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旧事》 分卷阅读1 【古言】《宫中旧事》作者:徒往 简介:他的头衔:东宫太子弘治皇帝明孝宗 成就:开创“弘治中兴”;一夫一妻终老 她的头衔:涂山后人荆梁妖君秦淮百艳之首 成就:与尔等凡人无关 从前,他是冷宫藏匿长大的小皇子,她是无可奈何看顾的小狐狸,互相嫌弃,日常掐架。 后来,他谎称是东宫芝麻官纪眠风,她自言是秦淮琵琶女花尽雪,金陵的风月作祟,不是冤家不聚首。 她唤他“小郎君”,他唤她“老妖怪”,她骂他一句阴险记仇,他回她一句没心没肺。 休言天家薄情,君恩难久,陛下他虽不要脸,一提纳妃就翻脸。 休言宫墙深锁,情逝香消,皇后她寂寞没对手,宫里横着走。 史册载,孝宗皇帝寡言笑,慎举止。 史册载,孝宗皇帝与张皇后一处起居,朝暮相伴,宛如民间夫妻。 眠风梦尘,彩云易散。叹此生命数难永,朝露晞,芳时歇,惜此心死生无换,天不老,情难绝。 有狐绥绥,涂山之阳。候人兮猗,顾瞻褰裳。 不见公子,行彼四方。于嗟无弃,及尔归堂。 “有只小狐狸,行在山脚下。等她心上人,顾盼提衣裙。 公子为天下,四方去奔忙,莫忘小狐狸,和她共归家。” 你来过,你还会再来一次。你爱我,你还会一直爱我。 ☆、楔子 ============================== 尽忠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小宦官。 比起喂马看车之类的活计,伺候主子的日常起居,那是有头有脸的体面活儿,正经活儿,用那些大人们的话说,这叫心腹。 多少老宦官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前途无量,只要主子“一人得道”,他也能顺利地“鸡犬升天”,成为呼风唤雨前呼后拥的大太监大总管。 然而尽忠觉得,他日若能挣得几分脸面,主子肯恩赏他栽培几个小徒弟,就足够功德圆满了。至于前朝后宫搅弄的本事,他可是半点也没有。 何况,自家主子,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 尽忠见主子的茶凉了,十分乖觉地换上一杯新的,于是主子略抬尊眼——显然,尽忠扰了他的清净。 “下去。” 主子也太喜欢清净了,尽忠想。 莫说人,便是那些猫儿狗儿,也喜欢有个伴儿,可主子就像宫角铜铸的水缸,殿前精致的浮雕,看着满登登,华丽丽,其实静得很,寂静得很。 尽忠十年如一日地诚恳解释,如果不关照好主子的身体,皇帝陛下会如何如何,自家师父会如何如何,正准备声情并茂地追忆一番御医的叮嘱,太后的叮嘱,已被意料之中地打断。 主子将书卷扔在案前,“倒是忠心。” 尽忠立刻跪下表白,“主子去哪儿,小臣就跟主子去哪儿。” 主子不缓不疾,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可有什么地方,是你去不得的?” “青……青楼?” 于是,自家主子扬起了一个笑。 主子笑的时候,当真是纯良无害,明眸善睐,一如外头大人们称赞的那样,温良恭俭,仁善有仪,简直是明君气度,很该正位东宫。 主子轻启尊口,丢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好,今日就去青楼。” ☆、一尊浮雪 ============================== 江南贡院,天下文枢。 考完秋闱最后一场,无数学子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地谈笑起来,张趋庭在等候友人之时,忽瞧见一个少年,清茂茂的孤影和气度,在人群里格外出类拔萃,向来热衷攀谈的他迅速凑上去,“兄台别来无恙?” 兄台…… 少年看了看这个起码比自己大十岁的人,敷衍地拱手,“小弟愧不敢当。” “吾乃张趋庭,‘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之趋庭是也,为挣功名,为行大道,辞乡赴考,舟渡金陵,想来,兄台亦是孑然一身,背井来此?” 张趋庭擅写八股骈文,说话也免不了四字四字往外蹦。少年揉了揉太阳穴,再一敷衍地拱手,“纪眠风。” “纪兄。”张趋庭既不察言也不观色,热切切地保持着读书人的腔调,诉说了他如何在陌生的金陵城结交三五同侪,如何相约把酒言欢,秉烛夜游,顺带邀请纪眠风参与他们的考后小聚,一起煮酒论英雄,对月观美人。 眼前的书生定是将他错认成考生了,纪眠风无意辩解,“对月观美 分卷阅读2 人?” 张趋庭正了正衣襟,“金陵城下,秦淮河畔,有文庙贡院,亦有画舫绣楼,纪兄道是为何?美人配英雄,才子觅佳人,阴阳相抱,古之正理……” “青楼?” 大庭广众,□□,纪眠风一派坦然,张趋庭却些微变了脸色,咳了一声道:“纪兄慎言。” 不过,细细打量,纪家兄弟似有些久病不足之象,让张趋庭想到村里患了痨病的人,不由再咳了一声,“但,歌舞之地,丝竹乱耳,纪兄若喜清净……” “不喜,快走。” 张趋庭目瞪口呆。 真是如狼似虎,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啊。 秦淮画舫,楼心月。 选中此间画舫的原因,乃是张趋庭等一众书生的文人情结。 “小山词云,‘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此舫名曰‘楼心月’,曼妙,曼妙。” 纪眠风被妇人劣质的脂粉香气惹得一阵咳嗽,心下已生了悔意。 妇人一边张罗开席,一边低声吩咐身旁的小丫头,那位的衣衫针脚细密,必是家有贤妻,切莫让乖顺的姑娘来,那位年少青涩,约莫尚未成家,切莫让懵懂的姑娘来,那位贼眉鼠眼,切莫让不解趣味的姑娘来…… 倒也是个细心的妇人,纪眠风暗想。 小丫头轻笑,“花娘来了以后,妈妈越发精明了。” “那位……倒像个正派人家的孩子,没准是被其他哥儿迫来的,不见得看上咱们的姑娘。” “模样虽清俊,怎么有些痨病鬼的面相,姐姐们也未必看上他啊——若是有钱另说。” 纪眠风掏出一块银子,轻响一声,搁在桌上,席间诸人眼睛都直了,妇人笑得春意盎然,赶忙揣好银子,“公子爷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 纪眠风淡淡抬眼,“你猜。” 妇人:“……” 张趋庭默然叹了一口气,如狼似虎啊,血气方刚啊。 尴尬的场景眼见发酵,妇人掐了一把小丫头,“快,叫花娘来掌掌眼。” 第二次听见花娘,纪眠风已勾勒出一个满头插花,涂脂抹粉堪比年画的妇人。席间的几个书生却听出了眉目,书生甲问:“花娘?莫不是楼心月的舫主?” 书生乙追问:“冠绝秦淮,百艳之首,花尽雪?” 张趋庭也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那位身在金陵,名满帝京的琵琶伎?” 名满帝京?纪眠风不置可否。妇人的形象渐渐变成一个风尘香艳的姑娘形象。 “啊呀,花尽雪,有名士赞曰,虽为道旁桃李,可望岁寒之骨,不知是怎样一女子!” “愚弟听闻,见之忘其容,唯记其风华,甚艳,甚韵,甚冷,甚香。” 张趋庭环顾诸人,无不整理襟袖,引颈而望,遂低低笑叹了一声,斟满一盏清酒,斜坐支颐,摆出一副容止风流的情态。纪眠风不通坊间事,不过见满席的书生皆热切翘首,不由也带了些好奇。 堂下高台的丝竹管弦正喧扰,左右雅舍的高谈阔论亦汹汹,风月之地从来都是人间最热闹的所在,只这一间,因着一个据说绝色的姑娘,有了短暂的静默。 历来美人出场,总归要些情致,至少,在纪眠风的印象里,须得有花有月,有琴有酒,而不是在眼下这个吵嚷庸俗,纸醉金迷的画舫。 其后很多年,纪眠风还是会梦到与花尽雪的初见。 女子的手拂起珠帘。 珠串擦肩而过,隔着不近的距离,纪眠风依然听到清越的碰撞声,叮叮咚咚,像是流水泄于鸣琴。张趋庭的手一抖,杯中烈酒溢出些许,半盏沉醉飘散,连纪眠风都有刹那的恍惚。 确然是有琴有酒,倒不必再求花月。 女子的眉眼连顾盼都省去,莫名地、在满座的才子书生里,一眼看向纪眠风,而后,蓦地一笑。 满座寂静,只有碗筷掉得清脆。 既没有遮面的掩饰,也没有场面的客套,花尽雪直接走到纪眠风面前,“你叫什么?” 花尽雪和纪眠风想象中不同,淡黄的衣衫穿得整齐,没有刻意的珠翠,却有说不出的清贵韵味,美人在骨不在皮,“百艳之首”,并非虚名。她低头的刹那,纪眠风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像是陈年的香酒,醉眼朦胧间,前尘往事照面而来。 “纪眠风。” …… “花尽雪”是老爹给的大名,她虽然不太待见,但放在歌舞乐坊里,也算一个有风尘有风情的名字。当年,正是眼前的小崽子,瞧见破败宫殿里的破败题字,堪堪是“眠风梦尘”四字,仿佛被点破了什么迷津,若有所思地说:“小雪,你说人是不是这样,飘荡荡地睡在风里,做着尘世的梦?” 彼时她是一只白花花的小猫,掩着尾巴假寐,对凡人的生命之问没什么兴致。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尘儿’,好不好?” 她翻了个身,继续打盹。 ……b 分卷阅读3 r   梦尘笑了笑,笑得咬牙且切齿,“纪,眠,风?” 真是弹指一挥间,小崽子都长这么大了。 纪眠风没什么神情变化,只礼尚往来地点了点头,“花尽雪。” 梦尘理了理裙衫,坐在他身侧,笑得风致万千,“公子若不嫌弃,奴家愿伺候公子。” “嫌……” “弃”字还没出口,已被有分寸地打断,“便是嫌弃,公子也没得选了。”梦尘抬手,挥退了妇人和小丫鬟,支颐凝笑,好整以暇。 众人被她笑得眼花缭乱,纵然身边也有红颜相陪,却都颇为眼热地盯着纪眠风,不知那病歪歪的少年撞了什么红鸾星,竟能让花尽雪委身以待。 纪眠风沉默片刻,问:“姑娘与我有仇?” 确然有过节,梁子还不小。 梦尘握住纪眠风的手,几乎捧至心口,“无仇,有恨。” 纪眠风不动声色抽出手,对于花尽雪之流,归根结底还是颇为嫌弃。周旋于床笫之事的女子,再清贵也终是淤泥之中,是以眼前人虽然容色艳艳,他却无半分亲近的欲念,“何恨之有?” “恨与公子相见之晚。” 美人含颦,愁煞英雄。 满席之中,最不英雄的纪眠风无视了身旁的女子,“张兄,开宴了。” 张趋庭如梦初醒,连忙振袖起身,先感激诸位给他张某人面子,来此欢聚叙话,再谈大丈夫当出仕入阁,履圣贤之道,尽君臣之义,愿诸君蟾宫折桂,喜托龙门。 梦尘抿唇一笑,凑近纪眠风,耳语道:“公子嫌我脏?” 纪眠风无言与她拉开距离。 梦尘笑意愈艳,“既如此,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 梦尘自问自答,“定是家里管得严,公子逞一时意气了。” 她都快忘了,从小他就是这个性子,譬如他母亲纪瑶担心他身体,天气初初转凉,便给他筹措了厚衣服,他见旁人都无碍,独有自己特殊,便死犟着不肯穿,果然便咳得十分厉害,然而他又不肯让纪瑶看见,摇摇晃晃躲到偏远的宫室,蜷成一团,喘得像殿外生锈的井轱辘,有一回迷蒙中还握住了她的尾巴,疼得她恨不得当场拍死这个小娃娃。 自那以后,她每日一早便蹲在他床前,胆敢少穿衣服,立时用爪子按住,不许起身,于是他和她人眼瞪猫眼,相看两厌。 小崽子挣脱不得她的魔爪,气得脸都通红,“不用你管。” 她将自己秃了毛的尾巴给他看。 他更加生气,声音都哑了,“谁让你每次都跟着我,活该。” 她当胸就给了他一爪子。 …… 席上,张趋庭已慷慨举杯,“诸君满饮此杯——” 手中的酒被轻巧夺去,身旁的女子已替他一饮而尽。 “你……” 小小的酒杯捏在女子的指尖,竟也生出几分玲珑的光泽。梦尘睨着他,“杯子也脏了,公子还喝么?” “……”纪眠风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别唤我公子。” 听着便矫揉造作。 酒杯又在梦尘手里转过一圈,“那唤你什么,小郎君?” 纪眠风执筷的手一抖。他稳了稳,声音带出冷意,“青楼的姑娘,果然有手段。” 梦尘的颊边笑出两个梨涡,煞有介事地点头,“赚钱不易。” “放肆。” “呀,小郎君恼羞成怒了。” 纪眠风忍了又忍,只觉今日应了张趋庭一事,实乃他十六年人生中最愚蠢、最冲动、最不可理喻、最莫名其妙之错误。 梦尘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只觉今日之偶然相遇与刻意戏弄,实乃她漫漫妖生中最解气、最痛快、最恶有恶报、最兵不血刃之胜利。 小丫头知非凑到她身后,“花娘,有一位高家少爷,吃多了酒,指名要你去呢。” 梦尘一动未动,“在我的楼心月闹事,不赶出去,留着烧柴?” “花娘轻易不接客,这规矩姐妹们都知道,可那少爷四处叫嚷不休,说是太子的人,花娘素来都对太子的事……” 梦尘一筷子胡萝卜堵住知非的口。 纪眠风侧目,“素来都对太子的事怎么?” “没怎么,日常关心一下家国大事。” “太子身边并无此人,不必理会。” 梦尘挑眉而笑,“小郎君如何知晓?” “东宫属官,自然知晓。” “哦,先前冒犯大人了。”梦尘用巾帕净了手,神情看着倒也挺坦然,“大人稍候,我去去就回。”一席话说得轻松,然而将帕子摔在桌上时,纪眠风总觉得含了几分怒。 不多时,梦尘便已神色端严地立在堂中,几个小厮押着高家少爷来到堂下,看热闹的人一层叠着一层,半是为着太子的名头,半是为着花尽雪的名头。 高少爷气势汹汹地瞪着黄衫的女子,“你敢绑我,可知道 分卷阅读4 我爹是谁?我乃太子麾下,东宫心腹,得罪了我,不怕拆了你这画舫!” 张趋庭等人在二层看热闹,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太子此番南下,竟带了这样跋扈的官员。” “臣以君为明鉴,君纳臣以自省,如此做派,唉……” “既是东宫属官,敢问令尊名讳?”梦尘想了想,生怕拆穿得不够狠,便又补了几句,“不知是为宾客,为辅臣,为管事,为讲经?何年会试,何处秋闱,师从谁家,官居几品?” 高少爷愣了一愣。 他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原以为是画舫里吃酒胡闹的一场戏,演完了,不过是件八卦趣事,听一耳朵便罢。风月之地,此事常见,谁会计较真假,却不想这样晦气,遇见一个铁面的娘子,摆出刑讯逼供的架势来,倒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梦尘微微叹了口气,换上一副既踌躇为难,又司空见惯的复杂表情,“如今这世道可好,来吃酒还要找靠山,今日是县老爷的亲家,明日是府尹的二大爷,打量我们姐妹都是好欺负的,任人诓骗了不成?” 知非递给梦尘一个钱袋。 “太子正位东宫,事父至孝,事君至诚,何来心腹,何谓麾下?”梦尘将钱袋丢至堂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小山作词柔靡,为人却清正,不傍富人之门,不屈权相之势。高少爷的酒钱,楼心月实不敢收。” “虽为道旁桃李,可望岁寒之骨,”张趋庭长叹一声,“寒窗学子,竟不如章台之柳,可怜哉,可敬哉。” “斥须眉于堂下,甚艳;引小山以明心,甚韵;陈礼法至君臣,甚冷;罢不义之金银,甚香。千红不掩其美,群芳弥彰其华,世间女儿,孰出其右?” 书生们夸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纪眠风盯着那道背影,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秦淮河畔,桨声灯影,秋闱方毕,考生多聚于此,虽是些布衣学子,尚无高官显禄,然而朝廷诸臣半出江南,一个不起眼的场合,一场不经意的闹剧,看似无关痛痒,却已为来日的政局埋下隐患。花尽雪似是早已看透,刻意在众目睽睽下咄咄逼人,以证太子清白,随后一番“县老爷的亲家,府尹的二大爷”的女儿家数落,点破风月场的机窍,纵使以后谣言再起,比照今日,便也不足取信了。 最后那一番退酒钱以明志的豪言,固然有争名夺誉之嫌,却也有几分真心为太子申辩,提点诸学子的意味。 花尽雪,有那般的一腔正气? 女子提裾上楼,路过雅间贵坐,总有男子热切延请,女子笑得一派春花秋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位唤“老爷”,那位称“先生”,偶尔停步小酌一杯,施礼敬公子,俯首拜大人,宛如春风过境,一路行来,简直万物生光辉。 分花拂柳,长袖善舞,走得是千般风流,万种情致。 梦尘一转眼迎上纪眠风的目光,更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一字一缠绵地唤:“小郎君~” 纪眠风蓦地拂袖转身。 去他的一腔正气! ☆、故人尚尔 ============================== 小郎君又生气了。 梦尘一边偷着乐,一边重新回席,却见几个书生扯着纪眠风喝酒,吓得立时扑上前,“这,这杯子我用过了!” “换了新的。”纪眠风继续面无表情,“我又不傻。” “你喝酒了?” “我为何不能喝酒?” 几个书生眉来眼去地交换思想,大约是觉得纪家兄弟艳福不浅,羡慕嫉妒齐齐作祟,拿起酒壶便又要给他灌酒,美人越是护着,他们便越要痛饮。 宫里那些人断不可能给他喝酒,梦尘一度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忘了小时候喝醉的事情,且不说他的身体禁不得酒,光是他浅到瞠目结舌的酒量,就让她心有余悸。 不懂事的小内官曾分给他一口坊间劣酒,起初看着倒若无其事,转个弯到无人处,就俯身咳得厉害,不知是呛的还是醉的,脸上一片潮红,他拎起她的后颈,第一次将她抱在怀里,断断续续地问:“你为什么讨厌我?” 她与他素来剑拔弩张,若非他失心疯了,断不该有胆量招惹她。 被一个又脏又弱的小崽子困住,她十分愤怒,蹬腿便要跳出去,小崽子却下了狠手,死死抱着不算,下巴还抵住她的脑袋,因他咳个不停,胸腔起伏嗡鸣,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想她一介大妖,堂堂狐族,竟已落魄到被一个小娃娃欺负的境地了?她几次想开口,但又实在懒得与他争辩,就算纪瑶告诉他这只猫是妖,她也从不和这个心智不全的小娃娃浪费口舌。 她且忍且让,继续扮作宫里的野猫,不回答,不理睬,当然,喵喵叫也是不可能的。 分卷阅读5 “你会说话,对不对。” 无视。 “尘儿。” 继续无视。 “你同我说说话。” 他的胸膛嗡嗡嗡,她的脑子也嗡嗡嗡,他抖得仿佛要散架,她也随之快要散架,这么一个弱不禁风,过了今日没明日的小孩子,竟将她禁锢得眼冒金星,无论她怎么踹都不放手,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邪火乱窜,张口便在他胳膊上狠狠落齿。 小孩子吃痛,却还是不肯放手。 她无计可施,第一次在他面前用了妖术,缩了身形遁出来,回身,满目警惕地盯着他。 小孩子扶着墙慢慢撑起身,拖着血淋淋的手臂,一面咳一面走到井边,用好的那只手费力地打水。她有些懊悔自己的简单粗暴,怎么说对方也是个小孩子,很不该动手,不,动口。 再说,她是来报恩不是来报仇的,这伤要是被纪瑶看到,显得她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小孩子捧了冰冷的井水,瑟缩着洗掉手臂上的血污,她越看越良心不安,走上前,主动将尾巴递给他,随他处置。 “你过来,我好冷。” 绝对是喝醉了,不然以他又别扭又敏感又易怒的性子,打死都不会说这种可怜巴巴的话。她的良心一时更加猖獗,慢吞吞靠近,他抱起她,那双手刚刚泡过井水,凉得直入她心肺。 “尘儿。” 她动了动耳朵,表示听到了。 “我也讨厌你。” 毫不意外。 一滴泪砸在鼻尖,她抬头,瞧见小孩子满脸都是泪,她看得呆住,没明白为什么骂她的是他,哭得这样伤心的也是他。 人界有个圣贤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不过,小孩子没对任何人提起她咬他的事,反正他的衣衫素来破烂肮脏,血污看不出来,多几个洞更看不出来。为着他的守口如瓶,她与他难得有一段和平的日子。 回过神,那几个书生已经寻旁人去了,梦尘看着空了的酒杯,眯了眯眼,有几分说不出的情绪翻涌上来。纪眠风执杯的姿态很正派很端严,衣袖隐约间,梦尘一眼瞥见他腕间的链子,如玉如银的色泽,九枚串珠各印一枚梨花,似被反复摩挲,颗颗莹润生光。 狐有九尾,炼化成珠,既非玉,亦非银,而是妖骨。 梦尘两眼放光地伸手,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本以为,十年岁月荏苒,套出它的下落还需费一番功夫,没想到他竟随身佩戴着。 纪眠风冷冷避开她,衣袖掩过腕间珠串,“做什么?” 梦尘笑得很无辜很好奇,“大人的珠串好生别致,很像女儿家的首饰,可否容我细看?” “不可。” 梦尘暗自磨牙,仍赔了笑脸,“就看一眼。” “不。” 倘若回到十年前,梦尘定要将当时的自己丢到江里喂鱼,免得她一个想不开,把大半的妖力都送给那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还愚不可及地设了认主的禁制,除非小崽子自己取下来,否则连她都拿不回来。 苍了个天了。 梦尘眼巴巴盯着纪眠风的衣袖,“不就是个珠串吗,大人何至于这般小气。” “于姑娘是珠串,于我……” 梦尘给自己倒了杯酒,“于你怎么?” “于我,虽死不换。” 固然梦尘十分、二十分、三十分地想弄死他,但妖界铁律昭昭,杀人是要偿命的。她瞥了一眼纪眠风,“容我好奇,此物是何人赠与?” 纪眠风的脸色有些白。 梦尘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心情大好,“大人这般爱重,想来对赠与之人,更是爱重有加,虽死不换。” 纪眠风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 梦尘正喝得高兴,忽听得沉默良久的一句,“没有,我对它很不好。” 梦尘怔得一顿,手中的玉液琼浆忽然有些涩,她转过头,像是初次认真审视眼前的少年,当年她遇见纪瑶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的年纪。 那个踏歌撷芳的小女孩,已埋骨深宫十年之久,而那个又凶又脆弱的小崽子,竟也长这么大了。 梦尘垂眸半晌,复笑得盈盈,“天色已晚,大人不回去?” 纪眠风不答。 “东宫那边,不会怪罪大人么?” “又或是,大人舍不得我?”梦尘凑近,“我也舍不得大人,不如今日便跟了大人,天涯海角,朝朝暮暮。” 纪眠风骤然起身,不过一瞬,便恢复了来时的平淡神色,与席间诸人辞别。梦尘却注意到,他胸膛似有异样的起伏,可能是从前跟了他几年的缘故,这种征兆一出现,她就下意识地紧张,也匆匆离席,偷偷跟上他。 今夜的秦淮河畔格外热闹,男女相携,赏灯泛舟,梦尘混迹其中,倒也并不显眼,纪眠风在前头走着,她在后头跟着,恍惚间,竟像回到过去的岁月,小孩子绕着破败的宫殿漫无 分卷阅读6 目的地走,无论多远,无论多久,总有一只野猫远远跟着他,从黄昏到永夜,从暖春到严冬。 她和纪眠风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冤孽。 那个小孩子从懂事开始,就没给过她好脸色,每天不是“走开”,就是“不用你管”“别跟着我”,她自认对他仁至义尽,毫无亏欠,甚至倘若她追究一些,倒是他欠了她不少,可不知怎么,每回都是他像债主,她像负心汉。 不出所料,纪眠风寻到一处漆黑无人的夹巷,弓着身,咳得厉害。她素来知道他的病症,重在平日衣食住行样样精心的保养,一旦发作起来,并无什么有效的缓解,基本靠硬抗。他小时候活得不见天日,先天不足硬生生拖成了后天痼疾,如今,东宫的人金尊玉贵地供着他,只是,依照他自暴自弃自轻自贱的本性,大约谁提此事,便要和谁翻脸罢。 眼见他扶着墙慢慢跪坐,最后手上也没了力气,一个人倒在黑漆漆脏兮兮的小巷,梦尘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恻隐,不知是不是失去九尾的这几年,她日渐修行出慈悲的肠怀,关心起凡人的生老病死,内心暗叹了一声冤孽,走上前,将他扶坐在墙边,“坐好,吸气。” “走……开……” 这么多年,没半点长进。 梦尘毫不客气,“老实点,不然我嚷开,让街上的人都来瞧你。” “花……尽……雪……” 梦尘一手揽着他,一手解开他的衣襟,免他呼吸不畅。她烦躁地开口:“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刻,马上,把你扔到街上去。” 纪眠风确然也说不出什么了,他的胸腔渐渐发出嗡鸣,正是发作最厉害的时候,梦尘想起他小时候唯一醉酒的那回,惶惶地抱着她,“尘儿,我害怕生病。” 凡人大多贪生怕死,没什么奇怪的。 “每次,我都觉得快死了……不是死了,是快死了,这个更可怕……可是我越害怕,发作就越厉害……” 那是自然,情绪波动只会加剧他的病症。 “我想躲起来,却也盼着有人同我说话,说些好听的话,我就不怕了。” 凡人都如他一般矫情别扭吗? 往事尚未想得分明,梦尘就听见自己轻轻哼起了山歌,还是从前纪瑶最喜欢的那一首。记得春日晴好,老树发新芽,纪瑶就抱着小崽子坐在院里唱歌,她蜷在母子俩的脚边晒太阳,真是年岁隽永,世味静好。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真是人间尘缘容易散,光阴如烟空嗟叹,梦尘越感慨越生出沧桑,越沧桑便越要感慨,直到男子低哑的声音打断她,“你怎么会这首歌?” “咦,有力气说话,看来是好转了。” 纪眠风盯着她,黑暗中,一双眼只剩下水光般的细碎,“你怎么会这首歌?” “奴家恩客遍及四海,有位广西的好汉教我唱了这首歌,大人想认识一下吗?” 纪眠风似是重新记起花尽雪是什么人,气得又是一阵咳嗽,“放开,别碰我。” 梦尘配合地撒开手。 本就是强弩之末,意料之中,纪眠风灰头土脸倒在地上,很狼狈很落魄,他勉力撑起身,重重地喘息,只差用眼神将她三刀六洞剐了解恨,梦尘笑得幸灾乐祸,简直要容光焕发,虽说他小时候各种惨样她都见过,但时隔多年,还是要温习一下。 然而余光瞥见他微颤的双手,心里那种要命的负罪感又爬上来了,梦尘重又蹲下身,纪眠风挥开她的手,“你听不懂……” 他的动作太大,太愤怒,一时失了支撑,梦尘早料到此处,不偏不倚接了他满怀,对着那张几乎扭曲的面容,很坦然很不要脸,“听不懂听不懂,人话听不懂,鬼话也听不懂。”顺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让你不听话,让你逛青楼,让你乱喝酒,活该。” “花尽雪!” 大约他这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过得太平静,没人敢像她这般肆无忌惮,得寸进尺罢?梦尘的手便停在他的脸侧,想起朝野上那些仁孝的赞誉,还以为他脱胎换骨了,原来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是学会扯起假面过活而已。 说起来,也不知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 梦尘觉得自己近年来,真是分外慈祥,分外怜弱。 纪眠风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气得修养尽失,奈何浑身酸痛没有力气,任由她像拍包子拍馒头一样拍他的脸,然而那女子的动作却缓下来,像是想起什么往事,默默抬头望了一回天,手指齐齐在他脸上无意识地划圈,一圈又一圈。 纪眠风记起小时候的一只猫,暴雨瞬息倾盆,他留了门等它回来,外间风雨如晦,那只猫却不慌不忙,皮毛都湿透了也浑不在意,他想给它好生擦一擦,然而倚门半晌,只生硬地说出一句,“脏死了。” 猫儿一个纵越,他下意识接 分卷阅读7 住,于是那猫儿抬起一只泥泞的爪子,在他脸上划了一圈,他气得当场撒手,猫儿施施然用尾巴打了个卷,自去角落打盹。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每病魂颠倒,人事不知的时候,总觉得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他脸上慢慢地划圈,一圈又一圈…… 他抬眸看她,她也低头看他,两两相望,却好像望的都不是彼此,而是从前的某个自己。纪眠风第一次见到花尽雪不苟言笑的面目,趁着月色,竟更似绝色。 脸上又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女子笑得眉目皎皎,“大人,真的看上奴家啦?” ☆、弦上相思 ============================== 纪眠风醒来,却是全然陌生的房间,他坐起身,瞟了一眼榻下打盹的女子,“我怎么在这里?” 梦尘揉了揉眼,端起床头的药碗,挂上一个十分欠揍的笑,“喝完我就告诉你。” 纪眠风掀起锦被便要走,却发觉自己仅着中衣,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外袍呢?” “脱了,我脱的。”梦尘将药碗凑近,“不喝完,不还。” 纪眠风额角跳了又跳,捏着药碗饮尽,梦尘打量他的力道,暗自庆幸自家的碗碟很结实,纪眠风将药碗塞回她手里,“解释。” “哦,其实是大人喝多了,嚷着要和我回家……” “说实话。” “嗯,我贪恋大人美色,敲晕了抱回来的……” “花尽雪。” “好吧,大人适才疼得厉害,意识都不甚清醒,我见情况不对,便将大人暂时安置在此,请郎中开了药。” “……” 梦尘轻点他的胸口,“还疼吗?” “……” “大人,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很没有礼貌。” “……” 梦尘从柜中翻出一件外衫,披在纪眠风身上,又理了理靠枕,让他坐得舒服些。纪眠风只当她是宫女侍婢,然而越是刻意要忽视,她靠近时,那阵梨花的香气越搅得他不得安宁,“你家中怎有男子衣物?” 梦尘愣了愣,唇角又慢慢地勾起,“因为……” 纪眠风揉了揉额角,“花尽雪。” “嗯?” “为什么?” 梦尘托腮看着他笑,似是信口,又似是认真,“我说过,我要与大人天涯海角,朝朝暮暮。” “我不信。” 小崽子自然谁都不会信,她早领教过他的凉薄,然而想到他腕间的珠串,梦尘只得笑出春风春花春月的明媚,“大人信着我呢,只不过自己没察觉罢了。” “何以见得?” 梦尘见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熟稔地伸手一通乱揉,揉完察觉不对,便赔着笑慢慢捋顺,“方才我给大人喝药,大人却全无提防,万一我是坏人,做了什么手脚呢?大人以后,很该防备着旁人的恶,也别再怄一时的气,在东宫好好做官,切莫一个人乱跑,还敢喝酒,若不是我跟着,大人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纪眠风小的时候头发很长,几乎披散到地上,无人教他梳头簪发,他嫌碍事,又嫌脏,便养成了每天都要洗头的执念,梦尘偶尔看他不大顺眼,便会趁他不备,伸出爪子一通乱刨,然后被他拎着尾巴丢出去。 “你很了解我?” “约莫是,约莫是,一见如故?” 纪眠风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脏。” 梦尘没说什么,放了一卷书一盏茶,便去屋子另一角的贵妃榻绣花,绣至一半觉得着实无聊,犹豫着要不要去客房睡觉,目光转着转着又转到纪眠风身上,他既未翻书也未饮茶,只披衣倚坐,望着窗纸上的月色凝思,抚着腕间的珠串,面容只剩久病的苍白。 好安静。 她记得,从前,他也喜欢独自发呆,一个人坐着,小小的脸上却有满腹心事,从早上想到晚上,怎么也想不完,想不通。 “尘儿,红色的墙外面是什么?” “尘儿,阿爹是什么?” 阳光照进来,一室尘埃。 纪眠风亦想起一个破败的宫殿,阳光、清风、尘埃,雪白的小猫蜷在角落睡着了。睡着的小猫没有平日的凶恶,看上去安静又温顺,他蹲在它身边,小声说:“风吹到哪里,尘就跟到哪里,就算在没有光的地方,一定也是这样的。” “小风和尘儿,永远在一起。” …… 绣花针刺入指尖,梦尘陡然回神,却见纪眠风已迎上她偷看的目光,眉宇间有审视,有不悦,她讪讪一笑,“我想着大人或许闷得慌,或许……会有许多话同我说。” “没有。” 梦尘打了个哈欠,起身带上房门,“睡了,大人自便。” 一夜梦魂颠倒,往事连篇,辗转反 分卷阅读8 侧至破晓,梦尘趿着鞋起身,主屋已空无一人。被褥整齐,茶具有序,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梦尘有些怔愣,站了一会儿,拢了拢披风,转身却被门口无声无息的人影吓了一跳,“苍了个天了,你来做什么?” 时月风几步上前,对着她的头发就是一通乱揉,“昨晚我去楼心月,知非说你在这里,坐好,我要审你。” 梦尘一边理头发一边问:“审我?知非告诉你纪眠风的事了?” “纪眠风就是那小子?” “嗯。” 时月风剑眉倒竖,重新扯住她的头发,“花尽雪,你不要告诉我,你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松手,松手,”梦尘疼得龇牙咧嘴,“没有的事,我跟他套近乎,只是想拿回九尾和妖力,你也知道,我当年那个禁制太邪性,除了他,谁都拿不下来。” 时月风沉吟半晌,“非要拿回来?” “你有意见?” 时月风双手枕在脑后,颇有些遗憾,“以后,又打不过你了。” “你欠揍。”梦尘踢了他一脚,“我堂堂妖君,监律掌刑,镇守一方,给你欺负十年,那是你有福气。” “姑娘家不要这么凶,事事压人一头,可不好说亲的。”时月风眼里忽浮出兴致,“你说,什么样的夫君才能降住你?” …… “尽雪,什么样的夫君才能降住你?” “若想着如何降住我,便永远也降不住我。”她翻了个身,换一面晒太阳,“我自可劈风斩浪,磊落立足,何须俯身低眉,丝萝缠木?” 师姐摇头而笑,“要不说你生了个男儿心肠呢。” 满山苍翠,草木弥望,她懒卧树下,师姐赤足坐在枝叶间,眼前和风暖软,耳畔鸟雀鸣春,她抬眸,“师姐又喜欢什么样的人?” “嗯……他若喜欢我,便要属于我,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不能放过。” “悍妻!” “呸,难道你不想?” 她托腮想了半晌,“我的夫君……只要……哪怕他穷得只剩一个馒头,还想着要分我半个,就够了。” “若是我,必要关心另外半个的下落。” …… 梦尘翻了个白眼,“降什么降,我降他还差不多。” 时月风指了指床榻,“那么,烈性的小雪姑娘,怎么忽然善心大发,救死扶伤了?他病死,你一样可以拿回九尾。” “可能我修行得比较圆满,越来越怜贫惜弱了。” “莫不是,你对他,生了母子之情?” 梦尘一口茶水呛住,她扭过头,难得严肃地盯住时月风,“我觉得,若论辈分,他叫我‘老祖宗’都是应当的。” 时月风行礼伸手,“老祖宗,今日中秋,可否赏脸与在下泛舟湖上,吃饼赏月?” 梦尘尚不及回答,已被他拉扯出门,“还早呢,出门作甚?” “挑月饼啊,我相中了几家铺子,带你去尝尝。” 梦尘只得跟着时月风辗转于城南的大街小巷,忽有官吏喝道,百姓退避,时月风将她往后一揽,小声咕哝了句:“好大阵仗。” 阵仗确然不小。 应天府府尹、府丞、治中、通判,太常寺卿、少卿,礼部尚书、侍郎、司务……高高在上见都见不到的官老爷们身着祭服,列队出行,简直是百年难见的奇景。满街青罗衣,盈道赤罗裳,其后更有大红蟒衣,飞鱼鸾带,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随扈,实在是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三品府尹,天子侍卫,”时月风瞟了眼梦尘,笑道:“除了皇帝,也只有那位了。” 六面龙旗开道,金辂缓缓前驱,青地云龙纹的帷幔拂开又掩起,梦尘眼前只剩一片耀目的朦胧,正中端坐的那人玄衣裳,玉衡金簪,衮服九章,龙在肩,山在背,她似是看清了,又似是看不清。 十年前,皇帝派来的内官接他出冷宫的那日,纪瑶抱着小崽子哭得很伤心,她说,“阿娘以后不能陪着你了,小风,待会儿看见一个穿黄衣服的,有胡子的人,那就是你阿爹,他会护着你。” 小崽子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拽着纪瑶不肯走。内官等的有些不耐,纪瑶连哄带骗,小崽子却越来越害怕,“你们要丢了我。” “胡说,尘儿会跟着你,她会一直跟着你。” “阿娘呢?” “阿娘眼下不能一起去,小风不是一直问阿爹是谁吗,阿爹来接你了,别让他等久了。” 六岁的孩子穿上小绯袍,乘小舆,被众人簇拥至阶下,他向那个素昧平生的阿爹走去,长长的头发披在地上,几乎要绊倒,他回头,看到角落里雪白的小猫,脸色才有稍微的放松,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像是很怕她跑掉一般。 小孩子走得踉踉跄跄,一步一回头,惹得宫人纷纷注目,有宫女想来抱她,也有宦官想驱赶她,她气得弓身瞪眼,只盼小崽子快些走到他阿爹那里去。 于是,他再没回头。 分卷阅读9 她觉得这是小崽子难得有悟性的时刻,短短几瞬,便学会了断舍离。 皇帝看着瘦弱的孩子走到自己怀中,将他抱起放在膝上,抚视良久,忽然悲喜泣下,“朕有儿子,这是朕的儿子。” 群臣大喜,四下欢腾。 小孩子抬头,终于说了话。 “阿爹,我想要阿娘,和一只猫。” …… 金辂旁的一个小宦官斥道:“皇太子仪仗行此,还不速速下跪!” 梦尘默然一笑,寂然而跪。 小宦官见她笑得莫名,正欲开口问罪,金辂中已传来淡淡的声音,“尽忠。” 尽忠立即噤声侍立。 时月风偷偷递给她一个眼神,俨然是好戏开场的模样,梦尘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俨然是杀气腾腾的模样,微屈手肘,撞得时月风差点没跪稳。 仪仗行进间,似有目光略过眉来眼去的二人,像是深潭里偶然动荡的月光,瞬息便逝。 乌压压的一群人走完,梦尘已跪得腰酸背痛,“他们干什么去?” 时月风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你竟不知道?太子此来南京,乃是替皇帝行礼,从中秋至重九,依次祭祀圣师、皇陵、社稷,我看国子监也随行,今天肯定是去贡院西边的孔子庙。” “以前都是南京这帮官员负责的,何须劳动太子南下?” 时月风高深莫测地道:“说来话长。” “从速招来。” 时月风附耳悄声道:“奸臣们担心太子即位后会肃清朝堂,于是联合万贵妃,日日夜夜在皇帝跟前念叨易储另立,这么多年真把皇帝说动心了,正要废太子,好巧不巧——泰山地震了,就今年四月的事儿,那可是封禅的圣地,泰山震荡直指东宫不安,皇帝被吓到了,派遣使臣前去祭告不算,为表示不废太子的决心,就让他来南京溜一圈,给百姓和天下瞧瞧。” “我早知他会过得艰难,没想到过得这样艰难。” “这回是那小子命好,下回有没有天赐的福气,就不准了。话说回来,祭祀看着有排场,其实也累人,太子和文武百官提前好几天就在朝天宫习仪,然后还要斋戒……斋戒?!” “怎么?” “他昨日本该闭门斋戒,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楼心月?这要让朝臣知道,一人一口唾沫,准把他淹死,他如今本就履薄冰临深渊,竟这么胡来!” 梦尘将月饼甩给时月风,“我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他今日会不会胡来,有点期待。” “……” 梦尘隐了身形,跟上浩荡仪仗,过棂星门,入大成殿,传制官展诏而宣,“二十一年八月望日,祭先师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命卿行礼。” 太子肃容长跪,接旨领命,行止合宜得没有半点错处,五花八门的祭品礼器、繁琐冗长的仪制章程仿若成竹在胸,梦尘看得索然无味,遂去寻时月风,时月风换了一身衣裳,在她的小院等候,见她垂头丧气而回,取笑道:“真真是睚眦必报,非要见他出丑你才高兴?” 梦尘摸了摸下巴,“他假得这么一本正经,我瞧着就膈应。” 她的小院临河而筑,时月风已解了乌篷,置好糕点,“去哪儿?” 梦尘抱着琵琶坐进去,“桃叶渡。” 桃叶渡自古便是秦淮河的繁华地段,河舫往来,灯船萧鼓,中秋时节更是热闹熙攘,时月风将乌篷泊至渡口,躺在梦尘身侧,边啃月饼边道:“花尽雪。” “不准连名带姓唤我。” “算了吧,你都记恨老爹多少年了。” “他活多久我记恨多久。” “梦尘这名字不好听。” “比他老人家起的好听。” “眠风梦尘,太飘忽,太易散。” “大过节的,你有一句吉利话没有?” “我吃饼了。” 眼前华灯齐盛,圆月初生,梦尘竖起琵琶,转轴拨弦已毕,泠泠奏起应景的《桃叶歌》,随着古曲轻轻哼唱。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尽忠已经陪着太子站了许久。 祭祀毕后,几位大人纷纷表示,愿请太子游览名胜古迹,有说去乌衣巷的,有说去贡院的,然而太子都客气回绝了,只带上几个内官和侍卫,沿河而行,不知是不是要体察民间风俗。 但走至此间渡口,太子却忽然驻足岸边,尽忠揣度着那目光,在无数舟舫中挑出一只乌篷,杏黄衫子的姑娘坐在船头,正抱着琵琶絮絮弹唱,若说为何挑出这一只,只因尽忠觉得,那姑娘实在生得好看,压得灯与月都显不出色彩,偏偏有一种很正的韵色,虽艳却不流于妩媚,便是“国色”二字,也是当得起的。 这一手琵琶,倒不比宫里的乐师差。 不过,姑娘的身边,还躺着一个吃 分卷阅读10 月饼的少年。 再看那少年,也生得潇洒轩昂,俊美风流,虽说,月饼渣掉了姑娘一裙子…… 吃完,就着姑娘的裙边擦了擦手上的油…… 嗡地一响,国色的姑娘举起琵琶,就要往少年头上砸…… 少年抱头求饶,似是叫了姑娘的名字,但正值鼓乐歌吹的游船经过,尽忠没有听清,只见姑娘板着脸问:“叫我什么?” “小雪,小雪,行了吧?” 尽忠正看得饶有兴味,忽然听到太子心事沉沉地开口,“尽忠,他二人如何?” 这问题没头没尾,尽忠揣度半晌,不知太子问的“二人”是不是那姑娘与少年,正要答二人举止恣意,有伤风化,可转念一想,太子素来有宽仁的声名,作为太子的身边人,必须努力达到他的思想境界,是以尽忠斟酌了一番,自认善良地回道:“小娘子与小郎君,分明是良工琢就的一对玉人,男欢女爱,淳朴率真。” 天上的光,人间的光,都随着潋滟的波光摇荡,尽忠看着那些光落在太子的肩上,反而显得一身锦衣华服黯淡起来,越明亮,越黯淡。还有那些不止息的喧闹声,退避三舍,如水流逝,越喧闹,越寂静。 正打闹的姑娘像是察觉到什么,慢慢抬头,朝这边看来。 太子漠然而立,漠然而望。 姑娘见到这个阵仗,镇定地整理了一番仪容,端出不苟言笑的肃穆脸色,甚大方甚得体,跪拜请安,“民女参见太子。” 然而,很有明君气度的太子,转身走得头也不回,尽忠头回见到太子这般失礼,一头雾水地跟上,河边琵琶又响,那姑娘换了另一首俚曲来唱。 太子似是被气到了,掩唇咳嗽一阵,方重重提步,将那未竟的歌声远远丢在身后。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清梦成觅 ============================== 应天府公馆,重九大宴。 重阳祀社稷已毕,太子将不日回京,应天府尹于冕依着礼数,办了一场盛大的饯行宴,一干官员热切切地上前敬酒,场面十分客套谦让。于冕打听了太子不堪饮酒,特意奉了淡酒,然而今日的席面颇有些来势汹汹,于冕举着杯,尚在踌躇,太子已执杯先礼,“叨扰数日,承蒙老大人款待。” “使不得,使不得,”于冕连忙起身,“原是老臣的疏慢,怎好劳动殿下亲自垂问,老臣受不起。” “老大人乃是忠烈之后,于公于私,都受得起。” 忠烈之后…… 当年,皇帝的生父英宗受奸佞挑唆,御驾亲征瓦剌,二十万精锐尽皆覆没于土木堡,英宗被俘,朝野大乱。瓦剌太师也先意欲借此挟制中原,于冕之父于谦临危陈词,与群臣拥立英宗异母弟朱祁钰为帝,即代宗皇帝。 也先一怒之下挥师帝京,群臣惶惶,皆言应效仿前宋,举国南渡,唯于谦厉色相争,不肯避战,因而受命兵部尚书,苦战死守,终保京城无失。 代宗即位既久,不愿接英宗还朝,于谦从容陈说义理,英宗得以归国。后有夺门之变,英宗重登大宝,然而于谦遭小人构陷,斩决于崇文门外。 于冕因父获罪,发配戍边,当今皇帝即位后,才得以赦免放归,于冕上书为父陈冤,遂追复于谦官职,赐祭,诏示天下,皇帝亦为于冕赐官,于冕自陈不愿武职,出仕兵部员外郎,后迁应天府尹。 忠烈之后,说来荣耀,细细看去,却全是刺目。于冕笑了笑,艰难地开口,“家父为国尽忠,是臣子本分,陛下体恤至此,老臣已知足。” “君有过失,终不可掩,臣子不言,天下冤之。” 历来君王讳言己过,然而眼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面目平静地说着“终不可掩”,仿佛只是一句轻飘飘的闲话。一月相处下来,于冕知道这位殿下并非信口开河之人,若有所言,必有所行,他讷讷良久,不知为何,竟说出僭越之语,“家父若见殿下,必当欣慰。”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晚辈读之,心有戚戚,虽不逢令尊青眼,然风骨昭昭,如在目前。” 于冕听到“晚辈”二字,心内又是惊震,正要再说,已有小官来禀:“大人,教坊司奉銮使到了。” 于冕向太子拱手为礼,“请太子点乐。” 宴飨之曲,自有定制,太子略略看过,勾了《金陵》、《芳醴》二曲,于冕又添了《皇风》、《天道传》二曲,奉銮使领命而退,乐伎皆冠服登台,排开乐器,向诸官行礼。 尽忠见太子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神免礼,不由大感奇异,又听得太子低语,“教坊司?” 国初,太祖有令,教坊司不得乞国库为养,是以各地教坊司逐步向民间开放,自谋生计,除了供奉官宴、宫宴以外,与寻常歌舞乐坊无异。b 分卷阅读11 r   侍卫方正怀闻声接茬,“若非殿下亲至,有些角儿,平日可是见不到的,比如弹琵琶的那个,可是楼心月的花魁,冠绝秦淮,百艳之首,素来有些……” 方正怀说到一半,才觉出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连忙缄口。 太子瞟了他一眼,“有些什么?” “啊,啊,”方正怀一怔,有些迟钝地继续,“素来有些清高,虽与江南士子偶有诗文唱和,但,除了一位时月风时公子,并不曾真的理会过谁,看得上的,敬一两杯罢了,陪席是不能的,寻常官老爷请她,也是请不动的。” 清高? “呀,小郎君恼羞成怒了。” “听不懂听不懂,人话听不懂,鬼话也听不懂。” “脱了,我脱的。” 尽忠观察太子脸色,似是气恼似是冷笑,又似乎还有可疑的绯红,义愤填膺地转头便数落方正怀,“你成日和府里这个那个厮混,称兄道弟地打听,什么话都不忌讳,这种人也是能在殿下面前提起的?” 方正怀自认理亏,心虚沉默。 宴席结束,已是长夜四合,尽忠伺候太子安寝,本欲留下值夜,却被例行赶去厢房。挨到枕头,才觉得困倦难挡,闭眼睡去,脑中却想起那个弹琵琶的姑娘,可怜他们吃了一整晚,那群乐伎就弹奏了一整晚,不知道饿不饿…… 花魁,长得可真好看。 似在哪里见过,可是,那样的容貌,若见过,不会想不起来才是…… 孤灯一盏的屋室,纪眠风掩唇低咳,忽然窗户大开,靛蓝的天,皓白的月迎面而来,还有一抹悠然端坐的影。 “大人,好久不见。” 鲜艳的面目,温暖的笑意。 微弱摇曳的烛光,映得纪眠风脸色更加苍白。 “做什么。” “大人今晚盯着我看了那样久,这会儿倒正人君子地问我。”梦尘利落地翻身合窗,“大人想我,我便来了。” “没有。” “没有便没有吧,那我想大人了,总可以吧?” “怎么进来的?” 梦尘坐在床边,眉目尽是款款,“那些侍卫算什么,只要我想见大人,便是放一百座大山,我也能一一踏平了。” 她仍穿着演奏的冠服,红青罗纻丝彩画百花袍的繁丽更衬出她的艳色,纪眠风胸口莫名一窒,咳得更加急迫。梦尘扶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不能喝酒,偏要喝酒,大人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放肆。” 梦尘轻笑出声。 “笑什么?” “我在笑,大人今日既没有推开我,也没有说我脏,这么难得,回头得给各路神仙上柱香才好。” “先前,是我误会……” “大人把我误会成什么人了?”梦尘笑嘻嘻地凑近,“若是大人喜欢,也不是不可以。” 纪眠风偏过头,“说得好听,桃叶渡口泛舟赏月,倒是……”话至一半,忽然住了口。 梦尘笑得打跌,枕在他的肩头,吐息在他的耳畔,“大人醋了。” 纪眠风推开她的脑袋,胸膛起伏,咳个不停。 梦尘再次枕上去,“那个吃饼的啊,他是……” 纪眠风再推,冷冷打断她,“与我何干。” 梦尘再枕,“那样的场合,我也不好这么赖着大人解释,所以见大人生气,特意给大人唱歌了呢,大人没听到?” 那歌,原是,唱给他听的? 本气她浮萍心性,四处撩拨,逢人皆可唱曲,尤其,还是那首歌…… 似是猜到他所想,她伏在他身畔,低低的声音格外真切,“那首歌,我只给大人唱过,以后,也只会对大人唱。” 纪眠风不语半晌,忽然猛地推开她,一手撑着床榻,咳得翻江倒海,额间慢慢沁出冷汗,他瞪着她,费力地开口,“你,既知道我是谁,若……存心攀附,趁早离去,没……没结果。” 秦淮艺伎,东宫太子,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看得出云泥之别。 梦尘被他推坐在榻下,抬头,望得认真,“这世间,劳而无功之事,明知不可而为之之事,何止成百上千?我知道没结果,也从未想求一个结果,只盼我还在大人眼前时,大人愿付与一点点的真心,就当听了一首好的曲子,曲终人散,各安此生。” 纪眠风重重喘息,看着她,却说不出话,烛火熠熠,自己的面目定然惨淡。 “大人心里若真的没有我,早在我翻窗进来的时候,就会唤人把我轰出去,何须强撑着与我说话?”梦尘起身,扶他坐得舒服些,慢慢抚着他的胸口,“我陪着大人,天亮就走,绝不添麻烦。” 纪眠风疲倦地阖眸。 梦尘记得,咳喘严重的时候,他是没法躺下的,只能坐着入睡,方能缓解胸口的阻迫,便是能躺下的时候,也时常夜半咳醒,纪瑶就会抱着他,一遍遍地唱歌,等他睡着了,便独自掉眼泪。 那个时候她觉得 分卷阅读12 ,就算这个小孩子能侥幸长大,也只有英年早逝的下场,与其让他这么痛苦地过一辈子,不如早早弃了,重入轮回,投个好人家,何况,小孩子自己想不想活,也是个问题,据她所知,久病的人,最终都会走至崩溃甚至轻生的结局。 她之所以形影不离跟着他,是纪瑶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以他的个性,定是要躲起来不让人看见,其实她很能理解,许多走兽在临死前都会离开族群,去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隐秘地死去,但既然纪瑶看不开,她也只能尽忠职守地盯着。 有一回他发作得很严重,胸腔发出一种尖锐的哮音,她觉得事情不妙,想赶紧去找纪瑶,小孩子却再一次拽住她的尾巴,他浑身都在发抖,手也抖得厉害,力气却大得离奇,她回身怒视他,小孩子拼命喘息,说不出话,一双眼却死死盯着她,除了绝望,还有点别的什么,但她看不懂。 乌漆漆的大眼睛…… 在那目光里,她奇异地安静下来,难得听话地蹲在他身边,小孩子费力地吸气,脑袋本能地后仰,可每每都要倔强地将目光移回她身上,仿佛此刻天塌地裂都不重要,他只要看着她。 她想起无边无际的海,和风雨中仓皇无依的船只。她又想起船上的锚,苦海泅渡,虽无边,亦不惧。 她就是那只锚,虽然,并不能救他上岸。 小孩子昏过去了,手里仍然攥着她的尾巴。 她还是觉得应该去找纪瑶,可是像中了什么魔怔,半步都迈不出去,因她想着,万一小孩子醒了,没有看见她,往后的日子里,不知又要刻薄她多少回,实在很头疼。 直到日头偏西,冷寂破败的宫室里,小孩子才慢慢睁开眼。看见她的时候,那张脏兮兮的,气若游丝的脸上,缓缓地,漾起一个苍白的笑意。 她脑中,嗡地一声。 冤孽。 他真是她的冤孽。 梦尘无声叹了口气,拢了拢被子,让纪眠风睡得暖和些。都说报恩不易,可她行走人间数百年,报恩也不是一回两回,从来都是妥帖圆满,并没有像她老爹担心的那样,欠下什么风流情债,此番,却有些头疼。 睡梦中,纪眠风忽然轻轻一个颤抖,眉头不安地皱起,像是做了噩梦。 …… “张叔叔!” “小殿下不该如此唤臣,臣张敏。” 他拼命扯着张敏,“吐出来,吐出来。” 那么大一块金子,吞下去,一定会死的。他知道张敏是万贵妃很信任的内官,所以当年阿娘生下他,万贵妃派了张敏来溺死自己,可是阿娘说过,“有一位张叔叔,是很好的人,小时候,他会偷偷送来米汤和蜜糖,所以小风才能长大,你要一辈子记得他,感激他。” 他也听说,是张叔叔在给阿爹梳头的时候,因为阿爹叹息“老将至而无子”,所以跪下来告诉阿爹,阿爹还有一个孩子,悄悄养在西内宫,张叔叔说,“臣言即死,但求陛下为皇子做主。” 可是什么是“言即死”,他不懂。 阿娘说,以后不能陪着他了,他也不懂。 “淑妃为何自缢,小殿下还不懂吗?” 他摇头,听到张叔叔提起阿娘,忍不住便哭起来。 “小殿下是极聪慧的人,贵妃专宠数年,没有皇子能平安降生,是什么缘故?淑妃骗了她,臣也骗了她,贵妃岂能善罢甘休?淑妃宁肯一死,以证无争宠荣华之心,就是为了小殿下的将来啊。淑妃尚不能幸免,臣微末之身,不如自己求一个了断,小殿下是善良的人,特意来看臣,让小殿下受惊了……”张敏喘了口气,忽然捏住他的双肩,浑浊的双目死死盯住他,“可是,臣接下来的话,小殿下一定要记住,一字一句都不能忘。” “这个四四方方的城里,浸满了鲜血和阴谋,小殿下是要做太子的人,未来,会有数不清的敌人,朝臣、内官、妃妾、兄弟,甚至是……你的生身父亲。小殿下必须心如铁石,才能刀枪不入,被废的储君从没有能够善终的,小殿下只能不停地向上爬,哪怕是满腹诡计,也要在所不惜。” “把眼泪擦干,从此以后,小殿下再也不准哭,不准为任何人的离去而软弱犹豫,记住,谁都不可信,无论是多么亲近的人,都不可信!” 他咬牙,“我记住了,张叔叔……张敏。” 张敏欣慰地放开他,“小殿下快走吧,死人不好看。” 他没有走。 张叔叔吐了好多血,死得很痛苦。他不知道阿娘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苦,浑浑噩噩中,他走到阿娘的永寿宫,阿娘过几天就要被埋到地下去,张叔叔说,合宫的人都会看着他,他要表现得很得体,不能犯错。 偏殿开着门,他走进去,夕光在屏风上投下重重的影子,一只猫蹲坐在几案的瓶花旁,对面,还有一个妇人。 “你我一起修行,朝夕相伴,我为人如何,难道你不知?” “纪瑶,是怎么死的?” “自缢而死,与我无关。” “…… 分卷阅读13 ” “你对朱祐樘那孩子,像是有些情意。” “我对他有什么情意?我对他娘亲倒是有些报恩的情意在,如今,恩已报完,他是生是死,再不与我相关。” 他听见万贵妃笑了一声,“你呀,还是这么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儿。” 另有一声轻轻的笑,他听着刺耳,“这么多年,师姐也没变啊。” 他慢慢走回灵堂,身后的影子拖得好长,他回头,四下寂静,他觉得自己在找什么,可是心里又清清楚楚地知道,失去了。 他弓起身,不可抑制地咳起来,立刻有宫人上前,血红色的夕阳直直烫到他眼底,他怒不可遏,将那些人纷纷推开,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可是一定很可怕,所以他们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虚张声势,荒唐,可笑。 只要他足够愤怒,就没人能看到,惶恐、孤独、悲伤的真相。 只要他推开,就没人能看到,那是一个切切挽留的动作。 他听见自己胸口有嗡嗡的声音,他的脑中也有嗡嗡的声音,很多人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却都是不相关的,模糊又杂乱。 “这个四四方方的城里,浸满了鲜血和阴谋……” “自缢而死,与我无关。” “谁都不可信,无论是多么亲近的人,都不可信!” “我对他有什么情意?” “你会说话,对不对。” “他是生是死,再不与我相关。” “小风和尘儿,永远在一起。” 他看见那只猫跃过门槛,一如既往的优雅和清冷,嘴里叼着一串首饰,不知是不是万贵妃赐的好东西,它跑到他身边,下意识先缩了缩尾巴,定是怕他发作时紧拽它不放。 它低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他觉得疼,前所未有的疼。 所有的理智顷刻崩塌,痛苦的喘息中,他用力将它推开,某个瞬间,他想狠狠置它于死。 他收回手,看见掌中血迹斑斑。他无法思考,分不清眼前的状况,那只猫呆呆立在原地,雪白的毛,淋漓的血红。 很多的声音里,他看见它开了口。 第一次,和他说话。 冰冷的,平静的。 “杀心妄动,永偿其债。” 永偿其债。 永偿,其债。 …… 纪眠风额上颈间皆是冷汗,不断地呓语着什么,梦尘替他拢了拢被子,又替他擦了擦汗,忽而,听清了他的呢喃。 “尘儿。” ☆、西雨东晴 ============================== “所以,梦尘姐,你就真的走了?!” 梦尘语重心长地敲着桌子,“欲擒故纵,懂不懂?” “欲擒故纵”四字,豪气干云,响彻内外,纪眠风将将顿在叩门的动作。 知非摇了摇头,“不懂。” “越是见不到我,越会想着我的好,于是乎,情根深种,病入膏肓,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知非撇了撇嘴,“完,全,不,信。” 梦尘眯眼看了她半晌,知非默默向后缩了一步,梦尘伸手,一抓一提,便将知非弄回了原形,听得叩门声,寻思着时月风今日也忒客气了,遂提着知非,大摇大摆开了门。 “大,大人?” 纪眠风本要说话,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眸光骤如瓷器碎裂,整个人便僵在了门口。 梦尘手上拎着的,是一只雪白的小猫。 这世上,白猫千千万,但知非的这个皮囊,绝不是等闲可比。她当年觉得一只狐狸在宫里窜来窜去,太过惹眼,便学着知非的样子,变了同样一套如云似雪的皮毛,以野猫的身份跟着他。 纪眠风伸手。 知非不明所以,见纪眠风似要抱她,顿时惊恐万状,一爪子下去,纪眠风手背顿添几道血痕。纪眠风愣了愣,慢慢垂下手,神情有些惨淡,自嘲般笑了笑,“不是。” 梦尘很意外,她当年的模样与知非的模样一般无二,纪眠风竟能这样笃定地判断,“你怎知不是?” 纪眠风望了她一眼,“你似乎知道我在说什么。” 在这个生死攸关的重大时刻,梦尘充分展现了大妖的气魄和智慧,她坦荡荡地对上他的眼睛,“这还用问?人家这么好看,你瞧都没瞧一眼,倒先盯着我的猫儿看,一脸久别重逢的表情,还伸手要抱,那些丢了猫儿狗儿的主人,看见相似的,都是如你一般的德行。” “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梦尘后背已生了一层薄汗,“和我的小丫头说话呢,刚进去,大人有兴趣的话,叫出来给大人瞧瞧?” 纪眠风没有理会她 分卷阅读14 的戏谑,镇定地颔首,“好。” 梦尘转身。 “等等。”纪眠风淡淡开口,“那只猫,放下。” 噫吁嚱呜呼哉! 倘若没有失去尾巴和妖力,梦尘早已变出一个傀儡瞒天过海,然而此番思绪紧迫,妖力有限,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人形的知非和猫形的知非同时出现——归根到底,她今日便不该捉弄知非,让纪眠风这个冤孽撞见,果然是恶有恶报吗…… 纪眠风的神情很不好看,“别藏了,让她变回来。” 梦尘认命地松手。 白猫落地为人,知非尴尬地笑了笑,“公子,又见面了,哈哈。” 纪眠风看了梦尘一眼,“你也是?” 梦尘咽了口唾沫,“要,要变给你看吗?” 只要纪眠风点头,她可以立即变成一只杂毛猫、杂毛狗、蝴蝶蜜蜂喜鹊燕子也可以考虑……不过纪眠风大约对她的真身没有兴致,转而问知非道:“天下如你一般的,有多少?” 知非不愧是她梦尘的好姐妹,于坑蒙拐骗一途上颇有造诣,睁着无辜的眼睛,挠了挠头,“妖以族而居,一族长得都一样,化了人形之后,才能互相区分,公子若真的想找,我,我可以帮公子打听一下?” 纪眠风挽袖,露出腕间的珠串,“那你可知,此为何物?” 知非稍稍凑近,端详了一会儿,道:“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首饰,或者摘下来,让我用法术试一试,说不准有什么关窍。” 妙哉知非,慧哉知非! 只要纪眠风把它取下来,禁制便自动破除,她又可变回从前呼风唤雨的大妖,冷静,此刻最需冷静,要显得不露声色,不露声色中带一点看戏的好奇,带一点事不关己的不耐…… “罢了,你去吧。” 知非懵懵懂懂地走了。 “是你么。” 梦尘笑得灿烂,“是我。” 纪眠风一哂,像是笑她,也像是笑自己的痴心,“若是它,断不会这样笑逐颜开,只怕初见便要咬牙切齿。” 这小崽子,倒了解她。 “咦,听大人言下之意,与那位妖族姑娘结的不是情,倒是仇怨?这就奇了,市井坊间,多是报恩、偶遇、最后以身相许一类,莫不是由爱生恨?” 他拧眉,“以身相许?” “不,不是吗?” “要看是谁。”纪眠风直言不讳,“若非心里存了那样的念头,怎会步步相近?” 梦尘眉眼莹莹地看他,“那大人许我接近,心里,是不是存了那样的念头?” “你说呢?” 这个反问颇为刁钻,纪眠风面目平静,眼神不变,既看不出嘲讽,也看不出情意,梦尘觉得不能再跟着他的步调走了,今日因知非的事被他一通盘问,已然是大大的亏了,遂拉着他进屋,“是与不是都不要紧,早晚,大人会以身相许的。” “胡闹。” 知非那一爪子虽不重,到底见了血,梦尘细细为纪眠风涂药,涂至一半,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我也见过知非的族人,长得确然都一样,大人到底是怎么区分的?” “爪子。” 梦尘凑近他的手,轻轻吹了口气,“爪子有何不同吗?” “它虽不待见我,却也怕伤了我。” 她觉得小娃娃实在是一种脆弱易碎的东西,时常担心一爪子下去,没轻没重地伤了他,是以除了打盹之外,她最勤勉的就是磨爪子,从白天磨到晚上,从宫墙磨到老树根,所以她虽然时常刨他的头发、捶他的胸口、揉他的小脸……但总而言之,终究伤不到他就是了。 被逼得急了,她之所以会不优雅不体面地咬人,纯粹是因为爪子已失去了该有的锋利,没半点伤害可言。 那么小的孩子,竟能注意到她如此细腻委婉曲折的心思吗? 梦尘心里暗暗感叹,面上依旧装出听不懂的茫然,“不对啊,依大人的性子,来找我必然是有什么正事吧?” “确有正事。”纪眠风点头,“借你厢房小住。” 小崽子长大了,阴险了。 梦尘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实在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孤身来此,那些内官侍卫府衙官吏全都是瞎的不成,就算先前瞎了,眼看日薄西山,也总该意识到有个大活人不见了吧。 午后,梦尘着舞服于庭院习舞,忽然十数个大汉越过墙头,梦尘只得轻展水袖,翩若惊鸿地将一众刺客重新摔到墙外去。 纪眠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黄昏,梦尘换了布衣短褐烧火做饭,又是十数个大汉越过墙头,梦尘提上墙角劈柴的锈剑,手挽剑花,干净利落地将一众刺客揍得亲娘不识。 纪眠风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晚间,梦尘刚从盘中夹起一枚桂花藕片,再有十数个大汉越过墙头,庭院里没什么趁手的家伙,梦尘随意抄起一根竹竿,少林棍法使得行云流水,飘然落地后单掌 分卷阅读15 阖眸,“我佛慈悲。” 纪眠风在一旁边吃饭边看着。 梦尘终于对他怒目而视,“我为你冲锋陷阵,你倒是稳坐中军。” 纪眠风想了一想,“你确定要我上去添乱?” “……”梦尘无言以对,重新坐在饭桌前,“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你既不知,为何护我?” “为何护你,你真不知?” 纪眠风直接忽略了她的诘问,“你比我想象中,会打架多了。” 梦尘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开口:“从前,我虽涉猎人间武学,却只学了个空架子,毕竟妖族打架的时候,靠的是法术修为,后来,我意外失去了大半妖力,被小妖欺负,最弱的时候还会被人欺负,那个时候才慢慢学会打架。” “妖族也有恃强凌弱?” 梦尘对于纪眠风把自己归到“弱”一类颇有微词,瞪了他一眼,“也不全是,主要我从前有不少仇家,看我落魄了,难免都想来踩一脚。” “仇家……”纪眠风打量她一瞬,“确有为祸一方的模样。” 梦尘一把夺过他的碗筷,“不是为祸一方,是镇守一方。” “愿闻其详?” “上古人妖杂居,混战不休,其时,洪水肆虐,生灵涂炭,遂有大禹治水,平四方,立夏朝,从此人族家国之道,代代相传——这些,你小时候应该学过。” 纪眠风颔首。 “大禹娶妻涂山氏,你学过没有?” “禹行涂山,遇白狐。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女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禹为天地之主,与涂山氏修约定盟,此后人与妖各安其道,互不侵扰。涂山后人,世为妖君,镇守一方地界,为乱人间者,一概执律缉拿。” 纪眠风默了半晌,“妖族律法中,有没有一条是,不许抢人饭碗?” 梦尘把碗筷推还他身前,笑眯眯地趴在一边,“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你们老祖宗慧眼如炬,你很该学一学。” “花尽雪。” “干嘛?” “你不觉得,你自己,也在为乱人间么?” “我之行事,桩桩件件,有法可依,有律可循,乃属于正常活动范畴,偷盗钻营者无,杀人放火者无,淫乱恐吓者无……” 妖君么…… 纪眠风看着眼前的女子,趴在桌上,连说带比划,笑得如同青柳拂堤,燕舞阳春,总觉得不甚可靠。 次日方醒,这位据说铁面无私的妖君就大咧咧坐在他床前,拍了拍床头的衣衫,“今天很冷,加件衣服。” 纪眠风先是愕然,继而拧起眉头,“不用。” 梦尘早料到他的反应,一爪……不,一手按住他的胸口,阴恻恻地威胁:“纪眠风,这是我的地盘,不要讨价还价。” 纪眠风微怔。 这个架势,总觉得似曾相识。 外头虽寒凉,阳光却甚好,花尽雪跟在纪眠风身边,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本以为他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忽听不远处人头攒动中,蓦地爆发一声惊雷般的狂吼,“我——中——了!” “今日放榜?”梦尘笑得摇头,“又疯一个。” 纪眠风脚下不停,似乎也是奔着看榜去的? “张兄。” 张趋庭扭头,勉强笑了笑,“纪贤弟。” 梦尘跟着纪眠风行了一礼,张趋庭注意到她,惊异地瞪大了眼,“贤弟,这位小娘子是?” 纪眠风亦有些惊异,“张兄,不知她是谁?” 张趋庭很茫然。 梦尘朝纪眠风嘿嘿一笑,暗示说来话长,纪眠风只当是她的什么障眼法,继续对张趋庭道:“张兄考得如何?” “时运不济,榜上无名啊。”张趋庭长叹一声,“不知贤弟如何?” 梦尘笑道:“我家小郎君才十六岁,这个年纪,哪有一次就中的,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嘛。” “小郎君?”张趋庭震了一震,连忙做了个礼,“原来是纪夫人,失敬失敬。”想他年纪轻轻,却已有家室,可既然储着这样一位绝色的夫人,上回还那般如狼似虎地跟他们去楼心月,张趋庭再看纪眠风时,默默带上了些许鄙薄之意。 “……”纪眠风默然半晌,“张兄才思敏捷,切莫气馁,下回秋闱,定当高中。” “谢贤弟吉言了。”张趋庭想了一想,“可那晚楼……楼上吃酒,观贤弟与诸人言谈,四书经义,无一不通,贤弟学识之渊,实令满座汗颜,同侪之中,尽皆望尘,如何竟也落第无名?” 梦尘笑而不语。朝野皆知,东宫早慧,九岁出阁讲学,朝夕勤勉。授课之师,皆是举国闻名的当世大儒,想想一堆板正严苛的老头,每天围着一个小孩子唾星四溅,一旦犯错就要上纲上线,沉痛地说这样下去是没有 分卷阅读16 前途的,日积月累,学识和眼界,自然不是张趋庭之流能比的。 不过,他那日在楼心月,竟也干了些正经事吗? “愚弟才疏学浅,无名也是寻常。” 张趋庭莫测地摇了摇头,“大约是贤弟被暗中作践,却不自知啊。” “竟有此事?” 那日楼心月小聚的书生皆在此地看榜,纪眠风与之一一攀谈后,已是正午时分,梦尘领着纪眠风寻一个吃饭的馆子,经过路边的小摊,纪眠风忽然站住了,梦尘折回去看,一笼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做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这不是哄小孩子玩儿的吗,有什么好看的?” 纪眠风平淡地陈述,“我没见过。” 梦尘心怀一颤,想到他凄凉的童年和毫无自由的少年,越发地感到慈悲,那时候小崽子总问她,问纪瑶,红色的墙外面是什么,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亲眼看到墙外面的世界吧。 纪眠风拿起一只小猫形状的白面馒头,坦然地开口:“付钱。” 去他的慈悲! 梦尘拍下几个铜板,打量那只白猫馒头,画得倒是活泼灵动,惹人怜爱,不过和她从前那种冷冷的形象实在相差太多,“这猫,和大人从前养的很像?” “不像。”纪眠风瞟了她一眼,“看神情,更像你。” 梦尘伸手,“是吗,那归我了。” 纪眠风不给。 小气至于斯!梦尘忿忿地收回手,“你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偏要和我抢一个馒头。” “小时候,一直很想吃。” 小时候? 一直很想吃? 倘若梦尘的记忆没有出差错,小时候,冷宫的饭食不忍卒睹,好心的宫人念着小崽子长身体,私下里会送一些各宫主子剩下的零碎点心、残羹冷炙,如果哪天运气好,张敏会派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馒头,小崽子第一次见到馒头的时候,尝了一口就吐掉,然后十分之厌恶嫌弃地扔给她。 她的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第一,她是个修行极好的妖君,不用吃饭。第二,她不是寻常的猫儿狗儿,这么扔到她面前也太可恶了。第三,小崽子吃过一口的东西,还指望她吃吗! 欺人太甚! 