《他想杀我》 分卷阅读1 【重生】《他想杀我 又名 世子他想杀我》作者:马卡西 文案: 男A:我妹妹被人捅死,我见死不救。 男B:我骗她骗了十年。 男C:我设计害死了我老婆。 男A,男B(投来震惊的目光):……你赢了。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殷 ┃ 配角: ┃ 其它: ================== ☆、空 …… ☆、怀瑾 天露鱼肚白,一辆马车正疾行于山路中,轮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喊叫声。 阿殷抱着膝盖,随着车厢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赶车人裹着蓑衣,冷不防地问了句,“丫头,你去坒城做什么?” 阿殷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她抹了抹嘴角的口水渍,含糊道:“挣钱。” “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不想着趁早给自己谋个亲事,成天就知道瞎跑。” “张叔,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自小无父无母的,野惯了,学不来绣花暖床那套。”阿殷摇摇头,失笑道:“再说了,襄汾里哪户人家会看得上我这个身世不清不白的孤女。” 张叔叹了口气,“我看那坒城里也不见得太平,你去了,靠什么谋生活?” 阿殷笑得明媚,“放心吧张叔,我已经找好活了。” “做什么的?” “当护卫。” “护卫?”张叔眉头一皱,“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给人当护卫?” 阿殷得意道:“您可还记得前些年,那贡山的匪徒想强抢月月,我二话没说,拿了把木棍,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来过襄汾。” 若不是生在乱世,阿殷想她可能会做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但可惜,在这个连活命都困难的年代里,她只能放下江湖梦,另寻他路。 阿殷在那个名为襄汾的小村落里,靠着一身好皮肉和三寸不烂之舌勉强度日,譬如帮邻居周大娘宰头牛,替村里的未婚男子说个媒…… 直至三日前,阿殷突然接到了个报酬颇丰的单子——到坒城一座名为金雅阁的地方当护卫,顺便偶尔兼职个侍女。阿殷正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她想都没想,连夜收拾行李出发。好在路上偶遇同样去坒城送货的张叔,她便厚着脸皮蹭了马车。 入了官道,城楼由个小黑点渐渐显现出它原本巍峨的模样。 张叔向当值的守卫出示了出入的牌子,守卫查了下车厢,见没什么异样,便放行了。 马车驶进平稳的大道。 阿殷掀开帘子的一角,新奇地瞧着外头的一切。在微暗的晨光中,小贩们已经早早地支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沿街吆喝着。 那冒着白气包子馄饨,勾起了阿殷的馋虫,她不由咽了口唾沫。从襄汾到坒城,一路上除了山还是山,连个村落都瞧不见,她只能靠野果和干粮来填饱肚子。 冷食吃多了,自然就想念热汤热饭的滋味,阿殷想着要是等会儿得了空,她定要去吃顿好的。 少时,马车在一家米铺前停了下来。 阿殷扛了袋米利落地跳下马车。 “我来我来。”张叔当即拦住了她,“我身子骨还硬朗得很,用不着你这小娃娃。你夜里不是跟我说时间来不及了,还不赶快去找你的雇主,呆在这儿做什么?” 阿殷放下米袋,从裤腰带里掏出了几个铜板,想要塞给张叔。 “你这是干嘛?”张叔没要,摆了摆手,“赶紧走。” 阿殷犹豫了下,转身走了, 张叔冲着她的背影喊道:“丫头,下次回襄汾时,提前来这同米店老板说一声,我来送货时就知道了。我在这等你,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回去。” 阿殷停住脚步,扭头笑道:“好。” 沿街问了几个小贩,阿殷兜兜转转,终于个僻静的巷口深处找到了金雅阁。 阿殷站在篱笆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千疮百孔的宅子,花大价钱请她来当侍卫的人,竟住在这种连大门都破败不堪的鬼地方?阿殷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骗了。 “有人在吗?”她扯着嗓子朝里头连喊了几声,意料之中,无人应答。 谁会这么无聊,大老远的把她骗到这里来? 阿殷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把额头抵在粗粝的土墙上,沉沉地叹了口气,同时碎碎念道:“哪个王八蛋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竟然敢耍本姑娘,要是让我知道谁,我一定打到他下不来床......” “要是下不来床,你是不是要负责照顾我一辈子啊?”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润的声音。 阿殷一愣,慢吞吞地转过身。 来人是个年轻的公子,相貌十分俊美,眼睛深邃狭长,薄唇微翘,白皙的面 分卷阅读2 容上笼罩着淡淡的病弱气息。 阿殷看呆了,耳朵莫名通红。 男子徐徐绽开了柔和的笑容,“你来找人吗?” 阿殷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 男子似乎有闲聊的心思,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你叫什么名字?” “阿殷。” “姓什么?” 阿殷垂下眼帘,“无姓。” 男子握起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一下,扶着墙壁颤巍巍往前走,“我叫怀瑾。” 阿殷顿了顿,随即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位俏公子便是她的雇主。那她刚刚说的话,他岂不是都听到了? 阿殷懊悔不已,脸上为难有羞怯。 怀瑾推开大门,朝她招了招手,“进来吧。” “是。”阿殷小跑着跟上他。 门后就是院子,院子比从外边看起来还要糟,杂草丛生,四处堆着散乱的木材,水井上还结了一层蜘蛛网。 “我前几日刚搬进来,还没来得及收拾。”怀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让你见笑了。” 阿殷摆摆手,“不会不会,我住的地方比这还要乱。” 怀瑾笑了笑,一面走一面侧身同她说话,“以后可能得多麻烦你了。” “尽管来麻烦……”听听这说的都些是什么胡话,美色当前,阿殷的脑子都快转不过弯来了,她讪讪地闭上了嘴。 “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此处就你我二人,我这人闷得很,要是连你也不爱说话,那这里岂不就真成了个死宅。”话音一落,怀瑾别过脸又咳了几声,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你自己慢慢逛,我得回房了。厨房里有东西,你随便做些什么来吃吧,还有,你住我隔壁那屋,累了的话就去睡一觉,有事我再叫你。” 说罢,他踉踉跄跄地往西边的屋子走去。 阿殷一时怔愣,看着怀瑾的背影,忍不住感叹道:这是什么绝世好雇主。 还没走进厨房,阿殷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她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灶台上堆积成山的药渣。而除了煮药用的砂锅,其他锅碗瓢盆压根没有用过的痕迹,上面都落了不少灰。 难道怀瑾是靠吃药来活命的?阿殷想到他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他生了什么病?看起来似乎很严重。 阿殷疑惑着,着手收拾起灶台。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厨房清理完了,阿殷坐在小板凳上,端着碗粟米粥狼吞虎咽,就此对付了一餐。 三天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阿殷填饱肚子后,眼皮就止不住地开始打架。整理院子的事等她睡一觉起来再说吧,阿殷拖着身子,走进怀瑾给她分配的那间屋子里。连摆设都没空仔细瞧,她踢掉鞋子,扑倒在床上,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黑甜,阿殷睁开眼时,屋子里已经没有一点光了,黑洞洞的,她恍惚地盯着某一处虚空。 直至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阿殷才会回过神来,她拍了拍下脸,跳下床。 挂在床头的油灯发出昏暗的光,映得床上的怀瑾脸色青白,宛如一个病死鬼。 阿殷吓了一跳,忙上前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没事儿,嗓子痒而已。”怀瑾撑着薄被,想要起身,奈何手上没力,又摔了回去。 他死死地咬着牙,苍白的面孔上藏着微不可闻的怒意。 阿殷见状,倾身将他扶了起来。 怀瑾靠着白墙,眸子一低,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殷走到桌子前,倒了碗水,折回喂他。 怀瑾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水,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去哪了?” 阿殷讪讪道:“我在屋里头睡觉。” “我方才喊你,你没有回复,我以为你走了。”怀瑾的眼神暗了暗。 阿殷不由心虚,声音小了下去,“我睡太死了没听见,公子,你有何吩咐?” “帮我煎副药。”怀瑾从枕头底下抽出了张纸,递给她,“按照上边的法子来弄。” “是。”阿殷接过药单,出了屋子。 黑黝黝的药汤在砂锅里翻滚着,阿殷一边吃着中午剩下的粟米粥,一边往灶台里添柴。脑子里不由浮现怀瑾那略微凹陷的双颊,她放下碗,从橱柜里拿了两个鸡蛋。她将鸡蛋打散,往里头加了些盐和水,搁到笼屉里用小火蒸着。 阿殷还想再做些别的吃食,但厨房里材料有限,她便只好作罢。 阿殷找来一个托盘,把药和鸡蛋羹摆在上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长廊。 隔着栏杆,阿殷瞧见怀瑾的房门大开着,她记得出来时明明带上门了啊,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低沉的男声蓦的窜进了她耳里。 “跟本王回去。”这不是怀瑾的声音。 那人说本王?难道是......梁国大王!不然坒城内有谁敢自称本王? 分卷阅读3 ☆、夏渊 阿殷吓得一抖,她虽未见过夏渊,却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生性残暴,曾在出兵征打渝州时,下令屠杀满城…百姓,欺辱州主貌美的妻女。且好大喜功,四处拨动战火,别国百姓纷纷苦不堪言。 这样一号人物,光是听到名字,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正在阿殷踌躇之际,怀瑾气愤且颤抖的声音响起了。 “你给我滚!” 阿殷闻言一怔,敢这么同梁王说话,怀瑾怕是不想活了。她忧心忡忡,赶紧把托盘随手放在长椅上,跑了过去。 夏渊站在床头前,一身玄衣,背对着门,阿殷看不见他的面目。 他捏着怀瑾的下颚,语气痛苦道:“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住在这破地方,是想让本王心疼吗?” 望着幽暗灯火中的暧昧情愫,阿殷僵在原地,不知是进还是退,只是轻轻摩挲着衣角。 怀瑾扭过头,厌恶道,“你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罢了。” 夏渊大怒,一把提起对方的衣领,恶狠狠道:“秋怀瑾!你不要得寸进尺。” *** “公,公子,这火怎么生不起来啊?”阿殷冒冒失失地跑进了屋。 夏渊一见有人来,便松开了手,他扭头,上下打量着阿殷,脸色阴沉至极。 阿殷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慌,硬着头皮迎接夏渊的目光,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公子,这位是?” 夏渊勾起嘴角,眼睛里却无半分笑意,“哪来的野丫头?” “我……” 未等阿殷说完,怀瑾靠着白墙,淡淡地开了口,“这是我的朋友。” 夏渊冷冷地哼了一声,口中嘲弄道:“这朋友怕是来暖床的吧。” 怀瑾揉了揉眉头,“与你无关。” 夏渊眸色森寒,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堵得慌,他抬起脚,狠狠踹向阿殷的膝盖。 阿殷一个不稳,跌跪在了地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夏渊又抓起桌子的茶壶,准确无误地砸向阿殷的脑袋。 在怀瑾惊恐的眼神下,阿殷向后倒去,扬起了一地尘土。 后脑勺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阿殷伸手摸了下,摸了一手血。她抿紧嘴唇,额角青筋暴起,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家伙掀翻在地,再打他个鼻青脸肿。但她也只能是想想了,他可是梁国的王,她要是打了他,定是不能活着走出坒城了,说不定头颅还会被割下来,挂在城楼上示众。一想到这惨状,阿殷更是不敢动弹了。 可她没想到自己这种无声无息,连句求饶话都不会说的样子,更让夏渊火大,一个两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愤然踩在了她的心口上,狞笑道:“你倒是挺有骨气的。” 阿殷动了动嘴唇,她没什么骨气,只是想活命,还有,劳驾大王,能不能把脚挪个地,别踩在那里。 怀瑾不知何时下了床,他费劲推开夏渊,“滚开。” 夏渊本想发作,但见他身子骨弱,实在是不忍心下手,只能咬牙负手立在一旁。 阿殷不禁刮目,敢这样同梁王说话,怀瑾要不是身份非凡,就是恃宠而骄。 怀瑾俯身,目光落在阿殷血迹斑斑的脸上,轻声道:“能起来吗?” 能起是能起,可她不敢起,阿殷偷偷看了眼一脸怒容的夏渊,决定装死到底,她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你走吧,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怀瑾看也不看夏渊,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你跟本王回宫里去。”夏渊的语气不容置疑。 怀瑾唇角浮起一抹讥笑,“你是想给我收尸吗?” 夏渊气得脸色发青,连说了几句,“我走,我走。”便咬着牙,甩开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至大门被重重地摔上,阿殷紧绷的情绪瞬间放松,她扶着桌角,立马爬了起来。 怀瑾走向书架,从最低层拿出了个红色盒子,他让阿殷坐在椅子上,用锦帕沾了些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上的血迹。 “都是因为我,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怀瑾幽深如潭的眼睛,静静地望着阿殷,显得深情款款。 阿殷被瞧得不自在,别过脸,打了个哈哈,“没事的,我只是血流得比较多而已,其实一点儿都不疼。” 怀瑾捏了捏她的鼻尖,很突兀地笑了下,“真是个好姑娘。” 阿殷瞬间红了脸,同时心里闪过一丝古怪,这举动未免有些过于亲昵了,她可不觉得自己有副天仙面孔,能让对方一眼便坠入爱河。 怀瑾从盒子里拿了瓶药粉洒在伤口处,疼得阿殷忍不住龇牙咧嘴,但她敢没发出声音。 “刚刚那人,你以后瞧见他,能避开就尽量避开。”一提到夏渊,怀瑾的眼里满是嫌恶。 看他这样,阿殷大抵摸出了个两人的关系,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被梁国大王看上,怀瑾多半是逃不了了。想到这,阿殷心中一窒,但 分卷阅读4 又无可奈何。 看着怀瑾吃完蛋羹和药,阿殷简单地帮他擦了下身子,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回屋睡了。 *** 翌日,天刚一亮,阿殷就起来了。后脑勺还有点疼,但她没有放在心上,洗漱完,拿了把菜刀到院子里割杂草。 在此期间,炉子里生起了火,大锅里面卧了两个鸡蛋。 割了一摞草,阿殷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回到厨房,把鸡蛋端出锅。她提着一壶热水和鸡蛋,轻手轻脚地进了怀瑾的屋子,把东西放在他床头的小桌子上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怀瑾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地侧过身。 把院子收拾完以后,阿殷拿着怀瑾昨日给她的银两,打算到街上去置办点东西。 走在巷子里,凉风徐徐刮过,阿殷放慢脚步,竖起耳朵,果然,在她身后十尺左右的地方,有个人在跟着她。早上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此人内力深厚,走路不带一点声音,但控制不好真气,怕是修了一身歪门邪道的功夫。阿殷不禁纳闷,她一向谨慎小心,何时惹上了这路人物。 不管了,先会会再说。阿殷刚提起一股力,巷子里忽然蹿进了几个六七岁的小毛孩,你追我赶的,好不热闹。出了巷子,就更没有机会了,她怕伤及无辜引人注目,只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任由那人跟着。 阿殷先是到菜场走了一圈,又到街边吃了碗馄饨,最后才进了一家药庄。 大夫面色凝重地看着手里的药单,问道:“姑娘,你拿这些药做什么?” 阿殷道:“当然是治病啊。” “什么病?” 阿殷摇摇头,“不知道,我家公子让我来拿的。” 大夫顿了顿,没说话。 “怎么了?”阿殷察觉出了不对劲,忙道:“大夫,这药是不是有问题?我看我家公子吃了好几副,身子都没见好,现在连走路都费劲。” 大夫又问:“谁给你的方子?” “我家公子。” 大夫皱成了八字眉,“他是不是想死啊,这药吃一两次可能没什么,要是吃多了,毒性积聚在五脏六腑,到时候救都没法救。” 阿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药有毒?” 大夫叹了口气,“回去劝劝你家公子罢,人生在世,有什么想不开的。” 见阿殷呆愣住了,大夫自顾自的,重新抓了几副药,还不忘嘱咐道:“有时间的话,带你家公子来这看看,我不晓得他中毒的情况,但听你说他连走路都困难,那应该是挺严重的了,这药你先拿回去,稍微能缓解他身上的毒性。” 阿殷提着药,步履沉重地回了金雅阁。 那时,怀瑾已经起了,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书。 他不说话的时候,周身散发着一种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怀瑾无意间瞥见了她,放下书,笑道:“买了些什么?” 阿殷深吸了口气,随即也展露笑颜,提了提手中的东西,“鱼,肉,还有豆腐。” “看来中午有大餐吃啊。”怀瑾起身,慢悠悠地朝厨房走去,“我帮你打下手。” “不用,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公子您去休息吧。”阿殷跟上了他。 怀瑾轻描淡写道:“躺太久,人都要废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阿殷熟练地去内脏刮鳞片,在鱼身上划了几刀,洒盐腌制,又转而在锅里烧油,用葱头爆香,倒入半盆水。待水沸腾后,下入用地瓜粉抓匀的肉片,还有切好的香菇豆腐,最后洒上细葱花…… 怀瑾坐在灶前生火,忍不住赞叹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 阿殷把收好汁的鱼装盘,笑道:“我自小一个人生活,想吃些热菜,没人给做,只好自己瞎琢磨,时间一长,也就孰能生巧了。” 怀瑾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爹娘呢?” 阿殷拿着锅铲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死了。” 怀瑾淡淡道:“我也是。” *** 阿殷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子,把菜摆在上边,她没做过侍女,但也晓得不能同主子一块上桌吃饭,于是便打算折回厨房,随意吃点什么。 怀瑾叫住了她,“吃饭时间,你去哪?” “我去厨房吃。” “这里就我们两个,何必在乎那点破规矩。”怀瑾往旁边挪了些,拍了拍长凳,“过来。” “是。”阿殷低眉顺眼地坐在了他身边。 怀瑾不停地给她夹菜,阿殷受宠若惊,忙摆手,“够了够了。” 怀瑾这才把菜转了个方向送进自己嘴里,他嚼了几口,温言道:“好吃。” 阿殷扯了扯嘴角,低头急急扒饭,吃完饭,她立马回了厨房,把大夫给她的药入水煎了。 半个时辰后,阿殷把药端进了怀瑾的屋里,惴惴不安看着他把药喝进嘴里。 她 分卷阅读5 生怕怀瑾察觉到不对劲,到时候不再慢性自杀,而是一刀致命,她可不想他死,这么好的一个人,应该要长命百岁。 怀瑾神色如常地喝完药,往嘴里丢了颗枣子,抬眼,瞧见阿殷心神不宁,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阿殷的目光聚焦在怀瑾俊俏的脸上,喃喃道:“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怀瑾的唇角不经意浮起一道弧线,他放下碗,“你能帮我什么?” “你先说说看。” 怀瑾懒懒道:“我想离开梁国,你能帮我吗?” 阿殷愣了一下,想离开梁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不,她差点忘了夏渊,若是他不想让怀瑾走,那怀瑾便哪也去不了。可仅凭她一人之力,对付梁王,阿殷想她还没那么大本事。 一腔热血瞬间被击得连渣都不剩了,阿殷沉默着,退出了房间。 怀瑾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 夜里突然下起了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阿殷躺在床上,望向黑幽幽的外头。 忽然有个人影从窗前掠过,阿殷腾起了身,拿过墙上的剑,正欲前去一探究竟,这时,怀瑾在隔壁的屋子喊了她,“阿殷,我想喝水。” “来了。”阿殷放下了剑,出了屋。 ☆、突变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冷了下来,阿殷给怀瑾换上了厚一点的被子,又到书房翻了些旧书,做了几道药膳给他补身子。 怀瑾的身子愈来愈好了,只是夜里还会咳嗽不住。 在去街上买东西的时候,阿殷又去了药庄一趟,同大夫说了怀瑾近期的症状,大夫照旧是开了些药,嘱咐了她说病可能不会痊愈,但只要不再吃那毒方子,活命是不成问题的,阿殷心放下大半。 回家的途中,她到兵器铺挑了把好剑,满打满算,她来坒城也有三个月了,期间一直围着锅炉打转,她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当护卫的。 夜深人静时,她总感觉有人闯进她屋里,但不知为何,她躺在床上,一点也动弹不得,像是在做梦。 晚饭的内容是白粥加腌萝卜,饭后,阿殷简单地收拾了下屋子,把煎好的药汤倒进碗里。 她慢吞吞地上了台阶,停在怀瑾的屋子前,刚要敲门,一双黑锻靴面便出现在了眼前,她心里一咯噔,抬起头。 来人正是夏渊。 阿殷急急行了个礼,正要出口唤他,夏渊制止了她。 他接过她手里的碗,推门而入。 屋内很快传来了摔碗的声音,怀瑾怒道:“你又来做什么!” “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夏渊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滚。” …… 这样的戏码三天两头就要上演一场。 眼不见心不烦,阿殷踱步进了书房。她从一本破烂书里取出了一张图纸,在上边又添了一道线。虽说她并没有答应怀瑾要带他出梁国,但自那日起,阿殷便开始留意起整个坒城的构造,闲来无事时,把大街小巷都溜达了一遍,试图寻求最保险的逃跑线路。 *** 夏渊走了。 屋子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挥之不去。 怀瑾躺在摇椅上,两眼阴鸷地望着门口。 忽然,正前方的窗纸上出现了个小人。 “咦~公子,你要到哪里去?” “去寻我那美丽的娘子。” …… 门外传来忽男忽女的唱腔,怀瑾望着那跳动的人影,不知不觉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半晌,一曲终了。 阿殷手里拿着个皮影人,敲了敲门。 “进来。” 怀瑾半躺在床上,穿着略显宽大的袍子,闲闲笑道:“今日唱的是哪一出?” “绮梦。”阿殷献宝似的把手里的递给了怀瑾,“这是当下最热门的曲目,茶楼里的客人每去必点。” 怀瑾摆弄着皮影人,“你哪来的这玩意儿?” 阿殷随口道:“我自己做的,央着街头的陈大爷,给他买了几壶酒,学了些皮毛,雕了五日,还是不够精巧。” 怀瑾默然片刻,柔声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阿殷咧了咧嘴,“喜欢就好。” 怀瑾静静地审视着她,长睫毛微微一颤。 *** 二月,飘飘扬扬下了几场雪。 白日里怀瑾说身子不舒服,想喝些酒来暖暖胃。阿殷便到街上给他买了烈性最低的果酒回来,炒了一些小菜,两人在怀瑾的屋里喝了尽兴。 阿殷酒量不佳,喝了两杯后便倒头不起了。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是感到有人在耳边呼气,然后是发现有只手在环绕在她的腰上。 阿殷瞪大眼睛,颤巍巍地扭过头。 在 分卷阅读6 微微晃动的烛光中,她看清了身旁人的脸,是怀瑾,他面色潮红,看来醉得不轻。 发生了什么?阿殷努力回忆,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难道……她酒后兽性大发,把怀瑾给…… 阿殷欲哭无泪,她该怎么办? 这一动,把怀瑾给弄醒了,他的脑袋靠在阿殷的颈窝里,茫然道:“什么时辰了?” 阿殷哆嗦着,没言语。 怀瑾懒懒地收紧了手臂,“你身子好热,抱起来真暖和。” 阿殷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公子,你要打要罚……” “你做错了什么?”怀瑾好笑地看着她。 阿殷都快哭了,“我们……我们不是,那个了……” “哪个?” 阿殷抿着嘴,脸烧得通红。 怀瑾把手放在她的外衣上,玩味道:“你该不会以为两人躺在一床上就是……”后面词语压得很低。 阿殷愣了一下,慢慢翻了个身,吞吞吐吐道:“不,不是吗?” 怀瑾捏了捏她的鼻子,开怀大笑起来,“当然不是了。” 阿殷很少见过他这么纯粹的笑,不由也跟着傻笑。 怀瑾突然靠近,在她的耳边,暗哑道:“要不要我教你什么是真正的……” 阿殷呆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拍在怀瑾的脸上。 怀瑾低低笑出了声。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用力踢开了。 怀瑾的笑容僵在脸上。 阿殷的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 夏渊沉着脸,握紧拳头,二话不说,直接把阿殷从床上拎了起来,摔在地上。 紧接着,他拿起小炉子上煮着的热酒,毫不犹疑地倒在了阿殷身上。 露出的皮肤迅速通红一片,阿殷倒吸了口凉气,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承受。 “你没事吧?”怀瑾急着要起身看她。 夏渊见状,额头青筋暴起,他几步上前,掐住怀瑾的脖子,暴戾道:“秋怀瑾,你可真敢做啊。” 怀瑾费劲出声,“你都敢把我困在梁国,我有什么不敢做的!” 夏渊嗤笑道:“本王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自欺欺人,你到现在还不清楚吗,是祁国把你送给本王的。” 怀瑾脸色又白了几分。 夏渊全然不把阿殷当回事,他稍稍软了语气,俯身揽住怀瑾,“本王烦闷得很,就想来你这地放松下,你别老跟本王置气。” 怀瑾翘起嘴角,眼里丝毫没有半分笑意。 夏渊不由念起了旧时,抬手摸着他的脸,“那日在临秀宫匆匆一见,回来以后,本王便时常惦念着你,找机会到祁国去,也只为了见你一面……” 阿殷像座木雕,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这梁国大王说起情话来,还真是让人耳根发烫。 情深意浓时,夏渊低头吻住了怀瑾的脸。 怀瑾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下意识瞧了眼阿殷。 夏渊瞧见了,脸色一沉,将怀瑾推到床上,欺身压了上去,“好啊,本王今天就让这个女人亲眼看看,堂堂祁国……” 话还没说话,夏渊便感觉脑袋一嗡,晕死了过去。 怀瑾脸上的怒意还没完全褪去,他愣愣地摸了摸脸上的血液。 ☆、出城 “阿殷——”怀瑾轻唤了声。 呆在床前的阿殷这才反应过来,她吓得赶紧丢掉手里残余的花瓶碎片,慌里慌张地掉头就往外走。 怀瑾推开身上的夏渊,起身忙追上她,“你去哪?” “逃命。”阿殷失神自语道:“我伤了梁王,活不成了。” 在此之前,就连九品小县尉,借阿殷十个熊心豹子胆,她都不敢造次。今日,她竟然敢拿花瓶砸了梁国大王的脑袋,她一定是疯了! 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怀瑾受欺负,她办不到。 怀瑾拦在她面前,握住了她一只手,“你能逃到哪里去?” “不知道,但至少得搏一把。” “那我呢?” “你……”阿殷似乎清醒了点,她反握住他的手心,坚定道:“你跟我一块走。” 怀瑾笑着点头:“嗯。” “你先捡几件贵重的东西,我回屋收拾下。”阿殷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重复了一遍,“我会带你活着走出去的。” “我相信你。”怀瑾柔声道。 阿殷颤抖着两条腿,跨出了门槛。其实,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事发突然,脑子跟灌了浆糊似的,沉甸甸的。 怀瑾看着她消失在黑夜里,脸慢慢冷了下来。 他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刀,毫不犹疑地刺向了夏渊的心口。 因剧痛而转醒的夏渊,惊惧地看着眼前人,“你——” 分卷阅读7 怀瑾一歪头,慢条斯理地拔出短刀,同时低声道:“警告过你很多次了,但你偏偏不听,我也没法子。” 夏渊还要说什么,可一张口,鲜血便呕了出来。 怀瑾丢掉刀,用锦帕擦干净手指,幽幽道:“竟敢肖想到我身上,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罢,他走向书架,从红盒子里取出了瓷瓶,打开盖子,将里边透明的溶液全数倒在了夏渊身上。 夏渊的尸首瞬间冒起了白烟,随着滋滋的声响,原先一副魁梧的身躯,渐渐瘪了下去,成了一摊浓水。 *** 阿殷用头抵开门,刹那间有异样从心底冒出,她背脊一僵,视线偏转,透过门口的水缸,瞧见后头的房顶上正趴着一个人。 阿殷不动声色地进了屋,取下墙上的剑。三个月来,这人只是监视她,没有任何动作,想来多半是梁王派来的。现如今,必须着手把他解决了,不然等她和怀瑾一出院子,梁王受伤的消息定会立马败露。 阿殷打开窗户跳到了外头,她矮着身子,围着土墙绕了一圈,脚尖点着地,飞上了屋顶。 只见寒光一闪,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就挨了一剑,他迅速起身,刚一站稳,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浑身软绵绵的,啪嗒一声,整个人应声倒在了瓦片上,骨碌碌地向前滚去,最后摔在了院子里的稻草堆上。 阿殷没杀过人,打架也从未下过狠手,所以她并没有想过要他的命,她只是在剑上抹了种特制迷药,这迷药一遇血水,立马起作用,使人昏睡三天不醒。 眼见怀瑾从屋子里出来了,阿殷纵身一跃,落在了台阶上,她动了动鼻子,闻到了一股怪味,她正要去推门,却被怀瑾握住了手腕。 “怎么了?”怀瑾问。 怀瑾的手劲并不轻,阿殷隐约能感觉他身上涌动的内力,她微微一怔。按理来说,怀瑾病弱已久,应是气虚紊乱,而不该是平稳深厚的。 她静默了片刻,轻声说:“我去看看他醒了没。” “没醒。”怀瑾放开手,眯起眼睛,“趁天黑,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当务之急是先逃离坒城,而不是胡思乱想,阿殷放下疑惑,回屋拿上包裹。 *** 街上有巡逻的士兵,阿殷没敢往大道上走,领着怀瑾穿过各种曲折的小巷,在快要天亮之际,到达城门附近。 阿殷蹲在角落里,看着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们,准备寻个好时机,从某人身上顺块牌子来。 梁国百姓出城入城身上都需带有一块印了名字的牌子,这牌子由官府统一发放,再统一回收,以防敌国细作趁机乱入。 当然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银两,弄块牌子还是很容易的,但阿殷手头紧,并且天天被人盯梢,这对她来说就不容易了。 怀瑾坐在台阶上,微仰起头,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不出任何情绪。 阿殷转过身问他,“公子,你饿吗?” 怀瑾的表情有了些变化,他料不到危急时刻阿殷竟还想着吃,愕然了片刻,他才沙哑道:“不饿。” “我去给你买两个烤地瓜吃吧,出了城以后,可能得有段时间吃不上热乎的东西了。”阿殷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径直向对面的烤地瓜摊走去。 怀瑾注视着她大摇大摆的走姿,嘴角不由抽搐了下。 “老板,这地瓜怎么卖?”阿殷半靠着桌子,眼睛时不时瞥向胖老板腰间挂着的吊牌。 胖老板见她穿着不俗,张口就来,“两文一个。” 阿殷冷笑一声,“老板,做人要厚道啊,两文一个,你怎么不去抢?隔壁的包子铺,我一文可以买三个大肉包。” 胖老板唉声叹气道:“姑娘,这打战打的,地都没法种东西了,我也是没办法,家有十口人要养,还有……” “行了。”阿殷无奈道:“拿两个吧。” “得了。” 在胖老板弯腰夹地瓜时,阿殷伸出了手。 刚碰上吊牌—— “阿殷!” 惊天一声雷,阿殷吓得浑身一颤,迅速收回了手,心虚地向四周看去。 “这儿。”张叔驾着马车朝她驶近。 阿殷愣了愣,随即兴高采烈地大笑道:“张叔,你要回去吗?” “对啊,刚送完货。”张叔笑眯眯道:“几个月没见,长胖了些,看来你在雇主家过得挺好的。” “是啊。”阿殷无心闲聊,忙道:“张叔,你能不能带我一块出城啊?” “行啊。”张叔让了个位置,“上车。” “等等,还有个人。”阿殷把烤地瓜放在车上,急急向怀瑾跑去。 “那人可靠吗?”怀瑾望着张叔,低声问道。 “当然了,他和我是一个地方出来的。”阿殷推着他的背,催促道:“快些走吧,这个时辰,夏渊可能已经醒过来了。” 醒不过来了,怀瑾讥诮一笑,迈开了步子。 分卷阅读8 ☆、客栈 一切进展的十分顺利,只是在出城门时,守卫比上次盘查得紧。 守卫拦下了马车,扫查车厢。 见里头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样貌秀丽,但说起话来粗俗又土气,她指着男子骂骂咧咧道:“瞧你这死样子,同你说了半天话,应都不会应一声。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嫁给你种废物……” 男子委顿在角落里,低垂着头,看样子是个怕娘子的怂货。 这男子身姿卓越,看起来并非等闲之辈,但摊上这么个娘子,怕是难有作为,真是可惜了。 守卫摇了摇头,冲赶车人喊道:“好了,走吧。” “是。” 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出了坒城。 直至沸腾的人声在耳边渐渐淡去,阿殷才松了一口气,她小声道:“公子,方才逼不得已,话说得有点重,你可别往心底去啊。” 怀瑾摆了摆手,笑道:“无妨。” 张叔在前头赶路,忍不住扭头问:“这位是?” “哦,这就是我跟说的雇主。” 张叔犹犹豫豫道:“那,你们……” “唉,说来话长。”阿殷怕给张叔平添烦恼,随口胡扯段了戏文上的故事,“您也瞧见了吧,我家公子生得貌美,被城里的一户大家看上了,非得招他当上门女婿,可是我家公有个相好,自然是不从的。他不顾家人反对,偷偷与那姑娘定了终身。” 望着阿殷一张一合的嘴,怀瑾神色异动,同处了三个月,他今日才发现这女人扯瞎话的本领不在自己之下。 张叔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提出心中的疑问,“那位相好呢?怎么不同你们一块?” 阿殷脸不红心不跳,口齿伶俐道:“那姑娘是别国人士,是个秀外慧中的小姐,未曾出过远门,也禁不起折腾,所以我便护着我家公子前去找她。” 张叔感叹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丫头,你这回倒是做了件好事。” 阿殷不服气,“瞧您这话说的,我哪回做错事了。” 张叔笑着摇摇头,又问:“你们打算上哪去?” “祁国。”静默在一旁的怀瑾忽然开了口。 张叔道:“那正好啊,襄汾离祁国也近,不然我送你们一程。” “不用麻烦了,我到时候直接骑我家定宝去。”说到这,阿殷才想起来自家还养着头小红马,忙问道:“张叔,我家定宝还好吧?” “好得很。李元英那小子天天提着篮嫩草和萝卜到你家去,那马现在壮实了不少。我看呐,李元英对你倒是挺上心的,还常跑来问我,你怎么还不回去。”张叔调侃道:“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长得俊俏,对你也好,你咋就看不上他呢?” “张叔~”阿殷无奈道:“跟您说了多少遍了,李元英是我朋友,铁打的那种。” “得了,就你会说。” 这头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好不尽兴,那头怀瑾独自一人对着漫山白雪,耳根疼痛。 山路上积了冰雪,又无人去铲,马车根本无法行进,张叔只好绕远路,从官道上走。 怀瑾靠着马车,嘴角苍白,昏昏沉沉的,好像快没了意识。 阿殷见状,暗叫不好,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张叔,附近可有休息的住所?”阿殷扶起怀瑾,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我记得再往前走些有个小旅店。”张叔还不知道后头的情况,“怎么了?” “我家公子犯病了,得先停一停。” 张叔听言,快马加鞭,往前跑去。 客栈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房间,热水,饭菜,通通都不落。 张叔的老马被店小二牵进了后院的马棚里。他颇有些局促的在衣袖上擦了擦手,牢牢地跟着阿殷。 虽说走了十几年的货,但张叔从未进过客栈旅店,饿了就吃干粮,困了就睡车厢,毕竟他跑一趟货的钱还不够他住一间房。 他原想着三人挤一挤,让怀瑾睡床,他和阿殷夜里打个地铺什么的,但阿殷眼睛眨都不眨下,直接一口气开了三间房。 上楼时,张叔扶着怀瑾,低声训斥前边的阿殷,“一间就够了,哪要三间,你这姑娘,好不容易挣些钱,都不知道省着点花。” 阿殷的钱留不得,她一向想吃便买来吃,想穿便买来穿,不会委屈自己。因为她的命,不安定,保不齐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阿殷掰着手指头,“我一个小姑娘,肯定不方面同你们男人住一块,所以得开一间。再者,我这公子有洁癖,不喜欢同别人睡一张床,又得开一间。还有,这大冷天的,您老人家肯定得睡厚被子和暖床,才能睡好觉啊。这样一来,开三间也不为过吧。” “可,这得多少钱啊……”张叔仍是觉得肉疼,他又道:“不然你退一间,晚上我回车厢里睡就好,我有带被褥。” 阿殷拍了拍张叔的肩膀, 分卷阅读9 安抚道:“您别担心,我家公子有的是钱,这点小碎银都不够他买副药,你就好好吃,好好睡,等他病好了,咱们再出发。再说了,您帮了我们,又载了我们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他理应付点车费的。” 听了这番话,张叔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加了把劲儿,扶着昏迷不醒的怀瑾进了屋。 “你家公子这是得了什么病?看起来病得不轻啊。”张叔气喘吁吁的看着床上的怀瑾,忍不住问。 阿殷接过店小二送来的热水,拧了块湿布给怀瑾擦身子,她半真半假的随口回道:“他小时候掉进湖里,落下了病根,每到阴寒时,便会复发。今日气温骤降,我们又急着赶路,他身子挨不住,就变成这样了。“ “唉—”张叔搓了搓手,“我等会儿回去给车厢做个门好了,应该能挡些风。” “不急,明日我同您一块弄。”阿殷解开怀瑾外衣,“您先下去吃些东西吧,我已经吩咐店家做好了。” 张叔犹豫了会儿,关门下楼。 给怀瑾擦完身子,阿殷向店家借用厨房熬药。趁此间隙,她啃了把鸡腿,就着热汤又吃了两个馒头,肚子里头暖暖的,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说实话,她这一路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后面赶来一批拿着她画像的追兵,要拿她的头颅回去复命。她怕死,更怕连累无辜的张叔。 刚端着药走进大厅,阿殷迎面撞上了个人,她只顾着手里差点泼出去的汤药,没来得及看清撞上的人。 等她稳住碗,抬头,那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了个身姿挺拔的蓝衣背影。 阿殷没在意,抬脚上了楼梯。 喝过药的半个时辰后,怀瑾幽幽转醒了。 他的手臂酸麻不已,垂眸,斜了眼正枕着他的右臂呼呼大睡的阿殷,她的嘴巴微张,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他的衣袖上。 怀瑾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这么睡的,只觉得对方好气又好笑。 他费力地抽出手,阿殷的脸没了支撑,砸在了床沿上,她瞬间就疼醒了,下意识地捂着颧骨,茫然地看着怀瑾,“公子——” 怀瑾体贴道:“回屋睡吧,别着凉了,我这边不需要你顾着。” “是。”阿殷的声音里充斥着疲倦,她打着哈欠,慢吞吞地走出了屋。 夜色渐浓,客栈没了声响,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噜声在飘扬。 窗户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随后,一个身着黑衣劲装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跃了进来。 月光照在男人半边脸上,映出了一条狰狞的刀疤,他跪在床前,声音温如沉水,“回主上,晋国近来有冒头的意思,暗中与周国结了盟,您看是不是……” 怀瑾阖上眼睛,缓缓道:“不急,再等等,我看他们能搞出什么花样。” 男人继续道:“属下听闻有人在建州瞧见过前朝太子,需不需要我去调查一下?” “前朝太子?”怀瑾按了按眉头,自顾自的说道:“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把整个长定宫烧得只剩焦土,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男子接口道:“怕不是有人借着前朝遗孤的名头,想要笼络一帮旧臣,乘此分一杯羹罢。” 怀瑾挥了挥手,冷笑道:“几个上不了台面的蚂蚱,由他们去蹦跶吧。” “是。” 怀瑾看了眼窗外,不咸不淡道:“这个女人先留着,我还有用。至于老头,你找个机会解决掉。” 男人毕恭毕敬道:“是。” 此时,房梁上有道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次日一早,阿殷顶着双未清醒的脸来看怀瑾,见他烧已经退下去了,气色也好了不少,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同张叔一块吃完早点,阿殷向老板娘讨要了几块木板,便在后院敲敲打打,制作车门。 老板娘差了两个伙计用小推车运着浴桶和热水进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房。 老板娘对着床帘里的人,殷勤道:“公子,想着您该醒了,所以我给您备了热汤,您看,是不是……” ☆、陵游 蓝衣男子走了出来,尽管昨日已经见过了,可老板娘还是不由看呆了眼,她经营客栈十来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大抵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而眼前这人长身如玉,周身散发着清贵气质,看样子应是官宦人家出来的。 蓝衣男子解开腰带,懒洋洋道:“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老板娘盯着他精壮的胸膛,眼若桃花,“妥了,我昨日趁那姑娘洗澡的时候偷看了眼,她的脚上果然有一块状似莲花的红斑。” “很好。”蓝衣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板娘殷切道:“公子可还有需要奴家办的事?” 蓝衣男子摆了摆手,“没了。桌上有一碇金子,你拿走吧。” 老板娘眉开眼笑,将金子揣进怀里,她并不急着走,还想同他多说些话,“公子是哪里人士?可有什么忌口的?午饭可有需要奴家送进屋 分卷阅读10 里?” 蓝衣男子一一婉拒了。 老板娘自知对方在下逐客令,只好依依不舍地瞥了眼入浴的男子,退出了屋。 *** 阿殷忙里偷闲,钉好车门后,点了壶热茶,坐在一楼的大厅磕瓜子。 期间,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他们要了些小菜,围着木桌狼吞虎咽。阿殷竖起耳朵,想从中打听点关于梁国境内的消息。 未几,右边那一桌果然不负所望,酒足饭饱之后开始侃侃而谈。 “最近坒城发生了件怪事,你们可有听说过?” “余兄说的可是梁王失踪一事?” 阿殷猛然一怔,她默默咽了口口水,难不成那一下把他给砸死了? 周围人面面相觑,挑起话头的那个壮汉继续道:“听闻那梁王在小别苑里养了个貌美如花的男娃娃,宠爱有加,夜夜出宫去见他。” “看来男人别有一番滋味啊——” 众人哄笑一团,脸上或多或少浮现了猥琐的笑意。 阿殷握紧拳头,砸了下桌面,奈何对面高谈阔论,根本没听到此处的抗议。 “前天夜里,梁王照旧出了宫,可这一出,就再也没回来了。豫阳郡王派人到那小苑去寻人,你猜怎么着,里头空无一人,房子破破烂烂,根本不像有人住过。” “那这真是蹊跷了。” 不可能,阿殷皱起眉头,她离开时,根本没有来得及收拾,厨房里大米鸡汤,屋子里有被褥枕头,处处都有人生活的痕迹。还有,夏渊如果已经死了,那他的尸体去哪了?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低声道:“你们说,会不会是豫阳郡王摆的一出戏,哪有什么男宠,说不定梁王已经被……” 壮汉冷笑道:“这样的君王死了也好,免得生灵涂炭,百姓受苦。” “唉,其实只要咱们的日子能好过,谁当王有什么重要的。”其中一位老人家唉声叹气道:“也不知道在我死之前,能不能看到这太平盛世。” 阿殷目光沉沉,手里端着的那杯茶,已经不知不觉的冷透了,她心里堵的慌,不知是为了夏渊的失踪而迷惑,还是为了老者口中的太平盛世而茫然。 此时,一个蓝衣青年径直走了过来,他拉开长板凳,在阿殷对面坐了下来。 他扬起了眉,问道:“姑娘,介不介意我坐这?” 阿殷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摆了摆手,“请便。” 蓝衣青年轻挑道:“我听姑娘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啊。” 仅仅两个字就听出了她不是本地人?什么下三滥的搭讪方式,阿殷鄙夷地笑了笑。 蓝衣青年自顾自的又道:“莫不是阜丘人士吧?” 阿殷心下惶然,但面上依旧平静如常。 阜丘乃是旧朝都城,现已被祁国占去,改名蓟北。阿殷离开那里已有十年之久,口音什么的,早就改了。眼前这人明显是有备而来。 蓝衣青年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阿殷缄口不言。 蓝衣青年用食指沾了些水,在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 见他一笔一划写出了那个曾伴随她七年的名字,阿殷惊得差点从凳上跳起来,她咬牙,死死地盯着他,“你是谁!” 蓝衣青年吊儿郎当地笑道:“我叫陵游,江湖闲散人士,现居蓟北,此次来找姜姑娘,是想请你跟我去个地方。” “不要叫我姜姑娘。”阿殷毫无波澜道:“你叫我走,我就走,凭什么?” 陵游又沾了些水,在桌上写下一个“珩”字。 阿殷定定地看着那个几乎快要消失的字,颤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陵游叹了口气,“你还真是难说服。”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了块黑玉,塞进了阿殷手里。 阿殷握着冰凉的黑玉,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似明朗似忧愁,一时间起起伏伏,没个定性。 这黑玉,世间只有一块,上边刻着的画,也只有一幅。 阿殷呐呐道:“他还活着?” “在蓟北等着你回去。” “他现在可好?” “等你亲自见着他了便知道好不好了。”陵游起身,“我雇了辆马车,咱们下午便启程。” “不成。”阿殷吞吐道:“我还要护送一人回祁国。”说着,她忽然提高了音调,“哦,对了,蓟北就在祁国,正好我们一块。” 陵游看了眼楼梯处,见怀瑾正扶着栏杆下来,他俯身,在阿殷耳边轻声道:“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还有,这个人,你可得小心点。” 说罢,他慢悠悠地走了。 这个人,你可得小心点。想着这句话,阿殷回过头,瞧见了不远处的怀瑾,她没由来的心里一跳,陵游让她小心的人,是怀瑾吗? 她确实是有些动摇了,早在那晚,她察觉到怀瑾深厚的内力时,她便有开始所怀疑。 她爹 分卷阅读11 三十年都看不清身边的亲信,而她仅凭三个月就能完全信任他吗? 思绪一旦被挑起了头,便停不下来了,原先忽略的东西现如今想来便有些古怪了。 怀瑾为何要毒伤自己?假若他真的会武功,为什么不早早离开坒城,而是要依靠她? 还有那天晚上,她之所以想去开门,是隐隐约约闻到了屋子里怪味,那怪味会不会就是夏渊? 越想越心惊。 她是喜欢怀瑾,喜欢他的好皮囊和好性子,可若这好性子是装的,那皮囊也就不那么赏心悦目了。 ☆、告别 怀瑾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看什么呢那么好看?都看呆了。” 阿殷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喃喃道:“看你。” 怀瑾愣了愣,随即失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阿殷心道:你若是不好看,梁王怎会把你禁在坒城内,而我又怎么会恋恋不舍呢。 怀瑾坐下时,没坐稳,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阿殷忙上前搀起了他,“你没事吧?” 怀瑾摆摆手,“无碍,只是方才下床时不小心扭伤了脚,没想到在这闹了个笑话。” “扭伤了脚?”阿殷说着掀开他的裤腿,果真瞧见脚踝处了起了大包,青红一片,她伸手按了按。 怀瑾倒吸了口凉气,苦笑道:“疼。” “疼为何不在屋里待着,下来做什么?”阿殷看着他纯良温柔的面容,心绪复杂。 “我一个人闷得慌,想看看你在哪。”怀瑾委屈道。 阿殷败下阵来,架着他,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她说:“有事的话,你喊我一声,我听得到。” “好。”怀瑾靠在她身上,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清甜的香味。眼神不由暗了暗,这女人除了聒噪点,哪都好,相貌出众,照顾人体贴,交待她办的事,无一不妥帖。这么多年了,他头一次遇到一个方方面面都让他觉得舒服的人。 是怎样找到阿殷的呢? 怀瑾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是吩咐底下的人去各个村落里寻一个乙卯月乙末日甲辰时出生的女子,因淮安大师说,这个时辰出生的女子,用来做药引最好了。 不出半个月,他便等来了阿殷。 拿她做药引,还真是可惜了,怀瑾幽幽地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被阿殷扶到了床上。 阿殷从包袱里找出了几瓶药粉,仔细涂在他的脚踝上。 怀瑾垂下眼眸,漫不经心道:“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阿殷语调平平:“一个认识的人,刚好遇到便聊了几句。” “哦。” 两人各有心事,一时无话。 半晌,阿殷故作惊讶道:“公子,你听说了吗?梁王不见了。” 怀瑾淡淡地“哦”了一声。 阿殷抬起头,见他依旧不喜不悲,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可以揣摩,于是继续试探道:“我还听说,是那什么郡王摆的计,梁王其实已经死翘翘了。” 怀瑾似笑非笑,“你从哪听来的这些?” “刚刚店里有客人谈论起这件事,我就听了一耳朵。”阿殷拍了拍胸口,长叹了口气,“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我们就安全了。” 怀瑾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拨下阿殷的头发。 阿殷眨巴了下眼睛。 怀瑾手里捻着一个瓜子壳,无奈笑道:“你是怎么吃的,还能吃到头发上?” 阿殷讪讪地摸了摸头发,起身,摩擦着药瓶,心不在焉道:“公子,咱们吃过午饭就出发吧,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不大好。” “好。” “公子,你要去祁国哪里?” “蓟北。” 阿殷目光拂过窗外白茫茫的大雪,声音漂浮,“到了那以后,咱们就此别过吧。” 怀瑾一时恍惚,“为什么?” 阿殷似是自言自语道:“累了,想休息,我不想掺和那些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怀瑾看着她,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是麻麻的,不太好受。 怀瑾走近她,柔声道:“报酬你随意开,你能不能别走,我需要你。” 嘴里说出如此浓情蜜意的话语,眼里却没有半分情谊,阿殷扯了扯嘴角,“公子不需要我,您需要的是有大智慧的人,小人不过是个俗物,只配在公子身边提鞋,而能提鞋的人,又怎么会缺我一人呢?” 见她一意孤行,宛若顽石,根本不听劝,怀瑾眸色渐深。 实在不行,就杀了罢。天冷,肉身送到蓟北应该也不会坏。 阿殷放下药瓶,忽然伸出双手环住了他。 怀瑾僵了一下。 他的怀抱果然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没有一点温度,阿殷松开手,笑嘻嘻道:“公子,不要再对女子说些暧昧不清的话了,这样会让她们容易自作多情。” 分卷阅读12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吃过午饭,三人休息了一刻钟,阿殷背着细软向老板娘买了几个大白馒头,张叔去后院牵马。 老马吃了几顿好草料,跑起来比平时里快了不少。 官道上人烟稀少,除了他们这一行,再无其他人往来。 张叔拉着缰绳,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乡野小调。 阿殷头抵着车窗,心事重重,一语不发地望着外头。 怀瑾坐在一侧,沉默地看着她的右脸,平日里习惯了她的喋喋不休,这会儿突然安静下来,反而有点不自在。 “有人跟着我们。”怀瑾突然开口道。 阿殷猛地抬起了头,下意识地抓起手边剑,掀开车帘,然后她看见了陵游。 陵游骑着一匹大黑马跟了上来,马车并行,他笑眯眯地朝阿殷挥了下手,口中埋怨道:“你走了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你来无影去无踪,我上哪去跟你说?”阿殷仰起头,费力道:“再说了,我也没答应跟你一块走啊。” 即使陵游知晓她的名字,又有黑玉在身,阿殷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如今天下大乱,人人都想趁机分一杯羹,别有预谋的人太多了。她的命虽不值钱,但她也不至于傻乎乎地替别人卖命。况且这人能在兵荒马乱的乱世中找到她,怕是已经把她的周遭都摸透了,她就算想逃,也逃不到哪里去。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走一步算一步了。 陵游从袖子处摸出了一张叠好的白纸,从车窗口丢给了阿殷,“我有急事,得先回去了,到时候你按着这图的地址,来找我。” 阿殷说:“好。” 陵游扬起马鞭,抽在了马屁股上,那马飞也似的跑远了。 阿殷放下车帘,把纸放进衣兜里,没看。 怀瑾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鄙夷地翘起嘴角,还以为是真有骨气,原来是攀上别的高枝了。 ☆、李元英 冬日天暗得快,及至一间破庙前,张叔忽然停下了马车。 他说:“不能再走了,前边就是居飒岗,那里有个匪窝。白天附近有霍家军管着,他们不敢太放肆。到了夜里头,黑灯瞎火的,他们就开始不管不顾了,见人要抢要杀,我们还是等天亮再走吧。” 也对,他们这一行,一个老人,一个女人,一个病秧子,土匪见了可能都要拍手叫好。 阿殷倒是不怕土匪,但也绝不会去硬碰硬,没必要,况且在别人的地盘里,还是小心为妙。 三人下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庙里。 庙里仿佛被洗劫过一样,佛像四分五裂地倒在地上,脑袋被砸的只剩下一半,略微值钱一点的东西早就被收刮干净了,只留下满屋枯草和残木。 阿殷寻了块空地,将桌腿枯草堆放在一块,取了个火折子丢了进去。 很快,火焰亮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嘶吼声。 三人围着火堆取暖,阿殷最怕过冬天了,体寒,四肢发冷,身上穿再多的衣裳,也还是冻得直哆嗦。 她想脱下鞋袜烤烤脚,可看了看怀瑾,又觉得不太妥当。 怀瑾伸出一只白净的手,弹了弹袍子上的灰,他心里有气,不想说话,便阖上眼假寐。 张叔从马车里搬来了两床旧被,扔在草堆上,又用铁盆到外头的树上舀了些干净的雪回来放在火上煮。 阿殷把冷硬的馒头烤了烤,给每人派分了两个,怀瑾没接,只是恹恹地说了句,“我乏了。” 张叔倒是胃口很好,把馒头吃出了大肉的感觉。 火光将阿殷的脸映得通红,她用树枝拨了拨火堆里的木头灰,突然道:“张叔,那小红马您回去收了吧,给它几顿草料吃,用不了几天,它就会老老实实的听您话了。” 张叔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惊诧道:“你不回去啦?” “嗯。”阿殷一边咀嚼着馒头一边含糊道:“我哥哥来找我了。” 张叔噎住,忙喝了口水,喜道:“你家里人还活着?” 阿殷笑了笑,“是啊,我也没想到。听闻他现在在蓟北开了家店铺,生意很不错,让我过去住几年。” 张叔叹了口气,“真是太好了,家里人还在,你也有个靠山,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终于是熬到头了。” 阿殷抽了抽鼻子,从怀里拿出了个钱袋子,道:“张叔,这件事您先别告诉李元英,等有机会了,我再同他说。你把这个带给他,如果他不要,你就说‘你要是不留下的话,阿殷就不回来了。’” 张叔点点头:“成。” 两人的情谊,连张叔这个外人看在眼里都感叹不已,阿殷不让说,必有她的苦衷,他也不好多问。 张叔记得自己头一回见到阿殷和李元英,是在十年前的某个大雪天里。 那日他喝了点小酒正准备关门回屋睡觉,迷迷糊糊中瞥见门外瑟缩着两个骨瘦如 分卷阅读13 柴的小孩。 男孩衣衫褴褛,抱着怀里的小姑娘,不停喊着,“阿殷,阿殷,快醒来,别睡了。” 那个叫阿殷的小姑娘一动不动的,好像被冻死了。 南楚覆灭,天下四分五裂,战乱频发,民不聊生。襄汾虽然与世隔绝,消息闭塞,但外头的惨状,张叔还是有所耳闻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关上门,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可怜人太多了,他哪里管得过来。 男孩听见动静,猛地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空洞洞的,他慌乱摸索着墙壁走上前,在大雪中跪了下来。 张叔惶然,忙拽起他,“你这是在干嘛?” 小人儿不起,伏在地上,拼命磕头道:“好心人,求求你,救救她,救救阿殷吧。” 张叔自己都活得苦哈哈的,要是再带两个孩子,他还不得去喝西北风,但这孩子一声声嘶哑的乞求,挠得他心肝疼,眼见对方快要磕出血来了,他咬咬牙,侧身,让两人进了屋。 女孩被抱到床上,张叔看清了她的模样,忍不住倒吸了口气,女孩的胳膊,脚和后背被烧得发黑起泡,鼻子里只有一丝孱弱的呼吸,怎么看都活不成了。 男孩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块金条,抓着他的手臂,哆嗦道:“好心人,我眼睛瞧不见了,求求你帮阿殷找个大夫吧,求求你了。” 村里有个癞大仙,会些歪门邪道的法术,张叔病急乱投医,赶紧连夜把阿殷抱到了癞大仙的茅草屋里。 在癞大师奇奇怪怪的药汤浸泡下,阿殷竟然被救活了。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阿殷见人就躲,成天闷着头,也不说话,张叔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其中一个瞎子,一个哑巴,张叔都替他们以后的日子感到担忧。 癞大师没收药钱,张叔便把李元英的大金条拿到城中的当铺里兑换成零散的碎钱,带回来还给了他。 李元英小小年纪,办事倒是挺稳重的,在阿殷卧床期间,跌跌撞撞,拄着根木棍,走街窜巷,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他与阿殷相依为命,在村头搭了个小屋,靠接些散活来谋生存。过了几年,阿殷为了避嫌,主动搬出了房子,四处漂泊,还私下偷偷给李元英物色了不少姑娘,李元英知道后,气得两天没搭理她。 张叔听说后,笑了半晌,打趣阿殷道:“干脆你们俩凑合一块过呗。” 阿殷连忙摇头,“不成不成。” “为什么不成?” 这时候阿殷就没说话了。 *** 夜色渐浓,破庙里响起张叔时深时浅的呼噜声,阿殷静静地看着对面熟睡的两人,她脱下鞋袜,露出狰狞的脚背,小心翼翼地把脚探近火堆。 盯着火光,她仿佛看见了那天。 她躺在床上,巨大的火舌从屋顶上钻进来,很快便吞噬了周遭的一切。门外是众人凄厉的喊叫声,在火海里响起,很快又降了下去。 她光着脚茫然地跑出房间,眼里只看得见一片火红,连天空都被烧亮了。 一根烧断的房梁“啪嗒”一声从上边落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背上,她惊恐地趴在地上大喊救命,可是大家都忙着逃命,没人搭理她。 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频频落泪,后背被烫得脱了层皮,火势渐渐逼近,爬上了她的脚。 阿殷突然惊醒过来,猛地收回了脚,途中险些把火堆踢翻。她死死咬着发白的指尖,努力让自己安平静下来。 阿殷抱着双膝怔忡出神,恍惚中,嗅到了一股杏花的味道,杏花?大冬天的哪来的杏花?她茫茫然地想着,眼皮越来越沉重,然后,忽然向后倒去。 在混沌中,阿殷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潜意识里,她察觉到了危险,她不停地在心里在给自己敲警钟:不能睡,快醒来,醒来。 她横躺在冰凉的土地,费力地掀开一点眼皮。 ☆、杨石 忽明忽暗的火光在眼中跳动,阿殷意识模糊,她悄悄用力地掐着大腿,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这迷药的药性太强了,她的手上根本使不上什么劲儿。 此时,房梁上的瓦片轻微动了一下,阿殷迅速闭上了眼睛。 未几,有个人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空寂的庙里徒然响起了男人低沉平缓的声音。 “主上,淮安大师已于昨日抵达城中。” “知道了。” 这短短三个字让阿殷瞬间头皮发麻——怀瑾! 他竟然没事?是他命人下药迷晕了她?那人唤他主上,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阿殷胡思乱想之际,那人冷冰冰的又开了口,“主上,计划有变,是不是要先杀了这个女人?” 怀瑾没吭声,想必是默许了。 阿殷心中一片荒凉,这三个月来,怀瑾待她果真是虚与委蛇,费尽心思啊。可她不过是个小小的护卫,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既然这样,怎么不一 分卷阅读14 直装下去,为何突然想取她的命? 阿殷混沌地想着,直至冰冷的长剑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动弹不得,手指扣着地面,硬生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等等——”怀瑾声音暗哑的开了口。 阿殷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落回了胸膛里,她暗暗舒了口长气,他终于良心发现了。 怀瑾淡淡道:“先把她绑起来了吧,回到蓟北再处理,那样比较新鲜。” 阿殷成功捕获到了这话里的精髓,新鲜?她不禁毛骨悚然起来,杀她就算了,还想用她的尸体做什么! 脑子里很快浮现了一幕幕血肉横飞的画面,阿殷差点没崩溃地尖叫出声。 “是。” 接下来男人平平板板板的声音宛如一把大刀穿过阿殷的脑袋,“马车已在外头备好,请主上先移步,属下这就把这老头给烧了。” “弄仔细点,别留下痕迹……” 阿殷猝然睁开眼睛,引入眼帘的先是一张恐怖的刀疤脸,然后再是怀瑾那双幽深的眼睛,她咽了咽口水,觉得两个黑白无常向她索命来了。 她伸出手,颤巍巍地抓住怀瑾的裤腿,“求你放过张叔,他什么也不知道。” 怀瑾蹲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拿什么求我?” “我自己。”阿殷低眉顺眼,“今后,我全听公子的吩咐,公子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我定一心一意伺候在公子身边。” “你未免把自己自己看得太重了吧。”怀瑾挑起她的下巴,轻蔑道:“白日你不是还同我说,你不过是个提鞋的。” 阿殷一时语塞。 “提鞋的人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怀瑾“啧”了一声,笑微微地歪着脑袋,“没意思。” 