她瞪他,他也瞪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终于,她本着身为大妖的气度,决心不与凡人小崽子计较,用自己能屈能伸的壮烈胸怀,硬着头皮吃掉了那个馒头。 自此,小崽子遇着馒头,都直接丢给她,还要如同监刑一般盯着她吃完。导致她之后的几年里,对馒头简直是敬而远之。 “怎么了?” 梦尘回神,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堵,她慢慢和纪眠风在街上走着,小声地问:“你有没有觉得,记忆也会骗人?” “比如?” “很多事,当时觉得可恶可恨,结果重新回头看,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有些动作,有些话,从前不解,如今才懂。” 纪眠风一笑,“有人同我说过一句话,当时亦是年幼不解,没想到,越是时过经年,越是余音不绝。” “什么话?” “杀心妄动,永偿其债。” “……”梦尘咳了咳,“又不是什么好听话,何至于余音不绝……” “不好听,却实在。”纪眠风凝视着掌中的白猫馒头,“每个人都劝诫我,善念动则软弱,唯有铁血手腕,冷硬心肠,方能拼杀出一条坦途,也曾有几回穷途绝境,逼得我想狠下心,然而满目黑暗,只这一句久久回响,不息不灭。” 杀心妄动,永偿其债。 其债,不得安宁。于是,日夜警醒。 梦尘忽然记起,四方风雨,天下江山,终会为他所有,虽然如今,他尚且稚嫩,尚且年幼,却已心怀如玉,坚定地、毫无犹疑地,走着自己所信仰的大道。 这个人,将是人间的皇。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 “不是说,若我喜欢,也不是不可以么?” ☆、不许卿卿 ============================== “纪眠风,你委实阴险,忒阴险。” “花尽雪,说话要讲证据。” 梦尘接过小二递来的汤勺,盛了一碗鱼汤,放在纪眠风面前,“你疑心科场舞弊,要查,却要隐秘地查。因为是祭祀,所以只带了内官和侍卫,手边没有可用的人,本地的官员又清浊难辨,你便想出这么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唔,说得不错。” “这法子风险太大,敢放任你如此的,十有八九是那位府尹大人,于大人和他父亲一样,浑身是胆,这种事他也真干得出来,你若有个万一,全城的官员都要陪葬。” 分卷阅读17 “老大人说,无有历练,不成明君。” “明明就是你贪玩,想胡闹,想闯祸,想躲开那些条条框框。” “嗯。” 梦尘被他噎到了,“我昨天就让知非打听了,那些求见的官员全被挡在公馆外,说是宴后乏了,谢客一日。可分明还是泄露了行踪,否则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大汉来翻墙,看来,金陵城的水,着实不浅呢。” “嗯,辛苦你。” “可你为什么投奔我?就因为我翻了一回窗,你觉得我武功绝世,能在乱军从中护你毫发无伤?” 纪眠风抬眸,“能么?” “……能。” “说来奇怪,可我信你。” “大人这么轻信于我,万一我有所企图,有一天对大人不利呢?” “识人不明,自认倒霉。” 梦尘再次默了一默,继续思考眼下的境况,“我总觉得,你任由那些书生邀你至楼心月,像是刻意接近。按常理,刚刚考完的学子,最喜欢讨论考题,甲答了什么,乙写了什么,一来二去的,学问如何,发挥如何,能否中榜已然心中有数,你今日去看榜,也是早有预谋的。” “前几日,有人投书院中,说是科举不公,请我详查。”纪眠风忽地一笑,“其实,临行前,父亲的原话是,‘听说贡院不干净,去看看怎么回事,顺路把钱钞流通之事,一并办了。’” “就,就这?” 地方势力盘根错节,说不得与朝廷的大人们有什么勾连,一旦查起,多少掣肘,多少眼线,岂是说得那么轻巧,而且,这吩咐也太囫囵不清了吧? “对,就这。” “明知你要查办,为什么只带了内官和侍卫?” “‘地方官员,任意差遣’,原话。” 果然,这皇帝和她印象中一样不靠谱。“等等,钱钞流通之事?” “原本,朝廷赋税、民间交易,只准使用铜钱和宝钞,不得用金银,不得以物易物,然则宝钞壅滞,屡屡贬价,百姓多废弃不用,如今,大宗用银,小宗用钱,已是心照不宣的通则。此事牵涉庞杂,若真要办,须待时日。” 钱钞流通之事,发于朝,震于野,若有差错,必至崩溃,梦尘听他言下之意,多半是觉得老爹不靠谱,不如等自己即位,再好好努力解决来得妥帖。正想笑,又听他道:“但,父亲既这样说,还需查出些东西才是。” 梦尘未扬起的笑意僵了僵,“我有种……预感……” 虽然一惯不太正经,倒是很聪明,不必解释许多,便知道他要做什么。纪眠风给自己倒了杯茶,“舫主,有劳了。” 三教九流兼而有之,历来都是销赃圣地,不法贼窝,梦尘长叹一声,“你要查楼心月?” “在下有幸目睹舫主斥狂徒伸礼义,且能在数笔银钱中,准确挑出高兄弟的酒钱,想来,必是管账的个中高手。” “大人,我觉得您比初见时,不要脸多了。” 纪眠风一笑,“我也觉得。” 梦尘见他这样笑,忽然有些愣,想起那日金辂中端坐的清冷面容,实在是个有气度有风仪的皇太子,无论是祭祀,还是官宴,他永远都是庄严得体的,可是他在她面前,这般或笑或不要脸的行为,竟让她有些伤感的欣慰。 说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罢了,谁让他是纪瑶的儿子,谁让纪瑶一生都这么宝贝他。 梦尘掩面,“依你,都依你。” “还有一事,想请姑娘帮忙。” “你说。” “夜探贡院。” “……” 想她堂堂妖君,守法良民,真是,真是,冤孽啊。 午饭后,梦尘将纪眠风带到了楼心月的账房,楼心月的账做得极细,某月某日,某座某桌,某人某菜,甚至连人的样貌、陪酒的姑娘都有记录。 “纪眠风,面白,大眼,瘦削,身长,着青衣,寡言笑。 付,白银一两。选,花尽雪。是夜,未归。” 梦尘怒了,“不是说了别记吗!” 知非擦柜子擦得波澜不惊,“事无巨细,切莫缺漏,也是你说的。” 纪眠风往前再翻,几乎看不到花尽雪的名字,唯有几次出现,都是相同的记录—— “时月风,俊美,有仪,着紫衣,望若谪仙,言如珠玉。 付,无。选,花尽雪。是夜,未归。” 梦尘凑近,“查到什么了吗?” 纪眠风冷冷合上账册,“只有这一本?” “你还要一整年的?” “都拿来。” 梦尘将厚厚一摞堆至案上,“你想查什么,我帮你。” “不必。姑娘自去做姑娘的生意。” 莫名其妙,生什么气啊,梦尘不明所以,拿了块抹布,到外间和知非一起擦柜子,小声道:“知非,我怀疑你把小郎君惹生气了。” “我?为什么?” 分卷阅读18 “咱们画舫的账,一直都是你记的,肯定是你把他记的不好看,让他生气了,方才都不怎么搭理我,好像真的记恨上了。” “梦尘姐哄哄他不就好了。” “真好笑,我做什么要去哄他?” “你尾巴在他手里。” “……” 梦尘帮着擦了一遍桌柜,教了一遍新舞,抚了一会儿琵琶,四处赏了一回景,直到夕阳西下,画舫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才重又回到账房,“看了半日,看出什么眉目吗?” 纪眠风将一张纸钞叠好,收入袖中,“此册,此钱,暂且不要动。” “真有收获?可你脸色不太好,”梦尘皱眉凑近他,“不舒服吗?” “花尽雪。” 连名带姓唤她,准没好事。 果然,纪眠风沉沉地看向她,“我有什么好,你要与我天涯海角,朝朝暮暮?” 什么海角,什么朝暮,她说过吗?梦尘回忆了一瞬,立即笑得春风过境,“我喜欢大人,自然觉得大人哪里都好。” “我什么都不会许给你。除此之外,不过是个久病的废人,你不喜欢那些青年才俊,偏偏喜欢我?” 不知为何,梦尘竟被“久病的废人”五个字激怒了,她冷笑一声,“原来大人是这样想自己的,大人自轻自贱,便是将旁人的心意都踏入了污泥,从小到大,多少人不计前程、不问生死地扶持大人,难道就是为了听大人这样说自己吗?大人置我于何地,又置自己的母亲于何地?” 见纪眠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梦尘便感到自己话说重了,为自己的尾巴计,她应当如知非所言,赶紧哄一哄他才好,或撒娇或耍赖或扯袖口,总该有些小女儿的温存,然而她酝酿半晌,实在摆不出那副情态。 纪眠风抿唇不言。 梦尘敞开手,慢慢抱住他。纪眠风没料到她的动作,怔怔地僵立,梦尘枕在他的肩头,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轻贱人心了,大人。” “你……做什么?” “我喜欢大人,偏偏就喜欢大人。” 梦尘说完,先狠狠鄙视了自己一把,脑中浮起纪瑶的脸,觉得实在是大大的罪过,可终归是他不仁在先,她不义在后,不义便不义吧,至少眼下很奏效,她能感到纪眠风紧绷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应当是不生气了——话说回来,他为什么生气来着? 须臾便至晚间,夜风已带了不少的寒气,梦尘觉得有些冷,她记得,每每遇到这种骤寒的气候,他都不太好过,遂有些心焦地问:“还要等多久?” 正说着,方正怀和尽忠已按着吩咐,拿了东宫的印信赶来,要调阅考生答卷,因秋闱已毕,加之今夜府尹亲自设宴,主考官、同考官、提调官、监试官,但凡有名目的皆被请去,只剩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吏,见了印信,乖乖开了门,引二人前去。 趁此间隙,梦尘和纪眠风,从大门,堂而皇之地溜了进去。 “你在我院里白吃白喝了一日,任那些人打探几次,都没摸清你的行事,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谁能想到,堂堂东宫太子,竟用这种流氓手段,直接把答卷统统拿走,连辩驳和阻止的余地都不留,不过,那些人未必猜不出你要查科举,还是小心为妙。” 秋闱之时,各考生进入单独的号房应试,试官入院后,内外门户皆落锁,每个号房之外,都有号军守之,严禁出入。纪眠风一间间察看,梦尘看着排排罗列的小房间,有点怀疑他要把每间都看一遍,“你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能找到什么,但既来了,不妨一看。” “那我先去接应尽忠他们。” “好。” 因她觉得,既然他们连她的小院都能找到,尽忠与方正怀夜行来此,未必就瞒得了行踪,是以她让知非提前候在外墙之下,考卷暂交与知非,倒是安全。尽忠捧了考卷,方正怀空手走在前头,和两个小吏相谈甚欢,短短的时间里,已然热切地称兄道弟起来。 “要我说,兄弟,大人们既去赴宴了,何苦还守着这个冷场,又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毛贼来了都要叹气的,不如咱们也去喝一杯,我头回来,有什么风物、美人……尽忠,你替我回去交个差,别说漏了。” 方正怀走远,梦尘方从阴影处走出,“尽忠。” 尽忠倒吸了一口气,“主子,主子是,是和姑娘在一起?” 还是这么一个绝色的姑娘。 “你家主子着了魔怔,查那些号房呢,他怕你们被人跟着,让我来取答卷,回去的路上务必小心。” “那,有劳姑娘了。”尽忠走了几步,又回头,“我家主子,也有劳姑娘了。” “应该的应该的。”梦尘挥了挥手,绕到约定的墙头,将重重一堆答卷交给知非,“送回去锁好,要是让人发现,我打得你八百年做不了人。” 知非幽怨地望了她一眼,“梦尘姐,你不觉得自己谨慎太过了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 分卷阅读19 。”梦尘抬头望了一眼无星无月的暗色天幕,“感觉要下雨了,你快去,别弄潮了。” 送走知非,梦尘往回走,忽听得一阵低低的咳嗽,虽被极力压抑着,然而四下太过安静,仍然显得有些刺耳,梦尘加快了脚步,纪眠风一面掩着唇,一面秉烛细看地上的东西。 梦尘接过蜡烛,蹲在他身旁,“在看什么?” “蜡块。” 梦尘拾起一片细碎的蜡块,也看出了不同寻常之处,“这不是燃过的,倒像抠下来的。” 纪眠风起身走出,看了一眼其上的编号。 梦尘微微皱了眉,“还不回去吗?” “再看最后一间。” 纪眠风寻至张趋庭的考间,狭窄的小室空空一片,角落积了厚厚的灰,微光中,依稀可见六个小字。 “不坠青云之志”。 虽书之于尘,却苍劲淋漓。 梦尘仔细打量四周,脸色慢慢地变了,“这里,有妖来过。” “妖?” “妖行人界,无论动机,皆不得用重法,但这间号房,四周有法印残留,也许……”梦尘看到纪眠风掩唇轻咳的模样,不由住了口,“此事蹊跷,还需日后好好调查,今晚先回吧。” 于是,两人又从大门,堂而皇之地溜了出去。 行至半路,果然落了小雨。 梦尘本想幻出一柄伞,然而空旷幽暗的街巷中,已无声出现十数个……熟悉的蒙面大汉。梦尘默念了一遍不得用重法,赤手空拳地迎上,随手抢了一件兵器,细雨中缠斗起来。 这回纪眠风没有在一旁看着,因他咳得越来越有些厉害。 有那么几个瞬间,梦尘想将这些人砍死了事,然而涂山氏执律数千年,永不能忘的训诫便是“杀心妄动,永偿其债”八个字,是以她咬牙忍了又忍,终于摆脱后,赶忙带着纪眠风回了小院。 “时月风?” 小院没有灯火,黑漆漆中,时月风湿漉漉地拦在她面前,没好气道:“早上去楼心月找你不在,我从下午等到现在,小雪,你……” “有事明天再说。”梦尘同样没好气,“下雨了,你打伞也好,躲屋里也好,淋成这样是做什么?” “让你看看我有多惨啊。”时月风撩了撩有些凌乱的发,“不过,既然你有客人,我晚点再与你算账。”说罢,几乎是脚底生风地窜出门去了。 梦尘将纪眠风送回房中,默默思考是让他多喝热水还是沐浴泡澡,他小时候连件像样的御寒衣物都没有,几个冬天过去,寒气重得要命,一年四季手脚都冰凉,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养得好一些……尚未想定,忽被一阵力量推坐在榻前,双肩也被狠狠抵住,梦尘很意外,抬眸看他,“怎么了?” 既不是曲意顺从,也不是愤怒抗拒,而是这样平淡的疑问,仿佛在看一个小孩子的打闹。纪眠风遏制着胸腔的咳意,“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时月风的名字,今日他已看过太多次。 无论是桃叶渡口,还是今夜庭院,花尽雪总是那副没好气的模样,而她对着他的时候,永远都是千依百顺,笑容满面,可是,不该是这样。 梦尘觉得他的脸色有点危险,生怕说错什么话,惹他不舒服,遂扬起一个灿烂烂笑意,“大人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是么。”纪眠风冷冷一笑,低下头,狠狠咬在她的颈间。 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想她洁身自好无数年,竟被一个十六岁的凡人少年轻薄了去!梦尘一时间什么反应都没了,感觉眼前的东西全都玄幻地飘起来,四周茫茫然混沌沌。 “不是说,若我喜欢,也不是不可以么?”喉间渐渐传来窒息的压迫感,纪眠风伸手撕扯女子的外衫,越来越凶狠,越来越失控。 老话说情场如战场,虽然梦尘并没想明白纪眠风,但她却意识到,自己这种任人宰割的状态,是既输人又怯阵的,素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怎么会有别人欺负她的份?在香肩半褪的危急存亡之秋,骨子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好胜心,梦尘反身便将纪眠风抵住,笑道:“大人着急了。” 胸腔的痛意越来越剧烈,纪眠风想推开她,“你……” 他的动作在梦尘看来,是彻底反抗不妥协的表示,眯了眯眼睛,低头凑近他的耳朵,轻轻舔了舔。身下的人猛地战栗,唇齿逸出低低的声音,病态而苍白的面容上,透出一种妖异的绯红。梦尘被他的神色所蛊惑,唇瓣继续向下,蹭过他的颈间。 纪眠风浑身都颤抖起来,他扬起颈项,喘息一声重似一声。梦尘环住他的肩,凑上他的唇,然而他的唇也在颤抖,进气多出气少,已透出可怕的青紫色,梦尘这才陡然惊醒,意识到他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吓得什么心思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扶着他的背,“纪眠风!” 纪眠风无力地倚在她怀中,身体抖得像风中瑟瑟的枯叶。梦尘解开他的衣襟,扶他坐起一些,顺着颈部向下,摸索至胸骨处的穴位,用力压下,激得纪眠风骤然咳起来,梦尘轻声安慰, 分卷阅读20 “没事,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待纪眠风昏睡过去,梦尘小心将他安顿好,慢慢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事情,只觉得一张老脸越发挂不住,于是同样脚底生风,连夜窜出门去。 苍了个天了,她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冤孽! ☆、柔情终在 ============================== 时月风正挑灯喝茶,和知非讲起新近听来的市井段子,房门忽然被风风火火地踹开,女子气势汹汹地进来,可怜巴巴地执住知非的手,一通央告请求她去照顾那个凡人少年,从每日穿多少到饮食吃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数倒出,时月风目瞪口呆看了半晌,“你托孤呢?” 知非很受用,估摸着再有个万儿八百年也见不着此等惊世骇俗的景象,“虽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你且再求一求我。” 梦尘立刻款款而恳恳地求了一番。 知非圆满了,升华了,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地接受了。 待知非走后,梦尘一张脸立刻垮下来,蒙头滚进床榻里,“借我住几天。” 时月风执杯的姿势默了一默,“这是我的床。” “从现在起不是了。” 时月风叹了口气,转身打地铺去了。 四下消停以后,梦尘又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心间涌上一阵悲凉。想她名门之后,涂山妖君,竟然欠下这种要命的风流债,做出此等老不要脸的事情来,虽然,按理,是纪眠风那个冤孽先动的手,要追究责任,也应当是他的错,可是,偏偏,她没看出他的异样,害他病症加重,如今她好端端,那个冤孽却昏睡不醒,是以便统统成了她的错。 忒不体面,忒不人道。 剩下的事就指望知非了,希望那冤孽早点查完早点走人,然后远远滚回京城去。千万不能让时月风知道这事,不然准要被指着鼻子狠狠笑上几百年,悲哉梦尘,痛哉梦尘! 梦尘在时月风的住处赖了两天,第二天夜里,知非抽空来了一趟,向她汇报托孤心得,“梦尘姐,他没你说得那样难伺候啊,虽然寡言笑,但还是很随和好脾气的,用凡人的话说叫……知礼仪,守进退?” “他看到你的时候,有什么反应没有?” “神色挺正常的,还问了个好呢。” “他现在睡下了?” “没有,他在看那些答卷,熬了两天了。”知非想了想,“不过,他有时候会盯着梦尘姐的琵琶出神,仿佛真有点,情根深种、病入膏肓、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的模样,这么好的机会,不趁热打铁,怎么拿回尾巴和妖力?” 梦尘幽幽叹了口气,“见到他,我老脸往哪儿搁……” 知非微眯凤眼,轻抿丹唇,难得严肃地发问:“面子重要,还是尾巴重要?” 梦尘咬牙,“尾巴。” 人族的老祖宗大禹说过,“其九尾者,王之证也”,何况,那夜时月风在院中等她,本是要告诉她,金陵地界似有妖乱,而且不是什么杂碎的小妖,这两日,她和时月风又去贡院查探了一番,但对方的妖迹只如昙花一现,极难追踪,虽说这是他时月风的地界,出了乱子老爹只会修理他,但,为防万一,还是将尾巴拿回来更妙。 梦尘头疼地仰倒在床上。 时月风哈哈大笑,“小雪,这世上竟有你怕的事?” “住口。” “那就去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时月风一把将她拎出去,“秃尾巴狐狸。” 梦尘只得返回自己的小院,厢房的灯亮着,薄薄的窗纸上,纪眠风的影子也是薄薄的,没由来看得她有点心虚,尚不知如何进去如何开口,老天已十分开眼地安排好了她的出场方式。 翻墙的大汉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也不知道朝堂上的那些大臣是有多怕,这样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止太子登位,莫说她,便是知非这两日拦下的大汉,都够去楼心月凑一个大席面了。梦尘本就有些烦躁,出手便很不留情面,末了还踩住那个为首的大汉,捏住他的下颌,“别乱动,我不掀面巾,聊会儿天就放你走。” 梦尘松开手,叹道:“你说你们无不无聊,明知打不过还要来,一次次的不累吗?回家种种地,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多好。” “和和美美?”那人冷哼一声,“贵人睁眼瞧瞧这世道罢。” 梦尘松开脚,“杀了他,这世道更加没救,好好想想这话,改日见。” 施施然回过身,纪眠风已开了门,静静立在那里,静静地看她,不动声色的眼中像有无边黑暗,也像有万顷光明,梦尘僵了一僵,笑道:“大人还没睡?” 从前见到他,恨不得贴上一尺,如今,却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客套,纪眠风抿了抿唇,没说话。 梦尘几步走到他眼前 分卷阅读21 ,捧出一个切切的表情,“我错了,大人别生气了,好不好?” 梦尘自觉这话说得中听且和蔼,凭他什么百炼钢,也要变作绕指柔,没想到纪眠风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瞪她,很凶狠地瞪她。 “错了?” “嗯……啊……” “别生气了?” “对,对啊。” “你呢,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梦尘眨了眨眼,打量他的神色,只差拍胸脯以示自己的诚恳和真心,“真的不生气。” 纪眠风似是有些气怒,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重又坐回案前。 梦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给他剪烛添茶,嘘寒问暖,“看了两天,可看出什么了?” “弥封、誊录、定品,没一个环节是干净的,荒唐至极。” “蜡块的事,听说你让于大人去办了,可在那个考生宿处搜到什么?” 纪眠风敲了敲桌案。 梦尘顺着看去,竟看到一本一寸见方的小书,密密麻麻的文字细如蚁聚,她几乎凑到眼皮底下,才看清那是四书五经的内容,书后还贴心地附了几篇范文,“本堂藏版,翻版必究……所以,晚间给学子送灯烛的时候,只要将此物藏在烛中,便可瞒天过海,可是,考完了不赶紧丢掉,怎么还能被搜到?” “这样的好东西,你舍得丢掉?” “贪心不足,引火烧身啊。” “于老大人扣押了涉案官民,逐一排查,有蜡块遗落的号房,不止一间。” “那些官员,只怕不好审吧?” “虽有单纯贪财之辈,但考官皆由朝廷御史方面辟召,或因位卑,听其指使,或因人情,暗通关节,背后操纵之人,不问也知。” “那,钱钞之事,又如何了?” 纪眠风从书卷中抽出一张印钞,“那日,我在楼心月拿走的,正是这一张。” 梦尘接过细看,桑穰为料,高一尺广六寸,上方横题“大明通行宝钞”,中绘钱贯,下云“中书省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有什么问题吗?” “太祖初年,设宝钞提举司,付中书省,但,洪武十三年,废中书省,以造钞属户部,铸钱属工部,改其文‘中书省’为‘户部’,与旧钞兼行。” “对啊,市面上有的写‘中书省’,有的写‘户部’,总之都是朝廷发的,有什么……洪武十三年?!” “看出来了?” 若洪武十三年以后,朝廷便不再印发“中书省”开头的钞,那这张,是不是太新了点?梦尘气不打一处来,“竟然有人给我付假钱,岂有此理。” “钞虽贬价,难以通行,若大量伪造,亦有小利。显然,此人不通朝廷,故而有此错漏,这事不难。” “这几年,你学了很多嘛,怪不得外头都夸你。”梦尘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既然事情都理清了,你明日就可以回公馆,坐镇明堂,大杀四方了?” “还有一事。”纪眠风抽出一张答卷,若有所思,“张趋庭,交的是白卷。” 白卷? 梦尘隐约记得,当日考完,席间吃酒,张趋庭是何等壮志豪情,讨论考题时,更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众人一致都夸他答得好,很该榜上有名。放榜那日,张趋庭见自己落榜,那意外感不像是装出来的,若说考官舞弊,偷换答卷,也不至于用一张白纸充数吧…… 夜间大雨,晨起时,潮湿得厉害。梦尘不大喜欢这样的天气,从前在宫里时,便和小崽子两个恹恹地待在殿内,一个是毛发黏糊糊的难受,一个是胸口闷得难受,两相难受,看彼此更难受。 小崽子不大会走路的时候,纪瑶抱着他,缩在阴冷潮湿的屋内,外头风雪急迫,偶有雪花透过漏窗飘进来,小崽子有些气短地咳嗽,她觉得母子俩实在凄凉,轻轻跃身至窗前,用身体堵住几个大窟窿,她虽也觉得冷,却不会头疼脑热,说来也没什么,但纪瑶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像是稍稍能松一口气,抚着小崽子的脑袋,“小风,看,下雪了。” 小崽子抬起眼,懵懂地认识着这个世界。 “那些白白的东西,是天上的花,是最干净最干净的,越冷,开得越好看。” “雪……” “对,雪。” 小崽子咳嗽着伸出手,“雪……” 她怕挡住小崽子的视线,稍稍挪了挪身子,让开一个小窟窿。 小崽子的手便跟着她移动,“雪……” 她意识到,小崽子在唤她。虽然她没明白,纪瑶那样诗意而生动的描述,何以让他认错了东西,她确实白白的没错,可能也算得上“最干净最干净”,但是跟“天上的花”实在不像,“越冷,开得越好看”就更是完全不相关了。 “雪……” 她想,小崽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确然唤做雪。 “花尽雪。” 梦尘回过神,笑嘻嘻道:“大人也太生分了,怎么还连名 分卷阅读22 带姓地唤我。” 纪眠风脸色不怎么好,“不然?” “我老爹唤我作‘阿雪’,兄长唤我作‘小雪’,师姐唤我作‘尽雪’,大人选一个?” 纪眠风顿住,“兄长?” “对啊,大人不是见过吗?” “姓时?” “哦,这是我们的名,姓氏是涂山,但行走人间的时候,为了方便,就将名代姓了。” 纪眠风笑了一笑。 梦尘见他心情忽然晴朗的样子,也感到很晴朗,“大人,叫一声‘小雪’来听听?” 在他给她取“尘”这个名字前,始终是“小雪”“小雪”地唤,童音袅袅,犹在耳畔,不知用少年的嗓音唤来,是个什么感觉,梦尘颇有些期待,然而纪眠风晴朗不过一瞬,便重又心事沉沉起来,“不行。” “这么小气?又不会少块肉。” 纪眠风已提步向外行去,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梦尘默默跟在他身后,明日,他便要回应天公馆,料理完事情,就该动身返京,他腕间的珠串,今天必须诓他取下来…… 张趋庭曾告诉过众人借宿的客店,然而据老板说,自从看榜回来以后,张趋庭就再没踏出房门一步,纪眠风在门外敲了半晌,里间却没半点反应,梦尘索性一把推开没闩的房门,行装俱在,却不见人。 “奇怪……”怪字刚落,忽有风吹过,房门骤然合上。梦尘警钟大作,当即护在纪眠风身前,“有妖。” 纪眠风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被困住了?” “喂,跟你商量个事。”梦尘斟酌了半晌措辞,“你腕间那个珠串能不能借我用用,那好像是个很厉害的法器。” “多厉害?” “鬼怪退避,万妖不侵,破迷障,诛邪祟……总之,我怀疑这个房间有古怪,用那个法器,应该能找到破解之法。” 纪眠风似是踉跄了一下,“不行。” “生死攸关啊,大人。” “不行。” 八成是他不信她,梦尘正要开口解释,脚下忽攀援出影子,将她扯倒在地上,周遭景象如水波般漾开,转瞬之间,已是朱红宫墙,重叠飞檐。梦尘大惊失色,“这妖可回溯人的记忆,再造蜃景,纪眠风,无论看到什么,都是假的!” 亦有影子攀援而上,想要拉扯纪眠风,然而腕间珠串振动,他周身浮出一层淡淡的光罩,纪眠风失神良久,方蹲下身想扶起她,但浓如泼墨的影子将梦尘死死束缚,她厉声喝道:“别碰我!” 她反应过来了,狐尾做成的法器,可破一切迷障,所以眼下被回溯的,不是他的记忆,而是她的记忆! 这些影子在攫取她的神识,纪眠风碰到她,虽说不会有事,但却会被认定为同一个人,换言之,在对应的场景里,她当日所想,便会一五一十被纪眠风感知。 花白的灵堂,血红的夕阳,寂静的屏风。 纪眠风看到那个小小的孩子,摇晃着站起,“这确然是……我的记忆……” 苍了个天了,这是她的记忆! “纪眠风!别过去!” 梦尘简直要气昏过去,可她情绪越是动荡,那些影子便缠得愈紧,她的半个身子都已陷进去,指望纪眠风救她是不太现实了,不知道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会不会察觉到妖气赶来…… …… 好疼。 没有尾巴了好疼。 纪瑶临终前,让她好好照顾小崽子,她以为那是一句例行的叮嘱,没想到第二日便传来淑妃悬梁自尽的消息,小崽子初听的时候很茫然,“淑妃是谁?” 待慢慢反应过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路从自己的宫殿跑到纪瑶的永寿宫,她和一众宫人气喘吁吁地跟着,不知道小崽子那样的身体,何以跑得那么快,赶到永寿宫门口,小崽子扶着烫金的宫钉慢慢滑坐下去,胸口的哮音尖锐得刺耳,一众宫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嚎叫御医叫御医叫御医,场面顿时混乱不堪,她抬头望了眼宫门上的匾额,永寿宫,永寿,何其讽刺。 她不能改凡人的命数,但可以把尾巴给他,至少这一生,怨鬼邪祟都近不得他身,他好好地走人世的命途,不必受旁的侵扰,万一她那个成了贵妃的师姐,哪天真的狠了心要动他,也是动不得的。 说白了,主要还是用来防她师姐的罢。 她一直跟着他,可他会走得越来越高,会从皇子变成太子,从太子变成帝王,总有一天,他会走到她只能远远看着的地方,就像他爬上台阶走向他的父亲,她作为一只野猫,总有跟不到的地方,不如把尾巴借给他,人世不过百年,百年之后再拿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样,也算不负纪瑶了。 偏殿的门开着,她绕过屏风,看见她的师姐,穿着凡人的衣服,很夺目地坐在那里,她不能化成人形,那样她的脸色定然苍白,被师姐瞧出什么端倪可不好。 “我猜你会找我,所以来这里等着你。” “还是师姐懂我啊。” 分卷阅读23 “你我一起修行,朝夕相伴,我为人如何,难道你不知?” “纪瑶,是怎么死的?” “自缢而死,与我无关。” “……” 她不知道该不该信。 “你对朱祐樘那孩子,像是有些情意。” 师姐在皇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陪在他身边,大约以为她也会喜欢小孩子?她觉得有点好笑,坦白地开口:“我对他有什么情意?我对他娘亲倒是有些报恩的情意在,如今,恩已报完,他是生是死,再不与我相关。” 可能,也不全是实话。 其实小崽子的生死,于她还是有点相关的。 “你呀,还是这么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儿。” “这么多年,师姐也没变啊。” 师姐默了一会儿,“没有情意也好,这宫里,其实寂寞得很。” “师姐不能因为自己寂寞了,就用别人的性命陪葬。” “你在这里住久了,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是一样。” 结束这场还算坦诚的对话,她取了法器去寻他,小孩子正发脾气,咳得厉害,她跑到他身边,下意识缩了缩猫尾巴,虽是个皮囊,可好歹是个尾巴,她最近对尾巴敏感得很,一提起就要肉痛。 要让这法器认个主。 她低头咬了他一口,推算他此刻咳得凶狠,这一点点小痛,应当是察觉不到的,法器闪过一层红光,禁制完成,她感到一阵轻松。等他好些,还要一起去吃晚饭,她近来觉得皇子的饮食着实不错,尤其是没有馒头,纪瑶去世不久,六岁的小孩子,还是要多陪…… 尚没有想完,忽然感到一阵剧痛。 小孩子推开她的时候,法器感应其主,化利刃以相护,刹那之间,将她戳了个洞穿。 她呆了。 呆到完全感觉不到疼了。 这一切的发生她都明白,可她没明白的是那个前提,法器之所以化刃,是因为这个小孩子,想杀了她。 想杀了她? 为什么想杀了她? 她想到从前的那场风雪,他向她伸手,眼里干净得没半点尘埃,他用那双眼睛看着她,微弱却固执地唤,“雪……” 那样的孩子,怎么就变了呢?果真像师姐说的那样,在宫里待久了,所以就变了吗?可是,纪瑶那样痛苦地将他带到这世上,又弃了自己的命换他活着,难道,就是为了看着他这样活着吗? “杀心妄动,永偿其债。” 希望他记住,永远记住。 不知道小孩子听清了没有,纷乱的宫人已经冲散了他们,小孩子脸色白得像纸,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费力地喘息。那些宫人实在笨拙,不知道要将他扶坐起来,那样躺着,定是十分难受,小孩子似乎在找她,团团人影的包围中,他向她伸出手,无助得像一条搁浅的鱼。 她踉踉跄跄地转身,没有再理会他。 她不想跟着他了。 她再也不会跟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 “两清,告辞。” ☆、莫教惊起 ============================== “纪眠风……” “纪眠风!” 他回头,女子已被影子团团裹住,只剩半边模糊的面容和一只手,尚且挣扎在外,他猛然惊醒,赶到她身边,女子向他笑,可那笑仿佛有说不出的意味,“你个没良心的,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还管不管我死活了?” 他的脸色苍白,“你说,无论看到什么,都是假的,可其实,是真的,对不对?” “不管真的假的,我求求你将腕间的珠串拿下来,不然我真的要死这儿了,纪眠风,我要是死了,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家宅不宁,妻离子散……” 纪眠风有些颤抖地褪下珠串,“它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一定,记得还给我。” 珠串被珍而重之地放在她掌心。 女子的眼神,陡然冷下来。 她握紧珠串,凉薄地开口:“纪眠风。” 他怔然。 她慢慢坐起身,像拂沙子一般,将那些汹汹的影子拂开,眼见那些影子便要去拉扯纪眠风,她抬指轻点他的眉心,设下一层结界,指尖冰凉,声音亦是冷冽,“它也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梦尘没去看纪眠风的表情,她默然念咒,九颗珠子上的梨花次第绽开,散作万千细碎星光,萦绕于她的周身,只需静待一炷香的功夫,她便可恢复如从前,届时,她倒想看看,是什么妖活得不太耐烦,敢用这样的诡道。 回溯的蜃景中,她走出宫门外,终于化作人形,浑身是血,面目苍白,行了不远,便有妖闻 分卷阅读24 血腥而来,笑得幸灾乐祸,“这不是涂山的妖君吗,天下间,是谁这么厉害,把你弄成这幅样子?” 她笑了,“天下间,只有我自己这么厉害。” 狐尾铸成的法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接下来的数年,实在是一段凄凉的回忆,被妖报复,被人逼迫,梦尘看得忍无可忍,虽然妖力尚未全好,还是抬手劈出一道妖风,将眼前的迷障打碎成粉末,大梦初醒,仍是客店的小房间。 “尘儿。” 梦尘一个哆嗦,这才想起纪眠风,虽说他好像一直就坐在她身旁,她扭头,眉目透着森森的寒气,“住口。” 纪眠风的脸色好像比那日还要惨白,他固执地盯着她,青紫色的唇颤抖着,仍然叫她的名字,“尘儿。” 梦尘想起身,“我送你回去。” 捉妖的事,改日再说好了,毕竟眼下的纪眠风,比妖难缠多了。 纪眠风拽住她的腕,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身子已痛得弓起,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的手也在颤抖,梦尘咬了咬牙,冷冷道:“不要以为每次生病,我都会心软。” 纪眠风拼命喘息,说不出话,一双眼却死死盯着她,除了绝望,还有点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梦尘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小孩子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想说些“别的什么”…… 别走。 这一回,她看懂了。 为什么这一回,她看懂了。 梦尘用妖力拂开他的手,推门便要走,然而迈步的腿却怎么也踏不出去,现在不是与他计较前尘往事的时候,布阵的妖尚未显形,那妖既能差点吞了她,没了法器庇护的纪眠风更是危险,若她此刻袖手离去,实在有愧涂山的门楣。 “冤孽。” 梦尘扶起纪眠风,照顾他照顾得已然得心应手,地上本就冷气重,此刻纪眠风身上更是寒凉,梦尘探了探他的脸,又握了握他的手,“慢一点,我扶你去床上休息。” 纪眠风全部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身上,幸而她并非寻常女子,不至于太过吃力,她记得若咳得太久,他的肩背亦会随之疼痛,她扯过被子,一手揽着他,一手沿着他的肩背慢慢按去,“疼不疼?” 咳嗽有所缓解,纪眠风的胸膛重重起伏,勉力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听上去有些悲伤,“对不起。” 梦尘微微一愣,“为的是哪件事?” “……”纪眠风眼底满是黯淡,“你说的那些话,可有一句真心?” 梦尘又是一愣,“哪些话?” 我喜欢大人,偏偏就喜欢大人。 大人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我要与大人天涯海角,朝朝暮暮。 梦尘想起来了,她摇了摇头,“没有,一句都没有。” 纪眠风似乎是笑了一笑,眉眼间似有落魄风雪,“也是,这才像你。” 真是无意义的废话。梦尘没再接言,见他像是缓过来了,遂闭目调息,一炷香满,她起身,想了想,又回头,在纪眠风掌中放了一小截梨树木枝,接下来说不准有一场恶斗,还是护着这个凡人一些,“拿好,辟邪的。” 不就是回溯蜃景么,梦尘蹲下身,右掌轻拂地面,“日月照临,鉴于四方,以筑彼境,以窥其心。” 妖风四起,吹散眼前,只见清溪小村,瓦屋茅舍,三两书生立于阡陌,扬声笑唤:“又不是闺阁姑娘,还要人催妆不成?快走快走,迟了夫子要罚的。” 张趋庭对镜理衣,虽穿得贫陋,却整齐不苟,“先正衣冠,后知礼义,君子之心当如是。”说罢,方有一笑,整理了笔墨,随众人而去。 因家境着实不堪,未有功名,张趋庭虽二十有余,仍未娶妻,家中只有一老母,强自支撑着下田,换来薄资以供读书,当朝赋税混乱,朝廷征课但令缴钞,民间钞价,不值铜钱一文,然而官府逼迫,民以大困,本已拮据的日子越过越穷,乡试在即,路费未齐,老母累得病倒在床,张趋庭立于屋内,但见家徒四壁,唯剩一柜一盆一镜。 当地的土财主找到他,“听说你书读得好,小儿今年乡试,你若肯替他,你娘的药钱,我出。” 归家,临镜,久审己容。 君子之心,何谓君子之心,孝亲为君子,行正为君子,然而孝亲与行正不可两全,弃孝亲乎,弃行正乎?书生以石击右掌,直至鲜血淋漓,“读书,读书,读书误我!” 贡院门口,监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证上所记,“张趋庭,身量适中,面净,有须”,比对无误,挥手放人。 号房中,书伪名于卷,张趋庭怔仲良久,见角落积灰深厚,黯然一笑,“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他以指为笔,本欲书“捶楚尘埃间”五字,然而咬牙良久,写的却是,不坠青云之志。 梦尘本以为会铸出一个恶境,没想到如此风平浪静,便和纪眠风一道看戏,看至此处,还兴致勃勃地给纪眠风解释一二,“虽然你 分卷阅读25 们看不出来,但张趋庭写完这句,周遭已经被下了妖法,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空间来,他以为自己好好答了题,实际上,都是幻景,所以你会看见一张白卷。” 考完,张趋庭辗转良久,用所剩不多的钱资买通公馆的小吏,扔了一封书简在太子居处,科举舞弊,祈君明鉴。 “原来是他。”梦尘啧啧感叹,“果然,亏心事不能做,否则真是不得安宁。” 纪眠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放榜那日,张趋庭的心情很复杂。先喜,喜自己终没有铸成大错,再叹,叹自己寒窗多年,才学粗浅,竟不能中举,回到客店,更是悲从中来,想自己落第,母亲的药钱定是没有指望,前途已然灰败一片,穷途至此,痛不欲生。 忽而目眩神迷,闻得女子轻唤。 “官人,官人。” 张趋庭睁眼,已是自家小屋,有女子将他摇醒,笑道:“官人读书入了神,阿梁为官人温一碗茶来。” “官人?” 张趋庭茫然,拦住那女子的去路,再三追问,那女子被他问得微微红了脸,却也说清了原委。二十一年秋闱,他母亲再三筹措,终于凑了路费,而他不负所望,得中举人,风光还乡,不仅有钱治好了母亲的病,还有媒人说亲,娶了这位名唤阿梁的女子,不久,候补得了县学的小官,教孩童启蒙读书。 阿梁听他说完那个梦,笑着偎在他怀中,“官人是君子,怎会有冒名替考的事?这梦不好,阿梁不听。” 阿梁是个温柔懂事的妻子,自嫁进门,对母亲从来恭谨,母亲也喜欢她,阿梁总会折一枝山野的无名花木,放在他的案前。他在屋内读书,她在院外浣衣,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冲他微微一笑,复又低下头去。 他渐渐忘了那个凄凉的梦,从此岁月如饴,平淡回甘,他和阿梁生儿育女,侍奉母亲,一晃,便是无数的光阴过去。 张趋庭出门在外,阿梁抱着琵琶,坐在院中轻轻地拨。 “妖君,吃茶么?” 梦尘挑了挑眉,“你修行不错,能看到我。”她走上前,平淡地开口:“是打一架,还是你直接跟我走?” 女子笑了一笑,“阿梁可打不过妖君。” “你很有自知之明。”梦尘在她对面坐下,倒了杯茶,“那聊会儿天?” “好。” “为什么让他交白卷?” “阿梁想着,官人是君子,其实不愿做这样的事,便自作主张了。” “那你阻止他参加考试,不是更简单?” “秋闱乡试,英才云集,官人心里一定是想去见识的。” “后来你发现,这事对他的影响不小,索性直接筑了一个梦境,将他困在其中。”梦尘叹息一声,“阿梁,凡人有凡人的道,虽说人妖殊途,可也不绝对,你若真想伴他,只能用人的方式,不能用妖的方式,此间区别,你可明白?” “人世已然无望,何必归去,苦苦一生。” “苦也好,乐也好,都要他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何况,未至终结,谈何无望?人是如此,妖也是如此,修行未到,只有自己咬牙磨炼,而你为了延续梦境,想用旁人的性命为养料,此一错,乃弥天大错。” “阿梁知错,但阿梁不悔。” 梦尘脚下生出法阵,阵中光链数道,已慢慢缠上阿梁的周身,她启唇,如有百人同声,乃是涂山历代妖君之音,渺渺茫茫,振聋发聩,“涂山首律,警以万世。杀心妄动,永偿其债。” 远处,张趋庭正归家,见此景象,不知何事,脚下疾奔而来:“阿梁!” 阿梁闭眸不答。 阿梁,卿忘我耶? “官人送我的琵琶,还没有弹成一曲。”阿梁抬眸看向梦尘,“素闻妖君善音律,可否指点一二?” 梦尘微微俯身,引着阿梁的手,奏起《远别离》的古曲。前奏未完,阿梁的身影已消散,她笑得温软,无怨也无恨,“阿梁学会了……” 幻景崩塌,梦尘手中,唯余一面铜镜。 张趋庭醒来时,见到房中站着两个大活人,着实有不少的惊吓,“纪贤弟?这位是……” 纪眠风淡淡地道:“纪夫人。” 张趋庭连忙起身行礼,“夫人见谅,上回原该是见过的……” “没事没事。”梦尘笑得和善,“听说你闭门不出了几日,我和小郎君担心,特来看看你。” “几日?原是,原是如此……” 梦尘问他:“如此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张趋庭似说至动情处,竟有半晌的静默,“梦里,有个人很爱我。” 纪眠风一哂,“天下又岂少梦中之人?” 梦醒以后,唯余苦痛。张趋庭想起几乎无望的前路,脸色越发灰败下去,“如此还乡,定然是……”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纪眠风提步离去,“下次见我,用你堂堂正正的名姓。” 张趋庭愕然。 分卷阅读26 “冒名顶替,论罪,永不许科举出仕。”梦尘朝身后的客店望了一眼,“就这么放过他了?” “为何他认不出你?” 这话还要说回梦尘拜师的那年,老爹给她选的师父,是个常年穿着黑衣僧袍的古怪大妖,据说入门时,会给弟子“见面礼”,师父给师姐的见面礼十分可怕,他说,从此往后,旁人不能取你性命。 梦尘听得目瞪口呆,满心期待着自己的见面礼,师父凝视她半晌,亦给了她一个十分可怕的见面礼。他说,从此往后,见之即忘。 这是一个何其废物的见面礼。 妖与妖之间,即便不靠音容,靠气味和妖力也能知道对面是谁,至于凡人,就算记不起她的脸她的声音,也未必就不知她是谁,譬如宫里穿龙袍的男人一定是皇帝,譬如绝色的姑娘抱着琵琶在楼心月,谁不知她是秦淮乐伎花尽雪。除非她换了衣装,出现在旁的场合,倒确实会认不出来,可是,有什么用么? 师姐得了那份见面礼,快活得四处去打架,虽然未必打得过,但反正也死不掉,何其得意,何其圆满,而她很沮丧,非常沮丧,“哦,所以只有凡人会忘了我呗?” 师父答非所问,“忘者,亡心也。” 梦尘现在想来,还是很沮丧,“凡人见我,见之即忘,就像你小时候,其实听过我的声音,但很快就会忘记。先前,你能认出我,是因为法器可破一切迷障,今日以后,就算我和你迎面撞上,你都不会认出我是谁。” 纪眠风脚步蓦地一顿,“我不信。” “其实,忘了我,于你也有好处。”梦尘指着四通八达的街衢,“你不信,往前走两步,看看还能不能想起我的样子。” 纪眠风没有动。 梦尘向他微微颔首,神色已是寻常的冷清,“两清,告辞。” 离开纪眠风,梦尘先去寻了时月风和知非,简明扼要地解释了来龙去脉,将铜镜交给知非,“阿梁不肯蹲大牢,自行散去了神识,我疑心她不只能回溯记忆,甚至可窥前世,你既喜欢做法器,便送你了。” 说完,又看了一眼时月风,“金陵是你的地界,阿梁虽善于隐匿,可你查了这么久都查不出,实在有失颜面,本想狠狠告你一状,重新送回山里修炼,但看在你替我管了那么多年地界的份上,暂且对老爹保密好了。” 时月风看向知非,“她是不是涂山最冰冷无趣的妖君?” 知非点头,“很是。尾巴拿回来以后,没有先前惹人怜爱了。” “怜爱?”梦尘顿了顿,嫌弃道:“这么可怕的字眼,亏你说得出来。” “所以,你和那小子,后来如何了?” “自然是各回各家,各走各路,不然还要如何?难道我把他打一顿,以出这十年的恶气?”梦尘想了想,有点纠结,“不好罢,毕竟是个小孩子。” 知非托着腮道:“梦尘姐,说句公道话,他犯错的时候才六岁,小孩子没有正确的教导,很容易走上歧路的,他虽可气,却也可怜,你还想着把他打一顿,我觉得他更可怜了。” 梦尘无动于衷,“是非善恶,黑白分明。若有妖为乱人间,难道因为那妖蒙昧无知,便可从轻判罚,网开一面吗?” 时月风沉吟半晌,“一般来说,大家都是这么判的。” “……” “不说那小子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回去镇守你的地界吗?” “要不,你再帮我管一百年。”梦尘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恩没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镜心劫》里的铜镜和那位神秘女子,就是这本的阿梁和知非……(想不到吧.jpg) 下回预告: “我曾做错一件事,自知不可饶恕,可总是不能甘心,姑娘帮我问问她,问问她肯不肯原谅我。” ☆、晓风残月 ============================== 楼心月一如既往地热闹。 知非穿行于各个宴席之间,深感最近的凡人很了不得,明明是来画舫倚红偎翠,饮酒听曲,竟还能拿出一本正经的派头,甚有见地的品评时局。听来听去,无非就是当朝的皇太子多么英明神武,和应天府尹于大人里应外合,将贡院诸位大人的老底都扒了个干净,又是如何高效迅速地重新阅卷,张贴了新的取士榜,如今,江南的读书人但凡提到太子,高兴得恨不得胡须飞上眉毛,眉毛飞上发顶,夸得是天花乱坠,耳不暇接。 知非感叹,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读书人。 九月末的时候,应天府派了人来,一番检查,发现竟有酒客伪造朝廷宝钞,按照那些官吏惯常的行事,定要敲诈勒索一番,寻个名目收点银子,或者将楼心月弄得一片狼藉,可出乎意料的是 分卷阅读27 ,这次竟然格外客气,听说是得了太子的训诫,舫里的宾客听了,纷纷赞叹不已,没想到太子忙着审理科举大案的同时,还能抽空管一管其他的杂事。 楼心月闭门整顿了三日,重新开张的时候,十分地门庭若市,连五十多岁的李老郎中都能老骥伏枥,称甚是想念小娘子们,听得知非差点想把他踹出门去,不过李老郎中刚刚坐定,官府就来了人,连请带抬地将他送到应天府公馆去了,知非将此事告诉了梦尘,“我隐约听说,太子连日查案,事情刚结束就病倒了,虽然那边瞒得很严实,但把李老头都请去了,估计不太好。” 梦尘“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画舫二层的雅间飞出一个杯盏,知非吓得往旁边一跳,无可奈何摇了摇头,继续往堂前走,不远处,正传来秦妈妈愤怒的声音。 “公子存心砸场子的吗,不是我楼心月不做生意,实在是说了无数遍,花娘不见客,其他的姑娘公子随便挑,花娘的规矩,方圆里都是明白的,公子再这么纠缠……” 知非瞟了一眼,连忙上前,“秦妈妈,这儿交给我吧。” “哎呦,知非姑娘,你来得正好,给这愣头的公子好好说说理。” 知非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她,知非不知该说什么,咂了咂嘴,“你找梦尘姐?” 对方神情显得很恍惚,“梦尘?” “她只告诉你,她叫花尽雪么?”知非也有点惊讶,“那就奇怪了,她很不待见这个名字。” “眠风梦尘,本为一语。” 良久,知非叹了口气,“公子随我来吧。” 人未至,先闻歌,珠帘绣幕掩映间,依稀可见女子淡黄裙衫,斜倚美人屏,抱梨木琵琶,低眉信手,弹唱着时兴的秦淮小曲,紫衣的公子酒酣半卧,眉目慵懒,执红牙板击节而和。 “你这一手琵琶,莫说冠绝秦淮,就是冠绝天下,也当得起。” 女子放下琵琶,低头去拆义甲,“你就算把我捧到天上去,也不能多弹一曲了。” 时月风看着她的动作,饶有兴味地问:“除了你,我没见谁弹琵琶用义甲,女孩子家,把指甲留长些不好么?” 梦尘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习惯了吧。” 知非轻咳一声,时月风望来,扬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懒懒起身,同她一道出门去了。纪眠风走上前,隔着珠帘,看不清面容,只见她微低着头,专心拆卸义甲,并不是什么刻意的动作,却透出清冷而矜贵的艳色,虽美,却是生人勿近的疏远。 见之忘其容,唯记其风华,甚艳,甚韵,甚冷,甚香。 他从未将那些褒词放在心上,因她在他面前,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但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见之忘其容,并非虚妄夸大之言,他已记不起她的样子,可是,他还是想仔细地看她,好好地看她。 梦尘听外间没了声响,疑惑地抬头,却看见一个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她愣了好半晌,“谁放你来的?” “我有一事请教姑娘,非来不可。” 梦尘笑了一笑,“奴家左右闲来无事,小郎君且说一说。” “我曾做错一件事,自知不可饶恕,可总是不能甘心,姑娘帮我问问她,问问她肯不肯原谅我。” “这就是小郎君痴心了。试想,路遇盗贼,将小郎君的钱袋抢了去,小郎君心怀怨愤,追了十里地,将钱袋夺回后,难道还要记恨个三年五载?本是意外一场,既没有记恨,又谈何原谅?” 原来,他只是盗贼。 原来,她从未上心。 “在她心里,我永远只是个小孩子,对么?” “她活得太久,久到自己都记不清,在她眼里,学步小童是孩子,古稀老翁也是孩子,说句难听的,哪怕这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她还会好好地活着,默默地看着,小郎君又在执着些什么呢?权且当个奇闻,老了同孩子们念叨几句,也算一辈子的谈资了。” 纪眠风笑了一笑,说好。 梦尘见他转身,忽然道:“小郎君且住,我送你一程。” 纪眠风还是笑,还是说好。 梦尘和他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市,他走得很慢,梦尘也随着他放缓了步子,人间的光明和热闹与他们擦肩而过,如江水奔流。 “以后,别这样一个人跑出来,遇到危险怎么办?” “不会有以后了。”纪眠风望着似无尽头的长街,仿若自语,“因为再遇不到那只妖怪了。” 梦尘差点被自己绊倒,她稳了稳,肃容道:“虽然在你们看来,精、灵、妖、怪并无分别,我们也经常囫囵自称为妖,但严格说来,我以人身降世,属于灵类,可被唤做妖灵,却不可被唤做妖怪。” 纪眠风看向她,“你为什么叫花尽雪?” 梦尘默了半晌,笑道:“路还长,我给小郎君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狐狸在山中修行,无论寒暑,无论阴晴,总喜欢卧在一株梨树下 分卷阅读28 ,后来,狐狸变成了翩翩的少年,梨树开出的花也变成了姑娘,少年和姑娘自然还是在一起,少年娶了姑娘为妻,将梨树种了满山,两个人也曾作些酸诗歪词,什么‘卿身花与雪,君心风与月’,自认占尽风花雪月,余生圆满。” “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时值月白风清,少年心情大好,遂取其名为‘时月风’,但是,第二个女儿出生的时候,满山梨花本是簇簇盛开,却一夜落地成雪,姑娘耗尽修为,力竭而化,少年自此隐遁红尘,不问世事,后来,光阴无数,山上的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少年却再也等不到他的姑娘了。” “‘自从花尽雪,风月不相关’,”梦尘笑得浑不在意,“你看,分明还是风花雪月,却这么悲凉。” 马车疾驶而来,她都毫无察觉,纪眠风连忙伸手,梦尘没有防备,踉跄跌至他的胸怀,红尘百味中,淡淡的药味刹那清明,她有点恍惚,感觉有人轻轻拥着她,克制而温柔,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梨花开时,一树雪垂垂如笑,春光如此,何以悲凉?” “只见霜雪,何处春光?” 纪眠风淡淡一笑,“在你阿娘心里,你便是这世上最好的春光。” 梦尘怔愣良久,忽觉气氛实在古怪,亟亟从他怀中退开,“苍了个天了,老身我行走江湖数百年,从未惹过什么风流情事,小郎君你离我远一些。” 纪眠风没说什么,只是一哂,继续沿街徐行。他本是病中休养,晚风冷峭,胸中愈发不适,然而此夜温淡如叹惋,恐一生不可再逢,他步履缓缓,只盼同途无尽头,至少,殊途以前,为此珍重。 眼前的人世看着熙攘热闹,号为太平无事,然而,晏安则易耽怠玩,富盛则渐启骄奢,历朝历代,无不是开头奋发,中道衰驰,终至覆灭,梦尘走着走着,不免生了些感慨,“这万里江山,就要落在小郎君的肩上了。” “我知道。” “小郎君想成为什么样的君主?” 梦尘以为他会答秦皇汉武之流,为帝王者,大多想建立千秋功业,彪炳史册,永垂后世,或开疆拓土,或编书纂典,或修宫筑城,然而纪眠风想了良久,只平静地说:“守成之君。” 守成。 梦尘有些意料之外,“为何?” “帝王业,从来都是血泪成书。” 公馆已近,梦尘情知,不能再送了,她抬头,像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慢慢打量眼前的这个少年,病骨凡心,云衫松袖,在浩浩的人海中,不知为何,有些难忘。 她记得,那日残阳如血,他予她荒唐一刀。她观人世,本如华灯走马,梦幻泡影,却在猝不及防间,无端卷入十丈红尘,有了淋漓爱恨,贪嗔痴怨。 梦尘喟叹一声,抬眸而笑,“一路保重,小郎君。” “你也是,老妖怪。” 纪眠风已走远,梦尘尚站在原地,直到背后响起一声沉沉的笑,“老妖怪思凡了,朽木可雕,奇也怪哉。” 梦尘回身,行云流水地卸了时月风一条胳膊,笑得很和蔼,“偷听,嗯?” “天地可鉴,我只听到最后一句!”时月风痛得连连吸气,将脱臼的胳膊扳回来,“那小子很有本事,虽说,我十分地瞧不上他从前所为,但若没有那一刀,你直到今日,都会以局外之人的面目游荡于世,姑娘家太冷,就不大可爱了。” 梦尘继续笑得和蔼,“我冷么?” “哼,你因为阿娘的事,从小就自暴自弃,我知道你最初为什么不喜欢那小子,他凡人娘亲生他的时候,让你想到自己了是不是?你不待见自己,所以也不待见他,别过来,放开我胳膊,哎哎哎!” 一炷香的功夫后,时月风已是满面冷汗,犹有后怕,暗道这丫头还是没有妖力没有尾巴好些。“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虽然我知道问了以后,必然少不了一顿毒打,但,我还是,十分之好奇。” 梦尘径自往前走,没搭理他,时月风大义凛然地凑上去,视死如归地开口:“李老郎中被请去的那晚,你不在楼心月,也不在家,敢问……” 扑通一声,时月风直接被踹进了河里。 第二日一早,东宫的仪仗浩浩荡荡返京。知非混杂在热情欢送的百姓中,左拥右挤,颇为难受,“梦尘姐不来吗?” 时月风护了她一把,抬手悄然指了指上方,“看城墙。” 城墙上,蹲着一只白色的狐狸。 梦尘在周身施了障眼的妖法,凡人看不到她,不过,大约也没有哪个凡人,会这样闲来无事地往城墙顶上看,他们都在看皇太子的车辇,虽然,皇太子的车辇也没什么好看的。梦尘自己也没太想明白,她一大早爬上来是为了什么,看日出吗?就像李老郎中被请去的那晚,她也蹲在公馆的屋顶,好像只是为了看月亮。 公馆的屋顶很开阔,风很凉,月亮很大。 郎中在底下进进出出。 尽忠和方正怀在角落窃窃私语。 “殿下在京时,并没有病得这样频繁,是不是金陵水土 分卷阅读29 不好,或者……你说,殿下前些时候,和那位姑娘在一起,是不是吵了架,被气病了?” 是,不仅吵了架,还被气病不止一次。 “傻,殿下那样的人,和谁吵过架?若真的吵架,只能是动情了。要不说‘情’字厉害,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消魂,不过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能再让旁人知道。” “为何?” “不管那姑娘是什么来路,都不是与殿下一路的,殿下选妃在即,切忌节外生枝,俗话说,无缘之情,是为冤孽,冤孽,懂么?” 她很懂。 “这些都是你妄自揣测的,依我看,殿下也可能是撞了妖邪。” 那只妖邪此刻正坐在上头。 “妖邪?你有什么证据?” “我无意中发现,殿下的枕头下,藏了一截梨树木枝,不是说桃木辟邪吗,我想着,梨木应该也是辟邪的,因为殿下只要出门,必然会随身带着……” 郎中终于离去,内官们又折腾了一会儿,方留了两个值夜,余下各自归寝。 冷冽的空气里,尚有未散去的药味,闻起来实在很苦。 有低低的咳嗽声。 月亮升至中天的时候,咳嗽声停了,想来总算睡安稳了。 月亮落到树梢的时候,咳嗽声又响起了,像是拼命压抑着。此刻正是好睡,值夜的内官半点动静也没有,此刻易犯咳疾,算起来,他并没有睡多久,便这样硬生生咳醒了。 她不在的十年里,他在宫里都是怎样过的? 梦尘又想起,那日她对时月风说,自己尚有一个恩没报,时月风气得垮了脸,“又闯了什么祸事,给我一五一十招来。” “唔,这要从今年四月,我闲来无事,踹了泰山几脚说起。” “踹了什么?你踹了什么?”时月风一跃而起,幸好被知非及时拦住,才没有当场打起来——虽然他也打不赢。“泰山地震,是你干的?花尽雪,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我真的想现在就宰了你!” “你很有自知之明。” “又是为了那小子?” “再怎么说,他也是纪瑶……” “不要提纪瑶!你哪一次不是说为了纪瑶,花尽雪,我看你不是为了纪瑶,你是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涂山的铁律是什么,泰山地震,虽然没有人命,但这是乱了人道的,你身为妖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我知道,按律,应受天雷七七四十九道,我可是跪在山顶受了九九八十一道,也算诚恳伏法了。” 知非和时月风的脸上,出现了高度统一的悚然。 “八十一道?以你剩下的那点妖力,怎么没死呢!” “我纵横妖界数百年,难道靠的只是那一身妖力?” “是吗,那报恩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那是一位路过的好心的凡人小姑娘……” …… 东宫的仪仗已行了很远,纵然她站得高,也不能看得更远,目光尽处,唯余朝霞如烟罗铺展,她降于此世数百载,将来,还有千岁万年,长得望不到头,但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些寻常看惯了的景致,也会在某些时刻,楚楚动人起来。 不枉她这样早爬起来。 金陵风物皆好看,月亮也好看,太阳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闲话: 从上一本的书评中收获了很多感悟。 感悟1:不要拖进度,不然会被追着问什么时候和好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娃(死亡三连问),所以本文虽然男主别扭,但奈何女主太飒,剧情进度直接拉满。 感悟2:不要男二or女二!多角恋太难了,人间不值得。男女主从一而终多好。 感悟3:大约是上一本的男主太清太正,所以物极必反,这次特别想写一个臭不要脸的男主。大约是上一本的女主太记仇太逃避,所以物极必反,这次特别想写一个爱恨淋漓的女主。 感悟4:想写虐恋,可是谁不喜欢甜甜的爱情呢!所以这本的标签是“欢喜冤家”+“虐恋情深”,不靠配角推动,全靠男女主彼此相爱相杀,我可以! 感悟5:感觉这本的画风算不上严格的虐恋,如果(我是说如果)还有下一本的话,根据物极必反原则,一定会写那种相杀到极致永不能在一起的男女主,嘿嘿。 ☆、番外:江南秋 ============================== 纪眠风始终没有告诉花尽雪,他借她厢房小住的真相,并不是他说的那样。 她以为他此行南京,只带了内官和侍卫,并无什么可以调动的人手,故而为了不受掣肘地查案,不得已“投奔”了她。然而,他虽无才能,到底忝居东宫十年,远没有那般 分卷阅读30 落魄和单纯,她和一批又一批刺客交手的时候,宅邸外早有暗中潜伏的下属,只不过没有他的号令,无人敢轻举妄动罢了。 谁也不是傻子。 就像花尽雪看见刺客,那种紧张感是装不出来的,显然以她的功夫,她总不会是担心自己,打完架下意识朝他的一瞥,以及松一口气的小动作,无不泄露着她的心事。 她在意他,十分在意他。 许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骤然落入市井,红尘里的假意真心,在他眼前刹那分明。纪眠风冷眼观战,看着看着,便想起自己来此的另一个真相,那个他私心里不愿承认的真相。 他喜欢她的在意。 先前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将她想了一遍又一遍,她对他固然真心,可真心的背后,是她所谓的情爱,还是利用,他说不清。她来得热烈,像江南的秋意,一夜之间,满城树色褪群青,枝枝叶叶都在风里丢盔弃甲,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轻信的人,可偏偏要与她做一场豪赌。 他信她,不计后果,心甘情愿。 午间茶余,花尽雪风风火火闯入他房中,纪眠风瞧着她翻箱倒柜,一身仍是烧饭时的布衣短褐,高高挽着袖子,露出皓白手腕,纪眠风越瞧越不得体,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样横冲直撞是要找什么?” 她看出他的心思,嗤笑一声,扬起一只皓白手腕,向外头一指,“大人去街上逛逛,卖布的、卖豆腐的、卖馄饨的那些妇人姑娘,干活的时候不都是露胳膊露腿,若要去城南的田地上看,只怕更多呢。”一缕青丝垂下,她顺手别在耳边,“我又不是小姐闺秀。” “我也不是正人君子。”纪眠风淡淡接话,“世上如我一般的数不胜数,你既生得好看,更该小心那些歪心思才是。” 花尽雪闻言抬眸,眉眼弯弯地问他:“大人也觉得我生得好看?” “也?” 花尽雪翻出一套舞服,笑得很大声,他没有见过这样无礼无仪的女子,可他反而觉得她明亮,所以才会匆匆数面就牵肠挂肚。她替他掩上门,轻飘飘去了,“大人午安。” 她取舞服是要做什么? 午安才怪,他歇得下才怪。 不多时,便有人叩门,他贴着门偷听壁角,原来是楼心月的舞姬们来向她请教新排的舞,庭中一时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她抱着琵琶奏起乐曲,泠泠的音色格外好听,衣香鬓影姹紫嫣红地顺着日光爬上窗纸,衬着小院苍翠的绿和砖瓦的白,实在是雅俗共赏。 他打开门。 莺莺燕燕们还在震惊,花尽雪已用形影莫辨的速度将他推回去,“大人,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 “花尽雪,人有三急。” 她一怔,眉目拧成纠结的形状,神情有些凶巴巴,“憋着。” “不行。” 花尽雪瞪了他半晌,抽出壁上悬挂的佩剑,以匪夷所思的力量直接劈开了屋后的墙板,面不改色地掸了掸灰尘,“绕过去。” “……”纪眠风默了片刻,“我晚上住这里?” 花尽雪理了理发钗,很气定神闲,“两个厢房呢。” 重九大宴,她应命前去奏乐,却暗中调了一下名单,中秋前日在画舫的姑娘一律不得前往,就是怕她们认出纪眠风,虽说席面与乐台素来隔得很远,天色又暗,应当是看不出的,但老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番为求谨慎,还是让他避着为好。 “其实,我翻窗也行。” 花尽雪狐疑地将他一望,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没事,有钱。” 关上门,院里的莺莺燕燕才小声地开口询问:“花娘,刚刚的公子是?” “他吗?”花尽雪的声音很高深莫测,“一个无家可归的野男人。” 皆是风月场温柔乡过来的女子,众人见她神态自若,便也放松下来,说话恢复了姐妹间惯常的直接,一个叫“舫主”,一个叫“花娘”,一个叫“姐姐”,将花尽雪团团围住,一面打趣一面八卦,嚷着方才没瞧仔细,要让纪眠风出来过过眼。对着这些人,花尽雪自然也没个正经,甩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丑媳妇儿,见不得公婆的。” 屋内,丑媳妇儿纪眠风比了比方才的佩剑,忍住了杀出门去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低的笑意。 日头偏西,花尽雪送走了楼心月的姑娘们,给新近编排的舞取了一个颇有风致的名字,“江南秋冷红衣落”,于是名之曰《红衣落》。 换下舞衣,穿上寻常布衣,花尽雪的优雅香韵立刻烟消云散,纪眠风看着那个搬着小板凳,吭哧吭哧洗衣服的女子,竟觉得十分别致生动。 别致生动的花尽雪抬起头,笑得纯真且无害,“大人多看看,好好学,等今晚洗漱了,明天记得洗衣服哦。” 纪眠风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哦,还要晾出去——晾衣服,大人总会吧?” “……” “大人这是什么表情,我给大人提供衣食住行,已经很体 分卷阅读31 贴了吧?大人总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为所欲为嘛。”花尽雪的眼里亮晶晶一片,显然憋了许久的坏水,“外袍倒也罢了,里面的……” 眼见她越说越走样,纪眠风连忙打断,“还有什么,你说,我学。” 至晚,两人各自回房安寝,纪眠风正睡意朦胧,忽然听见庭院喧哗起来,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扰人得很。他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竟有几十个不同的声音,尤其还有一两个大嗓门,照这个阵仗,不出片刻,左邻右舍都要头疼。 “哈哈,孰湖君,你可又迟了。” “俺住得偏嘛,老大也是奇怪,开会就开会,何必选在扬州君的地盘上,总不能嫌荆梁不够大,是不?” “君上和扬州君出去了,说是调查金陵妖乱,临走前吩咐吾等守好此地。” “敢问冉遗君,老大这宅子是有什么法器?我和孰湖君来得晚,可有错过什么?” “无妨,君上近来做人做得高兴,只是担心凡人打家劫舍罢了。” 纪眠风总算听出些眉目,孰湖、冉遗皆是上古异兽之名,昔年大禹分天下为九州,扬州、荆州、梁州皆在其中,而众人口中频繁出现的“扬州君”,约莫就是花尽雪所说,由涂山后人世代继承,镇守一方的妖君。 “等等,俺好像闻见人味儿了。” “咦,真的哎,还是个男的。” “是啊是啊……” 孰湖君粗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吼道:“老大藏人了——!” “藏人了!” “藏人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庭院哗然,孰湖君振聋发聩的呐喊盘旋回荡良久,忽然有轻轻的开门声,好巧不巧正是那间众矢之的的厢房。 白色的月,墨色的影,一个凡人少年。 纪眠风很震惊。 眼前的场景已然超出他的认知或想象,满院皆是妖,有吊在树上的,有泡在水里的,有浮在空中的,有攀在屋顶的,千奇百怪的模样,千奇百怪的姿势,实在有些骇人。 插在土里的妖先开了口,一听便是孰湖君的嗓音,“怪得很,鹿蜀姐姐,他是不是在看你——怪了怪了,他又看我了,仿佛他看得见我似的。” 只见凡人少年冷静地开了口:“我就是在看你。” 沉默。 继续沉默。 依然是沉默。 水里的冉遗君终于勉强缓过来,咳了一声道:“君上要是知道了……” 刹那之间,小院妖光连片,千奇百怪的妖纷纷变作人形,整整齐齐站在纪眠风面前,孰湖君低声道:“奶奶的,俺们的修行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鹿蜀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看他腕间的法器。” “怪不得!”孰湖君倒吸一口气,“俺是最后一个发现的?” “是的。” 孰湖君顿时泪眼汪汪,几步走上前,赔笑问:“少年,俺们吓到你没有?” 纪眠风:“……” “你就是老大的男人?” 纪眠风:“……” “老大她对你好吗?没欺负你吧?” 冉遗君又咳了一声,“孰湖君,越界了。” 鹿蜀君坐在树上,笑得枝叶簌簌,“冉遗你也太板正了,孰湖倾慕君上多年,与这位凡人少年,定有许多的体己话,且让他说一说又何妨。” 纪眠风淡淡道:“我不是她男人。” 孰湖君脸色一松,“我说嘛,指不定老大和他,就是报恩的关——” “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纪眠风说到后半句,莫名有些心虚,但他听到“倾慕君上多年”,竟没由来生出一种气闷,有意想刺痛对方一二,因此稳住了神情,很清高,很不要脸。 鹿蜀君从树上掉下来了。 孰湖君的脸色,彻底垮了。 被击垮的孰湖君艰难地抬起手,拍在纪眠风的肩上,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絮叨:“老大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别看她不咋说话,其实老好了,如果她欺负你,那是因为她在意你,俺们做妖的不能轻易动情,这玩意儿影响道行,对于老大来说尤其如此,唉,我说你为啥能看见俺们呢,老大是真的宠你,掏心窝子对你好啊……” 纪眠风忍不住确认了一遍:“你说的,是花尽雪?” “可不咋的,”孰湖君做出一个情切而肃穆的表情,“年纪轻轻就执掌九州之二,涂山花尽雪,荆梁妖君。” 冉遗君忽然道:“君上回来了,孰湖君。” 纪眠风立刻被推入屋中,孰湖君慌不择路地关上门,一脸做贼心虚的模样,纪眠风实在好奇,支起窗,隐在阴影处,打算瞧一瞧传说中面冷寡言的荆梁妖君。等了片刻,只见淡黄的弦月里,走出一个淡黄衣裙的女子,凌空踏足,宛如云间另一抹皎皎的月,她只从容地徐行而来,院中诸妖已整齐地低头行礼,一本正经地唤她荆梁君上。 花尽雪略一颔首算是回礼,坐在黛色的顶瓦上,嗓音 分卷阅读32 清冷得像江南秋水,“劳动诸位来此,近来荆梁可好?” “老大放心,并没有什么大乱,一些乡野的小妖,俺们还不放在……”孰湖君对上花尽雪的目光,越说越气短,“对不起老大,俺错了。” 鹿蜀君叹了一口气,适时地圆场道:“君上,孰湖的言语虽莽撞,办事却渐有条理,上回他大意放走狱囚,害君上受伤,已经痛定思痛了。” 孰湖君连忙附和,“是是是,对对对。” 花尽雪淡淡地开口问:“痛从何来?是本君受伤,还是疏忽失职?” 纪眠风听得一笑,不得不说,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切中要害,花尽雪今夜的举止,确有一方妖君的模样。冉遗君等依次汇报情况,表明虽然荆梁暂由扬州君代管,但由于她花尽雪的严谨传统,大小事都能够井然有序,并没有什么值得请示扬州君的地方,花尽雪或沉思或点头,偶尔会开口询问几句,或者提点几句,果然是十足十的面冷寡言。 说到底,花尽雪与他,是一类人罢。 无论她为舫主、为妖君,从来都是别人指望着她,哪怕心里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或坚强,也不敢在下属面前流露分毫,久而久之,自然就形成了面冷寡言的外在形象,所谓风致,所谓清冷,不过是她全副武装的模样,就像…… 就像他在东宫。 说完正事,花尽雪的目光堪堪落在板正的冉遗君身上,“冉遗,本君有个小问题。” “君上请吩咐。” “今日怎么都变作人形,整整齐齐站在院中?” 孰湖君的脸色有点慌张,冉遗君行了个礼,答得很肃穆:“吾等发现君上在此藏了男人,生怕原貌不堪,犯下惊扰之罪,是以依着凡人的礼,才敢与他相见。” “他看得见你们?”花尽雪的面目终于起了波澜,扶额叹道:“我忘了。” “所以,老大,他真的是你男人吗!” “不是。” 孰湖君的脸色正放晴,忽听自家老大叹了一口气,“他是我的冤孽。” 鹿蜀君扶了扶酸倒的牙,同情地望了一眼再次被击垮的孰湖君,体贴地圆场道:“君上,那少年见着我们,倒也十分镇定,问候一二句,便回房休息了。夜色已深,我们就不叨扰了,免得误了君上的良宵。” 待众妖散尽,花尽雪仍未动,坐在屋顶上,瞧着空寂的庭院发愣,抱着膝,托着腮,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照亮庭院的池水,风吹过,像一片动荡的碎玉,花尽雪的目光也随之动荡,渐渐地,落在厢房半开的小窗上。 唇角微抿,带出一点笑意。 纪眠风的位置选得刁钻,他能够看见花尽雪,花尽雪却看不见他,是以他没有动,江南的秋风拂过花尽雪的衣裙,吹入他的心怀,恍惚之间,竟似又与梦中的一树梨花打了照面。 许是花尽雪靠近他时,那阵若有若无的梨花清气,总让他想起一些东西,无尽的朱红色宫墙、积灰满殿的破败宫室、安乐堂里阿娘种下的梨树……那是一段暗无天日、不堪回首的岁月,可也是他午夜梦回、朝思暮想的地方。许多隐秘的心事,都随着故人的风流云散而沉底,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重来的机会,可这不过是内里寂静的惊雷,无人可说,无人可解。 花尽雪的出现,像一阵风卷入蒙尘的殿宇,骤然,尘烟弥漫。 方正怀和尽忠闲聊的时候曾说,喜欢上一个姑娘,就会产生一种幻觉,认为这个姑娘和自己一定在哪里遇见过,或者是梦里,或者是前生。纪眠风此刻,就有同样的幻觉,所以,他对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却原来,她是他记忆里,那只如影随形的野猫。而他是她记忆里,那个落魄羸弱的孩子。 他以为的初见,于她,不过是场别开生面的重逢。她看他依然是孩子,可他知道她是谁的时候,已将她看成一个女子。想来世事多可笑,这个他心动的姑娘,竟从未将他看成一个男人。 启程离开金陵的时候,纪眠风忽然想起那夜月下的笑意,想起去寻张趋庭的那日清晨,她似笑非笑地望他,“大人,叫一声‘小雪’来听听?” 想起秋雨濛濛,小院青苔难行,他一个不防摔得狼狈,她好整以暇地撑着伞,笑得乐不可支、隔岸观火,鬼使神差的,他想起孰湖君那句“如果她欺负你,那是因为她在意你”,心里,竟生出一点窃喜。 也许,他在她心里,未必是她所说的那样。 自欺欺人也好,既然此生无缘,总归要留一点妄念,才能安稳度过漫长年月。 此去,他依然是东宫的太子,天下的储君,可是,纪眠风也曾真切地存在过,他会坐在小板凳上笨拙地洗衣服,然后在晾晒的时候,故意将水花甩给身旁幸灾乐祸的女子,他学会了生火添柴,分清了油盐酱醋,还能厚着脸皮点菜,他可以跟着她七弯八拐到一处苍蝇小馆,捧着碗蹲在店角,品尝据说很“地道”的美食。翻滚卧红尘,烟火销寻常,他已是如此的俗不可耐,如此的,鲜活雀跃。 倘若他生有幸,定当载酒重来, 分卷阅读33 渡口问舟,于秦淮河畔,登上一处画舫,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台上的女子终于粉墨登场,而他已斟满杯盏,等她水袖轻展,跳上一支《红衣落》。 作者有话要说: 纪眠风下线,东宫太子朱祐樘(cheng,第一声)即将上线。 第一章完,感谢收看。 ☆、东风和雪 ============================== 梦尘离开了金陵。 数十年前,王土之南,有大妖自牢狱中脱逃,她与之力战,虽然收服,但也难免挂彩,遂化了狐身,于密林中休养,正是那个时候,她遇见了纪瑶。 少女见到她,轻轻“呀”了一声,蹲下身道:“好白的狐狸啊,一定是妖怪。” 梦尘至今都没想通,何以“好白”就是妖怪。纪瑶已将她从头到脚翻检了一番,“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家。” “不必,凡人的草药于我无用。” 少女看见狐狸开口说话,惊喜得不得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妖怪,活的妖怪啊!” “……”她不是妖怪,是妖灵。 “我家里有一棵神木,据说它的叶子可以疗伤,妖怪大人,求你了,跟我回家跟我回家跟我回家……” “……” 少女是当地土司的女儿,家中确然有一棵巨大的神木,托它的福,梦尘不仅痊愈迅速,妖力也小有进益,是日,她化成人形,“你相助于我,有何愿望,我能办到的,定会替你达成。” 少女愣了好久,一声惊叹,“你长得真好看啊!” “……” “我没什么愿望,就是,就是有些孤单,所以才会带你回家,妖怪大人实现了我的愿望,是不是就不会陪我了?” 梦尘想了想,“我陪你一世,怎样?” 她以为,少女会和许多人一样,相夫教子,终老故土。是以这一诺,她许得轻松又容易。 当地民风剽悍,鲜闻教化,最热衷和官府干架,若是缺衣少食了,就去附近的城池搜刮一番,终有一日朝廷忍无可忍,举兵围剿,俘虏了无数男女上京。 这一页,史册载之曰,大藤峡叛乱。 无人知道那个少女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纪,便以部族之名作为她的名,瑶。 神木荫荫,有狐绥绥。 如今,翠叶依然,迎风簌簌,却已无人来此。梦尘在此盘桓了一年,朝暮修行,不问世事,她久惯独行,此番不知为何,竟觉出些寂寞。不过,她没能待得太久,因她还欠着一个恩。 时月风所言不差,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若尽数劈在她身上,还能有命活着,除非是老天不长眼,或是凡人缺心眼。诚然,老天一如既往地心明眼亮,七十一道天雷下去后,她便从山顶摔下去,也不知踉跄滚到何处,正撞见一户读书人家的小姐,小姐举家赴京,因父亲听闻泰山素有帝王碑刻,特来攀登瞻仰,小姐半道崴了脚,并两个丫鬟在一处庙宇歇息,没想到一只狐狸砸通了屋顶,灰头土脸堪堪落在她面前。 小姐名唤张凤晚。 砸通的屋顶漏出一片天空,乌云滚滚,电光乍现,第七十二道天雷劈下来,张凤晚下意识抬手一挡。 万钧雷霆若碰到凡人,不过是划出一道小口子,这及时的善行,将梦尘即将灰飞烟灭的命数,硬生生改了过来。 张凤晚抱起眼前的狐狸,见其生有九尾,便知妖异,丫鬟连声劝着小姐丢开手,“小姐,这妖狐恐怕不祥,天雷是老天降下的劫难,合该它命数如此。” “何为命?它遇见我,难道不是它的命?”张凤晚一边说,一边挡下了第七十三道天雷,两个丫鬟看得面如土色,张凤晚却付之一笑,“佛陀舍身饲虎,以证众生为一,我虽没有那般的慈悲心肠,却也愿修一颗常心,见此狐如见众生,老天不容它,我偏要救它。” 整整十道天雷。此恩,恩重如山。 梦尘给了张家小姐一枝梨木,允了她一个承诺,一旦折断此木,千里必至。 二十三年的正月,梦尘出现在张凤晚面前,这位小姐比上回消瘦了许多,脸色微微的苍白,唯有那一双眸,清澈又执拗地望向她,“梦尘,我要你兑现承诺。” 张凤晚要逃婚。 因为是宫里的赐婚,若真的逃了,乃是罪无可赦的重罪,故而,必须要寻一个替身。梦尘算了一算,皇帝今年该是四十岁,虽不是青春少年,但又何至于让张凤晚抵触至此,“我听说,选妃乃是大事,需经过一层层的挑选,方能定下,你既不愿意,随便露出些破绽,坏些举止,不就不会被相中了么?” “我若坏了行止,教人如何看我张家?”张凤晚抿唇,眼神幽冷,“我这一生,为父兄所困,为家族所累,可我不信命,也不认命。” 分卷阅读34 “皇宫大内,可是人间最鼎盛最显贵之处,多少人挤破了头往里冲,你却拼了命想逃?” “世人孜孜以求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想要。皇宫里的女子,不过是豢养笼中的鸟雀,争着向主人婉转献媚,抢夺并不慷慨的施予,可我只想要一心一意待我的夫君,便是布衣糟糠,我也甘愿。” 梦尘想起纪瑶,想起师姐,默然良久,“好,我给你自由,这一世,我替你过。倘若有朝一日,你后悔了,依旧可以回头。” 张凤晚的脸上,终于有了鲜艳的颜色。 梦尘忍不住好奇,“其实,糊里糊涂地嫁了,未尝不会有好结局,你果真愿意舍弃眼下的安逸,去换不定的将来?” “寡言笑,慎举止,自幼多病,这样的人,当真有安逸可言?” 在梦尘印象里,皇帝是个谦谦而翩翩的人,当年瞧着纪瑶的时候,眉眼都是温和的笑意,实在和“寡言笑,慎举止”没一分相像,多病这事儿倒是听师姐说起过,但皇帝他爹、他叔父、他爷爷,整个一脉下来,全是短命,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皇帝纳妃的日子选得很刁钻,定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一天。 梦尘变作张凤晚的模样,一大早便被唤去家庙行礼,然后全家设宴,饭毕,着褕翟花钗,出阁南面而立,可怜数九寒风呼啸,梦尘站得很凄凉,遂悄声问:“还没人来接吗?” 傅姆高氏肃容答:“按时辰,太子殿下才出东长安门,姑娘耐心些。” 梦尘踉跄了一下,“太子,太子殿下?” “自然要亲迎,这是祖宗规矩。” 皇帝纳妃,太子亲迎么?梦尘觉得有些不对,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张凤晚的父亲张峦朝服立于西阶之下,同样吹了许久的冷风,直到东宫官员尽数前来,才终于舒了口气,将主婚的仪制章程又温习了一遍。 梦尘立在里院,听到外头喧闹起来,搓了搓手,耐着性子继续等。 “朱祐樘奉制亲迎。” 平淡至极的语气,许是经年未听,竟也觉得很生动。 明明是几步路的事情,前院的人却拜了又拜,你拜我我拜你,终于一套流程拜完,高氏引着梦尘前去堂前听训,父命之曰:“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无违。”母命之曰:“尔父有训,尔当敬承。”梦尘依礼拜了四下,遂乘舆出门,出了宅邸,高氏在旁提醒:“姑娘,该换轿了。” 梦尘步出,抬首,几步之外,堪堪站着阔别一年之久的小郎君。 这是她第二次见他着衮冕之服,衮冕九章,冕九旒,旒九玉,金簪红缨,玉瑱彩绶,更衬他清贵风仪,身形似乎是消瘦了,然而还是那么好看。他没有看她,只略略俯身,依礼掀帘,梦尘入凤轿坐定,余光瞥见他的手,被冻得有些白,想来也是吹了许久的冷风。 金辂在前,凤轿在后,浩浩荡荡停于东宫,宫里的司闺引着梦尘往里走,太子朱祐樘已等在内殿门外之东,梦尘在西侧站定,此时此刻,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悟到,“寡言笑,慎举止”说的是谁。 张凤晚的逃婚对象,原是他吗? 梦尘抿唇想笑,司闺轻咳一声,梦尘连忙改换肃容,脑中却兀自想个不停,她记得,历来皇太子成亲都很早,应该不会拖到十八岁才纳妃,所以张凤晚说要嫁到宫里去,她压根就没往太子这里想。 而且,她觉得今日的太子,格外地不苟言笑,是以完全没料到,竟是他娶妻。 朱祐樘向她一揖,梦尘便跟他入了内殿,内殿设有拜位,又是一番行礼,宫人捧过合卺玉杯,酒味甚苦,据说是取同甘共苦之意,梦尘勉强咽下,总算完成了今日的章程,宫人纷纷退下,只余她和他坐在榻边,谁都没说话。 炭火生在床尾,梦尘冻得僵硬,便往床尾挪了挪,朱祐樘见她靠近,便也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梦尘看得好奇,“你确定你是娶妻?” “姑娘慎言。” 梦尘四下打量他的寝殿,里间悬的匾额题有“眠风梦尘”四字,飞动有龙翔凤舞之势,榻前立有工笔屏风,每一折都是不同的景致,梦尘依次看去,灯影画舫,桃叶古渡,皆是金陵风物,不由看得有些入神,起身凑近,每扇皆绘有一黄衫女子,或弹琵琶,或执碗筷,时而世俗,时而飘逸,然面容空白,不可见其五官。 最末一折,绘有梨木一株,花开如雪,树下懒卧一狐,狐有九尾,想是春光绵长,困倚和风,角落附有小诗一首。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梦尘看得怔愣,伸手抚上画中的狐狸。 “别动。” “素闻殿下工书善画,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竟有眼福,未免失态。”梦尘回身而笑,太子殿下的神情仍是冷淡如常,大约不太喜欢这个在他地盘评头论足的姑娘,若非宫人侍候在外,只怕早已拂袖离去…… 等等。 等等等等。 她先前以为,张凤晚是为帝妃,思及这 分卷阅读35 么多年,皇帝专宠贵妃万氏,是以她只要找个借口,糊弄过头回侍寝,便可埋头深宫,从此无人问津,可是,眼下,原来,张凤晚是太子妃,门外全是虎视眈眈的宫人,朱祐樘出不去,她也出不去,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日,洞房之事,可怎么办才好哟。 记忆忽然跳至金陵的某一夜,梦尘吓得一哆嗦。 “我是不是,见过你?” 梦尘愕然,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信是张凤晚的样子无误,才放心开口:“许是容貌略似,殿下错认了。” “全然不似。” 听他如此笃定,梦尘更是惊疑,“你怎么会记得我的样子?” …… …… 太子殿下的脸色,变了。 她完了。 她在说什么。 朱祐樘慢慢起身,眼中忽有星河万里,倾泻如锦,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我一直都记得。” 这小郎君要做什么,莫不是要诉衷肠?梦尘退后一步,“苍了个天了,你凭什么记得我?” “以眼见之,见之即忘。以心见之,永怀不忘。” 长街同游,那一晚华灯如昼,他再没能忘记她的样子。 梦尘此刻终于懂得师父老人家那一句玄而又玄的,“忘者,亡心也”,那不是一句敷衍的空话,那是见面礼真正的意义所在。也许师父早看出她的秉性,看出她万事不挂怀的游离,所以“见之即忘”的用心,恰恰在于“不忘”。 梦尘变回本来的面目,弱弱地开口:“这件事,容我解释一下。” 朱祐樘重又坐回,拍了拍床榻,“过来说,你不是嫌冷么。” 这陡然翻脸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梦尘凑在炭火边,简明扼要地解释报恩始末,含糊地提起张凤晚于她有大恩,至于是什么大恩,自然略去不表,“……总而言之,这一世,我替她而活,小郎君是最善良不过的,定然不会寻张家的麻烦,对不对?” “天下间,竟有如此好事?” 梦尘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现在是别人看不上你,拼了命要逃婚,你怎么越听越高兴的样子?” “老妖怪,吃不吃元宵?” “啊?” “今日是上元节。” 她自然知道是上元节! 朱祐樘吩咐了宫人,不多时,便有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端上来,撒了五彩的糖粒,看上去甚是喜庆。朱祐樘摘下她的九翚四凤冠,“重不重?” “重啊,你那个冠也很重吧。” “既知道重,一直戴着做什么。” “那些老妈妈说了,太子妃要守礼持重,殿下不动我不动,殿下不开口我也不能开口。” “显然,你半点没听进去。”朱祐樘将碗勺递至她的手中,“不过,也不必听。” 梦尘“哦”了一声,默默吃元宵,反正这是他的地盘,他说了算。 龙凤花烛泛出古旧而温柔的光晕,朱祐樘的眼中似也蕴着光,他慢慢地瞧她,“许久不见,你过得可好?” 梦尘囫囵地应了一声,“就那样。小郎君你呢?” 朱祐樘一哂,“就那样。” “是吗,我觉得你好像瘦了。”梦尘指了指他的碗,“多吃点元宵,小心凉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 “苍了个天了,我那不苟言笑的小郎君呢?” “大约,被老妖怪抓走了。” ☆、候人兮猗 ============================== 元宵快要吃完,梦尘的眼神又瞟向大红的帐幔和锦被,“洞房”二字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越想越犯怵,他们做妖的虽然不羁了些,也不能为了报恩就轻易将自己搭进去……朱祐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猜到她所想,低低笑了一声,“老妖怪。” 他这笑是怎么回事?仿佛她成了心怀不轨之人?梦尘正愤然,见他已宽了外袍,不由有些怯场,“做,做什么?” “困了。”朱祐樘俯身而笑,“威风八面的妖君,也有惧怕之事?” 梦尘哼了一声,三两下脱了外袍,剩一件玉纱中单,扯过被子便滚到床榻里侧,身旁的人放下帐幔,光线陡然昏暗,梦尘等了半晌,没等到什么动静,正准备合眼睡觉,忽被人从背后抱住,小郎君埋首在她的颈间,安安静静的屋室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别走。” 梦尘转过身,“张凤晚对我有大恩,这一世,我都不会走。顺便,”梦尘握了握他的手,又屈膝碰了碰他的腿,“你身上寒气好重,隔着衣衫我都觉得旁边是个冰块。” 黑暗中,放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太子殿下的眼神忽而明忽而暗,他欺身 分卷阅读36 ,吻上她的唇,“尘儿……” 梦尘一双手刚刚抵上他的胸口,便闻他沉沉的一笑,“还是这样,总要推开我。” 既然提起往事,梦尘觉得有必要和他分说分说,“那也是你不喜欢我在先,整日见我如仇敌,没一句好话。” “我喜欢。” “喜欢我,才有挨心窝的一刀?” “……” 其实,梦尘提起此事,已然算是心平气和,并没有什么怨怼,只不过是觉得,小郎君喜欢的方式实在独特,故而有此真诚一问,但是观小郎君的反应,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整个人疼得缩了一下,他的头发落在她的脸侧,痒痒的,倒让她忽然于心不忍起来,“我就随口一问,既然小郎君习惯这样的‘喜欢’,当然也是,咳,也是一种方式……” 话未竟,他再次吻上她的唇,果然有些凶狠。 梦尘抵在他胸口的手忽然用力,将他反压在榻下,眯了眯眼睛,“小郎君怕是忘了,我从前,是个怎样的性子。” 他笑,“我欺负便欺负了,怎么,你还想欺负回来?” “欺负”二字,委实刺激到了梦尘,难道她堂堂妖君,数百年才遇见一回的风流韵事,竟是“被欺负”的那个?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笑得和善,“正是。” 她俯身,更加气势汹汹地吻他。 太子自小教养良好,读的是四书五经,圣贤道理,她混迹坊间数年,忝居楼心月舫主,什么奇书禁书没瞧过,在这种事情上,若是还能被欺负了去,楼心月的牌匾很该扔到秦淮河里去。 她一面吻,一面解开他的衣襟,伸手探入他的胸膛,慢慢地向下,从前,舫里的姑娘私下玩笑,说男人就像乐器,须得“轻拢慢捻抹复挑”,方有“铁骑突出刀枪鸣”,彼时她正调音,听到这个比喻,忽然有点无法直视手里的琵琶。 她的腿缠上他的腿,手上微微用力,便听他克制不住地低哼,冰凉的身子慢慢烫起来,梦尘另一只手掩上他的眼睛,唇齿慢慢地厮磨,听得他胸膛越来越剧烈的心跳,担心他身子受不住,便暂且离了他的唇,移开手,笑盈盈地看他,“小郎君的道行太浅,没有做流氓的天赋。” 他轻喘一口气,素来苍白的面容,在幽暗的帐中竟透出绯红的艳色,他伸手抚过她的眉眼、颈项,然后,解开她的衣衫,梦尘捉住他的手,像打量一件有趣的东西,“寡言笑,慎举止,容仪严整,出入肃穆,嗯?” 他的眼底似有恼怒,梦尘笑得更加厉害,鼻尖蹭了蹭他的脸,张嘴咬住他的耳朵,意犹未尽地吹了口气,他似是低吟了一声,身上愈加滚烫,像一张绷紧的弓,梦尘贴向他的颈畔,伸出舌头,挑衅地舔了一舔。他重重出了一口气,所有的克制刹那溃败,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猛地将她压回,眼底是汹涌的暗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你以前,也是这样报恩的?” “哪样?”梦尘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又是笑,“果然是个小孩子啊。” 他将她双肩抓得生疼,逼问道:“有没有?” “没有,小郎君是第一个。” 他吻她,眼中似有夜雾山岚,像两颗濡湿的玛瑙,连执拗都看起来很可爱,“你给了我的东西,不许再给旁人。” “我想给便给,你管我?” 他气得咳嗽了几声,狠狠将她拥紧在怀里,疯了一般胡乱地吻她,咬她,倒真有小时候那种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意味,梦尘听他咳嗽听得胆战心惊,连连道:“你别激动,别激动,我答应你,答应你成不成?” 他伏在她的耳畔,墨发散落,与她的头发缠作一处,“我本以为,你我殊途,那些个痴心便没说出口,可你既然来了,就听好,不管你将我看做什么,我爱你,一生都爱你。” 梦尘惊呆了。 这个凡人小郎君说什么? 他爱她? 忽而,回忆纷至沓来,眼前有些飘忽,脑中有些梦幻。 …… “说来奇怪,可我信你。”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我有什么好,你要与我天涯海角,朝朝暮暮?” “你说的那些话,可有一句真心?” …… 虽然,是他惯常的别扭,听上去并不是什么动听的好话,可是此刻,却在梦尘心里骤然掀起波澜,是了,这是他的方式,他在用他的方式,说他爱她。 昏暗的烛焰,若有若无的月光,有些过热的炭火。 眼前的夜晚忽然变得迷蒙起来,梦尘有些头昏脑涨,记不清又发生了些什么,似乎是某个时刻,在混着梨花香气和药香的某个时刻,她骤然攀住他的肩,呢喃着开口:“疼。” 他颤抖着将她抱在怀中,一遍遍地吻她,温柔地、凶狠地、孤注一掷地。 梦尘做了一个颇风流的梦。 梦里,小狐狸威风凛凛地下山去,山脚梨花开得正盛,一簇簇拥在一起,树下有一个凶巴巴的小孩子,他拎着她的尾 分卷阅读37 巴,狠狠地问:“你想逃到哪里去?” 她挣扎不开,便去咬他,小孩子寸步不让,两个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梦尘再定睛看去,小孩子已变成了一个翩翩的少年,少年被她压在草地上,黑漆漆的眸子像良工琢就的墨玉,雪一样的花瓣落在他的乌发,竟有几分美色的意思。 少年静静地看她,“你想逃到哪里去?” 头顶花开如雪,小狐狸变作一个女儿家,俯下身,恣意轻薄,少年冷清的面容染上桃花似的色彩,喃喃地唤她的名字,唤着那个,他赐予她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忽然,风吹过,梨花翩翩迷了她的眼。 少年不见了,梨树下只剩一个小小的坟,狐狸仍然蹲在树下,从春天等到秋天,从夏天等到冬天,可是,谁都没有来。 梦尘陡然惊醒。 身侧的人背着她,正低低咳嗽,声音压得很低,低得让她忽然心痛了一下。梦尘轻轻唤了他一声,“殿下。” 朱祐樘回过身,眉眼隐在一片晦暗中,“吵醒你了?” “不是,是我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 “梦到,我从前养的一个小动物,后来死了,才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梦尘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按理,我也养过不少的小动物,偏偏对那只,像是有些不同。” 他拨开她睡乱的额发,“许是它有些过人之处,教你念念不忘。” “这么一说的话,是有些不同,他对我特别凶。我活了这么久,谁都让着我,敬着我,他是第一个敢对我这么凶的,可是他不在了,竟然有点寂寞。” 他掩唇咳了几声,“你从前没遇过,自然觉得新鲜有趣。” 新鲜有趣,吗。 梦尘扶他坐起,想去倒一杯水,然而桌上的茶壶早已凉透,正要去唤人,身后的人叫住了她,“天寒地冻的,且让他们歇着吧。”梦尘只得又坐回他身边,他捂着她的手,皱眉道:“倒是你,鞋也不穿,衣也不披,忙忙地去做什么?” 愣了愣,梦尘伸手便揉他的脸,“我怎么不记得,你是这么会说话的人?” “……”太子殿下的脸色变幻莫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我以前不会说话,你多担待。” “苍了个天了,我那不苟言笑的小郎君呢?” “大约,被老妖怪抓走了。” 梦尘笑得打跌。 寒月难熬,长夜难熬,然而他熬了十数年,早已将病痛熬成了寻常,无数的记忆里,都是一个人醒来,等待一阵阵的发作,可是,曾有一个人对他说,“我陪着大人。”如今,那个人正坐在他身边,裹着被子,笑得花枝乱颤,朱祐樘看着她,看着看着,竟也笑起来。 梦尘笑了半晌,又关心起他的身体,“若是,若是你难受得厉害,我唱歌给你听?” 以前,纪瑶就是这样哄他的。 朱祐樘颔首,应景地咳了几声,“嗯,难受得厉害。” “你听过‘候人兮猗’没有?” 上古,涂山女等候大禹,禹久不至,涂山女遂歌曰“候人兮猗”。若他记的不差,此歌乃是开天辟地第一首情歌,“《候人歌》只有四字,怎么唱?” “那是你们没有好好记下来,”梦尘有些得意,轻轻启唇,唱道:“有狐绥绥,涂山之阳。候人兮猗,顾瞻褰裳。不见公子,行彼四方。于嗟无弃,及尔归堂。” 有只小狐狸,行在山脚下,等她心上人,顾盼提衣裙。 公子为天下,四方去奔忙,莫忘小狐狸,和她共归家。 梦尘唱完,双眼亮晶晶地瞧着身边的人,“怎么样,听出这首歌的深意了吗?” “……禹为天下而舍私情?” “这样大义凛然的话,也只有太子殿下说得出来,”梦尘摇了摇头,“于嗟无弃,及尔归堂,这说明,哪怕是人间的帝王,也要来给我们涂山当上门女婿,哈哈哈……” “……” “不好笑吗?” “涂山,是何风景?” “草啊树啊花啊水啊,大多时候都是绿油油一片,没什么特别的。”梦尘打了个哈欠,“不过,你成日在宫里,看惯了满眼的红,未必喜欢那里。” “还有些时辰,若困,便再睡一会儿。” 梦尘摇了摇头,“我听宫人说,今早还有什么章程,我去找他们请教一下,免得给殿下丢脸。” “何须舍近求远?我讲与你便是。” “太子妃的仪礼你也知道?这不在你所学的内容里吧?” “宫中诸事,皆要心中有数,方能明视听,绝欺瞒。” 梦尘肃容点头,“好,我记着。” 朝见、醴妃、盥馈、谒庙、群臣命妇朝贺一一说完,朱祐樘望了一眼梦尘,本以为她会听得无聊瞌睡,却见她模样极是认真,追问他道:“还有吗?” “没有了。”朱祐樘顿了一顿,复道:“忘记也无妨,自有人提点。” 分卷阅读38 “眼下,我是张家的女儿,张凤晚将她父兄家族托付于我,我虽光耀不了张家的门楣,却也不能拖累。”梦尘犹豫了片刻,又道:“凡人都说夫妻一体,有错同担,我知道殿下活得艰难,千人盯万人瞧,可不能砸了你的招牌啊。” 朱祐樘一怔,复一笑,“多谢你。” 梦尘抱着被子,有些感慨,“其实,我和小郎君,还挺像的。” “从何说起?”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命,是用我阿娘的命换来的,这事像个沉甸甸的大锁,始终压在我心里。修行的时候,周围的伙伴都贪玩,偶尔逃学胡闹也是常事,可我不敢,散漫对我来说像是罪过,涂山的妖律厚厚一册,只有我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时月风每回都笑我,说我披着好孩子的衣裳,就像用冰块儿裹住一团火,现在想想,挺有道理的。” “所以,我阿娘去世以后,你会将尾巴送给我。” 是吗。 她是在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吗。 “我有句话,小郎君听了可别恼。” “你说。” “虽然,我在金陵接近你,皆是逢场作戏。”梦尘微微偏了头,笑得很荡漾,“但是,我似乎,玩得很开心。” 朱祐樘笑了一笑,“我也玩得很开心。” “你真的不恼我?” “你愿同我说这样的话,我很欢喜。”朱祐樘拢了拢她的被角,“希望你在我身边,永远玩得开心。” “是吗?”梦尘来了兴致,立即伸手把他头发揉成乱糟糟一堆。据她所知,凡间的男人自尊心极强,譬如他们可以保护婆娘,但不可以被婆娘保护,譬如他们可以调戏婆娘,但不可以被婆娘调戏,尤其是身居高位的男人,更不能允许女人有任何的“僭越”。 然而,小郎君不仅不恼,还低下头配合她。梦尘看着他向她低下的头,蓦地有些震动,世人皆说太子清冷有仪,宛如孤崖上的松云,可是,他却这样温柔地俯在她面前,让她没由来想起他说的那句,“一树雪垂垂如笑”。 心软得一塌糊涂,梦尘怜爱地抱住他,“小郎君这样,我会特别想带你去吃糖。” 怀中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笑语至晨,洗漱梳妆毕,刚刚走出寝殿,梦尘便看见一个老内官端端正正立在堂下,表情和他的衣衫一样肃穆齐整,朗朗地行礼:“臣覃吉,恭惟皇太子嘉礼既成,益绵宗社隆长之福。臣不胜欣忭之至,谨当庆贺。” 宫人们听他开了口,纷纷随之下跪,“皇太子嘉聘礼成,益绵景福。” 朱祐樘上前扶起覃吉,“老先生既来了,何不让人通传,正月寒冷,切莫伤了身体。” “殿下仁厚,老臣心领。”覃吉仍跪着,“但老臣有一言,望殿下垂听。” “先生请讲。” “殿下与娘娘情谐意笃,本是宗庙之福,但若彻夜欢歌,未免堕于声色,殿下不当为,也不能为。殿下与娘娘言行为世范,须知发乎情止乎礼,老臣自知这话难听,若殿下肯听,便是跪再久也不妨。” 满殿,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 离不开的那个,从来都是他。 从来,都是他。 ☆、檀郎相恼 ============================== 梦尘目瞪口呆。 彻,彻夜欢歌? 她不过唱了一首《候人歌》,怎么就成彻夜欢歌,堕于声色了? 朱祐樘含愧而谢,“先生的良言,我必定谨记,日后当更慎于举止,不教先生忧心。” 梦尘有样学样,愧疚得比小郎君还入木三分,诚恳地认错:“原是妾身的不是,拖累了殿下,惊动了先生。妾身粗野,初嫁宫中,有什么蠢笨的地方,还请先生指教。” 覃吉不苟言笑的板正面容,终于露出些微“孺子可教”的欣慰,“指教不敢当,不过是几句没见识的蠢话。素闻娘娘受教于父,规矩定是错不了,新婚燕尔,难免情深意长,老臣讨人嫌的多嘴几句罢了。” 满殿的宫人皆知覃吉为人耿介,说出的话往往要下人脸面,侍奉太子多年,没一句阿谀之言,太子宽厚仁爱,虚心纳谏,未尝稍加辞色,如今娶的这位太子妃,初来乍到,便被一个老内官当众训诫闺房之事,换了旁的女儿家,早已羞臊得不知脸往哪儿搁,而这位娘娘,竟能如此端方地认错,实在很了不得。 覃吉与二人又让了几句,看向太子妃时,已从最初的不满转为欣赏,被请入内吃了几口茶,生怕耽误二人朝见帝后,便忙忙地告退离去。 朱祐樘神情很清冷很严谨,“太子妃进退有度,懂礼识体,本宫惭愧。” 老妖怪,演技精湛,自愧不如。b 分卷阅读39 r   梦尘的神情更清冷更严谨,“殿下言传身教,妾身愧不敢忘。” 哪里哪里,比起小郎君还差远了。 尽忠在旁看得很感动,果然是娶妻娶贤,果然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殿下与娘娘啊。他默默感动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禀道:“按着殿下的吩咐,小臣已将奉宸宫布置妥当,一应物件人等都齐备,娘娘今日便可搬……” 太子殿下淡淡捧着茶盏,淡淡地问:“本宫说过?” 尽忠卡了一卡,不知该怎么接话。 那厢,太子妃体贴地递了个话头,“奉宸宫?” “是。”尽忠连忙回道:“出了这慈庆宫,经一个穿殿,过聚宁门、龙辅门,便是娘娘的奉宸宫,后头的三个宫室里,奉宸宫是最敞亮、最近慈庆宫的,成婚之前,殿下便命小臣收拾了,只等娘娘呢。” 太子妃点了点头,“好。” 这厢,太子轻轻置了茶盏,“本宫认为,慈庆宫便很好。” “……”尽忠反应了半晌,惊道:“殿下的意思是,意思是,娘娘住在殿下的寝殿吗?可,可按照规矩,正妃居奉宸宫,才人、选侍、淑女居昭俭宫、勗勤宫。娘娘住在这里,以后侧妃入宫,恐怕多有不便。” 尽忠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只因他忽然觉察到,殿下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冷,定是生气了,可为什么生气呢,他事事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并无怠慢啊,尽忠很委屈。 “你今日的话,格外多。” 太子妃屏退了其余下人,笑眯眯地向他招手,“尽忠,来。” 娘娘笑得真温柔和煦啊……今日已是第二次替他解围了,尽忠几乎要落泪了,眼巴巴诚恳恳地凑上去,“娘娘有何吩咐?” 娘娘的纤纤玉手,怜爱地抚在他的头顶,“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尽忠:“???” 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太子妃剥了几个果子递给他,“吃不吃果子?” 尽忠双手捧过,“谢娘娘赏赐。” 不敢回头。 尽忠素知太子殿下清冷,可他今日头一回察觉,殿下也是会生气的。而且,似乎,不知为何,气得不轻,尽忠生怕自己一回头,就被殿下吩咐丢到井里去,是以期期艾艾地,朝太子妃凑了凑。 “知道你家殿下为何不肯让我搬走吗?” 尽忠茫然地摇头。 “犯了错,就要改正错误,而不是逃避错误。覃内官的话,你都忘了不成,此时搬走,是逃避错误,不搬走,是改正错误。” 尽忠恍然大悟,感激涕零地俯身,“谢娘娘指点!” 瞧给孩子吓的,怪可怜见的……梦尘慈悲心起,更加和蔼地拍了拍尽忠的脑袋,“去吧,看看辇轿备好了没有,多穿点衣服。” 尽忠捧着亮晶晶的眼应了一声,出殿的脚步很是轻快飘然。 梦尘扶了扶衔珠的头冠,起身招呼道:“殿下……” 话还没说完,寡言笑慎举止的太子殿下已冷冷拂袖而去。 小郎君怎么还在生气? 朝见之后,太子便要去文华殿听诸官论经讲义,期间并没有搭理梦尘一句,梦尘回到慈庆宫,召了几位司闺,细讲太子妃起居诸事,听到要紧的宫规,便提笔记下,防止遗忘,众人见她这样勤勉好学,不由讲得更是卖力。 午间,尽忠回来了一趟,附耳道:“娘娘,殿下让小臣回来整理西侧的屋子,说今晚要歇在那里。小臣觉着殿下脸色不对,特来请教娘娘。” 梦尘正色道:“定是你惹得他恼了,须好好哄一哄才是。” 哄……哄一哄?! 哄谁?太子吗?! 尽忠汗都下来了,硬着头皮称了个“是”,转头拾掇西屋去了,拾掇一半忽地惊醒,不对啊,殿下恼的若是他,为何要与娘娘分房而睡? 至晚,太子就寝前,蓦地问了一句:“太子妃歇下了?” 尽忠据实以告:“娘娘用过晚膳就歇下了。” 太子没说什么,脸色还是很难看。 尽忠等他歇下,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溜到东边的寝殿,娘娘留了一支灯烛,正数帐顶的龙纹玩儿,听到他来,翻了个身问:“怎么了?” “殿下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尽忠咽了口唾沫,“而且,小臣觉得,殿下是在生娘娘的气。” “生我的气?做什么生我的气?” 尽忠茫然地看太子妃,太子妃也茫然地看他。 半晌,太子妃扯过大氅,披衣穿鞋,带起一阵香风而去,“倒霉孩子。” 尽忠腿软了一下。 太子妃在说谁?他吗? 应该是他吧,总不会是殿下…… 梦尘摸黑走到西屋,西屋本不是寝殿,只有一张窄窄的卧榻,虽生了炭火,终究比寝殿的舒适差了十万八千里,梦尘蹲在榻边,榻上的人背对着她,梦尘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榻上的人没 分卷阅读40 有反应,像是睡着了。 梦尘探个头过去,手指拨弄着他的睫毛,经验老道地坏笑:“装,你再装。” 朱祐樘似是忍无可忍,睁眼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尽忠说你在生我的气,我不信,要来问问你。” 朱祐樘冷哼了一声。 “真生我的气?我哪里惹到你了?”梦尘苦思良久,“总不至于,是因为我给尽忠剥了果子,没给你留一份?” “不稀罕。” 梦尘本是一通乱扯,可是见小郎君这个反应,似乎真被说中了,不由乐了,“不会吧,你先前吃我兄长的醋便罢了,这回连尽忠的醋都要吃?哈哈哈……”刚笑几声,忽想起覃吉那张古板的老脸,连忙掩口,生怕被人听见。 小郎君恼恨地盯着她,“在你眼里,我与尽忠是一样的。” “怎么会,小郎君自是不一样的。” 朱祐樘微微眯了眯眼,“比如?” “比如……比如……”梦尘比如了半天,发觉真的比如不出什么。小郎君恼得更厉害了,眼见又要翻身背对她,梦尘一把抱住,不许他动弹,笑吟吟道:“比如,小郎君能和我一夜风流,尽忠不能。” “你放肆。” 梦尘抱着他时,才觉出他身上冷得厉害,连忙将手脚都紧了紧,像藤蔓一般缠住他,“你若实在生气,我睡这里,你睡寝殿,你在这儿会冻出病的,或者我明日就搬到奉宸宫去,好不好?” 他推她,她缠得死紧,坚决不放,朱祐樘胸膛起伏半晌,气得阵阵咳嗽,“今晚便搬去好了,反正我就是个小孩子,何必理会?” 梦尘轻拍他的背部,“别闹了,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 “你……”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梦尘小小声地哼唱,笑道:“我这样缠住你,是不是就像藤缠树?” 幽暗的月光透过窗,混沌沌一片,他望着她,目光似有一生静默,“梦尘。” 他第一次这样唤她。 梦尘愣了好久,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钝钝,“怎么了?” “没什么。” 梦尘又向他挪了挪,勉强挤在窄窄的卧榻上,“你不肯回去,我就在这里陪你,大不了被覃老内官知道了,一起挨训完事。”说完,就真的缩了手脚,闭眼睡觉。 朱祐樘凝视她许久,慢慢俯身,轻轻吻在她的额间,小心翼翼抱起她,送回寝殿的床榻,瞥见枕边放了厚厚一沓纸张,拿起一张细看,“九岁出阁进学,容仪严整,班行皆肃。性聪颖,每背诵所授书,未始错误,讲官进读有误字,则不继读,待其改读,然后应之。凡听讲之际,专心注目,不移视听。” 末尾附有涂鸦,画上,小孩子拎着小猫的尾巴,仿佛要将其摔出殿外,很是凶神恶煞。 尽忠见二人回来,又见殿下望着那些纸张出神,低声道:“娘娘今日都在和司闺学礼,还问了一些殿下的事,说……不能给殿下丢人。” 太子将纸张尽数递与他,目光却顿在殿角的熏笼,“拿去收好。” 熏笼之用,或熏香,或熏衣被,他有咳疾,从不用香,衣被亦有宫人料理,是以寝殿并未置此物,此番却放了一只铸铜鎏金的熏笼,缠枝并蒂的纹样,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 尽忠以为太子一个人住惯了,寝殿中忽然有女儿家的东西,难免不适应,“小臣劝过娘娘,娘娘执意要放,殿下若不喜,小臣唤人撤了便是。” “劝?”太子的声音有些冷淡,“这也是她的寝殿,她想放什么,便放什么。” “是。”尽忠告退。 没有香,也没有衣被,熏笼上唯独置了一只茶壶,从此,终夜温暖。 榻上本该熟睡的女子骤然伸手,将他拽倒在榻下,恶狠狠地瞪他,“总算把你诓回来了,看你还往哪儿跑。冤孽,我横行了这么多年,从没哄过人,自打遇着你,回回都要哄。外头那些人天天说你,也不见你生过气,何以偏和我过不去?” 女子的乌发如云般倾泻,落在他的脸侧、颈间,卷起清淡的花香,朱祐樘抿唇,手在她腰间用力,她便跌在他的身上,他封住她的唇,一手托在她的脑后,急切地索取,用力地缠绵,似想将她一寸一缕地镌刻进他的生命里,除了她,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想要。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其实,不是藤缠树,而是树缠藤。” 离不开的那个,从来都是他。 从来,都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 “梦尘,你每次对我,都是刀刀见血。” ☆、彩云易散 ============================== 分卷阅读41 朝见帝后的第二日,梦尘想起,自己似乎应当去见一见这后宫真正的主人,皇贵妃万氏,万贞儿。 提起这位万皇贵妃,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对她的攻击和指责都可以写成一本百余章回的小说,从她比皇帝大了十七岁的不伦讲起,再讲到她专宠六宫残害皇嗣的功绩,最后以其为祸朝廷、“万党”横行收尾,步步都跌宕,回回都拍案,只见祸水,不见红颜,梦尘觉得,做妃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今上十八岁登基,欲立三十五岁的宫女万氏为皇后,朝臣疯了,太后也疯了,唇枪舌战三百回合,皇帝终是立了门当户对的吴氏为皇后。 吴皇后年轻貌美,然而皇帝瞧都不瞧一眼,天天赖在万氏的宫里不走,吴皇后怒了,将万贞儿一顿杖责,素来很翩翩很君子的皇帝也怒了,把这位册封不到一个月的皇后废了。 继任的王皇后吸取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一门心思做个傀儡,对万贞儿不闻不问,不久,万贞儿诞下宫里的第一个皇子,皇帝立即册为太子,四处求神拜佛,然而神佛无眼,皇子未满周岁便夭折。 其后,柏贤妃生有皇二子,册太子,未满三岁而夭,死因扑朔离迷,众说纷纭。而冷宫里秘密长大的朱祐樘,正是皇帝的第三子,被接出来的那天,万贞儿很震惊,很崩溃,据说日夜悲泣怨望。 好处是,万皇贵妃一门心思盯着朱祐樘,导致宫里的皇子和公主如雨后春笋,纷纷出生,茁壮成长。是以梦尘认为,朱祐樘的存在,为皇帝没有绝嗣、反而从此子孙兴旺,做出了无可比拟的贡献。 “太子妃张氏,给万娘娘请安。” 万贞儿看着眼前素不相识的一张脸,没太多惊讶,“是你啊,起来吧。” 梦尘乖乖巧巧地起身。 “其他人都下去。” 梦尘立即脱鞋上榻,与她隔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含笑支颐地看其修剪花枝,“世人对师姐最大的误会,就是以为皇贵妃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万贞儿抹了抹鬓角,摇头笑道:“妖力溃散,也慢慢见老了。妖族繁衍后嗣从来凶险,我修行不够,生了一次便成这样了。” “那也不像五十八岁啊,顶多三十八岁。” “心都老得快死了,还要这皮囊做什么。” “谁让师姐贪恋凡间,不好好修行,非要换一个死婴,投胎成她的命数,还喜欢上了从小养大的凡人。” “从小养大”四字,绝非夸张。 皇帝的生父英宗被俘北上,为了稳定朝局,皇帝两岁被册立为太子,彼时,照顾他的正是十九岁的宫女万贞儿。不久,皇帝的叔父代宗僭位,毫不留情地废了这位太子,其父英宗归国,却被囚禁于南宫,皇帝年幼无依,过得是百般刺激,万种惊险,彼时,无父无母的小皇帝,身边依然只有万贞儿陪着。 英宗重新登基,才想起那位没怎么见过面,但名义上是太子的儿子,虽然最初并不情愿,但到底没有换人另立,彼时,对其不离不弃的,还是万贞儿。 所以,皇帝登基时,执意要立万贞儿为后,梦尘是完全理解的。 “你呢?”万贞儿凝眸瞧她,缓缓地笑,“尽雪,你一步一步,走的都是我走过的路。” “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且不论我对太子有无情意,就算我真的喜欢他,也断不会做出残害子嗣,逼迫宫妃的事情,师姐学于我涂山,难道不知‘杀心妄动,永偿其债’的道理?” “你可知,将我逼上绝路的,恰恰是陛下予我的情意?”万贞儿指尖用力,生生掐断一截花枝,“我知道坊间怎么说,他们会说,废后吴氏无辜,却不见她对我百般折辱,他们会说,王皇后形同傀儡,却不见她笑里藏刀,他们会说,万氏结党祸国,却不见朝臣百般攻讦。数十年来,我遵着人道的规则,去守,去争,去斗,若我真的动用妖术,只怕你我今日,便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她没有动用过妖术么。梦尘不置可否。 本朝六年,纪瑶有孕,前来检查的宫女却骗万贵妃说,并非有孕,乃是长瘤,七月初三,朱祐樘降生,张敏奉命溺死婴孩,却偷偷将其藏起。其后数年,万贵妃时不时便寻了由头,遣人去安乐堂察看,然无所获。本朝十年,梦尘忽见宫中有妖蝶,昼夜间出,似有所寻,如今想来,当是师姐听到了什么风声,暗中查探。 她初次见到妖蝶,甚为惊异。天子所居,皇宫内苑,竟有此等术法,当即想跟上去一探究竟,然而小孩子抓住她的尾巴,“不准乱跑。” 凡人看不见妖蝶,她懒得解释,回头阴恻恻地瞪他。 小孩子没有被她吓到,还是那副又凶又脆弱的模样,“我不放手。” 由于万贵妃经常的“抽查”,小孩子不得不在西宫之间躲藏,或是荒凉破败的宫室,或是废后吴氏的偏殿,或是某个仓库、某个下人的厢房,而纪瑶只能待在安乐堂,那个宫女和内官患病后唯一等死的地方,所以小孩子的童年 分卷阅读42 ,大多都是孤身躲藏的记忆,唯有一只受人所托的小猫,始终陪在他身边。 她强横地还是将尾巴抽了出来,毕竟要用尾巴施法,将那些妖蝶统统打碎,虽然不知道它们意欲何为,但还是离小孩子远些为妙——可怜她此后日夜警醒,几乎没睡几个好觉。 小孩子的手里空空落落,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她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乱跑,但也只能跟在他身后。小孩子回头,看见她,握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了,可是立刻冷着脸,色厉内荏地吼她:“别跟着我!” 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直到小孩子被接出去以后,她才见到传说中的万贵妃,那个他们躲了数年的人,竟是她的师姐。师姐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护了小皇子数年的人,是她的师妹花尽雪。 “师姐,我再问你一次,纪瑶的死,和你当真无关?” “看来,你终究不信我。” “若是从前的师姐,我信。”梦尘望向万贞儿已然衰老的面容,“可我不信如今的万贵妃,她在宫里待得久了,久到我有些陌生。” 万贞儿抬手覆住双目,然而并未落泪,只倚着精致雕镂的绮窗,像是累极了,一声轻叹,“尽雪,人是会变的。” “师姐,还念着陛下吗?” “我还念着他什么呢?念着他冲冠一怒,跑到太后宫里执意废后的样子么?念着他抱起孩子时,欢喜得吻我的样子么?念着他在被废黜的府邸中,执着我的手说,永远不要和贞儿分开的样子么?” “尽雪,他对纪瑶笑过吗?” 纪瑶被俘入掖庭后,授以女史,看守内藏库,某日偶遇皇帝,对答了几句,皇帝瞧她的神情便有几分欣赏,笑着问:“你叫什么?” 纪瑶对她说,那一瞬间,她觉得中原的公子,大抵就是皇帝那样的。未语三分笑,儒雅风流,温和通透。 呸,中原的公子,才不会见一面便要睡觉,更不会睡完就走,没半点表示。 梦尘没有回答,但师姐已然得到了答案。“他说他爱我一世,却对别的女子笑,尽雪,人为什么,会这样坏呢?” 我爱你,一生都爱你。 鬼使神差,梦尘想起这句话,心里先是一惊,然后便有些感慨,“谁知道呢,或许是皇位权力,或许是喜新厌旧,那些好听话,多半是当不得真的,当不得啊。” “什么好听话,也与朕说说。” 梦尘吓得不轻,心道这皇帝当真宠爱师姐,入她的宫殿竟不通传,幸好只听到了后半句的样子……扭头看去,没想到皇帝身边,竟还跟着太子,愕然了半晌,想起自己的模样,连忙下榻穿鞋,整理仪容,一气呵成地请安行礼。 “给父皇请安。给殿下请安。” 皇帝仍和当年一样,恢恢如君子,只温和地笑了笑,“没想到太子妃和贞儿如此投契,倒是朕和太子打扰了,起来吧,不必拘束,都是自家人。” 梦尘悄悄抬了个头,困惑地向朱祐樘一望。师姐已先她一步地开口,“太子殿下贵足临贱地,稀奇得很,怎么,怕本宫给太子妃下毒?” 这话问得十分刁钻。 梦尘听尽忠说,太子六岁丧母,太后怕这个小孙子再遭遇什么不测,便抱回仁寿宫亲自抚养,某日,万贵妃召太子前去,太后叮嘱说,切莫吃那宫里的东西。于是耿直的太子殿下面对贵妃的赐食,平淡地说“已饱”,贵妃又换了羹汤,太子殿下依旧不动如山,“疑有毒。” 万贵妃当即便被这个六岁的小孩子震惊了。 “数岁即如是,他日鱼肉我矣!” 梦尘听完,差点笑倒,小孩子冷淡又戒备的神情如在目前,他的性子,她跟了数年都未能搞定,何况是师姐呢。 嘴角刚偷偷弯到一半,便闻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贞儿,你身为皇贵妃,言行切记得体。朕与太子商量明日郊祀的事,想来看看你,听说太子妃也在,便……” “得体?”万贞儿打断皇帝的话,“从前,陛下游幸,最喜欢我戎装上前,形影并肩,满朝里,谁不劝着陛下,陛下是怎么说的?” 朕与贞儿,生当并辔,死亦相随。 “朕是天子,有诸多的不得已,从前,你总能体谅朕,宽慰朕,怎么如今,朕在你面前,竟全是错处了?” 梦尘不动声色挪了挪,挪到太子身边,给两人留下充分发挥的空间。 “陛下,太子长得像陛下多些,还是像淑妃多些?” 皇帝皱眉,“好好的,怎么又提她?哪一朝哪一代的天子,只有一个女人?宗庙之重,社稷之托……” 万贞儿已兀自笑起来。 皇帝第二次被打断,还是当着两个小辈,纵然涵养良好,也忍不住生了愠怒,“万贵妃。” 万贞儿一顿,骤然抬手,将桌上的小香炉堪堪扔来,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几簇香灰洒出,梦尘正怀疑自己这个假皮囊经不经烫,身旁的人已伸手挡去,香灰里裹着一枚小铜片,想来该很烫,然而朱祐樘表情还是淡淡的 分卷阅读43 ,眉头都未皱一下。 皇帝愣了一愣,蓦地拔高了声音,“胡闹!” “父皇,儿臣与太子妃先请告退。” 皇帝没心情搭理旁人,求之不得地挥手,“退退退。” 出了安喜宫,梦尘默然舒了口气,和朱祐樘沿着宫道,慢慢往回走,“刚刚,烫到没有?” “没有。” 梦尘瞟了眼身后的宫人,压低声音道:“要不是人多眼杂,我现在就掰开你的手,等着,晚上检查。” “……” “那个,你有没有生气?” “为何生气?” “我知道她处处为难你,可我还是来找她了。从前很多年,我们学在一起,玩在一起,挨训也在一起,她会取笑我,也会护着我,那时候,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我知道她变了,可心里总控制不住地想着她没变……呵,瞧我这痴心的傻话,真可笑。” “这不是傻话。而且,”朱祐樘顿了一顿,平静地道:“不必以我的好恶为好恶,一点都不像你。” 梦尘心念微动,想要牵他的衣袖,说上许多的好听话,然而手刚伸到一半,便听身后的掌事姑姑轻咳一声,连忙缩回手,继续面目庄严地行走。 不过,依然要从齿缝中发出细弱的声音,“小郎君,你这么好,张家的姑娘怎么就不愿意嫁给你呢?” “……” 梦尘以为戳中他痛处,急急圆场道:“据我揣摩啊,人家不是看不上你,是看不上宫里,诚然,你一表人才,但将来也是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人,小姑娘一想,自然就不愿意了。” 小郎君的表情竟然有微微的怒,“我怎么就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了?” “嗯,也是,你和陛下不一样,实在不喜欢,只纳十几个也行。”梦尘很感慨,“其实,我觉得陛下已经很风流了,可是就这样,大臣们竟然还劝他广布恩泽,地震了说是因为陛下专宠,发洪水了也是因为专宠,彗星出现、连年大旱,都是因为专宠,你以后要不多纳几个,他们很可能会撞柱子的。”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梦尘愣住,没明白自己怎么又惹到这位小郎君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这是好事啊,时月风羡慕得不得了,换了他,早就放炮仗庆祝了。若非妖族有规矩,丈夫讨小老婆,会被撵出去十条街,每人一口唾沫骂死,他何至于抱恨至今。” “那你呢?不想将我撵出去?” “我为什么要撵你?”梦尘没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只是报恩,这一世了结,你入你的轮回,我做我的妖君,小郎君不必顾虑,想纳几个便纳几个,我绝无二话。” 朱祐樘笑了笑,“梦尘,你每次对我,都是刀刀见血。” 作者有话要说: 脑补小剧场—— 阿念:我在这个世界第一眼就看到我夫君啦。 梦尘:那,我是我夫君生下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小九:媳妇儿生气了,赶紧哄一哄。 陛下:我生气了,媳妇儿怎么还不来哄我。 阿念:我会弹琴,可以和夫君琴箫和鸣。 梦尘:我会弹琵琶,可以和夫君轻拢……(关键词已被屏蔽) 小九:夫人不闹了,她心疼我了。 陛下:夫人不闹了,她不爱我了。 阿念:他干净,温柔,正直清白。 梦尘:他阴险,无理,臭不要脸。 小九:我爱夫人。 陛下:我也是。 ☆、孤馆春寒 ============================== 黄昏时分,京里下了一场绵绵的春雨。 “娘娘,殿下请您移居奉宸宫。” 梦尘点点头,“对了,安喜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这么多年,陛下从来都是眼巴巴地进去,怒冲冲地出来,娘娘见多了就习惯了。”尽忠压着声音,很忠心地聊八卦,“无论贵妃怎么任性,陛下也只宠她一个,唉,也不知陛下图什么。” 至晚,静妃岳氏诞下一位公主,皇帝大约是挺高兴,在宫中四处送礼,连梦尘也有一份。听说贺礼送到安喜宫,直接被摔出去了,小宫女轻兰边吃果子边道:“这有什么,去年那回,贵妃当着陛下的面,把安喜宫上下能砸的都砸了,陛下气了两天,第三天忍不住,还不是找贵妃和解了。” 分卷阅读44 轻兰年幼,没什么规矩,梦尘便把她留在身边,闻言从她手中抓了几颗果子,边嚼边道:“吵来吵去的,你气我,我气你,不觉得厌烦吗?” “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说不准,这也是陛下宠爱贵妃,贵妃眷恋陛下的方式呢?” 嗯,她和时月风也经常吵架,但关系还不错。 其实,她和小郎君也不对付,然而不对付不对付,也终究对付了数年。 “吵吵闹闹,也是过日子的一种吧。”轻兰换了另一种果子来剥,“陛下生性温和,只有贵妃能惹他动怒,说明陛下是真的疼爱贵妃。” “小兰,太子殿下跟你们生过气没有?” “没有啊,殿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生气?” “万一,我是说万一,他跟某个人生气了呢?” 轻兰苦思冥想,得出了结论:“那殿下得多在意那个人啊。” “在意……”梦尘对这两个字有些在意,“什么是‘在意’呢……” 轻兰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着她,“就像现在,娘娘很在意殿下。” “这从何说起?” “娘娘从慈庆宫搬出来,定是寂寞了,夜里睡不着,才和奴婢说这么久的话,”轻兰打趣她,“娘娘想着殿下,都写在脸上啦。” 梦尘摸了摸自己的脸,“这种事,还能写在脸上的?!” “娘娘,夜很深了,明天陛下携文武百官郊祀,殿下坐镇宫中,万一出了什么事,兴许要和娘娘商量的,早点歇息吧。” 熄了灯,梦尘却有些辗转反侧,辗转着辗转着,就觉得这张床榻十分之大,大得有些空落。她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莫不是自己风流了两回,竟觉出人间情事的销魂滋味? 原来,她是这么个色中恶鬼吗! …… 不管你将我看做什么,我爱你,一生都爱你。 梦尘,你每次对我,都是刀刀见血。 …… 天明起身,梦尘觉得人间很梦幻,很茫茫。推开门,一个更加梦幻更加茫茫的人间向她扑面而来。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雾,五步之外,万物不见。 雾里依次浮出几个宫婢的身影,都是前来伺候她洗漱梳妆的,梦尘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有些好笑。年轻的宫女觉得有趣,年长的姑姑觉得不祥,一早上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梦尘拂去镜上的水雾,托腮出神。 如此厚重的白雾,便是在她的有生之年,也极为罕见。 又湿又闷,连她都觉得呼吸不甚顺畅,小郎君定是十分不适,吃完早饭去看看他吗?可是他白日都在文华殿,那些外臣陪着,她也不好相见,嗯,抽个空唤尽忠来一趟? 安喜宫的宫女来了,说奉皇贵妃之命,请太子妃前去。 “贵妃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有。” 依着师姐的性子,应当不会无缘无故找她,梦尘心下疑惑,因雾浓难行,只带了轻兰一人。走在宫道上,就像走在云里,时不时会撞上来往的人,快到安喜宫时,忽听后头传来远远的呼唤,“太子妃——太子妃——” 轻兰应了一声,“这里——这里——” 循着声音,总算艰难碰面,来者是慈庆宫的一个小内官,匆匆行了个礼,“娘娘,殿下病得厉害,小臣请娘娘回宫。” 梦尘心头跳了一下,正想走,见到安喜宫的宫女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似是想叫住她,又不敢叫住她,梦尘咬了咬牙,问她:“你当真不知道,贵妃找我所为何事?” 宫女茫然地摇头。 梦尘挣扎良久,跺脚道:“请她等我,我一定来。” 说罢,便消失在浓雾中。 尽忠在殿外急得团团转圈。 今晨的雾气实在窒闷,殿下咳喘得厉害,他想请御医,却被殿下拦住,其实他心里知道,这样恶劣的天气,殿下不想劳动御医,可此番发作,不晓得殿下能不能抗得过去,要是出了个什么好歹,他的脑袋准要搬家。 他又想起太子妃,殿下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于情于理,都该让她前来侍奉,可奉宸宫的人来回,“娘娘被万贵妃请去了。” 尽忠有点生气,殿下和万贵妃的恩怨,朝野皆知,这位娘娘却好,对万贵妃这样关心,殿下听了,不会寒心么。他想立即派人把太子妃请回来,然而殿下对他摇了摇头,“别去。” 那一瞬间,尽忠觉得,自己有点懂得“情”是什么了。 他知道殿下为何会将太子妃赶去奉宸宫了。 昨晚下了雨,已是窒闷,殿下本就睡得不安稳,中途更是硬生生咳醒,没想到今早的雾气愈发不堪,是以发作至此。殿下将太子妃赶走,是怕扰了她的安睡,其实,殿下是这样喜欢太子妃啊。 他擅作主张,还是命人去请了太子妃,也不知太子妃会不会回来,几时回来,眼前除了白雾,什么都看不见,尽忠等得很焦躁。 忽然,一个人影与他擦肩而 分卷阅读45 过,还来不及看清便闯入殿中,尽忠愣住了。 殿中的人都被赶出去了,梦尘尚在外间,便听到掏心掏肺的咳嗽声,朱祐樘侧卧在榻上,弓着身,墨发散乱,脸色苍白又狼狈,殿内炭火正盛,他却一身冷汗,抬眸见到她,胸口一窒,咳得更加急促。 “不要躺着,坐起来。”梦尘扶起他,解开衣襟,慢慢替他顺气,他的喘息声很重,胸腔也有异响,青白的唇颤抖着,似想说话,却说不出,梦尘对上他的目光,“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师姐来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快走到安喜宫了,听说你病了,下意识就想赶紧回来,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师姐也算我很在意的人,可是什么时候起,你在我心里,变得比她重要了。我昨晚没睡好,轻兰说,那是因为我在意你,起初我不信,可我刚刚摔了一跤,才发现自己有多着急,所以,我是真的在意你了吧。” 他咳得没那么严重了,只是仍然费力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得厉害,梦尘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我近来体会到一个词,叫做‘百爪挠心’。虽说,我对你,远不如你对我那样,更不敢说是什么情爱,但我应该,似乎,好像,是有一点点喜欢你的。” “我没喜欢过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滋味,万一弄错了,你就,就当没听过吧。” 他低低笑了一下,声音很沙哑,看向她的眸子却极是明亮,比她生平见过的所有星星都要动人,半靠在她怀里,他伸手勾住她的脖颈,梦尘被他这动作吓到,“做什么?你正病着,别乱来。” “想吻你,就现在。” 梦尘看向他犹自起伏的胸膛,不稳的喘息,虚弱的脸色,很想给他一巴掌清醒清醒,“你疯了?!” “嗯。”他固执地望她,那目光和小时候如出一辙,“我疯了。” 莫名地,有些心软。 “那,就亲一下,只准亲一下!” 梦尘心惊胆战,没想到他索性倚入她怀中,活像个小孩子,“很累,怀里借我睡一下。” “昨晚也没睡好吧,以后还赶不赶我走了?” 他的声音沉沉,“从来都是你推开我。” 听听,多么理直气壮。 她怎么又成负心薄幸的那个了? “我知道,你怕吵醒我,可我一个老妖怪,睡不睡觉、吃不吃饭,那都不要紧,以后别干这蠢事情了。” “我只会干蠢事情。”他的声音闷闷的,似有些委屈,但梦尘又实在没法想象他“委屈”的模样,“连一个馒头,也想着全留给你。” “你是在记仇吗?” “没良心。” “好好,我错了,小郎君别跟老妖怪计较,行不行?” 怎么又是她的错?! 明明是他践踏了她身为一个妖君的体面和尊严啊? 她为什么要道歉啊?! 梦尘愤怒地望他,却见他已阖眸,大约是真的累极了,可十分难得的是,唇角竟带着微微笑意,睡容安静又乖巧,和他睁眼时的样子有巨大反差。梦尘无声叹了口气,罢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她哄着他,轻轻地哼起歌。 哼着哼着,却有些走神。 他方才,说什么? 连一个馒头,也想着全留给你。 我的夫君……只要……哪怕他穷得只剩一个馒头,还想着要分我半个,就够了。 不是分她半个,而是,全留给她吗。 夫君,吗。 不过半个时辰,安喜宫竟然又遣人来寻她,轻兰回得很小声,梦尘看着怀里睡着的人,正一筹莫展,朱祐樘已睁开眼,神色恢复如常清冷,“我陪你一起。” “不行!” “她若出事,父皇回来,我难辞其咎。”朱祐樘坐起身,揉了揉额角,“去看看。” 梦尘拽着他的头发,在手里卷了一圈又一圈,“每次都这样,不舒服还要到处乱跑,真当自己是铁打铜铸的吗。” “习惯了。” 梦尘瞪他半晌,沮丧地放开手,从小到大,似乎都是她在妥协他,小郎君想做的事情,就算神仙下来,只怕也拦不住。 推开门,滚滚的浓雾激得他阵阵咳嗽,梦尘想劝他回去,然而他忽然伸手,将她的手纳入掌心,“这场雾,并非全无好处。” 至少,他可以无所顾忌地牵着她。 梦尘回首,身后的宫人隔了几步的距离,已混沌成团团模糊的影,她迅速凑近,在小郎君的脸侧轻轻一啄,“我忽然有种幽会情郎的罪恶感,好神奇。” “……我与你拜过天地,祭过宗庙,何至于用‘幽会’这样的词。” “那应天府公馆,我翻窗的那次呢?” “……” “还有客店里,你说我是纪夫人的那次呢?” “……” “还有……” “当心脚下。” 他不提醒,梦尘差点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 分卷阅读46 幸好有你,不然定要再摔一跤,雾这么浓,你是怎么看见的?” “十几年都在这里打转,闭着眼睛也会走。” “以后,还要继续在这里打转几十年,太子殿下有什么感想吗?” “几十年?”身旁的人面容隐在雾中,看不分明,声音似乎也是轻淡如雾,“恐怕没有。” 他的话很平静,但,即使他不说,梦尘也知道,他不会活得太长久,然而,听他亲口说出来,心里却像被扎了一刀,竟疼得绞起来,她伸手揉了揉心口,甩了甩脑袋。 “怎么了?” “按理,凡人活十年,还是活一百年,于我都没有什么区别。你说的,我心里也明白,可真的听你说出来,忽然就很难过。” “你……” 他站住脚,似要说什么,然而沉默良久,只笑着拍拍她的肩,“老妖怪,真的看上我了?” 大人,真的看上奴家啦? “……你想得美。” 刚到安喜宫正殿,便听得隐约的哭声,梦尘问带路的小宫女:“怎么回事?你家娘娘呢?”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答:“娘娘怕是不好了。”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病?”梦尘不信,脚下却越走越快,寝殿外间站了几个御医,纷纷跪下给殿下给娘娘请安,梦尘听都懒得听,掀珠帘、绕屏风,闯入里间,竟然真的看见师姐躺在榻上,见到她,挥了挥手,下人便都退出。梦尘瞪着她,“别装,这世上谁能取你性命?” 师姐笑了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梦尘有点烦躁,“你搞什么名堂?” “妖力化尽后,肉身也不会留下,但,凭空消失未免吓人,我死后,劳烦你给我做个假的,不违反你们涂山的妖律吧?” 梦尘不可置信地抓住她的手,探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忍不住声音的颤抖,“你妖力溃散成这样,为什么不回去?那个凡人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也说不上他有什么好,可能他什么都不好。”师姐扯着被子打了个哈欠,“要怪,就怪师父,教的是什么歪门邪道的术法,‘缘情而聚,缘情而散’,呸。” “你信他的鬼话!我这么没人情味的狐狸,天上地下谁打得过我?你若在妖力溃散之初,肯回山重新修炼,何至于此啊。” “修炼?”师姐摇了摇头,“我不想修炼了,活那么久,有什么趣味?” “师姐!” “等他回来了,你告诉他,我是被他气死的。” “我不去,你自己同他说。” “尽雪,这一切就是一场惘然,我在梦里,向谁借了一生,所有极尽隐秘、极尽缄默的心事,变成坊间皆知的奇谈,变成后世不堪的传闻,从头到尾,无可转圜。” “愚不可及!你真是愚不可及!” “贵妃万氏,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率礼称诗实,禀贞于茂族,进规退矩,遂冠德于后宫。动则闻环佩之音,居则视箴图之戒……” 这是皇贵妃的册文。 历朝历代,皇后之下,唯有贵妃,可是当今皇帝却觉得不够,偏要在贵妃之前冠一个“皇”字。 师姐喃喃至一半,忽然逸出古怪笑意,神色狂乱地盯住她,厉声道:“宫墙之内,付与真心,他日下场,必如我今日!” 其音凄怒,外间的御医闻之,默默抖了一抖,“殿下,是否需要臣等入内,为贵妃施针凝神?” “不必。” 御医面面相觑,进退两难,未几,太子妃掀帘而出,表情淡淡的,“皇贵妃薨。通知皇后,料理了吧。” 梦尘拂了拂袖,走得清冷,没太多留恋,一路出了宫门,顿住脚,回头,宫殿的轮廓已模糊不可见,那个“服用器物穷极僭儗,四方进奉奇技异物皆归之”的安喜宫,终于还是消失于茫茫的雾色。 安喜二字,为皇上御笔亲题。 原来平安喜乐,不过一笔空文。 踏入慈庆宫寝殿的时候,终于还是绊了一跤,梦尘膝盖磕得生疼,她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自己被山上的石头绊倒,师姐大笑着蹲在她身边,敞开怀抱戏谑道:“小师妹,来抱抱?” 然后被她追着撵了半个山头。 朱祐樘扶起她,然而女子走了几步,便挨着角落蹲下了,埋下头,抱成一团,不肯起来,真有几分小动物的模样。他半跪在她身前,慢慢抚着她的头,她不吭声,他便也不言语。 “喂,小郎君。” “怎么了?” “我好想骂你父皇。” “嗯,我不告诉他。” 纪瑶死得凄凉,师姐亦死得凄凉,她从前以为,该是师姐赢了,至少,两相对立,总该有一方是赢家,可是,谁都没有赢,谁都输得一塌糊涂,赔尽了一辈子。梦尘揉了揉眼,却立刻被攥住手,他数落她,“刚摔了一跤,手脏得很,别……” 朱祐樘的话戛然而止。 掌中的那只手,潮湿一片。b 分卷阅读47 r   梦尘愣了一愣,立即凶狠地瞪他,“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你要敢告诉别人半个字,我立刻把你小时候哭鼻子的事抖到大街上去。” 他握着她的手,覆上自己的眼,俯身吻在她的额间,“好,不看。” “做,做什么?你今日不用去文华殿的?” “我病了,见不得人。” 梦尘忍了又忍,没绷住,两只手紧紧抱住他,缩在他怀里。闻惯了药草的苦味,竟也觉得有些安心,她抵在他胸口,蹭了蹭眼泪,“不许低头。” 他仍是半跪着的姿势,这样抱她,定是很难受,然而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这样温柔地抱着她。梦尘有点恍惚,其实她活了这么久,除了他,还没有被谁这样抱过。老爹见到她便伤怀,自然不肯抱她,时月风倒不要脸地凑上来几回,被她几个招式掀翻在地。 为什么,她没有推开他呢。 似乎,也推开过。 那时候,她在他怀里又踹又咬,可他和时月风不同,时月风被揍得怕了,会掉头就跑,而他虽然只是个病弱的小孩子,再血淋淋也不肯放手。他对她从来都偏执,而她对他从来都无奈,久而久之,似乎都习惯了向他妥协。 真奇怪。 她一直以为,若有朝一日她向谁低头,那人必然有让她畏惧的妖力,让她臣服的威势,可是眼前这个一身病骨的凡人,究竟有什么,竟也做出这样保护她的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 “没办法,她只喜欢我。” ☆、仓庚于飞 ============================== 郊祀毕,尚有庆成宴,宴罢回宫,已是第二日,梦尘不知道皇帝得知贵妃死讯,会是何面目,但没过多久,覃吉便奉命前来,说皇帝急召太子与太子妃,传过旨意后,覃吉不忘肃穆着面容,教训起梦尘来。 “前朝后宫,本是一体同理,圣人之道,亲贤远佞,于殿下如此,于娘娘亦是如此,娘娘身为东宫正妃,他日御凤座,仪天下,很该懂得这些道理,皇贵妃专宠善妒,以下凌上,致使中宫式微,是为不正,不正之人,何故屡屡亲近,娘娘所为,置殿下于何地?” 宫里的规矩这样多,喜欢一个人,亲近一个人,还需先论个清浊优劣。 未至乾清宫,皇帝的怒吼便已传来。 “你这个皇后是怎么当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派人告诉朕?贞儿临去前,只见太子和太子妃,你呢,你这个正宫的皇后,朕亲封的皇后,在做什么?这么多年,朕都敬你重你,你就是这样替朕分忧的!” 凤袍的皇后伏在龙座之下,身影像是融进了满殿的富丽堂皇,既美又冰凉。 梦尘前几日见她,还是大婚的朝见,皇后坐在殿上,笑得寂静又漂亮,像庙里的塑像,圣人口中的菩萨。 覃吉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引着两人进殿,皇帝疲倦地挥手,“下去。覃吉,你也下去。” 殿内只剩下三人。 “朕听说,贞儿去时,是太子妃陪着,对么?” “是。” “她……”皇帝的声音不住地颤抖,平复了半晌,方能继续开口:“她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朕?” 梦尘面色不变,“贵妃只有一句话,‘等他回来了,你告诉他,我是被他气死的。’” “放肆!胡说!撒谎!” 一个白玉镇尺当头掷来,朱祐樘默然拉了她一把,镇尺擦着梦尘的脸侧摔下,碎得很可怕。朱祐樘平静地躬身,“父皇息怒。” 当年,纪瑶去世,皇帝看都不曾去看过一眼,只象征性地追了几个谥号,满朝但观太子仪容,无不称赞他“哀慕如成人”。六岁的孩子能处事如此,旁人看到的是聪慧明理,梦尘看到的却是在凉薄和失望里,不得不“成人”的辛酸。 如今,终于痛了吗。 梦尘忽然有些想笑,“父皇圣心独断,此言真假,岂会不知?” 皇帝郊祀归来,繁重的华服尚未及换下,闻言竟瑟缩了一下,似想找一个支撑,却只能更加握紧龙椅一侧的扶手,连仪态都顾不得了,整个人慢慢地委顿下去,喃喃道:“假的,假的。贞儿说过,要世世都与朕在一起,她说过的。” “没有下一世了。” 梦尘说得很轻,轻得像一句自言自语,皇帝沉浸在悲痛中,全然没有听见。 妖力散尽,便是彻底消弭于天地间,皇帝尚有世世的轮回,而她的师姐,已什么都没有了。 “朕想着,今天云消雾散,是个好日子,回宫以后,定要与她和解才是。朕和贞儿,还没有和好……” “贞儿既去,朕亦不久于人世。” 朱祐樘给她递了个眼神,梦尘会意,同他默默退出大殿,离 分卷阅读48 得远了,却见皇帝仍然坐在金碧辉煌的王座之上,只是已佝偻得不像话,仿佛被什么死死压着,他就这样紧缩在至高无上的地方,像是想找什么,可是他身边,早已空无一物。 梦尘喟叹一声,“我近来又体会到一个词,叫做‘孤家寡人’。” “梦尘,我和父皇不一样。” “我和师姐也不一样。”梦尘微微抬头,看向遥远的天穹,“我爱上的人,才舍不得让我伤心呢。” “嗯,他只会情根深种,病入膏肓,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我的殿下,你快闭嘴吧。” “终于笑了?”他望向她,眉目间有远山晴岚的笑意,“笑了便好。” 天气,渐渐暖起来了。 皇贵妃薨逝,皇帝悲痛不已,辍朝七日,内外哗然,至于其身后哀荣奢靡僭越之处,自不必说。忠直的朝臣拼了命进谏,但皇帝除了过场敷衍的早朝,已多年不召见大臣,便是有千万字的良言,也只能由司礼太监覃吉转呈,皆是石沉入海,杳无音信。 言官听说,覃吉要来文华殿检查太子的功课学问,纷纷堵在文华殿中,或询问皇帝近况,或请求转呈奏章,一时间纷纷攘攘,尽忠心知今日的讲学算是不成了,而没有皇帝的吩咐,太子也不宜干预朝中诸事,只得暂避慈庆宫,不过尽忠揣摩着,殿下的这个“暂避”,避得有些愉悦。 刚回到慈庆宫,殿下便有些愉悦地启了尊口,“太子妃呢?” 轻兰上前恭恭敬敬地回:“娘娘午后困乏,在殿里睡着呢。” 于是殿下继续有些愉悦地提步,然而忽地顿住,目光落在院角的梨树,尽忠随着看去,梨树下卧着一只白白的小猫,正掩着尾巴晒太阳,那样如云似雪的皮毛,倒让他想起自家殿下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猫。 轻兰也注意到了,有些惊喜地低呼了一声,大约年轻的女孩子们,对可爱的小动物都没法拒绝,轻兰凑近,伸手,素来不大管闲事的殿下竟开了口:“劝你不……” “要”字还没出口,轻兰的手已被一爪子挥开。 尽忠本以为,轻兰的手上会是几道血痕,结果一层皮都没破,不由对这只野猫产生了好奇,只见那猫清冷地瞥来一眼,走开几步,继续掩着尾巴打盹。 轻兰不死心地又凑上前,白猫只得又往旁边挪了挪。 殿下亦朝那株梨树走了几步,“你挡住太阳了。” 轻兰恍然大悟,“怪不得它很嫌弃我的样子,多谢殿下提醒。”于是欣欣然换了个方向,轻快地伸手将它抱起,然而尚在半空中,那猫便蹬腿一踹,回身怒目,轻兰被它当胸一踹,虽不重,却有些懵。 尽忠上前将她拉开,“野猫的性子凶狠难驯,离远些。” 下一瞬,尽忠就瞧见那只“凶狠难驯”的野猫,被殿下好端端抱在怀里,轻兰羡慕得差点要落泪了。尽忠目瞪口呆,“难道,殿下的仁德宽厚,连野猫都能被感化吗!” “本宫少时,被猫咬过。”殿下一边摸着白猫毛茸茸的脑袋,一边正色道:“大约,它是可怜我。” “……” 可能连那只猫都听不下去了,扬起尾巴轻轻拍在殿下的脸侧,像是嫌弃又像是……亲昵?轻兰眼巴巴地瞧着,委屈屈地开口:“殿下若喜欢,不如留在身边,奴婢定会好生照顾。” 殿下微微俯身,似要将那只猫递给轻兰,然而那只猫露出了一种惊恐的神色,死死扒着殿下不撒爪,轻兰很受伤,殿下只得将猫重新抱好,提步往寝殿走,“没办法,她只喜欢我。” 尽忠眼前晃了晃。 刚刚,殿下,是笑了吗? 朱祐樘回到寝殿,榻上正卧着一个女子,闭目仿佛睡着。怀中的猫跳入,女子便睁了眼,神情有些气恼,“你故意的?” “这么明显?” 梦尘气得向他摔了一个倚枕。 他接住,坐在她身边,“怎么在外面?” “殿里有些阴冷,寒气重,我想晒太阳,就出去了。唔,而且我觉得,那样蜷成一团,尤其靠着一棵树,感觉特别安心。” 他见她说着说着,便又在榻上蜷起来,有些好笑,“来。” “干嘛?” “我是树。” “……”梦尘默了默,还是挪过去,枕在他的膝上,“殿下,您今年贵庚?” “我便有一百岁,在你眼里,不还是个小郎君?”他俯身看她,“倒是老妖怪,今年贵庚?” “这样问姑娘的年龄,很不得体。”梦尘掰着手指算了算,老脸一红,“人家也就九百七十二岁而已啦。” “……” “你这是什么表情?” “尊敬有加的表情。” “你有没有在书里看过,‘狐五十岁,能变化为人,百岁为神巫,善蛊魅,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我离修成正果,只差那么一点点哦。” “修成正果如何?” “嗯,可以去天上谋个一官半职,不过我应 分卷阅读49 该和我老爹一样,会留在凡间,镇守诸妖吧。”梦尘打了个哈欠,“唯一值得期待的,是修成天狐以后,九尾皆金色,可好看了。” 他默然一笑。 真想看看呢。 可惜,他大约活不了那么久。 “对了,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他回神,笑意有些无奈,“言官们堵在文华殿,向覃老内官打听父皇,闹得厉害,一时半刻解不了。” “这位覃老内官,倒是个人才。身居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手握重权,可代皇帝批红,你父皇多年不预朝政,大多交由他和怀恩处理,竟也没出什么大乱。”梦尘抬眸盯着他笑,“而且,还能抽空管管你,委实厉害。” 朱祐樘轻捏她的耳朵,“这些都是谁说与你听的?” 梦尘抬手拂开他,触到他的手,竟是冰凉一片,便顺势握紧了,替他捂一捂,“我听说,你九岁入学,就是覃内官口授四书章句和古今政典。你父皇要赏赐你庄田,只有他劝你,‘天下皆太子有也,慎尔勿受’,虽然耿直,却实在是好话。” “还有一回,宫里的小内侍在读佛经,我不曾读过,便好奇看了几句,听说他来了,赶紧将那书藏起来,捧了一本《孝经》装样子,他没有戳穿我,只跪在我面前问:‘太子诵佛书乎?’我就骗他说,‘无有。《孝经》耳。’他便顿首而笑,‘甚善。佛书诞,不可信也。’” 梦尘大笑,“从小就装好孩子,不愧是你。” “其实,并非佛书荒诞,而是人心荒诞,所以执着长生,终入歧途。” “这话很是,凡世间,确实有些机缘得道,而又不愿升天的逍遥散仙,但你父皇封的那些法王、国师、佛子、真人,却实实在在都是招摇撞骗的。” 他哼了一声,“早晚把他们赶出去。” 梦尘举手道:“我也是来招摇撞骗的,殿下会把我也赶出去吗?” 他捉住她的手,轻轻一吻,“所骗何物?” 十指连心,他吻在她指尖,却带得她心中阵阵酥麻,梦尘宛如藤蔓一般攀援在他的身前,笑得既坏且风流,“不骗名,不骗利,只骗心骗感情。” “既骗了,便不可半途而废,要骗得一干二净才好。” 梦尘伸手探入他的衣襟,偏了偏头,很无辜地发问:“殿下确定要一干二净?” 他制住她的手,“……你够了。” 青天)白日,行风月之事,在太子殿下的眼里,定然是大失体统的行为,但梦尘素来见不得他一本正经的做派,他越是不允,她越是兴起,遂屈膝,轻轻在他小腹蹭了蹭。 他身上一僵,几乎是咬牙切齿,“梦尘!” 梦尘努了努嘴,示意自己的双手都被他抓着,“我没动手啊。” 他只得松手,想把她从身上拽下来,梦尘自是不会顺从,两三下解了他的腰带,颇有奸计得逞的快感,贴着他上下其手。小郎君的脸色已是五颜六色所不能形容,终是有些克制不住,低低吟了一声,梦尘封上他的唇,小声道:“尽忠他们都在外头守着呢,要是听到什么,殿下的名声可要扫地了。” 他喘了口气,声音极度危险,“下来。” “就不。”梦尘搂住他,吐息拂过他的脖颈,“什么德行清明,什么少言寡笑,他们想让你做圣人,我偏要你做坏人。” 尽忠说,太子殿下连消遣都很安静,难得闲下来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在房间里,或习字或作画或抚琴,但大人们怕他耽于诗乐,屡次劝谏,于是殿下就很少弹琴了。楼心月的姑娘们曾言,人择乐器,乐器也择人,有的乐器热烈,如琵琶、如筝,有的乐器孤冷,如琴、如箫。 少年而解琴箫者,大多有一番寂寞心肠。 梦尘凝眸看他,那张惯来孤冷的面容,此刻却绯红一片,他的眼底皆是朦胧的雾色,湿漉漉、迷瞪瞪,他急促地喘息,翻身将她压在榻下,嗓音失了克制,有些沙哑,“那我便做坏人。” 当年,他报她以痛,将她从青云端拖至凡俗世,如今,她报他以欢,将他从三清境踹落浊红尘。果然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记载,万贵妃死时京城大雾,皇帝在郊祀,所以两人确实错过了最后一面,皇帝那句朕亦不久于人世也是我在查资料的时候看到的,唏嘘…… 太子殿下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和万贵妃、和覃吉,都是从资料里扒下来的,这回没有一一附上材料的原因是——太!多!了!每个细节都附上的话(譬如科举、铸钱、祭祀、宴飨曲子、婚仪等等),篇幅会很恐怖。 不过,明孝宗真是太适合成为小说男主了,慎举止寡言笑,精通诗画(《明史·艺文志》本来有孝宗诗集一卷,可惜亡佚),善古琴,写字“飞动有龙翔凤舞之势”,在位期间江湖有才子,内阁有贤相,而且对张皇后简直是痴心一片55555555(这个后面会再说) 不说了,下回预告就是,又吵架了嗯。 分卷阅读50 ☆、两处沉吟 ============================== 小郎君过生日了。 皇太子千秋节,百官朝贺东宫,典玺官设皇太子座于文华殿,锦衣卫设仪仗于殿外,教坊司陈大乐于文华门,府军卫列甲士旗帜于门外,一眼望去,阵仗实在很大。百官朝贺毕,皇帝亦设家宴,皇后与太后、诸位皇子公主皆列席,太子先向长辈行礼,然后落座,四皇子朱祐杬领着一众弟弟妹妹向皇兄行礼,虽只有十二岁的年纪,但行事已很稳重得体。 两年前,皇帝本欲废太子另立,看中的就是十岁的朱祐杬,如今……梦尘瞥了一眼王座,皇帝已呈病态的消瘦,看谁都是漠不关心的模样,实在不是什么长寿的迹象,皇子虽多,除了朱祐樘,皆太过年幼,他便是不喜欢这个太子,也别无选择了吧。 皇子公主贺过,梦尘也盛装冠服,上前规规矩矩地参拜行礼,“兹遇皇太子殿下寿诞之辰,谨率东宫诸妃,敬祝千岁寿。” 说是东宫诸妃,实则就她一个,梦尘虽觉得古怪,也只得依着说。 果然,觉得古怪的不止她一人。 周太后率先开了口,“太子妃这话,倒让哀家想起,你二人成婚半年,也是该纳侧妃的时候了,今日是太子生辰,不如喜上加喜,皇帝意下如何?” 皇帝仍是一脸的漠不关心,“这是小事,母后和皇后商量着办就是。” 说来说去,并没有她梦尘的事,然而自己偏偏还要跪在这里,不知上头的人几时才能商量完。皇后听到皇帝点名,便也斟酌地说了一句,“终归是孩子们的事,不如,问问太子和太子妃。” 太后对皇后的态度很不满意,“你就是个伪善的,一味阿谀讨好,若是你亲生的儿子,只怕又要换一副面孔。什么叫孩子们的事,太子是储君,或娶或纳,都是国之大事,岂由得他自己?” 梦尘暗想,皇后也太惨了,不过说了一句话,竟被数落得这样难听。 朱祐樘起身而谢,“此事皆由孙儿与凤晚引起,却让皇祖母与母后生了嫌隙,孙儿惭愧无地,自罚一杯。”说罢,清冷地望了她一眼,“还不过来赔罪。” 还是小郎君待她好啊。 梦尘立即惭愧地起身,惭愧地执杯,惭愧地赔罪,惭愧地坐好。 朱祐樘又道:“此杯再敬父皇,愿父皇顺心合意,福寿绵长。” 梦尘起身同敬,皇帝连个高兴的表情都欠奉,尤其是听到“顺心合意”四字,神情甚至有些黯淡,梦尘严重怀疑小郎君乃是故意为之,只是她又想不出故意的理由,不过,这么一轮敬完,纳侧妃的事情,似乎被岔开了…… “太子可还记得,大婚当日,皇帝是如何嘱咐于你的?‘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哀家读书不多,‘相’字为何意,太子该比哀家清楚。” 往迎尔相,不是往迎尔妻。 果然,太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好糊弄的太后又盯住她,“张大人曾任国子监祭酒,想来,太子妃的才学,能给哀家解惑。” 梦尘施了一礼,恭声答:“相者,省视之,辅助之。《论语》有言,‘危而不扶,颠而不持,则将焉用彼相矣’,凤晚身为太子妃,自当为殿下遴选侧妃,以延后嗣。” “这么说,纳妃之事,你并无异议?” “凤晚岂敢擅专,但凭太后、母后做主。” 话音刚落,身边人已急促地咳起来,梦尘连忙抚上他的背,小郎君似是支撑不住,一手搭上她的腕,然而却暗中用力,掐了她一下,梦尘对上他的眼神,那厢分明递来一个“闭嘴”的暗示。 梦尘递回一个眼神,不想纳侧妃? 小郎君狠狠瞪她,你说呢? 梦尘偷偷眨了一只眼睛,早说啊,我配合你。 两人暗中眉来眼去,太后却担忧得略略变了神色,“眼下正是三伏天气,太子可要多多注意,今日饮了酒,回去当好生休息。” “是,多谢皇祖母关怀。” “太子既病着,与太子妃一处起居,未免不妥,哀家念着你们新婚,从来不说什么,但今日定了侧妃之事,太子妃该趁早搬出才是。” 梦尘泫然欲泣地俯首,“皇祖母说得是,实在是凤晚关心则乱。皇祖母也知道,殿下夜间咳嗽,凤晚总怕宫人伺候得不尽心,是以乱了体统,与殿下同居一殿,竟忘了宗庙之重,社稷之托……” 太子自幼养在太后膝下,是以梦尘这诚恳的一番话,终于让这位严肃的老人家略有动容,而皇帝听到“宗庙之重,社稷之托”八个字,神色一变,面目复杂地向梦尘看来。 太后叹了口气,“你倒是个懂事的,不是那等善妒的妇人。” “凤晚只盼殿下平安喜乐,并不敢逾了本分,坏了规矩。” 皇帝听到“平安喜乐”四字,终于皱了 分卷阅读51 皱眉,“你若真的一心向他,纳妃之事,便不会应得如此痛快,可见也是个伪善的。” “依着皇帝的意思,是让她如你的贞儿一般,事事算计,才是真心?” “儿子并无此意,只是贞儿已去,母后又何苦恶语相加。” 皇帝事母至孝,若有什么顶撞,也只会是因为心爱的万皇贵妃,太后听罢,笑了一声道:“哀家恶语相加?皇帝怕是被蛊惑得太久,分不清实话和恶语了。” “儿子失言,母后恕罪。”皇帝疲倦地起身,“朕累了,回宫。” 皇帝显然是动气了,又不好同太后说什么,留了一个冷场便离席,太后脸面上也难看,小坐了片刻,也神色不豫地回宫,梦尘觉得自己这一手祸水东引,委实是缺德,但想到小郎君先前“顺心合意”那四字,估计早有拉他父皇下水的打算,她顶多是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之流,果然是上阵父子兵啊,阴险,忒阴险。 总算熬到宴席结束,吃的没进多少,听雅乐倒是听得头昏眼花,皇帝怕热,殿内置冰无数,寒气实在太重,骤然打开殿门走出,迎面的热浪扑来,梦尘微微一哆嗦,竟觉得有些舒适。 “你全然不关心,是不是?” 梦尘被这冰冷一问,问得有些怔,“怎么会,先前是我不知道殿下的心思,殿下既然表明了不想纳,我也极力配合殿下了啊。” “你配合我?”朱祐樘冷笑一声,“那倒多谢了。” “你这表情,不像要谢我,倒像要吃我。” “太子妃应得那样痛快,本宫很该谢你。” “我知道你不愿,可你今日为储君,明日为帝王,宫里总要有几个女子的,不过早晚的事罢了,何必这样执拗?” “我与旁人亲近,你当真无半分难过?” “嗯……可能会有些失落吧,毕竟你待我很好。但最近宫里的姑姑在教我,教我如何弹压后妃,整肃宫闱,如何贤惠大度,上下和睦,我还算小有心得,日后姑娘们进来,定能与之好好相处,不使你我落得你父皇母后那样的境地。” “梦尘,你从未想过,我这一生,或许,只你一人?” 若是寻常人家便罢了,可他这身份……梦尘摇了摇头,“没有。” 他脸色一白,似笑非笑地点头,“我本以为……却原来……” “我这一生,无功无过最好,若恩宠太甚,一朝失势,必会累及张家,那便是负了凤晚所托。” “张家,又是张家。你报恩倒是报得尽心。” 梦尘认真地看他,“是,我愿意替她一辈子,也愿意给张家一世的荣华富贵。” “那我呢?” “自然,自然也是放在心上的。” 朱祐樘笑了笑,“太子妃即日起,便搬去奉宸宫罢,待本宫纳了侧妃,还要仰仗太子妃管束呢。” “又来?”梦尘皱了皱眉,“朱祐樘,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你让我搬,可以,但你永远别想再让我搬回来。”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唤他。 他脚下一滞,掩唇咳了几声,神色还是如常冷淡,“我从未让你搬回来,是你自己要回来。” 梦尘气笑了,她连连点头,“好啊。那还真是打扰了,对不住了。” 轻兰在后头跟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太子妃气势汹汹地回宫,回的却是奉宸宫。然而奉宸宫空置许久,床褥未理,太子妃便自己扛了凉榻,砸在庭院里,倒头便睡,老姑姑们看不过眼,左一句右一句连劝带说,太子妃似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起身,笑盈盈地给姑姑们赔礼谢罪。 果然是家教良好啊,轻兰看得咋舌,明眼人都瞧出的怒意,竟能这么快咽下去,堆出周全得体的笑脸,可怕,太可怕。 总算打发了众人,太子妃重又卧回凉榻,“小兰,拿香炉和酒来。” 香炉容易,酒却难寻,轻兰去问尽忠,然而太子殿下也不饮酒,几经周折才得来一瓶,太子妃取了两个杯子,一杯洒地,一杯饮尽,蓦地轻笑而唤:“纪瑶。” 轻兰不知道纪瑶是谁,不过纪姓倒是少见,太子殿下的生母淑妃,似乎就是姓纪还是姓李来着,但年岁日久,宫里又从无人提起,她也记不分明。呆呆立了一会儿,忽见尽忠在角落对她挤眉弄眼,便悄悄退开。 尽忠的脸色不太好,“殿下知道我给娘娘送酒的事儿了,让我带你过去回话。” 轻兰揣度他的脸色,“殿下生气了?” “气得不轻。” 能让殿下生气的人,也只有娘娘了,轻兰暗想,倒真的有点像陛下和皇贵妃呢。尽忠似在害怕,但她却不怕,毕竟殿下再气,也不会迁怒于谁,她只需要老实地回话,然后祈祷两人快快和好。 “殿下。” 殿下神情很冷,劈头便问:“她喝酒做什么?” “娘娘在庭院中焚香祭酒,似在缅怀故人,并非放浪形骸。” “故人?” “奴婢不知是谁,只 分卷阅读52 听娘娘唤的,依稀是‘纪瑶’。” 殿下神色一僵,抵住胸口,低头阵阵咳嗽,缓了半晌方能开口,“她……还说什么了?” “娘娘说,‘他长大了,你高不高兴?’还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敬你一杯。’” 人间的光阴总是潦草。 可是梦尘永远都忘不掉,成化六年的七月初三。 纪瑶怀孕的消息没能瞒住,宫人送来了一碗汤药,纪瑶什么都没说,只叩头饮尽,不多时便发作起来,落下的本该是个死胎,然而宫人起了恻隐之心,偷偷将汤药倒掉了一半,说来奇怪,深宫的争斗虽血淋淋,可是只要联系到纪瑶,总会有许多不合时宜的良心发现。 大约是因为,纪瑶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安乐堂的宫女和内官给她清出一间单独的处所,算是感谢她平日的照顾和笑语,此地肮脏荒凉,进来的只有等死,人人满面灰败,了无生念,偏偏纪瑶毫不在意,左右相问,春风拂面。 唯一可能有接生经验的老姑姑病死了,剩下的除了内官,便是几个年幼宫女,纪瑶笑着回绝了帮助,关上门,唯有一只小小的白猫相陪。 “她们还那么小,可不能被我吓到。” 梦尘化作人形,眉头皱得死紧,“会生个什么东西下来?” “小孩子啊。” “活的死的?” “大约,是死的罢。”纪瑶叹了口气,勉强一笑,“你没见过?” 她若还是一只猫,此刻浑身的毛都该竖起来了,她极度警惕地开口:“我阿娘生我的时候死了,没见过。” 纪瑶笑不出来了。 倒不是被她的悲惨境遇触动,而是疼得越发受不住了。她很惶然,不知道该做什么,狭窄简陋的屋子里,血腥气越来越浓,纪瑶脸色白得像雪,仿佛一触就碎,起先痛极了还会叫出声,到后来没有力气,只能一遍遍攥着破旧的被单,虚弱地喘气。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想咬、想挠墙、想上蹿下跳。 小崽子落地的时候,纪瑶勉力给她比了个剪刀的手势,她脑子一片空白,说什么做什么,终于僵硬地把那个丑兮兮的东西抱在怀里,她听说孩子生下来会哭,可是小崽子无声无息,她蹲坐在榻边,看见纪瑶背过脸流泪,忽然之间,也有一种没顶的难过。 阿娘生她的时候,也这么疼吗。 怪不得老爹从没有抱过她,她此刻,也很想将怀里的这个东西丢出去。 她和他是一样的,很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分明是同病相怜,她却憎恶起这个东西,憎恶这个东西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可憎,然而手上却颤抖,竟将这个东西抱得更紧,像是抱着另一个可悲的自己,她咬牙,偷偷掉了一滴泪。 怀中,忽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 梦尘惊得不知所措。 “他哭了。” 纪瑶颤抖着撑起身,“你说,什么?” 她将小崽子递给纪瑶,纪瑶嚅嗫了半晌,狼狈而无血色的面容,忽地缓缓笑开,那笑像是春日的第一声惊雷,猝不及防地击在她心上,那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她看的是纪瑶,还是自己的阿娘。 这样疼,还要笑么。 阿娘看见她的时候,也会这样笑么。 纪瑶让她开窗,她谨慎地化形为猫,拍开一扇窗,夏风温热地透入,带走许多令人窒闷的血腥气味,竟也感到不少的新鲜适意。她蜷在榻边,听着纪瑶眉开眼笑地说话,“我要给他起个名字,起个最好听的名字。” 她想到自己的名字,有些伤感,便没接话。 纪瑶看向窗外,半是宫墙半是蓝天,伸出手,有风从指间穿过,纪瑶说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高山峡谷,古木飞瀑。 “我希望,他能走出这里,去到一个天青地白的所在,再湍急的河流也能淌过,再巍峨的高山也能攀过,没有拘束,任意行走。” 她问:“所以,他叫什么名字?” “风。”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女主终于要表白了! ☆、永以为好 ============================== 七月七。 月下庭中,轻罗小扇,梦尘蜷在凉榻打盹,忽闻墙头一声笑,她抬眼看去,公子坐墙头,星月相辉映,紫衣的下摆落在朱红的宫墙上,端的是风姿卓绝,仪容艳艳,执玉佩轻敲琉璃瓦,和着幽远的古调,“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梦尘眯了眯眼,“你干嘛?” “好妹妹,你的情哥哥千里来相见,有没有很感动?” “……” “哎哎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我使了障眼法,你要敢打我, 分卷阅读53 我就让他们瞧你对着一团空气张牙舞爪的样子!” 梦尘顿了顿,重新躺回榻上。 “我还寻思着,你跑哪儿报恩去了,前几日忽然福至心灵,想着不会又和那小子有关吧,前来一看,啧啧啧,小雪啊……” “巧合。” “不是我说,你这张凡人的脸,实在貌若无盐,那小子知道你是谁吗?” “知道。”梦尘翻了个身,“说来奇怪,他莫名其妙就认出我了,而且从那以后,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见我,永远都是我本来的面目。” “于是乎,风乍起,吹乱一片春心?” “我待他确然不同,却未必是你说的那样,男女之情?不至于吧。” 时月风笑眯眯地低头,“想知道啊,哥哥教你。” 梦尘亦抬头,笑了一笑。 时月风被这笑容吓得不寒而栗,连忙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道:“很简单,你试着对他不闻不问几天,不许提他半个字,也不许别人说起他,就当这个人不存在,让他完完全全消失,看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明白了。” “这个容易。” “嘿嘿,可不容易哦。” 正说着,远处轻兰走上前,“娘娘,殿下自千秋宴那日回来后,便一直低热不退,瞒着人不许告诉娘娘,方才奴婢碰到尽忠,尽忠觉得还是该让娘娘知道,所以……” “这都几天了还不退?”梦尘蓦地起身,当年因为纪瑶喝了那碗汤药的缘故,小崽子生下来便是体弱多病,一旦发起烧来,便要病上许久,果然那天殿里置冰太多,寒气太重,三伏天里这样冷热交替,确实是…… 宫墙之上,时月风咳了几声,阴阳怪气地开口:“这,个,容,易。” 梦尘梗着脖子坐下,生硬地道:“知道了。以后,他的事,一概不必告诉我。” “娘,娘娘?” 梦尘将身下的凉榻拍得山响,“奉宸宫上下,谁再敢提,立刻赶出去!” “是……”轻兰讷讷而退。 时月风依然笑眯眯地目送轻兰远去,“小雪,我多嘴一句,你是能活千岁千千岁的,那小子顶多也就三四十年,待他入了轮回,换一副面孔,就是毫不相关的人了,你若真的喜欢他,就好好想想,剩下的十几年,该怎么过。不要像老爹一样,总是追悔欢日短暂,身在其中的时候,没能更加珍惜。” 梦尘挽起袖子,“你再提一句老爹和阿娘试试?” 时月风举手投降,“我错了。看在我没有空手来的份上,饶恕我这次怎样?” “带什么来了?” 时月风轻展衣袖,一只琵琶落在凉榻边,“许久没听了,甚是想念啊。” 梦尘亦有些想念,她调了调弦,“时月风,你千里迢迢找我,不会就是为了听一首琵琶吧?” “当然!”时月风枕在琉璃瓦上,很风流很倜傥,“快弹一首应景的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清歌传皓齿,低眉续续弹,若抛开她那张凡人面孔,倒还是那个清贵有风致的秦淮艳伎,时月风瞧着瞧着,目光却瞟到宫门外的一处,无星无月的地方,竟有人偷听壁角,也不知偷听了多久,有没有听到那句气冲霄汉的“他的事,一概不必告诉我”。 时月风笑了笑,只作不见,惬意地望着一天星月,真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好景致,让他想起阿娘的一句酸诗,“卿身花与雪,君心风与月”,风花雪月绊人心,果然如此。 七夕后三日,便是立秋。 梦尘终于熬不住了。 她如今才发觉,小郎君在自己心里,竟有这么重要的地位,日日想、夜夜想,想着他的病好了没有,想着他此刻在做什么,吃饭了没有,衣服穿了多少,她的状态已不是“百爪挠心”能够形容,似乎还有一点点痛。她忽然要命地怀念起他,怀念他的清冷,和独独给她的温柔,以至于她最近十分听不得酸诗歪词,然而弃绝了那些缠绵悱恻,拐几个弯,还是要想到他。 譬如读到“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蓦然想起成婚那晚,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老妖怪,吃不吃元宵。 譬如读到“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本是一句平常的好诗,她却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对旁人,恰如一树碧玉,对她,却是万条垂下。 越想,越不知所措。 梦尘当即把尽忠提到眼前,“尽忠,我且问你,嗯,我有一个闺中好友,惹恼了自家的小郎君,想好生哄一哄,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做?” 尽忠愕然半晌,讷讷道:“约莫,约莫是投其所好?比如,那位郎君若喜欢苏轼李白,便挑一首他们的诗词,款款地念给他听,又风雅又深情?” “唔……你觉得,王维哪首诗比较风雅和深情?” “这,娘娘应该比小臣更清楚?” 梦尘忽然有些怀疑地打量尽忠,“不对,这事不该问你,你去外 分卷阅读54 头,问一问方正怀,他比较懂行。” 方正怀确实“懂行”,但娘娘居于内宫,是怎么知道的?尽忠咽下疑问,将此事转述给方正怀,方正怀刚要回答,却被殿下叫去,方正怀看了看清冷肃穆的殿下,忽然意识到,殿下最喜欢的不正是王维的诗文么? 殿下察觉到他的踟蹰,“有事?” 方正怀想着殿下素来的好脾气,便开了口,“臣有一微末家事,近来不得解,在殿下面前失仪了。” “家事从来难解。” “臣妹前日来信,说惹恼了自家郎君,不知该怎么哄才好。” 殿下执卷的手微微收拢,抿唇不语良久,方道:“若是真心,不哄也罢,若无真心,一回两回哄得人放不下,反倒……”意识到反常的多言,殿下默默了一瞬,“事情查得如何?” 方正怀本打算铺垫一番,以便请教王维的诗文,没想到殿下说了这么一番话,反倒让他若有所悟,“娘娘入东宫,按规矩,家里的人一概不得陪嫁,原先贴身的丫鬟也嫁出去了,臣费了一番心思,总算问出些东西,但事情荒诞,臣不敢先行回禀。” “无妨。” “娘娘入宫前,确然遇过一只妖狐。此事发生在前年夏四月,泰山。” 殿下的脸色变了一变,“泰山?” 方正怀也记得,前年夏四月,陛下欲废储另立,适逢泰山震,主东宫动荡,这才作罢。“是,据说妖狐从山上摔落,气息奄奄,有天雷欲击之,娘娘不忍见其丧命,便挡了十道天雷。天雷击于凡胎,只划了数道血口,妖狐因此得活,化为一绝色女子,拜于娘娘面前,自言有罪,祸乱人道,本该受八十一天雷,幸蒙娘娘相救,愿报深恩,殒身不恤。” 方正怀听到这故事,只觉得如同坊间奇谈,并未真的相信,然而殿下听完,脸色越来越白,一手撑着书案,一手掩唇,咳得直不起身,方正怀看得心惊胆战,“殿下,需要臣宣御医来吗?” 张家,又是张家。你报恩倒是报得尽心。 是,我愿意替她一辈子,也愿意给张家一世的荣华富贵。 他那晚,同她说了什么? 我从未让你搬回来,是你自己要回来。 朱祐樘抵住胸口,头脑越发有些不清明,止不住弓身伏在案上,方正怀惊惶地冲上前,“殿下!” 梦尘盼啊盼,直盼到黄昏,才盼来尽忠,尽忠的神情竟有些幽幽的,“方正怀说,若无真心,不哄也罢,平白招惹,反倒让人放不下。” 梦尘愣了愣,没想到方正怀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不过,有见地归有见地,关键时候,竟还不如尽忠的法子实在,“于是,他没说别的了?” “他说得匆忙,小臣也不得空,眼下禀了娘娘,还须快快回去的。”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御医来了数趟,娘娘觉得,有什么急事?” 梦尘一下从榻上跳起来,“你不早说!” 尽忠幽幽的神情更加幽幽,“娘娘不是说,殿下的事,一概不必告诉么。” “不作数不作数,统统不作数!”梦尘提起裙子便跑,刚到寝殿外,便听里头传来翻江倒海的呕吐声,心间一阵刺痛,竟有些不敢进去,“他怎么了?” 尽忠跟着她一路跑来,边喘边答:“殿下低热不退,自然要吃药,加上平日调理咳喘的药,一天四遍喝下去,肠胃受不住,就会吐出来。而且,殿下和娘娘分开以后,每餐都用得很少,不吃东西光喝药,越发熬坏了,”尽忠吩咐殿内出来的宫女,“重新煎一副来,快去。” 梦尘咬了咬唇,走入寝殿。朱祐樘弓着身,勉力撑在榻边,不可遏制地将药汤尽数呕出,额上的冷汗已是细细一层,忽然有人坐在他身侧,伸手扶住他,他不必看也知道是谁,抬手推开她,“脏。” 梦尘没说话,依然扶着他,慢慢拍着他的背,待他止住胃中的痉挛,漱过口,又理了理榻上的引枕,让他靠得舒服些,他没看她,只挥退了殿中的宫人,两相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梦尘先局促地开口:“我又……害你生病了吗。” “与你无关。” 他生来便是羸弱不堪,药不离口,有时反胃喝不下去,也是寻常事。 梦尘听了,只觉这话疏远得紧,微微垂了眸,目光沿着寝殿漫无目的地逡巡,半年来,她与他一处起居,是以寝殿中有很多女儿家的物件,分开了几日,殿里的东西还是毫无变化,她的步摇依然摆在妆台上,翻至一半的《女诫》依然搁在小几上,仿佛她昨天还在这里一般。 “我近来,瞧了一本志怪之书。” 他既开了口,虽是个漠不相关的话题,但总比沉默着要好,梦尘也打起精神应了应,“是吗,里面怎么写的,我与你辨一辨真假。” “里面写,祸乱人道,当受八十一天雷。” 梦尘骤然回忆起某些可怕的往事,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感觉浑身又痛不欲生起来,她稳了稳心神,与他分说道:“那要看是怎么个祸乱,譬如弄出异变 分卷阅读55 ,在不伤及人命的情况下,便要判四十九道,除非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然判不了八十一道,那也太凶狠了。” “有多凶狠?” “一道天雷下去,差不多是手脚同时折断的感觉吧。不过疼痛是小事,主要在于,八十一道,让我老爹来扛,都要扛个残废,等闲的妖族,四十九道就可以撒手人寰了,哪用八十一道。” “你呢?” 梦尘又打了个哆嗦,“有尾巴的话,应该扛不死,吧……” 咦,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同他讲妖族律例的吧。 他又咳起来,梦尘一面替他顺气,一面扬声唤轻兰,轻兰端来一个木盘,盘中搁了瓷碗并小勺,轻兰行过礼便退下了,梦尘有些紧张地瞧他,“我,做了一碗红豆粥,本想让尽忠送来,但,既然我来了,既然你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尝一尝?” 他只静默地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苍白如雪的面容更衬他双眸如墨,里头有光,也有无尽的深渊,梦尘越发心虚,又道:“我知道,在金陵你就尝过我的手艺,可,今次,很有些别的意义。” 他终于开口,“什么意义?” 梦尘微微低了头,去搅腰间的穗带,“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此物……” “相思”二字太过矫情,她实在说不出口。 “此物最好吃你吃不吃!” 梦尘差点咬到舌头,郁闷得想挠墙,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凶啊,说好的风雅和深情呢,这蛮横的语气,简直是土匪下山好不好。 一室冷清,连回音都没有。 再等等。 还是没有反应。 梦尘越来越沮丧,“我知道,你没让我搬回来,是我自己又眼巴巴跑回来了,因为我实在想你想得苦,算了,你要是还生气,那我,我先回去好了。”梦尘简直沮丧到谷底了,小郎君真是一次比一次难哄,她默默地起身,却忽然被用力拽住,他轻轻抵住她的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别回头。” 梦尘不敢动,小心地问:“你难受得厉害吗?” “我……缓一缓。” 梦尘被这话吓到,什么都顾不得了,赶忙回头看他,“胃不舒服吗?胸口不舒服吗?”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是不是烧得更严重了?” 她被扯入怀中,他剧烈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耳畔皆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是谁?” “夫君。” 他喘了一口气,紧紧抱着她,满是苦药味道的怀抱有些颤抖,梦尘却觉得很安心,她亦伸手覆上他的背,听他慢慢地问她:“没有天涯海角,只有朝朝暮暮,行不行?” 我要与大人天涯海角,朝朝暮暮。 梦尘用力地点头,“行,我可好说话了。” ☆、子兮子兮 ============================== 尽忠近来觉得,殿下和娘娘,可能会某种变脸的秘术。 譬如,黄昏时分,他随着殿下从文华殿回慈庆宫,殿下尚且是冷淡寡言的皇太子,如山巅清雪,峭壁春冰,而娘娘和几个宫人迎候在外,见到殿下,也是俯身垂首,道一句妾身请殿下安,端的是清贵大方,周全合仪。然而进了殿中,摆了晚膳,只有他和轻兰伺候在侧的时候,一切就大大的不同了。 娘娘先执起殿下的手,又探殿下的额头,美目含愁的风韵,见者无不动容,“这么多天,总算是好转了,都熬瘦了,看得我难过。” 殿下轻轻一抚娘娘的面容,“害你也没休息好。” 娘娘直接抱住了殿下,“你最好是心疼我,下回再生病,打断腿,捆在床上,哪儿也不许去。” 尽忠和轻兰习惯成自然,扶了扶酸倒的牙,继续扮演木桩子。 殿下拍了拍娘娘的背,“再磨蹭,饭菜可要凉了。” 于是娘娘恋恋不舍地舍了殿下,坐在桌边,一边给殿下夹菜,一边叽叽咕咕地说,今天做了什么什么菜,虽然殿下不喜欢,但对身体好,今天又做了什么什么菜,虽然殿下喜欢,但不准吃太多,实在和宫里的白胡子老御医没有区别。 于是他那位食不言寝不语的殿下,时而会皱眉嫌弃说不吃,等着娘娘好言好语地哄他,时而会胡闹说再吃一口,等着娘娘凶神恶煞地训他,殿下被训完,又要摆出一副受气的委屈模样,于是娘娘又会好言好语地哄他…… 乐此不疲啊。 自殿下六岁出冷宫,尽忠便侍奉在侧,他始终觉得殿下少年早慧,所以老成持重,可在娘娘面前,俨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既斤斤计较,又阴晴不定,可娘娘偏偏不觉得古怪,反而兴高采烈地宠着殿下,哄着殿下,尽忠甚至觉得,若娘娘是只小动物,恐怕尾巴都要摇得雀跃。 分卷阅读56 说到小动物…… 前日,不知道殿下是为了什么缘故,又和娘娘置气,很心胸狭窄地搬到西屋去看书,结果没多久,那只生人勿进的白色小猫就溜进殿中,直奔殿下而来,许多日子不见,连尽忠都觉得它实在可爱得紧,然而殿下八风不动,那只猫便跳到殿下膝上,小爪子戳了戳殿下的胸口,仿佛在说,理理我。 尽忠在一旁瞧得心都化了。 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样可爱的猫啊! 殿下漠然拂开它的小爪子,“别扒拉我。” 小猫在殿下的膝上打了个滚,连尾巴都缠缠绵绵地打了个圈,终于,郎心如铁的殿下也受不住了,没再表示什么,算是默许了。小猫便跳到书案上,蜷在殿下的手边,掩着尾巴打盹。 尽忠感到奇怪,如果是狐狸一类,有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样睡觉倒不稀奇,但猫的尾巴细长,这样掩着尾巴睡觉,有些少见。殿下见他看得出神,便问了一句,他将这疑惑说出,没想到殿下笑了一笑,“怨不得人说,狐狸的尾巴藏不住。” 待到歇息时,殿下似乎全然忘了和娘娘置气的事,愉悦地抱着猫,愉悦地回寝殿去了,尽忠看得很感慨,殿下近来,翻脸可比翻书快多了。 轻兰捅了他一下,“殿下和娘娘都吃完了,傻笑什么呢?” 尽忠回神,见殿下和娘娘都盯着自己,未免有些讪讪,“没什么,小臣只是,想起前日那只野猫,偷偷念了一念。对了,娘娘还没瞧过吧,小臣和轻兰都瞧过,实在可爱得紧,只是除了殿下,不大亲人。” 娘娘笑吟吟地瞧着他,“既是如此,便不要想着亲近了,当心它咬死你。” 不知为何,尽忠觉得最后那句话,凉飕飕的。 殿下从善如流地颔首,“很是。” 娘娘接过轻兰递来的茶盏,慢慢品了一品,似乎很有兴致地发问:“我听说,殿下小时候,似是养过一只猫?” “哎呦,那可不是养,是供,那猫活似个祖宗一般,虽和现在这只长得一样,但,”尽忠揣摩着娘娘有兴致,便也讲得很详细,“那猫太清贵,只有殿下去就它的份,它是断断不会亲近殿下的,不过,虽说不亲近,也始终跟着殿下就是了。” 娘娘美目一横,“殿下去就它?竟有此事?” “殿下嘴上不说,左右谁不知道,心里宝贝得什么似的。那猫打盹的时候,殿下就偷偷看着笑,外头但凡有风霜雨雪,便不许我们关门,那只猫不进来,殿下再冷也扛着,所以我们私底下,都管那只猫叫小祖宗。” 娘娘默默了良久,向殿下身边挪了挪,“竟有此事。” 轻兰不知从前诸事,听得连连追问:“后来呢?我怎么没见过它?” “淑妃娘娘去世,那猫便不见了,有人说,最后是在永寿宫瞧见的,受了不轻的伤,大约是躲起来了,”尽忠本想说,大约是死了,但念着殿下对那猫的感情非同一般,是以换了个说法,“那时候,殿下病得糊涂了,清醒以后,疯了一样满宫找,病着也不顾,什么也不顾,天天都寻,后来被陛下训了一顿,才收了性子,从此一心向学,诸事不问。” 娘娘倚在殿下的肩上,像是很心疼,“何必这样痴心。” 殿下一哂,“永偿其债罢了。” 轻兰颇为惋惜,“就这样消失了,没有半点线索?” “我们也找了很久,确实没线索,但殿下怀疑那猫去了皇贵妃宫里,碰巧皇贵妃想见殿下,太后拦着不让去,殿下偏要去,太后只得叮嘱殿下,切莫吃那宫里的食物……” 又叙了会儿话,喝了几盏茶,小宫女捧上几碟月饼和果子,原本中秋佳节,是个开宴的日子,然而前日陛下病重,满宫悬心,自然就罢了中秋的宴饮舞乐,各宫赏赐些节令佳肴,就算应景了。 东宫诸人齐聚阶下,朗朗给殿下和娘娘道贺,殿下和娘娘依礼发了赏钱,便关起门自去过节,众人也各自散去吃酒作乐。 梦尘和朱祐樘临窗而坐,圆圆的月亮挂在上头,瞧着分外圆满。梦尘吹了烛火,只任月光洒落满殿,挑了一只月饼慢慢尝,小郎君并没有动,只支颐看她,含着笑,眉眼有些忘乎所以。 “两年前的中秋,你在金陵祭祀圣师,我还在路边给你磕头来着。没想到现在,竟和你相坐赏月,世间的因缘际会果然奇妙。” “那时我还奇怪,你知道我的身份,竟半点惊讶也无。” “惊讶啊,怎么不惊讶,记忆中明明还是那个凶巴巴脏兮兮的小孩子,结果忽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我头一回见,都看愣了,所以忘了行礼呀。”梦尘将手中的月饼递给他,“要不要尝一口,还挺好吃的。” 他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吃惯了宫里的手艺,倒觉不出好吃了。” “是吗?我还蛮喜欢的,比我和时月风在金陵买的好吃。”梦尘提起此事,不由又想笑,“桃叶渡口,你瞧着我的神色,可不友善了,哎,我特别好奇,当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说着要与我朝朝暮暮, 分卷阅读57 却和别人赏月泛舟,我要气死了。” 梦尘笑个不住,扑过去揉搓他的脸,亮晶晶地望他,“其实,你去祭祀的时候,我一直都跟着你。” 他凝视她,眼里有些许她看不懂的痛意,声音沉沉如夜雾,“我知道,你一直都跟着我。” 张凤晚被选为太子妃,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二十一年四月,泰山震荡保全了东宫,而张凤晚彼时恰在泰山,太后便觉得她是个吉星,冥冥之中,必能护佑东宫。 其实冥冥之中,护佑东宫的不是张凤晚,而是他的小狐狸。 梦尘看得心动,直接翻过桌子,滚到他怀里,他理了理她皱起的外袍,“快坐好,这一身若滚皱了,旁人还以为我把你怎样了呢。” 梦尘认真地抬眼,认真地道:“请务必把我‘怎样’。” 他一愣,伸手捂上她的耳朵,墨色的眸子似笑非笑,“算我怕你了,老妖怪。” “如果是时月风,听到我说这话,一定会板起脸,‘你是个女儿家,不知羞的?’”梦尘又挑了一块月饼,觉得此刻风和景宁,夜阑如梦,“我最喜欢小郎君的一点,就是你从不跟我讲规矩。” “自小,他们教我,男儿生来便要顶天立地,遇事需冷静,需果决,不可妇人之仁,不可伤心掉泪,他们还教我,太子举止皆要合仪,读圣贤书,听忠臣言,能文能武,方有天下,可我从来多病,不能骑骏马,挽长弓,也不想要百炼成钢的心肠。”他抬手,沿着四四方方的窗比了一圈,“我明知走不出这个框,可心里,始终都盼着。” 梦尘笑了笑,“我给你讲个笑话听吧。小时候,我刚继任妖君,遇见一只很难缠的妖,正要开打,时月风忽然把我护在身后,说,‘你是个姑娘家,这样的事,站在哥哥身后就好了。’” 他拂去她嘴角的糕饼渣,“你揍他了?” “没有,我去揍那个妖了,唔,可能下手有点重,时月风看得眼睛都直了,然后我踩着那只妖,很跋扈很冷漠地说,‘认识一下,我是涂山的妖君,花尽雪。’” 不是谁的妹妹,也不是谁的女儿,她只是她自己。 “嗯,夫人从小威武。” “我生年漫长,有趣之事颇多,恨不得一件件都讲与你听。”梦尘扭头看他,“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我生年短暂,所遇大多无趣,只喜欢听你讲。” “好吧,”梦尘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又想起一件趣事,关于知非的。她出身草野,爹娘一心想攀一门贵婿,最好是上古妖族、名门世家,每日都安排她相看,知非不胜其烦,躲来涂山学本事,她爹娘一路追来,想把她拎回去,于是我提了一把大刀,在她爹娘面前演练了一番,很平淡地说,‘这个姑娘,我罩了。’” “然后?” 梦尘嘿嘿笑了两声,“然后,知非到现在也没嫁出去。” 他低低地笑,“坏家伙。” 小郎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梦尘越看越喜欢,一爪子将他按在窗边,义正言辞地宣布:“小郎君,以后老妖怪罩着你,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四季美满,朝暮长安。” 清亮的月光拂在他的侧颜,有些婆娑,有些温柔,他的目光亦如月光流淌,慢慢而细细地看她,良久,笑了一笑,“好,余生都拜托你了。” 梦尘伏在他的怀中,“啊,风好冷,要抱。” 说完,觉得头上的珠钗又重又碍事,统统卸了丢在小几上,乌发散开,夜风吹过,便柔柔地垂落在他臂弯中,他没说话,却将她抱得很紧。梦尘埋在他的颈间,轻轻嗅了嗅,“你身上总带着一股药味,怪好闻的。” 他一哂,轻拎她的耳朵,“药是苦的,怎会好闻。” “因为我喜欢你啊。”梦尘大言不惭,“前日我们去看父皇,他的殿里也满是药味,可我只觉得苦,觉得可悲。” “可悲?” “明明病得都昏了,还一直唤着师姐的名字。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我不喜欢师姐的狠绝,也不喜欢纪瑶的无争,可归根结底,她们最大的错,就是爱上一个薄情的帝王。” “御医说,父皇郁郁半载,恐撑不过这个月了。” “你难过吗?” “……”朱祐樘沉默半晌,叹息一声,枕在她的发顶,“难过。” 小时候,他曾以为,阿爹和阿娘是一样的,会护着他,顾着他,可阿爹嫌他羸弱,不是想象中那个能跑能跳的皇子,除了考校功课,并不怎么亲近,长大以后,他才渐渐发现,在父皇心里,他和阿娘一样,都是意外,都是错误,父皇与皇贵妃不睦的缘由,有阿娘,也有他。 已失望到无可失望,可总归,还留了一丝念想。 然而,他不曾想到,梦尘亦不曾想到,皇帝陛下,偏要断了最后那一点念想。 ☆、桑之落矣 分卷阅读58 ============================== 八月十七,帝病笃,皇太子摄政事于文华殿。 午间,皇后身边的宫女来寻梦尘,“娘娘,陛下急召殿下入乾清宫,皇后娘娘命奴婢来知会一声,请娘娘快些前去。” 宫女的脸色有些微妙,梦尘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 “午前,皇后娘娘侍奉陛下汤药,不知陛下先头听了谁的唆摆,想起十数年前的旧事,说是,说是,召幸淑妃的日子,和殿下的生辰对不上,陛下起了疑心,要滴血认亲……” “荒谬!滴血认亲的法子,从来都不可信,民间的土方,何足为凭?是谁嫌命长了,嚼这样的舌根?” “这奴婢不知。但,娘娘也知道,殿下六岁时,陛下才知道殿下的存在,年深日久的,早记不得是哪天遇见的淑妃。而且,淑妃早亡,没留下身边人,宫里对她的事知之甚少,这才让小人有可乘之机。” 这是实话。纪瑶被遣送至安乐堂,周围皆是病着等死的宫人,其后虽封妃,却很快自缢身亡,她的存在就像一粒沙,风吹过就散了,除了太子生母的身份,没人记得她。 梦尘加快了步子,“先谢过母后了,改日我必去坤宁宫拜谢,你叫什么?” “奴婢桑落。” 覃吉守在乾清宫外,见了她二人,并未阻拦,亦未通报,只默然引二人入内,太子跪在榻前,皇帝由皇后扶着,撑着榻,气喘吁吁、面目通红地骂:“贱妇!那个贱妇!竟敢蒙骗朕,蒙骗朕十数年!”话音刚落,便怒气攻心,吐出一口血来,枯槁的形容愈发显得狰狞,“朕要废了你,废了你这个,这个……” 皇后掏出帕子,小声地劝慰:“陛下息怒,切莫因此伤了龙体。” 朱祐樘俯首长跪,心肺俱是寒凉,胸腔痛意加剧,他只得咬紧牙关,强自忍耐,不想在此刻显得更加狼狈。忽有一人在他身边跪下,朗朗行礼,“父皇。” “你……”皇帝看向梦尘,再看向桑落和默不作声的覃吉,蓦地大笑,一把推开皇后,跌在床榻上,“好啊,朕的皇后,朕的内官,好啊。” 皇后没有辩解,只无声而跪。 “纵然父皇对淑妃并无情意,淑妃终归是殿下的生母,当其子而辱其母,不争,则不孝于母,争,则不孝于父,父皇此举诛心。”梦尘冷冷望向皇帝,“儿臣此来,愿替殿下一争。” 皇帝冷笑一声,“覃吉,给她看。” 覃吉捧过一只玉色小碗,水中两滴殷红,一沉一浮,格外刺目。梦尘拔下发上的簪子,向指尖一刺,滴血沉入,覃吉变了神色,错愕地道:“陛下,太子妃的血,可与殿下的血相融。” “滴血认亲,本就是无稽之谈。或相融,或不融,实在不与血缘相干。乞父皇明察,切莫偏听偏信,若信不过儿臣,可传御医一问。” “放肆!此等丑事,你想闹得人尽皆知不成?” 覃吉取了银针,刺血入碗,皇后看了一眼桑落,桑落亦刺血入碗,两人的血既不与皇帝相融,也不与太子相融,落于碗中,却彼此相融,覃吉呈之于皇帝,沉沉地开了口:“陛下。” 皇帝面色稍缓,然而犹是不能确信,“太子本该八月降生,何以生辰却是七月初三?” 因为万贵妃的那碗药。 十数年风流云散,张敏已死,万贵妃已死,知道内情的,或亡或走,梦尘拿不出证据,不能贸然“攀诬”皇帝心爱之人,只得叩首道:“此事必有缘由,虽然时隔数年,总有知情之人,儿臣愿证淑妃清白、殿下清白。” “住口!”皇帝猛地捶榻,“此事到此为止,朕不想再听到。” “父皇!” 皇后起身扶住皇帝,对梦尘使了个眼色,“陛下累了,太子妃有什么话,不如改日再回,覃吉,送太子和太子妃出去。” 梦尘只得咽下话,行礼告退,身旁的人起身时,微微踉跄了一下,梦尘连忙伸手,朱祐樘却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地走出乾清宫,覃吉几步靠近梦尘,耳语道:“殿下的身体,最忌动了情绪,老臣已吩咐御医候在慈庆宫了。” “他跪了多久?” “跪着事小,娘娘来之前,陛下气得狠了,又病着糊涂,说了淑妃不少言语。” “深谢先生了。” 覃吉没有明说,可梦尘已能想见“不少言语”有多不堪,她不过听到一句,便觉彻骨冰凉,这就是纪瑶付与真心、愿为之生儿育女的陛下,何其多疑而寡情。 乾清宫与慈庆宫相去不远,是以梦尘与朱祐樘皆未乘辇,路过慈庆宫的穿殿,却听见拐角处窸窸窣窣的议论,此地素来少人经行,说话的人想来并未料到,会遇上太子和太子妃的仪仗。 “……八月?可太子的生辰分明是七月啊。” “嘘,我也是听人讲的。可是细细想,这事确实古怪啊,藏到六岁而不被发现,到底是谁的孩子,真的难说。” “淑妃原本就是个宫女,背地 分卷阅读59 里,指不准就有什么勾当,否则怎么死得那样蹊跷……” 尽忠悄然退下。 梦尘见朱祐樘的步子越走越慢,也顾不得合仪不合仪了,上前扶住他,才见他颈间皆是冷汗,唇上半分血色也无,反而透出隐约的青紫,吓得回身便唤:“叫御医!” 入了寝殿,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朱祐樘攥住胸前的衣襟,费力地咳嗽起来,梦尘扶他倚坐在榻边,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发出尖锐的鸣音,艰难而急迫地喘息,却是进多出少。 轻兰小声道:“御医来了,娘娘合该回避。” 后妃不得见外男,即便是病了,也只能将御医宣至外间,细说症状,所以万贵妃临去前,御医都是候在外间,不敢进寝殿。梦尘皱眉道:“避什么避,安喜宫早就见过了,进来!” 来者是院判钱誉,十数年前,便开始负责为太子诊病。钱誉见太子妃在侧,迅速低头躬身而行,略略把了脉,解开太子的衣襟,循胸骨处天突穴,拇指勾住下按,太子呛咳几声,唇色更见青紫,钱誉微微皱眉,正要抬手按压耳穴,太子妃已会意,按住耳部的平喘、神门二处,“我来,你继续。” 钱誉愣了愣,不知道太子妃何以洞悉他的意图,定了定神,继续按压天突穴,反复数次,太子痛得一颤,太子妃迅速扶住他的头,伸帕掩去他呕出的血,钱誉看得又是一愣,因喘息不畅,患者会有轻微的后仰,故而咳血时,若不扶正头部,极有可能被血沫所呛,太子妃似是早就料到,一举一动竟都莫名地熟练。 “殿下肺气郁极,痛走胸背,待血咳出后,方无性命之虞。”钱誉顿了一顿,道:“老臣斗胆相问,观娘娘行事,似通歧黄之术。” 太子妃轻拍太子的背部,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瞧过几次,略懂些救急的法子罢了。” “善哉,善哉。此为急症,稍有延误,便是性命攸关,老臣每每奉命而来,都忧惧不已,有娘娘常伴殿下左右,老臣顿感宽心。” 太子妃低低道了一句:“十几年前的法子了,没想到如今还在用。” “医道虽昌,也只能于日常汤药饮食中有所增益,情急发作时,究竟是老一套的法子管用。” “劳烦先生了,带先生下去拟方吧。” 送走御医,梦尘默然看了看自己的手,血迹透过锦帕,于掌心留下些许刺目的红,正出神,一只手已轻轻覆住她的手,喘息未定的声音有些勉强,“别看。” 梦尘想替他宽去外袍,“休息一会儿,吃饭我叫你。” 他握住她的腕,胸膛犹自起伏,慢慢摇了摇头。 “我说过,再生病,打断腿,”梦尘瞪他,都这样了,竟还不拿自己当病人,“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替你做。” 他继续摇头。 “第一,此事由你自己辩白,未免显得心急刻意,第二,那时你还没出生,远不如我了解其中秘辛,第三,”梦尘狠狠拧起眉毛,“惹你夫人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他垂眸半晌,默然放开手。 虽然没再反抗,但那一双眼清明地睁着,没有半分休息的意思,梦尘也拗不过他,只得恨恨拢了拢被子,尽忠捧了几个册子上前,“娘娘,皇后娘娘托人送来了这个,说是娘娘会用得上。” 梦尘翻了翻,笑道:“这位皇后娘娘,实在是个聪明人。” “这是什么?” “内库和安乐堂的宫人调动,分属中宫,若要找证据,总该知道,十数年前的那些人,去哪儿了吧。” “可是,”尽忠皱了皱眉,“人多繁杂,一个个排查,并不是易事。” 梦尘掩了卷册,“这个不急,眼下,先要考虑的,是目的。知道目的,才知道如何应对。” “目的?” “这样一出大戏,是为了什么?”梦尘食指慢慢点在掌心,“竟然记得陛下和淑妃相遇的日子,连我都……此人必为旧臣,而且,必为宠臣,否则何以让陛下起这样大的疑心。” 皇帝身边,固然有覃吉、怀恩一类的直臣,也有梁芳、韦兴一类的佞臣,得宠多年,最怕的就是东宫即位,如今皇帝病重,自然有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此招阴毒,若非穷途绝境,没有谁会做这样的险事,不过,目的仅仅是惹皇帝气昏头脑,废了储君吗…… 尽忠看着太子妃娘娘想得认真,然而想着想着,身子就慢慢倒下,枕在了殿下的膝上,摩挲着锦被细密的针脚,尽忠严肃的心情不由卡了一卡,再去看殿下,殿下什么话也没说,苍白的病容上有淡淡的笑意,仿佛无论外间如何天寒地冻、长路难行,只要对着娘娘,永远都是冰雪消融,春山暮云。 梦尘忽地皱眉,“不对。” 皇帝觉得此事重大,并未让太多人知情,可穿殿的那两个小宫女是怎么知道的?太子第一日摄政,午间便被唤去,才出乾清宫,就撞见这样的议论,是不是太快了点?仿佛是早有预谋的设计,只等今日收网罢了。 若不是为了让皇帝一怒之下废储,难道说,真正的目的在于流 分卷阅读60 言? 众口纷纷,则人人皆疑,若不正其名,必危其位,就算皇帝没有糊涂,也极有可能迫于满宫流言,废黜太子,或者,任由流言如燎原之火,那两个宫女本就是刻意安排,只为污蔑纪瑶,惹太子咳疾发作…… 今日的状况着实凶险,若救治不及,后果不堪想象。 莫不是,想取东宫的性命? 如果,在皇帝病重的要紧当口,太子亦病重的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个东宫还坐不坐得稳,就值得思量了。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值得拍手称快。 梦尘觉得背后有些凉,她问尽忠:“那两个宫女,扣下了?” “是,只等殿下……和娘娘发落。” 梦尘点点头,“流言已起,便非平不可,不仅要平,还要光明正大地平。” “十数年前的旧事,还能翻得出来吗?” 梦尘打开手中的册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年满出宫、获罪被逐、病逝、调任,真真物是人非,白驹过隙,她点了两个名字给尽忠看,“把这两个人请来。” 尽忠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仍是应诺退下。 “你想怎么处置?” 朱祐樘掩唇轻咳几声,“罪不至死。” “好。” 尽忠很快便将人带来,梦尘吩咐大开宫门,亦唤了东宫一应人等,轻兰在院中设了茶座,宫人们等了半晌,却只见两个宫女跪在中庭,另有两人站在一旁等候,不知是什么阵仗,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轻兰小声问:“娘娘,还不出去吗?” “既然要唱戏,不先让他们熟悉熟悉故事,怎么能听得热闹?”梦尘往外扫了一眼,众人皆是又惶惑又期待,尽管那期待被掩得小心,得闻这样的惊天八卦,终究都是有些兴奋的。 又等了片刻,梦尘方不疾不徐地行出,免了众人的请安,接过轻兰递来的温热茶水,端正地坐好,两位上了年纪的宫人才敢上前见礼。 “奴婢方采莲,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方姑姑膝盖不好,快请坐。” 方采莲一怔,知道她腿脚不便的人不少,但几乎没人知道毛病出在膝盖,这位初见的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梦尘又向另一位老内官微笑致意,“白术先生。” “臣白术,给太子妃娘娘请安。”白术亦是有些惊讶,一般人瞧见他的名字,都会将“术”读作“束”,而他的名字实则是一味药材,“术”读作“竹”,这位初见的娘娘是怎么知道的? 梦尘亦让其入座,拂了拂盏中的茶沫,“此番劳动二位,原是为了桩陈年旧事,先向二位请教,入宫数年,何处当值?” “奴婢二年入宫,因通些文字,在内库当值,至今十一年矣。” “臣景泰元年入宫,曾任尚衣监掌司,天顺八年患病,贬居安乐堂至今。” 梦尘点了一点头,“方姑姑可还记得,淑妃?” 方采莲心头起了些许波澜,少女的音容笑貌忽在眼前,婉婉如生,竟一时觉得恍惚。仿佛是某个朗朗的月夜,少女枕在她的肩头,眉目盈盈地说:“我家里人打仗输了,把我输到这里来了,阿莲没有家里人,咱们都出不去,不如从姐妹做起。” “从姐妹做起?那后面是什么?” “老姐妹啊。”少女有些困,倚着她打瞌睡,“到时候,皇帝陛下也老了,我们还在这里,给老陛下管私房钱……你给我唱江南的小曲儿,我给你唱南疆的山歌……” “不听!上回你唱的那个什么藤缠树树缠藤的,羞死人了。” …… 方采莲敛了思绪,凝神答道:“奴婢有幸,曾与淑妃一处当值,略有些交情。” “陛下遇见淑妃,是何年何月事,姑姑还记得吗?” “记得。是五年十二月,刚过了三九,因近年尾,陛下想着清点内库,便御驾前来,这才遇见淑妃。” “姑姑不会记错?” “娘娘若不信,内库还有些经年的内官,可唤来一问。” 里外围观的宫人听了这话,略略一算,太子殿下的生辰确然不该是七月,难道那传言竟有几分是真的?面上虽不敢露了声色,却都伸长了耳朵屏息以听,太子妃娘娘的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只镇定地点头道谢,转又询问另一位老内官,“殿下的生辰在七月,白先生可知?” 白术素来聪明,听出言下之意,立即起身叩首道:“臣惶恐,十数年来,畏惧贵人威势,为苟全性命,并不曾说过只言片语,隐瞒至今,实在罪该万死。” 众人心知,今日大约要翻出什么宫闱阴谋,惊天秘辛,已有耐不住的,双眼都放了光,直直盯着白术看。 “人生在世,说到头,求的不过是个‘真’字。对么,白先生。” 白术心中剧震,猛然抬头,望向面前的女子。 分卷阅读61 ☆、玉容不见 ============================== 少女没有一刻安分。 前天,指挥她那只白猫在树上牵了绳,忙忙地晾晒被褥,昨天,众人跟着她扫除了肮脏的陋室,今天,又蹲在墙角,手上都是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白术从不搭理这里的任何人,谁都死气沉沉,他也死气沉沉,可是这少女活像个妖怪,数十天相处下来,竟然把周围人蛊惑得枯木生花,他冷眼旁观良久,终于开了口同她说话,“你在做什么?” 少女回头看他,“你又在做什么?” “等死。” 少女轻轻地笑,笑声像山野习习的暖风,“我也在等死啊。” “……” “人活再久也要死,换言之,活着,不就是等死吗?”少女起身,拍了拍手,“这里以后要长出一株梨树,虽然会挡住你晒太阳,可希望你留它一命。” “我为什么要留它一命?” “你一个男人,和一棵树计较什么啊,小气。” 白术冷哼一声,“我不是男人。” 少女转身掩面,“别说这种话,我害羞。” “……” 三日后,朱红色的宫墙上,白术以手蘸水,慢慢写出自己的名字,“我叫白术。” “咦,这个字读‘竹’吗?” “家父行医,这是一味药名。” “哦。”少女亦以手蘸水,在他的名字下方,端正写了自己的名字,“白哥哥,我叫纪瑶。” 后来,他会和她说起自己的心事,入宫前,尚有轻狂志向,欲承父业,悬壶济世,可惜生年飘摇,命途难测。纪瑶却摇头,“白哥哥说我胎像不稳,不许我乱跑的时候,真该拿镜子照照,分明是个白胡子大夫才有的表情嘛。” “皮毛学问,算什么大夫。”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瞧白哥哥给我把脉,像瞧神仙一样呢。” “又胡说。” “我没有胡说,安乐堂都是患病的宫人,没有资格求医问药,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就算是皮毛学问,好歹也是个希望,白哥哥要济世,他们难道不是世上之人?” 白术怔然良久,忽觉出自己的狭隘。 纪瑶捧着肚子,笑得很明媚,像是光亮温暖的太阳,从没有阴冷的怨怼,“人生在世,说到头,求的不过是个‘真’字。白哥哥喜欢医术是真,想治病救人是真,唯独缺一点,真心实意的勇气。” 真心实意的勇气,吗。 七月,她的孩子降生。 “那碗药下去,母子俱损,这孩子先天不足,又是早产,就算侥幸活下来,喘哮之疾也难熬,这是个富贵病,须得每日锦衣玉食地养着,可……”白术看着她苍白面容,蓦然就心痛,“我会尽力,让他活着,让你活着。” 纪瑶笑了,指着他怀中的孩子,“等小风长大了,我让他管你叫舅舅。” 她总是这样,活得再艰难,也总有盼头,安乐堂的梨树和小孩子一起长大,她见不到孩子的时候,就会绕着梨树瞧,“梨五杏四,算起来,十一年的秋天,就能结果子了吧,梨子润肺止咳,白哥哥可不准跟我抢啊。” 十一年春,梨花开得如雪,淑妃离开了安乐堂。 十一年夏,他听送饭的宫人说起,淑妃自缢于永寿宫。 十一年秋,梨树结了第一茬果子。 “阿瑶,”他蹲在梨树下,被酸得掉眼泪,“梨子,真难吃。” …… 人生在世,说到头,求的不过是个“真”字。十数年,安乐堂的梨花开开落落,他终于明白,欠缺的那一点真心实意的勇气,竟有那么多,都是为着她的。