阿殷的眼球迅速转来转去,她大言不惭道:“提鞋也是一门技术活,其中门道多得很,公子您身体抱恙,这荒郊野岭的,您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去找像我这样贴心的人来照顾您。” 怀瑾若有所思地盯着她,随即嘴角微微一挑,“罢了杨石,就留他一条命吧。” 名为杨石的黑衣男子收回了伸向张叔的魔爪。 前半夜被张叔的呼噜声吵得脑仁疼,怀瑾积了一肚子火,这会儿突然就不恼了,只是觉得困。 “我先回马车上睡一觉,你在这看着这两个人。”怀瑾还不忘强调道:“尤其是这个女人,极其狡诈,不要被她给骗了。” 阿殷听闻此言,嘴角抽搐:狡诈?到底是谁狡诈?跟他比起来,她这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 杨石,人如其名,就跟块石头一样,直挺挺地立在那儿,无声无息,毫无动静。 阿殷躺在地上打量着他,闲聊道:“你这剑好特别啊,在哪里打的?” “……” “这迷药的药性得多久啊?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 “加些柴吧,你没看见火要灭了吗?” “……” 阿殷躺在地上絮絮叨叨,杨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双手环胸,眼神冷冽而平静,根本当她不存在。 冷意袭来,阿殷苦哈哈道:“杨大哥,能不能给我添床被子,这大冬天的,我躺在这很容易生病的,万一我生病了,就没人照顾你家公子,我看你也不会服侍人……” 杨石浓眉一皱,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拾起张叔旁边的被褥,丢在了阿殷身上。 这药引可不是闹着玩的,阿殷不想再支撑,眼睛一闭,便昏死了过去。 *** 天刚蒙蒙亮。 张叔打着哈欠起身,他张着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就被站在大门前的陌生男子惊到了。他急急扫了眼右边,原来怀瑾躺着的地方已经空了。 张叔脑子一片混乱,忙拍了拍躺在柴火灰旁睡得安稳的阿殷,“快醒醒,别睡了。” 阿殷砸吧着嘴,含糊道:“干嘛?” 张叔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出事了。” 阿殷揉着眼睛,爬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张叔痛心疾首,“你家公子被人毁容了。” “啊?”阿殷莫名其妙,扭头看向一脸冷峻的杨石,这才反应过来,她无奈地捂着额头,失笑道:“张叔,您老的眼睛得去癞大仙那看看了,这哪是秋王八啊,这是他的手下。” 秋王八?杨石目光凌厉地从她的头上落到脚下,这女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这么诋毁主上。 阿殷没理会他吃人眼神,现下最重要的是让张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真怕怀瑾半途反悔,拿张叔当柴烧。 阿殷继续圆上次的故事,“张叔,我们收到消息,同我家公子相约私奔的那个小姐被她家里人给绑起来了,明日便要同个蓟北的一个大户人家成婚了。我们得赶紧去过去抢亲,您就自己先回去吧。” 张叔穿上芒鞋,说道:“我送你们啊。” “不用了,杨 分卷阅读15 大哥带来了新马车,我们坐那个去。”阿殷一面说,一面往外,“张叔,你快些回去吧,路上别耽搁了,近日一段时间也别出门了,我那包裹里还有些细软,谢谢您当年收留我们,我这次去了就不回来了。” 张叔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阿殷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逃跑 马车上了路,在辘辘的车轮声中,怀瑾睁开了眼。 阿殷半跪在车厢内,俯首帖耳道:“公子您醒了,可要吃些什么?” 怀瑾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端详了许久,才懒洋洋问道:“你不恨我吗?” 阿殷顿了顿,“起初是恨的,后来想通了,心里就畅快了。” “想通什么?” “乱世之中,命如草芥,我也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蝼蚁,怎么还敢奢求公子待我真心呢?”阿殷低垂着头,从怀瑾的角度来看,瞧不清她的表情。 怀瑾突兀一笑,半眯起眼睛,不过笑容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漫不经心道:“你是乌龟吗?” 阿殷疑惑地抬起头。 怀瑾莫测道:“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多谢公子夸奖。”阿殷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讽刺意味,神色如常地拧开瓶子,卷起他的裤子,“公子,我帮您上药。” 怀瑾靠在锦垫上,手指有一下没下地敲着椅子,凝视着她手背上一块萎缩皮肤,若有所思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阿殷僵住,没动。 怀瑾随手捻起她的一缕发尾,“这么快就不听话了?” 阿殷浓黑的睫毛一颤,她认命似的慢慢抬起了手。 怀瑾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厚重的衣袖往上一推,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皮肤立即显现在眼前。他的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下,用指腹轻轻摩擦着那些疤痕,不动声色道:“哪来的? 阿殷嗫嚅着,“小时候家里突然发生了大火,烧坏了。” “我小时候也见过一场大火。”怀瑾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语气迷惘了几分,“那时满城的人都在拍手叫好,说昏君终于死了。” 阿殷苍白着一张脸,咬着发抖的嘴唇,竭力保持平静,接过话茬,“百姓们以为苦日子终于到头了,没成想却等来了人间地狱。”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怀瑾闭上眼睛,梦呓似的含糊道:“是该有个人出来了。” 阿殷默默放下袖子,天下大事她不懂,也不想管。 涂了药以后,怀瑾忽然觉得又有些倦意,便靠着椅子小憩了会儿。他睡得安稳,并不担心阿殷会趁机要了他命,阿殷没那个胆量,也下不去手。 *** 无事可做时,阿殷便站在车厢的另一头,双手揣在袖子里,埋着脑袋,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怀瑾越看越觉得有趣,就盼着她能再搞出什么花样来,结果一整个上午,除了他让她拿水捶背外,她几乎都不怎么动弹,也不开口说话。 到了午饭时间,阿殷从包裹里拿出了个馒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怀瑾嘴挑,不愿吃冷食,非得让她去林子里抓条蛇来烤烤。 于是马车在半道上突然停了下来,阿殷被毫不留情地轰下了车。 她恭敬的笑容在怀瑾拉上帘子的那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冬天让她去林子抓蛇,他怎么不让她上天摘星星。 阿殷无声的对着马车里的某人破口大骂:去死吧你。 杨石抱着剑,在一旁冷然地看着她,手里头的剑三番两次忍不住要出鞘。 林子积雪深厚,阿殷一脚踩在里头,雪直接没过了她的小腿肚。 她艰难地挪动脚步,眼睛看似在仔细搜寻周围的蛇窝,脑子却在不停预谋该怎样跑路。杨石如影随形在她身后,唯一的剑又被怀瑾给收走了。 她赤手空拳,要是和杨石正面打起来的话,恐怕是鸡蛋碰石头,不出三招就会被掀翻在地。这样一来,打草惊蛇,以后再想跑就不容易了,万一惹怒了怀瑾,他一句话,杨石直接就让她去地府报道了。 阿殷扭过头,笑得天真无邪,“杨大哥,你不觉得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大吗?” “……” “你有抓过蛇吗?它们一般会在哪?” “……” “杨大哥,你那剑能不能给我看看?” “……” 阿殷败下阵来,这人水火不侵,果真是个当暗卫的好料。 两人绕了林子一圈,在太阳快要落山时也没有找到半个蛇窝,只好抓了只野兔回来交差。 怀瑾脸色似乎不大好,一见她回来,脸又黑了几分,“你这是去踏青啊?” 阿殷疲倦得很,糊弄了他几句,连做做样子的心思都没有。 杨石找了些干柴,轻而易举地便生好了火。 阿殷将削尖的木棍穿进收拾好的兔子里,把兔子放在火堆上,一边翻转一边洒盐,没过 分卷阅读16 多久,那兔子的表皮开始泛黄,滋滋作响,味道立马就出来了。 杨石别过脸,喉头鼓动了下。 阿殷拿着短匕首,熟练地把兔子切好分块,摆在干净的叶子上,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怀瑾。 怀瑾没接,风度翩翩地一笑,“你先吃。” 怕她下毒?阿殷撇撇嘴,四只眼睛齐齐盯着她手头动作,她就算想干嘛也没机会啊。 阿殷也不客气,挑了把兔腿,就着馒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未几,小半只兔子就已被她吞入腹中,她摸了摸油乎乎的嘴,心满意足地打了嗝。 怀瑾嫌弃地挑了下眉,和杨石吃了分食了剩下的兔肉。 阿殷翘着腿,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瞟,最后终于在车顶上瞧见了她的小宝贝。 她打了哈哈,背着手慢吞吞地走着,装作饭后消食。她来到车厢旁,弯腰抓起地上的雪,严严实实地揉成团,然后直起身板,毫无预兆地向杨石的眼睛砸去。 电光火石之间,阿殷脚下生风,迅速跳上马车,一把夺下车顶的剑。 杨石拍掉脸上的雪,还没反应过来,阿殷便已提剑向他挥去。 杨石下意识往后一仰,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头顶上飘过,阿殷削下了他一半头发。 杨石气结,他本身发量就少,这下他得成秃子了。 他聚了一股力,奋力向对方的肩膀刺去。阿殷急急避开,横起剑鞘抵住了这一剑。 如此一来一往,两人又过了几招,杨石逐渐摸出了阿殷的路子,那就是没有路子。他暗暗吃了一惊,他不是没有盘过阿殷的底,但想不到她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厉害。 周旋一番后,阿殷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了,不能再玩了,她大喝一声,突然趴下,剑顺刺进了杨石的腿上。 “哐当——”杨石手中的剑应声落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得意的阿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怀瑾的那句话。 尤其是这个女人,极其狡诈…… “肉是没毒,可我这剑有毒啊。”阿殷笑吟吟地转过身,看着一脸沉郁的怀瑾,心情大好。 “怎么,就允许你骗我,还不准我给你的药掺点东西啊。”阿殷走了过去,在他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架。 怀瑾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半天,最后低声道:“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阿殷笑得眉眼弯弯,“跟公子比起来,我这还不算什么。” 怀瑾眸色微暗,随即扯了扯嘴角,“怎么,你想杀了我?” 阿殷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摆了摆,“不,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来骗我?” 怀瑾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随即不咸不淡道:“本来想拿你当药引,在你死之前对你好一点的,可惜,你不领情。” 阿殷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她慢条斯理地抬起右手,拍了拍怀瑾的肩膀,随后起身进了车厢,从里头拿了根绳子出来,三两下就把怀瑾捆得跟猪似的。 怀瑾阴着脸,“你要干什么?” 阿殷把他压在地上,跨坐在他身上,抡起起拳头,直接朝他门面来了两拳,口中愤愤道:“你个秋王八,骗我也就算了,还想要我的命当药引!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认识你,这两下就当是我给给你的教训。江湖路远,以后我们再不相见!” 说罢,阿殷翻身而起,跳上马背,她一刀砍断缰绳,头也不回地骑尘而去。 ☆、霍钰 宅院内以青砖铺地,打扫的十分整洁,四方各种了几株花和树,这里春天开杏花,夏天开茉莉,秋天开芙蓉,如今到了冬天,便是满院子的梅花香了。 张叔推开宅门,正屋内传来丝竹声,空灵悠远。 不过这音乐声在他进门的那刻便立马停了,未几,一身姿颀长,带有点书卷气的男子扶着门,从屋里头急急走了出来。 “阿殷——”李元英的脸上满是笑意。 张叔咳了咳,“是我。” 李元英失望地垂下手,恹恹地喊了一声,“张叔。” “你这小子,这么不待见我啊。”张叔摇摇头,顺手关上了门。 “没有。”李元英摸索着墙,用脚拂开了方才因激动而碰落在地上的碎杯子,慢吞吞地往回走,“天冷,进来喝些酒吧,我刚温好的。” 张叔随着他往屋里走,瞧着一桌子的好菜,砸吧着嘴忍不住问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阿殷的生辰。”李元英心不在焉道:“我还以为她会回来。” “怪不得,这大鱼大肉全是阿殷爱吃的。”张叔也不客气,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小半碗。一饮而尽后,他不由发出一声感叹:“真是好酒,你在哪买的?” “阿殷两年前酿的,埋在桃花树下,我昨日想起 分卷阅读17 来就挖了一坛出来。”李元英挨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坐下,“你要是想喝,走的时候带几坛走吧,我一个人喝也没意思。” 张叔看着李元英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叹息道:“阿殷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了,你就别再等了。” 李元英显然是一怔,“为什么?她去哪了?” 张叔捡了几颗花生丢进嘴里,嚼了嚼,“蓟北。” “蓟北?”李元英喃喃着,脸色骤然煞白,“她去那儿做什么?” “她的雇主要去那儿办事,她也跟着一块去了。” 李元英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他才犹豫地问道:“那雇主是何人?” “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不大清楚,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而且人长得俊俏,又彬彬有礼……” 见李元英的表情愈来愈难看,张叔忍不住揶揄他,“不过你不用担心,那贵公子有相好了,阿殷不会被他抢走的。” 李元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讪讪道:“我只是担心阿殷的安危罢了,您可别胡说,被她听去了,她会不高兴的。” 张叔笑着摇摇头,“你这小子,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一到阿殷的事上,就变得畏手畏脚的。” 李元英抿着唇,没有言语。 张叔从兜里拿出钱袋,放在桌上,“这是阿殷让我带给你的。” “什么?”李元英喜上眉梢,忙伸手去探,探出是个什么东西后,他的脸立马便沉了下来,“我不要。” “她说了,如果你不要,那她就不回来了。” 李元英沉默着,心中徒然生出一种不安,他忙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张叔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嘴里,含糊道:“她说要把小红马给我养,还让我不要出门。” “为什么不让你出门?” “本来我们是一道回来的,她也计划着先回趟襄汾,再去蓟北。结果早上我一觉醒来,她突然说有急事,要先走了,走之前让我最近不要出门,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她就走了。”张叔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元英猛地地站了起来,抓过墙边的拐杖,慌慌张张地向大门口走去,因为心急,他忘记外边还有台阶,脚一踩空,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张叔见状,放下筷子跑了过去。 李元英摔得下巴都磕出血了,他一声不吭,平静地抓起拐杖,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张叔拦下了他的去路,忧心忡忡道:“你该不会要一个人去蓟北吧。” 李元英沉吟道:“我要去找癞大仙。” *** 阿殷不敢稍作休息,连夜快马急奔,跑在于次日酉时,抵达蓟北。 她在城门口用手里头的马同车夫换了块牌子。 起初车夫还不大情愿,后来有识货的路人认出了这马是盗骊,车夫当即瞪大了眼,吊牌算什么,有了这名马,他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生怕阿殷半路后悔,车夫忙把牌子给她,牵着马溜之大吉。 阿殷拍在队伍末端,仰着脸,久久凝视着古旧的城门。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唯有它还屹立在这。 在踏入蓟北的那一刻,阿殷抬眼看了下原来长定宫所在的方向,印象中的焦土已被红墙黄瓦所代替。 她低下头,眼里尽是悲凉,再抬头时已恢复一派安然,她捂着空落落的肚子,来到了最近的一家面摊内。 摊子里热气很足,柴火味,面条味,肉味……夹杂在一块,熏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阿殷把剑放在桌子上,“老板,来碗肥肠面,肥肠多加一份。” “好嘞。” 老板经验老道,用手就能立马掂量出一碗面的分量,他抓了把面条丢到里头,另一个锅也不闲着,下猪油,再加辣椒葱蒜等料爆香,滚刀入肥肠…… 周遭的人呼哧呼哧吃得满头大汗。 阿殷咽了几口唾沫,眼巴巴地瞧着老板手里头的动作。 吃肉,她尤其爱吃烧得重口的肉,红焖五花,爆炒肥肠,酱炖肘子……再配上米饭面条,简直绝了。 一碗红通通的肥肠粉上了桌,阿殷剥了两瓣腌蒜,提起筷子,便热火朝天的吃了起来。 在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时,阿殷忽然想起了怀瑾和杨石——他们都中了迷药,要是在雪地里躺个一两天,会不会给冻死? 死了算了,她气愤地想着,可拳头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留了两个铜板在桌上,阿殷打算去雇个有马且跑得快的人,让他到李家庄的路上去拾人,拾到以后随便丢到附近的客栈里,事成后回来给她报个信,省得她睡不着觉,怕夜里黑白无常来索命。 “霍将军回来了!” 随着这声喊叫,街上突然变得很热闹,阿殷刚踏出摊子,就被一群人给挤到边上去了。她的脚步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被人流拥挤着向左右移去。 小贩们也没了做 分卷阅读18 生意的热情,纷纷向街道中心伸头探脑。 阿殷从未见过这番光景,感到十分新奇,她费力地垫着脚往外瞧,却恨前面有几个大高个挡着,什么都看不见,她无奈之下,轻而易举地爬到旁边的一棵老树上。 待阿殷在树枝上坐定,人群中忽然又涌动了起来,欢呼声阵阵袭来,比刚才还要热烈,她眯着眼仔细一瞧,只见城门处驶来一队人马。 队伍最前头是辆马车,轻风把车帘吹得微微飘动,阿殷透过缝隙定睛一望,里头坐着的那个鼻青脸肿人可不就是怀瑾嘛? 紧随其后的那个男子,身着铁甲,背着一把长|枪,挺拔着身躯,一点一点地走进了阿殷的视野里。 此刻有风拂过,将发丝吹到脸庞上,有些痒,阿殷却不去管它,两个眼珠子像是坏掉了一样,转都不会转了。 除去她这一处,下边都沸腾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霍将军!”紧接着就是一片又一片的“霍将军”齐齐发出,差点要把人的耳膜给震破。 树下围着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全都是有关这个“霍将军”的,言语中不乏赞叹,内容大抵就是: 霍家世代为军,立下战功赫赫,去年霍老将军战死沙场,百姓人心惶惶,以为祁国的气候就要差不多了。一个月前,梁军大举进攻,年仅十七岁的霍家独子霍钰主动请缨,率领霍家军,一路南下,半个月的功夫就把占领在禹城的梁军打得节节败退,此消息传回祁国,人心瞬间大振。今日听闻霍钰归来,百姓纷纷跑到街上,只为一睹这位少年将军的风姿。 霍钰抱拳冲众人微微一笑,随着马蹄声,渐渐消失在街道上。 随着霍钰的离去,街道两侧逐渐散了开。 阿殷望着看不到头的街道头,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至有颗石子砸到清鉴的小腿肚上,她才低下头来,脸上还挂着一副呆愣来不及收。 树底下的小孩嘻嘻一笑,朝她做了个鬼脸,拔腿跑开了。 ☆、魑什 小孩见阿殷没反应,又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树下,他蹲下身,抓了一大把碎石子,开始肆无忌惮地砸向阿殷。 嘿,老虎不发威还真当她是病猫了,阿殷跳下树,摆出一副怒容,凶巴巴地问道:“喂,你哪来的?” 小孩并不怕她,他嚣张地吐了吐舌头,然后撒腿就跑。 阿殷气急,在后头追他,“臭小子,你给我站住,你有本事砸人,你有本事别跑啊!” 那小孩宛若脚下生了风,灵巧地溜过人群,最后蹿进了一条巷子里。 巷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都吝啬照进来,小孩不知何时没了任何踪影,安安静静的,阿殷跑着跑着,慢慢停下脚步。她扭过头,惊觉自己竟已跑了这么远,连外头的街道都瞧不见了。 幽暗处有猫叫声响起。 阿殷听得背脊发凉,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准备打道回府。 背后一个嘶哑而又苍老的声音忽然扬起,“姑娘,请跟我来。” 阿殷头皮发麻,僵硬地转过身。 墨绿色的灯光里,一个身着黑袍,分不清是男的是女的老者,正驼着背,手里举着绿灯笼,幽幽地望着她。 这景象着实诡异,阿殷苍白着脸,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你是何人?” 老者恍若未闻,只是道:“同我来吧。” 说罢,他颤颤巍巍地往巷子深处走去。 阿殷自是不会傻傻地同他走,可身后好似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她前进。 他会巫术!这个念头在阿殷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寒毛瞬间根根竖起。会巫术的人,阿殷只听过魑什,世间少有,他们形迹古怪,做事只凭喜好,拥有常人的没有的本事,能知天命、治恶疾、惑人心...... 晋王曾派过一支队伍四处寻觅魑什,愿以重金聘请他们来宫内辅佐自己,结果那只队伍不仅没能带回魑什,还在一夜之间惨死荒野。 人们对魑什既畏惧又崇敬,他们是活神仙也是阎罗王。 阿殷胆战心惊,觉得此次真是插翅也难飞了,她盯着前头佝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到了。”老者在一扇黑黝黝的宅门前停了下来。 门口站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一只黑猫蜷缩在他怀里,男孩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对着老者喊道:“师父。” 阿殷一怔,这不就是方才朝她丢石子的那小鬼头吗?只不过他没了之前的活气,神色木然,两眼空洞洞的,好似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老者翕动嘴唇,“去烧锅热水,给这姑娘洗浴。” “是。”男孩推开宅门,怀里的黑猫突然动了一下,猛地跳到了他的头上。 阿殷眼见那细白的脖子向前一弯,断了。 惊叫声差点从喉咙迸发出来,阿殷死死地咬着牙,瞠目结舌地瞧着那男孩的身 分卷阅读19 躯缓缓蹲下,若无其事地将滚落至墙角的头颅捡起来,安回了脖子上。 一猫一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视野里。 阿殷毛骨悚然,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他在变戏法吗?” 老者的声音类似耳语,“他已经死了。” 阿殷是个胆大的,但也没大到鬼神不惧的地步,听闻这话,她险些没晕过去,哆哆嗦嗦道:“死、死了?死了,怎么还能说话还能走?” 老者偏过脸,面目狰狞地看着她,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你若是想,我也能让你死了以后,还能说话还能走。” 阿殷悻悻地后退了一步,摆摆手,“不、不必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宅子,阿殷环顾四周,宅子就是普通的宅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墙头平平整整的,不高不矮,若对方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她还是能轻易逃跑的。 路过一处院落时,一株杏树引起了阿殷的瞩目,大冬天的,什么树啊草啊,都光秃成一片,可这里杏花却开得满树灿烂。 这时,前方的房门开了。 阿殷后脚刚踏进屋,门便自动扣了起来。 老者脱下长袍,捻起桌上的细香,轻轻吹了口气,那香便燃了,他拿着香点着了一排灯。 在明亮跳动的灯火中,阿殷眼睁睁地瞧着老者的骨头迅速伸长,原本萎缩的皮肤开始延展,变得光滑无比,最后竟变成了娉婷袅娜的年轻女子。 阿殷心跳得很厉害,大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勾起衣角,整个人哆哆嗦嗦的,都快把自己抖成一个筛子了。 魑什踩着绣鞋,凑到她耳边,低声轻笑道:“你怕我?” 能不怕吗?您老究竟是个什么玩意?阿殷迟疑地瞥了她一眼,不禁愣了一下——雪肤乌发红唇,五官挑不出一点错,尤其那双褐眸,水波盈盈,勾魂摄魄,让人心驰神往。 这长相,怪不得能蛊惑人心了。 魑什伸出修长的手,点了点阿殷的眉心。 阿殷顿觉头昏脑凉,她脚步虚浮,身子晃荡了两下向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不远处的木椅瞬间移到了她身后,她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椅子里。 阿殷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她,“你在干嘛?” “看你的命。”魑什忽然笑了,笑得天真无邪。 “看到了什么?” 魑什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笑意更盛,“我看到了一只凤凰浴火,重生成了一只乌鸦。” 阿殷紧抿着唇,毫无情绪地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帮我算命?” “等等,你急什么。”魑什按住她的肩膀,“你不想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吗?” 阿殷摇摇头,“知道了,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不愧是黎朝公主,果然有魄力。” 阿殷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抬头勉强一笑,“不愧是魑什,果然有手段。” 魑什的喉咙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她靠着软塌,慢慢敛去了笑意,“只是个招人疼的精灵鬼,只可惜,摊上了一个昏庸无道的父皇,一个狼子野心的皇兄。” 阿殷瞪大眼睛,喜出望外道:“皇兄,不,我哥他真的还活着?” “活着,不仅活着,还想一统天下呢。”魑什嘴角勾起冷笑,“真是子承父业啊,老子弄没的江山,儿子蛰伏十年,终究是坐不住,想夺回来了。” ☆、交易 阿殷拧起眉头,“什么意思?” “刚夸你机灵,怎么这会儿就听不懂了。”魑什坐没坐相,懒洋洋地开了口:“字面上的意思。” 阿殷绷紧手指,“所以呢?” 魑什看向窗外,放轻了声音,“他是坐不上那个位置的。” 阿殷半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后,缓缓道:“你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好了,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魑什端起小桌上的热茶,低头饮了一口,“我要你帮我。” “帮你什么?”阿殷觉着好笑,“你都有通天的本事了,还需要找个打手吗?” 魑什突然起身,缓步走近阿殷,她伸出手,指尖轻轻从阿殷的眉眼划过,一路从鼻子到嘴唇。 阿殷被她摸得浑身发毛,“干、干嘛?” 魑什诡谲一笑,“我不需要打手,我只要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和这机灵的脑袋瓜子。” 这下阿殷更加不懂了,论漂亮,她哪里比得上眼前这尤物,论才智,她也不一定不是她的对手。 魑什捏着她的下巴。 阿殷被迫仰起头,定定地盯着她,好半天,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这人,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陵游!”阿殷脱口而出。 魑什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笑吟吟地松开了手,“果然聪明。” 阿殷继续盯着她,“你究竟是男是女?” “这个嘛。”魑什抬手拢了拢鬓发,不紧不慢道:“我不告诉你。” 分卷阅读20 阿殷突然就没那么怕她了,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这时,小男孩直挺挺地撞门进来了,因用力过大,险些撞坏了一条胳膊。 “小宁!”魑什拔高声音,呵斥道:“我同你说了多少遍,动作轻点,你这破身子修修补补了多少回,要是再坏,我可懒得再给你找一副了。” 小宁面无表情地将眼珠摁了回去,轻声细语道:“师父,水烧好了。” 魑什挥了挥手,“好了,你自己去找点东西吃吧,记住,白日不要出门,在家里好好看猫。” “好。”小宁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又直挺挺地出去了。 “走吧。”魑什嫌弃地瞥了眼阿殷,“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洗过澡啊,闻起来一股腌菜味。” 阿殷抬起胳膊,嗅了嗅,哪有什么腌菜味,胡说八道。 *** 浴房里,灯火通明,没有阴森森的色彩,看起来心情畅快多了。 浴池冒着白气,水里头还装模作样的撒上了一层杏花瓣。 阿殷围着桶转了一圈,魑什没走,转了两圈,魑什没走,转到第三圈时,魑什开始脱衣裳了。 阿殷不解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洗澡啊。”魑什理直气壮地回道:“这么大的池子,两个人洗还太宽敞呢。” 眼见她要脱下最后一条裤子,阿殷终是忍不住出手制止,“等等,你给我停下,停下!你个不男不女的。” 魑什果真就停下来了,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你怎么骂人啊?” 阿殷闪烁其词,“不是,我,我都还不知道你是男是女,怎么可以一同洗浴。” 魑什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男是女,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浴房太热,阿殷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她咬着后槽牙,“你若脱了裤子不是女的,我就让你立马变成女的。” 魑什啧啧啧了几声,拾起架子上的衣裳重新穿上,嘴里咕哝了一句,“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魑什关门走了。 阿殷松了一口气,解开腰上的带子,一件一件地脱下外衣。 她顶着一身烧伤的疤痕,缓缓坐进了水里。池水太温暖,她躺在里边,脑子变得沉甸甸的,眼皮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压。 隐隐约约中,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公主,公主,别跑,小心跌着。” 俏皮的孩童提着裙摆,跑过看不到尽头的长廊,“平娘,你快些,蹴鞠比赛就要开始了。” 外场站着两队面容严肃的禁卫军,孩童在他们的注视下,款款步上了看台。 看台里坐满了盛装的皇亲国戚,正中央的皇帝看上去很憔悴,眼眶发青,苍老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含义不明的迷离感。 他抬起颓废的面目,冷淡地看了眼来人,并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皇亲国戚们热情的,高高低低地喊道:“公主。” 公主慌乱地点点头,转头看向球场。 球场上队伍早已列好,一队红,一队白,公主踮起脚尖,朝场内意气风发的少年扬起了手,“珩哥哥。” 少年转过身。 阿殷睁开眼,凝视着昏黄的灯,忽然没了泡澡的心思,她胡乱擦拭了一番,换上了小宁给她的新衣裳。 那衣裳是魑什的,阿殷穿在身上,浑身都不对劲,一会儿提提裤腿,一会儿挽挽袖子。 *** 前屋的门半掩着,从阿殷的角度来看,可以清楚地瞧见里边的情景,魑什躺在榻上,已经化成了男儿身,也就是陵游的模样,他合着眼睛,静谧得仿佛已经沉睡。 阿殷握紧拳头,往后退了一步。 “你想去哪?”冷冷清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阿殷触电般站直了身子,惊慌道:“我饿了,想找些东西吃。” “不用找了,屋里有。”陵游懒懒道:“别动歪脑筋,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能找到你。” 阿殷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木桌摆满了各色的糕点,恰好都是她中意的,阿殷不禁纳闷,这人算命,难不成还能算到喜好? 阿殷没滋没味地咬了口芙蓉糕,不耐烦地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陵游沉吟着答道:“进宫。” “啊?”阿殷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进宫?” 王上费重金请陵游进宫,他不愿意,还弄死了人家一支队伍,现在回过头来,反倒让她进宫。阿殷不懂,这个来路不明的魑什究竟在想些什么。 陵游侧了个身,手托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她,“没错,你耳朵没聋。” 阿殷保留最后一丝骨气,强硬道:“我不想去。” 陵游淡淡地“哦”了一声,“不想去,就把你的身子让出来,给我家小宁用吧。” “我去我去。”天大地大,没有命大,阿殷毫无原则的答应了。 分卷阅读21 ☆、同谋 街头上,几个小厮正焦急地扒开人群。 一丫鬟泪流满面地大喊道:“小姐,文茵小姐,你在哪啊?别玩了,咱们回家吧。” 此时,他们苦苦寻找的文茵小姐正蹲在一个小摊前,拿着根杂草兴致颇高地逗着笼子里的大白兔。 摊主见她身穿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又见她长得乖巧可人,不由堆笑道:“小姐,您真有眼光,这芒兔可是刚从西域那边运来的,您看看它的眼睛,像宝石一样,还有它的耳朵,是不是也比一般的兔子要短巧些。” 文茵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兔子的毛,喃喃自语道:“真好看。” 摊主继续游说:“既然兔子这么好看,小姐不想带一只回家吗?” 文茵点点头,“想。” 摊主眉开眼笑,伸出了一个手掌,“只要五文钱,您就可以带走了。” 文茵仰着脸,如实答道:“我没有钱,钱在小桃身上。” 说到这,她这才想起了不对劲,立马回过头,人群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眼底渐渐浮现焦虑。 她委屈地嘟囔了一声,“小桃。” 摊主见状,生怕她不买了,急忙在旁边絮叨道:“您可以先回去拿,我的摊子就开在这,不会跑的,不然您也可以报给小人府上的名字,我给晚些时候给您送去……” 文茵已无心要什么兔子,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慌乱地盯着人群里走过的每个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小桃,大庆,阿弘…..” 摊主摸着下巴,心里直犯嘀咕,这漂亮小姐怎么脑子不大灵光啊。 “我替她付了。” 摊子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个身材颀长,长相阴柔的男子,男子美则美,但似乎品味不大好,衣裳花里胡哨的,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胭脂水粉味。 男子右手执扇,将一锭银子放在了笼子上,慢悠悠道:“不用找了。” 摊主顿时喜笑颜开,半分偏见也消失殆尽,他笑呵呵地收起银子,“谢公子。” 男子拎起笼子,走到文茵跟前,声音温柔如水,“小姐,这个给你。” 文茵没有接,只是懵懵懂懂地瞧着他。 男子晃了晃手里的笼子,漫不经心道:“小姐若是不要,这兔子扔了算了。” 文茵赶紧上前,抱住笼子,“我要。” 男子把玩着扇子,勾起嘴角,“在下陵游,敢问小姐芳名?” “文茵。” 说完,文茵继续看向街道,人群如流水般从她身边划过,她的眼睛都快忙活不过来了。 陵游微微歪头打量她,要笑不笑道:“小姐,我听闻沁园楼来了个新厨艺,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文茵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我要找小桃。” 陵游摇着扇子,“我陪你去找怎么样?” 文茵抿了抿嘴,“不行,小桃说要是走散了,就在原地等着,不要乱跑。” 陵游的笑意渐渐淡去,若有所思了半晌,才道:“小姐,万一你等不到她可怎么办?我们如果先去找她,也可以让她省点心力,况且你看,天色将晚,这街上常有坏人出没,小姐一人在此,万一遭了那坏人的道可怎么办?” 文茵被他说得有些动摇,她抬头看着陵游,用细细的声音问道:“那,你,你能带我去找小桃吗?” “当然。”陵游用打开的扇子抵着鼻尖,在扇子后边咧起了嘴。 摊主默默在一旁收拾东西,暗叹了口气,这小姐怕是上贼船了。 *** 文茵走得很慢,路过各式各样的小摊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观望片刻,待陵游回头看她时,她才继续跟上。 陵游带着文茵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了个人烟稀少的墙根处。 文茵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这是哪啊?小桃呢?” 陵游立在她身前,不说话,一双眼睛幽黑,嘴角虽是上扬,却透着寒意。 被他这样盯着,文茵全身紧绷,也有些害怕了,“怎、怎么了?” 陵游用扇骨敲了敲她的鼻子,半眯起眼睛,“小姐,你有没有听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句话?” 文茵点点头,“听过。” “你白吃了我的午餐,可怎么还?” 文茵一脸天真,“我没有吃你的东西啊。” 陵游一顿,竟无语凝噎,好半晌才故作凶狠道:“那你拿了我的兔子,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些东西?” 文茵老老实实点头,摸了摸身上,从腰间摸到了一块玉,小猫似的双手呈上,“我就只有这个了。” “不够。”陵游阴着脸,俯身在文茵的耳边,阴森森道:“我要你的一颗心来换。” 文茵猛地瞪大眼睛,语无伦次道:“怎、怎么换,那、那我不要了,还给你。”说罢,她将兔笼子放在地上,拔腿就跑。 分卷阅读22 可惜,跑了没两步她就被陵游给逮了回来。 陵游的力气大得很,仅用一只手臂就轻而易举将文茵按在墙壁上,任凭对方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文茵抿着嘴,眼里蓄着两包泪水,微微一眨,泪珠子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她委委屈屈道:“兔、兔子都还给你了,你干嘛还要抓我。” “我饿了,得吃好吃的。”陵游瞧她一脸可怜相,夹带了点逗弄的心思,“我觉得你的心,味道应该很不错。” 文茵彻底傻了,拼命往后缩,呜咽道:“不好吃不好吃,你别吃我。” 陵游趁机摸了把她的细腰,微笑道:“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好吃。你说这心是爆炒好,还是清炖好?” 文茵哭得满脸都是泪,“我觉得都不好。” 此刻两人后方的高墙上,阿殷正悠闲地啃着个大鸡腿,不屑地瞧着陵游的所作所为。 说出去谁信啊,人们又敬又怕的魑什,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骗人家姑娘,不仅骗,还把对方吓得痛哭流涕。 生为下三滥的同谋,阿殷真是心生惭愧,她摇摇头,对着日月长叹了口气,然后吐出嘴里的鸡骨头,毫不犹豫地砸向了陵游的后脑勺。 ☆、入宫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让陵游松开了手,他转过身去,看着高墙上的人,意味不明地笑道:“是你砸的我?” 阿殷舔了舔油乎乎的手指,“是我。” 公报私仇啊,陵游微微颔首,轻佻道:“怎么?小美人,你也想过来一块?” 阿殷一跃而下,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慢悠悠地走向他们,嗤笑道:“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说出去,你也不怕被人笑话。” 陵游盛气凌人,嚣张道:“说出去?谁敢说出去?” 这话是说给阿殷听的,她又不是长舌妇,没功夫四处宣扬他的丰功伟绩。 阿殷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将文茵捞到了自己身后。 文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不忘在阿殷耳边低声劝道:“姐姐快跑,他会吃人心。” 陵游右手执着扇柄,似笑非笑道:“呦,姑娘这是路见不平,想拔刀相助啊。” 阿殷没理会他,一手拎起兔笼子,一手握着文茵的手臂就往外走。 陵游望着她的后背,森然道:“我这里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话音刚落,四周突然刮起一阵怪风,那风大得连周围的瓦片都给卷走了。但阿殷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依旧面不改色地领着文茵往前行。 墙上忽然冒出了几条斑斓的蛇,那蛇不大,但毒得很,咬上一口就能要了人的命。这些蛇行事颇有规矩,两条缠住了文茵的脚,两条爬上了阿殷的脑袋,其余的吐着信子在旁观望。 玩得也太狠了吧,戏本里可没有这一招,阿殷怒目而视,觉得陵游小肚鸡肠,是在报方才的鸡骨头之仇。 文茵吓得脸色煞白,哭都哭不出来了。 陵游洋洋自得,“姑娘,做人做事千万不要目中无人啊。” 阿殷微不可闻道:“是吗?” 说话间,几条蛇纷纷掉落在地,身子被砍成了三四段,蛇头滚动到角落里,依旧抽搐不停。 阿殷抹了抹脸上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握拳,朝对方的门面捶去,同时右脚也不闲着,一脚踹在了陵游的膝盖处。 陵游两处受击,最后呈了个跪拜的姿势。他双手捂脸,哇哇直叫,“你个泼妇,打人不脸,你这叫我怎么出去见人啊。” 阿殷心情大好,夺过他手里的扇子,在他脑袋上敲了几下,大笑道:“要得就是你见不得人。” 陵游咬牙切齿,“好啊你……你给我等着。 文茵愣愣地瞧着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眼泪鼻涕都忘了擦。 阿殷掉头自顾自的大步往外走,文茵提着兔笼子,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上她。 阿殷淡淡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回家去。” 文茵吐字轻软,“我,我不知道家在哪。” 阿殷倒退了几步,倒在了文茵的旁边,斜着眼,“那你想怎样?跟着我?我也居无定所,无家可归。” 文茵低头无言。 这一低头,阿殷便瞥见了文茵脖子后面有道刮痕,她沉吟了一会儿,道:“回去的时候,不要和别人说起有人要挖你心吃的事,人家问你伤怎么来的,你就说遇到了坏人要抢你钱财,问你怎么跑的,你就说刚好有人路过救了你。” 文茵没问为什么,乖巧地答应了下来,把衣领往上提了提。 “小姐——” 文茵寻声望去,只见小桃冷不丁地出现在了街对面。 小桃肿着双大眼睛,又惊又喜地跑了过来,口中嗲叨着:“郡,小姐,你到哪去了?我们找遍了整条街都没看见你,吓死我了……” 文茵声细如蚊,“我, 分卷阅读23 我去看兔子了。” 小桃见到自家小姐并无大碍,压在胸口处的大石总算掉了下来,她喘着气,注意到文茵身旁站着个陌生女子,忍不住问道:“小姐,这位是?” 文茵偷瞄了眼阿殷,想起她的话,随即答道:“刚才有人要抢我钱财,是这位姐姐出手相救的。” 小桃听言,忙细细检查起文茵的身子,惶恐道:“小姐,你没事吧?那歹人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文茵不住地摇头,“没事。” 小桃这才向阿殷拱了拱手,“多谢姑娘救了我家小姐。” “举手之劳而已。”阿殷一面回复,一面对着文茵说道:“既然有人来接你,那我就先走了。” 文茵扯着她的衣角:“姐姐,你到我家去吧。” 阿殷心中大喜,面上却很平静,“去你家做什么?” “姐姐你不是居无定所吗?”文茵甜甜地笑着,露出两个小梨涡,“你到我家去住吧,我家有好多房间,还有好多吃食。” 小桃面露难色,在文茵耳边低语道:“小姐,这,这恐怕不大妥当吧?” 文茵眨巴着眼,“怎么不大妥当了?” 小桃害怕道:“咱们这是偷偷溜出来的,若带一个人回去,被公子发现了,他怕是会生气。” 文茵稚气十足地说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哥哥知道了,还会嘉奖她呢。” “可……” 阿殷勉勉强强插话道:“那好吧,我同你回去。” 文茵轻轻鼓掌,“太好了。” 小桃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看着渐晚的天色,只是催促道:“小姐,姑娘,咱们赶紧回去吧。” 三人在街尾同另外两个小厮回合,一路向北,来到了一个小宫门外。 阿殷目光游离,定定地望着巍峨的红墙,好半晌才故作惊讶道:“你家住这啊?” 文茵点点头。 小桃敲了三下门,门后边有人接应,立即打开了门闩。 一上了年纪的宫女,提着灯笼,颤巍巍地从门后探出脸来,“郡主,您可算回来了。” 文茵轻唤道:“平娘。” 老宫女的脸在灯光的照映下渐渐鲜明了起来,阿殷盯着她,表情在一瞬间风云万变,不知是何滋味。 平娘哆哆嗦嗦地将门全部敞开。 门后是跪拜一地的内宫侍从,他们匍匐着身子,口中皆道:“郡主受惊了。” 小桃等人见状,知道大事不妙,也急忙跪下。 阿殷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便蹲了下来。 有个不威自怒的声音忽然从黑暗中穿来,“上哪去了?” ☆、世子 阿殷偷偷瞄了眼来人,奈何天太黑,灯太暗,什么也瞧不清楚。 宫门内外静得出奇,侍从们都屏住了呼吸。 文茵再迟钝,也知道事态不妙,她含着胸,低声回道:“去外边玩了。” “谁让她出去的?”黑暗中的人冷冷地开了口。 平娘吓得连连磕头,话都说不清楚了,“今日庙会,奴、奴才擅自主张,请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世子不容置疑地发了话,“拖下去斩了。” “是。”后边的两个禁卫军听令上前捉住了平娘的肩膀,将她往宫门外拖去。 平娘挣扎着,声嘶力竭地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老奴知道错了,求殿下放老奴一条生路……” 文茵大惊失色,未曾想过自己出宫玩闹竟会惹出人命来,她慌里慌张地拦下禁卫军。 禁卫军为难道:“郡主。” 文茵牢牢抱着平娘,一个劲儿地对着世子哭喊着,“不要,不要,王兄,不要。”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不懂,难道她也不懂吗?既然不守规矩,那就要受罚。”世子厉声道:“不只是她,还有今天跟你一块出宫的人,通通都要被斩。” 小桃闻言,直接倒地昏死了过去。 另外两个内监拼命磕头,额头都快磕出血来了。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执意要出宫的。”文茵肿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兄,我再也不出宫了,求求你放过平娘,小桃她们……” 这一声一声的,哭得世子的耳根子都发软了,他一向把礼法教条摆在前头,不容冒犯,可唯独对着傻妹妹无可奈何。 世子无奈地挥了挥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下杖打三十个板子,逐出宫。” 文茵用那单薄的小嗓子,做了最后的恳求,“王兄,他们都是同我一块长大的,如果你要把他们赶出宫,也把我一同赶出去好了。” “你——”世子叹了口气,道:“板子照打,人就留下。倘若再有一次,绝不姑息。” 平娘和内监喜极而泣,忙又磕了几个头,“谢殿下,谢殿下。” 世子冷着张脸,“你们要谢的 分卷阅读24 不是我。” 三人转了个方向,“谢过郡主。 从始至终,阿殷都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她虽离宫已久,但宫里吃人的规矩,她至今都还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 七岁那年,阿殷同一块长大的小侍女在御花园里玩,结果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摔折了腿。皇后因此大怒,命人狠狠鞭打了一顿小侍女,将她丢到废屋里,不许别人去看她。没过多久,小侍女就死了,宫人用草席裹着她发臭腐烂的小身子,随意扔在了板车上,送出了宫。 阿殷远远地看着,胃里翻腾倒海,难以抑制内心的悲愤,吼道:“为什么?” 皇后睨了她一眼,“你是公主,她没看好你,你受伤了,她就该受罚。” 那是阿殷第一次杀人,虽然她没有拿起屠刀,但却沾满了一手血。 *** 禁卫军上来抓人,连带着将阿殷也拖了起来。 文茵赶忙阻止,“王兄,这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要打她。” 世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哪来的救命恩人?” 文茵把阿殷教给她的那几句话,又磕磕绊绊地复述了一遍。 世子看着犹如死鱼一般寂静的阿殷,淡淡道:“抬起头来。” 阿殷依言,迎上了他的目光。 世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他仔细端详着她的面目,好半天才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殷。” “哪里人?” “民女自幼无父无母,靠一些小手艺混点饭吃,居无定所,说不上是哪里人。” “你会哪些小手艺?” 坑蒙拐骗略知一二,打架骂人很是精通。阿殷讪笑道:“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儿……” 世子看来是不大相信阿殷,东问西问,都快把她的假家底给刨干净了。 阿殷硬着头皮一一回答,心里叫苦不迭。 此时,一小太监急匆匆地跑来,先是向世子请了个安,随即道:“殿下,王上在乾明宫,召您过去呢。” 世子这才停止盘查,领着一行人走了。 临走前他留下一句话,“你就先在文茵的宫里待着吧。” 阿殷低声回道:“是。” *** 文茵提着裙摆,小跑到外头,拦下了禁卫军手里的木杖。 禁卫军面露难色,“群主,您可别为难在下了,世子的命令,小人哪敢不照做。” 文茵瞧着平娘屁股上的那块布料已经浸出了一层血,眼里又蒙上了雾,“别打了,很痛的,不然你打我好了。” 禁卫军惊惧道:“群主,您这不是要了小人的命吗?” “我没要你的命。” “这……” “行了。”阿殷倚着树干,无语地瞧着这批执拗的家伙,“群主,你别拦着他,让他打。” 文茵迟疑了一下,担忧道:“可这样下去,平娘的屁股会开花的。” 平娘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疼的,将脸埋在了凳子里。 禁卫军犹犹豫豫地扬起木板,阿殷扣了扣指甲,漫不经心地添了句,“世子殿下可没规定这板子要打多重吧。” 禁卫军立马明白她的意思,高高扬起的木板轻轻地落在平娘的屁股上。 四人领了罚以后,相互扶持着,一瘸一拐地进了殿内。 宫女们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裙子,跟在文茵后头,替她洗漱,按摩,检查身子。 阿殷坐在一侧,拒绝了宫女的服侍,嘴里叼着块糕点,心思却飘荡了别处。 久居深宫,教会了她小心谨慎,江湖漂泊,教会了她八面玲珑,可她偏偏没学过怎么以色侍人。方才世子那冷冰冰的模样,明摆着是没瞧上她,那她日后该怎么找机会接近他? 文茵不知何时来到了阿殷面前,眉眼弯弯道:“姐姐。” “啊?”阿殷一时怔忪,“怎么了?” 文茵踢掉鞋子,趴在了榻上,“姐姐,你不要怕,王兄他人很好的。” 是挺好的,不过那只是对你。阿殷要笑不笑,随手放下糕点,见宫女都已经退了出去,便问道:“能跟我说说你王兄的事吗?” ☆、重逢 文茵傻傻地眨巴着眼,“王兄?王兄怎么了?” 阿殷随口道:“他喜欢什么吃食?” “不知道。”文茵老老实实地回答,“王兄不常到这里来,我很少同他一块吃饭,不晓得他喜欢吃什么。” “那他空闲时都做些什么?下棋?蹴鞠?” “王兄很忙的,父王身子不好,宫里头很多事都等着他去处理,我没瞧见过他下棋,也没见过他玩蹴鞠。” 一问三不知,阿殷懒得绕圈,直接开门见山,“你可知道世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眼见文茵又是一副“我不知道”的模样,阿殷忙添了句,“世子妃,你总 分卷阅读25 该见过吧,你仔细想想,她长什么样子?” 文茵挠了挠下巴,思忖了一阵,说道:“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肤像雪一样白……”说着,文茵突然停下,没有了声响。 阿殷转头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怎么了?” 文茵的声音轻飘飘的,“可是两年前,世子妃意外掉入湖中,淹死了。” 阿殷吓了一跳,“死了?” “嗯。”文茵失魂落魄,幽幽道:“世子妃人可好了,我从未见过她生气,她会做各种漂亮的小玩意儿,待我好,待下人也好……自从她走后,王兄像变了个人,不爱说话,整天拉着张脸,像块木头桩子……” 阿殷心里一揪,摸着桌角,问道:“世子后来可有再娶?或是有别的侍妾?” 文茵摇摇头,“没有,本来父王给王兄安了一门亲事,但王兄死活不同意,父王拿他没法子,就只好作罢了。” 阿殷低眉暗忖,对方若是个风流浪子,说不定她耍些小手段,过些时日便能完事离宫了,可他偏偏是个痴情种,这,她还真的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一想到她的父皇亲友惨死在长定宫里,她这微薄的同情心,便立马消失殆尽了。 黎朝覆灭,天下四分五裂,当今祁国君主算是一等一的大功臣。 祁国君主,当年还叫护国大将军,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几番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披肝沥胆的,为黎朝出生入死的战神,藏有一颗谋逆之心,他暗中勾结外臣,于深夜打开了阜城大门。 大火连烧了长定宫三天三夜,什么都给烧没了,江山易主,大将军顺利登上了皇位。可这皇位还没坐热乎,各地藩王纷纷不服管,挑起战乱...... 阿殷面色阴郁,暗暗握紧了拳头,指甲不知不觉刺进了手心里,她却一点都感不到疼。 与大将军灭她全家这件事比起来,她骗骗世子,又算得了什么。阿殷下了决定,并告诉自己,她只是想要活命而已,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文茵手托着下巴,见阿殷眉头紧锁,似乎在想事情,也就不多嘴了,乖巧地坐在一旁剥栗子,一颗给她,一颗留给自己。 很快,栗子便堆成了个小土坡,文茵拍了拍手,无所事事地东瞟瞟西看看,最后视线又落在了阿殷的脸上。 灯火通明,阿殷神色寂然,文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啊”了一声,欣喜道:“姐姐,你长得好像世子妃啊。” 阿殷正处在混沌中,听闻这话,徒然一惊,“什么?” 文茵抖了都身上的栗子壳,爬下了榻子,赤着一双玉足,径直跑向了书架,从红木匣子里拿出了一画卷,画卷被绣有兰花锦缎扎着,很是雅致。 她噔噔噔跑回来,献宝似的将画卷摊开,摆在了阿殷面前,“姐姐,你看。” 画中有两个人,一个是文茵,另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应该就是世子妃了。 文茵凑上前道:“前些年,宫里来了个很厉害的画师,父王派他给每个孩子都画一幅自画像。他来我这时,刚好世子妃也在旁边,便一同画了。” 世子妃穿着襦裙,坐在太师椅里,脸上夹带着浅淡的笑意,五官点到为止,不明艳,但动人。 除了都是女子,阿殷没觉得自己同她有何相似之处。文茵却指着世子妃的嘴巴鼻子,认真道:“一模一样的。” 阿殷将世子妃的装扮记下,淡淡道:“收起来吧,这么好的画,可别弄坏了。” 文茵点点头,一面将画放进盒子里,一面对阿殷道:“姐姐,你还想知道王兄什么事?我等会儿拿笔记下来,明天去黔明殿问他。” 阿殷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心想这孩子得亏是个郡主,不然早被骗去卖了还乐呵呵地替人数钱。 阿殷摆了摆手,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要同殿下说。” “哦。”文茵刚应下,平娘便走了进来,要带她回屋里休息。 两人道了别,阿殷随着另外一个宫女进了侧殿。 宫里床软,热气也足,阿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及至后半夜,她才在香炉子的熏陶下,迷迷糊糊地入了梦。 一道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殿内,魑什宛若鬼魅,静悄悄地站在床边,伸手点了点阿殷的额头,轻叹道:“对不起。” *** 次日一早,阿殷被满屋子的阳光给折腾醒了。她顶着青黑的眼眶,望着外头一片萧条景象,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呆坐了片刻,直至听见屋外传来文茵清脆的笑声,她才起身,出门向宫女要了盆热水,在屋里简单地擦拭了一番。 早餐的内容极为丰富,大大小小的碟子占满了小圆桌。 小桃平娘各伺候在左右,阿殷没什么胃口,吃了三碟酥饼,两碗羹汤,五个煎饼后,便再也吃不下了。 文茵被热汤熏得脸蛋红扑扑的,她兴奋道:“姐姐,咱们等会儿出去 分卷阅读26 玩吧。” 昨日刚挨了批,今天还想着出去玩,看来真是记吃不记打,阿殷忍不住又想叹气,“去哪玩?” “王兄上次罚我抄书,我抄好了,得拿过去给他看。”文茵笑眯眯道:“我带你逛一逛王宫,去见见我别的哥哥,尤其是瑾哥哥,他长得可好看了,你见了一定会喜欢。” 阿殷心不在焉道:“好啊。” 饭后,阿殷向郡主讨要了一套蓝衣白裙,又让小桃给自己盘了个发髻,往脸上擦了些粉霜。 阿殷站在半人高的铜镜前,端起小时候学的那些做派,唇角弯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乍一看,确实是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历经风雨,幽静深远,没有半分温婉。 “姐姐。”郡主捧着一把梅花,从门外跑了进来,“姐姐,梅花好香啊,我摘了一些,摆在你屋里好不好?” 阿殷拢了拢袖口,转过身,“多谢郡主。” 郡主刹住了脚步,见鬼似的直勾勾地瞧着她,半晌,呐呐道:“王嫂。” 没有想象中的愉悦,阿殷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不是。” “真的好像啊。”郡主感叹道:“比昨晚看起来还要像。” 阿殷捋着头发,走了两步,想起自己现在走的可是温柔贤淑的路子,不由放慢了脚步,姿势略为别扭地走到了窗边。 窗边放了个装有枯枝的白瓷瓶,里头盛有清水,阿殷把枯枝拿出来,把瓶子递给文茵,“放里边吧。” 红梅白瓶,给庄重灰暗的房间增添了一抹亮色。 “姐姐,你好了吗?”文茵催促道:“外头好像要下雨了,咱们赶紧出门吧,等雨落下来了,平娘就不让我出去了。” “嗯。”阿殷抿了抿嘴,仍由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出了门。 天边黑云越来越厚,狂风肆意卷着她们的裙摆,小桃拿着伞,在后头喊道:“郡主,走慢些,别摔着了。” 忽然,一滴水珠落在了石板路,紧接密密麻麻的雨滴铺天盖地而来。 小桃急忙地撑开伞跑上前来,将文茵的身子完完全全遮蔽住,恐她淋到一点儿雨。 阿殷自顾自的架着另一把伞,走上翡翠桥。 行至桥中央,阿殷听见前头的文茵用她那单薄的小嗓子甜甜地喊了一声,“瑾哥哥。” 阿殷循声望去,只见桥底下站着一人,他背对着她们,一身墨色便服,头发束起,单是个背影,就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那人脚步一顿,慢慢转过了身。 阿殷终于是瞧清了他的脸。 此时此刻,阿殷内心翻涌,五味杂陈,所有情感到嘴边化成了一句话:我去你娘的。 瑾哥哥,她怎么就没多嘴问了一句文茵,她那俊美的瑾哥哥全名叫什么。 怀瑾侧身看向笼罩在雨雾中的翡翠桥,阿殷迅速压低伞沿,隔绝了他的视线。 文茵提着裙子,三步并两步地跑下了桥,小桃举着伞,急急跟着她,“郡主,慢些。” 阿殷胆战心惊,不情不愿地向前挪步,耳边响起了那句话。 ——江湖路远,以后我们再不相见! 想当初,她是真以为自己和怀瑾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了,才敢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潇洒离开。 如今,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里,他是睥睨众生的王子,而她,什么也不是。 阿殷想,可能过了今天,她就再不用费劲心思勾搭世子了,也不怕陵游拿她的身子给小宁做窝了。 怀瑾会先将她大卸八块。 ☆、乌鸦 文茵跑到怀瑾跟前,微微张口喘气,“瑾哥哥——” 小桃站在旁边,一面撑伞,一面细致的拿着绣帕拂去她身上的水珠。 怀瑾抬手拂了拂文茵额前的碎发,温言笑道:“你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文茵撇撇嘴,委委屈屈道:“瑾哥哥,这些日子你去哪了,我好久没瞧见你了,问了父王、王兄,他们都不告诉我你的下落。” 怀瑾听言,叹了口气:“这宫里也就只有你惦记着我了。” “谁说的,很多人都盼着你回来呢。”文茵掰着手指,细细数道:“琳琅,清月,飞飞……” 怀瑾摇了摇头,失笑道:“别数了,费脑子,你还是想想等会儿吃什么吧。” 文茵不念叨了,她挠了挠后脑勺,认认真真地思索了起来。白扒四宝,虎皮兔肉,糖醋鱼卷,豆面饽饽……每次都是那些相似的味道,她吃得都厌烦了,倒是昨日在宫外吃的那碗香脆馄饨,让她有些想念了。 怀瑾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到亭子里去想吧,站在雨里,会影响头绪。” 于是,三人进了前边的小亭子里。 文茵刚一站定,立马一拍手,脱口道:“我想好了。” 怀瑾配合她,“吃什么?” “馄饨。”文茵舔了舔嘴唇,“瑾哥哥,你应该 分卷阅读27 没吃过吧?” 怀瑾淡淡道:“吃过。” 之前在金雅阁,他卧病在床吃不下东西时,阿殷没少花心思,每天琢磨着弄了好些吃食喂他。 想到这,怀瑾微微皱起了眉,自从上次阿殷使计逃跑后,她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襄汾蓟北,甚至梁国,杨石翻了个底朝天,都没瞧见她的身影。 她究竟去了哪里? “瑾哥哥?”文茵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嘻嘻道:“你还老说我呆呢,你看看你自己。” 怀瑾刮了刮她的鼻子,轻笑道:“我何时说过你呆了?” “不是你吗?”文茵嘟囔着,“难道我记错了?” 怀瑾望着亭子外的雨帘,漫不经心道:“下雨天你不在殿内好好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我本来打算去找王兄的,然后再去找你。”文茵咧着嘴,笑了一下,“没想到提前在这儿碰上了你。” 怀瑾疑惑道:“找我做什么?” “我听说你回宫了,想带姐姐见见你。” “二姐回宫了?” “不是二姐,是救我命的姐姐。”一回生两回熟,文茵这会儿已经能熟练地背出阿殷教她的那段话了。 这半路杀出的姐姐,怕不是别有预谋?怀瑾自己黑着根肠子,揣测起别人来也净是不明亮的。他挑了下眉,问道:“她人呢?” “在——”文茵这才想起来阿殷,她赶忙回过头,见对面翡翠桥空空荡荡的,路上也没有阿殷的身影,不由纳闷道:“咦~方才明明还在一块的,去哪了?小桃,你有瞧见姐姐吗?” 小桃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她的眼睛只顾着看郡主了。 文茵扯着嗓子大喊道:“姐姐!姐姐!阿殷姐姐!你在哪啊?” “阿殷?”怀瑾成功捕获到了这两个字,他怔忡了一下,问道:“你说救你的那个姐姐叫阿殷?” 文茵点点头,“嗯。” “她是不是有功夫?” “是啊。”文茵的语气充满了敬佩,“姐姐可厉害了,几招就把那坏人给打跪下了……” “哦——”怀瑾拖长声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不过,她去哪里了呢?”文茵踮起脚,不死心地将脑袋朝翡翠桥方向探去,嘴里嘀嘀咕咕道:“王宫这么大,万一她走丢了可怎么办?” 怀瑾笑了笑,“不如我们以亭子为界,你往东,我往西,一个时辰后,我们在黔明宫会合,谁先找到阿殷,谁就赢了,到时候……” “好啊。”文茵兴致勃勃,不等他说完,便拉着小桃就往西边跑去了。 *** 下了桥以后,阿殷的脚步不听使唤,往反方向走了,她也没有办法。 一路上,她提心吊胆,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生怕怀瑾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 后来,她越走越偏,根本不记得自己走到哪了,也不记得来时的路。 大雨浇灌着王城的每个角落,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阿殷心不在焉,走着走着,突然踩进了一个小泥坑里。就算她反应再快,新换的凤头鞋也被泥水浸透了,又冷又湿的袜子裹着脚,委实叫人难受。 阿殷寻了个偏僻处,蹲坐在地上,将鞋袜脱下,露出白皱皱的脚趾。 她躲在廊檐下,闭着眼,突然有种静听雨声的安逸感。 此时,一只乌鸦扑扇着翅膀,从雨雾中狼狈而来,它轻轻巧巧地落在房梁上,将携带一身的雨水抖到了阿殷的头发里。 阿殷不和它一般计较,往旁边挪了几步,双臂环胸。 那乌鸦傲着性子,冲阿殷啼叫了几声,这叫声凄凉中带着沙哑,沙哑中带着决绝,听得阿殷头皮发麻。 她不由想起了张叔说过的一句话:乌鸦叫,大凶到。 与此同时,天边骤然响起了一声惊雷,这雷好似催命的号角声,催得阿殷心头一颤,她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出现了一双藏青色的长靴,那鞋面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泥水,再顺着靴子往上看—— 阿殷瞬间绷直了身子。 怀瑾离她咫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殷讪讪的,手扶着墙,站了起来。 两人谁也没说话,廊檐下有种诡异的安静。 阿殷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正视他,只留给了他一个侧影。 怀瑾静静地看着她,瞥了眼她的脚,轻柔地提醒道:“天冷,赤着脚容易着凉。” 阿殷沉默无声,面无表情地将脚踩进湿鞋里,内心却万马崩腾,她扣着墙逢,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刨地三尺都找不到的人,原来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啊。”怀瑾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在阿殷看来比大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可怖,她双腿发软,强作镇定道:“公子,我应该是头一回见你吧?” 分卷阅读28 ☆、爱美 说罢,阿殷拿着伞便要往外走,与怀瑾错身而过时,她被对方牢牢捉住了手臂。 穿堂风吹过,阿殷背脊一凉。她稍微定了定身,转过脸,目光一派清明,“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怀瑾笑了起来,柔情似水地说道:“我们不过半个月没见,你就把我忘了,未免也太伤人了吧。” 阿殷试图收回手,奈何对方拧着一股劲,她完全挣脱不了,只能任凭他处置。 阿殷咬紧嘴唇,捏着嗓子娇滴滴道:“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抓着我,若是被有心人瞧去了,恐会嘴碎造谣,坏了你我的名声。” 怀瑾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都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了,怕什么?” 阿殷一听登时满脸通红,几乎就要给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来上一巴掌了,她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声线颤抖道:“公子,你可莫要胡言,我真的不认识你。” “是吗?”怀瑾忽然止了笑,猝不及防地抬手推开了阿殷的衣袖。 目光所及的是一片光滑白嫩的肌肤,怀瑾眸色微暗,那些沟壑纵横的伤疤怎么不见了? 阿殷斜了他一眼,暗松了口气。入宫前,魑什嫌她满身伤痕会吓跑世子,便调了一缸稀奇古怪的药水,让她连泡了三日,期间又喝了不少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三日后,她出了浴池,发现身上的疤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了。 阿殷动了动手指,迟疑地尖叫了一声,“非礼啊!来人啦!” 这凄厉的惨叫,让怀瑾下意识松开了手。他抿着唇,若有所思地将阿殷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她的装扮姿态确实与之前大相径庭,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不过对于她从来没见过他的这种鬼话,怀瑾是不信的,这个女人一向诡计多端,谁晓得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去了手上的疤。 怀瑾凝视着她的脸,忽然就很慵懒得笑道:“你在搞什么花样?” 阿殷决定装傻到底,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我没搞花样啊,我只是想回去换双鞋。” 话音刚落,怀瑾便撑开伞,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走进了雨雾里。 “你干嘛啊!”阿殷惊慌失措。 怀瑾头也不回,淡淡道:“去我那儿,喜欢什么样的鞋,我让人给你找。” 语气不容置疑,阿殷勉强一笑,“不用麻烦公子了,我自己回去换。” 怀瑾沉默不语,带着她不停往前走。 阿殷一脸悲怆,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觉得前面正有一个大火坑等着自己跳。 *** 雨水一滴一滴打在伞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梅花的幽香,阿殷踩在鹅软石的小道上,忽然有种置身于旧朝的恍惚感。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雨帘,怔怔出神。直至视野里渐渐显现出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刚毅冷峻,透着肃杀的气息,与记忆里的李元英是不一样的。 她想起来了,这人是先前在街上瞧见的那个霍将军。 世间怎么会如此相像之人,阿殷看呆了,待霍钰走到跟前都没反应过来。 “微臣参见郡王——”霍钰向怀瑾行了个礼。 怀瑾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此次禹城一战,你打得可真是够漂亮的,父王大喜,说要在宫内办一场庆功宴,再好好嘉奖你一番。” 霍钰也不禁莞尔,“这还得多谢郡王的计策,若非郡王指点,我恐怕要着了那老狐狸的道……” “我不过说了两句,还是你自己聪明……” 阿殷立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两人互相吹捧,一个头两个大。她无所事事,视线忍不住瞥向霍钰,每看一眼,她都在心中感叹,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眼睛了,李元英的眼睛常年黯淡无光,像一潭死水,而霍钰的眼睛是明亮且野心勃勃的。 或许是阿殷的目光太过炙热,霍钰察觉到了异样,他别过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伞下另一个白衣蓝裙的女子。 其实他刚才从远处过来时,一眼就看见了她,但碍于是郡王的女人,他便没敢多瞧,也不知道她具体长什么样。这下再看她,就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认得自己。 怀瑾半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一对“璧人”,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霍钰的喉头鼓动了一下,正想开口问问阿殷,就见她垂下头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退回了视线。 怀瑾神色自在地笑道:“霍将军,别在雨里站着了,到我殿里喝些热酒暖暖身子罢。” “多谢郡王。”霍钰拱了拱手,“只是微臣府内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告退了,下次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怀瑾笑着挥了挥手,“去罢。” 霍钰渐行渐远,阿殷瞧着他的背影,不由“啧”了一声,摇了摇头,等她有机会回襄汾,她定要把这件奇事说给李元英听,问他是不是有个同胞兄弟。 阿殷 分卷阅读29 正思索着,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力,她被怀瑾拽的踉跄了两步。 掌心湿漉漉的,阿殷甩了甩,没甩开,她不满地冲怀瑾的后脑勺喊道:“你能不能把手放开?” 怀瑾偏着脸,嗤笑道:“怎么?你想跟他一块走啊?” “关你屁事!”这句话堵在阿殷的嗓子眼里,没说出口。她握紧另一个手的拳头,摆出一个明媚笑脸,“我都不认识他,怎么会想跟他走呢?只是手有点黏,想透透气。” 怀瑾瞄了阿殷一眼,“你不认识他,还盯着他看?” 阿殷理直气壮,挺直了腰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看我就多看两眼,我也看了你很多眼,难道这犯法吗?” 阿殷瞧不清怀瑾的脸,只听见一声很低的笑声。 半晌,怀瑾冷淡吐出了两个字,“庸俗。” 阿殷撇撇嘴,嘴里嘀咕道:“对对对,我庸俗,你高尚,你高尚的全身都要发光了,谁会知道你脸白心黑啊……” 怀瑾沉吟道:“骂我呢?” 阿殷立马闭上了嘴。 ☆、春宝 小官宦春宝今年十四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宫里头形形色色的美人多了去了,可他却只中意郡主身边的小桃,小桃,小桃,单单只是念叨着这两个字,他都会忍不住。小桃有张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同年画娃娃一般,看起来很有福气。 春宝是个没有福气的可怜人,六岁时大哥和爹就被抓去充军了,再也没回来过,也不知是生是死,家里头有个病秧子的娘和个刚出世的弟弟,娘哭着喊着,把他塞给了梁伯,梁伯又把他塞到了进宫的队伍里。那批队伍里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神情惶然的小人儿,没法子,家里是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指望着把孩子送进宫内,能有条活路。 春宝一点儿都不恨,就是有点怕。外头的大官们不把人命当回事儿,说抓人就抓人,里头的主子们也不怕人命当回事儿,说杀人就杀人。他刚进宫就是跟着刘公公伺候在文璃郡主身边的,成天少不了挨打挨罚,好在后来文璃郡主远嫁晋国,他被分配到了青宵殿。 青宵殿内住着怀瑾郡王,说来奇怪,但凡王子得了封号后,就必须得搬离出宫,可这怀瑾郡王不仅没搬,王上还给他另设了新府邸。如此看来,王上应是偏宠郡王的,可逢年过节王上给各宫派送礼物,却唯独漏了这一处。 殿外门可罗雀,殿内也冷冷清清。郡王不喜人多,把宫人们都给遣散了,就只留下个手脚勤快,不会来事的春宝。 从早到晚,春宵殿内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郡王除了吃饭,或者有事出门,大多数时间里都待在东边的屋子里,不准别人进入。 春宝受尽了孤独的折磨,开始对着鸟说话,对着虫唱歌,还有每日祈盼着文茵郡主的到来。文茵郡主一来,小桃也就跟着来了。 后来,郡王出了三个月的远门,偌大的殿里就只剩春宝一人,一到夜里头,他就开始瘆得慌。 心心念念地盼着,郡王总算回来了,还带回了一脸的伤,看得春宝心惊肉跳,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把郡王打成这个这样,要死了,那人肯定要死翘翘了。 春宝无所事事,平白操起了一颗心,同时也想见见那位不怕死的勇士。 回来后,郡王不见外人,把自己关进了东边的屋子里,春宝想,这副模样,确实是要躲起来。 有天夜里,郡王突然发烧了,春宝急急去找来御医,他搁在一旁打小心伺候着,隐约听见郡王喊了个名字,好像是叫阿音还是阿茵来着,春宝没在意,以为他是在喊文茵郡主。 今日下雨,郡王早早便出去了,春宝握着一把扫帚站在殿门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殿外,两只眼睛时不时地瞥向雨雾。 昨日文茵郡主派人来问过,郡王的身子好点没,若是好了,今日便过来玩。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春宝没等来小桃,只等来了郡王和一个陌生女子。 怀瑾踱步进来,瞥了眼立在墙根的小太监,想了想,没想起他叫什么名字,便直接吩咐道:“去找双干爽的鞋袜来,给这姑娘换上。” “是。”春宝上前,恭顺地接过怀瑾手里的伞。 “午膳早些吩咐人备好送来,今日多加几道肉食和糕点。”怀瑾淡淡道:“等会儿办完了事,你去黔明宫走一趟,同文茵郡主说,我身子不适,就不过去了。” “是。”春宝喜上眉梢,能见小桃一面也行。他偷偷瞄了眼郡王带来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就是耸拉着脸,一点儿都不喜庆,不过和郡王挺般配的,两人站在一块活像两根大冰柱。 殿里没有女子居住过,所以女人的鞋和衣裳,是一件都没有的。春宝只好硬着头皮拿了双男式短靴回去复命。 郡王眉头一皱,让他到尚衣监去拿几双新鞋来。 那女子连连摇头,道:“不必了,我脚大。” 于是郡王另让他去打了盆热水来。 分卷阅读30 *** 青宵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阿殷估摸着,至少能顶五间金雅阁了。她塌着两个肩膀,跟着怀瑾溜溜达达,绕了大半圈,愈发觉得奇怪,殿内除了门口的那个小官宦,都没瞧见其他侍奉的宫人,这王子过得也忒寒碜了点。 怀瑾领着她进了一间屋子,阿殷心里直扑腾,偷觑了眼他的脸色,不喜不怒,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殷凭借那点处事不惊的本事,抵着门,硬气道:“既然鞋已经换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怀瑾不紧不慢道:“等等,先泡个脚,你这湿鞋穿了好一会儿了,想必脚也冻坏了……” 说话间,春宝提了桶水进来,然后识时务的立马遁走。 阿殷直挺挺地坐了下来,两只脚扑腾一下踩进了水里,烫得她龇牙咧嘴。 怀瑾斜了她一眼,幸灾乐祸地露出了一点笑。他转过身,慢吞吞温起了青梅酒。 屋子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阿殷动了动嘴唇,不动声色道:“泡完脚,我就可以走了吧?” 怀瑾用热水冲荡瓷杯,“你想去哪?我这不好吗?” 阿殷低声道:“一仆不能二主,小人是郡主身边的人,留在这恐怕不大好。” 怀瑾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仆人?我还没见过哪个宫女像你穿得这么体面。如果非要这么说,那也是我先雇你的,你别忘了,你的雇佣期还没结束。” 阿殷心力交瘁,不想再用她不认识他的那套说辞了,那根本糊弄不了怀瑾,于是索性默不作声,装聋作哑。 怀瑾掀了下茶盖,冷不防地说了句,“你接近世子什么目的?” 阿殷心里咯噔一下,她还什么都没开始做,他怎么会知道? 阿殷喉咙发紧,讪笑道:“世子是何等人物,我又是何等人物,我怎么敢肖想他。” “我方才还在想你怎么突然改了性子。”怀瑾自顾自的说:“原来是在东施效颦啊。” 阿殷一时哑口无言。 怀瑾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后面的人究竟是谁?” 阿殷低垂着脑袋,没好气道:“我后面没人,只有一面大白墙。” 怀瑾笑了笑,正想在说些什么,屋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然后就听春宝恭恭敬敬地喊道:“世子殿下。” 怀瑾瞥了阿殷一眼,起身吩咐道:“别动歪脑筋,在屋里头好好待着,他不能你能惹得起的人。” ☆、争锋 怀瑾不急不缓地行至正殿,门口的两个侍卫朝他行了个礼,他点点头,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世子坐在椅子上,垂目瞧着地面,春宝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他倒茶。 怀瑾笑着上前,“王兄,今日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路过就进来看看了。”世子一脸憔悴,眼底尽是疲惫,“你这殿里头怎么就一个伺候的宫人?明日我再从别处给你调些人来。” “不必劳烦王兄了,人多,我也唤不过来。”怀瑾在另一头坐下,将春宝差遣了下去。 世子手肘抵着桌面,揉了揉额角,微微叹了一口气。 怀瑾盯着他浮肿的双眼,语重心长道:“王兄可得注意休息啊,莫要太过操劳了。” “唉,近几日局势大变,那奏折一批批地往上呈,我得尽快批阅,给下边人回复。”世子摇摇头,“夏渊一死,我们同梁国先前定的那些条款势必要大改,那新上任的夏常,我倒是见过一面,不过没什么印象,也不清楚他的为人,你在梁国待了那么久,可与他熟识?” “我不过是父王为了求和送给对方的赠礼,日日被关在屋里,哪能遇到他?”怀瑾语气淡淡,听不出丝毫不满。 “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世子叹道:“当时形式危急,北有晋国,南有梁国,皆虎视眈眈,临楚一战,我们损失了大量精壮兵力,国库也耗尽一半,梁军趁虚而入,虽有霍钰在边关苦苦支撑,但志气消散,怕不能久撑。送你过去,实乃下下之举……” 怀瑾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坦荡道:“以我一人换上千战士的命,没什么不妥,这是我生为祁国之子应当做的事。” 世子狐疑地瞧着这病弱弟弟,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冷了下来,随即拍了拍大腿,又恢复如常,“近几个月来,父王的身子每况愈下,你若有时间,便去瞧一瞧,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你在梁国的那些日子,他没少念起你。” “王兄,你真是说笑了,我怎会对父王有怨呢?”怀瑾神色如水,他平静道:“我先前恶病缠身,恐给父王染上污秽之气,故未能前去看望,等再过几日我身子好些了,定会去给父王请安的。” 世子瞟了他一眼,突然问道:“听闻,你有个世外高人的师父,能治百病,还能通天命,连阴阳,不防请他到宫里来坐一坐?” “都是凡人,哪能有那些本事。”怀瑾感觉到对方的目光 分卷阅读31 在探究着自己,不加理会,看着窗外的梅花,漫不经心道:“再说了,我那师父,脾气古怪的很,神龙见尾不见首,如今,不知道投奔到哪户人家去骗吃骗喝了,我就是想找也无处可寻啊。” 世子目光看向前方,恍若未闻道:“若是你这师父真能连阴阳就好了,我想再见见她……” 怀瑾握着茶杯,指腹轻轻摩擦着温热的瓷面,无声无息,嘴角藏着一抹似有若无讽刺意味。 两人又聊了些朝政上的事,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后,世子领着侍卫离开了。 怀瑾刚要起身,小春宝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急急道:“郡王,郡王,您带回来的那位姑娘不见了。” “随她。”怀瑾并不意外,他早就料到阿殷不会乖乖待着任他处置,只是,这宫里头可不比外边,人呐,藏着几副面孔,都说不清,她那点小伎俩,未必能够应对的了,怕是要吃些苦头才晓得他有多仁慈。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外走去,对着后头的春宝,嘱咐道:“午膳就同平日一样好了,不用多加菜。晚些时候,我们去郡主那里走一趟,你把我屋里的小玩意儿给带上。” “是。”春宝眉开眼笑,连带走路都扬起了风。 *** 出了青宵殿,世子的愁容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满是怒火的脸,他咬牙切齿地暗叹道:好个秋怀瑾啊,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我问了半天,竟问不出句有用的话来。送他去梁国,本以为能顺利除去心头刺,没成想,他竟安然回来,也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朝廷里头十有五六都被他笼络过去了,不仅如此他同别国还暗中有所往来。谁晓得,他究竟把枝伸向了何处,扎得有多深。我一个堂堂世子竟要畏惧他三分,说出去还真怕人笑话。 愈想愈来气,世子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向了旁边的侍卫。 那侍卫莫名挨了一脚,径直跪倒在地,他没来得及查看自己破了皮的膝盖,只是连磕了几个头,哀求道:“世子殿下饶命,世子殿下饶命啊!” “蠢货!”世子呵斥了一声,甩开袖子,大步流星而去。 世子走得急,大雨中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哎呦”了一声,向后跌进了水坑里。 世子还未开口,侍卫便先出声了,他们怒气冲冲地拿着指着那人骂道:“哪来的野丫头,有没有长眼睛啊!世子可真是你能撞的?” 阿殷听着谩骂,茫然地抬起头,水珠顺着她的轮廓线缓缓下流,她眨巴着眼,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侍卫悄无声息地咽了口唾沫,再难听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了。 世子不言不语,拧着眉看她,眼神如刀锋。 他不发话,阿殷也不敢起,继续保持着泡在污水里的姿势。那水冰凉刺骨,把刚泡热的身子又打回了原样,她哆哆嗦嗦地咬着下唇,费力地撑开眼皮。 良久,世子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是昨日同文茵一起来宫里的那个人?” 阿殷悻悻然地点了点头。 世子嘴角微沉,“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殷讪讪道:“我同文茵郡主一块出来玩,结果迷了路。” 世子乜了眼她,踱步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冷冷道:“这么没眼力见吗?” 阿殷一下子就领悟到了他话里头的意思,忙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了他。 世子摸了摸腰带,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以后就跟着我了,文茵那里,我会派人去说。” ☆、挨打 世子半道中去了另一处地方,那个被踹了一脚的侍卫主动请缨,将阿殷带回了黔明宫,同带头的宫女耳语了几句,他便慢吞吞地走了。 带头的宫女瞥了眼阿殷,冷言冷语地朝后头的人吩咐道:“带下去。” 宫女们瞬间簇拥而上,将阿殷推推搡搡,推过了一条长廊,推进了尽头处的一间浴房。 这边人刚脱了阿殷的湿衣裳,那边就有一桶又一桶的热水淋头浇下,浇得她差点憋死过去。 好不容易得了空隙,阿殷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睛,张大嘴,拼命喘气。她还没这刺激中反应过来,身后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踉跄了几步,滑进了旁边的池子里。 宫女们井然有序,前后左右将阿殷团团围住,她们拿出猪苓和丝瓜络,用尽了浑身力气替阿殷擦洗。 阿殷瞧着自己红通通的手臂,顿觉生无可恋,泥垢不见得有搓出多少,不过这皮倒是要被她们扒掉一层了。 阿殷干巴巴地冲着宫女笑道:“姐姐妹妹们,不用这么认真,我挺爱干净的,每日都有洗浴,一点都不脏。” 宫女们像是没听到她说话,自顾自的埋头苦干。 阿殷叫苦不迭,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只能仍由她们瞎折腾了。 洗完头澡后,阿殷被裹成了个大粽子送到了隔间,她刚一坐定,一个略微富态的老嬷嬷便走了进来。 “嬷嬷好。”众宫女纷纷朝她 分卷阅读32 请了个安。 老嬷嬷点了点头,在这块小天地里,自有一派威严,“都检查过了吗?头发里有没有虱子?身上可有长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站在离她最近的宫女如实答道:“回嬷嬷,都细细验了几遍,没有问题。” 听言,老嬷嬷挽起袖子,从盘盂里拿了根细棍子,在阿殷面前蹲了下来,她冷冷道:“把腿张开。” 阿殷茫茫然,看向周围同她一般大的姑娘们,渴望得到一点提示,可那些宫女们个个呆若木鸡,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阿殷尴尬地低下头,悄声问道:“嬷嬷,您这是要做什么?” 老嬷嬷嗤地一笑,不拿正眼瞧她,“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要多嘴,宫里头最忌讳的就是话多。还有,你别以为自己是世子带来的人,就高人一等了,过了今夜,保不齐你……”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了,不知道是她不屑说还是不敢说。 嬷嬷给旁边的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得了指令,一人一边掰开了阿殷的大腿。 下边凉飕飕的,又被好些人盯着瞧,阿殷又羞又怒,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她咬咬牙,索性闭上了眼睛。 嬷嬷拿着细棍不知道在底下倒腾些什么,有几次,阿殷疼得差点踢开了她。 良久,嬷嬷终于站了起来,她嫌恶地把棍子丢开,举着手泡进了准备好的热水里,对着其他人正色道:“行了,好生打扮打扮,就可以送到世子屋里了。” “是。”宫女们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老嬷嬷挑开帘子,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回头看了眼阿殷,目光微微闪动,暗叹道:又来一个造孽的。唉声叹息了了几下,她晃了晃大脑袋,托着肚子,东倒西歪地走了。 宫女们又开始围着阿殷忙活起来了,朝她脸上抹面药,涂口脂,擦雪花膏…… 阿殷浑身上下缠绕着各类香,熏得她泪眼迷离,直打喷嚏。 从浴房出来,已是未时了。 阿殷百无聊赖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随手拿了盘案几上的糕点,吃了几口,便吃不动了。 这黔明宫的宫女不仅古怪,还没有点眼力见,她都示意了好几次了,要大荤大油的菜,她们还是一意孤行地给她端了这些漂亮不果腹的玩意来。 在外溜达了大半天了,现下脚酸眼疲,阿殷趴在软床上,嘀嘀咕咕地哼了几声,阖上了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隐约中,她听见房门开了又关了的声音,好像有几个宫女进来了,细细碎碎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屋子里忽然有了暖意,似乎是点了炉子。 阿殷睁开眼时,房门正巧被关上,屋子里亮堂堂的,外边的天却已经黑透了,桌子上的糕点又换了一批新的。 阿殷叹了口气,将窗屉子推开了一条缝,寒气缓缓蔓延了进来,然后她远远地就听见宫人们此起彼伏地在喊“世子”。 再仔细一听,那声音就是朝这个方向来的。 阿殷登时合上窗子,退回凳子上,正襟危坐。 片刻后,世子推门而入,他并未走近,只是借着灯火,瞧了眼那羞红脸的女子,顿时有种心猿意马的滋味从腹下蹿上。 阿殷埋着头,察觉到了他异样的目光,简直心惊肉跳得快要撒腿逃跑了。接下来要做的事,进宫前怀瑾已经花了两天时间给她讲解过了。此时此刻,比起羞怯,她更多的是恐惧。 “过来帮我宽衣。”世子的语气暧昧不明。 阿殷哆哆嗦嗦地走上前,伸出手去解他中衣上的带子,两人贴得很近,她能明确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变化。 阿殷登时冷汗直流,尴尬得面红耳赤。 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手摸上她的锁骨,一点一点地用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 阿殷吓得呼吸一窒,不敢动了。昨日文茵才同她说过,自从世子妃去世后,世子身旁再也没有过女人,怎么今天这么快就对自己上手了?虽然早晚都要上手,但至少得交流一下感情,培养一点默契吧。 世子托起她的下巴,阴阳怪气地笑道:“你这模样,倒是怪惹人怜爱的。” 阿殷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抿着唇,僵硬地往后退了半步。 世子扯着她的衣领,往前一拽,阿殷顺势跌进了他的怀里。 “啊!”阿殷猝不及防被他拦腰抱起,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她抓着世子的衣袖,可怜巴巴道:“殿下……” 这一声唤得世子兴致更浓,他勾了勾嘴角,将她一把丢到床上,随后欺身而上,撩开了她的裙摆。 “我去!”阿殷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再也装不下去了,猛地推开身上人,跳下了床。 世子从未被人这么拂过面子,他杵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动弹。 阿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脑子飞快转动,心里盘算着该说些什么话,来削减他的怒意。 未等她想出法子来,世子忽然阴森森地开了口:“你不愿意?” 分卷阅读33 “不,不是。”阿殷咽了咽口水,“只是奴婢还没准备好。” 世子转过身,脸上挂起了狰狞的笑意,“准备什么?” 阿殷一时哑口无言。 “简直一派胡言!”世子走上前,扬起手,狠狠地朝阿殷的脸上扇去,“三番两次地贴上来,不就是想让我睡你吗?怎么?当了□□还想立牌坊!” 这一巴掌,打得阿殷有些发懵,她摸了摸唇角,果然淌出了血。 ☆、疯子 外头雷声大作,雨水磅礴。 阿殷瞧着世子那双阴鸷的眼睛,心中忐忑不已,忙匍匐在地,期期艾艾道:“殿下请息怒,奴……” 话音未落,世子从墙上拿下了根马鞭子,慢悠悠地走近,然后猝不及防地往阿殷背上抽去,这一下可是卯足了力气,将那云纹缎衫划出了一道长口子,还顺带扯出了一点皮肉。 阿殷疼得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生怕自己会忍不住跳起来也给他几鞭子尝尝。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世子不仅阴晴莫测,难以捉摸,甚至还有点暴虐的嗜好。 世子连打了十几下后停了下来,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拿起桌上冷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将马鞭换了个方向。 阿殷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后背都被抽烂了,没有一块好地,绽开的皮肉同破碎的衣条纠缠在一块,火辣辣地直犯疼。握紧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她犹如一具死尸,连呼吸都很艰难。 世子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他蹲下身子,用手攥住了阿殷的脖子,将她拽离地面,他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又低又急,“你为什么都不求饶!你们算什么东西,竟然一个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啊?说话啊,你不说是不是,那我就打到你说为止!” 说个屁,你掐着我的脖子,我怎么说话? 阿殷翻了个白眼,她侧过脸,眼眶中缓缓流下了一行清泪,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让人想到了梨花带雨这个词。 脖子上的大手终于是松开了。 阿殷轻飘飘地向后倒去,脑袋沉沉地磕在了金砖上,她晃了会儿神,带着哭腔道:“殿下,饶命,奴婢知道错了。” 世子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他似乎不够尽兴,于是挽起袖子,从墙角提了桶盐水回来,不管不顾地浇在了阿殷背上。 阿殷疼得满地打滚,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厚了,世子忽然激动了起来,浴血奋战的滋味简直不要太好,他丢下手里的木桶,朝满身是血的阿殷压了下去。 阿殷奋力挣扎,世子气喘吁吁地低头看她,愈发觉得她美丽了,一种败柳残花的美丽,让人心情大悦。 阿殷无力反抗,鼻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她目光游离地瞧着头顶上的人,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皮,语气恹恹道:“疯子。” 世子变了脸色,目光像一把利剑,“你说什么!” 阿殷闭口不言,她不能再忍了,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他活活给弄死,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死得痛快点。 世子红着眼,从她身上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疯子?就凭你也敢说我疯子?” 阿殷费力地撑着桌角,刚要站起来,世子不知从何处拿了把匕首,那短短的银色小刀重重地刺进了她的肩头,并在里边转了一圈。阿殷咳了一下,嘴里含着的血直接喷了出来,喷了世子一脸。 世子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温度。片刻后,他抽出匕首,用刀背拍了拍阿殷的下巴,皮笑肉不笑道:“给脸不要脸。” “王兄!王兄!” 屋外忽然响起了文茵的声音,世子一怔,他压着嗓子,对阿殷咬耳道:“别出声,不然你知道后果的。” 说罢,他撇下阿殷,整理好着装,端端正正地出了门。 *** 文茵在一帮宫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后院,她推了推拦在前头的一个宫女,不耐烦道:“走开啊,别挡着我,我要找王兄!” “郡主,世子已经休息了。”宫女手忙脚乱道:“现下不大方便,您还是明早再来吧。” “那好,我不找王兄,我——”文茵撇撇嘴,两只手开始不停地比划,“你有没有瞧见阿殷姐姐,她,大概这么高,穿着白衣裳蓝裙子,撑着把红伞……” 宫女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曾见过,郡主请回吧。” 文茵哼了一声,企图用身子撞开这帮人,奈何敌众我寡,半天也没撞出个口子,她不满地大声囔囔道:“让开!我就进去看看,不会吵到王兄的。” “郡主,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让我进去。” “大晚上的,吵什么吵。”世子忽然出现在了台阶上,他背着双手,一脸严肃,“一点规矩都没有,成何体统!” 宫人吓了一跳,纷纷跪了一地,“殿下。” “你不在自 分卷阅读34 己殿内好好待着,跑这来做什么?”世子看着文茵,呵斥道:“是不是又想罚抄书?” 文茵连连摇头,疾步上前,“我是来找姐姐的。” 世子冷冷道:“什么姐姐,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文茵呐呐道: “可,可是瑾哥哥说,他瞧见你把阿殷姐姐带回来了。” 秋怀瑾!他这枝叶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 世子握紧拳头,怒道:“一派胡言,你宁愿信他,也不信我?” “不是。”文茵摆摆手,慌忙解释道:“我只是来看看而已,王兄,你别生气,我,我马上就回去。” “小茵啊。”世子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王兄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这宫里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不要随意听信他人的话,你记住了吗?” 文茵懵懂地点了点头,“记住了。” 世子随手点了个太监,喝令道:“送郡主回去。” 文茵只好不情愿地调了个方向。 宫人们恭恭敬敬地立在院内,目送文茵离开,再目送世子进屋,然后作鸟兽状各奔其处。 世子想了些新招,决定今夜好好玩一把,放松放松。 房门轻轻悄悄地打开了,里头空空荡荡的,方才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人已不知所踪,只留下满地点点的血印。 世子凶相毕露,将十指摁得咯咯作响,那模样像是要吃人,他召来侍卫,冷冷道:“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把人给我找到,找到先把舌头给我割了,免得她出去乱嚼舌根。” ☆、逃跑 阿殷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一片小梅林里,因为冷,面部微微痉挛了下,后背像是有团火在烧,疼得她想骂人。 她撕下裙摆,用两块碎布堵着肩膀上的伤口,徒劳地想止住不断流出来的血。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梅花吸饱了水,稍微有点风,那满树的积水噼里啪啦地就掉进了阿殷脖子里,淋得她浑身一颤。 阿殷深吸了口气,加快了脚步,来到了墙角处。 墙边有重阳木,生得十分繁密,已有小半长出庭院。她擦了擦手,抱着树干拼命地地往上爬,可树干又湿又滑,她每爬两分就立马下滑一分。 几番周折,阿殷终于站在了房顶上,她没功夫欣赏夜景,抬起脚正欲往墙外跳,发丝不知何时被细枝勾了去,她踩着瓦片趔趄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头发也被硬生生地扯去了一撮。 预想中狗啃泥的惨状并没有发生,阿殷不偏不倚地跌进了一个怀抱。 阿殷晃了会神,借着宫灯,愣愣地瞧着眼前人,明明看清了他的脸,却感觉怎么也认不出他。 怀瑾一语未发,抱着她,径直走向了旁边的红轿子。 候在轿子前的小春宝,眼疾手快地打开小门,在殿下抱着那个名叫阿殷的姑娘经过面前时,他偷偷瞄了一眼,吓得登时瞪大了眼睛,这活生生的一个血人啊,得是遭了多少打,想着,他不由抖了抖身子,同时提醒自己日后在宫里得更加小心行事,尤其是遇着世子,有多远走多远。 “起桥——”春宝细细的嗓子刚吊起,就见前方来了一拨侍卫。 侍卫提着长刀走近,春宝从未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两条小短腿不禁软了,站都站不直,声音更是不用说,断断续续的,听起来极不自在,“官,官爷,有,有何事?” 为首的将领粗声道:“你在这可有瞧见什么形迹可疑的女子?” 春宝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没瞧见。” “真没瞧见还是假没瞧见?”将领打量着轿子,阴阳怪气道:“你可知包庇罪犯,那是要被斩首的。” 春宝慌张道:“官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借奴才十个胆,奴才也不敢骗您呐。” 将领冷哼了一声,用刀指着轿子,“那这里边坐的是何人?” 未等春宝开口,里头的人便掀开帷幔,露出了脸。 将领当即变了脸色,毕恭毕敬道:“不知郡王在此,属下多有得罪。” 怀瑾眉头轻蹙,忧心忡忡道:“我在轿子里听了一耳朵,怎么?大晚上的寻人,可是宫里遭了什么刺客?” “郡王且安心,宫里一向守查得紧,没有异样。”将领老老实实道:“是黔明宫有个小宫女犯了事,挨了几下板子气不过跑了,属下奉命捉她回去。” 怀瑾无奈道:“不就犯了点事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搜查。” 上头主子吩咐的事,他哪敢不从,将领尴尬张了张嘴,“这——” 怀瑾摆摆手,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们也是迫不得已,继续找吧,我先回去了。” “是。”将领拱了拱手,“恭送郡王。” *** 轿内,阿殷抿着嘴,后脑勺紧紧贴着轿壁,脸色白得有些发青。 怀瑾放下帷幔,调过目光来审视她,良久,淡淡道:“还好,回去 分卷阅读35 治治,还能活。” 阿殷别过脸,原本满腹的怨气在此时突然化成了一中缥缈的无力感,也许是累的,也许是痛的,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来面对他。 怀瑾伸长了两腿,敲了敲膝盖,慢悠悠道:“我等了好歹有一个时辰了,你竟连话都不愿同我说,真是寒心啊。” 阿殷依旧不理会,嘴唇紧闭,虚汗沿着脸廓不停地流下。 “莫不是说不了话了?”怀瑾面色一凝,凑上前,不由分说地想要扒开她的嘴,瞧瞧舌头还在不在。 阿殷拍掉他的手,有气无力地开了口,“要杀要剐,随你便,不用给我来这套虚的。”末了,她还添了一句,“除了文茵,你们秋家没一个好东西,个个心狠手辣,脸白心黑。” 怀瑾点点头,像是认同她的话,似笑非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不过,我可算不上是他们秋家人,你别骂我……” 他的声音渐渐在耳边减弱,阿殷挺不住了,眼前一黑,也不知往哪边倒了去。 怀瑾稳稳地将她捞进了怀里,抬手理了理她的乱发,又反手摸了摸额头,果真是烫得厉害。 怀瑾漠然地想,若是她跑得慢些,或是他算错了,那她这次恐怕是要同那些命苦的女人一块,化作深宫里的一缕冤魂了。 杨石在找阿殷时,曾向村里人打听了她的身世——她一个逃难的孤女,无父无母,哪里还记得什么出生时辰,后来为了好说亲,便胡编乱造了个八字给媒婆。那批负责寻人的士兵,为了好向怀瑾交差领银两,也没怎么细查,就把阿殷给忽悠到了坒城。 所以阿殷于怀瑾而言,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甚至那天,她将他摁在雪地里狠揍时,他本该是怒火中烧的,可当他瞧着她那双掺杂愤恨,得意,懊悔,还有点委屈的眼睛时,突然就有点迷茫了。 至于迷茫什么,他至今也没想出个结果。 轿子在青宵殿前停了下来,怀瑾抱着阿殷出了小门。 在小春宝眼里,自家的主子向来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秧子,吃饭都成困难,现下还得一路抱着个半大不小的人,他真怕阿殷压坏了殿下的胳膊,于是忙主动请缨,伸手要接过那血人。 “不用你。”怀瑾踏上石阶,头也不回道:“回屋休息去吧,今夜没你事了。” 那姑娘受了那么重的伤,不用叫太医来看看?还有烧水,煮药,照顾人这等琐事,难道殿下也要亲力亲为?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怎么没见过?春宝纳闷地挠了挠头皮,给了抬轿人几个铜板,遣散了他们,然后缓缓关上了厚重的木门。 阿殷的身子软乎乎的,又热腾腾的,缩在怀里,像是煨了个汤婆子,要不是她裹了层湿衣裳,怀瑾都不想撒手了。 怀瑾将阿殷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褪去了她的两件外衣后,就再也下不去手了,他清了清嗓子,对着空气唤道:“波罗,出来。” “咿呀——”,衣橱的半边门被从里向外推了开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轻飘飘地从橱子里跳了出来。 她背着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都多大了,怎么看个姑娘还会害臊。” 怀瑾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波罗立马就焉了,努了努嘴,乖乖地跪在床边,帮阿殷脱下内衫。 怀瑾立马转过身去,他半蹲在矮桌前,拿出抽屉里一堆瓶瓶罐罐的药,仔细地调着配方,片刻后,他又唤了个名字,“罗卜。” 门后蹿出了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 怀瑾将药包递给了他,“将药用两碗水煮开,煮半个时辰,再烧些热水来。” 那人穿过门,一路梦呓似的嘀咕道:“两碗水,半个时辰,热水。” ☆、波罗 波罗趴在床头,撅着屁股,用食指戳了戳阿殷的脸蛋,新奇道:“她真的是活人耶。” “大惊小怪,这宫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活人。”怀瑾手里稳稳当当地端着一碗药,用另一只手扶起阿殷,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上。 “白日我们不能见光,夜里你又不让我们出青宵殿,我们上哪去见活人。”波罗咕哝着答道:“这殿里头就只有那个□□宝的小太监,呆头呆脑的,一点儿都不好玩,稍微吓唬他一下,不是失禁尿裤子,就是倒地昏死。” 怀瑾“嗯”了一声,波罗也不知道他究竟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几分,总之,他只顾着捏开怀里人的嘴,给她灌药。 等等,波罗忽然大呼道:“不行!她是活人” 怀瑾被吼得一抖,滚烫的药汤洒在了他白皙且毫无血色的手背上,皮肤红了一块,他却根本感觉不到疼。 怀瑾动了动手指,垂眼看向阿殷红嫩的舌头,忽的有些心惊,没轻没重的,差点就把她的嘴给烫坏了。 他端着碗,颇有耐心地等药变凉,随口问了对面人一句,“给她敷药了吗?” “敷了,照你的吩咐,先上一层芦荟膏,再上一层伤 分卷阅读36 琰霜。”波罗不怀好意地坏笑道:“不信你自己掀开来瞧瞧。” 怀瑾不紧不慢道:“你是不是嫌衣橱太大了,我明日就给你换个小的。” 波罗朝他做了个鬼脸,百无聊赖地扎根在床上,开始摆弄起阿殷的手指,头发。期间眼珠子不停地滴溜乱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暗暗打量了眼怀瑾,见他神色异动,像是很好说话的样子。 波罗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双手合十,恳切道:“小瑾,瑾哥哥,主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怀瑾淡淡道:“什么事?” “就,就是,趁她昏迷时,将她的身子给我用几天……”波罗说完,满心欢喜地瞧着怀瑾对自己露出了微笑—— “想都别想。”怀瑾冷冷道。 波罗瞬间皱起鼻子,将脸埋在被子上,拱了拱,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哭。 怀瑾不为所动,“要哭回柜子里哭,别脏了我的床。” 波罗果然就没有了动静。 怀瑾见瓷碗不再冒白气,将剩下的半碗药灌进了阿殷嘴里,她在昏沉中被呛得猛咳嗽,药水全数吐了出来,怀瑾怕她吐到衣服上,直接用手给接住了。 他嫌弃地将阿殷重新丢回了床上,起身走到窗边,朝外头又喊了一声,“罗卜,把厨房里剩下的药渣洗干净,再多加些水,煮开,端过来。” 阿殷是在一阵浓郁的药香中幽幽转醒的,迷雾缭绕里,她先是瞧见了怀瑾,他背对着她站在桌子前,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然后又看见了躺在自己左手边,架着腿,哼着歌的小女孩。 波罗敏感地察觉到了阿殷的目光,她僵硬地扭过了头。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晌,波罗忽然尖叫了声,急急跳下床。 怀瑾拿着药杵,侧目道:“又怎么了?” 波罗一面不可置信地瞧着阿殷,一面后退道:“她,她竟然看得到我。” ☆、毒药 怀瑾闻言怔住了,波罗手脚并用,将他当成了一棵树,爬到了他的肩上,抱着他的脖子,战战兢兢地在贴耳道:“怎么办,她会不会告发我们。” 怀瑾的脸一半隐在暗处,一半暴露在烛火下,阿殷有些茫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懂眼前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只是迷迷糊糊地想—— 难道,她不能瞧见那个小姑娘? 怀瑾沉吟了一会,原本总是微微上扬嘴角下垂成冷峻的姿态,“你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 阿殷缩了缩脖子,她知道怀瑾表里不一,也知道他面白心黑,但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他周身散发出来幽深的恐怖气息。 她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含糊道:“除了你,还有谁。” 波罗松开手,从怀瑾身上滑了下来,试试探探地往前走了几步,在阿殷面前挥了挥手,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刚才两人的对视,仅仅是她的错觉。 阿殷躺得不安稳,背后像是有副猫爪子在不断挠着自己,她艰难地翻了个身,隔离了怀瑾探究的目光。 波罗玩心大起,蹬着两条萝卜腿,重爬回了阿殷身上。 她轻飘飘的,宛若一阵风,若不是阿殷能瞧见她,根本不会知道有个人正压着自己。 阿殷努力视而不见,一颗心跌在胸腔里跌宕起伏,怎么也安稳不下来。 这孩子,莫非是鬼? 她觉得自己是烧糊涂了,不然怎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出现在自己眼前。 波罗环住阿殷,小小的脑袋在她的怀里蹭来蹭去,“你好暖和啊。” 阿殷被她弄得浑身发痒,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边笑边道:“秋怀瑾,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东西?” 怀瑾从窗外接过一碗药,默默朝她走去,恶语道:“我给你种了几只毒虫,你若是满嘴胡言,不老实,这虫能将你的心肺掏干净吃了。” 阿殷扭过头,认认真真地瞧着他,像是要把这副俊俏的面孔看出个洞来。 怀瑾被她瞧得不自在,这眼神同上回在雪地里瞧他时,一模一样,怀瑾登时蹙起了眉头,“你看我做什么?” 阿殷脑袋垂向了一边,因为没什么没精力,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我想看清楚你。” 怀瑾的眼睛暗淡了下,喃喃自语道:“你为何要看清楚我?” 波罗叽叽哇哇,不甘寂寞地插话道:“她肯定是眼睛出问题了,你快来给她看看吧,万一瞎了可不好……” 阿殷嘴角抽搐,抬手覆住半张脸。 怀瑾斜了波罗一眼,指了指柜子,动了动嘴唇,发出两个没有声音的字,“进去。” 波罗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飘进了衣橱里。 阿殷抽出一点目光,瞥见这场景,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同时毛骨悚然地盯着怀瑾不断伸向自己的手。 怀瑾将碗送到她嘴边,“喝药。” 阿殷颤巍巍地接过碗,顺手摸了摸他的手心 分卷阅读37 ,果真是一点温度也没有。 先前在金雅阁的时候,她就觉得他的身体凉得厉害,那时候没多想,以为他是体寒多病,这会儿再摸,便感觉怎么都不对劲了。 怀瑾僵硬着手,任由她摸来摸去。 不过阿殷摸了会儿,没敢再摸,怕露馅,双手捧着碗,不带喘气,大口大口地喝完了满满的药汤。 她用衣袖抹掉嘴角上的药渍,怀瑾无奈地眯起眼睛,又道:“张嘴。” 阿殷老实地张开了嘴。 只见怀瑾从纸袋里拿出两颗黑乎乎的东西,丢进了她嘴里。 阿殷没敢嚼,古怪地看着他,“什么东西?” 怀瑾在椅子上坐下,闲闲地笑道:“毒药。” 那“毒药”在嘴里很快便化开了,有股又酸又甜的滋味在里头,阿殷舔了舔,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绿影 阿殷的笑容转瞬即逝,她敛起了嘴,又是一派木然的状,心里头空落落的。 怀瑾弹了弹衣袖上的灰,悠然自在地端起茶杯,“与其去勾搭世子,还不如勾搭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要什么,我也能帮你弄到。” 阿殷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嗤笑道:“情分?我们有何情分可言?” 怀瑾荡然道:“金雅阁三个月,你说忘就忘了?” 真是没脸没皮,阿殷唾弃地哼了一声,干巴巴道:“忘了,不开心的事我一向都选择忘了。” 怀瑾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他望着茶杯里的热水,毫不在意地饮了一口,忽然笑道:“这回挨了打,你也能忘了,然后故技重施,再朝世子贴上去?” 阿殷别了话茬,答非所问:“你放我走吗?” 怀瑾垂下眼帘,淡漠道:“我有绑着你吗?你爱去哪去哪。” 阿殷更是疑惑不解,他不打算拿她做药引了?也不打算揍她一顿出气?那他为什么要救她? 阿殷无意识地用食指在棉被上打圈,随口问了句:“你知道魑什吗?” 怀瑾“嗯”了一声,“怎么了?” 阿殷摇摇头,认为怀瑾不是个好倾诉的对象,他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忙。 怀瑾何其聪明,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被他们缠上了?” 阿殷瞬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怀瑾放下茶杯,不做声。 阿殷见他这样,心不在焉地玩笑道:“如果我勾搭你,你能帮我摆脱他们吗?” 怀瑾愣了一下,用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阵,简言意骇道:“想都别想。” 阿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翻了个身,滚到墙角。 怀瑾慢条斯理道:“魑什不是人,我哪里对付得了他,而且我不稀罕一个对我虚情假意的人……” 阿殷醒一阵,睡一阵的,随意应付了他几句话后,便倒头昏睡过去了。 怀瑾静坐了片刻,起身吹灭桌上的蜡烛,悄声走了。 屋外,瘦高的罗卜像根灯柱一样,默然无言地站在水井前,见怀瑾出来,便点上了一盏灯笼,跟他一起走进了黑夜里。 *** 夜里口干舌燥得厉害,阿殷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床,恍恍惚惚来到桌前,捧着一壶凉透的茶水,喝了大半壶。 放下茶壶她正打算回去继续睡觉,衣橱里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乱,紧接着,她便眼睁睁地看着方才那个鬼气森森的小姑娘,抱着一颗会发蓝光的珠子,从衣橱里冲了出来,急急忙忙从她身边跑过。 珠子在跑的过程中,渐渐由蓝变红,波罗盯着珠子大呼了一句,“糟了!” 然后人便穿过白墙,没了踪影。 阿殷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瞬间清醒了过来。她调了个头,鬼使神差地朝门口走去。 推开房门,外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空气中安静得连丝风声都听不见,她抬起头,根本瞧不清天地。 阿殷站在门槛后,踌躇了一阵,终是下定决心,抬脚踏了出去。 前面的道路似乎很长,阿殷走了许久,依旧没有走到尽头,好奇心随之减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寒冷,她停了下来,环抱着自己,哆哆嗦嗦搓了搓手臂。 就在她准备打道回府时,迷雾中忽然显现一团飘飘摇摇的暗绿色影子,在不停地往远处游去。 阿殷放轻动作,毫不迟疑地跟上了它。 那团影子高高低低,变幻莫测,时不时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像是在对话。 “怎么还没有到啊,我好饿啊。” “你个蠢货,你又不是人,哪里会感觉到饿。” “哎呀,你们两个别说话了,快些走吧,晚了就进不去了。” …… 阿殷屏住呼吸,听着这团影子你来我往,争吵不休,顿时觉得它们也没那么可怖了,反而有点闹耳朵。 分卷阅读38 后来,影子加快了脚步,急急地飞上了一座桥。 桥两侧挂满了灯笼,那灯笼无依无靠,就那么悬挂在空中,发出幽深的光。 那桥随着影子们的离去,渐渐隐没,阿殷疾步追了上去。谁曾想,她刚踩上去一脚,那桥竟像是纸糊得一般,当即破了个大洞。 结果可想而知,阿殷从桥上掉了下去,在腐臭的流水中砸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声响。 影子们听见声音,纷纷转过身来,瞧着空荡荡的桥,又齐齐低下头,瞧了眼波澜不惊的水面,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谈论了起来。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听见了。” “哪来的声音?” “不知道。” “该不会是有鬼吧。” “蠢货,你自己就是鬼,怕什么?” “哎呀,你们别再说话了,快些走吧。” 于是一团绿影唧唧喳喳地继续往黑暗深处飘去。 四周又陷入了漫无目的的寂静。 水底下比陆地上更亮,成群结队的小虫拖着长长的会发光的尾巴,从阿殷身旁游走。 阿殷心悸地瞧着无数双似有若无的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缠绕在她的腰间,将她往下拽,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想挣扎都挣扎不了,只能随之沉沉地坠落。 从前是火,这回是水,阿殷没心没肺地想,还真是应了瘸腿李的话,她终究逃不过这场死劫啊。 瘸腿李,同癞大仙并居襄汾两大奇人,本事有没有,不清楚,但脾气倒是挺大的,一言不合就写符咒你。 整天神神叨叨,靠算卦谋生,可惜生意惨淡,门庭冷落,连鸟都不愿在他房前拉屎。这年头,果腹都成问题,村民们哪有闲钱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殷见瘸腿李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便提了半袋米面去找他,让他帮自己看看运势。 老李咂摸着嘴,望着她,直摇头道:“你啊,活不过十九,一生注定……” 阿殷气急败坏,也没听完他的话,丢下米面,一脸铁青地走了。什么江湖术士,简直信口开河,她身子好好的,怎么就活不过十九了。 ☆、巨狼 阿殷的躯体漂浮在河中, 由着那些怪手将她拖向更深的地方。 断断续续的奇怪片段,随着急流冲进了她的眼里。那是她从未瞧见过的景象——绚烂的灯火, 街道, 矮楼,四处洋溢着嘈杂的欢笑声, 空中骤然响起了一个锐音,只见烟火在黑夜里炸成一朵花,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那转瞬即逝的流光。 有个戴着厉鬼面具的男子, 在人们欢喜赞叹时,缓缓行来。 画面猛然被击碎了,阿殷眨巴着眼,瞧着那群会发光小虫,拖着长带子, 缕缕行行, 向上方游走。 阿殷这才如梦初醒。 小虫一走, 什么都瞧不见了。 沉浸在漫长的黑暗里,阿殷的听觉异常敏感,潺潺流动的水声, 以及她故意忽略的游魂,在哀怨, 在哭鸣, 由远及近。 他们哭命不该绝,哭战乱害人,哭在位者不作为…… 阿殷心中风起云涌, 许多事破蛹而出。 走南闯北,她瞧见过最多的就是——死人。前一刻满面春风,欢天喜地同你说话的人,转眼间就成了具鲜血四溅,冷冷冰冰的尸体。 满城尽是血海,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预示着灵魂将得不到安宁。 擂鼓号角响彻云霄,军队跃马扬枪,高声叫喊,尘土漫天中,刀剑无眼,捅向一个又一个头颅。 阿殷踏过乱葬岗,走过石岭关,瞧见的都是横尸遍野,听到的都是鬼哭神惊。 幽黑里,阿殷清秀的面庞无端端地生出几分阴邪的气息。 这哭声有问题! 喉头里迸发出各色声响,阿殷的瞳孔骤然放大,眼球迅速爬上红血丝,她不受控制地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 意识渐渐飘忽。 水流急聚加快,很快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吸了进去。 *** 夜幕中缀着点点繁星,一弯孤月挂在天边。 阿殷静静地趴在高高大大的芦苇荡里,即便晚风吹拂,也吹不散一身的腥臭味。 她气若游丝地吐出了嘴里的一口残水,翻了个身,眼前模模糊糊,她望着上方的阴影,张了张嘴,喉咙发出一点一点的嘶嘶声,“疼。” 说完,她扯了扯嘴角,暗骂了一句:活该! 手指被泡得肿胀,轻轻一蹭,外层的皮就掉了下来。 阿殷挤掉脓水,撑着湿漉漉的泥土爬了起来。她扭动脖子,环视了下周遭,一望无际的荒原,只有有几株老树屹立在那遥遥之地。 水底下竟还有这番景象,大风大浪过后,阿殷心境平稳,见此,只是啧啧称奇,感叹世间的妙意。 她拍掉身上的草木碎,深一 分卷阅读39 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芦苇荡里的泥土又软又黏,她小心翼翼地走着,仍是摔了几个跟头。 借着月色,她瞧见深色的泥地上不知从何处起,蔓延开了一摊血迹。 阿殷蹲下身,用食指沾了点血,放在鼻尖嗅了嗅,竟有股淡淡的清甜,不像是人血的味道。 阿殷莫名其妙,眼皮向上一撩,见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异动,她起身,循声走去。 扒开层层芦苇,在瞧见那发出异动的家伙时,阿殷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头雪白的狼,浑身的毛发几近透明,它躺在小土坡上浑身痉挛,鼻尖发出孱弱的呼吸声,腹部破了个大口子,狼血不断地迸出,一身好皮毛弄得全是血迹。 这狼大得非比寻常,仿佛只要它一张嘴,就可以一口将她整个人生吞活嚼了。一想到那血淋淋的画面,阿殷身上的汗毛就根根立起,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死,她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准备拔腿就跑。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瞥见巨狼的身下压了个人,那人头发散落,根本看不清面容。 血腥味不仅引来了阿殷,同时也引来了秃鹰,它们围着巨狼的躯体,在半空中盘旋,准备伺机而动,不知是要食狼还是要食人。 地上的肥鼠生了虎胆,不管不顾地咧着尖牙,率先向巨狼身下的人袭去,像是要掏了他的心肺来吃。 阿殷想也没想,随手捡了颗石子,瞄准时机,恶狠狠地朝肥鼠的脑袋上砸去,肥鼠的小脑袋当场就四分五裂了。 秃鹰们也察觉到了阿殷的存在,如果对巨狼它们还有些忌惮,那瘦小的阿殷于它们而言,简直就是盘中餐的必选之物。 秃鹰们目光凶猛,挥动翅膀,从半空中直蹿下来,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它们就落在了阿殷的头顶,肩上,伸出厚重的利爪硬生生地勾住了她的皮肉。 阿殷无处可逃,双腿不由自主地跪下,她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利落地刺向秃鹰的腿。 阿殷下手十分狠绝,几下就把秃鹰的腿给卸了,鲜血洒了她一头一脸。 秃鹰尖锐的咆哮声响彻在寂寥的芦苇荡里。 阿殷怕它们召来同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扬起短刀,一刀砍下了它们的翅膀,又一刀结束了它们的哀嚎。 阿殷立在原地,面容镇定,眼神阴鸷,她从容地将短刀在袖子揩了揩,伸手抹了下脸颊上的血痕,嘴角露出了似有若无的狞笑。 不过很快,她的眼底便恢复了一派清明。 阿殷回过神来,盯着惨死一地的秃鹰,又看了看鲜红粘腻的手心,心中猛地一惊。 她这是做了什么? 而土坡上的巨狼似乎有所感应,对着月亮长啸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殷抬眼望向那个快要埋进土地里的人,不知他是死是活,于是便想上前看看情况,可她走了没几步,双腿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晃荡了两下,登时跌坐在了地上。 阿殷缓缓垂下头颅,忍着痛不发声,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后背烂得不成样子了,再加上肩膀又新多出了两道鹰抓的口子,她情况应该比巨狼好不到哪里去。 她孤零零地半掩在芦苇里,一动不动。 时间流逝,阿殷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呼吸欲望正在慢慢减弱。 “喂——” 身后好像有人在唤她。 阿殷僵硬地扭过头,面孔上流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我也救不了你,我可能快要死了……” ☆、交心 “喂——”那人挣扎着从巨狼身下爬出来, 暗哑道:“睁眼,千万别闭上。” 阿殷听着他的声音, 抬头凝视着大好春光, 眼睛里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雾,她瘫在阴影里, 微不可闻地苦笑道:“秋怀瑾啊,秋怀瑾,没想到我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会是你。” 怀瑾委顿在巨狼的尸体前,他浑身都是血,破烂的外袍下,插着根□□,枪头从后头插进了他的右胸口, 上边的血已经干涸了。 阿殷定定地瞧着他, 她认为, 她对他的爱慕,早已伴随着燃尽的火堆,留在了那间破庙里。可如今她瞧见他这狼狈的模样, 眼睛毫无预兆地被刺痛了。 怀瑾抬手,无声地抚摸着巨狼的毛, 疲惫和悲苦在心头蔓延开来, 他默默攥紧拳头,喉头发出似有若无的哽咽声。 一狼一人,阿殷望着这一幕, 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怀瑾青灰色的面容显现出一点坚定,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轻柔道:“你不会死的。” 他缓缓转向阿殷,“我会带你出去。” 阿殷听了想笑,他都半死不活自顾不暇了,还妄想带她出去。 话音一落,怀瑾便握住了枪头,硬生生地将剩下半截□□从胸口处扯了出来,扯出了丝丝血肉,阿殷看得脸都快皱成一团了,他却哼都没哼一声。 怀瑾撑地而起,月光照在他脸上,颧骨 分卷阅读40 处露出了块银白色的骨头,上面的肉不知道是被怪物给啄走了还是被兵器给削掉了。 他垂着手,一步一步向阿殷走来,因步伐晃荡,仿佛随时都要跌倒。 阿殷移开目光,冷下心来警告自己,一切都是假象,她可不能再被他骗了。 