白术眼里藏了些许苦涩,重新低下头去,“六年七月,有一宫女来到安乐堂,自言奉贵人之命,为淑妃送药,淑妃饮了药,剧痛难忍,流血不止,整整一日,才生了殿下,险些母子俱亡,殿下体弱多病,就是这个缘故。” 满宫哗然。 先前,宫里隐约传闻,皇贵妃听说皇子降生,派张敏前去溺死之事,没想到,在此之前,竟还送过一碗汤药么?贵妃专宠善妒,竟已到如此歹毒的地步了? 手中的茶已凉透,梦尘轻轻击盏,声音依然是淡淡的,“此事,谁可作证?” “安乐堂尚有两三旧人,可为臣证明。张敏、怀恩亦知情。” 张敏虽死,怀恩却还活着。怀恩本与覃吉侍奉陛下左右,位高权重,可掌朝事,却因二十一年直言进谏,固争不可易太子,惹得陛下大怒,斥居凤阳。 梦尘点了点头,看向尽忠,尽忠便将二人请下吃茶。殿前,只剩下两个跪着的宫女,梦尘慢慢放下茶盏,问她们:“听清楚了吗?” 两个宫女抖如筛糠,“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你们能在宫里伺候,多少也是读过书的。《周礼》上说,万民有过,设八 分卷阅读62 刑以纠之,其中之一,叫做‘造言之刑’。”梦尘微微俯了身,“你们以为,自己说的是谁?是淑妃,更是殿下和陛下。” 跪着的两人,连跪都跪不大稳,梦尘直起身,笑了一笑,“自己说,该当何罪?” 攀诬陛下和太子,该当何罪吗……其中一个宫女煞白了脸,狠狠磕在殿前的砖石上,“奴婢自知,死罪难逃,恳请殿下和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奴婢家人!” 另一个被点醒,连忙也用力磕头,“求娘娘放过奴婢家人!” “唉,可惜我学识粗浅,《周礼》读得不好。”梦尘起身,“殿下虽病着,却特意指点我,凡治下,先以礼乐教之,教之而不服,再以狱讼断之,你们分属东宫,此番犯错,是他教的不好。” 不光是两个宫女,周围的宫人皆是听得愣住。 “念在初犯,罚俸三月,这一次,算是殿下教你们。从今往后,各贡尔职,以听王命,再有不正,国有常刑,自有你们的下场。” “覃先生。”尽忠见覃吉立在宫门外,便迎了几步,“可是陛下有吩咐?” 覃吉素来板正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个笑,“没有。” 他听闻太子妃要审宫人,生怕殿下不在,这位年轻的娘娘不顶事,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话,便忙忙地赶来,万一不妥,立即上前打断。太子妃翻出了宫中旧事,白术没有明说“贵人”是谁,她也没点破,这是为着陛下。她叫来整个东宫的人,大张旗鼓地当众惩治,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要证殿下的清白,却没有选择去陛下面前分说,一是怕扯出万贵妃,陛下脸上难看,二是因此瞒下了陛下疑心太子的荒唐事,从头到尾都是宫人胡说,陛下反而和殿下一样,成了被攀诬的那个。 全了陛下的颜面,又证了殿下的清白,实在聪明。 当着满宫的面,她故意重重举起,轻轻放下,却不妄自居功,反倒让众人感念殿下的宽仁,这红白双簧,竟叫她一人演得风生水起。 尽忠小声不满道:“只罚俸三月?赶出宫去都是轻的!” “不光你这样想,众人皆如此,”意不平则形于声色,她二人在东宫,如何还能抬得起头来?覃吉意味深长地道:“以后的日子,说不准,比赶出去还难过呢。” “先生的意思是……” 覃吉袖手转身,打算去给乾清宫的陛下回话。 国子监祭酒张峦,教出这样的女儿,着实是厉害。 梦尘回到寝殿,朱祐樘正弓身咳嗽,她几步上前拍抚他的背,“还是难受得厉害吗?” 朱祐樘握住她的手,浮出一个苍白笑意,“无妨,只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旧事,难免血气上涌。” 梦尘跪坐在榻上,轻轻抱住他,“若非逼不得已,我永远都不想告诉你。” “那位白先生,我有些印象。” “你记事的时候,每日东躲西藏,不怎么在安乐堂,所以对他印象不深。小时候,都是他帮你看病,纪瑶还说,‘等小风长大了,我让他管你叫舅舅。’” 十数年不曾听见这个名字,朱祐樘失神良久,沉默半晌道:“请他们进来吧。” 梦尘没有拦他,只默然拿过他的外袍,替他穿戴整理好,方采莲和白术已在正堂等候,见了他二人,俱是恭敬地俯身请安,梦尘和朱祐樘一人一个,亲自上前扶起,郑重地回礼,“深谢二位,请受此礼。” 方采莲有些惊讶,“奴婢不过说了几句话,并未帮上什么,殿下和娘娘折煞奴婢了。” 梦尘抚了抚她的手,笑道:“殿下谢的不是今日,是当年。” 白术盯着朱祐樘看了良久,神色半是怅然半是释然,“臣僭越,殿下的眉眼,像极了淑妃娘娘。” “并无僭越。”朱祐樘看向他,目色清明地开口:“舅舅。” 白术听到这称谓,反而没有先前的恭谨,微微别开头,眸色有些泛红,兀自笑了一声,“过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她的孩子。” 方采莲闻言,也有片刻的失神,朝野都夸赞太子仁孝,可她却怕见到的是个板正的公子哥儿,满口只会道德规矩,今日得见,才晓得那不是什么仁孝,而是和纪瑶如出一辙的真。 世人皆欲掩其落魄,她和白术,不过是淑妃昔年微贱时的旧友,以太子殿下的尊贵和体面,不着急避着,竟还召入殿中,一片纯然为母,为人也真,用情也真。 然而未叙几时,便有宫人回禀,说是兴王来见,白术起身道:“殿下既有事,臣等不便久留,就此告退。” 朱祐樘颔首。 尽忠看得有些疑惑,“殿下就让他们空着手走了?” 娘娘侧头而笑,“有句话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听过没有?” 听是听过,可这话,似乎不是这么用的吧……尽忠觉得,自家殿下和娘娘真是默契,殿下想什么、做什么,娘娘似乎都知道,譬如娘娘拦着殿下亲查旧事,却不拦殿下召见方白二人,明明比谁都在乎殿下的身体,可也知道什么该拦,什么拦不住。正堂之上, 分卷阅读63 两人分明没有对话,然而亲扶、行礼、道谢几乎如出一辙,简直是把“夫妇一体”四字做成了典范。 七月东宫千秋宴后,屡有官员上书,称太子成年,陛下当加封诸皇子,以备来日就藩。皇帝便从十二岁的四皇子,一直封到七岁的八皇子,朱祐杬受封兴王,此番来见,不知何事。 四皇子朱祐杬行了个礼,“臣弟给殿下、娘娘请安。” 朱祐樘仍是那副寡言笑的清冷神色,“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束称呼。” “是。”朱祐杬规规矩矩地坐好,“父皇病重,臣弟等本该侍奉在侧,可父皇体念臣弟等年幼,说是尽了心意即可,不必日日前去。” 梦尘从果盘中取了一只梨子,慢慢地削着,闻言有些失笑,皇帝可不是体念他们年幼,而是实在对这位四皇子疼爱得紧,毕竟和他哥哥比起来,四皇子有规矩却也不失天真,懂礼貌却也玩笑爱闹,哥哥清寡,弟弟温厚,怎么看都是后者更招人喜欢啊。 “可是,”朱祐杬继续说下去,“午时刚过,父皇身边的王敬忽然来找臣弟,责备臣弟疏懒,不肯尽心,臣弟惭愧,本要去乾清宫给父皇请安,却听说兄长和嫂嫂离去不久,觉得事有古怪,便去问母妃,母妃让臣弟将此事如实告于兄长。” 王敬么?梦尘将梨子削成小块,王敬虽是御前内官,却不算多有头脸,不过,他背后的那位,就有意思多了。皇帝才因太子而盛怒,随后就看见自己喜欢的、曾想立为储君的儿子进来请安,一憎一爱,心理落差必然十分巨大,于是憎者更憎,爱者更爱。 这局棋下得果然是十面埋伏,不死不休。 可惜,局中人未必自甘为棋,朱祐杬聪明,宸贵妃也聪明,虽然平日看着与世无争了些,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 “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父皇不豫,你有心侍疾,乃是善事。”朱祐樘顿了一顿,复道:“不过,孝悌之情发于心,感于亲,本不与外人相关。” 听听,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梦尘简直要扼腕了。 小郎君自然不能直说午间的事,故而先告诉朱祐杬,没什么事,你想孝敬爹,随时都可以去。但也不能不对他的聪明有所回应,是以又说,孝悌之情发于心,感于亲,明面上是说父子,可偏偏加了一个“悌”字,悌,友爱兄弟也,暗地里说的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感受到弟弟的用心了。 本不与外人相关,孰为外人?王敬是也。小郎君是在提醒朱祐杬,王敬不是好人,你孝顺父亲的心意,切莫被他利用了去。 高明,实在是高明。 梦尘正拜服,小郎君已向她递来一个眼神,老妖怪,该你了。梦尘会意,连忙正襟危坐,摆出一个端方得体的微笑,“四弟懂事,也是宸妃娘娘平日教得好。” 朱祐杬顺着她的话,微微低头道:“皇子十八岁就藩,母妃还要仰仗嫂嫂的照顾。” 毕竟只有十二岁,又被父母呵护着,说话虽稳重,也直白,想要什么从不弯绕,梦尘点了一点头,眨了眨眼,“你最早就藩,可五弟和八弟还小,有他们陪着,指不定宸妃娘娘都要忘了你呢。” “百善孝为先,多住一年又何妨。” 朱祐杬听了这话,稳重也不顾了,礼节也不顾了,用力给二人行了个礼,眼睛都放光,“多谢兄长,多谢嫂嫂!” 梦尘向他招了招手,“吃不吃梨?” 朱祐杬说完了正事,也终于露出小孩子的情态,点头上前,梦尘又用竹签插起一块,递到朱祐樘嘴边,笑眯眯地问:“殿下吃不吃?” 小郎君在人前,永远都是凛凛不可侵犯的模样,是以他没说什么,吃梨吃得很沉默很有仪,朱祐杬却很惊讶,“我母妃请父皇吃东西的时候,都是双手奉过,还,还可以这样喂的吗……” “……” 梦尘卡了一卡,道:“其实,一般来说,我不是这么轻佻的人,嗯。” 小郎君侧目。 “怪不得兄长不肯纳侧妃。”朱祐杬一脸新奇,“我以后娶妻,定要娶嫂嫂这样的,不要母妃那样的。” 小郎君再次侧目。 “这话可千万别让宸妃娘娘听到,”梦尘掩着坏笑,“以后看上哪家的姑娘,记得同我们说说。” “其实,我以前,不太敢来的,”朱祐杬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兄长总是不笑,也很少说话,感觉冷冰冰的,我有点害怕。” “那现在呢?” “现在,好像和从前一样,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朱祐杬挠了挠头,“而且,嫂嫂这样可亲,心里就不那么怕了。” 虽说是童言无忌,不过梦尘瞧着小郎君的脸色,嗯,大约是想将朱祐杬立刻赶出去的表情。 小郎君又吃醋了。 须得,须得好好哄一哄…… ☆、番外:此后锦书休寄 = 分卷阅读64 ============================= (一) “我堂姐娶了隔壁山头比她小八百岁的熊妖。” “第一,”她笑得乐不可支,“是嫁,不是娶。第二,好歹都是上古的妖国,能别用‘隔壁山头’吗?” “老不要脸的。” “不是‘小不要脸’的吗?” “我说的是我堂姐。” “……” 小师妹虽然这样说,但见到堂姐挽着丈夫的手,款款回到涂山的时候,作为晚辈,悄悄蹲在树上,那隐约的表情还是很欣慰的。她在树下打趣道:“瞧,老不要脸的回来了。” 花尽雪十分地若有所思,“上回我见到那只小熊,也就河边的石头那么大,一转眼,竟也是个少年了,瞧着我堂姐,似乎就没那么不要脸了。” “前天你念的那首,凡人的童谣怎么说的来着,‘虽有神药,不如少年’。” “……你理解错意思了。” “随便吧。” 花尽雪仍然在思考那个重大的问题,“小孩子是怎么变成少年的?” 然而在她看来,小师妹的困惑毫无意义,“还能怎么变,长着长着就变了呗。” 小师妹作为涂山最年轻的妖君,继承了自家堂姐和老爹的地盘,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统辖两洲的妖君,为了人与妖的和平共处兢兢业业,时不时就要拿出凡人的书卷研读一番,因此她戏谑地称其为“涂山最没人情味也最有人情味的狐狸”。 那日,风也缠绵,云也悱恻,小师妹抱着琵琶,对着谱子,拨了几个漫不经心的音,学来市井的俚曲,半是咏叹半是吟唱。人间的诗词她素来只听得半懂,不知何故,偏偏记住了“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一句,像是醍醐灌顶,刹那间,她觉得尘世美得有些缱绻。 “怎么一副色迷心窍的表情?” “……” 不解风情者,首推花尽雪。 “尽雪,你不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个美人。” “什么样的美人?” 她上上下下审视毕,很囫囵地比喻:“就是诗词里那种,适合在歌舞宴会上,款款出场的美人。只见满座觥筹交错,你忽然望见一个人,那个人也正望着你,目光相对,宿命难解,于是你挑起珠帘,轻启丹唇,问——” “你叫什么?” “……你还是别问了。” “我懂了。”花尽雪点头,“师姐,你动凡心了。” 三千世界,骤然混沌开。 原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但心动耳。 她寻到市井坊间一个本该夭折的女婴,代替其降生于世,既然要体味人间,必得由生到死一一经历,方算得上圆满。她有了家乡,和新的名姓。 青州府,万贞儿。 (二) 万贞儿四岁被选入宫中,因其格外乖巧懂事,升迁尤其迅速,待到及笄之年,已是孙太后身边得力且贴心的红人。 那几年的人世着实混乱不堪,可怜皇帝他爹他爷爷励精图治,总算开创了仁宣盛世,然而许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皇帝朱祁镇突发奇想,听了宦官的唆摆,调了全国各地精锐之师,御驾亲征瓦剌——大约是想效仿老祖宗“天子守国门”的气节,做出一番值得载入史册的帝王功业,当然,他确实做出了一番值得载入史册的……帝王功业。 全军覆没,皇帝被俘的“土木堡之变”。 留下一个群龙无首,惶惶不安的京城。 孙太后虽是深宫妇人,却也久经沙场,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为了稳定朝局,推立了皇帝的异母弟朱祁钰为帝,同时,为了保留皇帝的正统血脉,立了“太上皇”朱祁镇的长子朱见深为太子。 皇帝和太子,叔父和侄子,还有一位被俘北上的“太上皇”,眼下动荡的何止是朝局,甚至是四海天下。 孙太后不放心亲孙子的安危,将十九岁的万贞儿,送给了两岁的朱见深。 朱见深是个性格极其安静的孩子,虽说两岁的孩子并不能明白自己复杂的处境,但却能隐约感受到周遭不甚友好的对待,他名义上是太子,可但凡是个有眼色的宫人,都知道他的皇帝叔父有多嫌弃这位侄儿。 瓦剌挥师南下,京城之外杀喊震天,宫里亦大乱,鸡鸣狗盗之辈蜂起,太子宫中值钱之物甚多,万贞儿抱着小孩子坐在房中,小孩子看着院中肆意偷窃哄抢的众人,不哭也不闹,没半点反应。 新皇景泰元年,被俘一年的“太上皇”归国,新皇自然舍不下刚刚热乎的龙椅,于是将太上皇并其妻妾均囚禁于南宫,万贞儿将其父母的悲惨落魄讲与小孩子听,小孩子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也是,在他的印象里,何尝有过父母的概念。 景泰三年,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废黜了五岁的侄子,改立四岁的亲儿子为太子。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何况本就是颓墙枯树。朱 分卷阅读65 见深被废为沂王,迁居宫外的王府,宫人纷纷觅了新的差事,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孙太后亦派了身边的姑姑来问万贞儿,“你已年满,可出宫嫁人,倘若不愿,依然可以去伺候太后。” 万贞儿想了想,正要行礼回话,身后的孩子忽然开了口。 “姐姐。” 屋外云销雨霁,温软的草木清气含了浅淡暖意,万贞儿依礼俯身,低下头,看见满殿春光。 (三) 沂王府地处偏僻,陈设简陋,一眼便可看出皇帝对这位侄儿的拳拳爱护,万贞儿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活计,忙里偷闲时,顺便教一教小殿下读书习字。她四岁入宫,没读过什么书,只不过从前在花尽雪身边耳濡目染,虽不通圣贤,却颇知道一些坊间俚曲。 “小殿下,吃饭了。” 屋内的孩子正执笔出神,似是没听到,万贞儿只得走上前,敲了敲半开的房门,笑道:“做了小殿下爱吃的蒸鱼哦。” 朱见深默默走到桌前坐下,吃了半晌,开口道:“这首诗不好。” 她回忆了一下今日教的是哪首诗。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 “小殿下不喜欢,我们就换一首。” “姐姐喜欢吗?” 她顺着他的话,笑道:“不喜欢。小殿下还记得那个小狐狸和小熊的故事吗?若是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是老是少,又有什么要紧,恨来恨去,好没趣味。” 当年,她的小师妹闻言,摇头而叹,“师姐,凡人的命譬如朝露,和我们不一样。” 那时,她确然不懂,可是如今,她有些懂得了。 人间的生老病死太过寻常,在宫里时,太医曾说小殿下有些隐症,平素倒没什么,只是不能忧思过度,可是谁晓得他那个皇帝叔父哪天一个不顺心,便想取了这位侄儿的性命,连她都日夜悬心,何况小殿下自己。 景泰八年,小殿下十岁的时候,正月天寒,起了一场高热,她趁他昏睡,挨家挨户寻访京城的郎中,正月里讳疾忌医,医馆都不开门,她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求到一个心善的医家。 街道空旷,落雪冰冷,她拎着药往回走,脚下轻快,哼着歌。 远远的,看见简陋的王府竟然洞开,显然是被破门而入,刹那间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似的冲入院中,几个执着刀剑的人上前拦她,她不惯人间的武术,缠斗中被锋刃划出数道血口。 她杀了人。 闯入房中,只见两个人倒在血泊里,屋角缩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手中的剪刀淌下浓稠的红,孩子低着头,抖得厉害。 她如释重负,走上前,制住他胡乱挥舞的手,“小殿下,是我。” 他一颤,蓦地丢了剪刀,死死抱住她。 “小殿下,这不合规矩。”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不会不要殿下的。” 许是烧得糊涂了,他浑身颤抖,狠狠抱着她,声音带了呜咽,“姐姐。” (四) 原来,朱见深的皇帝叔父病重,几个臣子趁机闯入南宫,恭迎“太上皇”复位,这场宫变同样波及了宫外的沂王府,有人想挟持沂王,有人想亲迎沂王。万贞儿没有料到,天下人也没有料到,被囚禁数年的“太上皇”竟能一朝翻盘,重新夺回王座,于是名正言顺,长子朱见深被立为太子。 万贞儿很快发现,这位亲爹皇帝,比起之前的叔父皇帝,并没有仁慈多少。 虽说是父子,可却是一对陌生的父子,南宫囚禁数年,妻妾诞下新的子女,日日长在眼前,自然更加亲厚。皇帝延请学士教太子以圣贤之言、治国之策,私心里,却总琢磨着废储另立的念头。 先君臣,后父子,不外如是。 八年后,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宫人看向万贞儿的眼神,忽然就十分耐人寻味起来,万贞儿一头雾水,打听了才知道,太子登基以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立她为后,好笑的是,已被传成妖魔鬼怪罔顾人伦的她,却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 朱见深理政归来,她跪在他面前,“陛下,奴婢今日听到了一些不堪传闻……” “不是传闻,是真的。” “……” “朕心爱于你,你觉得不堪?” “奴婢,奴婢不知陛下此心……” “你知道。” 万贞儿先是愕然,继而默然。皇帝走下龙座,夕阳里,他的影子逐渐靠近她,满殿昏黄中,她恍惚想起那一年看见的春光,他扶起她,动作是惯常的温和,“你心里,怎样看朕?” “在这世上,陛下是最重要的人。” 他笑了。 “贞儿,留在朕身边。” 她的目光,从他紧握她的手,移上他的面容,十八岁的面容。 那一刻,她想到很多年前,师妹那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小孩子是怎么变成少年的?花尽雪 分卷阅读66 从来都聪明,只是她不曾理解其中深意,晚霞染红天际,她重新审视身旁的人,他不再是她的小殿下了。 “陛下,奴婢已老,身份微贱,恐惹天下非议。” “你怕么?” “不怕。” “那么,朕也不怕。” (五) 最终,迫于朝野内外的汹汹声讨,他没能立她为后,而是选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吴氏为后,万贞儿得到的,是一个妃位,和君王无穷无尽的眷顾。 然而宫里的明争暗斗从无止息,吴氏轻贱她不过一个半老宫女,寻了由头,重重杖责一顿,丢回安喜宫,年少的帝王看到她一身的伤,素来温和的面容扭曲了,几天后,不顾哗然的朝堂,决绝地扬言废后。 他即位之初,任用贤臣,肃清朝堂,平内外动乱,是个颇有政绩的帝王,却屡屡为了万氏冲冠一怒,如今朝臣议论起她,简直是如临大敌。他怕她再受委屈,不惜架空了继任的王皇后,六宫大权,尽委她手。 可是,王氏封后的当晚,应帝王召,宿于乾清宫。 她久处深宫,自然知道他的用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唯有雨露均沾,才不至再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他是为她解怨,解她与后宫的怨,他也是为她结怨,结她与他的怨。那一晚,她在安喜宫辗转难眠,想着遥远的帝后,想着他给的权力和荣华,忽然就看不清从前。 成化二年,她诞下一子,可惜先天体弱,未满周岁即夭。 他用古往今来唯一的“皇贵妃”封号补偿了她。 成化五年,柏贤妃生子,七年,封为皇太子。那夜,内官前来,说是陛下传召皇贵妃万氏侍寝,她没有如往常一样,下跪领旨,她只觉得这话太好笑,就像小师妹很多年前的那句“我堂姐娶了隔壁山头比她小八百岁的熊妖”一样,好笑得让她不知从何处纠正起。 什么是陛下,什么是皇贵妃,什么是侍寝。 她赶走了内官,未过多时,皇帝夤夜前来,她锁了宫门,拒不相见。捱到更漏滴尽,开了门,没想到他依然等在外头,夜雾里,温和的面容有一层薄怒,“为什么?” “臣妾糊涂,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为了太子?” “陛下觉得臣妾是为了太子?” “贞儿。” “陛下。” 他嚅嗫半晌,忽然低了声音,显出少年的惶然和脆弱,“你从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从前的话,陛下还是忘了好。” 许是中宵露重风冷,许是他站了太久,闻言,他的脸色一白,晃了晃,终于倒在她面前。 (六) 皇帝一病病了数月,病好后,像是心力尽失,从此不理朝政,只埋头后宫,对着一众如云美人,终日宴饮取乐。太子三岁而夭,自此,宫里再无皇子公主降生,四下流言渐起,说是贵妃万氏心怀怨望,专横暴戾,逼迫宫妃。 流言未必凭空而来,至少,“专横暴戾”或许是真的。 万贞儿自觉,自己的脾气,确实不如从前好了。 听闻陛下曾临幸的一个宫女有了身孕,她恪尽统理六宫之责,遣人去查,却说是病而非孕,她便依着宫规,送去安乐堂,后来,她从宫人的交谈中得知,那宫女在安乐堂生下一子。 “安乐堂的那个,生了?” “是啊,还是个男孩儿。要我说,福气在后头呢。” “一个小宫女,陛下瞧上她什么了?” “我听说,她的性情像极了从前的万娘娘,所以陛下和她说了几句话,就欢喜得晕头转向了。” “嗐,这么说,安乐堂和安喜宫,倒是有缘分,陛下希望万娘娘平安喜乐,赐名‘安喜’,其实,‘安乐’也是一样的,哈哈哈……” “可不是,相思算是万娘娘的身边人了,那宫女分明是有孕,却瞒着万娘娘说是有病,安喜和安乐,倒是情真意切啊。” 隔着一个回廊和殿角,她想自己的面目必定狰狞。 “杀了他。” 她亦杀了相思。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越活越像个惊弓之鸟,终日担心宫人的欺骗和背叛,她总疑心张敏并未真的向那个孩子下手,屡屡去安乐堂搜查,却屡屡一无所获。那时她还没有想过,竟是整个西宫的人,齐心协力哄骗她。 皇帝深夜醉酒,拍开了安喜宫的门,她掀起帐幔,没有春光,没有晚霞,她与他之间,只剩下一殿苍凉的月色。皇帝将她推倒在床榻,她推不开,亦躲不掉,怒急攻心,她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她等着天子的雷霆之怒,然而他怔愣良久,只缓缓埋在她的颈项,声音近乎恳求。 “姐姐。” 她踉跄滚下床,落荒而逃。 (七) 安喜宫新来了一位内官长随,名唤李广。 也是她和花尽雪的师兄 分卷阅读67 。 万贞儿看着他,想起那些宛若前世的岁月,想起阔别已久的小师妹,若是此刻她在,必然要打趣师兄古怪冷淡,偏偏对师姐情有独钟,甚至还要说出诸如“师兄千里寻妻”一类欠揍的话来。 “后悔吗。” 她端详镜中的自己,妖力式微,鬓边已有华发,脂粉掩不去岁月的消磨,如此下去,人间百年尚未历完,她便要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她轻轻笑了一下,说:“后悔了。” “我来带你回家。” “我没有家。”她摇头,“从来都没有。” 成化十一年,宫里有了新的太子,她听宫人说起,皇帝陛下见到小皇子的时候,悲喜泣下,天下臣民无不欣慰。 她也是他的臣,可她不觉得欣慰。或许,她不是合格的臣。 皇帝将他心爱的、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他心爱的、唯一的皇贵妃。 小孩子被领进安喜宫,身后,跟着一只雪白的小猫。 她和小师妹花尽雪的重逢,竟是这样别开生面。她不知在师妹眼里,她已是个什么模样,大约和天下所有深宫妇人一样,暴躁易怒,阴险诡谲,患得患失,以及,曾短暂地见过君心。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万贵妃。” “看着不像?” 花尽雪支颐笑了笑,“师姐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可当今皇帝,据说很……风流。” “还很傻。” “是啊,傻到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你。难不成,指望你视如己出?” “她像我么?” “谁?” “那个宫女。” “不像。” “陛下觉得像。” “……那他真是愚蠢透顶。” 万贞儿朝庭院看去,小孩子出了寝殿,正四下张望,她觉得那沉默又执拗的神情,像极了他愚蠢透顶的皇帝父亲。“他在找你。” 花尽雪亦转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化作一只白猫,轻巧从椅上跃下,将将要踏出门槛,却被唤住。 “尽雪。” 白猫停住。 “在这宫里,别相信任何人,小孩子也不可以。” “师姐呢?” 她摇了摇头,几乎笑出声来,“不可信。” (八) “殿下,是否需要臣等入内,为贵妃施针凝神?” “不必。” 万贞儿隐约听得外间的声音,那清冷的声音让她记起从前那个横竖看不顺眼的孩子,她看向花尽雪,笑了笑,却没说出什么。 那孩子望着花尽雪的时候,总让她想起,她的夫君从前望着她的时候。 好看,好看得让人生厌。 她曾留书一封,本欲待自己形消魂散后,由宫人转交内官李广,请他多多照顾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师妹,切莫使之沦为自己今日下场,然而书信写成,她却犹豫了,只将其压在妆奁之下,也许,她不该缚着他,何况,依着花尽雪的性子,倘若真有情死缘尽的那一日,断不会如她一般优柔寡断。 她是被什么牵住了呢。 分明,她与他的争吵越来越多,她一次比一次不可理喻、歇斯底里,甚至有一回,将安喜宫上下能砸的东西砸了个干净,他怒不可遏地拂袖离去,没过两天,却又厚着脸皮找上门来。 她在宫里晃了好大一圈,捱到宫门落钥,才慢慢踱回寝殿,闻得梦魇惊醒之声,还有宫人小声地询问:“陛下?” 帝王的声音分外凶狠,也分外惊惶,“滚出去,都滚出去!” 她掀起帐幔,尚未看清便被拽至一个怀抱,那怀抱颤抖着,剧烈不止的心跳贴着胸口传来,黯淡月光里,她看见他的白发,忽而溃不成军,伸出手,慢慢抚着他的背。 “贞儿,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 可惜,她留给他的最后回忆,是横眉冷对的模样。 可惜,他离宫的那天,她没去送送他,连句好话也没有。 她不想要无穷无尽的岁月,可也不想就这样死去,说到底,有他在,她还是眷恋这个人间的。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一阵风起,她已远远离开那座困了她数十年的深宫,京城大雾弥漫,没有春光,没有夕光,没有月光,一切都混沌得不分明,可她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 皇帝穿着郊祀的服制,正在雾气中艰难行礼,忽而风卷,吹动他腰间各色佩玉,琳琅作响。 本已雾湿难行,又添一阵疾风,皇帝微微皱了眉,伸手按住腰间,急促的玉鸣戛然而止,他一甩衣袖,似想甩去这阵恼人的风。 她想告诉他,他的心上人是一只妖,莽撞地来了人间一趟,已找不到回去的路,情生情死,聚散有定,她不怨他,他也不必挂念她,因为她不会再挂念他了。 她忆起离开的那一日,花尽雪弹了一首词,“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那时她只觉得甚美,读不出半分凄凉。 分卷阅读68 她已无生,他却尚有来世,但愿他别再遇到那个倒霉的爹和倒霉的叔父,但愿他娶一个顺心合意的姑娘,夫妻和睦,再无旁人,但愿他所遇尽皆明亮,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永别,小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完。 ☆、垂衣日月 ==============================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帝崩,年四十一。 消息传来时,皇太子尚于文华殿处理政事,乾清宫只有皇后侍奉汤药,皇帝虽病重,可死得却突然,以至于大臣、后妃、皇子公主均未陪伴在侧,梦尘候着朱祐樘一道,朱祐樘匆匆自文华殿赶回,梦尘小声道:“我们今早去请安时,陛下还能和皇后言语几句,怎么……” “八月二十二,是皇贵妃万氏的生辰。” “……” 先前,太子监国,所谓的“理政”,不过是一些有陈规可循的事,无误施行罢了,并非真的有号令百官之能,权责皆有限。直到皇帝崩逝,新旧奏本才真正雪花一样递进文华殿,至晚,覃吉又带着先前积压御前的一堆奏本,庄严肃穆地捧进了慈庆宫。 “殿下以大行皇帝宾天,告于奉先殿,身后一应诸事也耽误不得,如有老臣能襄助一二的,还请殿下吩咐。” 梦尘避在内殿,却也听得见外间的对话,算来,她是第一次听他处理政事,声音是惯常的清冷不乱,威仪有度,桩桩件件条理分明,颁遗诏于天下、报讣音于宗室诸王、严京城守卫、命礼部定大丧礼仪注…… 等到覃吉退下,梦尘才绕过屏风,跑去外间,朱祐樘忙中不忘瞟她一眼,复又垂眸提笔,“把鞋穿上。” “哦。”梦尘不出门的时候,总喜欢赤足在寝殿乱窜,闻言赶忙折回,穿了鞋,规规矩矩坐在他旁边。 “今天倒很听话。” “我怕你有正事吩咐我。”梦尘有点紧张地看他,“诰命夫人都要进宫吊唁,我,需不需要做什么?” 他一哂,“内宫之事,有皇后,且轮不到你。” 梦尘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会学着的。” 他执笔的姿势一顿。 梦尘说得太顺口,此刻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皇后为皇帝周全丧仪,她学着,是为了谁? 见她一脸说错话的痛苦,他微微叹了口气,搁笔道:“过来。” 梦尘心虚地凑上前。他牵过她,梦尘坐在他的腿上,小郎君轻轻枕上她的肩背,低声问:“尘儿,人死后,会去哪里?” 看不见他的表情,梦尘竟生出莫名的慌乱,她握住那双环在她腰间的手,如实答道:“涉忘川,过奈何,重入轮回。当然,也有极少数,升仙化鬼,各有机缘。” “倘若,万贵妃还活着,会不会去寻父皇?” “寻不到的。”梦尘摇头,心里有些堵,“就像花开花落,看着年年相似,实则根本不同。退一万步,就算要寻,又用什么寻?轮回乃天机,问不得。” 他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默默抱了她一会儿,直起身,拍拍她的背,“不说了,还有的忙呢。” 梦尘搬了凳子,坐在他旁边,“我陪着你。” “好。” 第二日凌晨,礼部便呈上了丧仪诸事,于是内外皆易服设筵,朝夕哭奠,在京诸寺观,各鸣钟三万杵。其后七日,文武百官等奉笺劝进三次,请皇太子早正宸居,承祖宗神器,九月初一,皇太子朱祐樘令谕礼部,择日遣官告祭天地、宗庙、社稷,继皇帝位。 礼部选定的黄道吉日,乃是九月初六。 “丑时?!”梦尘拿着奏本,看得惊愕,一天十二个时辰,子时夜半、丑时鸡鸣、寅时平旦、卯时日出,“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合眼,如今即位大典,竟要半夜起来,眼看要到寒露,这选的是什么吉时?” “殿下。” “进来。” 梦尘连忙将奏本放下,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尽忠推门而入,行了个礼道:“乾清宫已打扫布置妥当,殿下大典后便可搬入,坤宁宫仍由皇后居住,不知娘娘是先在慈庆宫,还是于东西六宫之中,辟出一宫暂住?” “居乾清宫。” 尽忠目瞪口呆,梦尘也目瞪口呆。 “殿,殿下……” 朱祐樘轻扣书案,淡淡重复了一遍,“乾清宫。” 尽忠魂飞天外,懵懂地应了一声,出门的脚步都很虚浮。 朱祐樘看了她一眼,“你又做什么?” “虽然,我日常和你笑闹,尽忠也见惯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偷偷看你一个奏本,毕竟很僭越,还是别让他瞧见好。” 他皱眉,“连你也要如此?” “我能不能不住乾清宫 分卷阅读69 ?” 他揉了揉额角,有些疲惫地开口:“我很累,不想同你吵。” 梦尘握住他的手,认真地凝视他,“我知道你心爱于我,我也恨不得每天缠着你,可你终归要做皇帝,皇帝有皇帝的规矩,乾清宫从来只有皇帝一人,我住进去,那些言官能和你善罢甘休吗?说不得,还会带累张家。” “我尊重臣官,不是任其摆布。”他目光渐冷,“一个张家,我还护得住。” “……”梦尘见他脸色,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什么,只得默默地点头,正要转身,忽被人从身后拽住手。 他的声音闷闷的,“我不喜欢你和我讲道理。” 梦尘心中一动,直接跪坐在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近在咫尺地叹息,“我也不想和你讲道理,可我怕给你添麻烦,他们见不到我,只能追着你算账,你太宠我,可能真的会坏事的。” “不是宠。”他纠正她,“是爱。” 梦尘吻上他。 九月秋蝉鸣,凉风敲窗,已是凄凉晚景,可此时此刻,她吻着他,只觉怀抱俱是春风春意,暖洋洋、毛茸茸,温柔又甜蜜。 初五,朱祐樘直至亥时才睡,身边的宫人也陪着熬了许久,梦尘担心误了时辰,便索性一直醒着,听更漏淌过子时,月上中天,身边的人已睡着,她拖着腮,借了皎皎清辉瞧他,连做梦都皱着眉,像是满腹心事,不晓得以后是不是都这么忙、这么累。 这几天,无论谁见到他,都下意识带了些许敬畏,竟连覃吉也收敛了,嘴里唤着“殿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隐隐约约的暗示中,都在把他推向那个孤家寡人的位子。他一定觉得心累,但又无可奈何,所以听到她说不想去乾清宫,才会那样敏感,那样失望吧。 他醒来,见到她心事沉沉的模样,眸色黯了黯,“睡不着?” “怕睡过。”梦尘对他笑,“你怎么醒了,还没到时间,再睡一会儿?” 他坐起身,扶了扶额,“不用,时辰也差不多了。” 梦尘唤了宫人,捧过一整套帝王的衮服,想着这是他人生顶重要的事,便格外殷勤地亲自动手。他为太子时,衮服九章,今为天子,衮服十二章,日、月、龙在肩,星辰、山在背,火、华虫、宗彝在袖,织藻、粉米、黼、黻在裳。梦尘依着宫人的指点,替他佩戴好金钩、玉佩、彩绶,各式美玉相触,清润有声。 黑而有赤曰玄,黄而兼赤为纁,《周礼》有言,玄纁者,天地之色。玄衣纁裳,饰以烫金龙纹,更显他长身如玉,清冷尊贵,左右的宫人见此,皆敬畏色变,梦尘甚至怀疑,他们下一瞬就要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朱祐樘对她的殷勤无动于衷,抿唇沉默,不发一言,实在很不领情。梦尘取过他的冕冠,吩咐有些战战兢兢的宫人道:“先下去吧。” 微微踮脚,将冕冠摆正系好,梦尘退了一步打量,笑道:“真是人靠衣装啊,我都有点想给你行礼了。” 十二冕旒垂下,长夜烛火摇曳,在他的脸上投下团团影子,有些模糊,有些疏远,“是么。” 梦尘觉得冕旒碍眼,便伸手拂开,端的是美人挑珠帘的架势。她笑盈盈地问:“喂,像不像娶媳妇儿,掀盖头?” 本是一句很不像样的玩笑话,他听了,反而终于有了笑意,“今晚洞房?” 梦尘仍拂着礼冠上的冕旒,凑近亲了他一下,“你说,我会不会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见到皇帝衮冕盛装,还要撩起来亲亲的登徒子?” 他笑,“也只有你敢。” 小郎君放晴了,笑意甚是好看,甚是夺目,梦尘看得心花怒放。 “老妖怪和小郎君,永远在一起。” 登基大典很复杂,先至奉天殿,于丹陛之上五拜三叩,再诣奉先殿、诣太后、诣凡筵、诣皇后,俱是五拜三叩,最后至华盖殿。鸣钟鼓、设仪仗,文武百官朝服入内,请太子升殿,御奉天殿宝座,锦衣卫鸣鞭,百官遂行五拜三叩大礼,礼毕退于承天门外,等候皇帝颁诏大赦天下。 诏书也很复杂。 黄昏,梦尘洗漱毕,坐在乾清宫的龙榻上,捧着几乎拖地的诏书,一气呵成地读:“惟我祖宗圣圣相承膺天明命为华夷主其创业守成神功圣德诚度越往古矣……其以明年为弘治元年……尚赖遐迩宗亲内外忠良同德一心恪恭乃事以辅予之不逮诞告多方咸使知悉……你话怎么这么多!” 朱祐樘放下奏本,默然望了她一眼,“我也不想。” 梦尘断了几回气才读完,将超长的诏书横铺在床榻上,蹲着数过去,终于头昏眼花地幽幽叹息,“陛下,三千九百字。” “……”他起身,坐在她旁边,“我还有更长的奏本,你想不想看?” 梦尘卷起诏书,蜷在他怀里,“你看完了?” “说来说去,就是那几件事,我心里有数。”他倚在榻上,慢慢捏她的耳朵,“已经批过了,明日交由内阁施行。” “哎,说起内阁,我在南京的时候,听坊间给他们起了个诨号,‘纸糊三 分卷阅读70 阁老,泥塑六尚书’,你听过没有?” “没有,不过,”他笑了一笑,“倒颇贴切。” “大行皇帝刚即位的时候,也算励精图治,但后来他宠幸内官汪直,还允许汪直开设西厂,权力比东厂和锦衣卫还大,百姓不堪其苦,稍有怨言的,就会被定罪下狱,从那个时候开始,内阁和六部的诨号就传开了。” “唔,坊间是这么说的。” “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称不上内情,只是此事原没有这样简单。你困不困?” “不困,”梦尘伸手去够床头的糕点果子,又取来一个茶壶,“你看这个,是我今天翻箱倒柜的时候发现的,好漂亮的釉面,青花淡雅恬静,怪不得藏那么深。” 翻箱倒柜吗……朱祐樘脑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一只小狐狸东刨西抓的场景。 梦尘给他倒了一杯茶,“快讲快讲。” 朱祐樘给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十二年,京城出现了一起“妖狐夜出”的神秘案件,又有道人李子龙借机蛊惑煽动,竟然偷偷混入宫中,四处侦查,被锦衣卫校尉发现后,伏法认诛。然而此事,却给皇帝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觉得宫墙之内危机四伏,汪直揣摩了皇帝的心思,先是四处搜集情报,随后提议设立西厂,监察四方,皇帝欣然应允。 “妖狐,夜出……”梦尘默默地抬眼,“十二年七月?” “京城商人赵氏,带回一女子,第二日,家中人畜俱亡,此后夜间可见女子游荡,屡有死者,”小郎君目光一顿,“老妖怪……” “嗯,那年确实有恶妖作乱,我路过,顺手收了。”梦尘咳了一声,“但,但我那时候,身上有伤,没什么妖力,被打回原形了,可能、可能被瞧见,误会了?” “这叫‘顺手’?”他见她说的云淡风轻,反而愈发心疼愧疚,怀抱不由紧了紧,“说到底,是我的错。” 可她,十一年夏离宫,却直到十二年七月,都没有离京吗…… “哎呀,不是说内官和西厂吗,怎么扯到这儿了,然后呢?” 后来,汪直为迎合皇帝,大肆罗织冤狱,气焰日盛,以至于逮捕朝臣时,竟不需先行奏闻,朝野上下,乌烟瘴气。内阁大学士商辂等上书,历数汪直十数条罪状,请求废止西厂,皇帝只得答应,然而愈加多疑,辗转难安,一个月后,依然恢复了西厂,商辂因此辞官身退。 商辂连中三元,官至内阁,是无数学子的人生楷模,毕竟历朝历代数下来,科举连中三元的实在屈指可数,简直可称是天纵奇才,而且商辂生得俊美高大,为人忠正宽厚,江南文士至今提起他,都要把盏扼腕良久。 商辂既去,士大夫益俯首事汪直,无敢与抗者矣。 不过,梦尘记得商辂,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朱祐樘被接出冷宫当日,朝臣争相庆贺,只有商辂请求诏命礼部,为皇子拟名上呈——那时,朝臣贺的是陛下,只有商辂先想到这个小皇子,定名入宗,方是为深远计。其后,皇帝带着小皇子两番面见朝臣,商辂顿首上陈,请立为皇太子,以安天下。 皇帝沉浸在有儿子的喜悦中,压根没想起安乐堂的纪瑶,反而将朱祐樘托付于万贵妃照拂,商辂恐有祸患,未敢明言,只曲笔上书,请迁太子生母,纪瑶才得以封妃,居住永寿宫。按规矩,虽是母子,却不能轻易相见,纪瑶病时,亦是商辂请司礼监奉小皇子,陪同探视,以全孝道。 “内阁六部,本也办了些实事,自此后,却尽皆缄默,尸位素餐,十年来,朝纲混乱,未有大祸,却有隐忧。” “幸好汪直党争落败,被贬而死,西厂也因此消亡。” “汪直虽死,后继有人。”朱祐樘摇头而笑,指着书案上成堆的奏本,“不过数日,参内官的、参外戚的……”话未竟,忽地皱眉掩住胸口,脸色有些发白。 “怎么了?” 他摆了摆手,“许是没休息好,有些窒闷。” 梦尘瞪他,“你也知道你没休息好?你连续熬了多久了?”叹息一声,“好在这几日不用上朝,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他顺从地颔首。 梦尘宽去他的外袍和鞋袜,他微微阖着眸,恹恹地倚坐着,喘息声却越来越沉重,梦尘展开锦被时,摸到榻角丢下的诏书,想拿去收好,他却握住她的手,嗓音有些哑,“夕阳,太亮了。” 帐幔有两层,梦尘先放下一层轻纱的幔,帐中的夕光便有些昏黄,她轻声问:“现在呢?你要是难受得厉害,还是让御医来看看吧。” “……” 梦尘手上仍拿着那卷诏书,她想起身,腕间的那只手却紧了紧,他的神色稍显迷蒙,抿着唇,看起来有些脆弱,“我只要你。” “我知道。”梦尘笑了一笑,见他倚靠得难受,便伸手取下他的发簪,顺带揉了揉他散开的墨发,“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的视线移到她的手,“那是什么?” 梦尘有些愕然,在他 分卷阅读71 面前晃了晃,“陛下,这是你的即位诏书啊。” 他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陛下啊。” 奇了怪了,她今日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叫他。梦尘越看他,越觉得他不对劲,旖旎昏黄的暮色里,他有些苍白的面容,似乎染上了一层绮丽的淡红,那双冷静自持的眸子,此刻也格外汹涌幽深。 他用力将她一拽,梦尘便跌坐在他身上,尚没有想明白,手上的东西便被他扔到地下,长长的卷轴散开,无数的墨字从榻前一直铺展开,梦尘傻傻地瞧着昭示帝王掌权的诏书,在瑰丽的晚霞中,淡得如同水墨流云,就像,文武百官、四海万民所看到的,那个清冷寡言的帝王。 “不准看。”他捧住她的脸,逼她转向自己。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梦尘皱眉,“你再这样,我真的要叫御医了。” 他默默垂了眸,放开手,神情有些落寞,“如今我生气,你都不哄我了。”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却越发生出诡异的潮红,喘息急促起来,克制不住地弯了身,扯住胸口的衣襟。 梦尘被他这一番举动吓得有些抓狂,目光掠过榻边的青花茶壶,宛如一道天雷劈下,皇帝寝宫,什么好东西没有,这茶壶虽别致好看,何至于藏得这样深……联想到先前隐约听说的一些秘事,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想从他身上起来,抓过那个要命的茶壶检查检查,情急中,她也没顾自己的腿蹭到哪里,却觉察出他身上一颤,低低唔了一声。 他不许她走,扣住她的腰,枕在她的肩头,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喘着气,艰难地开口,“别,别走。” “不行,你这样不行。”梦尘推开他,有些惊惶,没控制好力道,他的背重重撞上墙壁,痛得一缩,却也没再有什么动作,死死攥着身下的被褥,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梦尘愧疚得伸手,却又不敢碰他,想唤御医,可眼下的情形实在尴尬,若他清醒以后,得知自己这幅样子被瞧见了,定是比死还难受。 他喘得越来越厉害,身子也慢慢滑下去,看情况,药效未必会自发散去,梦尘挣扎良久,道:“要是实在难忍,就,就……” “你……说了……不行……”他的眸色早已混沌一片,却在她推开他的时候,几乎本能地听话,甚至往榻角动了动,想离她远一点。 梦尘见到他这样,也忍不住心乱如麻,她抚上他的背,“撞得疼不疼?”他紧绷的身体蓦地一颤,她轻轻吻过他的唇,“没关系。” 他战栗着拥住她,急切地索取,梦尘顾着他的身体,应的心惊胆战。药效过去,他似乎没那么难受了,只是连日劳累,本经不起什么折腾,此番像是耗尽了力气,用力地喘息,梦尘扶他坐起,环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他倚着她,胸膛的起伏连带着身体一阵颤抖,冷汗透过衣襟,隐约显出其下苍白的肤色。 殿外,黄昏褪尽,月上梢头。 ☆、风叶鸣廊 ============================== “我……” 梦尘见他眸色清明,应是醒得透彻了,当即俯身拜在榻上,心虚又惭愧地认罪,“陛下!我错了!” 朱祐樘愣了一愣,立即反应过来,看向那个青花茶壶,旁边的女子俯身拜得无甚诚意,不规矩地挪了挪,直挪到他的膝上,方才委委屈屈地继续道:“那个茶壶的壶嘴处有封蜡,热气一蒸,蜡块中的东西就会溶在茶水里,做得实在很隐蔽,我用簪子抠了半天,才找出其中关窍。” 他叹了一声,“我也疏忽了,才看的奏本,竟给忘了。” 梦尘幽幽地抬眸,“陛下,不考虑先让我平身吗?” 他微哂,向她伸手,“别闹。” 她握住他的手,顺势依偎在他身侧,“你看了什么奏本?” “那些小山一样的奏本,参的无外乎几人,通政司掌司兼礼部左侍郎李孜省、太监梁芳、外戚万喜、还有法王国师一干人等,罪名,无外乎几条,献金丹符水,献淫巧奇药,连太医院都牵涉其中。” “王敬,就是梁芳一手提拔起来的吧?” “何止是王敬,李孜省、万喜等人,皆与梁芳交好,内外沆瀣。” “内官也可以左右朝廷大臣的任命吗?” “原是不能。朝廷大臣,乃是为天下而选,廷推、部议、吏部审核无误,方可任用,可父皇视其为私物,以帝王诏令直接授官,故而无才无学之人,亦可通过结交梁芳等人,跻身朝堂,竟至数千人。” “那件事,是梁芳所为吧。”梦尘冷哼了一声,“听说他把内库的七窖金子都挥霍空了,你父皇没跟他计较,却说以后自有人跟他算账,怨不得他怕你登基,前年差点废黜东宫那回,也是他的好手笔。” 他静静看她,“你怎知是他的手笔?” 梦尘卡 分卷阅读72 了一卡,笑道:“听说,听说而已。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人?” “视其轻重,谪戍、降职、削官,至于什么法王国师,由礼部核查,如数退还赏银钱物,赶出去罢了。” “不杀几个,以儆效尤?” “……”他默然推开她,“你又刺我,可见心里记恨。” 梦尘笑眯眯地再凑上去,“从前是不记恨的,可自从喜欢你,反而有点记恨了。” 他再推。 她再凑,“喂,被伤的是我,你不安慰我,还推我?” 他拽过锦被,索性躺下,“天色已晚,睡了。” 这小郎君真是岂有此理。 梦尘气势汹汹地抢了一半的被子,背对他躺下,果然男人不能惯着,惯着惯着就会飘,飘着飘着就会骄,越来越有脾气,越来越难哄,可怜她一介清冷妖君,竟也有自食恶果的一天啊。正想得愤怒,黑暗中,忽探来一只手,摸索着、小心地握住她的手,有点凉,像初春的山溪。 “才九月,你手就这么冷?” “嗯,身上也冷。” “陛下,你现在好歹是人族的君主,一字万钧,说话要有力度,要有威仪。” “朕冷。” “……”梦尘翻了个身抱住他,“遵命。” 直到九月十二,新帝始视朝,原本应于奉天门朝议,为表哀思,改为着衰服于西角门朝议。有道是万象更新,朱祐樘即位后,缄默的朝堂忽然喧哗起来,言官们群情激奋,踊跃进言,几乎想要立刻扫清朝堂,驱逐奸佞,不过朱祐樘倒没有大刀阔斧地换血,只冷静地处理了最为要害的几处,进献珍宝的、卖官鬻爵的、巫蛊符箓的,统统着有司核实,依律处罚。 内阁首辅万安等人请辞,均未被批准。 “从前,情势所迫,他们为求自保,或阿谀或缄默,朕不究问。今后如何,留待观察。”朱祐樘将辞呈放于案旁,淡淡吩咐覃吉道:“不必试探朕,且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与此同时,先帝的陵寝谥号等也一一议定,庙号为“宪”,尊为宪宗。 梦尘特意让轻兰去文渊阁借了一本讲解谥法的书,自周至明,谥法屡变,礼部所依据的,乃是本朝定下的规矩,梦尘翻找了半天,总算找到“宪”的解释,“宪,赏善罚奸、博闻多能、行善可纪。” 轻兰听得茫然,“算好,还是不好?” “唔,我感觉,大部分谥号,都挺好的。不过,可能列的好处越多,越显得厉害罢,比如这个‘宣’字,寓意施而不私、善闻周达、诚意见外、圣善周闻,一共有四条好处,仁宗、宣宗两朝,缔造盛世,海清河晏,确然当得起一个‘宣’字。” 轻兰深以为然,便也凑来瞧,“这样数,唯有‘文’‘武’二字,好处最多,不过我朝至今,还没有庙号文武的皇帝呢。” 武,克定祸乱、保大定功、威强敌德、刚强直礼、刚强以顺、辟德斥境、折冲御侮、刑民克服。 梦尘看得好笑,“这个武字,虽列了八条好处,看起来却有些凶猛,像将军,不像帝王。” 翻过一页,轻兰指着其中一个字,笑道:“娘娘看,这个字,也列了八条好处,而且,像帝王。” 孝,慈惠爱敬、五宗安之、大虑行节、能养能恭、继志成事、协时肇享、秉德不回、干蛊用誉。 “嗯,是个好字。”梦尘点头,“孝为百善之首,历来都说,君主以孝治天下,想来不错,我最近正读《孝经》,对此小有心得。” “孝顺父母,和治理天下有何关系呢?” “书上说,天子之孝,‘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所谓‘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是也。据我粗浅的理解,治理天下,要依靠君主的品行,君主若品行高洁,百姓自然归心,他们仰慕君主,就会主动效仿,所以说,教化为主,律法为辅,君主有德,耳濡目染,则万民敬之、爱之、臣服之、学习之。” “奴婢知道了,所以这几日,那么多的朝臣上书,请求迁葬万贵妃,逮捕外戚和亲信宫人,下锦衣卫大狱严审,查问淑妃死因,陛下都没有同意,说是先帝不愿见此,这就是陛下的孝了。” “娘娘,皇后娘娘说,今日霜降,宫里做了柿饼,请娘娘前去品尝。” “知道了。”梦尘合上书卷,整理了衣装,便朝坤宁宫而去,自从上次滴血验亲一事后,梦尘对这位王皇后的印象陡然改观,虽然大多时候不言不语,但却聪明,无怪能在师姐那样厉害的角色下,一直稳坐中宫。 梦尘行礼请安,王皇后含笑招呼她坐,宫人捧上一碟新鲜的柿饼,梦尘见德清公主正坐在小桌前凝神运笔,便顺口问了一句:“母后在教三公主习字?” 公主生母早亡,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王皇后望了公主一眼,笑道:“哪里是正经习字,不过是瞧她玩闹得不像样,便让她安静坐下,抄写几句罢了。” 德清公主向梦尘扮了个鬼脸。 “你啊。”王皇后无奈,“你嫂嫂比你大不 分卷阅读73 了几岁,《女诫》已能倒背如流,行事周全,端方得体,再瞧瞧你,抄写还挑三拣四。” “《女诫》有什么了不起,嫂嫂讲故事才是最好的,”德清公主撇了撇嘴,很期待地瞧着梦尘,“嫂嫂,上回神兽獬廌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对了,夫诸真的是白鹿吗,我……” 王皇后一捏公主的小髻,“你嫂嫂教你的东西,就记得神兽妖怪了?” 彼时,梦尘尚不知道,这位小公主十八岁出嫁的时候,仍记着幼年听过的故事,后来,夫妻和睦,生有两子,分别取名为林鹿、林廌。 梦尘取了公主写完的一沓纸细看,“三公主抄写的,是我朝皇后的册文?” 王皇后摇头叹息,“正经书不抄,偏喜欢这些歪的。” “虽是歪的,可我也抄出一些歪理,母后想不想听?”公主也不等王皇后回答,将梦尘手中的纸张拿回,铺开在小桌上,“我发现,皇后的册文,都有其定式,先讲夫妇之道天经地义,从尧嫁二女于舜、涂山佐禹兴夏说起,再夸皇后本身德行高洁,总离不开《诗经》那几篇,关雎、鸡鸣、樛木、螽斯,最后必有一句‘表正六宫’,意思是为众妃之表率,结语呢,要么是戒之慎之,要么是永膺天禄。” 王皇后听得笑个不住,“你这个女夫子,很该送去礼部,做个侍郎尚书。” “这有何难?我要是去了,嫂嫂的册文何至于拖这样久,皇兄视朝第十日,就说要尊太皇太后、太后,册立皇后,五天过去了,一点动静没有。” 梦尘笑了笑,对王皇后道:“也不怪礼部,陛下吩咐了,先将真人禅师一干人等审结清楚,此事要紧,一千多人呢,且要费一番功夫处理。” 王皇后颔首,“新朝事多,忙的又何止是礼部?” “是啊,陛下命工部修缮仁寿宫和清宁宫,以便太后、母后居住,可工部正为营造山陵的事焦头烂额,吏部又频频裁撤冗官,逼得急了,竟向兵部借人呢。” 王皇后笑得意味深长,“不修坤宁宫?” “母后若嫌这里陈旧,修一修也无妨。” 王皇后点了她一下,嗔道:“你少装糊涂,太后那里憋着气呢,等你正位中宫,看你敢不敢去见她,我可不会帮你说好话。” 梦尘哀叹一声,小郎君可害苦她也! 足足又过了一周,十月初四,日理万机的礼部才呈上册封仪注,选定良辰吉日,于十月初九,辰时,恭太皇太后并皇太后,于十月初十,卯时,行册皇后礼。朱祐樘对这个时辰很满意,因为卯时为日出之时,朝阳破晓,上上大吉,梦尘对这个时辰也很满意,因为她不用夜半爬起来,可以睡个安稳觉。 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先熟记册封流程。 “至日,鸣钟鼓,百官具朝服,随班行礼……引命妇入班四拜礼,致词云某夫人某等恭惟皇后殿下表正宫闱永昌胤祚,行礼如前仪。” 轻兰捧着礼仪注,目瞪口呆,“娘娘好生厉害,一字不差!而且,那些不需要娘娘参与的,娘娘竟也都背下来了?” 梦尘肃容答道:“宫中诸事,皆要心中有数,方能明视听,绝欺瞒。” “娘娘说话,越来越像陛下了。” 梦尘朝外间瞥了一眼,他与她用完晚膳,已经看了两个时辰的奏本,再瞧瞧自己,披头散发坐在榻上,捧着银耳甜羹,虽说礼仪繁琐难背,但好在她素来勤奋聪明,倒也不觉得烦闷,相比之下,实在太悠闲了。 “我去看看他。”梦尘穿了鞋,悠哉地捧着吃到一半的甜羹晃到外间,烛火如豆,静静燃在案头,案前的人支颐阖眸,竟是打盹睡着了,梦尘蹑手蹑脚地靠近,俯下身,一遍遍瞧他的眉眼。 目光瞟到书案,摊开的奏本上,是礼部草拟的皇后册文,按说这种东西,无非是循规蹈矩的陈词滥调,看一眼便可过去,梦尘却瞧见了不少朱笔御批,很是认真地删改了一些字句。 “夙夜儆戒,永保贞吉”,改为“顷膺礼聘,来嫔春宫。” “惟宽和以率众妃,惟勤俭以范六宫”,改为“惟仁惠以逮下,惟恭俭以持身。” “克顺螽斯之祥,茂衍本支之庆”,删之。 “茂隆化本,永膺天禄”,改为“茂隆化本,亿万斯年。” 亿万斯年…… 梦尘笑了笑,倒是头回见到皇后册文如此结尾的,不是祈请神明眷顾,而是祝愿她活得长长久久吗,倒是很符合她这只老妖怪。毕竟,再修行几十年,修成天狐,她本身便是神明,又何须神明眷顾?然而笑着笑着,忽然又笑不出来,梦尘轻轻吻在他的脸侧,若不知道他改过,这样的册文,她听一耳朵便忘,哪里会明白他的心思。 他不要她儆戒贞吉,不要她绵延子嗣,不要她表率诸妃,只愿她天长地久。 朱祐樘微微皱眉,睁开的墨瞳犹带朦胧的睡意,“朕……我睡着了?” “朝堂上那些泥塑纸糊,你打算什么时候换?”梦尘轻轻掐他的脸,表情很凶,“别再跟我说什么,等一切步入正轨,就能轻松 分卷阅读74 许多的话,你夫人最近耐心有限,等得不大乐意。” 他往一侧挪了挪,拉着她坐在龙椅上,“背完了?” “那当然,只有你会装好孩子不成?”梦尘叹了口气,“不过,真的是很繁琐啊。” “挑一个最不喜欢的,朕帮你去掉。” “可,可以吗?” “可以。” 梦尘立即道:“陛下,请务必免除十一日的命妇贺礼,封后大典一日就够了,第二日就不用再贺了吧,而且,诰命夫人太多,我最怕和她们拉家常了。” “好。”他翻了翻手边的奏本,抽出一本展开,蘸墨提笔,写道:十一日百官及命妇贺礼免行,余者如仪。 梦尘边吃甜羹边看他写,待他写完,顺手递了一勺子给他,“我觉得这个挺好吃的,你尝尝?” 他就着尝了一口,“十月初十,是个好日子,愿夫人一切遂心,十全十美。” “那,大典以后,我搬去坤宁宫?” 他脸色一沉,“朕不同意。” “既然陛下不同意,那臣妾也不同意!”梦尘笑着吻上他,甜羹的清香辗转于唇齿,他拥着她,眼中似有长明不灭的星辰,风露无欺,岁月不败,梦尘几乎被那目光摄取了心魂,她伸手掩住他的眸,像要证明自己的情意不输他一般,更加放肆而凶狠地掠夺,他的怀抱一紧,她贴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和她的心跳纠缠一处,莽莽相遇,不死不休。 ☆、琴瑟在御 ============================== 十月初十,是个好日子。 宫人捧过皇后的冠服,朱祐樘却没有留下一人侍候,统统赶去殿外等待,梦尘有些怔愣地坐在榻边,“这是什么阵仗,杀人灭口?” 朱祐樘在她身前蹲下,拿过青色描金云龙的鞋履,“穿鞋。” 梦尘警惕地收回脚,“陛下,你吓到我了。” “为何?” “看你这个起势,是想给我穿上一整套冠服?” “有何不可?” “你是皇帝啊,这场景太可怕了。” “所以我让他们出去。”他仍保持着半跪在榻前的姿势,静静抬眸望她,“你能给我穿衣服,为什么我不能给你穿衣服?” “咦,也对哦。” 他笑,“老妖怪,可以把脚给我了吗?” 梦尘亦笑,他握住她的脚踝,替她穿好鞋履,鞋上的明珠似有细小灰尘,他仔细拂去,那样专注的神情,几乎和批阅奏本如出一辙,只是多了柔和的轮廓。梦尘看着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一左一右掐住他的脸,那张清冷的面容登时很滑稽,他的眉宇有无奈,更多的却是笑,梦尘俯身,占有一般吻在他的眉心,“你是四海的陛下,也是我的小郎君,别忘了。” “永远都是。” 九龙四凤冠,深青祎衣,朱带金饰,衣袖领裾皆红,绘有五色十二等翟鸟,金云龙文若隐若现,这样繁复华丽的衣饰,似乎才能堪堪压住她的艳。她不笑的时候,总会透出一股子清冷和端正,让他想起那句“甚艳,甚韵,甚冷,甚香”的夸赞,昔曾冠绝秦淮,如今更是国色。 梦尘等在坤宁宫。 依礼,皇帝冕服御华盖殿,升座,百官朝服入叩四拜,执事官举节册宝案而出,传制官亦出,“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初十日,册妃张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礼。”礼毕至奉天门,颁诏开读,内官遂举节册宝舆至坤宁宫门。 左右宫人执扇,梦尘出迎,熹微的晨光映上冠服,其上金云熠熠,仿佛有朝霞出入怀袖,内官展开册文,高声宣读:“朕惟天地定位而万物以生,日月并明而六合以照,肆君后之合德,斯化理之有成,懿典具存,国家所重。朕嗣大历服,稽古礼文,尊称列上于圣慈,徽号祗荐于先帝,乃顾宗祧之重,允资内德之贤眷。尔张氏庆钟名阀,气禀柔嘉,言循图史之规,动中珩璜之节,金和玉粹,素含法地之贞,桂郁兰芳,夙炳伣天之表。顷膺礼聘,来嫔春宫,有关睢乐得之风,有鸡鸣警戒之益,佥言贤淑,宜正号名,特颁册宝,立尔为皇后,惟诚敬可以相九庙之禋,惟孝爱可以奉两宫之餋,惟仁惠以逮下,惟恭俭以持身,庶成雍睦之风,克介绥和之福,茂隆化本,亿万斯年。” 授册宝,兴礼乐,皇后的仪仗从坤宁宫起,浩浩荡荡至于奉先殿,须弥座托起玉阶,龙凤纹望柱绵延而上,清冷的帝王已在等候。 梦尘微微仰头,望向高处长身玉立的孤影,冕旒垂下,看不出他的神情,想来,依然是寡言笑慎举止的模样,她一步步向他行去,左右教坊司奏曲,却不是她听惯了的雅乐正声,而是一支古调,苍凉又恢宏,沉郁又开阔,像是阅尽了万里江山,千载帝业,余音袅袅处,竟添一抹柔情的亮色。 《涂山歌》。 分卷阅读75 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一步一步,她走到他的身边,低眉俯首地行礼,清冷的帝王扶起她,十月风冷,他的手有些凉,执起她的手,无声收拢,像是握着此生唯一的暖意,冕旒遮着他的面容,可离得这样近,已足够她对上那双墨瞳,深深的,有笑意。 她的夫君,在笑啊。 他携她入殿,列圣列后龙凤神宝座供灯长明,她随他奠酒进香,朦胧烟气蜿蜒而上,她阖眸行礼,忽闻身边低语,那声音太轻,瞬息消散。 “伏惟圣明,照见此心。” 天边,朝阳破云,旭日大光。 诣太皇太后、诣太后已毕,皇帝还乾清宫,换皮弁服,升御座,女官引着梦尘入内,行八拜之礼。梦尘有些恍惚地想,这是不是她第一次向他下跪行礼? 不是的。 第一次,他的仪仗行过,她混迹于人群,直到尽忠呵斥,她才想起,如今见到他,是需要下跪行礼的。可是,她心里只当他是小孩子,即便行礼,也是应景而无心。 她抬眸,龙椅上端坐的那人,绛纱衣,白玉带,高高在上,凛如山雪,他的面容很沉静,认真地凝望她,眼底却似有悬崖峭壁上垂坠的柔枝,盛于眉睫,任她攀折。 梦尘俯身而拜。 这一回,她愿向他称臣,永远向他称臣。 不是因为他是王,也不是因为他是夫。她只是想起,他半跪在榻前替她穿鞋的样子,放低的姿态,体贴的举止,其实,是他先冒失地闯入,其实,是他先向她称臣。她曾骄傲带刺,不被驯服,可他是那样爱着她,那样满怀温柔地,爱着她。 行过礼,皇后于坤宁宫换燕居服,受皇子公主拜礼、受内官内使拜礼,一应流程俱完,已过了午膳时间,尽忠奉命而来,“陛下请娘娘乾清宫用膳。” 梦尘端庄地一颔首,行至乾清宫,尽忠自觉半掩了门,和宫人侍候在外。梦尘仍保持着仪态,款款地行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朱祐樘眉眼带了一点笑,给她作了一揖,“小郎君给老妖怪请安。” 梦尘被他逗笑,推着他坐在桌前,“行啦,吃饭,你肯定都饿了,等我那么久。”她坐在他旁边,顺手给他夹了点菜,“你看没看到,之前坤宁宫有多少人?全部在我眼前拜啊拜,跪啊跪,我到现在还头晕眼花的。” “头晕?”他望了她一眼,取下沉甸甸的龙凤珠翠冠,“现在呢?” “小郎君,我觉得你甚是贴心。”梦尘转了转脖子,“长此以往,脖子会不会变矮啊……” 他伸手,正将一串什么东西系上她的颈项,闻言顿了顿,“那算了。” 她立即抓住他的手,瞪眼道:“什么好东西,给了还想拿走?”捧起颈间的东西细瞧,原是一串红豆项链,并不是中原常见的金银首饰样子,倒颇有南疆的风情,鲜艳的红色,如火如血,烈烈夺目。 “摩诘诗中之红豆,实为相思子,并非煮粥之红豆。” “我知道!”梦尘侧头,咬在他的腕间,“可是相思子有剧毒,所以我用红豆代替一下,你有什么意见吗?” “不敢。” 梦尘满意地放他去吃饭,虽说她用不着一日三餐,也象征性地选了几样好吃的,“还记得那首歌吗,藤缠树,唱的就是相思子。” “你见过?” “‘红豆生南国’,相思子只长于南疆,南疆可是我的地盘。这东西虽说攀援而生,看似柔弱,实际上极其顽强可怕,若不加节制,任其自然,甚至会长满整个山谷,在你阿娘的故乡,有一个地方叫做‘相思谷’,就是这个来由。” 说话间,一只白鸟从窗外飞入,停在桌上时,朱祐樘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团聚起的云,虽有雀鸟的模样,羽毛却皆是漂浮的雾气,“这是……” “时月风做的小玩意儿,送信的。”云鸟将屁股对着她,梦尘伸手,一封卷起的信笺便缓缓拉出。 “梦尘。” “干嘛?” “我在吃饭。” 梦尘很嫌弃地看向云鸟,“是吧,我当年就跟他说,反正是云气做成,拆了也能再聚,取信的时候,直接开肠破肚不就好了,何至于用这种诡异的方法。” “……他找你有事?” “是张凤晚的信。”梦尘边看,边简要地复述,“她说,多谢我和时公子,如今在金陵万事都好,还认识了一个好男儿,正准备应天武举乡试,父母俱亡,亲族疏远,家中几亩薄田,虽没学过什么书,但待她很好,要娶她为妻……”梦尘说着说着,眼光便不住地瞟着朱祐樘,想来,张凤晚自幼饱读诗书,便对文化人没多少幻想憧憬,所以德行贵重的太子根本不入她的眼,原来,她喜欢的,是那种孔武有力、豪迈爽朗的男子吗,怨不得要逃婚啊,啧啧啧。 小郎君像是猜到她的心思,脸色微微沉了沉,“笑什么。” “我笑张凤晚是虞姬,偏爱力拔山兮气盖 分卷阅读76 世的霸王。” 小郎君的神情更不好看了,他抿了抿唇,“你不喜欢?” “我才瞧不上呢,我小时候,和老爹一起,见过天上多少伟岸而古老的神祇,那才是真正的英雄,法力无边,威严无限。不过,”梦尘亲了亲他绷起的侧脸,“心里有了你,我眼中,再也看不见神明。” 小郎君微微咳了一声,板正地问她:“刚吃完东西,擦嘴了吗?” “没有。”梦尘答得理直气壮,笑盈盈道:“你嫌弃我啊,那就去洗脸。” “……” 梦尘哈哈大笑,举着信往下看,“她还说,后宫云波诡谲,虽不担心我有性命之危,却怕我困于情网、自食苦果,望我永怀超世出尘之姿态,做一只来去自如的妖,但,念在她从前替我……从前的恩情,恳请我多多照顾张家,她父母谨慎克己,可两个兄弟却扶不上墙,若有得罪,陛下面前,求我勉力救上一救。” 梦尘皱了皱眉。 她不想让张凤晚为难,也不想让小郎君为难。张氏兄弟,可切莫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啊……她正纠结,那厢小郎君已淡淡开口:“你放心。” “可,这终究是我欠她的债,没有你替我还的道理啊。” “张家值得。” 梦尘心里一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该知道什么?” 许是自己多虑了罢,梦尘甜蜜蜜一笑,岔开话题,“知道我喜欢你啊!” 小郎君没有理会她的玩笑神色,反而认真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是在回答她,又仿佛是在说另一件事,眼里竟似有怜惜和愧疚,“我知道。” 吃过饭,梦尘取了纸笔,给张凤晚回信,朱祐樘在一旁批阅奏本,待她写完信,方抬眸道:“有件事,需要皇后帮忙。” 梦尘反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声“皇后”是指自己,他既这样唤她,必是后宫之事,连忙正襟危坐道:“你说,我尽力。” 朱祐樘敲了敲挑出的几本奏疏,梦尘打开览过,竟是弹劾她的?天花乱坠的文辞之下,总归是说帝后同居一宫,有违大体,有伤风化,有损礼教等等等等,求陛下千万做个明君,为天下表率……“咦,你是想让我搬到坤宁宫去吗?” “你说呢?” “我知道,前朝后宫本不相关,但先帝在位时,宠妃、内官与外臣勾结,互通消息,已成常态,你想整顿宫闱,却没个由头,正好有臣子上疏,你就打着‘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旗号,大开杀戒?” 朱祐樘颔首,“皇后夜宿何处,他们何以知晓?” 梦尘看向奏疏末尾的朱批,“并无此事,卿等听谁言之”,忍不住咋舌,“陛下,你这阴险的本色,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啊,摆明了是撒谎,还显得这么无辜,让人反驳不出口……哎哎等等,你说要肃清内外,可却让我给你冲锋陷阵,合着恶人我来做,你还是那个仁爱宽厚的君主是不是?” “很是。” “……”梦尘默默低头,默默将奏疏上的官员名姓记下,盘算着明日怎么查问比较好,新皇登基,是时候打发一批人出宫了罢。 朱祐樘将她揽入怀中,叹了一声道:“天下人想要的,是一个仁孝之君,可眼下的朝堂,虎狼环伺,若真的仁孝,早被生吞活剥了,九五之尊,其实也有诸多难处。” 梦尘哼了一声,“比如?” “且拿奏本来说,朝臣上疏言事,可这奏本经由内阁、经由内官,能不能平安送至皇帝的案前?若被秘密留中,该怎么办?” “若是京官,可以在早朝时当面陈情。” 他低低一笑,“早朝所议之事,都是提前定好,例行问答罢了,父皇更是下诏,盛暑祁寒,所奏不得超过五事,所谓朝会,不过是观听之礼,实则为空文。” “怪不得覃吉曾说,先帝自成化七年以后,就不再召见大臣了。我当时还纳闷,先帝又不是不上朝,何以被他说得那么严重。” 成化七年冬,廷臣谏曰君臣相隔,宜时召大臣议政。宪宗遂召见了大学士商辂、彭时和万安,结果商辂、彭时才讲了一件事,万安便叩头呼万岁,行的是议事完毕后告退的大礼,商辂、彭时不得已,只好也叩头告退。一时间,内官纷纷讥讽朝士“只知呼万岁耳”,宪宗也从此不再召见大臣。 此事在民间亦传为笑谈,百姓给内阁首辅万安大人起了个别致的绰号——万岁阁老。梦尘将这则趣闻讲给朱祐樘听后,还有幸得知了一个未完的尾声,万安论起此事,竟面不改色地将其推到彭时的头上,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所以,皇后要多多体谅朕。” “你就装吧!”梦尘拍拍他的脸,“万安给你起草登位诏书的时候,写了句什么,禁止言官捕风捉影、挟私栽赃,弄得朝堂哗然一片,有个御史直接闯到内阁去了,痛骂万安阻塞言路,万安面不改色地说:‘此里面意也’,御史又骂他归过于君,无人臣礼。从此,万安和言官的梁子越结越大,弹劾他的奏本也越来越多,你敢说这不是你的 分卷阅读77 手笔?” 朱祐樘一笑,“嗯,朕受万安蒙骗,委实不知此事。” “编,接着编。万安的草拟,你明明看过,却故意不指出、不点破,为的就是让他和言官交恶。而且,纸糊三阁老里面,你独独向刘吉示好,那个墙头草自然要讨你欢心,所以,弹劾万安的奏本,才能一沓又一沓送到陛下的案头,不是么?” 朱祐樘神情严肃地道:“后宫不得涉政。” “那你别和我说啊,我这么聪明,前后一联想,小郎君你那个乖巧的皮,可就藏不住了,”梦尘随手取了案头的笔,蘸着朱墨,在他手背上描狐狸,“不过,我没想通的是,你要动万安,看了这么多弹劾的奏本,怎么还不给他定罪打发了?” “你知道《文华大训》么?” 梦尘一听就笑了,“天下谁不知道?宪宗为太子编订了一本《文华大训》,希望他明辨事理,效仿明君,真是一片慈爱全出肺腑。每讲于东宫,太子必起立肃听,章句皆牢记不忘,百姓闻之,无不欣悦,赞为圣贤人物,他日称帝,定开万世太平。” “《文华大训》编成,万安进太子太傅。” 梦尘悟了。 当年,汪直权倾朝野,万安、商辂等人劝说宪宗罢西厂,事成之后,百姓对万安多有称赞,虽然商辂的贡献更大,但谁让万安的官更高呢。不久,《文华大训》编成,万安颇出了一份力,所以,论起教导太子品德的功劳,万安算是有功之臣,故而朱祐樘不能直接罢免他,只能逼迫他自请致仕。 “陛下,你为了自己的好名声,也太阴险了吧!” “他混迹官场数十年,聪明得很,我这点阴险,远远不够。”朱祐樘盯着手背的狐狸,“好丑。” “你再说一遍?” “……”小郎君瞟了她一眼,迅速换了措辞,“我是说,不及夫人貌美。” ☆、应怜摧折 ============================== 事实证明,小郎君的阴险远远超乎想象。 他召回了怀恩。 怀恩本与覃吉共同侍奉先帝,代理朝政,因力争不可废东宫,被贬守陵。如今朝臣上书,请求召回怀恩,皇帝自然顺水推舟。 梦尘记得,昔年安乐堂中,怀恩对纪瑶多有照拂,是以一直感念于心。不过,尽忠却很愁苦,有一个覃吉已经很有压力了,再来一个同样直脾气的怀恩,他深感伺候陛下的差事不好当。 据尽忠说,从前西厂横行,言官林俊弹劾汪直一党,先帝欲诛林俊,怀恩又是免冠又是伏地又是号哭,气得先帝抄起案头的砚台就砸,还是执意将林俊下诏狱,怀恩便直接去镇抚司放话,林俊若死,镇抚司上下必不得生。然后索性称疾不起,直到先帝消了气,遣了医官,放了林俊,怀恩才与先帝“和解”。 梦尘听完,默了良久,“好狠啊……” 尽忠神情幽幽的,“从前,御马监王敏,是被怀恩先生骂死的……” 朱祐樘将这样一位脾气火爆的老宦官召回,给他的第一件差事,是让他捧着群臣弹劾万安的奏章,一字一句、一章一本地、读给万安听。梦尘只恨没能亲眼见证那个神奇的场景,不过据她家那位阴险的皇帝陛下说,年逾七十的万安老大人,“愧汗伏地,不能出声”,竟让他的良心有小小的不忍。 不过,一连读了七日,万安竟能厚着脸皮,只跪地告罪哀求,坚决不提辞官,委实也是久经沙场,深谙皇帝心性的老狐狸啊。 小郎君忙于前朝,梦尘也不忘整理后宫,在他的叮嘱下,梦尘召了白术和方采莲,白术自言,愿终生守于安乐堂,梦尘便按着小郎君的意思,准他进太医院研习医术,亦可支取药物,诊治宫人。安乐堂的宫人若痊愈,或出宫、或做些洒扫的粗活,只不许伺候贵人便是了,不必困死一生。白术听了,只觉桩桩件件都合意,真心赞了几句陛下仁厚,谢恩离去。 梦尘将方采莲收在身边,想来想去,只有皇后身边的高位女官,既轻松体面,又有相对优渥的吃穿用度,也算全了她当年待纪瑶的情义。 已过立冬,时近小雪,朱祐樘下了早朝,梦尘便觉得他脸色不好,过了午间,更是咳嗽起来,梦尘忍无可忍,没收了他的奏本,推他上床休息,恶狠狠地道:“就算奏本里说天下大乱了,你也不准看!” “我在看……尊淑妃为皇太后的仪注。” “……” 梦尘叹了一声,慢慢拍他的背,“有时候,真的希望你像先帝一些,虽说朝政不是特别清明,天下终归无甚大事,他可比你会享受,寒暑之日从不上朝,奏本不是给内阁,就是给内官,游冶宴乐,从不耽误。” 他有些哭笑不得,“人人皆盼明君,就你相反。” “从古至今,哪个帝王没有错误,没有私心?他们盼的不是明君,是神仙,十全 分卷阅读78 十美,舍身为民。”梦尘倚在他的肩头,“可我不要圣贤,我只要我夫君。我不想让你在那个什么门下开劳什子的朝会,生生吹那么久的冷风。你体恤臣下,年老病弱者,不必冒风雪而至,官员夜返家中,必有军士执灯护送——哪怕他们刚刚说了你一通坏话——” “不是什么坏话,礼义规矩罢了。” “只有我心疼你。” “那么,”他捧起她的脸,“皇后娘娘,我想看奏章。” 梦尘气得想咬人,“你没有良心!” “没反对,就是默许了。” “哼,过会儿让尽忠搬一个小几,就在这里批。”梦尘咬牙切齿,“在此之前,不如先听我讲讲,这几日整肃后宫,你的皇后是何等聪明睿智……” 话未说完,轻兰便在外低声禀报,太皇太后请娘娘过去。 梦尘只得起身,不忘低低警告一句:“等我回来,若不见你好转,定不与你罢休。” 天子行为世范,故而无论是太后王氏,还是太皇太后周氏,朱祐樘都孝敬有加。梦尘居于后宫,更是谨慎侍奉,虽说她们免了晨昏定省,但也要时时探望、嘘寒问暖,王太后倒好相处,为人随和,从不生事,但太皇太后,素来是个有些严厉的老人家,每回见到梦尘,看她的眼神活像看红颜祸水。 迄今,梦尘已听了无数个爱美人弃江山的悲惨历史,古往今来,所有祸国的妖女,基本都被老人家拎出来讲了一遍,从纵情声色到刀光剑影,无所不包,无所不有。梦尘到了清宁宫,一面给老人家请安,一面寻思着,今天是什么故事呢? 老人家招呼她喝茶,暖暖身子。 梦尘恭顺地双手接过,见殿内的下人皆退,微微吃了吃惊,莫不是要讲什么听不得见不得的皇家秘辛? 老人家例行寒暄了几句,慢慢地开口,“皇帝小时候,接来哀家身边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冷。” 这个故事开头,有些匪夷所思,梦尘温驯地洗耳恭听。 老人家沉浸于往事,顿了良久,笑了笑,比了一个手势,“这么小的孩子,病得瘦脱了形,太子的服制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哀家瞧着心疼,以为是万氏害的,一问才知道,竟是为了找一只猫,不肯听话养病,到处乱跑。” “……” “皇后瞧着如今的皇帝,淡泊自持,进退有度,怕是想象不出那副样子吧,心里定要笑,一个畜生,有什么可找的。那孩子和他父皇一样,认死理,小时候在一起的东西,就要一辈子在一起,万氏如此,那只猫也如此,说白了,就是一个执念。” “为了这事,被他父皇骂了多少回,甚至增派两个宫人,看着他衣食起居,但他总能溜出去,满宫找疯了,发现他在安乐堂,进不去,就站在门外,说是要等猫,铁了心,下人怎么劝都不走,最后,覃吉和怀恩双双跪在他面前,太子不走,他们便谢罪不起。” 梦尘忽然觉得,茶盏烫手,有些端不住。 “后来,他身边的宫人,因为看管不力,罚俸半年,杖责二十。言官纷纷上疏,应尽早出阁讲学,识礼义,辨是非,他父皇就让人编了《文华大训》,逼他一字一句背下来,要是再敢提那只猫的事,就杀了宫里所有的猫。”老人家惋惜地摇摇头,“那孩子总算明白,在这宫里,位高未必权重,越是想要什么,越是得不到。他喜欢作诗、写字、喜欢画画、弹琴,不知皇后瞧过几回?朝臣不准他有喜好,只因一旦沉溺,便是天下之危,长大以后,他就不怎么碰了。” 梦尘听懂了这故事的言下之意,“帝王所爱,必除之。” “皇后近来放了一批宫人,哀家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没有动仁寿宫和清宁宫,是个好孩子。皇帝宠你,可你心里该有分寸,赶走了宫人,外头就是瞎的不成?哀家瞧着你,就像瞧见那只猫,皇帝舍不得,但总有一天,他不得不舍。” “陛下已不是孩子了。” “正因他不是孩子,才更不能随心所欲。丧期未满,他们不敢提选妃,但这几日早朝,都有老臣自言死谏,越礼跪于君前,请皇后居坤宁宫,你可知晓?” “不……不知……” “你们不肯退一步,非要来日磕得头破血流,才懂得哀家的话。先帝和万氏造的孽,还不够瞧吗?你若真喜欢他,就别让他这一生白璧微瑕,尽数折在你手里。” 太皇太后派了身边的宫女,“送”皇后回坤宁宫,梦尘拢了拢外袍,感到一阵冷意。这几日天寒,早朝却反而长了,她本以为是朝堂换血,烦心的事难免多了些,原来,竟是臣子以命相胁,请帝后切莫同处起居。 回想他下朝归来的脸色,梦尘想,也许是她做错了吧,那个人,终究是皇帝。 太皇太后说,他刚去仁寿宫的时候,警惕又寡言,而且认床得很,夜里睡不着,就缩在榻角,睁着眼等天亮,后来搬去慈庆宫,这毛病也没改掉。他从安乐堂回来的那晚,老人家坐在他床边,苦口婆心地教他宫里的道理,“哀家同他说,无论喜欢什么,都要藏在心里,越是显得不在意,越是 分卷阅读79 安全。那孩子却固执,说什么,‘不要在心里,就要在身边’,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脾气。” 他认床么?搬来乾清宫的第一晚,明明睡得很安稳。 宫女将她送回坤宁宫,便告退复命去了。天黑得很快,宫里上了灯,方采莲已摆好一桌晚膳,梦尘默默动了几筷子,问道:“乾清宫那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 “……”梦尘咬到舌头,痛得吸了口气,放下筷子,冷静地道:“明日起,别上这么清淡的,我喜欢吃辣。” 方采莲有点诧异,“奴婢从未见过娘娘吃辣。” “辣椒呛人,我平日都和陛下一起吃,自然顾着他些。” 方采莲应下,收拾了碗碟,不多时,乾清宫便来人唤她,方采莲去时,皇帝正和礼部的臣公议事,遂在外候了片刻。皇帝待她依然温厚有礼,只是稍见病容,显得有些疲倦,“太皇太后,同皇后说了什么?” “奴婢不知,太皇太后遣退了所有人,单独与皇后娘娘说话。” “皇后离开清宁宫,说了什么?” “回宫以后,娘娘吩咐人收拾布置,奴婢伺候娘娘用晚膳,娘娘问了一句陛下,然后又说,明日起,要吃辣菜,旁的就没有了。” 皇帝的声音很冷,“想得倒长远。” 方采莲出了乾清宫,一回去便瞧见皇后娘娘等在门口,劈头便问:“他,陛下说什么了?” 皇后娘娘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方采莲便一个接着一个回答:“陛下先问,太皇太后说了什么,皇后娘娘说了什么,奴婢回了,陛下不悦,说娘娘‘想得倒长远’,奴婢便退下了。陛下在外间批奏本,奴婢去时,正和大人们商议追封的事,想遣人去阿……去淑妃,不,孝穆皇太后的故乡,寻访亲族,问其名姓。” 纪瑶的亲族和名姓?梦尘回忆了一番,她从前游离世外,并不关心凡人的事,纪瑶的住处她倒有印象,父母兄弟也有,但具体是什么名字,她并不知道,何况,不到半年,她就随纪瑶上京,那些亲族后来如何,实在不得而知。 梦尘有些心不在焉,“无妨。私下里,姑姑想唤阿瑶,便唤吧。” 方采莲却大为震惊,“娘娘,娘娘怎么知道奴婢要说的是‘阿瑶’?!” 哪怕是宫里的老人,大多也只知道淑妃姓纪,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是如何得知那个“瑶”字的?又是如何得知,她从前,一直都唤“阿瑶”的?皇后娘娘似也愣了片刻,只模糊地回说猜的,可方采莲却觉得,此事着实诡异,皇后娘娘给她的感觉,不像生人,而像老相识,不仅知道她膝盖有伤,连衣食起居诸事,似乎也全部知道。 梦尘恹恹地熄了灯,上床蒙头便睡,听得内殿无人,又轻手轻脚地起身,开了窗,瞧着前头的乾清宫,冷风在两宫之间的空地上呼啸,呜呜的,听着有点凄凉。 没有她恶声恶气的威胁,他果然不会按时休息。梦尘取下颈间的红豆项链,举在月光下细看,莹莹的银辉洒落,像蒙了一层雾,她轻轻一弹,半是恼火半是难过,要是他不做皇帝,就好了,要是他们只做寻常夫妻,就好了。 要是,他没那么喜欢她,或者,她没那么喜欢他,就好了。 天上的月亮很圆,可已过了十五,只能一点点亏下去。 “陛下,天色已晚,该安歇了。” 尽忠的话迅速沉了底,连个回声都没有,尽忠揣度了半晌,大着胆子再次开口:“坤宁宫,已熄灯很久了。” “……” 烛火摇曳,映得金银器物灿烂夺目,也映出一个朦胧缥缈的影子,尽忠竟瞧出几分孤家寡人的意味,他近来受覃吉和怀恩影响颇多,感到一些不得不谏的话,便继续叩首道:“陛下切莫动气,伤了龙体要紧。娘娘此举,也是为陛下着想,娘娘并非不知陛下生气,可总不能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哄着陛下、缠着陛下……” 话未说完,伏案的帝王便掩唇咳起来,尽忠吓得立即噤声,跪了半晌,才终于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 “正因如此,朕才觉得她可恶。” ☆、既见君子 ============================== 自食恶果。 三天前,梦尘放话要吃辣,于是坤宁宫上下齐心协力,将每一顿都呈现得红艳艳,听轻兰说,有位没良心的陛下,特意拨了一位蜀地的厨子,务必让皇后吃得高兴——原本,她是该高兴,可自从她咬了舌头,第二日便成溃疡,看着满桌五颜六色的辣椒,梦尘咬咬牙,吃了。 越吃越痛,越痛越烂。 今日一顿饭吃完,梦尘已是满眼热泪,她正拿帕子擦拭,轻兰通报说太后来了,梦尘连忙起身迎进,太后看到她双目微红,隐有水渍,顿时浮出怜爱和惋惜,梦尘觉得,太后一定是误会什么了,且误会得很大。 分卷阅读80 “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受了点小伤,劳太后垂问。” “哀家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皇帝终究是疼你的。”王太后携了她的手,坐在矮榻上,叹了口气,“哀家方才去清宁宫,和太皇太后身边的冉竹闲聊几句,才知道你住这里的第二日,皇帝就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一下早朝就去,足见在意。” 要是在意,何至于冷落她三天,不闻不问。梦尘拨弄着插瓶,有些失落,她是搬到坤宁宫,又不是死了,偏生那个薄情的,召见都不召见一回,真让她找着一些失宠妃子的幽怨来。 “太皇太后于陛下有抚育教养之恩,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陛下好。” “皇帝自然不会对太皇太后有所微词,不过是,晓、之、以、情罢了。” “晓之以情?” “听说,皇帝承诺,太皇太后驾鹤,可与英宗合葬一陵。”王太后似笑非笑,“按礼,只有嫡后能与皇帝合葬,何况英宗生前立了遗诏,只愿与钱皇后合葬。先帝在时,太皇太后便有诸多阻挠,不允二人合葬,先帝好言相解,这才作罢——不过,英宗与钱氏,虽同陵,却异隧。” 这段宫廷旧闻,梦尘头一回听说,也跟着叹息了一番。 “皇帝素来重礼,却肯逾制一诺,老人家高兴得眼泪都下来了,连着对我都温言细语起来,你说该有多欢喜。冉竹说,皇帝趁着老人家动情,执手相劝,孙儿愿冒大不韪,成全祖母的痴心,也请祖母体谅孙儿的痴心。” “如此做,不仅越了礼仪规矩,还违了祖宗遗愿,朝臣岂能善罢甘休?这样的承诺,说来容易,若真行之,陛下会遭受多少的非议和骂名……” “知其不可而为之,痴绝之人,不外如是。”王太后意有所指,痴心的是太后,更是皇帝。“皇帝怕老人家久居深宫,自觉无依,还要厚赏周氏一族,可依哀家看,这一步,却是铺给你张家的。” “太后这样说,陛下的孝心,竟都是别有用心了?” “孝心是真,用心也是真。” “……” 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姑姑,唤做“冉竹”吗。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太皇太后已历四朝,年逾半百,经过土木之变、夺门之变,曾为贵妃、曾为阶囚,几度起落,风云更迭,却始终记得曾动心的少年,纵然爱而无果,纵然所行非正,也要相期百年,同穴而眠。 梦尘转头,朦胧的窗纸映出前头偌大的宫殿,淡得像烟云中的楼阁,莫名地,她又想起那句话。 我爱你,一生都爱你。 这句话像一个挣不脱的咒,时不时便要在暗处振聋发聩,仿佛是天地间自由飘荡的种子,刹那之间生了根、发了芽,开出簇簇的花,茂盛而不可摧毁。就算他真的冷了她三天,这句话依然倔强地扎在她心里,没有分毫动摇。 晚间,坤宁宫熄了灯,未几,乾清宫也熄了灯。梦尘有些惊诧,按照他那宵衣旰食的作风,歇得这么早简直不正常,她迅速地跃窗而出,摸到乾清宫的屋宇下,利落地翻进去,反手支住窗子,防止它骤然合上发出动静,一切都无声无息,梦尘轻舒一口气,向榻上看去。 帐幔仍然束着,他倚坐而睡,苍白面容有掩不住的疲惫。梦尘看得心里一痛,只有在难受得无法躺平之时,他才会这样睡觉,怪不得熄灯如此早,定是累得撑不住了吧。上身的锦被已然滑落,若是她在,定会彻夜盯着他,扬言狐狸可以坐着睡蹲着睡躺着睡,得道的狐狸不睡也行,然后替他拢着被子,盼他好眠。 十月下旬,炭火生得并不盛,冷风从窗外灌入,突如其来的寒意刺得他咳嗽数声,睁开眼,正瞧见慢慢关窗的梦尘。 梦尘立即心虚地收手站好。 窗户啪嗒一声合上,星月的微光迅速黯淡。 他眯了眯眼,驱散朦胧的睡意,确认不是自己做梦以后,默然抿唇,侧过头,不发一言。 梦尘咽了咽唾沫,她上回翻窗,是怎么说的来着? …… “大人想我,我便来了。” “没有。” “没有便没有吧,那我想大人了,总可以吧?” …… 是了,依他的脾气,最好是说些好听话,可她彼时虚情假意,此刻真心实意,难过得很,伤感得很,实在说不出什么俏皮的。太皇太后言犹在耳,他们之间,似乎隔了很多东西,没法和金陵那时候一样,玩得纵情恣意。 他又咳起来,梦尘下意识上前,他没有看她,只冷淡地拂开她的手,梦尘尴尬地站了片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想,默默地坐在床尾,低头揉着袖角,她穿着就寝的单衣溜出来,从头到脚都凉透了,还是先暖和一会儿,别靠近他为好。 为什么妖不会生病呢,她若也能咳嗽几声,或者 分卷阅读81 发热卧床,就算他铁了心要和她生气,她不信他会不闻不问整整三天。 正胡思乱想,身边忽然递来一个剥好的橘子。 梦尘愣了愣,抬头看他,可他仍然不肯看她,眼睛很暗,唇抿得很紧。梦尘接了橘子,默默地掰下一瓣,默默地咀嚼。 略酸。 然而顷刻间,口中的溃疡便以剧烈的刺痛,宣告它的存在,橘子的果肉溢满唇齿,梦尘却觉得头皮发麻,眼泪都下来了,她是造了什么孽,酸的接着辣的,简直是没法安生。 可是,这是小郎君特意剥给她吃的。他此刻正生气,她还是配合一点好,是以梦尘怀着颤抖的心,又送了一瓣入口,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单薄的衣衫上,很狼狈很凄凉,梦尘正打算揉揉眼睛,一双手已抚上她的面容,声音竟有些慌乱,“怎么哭了?” 这,又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梦尘艰难地咽下橘子,正打算解释,却忽然被拥在怀里,那个怀抱有些不稳,“是朕……是我错了,我不该故意冷着你,你,你别哭。” 这是,在哄她的意思吗? 意外之喜啊! 梦尘伸手抱住他,将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不说话。 他放柔了语气,唤她,“尘儿。” 梦尘悄悄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吸了吸鼻子,顺带痛得抖了抖。 “别哭了,我,我再给你剥一个橘子,好不好?” ???!!! 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梦尘决定坦白从宽,“橘子就不用了,我溃疡了三天,吃不得,一吃就痛得流泪,陛下,你酸到我了。” 静默。 继续静默。 长久的静默。 梦尘觉得,如果他想把她扔出去,她绝无意见。 那个本来紧张的怀抱忽然放松,他抵在她的肩头,良久,低低笑了一声,“老妖怪。” “苍了个天了,你不生气?” 他握着她的手,抵在心口,薄薄的衣衫下,梦尘感到一阵急促而剧烈的跳动。他叹了口气,“被你吓的。” “就,就因为我掉了几滴泪?” “幸好,不是真的惹哭你了。”他轻轻吻她,“方才,着实是六神无主。” “现在呢?” “劫后余生。”他起身,擦亮一支灯烛,“张嘴。” 梦尘乖乖张嘴。 他皱了皱眉,淡淡地问:“还想吃辣吗?” 梦尘泪眼盈盈地摇头,“不想。” 朱祐樘吹灭烛火,揉了揉额角,本已疲倦难支,又折腾这样一出,明日早朝,不晓得会怎样,他可不想当着文武百官发作咳疾,遂重又倚坐榻上,“不早了,睡吧。” “这,这里吗?” “随你。” 梦尘坐在他身边,小声地道:“就算你说服了太皇太后,保全了张家,也堵不住朝堂的悠悠众口。” “大禹治水,引而疏之,人言如流,堵是堵不住的。” “如何疏?” “梁芳、李孜省尚未下狱。” 梦尘吃了一惊,这二人的恶名,朝野皆知,他甫一登基,便有雪花一般的弹劾奏本,她以为早和那些国师法王一道处理了,可他竟留着“大奸大恶”之首,迟迟没有动作。“你,你是故意留了破绽,竖一个明晃晃的靶子,让他们进言攻击,引开注意力?可,他二人早晚要处理,到那时你又如何?” “帝王也是凡人,时不时,难免昏庸几回。” 若是朝臣非要究问帝后之事,穷追猛打,他必会再“昏庸”几回,待风波平息,君主在臣子的上谏中“幡然醒悟”,众人额手相庆,自然便忘了后宫的些许小事。 “你既然都能摆平,为什么不理我?” 他凝视她良久,叹了一声,“你若想见我,哪怕劈山填海,我必让你通行无阻,但,我不会强迫你。” 从前,她曾开玩笑地说,“只要我想见大人,便是放一百座大山,我也能一一踏平了”,如今,他却真的这样做了——无论挡在他们之间的是什么。 可是,他要她心甘情愿地走到他身边来。 梦尘立即上榻,裹紧了被子,轻靠在他肩头,“我想回来。” 他笑了,“好。” 梦尘故技重施,在宫人察觉之前,翻窗溜得无影无踪,待到天亮,待到皇帝下朝,方梳妆穿戴了,迤逦去乾清宫请安,尽忠见到她,简直大大松了一口气,“陛下命小臣添上娘娘的碗筷,小臣方才还担心,娘娘万一不来可怎么好。” 梦尘捂住心口,微蹙蛾眉,“陛下和本宫,果然是心有灵犀。” 尽忠踉跄了一下。 似乎,陛下和娘娘,心情都格外地好啊…… 梦尘瞧着一桌子清淡菜肴,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终于摆脱了吃饭如上刑场的痛苦。吃完,尽忠捧来一个小药罐,轻兰捧了茶水和漱盂,梦尘看得很紧张,“怎么了?太医院为什么又进了新药?”b 分卷阅读82 r   “……”他轻捏她的耳朵,“给你的。” 梦尘有点受宠若惊,“不用药也会好的。” “用药好得更快,少遭些罪。”他抬眸环顾,想找个光亮的地方,遂一指琉璃榻,“坐过去。” 梦尘坐好,接过茶水漱口,一转眼,竟看他已接过漱盂,递到她面前,神色一如既往地四平八稳,但轻兰、尽忠和她一样瞠目结舌,殿里还有其他洒扫和收拾碗碟的宫人,见到他们尊贵无极的帝王,正给皇后捧漱盂,表情已经不是魂飞魄散能形容了。 自从上回,他给她穿鞋,梦尘已不觉得这行为有什么,倘若她能给他捧漱盂,他自然也能给她捧,只是此刻并非私下里,在外,他素来是个寡言笑慎举止的帝王,当着满宫的面,梦尘很想把那口茶水咽下去。 他不要面子的吗? 他的进退有度呢,他的清冷威仪呢?! 苍了个天了,他怕不是疯了。 梦尘默默地吐了第一口茶水,犹豫着还要不要喝第二口。因她余光瞥见,尽忠差点连一个小小的药罐都没端稳。 他还是那样平静地看她。 梦尘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懂了。 他就是要让满宫的人看,既然藏不住,便也不藏了。天下皆知他仁孝恭俭,皆知他尊重言官,虚心纳谏,可忍、可让、得过且过,但是他爱她,无论前朝后宫、朝堂乡野如何议论纷纷,他都不忍、不让、一步不退。 梦尘不知,他们是否如太皇太后所言,走的是先帝与万氏的旧路,可她知道,就算有一天,他们真的彼此失散,她也会永远记得今天,活多久,记多久。 不愧是她看上的夫君。 梦尘端稳了茶盏,和平常一样,慢条斯理地漱口。他又接过药罐和药匙,不待他说,梦尘已凑近,仰头张嘴,他眼里闪过淡淡笑意,一如既往,偏爱她不讲规矩的样子。 上过药,他忽然起身下榻,避开她几步,掩唇轻咳,宫人见皇帝爱重皇后如此,无不惊骇,而皇帝只淡声吩咐尽忠,将奏本搬到榻上的小几,便挥退了众人。 “我没事。”他坐回她身边,轻捂她的嘴,“刚上了药,不准说话。” 梦尘点点头,想枕在他膝上打盹,却觉得这方琉璃榻有些狭窄,便化了猫形,蜷成一团,掩着尾巴晒太阳。他轻点她的鼻尖,梦尘想捉住他的手,他一缩,她一扑,没控制好力道,咕噜噜滚下榻去,他好整以暇地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 梦尘这一滚,却撞开琉璃榻下的一个暗格,她大为好奇,拖出一个小箱子,为了方便开箱,只得又化了人形,说不准,是先帝留下的什么宝贝东西,小郎君吃过苦头,微微皱眉,显然没有兴致关心其中物件,梦尘抱着箱子上榻,打开,竟是满满一叠奏疏,便慢慢看起来。 朱祐樘批完眼下的一沓奏本,起身去案上又拿了一沓,顺带拎着茶壶,给她续了一杯。日色已半沉,女子仍专心致志地捧着奏疏,一本一本,仿佛在读坊间小书,连他添茶都未抬眼,他不由生了几分好奇,“讲的什么,看得这样入迷?” 她一脸正经地抬眼,“也没有很入迷,就是,看看,看看而已。”一边说,一边将那宝贝箱子拢了拢。 “我看看。” 她挡住他的手,“陛下,你是正人君子,很不该看这些东西。” 他抽出一本打开,扫了一眼,满篇密密麻麻,竟都是论房中术,他下意识合上,“你一下午,都在看这种东西?” “唉,读书人讨论这事儿,就是能写得又香艳又唯美,到底是层层选拔、万里挑一的朝、廷、栋、梁。”梦尘看完手中的一本,面不改色地拿起下一本,“我从前骄傲自诩,江南风雅地,秦淮楼心月,如今一比,楼里的姑娘简直都成了下里巴人,我忝为舫主,却也写不出这样的锦绣文章。陛下,不仔细看看?” “……不必。” “没事,反正我看和你看,都一样。”梦尘笑吟吟换了个惬意的姿势,一面看一面分析,“这些奏疏,以男子的感受和体验出发,与舫中姑娘揣摩所得,确有出入,可见是我们误了。还有些新鲜的观点,连我都是第一回知道……”梦尘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他。 “花、尽、雪。” 许久不听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唤,梦尘笑得山响,清了清嗓子,念道:“臣闻阴阳有术,譬如人参附子,只可当药,不可当饭。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当饭,则有伤精耗血之忧……” 他想夺下她的奏疏,梦尘往后一扬手,他迅速俯身,将她抵在角落,梦尘立即抗议:“你身为男子,身为帝王,这样欺负一个柔弱小姑娘,和她抢东西,合适吗?” 他铁面无私地没收她的奏疏,“小姑娘?在哪里?” 分明是一只爱耍流氓无赖的老妖怪。 梦尘趁机扣住他的腰,逼他固定在离她很近的距离,坏得明目张胆,笑得满面荡漾,“抓到了。” 他一僵,“放开。” “阴阳之道有如兵法,或欲擒故纵,或反 分卷阅读83 客为主,”梦尘一面屈起膝盖,一面仰起脸,轻佻地舔了舔他的下颏,“陛下,几天没吃药,想我不想?” 小郎君素来清冷的脸,怎一个姹紫嫣红了得。 常言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梦尘再接再厉,肆无忌惮地逗弄,哦不,躬行,未几,小郎君便伏在她身上,气息很乱,梦尘伸手探入他的衣襟,他克制不住,想吻她,梦尘却侧开头,在他耳畔哈气,“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理我?” 他有些急切,一双眸墨色翻涌,再次凑上她的唇。 梦尘偏偏躲开,瞪着他,“不回答,不给亲!” “太后。” 言简意赅,梦尘却懂了,原来昨日,王太后那一番话,根本不是从冉竹那里听来的,也对,太皇太后不待见她,冉竹既为心腹,这样的私密事又怎会说给她。 始作俑者,是他啊。 小郎君还是这么阴险,阴险得让人心花怒放。 梦尘立即任君采撷。 他发泄半晌,猛地抱起她,向床榻而去,梦尘笑他骨子里礼教作祟,迂腐又传统。十分正人君子的小郎君,走了几步,忽找回一点理智,折回去,打开那些奏疏,直接看向最末的落款。 “臣安进”。 作者有话要说: “张后尝患口疮,太医院进药,帝亲率登御榻传药,又亲持漱水与后。宫人扶后起坐,瞠目视帝。少顷,帝趋下榻。盖将咳,恐惊后也。其厚伦笃爱若此。” ☆、为续雪香 ============================== 震惊!内阁首辅万安论讲房中术! 奏疏竟有一箧之多! 想想年逾七十的老人家,上疏侃侃而谈此种事情,简直是曼妙而玄幻,前朝后宫顿时沸腾,更有好事者,将其列为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件奇闻,轻兰听了许久的八卦,迫不及待要和梦尘分享,梦尘正背诵皇后的职权和礼仪诸事,闻言将手中的一沓纸甩给轻兰,“等一下,让我先背。” “御前近侍,曰乾清宫管事,曰打卯牌子,位居司礼、东厂提督守备之次。曰御前牌子,曰暖殿,曰管柜子,曰赞礼,曰答应长随,曰当差听事,曰拿马,尚冠、尚衣、尚履。” “乾清宫管事,位居司礼之次,”轻兰掩唇低笑,“怪不得尽忠见了覃先生和怀恩先生,就像霜打了茄子似的。” 梦尘背完宦官的十二监四司八局,经轻兰确认无误,方松了一口气,执着笔乱涂乱画起来,“说吧,万安老大人,今天不太安罢?” “宫里都传疯了!娘娘也知道,弹劾万大人的奏疏,陛下都是让怀恩先生去读,可昨日,陛下只淡淡吩咐了一句,‘这次,让他自己读。’怀恩先生看到奏疏的时候,脸都绿了,怒气冲冲地奔到内阁,厉声问:‘此大臣所为耶?’万大人勉强读了两句,再也读不下去了,一个劲儿磕头哀求,怀恩先生哪里忍得,上前将他的牙牌一把扯掉,喝道:‘还不走!’万大人惊惶起身,走得几乎是健步如飞,今早就上疏乞休了。” 梦尘回想了一下昨日,缠绵地叹息,“陛下真是,卸磨杀驴啊……” 门外,那位据说卸磨杀驴的陛下停了尊步,一双清冷冷的眼向她望来,梦尘连忙俯身请安,尽忠熟练地搬运奏疏,给轻兰递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出。朱祐樘走近几步,“卸磨杀驴?” 梦尘索性往地上一坐,“哎呀,腿麻了。” 他漠然袖手。 梦尘满面无辜地抬眸,“要夫君抱抱才能好。” 他蹲下身,将她抱到窗边的小榻上,梦尘勾着他的脖子,趁机亲了无数下,“不在外间批阅,看来不用召见大臣?” “嗯。” “内阁缺员,朝堂各处,正是用人之际,怎么感觉你反而沉寂下来了?” 小郎君冷哼一声,“两京地方,六科十三道,有多少官员?每日不是弹劾便是举荐,谁知他们是忠君爱国,还是别有用心,打量朕好糊弄,由得他们利用。” 梦尘笑嘻嘻的,“陛下这么阴险,他们糊弄得了吗?” 他瞥了一眼她方才的涂鸦,有点嫌弃,“这画的是……狐狸?” 这回他没有直言“好丑”,但梦尘已经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她斜斜一指他亲绘的屏风,屏风里的白狐正悠然卧在梨树下,“是,你画的好看,可你从来没见过我的真身,不过凭空想象罢了。” 他置若罔闻,一手捧住她的脸,另一手执着御批的朱笔,在她眉间慢慢落墨,梦尘没有动,却幸灾乐祸地问:“陛下,您今日的奏本批了吗?” “不想看。” 梦尘莞尔,继续奚落道:“陛下,今日的内阁和司礼监依然很闲呢。” “老妖怪,我惹你了吗?” 分卷阅读84 梦尘拿了几本奏疏看,大部分都是弹劾某某官员、举荐某某官员的,只有少部分提到新岁的漕运、盐课等事,“这些朝臣,最近是有些闹哄哄不像话了,满篇义正辞严,可说不准就是暗挟私心,排除异己。大大小小的官员,你哪能每个都知道底细,好坏全凭他们一张嘴。” “旧官未必称职,但至少熟悉章程法度,出不了大乱。” “与其急功近利,不如徐徐图之?” “然也。” “你是不是在整顿京城戍卫和边境守军?这些官职的调整倒很快,兵部的奏本尤其多。” “你倒很会看。” 梦尘记得,仁宣盛世不再以后,每个皇帝在位期间,都有那么几场大规模的流民内乱,纪瑶就是因为“大藤峡叛乱”被俘进宫,不过,那并不是当地人第一次叛乱,也不是最后一次。 梦尘又抽出一本奏疏,没看几句便乐了,“陛下,在您为兵部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位泥塑尚书,不,礼部尚书,给您提了许多治世良言,想不想听一听?” 小郎君的额角跳了跳,继续在她眉间凝神运笔,“并不想。” “周尚书说,碑记、祭文等用词多有谬误,实为大不敬。譬如,帝王所居之城,到底是叫‘皇城’、‘宫城’、‘帝城’还是‘禁城’,必须加以厘清,譬如,‘苍惶’一词,到底是写作‘苍惶’呢,还是‘苍黄’呢,还是‘苍皇’呢?” 小郎君忍无可忍地停笔,蘸了墨,批下八个大字,“何补于治,徒为烦渎”,想了半晌,又添上一句,“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同翰林院议之”,终于有些心平气和,复提笔绘她眉间的小狐狸,“朕辩不过他,让别人来。” 梦尘又拿起那本奏疏,朝臣皆赞他的字有如“龙翔凤舞”,果然不错,礼部尚书周洪谟,进士及第、榜眼出身,自然也写得一手好字,可和她家小郎君一比,竟也逊色下去了。“与其这样咬文嚼字,还不如接着泥塑呢。” “非也。”小郎君叹了一口气,“老人家虽有些泥古,可忠正敢谏,许多言论不乏学识见地。朕是气他不识时局,自毁长城。” “这话从何说起?” “老尚书为人,矜庄寡合,但是,他和万安同乡,颇与之善,那些朝臣或党同伐异,或阿谀君主,朕一旦罚他,必有弹劾的奏章,一呼百应,群起攻之。” “那,非罚不可?” “非罚不可。”小郎君端详她半晌,起身取了一面铜镜递与她,“不罚无以正纪律。什么该奏,什么不该奏,什么要紧,什么不要紧,需想得清楚明白。” “有道理,若不罚,什么琐碎小事都往上奏,你还睡不睡觉了。”梦尘左右照了照,“小郎君,我怀疑你可能是个明君。” “……” “不过,明君应该不会用御批的朱笔,给皇后画妆面罢?” “不喜欢?” “喜欢!”小狐狸的妆面栩栩如生,雅致不失俏皮,华贵不失灵动,艳丽地盛开在眉间,梦尘简直喜不自禁,“从前在江南,那些才子文士,或邀我品鉴诗词书画,或请我过府听曲识音,如今一比,竟样样都不如你,亏我还赞赏他们呢。” 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吧。 可惜,这样好看的妆面,不能给外人瞧见,否则又是一条帝后无礼无仪的大罪,梦尘无声叹息,若是有那么一天,她能把他带回涂山,再不受这条条框框的约束,该多好啊。 小郎君刚刚弯起的唇角,在拿起手边最近的奏疏时,忽地凝滞了半晌。梦尘假装照镜子,其实她方才已看过,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监察御史联名上书,提出治国八事,皆是良言,可第一件“勤正学欲”的第一句,乃是劝谏皇帝“锐意经术、慎择讲官,居宫苑之时少,居讲筵之时多”。 居宫苑之时少,含沙射影,不外乎希望他们的陛下远离后宫——当然,陛下没有后宫,只有一个皇后。 梦尘不知道他每天要看多少类似的奏疏,其实,就算他让她居住坤宁宫,她也绝不会有怨怪,可既然他坚决不肯让步,她也只好故作糊涂,假装不知外头因她而嚣嚣的风雨。 万安、尹直致仕,徐溥、刘健入阁。 言官为了帝后之事煞费苦心,先帝丧仪未毕,不敢骤提选妃,却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然皇后长居乾清宫,不妨把皇帝挪出来——诚然,乾清宫是帝王寝殿,但陛下不必下了早朝就回宫。 “陛下初即大位,视朝之余,宜御文华殿,择侍从之官,讲解祖训典谟政要通鉴,考历代帝王兴衰存亡之由,以为鉴戒。” “皇上退朝之暇,宜御便殿,命内阁府部大臣、或文学侍从、或科道官、更番请对,以待顾问,凡朝廷大政事,军民大利病,使各极言得失,惟是之从。” “人君一身,万事根本,皇上宜于万几之暇,亲近儒臣,讲论治道,以修其身,则家国治而天下平矣。” …… 不过,直到除夕,小郎君依然好端端地待在乾清宫。因先 分卷阅读85 帝丧期未过小祥,遂罢了宫宴,只早早给太皇太后、太后请了安,便又埋在奏疏中。虽说,一些寻常政务可以放给内阁,但皇帝陛下是个有仁心的君王,并不想扰了臣下欢度佳节的兴致。 梦尘拿着一本户部的奏疏,漫无目的地看年终清算,多少米麦茶盐、多少金银钱钞,“户:九百一十万二千六百三十户,口:五千二十万七千一百三十四口”,梦尘扭头看向窗外,五千二十万的百姓,和这漫天的落雪比起来,不知孰多孰少? 那厢,小郎君已搁了笔,放下最后一本奏疏,眉眼带了笑,“出去走走?” “啊?去哪里?”梦尘想了想,又摇摇头,“外面太冷,又下着雪,你很不该出门。” 朱祐樘唤人取了斗篷,不由分说罩在她身上,他取消了宫宴,趁早批了奏疏,就为留些闲暇与她,“没事的。” 梦尘往后缩了缩,“我不想出门。” “自你嫁给我,没有一天随心所欲,整日守着规矩闷在宫里,还说不想出门,口是心非。” 他吩咐所有宫人一概不许跟随,御前之人不敢违逆,待帝后走远,轻兰方小声询问尽忠:“就这样让陛下和娘娘走了?” 尽忠掸了掸袖间雪,叹道:“陛下日理万机,难得清闲,就让他好好陪着娘娘吧。” 如今后宫奉养的主子,除了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以外,就是几位年老的太妃和年幼的皇子公主,梦尘跟着朱祐樘出了乾清宫,向西六宫的方向走,沿途殿宇空置,寂无人声,又逢除夕之夜,几乎见不到人,不由感慨了一声,“先帝在时,这里最热闹了,如今人去楼空,荒凉一片。” 他淡淡一笑,眉宇间有清寒的雪色,向她伸出手。 “可以吗?” “可以。” 梦尘将手递入他的掌中,想起初嫁之时,他尚是东宫太子,举止没有半分错处,即使与她同行,也丝毫不敢逾矩。转眼,他登帝位、掌江山,渐渐生出君王的锋芒,她是他守护的城池,不容践踏,不容更换。 风雪熙攘,宫墙幽深,他牵着她,走过先帝废后曾居的冷宫——不过吴氏已搬出,朱祐樘感念她从前的接济,服膳皆如母后礼。他们走到安乐堂,门关着,里间却有笑语,恍惚间,竟像纪瑶还在一般热闹。 他静立良久,“哀荣昭昭,名姓杳杳。” 皇帝数度遣人寻访太后亲族,竟不能得。梦尘接过他手里的灯盏,就着殿角的大片积雪,凭印象画着纪瑶的家,“阿娘才不会在意这些呢,你若想她,我有许多故事可以讲。” 他在她身旁蹲下,“你唤她,什么?” “太后梓宫入陵那日,我可是正经行了拜礼的。”梦尘手下不停,兀自一笑,“不过,她若听见,定要吓好大一跳,然后严肃地同我说,‘妖怪大人,千万不能欺负小风啊。’” 他亦笑,“是么,她会这样说。” “看,这就是她的家,三层小楼,楼角系了铃铛。这里是水井、这里是柴堆、这里是铁具、这里是石桌……”梦尘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画得实在拙劣,“算啦,有机会我造一个给你看。” “好。” 他和她继续往前走,他没有说去何处,只是沿着从前到过的地方逐一漫游,梦尘不必问,也知道他要去何处,在无数的岁月里,她一直都跟在他身边,如今,这些冷僻无人的角落废墟,竟像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梦尘忽地站住脚。 面前,有一片厚密的落雪。 很多年前,纪瑶教小孩子堆雪人,可当大雪落满帝城的时候,小孩子却只能孤身藏于此地,天黑了,雪停了,小孩子默默垒了两个雪球,一小一大一上一下地摆好,勉强算是个人形。 小孩子和小雪人无言相望,两个都很冷清。 她在不远处,拢了几片碎瓦和枯叶,勉强趴在上面,一如既往地无所事事。小孩子仍蹲在雪地里,还在捣鼓着什么,长长的头发拖到地上,肮脏的单衣更显他瘦小,他冷得打战,从冬月开始就断断续续地咳嗽,她听他越咳越厉害,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挡住她的视线,一如既往地凶巴巴。 “不准看!” 她才没有兴趣看一个小孩子玩雪。不过是担心,别人玩物丧志,这家伙玩物丧命罢了——本就脆弱得像张纸,还这么没心没肺。 “离我远点。” 她气得用尾巴扫起几片碎瓦,砸在他身前极近的距离,几个纵跃进了屋,留他自生自灭。 不久,小孩子堆完雪人,脸色青白地进了屋,四处漏风的陋室并不比外间暖和,他蜷在角落,咳得精疲力尽,倚着满是灰尘的柱子,艰难地睡着了。她跳上窗子,但见明雪皎月,天地清白,在小雪人的旁边,放了一个更小的东西,那东西很丑,一前一后两个球,她没看出来是什么。 就为了堆这么个丑东西? 她扭头,小孩子虽睡着,可还在发抖,她忽然想到,他不会冻死吧?据她所知,有些凡人迷失于风雪,会在昏睡中无声无息地死 分卷阅读86 去,眼下正是最冷的时节,万一,这个小孩子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她悄悄走到他身前,化了狐狸的原形。他们涂山素来低调,即便化形,也是变成一只小小的狐狸,实则真身很大,她调整着自己的九尾,从头到脚覆住他,不忘留一条掩在身前,略略地打盹。 梦尘蹲下身,滚了一个巨大的雪球,朱祐樘站在一旁看着,问她:“堆什么?” “狐狸。”梦尘用手一比,“我要堆一只这么大的狐狸。” 朱祐樘笑了笑,俯身捧了一捧雪,捏出一前一后两个球,细细地琢磨修改,尖尖的耳朵,细长的尾巴,玉雪一般的小猫便蹲在他的掌中,他找了一枚碎瓦,将手中的小猫放好,轻咳几声,继续看他的妖怪夫人忙前忙后,可惜她既做不出狐狸的鼻子,也做不出狐狸的尾巴,气恼地尝试了数次,瞥见袖手看戏的他,蓦地有些恼怒。 “不准看!” 他置若罔闻,走近几步,忽闻远远有钟声响起,两人俱是一愣,她先笑起来,仍蹲在雪地里,却忽然合掌,“弘治元年,一月初一。” “做什么?” “民间有个风俗,新皇元年,一月初一,百姓会向皇帝许愿,因为在他们心里,皇帝和天上的神明是一样的。我从前笑他们太傻,如今却觉得实在有趣。” 他怔住。 “敬启,弘治皇帝。伏惟圣朝改元,陛下俯念万民,矜悯愚诚,听臣微志:许把同心结,愿君千万岁。此臣夙愿也,谨以上闻。祝陛下功业千秋,名垂万古。” 那位据说和神明一样的弘治皇帝,蹲下身,凝视她良久,亦合掌闭眸,新岁的雪花落在他的怀袖,清清冷冷,浩浩荡荡。 “启,弘治皇帝。愿君此生分明,不负卿卿,不乱江山,永怀此心,慎终如始。此夙愿也。” ☆、寥落星河 ============================== 元月初一,皇帝要祭祖、诣两宫太后、受百官行礼,是以梦尘放弃了那只丑丑的雪狐狸,和朱祐樘往回走,途经安喜宫时,竟瞧见一个人。 荒芜之地,重门深锁,那人安静地立在宫外,不知已立了多久,满身满头的白雪,连面目都看不清了,穿着正六品的宦官服制,梦尘正疑心是哪宫的长随或者奉御,却感到一阵熟悉的妖气,那人自然也有所察觉,抬眸对上她的目光。 梦尘看清那张脸,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涂山妖君,别来无恙?”那人抖落身上雪,素来阴鸷的双目掠过一丝幽光,倒真有几分宦官的做派,他行了个礼,“臣,直殿监长随,李广,给陛下、娘娘请安。” 朱祐樘看向梦尘,“认识?” “算是师兄。不过我入门晚,他和师姐更熟。”其实梦尘想说的是,这位大师兄思慕师姐久矣,相信小郎君能捕捉到她委婉曲折的言下之意,“直殿监掌各处扫除,不知你在何处当值?” “臣,成化十年入大内,在安喜宫当差。”李广早已料到她要问什么,笑意诡谲莫测,“所行皆合人道,但凭妖君查验——迄今为止。” “迄今为止?” “臣不忍贵妃烦恼,曾想取一个孩子的性命,可惜他有九尾护身,故而臣没能下手——娘娘不必如临大敌,贵妃已去,臣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梦尘冷冷道:“你不怕死,所以不在意律法,想违便违,全凭心意,是么?” “娘娘英明。”李广似笑非笑,“不过,涂山那几位妖君,能奈我何?还是说,娘娘会亲自动手?” “你打不过我。” “那是从前,”李广慢悠悠地开口:“不知,娘娘的伤……”话未竟,女子已招式出手,将他按在雪地之中,他于人道武学并不精通,一时间动弹不得,不过也没打算动弹,只几分嘲弄地看着她。 梦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了森森的寒意,“师兄若不怕死,我也不怕。” 李广无动于衷。 梦尘起身,云淡风轻地理了理妆发,挽上朱祐樘的手臂,笑意盈盈,“好冷好冷,快走。” 朱祐樘一哂,“妖君的样子,许久未见了。” “有没有倍感亲切?” “……没有。”他顿了顿,问道:“你与那位师兄,有什么过节么?” 梦尘摇头,“他就那样,跟着师父久了,养出一种阴阳怪气、亦正亦邪的做派,我们妖嘛,一言不合打起来很正常,我和时月风还经常打架呢。我这位师兄,专精旁门左道,行事古怪莫测,危险得很。” “不可信?” 梦尘忍不住笑,“这问题问得好生刁钻。若说他可信,确实也可信,至少他不会用阴谋诡计,也不会坑蒙拐骗,就算要杀人,也坏得光明正大。可若说他不可信,确实也不可信,因他为人喜怒反复,难以依靠。” 分卷阅读87 “听上去,并不危险。”他想了想,又道:“老妖怪,你打架虽厉害,却陋于知人心。” “请陛下赐教?” “朝堂如弈棋,这话你可听过?” “听过。” “棋子唯有黑白两色,可是千人千面,如何一分为二,好人、坏人?忠臣、佞臣?”他摇了摇头,“亲贤臣、远小人,这道理说来容易,却不宜较真。你曾说过,刘吉是个墙头草,弹劾他的奏章,每天都有十数本,可朕仍要用他,皇后道是为何?” 万安等人,俱被罢免,内阁里的前朝旧臣,唯剩刘吉。皇帝不仅不罚,反而任其为内阁首辅,众人便给刘吉起了个诨号——“刘棉花”,因棉花“不怕弹”也。朝堂上的事,他时常会讲给她听,梦尘见他这样问,便认真地想了一番,猜测道:“因为,眼下百废待兴,徐溥太老,难免力不从心,而刘健是因为曾任东宫讲官,才得以升迁,说白了,资历不够。所以用刘吉,做事熟练,人也不笨。” “嗯,还有呢?” “我知道了,墙头草有墙头草的好处,从前他为了迎合先帝,讨好外戚,结交万安,如今为了迎合陛下,积极上疏,针砭时弊,虽然言官天天骂他,但他反而要提拔言官,结果呢,言官不领他的情,反倒感念陛下的开明——可是我听说,刘吉因此怀恨在心,借职弄权,贬了不少言官出京。” “哦,竟有此事。” “好啊,陛下,你太——” 小郎君面不改色,甚至接得相当顺口,“阴险。” “归根结底,哪里有什么权臣,‘权’从来都在皇帝手里,所谓权臣,不过是因为君主默许罢了。你借着刘吉,对言官明升暗贬,居心叵测啊陛下!” “言官也该换一换,如今,纸上谈兵者、本末倒置者,挟私怀怨者,数不胜数。只顾搏一个忠直敢谏的美名,越是不允,越是不休,实则并无多少有益的话,然而明面上又动他们不得。” “谁说动不得,你那些祖宗们,哪个没有打过言官,哈哈哈……” “……” 说话间,已到了乾清宫,屋内暖融融的,梦尘倒了两杯热茶,想着他怕冷,便越性缠在他身上。如今不必再为先帝服孝,一改素净衣饰,换成了皇后笨重的行头,腾挪极不方便。朱祐樘看得好笑,取下她的龙凤珠翠冠,理了理她的霞帔,她从前就偏爱黄衫,只是穿不得正色,如今这一身明黄的衫子,更衬她五官端严,容色艳极。 艳极的姑娘一边揉面团似的揉他的脸,一边肃穆谨慎地思考,“棋局唯有黑白二色,那就是,能用、不能用。譬如武将,也许贪污军饷,暴躁无礼,可若能打胜仗,便是能用,譬如文臣,也许拉帮结派,碎嘴迂腐,可若强干有才,便是能用。说到底,只要利大于弊,便是值得落棋,其中权衡,取决于下棋之人的水平。” 所以,刘吉在先帝一朝,被戏谑为“纸糊阁老”,可在本朝,或能挣得少许美名,也未可知呢。 所以,她会觉得师兄危险,乃是她自己太过简单粗暴,以小郎君的缺德劲儿,师兄可能还不如那些朝臣狡诈呢。 他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聪明。” “就亲一下吗,太没诚意了。” “朕前些日下诏,免了命妇朝贺。”小郎君不动声色地喝茶,“顺便,免了上元节大宴。” “陛下万岁!”梦尘狠狠亲了他一番,“那我们上元节做什么,吃元宵吗?” “或者……做灯笼?” 然而,上元节那晚,他们没能做灯笼,虽吃了元宵,却是在太皇太后宫里吃的,老人家的态度还算和煦,尽管瞧着梦尘的时候,仍有些如临大敌。融洽地叙了会儿家常笑语,老人家拐弯抹角地,从先帝留下的皇子公主聊起,谈到小孩子的烦恼与快乐,再惆怅忆起先帝对万氏的专宠,“万氏的孩子没福气,未满周岁就死了,在那之后,整整三年,宫里才有第二个孩子,可惜也是没福的。先帝登基整整十一年,哀家才得知有个皇子。皇后或许想不到,那时候,朝堂内外,是一片怎样欢腾的景象。” 梦尘知道老人家的心思,十分不想接话,但只得含笑应一声“是”。 “为着万氏的专宠,哀家日夜焦心,朝堂里的臣子,也几乎磨破了嘴,不为别的,江山社稷,子嗣为重,凭你怎么宠,也不能忘了国本。” 朱祐樘淡淡地开口打断:“祖母。” “这话讨人嫌,只能由我这个老婆子来说,皇帝比哀家聪明,专宠而无嗣的后果,哀家都懂得,皇帝岂会糊涂?你二人成婚已满一年,起居朝暮不离,可皇后这儿,怎么还没动静?” 梦尘硬着头皮答:“子嗣之事,不可强求。” 太皇太后狐疑地盯住她,“皇后的身子,别是有什么不妥罢?御医虽不能诊视,开个方子,拿捏着调理也是好的。” “皇后没有不妥。” “荒唐,若无不妥,怎会一年都……” “是朕不妥。” 梦尘愕然,太皇太后也愕然, 分卷阅读88 苍老的面容骤然浮出怒意,狠狠拍着桌案,“这是什么糊涂话?你是皇帝,是天子,为君为夫,叫人听听,说的是什么糊涂话?” 梦尘在桌下连连拽他的衣袖,然而朱祐樘不为所动,神情有些冷,“皇后没有不妥。” “你为了这个皇后,也学会驳哀家的话了,”太皇太后点头冷笑,“眼下你正情热意浓,自然听不进去,可总有一天,皇帝,张氏误国,张氏误国啊。” “没有女子误国,只有昏君误国。” 梦尘一面更加用力地拽小郎君,一面给老人家赔不是,左右圆场,趁着气氛没有从尴尬变成冰冷,赶紧寻了个借口,将小郎君拖出了清宁宫。 “你近日是怎么了?连那乖巧温顺的外壳都不要了,老人家也是好心,给她说一顿就说一顿吧,没什么的。” “朝野内外,谁不知朕的心意,要那外壳做什么?能阻止他们磕头撞柱,劝帝后分宫么?” “他们又提这事了?还磕头撞柱?” “……” “其实,”梦尘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咬牙托出:“我不想生孩子。” 他脚下一顿,转头看她,“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 他沉默良久,复提步前行,仍牵着她的手,表情淡淡的,没什么波澜,“好。” “我知道,子嗣事关江山社稷,如果,如果,”梦尘“如果”了半天,实在难以启齿,然而挣扎许久,仍是小声开了口:“纳一两个,也,也不是……” 他一僵,面容迅速变冷,“也不是什么?” 梦尘感到自己的嘴唇有些颤抖,“也不是,不可以。” 他放开她的手,素来清冷的脸竟有许多怒意,“我自问,从未将你当做诞育子嗣的工具,可你将我当做什么?你却将我当做工具。梦尘,究竟是你没有心,还是你觉得我没有心?” 他走得很快,梦尘只得加快几步,重新握住他的手,低低地说:“我知道,这话你听着刺耳,我也不愿说这样的话,可你们人间有句话,形势比人强,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每天面对那些唇枪舌剑,我只觉有愧。” 他拂开她的手,声音似笑非笑,“皇后也学会这些道理了,可笑。” “你替我着想,我自然也替你着想,如何便可笑了?” “你不是替我着想,你是替皇帝着想。” “那又如何?你本就是这天下的君王。我倒希望你只是我的夫君,我倒希望你不必终生困守此城,但明知不可能,何不清醒一点。” “我一直都清醒,是你变了。” 从前,楼心月的姑娘私下里议论,相爱之人最听不得什么话,终于用了一支舞的时间达成一致——最听不得对方说自己变了。因这一句“你变了”绝非是字面听来那么简单,实在是有很深刻很伤人的内涵。 梦尘自认不是个会吵架的人,她惯用拳头解决问题,或者直接无视之遗忘之,此刻她虽愤怒,也带了些委屈,却已然词穷落了下风,朱祐樘记恨着她,冷冷地不说话,两人便这样敌意地沉默,直到共卧一榻,仍像隔了天堑,谁都不理谁。 或许本不是大事,可偏偏越想越气,梦尘睡不着,悄悄瞟了一眼枕边人,黑暗中他的眸子阖着,看不出表情,竟似睡得很安稳。她总算酝酿出一句话,想狠狠刺开他的无动于衷,“陛下好定力,知道我不想生孩子,连碰都不愿碰了。” 他果然被刺破,冷冷睁开眼,冷冷坐起身,“不可理喻。” 梦尘知道他这动作的意图,比他先一步披衣下榻,“我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为了这破人道破规矩,为了什么宗庙什么社稷,为了陛下你少被大臣吐口水,头昏脑涨地看那些陈词滥调,竟主动提出纳妃,确实可笑,而且可悲。陛下不必走,我走,乾清宫七间五进,最不缺的就是卧榻。” 说完,梦尘利落地离了此间寝殿,其余的屋室没有炭火,她冷得哆嗦了一下,挑了最远的一间胡乱睡下,从前闹脾气,都是她主动去找他、哄他,可这一回,她忽然感到了疲惫。 正月十五的月亮,朗朗照在窗上,梦尘却想起另一个十五的圆月,她任情滚在他怀中,他抬手,沿着四四方方的窗比了一圈,说,我明知走不出这个框,可心里,始终都盼着。 看来,走不出的,不只是他啊。 ☆、岂无他人 ============================== 二月初七,朱祐杬与诸弟出阁读书,他依礼前去谢恩,打听了皇兄此刻在便殿宣召各官,与之论道议政——元宵刚过,言官便再次上疏,请陛下“必须日御便殿”,察大臣才能性情,方能启圣心之聪明。朱祐杬在外候了片刻,进殿行了礼谢了恩,皇兄一如既往清淡而寡言,朱祐杬正要告退,皇兄却忽然开了口,“四弟今年十三了?” 分卷阅读89 朱祐杬有些愣,低头应是。 “可有心仪之人?” 这个问题是朱祐杬没想到的,因他皇兄素来不是个八卦之人,不会无缘无故过问他们的私事,他老老实实地答:“臣弟尚小,并无心仪之人。” “皇子十六婚娶。” 皇兄的意思是,十三已经不小了。朱祐杬一边疑惑,一边暗自腹诽,当年泰山震,指东宫,父皇一面遣官祭告,一面张罗选妃,可皇兄去了一趟金陵,回宫后便不肯选妃,硬是拖了两年,十八岁才大婚,是时,满朝侧目,物议沸腾,从来好脾气的皇兄,在此事上实在我行我素,如今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督促起他的姻缘。 朱祐杬只得颔首,“是,臣弟自当留心。” 莫不是,被大臣内官逼问得太紧,皇兄终于意识到子嗣之重,悔自己成婚之晚?朱祐杬一番揣摩猜测,可又想不通,皇兄的婚姻子嗣,与他的婚姻子嗣有什么相干,他又不是皇帝,成婚早晚、生子早晚,也不过继承一个藩王的位子,急什么…… 怪的是,朝臣一面盯住皇兄无嗣,一面又想方设法排挤皇嫂。皇兄御便殿、召大臣不久,又有言官在早朝上慷慨陈词,那篇文采富丽、气势恢宏的奏章,连后宫都风闻一二,数百字发自肺腑的尧舜之道,祖宗规制,无非是恳请皇兄仿效贤君,重开经筵、重开午朝,据说在场大臣皆下跪叩首以请,皇兄不语良久,终于还是准奏,“卿等所言,皆朝廷切务,朕当举行。” 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若是真的为子嗣计,应该让皇兄和皇嫂多在一起么…… 如此一算,皇兄每日,下了早朝,便有经筵,经筵过后,便是午朝,午朝过后,便是宣召,果真应了言官那句,“陛下必御文华殿之时多,处乾清宫之时少,使欲寡而心清,惑少而理明。” 虽未言明,话里话外,都在指责皇嫂使皇兄耽于声色,欺君惑主。朱祐杬觉得皇嫂可怜,皇兄亦可怜,元宵过后两月,朝臣对着一再妥协的帝王,提出了新的要求,一个无所掩饰的要求。 “请预选女子于宫中或诸王馆,读书习礼,以待服阕之日,册封二妃,广衍储嗣。” 朱祐杬给太后请安时,闲聊中说起此事,彼时皇嫂正教德清公主临帖,闻言没有抬头,然而笔锋显见一滞,团团的墨晕开,坏了一个好字。 太后瞧了瞧那个坏字,微微叹一口气,“隋文帝爱重文献皇后,旁无姬侍,五子同母,晚年也难免召幸尉迟女,文献皇后妒而杀之,恰如你这字,起势与落笔皆圆满,可收尾坏了一点,无论前头多好看,整个字终究是坏了。” 德清公主争辩道:“西魏废帝元钦,终生只有宇文皇后一人。” “你也知道是废帝。”太后笑着摇头,“元钦欲诛权臣宇文泰,反被宇文泰鸩杀,宇文泰乃是皇后生父,如此情意,公主可想要?” 德清公主缩了缩脖子,溜到朱祐杬身边,软软糯糯唤了一声:“四哥。” 朱祐杬牵起她,行礼告退,领着公主去外间玩耍。太后仍温言相劝:“承平之世,帝王可以情深义重,却不可守一人终此生。既然这个字早晚都会写坏,不如早些,免得挨到收尾,更觉惋惜。” 梦尘终于放下笔,抬眸而笑,“是。” 两月间,她到处晃荡,就是不想回乾清宫——今日尤其不想回,于是又在太后处蹭了一顿饭,估摸着天色已晚,方慢吞吞回去,可惜事不凑巧,她前脚踏进,后脚就碰见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大约是今日的朝臣话多了些,才让他回来得这样晚。 梦尘面无表情地俯身请安。皇帝面无表情地允她平身。梦尘忍了又忍,没忍住,终于还是很没面子、很自讨没趣地问:“听闻,有臣子上疏,请陛下纳妃?” 皇帝闻言,停了步子,“嗯。” 这简单的一个字,却听得梦尘更是百爪挠心,只得更加厚着脸皮追问:“陛下同意了?” “已下所司议之。”皇帝笑了笑,“皇后贤德如此,朕岂能不虚心纳谏?” 已下所司议之…… 也就是说,皇帝本人,并未驳回。 所司议之,那些人巴不得塞满他的三宫六院,岂有不同意的道理?议之,议个鬼啊。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事已至此,梦尘实在说不出更跌份的话来,所幸她还留有妖君的气度,总能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略略俯身行礼,“提前恭贺陛下了,臣妾再居于此,恐新人们多有不便,今日便回坤宁宫,并打点六宫,以便他日入住。” “甚好。皇后贤惠大度,必能使上下和睦。” 这话听来耳熟。 梦尘想起来了,这是她曾说过的话。 最近宫里的姑姑在教我,教我如何弹压后妃,整肃宫闱,如何贤惠大度,上下和睦,我还算小有心得,日后姑娘们进来,定能与之好好相处,不使你我落得你父皇母后那样的境地。 那时,他是怎样答她的? 他问她,梦尘,你从未想过,我这一生,或许,只你一人? 她说, 分卷阅读90 没有。 终于,她还是将他推开了。倘若,她没有与他冷战这样久,他还会不会,下所司议之呢?可是,他说了爱她一世,怎么这样轻易就被推开了呢?梦尘想起师姐的很多话,原来,帝王之诺,从来都当不得真。 梦尘搬回坤宁宫的第二日,正是清明时节,梨花开得如雪。 她想起某一年的清明,他病得厉害,废后吴氏打点了安乐堂的侍卫,偷放了纪瑶出来,其时,怀恩已暗中送了药,只是小孩子先天体弱,一旦发热便很难退烧,吴氏担心不过,才大着胆子去唤纪瑶。 忘了是什么缘故,梦尘只记得那回,他和她又不对付起来,那个心胸狭窄且记仇的小孩子,整整一个月没搭理她,虽说他搭理她的时候,也从没有什么好言语。纪瑶进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在殿里,一个远远避在殿外,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探了探他的额头,笑道:“让阿娘猜猜,小风是不是又惹妖怪大人不高兴了?” 他固执地开口:“是它惹我。” 她涵养良好,只当听不见,继续在殿外晒太阳,一动不动。 “这是坏孩子才说的话。”纪瑶继续笑眯眯,“生气吵架,必定是双方都有错,妖怪大人脾气好,没有与你计较,还不快去道个歉。” “既然它也有错,为什么是我先道歉?” 纪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阿娘不能时时看着你,只能拜托妖怪大人,可她万一恼了,念一句口诀,腾云驾雾地离开,小风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你要是不在意,那就尽管赌气好了。” 小孩子背过脸,“走了才好。” 纪瑶苦口婆心哄劝半晌,小孩子仍然倔强得不肯服软,纪瑶只得又转向她,她自然是很好说话的,依言跟着纪瑶进殿,不过指望她开口说什么,或者有什么亲昵的举动,是万万不可能的。 纪瑶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无奈得很,一边拉了他的手,一边拽了她的爪,放在一处,“都说握手言和,既握了手,就算和好啦,谁也不准生气了。” 她默默看了纪瑶一眼,纪瑶哈哈一笑,“妖怪大人随意,随意。” 收回爪,她和小孩子继续两相沉默。 纪瑶不能出来太久,确认他无性命之危后,只能回安乐堂去,黄昏降临,她换了一间能晒到太阳的屋室打盹,然而不多时,小孩子竟起身来了,似在找什么东西,她自作多情地想,难道是找她? 小孩子的目光看到她,没有什么波澜,继续在屋室四周逡巡,她嘲笑了一下自己,略略分了一只眼睛,瞧他在找什么。小孩子发现了角落一块匾额,积灰甚重,不可辨其字迹,遂走上前,将它拖至光亮处,慢慢拂拭,她被那灰尘呛得掩了鼻,他亦不住地咳嗽,小孩子识字不多,不过纪瑶教的已够用了。 一阵风来,暮色从窗边吹落,堪堪照亮四字——眠风梦尘。 空寂而荒芜的深深宫殿,他抬头望向窗外,尘埃在风里浮沉,裹着夕光,如同渺小的星子,没有风的时候,它们便寂静下来,有风的时候,它们便悄然飘舞,风与尘,漂泊又相依。 他伸手,似想抓住那些细碎的星子,然而摊开手时,掌中空空一片。他没读过书,只能从字面上理解其意,“小雪,你说人是不是这样,飘荡荡地睡在风里,做着尘世的梦?” 竟肯同她说话了么? 她对生命短如蜉蝣的凡人没有兴致,不过,小孩子的话倒让她想起,凡人实在很古怪,像是知道自己命数不长,所以才将这人间称作“尘世”,熙攘沉浮,无凭无依,还说什么尘缘易散,既是“尘”缘,岂有不散的道理?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尘儿’,好不好?” 她翻了个身,继续打盹。其实“雪”字便很贴切,只不过她大名叫花尽雪,小孩子一天到晚都唤她“小雪”,特别像她欠揍的哥哥,以至于她怎么听怎么别扭,“尘”字倒不错,别有一种凡人的风味,虽然,似乎,脏兮兮的,可也算得有烟火气。 为了增添她的烟火气,小孩子用满是尘土的双手,在她身上一揉,于是永远皎如云雪的皮毛,竟灰扑扑起来。这种十分登徒子的行为立即引起她的反感,她怒不可遏地伸爪,将他的头发揉成一堆蓬草,小孩子平生最恨头发被弄乱,不甘示弱地拎起她的尾巴摔出去。 她自然没有摔,空中一个旋身,轻飘飘落地,本着大妖不计小人过的胸怀和气度,警告一下便罢,不会真的有来有往地打起来,是以慢条斯理地走回去,重新枕着晚霞躺好。 怪的是,小孩子那双乌漆漆的大眼睛里,除了惯常的愤怒和冰冷,竟破天荒带了一点笑,那笑比风里的尘埃还细微难察,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又是清明,又是黄昏,说不上缘由,梦尘又回到了这里,沿途的宫室依然寂静无人,可再过不久,便有莺莺燕燕的姑娘住进来,很快就会热闹起来了。破旧的匾额仍弃置在角落,年复一年,无人问津。 梦尘蹲下身,坐在从前的角落,尘土攀上繁复的凤袍,华丽又灰败,她兀自一笑,默默地伸手,向着一 分卷阅读91 片虚无握了握,半晌,将头抵在膝盖上,久久无言。晚霞渐渐黯淡了,收敛了,料峭的夜风带着一点凉意,悄悄送来一轮月亮。 月亮落在枝头,脚步响在殿外。 她终归是皇后,可不能让宫人瞧见,无声从窗边翻出,一个不留神,竟将脚崴了一下,梦尘疼得立时下了冷汗,咬了咬牙,没吭声,沿着曲折的廊,扶着墙,蹦蹦跳跳、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方采莲等在坤宁宫外,见到她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梦尘阻止了她唤人的动作,尽量没有声张,方采莲很焦心,“娘娘这样子,又不好唤御医前来的,不如,奴婢去请一趟白先生,近来宫中女子有恙,都是找他。” 梦尘摇摇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你去找一个人,安喜宫,直殿监长随,李广。” 李广这回见她,只袖手冷笑,倒没有依着人道规矩请安。 “你来得倒快。” “小师妹如此狼狈,实在少见,当然要先睹为快。” “师姐已去,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若想出去,本宫立即放你走。” “你猜到了。”李广眯了眯眼,“不错,她是让我照看你,但显见你不会领情,我也不是那种谁都照看的人。” 在性命攸关的问题上,梦尘素来很拎得清,“领情,师兄教我。” “我救你,以后犯下什么违反人道的罪行,可能将功抵过?”李广都不必听她回答,只笑了笑,“你看,什么好处都没有。” 梦尘亦冷冷地答他:“我找你,不过是方便,并非命悬一线,没你不活了,你想跟我要好处,可以,想跟涂山要好处,做梦。” 果然,说不上两句,便硬碰硬起来,李广厌烦地皱眉,从袖中丢出一个卷轴,“师父教的那些,平时修一修尚可,这套心法,更适合现在的你。” 梦尘敛容起谢。 “不必,能不能活,在你自己。” “我和师姐不一样。” “缘情而聚,缘情而散,”李广兴致缺缺地转身,“宫里都传遍了,皇帝要选妃,可喜可贺。” “……” 梦尘觉得,以后还是要少见这位师兄。 由于她不小心摔断腿的缘故,当晚便起了低烧,方采莲实在担心不过,还是请了白术前来,白术忧心忡忡地说,若复位有误,可能会终生残疾,是以不敢给她上夹板,梦尘只得表达一番对他医术的信任——其实做妖的,受了伤,全靠自身修行痊愈,她残废不残废,与他并没有相干。 白术还是给她上了夹板,梦尘切切叮嘱了方采莲和轻兰,此事到此为止,切莫再延什么医问什么药,便滚到榻上打盹,顺便吩咐了谁都不准放进来。 她活了数百年,头回尝到生病的滋味,个中难受着实不堪说,原来那个要选妃的皇帝陛下,从前病起来是这样煎熬……梦尘昏沉中,不知过了多久,似梦非梦、似醒非醒间,觉得口渴得厉害,舔了舔嘴唇,竟感到有人扶起她,一杯水递到唇边。 她推开那个东西,想睁眼,可怪她先前在睡梦中闭了五感,尚且混沌沌地没能恢复,她本能地开口:“找死,敢靠近本君。” 茶水洒落,那个人似要擦拭,又或者,只是单纯逼近她,梦尘下意识一凛,张口便咬住什么东西,浑身都警惕起来,淡淡的血腥味飘来,刺得她五感俱惊,多年养成的习惯使然,她也不顾腿上的小伤,睁眼跃起,两三下将对方擒住,右手稳稳扼住来人的咽喉。 夜已深,可殿里燃着灯烛,待梦尘看清面前的人,手抖了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淡淡地看她,淡淡地开口:“老妖怪,这是你第二次咬我了。” ☆、虽则如云 ============================== 将晚,他出了文华殿,尽忠小声说,皇后不见了,坤宁宫上下都在找,他脑中刹那空白,生平第一次对下属疾言厉色,“为何才说?” “小臣见陛下与诸位大人议事,未敢闯入……” 但凡他有三分冷静,都该想到,她既替张凤晚过一生,断不会失信于人,可那个瞬间,他脑中想的皆是她决绝离去的样子,在他心里,她是个自由来去的妖怪,若不高兴,拂袖走了便是,大可不必在宫里虚耗时日。 她和他不一样。她是自由的,他不是。 他赶去坤宁宫,不在,赶去安乐堂,不在,他回忆着从前的地方,一一找过,直到吴氏曾居的偏殿,才在角落处,看到一枚遗落的凤钗。他骤然放下心来,慢慢走上前,拾起那枚凤钗,其上已有微尘,细细地浮动。 她会来这里,他早该想到。 都说握手言和,既握了手,就算和好啦,谁也不准生气了。 那时阿娘吓唬他,他却当了真,转眼看不见它,以为它真的腾云驾雾走了,连忙起身 分卷阅读92 去找,可找到它的时候,却又装作漠不关心,装作只是看角落的匾额。这么多年,可笑他毫无长进。 李广前脚才出坤宁宫,后脚又被唤进了乾清宫,他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从殿中出来,便晓得这个皇帝,待皇后是半刻不肯放松,入内行了礼,皇帝也不和他寒暄客气,直截了当地问:“皇后找你做什么?” “陛下怕是问错了人,”李广漠不关心地一笑,丝毫不忌惮这位君王,“臣同皇后娘娘,尚有师门之谊,臣同陛下,似乎无甚交情,凭什么回答?” 然而这位皇帝,却不像他的皇后那般直来直去,脸上竟平静得没半点波澜,“安喜宫中,留有万氏临终书信,上言‘师兄亲启’。” 他被刺中要害,那抹冷笑终于也挂不住,“哼,若真的有,她早该交给我。” “万氏去得仓促,未及交代,宫人不知所云,只得原样封存。” “你骗我。”他愤怒地瞪着龙椅上的皇帝,“拿出来,要是真的有,我就告诉你。” 皇帝只淡淡地看他,不置一语。 李广在那眼神里,渐渐醒悟了,他信则有,不信则无,他威胁不了这个皇帝,更没有资格谈条件。沉默片刻,他复又冷冷而笑,“好,陛下既想知道,臣必定知无不言,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似乎要从,娘娘被法器所伤说起。” 皇帝的脸色,果然变了一变。 “陛下时至今日,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吧,九尾炼成的法器,最灵性不过,主人若起了杀心,立即会化利刃、诛妖邪,娘娘又怎会想到,第一个被诛的妖邪,竟是她自己呢。”李广观察着皇帝的神情,难得生出许多快感,“一旦舍去九尾,便是舍去了大半的妖力,换言之,法器是毁天灭地、还是不痛不痒,端看那只狐狸,是个什么道行。” “挺不巧,娘娘的道行,一直是我辈翘楚,法器刺在身上,没个百年,可痊愈不了。对了,还有后头几年细碎的打架受伤,和数十道天雷,陛下看娘娘是妖,臣看她,却连纸糊的都不如。