怀瑾磕磕绊绊,十几米的路,走了快有半柱香的时光。 他越走越近,阿殷真真切切地瞧清了他的惨样。 怀瑾的头发乱蓬蓬的,里头夹杂了些绿油油的草叶,脸颊、胸腔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血肉隐隐还在收缩,除此以外,凡是肉眼可见之处,均是血痕交纵。 活像是乱葬岗里丢弃的死尸。 明明几个时辰前,他还是风度翩翩的祁国郡王,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阿殷忍不住提醒他,“你在流血。” 怀瑾眼窝深陷,他不在乎地回道:“没事。” 他在她面前蹲下,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胳膊,转过身,将她牢牢背在身上。 起来的那一瞬,怀瑾踉跄了下,险些把两人都摔进泥坑里。 阿殷想下来自己走,可四肢僵硬着,根本动不了,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虚弱了。 似乎是心有感应,怀瑾淡淡道:“点苍河里都是冤魂,你在里头泡了一阵,身上的精气都被吸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又见血,不出一个时辰,你就会僵死在这。” 阿殷的脑袋轻飘飘地抵着他的肩膀,她闷声闷气道:“半个时辰?我们怕是走不出去了,你把我扔在这,自己寻条活路去吧。” “好呀。”怀瑾一本正经道:“等有野兽来了,我把你当诱饵,丢给它们。” 阿殷扯了扯嘴角,没言语了。 在短暂的平静中,怀瑾驻足,深深看了眼巨狼。 阿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声音发轻,“它叫什么名字?” “啸凛。”怀瑾气息一颤,又看了片刻,终是抬脚走了。 芦苇荡里窸窸窣窣的,怀瑾背着阿殷,在泠泠然的月色中穿梭。 阿殷的气息愈来愈弱,怀瑾怕她突然断气,隔三差五地主动搭话,“你是怎么进来的?” 阿殷动了动眼皮,如实道:“我打开房门,沿着黑暗一路往前走,路上遇见了一团绿影,本来想跟着它们过桥的,结果掉进了河里。” 怀瑾将她往上提了提,“人是过不了风廊桥的。” 阿殷趴在他耳边无意识地咕哝道:“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跟你一样。” “我才不信。”阿殷呐呐道:“你住的青宵殿有问题。怪不得你就留一个宫人,要是多留几个,你的秘密怕是要泄露了。” 怀瑾抿着唇浅浅笑了起来,“什么秘密?” 阿殷这会儿也不怕怀瑾杀人灭口了,她视线飘忽地盯着他的下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你在衣柜里养小鬼。” 怀瑾神情并无波澜,“你果然看得到啊。” 阿殷自言自语道:“白日在人间当郡王,夜里头跑到这里来打架,当真是厉害得很,你问我是谁?我还想问问你呢。我再神秘也不过是个人,而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怀瑾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子,不带感情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是这副模样,不人不鬼的。” 阿殷见他难得配合,一股脑地将心中的疑惑都给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拿我做药引?是不是你中毒了,所要吃人肉来解毒?” 怀瑾失笑道:“我不吃人肉,我也没中毒。拿你做药引是为了治祁王的病,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为什么?” 怀瑾顿了顿,挑起了另一个话头,“如果天下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阿殷“唔”了一声,“我想仗剑走天涯,惩奸除恶,做个侠女。” 怀瑾听闻,笑了笑,“怪不得你的身手这么好。” 阿殷喃喃细语道:“可是,何时才能天下太平呢?” 怀瑾静默了半晌,信誓旦旦地留给了她两个字,“快了。” 阿殷黑白分明的眼里闪过一丝异动,她伸出手,擦掉怀瑾额头上那滴快要掉落进眼里的血珠。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怀瑾愣了下神。 阿殷慢慢闭上眼睛,叹息道:“有时候,你真像个好人呀。” 怀瑾笑了笑,“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夜色沉寂,回应他的只有草丛里蟋蟀的啼叫。 “喂,喂。”怀瑾脸色一变,连唤了好几声,“阿殷?” 阿殷无声无息,环在他肩上的手松了开来,沉沉地垂在两侧。 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了怀瑾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来点糖 ☆、印灵 怀瑾积聚了最后一点力气, 背着阿殷疾步走出了芦苇荡。 他将她放在地上, 分卷阅读41 伸手探了探她的鼻尖, 果真是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死了? 怀瑾屏气凝神, 环顾四下,却怎么也感应不到阿殷的魂魄。 于怀瑾这类游走于三界外的异物而言, 死亡意味着湮灭,他们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甚至不会感到疼痛,他们没有灵魂,死了,就真正的没了。 怀瑾不太清楚,为何阿殷能瞧见波罗, 也不大明白, 为何她半夜打开房门, 就能走向通往这里的路。她可能是有些特别的,但不可置否的是,她是人, 断了气,灵魂出体, 是会变成鬼的。 “阿殷?阿殷?”怀瑾握着她的手, 不死心地又唤了几声。 阿殷静悄悄的,那柔软温热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怀瑾无能为力地坐在那儿,神情木然地想:出去以后, 将她送回襄汾,找个好地方葬了罢。 他似乎阿殷的死并不感到悲伤,只是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怀瑾低下头,定定地望着阿殷的面孔,抬手擦干净了她脸上的血渍和泥土,自言自语道:“为何别家的姑娘都是干干净净的,你却总是灰头土脸,血迹斑斑,像个乞丐。” 说完,他都想象得到,若是阿殷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跳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才像乞丐!” 怀瑾面色沉静,一想到眼前这人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他发觉右胸上那受了伤的血洞竟开始隐隐作痛,痛得他呼吸一窒。 他伪装人,一向伪装的惟妙惟肖,言谈举止,接物待人,未曾露出过半点破绽。唯独在受伤,病重这种事上,他只能凭着印象做出反应,毕竟他不明白痛痒是怎样的。 怀瑾愣愣的,手指颤抖地抚上阿殷的眼睛。 “小瑾——”清脆的女童声忽然在寂寥的夜空里响起。 怀瑾抬头,瞧见波罗正捧着颗半蓝半红的珠子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来。 波罗边跑边迫不及待地向他控诉,“吓死我了!珠子半夜突然变红,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回事啊?凛啸呢?” 怀瑾默默无言,转回了头。 波罗跑到他跟前,正要问他发生了何事,转眼便瞥见躺在地上的阿殷,眼睛瞬间瞪成铜锣,“她,她怎么会在这?” 怀瑾摇摇头,“你快看看她的魂魄去哪了?” “哦。”波罗捧着珠子,跳到了阿殷身上,趴在她的胸口处,侧耳倾听,“她的魂魄就在身体里啊……” 怀瑾惊愕道:“在身体里?可是她已经死了。” 波罗古怪着,又细细听了听,嘟囔道:“她的魂魄好像被封印在这个身体里了,就算死了,也出不来。” 怀瑾神色一凝,“印灵术?” “没错。”波罗盘腿而坐,挠着下巴,奇道:“会这种术法的人,我就听过一个,不过他十九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十九年前?怀瑾晃了会神,十九年前的事,他一概不记得了。 波罗瞧着怀瑾惨兮兮的模样,把怀里的珠子丢给了他,稚嫩的小脸一副愁云惨淡,“你哪搞来的伤啊?何人能伤得了你?” 怀瑾刚碰上珠子,身上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愈合,他道:“图南暗中放出灵犀,率领上百阴兵袭击楼丹,凛啸为了救我,身负重伤,没挺过来。” 波罗不可置信地眨了下眼睛,艰难道:“那它,它现在在哪?” 怀瑾指着芦苇荡,声音发涩,“你去把它的尸首收了吧。” 波罗嘴巴一撇,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她抓住怀瑾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怀瑾任由她咬着,一声不吭。 波罗松开嘴,瞪了他一眼,便掉头往芦苇荡里走,一面走,一面哽咽地骂道:“你个大骗子!大骗子!明明说好了,只要我们跟着你,你就会保护我们,你说话不算数!” 怀瑾垂下眼帘,轻而颤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波罗身形顿了顿。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波罗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面对流血死亡。 天下太平。 十九年前,有个人就为了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灰飞烟灭了。 波罗回望了眼怀瑾,眼底闪过一丝悲戚,她微微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继续往前走。 *** 怀瑾将珠子放在阿殷身上,期盼能起一点用。 然而许久过后,她依然纹丝不动。 怀瑾颓然收回手,他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很多事也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怪物罢了。 就在怀瑾自嘲之际,阿殷的躯体突然一动,紧接着,一道虚无缥缈的淡影从她的躯壳内缓缓飘了出来。 怀瑾死死盯着那道影子,不大敢确定那是不是阿殷的魂魄。 怎么会有人,灵魂同原体,完全两副模样? 他看了看阿殷,又看了看魂魄,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她们不仅样貌不同,就连 分卷阅读42 散发的气息都大相径庭,魂魄即便闭着眼,怀瑾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透着的杀气腾腾,阴冷彻骨之意。 怀瑾隐约觉得这魂魄的原主是个大凶之物。 思及至此,视线里徒然出现了一双紫色绣鞋,怀瑾忙抽回珠子,警惕地抬起了头。 方圆几里内的风吹草动,一向逃不过怀瑾的耳朵,如今这人都到跟前了,他才发现。若不是他思绪太过集中,就是这人的功力异常深厚。 他目光不善,冷冷道:“何人?” 踩着绣鞋的女子媚眼如丝,一举一动都自带风情,她捂嘴娇笑道:“公子,说话不要那么凶嘛,这大晚上的,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害你吗?” 说着,她脚下一扭,整个人摔到了怀瑾身上。 她咬着唇,期期艾艾道:“公子,奴家脚疼。” 怀瑾俯下身,手背滑过她细滑的脸颊,轻笑道:“真是个十足的美人啊,这皮肤也是好得紧……” 女子献媚道:“公子……” 怀瑾嘴角浮起阴寒的笑意,“可惜啊,我不喜欢男人。” ☆、打斗 怀瑾退后了几步, 与女子保持了一定距离,他看也不看她, 冷声道:“请回吧。” 女子叹息一般轻吟了声, “真不愧是楼丹之主,识人的本事就是厉害。” 怀瑾知晓此人有备而来, 沉默了片刻,道:“有事直说,我今日无心同你在这唱大戏。” 女子挥了挥衣袖, 转瞬间,便恢复了男儿身。 怀瑾斜了他一眼,认出了他是前些日子出现在客栈里,同阿殷说话的那个男人。 陵游指着平躺在地的阿殷,道明了来意, “我要带她走。” 怀瑾表情未见什么变化, 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容置疑, “不可能。” 陵游掀起细长的双眸,嘲讽道:“你是她的谁?凭什么不让我带走她?” 怀瑾负手而立,淡淡道:“ 凭你打不过我。” 陵游愣了一下, 被气笑了,“看来这素来以谦逊低调为名的楼丹之主, 名不副实啊?” “如实告知而已。”怀瑾即便浑身脏乱, 也自有一派安然,“昨夜我听阿殷说,她近来被邪祟给缠上了, 我还在纳闷会是什么东西,结果它倒直接找上门来了?” 陵游听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他道:“什么意思?你说我是那邪祟!” 怀瑾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快走吧,趁我还没反悔。” 陵游笑得前仰后合,他看向怀瑾,忽的冷下脸来,森然道:“我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话音刚落,怀瑾就见陵游手心聚力向自己袭来,他灵巧地侧身一避,那掌风无处可落,径直打在了前方的一株粗壮的矮树上。 “咔啦”一声,那有三人宽的树干硬生生地断成了两截,树上的虫鸟被惊地得四处乱逃。 陵游另有打算,趁此间隙,想要捞起地上的阿殷。 他快,怀瑾比他更快,拉起阿殷的胳膊,几步跃上了写着“珘界”两个大字的石块前。 怀瑾拦腰抱起阿殷,居高临下地看着陵游,“别白费力气了。” 陵游铁青着脸,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符,他轻轻一点,那纸符瞬间化成了上百只金蛾,井然有序地向怀瑾飞去。 怀瑾皱了皱眉,只见一团火光凭空燃起,将那些金蛾烧得连灰都不剩。 陵游心中狠狠一恼,他算不到这玉面书生的命格也就罢了,现下连近他身都办不到,当真是大煞颜面。他仰着脸,厉声道:“你又救不了她,把她带在身边做甚!等到天明了,一切都晚了!” 怀瑾本不想同他再有纠缠,携着阿殷欲离去,听闻此言,有了片刻迟疑,“你能救她?” 陵游“哼哼”了两声,得意道:“那当然,我修得就是这门术法,赶紧把她给我。” 怀瑾道:“那你跟着一块来吧。” 陵游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定住了,一动也不能动,登时大惊失色,“喂!放开我!” 此时,波罗从芦苇荡里冒出了头,方才,她敛完凛啸的尸首回来后,就瞧见这两人在这大打出手,她怕伤及自己,便躲在角落里观起了战,这会儿见怀瑾将对方轻而易举地给摆平了,立马机灵地从兜里掏出根锁仙绳,噔噔噔地跑到陵游身旁,三两下就把他给捆结实了。 怀瑾抱着阿殷往前走,波罗紧随其后。 她不怕陵游中途使诈逃跑,锁仙绳,锁仙绳,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连神仙都能锁住,更何况是个不着调的邪祟。 陵游的脚步根本不听使唤,怀瑾走哪,他也跟着走哪。他不死心地挣扎了一番,没成想那绳子不仅没有松动的迹象,反而越勒越紧。 偷鸡不成蚀把米,陵游简直欲哭无泪。 在陵游滔滔不绝的谩骂中,四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路中。 分卷阅读43 芦苇荡随风轻轻飘扬,一抹淡色静静地立于其中,他目光阴冷,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摩挲不止。 *** 山那头是个热闹的街市。 在人间,除了梁上君子和打锣的更夫,这个时候,人们怕是都在睡大觉。而阴界却与之相反,白天歇息,夜里繁忙。 怀瑾猜测城中会有图南的眼线,若是他一个人,倒是没什么好顾忌的,可他现在身边带人,就不想与他们有冲突了。他未往大道里走,而是踩着房顶上的瓦片,来到了一幢风月楼后。 波罗跑上前去敲门,敲了好一阵,都无人应答。 她恹恹地转过头,劝说道:“咱们再找下一家吧。” “等等,别急。”说罢,怀瑾抬眸,望着屋檐上正用翅膀挠屁股的乌鸦,诚恳道:“烦请通报阁主,清簌有事求见。” 乌鸦的黑眼珠骨碌碌一转,确信他是在同自己说话后,不耐烦扑开翅膀,往楼里飞去。 不多时,里头传来了一声响动,门后的横木被人取了下来。 木门半开,一头戴圆帽的小厮探出脸来,待瞧清怀瑾的相貌后,立即将门大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公子,里边请。” 怀瑾点了点头,“多谢。” 风月楼里灯火通明,一歌女坐在二楼的雅间,弹着琵琶哼着小调,正厅内恩客们听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 怀瑾一行悄无声息地从偏厅中穿过。 陵游被这歌声勾得魂不守舍,频频回头。 波罗见状,抬脚踢了下他的小腿肚,呵斥道:“快走,再看,再看就把你眼珠挖来吃了!” 陵游当即就怒了,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小屁孩,你未免管得也太宽了罢,信不信我等会儿用云烟,烧得你魂飞魄散!” 波罗吐了吐舌头,嗤笑道:“小屁孩?姐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吃的盐比你嚼得饭都多,想让我灰飞烟灭,你得掂量掂量你有没那个本事。” 陵游将她从头扫到尾,嘴角浮起讥讽的笑意,“二十七?你是死了二十年吧?” “你!”波罗爬到他身上,挠他的脸。 这厢两人剑拔弩张,那厢小厮边领路边同怀瑾小声道:“公子,阁主有事出了趟远门,至今尚未归来。不过她临走前吩咐在下,若是您来了,定让我们好生招待。” “我们待上一日便走,不必麻烦。”怀瑾谦谦有礼,“等你家阁主回来,替我谢谢她。” ☆、梦境 小厮将怀瑾引入三楼的一间暖阁里, 他知道他们有事要商议,便识趣地关门退下。 屋里的摆设一应俱全, 小厮想得很是周全, 吩咐婢女送来了四套干净的衣裳和几桶温水。 波罗给怀瑾洗了块脸帕,怀瑾没接, 他现下无心打理自己,急急把阿殷搁在床上,卷起她的衣袖察看, 只见那白嫩嫩的胳膊上果真爬满了大片大片阴暗的尸斑。 他一路抱着阿殷走来,不仅闻到点苍河的腥臭味,还嗅到了尸体因迅速腐烂而散发出来的浓郁气息。 怀瑾握紧拳头,沉声道:“波罗,把绳子解开。” “是。”波罗乖乖地给陵游松绑。 陵游瞪了她一眼, 波罗不甘示弱, 暗暗掐了下他的腰, 两人一来一往,眼见着又要打起来了。 怀瑾冷冷地看向他们,“别闹了!” 波罗敛起张牙舞爪的模样, 她撇撇嘴,拿着湿脸帕走到床前, 盯着阿殷的尸体, 唉声叹息:“这孩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刚刚被抽了一身伤,还没痊愈呢, 转眼间,连命都没了。” 波罗是长不大的小小人,音容样貌永远停留在七岁,不会改变。然而这个小身子却揣有颗七十岁老母的心,长年累月蹲在她那四四方方的衣橱里,操心这个担忧那个。 波罗抬起阿殷的手对着灯火看了看,叹息道:“多漂亮的个姑娘啊,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疤啊。”不知为何,打从第一眼见到阿殷起,她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对方的遭遇也让她心生怜惜。 陵游被绑得通体酸痛软麻,他活动了下筋骨,从容不迫地走到床边,从波罗手里接过阿殷的手,淡淡道:“拿把刀来。” 事关人命,波罗不计前嫌,忙从百宝袋里倒出把镶满七彩宝石的西域匕首,拆了外鞘递给他。 陵游掰开阿殷的手掌,拿刀沿着她手心里的那条生命线缓缓划开,须臾,有汩汩流动的黑水从缝隙里冒了出来。 波罗眼疾手快,转身拿过窗台上的花瓶接下了这黑水。 黑水一滴一滴浇在了那娇艳欲滴的梅花上,刹那间梅花就枯萎衰败了。 那黑水不是别的,正是点苍河里穷凶极恶的残魂,它们受够了暗无天日、冰冷彻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遇着个活人,便争相涌入,相互残杀。杀来杀去,谁也没占到便宜,毕竟都是些破碎的魂魄,实力半斤八两。 残魂苦苦哀嚎着,没了点苍河,没了寄主, 分卷阅读44 它们就像是脱了水的鱼,活不了多久。 怀瑾心善,为了减少它们的痛苦,一掌将它们给震碎了,碎得连渣都不剩。 陵游等黑水流尽了,简单地给阿殷的手做了个包扎,又从兜里拿了粒金元丹喂她。 “一个时辰后,她应该就会醒来了。”陵游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三角架前,把手放进铜盆里浸湿,然后打上皂角,将十指反复搓洗了几遍,唯恐手里沾上一点脏东西。 陵游洗手洗得正欢喜,脚尖忽然离地,衣领被人从后面提了起来,他一头雾水,扭头看向始作俑者,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怀瑾道:“男女有别,阿殷需要更衣疗伤,我们先出去。” 陵游“哎呦”了一声,甩开他的手,刺啦啦地说:“我当是什么事呢,不就换个衣服嘛,我闭眼不看就是了。” 怀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把陵游盯得浑身发毛,他打了冷战,讪讪道:“我出去,出去还不行嘛,我偷看谁,我也不会偷看她呀,她可是我……” 陵游嘟囔着走出了屋子,一出屋,就想起了琵琶歌女,立马屁颠屁颠地下了楼,寻声觅美色去。 怀瑾把珠子还给了波罗,又交待了几句,便关门走了。 *** 波罗将百宝袋丢在床边,将里头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翻翻捡捡,挑了些能治外伤的膏药,她褪去阿殷身上的烂衣裳,细致地数了数对方身体上的伤处,统共四十九道伤,惨烈的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天劫。 波罗“啧啧啧”了几声,光着脚下床,从门后费力地提了桶温水过来,打算先替阿殷擦个身子,再做治疗。 还未靠近,她便发现落在阿殷身侧的那颗蓝珠子有往暗红方向变的趋势。 波罗心道:这珠子莫不是年纪大,感应出问题了,最近稍微遇着点小事,就开始乱冒红光。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波罗惊得打翻了手里头的水。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勾勾地望着阿殷身上那道飘忽的淡影,眼珠都不会转了。 门外,怀瑾听到动静,忍不住问了声,“怎么啦?” “啊?没,没事,我不小心摔了。”波罗心虚道:“你别进来啊,阿殷可没穿衣服。” 怀瑾清了清嗓子,不吭声了。 波罗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触碰,足下却突然被一滩水给绊倒,整个人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这回是真摔了。 波罗张了张嘴,失魂走魄似的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清鉴。” *** 阿殷做了个梦,一个跌宕起伏,虚幻又真实的梦。 梦里有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她靠在高高的杏树上,手里拿着一坛酒,豪爽地灌了几口后,猛的翻了个身。 红衣女的脚背牢牢地挂在枝叶里,身体呈倒挂金钩状,她双臂环胸,舌头打结道:“呆、呆子,老娘都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你去还是不去,能不能给个准话啊?” 被唤作呆子的是个身着白衣,面容模糊的男子,对于红衣女的话,他恍若未闻,只顾拿着短刀细致地雕琢手中的物什。 红衣女气急败坏,用力晃了下树枝,满树尚未成熟的杏子纷纷落下,砸得男子无处可逃。 男子终于是有了反应,一跃而起,将红衣女从树上揽了下来。 女子衣红,脸更红,她靠着男子的胸口,仰起头,指着对方的鼻尖,醉醺醺地骂道:“老娘的豆腐也你小子能吃的?快给我放开!” 男子点点头,立马松开了手,女子没了依托,身形晃荡了两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脑袋好像砸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有些愣神,树上一颗摇摇欲坠的杏子,飘啊飘啊,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她的门牙上,她眨巴了下眼睛,随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看也不看男子,捂着后脑勺,默默调了个头,往回走了。 “喂——”男子几步追上,钳住了她的手臂,“你去哪?” 红衣女不声不响地挣开了他的手,梗着脖子,“回去啊,免得你又嫌我烦。” 男子顿了顿,将玉雕塞进了她手里,轻声道:“清鉴,生辰快乐。” 清鉴摸着那手掌大小、栩栩如生的白狼,嘴角不禁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她道:“你个呆子,也就只有你才会送姑娘这种东西。” 画面突然一转,震耳欲聋的铁啼声从黑隆隆的远方不断传来,守在城楼上的将士急促地敲响了警钟。 俄顷之间,地动山摇,点苍河滚滚晃动,怨灵纷纷爬起蓄势待发。 紫蓝色闪电破开了天地,震耳欲聋的惊雷随之而起。 白骨森森,血流成河。 阿殷想,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清鉴一身盔甲,手持双刀,身姿挺拔地站在城楼上,风将她的裤腿吹得呼呼作响,她垂眸望着楼下黑压压的阴兵,面上带伤,目光却格外坚定。 天是黑的,雾也是黑的,唯有她,是这 分卷阅读45 片黑暗里唯一的红色。 清鉴毅然决然地跳进了那片黑池里。 万千厉鬼齐齐哀泣。 长剑穿了清鉴的胸口,她恍惚地低下头,恍惚地瞧着那剑剜出了她的心脏,那血淋淋的、鲜活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向前跪倒在地。 狂风暴雨接踵而来,清鉴勉力地抬起头,冷冷地盯着黑影里的那抹白色。 ☆、算盘 阿殷猛地睁开了眼, 怔怔地盯着床顶,她下意识捂住心口, 感觉那里空空荡荡的, 仿佛自己的心脏被人挖走了一样。 波罗依旧保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她见淡影消失, 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上前,轻声唤道:“清、阿殷?” 阿殷听见有人喊自己, 这才从梦境的余温中抽身出来,她缓缓侧过头,一语不发地瞧着只有半人高,穿着鹅黄色罗裙,带着满框眼泪的小女孩, 有些莫名其妙。 “你……”她想问小女孩哭什么, 奈何喉咙里像有团火在烧, 一说话就疼得厉害,只能斩断了问话。 阿殷抬手揩掉了波罗脸上的泪珠,指了指喉咙, 无声地发出了一个“渴”字。 波罗当即领会,手忙脚乱地倒来了一杯水, 小心翼翼地喂到阿殷嘴边, 阿殷摆摆手,表示她自己来就行。 阿殷捧着碗喝水时,波罗就在旁边托着腮, 咬着手指甲,静静地看着她。小姑娘大眼珠扑闪扑闪的,看得阿殷极其不自在,吞咽的动作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期间,阿殷感觉身上有点凉,便低头扫了眼,发现自己竟衣不蔽体,红白相间的皮肉露在外头,狰狞可怖,吓得她赶紧拽动旁边的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波罗见了她这举动,想起方才自己由于惊喜过度,忘记给她擦身子上药了,于是赶紧折回门后,打算再提桶水来。 一掀开帘子,波罗便瞧见房门上映着个清瘦的身影,扎了根似的不言不动,宛如一尊肃静的看门神。 波罗叹了好大口气,她故意拔高音量道:“小瑾,你还在外面吗?” 怀瑾不急不缓地“嗯”了一声,“有事吗?” 波罗看向帘子里的人,继续大声道:“你别候着了,阿殷已经醒了,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她的,你奔波了这么久,身上肯定很难闻,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嘛,赶紧去楼下洗个澡,过会儿再上来。” 怀瑾淡淡道:“哦。” *** 二楼雅间里,陵游端着茶杯,悠然自得地享受着歌女时不时向他投注过来的眼光。 他抬眸,回了个风情万种的笑,歌女当即羞红了脸,半掩琵琶,拨弦的手不自觉慢了下来。 陵游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几时了?” 一旁的侍女低声答道:“回公子,寅时刚过。” 陵游点点头,从花瓶里抽了一株开得正盛的仙客来,轻嗅了下,施施然地起身走了。 留歌女见其背影,落寞失神。 歌女叹了口气,将一颗刚刚发芽、还未长成的春心埋了回去,期期艾艾地继续抚弦。 楼下的恩客听闻这琵琶声,皆是副欲语泪先流的模样,不由举杯痛饮,怀恋起少时爱慕之人。 鼓乐齐鸣是属于楼下的,楼上是冷冷清清的,陵游款款走上阶梯,拐了个弯,在最里头的一间房瞧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谁呀?”波罗稚嫩的小嗓门提起。 陵游道:“我。” 波罗没好气,“进来。” 陵游笑嘻嘻地推门而入,径直向前,将手中的仙客来献给了气色不大好的阿殷。 阿殷没接,懒懒地掀了下眼皮,斜了他一眼,翻过身。 波罗在一旁幸灾乐祸道:“欸,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怕我又用锁仙绳把你绑了?” 陵游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阿殷的白眼,转身将仙客来放进了矮桌上的花瓶里,笑道:“我来看看我妹妹,见她安好,我就放心了。” “妹妹”波罗挠着下巴奇道:“你是阿殷的哥哥?怎么看起来不大像啊。” 阿殷虽口不能言,但心里已用最粗俗的言语把这乱认妹妹的江湖术士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陵游拍了拍波罗的小脑袋,不正经道:“不止是她,你也是我的小妹妹啊。” 波罗瞬间拉下脸,她抓住陵游的手臂,勾住他的小腿,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陵游下巴磕到青石板,发出连连惨叫,“啊!我的脸啊!” 波罗心虚地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见他并无大碍,嘴硬道:“谁让你乱说话的。” 陵游眼眶里蕴藏着点点泪花,瞪了她一眼,“小鬼,信不信我拿云烟,烧得你——” “魂飞魄散。”又是这句话,波罗撇撇嘴,脖子往前探去,“烧烧烧,你赶紧烧死我吧,免得夜长梦多。” 陵游见她四肢纤细,脸蛋还没自己的一个巴掌大,除了 分卷阅读46 脾气坏点,完全是小鬼头的模样,若是跟她太过计较,那真是有失风度,他“哼”了一声,不屑道:“我那云烟可是花了大把时间制成的,浪费在你身上,我舍不得。” 陵游两手撑地,一跃而起,揉着下巴,迫不及待地走到梳妆台前,梳妆台上有面大铜镜,他弯下腰,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起自己的脸蛋,见没一处落下伤疤,这才长舒了口气。 波罗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懒得出言挖苦他了。 门外忽然响起了三下敲门声,波罗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她下意识看了眼阿殷,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心里风生水起地敲起了如意算盘,她勾着坏笑,走到陵游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哥哥,我们现在一块出去玩,好不好?” 陵游猛的僵硬住了,避她如避蛇蝎,上半身拼命往后退去,他毛骨悚然地瞧着她,“你、你想干嘛!” 波罗一派天真,她摇摇头,发出清脆的声音,“没有呀,就是好久没来阴界了,想出去逛逛,可是没人陪,你陪我去好不好?” 陵游全身都在抗拒,“不好!” 波罗拖长声音,附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个好地方,那里美人无数,美酒尽饮,怎么样?去不去?” 陵游沉默了片刻,大义凛然地拉起她的手,走了几步,纵身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耳边嘈杂的谈话声突然消失了,阿殷纳闷地转过身,但见窗户大开,不见两人的踪影。 敲门声愈发紧急,怀瑾在外头沉声道:“波罗!发生了何事!” 阿殷“唔”了两声。 须臾,怀瑾见没人应答,直接破门而入。 ☆、消失 怀瑾略带急色进屋, 他一面掀开帘子,一面道:“波罗?” 阿殷半靠着玉枕, 伸手指了指窗边。 怀瑾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从那里跳下去了?” 阿殷点点头。 “她去做什么?” 阿殷摇了摇头。 怀瑾见她眼窝深陷,面色苍白, 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副骨瘦如柴的模样,不由放低了声音,“你怎么了?” 阿殷察觉到了他的注视, 缓缓仰起头,左眼不知害了什么毛病,看人有些不大清晰,所以透着迷茫的光彩,她指着自己的脖子, 摇了摇头。 怀瑾停在了她面前, 不容置疑道:“我看看。” 阿殷犹豫了下, 依言张开了嘴。 怀瑾俯下身,半眯起眼,认认真真地当起了郎中来, 他捏着她的下颚,翻来覆去地看了看, 半晌, 轻声道:“可能是金丹性烈,烫到了,等波罗回来了, 我让她拿几粒清音丸给你服下,明日应该就能好了。” 阿殷眨了下眼睛,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他的呼吸似有若无地飘在她的脖颈处,飘得她不禁绷直了身子。她僵硬无声地望着房顶上挂着的那串风铃,然后视线缓缓向下,盯着怀瑾的鼻梁。 怀瑾微微颔首,正对上她的目光,愣了愣,有了片刻的失神。 阿殷最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推开了他,眼珠四处乱转,心虚地看向别处。 怀瑾垂眸,勾了勾嘴角。 两人漠然了半晌,阿殷闻着他身上清淡的皂角香,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不久前,他们俩也是这么坐着,只不过位置对调,她端着碗,心猿意马地给躺在床上的他喂药。 阿殷思及往昔,对怀瑾的心绪愈加复杂了起来。李家村一别,她真以为两人永远不会再见了,毕竟天下那么大,若非一方有心寻觅,又怎会重逢?况且她还刻意躲着他。可谁又能想到,半个月后,他们不仅相遇了,还莫名其妙牵扯出了一些事,原先他想杀她没杀成,现在反倒还救了她两次,那这笔帐该怎么算? 阿殷脑子乱糟糟的,思绪乱飞,一会想起金雅阁,一会又想起襄汾,然后忽然就想到怀瑾身上的伤,那血淋淋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的胸口可是被长.□□了一刀,就像梦境里的那个红衣女一样。 阿殷眼皮不由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怀瑾,指着他的胸口,比划了几下。 怀瑾不言不语,抬手慢慢解开衣带,边解边欲拒还迎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什么情况?阿殷忙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恶狠狠地瞪着他。 怀瑾柔声道:“你不是想让我跟你一块睡吗?” 阿殷给了他一记刀眼。 怀瑾微不可闻地笑了下,忽然话锋一转,“你饿吗?” 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被他这么一问,阿殷便觉得腹中好似被掏空了一般,咕咕作响,她“嗯”了一声。原以为怀瑾会派人给她准备些吃食,却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了句,“饿着吧,你现在也吃不下。” 果然——阿殷咽下一口恶气,瞬间饱了,三番两次,他一待她好,她就快要忘记这人的真面目了。 怀瑾看着她要吃人的眼神,并不害怕,只是闲闲地笑了一下,“怎么?又想 分卷阅读47 朝我脸上打几拳?” 阿殷舔了舔后槽牙,直挺挺地躺回了床上,将被子蒙过脑袋。 怀瑾不做声了,伸手摸了摸被子,冰冰凉凉的,阴界就是如此,即便烧了碳火,这屋子也暖不起来。 他起身走到窗边,就在即将合上窗户的那一刻,怀瑾瞧见了巷子里游荡的几个黑盔甲的影子,目光黯了黯。 “咔哒——”窗户紧闭,隔绝了不断涌入的寒风。 怀瑾从柜子里抱了床绒被,轻手轻脚叠加在了阿殷身上。 阿殷感觉到了动静,往上一挪,露出了一双探究的眼睛。 怀瑾笑了笑,道:“你再睡会儿,天亮以后,就没得休息了。” 阿殷面露不解。 怀瑾继续道:“等波罗回来了,你和她一块回去,她不能见到太阳,你顾着她些。你们一直往南走,路上遇到任何人同你说话,你都不要理会,走到一间叫‘驻忘’的客栈。”说着,他从腰间拿了个玉雕状的牌子,放在了枕边,“把这东西给看门人,他就会带你们回人间。” 阿殷听了,把整张脸露了出来,她张了张嘴,说了个无声的“你”字。 怀瑾轻描淡写道:“我还有些事要办。回去之后,你是想留在我殿里,还是想去别处,都随你,魑什那,你不用担心,我会解决。” 阿殷怔了怔,瞧着他眼角的那颗痣,觉得他是在交待后事,交待完后马上就要死了,死之前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温柔清润样。 怀瑾问:“你冷吗?” 阿殷摇了摇头。 怀瑾没再说什么,慢慢放下床帘,不声不响地出了屋。 下楼时,小厮正在勤奋地擦洗楼道间的每一块木板,怀瑾叫了他一声,他立马放下抹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公子,有何吩咐?” 怀瑾漫不经心地问道:“这里可有活人能吃的东西?” “有。”小厮解释道:“来这的恩客偶尔也会想尝点人间的食物,所以阁主每次出去,都会带些东西回来。不过这次阁主离去时日有些长久,厨房就里只剩下些米面了。” 怀瑾道:“那煮些清粥,放凉了以后,给三楼的姑娘送去。” 小厮回道:“是。” 怀瑾绕过他,一路进了庭院,正厅内丝竹管弦之乐仍旧高昂不休,琵琶声停,又来了二胡、月琴…… 房梁上的乌鸦听见开门的动静,低头瞄了一眼,又百无聊赖地挠起了屁股。 怀瑾合上门,慢悠悠地往前走,直到消失在了阴暗的小巷中。 ☆、图南 随着一阵鸡鸣狗吠后, 整座城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在这份寂静之中, 阿殷醒了过来。 天蒙蒙亮, 微弱的光线顺着窗纸爬了进来。 阿殷动了动手臂,感觉上边压着个什么东西, 侧头一看,看见了个小人。 波罗不知何时回来的,缩在阿殷的右侧, 抱着她的手臂,似乎睡得正香,只是嘴里不停念叨着个名字,声音细如蚊鸣,阿殷听不清楚, 觉得她是在做噩梦。 阿殷拍了拍波罗的肩膀, 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波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虚弱道:“天亮了?” “嗯。” “你喉咙好点了吗?” “好多了。”阿殷下意识回了句,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 “怀瑾给我留了字条,让我喂你几粒清音丸, 我怕你不能说话难受,又加了副灵罗根。”波罗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往角落里躲藏, 不让阳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小声道:“灵罗根虽然见效快,但容易流鼻血。” “无碍。”阿殷满不在乎, 她掀开两床棉被,趿拉着鞋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了看,外头静悄悄的,竟连个人影都没有。 真是奇也怪哉,半夜沸反盈天,到了白日,反倒变得死气沉沉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瞧着和人间无异,却处处透着古怪。 阿殷挠着下巴琢磨着,波罗在后头道:“陵游醉死在千忧楼里,我实在拉不回来了。” 阿殷转过身,无所谓道:“别管他,醉死才好。” 波罗抬起双手,遮住头脸,语气焦急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你一个活人待在这,万一被他们发现了,那就惨了。” 阿殷想起了夜里怀瑾交待的事,二话不说拉上帘子,将波罗从床上捞了起来背在身后,随即在屋里翻翻找找,最后从柜子里翻出了件黑色大斗篷,她系在身上,严严实实地把后背的小孩遮了起来。 离屋之前,阿殷像头大水牛似的,咕噜噜地喝下了一整壶水,还顺带把桌上吃剩的半碗粥给解决了。她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觉得接下来的路途不会太平,怕另生变数,有了这顿没下顿,所以提前往肚子塞满东西,毕竟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 来时热热闹闹,走时却冷冷清清,阿殷背着波罗出了风月楼,惴惴不安地走在空无一 分卷阅读48 人的街道上。 天光明亮,寒风凛冽,那风急一阵缓一阵的,时不时将她身上的大斗篷吹得哗啦啦地飞扬起舞。 阿殷只好一手捂住斗篷,一手用油纸伞去挡风,慢吞吞地前进。 波罗趴在她的身上,没有什么重量,甚至好像压根不存在似的。阿殷在异文里看过,说鬼一遇着太阳就会灰飞烟灭,她怕波罗突然没了她都感觉不到,便时不时地侧头问一句,“你还好吗?” 波罗总是闷声闷气地“嗯”一声,然后紧紧抱住她的脖子。 “阿殷,你回去以后,还在怀瑾的殿里待着吗?”波罗忽然问道。 阿殷愣了片刻,平静地答道:“不,我要回襄汾。” “襄汾是哪?”由于身体限制,波罗十几年来都在青宵殿内的那只大柜子里待着,鲜少外出,外出也只是夜里出去装神弄鬼,吓吓幽会的情人们,然后再索然无味地回来。所以对于人间的地名人名,她都不甚了解,是个孤陋寡闻的存在。 “我家。”阿殷笑了笑,“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波罗古怪道:“那你还要回去?” “至少我在那里不用每天担心有人想杀我。”阿殷顿了顿,“况且我还有个亲人在那。” 说起李元英,阿殷就想到了他那双为了救她而盲了的眼睛,这些年来,她四处游历,遍访名医,花了不少钱财,却都无人能治。 阿殷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你会治眼疾吗?” “我不会,不过怀瑾应该会,他很厉害的。”波罗憋着一肚子坏水,“不如你在殿内多待几日,等他回来,问问他?” 阿殷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波罗拉着她一路闲聊,津津有味地听着阿殷讲述人间的趣事。 出了城门没多久,阿殷忽然刹住了脚步,不动了。 波罗闷在斗篷里,疑惑道:“怎么了?” 阿殷盯着城楼附近的一草一木,许久,呐呐道:“原来不是梦啊,真的有这个地方。” “什么?”波罗刚探出脑袋,炙热的太阳就烫得她立马缩了回去,她唉声叹气了几声,忙又问:“发生了何事?” 阿殷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道:“我夜里做了个梦,梦里动魄惊心,跌宕起伏。” 波罗来了兴趣,“什么梦?” 阿殷絮絮叨叨地把红衣女的故事说与波罗听,听得她脸色煞白,手指颤抖。 阿殷说完,莫名胸口堵得慌,她连深叹了几口气,目光沉滞,道:“我上次掉入点苍河时,也瞧见了些稀奇古怪的画面,跟真的似的,你说我是不是瞧见河里某个冤魂的前世?” 波罗抿紧嘴唇,好半天才小小声地回了句,“也许吧。” 正当此时,前方忽然传来了阵阵铁蹄声,阿殷听得心慌意乱,恍惚中,似乎瞧见了血洗城池的景象,惊得她额头直冒冷汗。 波罗抓着她的衣领,急急催道:“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图南来了。” 阿殷不知图南是谁,只知来者不善,不做犹豫,忙丢掉手里的伞,往城内跑。寒风宛如一片片利剑刮在她的脸上,她的心脏怦怦作响,好像随时都要跳出来了。 就在阿殷刚踏进城门的那刻,身后猛然传来了毒蛇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阿殷僵在原地,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不敢回头,默默咽了口唾沫。 波罗躲在斗篷里,戚戚然地哀声道:“完了完了,这回真的要死翘翘了,怀瑾你在哪啊……” 阿殷握紧拳头,往前走了一步,那人阴阳怪气地开了口,“腿还想不想要了?” 阿殷一动不动。 “啪嗒啪嗒”铁蹄声慢慢靠近,阿殷咬着后槽牙,暗中摸到了腰上的匕首。 ☆、世子妃 图南坐在马背上, 身穿着漆黑色的大氅,右手执着根马鞭, 一只秃鹰落在他的肩上, 他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行事胆大的女人。 阿殷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又松, 慢慢抬起头。 深浅光影将此人的面部轮廓清晰地呈现出来,五官俊朗丰毅,神情却是偏向阴郁冷酷的。他长久凝望着阿殷, 也不说话,直把她瞧得背部寒毛根根竖起。 阿殷清了清嗓子,满面堆笑道:“公、公子,您有何事?” 图南眉头一皱,他向来最看不惯这种见风使舵谄媚侍人的做派, 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殷讨好又畏惧道:“回, 回公子, 我有个远方表弟要成亲了,我正赶过去喝喜酒呢。” 说完,阿殷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根, 这是什么狗屁借口。 果然,图南也不信, 他目光阴鸷, 冷笑了一声,“你可知道这里白日不能随意外出走动?” 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阿殷讪笑道:“小人也是一时着急, 还望公子见谅。” 图南扬起马鞭,指向 分卷阅读49 阿殷鼓得老高的后背,“那是什么?” 波罗本就胆战心惊得厉害,突然听闻大魔头提及自己,吓得一哆嗦,差点从阿殷背上掉下来。 阿殷脸不红心跳,继续扯谎,“身后是家妹,她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图南的脸色蓦地一沉,他抡起手中的马鞭,毫无预兆地就朝阿殷挥去。 好在阿殷时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见状,眼疾手快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堪堪躲开那一鞭子,马鞭的滋味她不久前刚尝过,抓心挠肝的,她可不想再尝一次了。 “呵——”图南皮笑肉不笑道:“你躲什么?你还会怕疼吗?” 波罗躲在斗篷里,唉声叹息道:“阿殷,阴界里的人是没有痛感的。” 不早说!阿殷脑中一激灵,怪不得对方会突然变脸。那她想继续行骗,岂不是得老老实实且面无表情地让他打,打得他尽兴了,兴许才能逃过一劫?可她一具□□凡胎,实在是熬不住这三天两头、没完没了的虐打呀。 正在阿殷犹豫不决之际,图南的话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你个活人是怎么进到阴界来的?” 波罗崩溃道:“怎么办,怎么办啊!” 阿殷紧张得要命,又听她念经似的叨叨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咬咬牙,脱下斗篷,将波罗包起来,埋进草丛里,边埋边小声嘱咐道:“你等会儿瞧准时机,赶紧跑!” 波罗急道:“那你怎么办?” 阿殷稳定心神,笑了一下,“我命大,死不了。” 话音刚落,那些候在后头的阴兵们蜂拥而上,他们宛如傀儡,个个瞳孔无光,面色木然。 阿殷瞧着黑压压的一片向自己袭来,顿时头皮发麻,匕首都握不稳了。 尘土飞扬,乱作一团。阿殷连杀了几条马腿后,便体力不支,头晕眼花,紧接着,两道热流从鼻孔里滑了出来。 阿殷无心顾忌,胡乱抹了一把,血混着泥土交错纵横地遍布在她豆腐似的脸上,看起来十分滑稽。 但阴兵们不具备搞笑情绪,所以依旧冷冷冰冰。 阿殷决定反攻为主,她飞身蹿上离她最近的一匹大马,双脚摇摇晃晃地踩在马背上,抬起匕首,胡乱刺向阴兵。 阴兵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呆滞了片刻,那刀直挺挺地捅进了他的脖颈里。鲜血立马迸出,洒了阿殷一脸。 闻着陌生的血腥味,阿殷眼神突变,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瘆人的笑。 阴兵捂着脖子上的口子,血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中流出,他直勾勾地瞧着阿殷,黯淡的眼睛透露出一种惊惧恐怖的色彩。此时此刻,他并不是傀儡面瘫。 阿殷夺过阴兵手中的剑后,一脚将他踹下马,她背着阳光挺直了身体。 图南眸色深沉,明明人还是方才那个人,可感觉却变了,她即使不动弹,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一股弑杀的气息。 阿殷抓着疆绳,缓缓转了个方向,她手起剑落,转眼间,便砍下了几个阴兵的头颅。 远处旁观的阴兵们似乎都在因这利剑声而瑟瑟发抖。 草丛中探出两只眼睛,波罗呆呆地瞧着眼前这一幕,在心底默默肯定了一个答案。 图南摩挲着剑柄,目光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他道:“你是谁!” 阿殷听闻此言,收回了长剑,她踩着几个阴兵的肩头,像阵轻风往前一跃,最后落在了图南的那匹大黑马上。 她扬起长剑,直指着图南的鼻尖,讥诮道:“我是你大爷。” 图南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暗中出掌,那掌凛冽有力,阿殷无处可躲,生生挨了这一下,她双目瞪圆,觉得五脏六腑好像爆裂开来了,脚下一歪,身子倒落在地。 图南垂眸,冷声道:“不知天高地厚。” 阿殷仰面朝天,连连咳嗽,每咳一下喷出一口血,她抬手抹了抹,狞笑道:“耍阴招啊,啧啧啧,真没意思。” 图南目光一凝,她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倒是和某人如出一辙,只不过那人早已死得透透的了。 大马抬起前蹄,踩在了阿殷的胸上,它只需再用点力,那这副原本就残破不堪的身子立马就呜呼哀哉了。 电光火石之间,阿殷卸掉马蹄,迅速抽身。 大黑马没了马蹄,凄切地哀鸣了一声,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 图南凌空而起,随即安安稳稳地落在了一块平地上,他眯起眼睛,一语不发,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 四周的阴兵围了上来。 阿殷吐了口血水,脸上代着跃跃欲试的坏笑。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空中忽然传来了空灵质朴的陶埙声。 阿殷听得恍恍惚惚,心中那股燥火渐渐压了下去,眼睛也随之恢复的清明。她踉跄了一下,摔了个大屁股蹲。 瞧着远处款款而来的绿衣女子,阿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溺水身亡的世子妃吗? 阿殷心中惊涛骇浪,眼角 分卷阅读50 余光里又瞥见了更可怕的一幕——宛如罗刹般的图南似乎在笑。 ☆、檀菁 世子妃走到阿殷跟前, 微微俯身,朝她伸出了手。 阿殷古怪着, 借她之力起了身, 刚一站稳,喉中腥甜, 忍不住又呕了一口血,嘴里刚吐完血,鼻血也马不停蹄地来凑热闹。 世子妃见状, 忙递给了她一块手帕,轻声道:“你没事吧?” 美人如玉,连声音都令人如沐春风,阿殷摇摇头,用帕子遮住了半张脸, 因自行惭愧而垂下了脑袋。 图南站在两人身后, 鼻子出气, 冷笑了一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世子妃转身,语气淡淡道:“檀菁见过城主。” 阿殷趁机偷瞄了眼图南, 见他脸色阴沉,仿佛刚刚嘴含笑意的模样只是她一时眼花看错了, 罗刹依旧是罗刹, 不会为他人露欢颜。 图南冷冷冰冰道:“这人是你带进珘界的?” 檀菁不言不语,算是默认。 阿殷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檀菁的侧脸, 她同她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这么帮自己? 图南一步步向檀菁逼近,脚步停在她面前,他忽然恶狠狠地笑道:“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知道。”檀菁抬眼,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空空洞洞,毫无光彩,她不紧不慢道:“只要你放了她,我任凭你处置。” 图南咄咄逼人道:“檀菁,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檀菁听言,却是笑了,“你当然敢。” 图南目光恨恨,毒辣得像是要挥鞭抽人,阿殷恐他发起火来,伤及这位半路杀出的神仙姑娘,忙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说话,檀菁暗中拉住她的袖子,制止了她。 檀菁仰着脸,对峙似的和图南相望了片刻,随即不卑不亢道:“当年你退我婚书,至今都没有一个交待。” 图南抿着唇,并未辩解。 阿殷面上平静,内心却已波涛汹涌,她这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檀菁沉静道:“你放她走,就算是给我的交待,从此以后我们一笔勾销。” 图南死死地盯着她,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眼中竟有慌乱之意,他咬着牙,好半天才说了句:“滚!” 阿殷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她下意识地看向檀菁,檀菁则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抬手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走吧。” 连说了几个谢谢后,阿殷折回草丛,一把抱起波罗,拼了命地往前狂奔。 她料定图南不会伤害檀菁,所以果断先跑了。 在跑进林子时,阿殷回头望了眼城楼。黑压压的阴兵依次向两侧陆续散了开来,檀菁朝图南行了个半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城门。 图南褪下凶神恶煞的神情,瞧着她的背影,一脸黯淡无光。 阿殷摇了摇头,继续跑向她的康庄大道。 好在一路都畅通无阻,在正午时分,阿殷终于抵达了那间名叫“驻忘”的客栈。 客栈虽大,却只能用一个愁云惨淡来形容。门匾摇摇欲坠,上面爬满了成群结队的虫子,看得人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一地,房梁上的一红灯笼咧开大嘴,里头的灯芯不知何时没了踪影,风一吹,就开始扑簌簌地往下落灰。 阿殷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只听“哐当”一声,厚重的木门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 外头惨不忍睹,里头也好不到哪去,放眼望去,除了几副缺胳膊断腿的桌椅外,什么也没有,仿佛刚被阴兵洗劫一通。 客栈里阴森森,冷嗖嗖的,阿殷刚走进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寒意从脚底往上爬,四处飘荡的黑灰钻进口鼻里,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了。 不过波罗倒是挺喜欢这里的,她恢复了点精气神,攒足了劲儿喊道:“江婆婆!” “在这呢!”倒落在地的木门下忽然伸出了一只皱巴巴的手。 阿殷大惊失色,忙将门给推到一边。 压成扁扁一片的江婆婆呼哧呼哧,猛吸了几口气,身子又变回了白白胖胖的模样。 经历了太多曲折离奇的事,阿殷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江婆婆翻了个身,指着阿殷她们劈头盖脸地骂道:“哪来的小兔崽子,莽莽撞撞的,差点闪了我的腰,你们……” 阿殷自知理亏,埋下头,老老实实地挨她的骂。 波罗从阿殷背上跳了下来,嘿嘿笑道:“婆婆,您就别装了,赶紧给我们开门吧。” 江婆婆“哼哼”了两声,灵活地爬了起来,她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含糊道:“开门?开什么门?” “通往人间的门呀。”波罗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婆婆,您不认得我啦,我是怀瑾,不,钟簌身边的小跟班。” 江婆婆年纪大了,虽然身体硬朗,可是眼神不好,认人的本事更是逐年退化。她上前几步,脸贴着脸瞧 分卷阅读51 波罗,瞧了半晌,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她摇摇头,叹气道:“不认得了。” 波罗急了,“哎呀,怎会不认得,我前些年还给您带了盒胭脂呢。” 江婆婆摇摇头,“不认得了。” 阿殷摸出怀里的玉牌,问道:“婆婆,那您认得这个吗?”说着她把怀瑾给她的玉牌放进了江婆婆的手里,婆婆细细地摩挲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江婆婆咳了咳,佝偻着身子,背着手,慢吞吞地往后院走,“随我来吧。” 后院别有一番天地,拔地而起的石柱高高遍布在其中,形成了一小片石林。江婆婆领着她们俩兜兜转转,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了一扇开满仙客来的石门前。 江婆婆推开石门,懒懒散散道:“快进去吧,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多谢婆婆。”阿殷猫着腰,牵着波罗,胆战心惊地走进了石门后那望不到尽头的漆黑甬道。 甬道里叮叮咚咚,似有流水,可足下所踏之地就是一片干燥,阿殷正疑惑着这水声打哪来,江婆婆那略带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后头传了过来,“欸,你们要是见到钟簌大人,同他说一声,再过一个月,我就守满十年了,我的罪孽应该也消了,能不能放我回去?” 话音刚落,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白光,阿殷下意识捂住眼睛。 “咳咳咳……”阿殷从池塘中探出了脑袋,她扑腾了两下,这才记起自己会凫水,忙展开双臂,向岸边游去。 坐在岸上喘了会儿气,阿殷环顾四周,发现这就是清宵殿内的池塘,而对面的屋子,正是她昨日休息的屋子。 波罗快她一步,头顶着片大荷叶,急冲冲地蹿进了屋里。 ☆、珘界 正午的日头虽大, 但毕竟是冬天,阿殷在池塘边呆坐了没多久就生出了一身刺骨的寒意。她扯了扯嘴角, 好笑地望着清澈的池水, 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是条红鲤鱼,不然怎么短短两日的光景里, 她就同水来了那么多次亲密接触。 阿殷扭干裙摆上的水,一骨碌地爬了起来,鞋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她对此并不上心,赤着两只泡脱皮的脚慢吞吞地走进了屋里。 进到房中,波罗正半掩着衣柜的门,探出一只眼睛,眼巴巴的, 好像在等她。 屋内没有女人的衣服, 阿殷一件件脱下湿透了的罗衫, 上衣,将它们摊开放在桌上晾,然后寻了根火折子, 点燃了暖炉。 波罗蹲在柜子里,一声不吭, 静静地瞧着她走来走去。 将身子弄暖和后, 阿殷裹着大毛毯,来到了衣柜前,俯下身, 笑眯眯地问道:“我能进去吗?” “当然可以了。”波罗欢天喜地地推开门。 衣柜里冰冰冷冷的,阿殷盘着腿,借着蓝珠子的光,瞧清了里头的布局。衣柜内边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四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小物。 波罗手忙脚乱地将那些东西挪到了自己身后,她挠了挠头,略有些局促道:“不好意思,有点乱。” 阿殷却用一种羡慕的语气赞叹道:“哇,我小时候也想有一个这样的秘密小屋,我一生气一难过就可以跑到那里躲起来,谁也找不到我。” 说罢,她同波罗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波罗随手捡起一个玉雕,献宝似地递给阿殷,“这给你。” 阿殷愣愣地瞧着她手心躺着的小狼,睫毛微微一颤,似是不敢置信,轻飘飘地开了口:“你哪来的这个?” “怀瑾那儿拿的,你别看他人不怎么样,但手艺还是挺不错的。”波罗抬眼看向阿殷,见她表情不大对劲,便问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啊,没事儿,我还有其他的......” 阿殷伸手抓住那只小小的白狼,喃喃自语道:“难道是他......” 波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阿殷摇摇头,继而又满心好奇道:“怀瑾他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所说的珘界又是什么地方?” 波罗眼珠转了转,吞吞吐吐道:“我、我怕我说出来,你会吓一跳。” 阿殷失笑道:“我连鬼都看得到,应该没什么能吓到我了。” 波罗长舒了口气,做好了侃侃而谈地准备,她道:“你应该有在话本里看过或是哪里听过,人一旦死了,其魂魄离体,会转入冥界,然后喝碗孟婆汤,跳下轮回道,重新投胎为人的故事吧。” 阿殷点点头。 波罗顿了顿,继续道:“可有些人怨气煞气极重过不了桥,便会坠入点苍河,成为里头的恶鬼,恶鬼相残,永无止境。而在点苍河底下,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那就是珘界。其实人死后,除了可以去地府,还能来珘界。” 阿殷沉吟了一下,“所以你是说,怀瑾,我在珘界瞧见的图南,檀菁,甚至给我送饭的小厮,都是鬼?” 波罗道:“不算是,他们有肉身,除了没有某些感觉外,与活人无异,他们在珘界也 分卷阅读52 过着人间的日子。但成为珘界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波罗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如果死了就会魂飞魄散,世间再也找不到你了。” 阿殷闻言,疑惑道:“那你呢?你为何没有肉身?” “我是游魂,不是珘界之人。二十年前,我错过了入轮回道的时间,只能日日夜夜在点苍河附近晃荡,被恶鬼啃食。”说到这,波罗突然笑了起来,“好在后来我遇到了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把我带回了珘界。” 阿殷脱口而出,“那个人是怀瑾?” 波罗定定地看着她,“是……” 话还没说完,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春宝的声音便传来了,“郡王,您醒了吗?” 阿殷犹豫了下,说:“他喝了点酒,现在正睡得昏沉呢,有什么事吗?” 春宝明显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原来是阿殷姑娘啊,烦请您等会儿转告郡王,说霍将军请他今夜到府上做客。” “好。”阿殷应了下来。 春宝道:“那奴才先退下了。” 阿殷松了口气,伸展开坐麻的双腿,抬手握拳敲了敲小腿肚,抬眼看向对面的波罗,“怀瑾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快了吧。”波罗捧着蓝珠子,凑近,笑嘻嘻道:“你是不是担心他?怕他回不来了?” 阿殷吓了一跳,“别乱说,我,我只是想问问他能不能治眼睛而已,你可别乱说。” 波罗啧啧了一长串,“口是心非,你看他的眼神,可真是饱含深意啊,他对你呢,那也是流水有意。” 阿殷里道:“他那只是表面功夫而已,心里指不定想把我大卸八块。” 波罗幽幽道:“他若是想把你大卸八块,你早就命丧黄泉了。” 阿殷哑口无言,半天才道:“谁晓得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两人正争论着,门“哗啦”一下被拉了开来。 阿殷扭头,目瞪口呆地瞧着突然出现的某人,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怀瑾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垂眸看着她,只是淡淡道:“这么冷的天,你在里边待着做什么?” 阿殷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小声道:“聊天。” 怀瑾侧了个身,给她让了个口子,“出来。” “哦。”阿殷弯着腰,同他擦身而过。 波罗识时务地关上了门,把自己掩藏了起来。 阿殷一出来,就瞥见了桌上摆着条明晃晃的紫色肚|兜,当即羞红了脸,忙上前将它塞进了怀里。 怀瑾显然是瞧见的,他落座,仰头靠着椅背,闭上眼,闲闲地笑道:“你这一身又是什么打扮?” 阿殷微臊道:“我,我没找到其他衣物能换。” 怀瑾听言,立马起身出门,没过多久拿了套红衣白裙回来,然后又关门出去了。 ☆、黑斑 怀瑾站在屋外, 负手而立,他眺望远处层层叠叠的高墙, 眸色愈发深沉。 阿殷倚着门框, 瞧着他挺拔的身姿,心里头某些东西好像死灰复燃了, 她紧闭双唇,恨铁不成钢地暗骂了自己一句。随即,她迈开腿, 踱步到他身后,轻声道:“我好了。” 怀瑾听闻,侧目瞧了她一眼,“原先那套太素了些,这身比较配你。” 阿殷假模假样地笑道:“谢郡王, 奴家很是喜欢。” 怀瑾眉头微蹙, 不大喜欢听她阴阳怪气的声调, 冷下脸来,问:“怎么了?” 阿殷直接了当道:“小人有事相求。” “何事?” “你能治眼盲之人吗?” 怀瑾转过身,“何人眼盲?” 阿殷低眉顺眼道:“我有个朋友, 他因小时候眼睛受过伤,瞧不见东西。” “你真当我是救死扶伤的神医呀。”怀瑾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就算我能治, 我为何要帮你?” 阿殷厚着脸皮,试试探探道:“若是你能治好他,我愿意留在你身边, 任你差遣。” 怀瑾嗤地笑了声,“你上次在石庙里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还不是打了我一顿,逃之夭夭了。”他抬手点了点阿殷的脑门,“你啊,不能信。” 阿殷皮笑肉不笑,“明明是你先想要杀我的,到头来反倒成了我的错,你要是不对付我,我肯定还一直——”她猝然噤了声,默默把后面那三个字咽了下去。 怀瑾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一直什么?” 阿殷没好气道:“没什么。” 怀瑾敛了笑意,他压低声音道:“你真的想留在我身边?” 阿殷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你不想让我走,我也走不了。” 怀瑾微微一顿,“那人在哪?” 听他这话,算是答应了,阿殷欣喜若狂,“在襄汾,我这就去把他带过来。” 怀瑾云淡风 分卷阅读53 轻道:“让杨石去吧,他就在那附近,我传封书信给他,让他把人带到宫外的秋风楼,到时候我再出去,毕竟宫里人多眼杂,不方便。”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阿殷道了声谢。 “先回屋,外头应该挺冷的。”怀瑾说完,步履缓慢地进了房里。 屋内,暖和的气流冲淡了阿殷冷硬的思绪,她这才想起春宝方才让她交待的事,忙道:“郡王,霍将军邀您今晚到他府上做客。” 怀瑾点了点头,抬眼看她,“别叫我郡王。” 他的眼睛像一潭幽深的湖水,神秘,美丽。阿殷一怔,立马别过脸去,惊觉这人实在是太可怖了,似有勾魂摄魄的招数,让她几次三番差点把持不住。 波罗听到他们的谈话,打开了一点缝隙,探头探脑道:“你们晚上要出去参加宴会啊?能不能带上我?” 阿殷摆摆手,“我可没有要去。” 波罗“唔”了一声,期期艾艾道:“去嘛去嘛,我也想去,我好久没出宫了。” 阿殷有点尴尬,“我算什么角色,将军都不认得我,我哪敢贸贸然去人家府上。” 波罗道:“无碍,你就当是怀瑾的女眷。”说着,她把目光挪到正在垂眸饮茶的某人脸上。 怀瑾放下茶杯,浓黑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从阿殷的方向望去,是看不见他眼底溢出的浅淡笑意的。 怀瑾道:“想去便去吧。” “哇!”波罗跳了起来,兴奋地在衣柜里跑来跑去。 阿殷倒是无所谓,就怕等会儿见了霍钰,又忍不住多瞧几眼,到时候把人给看瘆了,那可不好。 怀瑾差春宝送来了一些饭菜,阿殷想着晚上有大餐吃,就简单地挑了几样小食垫垫肚子,然后趴在床上同波罗聊了会儿天,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期间怀瑾进进出出了几趟,她都没听见动静。 *** 外边日头高照,可屋内却忽然之间暗无天日。 怀瑾挽起裤腿,只见那腿上爬满了狰狞的黑斑,且有继续向四周蔓延的趋势,他蹙着眉头,抬眼看向床上的人。 波罗把蓝珠子放在他的手上,然而徒劳无功,斑没有一点消退的意思。 她泄气似地骂骂咧咧道:“怎么会越来越严重!你就不能静下心来,好好在楼丹或者这破宫里待着,成天乱晃悠……” 怀瑾倒是被她骂笑了,他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习惯。” 黑斑自怀瑾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伴随着他,并且由原来的小点渐渐长成了现在这般可怖的模样。 “你那些部下怎么一个能干的都没有,都多久了,人还没找到。”波罗叉着腰,鼓起腮帮子,“还有,淮安老头又到哪招摇撞骗去了?” 怀瑾严肃道:“不得对师父无礼。” 波罗“呵呵”了两声,心道:什么狗屁师父。 怀瑾慢悠悠走到床边,他把珠子放到阿殷身上,不多时,躯壳里的魂魄就飘了出来。 波罗原先还在义愤填膺,瞧见到这一幕,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她跑上前,拽着怀瑾的裤脚,说出来的话都有些颤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芦苇荡里。” 波罗略带欣喜又害怕道:“你认得她?” 怀瑾摇摇头,“不认得。” 波罗心中百味杂陈,踢了踢床脚,小声嘟囔道:“我还以为你真的认出她了。” 怀瑾不理解她的话,他俯下身,细细打量起这个名为清鉴的女子,从紧闭的眼睛到沿着鼻尖至红唇,竟看得他心神一晃。 怀瑾略一沉吟,喃喃自语道:“我该认得她吗?” 波罗怔了怔,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她埋下头,默然不语。 怀瑾没再问,他收回珠子,阿殷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阿殷。 ☆、霍府 日渐西沉, 一切准备妥当,怀瑾领着两人出了青宵殿。 阿殷撑着把油纸伞,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波罗聊天, 怀瑾走在前头,因插不上话, 不得不选择了沉默。 路过的宫人们看了,只觉得郡王身后那红裙白衣的姑娘脑子有病,天暗打伞, 还自说自话,旁边让出那么大个位,也不知道给谁遮。 阿殷近来接连负伤,身心都不甚明朗,此次出宫, 便想借机好好放松一趟, 吃她个肚里流油, 也好滋补下她日渐消瘦的身躯。结果刚到宫门口,她就迎面撞上了浩荡出行的世子,当即阴霾密布, 小脸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来。 跟在世子身旁的文茵郡主眼尖,一眼就瞧见了阿殷, 她眉开眼笑, 提着繁重的裙摆,热热络络地跑了过来,“姐姐,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他们都说没看见你。” 阿殷苦笑,她本还想躲躲,说不定能避开世子,文茵一来,直接将她彻底暴露了。 阿殷挠了挠头,胡乱扯了个谎,“我迷路了,好在途中遇到了郡王,他见我可怜,便收留了 分卷阅读54 我几日。” 文茵看了眼怀瑾,想说些什么,但脑袋空空如也,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她也不在意,心宽地笑道:“姐姐,你们也要出宫吗?你们要去哪啊?” “去——”阿殷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把脸扭到一旁,世子不声不响地站在那,目光宛如毒鞭一般,从始至终都紧紧缠绕着她,让她头皮发麻,寒毛竖起。 怀瑾不动声色地向右挪了两步,将阿殷完完全全遮了起来,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道:“王兄此行可是要去霍将军府上?” 世子的神情恢复如常,“是啊,不如我们一道前去?” “也好。”说罢,怀瑾抬手揽过阿殷的肩膀,泰然自若地往前走。 阿殷吓了一跳,瞬间绷直了身子,拿伞的手极其僵硬,脚步也踉踉跄跄的,整个人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世子见状,冷冷一笑,口中命道:“文茵,过来。” 文茵一向畏惧王兄的威严,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他身边。 阿殷两眼盯着白花花的大雪地发呆,心里把仅记的一点佛经反复念了几遍,这才把那冒头的邪念压下。 怀瑾拢了拢她的肩,微微侧过头,同她耳语道:“别怕。” 阿殷镇定自若,莞尔道:“我连你都不怕,会怕他?” “我有什么好怕的?”怀瑾不明含义地笑了下,“人人都说这祁国郡王是活佛转世,心善得很。” 阿殷暗“啐”了一声,压低声道:“你这假狸猫可得藏好了尾巴,莫要坏了人家真郡王的名声。” 怀瑾拍了拍她的脑袋,哂笑道:“他早已投胎转世去了,不会计较这些的。” 阿殷恍了恍神,她忽然记起,自己在九岁时曾见过真“怀瑾”一面。 那日好像是上元佳节,宫里设宴,他随秋将军一同入宫。在大殿上,父皇好生夸奖了他一番,说他聪慧有胆识,他日必成大才。阿殷贪玩,早就埋伏在了那里,她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瞧了眼他一眼,他站在板着脸的大人堆里,回望了她,并冲她笑了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后来,阿殷渐渐忘了这个口吐莲花,令人如沐春风的少年。 阿殷呐呐道:“他怎么死的?” “病死的。”怀瑾垂眸打量起她的脸色,“他自幼体弱,大多数时间都寄养在嘉恩寺里,前些年城里闹天花,他没挺过去。” 阿殷轻飘飘地“哦”了声,没再说话。 在世子看来,前方的两人宛如一对交颈鸳鸯,亲亲|热热,真是大煞风景,他阴恻恻地笑了一下,重重地说道:“怀瑾,你何时这么不忌口了,什么粗俗野味也下得去嘴,偶尔想尝个鲜倒也无所谓,就怕吃多了坏身子,得不偿失啊。” 阿殷闻言,差点没气吐血,不过她再气也不能怎样,只能一声不吭,硬着头皮往前走。 怀瑾却突然停下脚步,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笑道:“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世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半天,才勉强扯出了个笑,“你喜欢就好。” 波罗抱着双臂,凑热闹地吹了声口哨。 他人皆未闻此音,唯有阿殷听了,一张白面倏地蹿红。 她想,这次该念什么经呢? *** 行至霍府,天已全黑,里里外外都点上了油灯和蜡烛,朦朦胧胧的,看起来很是热闹。 霍将军在门口安排事宜,远远就瞧见怀瑾同世子,赶忙跑上前来迎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愣是在台阶上客套了将近一盏茶的时光。 进了霍府后,阿殷和文茵被下人引向西边的阁楼,而怀瑾他们则是由霍钰带往正厅。 阁楼里谈笑正欢的小姐,皆是朝里有头有脸的大臣之女,她们一见文茵上来,纷纷起身请安。文茵慌乱不已,拽着阿殷的手,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小姐们娇俏可人,各自带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哄小孩似的逗笑文茵,不多时,就把她勾进了人堆。 阿殷啧啧称叹,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想当年她也是那众星捧着的月,如今转眼一变,她却成了路边飘散的沙。 阿殷唉声叹气,捧着壶茶水,抱着包瓜子点心,趴在窗口,看着下边来来往往的宾客,自怜自艾。未几,等她吃饱喝足,那点失落感也就飘散走了。 波罗轻飘飘地坐在窗沿上,两条腿来回晃荡,她百无聊赖道:“阿殷,我们去逛逛吧,别待在这儿待着了,这些小姑娘唧唧喳喳的,闹得我脑仁疼。” “去哪啊?”阿殷抖了抖,去掉手上的细屑。 “咱们也别走远了,就在这霍将军府里溜达溜达,等差不多开饭了我们再回来。”话音刚落,波罗便一跃而下,她在下头冲阿殷招手,“快来,快来。” 阿殷伸了个懒腰,抬脚一跨,也消失在了窗边。 这一举动惹得在座女眷大呼小叫,面面相觑。 “你瞧见没有?” “瞧见了!” “来人啊,有人 分卷阅读55 跳楼啦!” …… “人没死,活蹦乱跳地走了。”与阿殷临座的那位女眷抚抚心口,转身道:“你们可认得这女子?” 众人摇头如打拨浪鼓,“不认得。” 邻座女眷神秘兮兮道:“你们猜,她是谁带来的?” “谁?” “郡王。” 众人唏嘘不已,其中有人忙道:“郡王来了?你可瞧见他长什么模样了?是不是同传言那样,面若冠玉,英俊貌美得很?” 邻座女眷羞涩一笑,“是。” 席中忽然雀跃了起来。 有人又言,“他个子有多高?今日穿得什么衣裳?” 文茵不想知道怀瑾有多高,也不想知道他今天穿了什么,见阿殷走了,她也一门心思的想走,于是趁着女眷们满目放光之际,钻出人群,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 波罗仗着没有人能看得见她,大摇大摆地在府中乱蹿。反观阿殷,她可就没那么大能耐了,时不时观望下周遭的情况,以免不小心得罪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波罗玩心大起,没打声招呼就自顾自的溜进了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想感受最直接的人间气。而阿殷则误打误撞,进了个萧瑟冷清的庭院,那院子弯弯绕绕,她不知不觉就迷失在了里头。 庭院里很静,偶尔能听见风拂过枯叶堆的声音,阿殷踩在沙沙作响的白雪上,平白无故地生出冷汗,她的眼睛不敢望向别处,只盯着湖中心冒出了一点光,这也是院子里唯一的光亮。 阿殷裹紧裘衣,往灯源处靠近,脱离了团团树影,她终于看清楚了,那湖中屹立着个亭子,亭子里站着个人。 那人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摸索着一旁的栏杆,慢慢转过了身。 阿殷登时瞪大了眼睛。 霍钰? 不对,不是他。 那人张着双失焦的眼睛,茫茫然道:“何人?” 阿殷迈开腿,跑过长长的木桥,冲进院子,将他撞了个满怀。 “李元英!” ☆、凉薄 李元英被撞得一趔趄, 险些摔入湖中,阿殷眼疾手快, 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往前一带,她看着对方的眼睛, 恶狠狠道:“大晚上的,你跑到湖边来做什么?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了,谁来救你?” 李元英只顾着笑, 伸出手,细细摸了摸她的脸,所触之地是一层薄薄的皮肉,额角还有几条隐蔽的伤疤。由此可见,分开的这段日子里, 阿殷受了不少罪。 李元英蹙起眉头, “你受伤了?” 阿殷偏了偏身, 避开他的手,反斥道:“你为何会在霍府!” 李元英看不见她,有些焦急, 直至碰到她的手背,这才安定下来, 他说:“我来找你。” “找我?”阿殷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李元英抿了抿嘴, 几乎是有点哽咽道:“你留给我那么多银子,还让张叔带走小红马,是打算不回来了?” 阿殷哑口无言, 噎了一下,随即凶道:“你先回答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叔送我来的。” 阿殷见他拐弯抹角的,就是不肯直接告诉她待在霍府的原因,甩开手,往后退了几步。 “阿殷,阿殷。”李元英慌里慌张,探出手摸索,却摸得一场空,他苦涩道:“我听说你来蓟北了,四处无门,眼睛也瞧不见,只好请大哥帮我找你。” 阿殷显然是一怔,“大哥?你哪来的大哥?”说完,她骤然反应过来,“霍钰?” “嗯。” 阿殷默然半晌,冷冷道:“你不是说你父母兄长皆已亡故,你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你、为何要骗我?” 李元英听出了她话里的恼意,踉跄了两步,不偏不倚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腕子,颤声道:“阿殷,我虽有私心,但绝不会害你。” 阿殷凝视着李元英的那双盲睛,一肚子的火骤然就湮灭了,她软了语气,“你的事,不能同我说吗?” 四周沉寂无比,唯有李元英清润的声音在此缓缓响起,他道:“霍家历代以来都是独苗,结果到了我爹这里,却得了对双生子,爷爷认为这是不详之兆,想除去一个,我爹不舍,力保二子。待我平平安安长到七岁时,魑什突然来到我家,他同我爹说要带走我,否则我和大哥都将死于非命。我爹无奈之下只好将我转托给了他,我便随他四处游走,没多久,皇上下令召魑什入宫,我也随他一块去了。” 长定宫发生大火之前,阿殷根本不记得宫里有李元英这号人物,她只知道那时灵瑶坊里来了位邋里邋遢的老神仙,父皇赐与他良田百亩金银无数,他一概不收,专挑些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回去煮药。宫里有人找他算命,他心情好了,便算上一卦,好的坏的,后来统统都印证了。 祭祀大典上,这位老神仙被人从酒缸里拖了出来,他望着朗朗乾坤,癫头癫脑地道 分卷阅读56 出了四个字“大命将泛”。父皇又怒又惧,命人割了他的舌头,将他关进了冶狱。 谁曾想,“大命将泛”来得如此之快,当天夜里,阜丘被破,长定宫走水。老神仙的话再一次灵验。 阿殷被压在房梁木下,被烟熏得快要昏死过去时,她瞧见了从长廊尽头飞奔而来的李元英。 等她醒来时,就已经在癞大师的破草庐里了。 李元英坐在床边,两眼空洞,紧紧握着她的手。阿殷不知道他是怎么瞎的,问他,他也不说。但她知道,这其中和她脱不了干系。 李元英顺着腕子往下滑,拉住阿殷了的手,捏了捏,另一只手探到柱子旁的一根盲杖,急切道:“既然找到你了,那我们便一块回襄汾吧。” 阿殷的目光落在那根乌黑发亮盲杖上,淡淡道:“我先带你去见个人。” “谁?”李元英有点敏感。 “反正就有那么一个人。”阿殷说:“他会些奇门易术,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眼睛。” 李元英涩然道:“治不好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阿殷推着他的后背走上桥。 李元英不肯走,口中劝道:“我早已习惯了,看不看得见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你不必为我烦心,这是我自己的命,与你无关。” 阿殷鼻尖酸楚,说出来话冷中带刺,“确实与我无关,放心,等这次治好你的眼睛,我就不会再管你,往后,你步步高升,成婚生子,皆与我无关。”你走你的阳光道,我堕我的地狱门。 如此凉薄的话,不声不响地将两人十几年的感情一刀割断,委实令人心寒。李元英也有了怒意,他不再克制,转过身,紧紧勒着她的腰,哀鸣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殷眼眶泛红,抬头望着天边的一轮孤月,心中戚戚然,她迟早要走的。李元英看似性子软弱,骨子里却执拗得要命,她若不果断些,日后他定还会来找她。若她那时已亡故,他怕是咬断舌根也要陪她一并离开。不知为何,阿殷时不时会想起癞老头的话,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命不久矣了。 “但我是这个意思。”阿殷咬着后槽牙,笑道:“坦白跟你说吧,我寻了个心上人,他待我很好,过些时日我们便要成婚了。我若是成婚了,总不能和你待在一块吧?其实这么多年,我也疲了,好不容易找了个不计较我过去,又能托付终身的人,当然是要牢牢抓住,享清福啦。我想,你也应该希望我过得好吧?” 李元英怔愣了半晌,松开手,干巴巴地笑了笑,那笑比哭还难看,他点点头,魂不守舍道:“当然,当然。” “那就好。”阿殷冷硬着嗓子,“走吧,带你去见见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这三个字刺痛了李元英的心口,他扯了扯嘴角,拄着盲杖,不用她推,慌不择路地向前疾步,因苦痛万分,他失去了平日里敏捷的辨感,途中有几次差点绊倒。 阿殷盯着他的背影,沉默无声,宛若一缕孤独的幽魂。 ☆、附体 文茵四处寻找阿殷未果, 路经后院时,被榕树上挂着的一只纸鸢给吸引住了目光。那纸鸢奇丑无比, 做工也相当粗糙, 好像是由几块不同颜色的破布拼接起来的。要是普通人肯定不稀罕这破玩意儿,可文茵眼皮子浅, 向来就偏爱这钟长得特别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仰着脸观望了会儿,越看越是中意。她伸出手, 踮起前脚,试着去够,可怎么也够不着。 来来来回回又蹦跳了几次,文茵抹了抹额角的一层薄汗,舒了一口长气, 打算再试一次, 要是还拿不到, 她就去找人帮忙。 突然,一个人影从树上跳了下来。 “啊!”文茵吓了一大跳,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她顾不上看清来人,下意识地撒腿就跑。 然而就在她快要逃离院子之际, 身后不声不响地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 那手紧紧拽着她的后领,将她提了回去。 “哐当”,一阵劲风刮过, 面前的小门被撞得七零八落。 文茵瑟缩了一下,颤巍巍地扭过头,先是看到那只奇丑纸鸢,然后才看见纸鸢后面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陵游歪着脑袋,扬了下眉,冲她笑了笑,“嗨。” 文茵一张小脸瞬间煞白,她哆哆嗦嗦,上下牙齿忍不住开始打起了架。她盯着陵游的牙齿,眨了眨眼睛,剔透的泪珠便一粒粒地滚落了下来。 陵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情不自禁地问:“你哭什么?” 这话在文茵的耳朵里听起来,颇具警告意味,她赶紧摇摇头,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 陵游斜目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傻头傻脑,委屈巴巴的模样,不由轻轻笑出了声,逗小孩似的说道:“别哭了,我给你糖吃好不好?” “我不吃糖。”文茵抽抽搭搭,低声道:“我牙齿长了虫,吃糖,会疼。” 陵游松开她的领子,笑意更甚,“来,给我看 分卷阅读57 看长了什么虫?” 文茵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心口,疾步躲到了树下。 陵游见状,这才想起上次吓唬她说要挖她心来吃的事,他笑了笑,踱步至她跟前,弯下腰,柔声道:“郡主,我改邪归正啦,不吃人心改吃猪心了。” 文茵抬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她发现对方神情平和无害,目光也是虔诚笃定的,慢慢放下了本就不多的戒备心,她小小声说:“我没有钱。” “嗯?”陵游反倒被她给弄懵了。 文茵怯怯道:“你是不是想打劫?我王兄有银子,你等等,我去找他拿,你想要多少?” 陵游窒了下,“我不打劫。” 文茵不解道:“那你找我做什么?” 陵游眉眼弯弯,含笑道:“想找你帮我做件事。”说着,他从胳肢窝里将纸鸢抽了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我特地做了这个来同你道歉,你喜不喜欢?” 文茵迟疑了会儿,接过纸鸢,“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 陵游没有回答,而是抬手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亮又滑,还有股淡淡的海棠花香,让人爱不释手。 文茵浑身不自在,又没有勇气忤逆他,只能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没有头发吗?为何要摸我的?” 陵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用食指轻轻地戳了戳她脑袋上的一个小坑,“这是怎么弄的?” “王兄砸的。” 陵游“啧啧”了两声,似是自嘲道:“王兄,还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文茵辩解道:“王兄不是故意的,他没瞧见是我,我脑袋流了很多血,他还抱着我哭了呢。” 陵游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好以整暇地望着她,“你王兄待你好吗?” 文茵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待我很好,就是有时候发起脾气来,很吓人。” 陵游一双凉薄的眼睛直直探进她眼底,他冷冷道:“如果他死了,就不会有人凶你了,你去杀了他怎么样?” 文茵的脑子猛地一激灵,她想也不想就推开了他,惊恐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不要!” 陵游探过身去,一把扼住文茵的喉咙,将她整个人抵在树干上。 陵游梗着脖子,一边轻轻合拢了五指,一边从牙关中挤出声音,悲怆道:“你们秋家,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是时候该还回来了。” 文茵听不懂,她痛苦地张开嘴,满脸通红,须臾,便没了意识。 纸鸢脱手,缓缓飘落在地。 幽暗处飘出一个静候多时的鬼魂,它无声无息地走进了文茵的躯壳里。 热热闹闹的流水宴席开始了,下人们引客上座,桌上摆满了一盘盘精致可口的菜肴。在场的小姐公子们,心思压根不在吃上,他们眼波流转,四处观望,想借此机会,同心上人眉来眼去,暗诉相思之苦。 大厅内虽不算富丽堂皇,但宽敞明亮。世子坐在首位,怀瑾霍将军分别落座在他两侧,文茵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怀瑾左手边。 在座的宾客们纷纷上前去给世子怀瑾敬酒。酒过三巡,又因都是年轻一辈,席上的气氛渐渐活络开来,讲小话,逗乐,举杯相对。其中霍钰的笑声最为响亮,不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板着脸的严肃将军,所以这番下来,别人对他有了新的见解。 “郡王呢?”方才在阁楼里议论纷纷的那帮女眷,此刻正窃窃私语,目光在席间来回搜寻。 “在那。”有人偷偷指了下上上宾的位置,“世子旁边那个穿玄衣的男子。” 女眷络绎不绝地投去目光,然后突然就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不禁丰富多彩了起来。 怀瑾正疲于应付众人,波罗突然急匆匆地从侧门跑了进来,一路跑到他身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有空在这喝酒,阿殷都快被人拐跑啦。” 怀瑾的眼皮重重一跳,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饮酒,同面前的少年笑道:“我有些醉了,你们自己去吧。” 少年一走,怀瑾便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问道:“她人呢?” ☆、复仇 波罗伸出食指, 遥遥地指了个方向,“在那。” 怀瑾的视线穿过喧哗的宴席, 斑驳的人影, 最后在拱形门旁的梅花丛前停了下来。阿殷靠着高墙,两眼涣散, 不知在想什么,她的身边站着个沉默寡言的清瘦男子。 那里光线黯淡,若非仔细去看, 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然而怀瑾眼力好,即便是在黑夜里,他也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周遭的一切。 怀瑾望着阿殷身旁那张木讷的脸,愣了愣,偏过头, 瞧了眼正在席间高谈阔论的霍将军, 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怪不得那天在宫里,阿殷跟丢了魂似的直勾勾地盯着霍钰瞧,原来如此。 波罗踩在世子的大腿上, 对着怀瑾趴耳朵道:“我方才在别处瞧见那小子抱了阿殷。” 怀瑾听到这话,没 分卷阅读58 什么反应, 过了会儿, 忽然冷笑了下,“关我屁事。” “嘿,粗话都冒出来了, 还嘴硬。”波罗翻了个大白眼,朝他吐了吐舌头,“活该,上辈子活该,这辈子也活该。” 怀瑾闻言,面无表情转过脸,问道:“我上辈子怎么了?” 世子原在喝酒,听到怀瑾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以为是他醉傻了满嘴跑马,便讥诮道:“这才几杯啊,你就挺不住啦?” 怀瑾晃了晃脑袋,不作言语,好似真的醉了。 世子不再理会,他含着一点酒杯,开始在席间物色今夜的暖床人。 波罗哼哼唧唧,没了下文,怀瑾早就习惯了她说话只说一半的欠揍样,摇摇头,继续低头喝酒,酒也是没味的,但他口干得厉害,便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肚。 那家伙呆呆板板的,手脚却不老实,磨磨蹭蹭地摸着阿殷的指尖,然后往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说话,她抿着嘴,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怀瑾无声无息地看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半晌,他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砰——” 礼花忽然在空中炸开成一片,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那转瞬即逝的色彩,五彩斑斓的流光深深浅浅映在一张张青涩的面孔上。 “哇!好漂亮啊!”波罗难掩兴奋,她跳了蹦了几下,就把自己蹦到了屋顶上。 阿殷被暖洋洋的氛围所感染,心情大好,她仰着脸,笑眯眯道:“好久没见过礼花了。” 李元英微微垂目,凝视着她的右脸,嘴角弯了弯,随后在阿殷看向他时,他又不急不缓地收回了视线,双目瞬息变成了空洞无光。 怀瑾皱起眉头,隐约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他只顾注意远处,没有发现身边的异常。 四周没有半点风,桌子上的蜡烛火苗却突然剧烈跳动了起来。 文茵啃完手里的大猪肘子,慢悠悠地拿了块绢布擦拭了下嘴边的油花。然后,她不声不响地站起了身,在绚烂的礼花下,漠然地走到世子身后。 匕首从她的袖口里滑出,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文茵手起刀落,不做停留,毫不犹豫地狠狠捅进了世子的肋骨,直至心脏。 “砰!” 最后一束礼花在夜幕中绽放。 世子怔怔地低下头,难以置信看着胸前冒出的一截刀尖,他艰难地扭过脖子,在看到一脸怨毒的文茵以及她沾满血的手时,有些茫然,他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血就喷涌而出。 世子抓着桌角,额角的青筋爆出,他嘴里淌着血,几不可闻地问道:“为、为什么?” 文茵面目狰狞,她阴恻恻地笑道:“我来找你报仇啊。” 世子不明,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世子!”不知是谁喊了声。 烟火过后的片刻沉寂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惊恐声给打破了,人们齐齐看向此处,在瞧见那汩汩流动的红色血液时,瞬间就傻了,紧接着络绎不绝尖叫声随之响起。 外圈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有人疯了似的往外跑,便也推推搡搡地落荒而逃,还有些比较胆小的女眷直接就被吓昏倒了。 霍将军沉着脸,作为东道主,刺杀发生在他府上,他怕是难逃其咎了。 “快找大夫来!” 世子等不来大夫,抽搐了几下,没了呼吸。 四周的出口都被霍钰派人封上了,在事情还未查明之前,谁也走不了,少爷小姐们敢怒不敢言,三三两两蹲在角落里抱头瑟缩。 其实没什么好查的,但凡长着双眼睛的,都瞧见了世子身边的郡主。 可向来呆呆傻傻的郡主,怎么会突然拿刀杀人呢?杀得还是自己的哥哥! 众人惊慌之中,又觉得不可思议。 “郡主?”霍将军小心翼翼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文茵,她低垂着脑袋,手中握着的把匕首,鲜血从顶上的槽里顺着刀身缓缓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她的肩膀微微上下起伏,喉间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绕是见过大场面的霍钰也被她这模样吓得不轻,更别提在场的其他人了。 “怎、怎么回事?” 一直在旁冷面观望的怀瑾,此刻突然上前,紧紧攥住了文茵的手。文茵抬起头,黑色的瞳仁里有一小点红亮正在蔓延开来,她鬼气森森地咧了咧嘴,整个人忽然像条毒蛇似的盘上了怀瑾,欲向其脖颈咬去。 厅内骤然响起一阵空灵的陶埙声。 文茵眼里的那点红色倏地褪去,她身子一软,顺势倒在了怀瑾的怀里。 与此同时,鬼魂从文茵身体里剥离了出来。 那鬼真是出奇的丑陋,全身腐烂着,脓水从皮肤里溢出来,脖子被啃掉了一大块,摇摇晃晃的,好似一棵歪脖子树。 怀瑾扶着文茵,慢慢转过身。 七八个怨鬼不知何时出现,她们围着世子的魂魄,不知是谁凄 分卷阅读59 厉地喊道:“你睁眼看看我,看看我啊!我好疼啊!我生被你虐,死了还让我被恶狗咬,你简直不是人!” 这些鬼确实没有一个整的,七零八落,委实可怜。 阿殷听到动静,从远处姗姗而来,看着前方忽然停下脚步的李元英,懵了一瞬,再扭头看了看周围,发现除了怀瑾和她,在场的所有人都好像被定住了。 ☆、罪罚 一面高墙, 外头喧闹欢腾,霍府内却寂静无边, 就连马棚里的大肥马都没了鸣声, 长廊里高高低低的烛火在不停地闪烁,有种森然幽怨的意味在里头。 怀瑾瞧着世子的魂魄, 一脸无动于衷,并不打算出手,波罗蹲在房梁上唏嘘不已, 她小胳膊小腿的,对付比她大一号的厉鬼,向来有多远躲多远。 阿殷撇下一动不动的李元英,急急向正厅中跑来,还未走进,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她拧着眉头, 慌忙推开了挡在前头的高大侍卫。 然后她就瞧见了倒在血里的世子。世子瞪大双目, 一副死得不明不白的模样,他的魂魄则是被一群泛着绿光的鬼影所捕获。它们对其又啃又抓,像是在泄愤, 低地发出撕心裂肺地喊叫,世子的求饶声淹没在其中, 微弱得可怜。 阿殷有点没反应过来, 愣愣地转头看向怀瑾,“怎么回事?” 怀瑾将文茵捞到椅子里,冷声道:“你没看到他死了吗?” 阿殷噎了下, 这语气,好似她得罪了他? 波罗瞧着这两人,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从房梁上飘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到阿殷跟前。她捋了捋思绪,简言意骇地同阿殷诉说了方才所瞧见的景象。 阿殷听完,杵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虽说她厌恶这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世子,但借刀杀人,还是借妹妹的手,命她杀了自己的亲哥哥,这种手段未免也太卑劣了些。若文茵醒来,知晓这一切,怕是要疯。 冤有头债有主,秋家于阿殷而言有血海深仇,但那是祁王秋全焉的债,她得了机会,定会亲手让他偿还。 懵懂无知的文茵,不该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阿殷别过脸,木然地看着沉睡中的文茵,忽然就想起了陵游。 “去吧,去宫里,要回属于你的东西。”那天夜里,陵游立于窗边,说起这话时,声音又冷又绝。 阿殷惶然了片刻,摇摇头。 陵游闻言,脸上立即覆了层薄薄的怒气,他咬牙切齿地握住她的肩膀,“亡国之恨,杀父之仇,你就这么算了?你生为一朝公主,如此胆小怕事,我真替你的父兄感到羞愧。” “那你要我怎样?”阿殷凄凄然道:“我既无谋略之才,又无骁勇之姿,你是要我凭这一副肉骨去大杀四方?” 陵游定定地看着她,道:“不必大杀四方,你只要找到世子,对着他的心口,刺上一刀。” 然而世子又哪里是那么好杀的?他向来戒备心极重,一般人近不了他的身,何况是阿殷这种来路不明的宫外人。不过世子一副假正经模样,却是离不了床上那番好滋味的,所以阿殷只能从那方面入手,并得计划好脱身之计。可她怂了,纵然心中有恨,她也下不去手杀人。下不去手的后果,就是被世子打得落花流水。 阿殷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以陵游的本事,想杀世子,简直易如反掌,何必用到她。 “阿殷,你怎么啦?”波罗见她好长时间不说话,忍不住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阿殷摇摇头,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口气还未吁完,她便瞧见了陵游。 他站在高墙上,影影绰绰的月光映出了他的神情,是肃杀又冷漠的,眼睛里带有点偏执的疯狂。 凉飕飕的风吹过脸颊,阿殷望着他,浑身的血液一阵阵地往脑袋上涌,有个荒唐的念头忽然一闪而过,她急于求证,差点脱口而出。 陵游显然也是看见她了,两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阿殷怔了怔,她拔腿向他走去,他立马转身,跳下高墙,消失在了夜色中。 “果真是阁主你啊。” 怀瑾不带感情的声音骤然响起,阿殷停下脚步,转过头,惊异地看着从长廊走出来的檀菁。 檀菁手里拿着个陶埙,朝怀瑾微微笑了一下。 两人都是不爱行虚礼之人,如此算是打完了招呼。 阿殷走上前,抱拳道:“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檀菁依旧是柔柔的,她弯着嘴角,“举手之劳而已,下次莫要再到珘界去了。” 阿殷点了点头,她怕是活得腻歪了,才会想再去那儿找苦吃。 檀菁在世子的尸首前蹲了下来,她长久地盯着那张已经变冷变硬的脸,眼角不知不觉地滑下了一滴清泪。 阿殷见状,心中一惊,莫非她真的对世子动了情? 怀瑾看着这一幕,漠然地开了口,“阁主这等聪明人,怎也执迷不悟,自他入了轮回道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 分卷阅读60 “我知道,只是看着他,难免有些感伤罢了。”檀菁垂下眼帘,轻飘飘道:“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什么都忘了。只有忘了,才可以坦然地说出这番话。” 檀菁和波罗一样,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怀瑾问了,她们也不答,先前他被吊着胃口抓心挠肝,后来听多了,他也就无所谓了。十九年前的事,他是一概不记得了,他想,记不起来,必定是不想记,所以何必苦苦去想。 檀菁站起身,对着不远处的那些怨鬼淡淡道:“你们随我走吧,大仇已报,他自有他的罪要罚,你们莫要耽误了自己,再晚些,人间又要多了几个游魂。游魂无依无靠,七日之内,必将魂飞魄散。” 怨鬼终于松手,飘飘忽忽地来到了檀菁身边,哀切地抽泣着。 世子的灵魂千疮百孔,瑟缩着成了一团灰蒙蒙的光,他没了束缚,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檀菁,“婉、婉然?” 檀菁冷冷地看着他,无应答。 世子颤抖着嘴唇,“你究竟是生是死?” 檀菁清清楚楚地答道:“死了。” 世子声音暗哑的喃喃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何止我一个?”檀菁的声音宛如冬日的泉水,冰冷彻骨。说罢,她头也不回地领着那波怨鬼走了。 世子静静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魂魄在火光中逐渐淡成了薄雾,风一吹,彻底没了踪迹。 ☆、醉酒 自回宫后, 怀瑾变得异常忙碌,阿殷待在青宵殿内, 三天了, 就只见过他一面,他回来换了套衣裳, 又急色匆匆地走了。 祁王听闻痛失爱子,且还是自己女儿下的手,捂着胸口当即昏死了过去, 吓得太监宫女们大呼小叫。 叫得上名字的太医纷纷被召进了寝殿,他们轮番上阵,时时珍察,夜夜蹲守在床前提心吊胆,两日后, 秋全焉垂死梦中惊坐起, 吊着一口气醒了过来。 秋全焉本就糊里糊涂的, 靠名药续命,再这么一刺激,完全丢了神智, 认不清人。他躺在床上,整日咳咳停停的, 不是抓着太监喊, “少骅,怀瑾”,就是握着宫女的手叫, “文茵,宝莱”。 他吃不进东西,孱弱的身子没几日就消磨成了副皮包骨,御厨们费尽心思,煲了各种汤汤水水,他喝了一两口就不肯再吞咽了,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没人听得懂。 太医们知晓祁王命数将尽,无力乏天,只得唉声叹气,默不作声。 如今祁国内外交迫,怀瑾手握大权,自然便接过了这新世子的头衔。 有大臣进谏,说文茵犯了弑兄之罪,按照律法理应处死。律法规定人,可不能规定鬼,这鬼报了仇,前尘往事抛脑后,潇洒地飘走了,而这活着的羔羊,却要替她抵罪。这种妄诞的话要说给他人听,有谁信? 怀瑾当然不会让文茵平白无故地抵了这个罪,便以郡主疯了的名义,将她软禁在了城中的一栋小苑里。 阿殷听春宝说起这事,隔日便偷偷去瞧过文茵一回,她仍是呆呆傻傻的,过得快活自在,显然不知外边局势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世子已死的消息也未有耳闻。周围人皆统一口径,告诉她,此次出宫是来玩的,她没多想,只知道出宫的机会来之不易,得好好珍惜。 阿殷离开小苑,走上大街路面,热火朝天地吃了两碗馄饨,又溜进了一条小巷。 来的那日,是夜,巷子里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瞧不清,走时,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一觉醒来,就躺在街边一家米铺的房顶上,陵游翘着二郎腿,悠闲自在地坐在她身边吃豆包。 阿殷闭上眼睛,凭着星零的记忆,仔细听四周细碎的声音,她记得那晚追着小宁进来时,有间屋子在做打糕,再里面是家酒楼的厨房,然后有头驴在叫…… 阿殷来来回回,终于在快要日落之际,寻到了疑似陵游的那间宅子。 这算不算是自投罗网啊,阿殷站着门外,哂笑了下,抬手敲了敲门。敲门声由轻缓至高昂,都快敲成一首曲子了,里面还是无人应答,于是她只好翻墙而入。 墙边潦草地长满了海棠花,阿殷没注意,一脚下去,踩死了一片,她惋惜地叹了口气,将那花塞进了兜里。 院内空落落的,除了一坛已经结了冰的水,什么也没有。 应该就是这里了。 阿殷轻手轻脚地踏上台阶,刚要伸手推开陵游住的那间屋子,小宁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顶着张白惨惨的脸来到她跟前。 他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臂,语气强硬道:“不行!” 阿殷“嘶”了一声,这小子,力气还挺大,她没好气道:“原来有人在家啊,怎么我敲门的时候,你……” 未等她把话说完,小宁捉着她的那只手,猝不及防的就断成了两半。 阿殷愕然,见光斑落在他的脸上,那薄薄的皮肤也隐隐有了灼烧的迹象,可他死死地站着那儿,丝毫不退缩,像是想和太阳同归于尽。 “你 分卷阅读61 不要命啦!”阿殷赶紧捡起那截掉在地上的手臂,抱起小宁慌里慌张地躲进了隔壁屋。 两人藏在一面屏风后头,小宁垂着一只手,面无表情地言语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师父。” “找他做什么?” “有点事想问问他。”阿殷想重新给小宁接上那手臂,奈何弄了半天,两截手臂就是不肯相认,她不由疑惑道:“你先前脑袋掉了都可以装上,怎么这会儿就不行了?” 小宁张了张嘴,木讷道:“我这个身体已经坏了,过两日我让师父给我找个漂亮的。” “啧啧啧,看不出来吧,你还知道美丑啊。”阿殷忍俊不禁,弹了弹他的脑门,结果那脑门跟豆腐似的,瞬间破了一个洞。 阿殷看着自己的杰作,讪讪地收回了手,她道:“你师父人呢?” “不知道。” 小宁想要摇头,阿殷怕他不小心给摇断了,画面不大雅观,便立马扶住他的脖子,悻悻道:“我有耳朵,我会听,你别动来动去的。” “我的脑袋刚缝的,很牢固。”小宁毫无波澜地说:“你请回吧,我们俩也不熟,没什么好聊的。” 阿殷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起身,挥了挥手,潇洒道:“回见。” 小宁黑洞洞的眼珠静止不动,“别来了,我们要走了。” 阿殷一愣,“去哪?” “不知道。” 临走前,阿殷又瞧了眼陵游那间屋子,目光暗了暗。 等到屋外落下了关门声,小宁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瞥了眼案几上的铜镜,瞧着里头惨不忍睹的脸,他想,换身子这件事实在是刻不容缓。 他端起桌上的一碗凉水,从书架后面的小门走进了隔壁屋。 屋里,魑什正披头散发,仰面朝天地睡大觉。 “师父。”小宁高声唤道。 “什么事?”魑什皱着眉头,睁开了眼,他昏天黑地的睡了几宿,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我方才听到外面有动静,是谁来了?” 小宁不咸不淡道:“阿殷。” 魑什微微一顿,翻了个身,“她来做什么?” “来找你。”小宁邀功似的答道:“不过我把她打发回去了。” 魑什似笑非笑,“没想到你这木头脑袋也有灵光的一天,不错不错,为师没白疼你。” 小宁又道:“师父,我昨天夜里去拜访了下文茵姑娘,并且送了把海棠花给她,她很喜欢,还回赠了我一袋花生酥。”说着,小宁拍了拍自己鼓鼓口袋。 魑什喝了口凉水,不动声色地问道:“她怎么样?” “挺好的,能吃能睡。” 魑什垂下眼帘,“那你今晚再给她送一把海棠好了。” 小宁引出了正题,“可是师父,我的脸烂了,见不得人。” 魑什抬眼,这才注意到小宁斑驳的面孔,他幸灾乐祸地笑道:“你去晒太阳了?怎么样?暖不暖和?” 小宁不咸不淡道:“挺暖和的,就是差点把我晒成灰。” 魑什好笑地看着他,“我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是不是惦记上的王员外家的小儿子,觉得人家生得漂亮,想换身子了。” 小宁老老实实地答道:“多谢师父,我们今晚就去墓地走一趟吧,然后我再给文茵姑娘送海棠花。” 阿殷背着手,在街上闲逛,觉得自己无事可干,一身轻松,忍不住吹了声口哨,然而她也并非是真正的舒缓,她望着百米外的王宫,心中好似压下了个千斤锤,手脚都动不起来了。 她茫茫然地转进一家酒肆,要了坛北汕,两斤酱牛肉。酒是清酒,烈性低,入喉回甘,最适合她这种酒量不好的人。 阿殷一口酒,两口肉,再配上几粒花生米,吃得那叫一个香,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可是来借酒浇愁的,吃肉吃到饱算怎么回事。 阿殷一人且喝且听周遭人侃侃而谈,一坛酒不知不觉下了肚,她晕乎乎地掀开帘子,外边的天已经彻头彻尾地黑了。 该回家了。 阿殷打了个酒嗝,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了几个碎银子,她数了数,丢进碗里,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框,出了酒肆。 沿街都是小贩们此起彼伏地吆喝声,“豆包,又香又甜的豆包,姑娘,要不要来一个?” 阿殷驻足,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一个不够,来来十个!” “好咧。” “姑娘,要不要看看这玉镯,西域产的,你皮肤白,戴这个,好看。” 阿殷拍了拍胸脯,爽朗地道:“来,来,给我戴上。” …… 临安街的摊贩们见来了个喝醉酒的憨货,便争先恐后地做了阿殷几笔生意,阿殷乐呵呵的,照单全收了,她踉踉跄跄地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围着王宫绕了大半圈,走进了一丛芭蕉林,最后在一个半人高的墙洞前停了下来。这是波罗前几日告诉她秘密通道。 她边钻洞 分卷阅读62 边醉醺醺地腹诽道:这王宫的守卫工作,简直是闹着玩儿,处处开小门,若是被有心人瞧去了,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她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自己却被身上的物件给困在墙洞中了。 她的头是进来了,然而身子还在芭蕉林里,无论从哪看,模样都很滑稽。 阿殷奄奄地垂下脑袋,也不挣扎,稀里糊涂地就睡了过去。 “你可真有能耐。”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那人还拍了拍自己的脸,阿殷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掀开眼皮。 ☆、分合 阿殷望向来人, 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她无念无想, 咧开嘴, 嘿嘿一笑。 怀瑾长身玉立地立在墙头边,他一身黑袍, 锋眉如刀,眸色如水,面无血色, 皮肤在月光下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好似夜色中行走的鬼魅。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阿殷舌头打结,话说不清楚,“我、我高、兴。” 怀瑾蹲下身,正视她的眼睛, “有什么可高兴的?今天出宫去哪玩了?” 阿殷单是笑, 不说话, 眼皮耷拉下来,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 怀瑾看她这愣头愣脑的模样,不禁发笑, “还不快出来,不冷啊你?” “卡、卡住了。”阿殷伸出手, 拽着他的袖子, 可怜兮兮道:“帮帮我。” 怀瑾慢条斯理地凑近,捉住了她的双肩,歪着脑袋, 似笑非笑道:“求我。” 阿殷蚊子哼似的轻轻开了口,吐出了几个字,怀瑾没听清,“什么?” 阿殷拔高了音量,指着他的鼻子,胡乱道:“滚你个乌龟王八蛋。” 怀瑾被骂得一顿,随即气笑了,他点点头,“好,那你就这里困着吧,明早我找人来替你收尸。” 天寒地冻,阿殷一张红脸被冷风吹得煞白,她垂下双手,继续埋头睡觉。 清醒的时候还懂得虚与委蛇,向人求饶,如今醉得一塌糊涂,却有一番傲骨,真是个奇怪的人。 怀瑾当然没有走,也没打算找人收尸,他静静地看着阿殷,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落在了她的黑发上。 “阿殷——”这声唤得又低又柔。 阿殷显然是没听到,在睡梦中哆嗦了一下,她被狠狠地冻到了。 怀瑾抱着她的上半身,将她小心翼翼从洞里一点一点地挪了出来。 人还没出来,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件便争先恐后地跳出了墙洞。 怀瑾盯着这些被阿殷攥在手里的宝贝,简直是啼笑皆非,他道:“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阿殷又被弄醒了,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糊里糊涂道:“买来送给波罗,春宝,李元英……” 怀瑾挑了下眉,“没有我的份吗?” “有、有啊。”阿殷摸了摸口袋,抓出了那把从陵游院子里顺来的海棠花,从中抽了一朵,别在怀瑾的耳朵上。 怀瑾细细打量起她,想确认她是真醉还是故意在整他,阿殷一动不动,同他大眼瞪小眼。 怀瑾笑笑,用力一扯,阿殷整个人,连带着身上的东西都砸在了对方怀里。 怀瑾脚下一滑,直挺挺地摔进了雪地里,阿殷也随之倒在了他的身上。 苍穹之下,银辉洒在这一黑一红上。 阿殷趴在怀瑾的肩窝里,呼出的热气缓缓扑在他的脸上,烫得他的心神一下子就散了。 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那日她也是喝醉了酒,抱着他不肯撒手,颠三倒四地同他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她说她的本名叫姜柯,后来家中遇难,不得不隐姓埋名,她还有个哥哥,哥哥是家里唯一待她好的人,但是死了。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后来,她又说,她喜欢他,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他了。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她那么掏心掏肺的待他好,不是爱慕他,难不成是在普度众生? 这也正好和了他的意,唯有让她爱上他,她才能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那时,他冷着脸,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她赖在他的怀里,烫得吓人。 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丝温度。 怀瑾抬起手,摸了摸阿殷发凉的后背,她受不了痒,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反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不停对他耳朵哈气。 怀瑾呼吸一滞,面上依旧冷冷冰冰的,可脑子却像坏了一样,不会思考,手脚也变得麻木起来。 酒壮熊人胆,阿殷眯起眼睛,捧着他的脸,端详起他的眉目。 “啪——” 头顶上,积雪压断了松树枝,大团的雪裹着树干,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阿殷的后脑勺上。 她向前一扑,脸贴脸的和怀瑾撞上了,嘴唇也不知道碰上了个什么东西,软软的,她舔了舔。 没味道,阿殷摇摇头,抖掉发丝上的雪,手撑着地,准备爬 分卷阅读63 起来。 怀瑾神色一暗,揽着她的腰,扣下,覆上唇去。 四下沉寂,站在枝头的麻雀扑扇着翅膀逃离开来。 阿殷被怀瑾抱回了清宵殿,她打了个哈欠,在暖和的屋内不肯入睡,提着茶壶,吵吵囔囔地非要到屋顶上去赏月。 怀瑾无奈之下,给她加了件狐裘,带她上了房顶。 波罗也要上去,却被怀瑾锁在了柜子里。 “你喝了多少啊?醉成这样?”怀瑾捏了捏阿殷的手心。 阿殷伸出一根手指头,大大咧咧道:“一坛最烈的酒。” 怀瑾笑而不言,他知道她的酒量,若是真喝了一坛烈酒,她现在不知道醉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根本疯不起来。 阿殷举着茶壶,对着明月,长叹道:“人生几何啊。”说罢,猛灌了一口。 怀瑾瞧着她的举动,忍俊不禁。 阿殷盯着自己的手心,沉默了片刻,扭过头,看向别处,“你以后会当祁国的王吗?” 怀瑾闻言怔了一怔。 “应该会。” 阿殷瘦弱的身子微微朝前倾,“那你能当皇帝吗?” 怀瑾定定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众多小国中,唯有祁国能与梁国争一争。我调查过,其实祁国这两年来,一直都在暗中蓄力,除了商贸比较薄弱,其他方面不比梁国差多少,尤其是军力这块,兵强马壮。”阿殷停顿了下,又说:“况且蓟北又是旧朝古都,地理位置十分绝妙,易守难攻。若是不出差错,一两年内,就能看出分晓了。” 怀瑾眉角一抖,几乎被阿殷这番话给惊住了,这是从醉鬼口中说出来的话?她果然比他想象的要懂得多。 阿殷梦呓似地低语道:“战乱之下民不聊生,我为鱼肉任人刀俎……天下之大,合久必分分就必合,此乃大势所趋啊。” 怀瑾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侧影,等她的酒后真言。 漠然良久,阿殷转过脸,喃喃道:“你要当皇帝,一定要当个好皇帝啊。” 说罢,她猝不及防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钟簌 夜里又下了一场雪。 阿殷侧身躺在床上, 浑身发冷,裹着被子, 手脚蜷缩。酒醉后的一番折腾, 还是让她受了凉,她吸溜着鼻子, 死死地咬着手里的被子咳嗽,生怕发出噪声扰人清梦。后来,她又通体灼热, 整个人像坠入了个大火炉,烧得她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水——” 她口干舌燥的厉害,糊里糊涂地只会念叨这个字。 波罗听见阿殷气若游丝的呐喊,也无能无力, 她被杀千刀的怀瑾用符文关在了衣柜里, 至今未出, 心想对方多半是把她给忘了。 怀瑾确实是忘了,此时此刻,他正静坐在书桌前看案牍, 隔壁时不时有“吼吼”的声音袭来,他竖起耳朵, 仔细一听, 确信是阿殷在咳嗽。 他穿着寝衣,径直起身出门。 罗卜端着碗药静候在屋前,竟是早有准备。 怀瑾愣了愣, 接过他手里的药,罗卜一声不吭,沉默着走进小院。 怀瑾不记得波罗和罗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追随他的了,在他的印象里,他们好像一直都在。其实除了名字,怀瑾对他们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从哪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跟着自己。但天地之大,他就只有他们了。 怀瑾推开房门,一入目便阿殷趴在床头,半边身子落在外边的场景,她只要稍稍再动弹下,就会立马跌下床。 怀瑾赶紧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捞了起来。阿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屋内没有点灯,她什么也瞧不见,她怔怔地望着一片虚空,莫名感到恐惧,她挣开怀瑾的手臂,抱着被子,往后躲,躲进了墙角。 阿殷把脸埋在被窝里,断断续续地咳嗽,边咳边捂着心口,战栗的喊道:“疼……好疼……” 怀瑾皱起眉头,将阿殷拉扯到自己身前,急道:“哪里疼?” 阿殷浑浑噩噩地指着左胸,“心没了,疼。” 怀瑾呆了片刻,哭笑不得,这是烧糊涂了吧。他抬起碗,放在阿殷嘴边,柔声道:“喝药。” 阿殷嘴唇碰到一点湿漉,不管是药还是水,风卷云残,三两口就把药给全数喝光了。 怀瑾周身冷冷冰冰的,阿殷靠着他,恍惚中,觉得身上的热气消散了不少,便忍不住伸出手,将这大冰块给牢牢抱住。 怀瑾被她这种抱法抱得无法脱身,随手将碗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他踢掉鞋,翻了个身,躺进了床里。隔着层棉被,他环住了阿殷,下巴抵在她的发丝上,轻轻蹭了蹭,她身上没有胭脂水粉的味道,只有淡淡的皂角香,让人很舒服。他的目光不自觉掠向她露在外边的一截小腿,白嫩光滑,令人有点浮想联翩。 怀瑾抿紧嘴角,立马移开了视线,他掀起被子,将阿殷包得严严实实。 阿殷在冰火交替之中 分卷阅读64 ,瞧见了这一幕——长廊里灯火点点,在那遥遥的尽头里,影影绰绰的站着个人,那人拨开云雾,缓缓向她走近。 “钟簌!” 寂静的黑夜里,阿殷没头没脑的忽然喊了一声,怀瑾一惊,松开了手,他低头去看阿殷,她依旧紧闭双目,昏昏沉沉,未见清醒。 怀瑾将她往上提了提,鼻尖碰鼻尖,问她,“你梦到我了?” 阿殷睫毛一颤,似乎又陷入了某个噩梦。 波罗在柜子里捣鼓了半天,终于破门而出,气势汹汹地打算找怀瑾算笔账,却没想他反倒送上门来了,还与阿殷亲亲热热地相拥于床笫。波罗怔了下,小脸登时通红,她假模假样地捂着眼睛,慢悠悠地往外走。 “你去哪?”怀瑾开口喊住了她。 波罗背对着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出去溜达溜达,咳咳,你们继续。” “继续什么?” 波罗哈哈了声,“你说呢。” 怀瑾淡淡道:“别胡思乱想,也别乱跑。” “我就在宫里走走。” 怀瑾问:“你可曾告诉过阿殷我叫钟簌?” 波罗不假思索地答道:“之前好像提过一嘴这个名字,但没说是你,怎么了?” 黑暗之中,怀瑾的眸色更深,“没,你走吧。” 波罗瘪瘪嘴,穿墙出了屋。 小院内,罗卜坐在石桌前,对着一盘结了冰的棋暗自出神,波罗走近,静观片刻,执起一枚黑子放在他眼前,道:“这局是死局,解不开的,我要是你,就全部推翻重来,何必牢心牢神?” 罗卜拿过她手里的棋子,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专心致志地思索,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波罗冷冷地哼了一声,二十多年了,这家伙还是和她不对付。她甩了下衣袖,踩着石凳,飘飘然地飞向了屋顶,转眼间便从清宵殿内消失了。 波罗早就逛腻歪了王宫,宫里什么尔虞我诈,暗通款曲的奇闻异事,她统统知晓,小小的身体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又无人可诉。身边两个男人,一个成天见不到人影,一个无声无息,嘴巴耳朵都不好使,她委实是堵得慌。 自从上次出了趟宫,波罗愈发大胆了起来,夜里得了机会,三天两头的就往外跑。不过她也不敢去太远的地方,怕途中遇到厉害的捉鬼道士,将她抓回去炼丹,那她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街上空无一人,雪还在下,打更人的声音从巷子里传出。 波罗轻车熟路地进了一处风月所,她先是到地下室看别人玩了几局筛子,然后又到顶楼听了阵小曲,折腾来折腾去,竟耗了半宿时光,到了下半夜,楼里的人渐渐少了,大伙玩得精疲力尽,没了精气神,于是纷纷 搂着佳人进屋休息。 波罗没有看人睡觉的癖好,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也打算回去了。她推开了顶楼的窗子,从里头跳了出来。 沿着瓦片还没走几步,周遭突然狂风乍起,波罗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她嗅到了珘界人的味道。 眼角余光里,她瞥见街道中央凭空出现了个人,那人一身玄衣,神情肃杀,竟是图南! 波罗瞬间抖成了一片落叶,她立马趴下,身子不停往屋顶的后侧滑,只留一双眼睛在外窥视。 图南一出现,狂风就停止了。 他来人间做什么?就在波罗纳闷之际,图南翻墙进了霍府。 波罗瞪大了眼睛,想跟上前去看看,但因畏惧图南,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再加上天将明,她得赶紧回到宫里,于是只好按捺住好奇,打道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姜珩 郡王爱干净, 哦,不对, 现在应该改唤世子了, 春宝喜滋滋的,起了个大早, 拿着扫帚水桶,进行大清理。 阿殷就是在一阵泼水声中醒过来的,那时天已大亮, 满屋子都是阳光,她扶着快要炸开的脑袋,脚步虚浮地走到桌子前坐下,软绵绵地端起茶碗喝了些水。 凉水下肚,她也没缓过神来, 双手托着腮, 茫茫然地望着窗台上发黄的海棠花瞧。 她胡乱地想:宫里到处都是名贵的花, 要养也不挑些好看的养,偏偏挑这种焉了吧唧的,也不知是春宝偷懒不愿意换还是怀瑾品味独特就喜欢残花。 阿殷喉咙发痒, 捂着嘴咳了几声,咳着咳着, 她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些片段。 不愿相信的慢慢偏过脑袋, 阿殷直勾勾地盯着床角那堆成小山包的东西,颤巍巍地摸了摸别在外衣上的钱袋,原先满满当当的银两, 如今空空如也,一个子都没有了。 阿殷欲哭无泪地张了张嘴,悲愤地捶着大腿,一声又一声哀鸣道:“我的钱啊!我的钱啊!” 她好不容易有了存钱的心思,结果一夜间全没了,没钱,如何逍遥四方,胡吃海喝啊。 此时,怀瑾正端着清粥小菜进来,听到她哀切的呐喊,很不厚道地笑了起 分卷阅读65 来,他插话笑道:“呦,看样子你记起来啦。”他随手捡了个瓶子,把玩了会儿,慢条斯理地说:“这个覃堂青瓷,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吧,想不到你醉了,竟还惦记着它是个宝贝,自己磕了碰了,都没舍得把它给摔碎。” 阿殷哆嗦着捂着脸,她颓然地趴在桌子上,不想说话,只觉得肉疼,疼得她想哭,呜呜咽咽,却没有眼泪。 怀瑾翘着嘴角,走到她面前坐下,把粥菜推倒她手边,清了清嗓子,不咸不淡道:“哭也无济于事,这样吧,你既然说要留在我身边做事,我自然不能白让你干,明日起,我就给你开工钱。” 阿殷立马来了精神,她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多少?” 怀瑾闲闲地说道:“还是和原来一样的价,你觉得怎么样?” “甚好甚好。”阿殷眉开眼笑地点点头,她拿起勺子,一鼓作气吃了半碗白粥,觉得嘴里寡淡得很,想吃牛肉了,昨晚那酱牛肉的滋味就很不错。 她舔了舔嘴角,迟疑道:“可是宫里侍卫那么多,我能做什么?” 怀瑾瞥了眼她的嘴,低头摩挲着手指,“你有侍卫没有的本事。” 阿殷不解,“什么本事?” 波罗听墙角听得起劲,她打开一点衣柜,笑眯眯替怀瑾回道:“你可以暖床啊。” 阿殷:“……” 怀瑾乜了波罗一眼,淡淡道:“看来昨日那符文是下轻了。” 波罗讪笑了两声,迅速掩上了柜门。 怀瑾坐得端正,见阿殷仍是一脸疑惑,随口道:“你能瞧见鬼,到时候替我去捉鬼好了。” 一口粥险些喷出来,阿殷大惊失色,“捉鬼!我人都不一定打得过,你让我去捉鬼?” 怀瑾笑笑,“我信你。” 信你个头,阿殷沉着脸,她缓缓伸出三个指头,漫天要价,“加三十倍。” “行啊。”怀瑾补充了一句,“你若真给我捉一只来,别说三十倍了,三百倍我都给你。” 阿殷眼睛一亮,很快便灭了下去,就算有金山银山摆在她跟前,她也没命花啊。 怀瑾无声地笑了一下,心情莫名愉悦。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阿殷忽然问他。 “有事?” “你不是答应帮我治我朋友的眼睛吗?” “你朋友?”怀瑾想到李元英,他敛了笑容,眉角一皱,若有所思地问道:“他当真是瞎了?” 阿殷严肃起来,“我骗你作甚。” 怀瑾漠然道:“今天晚些时候,我便派人将他带进宫来。” 阿殷的位置正对着门口,她刚要道谢,就见杨石忽然出现在视野里,吓了一跳。 杨石瞧见阿殷,也愣了一愣。 怀瑾招杨石进屋,直截了当地问他:“何事?” 杨石的目光在阿殷和怀瑾之间流转,见怀瑾完全没有要避开阿殷的意思,便鬼鬼祟祟道:“属下收到消息,听闻霍将军已于昨日将前朝太子姜珩,以及一帮乱匪给抓获了。” 怀瑾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人呢?” 杨石答道:“在天牢里。” “好。”怀瑾起身,弹了弹袖口上的灰尘,“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相继离开。 “啪嗒——”勺子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阿殷猛然从恍惚中惊起,她方才没听错吧。 前朝太子姜珩! 难道她猜错了,不是陵游,另有其人? 阿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慌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那她现在该如何是好。 珩哥哥,珩哥哥,她是一定要救的。 怎么救? ☆、治眼 阿殷在黄昏之际等来了李元英。 那时她心事重重, 坐在院内,目光呆滞地看着一盘死棋发愁, 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如同那黑子, 进也不是退也不行,困顿不已。 凭她仅有的本事, 只身一人前往天牢,别说救人了,她的小命可能都得交待在里头。 然后她就想到了找怀瑾帮忙, 不过只是想一想,她就立马驳回了这个念头。且不说怀瑾会不会因为知道她的身份,一道把她给抓了,也不说两人当前不近不远,勾心斗角的关系, 单是她刚求怀瑾帮李元英治眼睛, 现在又让他放人, 那她岂不是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了? 思来想去,阿殷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最后她的愁绪化成了一声长叹,随风而去。 与此同时, 李元英静静站在她身后,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怀瑾在牢内见到了委顿在墙角的姜珩,他衣衫褴褛,畏畏缩缩, 随意盘问了他几句,回答的吞吞吐吐,颠三倒四,均不到点。 怀瑾略略一惊,围着他转了几圈,不敢相信眼前这懦弱无知的男子,就是统领上千余人,试图想要复国的前朝太子。 此人若非城府深重装模作样,就 分卷阅读66 是背后另有他人,想学那挟天子以令诸侯,拿他这前朝太子当傀儡,蛊惑人心。 怀瑾把姜珩留给霍钰继续审问,便离开大牢,去长明殿看了眼半死不活的祁王。 祁王半梦半醒,哆哆嗦嗦地指着怀瑾喊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鬼!快来人啊,有人要行刺本王!” 周围的太监宫女只觉得祁王又发疯了,七手八脚地摁住他,给他灌了几碗药。 怀瑾驻足观望了会儿这场闹剧,而后春宝来了,告诉他,霍府家的公子已经接到青宵殿了,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怀瑾从长廊里翩翩而来,见到日落西山下李元英那光亮明耀的眼睛,不由愣了一愣。 上回在霍府的晚宴中,他应该也没瞧错。 这人是看得见的! 怀瑾眯起狭长的眸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阿殷,怎么来了客人,你也不起来招待下?” 李元英抬眼和他对视了一瞬,坦然自若转开了。 阿殷骤然听见声音,猛地一抖,回过身,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瞧见李元英,她顿了顿,忙起身走近,“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元英摸摸索索,握住了她的手腕,微笑道:“刚来一会儿。” 