妖不会轻易受伤,更不可能生病,倘若,妖变得像人了,乃是性命垂危之故——陛下不必这么害怕,娘娘且死不了。” 然而皇帝不愧是皇帝,竟迅速找到了要紧之处,“万氏,是怎么死的?” “妖族诞育子嗣,须要无数修为,皇长子出生以后,她慢慢见老,何况师门术法,情死则人亡,她才会妖力溃散,神形俱灭。” 李广说完,只觉心上痛楚,然而见皇帝亦痛楚,不由些许好过。他那小师妹是涂山的妖君,天生顽强,就算伤得再重,也露不出穷途末路的景象,但他偏偏就喜欢夸大其词,偏偏就喜欢不让皇帝好过。 皇帝直接去了坤宁宫,那些宫人因着皇后的吩咐,不敢放人入内,然而来者是皇帝,自然拦不住。皇后枕在榻上,似是有些低热之症,皇帝在榻前俯身,想察看她脚上的伤,将将要掀起锦被时,忽忆起要众人退下。 “尽忠,把信给他。” 李广本以为是帝王信口诓骗,没料到真有此事,愣了一瞬,难得好心地凑近,低声多说了几句,“所谓打盹睡觉,不过是遁入空境,默默修行罢了。她知道轻重,此番封了五感,暂且醒不来。” 梦尘修行圆满,却因为低烧,有些糊涂迟钝,醒来瞧见这么一幕,委实意外,她默默躺下,扯过被子,背对他道:“陛下来做什么?” 朱祐樘掀起她脚边的被角,“动静这么大,不知道疼的?” 梦尘立即给他演示了一出更大的动静,几乎是鲤鱼打挺一般,杀气腾腾坐起身,深吸口气,道:“苍了个天了,刻薄又记仇的陛下唱的是哪一出?总不会是听宫人说臣妾摔了腿,起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了?大可不必,臣妾数百年道行,这种小伤还不放在眼里,陛下趁早该干嘛干嘛去,上朝继续上,选妃继续选,将来添了一儿半女,臣妾必定拍手叫好,视若己出,只是陛下若要再提什么郎情妾意的疯话,臣妾就,就……” 词穷了,她果然还是不擅长骂人。 朱祐樘平静地看她,“就怎样?” 梦尘随手抄起一个绣枕便砸,“就赶出去!说一次,赶出去一次!” “是么,皇后不怕朕迁怒张家?” 此情此景,竟还能说出这样气死人又无法反驳的话来,梦尘觉得自己很该吐血,张家,张家,她咬牙切齿想了几遍,冷静了,屈服了,沉默地倚着床榻,有些疲倦地问:“你想如何?” 他看着她,忽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声音很低,像屋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我终归是要死的,你弃了我更好,另寻良配,天长地久。” 梦尘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凉得彻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你眼里,我喜欢你、爱重你,竟能因为所谓天长地久,而轻易改换他人?” 她的感情,还不至于如此廉价。 “你现在,怎样看我?” 梦尘想推开他,“你不爱我。” 他却将她拥得更紧,“你既然感同身受,又凭什么因为所谓子嗣,将我 分卷阅读93 推给旁人?” “……”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不爱我。” 梦尘忽然懂了,她懂得什么叫做“刀刀见血”了,她懂得他骤然冰冷的面目了,原来,她做的事情,是这样轻贱了他的情意。她不由战栗起来,瑟缩地开口,企图做苍白无力的辩解,“你我,终归是帝后。” “我若想要守规矩、识大体的皇后,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对你动心。小郎君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老妖怪而已。” “可,从来没有帝后能够相携终老。” “从今以后有了。”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望向窗外亘古长明的月,“千秋万载,卷帙浩繁,其中某一页,定有一个帝王,无功无过,平淡守成,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他无妃嫔、无姬妾,空置六宫,只有一后。” 梦尘听得傻了,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从来没有,便是正理么?”他抬手,将四方的窗画给她看,“朕不怕朝堂议论,更不怕天下侧目,朕只怕,回头看的时候,想守的人却倒戈相向。” 她本该同他站在一起,却恰恰站在了对立的一面,说到底,师姐前车之鉴犹在,她从未彻底信他的话,不信他一生只她一人,不信他在子嗣宗庙和她之间,会毫不犹豫地选她。梦尘伏在他怀中,只觉熟悉的安稳熨帖,“夫君。” 她信他了。 从今往后,她将清白地爱他,生命首尾,都要亭亭交至他手中。 结局如何,她已漠不关心。 “尘儿,”他叹息一声,嗓音有些孤寂和脆弱,“我很好哄的,只是看上去凶了一些,下回,别不理我。” 他色厉内荏的本性,早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深深领教过了,可是他这样正经地说出来,反而让她有些啼笑皆非,“别家夫妻,都是相公哄着娘子,怎么轮到你我,就成了娘子要哄相公?” 他含笑不答,“来,我背你回家。” 梦尘立即攀上他的肩背,许久不曾闻到熟悉的药香,竟想念得紧。他背着她,全然不管呆若木鸡的宫人,慢慢向乾清宫走去,梦尘有些恍惚,明明才搬出来一天,却像过了很久,话说,她为什么搬走来着? 哦,因为满宫都知道皇帝要选妃了。 选妃?! 梦尘趴在他耳边怒吼:“你要选妃?!” 他低低笑出声来,“夫人小点声,要聋了。” “朱祐樘!” 他不答,只顾笑。尽忠见到自家清冷寡言的陛下主子,去了一趟坤宁宫,竟一改两月间的沉郁,笑得这样愉悦,惊得差点忘了请安。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谁同你嚼的舌根,朕不过命所司议之。” “他们明里暗里数落我这么久,有机会给你纳妃,不放炮仗庆祝就怪了……”梦尘说着说着,见他好整以暇的面目,忽地有些疑惑,“等等,你这个阴险的表情是怎么回事,难道,另有什么玄机?” “不然你以为,我真想纳妃?” “我,我以为,因为,你同我冷战……” 他皱眉,显然不能理解她的思路,“再怎么过不去,也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我就算与你冷战一辈子,又和旁人有什么相干?” 梦尘释然一笑,“怪我,还是把你看得狭隘了。” 他向她伸手。梦尘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立即握住他的手,感到好笑又温暖,旁人永远不会懂得,何以她与夫君的和解,不是眼泪和拥吻,而是一个古怪的握手。 这是他与她,心照不宣的秘密。 都说握手言和,既握了手,就算和好啦,谁也不准生气了。 小郎君是个最勤快不过的帝王,自早朝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梦尘一面养伤,一面修行,白日里反倒更加心无旁骛。虽说是修行,她的肉身却几乎处于打盹的状态,一天下来躺得都乏了,只好在寝殿内蹦来蹦去,权当活动筋骨。 举止有度的帝王将晚归来,便瞧见他那位据说很惑君的皇后,垂着发,凤冠撂在一旁,揽着霞帔、挽着大衫,朱色龙纹的鞠衣时隐时现,正赤足单腿,在殿里蹦来蹦去,口中念念有词地背着各位诰命夫人的品阶名讳。 帝王清冷的面目本有几分倦色,却忽如春雪消融,云染晴岚,墨深的眸子带一点笑,敞开怀,迎上他蹦蹦跳跳的妻子,将她抱至临窗的小榻,抵住她的额头,“又不穿鞋。” “已经不发热了,我可是铁打铜铸的老妖怪,完全不用担心。” 他却没有放开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妖怪会这样容易受伤么?” “我也没有很容易受伤啊,这回真的是意外,不小心。” 他默了默,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给她看,梦尘接过展开,读道:“伏闻陛下因内侍进言,欲选妃嫔以充后宫,臣愚闻之且骇且惧,以为陛下聪明神圣,岂宜有此举动?夫六宫之制,固所当备,而三年之忧,岂容顷忘……”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引经据典,合情合理,却与多数朝臣的观 分卷阅读94 点背道而驰,乃是明目张胆不准皇帝选妃,梦尘去看落款,“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谢迁。” 谢迁。 官职不大,但是左春坊乃是东宫属官,梦尘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小郎君,“好一招釜底抽薪,‘三年之忧,岂容顷忘’,若是这位谢迁赢了,不仅搞砸了此番选妃,而且三年之内,都无人敢递选妃的奏疏了,否则就是陷陛下于不孝不义,阴险啊。” “朕已命礼部会议,皇后若有兴致,可以悄悄一观。” “陛下就那么相信,谢迁有舌战群雄的本事?” “朕开经筵、设午朝,在京大小官员,多少也算了解,若论能言善辩,”小郎君莫测地笑了笑,“非谢公莫属。” ☆、且慢明朝 ============================== 小郎君的话勾起了梦尘强烈的好奇心,终于等到礼部会议的日子,便化作一只猫,早早埋伏在宫殿里,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不得不说,这么些日子,总算有个好心人替她说话,实在很是感动。未几,礼部的十数个官员便到齐了,大多都是白胡子老头,一脸即将用古今典籍砸死人的神态,又过了片刻,一位不到四十的男子朗朗入内,端的是仪容俊伟,秉节直亮,不卑不亢见了礼,相对坐下,口水大战就此开始。 礼部首先陈词:选妃之言,不为无见,广衍储嗣,裨益天下。 谢迁:山陵之工未毕,谅阴之痛犹新,陛下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此心未尝少衰,奈何遽有此事? 礼部:古者,诸侯尚一娶三姓而备九女,以广继嗣,况陛下以万秉天子,独不得立三宫乎? 谢迁:唯闻重位不可虚,皇后秉坤仪、主内治,配德乾纲,共承宗社。既有中宫,自余妃嫔,宜可稍缓,陛下春秋向盛,如日初升,至孝格天,深仁覆物,必有螽斯麟趾之庆,何必汲汲为此虑哉? 读书人吵架,不仅文绉绉,还喜欢引经据典、对仗工整,仿佛输赢全凭气势,说白了,就是礼部说,选妃生娃能稳固社稷,谢迁说,陛下因为死了爹,各种哀伤,怎么能现在选妃呢?礼部说,天子选妃合情合理,谢迁说,皇后很好,陛下又年轻,选妃可以缓缓。 梦尘竟听到一句夸奖自己的话,立时对谢迁的好感又上了一个台阶。 谢迁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并非不同意选妃,而是不同意三年之内选妃,还用了一个极度冠冕堂皇又无法反驳的理由——孝。孝字当前,礼部有苦说不出,越辩越凶,终于意料之中,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礼部:进此谀词献谄,以误陛下子嗣,此邪谋也。 谢迁:朝廷举事,风行甚速,而圣明全德,白璧无瑕,岂可不自慎重,轻致玷亏也。 礼部:小人图势利,而不为国谋,天下识者恨之。 谢迁:中庸九经,去谗远色。陛下建极之始,正亲贤修德之时,中庸之义尤不可不深省,勿遂一时之失,以贻后世之讥。 梦尘晚间复述给小郎君时,笑得几乎岔气,“无论礼部怎么骂谢迁,谢迁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意思——你们在抹黑陛下——礼部估计都要冤死了,他们明明骂的是谢迁,却每每被理解成骂你。最后,礼部尚书周洪谟遍览典籍,竟辩不过谢迁,哈哈哈哈……” 小郎君亦笑,“老尚书不是辩不过,而是生怕一意孤行,果真损了朕的声名。” “那就是谢迁聪明,打蛇打七寸,知道对方怕听什么样的话,想听什么样的话。”梦尘满面崇拜,“十六岁金榜题名,钦点状元郎,授以翰林,讲于东宫,偏又生得一表人才,这样年少有为、平步青云的男儿,很该写到话本子里。” 小郎君微微眯起眼,没接她的话。 “陛下,喝茶吗?” “不。” “那我给你剥几个果子?” “不。” “我知道,陛下一定是累了。”梦尘坐在他怀中,作势要给他按按太阳穴,然而一双手碰到他的脸,立即改为上下揉搓,将那张清俊面容捏成长的宽的扁的圆的,小郎君似想推开她,不过分明没有用力,梦尘一面摆弄他做鬼脸,一面笑个不停,“我夸几句谢迁都要生气,小郎君,做人不能这么心胸狭窄。” “我偏心胸狭窄,怎样?” “还能怎样,我嫁都嫁了,凑合着要了吧。” 小郎君哼了一声,“不必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梦尘笑得更厉害,指着自己道:“你看你夫人这张心花怒放的脸,一点都不勉强。” 小郎君固然想冷着脸,然而见她笑得实在开心,撑不住也笑了,梦尘再接再厉地哄:“归根结底,是我家陛下慧眼如炬,知人善用,憋了这么久坏,可算摆平礼部了,总该清净几年吧。” “嗯。” 他虽这样应了,神情却不是那 分卷阅读95 么轻松,梦尘知道他的心思,朝臣倘若在选妃之事上做了让步,对于衍嗣的要求必然更加激烈,“其实,我,我不是不愿意……” “我知道。”他抚上她的眉眼,“李广都告诉我了。” 梦尘一惊,“他告诉你了?他告诉你什么了?” 是法器的事,还是天雷的事?她瞒了他这样久,只简单粗暴地说自己不想生孩子,就是怕他内疚自责。难道,她那位神通莫测的师兄,竟将此事说出去了?可,师兄从不多管闲事,怎么会开这个口,莫非有所图谋? “杀心妄动,永偿其债。” 梦尘略略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泰山发生的事,“他为了刺你,定会把我说得羸弱不堪,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你要是信他,就是个傻子。” “他会说谎?” “他没有碰过你吧?” “……”小郎君被她问得有些莫名,“没有。” “他能窥人过往——只要被碰到,师父为防他以此作恶,下了禁咒,终生不得说谎,否则魂飞魄散。可就算是实话,也要看怎么说,我总怀疑他不安好心——不过,他确实帮了我这回,我近日修行颇有进益,”梦尘信誓旦旦地伸手,“不会让你家绝后的。” “不是你的错。”他垂眸,望着夕光下薄薄的影子,似笑非笑,“是我寒证痼疾,子嗣缘薄。” “你,你问过御医了?” 他掩唇咳嗽数声,闭眸倚着雕花的窗棂,久病的面容在黄昏里仍见苍白,恹恹的,像是认了命。梦尘凑近他,想握他的手,明明已是春月,他的手却冰凉一片,此刻,他触到她的温热,竟像被烫到一般缩了手,梦尘不许他躲,硬是扣住他的手,吻上他的唇,他的唇瓣亦有些凉,辗转间逐渐灼热,十指交缠,紧紧相握,像是海上漂泊的舟船,风雨如晦,莽莽相遇。 “你成日都坐在殿里,寒气自然越来越重,还是要跑跑跳跳,锻炼一下才好。” 他一哂,“你想让满宫的人,看见皇帝跑跑跳跳?” 梦尘望了望外头,天色未晚,霞光正潋滟,便向他一笑,“眼下东风正好,要不要放风筝?” 他微怔,梦尘趁机在他额上亲了一下,牵着他的手,将他拽到殿外,尽忠和轻兰守在门边,梦尘笑嘻嘻地唤了一声小兰,又唤了一声尽忠,二人却如泥塑木雕,全无反应。 梦尘挽着他的手,在尽忠眼前挥了挥,尽忠依然没有反应。梦尘哈哈大笑,“我都忘了,这种障眼法,对付他们最好。小郎君也试试?” 于是乎,她家小郎君板着脸,站在尽忠面前,很记仇地道:“你很啰嗦。” 轻兰问尽忠:“选妃的事,就这么搁下了?” 尽忠朝殿内努了努嘴,“依我看,陛下压根就不想选。他满心满眼都是娘娘,若真选了妃,娘娘住坤宁宫,陛下准要冷脸。” 梦尘一面笑,一面扯住似乎要恼羞成怒的小郎君。 “也是,”轻兰点头认同,“前段日子虽置气,却一天三遍地来问,娘娘吃了吗,娘娘睡了吗,娘娘今日做什么了,还不准我们告诉娘娘,何苦呢。” 小郎君冷着脸,将她打横抱起,直走到殿前的广场才放下,“不准听。” 梦尘配合地捂住耳朵,笑得花枝乱颤,“不听不听不听。” “……你太假了。” “啊?”梦尘提高嗓门,“你说什么?” “……” 梦尘笑吟吟地啄在他脸侧,“其实,你若听下去,尽忠一定会说,‘可是娘娘不也一样,每天都问,陛下昨晚几时睡的,陛下夜间咳嗽没有,陛下吃了多少、穿了多少,还不准我告诉陛下,不愧是两口子。’” 小郎君的脸色,这才稍稍放晴。 梦尘抬手变出一个风筝,塞到他怀里,“来来,咱们放风筝。” 小郎君审视那只风筝半晌,“我不会。” 梦尘先是震惊,转而心疼,“没事,我教你,可简单了。” 她示范了几回,待他看明白以后,便拿好风筝,等风合适了,小郎君一跑,她便松手,先前,她曾担心此事幼稚,小郎君未必肯玩,不过眼下看来,他倒是乐在其中,新奇得很,经历几次失败,风筝终于摇摇晃晃飞起时,小郎君甚至有孩子气的一笑。 这笑让梦尘蓦然记起,那个穿着龙袍的清冷帝王,其实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他曾说,希望她在他身边,永远玩得开心。其实,她亦希望他在她身边,永远玩得开心。她为妖君,他为帝王,在各自的世间乔装登台,只有对着心上人的时候,才能胡闹放肆,忘乎所以。 在世人面前,他仁厚、恭俭、虚怀若谷、进退有仪,可是在她面前,他小气、记仇、脆弱易怒、蛮不讲理。梦尘望着越飞越高的风筝,忍俊不禁,其实他也没那么坏,其实,他的好处很多很多。 她提了裙子,朝着已远的小郎君嚷道:“夫君,等等我!” 胸口一阵窒闷,朱祐樘停了步,微微弓身咳嗽,女子已迅速赶 分卷阅读96 至他身前,惶急地扶着他,他勉力一笑,轻轻捏她的耳朵,“没事。” 他的手有暖意,不似方才冰凉,梦尘瞪他道:“都说让你等等我吧,跑那么快,有妖怪追你啊?” 小郎君疑惑地将她一望。 “……” 完了,在人间待久了,她已经敌我不分了。一滴雨落在鼻尖,梦尘仰头望了望晚霞灿灿的天,收回风筝,变出一柄素面的伞,“晴天下雨,怪不得这样闷。” 伞刚刚撑开,雨又停了,小郎君打量着伞,露出高审美高艺术的嫌弃,“下回你变东西,能不能好看点?” 梦尘递给他一支五色笔,“笔给你,自己画。” 小郎君接过,她替他支着伞,听他边画边道:“少时读《太平广记》,有一个故事,唐人廉广在泰山采药,偶遇隐士,授之五色笔,随意而画,即可通灵,不知你这……” 素色的伞面,已绘出一只小狐狸的轮廓,朱祐樘笔顿语迟,圆滚滚的伞面一转,小狐狸藏起,露出女子的面容,一双皓皓明眸眨啊眨,问道:“我怎么?” 梦尘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小郎君忽然倾身吻她,伞面的狐狸便贴在他的胸口,天上又飘下雨丝,他接过她的伞,撑在二人上方,“没什么,你很好。”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梦尘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礼尚往来地回道:“嗯,你也很好。” 小郎君望着伞外的碎雨,“今日,朝鲜国王遣了使臣来,朕听他们说,晴天落雨,亦唤作‘狐狸雨’。” “我们狐狸做错了什么?” “唔,据说是,因为太过美丽,遭人嫉妒毁谤,狐狸无法与心上人相守,于是落泪成雨。后来,晴天落雨,便意味着狐狸初次经历、束手无策的离别。” 梦尘中肯地点评,“这个传说,也就太过美丽那段,还算真实可信。” 殿前有无边宫阙,绵延迤逦,上下相属,在晚霞与烟雨中,捧出金露般的色彩,朱祐樘笑了笑,他从前也以为,登天下至高之位,必是孤家寡人,就像他父皇,虽有帝王之尊,却挽不住心爱之人,张敏也曾言,这个四四方方的城里,浸满了鲜血和阴谋,或许他们所言不假,可他偏是不信。 说什么子嗣宗庙,说什么江山社稷,倘若他不放手,他不信她舍得走。 她夺过伞,一屁股坐在汉白玉的石栏上,“怎么不说话,难道你对太过美丽的说法,有什么异议吗?” “有。”他轻拂袖间雨,向他没规矩的夫人俯身而笑,“分明是冰肌玉骨、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人间尤物。” ☆、清角吹寒 ============================== 黄昏洒落在陈旧的帐幔,寂寂深深,珠帘半残,美人倚窗,缦立远视,忽而凝神倾听了半晌,问一旁的侍女道:“是陛下来了么?” “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美人叹了一声,艳丽的面目半掩在阴影中,“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这是《长门赋》。”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这是《长恨歌》。” 年久失修的宫门被推开,伴着一殿夕阳,帝王慢慢踏入,蓝衣交领,四团龙补,华贵不掩清逸,仍是玉容墨眸,身如松柏。他走到美人面前,缓缓开了口:“今日,唱的哪一出?” “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帝王颔首,“东西六宫,来去玩耍,做皇后做到这份上,是挺可怜的。” 梦尘怒瞪他,“你能不能配合我一点?” 小郎君沉默了一瞬,板正地点头,“皇后真可怜,是朕负心薄幸。” “然后呢?” “我朝往而暮来兮,虽死生而不忘。” 梦尘愣了愣。 《长门赋》曰: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此乃陈阿娇怨君之语,君主曾许诺“朝往暮来”,却最终在美酒弦歌中忘却故人,可小郎君却将其改了一改,说出这么一番话,梦尘心热情动,用力地抱他,“陛下~” 小郎君推开她,“天热,全是汗。” “出汗正好,不枉我每日遛你一趟。”梦尘大大方方牵了他的手,往乾清宫走,“想让陛下多走动走动,可是很不容易的。” “今日午朝,官员上奏,南京地方夜有狂风,吹折孝陵神道的树木。” 历来,天灾地变都被视作帝王失德,是以无论是旱涝、雨雪、冰雹、雷电、地震等等,帝王们都要干同一件事——修身反省,广求直言。梦尘对此习以为常,“嗯,他们又给你提什么建议了?” “没有。”小郎君微微而笑,露出些许得意——一种只给她看的孩子气,“他们 分卷阅读97 夸朕了。” “苍了个天了,他们还会夸人的?”梦尘热烈地捧场,“怎么夸的,快学给我听听。” “他们说,所谓天人感应,其理甚微,盖灾异之未有因人事差失而感召者。还说,皇上即位未及一年,圣心纯正,圣政日新,孝养两宫、抚爱诸弟、和睦皇后、肃清宫禁,宜乎和气致祥也。” “还有和睦皇后?开了眼了,自从谢迁打赢礼部,我感觉他们最近对我,真真是善良啊。不过,”梦尘一晃他的手,“肃清宫禁的功劳,也有我一半吧。” 她要不肃清宫禁,才不敢和小郎君明目张胆地胡闹呢,朝臣若知道,皇后每天掐着点往东西六宫乱窜,就为了引皇帝来寻,非得一人一口唾沫把她骂死。如今宫人口风紧得很,轻易不敢给前朝透露什么消息。 “归你。” “是吗,那孝养两宫,抚爱诸弟,也要归我咯?” “都归你。”小郎君顿了顿,“朕也归你。” 梦尘一面笑,一面数落他,“还说归我呢,每天起那么早,然后就是整天不见人,直到黄昏才回来,就算回来,还时不时召见大臣,要么就批奏本,我倒要算一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你可有一个时辰是归我的?”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见不到你,你也见不到我啊,谁都没比谁好过。” “……好像哪里不对?” “其实,他们让你开午朝、开经筵等等,我早知你会答应,只是那时候,君臣为着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皇后,彼此都赌着气,所以没那么快定下来。终归,这是于江山社稷有益的事儿,你还将文武大臣、中外四品以上官员姓名,张贴于文华殿壁,做到心中有数,分明是个很好的皇帝嘛。” 他听到“美艳不可方物”,忍不住又是一笑,“你倒懂我。” 梦尘生怕给尽忠和轻兰听到,便压低了声音,“喜欢你这么久,总该有点进步吧。” “……” “小郎君,你脸红了。” “天热。” 梦尘憋住笑,善良地没反驳,她家那位郎君,一年四季脸色从来是苍白,就算盛暑之日,也是身凉少汗,还天热,天热个头。不过,话说回来,以他的身体,每天这样劳心伤神,真的没事吗? 有此担心的并非她一人,晚间,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打扇时,瞧见吏部尚书王恕上了一本甚为体贴的奏疏,王恕建议遵从祖制,盛暑祁寒可暂停经筵,毕竟圣心仁常、孜孜不倦,定不会因此而废学,所谓陛下安则天下安,陛下亦宜慎起居,以保圣躬万万年无疆也。 梦尘大为感动,“快批准,快批准!” 小郎君却摇了摇头,将奏疏放于一边,“朕若准了,老尚书怕是晚节不保。” “怎么会,且不说这个建议,合情合理,无可挑剔,”梦尘拿起奏疏,不舍地看了看,“而且,这可是王恕啊!当年,他被你老爹赶出朝堂,你一登基,多少人叫嚣让他回来,坊间还有歌谣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这样的人物,哪会晚节不保?” 小郎君为了解决她的疑惑,第二日晚间,特意带了一沓奏疏给她,“慢慢看,都是弹劾王老尚书的。” 奏疏里文辞汹汹,直言王恕乃妇人女子,分明是要阻止陛下成为尧舜的道路,王恕虽是名徳老臣,也会谄媚悦君,陛下你要是听了他的,就是失天下士大夫之望啊陛下!梦尘看得目瞪口呆,“不是,他们骂起人来,怎么这样六亲不认?王恕说的有什么错,值得被他们骂成不配为臣的典范了?” 小郎君摇头叹气,“王老尚书最是心高气傲,明日定要上疏请辞。” “怕什么,陛下你最有经验了,无非就是好言宽慰、切切挽留嘛。可是,你那些朝臣,实在和小媳妇儿一样,受了气就威胁要跑,一次两次也罢了,可王老尚书都辞了十几次了,唉,陛下,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胡说,我媳妇儿比他们好多了。” “陛下,我劝你正经。” 于是,又一日过去,小郎君和她分享了王恕的致仕奏疏,梦尘压着嗓音,老气横秋且声情并茂地朗读:“昨因侍经筵,暑汗浃背,因思圣体俨然不动,万一因暑致疾,臣子之心何安……臣深负愧赧,岂可复入朝班,复居重位,而为朝廷进退百官哉?愿罢归田里,以全君臣之道……没新意!非要辞官才能全君臣之道么,只顾自己清名,袖手而去倒是潇洒,却置君主于何地?” “君臣之道。”小郎君似笑非笑,“君臣之道。” 在梦尘看来,当世的文官,最可怕的毛病,不是党同伐异、泛泛空谈,而是对清名的执念:只要引经据典、大义凛然,便能两眼一抹黑地谏言,甚至于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看着忠心全出肺腑,实则只为自我的崇高无暇——小郎君的祖宗们都打过文官,不是没有原因的。 小郎君打开一本新的奏疏,看了几眼,目光便瞟到她发上的点翠簪子,梦尘被他看得有点紧张,“干什么?我闯祸了?” 分卷阅读98 “嗯。” 梦尘接过他手中的奏疏,前日她还夸善良的朝臣,迅速铁面无私地参了她一本,起因就是她近来戴的这支簪子,不知道在哪次诰命夫人进宫的时候,被瞧见了,于是以她皇后的影响力,点翠的首饰一时在京中风靡,朝臣们见状,立即撸起袖子告状:自陛下登基,停大小宴乐,禁四方进贡,宫中不纳奇物、不闻丝竹,陛下风雪不废朝会,临群臣以素服,于是上行下效,勤俭成风,先帝喜爱松江府织造的红衣,可因制作浩繁、奢侈靡费,陛下停其供应,而陛下的皇后,却公然佩戴点翠,简直是穷奢极欲,引得京中妇人争相攀比,大违陛下之心。 “我错了。” 小郎君叹了口气,“皇家一饮一食,皆由天下奉养,下回见那些诰命夫人,可千万要谨慎。” 最近一次命妇进宫,将是中秋朝贺,皇帝虽停了宴饮,但节礼赏赐是不可少的,轻兰捧来一套皇后的服制,梦尘摇头,“不够素净,找一套最最素净的来。” 朱祐樘与她临窗对坐,正提笔在书卷上做批注,闻言瞟了一眼服制,“已经很素了,不必……”话未说完,卷册上忽扯出一道长长的墨迹,他身子一歪,软倒在榻上。 梦尘一把翻过小几,推开窗,将他扶坐起来,迅速解开他的衣襟,正想唤人,他却先一步攥住她的手,脸色青白得说不出话,勉力摇了摇头,梦尘只得回身坐好,一面慢慢地唤他,一面按压胸口的穴位,他的墨瞳已有些恍惚,胸腔嗡鸣起伏,窒息的痛意愈加纠缠,他疼得浑身颤抖,止不住地向下滑脱,梦尘环抱住他,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部,他无力地倚在她的肩头,克制不住剧烈的发作,宛如脆弱而绷紧的琴弦,不知何时便会断裂。 “陛下,陛下……” 尽忠本想提醒自家陛下,该是午朝的时间了,进殿一看,却吓得不轻,陛下已许久不曾这样严重地发作过,连忙支使起宫人,将陛下扶到床榻上休息,速速把当值的御医唤来,午朝定是开不成了,赶紧和朝臣知会一声,不必等了。正忙乱间,轻兰捧了衣服回来,愣了愣,小心地请示道:“娘娘,各位夫人们就要入宫了,要,要更衣了。” “知道了,你去西殿等我,”梦尘正要起身,手腕却被握住,小郎君脸色很白,唇上青紫未褪,只是宫人来来往往,他没有看她。梦尘理了理他身后的靠枕,俯身笑道:“陛下,现在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啊。” 腕间的手,慢慢松开了。 不久,尽忠看见了极其愕然的一幕:花枝招展的命妇夫人们进宫来——拜皇后娘娘所赐,头上或多或少都戴了点翠的首饰,然而熙熙攘攘的坤宁宫,只见中宫皇后卸去簪珥珠饰,披发素服,众目睽睽之下,行至乾清宫,板正地跪在殿前,自言臣妾失德,伤陛下之心,失天下之望,其音朗朗,毫无扭捏掩饰,于是片刻前,还因为节礼而喧闹的诸人,刹那鸦雀无声。 尽忠慌张将此事禀告,陛下闻之,捂着胸口咳了半晌。尽忠不问也知,陛下素来都将娘娘放在心尖上,定是心疼得不得了,“陛下切莫动气,小臣这就请娘娘起身。” “不,”陛下叫住他,“让她跪。” “陛下?”尽忠大感意外,若是平日,陛下在前廷午朝,娘娘就算请罪,也不过是给命妇夫人们看的,“莫说宫人,御医们进进出出的,可都瞧着皇后娘娘呢,眼下日头正烈,娘娘……” 陛下脸色苍白,喘息良久,似是终于有力气说话,“她是皇后。” 皇后,何谓皇后? 尽忠守在殿外,避着皇后娘娘,很不安,来往的宫人、御医都若有若无地瞟着娘娘,几分疑惑几分看戏。坤宁宫的诰命夫人不便前来,就派了身边的丫头,一遍遍来打探,谁不知陛下爱重娘娘,这回却铁了心不理睬,而娘娘却跪得笔直,无论周遭如何,始终岿然不动,面色不曾一变。 皇后。 亦皇,亦后。 美人面,帝王心。 跪了一个时辰,方采莲承了陛下旨意,去坤宁宫传话,宣布皇后失德罚俸半年,并送各位夫人出宫。各位夫人面面相觑,有些惶然,尽忠冷眼旁观,已有不少察言观色者,默默藏起了头上的点翠首饰——陛下连皇后都敢罚,何况是她们。 尽忠终于敢去扶皇后娘娘起身,娘娘摆手示意不用,慢吞吞踉跄跄地往殿里挪,宫人送了熬好的药,尽忠无声将药放下,默默退至外间,他想,陛下和娘娘该有许多话要说——应该不会吵起来罢。 梦尘挨着小郎君坐下,小郎君撑起身,挽起她的裙衫,见她膝上一片乌青,气得阵阵咳嗽,“为何不先同我商量?” 梦尘笑眯眯道:“怕你舍不得啊,我先斩后奏,这样陛下舍不得也要舍得了。” “你不怪朕?” “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凡有过失,终不可掩,”梦尘放下裙衫,遮去腿上淤青,“朝廷缺钱,奢靡之风犹不可长,此事,本就是我的错。” 小郎君唔了一声,没接话,身子微微弓起,又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咳嗽,梦尘让他靠着自己 分卷阅读99 ,抚着他的胸口,皱眉道:“倒是你,我还以为你好转了,谁知一病就病得这样厉害,我方才听御医说了,是积劳太过的缘故,你是皇帝又不是神仙,依了王恕又如何,你保全他的晚节,就不顾自己的身体了?” “药凉了。” 梦尘瞪他一眼,将药碗拿给他,浓稠的苦味扑鼻而来,她待他喝完,重重将药碗一置,轻捶他的肩背,“疼不疼?” 他揽着她的腰,埋在她的颈间,声音闷闷的,“疼。” “该。”梦尘一面说,一面慢慢按摩他的肩背,他没说话,一双手却紧了紧。 “陛下——陛——”尽忠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梦尘想正襟危坐,然而那位病得厉害的陛下不肯放手,只冷冷望了尽忠一眼,“何事?” 尽忠捧上奏疏,“边关急报。” 小郎君登基未满一年,然而内部旱涝频繁,外部鞑靼来犯,朝廷银两所剩无多,偏偏他又直接免了受灾地区的税粮,实在是捉襟见肘。今月,鞑靼挑唆了边境几县,聚众劫掠,梦尘见他脸色稍霁,便知是捷报,然而又见他略略皱眉,便挪了挪,将笔墨取来,小郎君接过笔,眼睛仍在奏疏上,“别乱跑。” 奏疏上言,斩首六十五级,擒获百七十人,其中应监候奏请处决者:三十人,妻妾子女应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者:九十九口,伏乞圣裁。 皇后捧砚,皇帝御批,写的是:应给付为奴者,男子俱发两广充军,妇女有亲属可依者,就令随住,无可依者,酌给甘肃无妻军士,监侯奏请者,再审无冤,依拟处决。 小郎君写完,将奏疏递给尽忠,“给兵部。” 尽忠一走,梦尘便吻住他,小郎君侧头避开,“刚喝了药,苦。” “我不管。”梦尘固定住他的脸,扬起凶巴巴的面容,“皇帝和皇后的职责做完了,老妖怪要亲小郎君,难得清闲的一个下午,必须留给我!” 他怔了半晌,眸中浮出一点苦涩,伸手揽过她,轻轻地应,“好。” ☆、解释春风 ============================== 梦尘觉得,自己这皇后,做得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弘治二年的年底,小郎君的王叔,一位远在藩地的荆王,给小郎君上了一道奏疏——陛下继统三载,储嗣未闻,请遣内官博选良家女入宫,以备采择。 彼时,黄河决堤,其泛滥的程度,有明一代实在少见,小郎君没同意朝臣“迁城”的办法,而是凑了数万雪花银修河,成千上万的民夫参与,是个经不起失败的大工程,是以日日煎心,而梦尘前脚办完太皇太后的生辰,后脚又要操办仁和长公主的婚仪,两人俱是昏天黑地,冷不防瞧见这么一席忠言,小郎君气得当场便将奏疏摔了出去。 当然,也是因为没有外人,他才敢如此不讳喜怒。 梦尘尚在掰着手指,想算出“继统三载”是哪三载,小郎君已怒气冲冲地将奏疏捡回来,一气呵成、挥笔立就—— 王以朕未有储嗣请遣官选取女子固为盛意此系人伦重事不可轻举朕即位方及三年过先帝大祥未久若遽选妃将不启天下之私议乎况祖宗朝册后之后无遣官重选妃例朕果欲选妃亦当禀命于太皇太后皇太后然后行岂敢任意自为王所拟诚有未当者朕志已定可不劳尊虑也惟叔亮之。 于是,朝野震惊了。 因他们所了解的皇帝陛下,素来是个寡言的陛下。 朝臣们看着洋洋洒洒的一段话,想到的不是他们陛下或许只是外表清冷,而是皇后张氏祸水误国,他们不是没见过帝王专宠,但为了专宠而空置后宫的,实在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样的妖孽,必须要用妖孽的词汇来描摹,什么专宠善妒都统统过时了,于是文人们别出心裁地,给了张皇后一个别致的形容。 擅夕。 沸然的物议愈演愈烈,弘治三年,所谓的“三年之忧”已过,于是一整年从头到尾,有关选妃的谏言从来不断,说好听是谏言,说难听些,梦尘私心里觉得,已近乎胁迫。更要命的是,这一年妖星频出,天象屡异,十二月底,京师地震,更是引得群情激奋,由于皇帝陛下德行无亏,是以矛头直指储嗣。 除夕之夜,陛下一个人在殿前看星星,头一回婉拒了皇后娘娘的陪伴。尽忠自然也没能上前,只好在殿里陪着娘娘,起初他还怀疑,是不是陛下与娘娘又起了什么争执,但娘娘却摇头叹息,“让他自己静静也好,有些事,旁人再怎么宽慰,终究不是感同身受的。” 尽忠也明白,陛下体寒多病,子嗣之事,其实不怨娘娘,可那些朝臣不知内情,越是力谏选妃,只怕陛下心里越是不好受。娘娘和轻兰说笑了几句,便歪在榻上,随手翻看小山似的奏疏,脸色也不算好看。 “王者,承宗庙,奉社稷,莫先于立大本,以系人心。陛下登宝三年,而前星 分卷阅读100 未耀,嗣续未广,乞遵古者天子一娶十二女之义,慎择幽闲,以充六宫,天下之事未有大于此者……” “宋仁宗嘉祐中,储副未立,其臣一月之间连章累疏。天下臣工,咸引领而望三年矣,而圣断杳然,伏望循古礼、遵时制,独奋乾刚,决去犹豫,早敕内外诸司,慎选良家女为妃嫔以充六宫……” 梦尘看到他的朱批,“立大本之言诚有理。但慎选妃嫔,未宜遽行。” 其实,他心里,是盼望有子嗣的吧。 打开下一本,竟是朝臣劝他保重身体的奏疏,“皇上圣体禀赋与先帝不同,先帝壮盛充实,殊无困倦,皇上圣质清纯,伏愿以储副继嗣为重,保养天和,调摄饮食,又,臣等侍朝之际,拱听玉音,似为微弱……” 梦尘合上奏疏,“怪不得他心情这样差。” 取了披风,梦尘走到殿外,顺着他的目光,也仰头去看浩瀚的星星,身边,小郎君问她:“朕要怎么做,才算顺应天意?” “哪有什么天意,陛下从来清醒,莫不是给文武百官说糊涂了?” 他拂开她添衣的手,“不冷。” “刚过立春,陛下体寒,还要多多保重才是。” 他却像是被这话刺到,冷了脸色,“这三年,你费尽心思,可有半分成效?保重之语,再不必提,我生来如此,不做非分之想。” 他的语气虽淡,胸口却起伏,一手扶住石栏,一手掩唇低咳,梦尘连忙为他披衣,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我费尽心思,并不是为了什么子嗣,仅仅是为了你。” 他没有接话,只问:“金氏进宫,同你说了什么?” “……家长里短的话罢了,我如常敷衍应了几声。” “不,她是让你劝我纳妃,因为张家想要一个贤德识体的女儿。”他的眼神有些古怪,“若有朝一日,他们强迫你,你会选张凤晚,还是选我?” 梦尘怔愣片刻,“他们是凤晚的双亲,可凤晚是天下的皇后,君臣有别,他们不敢强迫。” 他不明地笑了笑,“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梦尘,你能不顾一切地选我。” 梦尘与他并倚栏杆,慢慢喟叹一声,“可你知道我不会,正如我知道你不会,我看重恩情和承诺,就像你看重江山和天下,张皇后‘擅夕’,是因为只有夕阳西下的时候,帝王才会属于她。” “江山天下,”他一哂,望着绵延无尽的宫城,“我不喜欢这里。” “我也不喜欢,但,总要往前看才是,再过一个时辰,就到新年了,”梦尘轻轻吻在他的侧脸,“陛下可不能再皱眉了。” “弘治四年。”他的眉眼没有期待,只余无尽疲倦,咳得愈发急促,重重喘息几声,却忽然抬手,解开披风,漠然任其滑落。 “陛下……” “今日,我召了太医院大小御医,每一个人都告诉我,告诉朕,他们说朕至多还有二十年——梦尘,二十年于你,是什么样的?也许只是学会一个法术,也许只是一场天南地北的游玩,可这已经是我能看到的,最长的人生了。” 梦尘正蹲下捡拾披风,闻言手抖了抖,其实,就算他不说,她心里也明白,“即便如此,陛下也不该自暴自弃。” 不知是痛恨自己的羸弱,还是被她的平静所刺激,他蓦地冷笑一声,“朕从来如此,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并且不喜欢。”梦尘起身,对上他似乎失控的面目,“陛下心情不好,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我当年就问过你,我除了是太子、是皇帝以外,羸弱多病,敏感易怒,你跟着我,既无长久,也无儿女,究竟何处值得喜欢?”他的脸色很白,连笑意都极淡,“不,是我忘了,当年,你何尝是喜欢我。” 朱祐樘站立不住,眼前发黑,从出生起就如影随形的窒息感再次迫近,他扶着栏杆的纹饰缓缓滑坐,她赶紧将厚实的披风铺开,抵御地面逼人的寒气,濒死的痛苦将他压得透不过气,他下意识握住她。 梦尘拥着他,让他上身前倾,稍稍缓解困难的喘息,她知道他此刻的情绪最是脆弱,不敢再刺激,只微微叹息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每回你因为生病而发脾气,都是一副拼命把人推开的架势?”她动了动被他握紧的手腕,“可分明,你是想让我留下的。” “……” “小郎君,你真是个矛盾的人。我从前不懂,只当你讨厌我,可我如今懂了。”梦尘笑他,抬手轻抚他的发,“尽管推,我若能被推开,从此以后,再不说爱你。” 待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梦尘方小心扶他进殿,此番发作虽不算严重,但想来是近日累极了,他倚着榻,半垂的帐幔下,面容白得像缥缈云雪,歇息了良久,才有力气去沐浴洗漱,梦尘对他的洁癖无可奈何,只低声嘱咐尽忠小心伺候。 梦尘洗漱毕,坐在床边擦头发的时候,依然在想小郎君的怪脾气,莫非是她哄得不对,以至于他不给她只言片语。尽忠扶着他回来,不过显见那位皇帝陛下很不喜欢像个残废一样被扶着 分卷阅读101 ,尽忠向梦尘递来求助的眼神,梦尘略一颔首,接过宫女捧着的巾帕,挥挥手,众人便都退下。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长长披在身后,梦尘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不由更是心软,慢慢替他擦干头发,小郎君不领情,想避开,梦尘直接将宽大的巾帕覆在他脑袋上,一面揉搓一面笑,“别乱动,不擦干睡觉,明日定要头疼的,你是想被皇后关怀,还是想被朝臣关怀?” 他的眼睛被巾帕遮着,看不出神情,梦尘忽地停了手,隔着巾帕捧住他的脸,凑上他冰凉的唇,她素来热烈直白,此番却温柔含蓄,只是贴着他的唇,并没有进一步的深入,宛如一句淡淡至于无言的诉说,却有刻骨铭心的爱意。 似乎过了很久,她未动,他也未动,只是他的唇慢慢热起来,仿佛这样平静的吻渐渐不可忍受,他推开她,仍是一言不发。梦尘也不恼,笑眯眯地又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继续给他擦头发,终于移开巾帕时,他的头发已然给她揉成了一堆蓬草,梦尘噗嗤一下笑出声,慢慢给他捋顺。 “你从前,也没有说过。” 这突兀的一句话让梦尘愣了很久,终于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以后,止不住又笑了一阵,而后敛了神色,认认真真看进他的眸,“我爱你,想同你在一起。” 可是他的脸上,比起喜悦,更多的却是痛苦。 梦尘将巾帕方正叠好,“在你心里,活二十年,还是活二十一年,都是一样可悲而短暂,但是在我心里,哪怕多一天、一个时辰,我都在所不惜——你说过舍不得让我难过,可你不爱自己,是最让我难过的事。” “……” “我太难过的话,也是会哭的。” 他手上用力,她倒在他怀里,梦尘不敢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他胸口,连忙伸手微微撑着,他吻住她的唇,呼吸逐渐急促,梦尘吓得迅速滚到床榻里侧,“今天不行,你身体……” 他的眼神沉黯,恼怒地将她压在榻下,有种不管不顾的决绝,梦尘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乖得像一只小白兔,然而她与平素不同的温驯,却引来他与平素不同的凶狠。他脸色苍白,仿佛下一瞬便会昏厥,唇上亦是毫无血色,然而眸中却有两团暗火,仿佛要将什么焚成灰烬。他的喘息沉重而凌乱,身体有轻微的颤抖,神情亦恍惚,一口咬在她的肩头,脆弱,偏执,愤怒,却又切切挽留…… 陛下心情不好。 因着近来频异的天象和灾祸,陛下在自我修省的同时,不忘号召群臣一起修省——上元节假期被取消了! 尽忠暗自揣摩,陛下但凡有他们普通人的贪嗔痴怨,十有八九都与皇后娘娘有关,可是他谨慎观察了几日,从娘娘的反应看,并不像吵架的模样,可若不是吵架,陛下怎会舍得将上元节这样重要的日子,用来与朝臣议事呢。 至晚,陛下走出文华殿,尽忠不待主子提问,便习惯成自觉地回答:“娘娘近来神思困倦,今日午间方起,吃了一碗粥、半盏梅子,召直殿监李广入内,密谈近两个时辰,眼下命人煮了元宵,正等陛下回去呢。” “多话。” 尽忠乐呵呵应了一声。 元宵未好,陛下在案前看奏疏,里间,娘娘招了招手,尽忠上前,娘娘递给他一张折好的纸,“给陛下。” 尽忠很是摸不着头脑,回到外间,看了看埋首案牍的陛下,犹豫着要不要把这种闺房之乐的东西呈上,毕竟,陛下是个明君。 “拿过来。” 陛下头都没抬,却对他和娘娘的小动作洞若观火,尽忠垂首呈上,陛下搁了笔,打开一瞧,不过是娘娘随手的涂鸦,绿绿的一丛竹子,下面一只白狐狸,尽忠看得莫名,陛下却忽然撑着头,唇角悄悄勾起。 果然,无论陛下心情有多糟糕,都是招架不住娘娘的。 轻兰接过宫人送来的元宵,尽忠递了个眼色,二人退出,尽忠顺手掩了门。 朱祐樘抬眸,里间隔断处,悄悄探出一个脑袋,正笑得眉眼弯弯,“陛下好聪明,一下就猜出来了。” 竹下一妖(夭),盼君一“笑”。 “不好笑。” “那你别笑啊!”梦尘盛了两碗元宵,小郎君甚是自觉地清理了书案,方便她摆放,梦尘努了努嘴,“坐过去点,分我一半。” 他挑眉,龙椅虽宽敞,却也容不下两个人,“不分。” 梦尘索性横坐在他腿上,端起热腾腾的元宵,一勺递到他嘴边,“陛下修省了这么久,怎么越修脾气越坏?” “那别理我。” “我就不。” 他不说话了,低头吃元宵。 梦尘一勺一勺喂得很开心,可能是笑得太灿烂的缘故,小郎君终于忍不住瞪她,梦尘面不改色地开口:“别瞪我,你越瞪我,我越觉得你可爱。” “皇后吃错药了?” “我特别好奇,为什么他们都说你仁厚温和,完美无缺,听说大臣最喜欢你的一点,就是永远好脾气,”梦尘摸了摸下巴,“巧了,和我见到的 分卷阅读102 ,刚好相反。” 小郎君哼了一声,“我也好奇,素闻楼心月花魁冷艳香韵,涂山妖君清贵有仪,哪一点像你?” “我喜欢你啊。”梦尘大言不惭,“同理,小郎君也喜欢我,信任我,对不对?” “你说呢?” “每天听朝臣没完没了地聒噪什么纳妃,什么子嗣,不容易吧。”梦尘见他稍有起色的面容迅速阴沉下去,不由想笑,“你说,有这样不正经的爹娘,会生个什么混世魔王出来啊。” 他心不在焉地答:“随他是个……” 朱祐樘忽地住口。 梦尘吸溜吸溜吃元宵。 小郎君变了脸色,惊疑且犹豫,“你……” 梦尘继续吸溜吸溜吃元宵。 小郎君抓住她的手腕,“难道……” 梦尘放下空碗,拍了拍肚子,在小郎君灼灼的目光里,十分严肃,十分清冷,“你儿子被我扣下了,好好想一想对我的态度。” ☆、番外:冰雪林中著此身 ============================== (一) 直到现在,时月风还是会想念小时候的花尽雪。 从前,他的妹妹十分地惹人怜爱,笑起来就像隔壁山头的傻子,没什么烦恼,眼睛里干干净净,比涂山的水还要清澈。蹒跚学步的时候,尤其喜欢跟在老爹身后,张开手,要老爹抱,而老爹总会先俯下身,神情从温柔变为复杂的哀痛,然后,默默地,收回伸了一半的手。 花尽雪呆头呆脑地杵在原地,看着老爹离开的背影,问他:“哥哥,我闯祸了吗?” “老爹想阿娘了,我也好想阿娘。” “为什么只有我没见过阿娘?”妹妹气鼓鼓的,并不知道阿娘去世的缘由,老爹没有说,他也不愿说,“阿娘到底去了哪里?” 时月风采用了和老爹一致的回答:“藏起来了。” 后来,老爹送她去修行,其中一个同门小师妹,因有了一段摧枯拉朽的感情纠葛,在修行中不幸殒命,花尽雪虽然与之不熟,但显而易见,此事给她留下了相对深刻的印象,于是趁他下河摸鱼的间隙,特意来询问:“哥哥,到底什么是‘缘情而聚,缘情而散’?” 他反问她:“众生之中,何为妖?” “不知道。” “山石、草木、鱼虫、鸟兽、器物与人之间,是为妖。”见她皱眉苦思,他又道:“简单来说,我们和那些满地跑的狐狸,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 “笨啊!”他一手拎着鱼一手叉着腰,“因为我们有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明白吗?这是妖族存在的理由,情生则化于天地,情死则归于天地。” “……” 时月风拈了个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鱼迅速被烤熟,他随意用树枝插了,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啃,而花尽雪只望着粼粼的河水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开口道:“其实,阿娘不是藏起来了,是死了,对不对?” 鱼刺卡在喉咙,时月风咳了好几下,才勉强能说话,“对。” 那不过是骗小孩子的话,花尽雪也不是小孩子了。 “爹的妖力式微,不得不深居简出,由叔伯们代行族长之责,是不是因为阿娘的缘故?” “……对。” “他也会散吗?” 时月风沉默了很久,说:“不知道。” 不久后的师门竞技,老爹开了涂山的一处法阵为擂台,法阵之中,冰雪为桩,将对手击落于地则获胜。老爹作为涂山族长,自然要落座观战,而花尽雪作为族长的女儿,其表现必定备受瞩目,时月风甚是贴心地跑去给妹妹加油,自家妹妹一身薄薄的黄裙子,赤脚站在冰雪中,正叼着发带,低头绾髻,神情还算自信,“放心,不会给我家丢人的。” 花尽雪的对手是一位师兄,一位非常诡谲非常莫测的,师兄。 那位师兄名唤“以听”,从来不习打架之流的术法,旁门左道譬如读心、治疗一类倒颇精通,是以并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两人见礼过后,时月风观其招式,无非就是拈一个火诀,将花尽雪脚下的冰柱化去,而花尽雪立即再筑一道冰柱,稳稳立于其上,相互试探几个回合,那位师兄忽然使出一个咒,身法飘忽如闪电,却只轻轻在花尽雪肩头一点,花尽雪立即跃开,有些莫名,显然不知道方才那一招的用意。 时月风却看懂对方的出手,观心读忆。 以听对花尽雪说了一句话,时月风听不清,只看见自家妹妹的脸色刹那雪白,身形甚至晃了一晃,似乎突然失去了招架之力,恍惚之中仅仅凭本能躲避着脚下接连融化的冰柱,他看得焦急,大喊她的名字,花尽雪神游了好一会儿,仿佛终于清醒,纵身便向以听飞掠,时月风眼前顿起一片迷雾,一片幻术所特有的迷雾。 分卷阅读103 迷雾散去时,自家妹妹已愣愣摔在了地上。 这是她漫长妖生里的第一次失败,或者说,惨败。 也是唯一一次。 那一战是以听的成名之战,此后一百年,师门上下,无所不克。那一年是花尽雪的转折之年,此后一百年,销声匿迹,遁隐不出。 自家妹妹依然魂飞天外似的坐在场边,时月风赶到她身边,忽然就觉得她的衣裙太单薄,身形也太单薄,花尽雪沉默了很久,直到比赛将完,才慢慢地开口:“阿娘,是怎么死的?” 时月风先是一愣,转而大怒,“以听给你看这个?!”花尽雪记不得刚出生的事情,谁知以听竟用此种卑劣手段,扰乱她的心神而取胜,实在不齿。 “我刚刚,看见阿娘了。”花尽雪埋头于膝间,时月风看不见她的表情,“阿娘真好看。” “……” “怪不得,爹从来不肯抱我,怪不得,他每次看我的时候,都那么难过,哥哥,我害了阿娘,也害了爹,是不是?” “胡说!” “如果没有我,爹和阿娘,还有你,会过得很好。” “……胡说。” 待到竞技结束,众人散尽,老爹也走来,坐在他们身边,花尽雪没有抬头,“对不起,爹,给你丢人了。” “此番只是切磋,他虽乱你心神,却不会取你性命,”老爹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严肃,“他日,你走出涂山,独当一面时,可不会有谁手下留情。” “是,我明白。” “你们知道以听为什么赢?” 时月风冷哼一声,“胜之不武。” 老爹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又拍了拍花尽雪的肩,“有所惧则情乱,以听的幻象,照见的是你们每个人的心魔,赢不了自己,就永远赢不了以听。” 花尽雪笑了一下,“那爹呢?爹有没有心魔?” 老爹显然沉默了一瞬,“有。” “是阿娘吧。”花尽雪依然在笑,“爹爱阿娘,胜过世间的一切。” “阿雪,”老爹避开了她的诘问,“我让你跟着你师父,就是希望你修得一颗无畏之心,不为情所困,方能长命无绝。” 妖族缘情至性,而花尽雪师门修习的心法,更是将“缘情至性”运用到极致,情生则强,情死则伤。当年时月风曾私下问过老爹,世上之情,皆有尽头,不过早晚而已,以此观之,所谓强则必有弱极而伤的那一日,拜入此师门,岂非更加脆弱易散? 老爹没有回答他。 “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来要求我?” 老爹的脸色骤然一变,猛然起身,时月风毫不怀疑,倘若问这话的是他,定少不了一顿毒打,可是老爹永远舍不得动花尽雪哪怕一根头发,冷静了半晌,叹息一声道:“你的命是你阿娘换来的,所以,阿雪,爹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花尽雪低头半晌,复道:“爹,女儿想在此地闭关。” 涂山的冰雪皆非凡物,久处其中,冰雪为镜,可映心中夙愿,远非以听的雕虫小技可以相比,故而法阵之下,关押了数只恶妖,因其由幻至癫,最终失去妖力,只能被永远困住,其中凶险自不必说。时月风还来不及开口,老爹已先一步喝断她,“不可能。” 他们从未了解花尽雪。 花尽雪向法阵中心一跃而去,凌空一掌击在阵眼处,法阵闭合,除非从内破阵,否则外头的人永不能启,老爹厉声喊她的名字,然而凛凛风雪已起,花尽雪转过身,赤足单衣,拜于冰雪之上。 “不克心魔,永不回头。” 一片迷蒙之中,时月风恍惚看见有泪落于冰上,可是风狂雪骤,他不能确认。 待到风息,雪落如尘,眼前已不见了黄衣的姑娘。 (二) 卧冰覆雪,弃世百年。 时月风再次见到花尽雪,是在一场师门竞技。 大师兄以听的幻术与读心已臻化境,同辈之中鲜有对手,私下里时月风也同他切磋过几回,回回落败,此事实在惭愧,幸好以听并未借机炫耀,否则涂山的脸真要被他生生丢尽。 擂台之上,怪才以听一如既往,以奇诡之术横扫了整个师门,远近的妖族闻风而来,纷纷踊跃挑战,然后毫无悬念地落败。老爹正准备起身宣布优胜,忽而一抹杏黄的影子掠过,时月风看了又看,才确定那个烈烈立在高台上的女子,确是自己的妹妹花尽雪。 眉眼之间,已有了冰雪的沁色。 “涂山花尽雪,请赐教。” 花尽雪将以听击落于高台,亦如百年前以听将她击落于冰雪。从此时移世易,以听的神话终结,而花尽雪的传说,刚刚开头。 她自困于冰雪,久久不回,老爹自然要狠狠数落她,“是谁教的你这样妄为,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对得起……” 花尽雪第一次打断了老爹的话。 “我知道,阿娘以命换我。”她的面目已平静,那 分卷阅读104 双眸子里藏着冰雪,清凌凌,却也透着凉,“可现在活着的,是我,花尽雪。” 那一刻,时月风觉得她人如其名,从一朵不解世忧的花,变成一簇晶莹冰冷的雪。她不愿再做老爹相思的傀儡,也不愿再成为谁的遗产,天地之间,她只是那个不可摧毁的自己。 老爹沉默良久,从此以后,再不过问。 那一年,花尽雪继任妖君。 也是那一年,花尽雪再没有唤过他哥哥,而是直接唤他的名。时月风有时玩心起,死缠烂打硬要她唤一声“哥哥”,花尽雪的处理方式也十分简单有效——揍一顿了事。 虽说,日常玩闹仍与从前无异,可时月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横亘其中,将花尽雪与她周遭的一切隔了开,像是不可察觉的冰,靠近了,才感到冷意。 时运不济,她刚刚继任,地界上就出了一只颇为难缠的蜃妖,冒充人间的圣人先知,自言引渡一切悲苦,将凡人哄骗至造出的极乐幻城,趁其沉沦堕落,取其精气阳元。时月风想起她百年前的惨败,对这些造幻筑梦的妖难免心有余悸,因此自告奋勇地陪她前去降服。 “你是个姑娘家,这样的事,站在哥哥身后就好了。” 蜃妖并未将两个年轻的妖君放在眼里。 雾气聚起又散开,时月风和花尽雪回到涂山,满山的梨花开得正好,阿娘在溪水边弹琵琶,老爹在几步开外,蹲下身,替阿娘整理长长的裙裾,许是动静有些大,阿娘转过头,意外发现兄妹俩,笑着招了招手,“站那么远做什么,偷听似的。” 时月风知道是幻,可在那个瞬间,他动摇了。 漫长的岁月里,总归是有些回忆,他愿意用一切换取。 他情不自禁踏出一步,花尽雪却在原地未动,抬手间已幻化出冰弓雪箭,时月风愕然,她松手的刹那,他甚至感到弓箭离弦时的风,冰凉的,沉默的,带动她鬓边的碎发。 几步外,箭已穿透阿娘的胸膛,许是阿娘的神情和鲜血太过逼真,他失控地对身边的人吼,“花尽雪!” 老爹的面目陡然冰冷,“你杀了你阿娘。” 花尽雪的表情很平淡,语气亦平淡,“又不是第一次了,对吧。” 幻景碎裂如琉璃,他尚在恍惚,花尽雪已纵身与显形的蜃妖缠斗,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将其制伏,她踩着那只蜃妖,冰冷且跋扈,“认识一下,我是涂山的妖君,花尽雪。” 她的手上仍攥着冰雪的弓弦,有细不可察的颤抖。 时月风知道,她远非看上去那样冷淡。 花尽雪自从破阵而出,便已自悟“空境”,所谓空境,即修行者无须刻意闭关,只需阖眸便可遁入太虚混沌,精魂不为肉身所缚,乃是一种高阶的修行法门,于是在无知者眼中,花尽雪忽然孤独求败以至于懒散放纵了,每日除了打盹睡觉,似乎已无所事事,只有亲近之人方晓得,她分明是比从前更勤勉了。 只是,每每打盹之前,花尽雪总要挑一个日光绝佳处,时月风为此曾笑她返璞归真,竟找回些野兽的习气来,“冰雪里埋了一百年,总不会还怕冷,要晒太阳吧?” “正因为埋了一百年,”花尽雪的师姐递来一个嫌弃的眼神,复惆怅而感慨地望着远处打盹的小师妹,“她才比任何人都怕冷。” “我这妹妹,唯一的缺点就是犟,否则何至于如此自苦。”时月风叹了口气,“她要是觉得冷,太阳有什么用,让为兄抱抱,岂不美哉?” “你若早一百年这样想,她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早一百年? 早一百年…… 若是在那之前,若是在那个傻乎乎的花尽雪还会向老爹撒娇要抱的时候,他没有在旁边长吁短叹地怀念阿娘,而是直接蛮横地给自家妹妹一个熊抱,告诉她甭管老爹,哥哥永远罩着你,会不会,庶几能弥补老爹犯下的错呢? 可是,原来,他犯了和老爹同样的错。 一直以来,他们都忽略了花尽雪的感受,直到她一意孤行入阵,方才幡然悔悟。如今,无论他多么想改正,多么怀念那个呆头呆脑的妹妹,都已是无法挽回了。 她已不会再向他,向老爹,甚至,向任何人交心了。 世上之情,皆有尽头,不过早晚而已。 时月风想,他懂得老爹的心思了,花尽雪定然比他懂得更早。老爹将她送入此师门,为的从不是什么缘情聚散,老爹真正想让她修行的,乃是无情。 如此,便不会重蹈覆辙。 情之一字,是为无常,世人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唯有学会一副冷硬心肠,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从此生老病死,皆为无关痛痒。 时月风看向远处的花尽雪,仍是一身杏黄衣衫,仿佛一盏日光倾倒,尽数泼洒,方染就这样温暖明亮的颜色。然而,微风拂过此山,梨花簌簌落下,缀上她的裙裾,竟是白得刺目,像亘古不化的霜雪。 此心终合雪,已去莫思量。 作者有话要说: 分卷阅读105 第三章完。 ☆、月出照兮 ============================== 原来,所谓“欢喜疯了”的表情,也是能出现在小郎君清冷的脸上的。 梦尘甚至有幸看到,万事在握、不动声色惯了的人,竟也能手足无措得像个傻子,譬如他想抱她,又忽然放了手,仿佛盯着易碎的糕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弄坏了,譬如他想说些什么,然而卡了半天,只是用那副傻子一般的面容瞧着她傻笑。 忽而,他像是想到什么,笑意一僵,皱着眉望她,担忧且害怕。梦尘抿了抿笑,“陛下冷静了?可以容我发言了么?” 小郎君正经得不能再正经,“请讲。” 梦尘掰着手指,“第一,御医从不给宫妃诊脉看病,何况我也不需要,陛下的念头趁早打消,第二,刚怀上,且要等九个月呢,我问了师兄,他说是男孩,第三,我心里有数,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换孩子的命,陛下你不用那么紧张。” 她阿娘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可显而易见,老爹伤心,她也伤心。梦尘不会重蹈这样的覆辙,她知道小郎君想起了纪瑶,恐怕对生孩子一事,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小郎君谨慎而小心地问她:“我可以抱你吗?” 梦尘差点笑倒在他怀里,“当然,你还可以亲我。” 于是,小郎君温柔地吻上她的眉心。 不过,这温柔也仅仅维持了片刻。小郎君用余下的整晚,坐立不安、上蹿下跳,像是开辟鸿蒙一般,有数不尽的想法和疑惑。梦尘实在想象不出,这么一个孩子气的人,成为“父皇”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她一想到自己要给人当娘,同样是感到茫然而可怕。 小郎君在殿里踱步,步伐很有些六亲不认的意思,梦尘被他弄得头晕,便躲在床边看书,然而没过半晌,肚子忽然一热,放下卷册,便瞧见好奇心极重的皇帝陛下,正试探着抚上尚且平坦的……梦尘默了默,执着他的手往下移到小腹,“在这里。” “是人是妖?” “五岁以前,是个寻常婴孩,五岁以后,沾人血则为人,沾妖血则为灵。” “取个什么名字好?” “你问我?”梦尘白了他一眼,“你们家的取名,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太祖钦定,太宗一脉,子孙之名以‘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为序,并依火土金水木五行相生,取为第三字的偏旁。” “朱祐樘,朱厚……火字旁有什么,炎?”梦尘念了一遍,厚炎,总忍不住添上“无耻”二字……举书掩面笑了一会儿,又道:“别用太生僻的字,像你的名字,要翻好久,才晓得‘樘’是什么意思。” “你查过我的名字?” 梦尘摆摆手,“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很久以前?” “你话怎么那么多!” 小郎君在她身边坐下,笑了半晌,慢慢敛了面目,默默地开口:“坦白说,我不想让他做皇帝。” “坦白说,我也不想。”梦尘枕在他肩头,“在人间,子承父业是规矩,可在妖界,譬如我们涂山,若是后辈不想做妖君,也无妨,他喜欢绘画,便去学画,喜欢弹琴,便去学琴,总而言之,他的路,可以自己选。” “那你呢,为何做妖君?” “因为我想做一个好孩子。我不想让老爹看到,阿娘换来的我,是一个和哥哥一样,偷懒贪玩、不务正业的人。小时候,时月风经常挨打,而我连重话都没有听过一句,因为老爹舍不得,可其实,我犯错的时候,多希望他能骂我一句。” 梦尘越说,越觉得伤心,数百年来,她从未对谁说过这样掏心窝子的话,所有人见她,见到的都是涂山的花尽雪,她是族长的女儿,漂亮、厉害、完美无缺,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把她当作寻常的小猫,有风雨的时候,会给她留一扇门,有好吃的时候,会先想着留给她。 那些可笑、却又难忘的照顾。 “梦尘。” “别说话,抱我。” 朱祐樘失笑,捏了下她的耳朵,揽着她道:“嗯,抱紧了。” “夫君,今夜月亮甚圆。” 小郎君半晌没说话,梦尘扭头看他,却发现他正凝视自己,眸中已有月光的沁色,他沉吟良久,终于开了口:“我想到一个字。” “什么字?” “照。” 梦尘起身,想去架上找字典,朱祐樘见她踮着脚,觉得这动作有些危险,连忙几步上前,伸手从高处取下厚厚一本《说文解字》,翻开,递给她。 照,明也。从火,昭声。 “怎么想到这个字的?” “猜猜看?” “《诗经》里有一首诗,叫做《月出》,‘月出照兮, 分卷阅读106 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就是说,”梦尘指着自己,十分坦然,“月亮出来了,好人儿你真美,窈窕又婀娜,我想你想惨了。” 小郎君面不改色,“对。” “陛下,不假装害羞一下吗?” “唔,朕与皇后共勉。”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跟儿子说?照照啊,你这个名字,其实是父皇我当年见色起意,才选的这个字啊。” 小郎君拧起一双眉,“当然是说,照,明也,希望他承我大明宗事,为一代明君。” “……你连自己儿子都诓?” “有何不可?” 梦尘几乎笑倒,低头严肃道:“照照,你现在重新投胎还来得及。” “晚了,”小郎君替她收好书,小心将她抱回床榻,“算他倒霉。” “……” 次日午间,兴王朱祐杬前来请安,因他今年已十六岁,故而梦尘安排他偷偷相看过几回京城闺秀,温柔敦厚的朱祐杬看上了一个颇有傲气的武将之女,梦尘作为中宫皇后,自然义不容辞地负责起二人的婚事,不日便将进行亲迎之礼。 梦尘正疑心他今日来做什么,莫非是对婚礼的仪程有何不满,然而朱祐杬支吾半晌,莫名说出一句:“臣弟的婚事,没什么要紧,娘娘切莫因此累了凤体。” 累了凤体? “诸事已齐备,四天后行亲迎礼,倒也没什……”梦尘卡了卡,“是不是你皇兄同你说什么了?” “……” 梦尘扶了扶额,“他近来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不不,陛下素来宽仁温和,”朱祐杬暗想,甚至今日的心情格外好,无论早朝午朝、经筵会讲,都一副风调雨顺天下大治的气势,按说他皇兄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不知是出了什么好事,让那位清淡且低调的帝王几乎横着走,“只是陛下今日召见臣弟,嘱咐说娘娘近来繁忙,臣弟怎敢再叨扰娘娘。” 与其说是嘱咐,不如说是恫吓。 朱祐杬迅速地瞟了她一眼,大约是想找出一些“繁忙”的迹象。梦尘默了默,义正言辞地说:“话虽如此,迎娶王妃不仅是你的终生大事,也是国之大事,很不该敷衍了事。” “陛下也是如此说,所以,所以,”朱祐杬咳了一声,“后续的婚仪,陛下已谕令礼部接手,届时,将请陛下为臣弟主婚。” 她听到了什么? 皇帝主婚? 当年小郎君以太子之尊娶妃,主婚者也不过是张凤晚的爹,朱祐杬一介亲王,而且只是皇帝的异母弟,从身份、从血缘,由皇帝主婚都是不可想象的事,固然朱祐杬千好万好,可是无论梦尘怎么看,都觉得这事儿必定轰动朝野。 晚间见到小郎君,梦尘用四个字,简明扼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色令智昏。” 小郎君朱批的笔一顿,淡淡道:“也不是第一次了。” “……” “寻常女子,几时能得知有孕?” “一个月左右吧,怎么?” “下月中宫千秋节,你见到金氏,让张峦上表,自请勋号。”小郎君搁笔添茶,“委婉一点。” “张峦已是寿宁伯,还要再封?” “有勋号,方能赐予丹书铁劵,从前没什么因由,而今有了。免其二死,各免其子一死,如何?” 梦尘殷勤地给他揉肩捶背,“不会影响陛下您的圣德吗?” “所以,让他自己上表。”小郎君啜了口茶,“朕只是一个色令智昏的可怜人。” “……” 然而小郎君没有最阴险,只有更阴险,他让梦尘暗示张峦上表请封,却不告诉张家中宫有孕,下月千秋节以后,命妇朝贺一概免去,彻底隔绝梦尘与宫外的联系。许是童年的经历太惨烈,小郎君对于宫禁的肃清可谓严苛,后宫与前朝绝不能互通有无,如今,他借由此事,摆了一盘大棋,倘若外头的朝臣知晓皇后有孕,必是宫中的管理有所疏漏,才让消息得以传递。 梦尘执掌后宫至今,治下还是颇有自信的,所以眼下她更关心的并不是那些政事,而是如何顺利平安地将小照公子生下来,虽然,她在朱祐樘面前表现得成竹在胸,实则心里也没底得很,当年纪瑶生子那血淋淋的场面犹在目前,待到显怀,她便迅速召来了宫里接生的老姑姑们,虚心请教,刻苦学习。 据说,她的身形颇适合生养。 梦尘得此鼓励,再接再厉,依着老姑姑的指点,每日去东西六宫晃悠几圈,不过小照公子着实是个暴躁的脾气,日夜闹腾不说,还累得梦尘上吐下泻,可恨他亲爹一心在前朝,并不能感受她的崩溃,梦尘每每想到这里,就气得咬牙切齿,对着方采莲狠狠道:“生下他以后,不要给我抱,我怕我忍不住揍他。” 方采莲笑道:“小殿下这样闹,定是个强壮健康的孩子,当年孝穆皇太后怀着陛下的时候,可并没有这样。” “可不是,差点以为是个女娃娃,我……我听说 分卷阅读107 ,听说。” 方采莲又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她了。 梦尘望了一回天,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有些蠢。 小照公子预计在九月降生,梦尘苦苦捱到九月,老姑姑揣摩着怀象,回禀了产期当在霜降之后立冬之前,应当备一间净室以待,小郎君闻之颇为不悦,直接蛮横地吩咐在乾清宫寻一间干净暖和的屋子,理由是天冷,皇后和他儿子都不能吹风。 梦尘觉得数月间,小郎君委实蛮横得六亲不认,以至于她夜间做梦,梦到的全是那张板正得过分的脸,譬如她上树,小郎君就会在树下数落她,譬如她下河,小郎君就会在岸上批评她,譬如她蹦蹦跳跳,小郎君就会阴阴沉沉,甚至她笑得太大声,小郎君都会瞪她…… 于是,梦尘就这样被瞪醒了。 尚在揉眼睛,就听到梦里的声音对她说:“傻笑成这样,梦见什么了?” 梦尘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边人,“你谁?” 小郎君亦看了看天色,“天色还早,没睡醒再睡半刻也无妨。” “还早?”梦尘惊得瞪圆了眼,“陛下,这个时辰,您早朝都快散了罢?” 几年里,她早就习惯了起床时,身边已空空无人的状态,今日,骤然醒来看见一个大活人,说心里话,梦尘真是十二分的不适应。 “朕传了旨,昨夜偶感风寒,欲调理数日,期间暂免视朝。” 梦尘略笨拙地起身,忙忙去探他的额头,小郎君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表情有些无奈,“借口罢了,你不必这么……惊恐。” “借口?”梦尘琢磨半晌,“这四年来,你就算真的病了,也不曾耽误朝会,眼下,难道有特别严重的祸事?” “梦尘,我不仅是君王,也是你的夫君。”朱祐樘的眼神黯了黯,“显然,我不是一个好夫君。” 原是为了她? 因为姑姑们说就在这两周,所以风雪不废朝会的帝王,为了她,决定暂免前朝诸事? 