怀瑾不动声色地瞧着两人交缠的手,冷冷地翘起了嘴角,“进屋吧。” 阿殷点点头,牵着李元英慢吞吞地往里屋走,边走边不停地嘱咐道:“前面有棵树,小心些,好了,抬脚上台阶,等等……” 李元英满面春风,轻笑道:“知道了。” 怀瑾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在后头跟着。 三人两一前一后进了屋。 春宝奉命端来了茶水和糕点,心里惦记着锅里的黄豆炖猪蹄,见没他什么事,就急匆匆地走了。 怀瑾点了盏明晃晃的油灯,立在李元英眼前,他张着失焦的眼睛,毫无反应。 阿殷见油灯把李元英两颊烤得通红红,便将灯推远了些,顺手给他倒了杯水,问道:“一路过来,累了吧?” 李元英摇摇头,抿着嘴笑,“不累,想着能来见你,就不累了。” 此言一出,怀瑾不屑一顾地嗤笑了声。 波罗隔着柜门,捧着脸,囔囔道:“哇哇哇,这话听得我都有那么一点点心动了。” 怀瑾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打开柜门,从里面拿了个木盒子。 李元英平日里是个克己复礼之人,言谈举止,有度有数,何时说过如此胆大的话,阿殷正尴尬的有点不知所措,怀瑾突然无声无息地来到他们面前,木然地开口道:“走开,我要看病了。” 阿殷立即退后,给他腾地方。 怀把手擦拭干净,他过倾身,掀开李元英的眼皮,仔仔细细查看。 李元英一动不动,仍他摆布。 怀瑾盯着李元英坏死的眼球,心里头的疑虑愈发深重,怎么回事?他明明能看见的。 “怎么样?”阿殷在一旁惴惴不安地问道。 “能治。”怀瑾松开手,执了根笔,在纸上写下一列药名和食用法子,而后起身从衣柜里抱出了一个木头箱子,从里面拿了几瓶白瓷罐,放在纸上,慢条斯理道:“回去按这方子服用,两个月后,就能好,记住白天不宜出门。” 阿殷松了口气,喜道:“太好了,多谢多谢。” 李元英扶着桌子起身,也淡淡附和了句,“多谢。” 阿殷将药和黄纸一块收进了包裹,塞到李元英怀里,絮絮叨叨道:“回去把单子给你兄长瞧一瞧,让他找人好好服侍你,你现在在霍府住着,吃穿都不用愁,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李元英欲言又止,不甘心地反握住她的手心,“我不能在霍府久待,会害了我哥的,你同我一块回襄汾好吗?我有很多银子,日后你就不用在外奔波了。” “啪嗒——”怀瑾重重地盖上了盒子。 阿殷瞥了他一眼,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她抽出手,“我不是同你说过,我要成亲了嘛,你怎么听不明白?” 怀瑾凉凉道:“李公子,天色已晚,宫内不宜留人,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元英也不好再挽留,他点点头,往外走,阿殷要送他出殿,怀瑾主动请缨,说:“我来吧,你去厨房催催春宝。” “麻烦你了。” 夜幕星河,李元英扶着墙壁,一步一脚印地走出长廊。 怀瑾踱步到他身边,慢悠悠地搭腔道:“你是霍钰的弟弟?” “嗯。” “为何你不姓霍?” “我同家母姓。” “你和阿殷在一起多少年了?” 李元英勾了勾唇角,“十年。” 怀瑾眉头一拧,又问:“你何时瞎的?” “十年前。”李元英笑了一声,“殿下,今日你能来治我的眼睛,我当然是万分感谢,若你想借此留住阿殷,怕是行不通。她是孤狼,有野性,谁也关 分卷阅读67 不住她。” 怀瑾似笑非笑道:“我没想关她,天大地大,她想去哪就去哪,是她自愿留在我身边的。” 李元英暗暗握紧拳头,一声不吭地拐了个弯。 ☆、成亲 怀瑾进屋时, 阿殷正双手交叉,一脸期待地望着桌上那锅酱香四溢的黄豆猪蹄, 默默咽了口口水。 听到脚步声, 她便抽出了点目光,瞧了眼怀瑾, 在正对面放了副碗筷,笑道:“吃饭啦,起锅前我偷偷尝了口猪蹄, 超级香,有点咸,不过下饭正好。” 怀瑾凝视了她片刻,缓缓道:“我看你那朋友对你挺在意的,你们在一起十年了, 你难道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阿殷点了点头, 坦荡道:“有啊。” 怀瑾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想嗤笑一声都笑不出来了,他愣了很久,才僵硬地说道:“方才他叫你走, 你怎么不跟他一块走?“ 阿殷挑了块软烂的猪皮,边吹气边道:“我不是答应你了嘛, 你若是治好了他的眼睛, 我便任你差遣。” 怀瑾心思飘忽,他扯了扯嘴角,酸溜溜地冷笑道:“感情是我拆散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阿殷听他没完没了的问, 烦躁不已,等不及他,拿起筷子,就着米饭,心满意足地吃了两口大肉,才含糊不清地回道:“哪、哪来的鸳鸯?” 怀瑾见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门,冷冷道:“你走吧,想去哪去哪。” 阿殷不知道怀瑾受了什么刺激,不过对她来说倒是件好事,她遥遥地望着黑洞洞门口,心想只要她此刻踏出去,那她就彻底的自由了,虽然没钱,但她自有一套来钱的方法,一时半会儿饿不死。可一想到饱受牢狱之苦的姜珩,她那点喜悦便消失殆尽了。 阿殷埋头继续啃猪蹄。 怀瑾心中一动,走上前,低声道:“你不走吗?” “不走。”阿殷擦了擦油乎乎的嘴,笑道:“这里有吃有住,还有工钱拿,再说了宫外动荡不安,我能去哪?” 怀瑾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笑意,“去找你相好啊。” “我哪来的相好?”阿殷咬着筷子,莫名其妙地看他。 “李元英。”怀瑾垂下眼帘,“你方才不是说对他有感觉?” 阿殷咧了咧嘴,“你对波罗什么感觉,我就对他什么感觉,你觉得我对他什么感觉?” 怀瑾不想笑的,可嘴角还是微微扬了下,他落座,拿起筷子,夹了块猪蹄送进阿殷碗里。 阿殷一口干饭噎在喉咙里,她愕然地瞪着他,“干嘛?” “你不是喜欢吃,多吃点。”怀瑾轻描淡写道:“我舌头尝不出味道,都是你的了。” 阿殷顿了顿,半眯起眼睛,“那之前在金雅阁,你还老是夸我煮菜好吃,果然,你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没有半分真心!” 怀瑾无动于衷,并不感到愧疚,他道:“我骗你,你会难过吗?” 阿殷乜了他一眼,“当然会难过啦。” “为何?” “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说这话纯粹是为了来恶心怀瑾的,可对方怔了怔,随即似真似假地说道:“你不是说你要成亲了,总不能骗人家吧,不如我来娶你好了。” 明知他在开玩笑,可听到这样的话,阿殷的心脏还是猛烈地收缩了下,她端详着对方的脸,面无表情地答道:“好啊。” 怀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这个月底如何?” 阿殷还真掰手指数了数,距离月底不到十天,她一派悠然,“好啊。” 怀瑾的脸上久违地浮现了一丝真情实感的笑意,他伸手打开木盒子,从里头拿出了一根玉簪子,不知道雕的什么花,反正挺好看的。 他把簪子插到她的发髻里,笑道:“喜欢吗?不喜欢的话,我重新给你刻一根。” 阿殷抬手摸了摸簪子,内心翻涌,她干巴巴地问道:“这算什么?定情信物?” 怀瑾没接她的话,他清了清嗓子,给她夹了一筷子豆腐,“别光吃肉,吃点别的。” 阿殷失笑,把簪子取下,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里,把那焦躁的心一点一点地压平,然后神态自若地听怀瑾说成亲的事。 她盯着怀瑾一张一合的嘴,心想,这人怎么那么缺德,就逮着她骗。 阿殷没当真,而波罗当真了,她在柜子里激动地窜上跳下,摇旗呐喊,直到外边没有了谈论的声音,她才推门而出。 “我我我,我有一个提议!”波罗兴奋地开始结巴了。 怀瑾抬眼看她,“什么提议?” 波罗手舞足蹈,“婚宴能不能办在晚上?你也知道的,白天我不能参加。” 怀瑾松松散散地笑道:“当然可以。” 阿殷翻了个白眼,这人扯谎真是停不下来了。 通往霍府后门的巷子幽 分卷阅读68 黑且寂静,一个喝醉了酒的壮汉正踉踉跄跄地走在其间,他一步三晃悠,口中骂骂咧咧,不知在何处受了气,跑到这犄角旮旯里来宣泄。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窸窸窣窣地裤腰带,对着道路中央畅快地拉了一泡尿。 撒完尿后,醉汉打了个酒嗝,继续往前走,隐隐约约中,他瞧见迎面走来了个人,那人穿着体面,手里提着个包裹,想必里面装着的都是些值钱的物件,醉汉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他龇着大黄牙,大摇大摆地撞了上去,那人体弱,一下子就被撞倒在地。 醉汉蹲下身,攒着那人的衣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包裹,口中斥道:“没长眼的玩意儿,爷爷一个大活人在这,你没瞧见啊?”说着他用粗砺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对方细嫩的脸,“娘的,你那什么眼神,敢瞪老子,我——” 醉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后半段问候随着脖子被硬生生地扭成两断,而淹没了。 醉汉就像头死透了猪,脑袋骨碌碌地滚落到一旁,身体不停地淌血。 那人轻而易举地将醉汉的尸首掀开,漠然地伸出手指,撇了撇眼窝里藏着的一点灰尘。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凉寒的声音,“不想活,就去死吧。” 壮汉瑟缩的魂魄骤然碎成了无数块,然后荡然无存。 ☆、密道 怀瑾陪阿殷吃完饭, 没过多久就起身走了,他手里头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今日折腾来折腾去, 一件也没办成。 阿殷吃饱了就想睡觉,她软趴趴地瘫在床上, 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波罗盘腿坐在床头,见阿殷怀里掉出块黑乎乎的石头, 便捡起来观摩了片刻,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后,她不由惊奇道:“哇~你这玉好特别啊,竟然是黑色的,我以前都没见过。” 阿殷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的一只臭虫, 喃喃自语道:“这是西域进贡的麟莨玉, 只有一块, 本来是我哥哥的,他见我喜欢,便刻了字画, 说等我生辰时再送给我。” “哥哥?”波罗凑近,和阿殷眼观鼻鼻观心, “你真有个哥哥啊?” 阿殷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那他现在在哪?” “宫中的地牢里。” 波罗听了, 得意洋洋道:“我晓得那里,我去过几次。” 阿殷立马倦意全无,“你怎么进去的?”不过转念一想, 波罗是鬼,有什么地方是她去不了的,便又恹恹然地垂下了眼帘。 波罗瞧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轻松,“这有什么好焦心的,你只要同怀瑾说一声,他立马就可以把你哥哥给放出来了。” “我不想麻烦他,我哥犯的是灭九族的重罪。”阿殷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怀瑾如今刚当上世子不久,人心还未稳,若是帮了我,怕是难掩众人悠悠之口。” 波罗觉得有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她忽然笑道:“我晓得有个地方可以直接通向地牢。” 阿殷喜出望外,一下子坐了起来,“哪里?” “跟我来。” 两人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青宵殿,一路避开巡逻的禁卫军,东躲西藏,最后来到了一处废弃的旧殿外。 旧殿的大门紧闭着,上面横七竖八钉了几块长板。 单是在门口稍作停留,阿殷就感到一阵凉意从门缝里钻出,沿着她的小腿肚不停地往上爬,冻得她打了个冷战。 阿殷变了脸色,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波罗飘飘荡荡上了屋顶,她道:“原先是个冷宫,后来冷宫里的妃子死了,前世子便找人将此处给封了起来,没有他的准许,谁都不能开。” 说罢,她轻轻一跃,跳了进去,阿殷身手利落,踩着石狮,三两下,也翻墙而入。 院内杂草横生,草堆里埋着一具又一具的陈尸,有的光秃秃的只剩白骨,有的表面还覆盖着些许腐烂皮肉,可能是冬天天气冷的缘故,这些尸体并未散发出恶心人的味道。 脚底的青砖处处可见凝结成一块的黑血,以及被耗子们啃噬的断指残手。 阿殷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这……” 波罗叹了口气,接过她的话茬,“这些人都是被前世子残害至死的。” 阿殷无言,移开了目光。波罗领着她往东北角走,直至走到一口枯井前。 波罗蹲在井台上,笑眯眯道:“上回夜里我出来闲逛,看到一个穿囚服的人从这里爬出来,我觉得奇怪,就钻进去看了看,没想到给我发现了个好地方。” 阿殷直挺挺站在井边,低头向下看,井里黑黝黝的,根本看不到底。 “我先下去打探一下,看这密道有没有被人给填上。”说罢,波罗便投入井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殷握紧拳头,咽了口唾沫。 不多时,波罗的声音忽然从下头传来,“密道还在 分卷阅读69 ,下来吧。” 阿殷深吸了口气,抓着凹凸不平的井壁,慢吞吞地往下蹭。奈何井壁上长满了青苔,粘腻湿滑,她千万小心,还是踩了个空。 手掌被石块划了个大口子,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向后仰去了,她扑腾着双臂,便像只断翅的大鸟哗啦啦地往下坠,最后狠狠地摔在了一块实地上。 波罗皱起眉头,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事吧?” 阿殷缓了会儿,觉得骨头要散架了,她扶着旁边光滑的石壁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头,龇牙咧嘴道:“没事。” “那咱们继续走?” “好。” 阿殷撑着湿漉漉的墙壁,摸黑前行,刚开始可以直立行走,到后来,洞越来越矮,她只能弯下腰。弯腰也不行时,她便匍匐在地,一点一点地朝里挪动。 洞里一片漆黑,土里时不时有蚂蚁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出动,无孔不入地爬到阿殷身上,阿殷又痒又痛,恨不得立即原地返回,跳进湖里,和这些虫蚁同归于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倏然显了点光亮,阿殷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光亮还在那。 然后,她就听见波罗在前头喊:“到了到了。” 阿殷顿感欣喜,又往前挤了些。 她缩在土里,感觉有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脚步声,囚犯的哀嚎声以及狱卒的呵斥声。 “我先上去探探路。”波罗轻而易举地穿过土层,须臾便带来了好消息,“阿殷,上头没人,快出来。” 阿殷伸手捅了捅,将头顶上方薄薄的一层土和枯草给推开,探出了脑袋。 四四方方的牢房里,周遭都是紧密相连的石柱,除非有锁骨功,不然连只手都伸不出去。墙上的火把熊熊燃烧,将地牢照得透亮。 在狱卒的眼皮子底下,能挖地道逃出生天的那个人,阿殷真是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 “哐当哐当——”铁链拖着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阿殷吓得一抖,当即缩回了洞内。 “滚进去!”狱卒不耐烦地推搡着犯人,“再瞎囔囔,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那人嗫嚅道:“小兄弟,就给我块龙骨膏吧,我这腰实在是疼得厉害,夜里都睡不着觉。” “龙骨膏?”狱卒嗤笑了声,“给你来顿龙骨鞭要不要?你以为自己还是太子啊?滚进去!” 阿殷愣住了,她哆嗦着身子,慢慢露出一双眼睛。 ☆、嫁衣 狱卒走了。 阿殷透过火光直勾勾地凝视着对面牢房里的姜珩。 他蜷缩在墙角里, 身上穿着单薄的囚衣,因挨不住冻, 在寒夜里打了几个激灵。手脚都被铁链给拴起来了, 他的面孔沾上了些许污垢,看起来有点肮脏,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并未受过什么酷刑。 阿殷有点迷茫, 怎么也无法将这张脸同珩哥哥对应起来。其实,她早就不记得哥哥长什么样了,脑子里印着的是个模模糊糊的少年郎形象, 他意气风发,从容自得。而如今的姜珩, 像只没有脊梁的臭虫, 只会任人拿捏。 经历了那么多, 谁又能一成不变呢,阿殷无奈地想,就连她自己都变得贪生怕死, 市侩刻薄。姜珩如此这样,也不足为奇, 就是有点难过而已。 姜珩巴巴地望着石柱, 不知想到了何事,眼眶里盛满了泪水,他抽了抽鼻子, 似乎是很委屈。 后来,他不甘心地又站了起来,走到门前,朝远处喊道:“小兄弟,我渴了,能不能给点水喝啊?” 狱卒气势汹汹地走来,指着他骂道:“吵什么吵!地牢里哪个不是位高权重的大官,就你事多!” 姜珩揣着手,哆嗦道:“小兄弟,给碗热茶喝呗,天冷,喉咙也干得厉害。” 狱卒嘲讽道:“别以为霍将军不下令处罚你,你就能嚣张了,等着吧,过两天有你受的。” 姜珩有些沮丧,含糊道:“不就一碗水嘛。” 狱卒气得想给姜珩来几鞭子,但没有上头的指示,不敢擅自滥用私刑。他咬咬牙,调头走了,须臾,狱卒端了碗化了的雪水返回,他打开门,恶狠狠地将破碗怼到姜珩身上。 顷刻间碗里的水就洒了一半,姜珩惋惜地“唉”了几声,也不嫌弃碗里肉眼可见的尘土,一口气将剩下的水给喝光了。 狱卒叉着腰,没好气地瞪他,“还有什么屁,赶紧给我放了!” 姜珩迟疑了会儿,犹豫道:“小兄弟,可否给我来床被子,天寒地冻,实在难熬。” 答复他的,是铁门用力摔上的声音。 狱卒黑着张脸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来过。姜珩又蹲回了墙角,幽幽地盯着对面,然后和阿殷对上了眼。 他登时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跑到栏杆前朝她招手。 阿殷额头的青筋狂跳,心想这哥哥不仅脾性变了,连脑子也 分卷阅读70 不大好使了。她唯恐对方招来狱卒,稍稍站直了些,冒出了全脸,对他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别动!” 姜珩果真就老实了,他觉得对面的姑娘肯定是刘大臣派来救他的,心里顿时畅快了不少。 此时波罗打探完地牢回来,她趴在洞口,细细地同阿殷汇报了此处的情况。 阿殷定了定神,明白了她的意思:地牢内各处把守极其严密,无论想要从哪扇门出去,都不可能成功逃脱。 波罗拨了拨地上的枯草,奄奄道:“阿殷,我们明日再来好不好,此地里阳气太重,我有点疼。” 阿殷这才发现波罗的魂魄有些稀薄,她赶紧将她拉进了洞里,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波罗虚弱地笑道:“我以为能撑一会儿的。” 阿殷不敢久留,拎着她原路爬了出去。 姜珩见对面的人入了土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又陷入了漫长的焦虑。 阿殷背着波罗回到青宵殿时,天已破晓。刚进屋,她就听见春宝的声音远远传来,“殿下,可要沐浴?” “等会。” 波罗闻言一溜烟钻进了衣柜,阿殷慌里慌张地脱掉脏衣服,将之塞进床底,然后胡乱地洗了把脸,也飞奔上|床。 不多时,怀瑾推门而入。他夹带着一身寒气,径直走到床边,看着那鼓鼓囊囊的一团,不言不语。 阿殷把自己的头脚都包在了被子里,时间一长,她都快喘不过气了,脸也憋得通红,但怀瑾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阿殷翻了个身,赤条条地伸出手臂,揉了揉脸,睡眼惺忪地望着怀瑾,“你怎么来了?” 说完,还不忘假模假样地打个哈欠。 怀瑾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睡得舒服吗?” 阿殷悻悻道:“还好,有事?” 怀瑾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大事,就来跟你说说,下午有人会来,你别乱跑。” “谁要来?” “绛衣阁的张嬷嬷。” “她来做什么?” “给你做衣裳。” “好好的,做什么衣裳?”阿殷愈发不解。 怀瑾将他那凉凉的手心贴在了阿殷脸上,他舔了下嘴唇,声音有些颤,“来给你做嫁衣啊。” 阿殷紧紧攒着被角,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她呆在那儿,四肢僵硬木然,唯有颗心脏在惊涛骇浪中剧烈跳动,这句话比昨天夜里的一番长谈更加冲击。 阿殷抬眼看向窗外,确信已是白日了,她没有在做梦。 “你真的没有骗我?”阿迅速殷爬了起来,双手捧着怀瑾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青天白日的,你该没有喝醉酒吧?” 怀瑾缓缓地摇头,“我喝不醉的。” 阿殷觉得他这话好像有点问题,但她还没思索明白,怀瑾就握住了她的手。她手上有个大口子,被他这么一捏,疼得差点喊出声。 怀瑾神色一凝,将她的手摊开,在瞧见那道已经干涸了的血痕时,哑着嗓子道:“怎么回事?” 阿殷想抽回手,但抽不动,她若无其事道:“昨天夜里,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哪摔的?” “院子里。”阿殷耸了耸肩,“无碍无碍。” 怀瑾皱起眉头,“你不会疼吗?” 阿殷绕回了方才的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在骗我?” 怀瑾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随即吻上了她的唇。 阿殷瞪大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怀瑾将她搂进胸前,轻声细语地在她耳边呢喃道:“你说我有没有骗你?” 阿殷昏昏沉沉的,觉得不可思议,又看了眼窗外,她的脸后知后觉得红了,她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下,似乎在找适当的措辞,好半天,她才道:“你真的是怀瑾?莫不是被鬼附身了吧?” ☆、典当 夜里无眠, 阿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仍旧是没有半分睡意, 她睁开眼, 一眨不眨地盯着包扎平整的右手,心头忽明忽昧, 她不明白,怀瑾怎么就突然转性,要娶她了呢? 要说爱她, 感觉不像是,厌她,也不尽然。 反观她,虽不愿承认,但她对他还是有些情意的, 他吻她时, 她会面红耳赤, 神魂飘荡。可现下冷静了,好像就都无所谓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怀瑾那只阴森森的, 吐着芯子的花蛇,再温柔再好看, 她还是对付不来, 更别说和他相爱了。 所以在这个清晨,阿殷做了个言而无信的决定,她计划好了, 等把姜珩救出来,就带着他一块远走高飞,不回来了。 不回来,好些人就再也见不着了,阿殷悲伤感秋了一阵,突然起身下床,打开衣柜走了进去。 波罗趴在一堆玉雕里睡得正香,阿殷蹲下身子,抬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后背。波罗哼了哼,扭过头,继续呼呼大 分卷阅读71 睡。 阿殷笑了笑,在衣柜内待了半晌,出来换了套干净的衣裳,将她之前醉酒时买的东西用麻袋装了起来,然后避开春宝,轻车熟路地溜出了王宫。 今日放晴,她走在街上,没多久就被热出了一层薄汗。走访了几家当铺,除了有个胖老板愿意花二两银子买她的覃堂青瓷,其他物件一概无人入手。 阿殷愁眉苦脸攒着手里的那点碎银子,她现在极度缺钱,后续的逃跑计划,哪样不需要用到钱,没钱,单靠她这张唬人的嘴,什么事也办不成。精疲力竭地扛着个麻袋在大太阳底下东奔西走,直至走到她心灰意冷。 阿殷没了着落,走到茶摊前,从裤腰带里掏出一个铜板,买了壶凉茶,咕咚咕咚喝了几碗,心里头的火气才稍稍降了点下去。见时候尚早,她便打算去临街的巷子里瞧瞧文茵。 结果刚一转身,迎面就撞上个人,鼻子最先受到冲击,阿殷又痒又痛,嘴巴也不闲着,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若无其事道:“没事。” 阿殷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她后退一步,仰起脸,先是看到那双澄明的眼睛,然后才是李元英的脸,她愣了一瞬,迟迟疑疑地唤了声,“霍将军?” 霍钰打量着她,眯了眯眼睛,“我好像在殿下身边见过你几次,你叫——” “阿殷。” “你来这做什么?”霍钰似乎有想和她闲聊一番的心思。 阿殷如实告知,“我来当点东西。” “当什么东西?”霍钰漫不经心地说道:“难不成殿下还亏待你了?” 阿殷想霍钰指不定是把自己当成给怀瑾暖床,且爱慕虚荣的人了,不过她也不在意,摇了摇头,道:“殿下待我挺好的,只是我想赚点银子,买些女人家用的物什。” 霍钰的眼神暗了暗,他走到阿殷身后,接过她背上的麻袋,“什么东西?我看看。” 阿殷莫名其妙,“就是些零碎的手工制品,陶罐……” 霍钰垂下眼帘,“你打算出多少价卖了?” 阿殷觉得霍将军有些奇怪,但奇怪在哪,她也说不上来。她犹犹豫豫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两。” 这些破铜烂铁当然不值三十两了,但她见霍钰好像有意跟她做这笔买卖,就狮子大开口,没脸没皮地说了这个数。 霍钰果然给了她三十两,“我要了。” 阿殷连连道谢,乐滋滋地揣着钱就要去定跑路时用的马车,霍钰却忽然叫住了她,“阿殷姑娘,一块吃个饭,如何?” 阿殷更加迷惑了,怀疑对方不是霍将军,而是李元英,可李元英的眼睛早就瞎透了,就算昨日拿了药回去服用,也没这么快重见天日吧。 霍钰携她进了城中最有名的酒楼里,店老板是识得霍将军的,他屁颠屁颠地跑上前,笑道:“将军,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上回来还是三月初吧,听说你前段日子在……要不是有您啊,咱哪能过上这么安稳的好日子……” 店老板的嗓门又细又尖,聒噪得很,阿殷听了,有点头疼,她看着对方那一张一合的嘴,真想拿个大白馒头给堵上。 叨叨唠唠,末了,店老板笑道:“将军,这次可还是坐二楼的那间包房?” 霍钰点点头,“走罢。” 店老板亲自在前引路,入了房间后,又殷殷切切地问了些需求,霍钰终是忍不住了,他一挥手,冷声道:“行了,你下去吧。” 店老板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阿殷,然后关门退了出去。 菜上得很快,不仅快,模样还精致漂亮。阿殷不大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狼吞虎咽的吃相,便装模作样地用筷子夹了根手边的青菜,塞进嘴里,细嚼慢咽,一口当成十口来吃。 霍钰见此,忽然笑了一下,笑得自己都没察觉。 阿殷慢条斯理地吞下嘴里的菜,尴尬地对上他的目光。 霍钰笑道:“你这种吃法到军营里得饿死。”他嘴上说着,可吃起东西来也不见得豪迈粗狂,反倒比阿殷还要斯文。 他每道菜浅尝了几口就不动筷子了,阿殷问他怎么了,他说他饱了,让她多吃点。 阿殷惊了,带兵打仗的男人,竟然是个小鸟胃,就连她,每顿得吃两碗米饭,才堪堪称的上是不饿,这弱不禁风的,哪能拿得起大刀长剑,在战场上叱咤风云。 席间,两人鲜少说话,大多沉默。阿殷埋头痛吃,等到实在吃不下了,她才没话找话道:“将军,李元英的眼睛好些了吗?” 霍钰静了一刹那,“好多了。我听他说了,这些年都是你在顾着他?” 阿殷笑道:“其实是他照顾我才对,我原先性子莽撞,得罪了不少人,都是他在后面给我收拾烂摊子。” 霍钰垂下眼帘,“你若想见他,可以随我到府上坐坐。” 阿殷摆摆手,“不了,他现在这样挺好的,等他眼睛看得见了,那就更好了。” 霍钰虚无缥缈地看着杯子里的几片茶叶,很平静道: 分卷阅读72 “原来在你心中,他这么无足轻重啊。” 阿殷横了他一眼,认为他说话不大好听,但也不好发怒,她随意聊了几句,就告辞走了。 ☆、挖洞 阿殷从酒楼出来后, 去车铺定了辆马车,同店家签了单子, 定于三日后来取, 随即她便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宫。 甫一进殿,阿殷就瞧见了一行宫女等候在大厅里, 领头那个,有双吊梢眉的老者,大概就是张嬷嬷了。 世子殿下要成婚的消息还没有放出去, 张嬷嬷也是今早才收到春宝的口信,听时是大大地震惊了一下,如今内外交困,就连她一个妇人都晓得当下不是个娶亲的好时候,怎的世子会不明白?而娶的姑娘之前从未听过, 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张嬷嬷满腹狐疑, 但世子的指示仍是不敢马虎,检查好要用的器物,领着几个心细的姑娘一块来了。 阿殷满头满脸的都是汗, 袖子胡乱蜷起,发髻一摇一晃的, 好像随时都会散落开来, 身上穿着的也是俗气至极的大花裙。一眼看去,实在是挑不出半点好来,只有张小脸, 勉强算得上是眉清目秀。 张嬷嬷见到阿殷又是一惊,但面上不动,起身请了个安。 阿殷受宠若惊,忙回了个礼。两人攀谈了几句,张嬷嬷开始着手正事。宫女们将阿殷围住,拿出铜尺替她量身子。 阿殷张开双臂,望着高镜中里自己,说不清此刻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心绪,只觉得焦躁不安,不行,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必须快刀斩乱麻,把这荒唐的事给说清楚了。她抓住横在身前的铜尺,僵硬道:“不必量了,你们回去吧。” 张嬷嬷闻言一愣,认为自己哪里不小心得罪了这位未来世子妃,当即脸色大变,跪倒在地,她将额头贴地,期期艾艾道:“小人惶恐。”众宫女见状,也随之跪下,磕头认罪。 阿殷俯身扶起张嬷嬷,宽慰道:“嬷嬷,这与您有什么关系,是我有些问题,我、我晚些时候会和世子交待明白,您莫要害怕,这事绝对怪不到您的头上。”说罢,她转过身,对那些匍匐在地的宫女道:“你们也赶紧起来吧。” 张嬷嬷犹犹豫豫,阿殷招待她吃了些茶果,又说了些安抚的话,她才稍稍安下心,带着宫女们走了。 春宝撇撇嘴,觉得阿殷有些不识好歹,世子那么好一个人,竟还入不了她的眼,她想必是要弄个活神仙摆在家里供起来才好。 阿殷心事沉沉坐在房里,她扶着脑袋,唉声叹气了几声,随后拿上准备绳索和铲子独自一人前往昨日的枯井。 上面行不通,那就走下边,阿殷粗略判断好了方位,爬进了窄小的黑洞。洞里限制颇多,且上头又是牢房,耳目多,她不便大施拳脚,只能拿着巴掌大的铲子一点一点地向前开拓。 里头暗无天日,空气稀薄,阿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原路退回,退到井中休息一会儿,喝点水,顺便看看天色,以免夜幕降临,怀瑾回到青宵殿瞧不见她人,心生疑惑。 阿殷估摸着时间收工回殿,简单地收拾好自己,又反复查看身上有没有哪里带伤,确认完好后,便坐在屋里等怀瑾来。 未几,怀瑾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了屋。春宝跟在他后头,提着个食盒,将里头的菜一一摆在桌上,心虚地看了眼阿殷,然后立马关门退下。 怀瑾落座,慢悠悠地掀开茶盖,看着缥缈的水雾,不言不语。 阿殷见他面色平静,但就是隐隐透着股黑气,是有些恼了,不知是不是在外面碰到了什么焦心事。她刚想问,怀瑾盯着她的面孔,低声道:“我听春宝说,你没让张嬷嬷量身子,半道将她遣回去,为何?” 阿殷心里咯噔一下,自知理亏,垂下脑袋。 怀瑾抄起筷子,夹了块鱼,无滋无味地咀嚼了两口,嘴角挑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他闲闲道:“不想嫁给我啊?” 阿殷握紧桌角,“嗯”了一声。 怀瑾拿着筷子的手轻颤了下,他安静了片刻,神色异动,半晌才恢复如常,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滚烫的茶水灌入腹中,渴望能暖一暖那冰凉的心。他抿着嘴,不咸不淡道:“不想嫁就不嫁,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晓得的,我一向食而肥言。” 阿殷点点头,没有瞧见怀瑾眼中的落寞,她用力地合上牙关,将口中的蚕豆咬得嘎嘣作响。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阵,最后还是阿殷先开了口,她指着桌前的拐杖,略有些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 钻心刺骨般的疼痛毫无预兆地从腿上传来,怀瑾意外之余,忍着痛不动声色道:“旧疾复发,过几日就好了。” “你得了什么病?”在阿殷眼里,怀瑾无所不能,连成疾多年的眼睛都能治,又怎会治不好腿伤的毛病。 “不晓得,这病跟了我十几年了。” “没法治吗?” 怀瑾静静地看着她,很突兀地笑了一下,鬼气森森道:“有啊,得靠人心入药。” 阿殷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分卷阅读73 ?” 怀瑾压低声音,阴恻恻道:“你可还记得我最初找你来是做什么的?” “当药,药引?”阿殷瑟缩了下,“可你不是说,是为了替祁王治病吗?” 怀瑾嗤笑道:“一个同我毫无关系的人,我为何要费尽心思地救他?” 阿殷八分不动,凝视着他的眼睛,“所以,你想杀了我?” 怀瑾起身,弯下腰,将嘴唇贴在阿殷的耳边,轻声道:“我怎么舍得呢。”说罢,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拿过拐杖,踉踉跄跄地走了。 阿殷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怀瑾,直至他出了门,消失在夜色里。 怀瑾梦游似的出了屋子,冷风一吹,混沌的头脑终于有了一丝清醒,又走了几步,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墙上。疼,腿还是很疼,疼出了他一身冷汗。 罗卜隐匿在院中,见此,放下手中的黑子,前来搀扶怀瑾。 怀瑾摆摆手,撑着墙壁,径直走进了房间。他解开外袍,躺在床上,闭眼,仰面朝天地深吸了几口气。 他觉得那块黑斑可能长进了心里。 姜珩好似害了风寒,趴伏在茅草堆上,双颊潮红,他咬着牙,吭吭地咳个不停。 一桶凉水猝不及防地从头顶淋下,姜珩狠狠地战栗了下,抬眼茫然地望向狱卒。狱卒扔掉木桶,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起,绑到石柱上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顿毒鞭。姜珩疼得大喊大叫,“你在做什么!” 狱卒嘿嘿地笑,“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嘚瑟,好日子不会长的。”说着,他又抡起壮硕的手臂,挥舞着长鞭。 姜珩凄厉地哭诉道:“我要见霍将军!让我见见霍将军!” 狱卒在狂风暴雨中不紧不慢地告诉他,“昨天夜里霍将军已经率兵前往壁江了,往返得半个月之久。他临走前特意交代,你若是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姜珩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他呜咽地哀嚎了几声,单只是嚎,宣泄他肉|体上的痛楚。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不说!” 姜珩结结巴巴地开始编造谎话,可他的功力实在不到家,反而招来了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 阿殷半蹲在出口处,死死地望着这一幕,眼眶渐渐发红,她重新钻回了洞里,握紧手中的铲子,在破了皮的手心上又卷了块布,继续往前挖。 从黑夜挖到次日清晨,期间不眠不休,阿殷头昏脑涨地走在路上,摸着咕咕叫唤的肚子,脑海里忽然闪过狱卒说的话——霍将军出征去了,前天夜里。那她昨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又是谁? 阿殷没有往下想,她不愿动脑筋,浑浑噩噩的,只想找张床来睡。糊里糊涂地溜回了房间,阿殷不管不顾,也不嫌身上脏,卷过被子,倒头大睡。 波罗在她耳边嗡嗡叫,她全然听不见。 阿殷不让波罗到地牢去,波罗本是不依,但一想到上回差点魂飞魄散,便只好作罢。 这觉睡得又黑又甜,阿殷梦到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画面,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乌云密布,她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阿殷懊恼万分,她拍了拍额头,拿了几块糕点揣怀里,急急跑走了,波罗想同她说话都说不上。 自从把话挑明后,怀瑾再也没来过阿殷屋里,应该说他连青宵殿都未曾踏入。春宝没了怀瑾的吩咐,自然也不来阿殷这里,吃饭什么的,备好放在厨房里,自行到去取。这正合了阿殷的意,她不用来回折腾,开始心安理得地驻扎在枯井里。 阿殷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日内将洞挖通。 ☆、假货 姜珩蜷缩在地上, 颤巍巍地蠕动着,他周身溃烂, 囚衣被抽成细长条, 与血肉交缠在一块,嘴里哼哼唧唧, 鼻尖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阿殷喊他时,他没有任何反应。 阿殷弓着身子,往上爬了点, 伸出脏兮兮的手,紧紧贴住姜珩的脖子。 姜珩浑身灼热,这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他惊得睁开了眼,他呆呆地盯着阿殷,心里头仍是有些迷糊。 “你是来救我的?”他哑着嗓子, 眼里有一行浊泪流下。 阿殷也想哭, 她已经疲惫到极致了, 脚底一阵阵钻心的疼,站都站不稳。但她没功夫掉眼泪,这些天, 她时不时在出口处观测,差不多将狱卒巡视的习惯摸透了, 半个时辰之后, 他便会来这走一趟。所以,她得快。 阿殷紧张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她急道:“快下来!” 姜珩舔了舔干裂的嘴, 费力地挪动身躯,钻进前方的口子。 阿殷给他让了个位,她一边用湿土封住出口,一边催促道:“你先往前面爬,快!” 黑暗中不能辨物,姜珩提心吊胆,用狰狞的手肘撑着泥地,一点点地往前爬,他每动一下,皮肤就像被火烧过一般,又痛又辣,但因为怕死,身体滋生出了股力量,再难也能咬牙坚持下去。 分卷阅读74 再次见到光亮时,姜珩好似一下子散尽了了全部力气,累得奄奄一息,怎么也动不了。 阿殷将备好的包袱打开,从里头拿了件狐裘给姜珩披上,遮住了他身上骇人的伤疤,然后又喂了他些水。 姜珩不认得阿殷,但知道她是唯一能救自己命的人,所以格外安静老实。 阿殷揩掉眼里的沙子,将姜珩背在身后,用旧袍子当绳子牢牢地将他与自己捆住。虽然姜珩在牢里受了罪,成了副皮包骨,但他毕竟是个大男子,那副骨头架子也是不容小觑的。 阿殷才站起来一些,膝盖就开始剧烈地晃动,她整个人被姜珩压着,重重地向前摔去,落地时,额头正好磕到小石子,砸出了个不深不浅的口子。 她像是没了知觉,摆着一张无动于衷的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握紧墙边的绳子,阿殷艰难地向上攀爬。 姜珩的头颅轻轻搭在阿殷的肩膀上,他凝视着她的侧脸,仍然有些恍惚。三天来接连不断的酷刑,让他的思想变得混乱而破碎。而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逃出去,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想回到牢里受折磨了。 在疼到崩溃时,他不是没想过如实交待,可他知道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刘大臣告诉他,他只要扮演好前朝太子这个角色,至于其它,用不着他劳神费心。所以,他也不过是个傀儡,没了他,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姜珩。 想到这,他的心忽然变得又冷又硬——糊涂享乐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为自己谋条后路了。 逃亡的路线,阿殷策划了无数遍,所以一路下来,她得以熟练且迅速地逃离禁卫军的耳目。 阿殷直奔车铺,交了剩下的定金,把姜珩塞进了马车里。 这时,离城门开启还有一刻钟。 阿殷将马车牵到城门对面的一家布匹店前,她瘫坐在车厢外,咬着手指,眼睛滴滴溜溜地向四周瞟去,生怕错过一丝风吹草动。 姜珩倒在干燥的枯草里,悠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发出了询问,“你是刘大臣派来的吗?” 阿殷盯着店里的一件红嫁衣,略微不舍地移开了目光,“不是。” “那你是谁?” 阿殷不言不语,抹出腰间的黑玉,放在他眼前。 “这是什么?” 阿殷听言,狠狠地怔了一下,她垂下眼帘,审视着姜珩的面孔,他一脸困惑,像是真的不认识这块玉。 “你可还记得姜柯?”阿殷清清楚楚地问出这一句。 姜珩见她这副凶神恶煞又哀切的模样,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哆哆嗦嗦道:“记、记得。” 阿殷逼近他,看着他的眼睛,“你记得什么?” 姜珩瞬间说不出话来了。 阿殷拽起他的衣领,绝望地低喃道:“怎么会有哥哥不记得自己的妹妹?” 姜珩大惊失色,随即立马强装正定,他尚有一丝侥幸,“你是姜柯?真的是你?” 阿殷埋着头,突然阴阳怪气地笑出了声,笑得上身发抖。 姜珩直勾勾地看着她,毛骨悚然,他小声道:“你笑什么?” 阿殷敛了笑意,冷冰冰地答道:“笑我自己傻,累死累活的,没想到救出了个假货。” 话音刚落,城门缓缓地打开了。 阿殷坐在车厢上,攥着手中的缰绳,没有要走的意思。 姜珩慌了,期期艾艾道:“姑娘,求你带我出城吧,等出了城,你想要多少银两我都给你……” 阿殷不为所动,她望着渐渐湿润的石地,悲凉道:“真正的姜珩呢?” 马蹄声突然在寂静的清晨里响起来,噼里啪啦,越来越近,不多时,一队禁卫军迅速袭来,将阿殷的车马围得个水泄不通。 阿殷静坐在内,听到外边有道粗砺的声音传来,“莫要反抗,否则乱剑伺候。” 阿殷一语不发。 那人又爽利地笑道:“世子殿下果然神机妙算,料到会有人来劫地牢,也料到你们逃跑必要车马,早就派我们同各个车铺打好了招呼,仔细排查近期城中来路不明的马车。”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 姜珩死死地盯着阿殷,他悄无声息地抓起包袱里的一把匕首。 既然不想让他活,那就—— 在阿殷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姜珩猛的蹿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牢狱之灾把他折磨疯了。 他双眼赤红,因为是横了心要杀人,所以下手极准,一刀致命,匕首不偏不倚,狠狠地捅进了阿殷的心脏。 一阵刺痛袭来,阿殷木然地垂下脑袋,看着胸口处源源不断流出的红色,脚步一晃,然后摔下了马车。 姜珩杀完人,又颤抖着,把匕首对准马屁股刺下。 那马受了刺激,拖着车厢,咆哮着向前狂奔。驻守城门的士兵哪里敢拦,迅速向两边逃窜。 禁卫军扬鞭策马,追了上去。 一滴一滴的雨水落在阿殷 分卷阅读75 脸上,她茫茫然地望着满树红白,右手食指微微动弹了一下。她侧过头,王城在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人脸也亦然。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冰冰凉凉的,她费力地眨了下眼睛。 然后她瞧见了,步履蹒跚的怀瑾在雨中向自己走来,他满面冰霜,神情凄楚。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之前删了,看了的,我做了点修改,没看更不影响。放心,怀瑾这次救不活女主了 ☆、天命 余下的禁卫军瞧见世子, 立即下马行礼。怀瑾视若无睹,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那片血红。 阿殷定定地凝视着他, 有什么东西在眼眶中汇聚, 她一时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眼泪。 怀瑾跌跪在地上,轻而颤地抱起她, 抬手揩掉她眼角流出的水雾。 阿殷无声地翕动嘴唇,她一张口,血就涌了出来, 星星点点,染红了怀瑾的脸。 清晰而沉重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极速流逝,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不过她现在不怕死了。她的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悲苦与疲惫,死亡于她, 似乎是件好事。 在刺破心脏的瞬间, 封尘的往事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晃过,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些都不是梦啊,一切曾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早在十九年前, 她就已经见过怀瑾了,那时, 她向佛陀祈求, 若有来世,她千千万万不要再见到此人了,可佛陀似乎没有听见她的祷告。 不过他好像也不记得她了, 阿殷扯了扯嘴角,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怀瑾垂下头颅,将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听她声音缥缈,好似从天边传来,她说:“拿我的心去入药吧,钟簌。” 怀瑾怔怔的,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粘腻的血水在他手中蔓延开来,阿殷的身体也随之冷却,没了呼吸。 他将她紧紧地搂住,忽的站了起来。只要他想,就没有救不活的人,所以他并不害怕。 当他听波罗说阿殷劫走了姜珩,他那时紧张的不是阿殷可能会被禁卫军杀死,而是她走了,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与此同时,城外的一株海棠树旁,一辆马车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禁卫军目瞪口呆,他们一路追来,本来都快要住姜珩了,可那马车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凭空生了一团火,那火焰越烧越高,隐隐还泛着异样的色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靠近,刚开始还能听见姜珩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里头传来,后来除了火烧断木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陵游坐在高高的树梢上,手里握着个白瓷瓶,沉默地望向天边山林中缓缓升起的朝阳。 一切都结束了。 他垂下眼帘,动了动手指头,那生生不息的火焰当即就灭了。 “姜珩”没有被真正的烧完,他成了副焦黑色的骷髅,还滋滋冒着热气。 陵游捧着瓶子,跳下老树,走进密林。 狂风大作,林子里的枝叶被吹得东倒西歪,一个佝偻的身影忽然从幽暗中闪现。 陵游停下脚步,目光一凛,“师父。” 癞大仙冷着脸,骂骂咧咧道:“别喊我师父,你这么有能耐,我恐怕配不上当你师父。” 陵游自知有罪,不敢出言。 癞大仙背着手,厉声道:“我当初救你,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记得。”陵游哑着嗓子,“弟子愿意修得术法,造福百姓,辅佐良君,早日统一天下,同时放下心中的仇怨,日后绝不向祁家人讨命。” “那你说说,你又是怎么做的?”癞大仙目光锐利,声音又冷又硬,“你破不了我的咒,竟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好个一石二鸟啊,祁国世子死了,祁王疯了,你如此狠绝,怎么不把郡主也一并杀了,永绝后患?” 陵游后退一步,双膝下跪,对着癞大仙连磕了三个头,道:“弟子不该欺瞒师父,但大仇不报,弟子心有不甘,更无颜面对一百多个惨死的姜家人。” 癞大仙直摇头,“你糊涂,糊涂啊。他们犯了罪,死后自有惩罚,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陵游恶狠狠道:“他们活着时犯的错,就该活着受,死了,与我无关。” 癞大仙气得眉毛倒竖,“我打不死你!”说罢,他捡起一根荆条,毫不留情地抽在陵游的背上,陵游咬牙受着,一声不吭。 癞大仙喝道:“你知不知道,当了魑什,若是以术法报私仇,将来是要下点苍河的。” 陵游闷声闷气,“知道。” 癞大仙松开手,叹息一般地说:“你若是想报仇,大可不必同我学那秘辛之术。” 陵游脑袋低低垂下,“若是不学,几时能报?“ 癞大仙扫了眼陵游手中的瓶子,眸光一黯,他明知故问道:“那是什么?” 陵游抿着嘴,他悄无声息地将瓶子藏匿于怀中,不肯答。癞大仙愤怒地挥了下宽大的袖袍,那片片落叶立马化作利剑向陵游刺去。 疼,但不见 分卷阅读76 血。陵游知道癞大仙还是不忍对他下狠手,他凄苦道:“弟子有罪,愧对师父的教诲,师父若是想责罚,弟子明日便亲自到襄汾向您请罪。” “为何是明日?”癞大仙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冷冷道:“你想做什么,我会不知道?” 陵游额头贴着泥土,他谦卑道:“师父,饶过她吧。” 癞大仙气得面色发紫,他恼道:“是我不饶她吗?她的出生,本就是为了天下的大合,两个月后,她会死于最后一场战乱中,而不是今天!我就说前些日子,她的命盘怎么突然不稳了,原来是你在从中作梗。” 陵游眼珠泛红,“可是那样,她会魂飞魄散。” 癞大仙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那是她的命。” 陵游抬起眼睛,眼神坚毅,“天下大合,我也能做到,不需要她!” 怀瑾抱着阿殷冲进了屋里,其他人全被拦在门外,春宝想看下情况,都不允许。 翻箱倒柜,怀瑾慌手慌脚地从盒子里拿了几颗药,他捏开阿殷的嘴,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 然而过了许久,阿殷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纹丝未动。 怀瑾握着她的手腕,不安渐渐萦绕上心头,他根本感觉不到跳动,从始至终,她的脉搏就没变过。 波罗惶然地捧着蓝珠子靠近,她盯着一身是血的阿殷,呐呐道:“怀瑾,她的魂魄消失了。” 怀瑾的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他不信,抢过蓝珠子,将它摆在阿殷的心口处。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怎、怎么会这样?”怀瑾一向冷然的面孔流露出了极大的恐惧,他拽着波罗,只是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 波罗泪流满面,她摇头,“我不知道。” 怀瑾恍恍惚惚,他呆了片刻,腿上的痛苦蔓延至全身,他趴在阿殷身边,嗅着血腥味,莫名干呕了起来。 他不信,一次又一次地将蓝珠子摆放在阿殷的周身。 还是空无一物。 怀瑾绝望地抬起手,将蓝珠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波罗见状,惊呼道:“你在干嘛!” 怀瑾毫无波澜地说:“废物,留着它有什么用。” 那珠子裂成两半,零零碎碎的东西忽然从中飘荡开来。 怀瑾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透明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入前世副本 ☆、三娘 “城、城主, 清鉴来啦!” 小厮跌跌撞撞地从侧门闯入,他慌乱地朝大殿上黑衣男子喊道。 图南脸上冷冷的, “来就来了, 你怕什么?” 小厮瑟缩着身子,默不作声, 那可是大杀四方,连恶鬼都畏惧三分的清鉴啊,谁能不怕? 图南放下笔簿, “她来做什么?” 小厮嗫嚅道:“她、她说来喝茶。” “喝茶?”图南不屑地“呵”了一声,“她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小厮在心里腹诽,又来了, 上回殿里的两座石兽被清鉴给砸了稀烂, 城主除了展示自己卓越的口头功夫, 也没见他做出什么实举来。 “咿呀——”正殿两扇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一双赤足从外探入,那足上有块不大不小的胎记, 形状怪异,远远看去好似一朵莲花。 紧接着, 有人走了进来。那人一身长年不变的红色大花裙, 腰间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铜剑,随意盘起的发髻中插了根磨光了的檀木枝。 她提着灯,昏黄的光线映出了她秀丽的面孔。 与这张脸格格不入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肃杀气息, 还有点苍河里久经不息的腥臭腐烂味。 此人便是清鉴了。 小厮苍白着脸,莫名哆嗦了下。 图南拧起眉头,没好气道:“你有没有点规矩?” 清鉴听言,微微福了个身,嘴角含笑道:“城主安康。” 图南捂着鼻子,嫌恶道:“臭死了,每次你来,这屋里的味得半个月才能消散完。” 清鉴直起身子,扶了扶发髻,慢条斯理道:“我是极不情愿来的,你这石头屋,又破又冷清,恶鬼都不想多待。是你每次非必着我来,我也没法子,你若是想我了,就到点苍河看看我,用不着耍那些名堂。” 图南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荒唐!” 清鉴自顾自的往前走,站在道中的小厮忙给她让路。 “多谢。”清鉴对他和颜悦色地笑了笑。 小厮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三、三娘……可要喝茶?” 三娘是清鉴的诨名,因是第三个接管点苍河的女子,且离经放纵,城中有一说书人,觉得她行事作风,像极了集妖簿中狠厉绝辣的女魔头仇三娘,故给她起了如此绰号,后来不知怎的,这名字就叫开了, 分卷阅读77 不过他们只敢在私下说说,未曾摆上台面。 清鉴挑了下眉,“什么三娘?” 小厮恍然大悟,吓得差点咬断舌根,“我,我……” 清鉴打断他,“行了,来壶茉莉吧,放几颗糖。” “是。”小厮得了令,飞快地离开殿内。 图南看着逃窜的手下,脸色阴沉,他瞪着清鉴,“你来做什么?” 清鉴俯下身,拿着灯凑上前,她的一双眼睛幽黑发亮,“听说,你前几日到楼丹去了?” 图南僵硬地偏过头,嗤笑道:“点苍河的恶鬼还不够你操心啊?竟然管到我身上?” 清鉴咧了咧嘴,笑得天真无邪,“恶鬼总比某人听话得多。” “我去楼丹,与你何关?”图南讥讽道:“你不就是惦记上了那个白面书生?生怕我伤了他吗?” 清鉴敛了笑容,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图南的天灵盖,压低声音,慢悠悠道:“是啊,明知道是我惦记的人,你也敢动。” 图南面色铁青,他死死盯着清鉴,“你不要太嚣张!” 清鉴歪了下脑袋,弯弯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有人野心太大想吞象,城主还不够你当吗?” 说罢,她便转身下了台阶。 图南冷然道:“谁允许你走了!” 话音刚落,两队阴兵从黑暗中涌现,他们训练有素,脚步划一,期间只听得到沉闷的盔甲碰撞声,没有人说话。 阴兵没有思想,不懂反抗,麻木是他们脸上统一的标记,似乎,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服从命令。 没有人知道这种东西是怎么出现的。 阴兵将清鉴团团包围,围得密不透风。清鉴个头不高,又极为瘦弱,从外头往里看,压根瞧不见她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随着一道亮光,阴兵倒下了一半。清鉴握着那把久未出鞘的铜剑,不费吹飞之力就结束了这场混战。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地面一尘不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时小厮恰好端着茉莉茶进来,清鉴淡淡地瞥了眼,说:“留给你家城主喝吧,给他降降火气。” 清鉴踏出大殿,听到后面传来杯子四分五裂的声响,无声地笑了笑,这笑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含义。 她不往大街上走,街上的百姓瞧见她,像丢了魂似的,个个面如死灰,原先热闹的市集瞬间就冷却了下来,比点苍河还无趣。 清鉴知道,很多人都怕她。 珘界之人,相当于死人,而死人和活人竟然能倒腾出个孩子来,清鉴不得不为她爹娘勇于冒险的精神所深深折服。而她爹娘秉承着放荡不羁的性子,将她丢在点苍河边,逍遥快活去了,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清鉴是靠吃残魂长大的,所以她的身子有多可怕,她自己都不晓得。 叼着根狗尾巴草,清鉴大摇大摆地走回了竹林里。 她在林子里搭了个房子,不大,够她疲惫不堪时,有张床可以睡。 离小屋不远,她便瞧见了钟簌。 他蹲在门口,银辉落了他一头一脸,他轻柔地拍了拍趴在地上的巨狼,嘴角含着一丝淡笑。 而波罗委顿在屋顶,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波罗,是清鉴半个月前在点苍河边捡到的小女孩。刚开始这姑娘畏畏缩缩,轻声细语的,实在招人疼,清鉴舍不得送走,就留在身边养着了,可没过多久,奶奶的,这家伙本性暴露,叽叽哇哇的,成天到头都有话说,吵得她耳朵疼,而且再怎么赶也赶不掉了。 清鉴吐掉狗尾巴草,光着脚踩过石子,目不斜视地绕过钟簌,往屋里头走。 钟簌起身喊住了她,“三娘!” 清鉴扭过头,冷冷道:“你可知道三娘是什么意思?” 钟簌摇摇头,“我听城中人都这么喊你,我便也喊了,我觉得这别称挺好听的。” 清鉴掀开细长的双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是挺好听的。” “你有何事?”清鉴一脸漠然。 “你的脸?”钟簌下意识抬起手,指尖刚碰上清鉴的脸颊,就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拍掉了。 清鉴盯着他,凉凉道:“别动手动脚的,我不吃你这一套。” 钟簌尴尬地收回手,“我没有别的意思,是你脸上沾了血……” ☆、怪客 清鉴依靠着门框, 双臂交叉,上半张脸隐于黑暗当中, 她冷冷地回道:“这血不是我的。” 钟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不说话。 清鉴抬起手,在月光下照了照自己黑漆漆的指甲, 面无表情道:“怕了啊?怕了就赶紧给我滚蛋!” 钟簌轻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因为我去找图南了?” 清鉴怔了下,随即嗤嗤笑道:“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吧!你算什么玩意儿, 值得我走那么多路去找那 分卷阅读78 个鳖三吗?你听他们叫我三娘,就没听过他们怎么谈论我的吗?穷凶极恶,丧尽天良,这些词应该很耳熟吧?” 钟簌垂下眼帘,声音恹恹的, “我今夜来找你, 不是想同你吵架的。” 清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等他把话说完。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上回给你开的药你落在我那了。”说话间,钟簌从身后拿出一袋药包,他握住她斑驳的手, 将系药包的麻绳置于她的手心上,柔声道:“你若是有时间, 再来我这一趟, 我给你看看。” 清鉴满身的刺瞬间就软了,她梗着脖子,不知不觉出了会儿神。 她流有活人的血液, 不似珘界人,她受了伤是会痛的。而她整治恶鬼,同阴兵干架,身上难免会带上几道口子。皮开肉绽,虽不致死,但疼得她整日拉长着脸,像是要啃人吃人。 珘界里会医术的人寥寥无几,除了钟簌愿意替她看病,其余的一见她来,立马关门大吉。 清鉴默然半晌,抽出手,淡淡道:“钟大夫,你请回吧,往后我不去你那了。” 钟簌不解,“为何?” 清鉴弹了下腰间的铜剑,只听“叮——”的一声,剑身大动,发出刺耳的狂嗥,她无滋无味地笑了下,“因为我比恶鬼更恶,可你不是佛陀,凭你现在的本事,别妄想度化我了。” 钟簌欲言又止,他觉得清鉴误会他了,他并不想感化她,她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在他眼中,她也并非恶鬼。然而面前这个人,她凉薄的眼神,看得他哑口无言。 清鉴不言不语,推门而入,然后反手关上。 房梁上的铜铃被震得叮咚作响,一个紫色的果子突然从上掉下,落在了钟簌跟前。 “赶紧滚蛋!”清鉴暗哑的声音从屋里头传来。 巨狼小心翼翼地叼起果子,抬头望向钟簌。 钟簌摸了摸它的大脑袋,“吃吧。” 紫荆果,生于点苍河内,虎兽食之,可大增灵力。清鉴每次来医馆都会不声不响地带些这种果子来喂啸凛。 钟簌透过窗纸瞧着里面瘦弱的影子,目光暗了暗。 清鉴挽起裤脚,坐在地上,随即四平八稳地向后倒去。 “脏死啦脏死啦!”波罗简直难以忍受清鉴的邋遢样,她嘴里嘟囔着,手脚不停地把烧不热的温水,费力地往大桶里倒。 “洗澡,来点来洗澡!”波罗见清鉴依旧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又气又急,她拽着对方的一条腿,摇摇晃晃地拖到桶边,三两下扒光了清鉴身上的衣服。 桶中零零散散地漂浮着各式各样的草药,清鉴坐在水里,捻起一片,低头轻嗅,她问:“你从哪弄的?” 附近唯一的水源便是点苍河里的水,那水腥臭无比,而这些草药不仅完完全全掩盖了水的臭味,还散发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波罗拿着丝瓜络反复擦拭着清鉴皮肤上干涸的血迹,“是方才那位公子送来的,他送了两大袋,说这药可以去你身上的疤痕,还说可以……” 清鉴垂下细长的眉眼,她望着水中的倒影,烦闷地“哼”了一声。 波罗以为自己下手重了,不由放轻了动作。 清鉴闭了闭眼睛,舒服得犯困,混沌之间,忽觉腹中灼热,喉中腥甜。她抑制不住地咳了咳,一口鲜血直喷出来,点点红珠落在枯黄的草药上。 波罗吓了一跳,她盯着清鉴仍在淌血的嘴,呐呐道:“你、你怎么了?” 清鉴不言,暗暗调动了下身体里的力量,发现气血走势十分紊乱,她皱起眉头,心中困惑不已,怎么搞的?难不成是残魂开始反噬了? 大喇喇地跨出浴桶,清鉴随意拎起一件麻衣穿上,走到窗前,意外看见钟簌牵着巨狼还未走出林子,她握紧手指,又缓慢地松开。 她把目光移到别处,木然地呢喃道:“我当真是疯了,究竟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次日一早,当珘界陷入一片沉寂时,清鉴顶着烈日,施施然地来到了城中的风月楼里。 楼内仍是悄然无声,清鉴光着脚,一节一节地踩上木梯。 三楼最里间,一女子正坐于席上,她的面前有个矮桌,桌上摆了若干铜钱,罗盘一个,桃木签子一把。 屋里暗香清冽,清鉴一走进来,瞬间觉得身心舒畅了不少。她拨弄了下门前的铜铃,笑眯眯道:“阁主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我都想长年累月地居住在此了。” 檀菁抬眸看了她一眼,莞尔道:“你今日不用去点苍河吗?” “等同美人温存够了再去也不迟。免得我一身臭味,你嫌弃我。” “你又贫嘴了。”檀菁摇摇头,将手边的一枚铜钱移到桌角。 清鉴走近,在桌前蹲下,疑惑地看着桌面,“你在干嘛?” “算命。”檀菁笑了笑,“我前些日子到人间去,遇到个疯老头,他帮我算了一个卦,我觉得很准,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教我些皮毛,回来耍耍。” 清鉴拿起桃木签看了 分卷阅读79 看,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这玩意儿真有用?” 檀菁将罗盘递给她,“你试试嘛。” 清鉴不信邪,胡乱转了下。 檀菁盯着指针最终停落的位置,脸色一变,她慌忙地抽出三枚铜钱,重新排列顺序,在看到结果仍是一模一样时,手指不由颤抖了起来。 清鉴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忍不住问:“怎么了?” 檀菁慢慢抬起头。 清鉴对上她的视线,嘴角一抽,“大凶啊?” 檀菁郑重其事地回道:“大吉。” 清鉴愣了愣,自嘲地笑道:“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觉最近的运势不大好啊。” 檀菁将算卦的物件一股脑地收回了布袋里,她心虚道:“我学艺不精,过些日子再给你重算。” 清鉴无所谓地耸耸肩,接过檀菁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又听她说:“昨日我偷偷去宫里瞧了眼我姐姐,她又怀了个孩子,这次好像是个姑娘。” 清鉴放下杯子,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等我空闲了,我也要去人间看看,顺便给她带个紫荆果,保证她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 檀菁转身打开窗子,慢吞吞道:“姜柯,小名叫阿殷。” “阿殷?”清鉴低低重复了遍这个名字。 “哐当!” 一道碎裂的声音忽然响起。 清鉴猛地站了起来,“发生了何事?” 檀菁摁着额角,无可奈何道:“是隔壁的客人,他脾性有些古怪,没事儿。” 清鉴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古怪?能有我古怪?” 不等檀菁出手阻拦,清鉴风也似的出了门。 ☆、辛柏 清鉴一脚踹开房门, 凛凛然地站在走廊里。 辛柏斜靠在床榻上,阴凉凉地掀起眼皮, 他心中本来就十分郁结, 又见来人一副猖獗的模样,愈发气得面色发白。 辛柏此人, 生得很不赖,然而这俊美的皮囊下却藏着颗黑透了的心,是个天生的坏种。因活了太久, 且活得毫无生趣,所以他常常感到孤独,压抑久了,脸上自然而然地就显现出了不痛快的表情,他不痛快, 旁人也就别想舒服。 清鉴跨进屋内, 背着手缓缓走向辛柏, 她似笑非笑道:“呦,客官,大清早的就开始吃火药啦?” 辛柏目光沉沉, 一字一顿道:“滚出去!” “滚?”清鉴眼角眉梢的笑意更甚,“我还头一回听到有人对我说滚, 你打哪来的?” 辛柏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也不说话,手却悄无声息地在后面摸索,从枕头底下摸出三枚浸了毒的银镖。 但见银光一现, 那镖宛若生了脚,不失分毫地朝清鉴飞来。 清鉴眼尖,当即侧身一躲,可其中一枚仍是划过了她的面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血痕里似乎瞬间涌入了成百上千只虫蚁,很快这它就烂成了个深深的血洞,露出了一点白色。清鉴忍着剧痛,抬起袖子胡乱一抹,她脚下生风,向辛柏逼近。 辛柏未曾料到对方的速度竟如此之快,木然的脸上隐隐显现出惊异之色,他刚想站起,清鉴就飘到了他跟前。 清鉴眼疾手快,一把扼住辛柏的脖子,将他摁倒在地,随即抽下头上簪子,恶狠狠地插进了木制地铺里。她不想杀人,只是警告,明眼人都知晓这簪子若是再往左偏一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穿辛柏的头颅。 辛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目光游离,看似精神恍惚,实则是在仔细咂摸着头顶上方这张略有些可怖的脸蛋。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兀地笑了一下。 清鉴冷冷道:“仇三娘。” 辛柏忽的箍住清鉴的腰,他轻飘飘地来了句:“好,三娘,随我走吧。” 清鉴脸色一变,她加大手中的力度,势要掐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 可下一瞬,风水轮流转,她反倒被他给掀翻在地。 其实此人的功力未必在清鉴之上,只是镖毒发作了,她的肉|体凡胎有些难以招架。 清鉴扣了扣脸上的血洞,讥诮道:“跟你走?给你当仆人吗?” 辛柏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他认认真真地说道:“仆人,我不需要,我只要你陪我玩。” 清鉴“哈”了一声,直接了当地骂道:“疯子!” 辛柏俯下身,凝视着清鉴,动了动鼻子,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是个疯子,你就是个杂种。” “杂种”这个词深深刺痛了清鉴,她如猛禽似的抬起双眸,黑洞洞的眼珠里爬上了几条红血丝。 缥缈的黑影忽然从清鉴周身飞起,室内自成疾风,将窗边的帷幔吹得翩翩起舞。 清鉴拔出铜剑,纵身而上,对着辛柏的脑袋就是一刀。辛柏急急向后退去,勉强躲开。 他看着她宛若一头弑杀的凶兽,心情大好,寻寻觅觅,总算让 分卷阅读80 他找到了个旷世奇宝。 在躲避清鉴削铁如泥的铜剑时,辛柏的脑子里却想着该怎样炮制这副身躯,让她为他所用,将珘界同人间相通,放出点苍河里的恶鬼,届时搅起一锅大祸水,定是有趣得很。 清鉴愤愤然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突然收手,掉头就走。她是想就地解决他的,但她一挥剑,就觉得体内气息紊乱,不受控制。而且对方无所畏惧,根本不知道怕,想必也是有恃无恐。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落了下风。 她不能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弱点,一旦失势,不仅是图南,恐怕整个珘界都想要她的命。 引火上身是种什么感受,清鉴此刻算是清楚地了解了。她想走,可辛柏不允。 辛柏抵着门,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莫名其妙地问道:“残魂好不好吃?” 清鉴歪了下脑袋,冷笑道:“好不好吃,你可以自己去试试啊。” 辛柏想了想,笑微微地说:“我又不傻,吃了残魂,会死得很惨的。” 清鉴身体僵硬的退了一步,她当然知道,有得必有失,吃了残魂,得了灵力,必然会失去些什么,可她不知,最后失的竟是自己的性命。 后悔么,不,若是不吃,她早就饿死在点苍河,或是被珘界人当做怪物给打死了。 辛柏走上前,软绵绵地伸出一只手,他戳了戳清鉴脸上的血洞,阴阳怪气地笑道:“在你死之前,我们来玩场大的吧。” 清鉴面无表情地打开他的手,“玩你个头。” 辛柏拍了拍手,笑得前倒后仰,“有趣,有趣极了。” 清鉴懒得理会这种头脑不正常的人,她迈开步子与辛柏错身而。辛柏一言不发地拉住了她的胳膊,沿着手腕往下滑,捏了捏她的掌心。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清鉴抬眼望去。 钟簌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前,神色异动地瞧着她。 清鉴愣了片刻,因自行惭愧而低垂下了头,拨了些头发遮住右脸。 辛柏瞄了一眼,随即松开手,出了门。走之前,他又看了眼钟簌。 钟簌恰巧对上他的视线,弯了弯嘴角。 辛柏嗤嗤笑了声,回身对清鉴喊道:“我会来找你的。” 清鉴不言不语,只是冷着脸站在那儿。 辛柏走后,清鉴也目不斜视地出了屋。外头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那风又冷又硬,像把锉刀,直直地凿进她的脸上,然而她一步一步,走得相当从容。 钟簌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轻声问道:“疼不疼?” 清鉴停下脚步,她咬着牙,忽然转过身。她仰起头,将头脸全部显现出来,她让他看,看到她丑陋的样子,要他心生厌恶,自行走开。 然而钟簌的神情并无波澜,他动作柔缓地摸着她的脸,“去医馆吧,我帮你疗伤。” ☆、黑猫 檀菁静静站在窗前眺望远处, 白色巨狼行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中,格外醒目。清鉴趴在狼背上, 发丝随意散落开来, 钟簌走在一旁,时不时侧过身, 笑着同她说话。 望着这一幕,檀菁不由莞尔,她俯下身, 阖上双眼,轻嗅台前一株四季不衰的海棠。 同时,身处阁楼的图南正一动不动地看向此处。及至檀菁关上窗,他才如梦初醒,惊觉自己浪费了好些时光。 小厮在庭院擦拭新搬来的佛像, 听见楼梯间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立马直起了身, 待看到来人后,战战兢兢地出口唤道:“六爷。” 这声六爷也让图南瞬间警觉,他转过身, 低眉顺眼道:“六叔。” 辛柏斜睨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他捂着嘴,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继续往楼上走。 图南知晓他的脾气,诡谲得很, 与清鉴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这个六叔闲不下来,喜欢四处蹦跶,三年五载才回来一趟,不然他迟早得被他给折磨疯了。 其实辛柏大不了图南几岁,但因不苟言笑,性情古怪,谁也不敢招惹,久而久之就带上了老一辈的威严。 辛柏坐在潮湿阴暗的屋子里,透过窗子,阴郁地看向外头。 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黑猫忽然从栏杆上伶伶俐俐跳了下来,那猫也不怕人,慢悠悠的迈到了辛柏的摇椅旁,舔了舔他的裤脚。 辛柏低头,盯着脚边的黑色团子若有所思,随即一把将这小玩意儿捞进了怀中,他伸出苍白的手指缓缓摸了摸那黑得发亮的绒毛,发现手感很不错,又挠了挠它的小腹。黑猫趴在他的腿上,舒适地“喵”了一声。 须臾,房门被敲响了。 来人高大魁梧,皮肤黝黑,可偏偏说起话来细声细语的,“六爷。” 辛柏点了点头,“罗义呢,近来怎么没有消息。” 男人犹豫了一下,回道:“六爷,我就是罗义。您派去做事的那个叫秤砣。” 辛柏漫不经心道: 分卷阅读81 “他人呢?” 罗义扫了辛柏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但心情好像不坏,这才把话说了出来,“秤砣受了伤,在人间逗留了几日。” “人呢?”这两个字从辛柏嘴里冒出,吓得黑猫都止不住瑟缩了下。 “跟……跟丢了……”罗义话都说不全了。 “丢了?”辛柏抬起头,想也不想就拿起桌子上的砚台狠狠地往罗义脑袋上砸去,“真是能耐了你们。” 罗义闷哼了一声,一动不动地挨着这一计,口中嗫喏道:“六爷,那老鬼奸诈得很,知道有人跟着他,把秤砣那帮人往匪窝里引,秤砣一时掉以轻心,着了他的道。” 辛柏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嘴角,“那是你们自己蠢。” 罗义捂着鲜血淋漓的脑袋,哆嗦道:“属下办事不周,还望六爷不要动怒。” 辛柏端起桌子上的苦茶,不紧不慢地小饮了口,“既然人都跟不住,他那双腿也别要了,砍了丢去喂狗罢。” “是。”罗义不敢求情,怕自己再多说几句,挑了他的某根神经,秤砣可能得被剁成肉泥了。 “滚吧。”辛柏挥了挥手,只觉得这个大块头很是碍眼。 罗义就等着这句话,顺坡下驴,连忙退了出去。 在罗义刚掩上门时,辛柏忽然起什么似的,抬头吩咐道:“去给我查个叫做仇三娘的女人。” “是。” 辛柏摸了摸猫毛,把它放回了地上,小黑猫说时迟那时快,一溜烟地蹿上房顶,没影了。 辛柏摁着额角,没好气道:“小畜。” 医馆内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清鉴一来,仅有的两个药徒也慌里慌张地跑了。 钟簌将清鉴从巨狼背上抱下,那巨狼知晓完成了任务,抖了抖身子,径直后院钻进大棚里,呼呼大睡起来。 钟簌抬脚走上台阶,清鉴靠在他的胸前,盯着他的下巴,理智地提醒道:“我伤的是脸不是腿。” 钟簌坦然自若,“我知道。院里碎石太多,我怕你伤了脚。” 清鉴又道:“我光着脚走了这么多年路,从未被石子伤过。” 钟簌抿着嘴,不言语,但也没把她放下。 一路把清鉴抱进堂屋内,钟簌安置好她,转头就开始翻找药材。 清鉴踩在白玉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药橱间穿梭的钟簌,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能看到天荒地老。 钟簌捣鼓着药贴,察觉到了她灼热的视线,抬眼笑了一下,“怎么了?” 清鉴别过脸,清晰而沉重地冷笑了一声,“磨磨蹭蹭的,你这样的人,到人间恐怕得饿死。” “饿不死的,不过如果要再养个人,那是得快点了。”钟簌笑了笑,他端着陶碗,走到玉塌前,微微仰起头颅,看着清鉴无可奈何地道:“你站那么高,我怎么给你敷药?” 清鉴噎了下,老老实实地蹲下,将头发撩到耳后。 钟簌拿泡过烈酒的白布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伤口,清鉴疼得一哆嗦,差点张嘴骂娘,疼痛化作一个锋利的眼神向钟簌刺去。 钟簌苦苦一笑,“别这么看我,又不是我伤得你。” 清鉴干巴巴道:“我知道,是我自作自受。” 她一向自视甚高,这回却栽了跟头,心中难免有些郁闷。 钟簌舀起一勺膏药,填进血洞,他淡淡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清鉴半眯眼睛,“什么意思?” 钟簌道:“你为我,为檀菁,甚至为城中的百姓做了多少事?我们会记得你的好,可他们不会,他们只会畏你,惧你。况且我不需要你来护着,你护着你自己就够了。” 清鉴直直地瞪着他,“谁护着你了?你是生是死与我何关?” 她伸出食指摆了摆,“不,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说着,她莫名笑了起来,不是那种嘲讽的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有种天真美好的意味。 钟簌有片刻的失神。 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清鉴又板回了脸,“快点!” ☆、同谋 日落西山, 轮到月光开始展现自我了。街上依稀有了人声,药徒打着哈欠将烛台里的灯芯给点燃, 同钟簌告禀了一些事, 然后耷拉着眼皮走了。 珘界大多数人都是昼伏夜出的,只有个别能在能白日中行走, 且精气不受重创,药徒跟着钟簌的时间不长,修行尚浅, 做不到不眠不休,到点了,他就该歇息了。 幽暗的医馆里,独留一点灯火。钟簌坐在台子后头,一身素白长袍, 不言不动, 好似个孤魂野鬼。 嘎吱一声, 厚重的馆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了个口子。 钟簌无波无澜地望向门口,没像往日一样拾起笑脸,邀客入馆。 辛柏站在冷风里, 静静地看着他,眼睛是颗黑色的棋子, 没有一丝温度。随后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自己找了把椅子坐 分卷阅读82 下。 钟簌提起紫砂壶,慢悠悠地问道:“要喝茶吗?” 辛柏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不喝, 喝了尿多。” 钟簌对他无话可说,低下头,自顾自的翻起药簿。 辛柏环顾四周,“你这处比我那也不见得好到哪。” 钟簌没有理会他,翻了一页书。 辛柏起身走到台前,眯起丹凤眼,懒懒道:“小师弟,多年未见,我都差点忘记你长什么模样了,要不是昨日在街上瞧见那头狼,我还真认不出你来。” 钟簌抬头正视他,“你早已被逐出师门,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你的什么小师弟。还有我开是医馆,不是茶厅,你若不想寻药治病,就请离开。” 辛柏双手撑着桌子,身子向前倾,他有点咬牙切齿道:“真不愧是那秃老道的得意门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钟簌面无表情地朝椅背上一仰,“师父还歹也养了你七年,你这么说他,不大好。” 辛柏先是一愣,随即咯咯咯地笑出了声,他压着嗓子,低声道:“师父?那秃老道也配当我师父?七年了,什么都不肯教我,最后还废了我一双眼,要不是医治及时,我这双眼睛现在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钟簌盯着他,慢条斯理道:“你性子狠厉毒辣,小时候有个孩子玩闹时踢了你一脚,你当天晚上就爬进人家里,把他腿给生生砸断了。师父寒心,怕你学了术法后为非作歹,所以才不教你东西。可你不甘心,暗中偷习禁术,放出妖兽,为祸珘界。你说,这究竟是谁的错?” 辛柏无所谓地一耸肩膀,“别人打我,我打回去有什么不对?再说了,秃老道干的缺德事还算少?他同我是一丘之貉,谁也别说谁。而你,不过是条唯命是从的走狗,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钟簌听他这样骂自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他盯着地面,发了会儿呆。 辛柏轻蔑地冷笑一声,“说起来,你也够可怜的,从小听那老道的蛊惑,对谁都是笑模笑样,客客气气的。我要是像你这么无聊透顶地活着,早就给自己一刀了。” 钟簌依旧没吭声。 辛柏没有耐心了,他扭了下脑袋,阴恻恻道:“那秃老道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 “呵——”辛柏嘲道:“他让你来杀人,自己倒云游四海去了。” 钟簌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杀什么人?” 辛柏舔了舔虎牙,“仇三娘,不,应该说是清鉴。” 钟簌眼角一跳,并没有否认。 辛柏幸灾乐祸道:“真想看看她被自己心爱的人欺骗,杀害,会有怎样的反应。到时候会不会入魔啊,她若是入了魔,整个珘界应该都没人能治得了她了吧,到时候血洗城池,定是十分有趣。” 钟簌盯着一片虚空,漠然道:“放心,你看不到这一天的。” 辛柏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想好法子了?别急,先让师兄同她玩玩,你再下手也不迟。” 钟簌沉默了片刻,忽然抬眼对他笑了一下,“要不要和我同谋?圆月十五那日,你帮我驱使阴兵,我把剩下的半本秘籍给你。” 辛柏愣了一下,“你从哪来的?” “师父那偷的。”钟簌语气平静,“里面有你一直想学的印灵术。” 辛柏蹙起眉头,他有点看不透这个两面三刀的小师弟,“你要驱使阴兵做什么?” 钟簌闭上眼睛,双手揣在衣袖里死死握着,他平静道:“杀她。” 辛柏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的脸,凝视了好一会儿,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他嘻嘻一笑,“小师弟,你可别反悔啊,我等着看好戏呢。” 清鉴拖着又粗又长的鞭子,在滚滚翻腾的点苍河外,将一批叛乱的恶鬼抽得满地找牙。 听着恶鬼们的惨叫求饶,清鉴神色未变,眼里刻着阴冷,她挥动戒鞭,同时扭头警告河里其他瑟瑟发抖的魂魄,“我再说一次,你们若是敢私自溜出点苍河,四处作恶,九九八十一鞭伺候!” 魂魄呜咽着,不敢回答。这八十一鞭抽完,他们就成了四分五裂的残魂,哪还有完整的。 不过清鉴抽了三十鞭便停手了,这恶鬼虽恶,但罪不至死,她望着蜷缩在地的淡影,冷冷道:“滚回去,打的老娘手都疼了。这鞭子我先记下,下回你们要是再搞事,信不信我抽得你们连灰都不剩?” 恶鬼点点头,忙不迭迟地跳进了点苍河。 清鉴将鞭子缠在腰上,一脚踢开路中央的石子,掉头走了。 林子里静悄悄的,清鉴边悠闲自在地走着,边哼起了自编的小曲儿。 忽然,一只乌鸦从细长条的枝叶中飞过,它扑腾着翅膀,凄厉地哀嚎了两声,然后一头撞死在了绿竹上。 清鉴看着那只倒在自己脚边的乌鸦,目光一凛,她竖起耳朵,细听周遭的动静。 是软鞋踩过竹叶的声音,不远,就在她身后。 清鉴猛地转过身,未看清人,剑已出鞘。 分卷阅读83 钟簌嫌恶地瞥了眼架在脖子上铜剑,这剑不知用了多少年了,又脏又破,还散着一股难闻的铜锈味。 他捻开剑,在竹叶的阴影中笑了一下,“三娘,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 ☆、静拓观 清鉴凉凉地垂了目光, 心想,糟糕, 惹上疯子了。 她收回铜剑, 当机立断转身离开,不想与辛柏有过多的纠缠。同疯子讲道理是不可取的, 他听不懂,揍一顿也是不行的,他不怕, 当真是烦人得很。 然而疯子辛柏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三两步,飘飘然又绕到了清鉴前头。 清鉴从凌乱的发丝中斜睨了他一眼,“有何贵干?” 辛柏笑微微地向她拱了下手,道:“想请三娘同我去个地方。” 清鉴仰起脸, “去哪?” 辛柏盯着她脸上那块赫然醒目的伤疤, 有些讶异, 寻常人中了他的镖,不出半日,即是有奇药救治, 也难以存活。可三娘不仅能活,且伤好得极快。她这这肉|身简直太棒了, 要是能拿来炼造阴术, 定是尽善尽美。 他习此密术多年,最初是拿些死猫死狗来炼,后来觉得那些呆头呆脑, 连叫都不会叫的畜生,实在是无趣,便开始从乱葬岗里运来死尸,从中挑选健壮的士兵来炮制,制成了一批批骁勇善战但没有思想的阴兵为他所用。 辛柏平静道:“我想去静拓观取样东西。但那处设了咒法,且有烛燮驻守,仅我一人不便入内,所以我思来想去,就想到了三娘你。” 清鉴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她扬起杂乱无章的眉毛,讥嘲道:“别以为我昨日杀不了你,今夜便也杀不了你。你是有点手段,但想让我屈从于你,还差得远呢。我一点儿都不有趣,也不是你能随意玩闹取乐的对象,所以趁我能好好说话的时候,麻溜着给我滚蛋。” 辛柏诡谲一笑,“树大招风,三娘如此言语,怕是日后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清鉴转动腰间的缰绳,轻蔑道:“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这一个。不然我先给你记下,你到点苍河对面排队去,等轮到你了,你在过来罢。” 辛柏垂下眼帘,慢悠悠地说了句,“烛燮的心头血可以压下你身子里的恶灵。” 清鉴微微一愣,这疯子果然很有本事,钟簌替她瞧了那么多次病,都没发现她身体里的恶灵,可疯子一眼就看穿了。确实,先前食的残魂,如今开始慢慢反噬了。反噬的下场便是她的腿上出现了一点一点的黑斑,病发时,能疼得她昏厥过去。 清鉴心动了,但不能表露,她的态度依旧冷然,“废话一大堆,老娘说不去就不去,赶紧给我滚蛋。” 辛柏也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向来只有别人求他的份,几时这样低声下气过,可对方偏偏不领情。他暗中咬紧牙关,颇想找根铁棒把清鉴砸晕拖走,免得他多费口舌。 清鉴的行动比他的思想快一步,她一把推开了面前的这个大路障,踩着满地的枯枝烂叶,头也不回地走向林中小屋。 辛柏受了点刺激,他扭过头,幽幽地望着清鉴的背影,脱口道:“既然请不动你,那我就只好去济风堂请钟大夫了。” 清鉴的身影瞬间就不动了,她停在那,声音又冷又硬,“他同我有什么关系?” 辛柏低头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回道:“既然没有关系,三娘就请继续往前走吧。” 清鉴转过身,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不紧不慢地解下腰间盘着的鞭子。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空中一闪而过,等辛柏反应过来时,脸上就已落了道长长的鞭痕。他抬手摸了摸,不疼,只是有些恍惚。从小到大,除了秃老道敢这么打他,就再没有人对他下过手了,因为动了手的人,结局都不太美妙。 辛柏若有所思地盯着清鉴,估量了一番,觉得自己实在是宰不了她,只好强压下心里的火气,他似笑非笑道:“三娘,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所以时常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从不考虑后果,万一哪天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你可得见谅啊。” 清鉴又挥了一鞭子,这次辛柏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清鉴扶额,觉得这人就像副狗皮膏药,根本撕不下来。她紧紧握着鞭子,好半天,才不甘心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带路!” 辛柏一拍巴掌,眉开眼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清鉴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跟着辛柏走出了林子,上了另一座山。 黑夜浓得化不开了,山里树木繁多,枝叶层层叠叠地交错在一块,只有一丁点光能透进来。辛柏眼睛受过伤,即便治好了,可在暗处,他同瞎了没两样,什么也瞧不见。他摸摸索索,扶着枝干,慢吞吞地走在其间。 清鉴早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不过她不屑于现在动手,要打就光明正大的打,这种趁人之危的机会,她才懒得用。 她抱着双臂,踢了踢辛柏的小腿肚 分卷阅读84 ,嗤笑道:“就你这样还敢大晚上的来找我?真是勇气可嘉啊小瞎子。” 辛柏皱起眉头,他极其不喜欢瞎子这个称号,他瞎过一阵,所以对此格外敏感。 脸色沉了沉,随即又缓过来,辛柏后退了几步,凭着气味,准确无误地捉住了清鉴的肩膀,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劳驾三娘扶我一程。” 清鉴先是侧目看了眼肩上那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然后缓缓抬眸,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慢条斯理道:“你信不信我会剁了你的爪子?” 辛柏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信。不过当务之急,你得放下成见。天一亮,静拓观就会消失不见,得等到下个月它才会再次显现,我是有时间候着,可就怕三娘你挨不住啊。” 清鉴张了张嘴,不知他说得到底是真是假,毕竟她孤陋寡闻,没听过静拓观。她半眯起眼睛,忽然天真浪漫地笑道:“好啊,那我们就快些走。” 话音刚落,辛柏犹如一个大麻袋,被清鉴拽着,向山顶疾行,他一路磕磕碰碰,东倒西歪,在夜风里,终于请楚明白了女人的心狠手毒。 静拓观,是个破落的道观,年岁不长,却颇具沧桑感。究其原因,就一个字,穷。穷得没钱修补,没钱扩建。 这观里原本有二十口人,但因经营惨淡,入不敷收,中途断断续续跑了十来个,最后只剩了四人。这四人分别就是逃跑未遂的辛柏,住持秃老道,小师弟钟簌,以及神龙见尾不见首的癞师叔。 辛柏站在门前木然地盯着一片虚空,自打他因偷习□□,被秃老道废了双眼逐出观后,他便不曾踏及此处,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了。 清鉴仰起头,认真仔细地瞧着门匾上张扬五抓的字,瞧了半晌,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根本不认得字。 ☆、凫奇 观里很空旷, 可以说除了贡台上的几座大神像,就什么也没有了。 清鉴爬到贡台底下, 翻翻找找, 果然给她找出了盏油灯和根火折子。火折子长久未用,有些发潮了, 清鉴半跪在地上,吹了好半天,才将其吹燃。 黑暗中徒然升起一点光亮, 把执灯人的脸映得红通通的。 辛柏倚着墙,不声不响地打量着清鉴的侧颜,看她脸上的疤,鼻尖的痣,以及睫毛上的灰。看久了, 才发现她原来极其单薄, 像个纸片人, 风一吹立马就能倒的那种。而且她安安静静,不生气不动怒,看起来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这样想来,清鉴比图南还要小几岁, 辛柏于她来说算得上是个大长辈了, 按理来说,大长辈是不该欺负小姑娘的。 辛柏的心理发生了一丝变化,他决定在小姑娘死前待她好些。 辛柏笑了笑, “你今年几岁啊?” 清鉴提着油灯站了起来,她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管我几岁?怎么?看上我了?” 她横眉怒目的模样,让辛柏仅有的丁点慈爱瞬间荡然无存。他上下扫了眼清鉴,高深莫测地笑道:“等哪天你胸前长出了二两肉,咱们再来好好讨论这事吧。” 清鉴听言,下意识地低下头颅,这一眼,她发现某地果真是一马平川,什么看头也没有。 清鉴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可真是太好了。” 辛柏没听明白她的话,“什么叫太好了?” 清鉴懒得理会他,自顾自的提灯环顾四周,“你是不是诓我?这里哪有烛燮?” 辛柏站直了身子,微笑着,迎向清鉴的目光,“你回头看看。” 清鉴狐疑地转过身,见那原本脱皮的墙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头凶兽——此物近似猛虎,圆眼吊睛,通身黑色粗|硬毛发,四根獠牙从嘴里突出,看起来凶恶异常。 它栩栩如生,气势汹汹,好像随时都会从墙里冲出来吃人咬人。 清鉴不禁退了一步,她扭过头,冷冷地瞪着辛柏,“这不是烛燮!” 烛燮是珘界里灵兽的统称,是不可多得的神物,常出没于山林之间,百姓见了,远远地走开就好,它是不会害人的。这么多年了,清鉴也就近来才瞧见过烛燮,便是钟簌身边养的那头巨狼。 辛柏走上前,抬手摩挲着墙上的大物,喃喃低语道:“给你介绍下,它叫凫奇。” 清鉴倏地瞪大眼睛,“凫奇?那不是五年前祸乱珘界的妖兽吗?” 五年前的某天夜里,城中忽有一猛虎闯入,所到之处,皆是血海,百姓惶恐不安,叫苦不迭。那会儿清鉴正在点苍河边清点恶鬼,等檀菁找上她,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回城内时,凫奇已然消失不见了,听过路人言语,说它是被一白衣少年给捉走了,再问那少年是谁,无一人答得上来。 “它平日里很乖的,只是那天饿了,有些不受控制才会偷跑下山。”辛柏淡淡地说着,语调轻松又残忍。 清鉴摇摇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按你这么说,那我岂不是个绝世大好人了。” 分卷阅读85 辛柏侧目望向她,缓缓道:“你确实不坏。” 清鉴沉着脸,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辛柏神经兮兮地笑了片刻,黑洞洞的眼睛透出兴奋的光亮,他说:“我要让它出来。” “它被封印在里头了?”清鉴指着墙问道。 辛柏点点头,“对。” 清鉴强忍怒火,顺着往下问:“那要怎么样,它才能出来?” 辛柏从怀里摸出张黄纸,对她晃了晃,“只要你的一点鲜血,然后再加上我的符咒,就能解除封印了。” 清鉴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一口气涌上喉咙,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她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在说什么鬼话!脑子有病就去治,别成到晚想着搞事!要搞事也别拽上我——”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就不想说了,愤愤甩下手中的油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正殿。 油灯摔在贡台上瞬间四分五裂开来,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辛柏扶着墙壁,听见清鉴越走越远的声音,莫名心慌意乱起来,他不知道原来女人是说生气就生气的,要走也没个预兆。 他东倒西歪地向外走去,急急冲着庭院喊道:“三娘!” 清鉴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前走,还未走出静拓观,她就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从观外传来。 有人来了! 此人功力匪浅,清鉴不想与之交手,她当机立断,转身藏进了旁边的一间空房间里。 辛柏竖耳倾听,清鉴的脚步声中途就断了,随即一股浓烈的香火味扑鼻而来。这味道?他愣了愣,忽的就变了脸色,双目戾气生起。 清鉴半蹲在门边,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借此来看清外边的形式。 一道影子提着灯笼悄然无息地从荒凉的夜色中走来。 清鉴睁着一只眼,将来人上下打量了遍。 那是个道士,穿着一身暗青色的袍子,头发稀疏,面貌不丑也不俊,皮肤结实,紧紧包裹着每一寸骨头。不过浑身上下透着与世隔绝的气质,飞一吹,长长的胡须跟着飞扬,增添了些仙风道骨的韵味。 “孽障!”道士猝不及防的一声厉喝,吓了清鉴一大跳。 她咽了口口水,觉得对方在骂自己。 然而孽障另有其人,辛柏在屋内趾高气扬地应道:“秃老道,别来无恙啊。” “混账玩意儿,你贼心不死,竟然还敢回来!”秃老道快步前行,口中斥道:“先前念在你我师徒一场,即便你放下大错,我还是饶了你一命。可你不知悔改,这些年仍旧四处兴风作浪,引风吹火!既然你不怕死,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秃老道,大义凛然的话你就少说点吧,我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辛柏嗤嗤笑道:“你做的那些勾当,不要以为没人知晓。妖兽最先是谁放出来的?是你!禁|书是谁写的,也是你!你扪心自问下,收我为徒是为了做什么?还不是看我体质异常,想拿我试炼长生不老术,可惜你修炼不到家啊!” 秃老道浑浊的双眸里寒光一闪,他冷冷道:“你满口胡言,毁辱师门,其心当诛!” 说罢,他扬起拂尘,那拂尘上的细毛化作根根长箭,直指辛柏。 辛柏眼瞎耳不聋,听风能辨箭的来向,他身形一闪,像右挪了几步,躲过了这劫。 清鉴拖了把凳子来,她好以整暇地坐在窗后,观看这场混战。 辛柏这种疯子,就该有个人来狠狠收拾一顿,不然迟早得闹翻天。她压不住他,自然有别人能办到。一物降一物,谁还没点虚处。 这些年来,辛柏卯足了劲,日日夜夜地想要手刃秃老道,然而如今交手,却发现自己与他仍是相距甚远,愤懑之余,又连遭了好几记打。 能看见时都打不过,现下看不见了,辛柏自然被打得惨。几番较量之后,他败倒在地,浑身是伤。 他修的术法,哪里有弊端,秃老道全都知晓,所以每次出手,都能一击制胜,让其无力抵抗。 辛柏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某一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好似一具死物。 秃老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厉声道:“畜生,你可知道错了?” 辛柏张了张嘴,茫然道:“我错在哪了?” “错在哪?你竟问我错在哪?”秃老道痛心疾首地扶额道:“对,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教导无方,把你教成了这个残暴不仁的模样。” 辛柏转了下眼珠,改盯另一处地方。 秃老道重新拾来灯笼,置于辛柏身边,他摇摇头,在辛柏的身上贴了张符,叹道:“我不杀你,等天明了,灰飞烟灭去吧。” 说着,他念了几句咒法,飘然离去。 辛柏面无表情地望着暗沉沉的房顶。 后来有人进来了,那人在他身边蹲下,戳着他的脑门,恶狠狠地骂了句,“活该!” ☆、下山 清鉴脸上的阴影随着灯笼里的蜡烛来回变换, 她环 分卷阅读86 抱双臂,幸灾乐祸道:“疯子?还疯不疯了?” 辛柏铁青着脸, 气得肺都快炸了, 奈何动不了,也不能开口说话。一想到自己被秃老道猛揍的惨状被人给瞧去了, 他就又羞又恨。 疯子生平最在乎的就是颜面,如今颜面扫地,他便觉得去死也无妨了。 清鉴伸出一只手, 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辛柏额间的符纸,笑道:“你这血淋淋的模样真像一具可怖的走尸,走夜路时千万要小心,别把小孩给吓到了。” 辛柏直勾勾地瞪着她,火气一茬接一茬地往上冒, 然而再气也无可奈何, 只能躺平了任她嘲。 劈头盖脸地又嘲讽了几句, 清鉴感觉浑身都舒畅了,她拍了拍辛柏的脸蛋,发现他的皮肤相当滑嫩, 简直让她有种戏弄青蛾的错觉。再仔细一看,原来疯子有副好面孔, 唇红齿白, 漂亮但又不女气。 清鉴这么想的,便这么说了,“你长得竟比风月楼里的姑娘还要好看, 白白净的,摸起来也软,你涂面脂吗?哪家买的?” 辛柏死死地咬着牙,觉得费力地阖上眼皮,气到没气了。 眼角余光里,清鉴瞥见隐隐有光斑爬上了积满灰尘的窗户纸,便知太阳已蓄势待发,不用多久,就将完全显现出来了。她垂下眼帘,沉默地盯着地面,拳头握紧又松开,仿佛在做什么决定。 清鉴扯掉辛柏头上的符纸,冷冰冰地问道:“能不能起来?” 去掉符纸,辛柏身上的气流开始缓缓窜动,但依旧不能动弹。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清鉴,木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知晓对方是要救他,但为什么要救他,他就不明了。 清鉴低低咒骂了一声,觉得做魔头做到她这个份上,十分憋屈。 她拽起辛柏的一只胳膊,将其从地上拖起,背在背上,然后疾步出了静拓观,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由此可见清鉴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 静拓观在阳光中渐渐隐去了身形,只剩下门口一株上了年纪的歪脖子树。 辛柏的头颅枕在清鉴瘦窄的肩头上,直至凛凛的晨风拂面而来,他才从恍惚中猛然惊醒。 盯着近在咫尺的脸,辛柏本想将揣摩好的脏话一一骂回去的,可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他轻嗅着清鉴身上散发出来的药香,幽幽地开了口,“你什么意思?” 清鉴目不斜视,勾起唇角冷笑道:“给点苍河的恶鬼加点餐,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它们应该会很喜欢。” 这话一出,辛柏倒是不再疑神疑鬼的了,他若有所思,思索的同时,又开始打量起清鉴。光线从枝叶间隙中四面八方穿了进来,深深浅浅地落在她的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再往上看,就看到了她的眼睛,圆溜溜的,清透明亮,好似前些天见的那只黑猫,乖巧又狡黠。 正在辛柏审视入迷之际,清鉴猝不及防地偏过脸,阴恻恻地警告他,“再看我就剜了你的眼!” 辛柏自然不怕她的威胁,没头没脑地笑了一下,“我听说,珘界人人都很怕你,可你这么小,有什么好怕的?” 清鉴愣了下,皮笑肉不笑道:“因为我坏。不过,你比我更坏。” 辛柏挑了下眉,洋洋自得道:“那是,我可是坏到连我师父都想让我灰飞烟灭呢。” 清鉴别过脸,踏上一块青石板,“下了山,你别再来我了,我的耐性有限,你若是敢再来忽悠我,我定饶不了你。” 辛柏半眯起眼睛,笑吟吟道:“你讨厌别人骗你啊?” 清鉴掀了下眼皮,“难不成你喜欢别人骗你?” 辛柏眼神涣散,他抬手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畔懒懒道:“我要是你,知道了,非得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清鉴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只是阴着脸,沉声道:“给老娘放开!” 辛柏识时务地松开了手,喃喃自语道:“要说惨还是你比较惨,得罪我的人,我迟早得让他们还回来,而你,没机会了。” 疯子就是疯子,同他废话,清鉴也快要疯了,她深吸了口气,闭口不言,只顾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漫山遍野的花忽然疮进了清鉴的视野里,她不知不觉停下了步伐。 清鉴看痴了,忍不住叹道:“珘界竟有如此好地方。” 辛柏却视如敝屣,“这花是我那饱食终日的小师弟种下的,他原先在观里就常折腾这些玩意儿,后来不知从哪得了把种子,便将花弄到了外头,观外那么肥沃的土地他不种,偏偏要种到这里来——” 清鉴不言不语,长久地站在那儿。 “你喜欢花啊?”辛柏问她。 “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清鉴打了个哈欠,“个别例外。” 个别?辛柏蹙起了眉头。 刚入城,清鉴远远就瞧见了图南和他的阴兵们。 图南坐在大马上,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确实很高兴,方才偶遇檀菁,同她交谈了一番,虽 分卷阅读87 同丢了神魂似的,没听清她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眉飞色舞。 然而一瞧见清鉴,他就眉飞色舞不起来了,感觉身后高高翘起的尾巴瞬间就被人给捏住,蔫了。 图南抓起缰绳,不想同清鉴正面交锋,可在看清她背上的人物后,他大大地惊了一下,立即翻身下马。 他一面向清鉴跑去,一面在心中暗叹,这女人当真是狠辣,且段数极高,连六叔这般厉害的人,都难逃她的魔爪,更何况他。 想到自己先前的快言快语,图南心悸了一下,埋着头,惶惶然地唤道:“六叔!” 清鉴怔住,“六叔?叫谁呢你?” 辛柏轻声回道:“叫我。” 清鉴不可置信地转过脑袋,“你?” “对,我。” “啪嗒——” 清鉴毫无预兆地松开双手,辛柏没了支撑,摔了个大屁股蹲。 图南见状,急急上前扶起了他,“六叔,您没事吧?” 辛柏摆了摆手,抬眸笑眯眯地看向清鉴,“三娘,你哪来这么的火气啊。” 三娘?这关口,六叔还敢叫她三娘,图南擦了下额角的汗,偷偷瞄了眼清鉴。 清鉴扶了扶发髻,冷嘲热讽道:“怎么?有大马不想坐,还指着老娘把你背进家啊?” 说罢,她转了个身,大摇大摆地往城门走去。 辛柏盯着她的背影,不假思索地喊道:“三娘!” 清鉴驻足,微微偏过头,“做甚?” 辛柏的眼神暗了暗,未曾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评论区暂时看不见了,但大家的评论我都会收到,而且会一一回复的 ☆、心结 浴桶里的水置了一夜, 已经凉透了,清鉴躺在里面, 头昏脑涨, 眼皮耷拉着,没过多久就彻底睡死了过去。后来要不是波罗扯着嗓子在她耳边嚎叫, 她可能已经泡发了。 清鉴哆嗦了下,浑浑噩噩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波罗, 好半天才开口道:“几时了?” “刚过午时。”波罗捧着她的脸颊。担忧地问道:“清鉴,你近来是怎么了?” 清鉴很不习惯这种亲昵的触碰,她别开脸,指着衣柜,严肃道:“午时你出来做什么?自寻死路!赶紧回去!” 波罗撇了撇嘴, 委屈道:“你一夜未归, 我不敢出去, 在屋顶等到天亮。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我便想出来看看你,你还凶我——” 清鉴一直是个孤伶伶的存在, 没有双亲手足,没有知己眷侣。她独来独往惯了, 只是偶尔闲暇之余会到风月楼见一见檀菁。然而同檀菁也是不能过多往来的, 若是被旁人瞧去了,容易坏了她的名声。 所以,清鉴形单影只地度过漫长的岁月。她哪里晓得自己随手捡来的小鬼, 闹腾腾的,不仅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待她也是实心实意的好。 想到面前的小鬼不过才七岁,她好手好脚的,竟还要个孩子来牵肠挂肚,实数不该。 清鉴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她拍了拍波罗的手背,僵硬道:“我没事,你回去待着。”她顿了顿,又道:“晚上,我带你出去玩。” 波罗登时喜笑颜开,她猛点了下头,随手抓了颗杏子放进清鉴的嘴里,清清脆脆地问道:“去哪都可以吗?” 清鉴含着酸溜溜的杏子,含糊地“嗯”了一声。 “哇——”波罗手舞足蹈,“你不要反悔啊。” “嗯。” 得到承诺后,波罗终于老老实实缩回了她的小衣柜里。 清鉴撑着桶壁,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湿漉漉的脚心贴着青石板,留下浅浅的脚印,她裹着虎皮毯子,推开窗子,软绵绵地瘫在了一旁的竹榻上。 不多时,腿上忽然传来清晰的刺痛,清鉴皱了皱眉,无声无息地忍耐着。她最擅长的就是忍耐,所有的痛与楚,无人诉说,只能统统咽回去。 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她就死死咬住毯子,将呼之欲出的呻|吟全数压进喉咙里。周身开始痉挛,她缩成一团,一下又一下地用脑袋去撞墙。 疼痛来得及快去得也快,半个时辰后,清鉴摊开了手脚,她微张着嘴,怔怔望着窗边张牙舞爪的几根藤条。 乌鸦在枝丫上没完没了地叫着,清鉴忍无可忍,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抓着窗台坐了起来,对它怒吼道:“走开!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给烤了!” 那乌鸦仿佛听得懂人话,真的扑扇着翅膀逃开了。 清鉴无力地侧靠着墙,一只手架上窗台,另一只手撩开黏着脖子的湿发。她支着眼皮,呆呆地望向远方。 忽见万紫千红布于对面山间,清鉴愣了愣,惊奇地眯起了眼。 原来从这里可以瞧见那片花海,为何她之前都没发现? 想来她成天到晚风风火火,倒头就睡,醒来就走,确实没有闲情逸致观测周遭的景象。 清鉴调了个方向, 分卷阅读88 轻风挟持着竹叶香迎面而来,她将下巴磕在手肘上,出神地注视着那片芬芳。 辛柏不让小厮碰他,也不信珘界庸医的本事,神情淡漠地进了屋,没再出来。 图南想借机缓和一下亲情,结果被辛柏骂了个狗血淋头,灰溜溜地走了。 小厮候在门外,胆战心惊地听着里头传来的碎裂声,心想那些摆件今日都得丧生于六爷手下了。 在一地残骸碎片中,辛柏洗净伤口,将配制好的药一股脑倒进身上的窟窿里,他不会痛,所以盯着那团翻腾的血肉,毫无波澜。 他只是气,一想到秃老道,他简直就要呕出血。他觉得自己活成如今这个阴凉凉的模样,和秃老道脱不了干系。毕竟从小日复一日的被人泡在药桶里,且三番两次地差点丧命,谁也不能心境开阔。 这个杀千刀的! 辛柏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穷凶极恶,眼睛里放出弑人的光。秃老道是他的心结,一天不宰了这个混蛋师父,他就一天不痛快,他不能让自己不痛快。 所以,他叫来了罗义。 罗义两条腿直打哆嗦,不敢抬头,进屋前,外头的小厮就同他说了,六爷今天被清鉴给打了,心情不好。让他小心点。他听言,眼前一黑,觉得自己要完。 辛柏背着手,站在木窗前,望着庭院里的一片大好春光,语气冷淡道:“三日之内给我找到那老头。” 罗义结结巴巴地应道:“是、是。”同时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和秤砣先前花了大半年也没找到那老头的下落,如今只给他三天时间,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办不到啊。然而办不到也得办,他抹了抹眼睛,有眼泪流出来了。 辛柏沉默了片刻,又道:“去济风堂把钟簌给我叫来。” “是。”罗义趁机退下。 辛柏收回视线,走到案台前,执起一只笔,本想绘道符的,最后却不知不觉画出了朵海棠花。 他看着那花,莫名就想到了清鉴。 可脑子里除了她拉着脸凶巴巴的骂人模样,辛柏就想不到其他的了。 笔尖的墨汁滴了下来,砸在画纸上,好好的一朵花就糊成一片了。 辛柏不以为然地哼笑了一声,随手将画纸揉成团,然后丢进了笔筒里。 此时,房门被人冷不丁从外边推开,辛柏抬眼望去,意料之中看到了面容冷峻的钟簌。 两人相对静默了片刻,钟簌反手关上门,淡淡道:“你去找清鉴了?” 辛柏觉得这话像是在质问自己,他有些不是滋味,认为对方实在没有资格,而且没有立场,他很坦然地笑了笑,“是啊。她心肠可真好,看我眼睛不好,陪我一块山上,后来见我受伤,还背了我一路呢。” 钟簌微微蹙起眉尖,“圆月十五之前,你不要再去找她了,以免多生事端。” 辛柏舔了下嘴唇,大步流星地走到他跟前,忽的变了脸色,幽幽道:“小师弟,你未免管得也太宽了吧,竟敢命令起我来了?” 钟簌静静地看着他,“我没有命令你,我是怕你同她待久了,心变软,到时候下不去手。” 辛柏顿了顿,随即牵起一个冷笑,“小师弟,你是头一回认识我吗?” 钟簌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了捆竹简,递给辛柏,“这是我策划的路线,你看看。” 辛柏接过,却不急着打开,他掏了掏耳朵,问出心头的疑惑,“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她?” 钟簌不答。 辛柏继续道:“是秃老道指使你做的?” 钟簌掀起长眸,“我自有我的原因,你只要守约就行。” 说罢,他施施然走了,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师父去了人间,半个月后才回来。” ☆、面具 清鉴在窗边呆坐了一个下午, 直至天色已晚,整个竹林浸在银辉中时, 她才起身, 换上素衣,用头巾将下半张脸遮了起来。 波罗提着灯笼, 站在她身后,疑惑不解地问她,“清鉴, 你为何要装扮成这样?” 清鉴对镜梳发,淡淡道:“我怕吓着别人,到时候就不好玩了。” 波罗不晓得清鉴在外的恶名,还以为她是因为脸上的伤疤而自行惭愧,便摸了摸她的发丝, 不再多言。 两人头一回一起出门, 波罗拉着清鉴的手, 一路蹦蹦跳跳,兴致甚高。 波罗满腔好奇,不禁仰起脸问道:“清鉴, 珘界同人间一样吗?” 清鉴想了想,“差不多吧。” “有糖人吗?” “嗯。”清鉴垂下眼帘, 翘起嘴角笑了笑, “你都死了,还能吃东西吗?” 波罗愣在那儿,欲哭无泪地张了张嘴, “我……” 清鉴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回来我烧给你。不过,一群没有味觉的人做出来的东西,我可不能确保会好吃。” 波罗抱紧她的大腿,歪着脑袋 分卷阅读89 ,嘻嘻笑道:“你背我好不好?” “麻烦。”清鉴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拎了起来。 波罗轻飘飘的,清鉴背她像背着一团风。 城中华灯初上,酒肆茶楼里人潮涌动,街边店铺喧闹欢腾,这样的夜晚才是珘界真正的景象。 清鉴许久没有感受到这般热闹,不知不觉迷了眼。波罗更甚,迫不及待的从她背上跳下,急急钻入人群,围观两个女人吵架去了,女人吵架的缘由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骂得酣畅淋漓,旁人听得好不痛快。 清鉴平日里就骂了不少人,所以没有闲情逸致去听别人打嘴仗。她抱着双臂,漫无目的地在周边游荡。 有一摊主见清鉴孤身一人,就叫住了她,“姑娘,过两日便是圆月节了,你不买个面具吗?” 珘界里的人成日守着一座城池,活得相当无趣,所以什么也能拿来庆祝一下。这圆月节,便是他们为了纪念凫奇被捉而立的一个新节日。而圆月节戴面具的说法,是因为当年那位少年,就是手执长剑,顶着副粗犷丑陋的怪脸出现的。 年轻一代闻言,便纷纷开始效仿起来,也在圆月十五这日,戴副假面,邀三五好友放灯饮酒。 清鉴走到摊前,一声不吭地低头注视着琳琅满目的面具。 摊主见她似乎有些兴趣,指了指最上角的一个,热情洋溢道:“姑娘,你看看这个,当下最实行的款式,底煞,据说那位少年英雄就是戴着这个面具,才能捉到凫奇的,你快些入手吧,不然等会儿就没有了。” 清鉴奇道:“哦,这面具竟有这么大威力?” 摊主吹嘘道:“那可不是。” 清鉴不咸不淡道:“那你顶着这张面具,不说抓凫奇了,先去点苍河里拿只恶鬼来给我看看吧。” 摊主顿时尴尬了起来,他干笑道:“我说笑而已,姑娘你还当真了。” 清鉴乜了他一眼,“我也是在说笑,你听不出来吗?” 摊主挠了挠头,“听、听出来了。” 清鉴随手挑了个狰狞的面具,问他,“多少钱?” 摊主伸出一个巴掌来,“五文。” 清鉴给了他一两,走了,摊主得了一笔小横财,当即乐得合不拢嘴。 抬头望向天边快要圆满的月亮,清鉴摩挲着手里的怪脸,脑子忽的一嗡。 戴面具的少年,她也曾见过一个。 那时,他常出没在点苍河附近,不言不动地坐在巨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清鉴不知他从何来,不明他姓甚名谁,同他说话,他也只是简单地回个“嗯”“哦”。 清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城外的一间破客栈里,她一时掉以轻心,被图南算计,腹部受了重伤。他出面救了她,然后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清鉴正沉浸于往事之中,人潮忽然涌动,她被挤得踉跄了下,身子向前一扑,险些摔了个狗啃泥,幸得有人及时捉住了她的手臂。 清鉴站定,回过头,待看清来人后,瞳孔瞬间放大。 “姑娘,你没事吧?”那人的脸藏于面具之后,声音却似有耳闻。 清鉴不答,灵魂出窍似的,走上前,揭开了他的面具。 月光清疏,将钟簌的面部轮廓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来。 钟簌神色惊异,怔怔地盯着面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子,随即欣喜道:“清鉴?” 清鉴愣了愣,沉下脸,转身就走。 她做不到泰然自若地与他同处,要么不相往来,要么口出恶言。她觉得自己是有点毛病的,喜欢人喜欢到这种地步,那是相当歪曲了。 可她害怕了,害怕自己一颗真心付之东流,毕竟有谁会爱她?谁敢爱她?钟簌待她好,只是因为他心善,他待猫待狗都是轻声细语的,在他眼里,她恐怕同那些猫狗没有区别。 况且,她会害他成了众矢之的。所以,她还是离得远远的吧,那样对谁都好。 走出长街,清鉴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还未站定,忽觉胳膊一紧,她不用回头,也知是谁握住了她的手。 “清鉴。”钟簌在她身后柔声道:“你为何又要躲着我?” “你认错人了。”清鉴压着嗓子冷冷地回应 钟簌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会认错,这世间再也找不出同你一般漂亮的眼睛了。” 清鉴心里一动,干巴巴地笑道:“想不到钟大夫对我这么上心啊。” 钟簌绕她身前,俯下身,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你是我的病人,我自然是要尽心尽责了。” 清鉴闻言,失魂落魄地退了一步,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多谢!” 钟簌抬手握住她的肩膀,挑了下眉,“生气了?” 清鉴从未见过他这油腔滑调的模样,此时此刻,颇想给他来个大嘴巴子尝尝。 清鉴狠狠推了他一把,却没推开,反被他搂进了怀里。 清鉴僵住,一时不知该做何动作。 钟簌手指颤 分卷阅读90 抖,在她耳畔轻声道:“清鉴,你对我什么心思,我便对你什么心思。” 清鉴怔忡在他怀里,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回了句,“你晓得我是什么心思?” 钟簌松开手,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 四周幽静黯淡,清鉴莫名觉得发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处,她咽了口唾沫,刚要说什么,钟簌的嘴唇便贴了上来。 清鉴的脑子如同发了面的馒头,她红着脸,笨拙的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瞥了眼钟簌,见他同样红了耳根。 期间,钟簌停了一下,同清鉴鼻尖抵着鼻尖,他沉默良久,缓缓道:“后天,我在这里等你。” 后天?圆月十五?清鉴还未回复,钟簌的唇又一次覆了上来,她到嘴边的话也随之压了回去。 在清鉴头昏脑涨之时,回味起钟簌的话,竟觉得那其中带了丝凄楚的意味。 ☆、弑杀 清鉴恍恍惚惚, 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她虽不言, 旁人也能感受到她的快乐。 波罗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小人精, 见清鉴一反常态,便扯着她的衣角, 奇怪道:“清鉴,你为何如此开心?” 清鉴垂下眼帘,“没有啊。” 波罗指着她的脸, “你看看你,嘴角都要翘上天了,还说没有。” 清鉴抿起嘴,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常态,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东在人群里搜寻那抹白色。 搜寻未果, 她长叹了口气, 喃喃自语道:“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做梦。” 波罗歪着脑袋, 狐疑道:“做什么梦?” 清鉴摇摇头,牵起她的手,往反方向扬长而去。 钟簌于长街尽头停下了脚步, 他扭过头,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 静默了一瞬, 转身进了风月楼。 凉风习习,清鉴躺在竹榻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她盯着黑漆漆的屋顶, 陷入了漫长的相思中。 那天也是像今夜这样的明月、清风。她收了一群恶鬼,同时小腿也被它们咬掉了一块肉,血淋淋的,淌了一地的血。她跌跌撞撞地走了一路,后来实在疼得走不动道了,就随便寻了个荒草丛席地而坐。 后来钟簌出现了。 他无声无息地来到她面前,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姑娘,你没事吧?” 清鉴手撑着地,缓缓仰起脸,在看清他的眉目后,登时移不开眼了。 他看她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件珍宝,其中还夹带着隐隐的疼惜。 她不懂,为何他会这般看她,然而自己却沉沦在了这样的目光里无法自拔。 她心慌意乱地别开了脸,凉薄地答道:“无碍。” 钟簌继而又道:“你流了很多的血。” 她咬了下舌头,冷冷道:“我知道,死不了。” “可你会痛。” 这下,她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见她不再反抗,钟簌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在下冒犯了。” 她在腾空那刻,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句,“原来你这么轻啊。” 破天荒的,她头一回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而清晰地跳动着。 简直荒唐至极,只因一眼,她就好像爱上他了。 清鉴阖上双眼,抬手捂住自己的左胸口,脸上浮现了个浅淡的笑意。 她胡思乱想,想到从前,想到以后。以后,她又该如何是好?如今她身染重疾,时异事殊,若是跟他在一块,恐会给他招来祸端。尤其是图南,成天惦记着楼丹那小小的一块地,把心眼都给惦记进去了。 清鉴挠了挠下巴,决定空闲了,同图南喝杯茶,心平气和的。 次日一早,清鉴去找了檀菁。 甫一进屋,她就闻到股浓烈的酒味,在往里走点,果真瞧见檀菁面色酡红,双目迷离地躺在地上,脚边倒了几个酒坛。 清鉴大惊,檀菁向来温柔贤淑,几时这么失态过。 檀菁听见动静,微微眯了眼,“清鉴,你来啦。” 清鉴盘腿坐在她身侧,接过她手里的酒坛,仰头一饮,“你怎么了?” 檀菁语气极缓道:“我找到他了。” “在哪?” “秋将军府里。” 檀菁生前有个恋人,那人是个世家子弟,同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奈何身子不好,英年早逝了。檀菁思念成疾,来年开春,中了天花,也病死了。等她来了珘界,才知晓那人竟然入了轮回道,转世投胎去了。她之所以常去人间,一面是为了置办楼里的东西,一面就是为了找他。 清鉴沉默了片刻,“那你打算如何做?” 檀菁扶额,茫然道:“我不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 “清鉴——”她的眼里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颠三倒四道:“我那刚出世的小侄女危在旦夕,大夫说她活不过明晚了。” 清鉴一愣,“怎么会?” “命盘如此。 分卷阅读91 ”檀菁哽咽道:“只能盼她来世长命百岁了。” 清鉴哑然无言,垂在一侧的手,忽的被檀菁捉住了去。 她瞧着眼前这红了眼眶的娇人,不解道:“怎么了?” 檀菁睫毛轻颤,一滴泪便滚落了下来,她定定地凝视着清鉴,说:“但你的命盘能改。” 清鉴简直莫名其妙,觉得她是喝大发了开始胡言乱语了,于是无奈笑道:“好好好,我的能改。” 檀菁舌头打结,“不、不说了,我、我们来喝酒。” 清鉴便随了她,在晨间饮了壶烈酒,然后醉得一塌糊涂,倒床不起。 檀菁踢开脚边的酒坛,起身,在床边驻足了一会儿,眼中的迷惘渐渐褪去,她打开房门,对着外头静候已久的人,平静道:“进来吧。” 清鉴昏睡了一天一夜,待她醒来时,已是圆月十五的晚上。 她靠着玉石枕上,揉了揉眉心,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半天她才明了这不对劲的由来——珘界的夜晚,为何如此寂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她心如擂鼓,晃晃悠悠地起身推门,楼道里也是黑胧胧,静悄悄的。 “檀菁!” 答复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清鉴抓着门框,盯着一片虚空,怀疑自己堕入了个怪梦。 然而街上却突然传来阵阵铁骑声,她心头疑虑更甚,走回屋子,打开窗,探头往下望。 密密麻麻的阴兵在街头攒动,他们统一的黑甲长|枪,整齐待发。 而那队伍最前头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图南。 清鉴仰头望向黑夜,见圆月泛着红光,像是浸了血,似乎也在预示着今晚将会有场浩浩荡荡的弑杀。 ☆、结束 阴兵们遍布在各个角落, 沉默无声,宛若一尊尊冰冷的石雕像, 整座城忽然又陷入一种极度诡异的静谧之中。 战旗猎猎, 空中滚动起浓黑的尘土与邪风。 清鉴站在城楼上,阴风将她的红裙吹得呼呼作响, 她神色肃杀,垂眸向下,漠然地开了口, “你想做什么!” 图南扬起头,遥指远处,粲然道:“你不如问问他。” 清鉴别过脸,顺着他所示意的地方望去。 然后,她在幽暗的灯火中瞧见了钟簌。 这个她朝思暮念, 两日前还同她互通心意的少年, 此刻正坐落于黑马之上, 手中执着蓄势待发的弓与箭。 那箭头所指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她这里。 清鉴死死地盯着钟簌, 想要从他冷峻的面孔上看出点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想, 她是不是在做梦, 不行,得快醒些来,快醒来! 梦里, 她听见自己喉咙发紧,声色暗哑地问了句,“为什么?” 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要给她吃了勺蜜糖,再喂她一碗□□呢? “咻——”回应她的是那只利箭。利箭不偏不倚地从她耳边擦过,最后牢牢地刺进了身后的木桩里。 清鉴踉跄地退后了一步,险些从墙上摔下来。 她握紧腰间的剑,握得指尖发白,“为什么!” 这声不是疑问,是疯狂凄厉的嘶吼,是痛彻心扉的绝望。 钟簌掀起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平静道:“你穷凶极恶,丧尽天良,命本该绝。” 清鉴颤抖着嘴唇,“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可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她说不下去了,重重地垂下头颅。 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嘴里、鼻端,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清鉴颓然失意的样子,在图南眼里看起来十分的可笑,他摆弄着缰绳,嘲道:“三娘,我早说过这小子心思不纯,你不信,偏要护着他,怎么样?被蛇咬的滋味好受不好受啊。” 清鉴一动也不动。 图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必要好好逞这口舌之快,他大笑道::“平日里你老是一副目中无人,为我独尊的模样,现在看来你不过就是个庸人,蠢货罢了!” 清鉴舔了舔牙齿,淡淡道:“没错,我是很蠢,蠢到失了心智。”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向远处,缓缓拔出腰间的铜剑。 图南瑟缩了一下,他看到了她赤红的眼珠,在月光下隐隐发亮。 她这是入魔了? 图南听六叔说过,这世间能入魔的人,寥寥无几,近百年来也未有耳闻。入魔,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清鉴此人,体质怪异,一身恶灵,确实是有些条件的。 思及至此,他微微颔首,望着头顶的圆月,心里猛地一惊:如今连天时也全了。 清鉴坠入城内,扬起剑,在密密匝匝的阴兵里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条路直通向钟簌。 浩浩荡荡的阴兵向她涌去,她挑起一个不屑的冷笑,将这黑海搅得汹涌澎湃,惊涛骇浪。 分卷阅读92 阴兵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就感觉一抹红色从面前略过,然后,脖子就掉了。 整座城都仿佛晃动了起来,天崩地裂,摇摇欲坠。而那厉鬼也从点苍河里钻出,撕咬哀嚎,连绵不绝。 百姓们紧闭房门,纷纷躲在暗处报团取暖,低声啜泣。 直到今夜他们才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地狱,什么是真正的魔鬼。 图南于包围圈外看着这一幕,呼吸都滞了,入魔的人是嗜血的怪物,越是遇血,她便越快活。 这成百上千的阴兵,怕是难敌清鉴一人之手啊。 他惶惶然地返回阁楼,欲向六叔求助。 毕竟是死尸炮制的阴兵,喷出来的血都是腥臭腐烂的,血溅在花草上,那花草瞬间就蔫了。 清鉴不知疲倦,反倒兴奋异常,她抹了抹脸上的污垢,踢开脚边的头颅,踩着粘腻的血流,向那高高在上的白衣少年疾步走去。 钟簌安如磐石,静静地看着她,不畏不惧,像是早就料到事情会进展到如此地步。 清鉴走到大马前,用剑指着钟簌的下巴。 那马是颇具灵性的,知晓此刻形式危机,所以选择埋头吃石子。 钟簌伸出手,握住剑尖,他微微俯下身,轻声道:“对不起。” 清鉴双目皆红,看不清里头的情绪,她嗤嗤笑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会放过你吗?” 钟簌迎上她的目光,清清楚楚地说道:“清鉴,不要放过我,我等你来找我报仇。” 清鉴还未反应过来,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长矛穿透了她的心脏,她张了张嘴,血源源不断地从嘴边溢出,从胸口处涌出。 她没有去看伤处,而是扬起头,失去光泽的眼里,汇聚了一滴血水。血水夺眶而出,缓缓沿着脸颊,掉落在了石头缝里。 钟簌的脸色苍白,他丢掉那沾满鲜血的长矛,眼睁睁地看着清鉴在他面前倒下,摔进了泥泞不堪的腐肉里。 邪风渐渐停了下来,厉鬼也止住了哭泣。 四野阒然。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啊,清鉴动了动手指,木然地望着头顶的苍穹,有微弱的白光从天边浮现,漫长的黑夜结束了,她这肮脏、可怖、痛苦的一生也随之终结了。 她闭上眼睛,嘴角牵起一个毫无意义的微笑,没了呼吸。 图南从六叔那得到消息,入了魔的人,在黎明之际,灵气最弱,届时刺破她的心,必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杀死。 他快马加鞭,急匆匆从阁楼赶来,不料,有人已快他一步。 钟簌跪在那趋于冷硬的尸首边,颤抖着手指,抚上了她的面颊,细致入微地替她擦拭血污。 他贴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了三个字。 他将她抱紧,慢慢站了起来。 在黑压压的阴兵中,这一白一红格外显眼。 钟簌面色沉静,抱着清鉴走出了包围圈,与图南擦身而过。 图南怔愣了片刻,扭过头,茫然地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英挺背影。 他瞧见了钟簌眼里的泪水。 ☆、死劫 钟簌十二岁那年死于一场战乱, 马蹄踩烂了他瘦弱的身子,他当即就嗝屁了。于是浑浑噩噩且还没活够的他, 选择来到了珘界。 他无依无靠, 独自在山野间流浪,如此过了半个月, 期间险些被恶鬼所食,幸得一姑娘出手相救,他才捡回了条命。 不过当天夜里乌云蔽日, 他没看清那姑娘的容貌,只记得她一身红衣,腰间背了把铜剑,无声无息地从绿林里消失不见了。 后来,钟簌遇上了秃老道, 被他带回了静拓观。 秃老道待他说不上坏, 可也委实不算好, 虽身传他术法,给他安顿住所,但却时不时给他灌些乱七八糟的新药, 来看看成果如何。 秃老道炼药已经炼到一种癫狂的地步了,奈何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 钟簌曾亲眼目睹过, 秃老道将那些试图逃跑的弟子捉回来, 泡进了药罐子里,最后唯有一个叫辛柏的师兄存活了下来。 所以,他不敢逃, 也无处可去。 钟簌总不愿在观里待着,这里危机四伏,鬼气森森,成天到晚也见不到什么光。因此,他一有机会便偷溜下山,秃老道知道他没本事跑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钟簌不止一次听到过清鉴这个名字,从百姓的口中,他知道她是个暴戾恣睢的大魔头,也清楚了她的一些“丰功伟绩”。 可他只闻其人却不见其身。 他想,她定是长得十分可怖,横眉怒目、血盆大口。 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姹紫嫣红的好时节里,钟簌体内积聚的毒素骤然爆发,从而生了满脸的疮。他变得面目可憎,为了不吓到别人,也不吓到自己,便开始终日以怪脸遮面。 他有时天明也会出山,但白日里,城池内冷冷清清的 分卷阅读93 ,比静拓观还要寂寥几分。于是他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一路迷迷糊糊,没想到最后竟来到了人们口中的地狱——“点苍河”。 翻腾的河水里怨鬼齐鸣,浑浊的黑气幽幽萦绕在上方。 在这地狱里,他看到了伫立在石块上的红衣少女,还有那把叮叮咚咚的铜剑。 这个身影,他记了三年。 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喃喃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言,脸上露出了个极为讶异的神情,不过只是一瞬间,她便冷下脸,淡淡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娘叫清鉴。” 这回轮到钟簌大吃一惊了,他怎么也没法将眼前清丽的女子同那人人相传的大魔头联系在一块。不过当清鉴甩起戒鞭,将一只厉鬼收拾得服服帖帖时,他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了。 清鉴沉默着,从他身边走过,她不问他为何戴着面具,也不在乎他是谁,她看他,像是看块石头。 钟簌因自惭形秽而不再多言。 这日之后,他开始不断路过此地,然后静静的待上许久。 大概过了十来日,清鉴忽然同他说起了话。 “欸,你有听过鳞茨剑吗?那是……” 其实,在她向他迎面走来的那一刻,他就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面色微红,好在有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窘态。 然而糟糕的是,那段时间,新药将他的喉咙给毒坏了,他只能勉强的“嗯”“哦”两声,算作回应。 他盯着她喋喋不休的嘴,看她手舞足蹈地描绘各类新奇的事,觉得十分惬意有趣。 原来她竟还有这一面。 清鉴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后半段故事我还不知道,等檀菁和我说全了,我再说与你听。” 钟簌点点头。 清鉴从树上摘了些野果,丢给他一个,随口问道:“你是珘界人吗?” 他“嗯”了一声。 清鉴又道:“你为何总到这里来?” 他慌了一下,眼睛四处乱撞,随即胡乱指向河边一棵恹恹的海棠树。 清鉴愣了愣,笑眯眯道:“原来你是来这看花的。” “嗯。” “我也喜欢花。”清鉴将一颗野梨咬得嘎嘣脆,她道:“不过此处怨气太重,生不了好花好草,你应该到山里去看。” 钟簌不言不语。 当天晚上,他回到静拓观,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包花种。于次日清晨寻好地方——清鉴屋子的对面山林外,播种下了所有的种子。 脸上的疮已渐渐腿去,连伤疤都没留,可钟簌仍是不敢摘下怪脸,他心虚,一时还不能坦荡地同她面对面。 其实他能每日看她一眼,听她说说话,就觉得很好了。 直至有天夜间,清鉴受了重伤,委顿在城外的破客栈奄奄一息。钟簌那时尚未习得医术,只能替她简单地包扎下皮外伤,而危及内脏的伤,他无能为力。于是他想也没想,便偷拿来秃老道宝贝的金丹给她服下。 偷药的事情败露后,秃老道大发雷霆,将钟簌狠狠鞭笞了一顿,然后将他关进石牢里。 这一关就是一年。 在牢里待着,钟簌骨子里的凉薄与阴郁越发显现出来,但一想到清鉴,他那冷硬的心又有了复苏的痕迹。 放出来后,他老实本分地在观里待了半个月,秃老道盯他盯得紧,他暂时不能出山。 秃老道有个师弟,叫癞大仙,神神叨叨的,一身破烂货,门牙也缺了一个,模样委实同道骨仙风这四个字搭不上一点边。但他能通晓天命且医术极高,钟簌对他很是敬佩。 那日,癞大仙一时兴起,摆出阵势,给城中叫的上名号的人物都算了一卦。 算到清鉴时,癞师叔眉头一皱,道:“这女娃娃命盘一片混沌,体内孽障太重,半年后,大劫将至啊。” 钟簌急急问道:“什么劫?” 癞师叔摸着胡子,“死劫。” 钟簌傻了,“怎么会?” 癞大仙叹道:“她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能活到今日,是她改了自己的命盘——食残魂。你念书可有念到过,但凡食了残魂的人,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钟簌僵硬不动,呐呐道:“灰飞烟灭或是成为没有意识的魔鬼。” 话音刚落,他突然跪下,以额贴地,凄楚道:“师叔,求您给我指条明路,让我救救她吧。” ☆、忘却 癞大仙八分不动地坐在椅子里, 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看着跪倒在地的钟簌, 徐徐开口到:“我只会替人算命, 还尚未有给人改命的本事,你别跪了, 跪了也没用。” 钟簌哑着声音道:“师叔,您一定有法子的,求您帮帮我, 我愿一命换一命,求您了……” 癞大仙眉心一动,随即伸出枯瘦苍老的手紧紧握住钟簌的肩头,沉吟道:“你同她无亲无故的,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分卷阅读94 钟簌眼中酸涩, 他轻而颤地答道:“因为她曾救过我, 若是没有她, 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癞大仙怔愣了下,似有所动容,他长叹了口气, “你先起来说话。” 钟簌立马抬起了头,“师叔, 您这是同意了?” 癞大仙扶额, “我要是不同意,你能跪到天荒地老去,快些起来。” “是。”钟簌踉跄起身。 癞大仙托着手里的罗盘, “咳”了一声,颤悠悠地说了句,“欲要救她必先杀她。” 钟簌自是不解,“师叔这是何意?” “她命里必定有入魔这劫,我也改变不了。”癞大仙推心置腹道:“我方才看了眼她的命盘,今年的圆月十五是她气息最弱之际,你须得在那日让她入魔,取她性命。然后将她的魂魄引入一个同她命格相符的躯体上,再用印灵术封起,方能逃过此劫。” 钟簌呆滞了半晌,喃喃道:“别无他法了吗?” 癞大仙摇头晃脑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得亏她有一半人间的气血,不然她一咽气就直接冰消瓦解了。不过,也断不能拖着,三个时辰内,你必须完成后续之事。” 钟簌缄默不言,静静地听着。 癞大仙目光如锐,沉声道:“能不能成,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忍不忍心要她的命了。” 钟簌垂下头颅,死死握紧了拳头。 癞大仙起身走到门前,压低声音道:“若是她能活下来,你便把她送到人间吧,不要去找她了,你们这些同她有干系的人日后都莫要参预她的生平了,以免一切重蹈覆辙。这孩子从小受了不少苦,是该让她过几年好日子了。” 钟簌浑浑噩噩,心尖一颤。 其实他没有告诉癞师叔,他救她,不是所谓的救命之恩,而是因为他爱她。绿林深处的惊鸿一瞥,注定她不仅仅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他把她放到了心上,但还未拿出来见光,就被告知了不可以,连见她都不可以。 钟簌听见自己平淡如水的声音从喉间冒出,“知道了。” 他没有再到点苍河边去,也鲜少下山,而是闭观不出,一心一意地开始搜寻印灵术的下落。 奈何秃老道口风严密,钟簌打探了几次,都未能从他嘴里扒出半点关于禁|书的消息。 好在癞师叔临走前,无意带钟簌去了趟密阁,无意将禁|书丢在地上,无意先行一步…… 一切皆是癞师叔“无意”之举,钟簌才得以踏出第一步。 后来秃老道要出山远游,但忌钟簌偷拿他的密药,便将这仅剩的弟子一道赶了出去,同时在观内设了障眼法,所以静拓观一个月只能在他回来的那日显现一次。 钟簌出山后,在楼丹开了家药馆,一面假行医,一面去往人间,在盈盈众生里,寻觅那个同清鉴命格相符的人。 在事情还未办妥当前,他本是决定不去找清鉴的。 可那天夜里,当他瞧见孤零零,血流不止地坐在荒草地里清鉴时,他仍是控制不住,鬼使神差地向她走去了。 就像第一次那样。 清鉴又小又轻,靠在他怀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的温度,还有她直勾勾的眼神。他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却突然狂跳不止。 因为紧张,他的手心出了不少汗,于是只好往上挪了几分,在碰到她那细窄的腰身时,他的喉头迅速鼓动了下,然后僵硬着身子,慢吞吞地穿过乌漆嘛黑的林子。 他想,要是能将怀中人揉进四肢百骸里就好了,那样他们便不会分离了。 分离?这两个字眼实在不妙,钟簌舔了舔牙齿,苦涩的滋味瞬间在嘴里蔓延了开来。 清鉴频频受伤,但珘界无人敢帮她医治。钟簌见不得她一副伤痕累累又满不在乎的模样,所以三番两次向她打开了医馆大门。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那骇人的伤口时,她总是一声不吭,眉头紧皱。他看着她的眼睛,心想,就这样吧,在剩余的时日好好待她,莫要压制自己的心意了。 临近圆月节的前两日,钟簌终于在皇宫里找到那个命格特殊的人——一个刚刚出世,名为阿殷的女婴。 这孩子体质孱弱,活了还不到一天,就没气了。 钟簌掩人耳目,将女婴偷偷带回了珘界。而后他去风月楼找了檀菁,告知她事情的缘由,希望她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檀菁似乎早就预测到了清鉴的结局,所以对此并不怎么讶异。 那天清晨,她选了几壶最烈的酒,毫无悬念地将清鉴给灌醉了。 钟簌垂下眼帘,长久注视着面色酡红的清鉴,然后伸出手,缓缓掀开了她的红裙摆。 在见到清鉴腿上密密麻麻的黑斑时,一直静默在旁的檀菁也忍不住惊呼了起来,“这是什么?” “恶灵。”语毕,钟簌忽然拿出一只匕首划开了清鉴的腿,随即也划开了自己的腿。 檀菁制止了他古怪的动作,“你在做什么?”b 分卷阅读95 r   钟簌轻描淡写地说:“恶灵不去,她的魂魄便取不出来,所以我得先把她身子里的恶灵引到我身子里来。” 檀菁怔忡了下,“你是不是疯了啊?若是恶灵反噬,你会死的。” 钟簌无所谓地耸耸肩,嘴角牵起一抹淡笑,“没事,我有分寸,死不了的。”他停了停,自言自语道:“我们不会感到痛,而她会,她应该忍了很久了吧,要是我能早些发现就好了。” 檀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发白的嘴唇,凹陷的眼眶,然后垂眸,看向床间沉睡不醒的清鉴。 两日后,她将永远忘却他。 ☆、长眠 钟簌抱着清鉴一路往风月楼走去, 迎着朝阳,他感觉怀里的躯体正在变硬, 那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血也凝固了。 “清鉴, 清鉴……”他喃喃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从未有过的刺痛从心头蔓延开来, 他一时竟不知这究竟是恶灵反噬还是其他。 他想起清鉴方才的眼神,那是怎样的悲恸和厌恶,她一定恨透了他。可他除了让她恨他, 再也想不到别的方法能让她入魔了。 他握紧她冰凉的手指,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来世再去找她好了,他定要好好待她。 不,他没有来世了, 他和她的缘分在她倒下的那一刻, 就彻底消散了。 钟簌颤抖着手指, 仰起头,一滴清泪划过眼角。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街角忽然显现一道暗青色的影子。 秃老道枯瘦的身子佝偻着, 两只眼像是见到猎物的秃鹫,直勾勾地黏在清鉴身上。 钟簌猛地一惊, 向后退了一步。 秃老道声色俱厉, “把她给我!” 钟簌瞥了眼树影,暗叫不好,只剩一个时辰了。 他冷着脸道:“师父, 你怎么会在这?” “我发现我的药里缺了一味东西。”秃老道指着清鉴,嘿嘿笑道:“就是这个女娃娃的魂魄。” 但凡是秃老道能拿来炼药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钟簌自是不肯给,他向秃老道一礼,“师父,恕弟子难以从命。” 秃老道登时勃然变色,他一拂袖袍,凌厉的邪风向钟簌袭去,钟簌防不胜防,当即跌跪在了地上。 钟簌眸中寒光一闪,脑海里徒然升起了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秃老道疾步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头顶,恶狠狠道:“我再说一遍,赶紧给我交出来!不然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钟簌将清鉴死死护在身下,冷声回道:“不给。” “自找苦吃!”秃老道伸出手,一掌击在了钟簌脑袋上。 黑血顿时就从钟簌的喉间涌了出来。他抹了抹嘴,缓缓道:“师父,这是你逼我的!” 秃老道从来不把这些弟子放在眼里,认为他们不过是小打小闹,委实上不了台面,更别提同他交手了。 钟簌摸着清鉴腰间的那把铜剑,骤然将其抽出,起身刺向秃老道。 秃老道猝不及防,愣了片刻,那剑便刺穿了他的腹部。他瞪大眼睛,额角的青筋暴起,爆喝道:“畜生!你怎敢谋害亲师!” 钟簌握着刀柄,不带感情道:“对不住了师父。” 秃老道死不了,这点伤对他来说不至于致命,他只是气,气得大打出手。 他挣脱开铜剑,手心聚起一簇邪风,径直向钟簌的天灵盖探去。 钟簌想也没想,便回以一击。 秃老道一眼就瞧出了这掌风的阴晦之气,他神色大变,怒道:“孽障!你竟偷习禁|术!” 钟簌未能完全控制这股力道,他出完招后,突觉体内气流乱窜,他绷紧嘴角,生生将那呼之欲出的血给咽了回去。 秃老道沉下脸,他知道这禁|术的厉害,须得使出十成十的功力来对付。 几次三番,钟簌渐渐落了下乘,被秃老道打了个遍体鳞伤。 秃老道将他踢到一旁,蹲下身,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贴在了清鉴的心口处。 须臾,魂魄脱离开了肉体,漂浮在半空中。 钟簌见状,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想要捕捉那虚无缥缈的淡色,却被秃老道一掌击开。 他吐掉一口血,又爬了回来。 秃老道停下手里的动作,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你拼命护着她有的魂魄作甚?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杀了她的。” 钟簌不答,只是焦急地看向树影,来不及了! 他哀求道:“师父,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吧,我会回来向你赔罪的。” 秃老道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可没资格同我讨价还价。”语毕,他甩了下拂尘,将清鉴的魂魄收入袋中,扬长而去。 钟簌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向秃老道的后背袭去。 秃老道避他简直如汤沃雪,在恍惚里,钟簌跌进了一摊烂泥里。 他仰面朝天,虚 分卷阅读96 握住一把滑溜溜的湿泥,心中一片荒凉。 “师兄,你这是何必呢?” 正在钟簌绝望之际,忽的听见这声音,就像干涸的田野里灌入一湾泉水,他觉得癞师叔沙哑的嗓音在此时十分动听。 秃老道瞥了眼癞大仙,“你来做什么?” 癞大仙咧了咧嘴,“我来多管闲事。” 秃老道气极反笑,“那得看你有没那本事了。”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打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钟簌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秃老道哪个是癞大仙。 突然,一个袋子从他们中飞窜了出来,钟簌眼睛一亮,迅速捡起,他返回原处,抱起清鉴的尸体,踉踉跄跄地跑向风月楼。 他拼了命地跑,最后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风月楼。 檀菁已静候多时,按照钟簌的指示,将阵法布置妥当,跳跃的火苗围成了个圈,里面躺着个稚嫩的小女婴。 檀菁目瞪口呆地看着钟簌,一日前,他还是翩翩公子,如今泥水加身,头发凌乱,面庞脏得看不清本来样貌。 “你怎么搞成这样?” 钟簌摇摇头,没时间解释,他把袋子里的魂魄放了出来。 印灵术不得有旁人在场,檀菁见此,退出了屋。 她站在窗边,垂目向下望,城内腐尸遍地,血流成河。 檀菁默默地想,清鉴担着魔头的名声担了那么多年,如今终于做了件大凶事。 图南骑着马,从修罗场中慢悠悠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檀菁,还有她眼底的盈盈泪光,他愣了愣,自觉无颜面对她,扬鞭抽了下马屁股,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阁楼内一片沉寂。 图南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发现辛柏侧躺在床上,整张脸映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没有一点活气。 图南小心翼翼道:“六叔。” 辛柏悠悠地睁开了眼,目光迷离地看向他,“结束了?” “嗯。” 辛柏一滞,“她的尸首呢?” “被钟簌带走了。” “带去做什么?” 图南摇了摇头。 辛柏面无表情地一挥手,“我乏了,你走吧。” “是。” 辛柏翻个身,脑子一片混沌,他凝视着大放光明的窗口,良久,忽然自言自语地问道:“她死了?” 这声轻得宛如梦呓一般。 清鉴的魂魄一入女婴的身子,肉|体便随之消散,化成了颗蓝珠子。 钟簌把蓝珠子揣在怀里,打开房门,将女婴交付给了檀菁。 “送回人间去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医馆,他将自己的回忆全数取了出来,封进了那颗蓝珠子里,然后长眠于榻。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还差几万字就完结了,立个flag,我尽量在国庆结束,下章进入第三卷 ☆、清醒 清鉴是在一间飘满花香的屋子里醒来的。她恍恍惚惚, 望着窗外的一株四季海棠,仿佛刚刚大梦了一场, 一时分不清楚这是十九年前还是十九年后。 树上鸟叫蝉鸣, 脆生生的,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清鉴的耳膜, 她缓缓从噩梦的阴影中抽身出来。 她下意识将手探进衣襟,摁住了心口,发现那处完好无损, 没有流血,更没有半点伤痕。 她死了两回了,次次都能苟且活下来,究竟是谁救了她?或是说,她早已转世为人了?可她为何能记起以前的事? 清鉴想不明白, 她撑着床板, 摸索着爬了起来, 想要到外面一探究竟。结果脚下一软,摔了个大屁股蹲,她坐在地上, 呆愣了片刻,因为她竟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疼。 她不信邪, 又改用脑袋去撞墙。 在冲向墙面的那一刻, 她瞥见了眼铜镜,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她眯起眼睛,慢慢靠近, 仔细观摩镜子里头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这可不就是十九年前的自己嘛。 她愈发迷惘了,颇想立马抓个人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就看到了推门而入的文茵。 文茵小脸红扑扑的,手里端着碗热羊奶,一步三晃悠地朝清鉴走来,“姐姐,你总算醒啦!” 清鉴惊异地瞪大双眼,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文茵。 羊奶刚出锅,文茵一路捧着它,烫得手心都发红了,她将碗放在桌上,抓着耳垂,嘴里嘶嘶了两声,囔道:“姐姐,你身子凉得厉害,喝些热乎的吧。” 清鉴深吸了口气,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你认得我吗?” 文茵摇摇头,“不认得。” 清鉴不解道:“那我为何会在这?” 文茵弯了弯眼睛,“前些日子,你突然出现院子里的杂草堆上,我瞧见了,就叫小桃一块把你抬进了屋,后来又请了位大夫来替你看病,大 分卷阅读97 夫说你没有脉搏,已经死了。”她顿了顿,天真烂漫地笑道:“小桃她们害怕极了,不敢来这屋,还让我把你给你烧了。可你明明能喝水啊,我虽然不聪明,但我也知道死人是不会喝水的。” 清鉴端起滚烫的羊奶,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随即轻声说了句,“谢谢。”她隐约猜出了点什么,她死了,并且成为了真正的珘界人。 谁能让她成为珘界人? 除了钟簌和檀菁,她想不到第三个人了。 清鉴抹了抹嘴,起身便往外走,文茵拦住了她,细声细语道:“姐姐,你要去哪?” 清鉴一顿,心头茫然,她要去哪?她能去哪?去宫里杀了钟簌,还是到珘界找檀菁问明白。 凭她现在这副体格,若是钟簌想,她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所以犹豫一番后,她只能选择后者了。 “我要出去一趟。”清鉴轻掐下文茵的脸蛋,“咱们有缘再见。” 文茵眨巴着眼睛,懵懂道:“再见。” 清鉴漫步在街上,走了很久,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那城中四处飘扬的旌旗怎么从“秋”变成“周”了。 周?从哪冒出来的?诸侯国里可没有姓周的王。 清鉴糊里糊涂。她死的时候是冬日,如今城内处处绿意盎然,杨梅树上硕果累累,已是一派夏季之景。 算来,她应该昏迷了五六个月。 难不成仅仅半年的光景,祁国就被名不见经传的周国给覆灭了?看来钟簌的本事也不过如此,清鉴冷笑一声,转身进了茶馆。 茶馆的老板还是原先那位,不过胖了些许,肚子圆滚滚的,一笑起来,眼睛被肉挤成了条缝。想来是生活无忧,滋润欢畅。 清鉴要了壶拓浆,无滋无味地喝了口,漫不经心地开始套老板的话。 老板心无城府,但凡他知晓的,都一应俱全地告知了。 两个月前,在碧江坡一战中,祁国横扫千军,大获全胜,梁国节节败退,只得降服,其他诸侯国见此,纷纷主动让出兵权,归附于祁。然而大统当日,祁国世子却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于宰相长子周昱,说他才是治世之才。次日,世子出走,至今不知所踪。 清鉴皱起眉头,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不知所踪?” 老板“啧啧”道:“是啊,真不晓得世子是怎么想的,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清鉴沉吟了会儿,“那霍将军呢?” “死了。” 清鉴大惊,“死了?” 老板唉声叹气道:“霍将军死在了碧江坡,尸骨无存,连个墓都没有……” 清鉴头昏脑涨地出了茶馆,那李元英呢?没有了霍将军的庇护,他还活着吗?眼睛可是治好了?如今又在何处安生? 人间世,她没有什么可留念了,除了李元英,那个她相伴十年的好友。 就在清鉴焦头烂额之际,人群里忽然冲出了个身影,将她牢牢地抱住。 清鉴的脑袋一片空白,她的整张脸贴着那人的胸口,随即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压抑颤抖的声音——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清鉴怔了怔,先是一喜,后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瞬间冷了下去。 她抬手用力推开了那人。 清鉴仰起头,望着面前这张沉静柔和的脸,第一次感到十分陌生,她张了张嘴,艰涩道:“你认得我?” 那人猛地僵住,不作回答。 清鉴心中怆然,哽咽道:“李元英,你怎么会认得我!” ☆、对望 李元英心慌气短, 他向清鉴靠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 但发现一切的辩解都是苍白的。他伸手摸了摸清鉴的耳朵和眉骨, 低声道:“我不会害你的。” 清鉴“呵”了一声,她扯了扯唇角, 似乎是在笑,可眼中却蒙上了层水雾,她直勾勾地瞪着他, “你是谁?” 李元英的手指微微一抖,他抿紧嘴,喉头鼓动了一下。 清鉴打开他的手,胸口起伏,“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我是心肠歹毒, 可是我已经得到报应了, 你们还想怎么样?”她的下巴抑制不住地颤动, “十年,一想到你骗了我十年,我就头皮发麻, 汗毛倒立。你待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元英恍惚了片刻, 他答不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她身边,就像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救她。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想试试印灵术的成效,便把自己的魂魄取出来,封在了这具刚咽气不久的小孩身上。 会遇到清鉴,是意料之外。 那日漫天大火,他站在长定宫的回廊里,神情默然地看着外头尖叫逃窜的宫人,还有黑烟中饮泣飘荡的冤魂,一动也不动。他既不害怕火舌舔舐自己,也不想出手挽救一条性命。 他只是看,看这 分卷阅读98 欲望之下的惨剧。 后来,对面的宫殿里跑出了个满脸仓惶的小姑娘,她个子极小,跑了没几步,就被烧断的房梁木砸倒了,她趴在那儿,动弹不得,呜呜咽咽。 他仍旧是看着。 不多时,那孩子似乎是彻底断气了,不喊也不叫。 他看倦了,转身想要离开这鬼地方,不料却瞟见了困在女孩躯体里那个似曾相识的灵魂。 他呼吸一窒,随即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容。 背她逃出宫时,眼睛受了伤,他一时又瞧不见了,他恐慌不已,紧紧揽住了身后烧得焦烂的小人儿。 在黑暗中,他只有她了。 五个月前,霍钰告诉他,阿殷死了。初时,他并没有多在意,十九年前的那场大战都没能让清鉴消亡,这次又算得了什么,他再给她找副身子不就好了。 他到宫中寻到钟簌,钟簌面如死灰,指着棺木里那具冷硬的尸骸,说清鉴的魂魄不见了。 他不信,可是当他探向她的头骨时,的的确确没有从中感受到半点魂魄的气息。 他红了眼,回到珘界,派阴兵将珘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她的任何蛛丝马迹。 珘界找不到,他就回人间找,襄汾,边外,几乎将周国的疆土都觅遍了,他依然没有找到她。 她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今日,他方从别处回来,只是路过街头,匆匆一瞥,他就在密密匝匝的人流里发现了她。 那一刻,他的心脏立马狂跳起来,想也没想就向她跑来。 清鉴见李元英不肯言语,咬紧牙关,悲愤交加地踢了他一脚,而后涌入了人群。 她走得很急,胸腔里堵着一口气,怎么喘都喘不过来。 李元英立在原地,黯然看着清鉴逃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与乖张。 她若是知道他是谁,怕是会将他永远拒之千里。 城外一间破庙后,芦苇肆意横生,比清鉴高出了足足两个头。她走在其中,不痛不痒地拨开锋利的长草,来到河边。 暮色渐浓,天际的晚霞倒映下来,染红了河水。清鉴定定地凝视着那畅游的鲤鱼,眼中忽的一酸。 无情无义,冷石心肠,她本该是这样的人啊,奈何温情迷人眼,她竟信了那些人的连篇鬼话。 轻风挟持着河水的凉意,不急不缓地刮在清鉴脸上,她阖上了眼,张开双臂,向前一扑,直挺挺地倒进了的河里,砸出了一片大水花。 谁都想不到,这条透彻的河水竟可以通到那暗无天日的点苍河里。 清鉴在黑漆漆的水里浮浮沉沉,飘来荡去,听到恶鬼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哀鸣,似是诉说不满,她面无表情,心境一点一点地平和了下来。 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清鉴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了竹林深处。周遭什么都没改变,她顺畅地找到了她的小木屋。 屋里没有人再等她回来了,她坐在积满灰尘的竹榻上,想起了波罗。 波罗为何会跟着钟簌?她不知。但一想到钟簌这个人,她就恨得牙痒痒,梦里没完没了地扰她,如今梦醒了,他仍是阴魂不散。 清鉴猛地站了起来,用力推开窗,那窗户久经风霜,早已破落不堪,摇晃了两下,彻底断成了两截。 她烦闷地踩上窗台,冲外头嚎了一声。 这声成功惊到了林子里的虫鸟,呼啦啦,一片落荒而逃的声音随之响起。 清鉴望着满目荒凉,喘着粗气,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遇上那么个面白心黑的家伙,前世今生,她次次栽在他手上。 清鉴跳下窗,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宰了钟簌,宰不了他,也要把他揍得下不来床。 她凶神恶煞,怒火中烧,然而这火烧了一阵,便灭了。 天完全黑的时候,清鉴离开了木屋,一路掩人耳目,溜进了风月楼。 小厮眼尖,在楼梯口发现了她,急急拦住了她的去路,腆着脸笑道:“客官,这上头是冷冷清清的,实在没什么看头,您还是坐在厅里听些小曲,吃点瓜果吧。” 清鉴挑了下眉,没有硬闯,反身往厅里去了。 她择了处僻静的犄角旮旯里坐下,喝了口寡淡无味的凉茶。 须臾,二楼琵琶声起,众人纷纷停止了喧闹,侧耳倾听。 那琵琶声哀婉幽怨,伴着歌女薄凉的嗓子,听得在座宾客垂目感伤,暗自涕零。 清鉴陷在一片阴影里,她听着曲子,望着厅外忽明忽暗的烛火,不知不觉走了神。 后来,有个人走进了这孤寂的夜里。 清鉴第一眼瞧见的还是他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他站在萤萤星火中,同她对望。 ☆、相拥 就是这个眼神, 清鉴记了很久。 往事如走马灯在脑海中飞快掠过,清鉴 分卷阅读99 的目光失了焦, 她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 一步步朝他走去。 钟簌微微一凛,他移开视线, 踩上了台阶。 清鉴加快脚步,急急喊住了他,“喂——” 钟簌身形晃了晃, 半晌,他才转过身,低低问道:“姑娘可是在叫我?” 清鉴抱着胳膊,探进他黑漆漆的眼珠,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可那双眼睛茫然清亮, 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不记得她了? 清鉴心尖颤抖,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被囚禁在过往里抓狂痛恨,而他却风轻云淡地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凭什么! 清鉴怒气冲冲, 大步向前,一把揪住了钟簌的衣领。 钟簌并不害怕, 他垂眸看着她的脸, 轻声笑道:“怎么了?” 清鉴咬牙切齿道:“你欠我一条命,可还记得?” 钟簌摇摇头,诚挚道:“我的脑子受过伤, 有些事记不太清了,若我曾做过伤害姑娘的事,在下深感愧疚。姑娘要是想报仇,那就动手吧,我绝非不反抗。” 清鉴的睫毛很慢地眨了一下,她缓缓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没成想脚底踩空,整个人向后倒去。 钟簌大惊,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稳稳将其搂进了怀里。 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厅内又欢腾热闹了起来,唯有这一处,寂静无声,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个相拥的身影。 清鉴还没反应过来,钟簌忽然抽身离开了。他站在高她两截的台阶上,背对着她,无波无澜地留了句,“小心点,别再受伤了。” 说罢,他扶着栏杆,慢悠悠上了楼。 清鉴怔怔地看着他,看了良久,她才发现他有点奇怪,走路一瘸一拐的,看起来不大稳当。 而后又惊觉,上边不是檀菁的屋子吗,他去做什么? 钟簌走到拐角处便走不动了,他靠着墙,揩了揩额角绵密的冷汗,顺手挽起袖子。盯着手臂上那些嚣张跋扈的黑斑,他的眼神不由暗了几分。 他偏过头,透过木梯间不大不小的缝隙,往下看,看到了厅间落寞的清鉴。 怎么会遇到她,他明明把她送回人间了啊。 …… 蓝珠子摔坏了就再也复原不了,他捧着破碎的记忆,失魂落魄地继续当他的祁国世子。 他在战乱中活到十二岁,亲眼目睹过无数次死亡与流血。他从珘界来,为的就是减少这样的恐慌与残酷。 所以天下一日不太平,他便一日不能走。 他让杨石在人间找,请檀菁到珘界寻,均无所获。 直到陵游出现在宫里,给了他一个白狼玉雕,他当即就什么都明白了,握着那冰凉的玉雕,又哭又笑。 他本想让清鉴投胎转世去的,去过新的人生,可因其魂魄受过重创,且罪孽颇重,过不了风廊桥,便只好带回珘界,让檀菁用药养着她。 他同陵游联手,加快了天下大合的进度。 大败梁国的那日,陵游不辞而别,而他也没有什么治世的野心,便按师叔指示,将祁国交付给了周昱。 师叔告诫他,是他同辛柏出现,干扰了清鉴的生活轨迹,她才会遭此磨难的。他听闻,心灰意冷,立马回到珘界把清鉴抱了出来,送到了文茵那里。 …… 檀菁从走廊尽头款款而来,看到钟簌先是一愣,再见到他裸露在外的斑驳皮肤,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你的斑怎么长到手上来了?恶灵开始反噬了?” 钟簌面容苍白,轻描淡写地回道:“就是难看了点,无碍。” 檀菁默然了片刻,“清鉴回来了?” 钟簌轻轻“嗯”了一声。 檀菁点点头,“怪不得我在屋子里隐隐约约嗅到了她的气泽。” 钟簌勉强提起一点精神,他咳了下,“她就在楼下的厅里听曲。” 檀菁想起他同清鉴的种种纠葛,像是团剪不断的乱麻,她道:“你们见过了?” “嗯。” “那……” 钟簌笑了,“她气得很,说要我给她偿命,可还是不忍心对我下手。” 檀菁也笑,“她就说说而已,我还真没见过她杀人呢,又何况你。” “何况是我?”钟簌苦笑道:“她现在最恨的人莫过于我了。” 檀菁瞄了眼楼下,“你去和她说清楚啊。” 钟簌深吸了口气,悲凉道:“说清楚了又能如何。”他敛了眉眼,淡淡道:“她若是问起以前的事,你便说是你把她的魂魄给换了,莫要提及我。” 檀菁不敢平白无故地接这大功劳,“你做了那么事,为何不想让她知道?” 钟簌干巴巴道:“与其让她难过,不如让她一直痛恨我。” 檀菁瞧着他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摇头叹息道:“你这是何必呢。” 钟簌不答反道:“我要回山里修养了,家中那两个小鬼就劳烦你帮忙照顾一下,清鉴也 分卷阅读100 是,她现在没了灵力,要是被人盯上,怕是会招来横祸,你……” 檀菁听他絮絮叨叨,看着厅中的清鉴,心中又是一阵哀叹。 清鉴喝了半壶茶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终于如愿等来了檀菁。 檀菁在她右侧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清鉴先开了口,“那日你是故意灌醉我的吗?” 不愧是清鉴,还是同以前一般,果断得很,檀菁回道:“是。” “阿殷,是你的小侄女吧。” “嗯。” “是你把我的魂魄引到她身上的?” 檀菁不语,清鉴以为她是默认了,“谢谢。” 檀菁捏紧茶杯,看了眼月色中一缕孤寂的身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放我走 “他真的记不得我了吗?” 清鉴离开风月楼前, 最后问了这一句,檀菁沉默了片刻, 轻飘飘地“嗯”了声。 “好。”清鉴点点头, 踩着冰凉的石板地拂袖而去。 街上人来人往,流光溢彩, 叫卖声此起彼伏。然而这欢腾之下却透着一种荒凉与乏味。 珘界还是如此,十九年了,依旧是座小小的城, 城里依旧只有这么多人。 毕竟鲜少有人会愿意用灰飞烟灭的代价来到这里。即便带着前世的回忆,可五感尽失,独身一人,那也活着没意思,不如将过往抛之脑后, 轮回重生, 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清鉴漫无目的地走在其间, 心想她要是也轮回去了,是会投胎成小姐还是村妇?她挠了挠下巴,对二者都不甚满意, 当做个男人好了,好看的男人…… 她缪想天开, 把自己乐得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她就突然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瞧见了迎面而来的李元英和图南。 清鉴飞也似的逃进了小巷里,躲在柱子后边, 她露出一只眼睛,视线死死地黏在李元英身上。 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块? 有个不大敢想的念头徒然浮现在了清鉴脑中。 疯子辛柏! 她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了。然而一向鼻孔朝天的图南竟会对他人低眉顺眼,除了辛柏,她暂且想不到第二人。 图南在一匹骏马旁停下,他一面撩起轿帘一面回身道:“六叔,请。” 辛柏面无表情上了轿子,他弯身进厢,冷冷丢下了句,“清鉴来珘界了,三日之内,给我找到她。” 图南还来不及惊讶,便匆匆应下,“是。” 辛柏瘫坐在车厢内,他半眯着眼,呆呆望向外头明亮的火光,心绪飘荡,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清鉴。 看着她从他面前彻底消失的那刻,他就后悔了。 他了解清鉴的脾性,最忌有人骗她。而他不但骗了,还骗了十年,她定是见都不会见他了。比起做个温柔体贴的书生待在原地傻等,他更适合直接出手,将其死命攥在手里。 管她是恨是怨,他开心就好。 辛柏木然地收回目光,阖上了眼。 他自是不想同清鉴撕破脸的,他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好似月牙。但月牙要是变成了弯刀,那就不大美妙了。 清鉴一动不动地瞧着马车从她面前略过,气得握白了手心。娘的,还真是那条毒蛇!她突然觉得有些棘手了,图南要抓她,满城的阴兵,她插翅也难逃啊。 于是,她又原路返回了风月楼。图南再无法无天,也不会对檀菁下手的,个中缘由,她看破不说破。 清鉴在风月楼长居了下来,每日便同檀菁一块下棋,观天命,前者她大杀四方,后者她一窍不通,这天命无论她怎么观,都黑布隆冬的一团,什么也测不出来。 檀菁白日里偶尔会出去一趟,一去就是半日,回来时身上就会夹带一股子药香。 嗅着那似有若无的香气,清鉴心里一咯噔,檀菁这是去见了钟簌? 她握着手里的黑棋,不知不觉出了神。 耗子似的躲了将近半个月,清鉴嚼着一块寡淡无味的桃酥时,幡然醒悟,冷笑道:我怕他个屁!老娘没找他算账就不错了! 于是当天夜里,清鉴潇潇洒洒地出了风月楼,还未行一里路,就被一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阴兵给围住了。 路人见此阵势,纷纷退避三舍。 未几,阴兵突然向两侧退去,让出了一条小道。 清鉴于包围圈内,未见来人先闻其音,“好久不见啊,三娘。” “怎么?”清鉴似笑非笑地应道:“想我啦?” 图南在夜色中显现了身影,他盯着面前这张死而复生的面孔,心里直打鼓。从六叔口中知道她还活着,他先是大惊了一阵,惊完后就感到怕了,当年的谋杀,他可是出了不少力啊。 喉头不动声色地鼓动了下,图南道明了来意,“六叔要见你。” 清鉴满不在乎 分卷阅读101 摊了摊手,“见就见吧,何必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她微微扬起下巴,“站着干嘛,带路啊。” 图南狐疑地打量起她,依常理而言,她定是要冷嘲热讽上几句,再狠狠开打,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清鉴直起身子。她倒不是不敢跟图南打,只是觉得没必要。也许是因为年纪上来了,又死过两回的缘故,她心宽了许多,打打杀杀的事不太爱干了。 图南一路琢磨,越琢磨越不对劲,觉着清鉴实在是不对劲,频频侧头偷瞄她。 清鉴捕捉到了他的视线,挑眉调侃道:“呦,终于察觉出我的好啦?” 图南脸上变了颜色,他“哼”了一声,翻了个大白眼。 清鉴扭了扭脖子,轻描淡写道:“丑死了。” 图南气急败坏地转身,疾步向前。 阁楼里灯火通明,但寂静无声,图南停在一楼没再往上,清鉴抓着扶手平静地踩上了楼梯。 辛柏懒洋洋地斜倚着门框,目光幽静黯淡,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清鉴抬起脸,迎上他的目光。 两人相对静默,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人还这么个人,却不再是对方的知己好友了。阿殷成了清鉴,李元英成了辛柏,多么荒唐! 辛柏率先笑了一下,“来啦。” 清鉴淡淡道:“有什么事?” 辛柏走到她跟前,执起她的手,往屋子里引。 清鉴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辛柏蹙起眉,将门关上。 房内一片幽暗,月光从窗子爬了进来,洒在床上桌前,朦朦胧胧,别有一番韵味。 清鉴不言不语,站在桌前,透过窗子眺望远处。 辛柏宁愿清鉴大发雷霆,也不想瞧见她一声不吭的淡漠样,他茫然无措,提着油灯,在她身后驻足,轻声道:“同我说说话吧。” 清鉴不带感情道:“说什么?”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清鉴未语。 辛柏放下油灯,上前握住清鉴的肩膀,悲愤道:“你我十年的感情,是不是打算就此作罢了!” 清鉴叹息了一声,“那你想怎么样?”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十九年前刺杀我的那件事,你也有份吧。” 辛柏面色一白,说不出话了。 “可你后来为什么要救我呢?”清鉴自顾自的,“其实这样算来,我们之间的恩怨,满打满算,可以一笔勾销了,以后你……” 话还没说完,辛柏伸忽然手抱住了她。他弯下腰,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处,悄无声息地加大了力量,像是要把她给揉散了。 清鉴推他,没推动,不由有些生气了,“放开!” 辛柏嘴唇哆嗦道:“清鉴,清鉴,你留下来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你要是不想在这待着,那我们回珘界……” 清鉴没好气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放开!” 辛柏身体僵硬,须臾,他退后一步,坐进了摇椅里,垂着头,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这样呢,我明明对你已经够好了,你怎么就是不领情啊!” 他停了停,仰起了脸,望着清鉴,目光空洞,“你必须得留下来!” 清鉴觉得他是恢复原貌,开始发疯了,她摇摇头,大步流星地转身就走。 辛柏“哗啦”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清鉴的腕子,将她推到了墙上。两人近在咫尺,他气息紊乱,试试探探地凑近她的唇。 清鉴登时扬起手,将他的脸甩到了一边。 “你不要太过分!”清鉴的声音又冷又硬。 辛柏细皮嫩肉的,这一巴掌下去,嘴角立即就破了皮,溢出了点血。 他愣了愣,随即歪过头,皮笑肉不笑道:“你那么讨厌我啊?” 清鉴神情并无波澜,“我不讨厌你,但你别做让我恶心的事。” “我一直以为自己没心没肺,薄情的很,没想到你比我更甚。”辛柏磨了磨牙,像头愤怒的困兽,像清鉴扑去。 两人跌倒在地,撕扯着对方,清鉴怒吼道:“想把我拴在身边,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辛柏呼吸沉重,“好啊!那我就看看你怎么逃出生天!你要记住,你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 清鉴疲惫地松开手,似乎是放弃挣扎了。 辛柏撑起一点身子,视线从她的眉毛,眼睛,落到了嘴唇,他语调轻快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他起身往木门走去。 “哐当——” 身后忽然传来巨响,他回身,眼睁睁地看着清鉴推翻书桌,抓起散落在书堆里的匕首,狠狠刺进了她的手臂里。 血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辛柏提高音量,骇然道:“你在干嘛!” 清鉴拔|出匕首,转了个方向,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她说:“放我走。” 指尖是颤抖的,她在赌,赌面前的人是辛柏还是李元英。 辛柏 分卷阅读102 直勾勾地盯着清鉴,觉得她整个人都模糊了起来,他怎么看都看不清楚。后来,他听见自己声音暗哑地开了口,“滚。” 清鉴捂着流血的手臂与他错身而过。 辛柏没动,上半脸藏在黑暗中,他压抑着低低笑了出声,抬手摸了下脸颊。 清鉴没有去风月楼,一路晃晃悠悠地走回了竹林。 还未走进小屋,她就瞧见波罗捧着会发光的蓝色碎片,泪眼朦胧地蹲在门外的石子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be的念头在我脑中盘旋,可理智告诉我,不行,他们已经够惨了,别虐了…… ☆、野火 漫天星辰下, 一抹红色正疾奔于密林当中。 清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风迎面刺来, 她疼得都快睁不开眼了, 而碎石、利扎进她的脚底,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镜, 一个你爱恋憎恶过的人,一个你恨不得杀了他的人,如今发现他所做的一切竟都是为了救你?清鉴不清楚, 她只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好像有数只无形的手探进了她的胸口,紧紧握住了她的心脏。 她再也走不动了,手指紧紧扣着树皮,俯下身, 干呕不止, 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 泪眼朦胧中, 她依稀看见了远处的一片花海,那五颜六色的海浪,随着风轻轻涌动。 只因她随口说了句, 我也喜欢花,然后他就在这里种下了漫山遍野的花。 ——你对我什么心思, 我便对你什么心思。 ——不要放过我, 我等你来找我报仇。 ——别再受伤了 …… 钟簌的声音倏地在脑海中浮现,她心头一颤,死死地咬着牙齿, 跌跌撞撞地向那片花海走去。 她走得太急了,急到来不及看清路中的石块,结果摔狠了。 她趴在泥地上,指甲深深刺进了污垢里,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样难过过。 这么会有这样的人啊,什么也不说,独自背着满身的黑斑,背着她对他的怨恨,藏身于深山中,孤寂地度过余下的岁月。今天要不是波罗来找她,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竟然真的爱她,他待她从来不是虚情假意的,他…… 清鉴不敢再想,她蜷缩成一团,呜呜咽咽,泪水钻进了土里。 过了很久,她哭不动了,就那么静静地趴在那,灵魂出窍去了。 直至午夜梦回,有一过路人,提着守夜灯,悄无声息地飘荡到了她身前。 他虚弱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听到这声音,清鉴猛地一抖,她颤巍巍地抬起了脏兮兮的头颅。 灯火如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觉得他很近,又觉得他很遥远。 钟簌脸色青灰,他用拳抵着唇咳了一下,随即蹲下了身。在瞧见清鉴肿胀的眼睛后,他明显愣了愣,“你哭了?” 哭这个字眼一向与清鉴格格不入,她要强得很,即便受了那么多次伤,他都没有见她掉过一次眼泪。 如今她这副模样,虽然算不上梨花带雨,但也楚楚可怜得很,钟簌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清鉴张了张嘴,无声地发出了个“疼”字。 钟簌这才注意到她整条左臂都浸满了血水,不过因为血映在了红衣里,如果不认真看的话是看不出来的。他抬起她的手,细细查看,紧张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又跟谁打架了?” 清鉴有点想笑,钟簌是不是忘了珘界人是感觉不到痛的,可瞧他眉头紧皱,神色焦急,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她抿着嘴,泪珠猝不及防地从眼眶中脱落出来。 钟簌见状,慌忙替她擦泪。 清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男女授受不亲。” 钟簌讪讪地收回了手,“恕在下失礼了……” 清鉴伸手抱住他的腰身,缓缓把脸贴近他的心口。 钟簌怔住了,未几,他听见她在他怀里呓语道:“带我走吧,给我疗伤。” “好。” 钟簌背起她,往山野烂漫处走去。 清鉴趴在他的肩上,为他掌灯。 她像是头一回认识钟簌,直勾勾地凝视着钟簌的侧脸,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中,目光飘飘忽忽,而后无意间瞥见了他锁骨处的一小块黑斑。她心中大恸,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钟簌被清鉴接二连三的亲昵举动给惊到了,惊异之余,满心欢喜。他明明无数次告诫过自己不该再接近她了,可在林中瞧见她瑟缩的身影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提灯向她走去。 就贪恋一个时辰吧,他想,一个时辰后,他便把她送下山。 花海尽头有间宅子,是钟簌一砖一瓦盖的,不大,但五脏俱全。 一进院子,清鉴便闻到了淡淡的药草味,但和以往不尽相同,因为这药里又掺杂了瓜果花 分卷阅读103 香。 钟簌不嫌弃清鉴身上又脏又乱,把她安置在床上,出屋打了盆温水进来。 “伤得这么深,到底是谁下的手?”钟簌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她的衣袖,里头的血肉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狰狞得可怖。 清鉴靠着椅背,环顾四周,然后她瞧见墙上的一副獠牙面具。 钟簌没有留意她的心不在焉,拧干一块帕子,替她擦拭血迹,“以后莫要意气用事了,流血是件好玩的事吗?” 清鉴垂下眼帘,“你怎么知道我意气用事,你不是不记得我吗?” 钟簌手上的动作一僵,“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 清鉴托长了音,“哦——” 钟簌用麻布将她的伤口包好,又去打了盆水进来,他蹲在她面前,认真仔细地拂掉她脚底的沙砾。 清鉴看着他乌墨般的长发,还有那发下藏着的脸,她呢喃细语道:“你不必为我做到这样。” 钟簌将她的双脚放入水中,他顿了顿,答道:“我是大夫,救治病人是我的本分。” 清鉴苦笑道:“大夫?那你怎么治不好自己身上的病?” 钟簌急忙掩饰,“我哪来的病?” 清鉴弯下腰,双手捧着他的脸。 钟簌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她,就见她的那双眼,波涛汹涌,情意绵长,哀痛欲绝。 这样的眼神他根本无力招架,他慌张地别开了视线。 清鉴望着窗纸上跳动的树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替我做那些事!” 钟簌蓦地一僵,“谁告诉你的?” 清鉴不答反道:“谁告诉我的重要吗?” 钟簌替她擦净脚,声调干硬,“我送你回去吧。” 他刚要起身,清鉴忽然抓着他的衣角,往前一拽,他猝不及防,将她扑到了床间。 钟簌还未反应过来,清鉴张开嘴,死死咬住了他的肩头,随即双手穿过衣摆,抚上了他宽阔的背。 钟簌呼吸一滞,摁住了她的手,沙哑道:“ 别这样——” 清鉴听话地松开了利齿,用那湿漉漉的黑眼珠看着他,“你不想要我?” 钟簌登时脸就红透了,他咕哝道:“这,这,我,不行……” “你不行?”清鉴意味深长地半眯起眼睛。 热血轰得往上涌,钟簌眼神一变,整个身子压了下去。 屋里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钟簌仿佛掉进了一个深渊,怎么也抽不了身。 窗外的麻雀啼叫不止,赞叹真是个好时节啊。 ☆、正文完 翌日天还未亮, 清鉴便醒了,她侧过头颅, 静静地凝睇着近在咫尺的钟簌, 她摩挲着他锁骨里的黑斑,探过身, 在他的眼睛上落了个浅淡的吻。 而后她捡起散落在地的衣裳,一件件穿上,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外头不仅有花, 还有层层叠叠的矮树,青红相间的小果结满了枝头。清鉴咽了口唾沫,随手摘了一个,凭着想象中的味道,吃完了它。她又择了朵海棠花插在发丝里, 步履轻盈地向山下跑去。 狂风扬起她的裙摆, 远远望去, 像是一团炽烈的火在燃烧。 她去了趟人间,在襄汾如愿以偿的找到了癞大仙。 药铺阴凉凉的,墙角堆了许多木头箱子。不同以往的脏乱, 院子干净整洁,水缸里还养了几尾鱼。再往里走, 她便看到了个俊俏的小药童。 癞大仙一向独来独往, 身边何时多了个徒弟? 清鉴疑惑着,就见那孩子抬眸木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继续低头择药。 清鉴怔了一怔, 这孩子不是活物,且像极了个人,是谁呢,她一时想不起来。 与此同时,坐在炉子后边的癞大仙忽然开了口,“你来,是为了钟簌?”他一面说,一面翻着手里的药谱,头也没抬。 清鉴惊异万分,忙疾步上前,“大仙,你有法子治他身上的恶灵?” 癞大仙摇摇头,“他没几天可活了。” 清鉴倏地脚下一软,她抓着癞大仙的衣袖,哀切道:“那,那,把恶灵重新引到我身上吧。” 癞大仙摸着长须,叹息一声,“这恶灵已经融入他的四肢百骸,引不出来了。” 清鉴跌坐在地,她惶惶惑惑,紧攥衣角,崩溃道:“怎么会!不行,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上哪去找他!” 癞大仙合上书,无可奈何道:“你们啊,命里相克,还是就此别离吧。你莫要再作恶了,好好在人间过活,也不枉他所做的那些事了。” 清鉴心中一片荒凉,她目光空洞,哑声道:“他是我的归途,我哪也不去。他生我便生,他死我便拿刀抹了脖子,随他一块走。” 癞大仙讶然,似乎是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番决绝 分卷阅读104 的话。 清鉴慢慢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头走。 癞大仙揉了揉眉心,“你可愿意替他续命?” 清鉴身形猛地晃了一晃,欣喜到竟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她转过身,轻轻地问:“怎么续?” 癞大仙瞥了眼罗盘,沉声道:“用你的一滴心头血就足已。”他停了片刻,“但你的年岁将会少一半,这样你可还愿意?” 清鉴连连点头,“当然。” 钟簌迷迷糊糊,下意识向右摸去,结果摸了个空。 他登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床|上果然只有他一人。他慌里慌乱地套上袍子,四处搜寻,然而入目所及的皆是冷冷清清的景象。 清鉴就这么走了,就好像昨晚的事,只是他的一个绮梦。梦里她躲在他怀中细声细语,他气喘吁吁,小心翼翼,两人那样亲密地相拥交缠。 钟簌面色绯红,他握紧拳头,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但这也只能是梦了,他将心沉了下去,扶着门框晃悠悠地折回屋内。 忽然,身后响起吱嘎一声,院子里的门被人推开了。 钟簌呆在原地,不敢回头,怕回头瞧见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 “你醒啦?中午喝鱼汤可好?”清鉴提着竹篮,泰然自若地走到他身边。 钟簌垂首不语。 清鉴挽起他的胳膊,关切道:“怎么了?” 钟簌注视着她,眼神幽深,“你不是走了吗?” 清鉴咧了咧嘴,“我是走了啊,我到山下捉了条鱼,可肥了。”说着,她把手中的竹篮高高举起。 钟簌静默了片刻,扒开她的手指,淡淡道:“你何必要回来。” 清鉴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她扬起眉毛,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敢情你把我睡了,就想不了了之啊!” 钟簌含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清鉴斩钉截铁道:“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钟簌说不出话来。 清鉴将嘴抿成一条线,斜了他一眼。 钟簌不敢看她,“你走吧。” 清鉴丢下篮子,踏出了门槛,她冷冷道:“你无非就是怕我跟你一块去死,不用怕,我先你一步,反正这命也早该绝了。” 钟簌吓得立马攥住了她的腕子,“你疯了!” 清鉴绷紧下颚,“只许你擅自主张,就不许我一意孤行?”她扭过头,“你这么大的恩,要我怎么报?你是想让我永远怀着愧疚活下去吗?你什么都帮我决定好了,让我假死,让我重生,让我离开,你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钟簌梗着脖子。 清鉴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替我去死。” 钟簌定定地望着她,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清鉴,“放开!” 钟簌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想放了,留下来给我做汤喝吧。” 清鉴哼了一声,“滚蛋。” 钟簌把头颅埋在她的脖颈,轻轻笑道:“不滚。” 房门忽的被关严实了。 当天夜里,清鉴炖了一大锅鱼汤,简单地喝了几口后,她兴致缺缺地放下勺子,瞥了眼满面春风的钟簌,气不打一处来。 “好喝吗?”她问。 钟簌忙不迭迟地“嗯”了一声。 “好喝个屁。”清鉴凉凉道:“你尝得出味道吗?” 钟簌眼中带笑,“心情好自然吃什么都是好的。” 清鉴面无表情,耳根发红。 钟簌在她嘴边轻啄了下,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个木盒子递给她。 清鉴接过,莫名其妙道:“什么东西?” “打开来看看。” 清鉴听言,掀开了盖子——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皮影人,那皮影人身侧安安静静地躺着个白狼玉雕,再下边就是一件红嫁衣了。 “这些你都还留着啊?”清鉴怔忡了半晌,缓缓摸过箱子里的所有东西。 钟簌凝睇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清鉴,我们成亲吧。” 清鉴微微眯起了眼,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好。” 她将脑袋搭在他的肩头上,开怀道:“我们把波罗和你那小护卫一块接到山里来吧。” 钟簌用面颊蹭了蹭她的发丝,“嗯。” 惊鸿一瞥,半生浮梦,如今终于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番外 姜珩眼睁睁地看着长定宫大火, 眼睁睁看着秋家登上皇位,心中悲痛欲绝, 却无能无力。 他是在回城的路上被秋少骅给捉住的。 那时他尚不知秋家已发起了兵变, 只是焦急地望着远处的熊熊烈火,惊恐万分, “骠骑将军,宫里发生了何事?” 秋少骅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嗤笑道:“皇上昏庸无道,人们早已苦不堪言,如今 分卷阅读105 秋家得了天意,势要替黎明百姓主持公道。” 话音一落,禁卫军蜂拥而上, 想将姜珩扣押在地, 姜珩双目赤红, 死命扛着,就是不肯跪,他瞪着秋少骅, 咆哮道:“公道?什么公道!你们这是在谋反!” 秋少骅跳下马,伸手拍了拍姜珩的头顶, 轻蔑道:“是又如何?等大火把你们姜家的一切都烧干净了, 天下易主,还有谁会记得你们。” 姜珩气血上涌,额头青筋暴起, 他咬牙切齿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秋少骅皮笑肉不笑,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姜珩的腹部,而后手腕一转,剑向旁边划去。 姜珩痛哼一声,跪倒在地,血从身体里蓬勃而出,沿着裤管往下流,他瞪直了双眼,死死盯着秋少骅。 秋少骅踢了他一脚,转身上马,临走前,他吩咐禁卫军,“给我扔去喂狗。” 姜珩留着一口气,就是不肯死,他被禁卫军一路沿着街道拖行。疲惫地撑起眼皮,他最后看了眼那片大火下的长定宫。 城外有一乱坟地,遍地都是饿死鬼。 不要说狗吃不饱了,就连人都成了皮包骨。 姜珩被丢在一堆枯骨里,野狗成群守在附近,口水泛滥,虎视眈眈地瞧着他,就等着禁卫军一走,它们好上来将他分而食之。 禁卫军没闲心等姜珩真正咽气,天寒地冻,他又受了那么重的伤,铁定是活不成了,所以便放心大胆地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后,树后边冒出了个小姑娘,她用石子将恶狗砸开,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姜珩身侧。 姜珩呆呆愣愣地看着满脸泪痕的文茵。 这是定下婚约后,他同她第二次见面。 秋将军手握兵权,父皇为了稳住他的心,便想让他同秋家结亲。 他一向看不上文茵,觉得将来母仪天下的女子定要聪慧智敏,怎能是个懵懵懂懂的傻丫头。 但秋家只有两个女儿,大的那个性子泼辣,更入不了他的眼,于是犹豫再三,他只能勉勉强强选了这个。 傻丫头捂着他的肚子,泪眼婆娑道:“珩哥哥,你是不是很痛啊?”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文茵小胳膊小腿,费力地将他扶了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害怕道:“珩哥哥,你不要死啊,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一步三晃地架着他走出乱坟地。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其实并不傻,只是不谙世事罢了。他的担忧可以放下了,她再也不会是他的太子妃了。 快到城门口时,他没了力气,任由文茵怎么喊叫,他都醒不过来了,直直地倒在荒草地里。 文茵抽抽搭搭,拖着他的腋下,一点一点地城门口挪去。 后来,癞大仙出现了,他同文茵说:“我能救他。” 文茵不信,癞大仙从篓里拿了根药草,喂了路边一只奄奄一息的野狗,那狗瞬间就站了起来。 就这样,文茵松开了手。 姜珩被癞大仙丢到了板车上,运到了一个叫襄汾的小山村里。 癞大仙给他包伤,喂药,他没过几日便清醒了过来。 他醒了之后,留下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给癞大仙做答谢,除了那块黑玉。 在药馆里,他瞧见了个小瞎子,那瞎子端着碗药,摸摸索索地走进了后院,他愣了一愣,这小瞎子长得好像霍钰啊。 他没心思深究,继续往外走,折回了阜丘。 短短几日,阜丘已改名为蓟北,天下也易了主。 那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秋家所有人。然而,凭他一己之力,不要说报仇了,他连宫门都进不去。心灰意冷之下,他又遇到了癞大仙。 他亲眼瞧见癞大仙变成了年轻男子的模样进了酒楼,而后又轻而易举地穿墙而出。 他惊惧过后,方想起自己曾听宫人说起过民间有一会术法的奇人——魑什。 于是他做了个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拜癞大仙为师。 在他几次三番的祈求下,癞大仙收留了他,并告诉他不许用术法来复仇,他违心地答应了。 癞大仙给他改了个名字,叫陵游。 之后,他在山林间开始修习,这一修就是十年。 下山后,他毅然决然地入了宫。蛰伏十年,他崩溃地发现自己压根近不了秋家父子的身。 师父防他防得紧啊。 他恼羞成怒,想要拿文茵做这剑下第一魂。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他化作女子,袖中藏剑,向睡梦中的她刺去。 那剑落在她的额间,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师父何其厉害,早就算准了他的心,所以不在文茵身上设咒法。 文茵从梦中幽幽转醒,瞧着他,呢喃道:“你是仙女吗?” 她以为她在做梦。 这时的文茵已经出落成个少女了,娇俏可人,五官发生了不少变化, 分卷阅读106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 他瞪了她一眼,气势汹汹地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一看到她,心神就乱了。 报仇这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他继续游荡人间,替师父四处办事。 直到他在梁国见到了阿殷。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他的亲妹妹——姜柯。 经过几番验证,也确定了他的猜想。 他欣喜之余,也发现阿殷的异样,她不受咒法的约束。 所以,她能杀了秋家人。 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认为阿殷身为公主,自是有责任复仇的。 于是,他逼着她,拿起屠刀砍向秋少骅。 可在见到被打得浑身都是伤的阿殷后,他突然惊醒了,这是一口一个喊着他“珩哥哥”的姜柯啊,他怎么可以如此待她。 他惊醒了一阵,又陷入了仇恨的泥潭里。 至纯之人,也能避开咒法。 然后,他想到了文茵。 那晚,他没敢在霍府多留,早早离去了。他怕了,怕看到沾了满手血的文茵,更怕看到鬼魂离体时,她那惊恐绝望的眼神。 他深知自己是个罪人,所以他会去赎罪。 他偷看了师父的罗盘,知晓了阿殷的结局。他决定擅自纂改,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她是他的妹妹,他唯一的亲人,他要保护她。 天下太平的那天,他去看了文茵,好在她仍是少女心性,天真烂漫。 他怕吓着她,便又化作了女子,给她送上了一枝海棠花。 她笑眯眯地接过,“谢谢。”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上她的脸。 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俯下身,在她脸上落了个吻。 “再见,太子妃。”他说。 她糊里糊涂地也回了句,“再见。” 他走了。 一个飘飘摇摇的身影倒在了巷子口。 师父说他不惜命,他哪是不惜命呢,只是他的命太薄,根本握不住。 他在雨天第一次看到了这片苍穹,最后也在雨天与这片苍穹彻底诀别。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好久,本文终于到此落幕了。 本来是没有想过能写完的,但是大家一直鼓励支持,还是把它填完了。因为没有大纲,又是第一次写古言,所以会有很多不足,如果有时间,我会把它再修一遍的。 那咱们江湖再见啦!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