梦尘慢慢靠在他肩上,低头看她与他的青丝交叠垂落,心底生起相似的柔软,“天下间,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夫君。” ☆、于彼朝阳 ============================== 皇帝抱病的第二日,就有排山倒海的问安奏章,尽忠捧入乾清宫时,娘娘睡得正沉,于是自家陛下披衣起身,迅速地批答“朕今服药,疾势暂退,卿等各安心治事”,尽忠收好以后,吩咐宫人上了汤药,压低声音道:“这是陛下用惯的方子,小臣亲自去太医院盯着的。” 待皇帝饮尽,尽忠端了药碗,悄悄掩门而去。其实,陛下想陪着娘娘是真,病了也是真,只是不愿让娘娘担心罢了。说是顺水推舟,可这样左遮右瞒,根本不利于休养。 梦尘醒来时,朱祐樘已在案前处理政事,她抱着肚子发了会儿呆,“我忽然想到,你既是装病,太医院那边怎么办?” 小郎君头都未抬,“自然打点好了。” 梦尘又想了一会儿,“其实,我这边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如果非要留下来,先约法三章,不,一章。” 他见她要起身,连忙停笔来扶,在她腰间垫好枕头,“你说。” “到时候,不许进暖阁,外面等着。”见他皱眉,梦尘抬手点在他的眉间,“里头都是婆婆妈妈,你在那里,除了让她们紧张得战战兢兢以外,没半点用处。” “……” 梦尘一手一边,想分开他纠结的眉目,笑道:“还有,我丑话说在前头,生孩子这件事,肯定会流很多血,看着吓人,实际上没什么的,要是不太顺利的话,可能会有点久,不过我尽快。” “什么叫尽快?”小郎君被她气笑,俯身吻上她,“我要你平安。” 梦尘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也希望他平安。 姑姑们对小照公子很看好,她真正担心的是他。坦白说,她更希望生产的时候,他在前朝刚刚处理完政事,就有宫人来报母子平安,而不是这样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纪瑶分娩时她在身边,那种煎熬、害怕、无力感至今记忆犹新。何况,他素有旧疾,最忌情绪不稳,昨天他第一回见到她过分严重的呕吐,尽管她反复解释此乃正常反应,他的脸色仍是不容乐观。因此,梦尘格外希望小照公子早点降生,减少他亲爹亲娘的焦虑。 叛逆的小照公子拖了十天,导致满朝文武皆以为他爹病入膏肓。 不过,朱祐樘虽然暂免视朝,奏疏却一件没落下,挑灯批阅到深夜,梦尘见他脸色实在不好,又断断续续地咳嗽,气势汹汹地没收了他的笔墨,反正这几日小郎君堪称千依百顺,她就算再穷凶极恶也无妨。 然而没能穷凶极恶太久,她闷哼一声,握紧了朱祐樘的胳膊。 清冷的帝王瞬间变了脸色。 分卷阅读108 尽忠被唤进来的时候,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娘娘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他,颇有些无奈地开口:“方姑姑。” 尽忠立刻会意,半晌的功夫,乾清宫已灯火通明,方采莲扶着娘娘入了暖阁,几位接生姑姑也赶到,很快便各自忙碌起来,尽忠帮不上忙,正无措间,忽见陛下弓身轻咳,一手握住身旁的案角,似是有些站不住,尽忠赶紧扶着陛下坐好,“陛下不必紧张,娘娘吉人天相,定能平安顺利。” 话音未落,方采莲已上前,行了一礼道:“娘娘命奴婢转告陛下,她一切都好,请陛下切莫焦急。” 尽忠连忙也帮着劝了几句,此后每隔半个时辰,方采莲都会出来说上一模一样的话,可是话虽如此,尽忠看着里间送出的浸满血色的巾帕和铜盆,心里也忍不住犯怵,陛下虽未说话,可脸色却越见苍白,一等就是数个时辰,黑夜漫长,曙色未明。 尽忠不懂妇人生产之事,可是从前宫里各位娘娘生产,大多都要疼得撕心裂肺,然而眼下,除了姑姑们的声音,他并不曾听见娘娘的声音,应该不会是痛晕过去了吧……陛下的喘息声已经不稳,掩着唇,拼命压抑着咳嗽的动静,明明周遭喧哗,却仿佛仍是怕被里间的娘娘听见。尽忠忽然醍醐灌顶,其实娘娘和陛下,都是一样的心思。 朝阳升起来的时候,暖阁内传出响亮的啼哭。 尽忠一听便乐了,“陛下你听,定是一位中气十足的小皇子。” “皇后呢?” 方采莲正推门,闻言抿了抿笑,行礼道:“娘娘平安,恭喜陛下。” 陛下揉了揉额角,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老姑姑抱了洗净的孩子出来,襁褓之中的婴孩伸脚蹬腿,干嚎得十分卖力,左右的宫人都笑,纷纷跪下道喜,有的说“恭喜陛下”,有的说“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有的说“陛下大喜”,一时间热闹得乱七八糟,红彤彤的旭日映入窗棂,不偏不倚照在小皇子身上,素来沉静的帝王不太沉静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伸手,略碰了碰婴孩的脸蛋,笑得有些孩子气。 梦尘累得够呛,正闭目养神,任由宫人收拾摆弄自己,忽然被人一把抱起,她素知小郎君的洁癖,赶紧推他道:“别,脏得很。” “疼吗?” “实话实说,还好。”暖阁中炭火旺盛,混着血与汗的味道,实在闷热且难闻,梦尘倚在他怀中,感到他胸口不稳的起伏,遂伸手抚上他的背,“你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赶紧去休息一会儿吧。” “你呢?” “先等我收拾干净,”梦尘将他往外推,“然后一家人一起补个觉。” 朱祐樘只得起身,暖阁外,自家儿子终于停止了干嚎,不过依然不安分地乱动着,显然没有休息睡觉的意思,尽忠领了御医来,仔细检查一番,直道小殿下健康有力,并无什么先天弱症,朱祐樘闻言才彻底放下心,打赏安顿诸人已毕,梦尘正披了厚厚的外袍出来。 朱祐樘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了一眼妻子,俯身将妻子打横抱在怀里,淡淡嘱咐乳母:“抱远点,别影响他母后休息。” 梦尘噗嗤一笑,“陛下,那是你亲儿子。” 小郎君将她抱回寝殿,往床里一送,自己也脱了鞋履和外袍,“这是我亲娘子。” 梦尘裹了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你明天会去上朝吗?” “你希望我去上朝吗?” “不。” “那就不去。”他揉了揉她的发,伸手掩住她的眸,“睡吧娘子。” 第二日,皇帝再次传旨晓谕诸司,朕疾虽平,但气体尚弱,更须调理数日,且免视朝。 梦尘歪在榻上,好笑地看着朱祐樘一边严肃正经地装病,一边哄着生龙活虎的儿子,画面简直是说不出的融洽和谐,“等他们知道小照公子的生辰,准要和你算账,看你卖惨能卖到几时。” 小郎君没说话,只是扬起一个笑,一个梦尘再熟悉不过的,纯良无害的笑。 如此拖延了数日,不务正业的皇帝陛下终于重新上朝,不过只字未提皇长子降生的事,等到文武群臣对圣体的康健关怀得差不多以后,才挑了良辰吉日昭告天下,皇后于九月二十四日诞下皇子。 群臣震惊。 因他们连皇后有孕都未曾听到风声,忽然一朝宣布连长子都有了,冲击力实在太大。 尚未缓过神,皇帝怀着普天同庆的心情,广泛征集诸位爱卿的太平诗赞,以及,给某某观音上香的赋,给某某老君还愿的词,给某某圣人祭拜的文,一时间满朝头昏眼花,一边焦头烂额地写,一边情词恳切地劝陛下,神仙虚妄,不可信! 从善如流的陛下在反思与自省中,稍稍收敛了形迹,群臣立即踊跃言事,积极上疏,努力让皇长子降生一事迅速翻篇,以清圣心,以明圣德。 朝堂很快恢复如常,只是,似乎,哪里不太对…… 梦尘本以为,生下小照公子,是她漫长九月煎熬的终结,没想到小照公子的战斗力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刚刚学会 分卷阅读109 走路,就满宫乱跑,几乎没有一刻能安分待在寝殿里,梦尘只得牵着他走遍宫里每个犄角旮旯,小照公子对于不能看到宫外的风景表示很愤怒,梦尘对于他让人招架不住的旺盛精力表示很愤怒,总会浮起将他打一顿的冲动,然而见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极其单纯地唤了一声“母后”,又十分没原则地想,下回再揍吧。 此外,小照公子很风流。 左一个“尽忠叔叔”,右一个“轻兰姑姑”,遇见年幼的小宫人,“哥哥”、“姐姐”叫得极其顺口,问候的方式也十分简单,要么是“姐姐今天好看”,要么是“哥哥辛苦了”,哄得乾清宫上下男女老少集体找不着北。 不过,鉴于他有个日理万机的爹,所以小照公子很晚才学会叫“父皇”,对朱祐樘甚至没有对轻兰亲厚,小郎君为此很受了一番打击,于是隔三岔五开始偷懒,要么翘掉早朝,要么暂停经筵,直奔小照公子而来,梦尘为此也很受了一番打击,“从前也不见你为我这样,陛下,做人不能这么无情。” 小照公子正像一只壁虎似的趴在他父皇身上,小郎君逗儿子逗得头都不抬,只敷衍地“唔”了一声,“从前?” “对啊!” “因为朕被你惯坏了。” “……”梦尘默了一默,“小照,咬他。” 小照公子得令,立刻蹬腿昂首,气势汹汹地在父皇胳膊上咬了一口,朱祐樘抱着儿子,坐到梦尘身边,墨色的眸子带着笑,却也很认真,“梦尘,你给了我一个家,我也想给你一个家。” 他曾许诺她朝朝暮暮,他没有忘。 梦尘心里正温情脉脉,小照公子忽然滚到她怀里,质问道:“我给母后一个岁,母后给我什么?” “……什么是一个岁?” “就是我呀。”小照公子骄傲地挺起胸脯,“一岁,和几个月。” 梦尘故作惊讶,“哎呀,小照会算术了?” “父皇六年,减父皇四年,等于……” 小照公子正苦苦思索,父皇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头,“等于两个岁。” 梦尘忍俊不禁,“陛下,你太坏了。” “不对!”小照公子有理有据地反驳,“两个岁是六年九月,现在不是九月,所以是一个岁,多一点点。” 朱祐樘严肃地颔首,“学会了。” 小照公子很得意,再接再厉地教父皇:“五年三月,我是太子,嗯,也是一个岁,多一点点。” 父皇似笑非笑地问:“你知道什么是太子?” “大儿子啊。” 梦尘给父子俩各倒了一杯水,瞪了小郎君一眼,“行了,别闹,我有正经事要说。” 小郎君将儿子抱在腿上,叮嘱道:“别闹,母后有正经事要说。” 梦尘:“……” 小照公子很疑惑,“母后说的是父皇呀。” 梦尘支颐瞧着父子俩,一个执着大杯子,一个捧着小杯子,眉眼间那股不正经的气质简直如出一辙,不由笑了半晌,“方才,小照问,你给母后一个岁,母后给你什么,对吧。” “嗯!” “给你一个妹妹,好不好?” 父子俩双双愣住。 小照公子率先嚎了一声,“好!” 朱祐樘仍是没反应过来,“又,又有了?” 梦尘笑意吟吟,“陛下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吗?” “女儿?” “是啊。”梦尘打趣道:“凭我对陛下的了解,比起小皇子,陛下会更喜欢小公主吧?” “父皇!” 小郎君亟亟起身,在儿子的抗议和哀嚎中,甚是无情地将他丢给外间的宫人,掩了门,又亟亟返回,扣住梦尘便吻下,梦尘想起几年前,板正的小郎君尚且没有这么豪放,谁知岁月流转,终于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了,天道好轮回,果然如此。 梦尘看他,他也在看她,呼吸相闻的距离,两人的眉眼离得很近,近到只剩下彼此墨色的眸,和眼中倒映的自己,朱祐樘的喘息有些不稳,他微微抵住她的额头,收拢了怀抱,说着与先前相似的话,“梦尘,我会给你一个家。” 只是彼时,梦尘并未听懂他话里的深意。 ☆、且共从容 ============================== 世上的事情总是难测,有时铁了心要求,却往往事与愿违,有时索性撒开手,却偏偏不期而至。 譬如,孩子。 长女出生于弘治七年的正月十四,因为靠近元宵节,故而得了个“小元宵”的乳名,小元宵降生不久,梦尘再度有孕,于十二月初五,生下次子朱厚炜。炜,光明也。 一年抱俩,传奇人生。 当然,传奇是要付出代价的。妖族诞育子嗣不易,梦尘生下 分卷阅读110 朱厚炜,终于功德圆满地昏过去了,醒来不仅没得到夫君的安慰,反而得来好一通气急败坏的数落。 此外,御医说朱厚炜遗传了他父皇的咳疾,体弱难养,恐难长命。 小照公子不能理解父皇母后的忧心忡忡,只觉得忽然之间,添了弟弟妹妹,兴奋得上蹿下跳更胜以往,每天都致力于教弟弟妹妹学说话,小元宵很快学会了“哥哥”,却相当抵触“姐姐”的名头,听一回哭一回,于是小照公子福至心灵,诓她是家里最小的,从“二妹”、“三弟”改口为“二弟”、“三妹”,小元宵为此眉开眼笑,颇为受用。 弘治七年,除夕夜。厚炜降生未满一月,裹着厚厚的襁褓,在暖烘烘的屋室里睡着了,小照公子牵着小元宵学走路,梦尘倚着美人榻,笑得乐不可支,“陛下,你女儿有点笨,这是她第十八回撞墙了。” 朱祐樘取了棋具回来,眉眼亦有淡淡笑意,“显而易见,她不像我。” “元宵像我。”梦尘一面帮他铺展小几,一面很感慨地看了看女儿,“我小时候也是这个德行,傻,糊涂,好欺负,不知道怎么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女子这一生,殊为不易。”小郎君将黑棋递给她,“公主之名,尤为负累。虽不至于和亲远嫁,可种种规矩礼教,样样都可憎。” “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了。”梦尘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我想让元宵弃人道,带她回涂山。” “如何弃?” “五岁以后,沾妖血,化为灵。作为代价,五岁以前的记忆,尽皆抹去,也就是说……”梦尘斟酌半晌,仍是开了口:“她若去往涂山,或许,你再也见不到她,她也不会记得你。” 朱祐樘默了良久,“值得。” 小元宵走得累了,小照公子便哄她洗漱睡觉,然后精力旺盛地凑到梦尘身边,看父皇母后对弈,父皇忖度的眉目一顿,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小照。” 小照公子立刻会意,十分狗腿地凑到父皇身边,以示亲近。 “陛下,你这什么德行?”梦尘扶额笑了半晌,正色道:“强扭的瓜不甜。” “朕觉得甜。” “英明神武的陛下,也是这样和朝臣讲道理的吗?” “朕若想讲道理,此刻不该在乾清宫,该在文华殿。” 两人一面吵嘴,一面下棋,没过几个回合,梦尘便面不改色地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我赢了。” “哦。” “陛下,你水平太差了,我胜之不武。” 朱祐樘瞟了她一眼,想从那张脸上找出一点“胜之不武”的痕迹,“我平素从不下棋,自然拙劣,明日再战。” 梦尘托腮看他,“我觉得你变了。” “何处变了?” “从小照出生,到小元宵出生,早朝、午朝、经筵,你已经躲掉好几回了,除夕夜不批奏疏,却和我闲敲棋子,那些朝臣不骂你?” “骂,骂得甚凶。” “你没点表示?” “我说,你们说得对。” “……” 小郎君抬眸而笑,“觉得我像个昏君?” “不会,你心里有数。”梦尘拿了一块糕点给颇不安分的小照公子,“就像我虽为妖君,却也没有时时待在地盘上,其实,为君为王,重要的不是亲力亲为,而是下属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垂拱而天下治,就是这个道理。” “这几年,想通了一些事。”朱祐樘怕小照公子噎到,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小照公子将啃了一半的糕点递给父皇,父皇极其自然地俯身张嘴,迅速消灭他吃不掉的食物,神情依然很板正,“从前,我想做一个好皇帝,如今,我想做一个好夫君、好父亲。”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君舍鱼乎?舍熊掌乎?” “皆不舍。” “贪心。” “过去,我不得已冷落你,以后,我都还给你。” 梦尘一笑,“看来陛下有心仪的治世能臣了。” “过了正月,朕就让谢迁和李东阳入阁,与刘健一起处理政务。” “那陛下呢?” “老妖怪,你已经许久不曾唤我‘小郎君’了。” 梦尘愣了一愣,“毕竟为人父母,这不显得我老成持重嘛。” 小郎君看向亲儿子的目光,立刻变得不甚友善起来。小照公子眨巴眨巴眼睛,道:“母后,不用在意我,父皇挺可怜的。” 朱祐樘:“……” 梦尘:“……” 弘治八年以后,皇帝视朝渐晏,鉴于皇帝陛下素来节俭寡欲,能让其沉溺后宫的罪魁祸首,自然只有张皇后,朝臣拿不住张后的把柄,一时将矛头对准了张家,外戚如何如何的议论甚嚣尘上,张氏兄弟行为固然恣意,朝臣也有夸大其词之嫌,是以小郎君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在天下人眼中,便成了“帝以后故不问。” “明明是陛下自己不问,怎么又成了因为皇后不问,小郎君,我 分卷阅读111 觉得张家有点冤。” “嗯,我会加倍对他们好的。”小郎君面不改色地捧着瓦罐,伸手去撷梅枝上的新雪,据他所言,梅雪煮茶是他年少就有的夙愿,只不过那些老夫子自然不会同意,认为太子殿下玩物丧志不务正业,类似的夙愿还有很多,譬如以槐花入饭,譬如采桂花为枕,譬如…… 梦尘看得费劲,索性爬上树,逮住一枝梅花便摇落,小郎君笑了一笑,“当心。” “一个合格的妖,是不会从树上掉下来的。” “我是说,”小郎君顿了顿,“当心我的梅树。” 梦尘手上用力,一树雪簌簌而掉,小郎君满怀满头皆是碎玉,梦尘哼了一声,“我把你用雪酿了,没准也会更好吃呢。” 小郎君也不恼,瞧着树上的夫人,“梅雪得气美人面,今春的茶,定然难忘。” “我骂你,你竟然还夸我?” “朕就是这么以德报怨。” “……” 夜来小雪初霁,银装素裹,孩子们皆已睡下,小郎君牵着梦尘,抱琴而至临溪亭,此地雪景偏佳,冷月枯树,别有一番寂寞滋味,梦尘拥毳衣炉火,铺毡对坐,小郎君横琴于膝,泠泠奏起古曲。 这是梦尘第一次听他弹琴。 “他们说你擅音律,我从前不信,如今信了。”梦尘凑上前,试着拨了拨弦,“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王维那句,‘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虽不应景,却很合情。” “前几日,朕得了杜堇先生一副《梅下横琴图》,题诗曰:‘冰花亦解高人意,不待风来落满衣’,庶几有摩诘之真意。” “你喜欢杜堇老先生的画?”梦尘呵手笑道:“他曾送我一卷《竹林七贤图》,在金陵,你要是喜欢,改天我让时月风送来。” 小郎君审慎地盯住她,“老先生凭什么将丹青赠予你?” “杜堇,成化年间屡试不第,从此弃绝科举,专攻绘事,花鸟草兽俱佳,能作飞白,这些陛下都知道,”梦尘笑吟吟地回望朱祐樘,“可是陛下不知道,老先生长住金陵,最爱去画舫楼心月,听舫主弹一支《塞上曲》。” “花尽雪。” “干嘛,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不许我们女子左右逢源?” 小郎君很愤怒,“我没有三妻四妾!” 梦尘笑倒在他怀里,无意碰到琴弦,奏满旖旎的音色,“好啦,其实是老先生见我颇通音律,就请我过府,为一些古旧的词牌更定宫商,我还顺手将老先生的词谱了曲,教给府上的歌妓,宴饮宾客时,还是很拿得出手的。老先生一高兴,又喝了几盅酒,飘飘然间,就送了我一幅画抵作酬劳。” “归我了。” “归你归你,小气。” 小郎君心情甚好,理了理衣袖,又是泠泠一曲。 或许因为世道承平,许多才子文人,科举不中以后,纷纷弃官交游,近年来书画诗文竟有些兴盛的迹象,小郎君素爱之,故而在去年选了各地的画师入京,为此被朝臣唠叨了许久,可能他们觉得君主耽于享乐,大约是要亡国。 若按此理,小郎君新近提拔入内阁的李东阳老大人,首当其冲要亡国,毕竟堂堂阁老,竟是文坛一代宗师,作为茶陵诗派的领袖人物,其主张复古的文学见地,一扫本朝素来绮丽雕绘的诗风,此外,李老大人精通书法,篆书、隶书、草书均受到热烈追捧,每日朝罢,门生群集其家,皆海内名流,谈文论艺,不涉政治。 这是怎样一个不务正业、痛心疾首的朝代,才能令书画诗篇皆焕然而新,才能催生文星熠熠如许。 梦尘打了个喷嚏。 “冷了?” “没有,可能是哪个朝臣在骂我吧。” 小郎君轻捏她的耳朵,“冷了就回去。” 近来生娃太频繁,确实是伤了元气,以至于梦尘变得畏寒又怕热,容易犯困,容易感冒,她也晓得小郎君是心疼她,但此生此夜不长好,她有些舍不得,“陛下,我觉得你比从前不解风情多了。” “……有话直说。” “抱我。” “……” “你这是什么表情,”梦尘大言不惭,“别人是近墨者黑,我是近朱者不要脸。” 小郎君看着她,低低笑出声,将她揽入怀中,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我学琴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弹给谁听。” “我小时候也从未想过,会和谁在冰雪中相拥笑谈。”梦尘朝天上一比,“冷月寒枝,陛下的琴音本该寂寞清旷,却分明温柔低回,可见陛下心里装的不是山河,不是王权,”梦尘低低问在他的耳畔,“陛下心里,藏的是什么?” 小郎君亦轻轻应在她的耳畔,“朕心里藏了一株雪,垂垂如笑,长盛无绝。” “当真长盛无绝?” “虽死生而不易。” 梦尘埋首在他身前,没吭声。她近来身体脆弱,精神也脆弱,听到“死生”从他嘴里说出来,心里竟没由来一紧,是以没有接他 分卷阅读112 的话,小郎君却以为她是困了,毕竟她如今时常疲倦,不似从前任凭雨打风吹,声音便带了一点心疼,“困了就回家。” 梦尘勾住他的脖子,“好。” 小郎君半跪着,将她整个抱起,慢慢走在幽深重叠的宫道上,梦尘窝在他身前,打了个哈欠,只觉四下里静得很,“喂,你会不会哄夫人睡觉?” 朱祐樘回忆了一下小元宵的入睡方式,猜测道:“是不是说点好听话,夫人就能入睡了?” “嗯……你姑且试一试。” 小郎君又是笑。 说起来,她最近总是能听到他的笑声。说起来,他的笑声竟分外清越好听。 “为夫资质愚钝,红尘寂寞,一朝相遇,即为夫人倾倒。可惜身无所长,若为诗人,定当斗酒百篇,以咏夫人性情,若为画师,定当挑灯泼墨,以绘夫人颜色,若为商贾,定当掷却千金,以博夫人欢笑,若为帝王……” 梦尘快睡着了。 “定当一心一意,以承夫人余生。” ☆、一晌贪欢 ============================== 满城春色,唯有永宁宫的梨花开得最好。 有诗云,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因六宫空置,故而永宁宫确是寂寞空庭,确是梨花满地,却没什么凄凉意味,小郎君踏青赏景的兴致很高,不顾梦尘的反对,吩咐宫人取来淡酒,对着夫人和满庭郁郁的花,自斟自酌得万分惬意,他的酒量没有半分长进,两盏后便已飘然,带着莫测的笑意问梦尘:“你说,是谁第一个在此种下梨树?” 梦尘环顾了一圈,摇头道:“大约是前朝哪个妃子,宫里待得久了,闲来无事,种了几株养眼,如今看着虽生机勃勃,实则活不了几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不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狐狸。”梦尘企图夺走小郎君的酒盏,“半是走兽,半是草木。” 小郎君向她伸手,“我要一株千秋万岁的梨树。” 梦尘拍开他的手,“若没有年年的修剪和栽培,如何能千秋万岁。” “那我便手植一株,此后每逢清明,殿前白梨如约而盛,恰似尘梦初醒。” 梦尘递给他一粒种子,“若要它活得长久,前十年尤为重要,陛下真的想种,可不能半途而废。” 小郎君带了些醉意,郑重地接过,然后果真在庭院中倒腾起来,因皇帝陛下近来消极怠工,所以大多时候都穿着常服,不多时那一身琥珀色的衣衫便显得灰溜溜,人也灰头土脸起来,梦尘含笑而瞧,给自己斟了一杯淡酒,玲珑的瓷杯转在指尖,泛出饱满的光亮。 她想起他小时候喝醉的那回,委屈巴巴的那句“我也讨厌你”,却其实,她不讨厌他,他也不讨厌她,她顺带想起那个小孩子肮脏落魄的模样,与眼前的少年一对比,顿觉很感慨。 就像小几上温柔的青花酒具,所谓瓷器,原本不过是土质泥胎,经过琢磨与焚烧,才能艳艳如云水,她从前见他,尚是泥胎模样,如今见他,已是好看的瓷。虽说凡间女子总喜欢夸心上人为“公子如玉”,可是在她看来,她的公子,非玉,反类瓷。 小郎君终于忙活完,满是尘土的手在她脸上一揉,“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梦尘脸上立刻脏兮兮一片,她愤怒得几乎跳脚,“你和你小时候简直一个德行!” “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德行?” “……倒,倒也是。” 小郎君莞尔。 为了庆贺小树种子入土,梦尘感到自己在江南养成的文人酸劲儿又犯了,铺纸提笔,就着满院的梨花,默写起梨花的诗词,时而皱眉凝思,时而蘸墨续笔,写了几张,才后知后觉地抬头,只见小郎君挽着袖子,正以酒代水,调墨研磨,神情一派自然,梦尘不由停了笔,带着点笑,“世人都说红袖添香,咱们竟反过来了。” “在别家,女子为男子研墨添香,在我们家,我为夫人捧砚续盏,”小郎君很正经地执着酒壶,“夫人要不要再来一杯?” 梦尘笑出声,递过酒盏,“尽日说的都是什么歪门邪道,真是可爱。” “他们才是歪门邪道。” “陛下,您从小饱读诗书,熟知经义,那些老夫子若知你说出这样的话,准要捶床大怒。”梦尘笑眯眯拍拍他的脑袋,“从来只有夫唱妇随,你可听过妇唱夫随的?” 小郎君亦拍拍她的脑袋,“诗书经义都是男人写的,老妖怪。” “我听说,凡人娶妻,都喜欢‘举案齐眉’,可我偏偏不喜欢,你想,将几案捧至眉毛那么高,恭敬呈给夫君,怎么算是相爱呢,分明是侍奉啊。凡间的男子,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也有特别的,比如我。” 小郎君撑着头,笑得极好 分卷阅读113 看,有一搭没一搭地旋着墨锭,一阵风来,梨花簌簌而落,一枚恰巧落在墨池中央,像夜间的月,心头的雪。 无端地,梦尘竟觉得老脸有些红。 虽说是淡酒,但小郎君酒品太差,未至日暮便已酩酊,鉴于他喝醉后的行径不可预测,梦尘提前将宫人支得更远些,顺便让轻兰去打发一下小照公子,让他今晚想办法打发一下弟弟妹妹,父皇母后晚些再回去。 小郎君倚在她的肩头,一边看日落,一边念着自己所作的诗文,大多是些人前说不出口的春风词笔,什么“今夕卿卿共春雪”,什么“绛烛高烧子夜阑”,什么“数声啼鸟落花前”,总之是千万不能给朝臣听见的绮丽之语,梦尘听得津津有味,得寸进尺地打趣他:“陛下还有什么未尽之言,赶紧托付给臣妾吧。” “花尽雪。” “干嘛?” “梦尘。” “干嘛?” “等等我。” 梦尘撑着头忍笑,那厢小郎君已拽住她的衣袖,顺势倒在她的怀里,枕上她的腿,梦尘扶着他的肩背,低头逗他道:“等你做什么?” “等我,等我不做皇帝。” “你不做皇帝做什么?” “涂山的女婿。” 梦尘哈哈大笑,“自甘堕落啊陛下,痛心疾首啊陛下。” 小郎君翻了个身,靠近她的怀抱,嘟嘟囔囔地抱怨:“皇帝,天下要皇帝做什么,文有文臣,武有武将,统御有宰相,要皇帝做什么?” “嗯……”梦尘想了想,“给这个四方城看门的吧。” “看门好,”小郎君笑了,“就在宫门外,建一个小亭子,立一个招牌,我吆喝,你收钱,十文到此一游,有序观赏,切莫拥挤,记得去永宁宫看一看,那里的梨花开得最好……” 梦尘笑得山响,许是自己幅度太大,小郎君恼恨地抬眼,“不许笑。” 遥遥的月光融化在春夜里,月色皎洁,梨花亦皎洁,仿佛是一树一树的月光茂盛生长,间或可闻草虫温柔的絮语,梦尘拂去小郎君鬓角颈间的落花,他折腾得倦了,闭眸睡得很安稳,唇边有淡淡笑意,想来有个轻甜的梦,譬如梦见自己去涂山当了上门女婿。 这个醒时执掌江山的人,如今却卧于美人膝头,醉倒温柔,不知归路。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照公子身为太子,终于在今年开始读书,聪明悟性更甚于他的父皇,教的东西很快就会,然而据老先生们所言,太子玩心太重,不思进取,因为他完成日常的功课以后,竟然不继续捧书钻研,而是回宫游乐。 小照对此很理直气壮:“我的功课早就完成了,为什么不能玩?” 和他父皇不同,小照的反骨简直是无所掩饰,连装个样子都不屑为之,闻此叛逆之言,朱祐樘只笑了一笑,道:“可以,但别让他们发现。” 梦尘:“……” “父皇,我觉得读书固然能明心见性,可是并非多多益善,既然皇帝要治理天下,若是连宫城都未踏出一步,怎么能治理好?他只有走进他的江山,江山才会走进他。” “读书是为学礼,帝王举止皆为世范,动静有节,方能加德教于四海。” 小照公子攥着小拳头想了半晌,摇头道:“可是,父皇,尧舜之道,最重要的不应该是礼义和教化,而是真和诚,他们没有什么先贤可以效仿,但是做人真心,待人诚心,所以大家才会喜欢他们。” 朱祐樘被儿子驳了话,却显得很愉悦,转头对梦尘道:“看,我儿子。” 小照公子灼灼地望向梦尘,“母后,尧舜后来去哪里了?是不是去天上做神仙了?” 梦尘点点头,“尧舜不仅活在史书之中,也活在人心之中。百姓的爱戴和思念,使帝王因此而不朽。” 小照公子在榻上蹬腿伸了个懒腰,“尧舜有尧舜的帝王之道,将来,我也有我自己的帝王之道。” 方采莲上前道:“陛下,娘娘,二公主醒了,嚷着要见太子殿下呢。” 小照立刻精神了,抖擞从榻上下来,向父皇母后行了个礼,得到允许后蹦蹦跳跳跟着方采莲走了,“姑姑,我不是说了,别叫她二公主,要叫三公主,不然元宵会生气的……” 梦尘目送小照走远,默默叹了一声,“你就宠他吧。” 朱祐樘理了理被儿子弄皱的衣衫,支颐望着门外,“你看他出去的样子,蹦蹦跳跳的。” “他哪一天不是蹦蹦跳跳的!” 小郎君低低笑了一声,默了半晌,眸中的情绪如悠远云水,“我没有一个好父皇,我的父皇也没有一个好父皇,说来古怪,可是在宫里,似乎永远是先君臣,后父子。” 梦尘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不知该怎样做,才算一个好父亲,可是他出生那天,我第一次抱他,忽然便有个念头。” “什么样的念头?” “我和他,永不做君臣。” 梦尘凑近他,轻轻 分卷阅读114 一吻,“你会是个好父亲的。” 不过,几个月后的一件事,让梦尘对小郎君英明神武的帝王形象,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内官监李广,给皇后娘娘请安。” 梦尘打量一番来人,笑道:“许久未见,竟不知师兄高就,从直殿监长随调任内官监掌印,还未给师兄道贺?” “臣暗自揣度,娘娘是听了前朝的事,特来兴师问罪的。” 科道交章弹劾,内官监太监李广,以丹术符水见宠,权倾中外,有富家子袁相贿赂李广,请选为驸马,于是物议沸腾,至彻宫禁。 “德清公主自幼养在太后膝下,昨日太后家人入宫,说那袁相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太后一状告到我这里,我一查才知,此事竟和师兄有关?” “娘娘既然查了,怎么只查了一半,陛下已诘责太监萧敬等人,受命选婚,却如此不谨慎,以致人言,特令黜落袁相。至于李广招权纳赂,”李广袖手而笑,“事无实据,不问。” “好,德清公主的事,我且不追究。不如师兄说说,是如何从直殿监,飞黄腾达至今的?” “娘娘体质殊异,每每有孕,臣都鞍前马后,绝无怨言,”李广索性在殿中坐下,饮了一口茶,“在娘娘看来,不值得从直殿监,调任内官监?” “这是陛下的意思?” “不然是娘娘的意思?” 因师父老人家给他下了禁咒,不得说谎,否则魂魄无存,是以这位师兄说话总是闪烁其词,避重就轻,梦尘问得有些窝火,脸色越来越冷,“既然如此,弹劾的奏章中,那句‘以丹术符水见宠,权倾中外’也是捕风捉影之词?” “不是,”李广大笑,“这句是真的。” “不可能。”梦尘默然握紧了椅侧扶手,“陛下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娘娘以为,陛下的声名,依然是弘治初年那般白璧无瑕吗?”李广一边笑一边摇头,“娘娘以为,陛下让娘娘肃清宫禁,是为了什么?娘娘确然肃清了宫禁,也障了自己的耳目,不是么?” “娘娘以为,陛下不在时,都在处理政事,为天下生民百姓计?”李广慢慢观察她的表情,“朝中谁人不知,中官李广,以烧炼斋醮见宠。只是娘娘觉得,陛下是夫君,无论如何都不会欺骗你罢了。” 梦尘想说“你撒谎”,可她知道这话有多苍白,多可笑,垂眸平静半晌,她只问出一句话:“为什么?” “先帝即位之初,也曾勤政好学,可是却渐渐相信僧侣道人,问来世,求长生,娘娘觉得是为什么?” 梦尘心中一动,“难道,先帝知道师姐是……” “先帝虽蠢,却还没有蠢得太过离谱,数十年相处,她是妖是人,还不至于分不清。娘娘觉得佛道皆荒诞,可是在凡人眼里,我们的存在,远比佛道更荒诞。” “……” “娘娘若无别的吩咐,容臣告退,误了陛下的时辰可不好。” 梦尘尚未缓过神,只默然点头,李广起身行礼,笑意依然是漫不经心,充满隔岸观火的戏谑,“其实,醉倒温柔乡的可不是陛下,而是娘娘自己。” ☆、长恨此身 ============================== “母后,你缝得像个蜈蚣!” “那又如何,再好看的衣服,到你身上,统统撑不过三天。” 小照公子扁嘴看着袖口歪七扭八的针脚,一扭头看见父皇回来,立刻告状道:“父皇,你看母后。” 父皇靠近瞧了瞧,道:“没事,你让着她些。” 小照公子哀嚎一声,栽倒在母后怀里,母后捏着他的袖口仔细看,“有那么难看?” “不不,好看,和母后一样好看。” 父皇笑了一声。 梦尘将儿子拎下榻,“行了,去找元宵玩吧,我和你父皇单独说几句。” 小照做了个鬼脸,怪腔怪调重复了一遍“单独说几句”,迈着小短腿神采奕奕地跑了。 朱祐樘拂开几案的镇尺,展开了细看,眉眼仍带着笑,“夫人临摹的是王右丞《辋川图》?” “王维诗画皆好,山水田园自成一脉,我近来翻他的文集,唯独佛理诗晦涩难解,说教多而诗意少,实在不美。” “不过正因精通佛理,笔下才有禅意,‘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维摩诘经》有云,‘观世间苦,而不恶生死;观于寂灭,而不永寂灭’,我虽不解其中深意,读之也觉安宁。” “陛下读过《维摩诘经》?” “我小时偷看佛经,被覃老内官发现,”朱祐樘点她的额,“夫人好生健忘。” “覃老内官生前最厌佛道之流,”梦尘微微垂了眸,“我记得陛下第一次同我讲起此事,曾说过,‘并非佛书荒诞,而是人心荒诞,所 分卷阅读115 以执着长生,终入歧途’。” 朱祐樘的笑意一凝,“你想说什么?” “我今天见了李广。” 朱祐樘怔了怔,摇头一哂,“我以为你是真心同我品论书画,原来是学了前朝的臣公,猜谜似的进谏良言。” “你说今日要去见内阁的先生,商议国事,这不是实话,至少不是全部的实话。” 朱祐樘将她拥入怀中,“我不该骗你。” “你真的相信凡人可以长生么?” “就算是妄念,我也想试试,”小郎君的声音很轻,“不必劝我,我不听。” “陛下,你自己也说过,帝王举止皆为世范,执迷于此,实在有损陛下的清名,甚至于四海奔竞,争相效仿。何况,李广一介内官,权势如此,未免惹天下侧目。” “我知道。” 梦尘推开他,“既然知道,又何必执着?陛下,你越来越像先帝了。” “嗯,我确实越来越理解父皇了。” “我不理解。”梦尘直直望着他,“我喜欢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你……” “朕若是不改,皇后打算因此翻脸,再也不理朕了么?”朱祐樘端详她的怒容,笑了一笑,“你在这世上活了数百年,朝堂如何,天下如何,你何尝在意?就算我真的是个昏君,只要一心一意待你,又有何妨?” “我是不在意,可我知道陛下在意,就算你如今陪我闲散度日,也并非对朝堂不闻不问,因为你知道你的承担和责任,我原以为你足够清醒,没想到……” “没想到我糊涂不堪,让你失望了。” “我不是失望,是想不通。” “朕也想不通。从前你为着社稷宗庙,劝我纳六宫,如今你为着江山百姓,劝我罢斋醮,果然是一身正气,得体有仪的皇后,”朱祐樘望向她,眼底有翻涌的墨色,“只是,你永远不同我站在一起。” “这是什么孩子气的话?难道你杀人放火,我还要两眼一抹黑,同你站在一起?” “我不曾因此而祸国乱政,也不曾谋财夺命,伤天害理,”朱祐樘冷笑,“没想到在你眼中,竟有杀人放火的罪名。” 梦尘将镇尺重重一敲,“自毁长城,愚不可及!” 话音刚落,便听外间传来哭声,梦尘和朱祐樘双双看去,小照公子抱着元宵,怯怯地立在门边,元宵虽不懂事,却晓得爹娘在吵架,趴在哥哥怀里哭得伤心,梦尘愣了一瞬,抿了抿唇,正要走上前接过女儿,朱祐樘已先她一步,抱着元宵一面哄一面朝外走,剩下自己和小照两两相看。 小照:“父皇果然更喜欢女儿,哈哈。” “哦。” “呃,父皇肯定最最喜欢母后啦。” “哼。” “小照也,也最最喜欢母后!” 梦尘牵住他,“是吗,那之前轻兰出宫嫁人,是谁抱着不撒手,哭得惨绝人寰?” 小照公子微微红了脸,“那些宫女姐姐早晚是要出宫的,过一天少一天,所以分别的时候,才更加难过。可是母后和我们不一样,母后能活很久很久,比父皇和我都要久,我不是不喜欢母后,就是,就是……” 比父皇和我都要久。 梦尘正带着小照遛弯,闻言差点在鹅卵石路上绊一跤,“不会说话就别说。” 小照拉着她走到临溪亭坐下,自己一撑小屁股,也端正坐好了,两腿悬着够不到地,神情却很认真,对比之下有点好笑。“除夕我都听见啦,父皇肯定是担心母后孤单,才让三妹妹一直陪着母后的,母后不怕。” “……”梦尘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不起啊。” “我将来要做皇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我是父皇的大儿子呢。”小照努力地伸手,也摸了摸母后的脑袋,“母后不要难过,觉得抛弃了我,小照在哪里都能活得高高兴兴的。” 梦尘搂着儿子叹了一声,“你和你父皇一样,从小就聪明。没想到越长大,反而越糊涂……” 眼见母后的怀抱越来越用力,小照公子为生存计,挣扎两下脱开,“对了,二弟弟,母后和父皇打算怎么办?” “你呢?你怎么想?” “弟弟身子弱,经常生病,如果做妖能不生病的话,就让他做妖吧,”小照公子别过头,“反正我也觉得弟弟妹妹麻烦,等送走他们,父皇和母后就只疼我一个了。” 这孩子,果然随爹。 “其实,人与妖,本没有什么区别,各有各的悲喜罢了。” “做妖也会有烦恼吗?” “妖族远没有人族兴旺繁盛,你知道为什么吗?” “父皇说过,妖族繁衍后代很不容易。” 梦尘摇了摇头,“同凡人相比,妖族没有生老病死,似乎值得羡慕。然而妖族弱肉强食,混乱无序,倘若你有幸生在所谓名门望族,或许能够得到庇护,倘若你化生于荒野,可能连三天都活不过。 分卷阅读116 但在人间,即便你生在寻常人家,也能布衣蔬食地安稳长大,因为天下有天下的律法,善恶到头,自有决断。” “我听夫子们说,父皇删去祖宗定下的很多严刑峻法,谨慎管束锦衣卫行事,每年都要过问在押狱囚,务必再审无冤,因此百姓们都喜欢他,夸他是个好皇帝。” “……” “母后,律法是为了保护弱者吗?” “律法是人心。” “咦,可是涂山也有律法,并不像母后说得那样混乱无序啊。” “涂山虽处妖界,却通人世。” 小照公子想了很久,忽然拍掌笑道:“我知道为人的好处了。” “说来听听?” “千百年里,山在变,水在变,人也随之生生死死,我们命如朝露,却有仓颉造字,于是文化典籍代代相传,圣贤虽死,犹能立言后世。也有神农尝百草,以自己短短一生换取人族的长生,我们就像这些山川,慢慢生长,慢慢变化。” “上古时代,涂山氏是强大而凶恶的妖族,几经杀伐,罕逢敌手,族长便将目光投向脆弱而渺小的人族,那时共工作乱,洪水肆虐,人族本该不堪一击,可是,却也生生不息。后来,族长甚至嫁给了一个人族的少年,那少年一无所有,却好像什么都有。” “那少年是谁?” “夏朝的君主,大禹。” “母后说过,大禹和涂山修约定盟,可是,为什么呢?” “也曾有族人问过族长,得到的回答是,”梦尘看向小照公子,笑了笑道:“因为人不可以被征服。” 在她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那个人族的少年不敬神、不惧妖,洪水无际亦不曾皱眉,后来他赢得天下,千秋万载,后世浩荡,人们还是会将立足的土地称为“禹域”,将自己的来处称为“华夏”。 “母后,你说的这个故事,像极了你和父皇。” “哪里像?” 小照公子掰着手指,“第一,母后遇见父皇的时候,父皇也是一无所有,第二,父皇和大禹一样,是涂山的女婿,也是人族的帝王,第三,母后虽然不是族长,也是大名鼎鼎的妖君,活了数百年,百炼成钢的心肠为父皇化作了绕指柔,不像吗?” “什么百炼钢绕指柔,这话谁教你的?” “听宫里的哥哥们说的。” 梦尘盯住他,“我发现你今天,讲几句话就要绕到你父皇身上。” “嘿嘿。” “好啊,你连你娘亲都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小照公子张开手,“走不动了,母后背我好不好。” 梦尘俯下身,背好小照公子,一边往回走,一边问他:“你有没有问过你父皇,为何给你取名为‘照’?” “问过啊。” “你父皇是不是说,照,明也,希望你承大明宗事,为一代明君?” “父皇说,希望我昼沐朝阳,夜观朗月,所遇皆明,此心更明。” “算他有良心。” “父皇还说,他不会逼我成为一个好皇帝,但他要求我做一个好人,如果实在愚笨,就多听话,少管事。” “哼,多听话少管事,前提是有一个清正强干的朝堂,可你看你父皇,好端端提拔李广做什么,再搞下去,朝堂非得乌烟瘴气不可。” “可是,内阁的几位老先生,也是父皇提拔的呀,昨天夫子给我唱了京里的童谣,‘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明主兴,良臣列,天下称贤相。’” “行行别唱了。” “母后,你就哄一哄父皇嘛。” “……” 在小照公子款款温柔的攻势下,梦尘屈服了,毕竟哄人这件事,她也算是熟能生巧。回到乾清宫,记仇的皇帝陛下已在窗下读书,梦尘挪到他身边,拿起他的杯子泯一口茶,“元宵呢?” “丢了。” “是吗,我去找找。”梦尘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瞧了瞧小郎君的反应,后者对上她的目光,迅速低头看书装样子,梦尘忍着笑,微微提高了声音,“我真走了啊?” 小郎君掩唇咳了几声,专心致志看书,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梦尘折回他身前,伸手掩住卷册,问道:“这一页讲了什么?” “讲女子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梦尘忍了又忍,没忍住笑,拂开这本内容独特的书卷,抵住他的额,“陛下,含沙射影非君子所为。” “我愚不可及,本也不是君子。” “谁说陛下愚不可及,真真该打。” “你。” “哎呀,那陛下就当没听过好不好,我怕疼。” “不好。” “陛下~” “不。” “夫君~” “……” “小郎君~” “好。” 梦尘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脸,“既然这样,可不准生气 分卷阅读117 了。” “我何尝生气,分明是你生我的气。” “是是,是我错了,陛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塌了我先顶着,好不好?” 本是一句戏言,然而风雨骤来,竟是一语成谶。 弘治九年二月二十五,皇二子朱厚炜薨。 据宫人所言,二皇子本是如常用膳,却忽然咳嗽不止,食物呛入咽喉,一时无法呕出,梦尘到得比御医还要快,然而她用尽办法,也只是看着孩子在自己的怀里窒息而死。 御医兵荒马乱地赶到,见到眼前的场景,唯有默然而跪。 方采莲察言观色,将御医和宫人都遣去外间候命,压低了声音问乾清宫的内官,是否已有人去禀告陛下,小内官诺诺不敢应,二皇子出了事,自然会第一时间告知陛下,可是陛下迟迟不来,他们实在不知缘故。 半个时辰过去,终于有内官气喘吁吁地赶回,跪倒在皇后面前,“娘娘,小臣先去了文华殿,宫人说陛下议事已毕,去了元辉殿,小臣匆匆赶去,却被李广李大人拦下,说陛下已经知道二皇子的事,不必再来禀报……” 元辉殿是皇帝斋醮之所,方采莲迅速瞟了皇后一眼,然而娘娘的面容极度平静,仿佛根本没听见内官的回话,方采莲只得开口询问:“尽忠呢?” “在元辉殿外,殿内,只有李大人……小臣愚笨,请娘娘示下。” 方采莲见皇后仍然沉默,便自作主张打发了小内官,本想掩门而退,让娘娘和二皇子单独相处片刻,然而娘娘忽然唤住她:“方姑姑。” “娘娘。” “她是一个好母亲,我不是。”娘娘抱着二皇子,瑟缩着低下头,“她怕儿子出意外,托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安乐堂那么恶劣的地方,尚且能养活一个孩子,为什么如今锦衣玉食,却反而留不住。” 二皇子随了陛下,先天有疾,可是却没有陛下吉人天相的命数,倘若不是正巧在进食的时候发作,必不会去得这样快。方采莲沉默了一会儿,“陛下是独子,孝穆皇太后自然全心全意,而娘娘育有三子,难免照应不暇,娘娘千万不要因此自责。” 夕阳透过惨白窗纸,照出一室艳丽。娘娘不适地别开头,像是想了很久,才终于能问出口:“元辉殿?” “也许,朝中出了什么急事……” 娘娘摇摇晃晃站起身,面目已看不出是悲戚还是冰冷,推开门,也不吩咐轿辇,径直朝元辉殿走,方采莲嘱咐了宫人料理二皇子的后事,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元辉殿很远,可是娘娘走得更快。 元辉殿外,有宫人请安,有宫人通报,也有宫人想阻拦,“娘娘,陛下吩咐了,任何人……”话音未落,娘娘已入了中庭,院中陈设法坛、香炉、幢幡等物事,方采莲第一回见到这样的阵仗,顿生荒唐之感。内殿的门关着,中官李广立在阶下,竟伸手拦下娘娘,皱眉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并未看他,冷静地开了口,“让开。” “娘娘,陛下他——” “你听不懂,是不是?” 方采莲忽然生了一种更加荒唐的错觉,她觉得皇后不像皇后,反而像君王。不知李广是不是有同样的错觉,在那个瞬间,素来傲慢无人的神色变了,默然放下手,退至一旁。 娘娘推开殿门。 ☆、风雨相欺 ============================== 帘幕深卷,宫宇寂寂。 梦尘一步步走入内殿,不知为何却生了退意,清冷的帝王弓身掩面,即便闻得外间的动静,也没有半点反应,像一块华丽而苍凉的石头,梦尘觉得分外陌生,在她记忆里,彼此很少有这种无言以对的沉默。她想了许久,终于缓缓地道:“小照和元宵来过,被我赶走了,他们问,父皇怎么还不来。”梦尘垂首,翻弄着腰间的佩玉,“我骗他们说,父皇在处理前朝的要紧事。” “对不起。” “陛下在这元辉殿中,可求得了长生的法门?” “……” “来的路上,我想起陛下曾说,会给我一个家。可是我踏进这里,只觉得满目荒唐,陛下,你不必再做夫君了,因为臣妾想要从前的那个帝王。至少,”梦尘勾了勾唇角,“他不能来的时候,确实是在处理国事。” 朱祐樘看向她,苍白面容有克制的痛意,胸膛起伏半晌,终是没忍住,低低咳嗽出声,他的嗓音比往常微弱,“梦尘,其实我……” 梦尘亦看他,等着他的解释。 朱祐樘嗫嚅良久,默然垂眸掩去神色,“我不知该怎么面对。” 梦尘几乎要笑出声,“不知该怎么面对,就让我独自面对吗?陛下,他也是你的儿子,你抱过他,他唤过你‘父皇’,我实在想不通,你于心何忍?我从前觉得陛下温柔,可我如今觉得陛下懦弱。” 分卷阅读118 朱祐樘剧烈地咳嗽,双手死死握住椅侧的扶手,透出惊心的白。 “臣妾这些年,镜花水月,大梦一场,自以为夫君出尘拔俗,却原来,到底是浊骨凡胎。” 梦尘转身向外走。 “梦,梦尘……” 梦尘背抵殿角的绘柱,咬牙挣扎良久,终究没能推门去唤宫人,狠狠折回,朱祐樘已说不出话,苍白如纸的面容疼得几乎扭曲,喘息声尖锐而急迫,双手渐渐失力垂在身侧,恍惚间,宛如噩梦重演一般,梦尘想起厚炜死前的模样,崩溃地大叫一声,蹲下身止不住地蜷缩,竟害怕得无以复加。 朱祐樘绝望地阖眸。 李广闻声破门,见到眼前的场景,一面命人传召御医,一面走到梦尘身前,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招式,浑噩中,梦尘本能地伸手格挡,腕臂之间陡然一阵剧痛。 “清醒了吗?”李广冷冷站起身,“御医来之前,只有你能救他。” 梦尘连滚带爬地起身,朱祐樘的唇色已呈窒息的青紫色,遏制不住地阵阵倒气,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的双眸紧闭,仿佛是绝望至极,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欲念。 梦尘迅速解开他的衣襟,一面扶住他,一面按压穴位,“吸气!” 朱祐樘没有任何反应,梦尘感到怀中的重量越来越沉,她近乎吼叫,“朱祐樘,吸气!” 朱祐樘的喘息声越来越刺耳,梦尘用力按压他的穴位,然而血气淤滞不出,反而加剧了他的窒息,他慢慢软倒在她怀中,梦尘低头吻上他,撬开他的唇齿,循着喉间的血腥气而去。朱祐樘猛地一震,想抬手推开她,然而却没有丝毫的气力,艰难挣扎中,一双墨瞳恍惚睁开,正对上另一双婆娑泪眼,胸口宛如被贯穿般痛极,喉间一阵腥甜,终于呕出血来。 梦尘慢慢替他顺气,外间很快传来宫人杂乱的脚步声,她迅速抬手抹去泪渍,神色渐渐冷静下来,起身行了一礼,“御医将至,臣妾不宜留此,先行告退。”说完,也不等回应,几乎是仓皇而逃。 至晚,乾清宫掌灯,御医仍在进进出出,梦尘在西间等了良久,待到扰攘暂息,才悄然召了院判钱誉,“陛下他……如何了?” 钱誉默了半晌,“近年,陛下发作甚少,龙体本有起色,可今日病情汹汹,大伤元气,臣不敢隐瞒娘娘,此番虽无性命之虞,然伤及心肺,恐……恐于寿数有损。” “知道了。” 送走钱誉,方采莲折回,娘娘正抱膝坐在榻上,屋室漆黑,方采莲欲寻火折点灯,忽见娘娘抬手一个狠狠的耳光,竟是打在自己脸上,方采莲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握住娘娘的手,“娘娘!” 黑暗中,方采莲对上那双眼,盈盈的,像是有泪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怔怔握着娘娘的手,感到一阵冰凉。 “母后!” “母后!” 听到孩子的声音,娘娘迅速拔了钗环,解了衣带,乌发披散,裙衫半敞,抹了抹眼睛,装出几分困倦神色,太子殿下和小公主一前一后闯入屋中,一左一右牵住娘娘的手,“母后,父皇病了,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呢?” “……困了。” 太子殿下来回摩挲着娘娘的手,“西间没有炭火,母后肯定冷了,元宵,我们领母后回去,好不好?” 小公主用力拽着娘娘,“元宵和哥哥,要一直陪着母后和父皇。” 娘娘缩了手,“我披头散发的,实在不成样子,不如你们好好陪着父皇……” “乾清宫里所有的宫人都被我赶走了!”太子殿下说至一半,忽然转头看了看方采莲,方采莲心领神会,俯了俯身,“奴婢告退。” 梦尘退无可退,慢吞吞起身,东间的寝殿烛火摇曳,朱祐樘倚坐在床榻上,看见她,苍白的神色一动,然而只是刹那,便移开了目光。元宵努力爬到床上,朱祐樘一面扶着她,一面替她脱鞋,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额上已是薄薄一层冷汗,元宵却浑不知情,滚在榻上宣布:“我要睡这里,父皇和母后不要难过了。” 元宵太小,既不能理解生死,也不能理解周遭微妙的氛围,小照却看出些端倪,小心翼翼地问:“母后和父皇,吵架了?” “没有。”梦尘在床边坐下,勉强挤出一个笑意。 小照又狐疑地看向父皇。 朱祐樘的手覆上她的手,“你现在不比从前,西间太冷,下回别去了。” “好。” 小照困惑地想了想,大约觉得自己想多了,于是也脱鞋上榻,照顾昏昏欲睡的元宵。梦尘见床头搁着药碗,端起尝了一口,递给朱祐樘,“不烫了,再搁就凉了。” 朱祐樘看了她一眼,接过饮尽,胸口顿时一阵翻涌,他掩唇弓身,强忍呕出的冲动,梦尘下意识抚上他的背,他摆了摆手,倚着床榻,疲倦地阖眸。 两个孩子都困了,没多久便睡得人事不知,梦尘亦是身心俱疲,本想略略打个盹,睁眼时却见月光满殿,烛火俱熄,她回头,小照和元宵盖着厚厚的被子,睡姿四仰 分卷阅读119 八叉,自己的身上也盖了被子,只是不见朱祐樘。她先是一惊,忽然便生出隐约的猜测,匆匆披了斗篷出门。 宫人皆肃穆候立在灵堂之外,梦尘便知自己没有猜错,心头竟莫名一酸。帝王孤身站在小小的棺木旁,像是被断断续续的咳嗽压得直不起身,冷清的月光斜照,愈觉一室空荡。梦尘走到他身边,默默拭去他唇上未净的血色,朱祐樘微微一怔,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然而等到开口,只是一句喑哑的“对不起。” 梦尘低着头,没说话。 朱祐樘察觉她的异样,伸手抬起她的脸,拂开她脸侧的青丝,却愕然看见一侧肿起的脸颊,掌印在月光下分外刺目,他气得连连咳嗽,眉目显出怒意,然而他的手分明颤抖而温柔地抚上那处红肿,本想说些责备的话,可是面前的女子只是倔强地盯着他,有清泪从眼角滑落,却还是绷着面容,不肯泄露丝毫脆弱。 他轻叹,心疼地将她搂在怀中,“下不为例。”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可还是很强横,“与你何干。” “我是你夫君。” 梦尘的眼泪刹那决堤。 仿佛她一直都在等这句话。 今天发生了这样多的变故,她一直在等她的夫君,可是她的夫君迟迟不来。她埋在他怀中,好像是终于有一处可避风雨的皈依,竟是控制不住一般越哭越凶,记忆中自己从未有这样失态的时刻,她死死攥着他的衣衫,哭得天昏地暗,甚至头昏脑涨地说了许多混乱的话。 她似乎还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他只是苍白着面容,死死抱着她,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只是一遍遍地道歉。 皇二子朱厚炜薨,帝甚哀,破例追封蔚王,辍朝二日。 梦尘侍奉汤药,几乎是衣不解带,然而连小照都看出了异样,悄悄问方采莲:“姑姑,你有没有觉得母后怪怪的?” “许是太子殿下多心了。” “母后越是温柔安静,我越觉得反常。她以前对父皇从不会这么……” 梦尘推门而入,小照立刻打住,笑逐颜开地请安问好,“母后去给皇祖母、太祖母请安了?” “功课做完了?” “早就做完啦。” “你妹妹呢?” “陪父皇待了一阵子,我看她左顾右盼的,就让宫人带她出去玩一会儿。”小照一面说,一面也朝外退,临走前不忘期期艾艾地回头,“母后,别生气了好不好,父皇知道错了,他很伤心的。” “我没有生气。” “小照也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 梦尘垂眸入了寝殿,将药碗搁在床头,朱祐樘倚坐而眠,锦被已滑落一半,梦尘替他拢了拢被子,放轻的动作仍是惊醒了他,默默看了她半晌,“我又睡着了?” “殿里的炭火太暖,难免昏昏沉沉。”梦尘看向窗外清冷明亮的日光,“不如臣妾陪陛下出去走走,终日闷着也不好。” “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臣妾不敢。” 朱祐樘俯身咳了数声,眸色黯了黯,“你若不记恨,必不会一口一个‘臣妾’气我。” 梦尘仍然看着窗外,只做不闻。 他忽然伸手,想抚上她的侧脸,指尖冰凉的触感刺得梦尘下意识一缩,殿里分明暖得有些窒闷,她没料到他会这样冷。根本来不及思考,梦尘已握住他正收回的手,彼此皆是一愣。 下一瞬,梦尘匆忙放开手,匆忙逃出殿外。 春寒料峭,梨花未雪,梦尘枕在掩映的枝叶间,瞧着不远处的一株树苗出神,那是他去年亲手种下,今春久久不暖,竟也颤巍巍冒了头,倔强地生长起来——倒不是天命慈悲,而是他日复一日的看顾使然。梦尘忽然生出一个荒唐念头,她疑心那小小的树苗是她夭折的孩子,生命终始如轮回,所有故去的,都将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她想起很多年前,春光冷冽而晴明,纪瑶被贬入安乐堂,四下无人的时候,少女抬起头,笑眯眯望着枝桠间卧着的猫,“妖怪大人,对不住,又让你和我搬家啦。” “你就是个傻子。” 纪瑶气鼓鼓地瞪眼,“凭什么?” “他不喜欢你,你还给他生孩子。” 纪瑶听了这话,反而笑了,“妖怪大人肯定没动过心,不然不会这样说我的。” “区别?” “难道妖怪都是这样吗,所有的事情,只有黑白两面,”纪瑶莫测地摇了摇头,“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知道那个人不好是一回事,心里喜欢那个人又是一回事。” “不还是傻?” “不是!哎呀妖怪大人怎么这样一根筋,就是,我喜欢陛下,不是因为他没有坏处,而是我念着他的好处,就能够接受他的坏处。想想人生短暂,何必纠结着过不去呢?那些怨恨,等我死了以后,再去和他清算吧。” “没听懂,不想听。” 纪瑶低下头,戳了戳自己的肚子,仿佛在对里头的小孩 分卷阅读120 子说话,“你长大以后,可千万不要学树上那只妖怪,没人会喜欢你的。” “……指桑骂槐。” “哪有。”纪瑶摆出一副天真的神情,每当她酝酿什么坏水的时候,都会摆出这种纯良无害的模样,“妖怪大人那么好看,我若是个男子,一定对大人死心塌地。” “……” 东风清冷,梦尘打了个寒战,思绪尚在飘忽,便听树下传来一声克制着怒气的呼唤。 “梦尘。” 梦尘愣了愣,“陛下怎么知道臣……” “下来。” 梦尘继续躺好,无视了树下的人,“不。” “你不比从前,眼下尚且寒冷,不要胡闹。” 倒是了解她的身体,梦尘冷哼了一声,“陛下是听李广说的?臣妾分明劝了陛下无数次,诡谲之人不可信!” 狠话刚撂下,梦尘就应景地打了个喷嚏,一时不稳,从树上翻下去,树下的人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她入怀,踉跄了两步,总算是接稳了。梦尘自知这样跌下,力道必不会轻,慌张从他怀里站起身,朱祐樘脸色更是白了一分,扶住一旁的梨树,眉头皱起,像是强忍着胸口的咳意。 “你,你管我干嘛!” 朱祐樘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说话也不客气起来,“这是什么蠢问题?” “那你又是什么蠢皇帝?”梦尘盯着他苍白的病容和虚弱欲坠的消瘦身躯,莫名生出一种气急败坏,将他抵在身后的梨树上,“病成什么样不知道吗?找我干什么,接我干什么,这会儿倒想起来管我,先前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朱祐樘看清她眼中的不解和痛色,心上骤然一紧,他情不自禁伸手,却僵硬地停在她的脸侧,正要放下,眼前横眉冷对的女子却忽然敛了锋芒,眉目透出一点哀戚,慢慢低头,主动贴上他的掌心。 他怔住。 许是这姿态太过顺从,她闭眸半晌,睁开时复是一派凶恶,朱祐樘却料不到,她的下一个动作,是捏住他的肩,狠狠吻上他的唇。他刚刚喝了药,眼下的亲吻并不甜蜜,只有一片苦涩,然而她不管不顾、照单全收,几乎是发泄似地吻他,他闭眸,轻轻拥住她。 帝王清冷而苍白的面容近在眼前,梦尘甚至看见他轻轻颤动的睫毛,微阖的眸中,有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不过一瞬,几乎像是错觉。 她知道,他不是不痛。 “我不会原谅你。” “……好。” “可是,我爱你。” ☆、休问谣诼 ============================== 弘治十年,元宵三岁的时候,已对书画展现出特殊的天赋,她生性好动,却唯独在她父皇拿出各卷名家书画的时候,能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有一回,内阁首辅李东阳给皇帝送了一卷《辛夷图》,乃是他的至交好友沈周所绘,另附一卷沈周学生的画作《云山卷》,元宵坐在父皇怀里看得认真,忽念出《云山卷》角落的署名。 “文徵明。” 朱祐樘一怔,元宵又指着《辛夷图》,朗朗地念:“沈周。” 近年文风炽盛,才子学士辈出,书帖画卷颇多佳作,风格亦各成流派,元宵只要看过一卷,便能在众多作品中辨认出同属一人的作品,朱祐樘俯身问女儿:“元宵想学丹青?” “父皇教我。” 朱祐樘的笑意一凝,许是想到女儿的未来,“父皇教的不好,让母后教你,好不好?” 元宵蹭蹭窜到梦尘怀里,梦尘被她惹得停下笔,元宵撇了撇嘴,“母后在临摹父皇的字,肯定没有父皇厉害。” “教你也够用了。” 元宵动作太快,带乱了几案的纸墨和一旁叠好的奏疏,梦尘将她抱到一边,正要合起奏疏,却瞥见其上“太监李广有大罪八”一句,目光不由顿住,“一,诳陛下以烧炼之名而进不经之药,二,为皇太子立寄坛之名……”见朱祐樘收拾好画卷而来,连忙掩起奏疏,摞齐摆好。 “在看什么?” 梦尘理了理散落的宣纸,“没什么。” 话音刚落,宫外传来一阵喧哗,元宵听见就要往外跑,梦尘跟在她身后,只见乾清宫前开阔的空地上,小照竟负弓骑马而来,风风火火,横行无忌,远处一众宫人追得气喘吁吁,连声唤着“太子殿下”。 小照勒住缰绳,元宵已撒开手跑去,“皇兄!我也要!” 梦尘瞪了他一眼,小照大笑,在马背上行了个礼,“父皇,母后。” “解释一下这匹马?” “儿臣近日学习骑射,被赞有将军之气,可是父皇和母后总是不来看,儿臣思来想去,不如索性骑到这里,让父皇和母后好好夸一夸。” “宫城禁地,驰骋纵马,”朱祐樘淡淡一笑,“下 分卷阅读121 不为例。” “遵命!” 小照抱起元宵,一手护着她,一手执辔,慢慢策马而行,元宵坐在马上,只觉眼前一片开阔,兴奋地比划着小手,“皇兄你看!你看那边!还有那边!” 梦尘看了看周遭围观的宫人,有些犹豫要不要维护一下太子殿下得体的形象,脚下刚刚上前一步,已被身边的人握住手腕,“没关系。” 梦尘转头看他,而他只是带着淡淡笑意,望向不远处的一双儿女,男孩鲜衣怒马,恣意明亮,引着妹妹的手,挽弓搭箭,对准了角落水缸上的铜环,女孩大咧咧地坐在马上,笑声是不加掩饰的好听,虽然身在这个四方的小城,两个孩子的眉眼却无半分阴翳,仿佛是两只自由的鸟雀,任意西东,无所拘束。 似乎是很多年前,在某个夜阑如梦的时刻,他在她耳边说,自小,他们教他,太子举止皆要合仪,读圣贤书,听忠臣言,能文能武,方有天下,可他从来多病,不能骑骏马,挽长弓,也不想要百炼成钢的心肠。 那时候的他抬手,沿着四方的窗比了一圈,说:“我明知走不出这个框,可心里,始终都盼着。” 少年仍是一身病骨,站在无穷无尽的殿宇之中,从太子到帝王,他的一生是可预见的循规蹈矩,而他却没有因为朝臣的汹汹良言,将自己的儿女推向古已有之的覆辙,此刻,他看着两个跳脱的孩子,像是看着两个未完的自我。 原来,这就是“永不做君臣”。 他确实给了她一个家,一个寻常至极的家。没有妃妾,没有阴谋,只有一夫一妻,一儿一女,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马背颠簸,元宵很快就累了,下了马就不肯挪脚,小照立刻俯身背她,晃悠悠地走来,尽忠上前低声禀道:“陛下,内阁几位大人已到了。” 梦尘顺口问了一句:“有事?” “我来答!”小照积极地响应,朗朗道:“洪武二十六年,太祖仿《唐六典》敕修《诸司职掌》,然而年岁日久,卷册散佚,英宗天顺二年、成化六年、成化十年,先后有朝臣奏请重修,但是修书浩荡繁琐,非天下大治而不能为也……” 朱祐樘拍拍他的脑袋,“挑重点。” “重点就是,父皇要集天下英才,重修此书,而且不仅是记录典章制度,还要增订文书、赋税、户役、天文、历法、习俗等类,传以万世而不朽也!” 朱祐樘默默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梦尘听得凌乱,“所以,内阁的那几位,到底是来干嘛的?” “哎呀。”小照愣了一愣,忍不住笑起来,“自然是请父皇亲断宸衷,赐以名目咯。” 这部由皇帝赐名,据说要“传以万世”的巨作,名之曰《大明会典》。 梦尘忽然又想起一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认不认识中官李广?” “认识啊,父皇很器重他。”小照疑惑地看她,“可是我没和他说过话,母后有什么事,直接问父皇不是更好?” “没什么事,带你妹妹回去休息吧。” 梦尘不想再关心前朝诸事,然而今年实在是多事之秋,文官一面弹劾李广,一面修撰会典,三月伊始,张家又出了事。 朱祐樘对张家可谓仁至义尽,去年九月,张家两兄弟和同为外戚的周家,为了争抢田庄土地,在京城聚众斗殴,伤了皇家体面不说,梦尘也因此被太皇太后唤去,挨了好一通数落,太皇太后自然护着周家,梦尘却不敢太过维护张家,毕竟皇帝以孝治天下的美名,不能坏在她这个皇后身上。 今年正月,张凤晚的母亲金氏受封昌国太夫人,历来封“太夫人”,皆是母凭子贵,然而金氏的封号却是随了亡夫“昌国公”的爵号,金氏携二子入宫谢恩,皇帝因赐内宴,梦尘每每看到张氏兄弟倨傲的态度,都会立刻想起张凤晚那句“为父兄所困,为家族所累”的无声呐喊,纵然妹妹已是皇后之尊,两兄弟仍时时透露出理所当然、颐指气使的神色,不难想象张凤晚从前的日子有多煎熬。 席间,金氏多喝了两杯酒,告退离席,朱祐樘递给梦尘一个眼色,示意她跟上,梦尘以为他是怕金氏不胜酒力,让老人家磕了碰了不好,便也陪同离去。然而事实证明,老人家喝了酒,神采反而越发好,拽着梦尘絮絮叨叨,总归是让她照顾照顾两个兄弟,说辞数年如一日。 梦尘听得不耐,趁金氏更衣,悄悄想要溜回去,宫人却说陛下独召侯爷游览南宫,梦尘心下起疑,便朝南宫的方向走,不久便望见前方的小亭似有人影,正是朱祐樘和凤晚的长兄张鹤龄,左右宫人皆远远避开,阵仗颇为奇怪。 亭中两人一站一跪,隔了不近的距离,梦尘都能感到帝王不怒自威的清冷气场,不知道和张鹤龄说了什么,后者免冠而跪,以首触地,显然是畏惧到无以复加,梦尘忽然懂得朱祐樘支开她的缘故。 他不想让她为难。 张家得寸进尺,可她碍着张凤晚的恩情,若是一朝翻脸,难免显得薄情善变,这些年朱祐樘对张家异乎寻常地纵容,以至于有损他为君的清名, 分卷阅读122 此亦是梦尘所不愿见。朱祐樘体谅她的左右为难,所以在敲打张家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她。 自那以后,张家确实收敛了不少。 三月内庭宴,朱祐樘离席更衣,张鹤龄趁空和小照闲聊几句,梦尘则聚精会神地将元宵按在座位上吃饭,小丫头左顾右盼很不安分,弄得梦尘十分头大,正好言好语地哄劝,忽听一声大喝:“张鹤龄无人臣礼,对陛下大不敬。” 梦尘愕然抬头,只见张鹤龄拿着皇帝的冠冕,确实是僭越至极的举动,可是他的表情,大约和其他人一样茫然。 方才大喝的内官肃容跪在堂前,“娘娘,寿宁侯张鹤龄酒醉失仪,欲戴帝冠,甚至于窥视御帷,在场诸人,皆可为臣证明。” 梦尘认出那内官是乾清宫的长随,何鼎。 这是什么情况? 当着皇后,状告她的兄长? 张鹤龄总算反应过来,酒醒了一大半,赶忙将冠冕放回,慌张跪下申辩:“妹妹,不,皇后娘娘,臣冤枉,真的冤枉,我就是看它快掉了,顺手接了一下,绝不是要戴上啊!” 小照接了一句道:“可你确实窥探内殿。” “太子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臣真的只是吃多了酒,拿了陛下的冠冕,想找找陛下在哪儿,下意识就往内殿看了两眼……” “放肆!”小照怒了,“你是什么人,也配找我父皇!” “是是是,殿下教训得是,臣有错,臣有罪,可是罪不至此,娘娘,莫听那个阉人胡言乱语,他攀诬臣……” 这回连梦尘都忍无可忍,“闭嘴。” 张鹤龄期期艾艾,“妹妹……” 梦尘扶了扶额,固然她很想摆出妖君的面孔,可实在与张凤晚在父兄面前的形象相差太多,只得按下火气,细细想了一遍首尾,问道:“陛下的冠冕,平白无故怎会掉落?” “臣也不知道啊!” 梦尘再次扶了扶额,询问侍宴宫人,除了何鼎,皆言并未注意,忽而元宵扯了扯她的袖口,梦尘俯下身,元宵握着小拳头凑近她耳边,“母后,我看见啦,那个内官叔叔的脚动了一下,父皇的冠冕就掉了。” 难道是何鼎陷害张鹤龄? 堂下跪着的两人,一为低阶内官,一为外戚勋贵,一个正气浩然,一个颓唐不堪,倘若非要挑出撒谎的那个,梦尘私心里也更倾向于惹是生非的张鹤龄。可若是何鼎故意设局,似乎就能解释,为何他敢当着皇后状告其兄了。 他不是指望皇后给兄长定罪,恰恰相反,他是指望皇后一如既往“维护”家人——既然连大不敬的名头都抬出来了,皇后再着意维护,未免就显得是非不分。 梦尘尚在沉吟,朱祐樘已回来,见到眼前的阵仗,脚步先是一顿,而后三步并作两步扶起请安行礼的她,直接无视了堂下的人,“怎么了?” “陛下,”梦尘气鼓鼓地抬眼,“何鼎攀诬我兄长,无人臣礼!” 张鹤龄一愣,立刻喜出望外,“是啊陛下,请您替臣和妹妹做主。” 朱祐樘微微皱眉,然而只是一瞬,便从善如流地颔首,对张鹤龄道:“起来。” 张鹤龄道了声谢,起身的架势格外得意洋洋,顺便鄙夷地瞟了一眼何鼎,何鼎依然目不斜视,跪得笔直,“寿宁侯僭越,恳请陛下圣断。” 朱祐樘仍执着梦尘的手,梦尘听了何鼎的话,用力甩开他,偏过身嘟囔道:“一个小小内官也敢欺负我们张家了,罢了,许是臣妾失德,今日就下堂求去,再不碍陛下的眼。” 朱祐樘淡淡一笑,“皇后为朕佳配,岂敢须臾放之。”说罢,像是为了哄她一般,重又小心握住她的手,清冷的面目看向何鼎,“带下去。” 满殿宫人,连尽忠都怔了一怔,虽然他知道皇帝陛下素来护短,可是眼下的情形,连审问都不审问,直接赦了张鹤龄,押了何鼎,似乎,格外,不分青红皂白了些……不过这些念头,尽忠也只敢偷偷一想,他迅速招呼宫人上前,何鼎还是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从容不迫地磕了个头,自觉起身退出。 朱祐樘携梦尘入了内殿,眉眼有几分无奈,“究竟发生何事?” 梦尘却定定看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信我?” “你以前,从不说这样的话。” “……” 朱祐樘掩唇低咳,竟像有些赌气似的,轻轻枕在她的肩头,“别这样说话,离我太远了。” 梦尘身形有些僵,她伸出食指,将他的脑袋推回去,正经地说起方才事情的始末,朱祐樘一言不发地听完,面色有些沉。 “我知道何鼎在给我下套,我也知道张鹤龄那种人不值得维护,可是,这一次,我还是站在他那边,又为难你了。” “我岂不知道你?”朱祐樘轻捏她的耳朵,“老妖怪维护的,是心里的道。” “何鼎认定张家有罪,奈何陛下纵容,于是他为了伸张所谓正义,选择了非正义的手段,这是他的立场。可是在我看来,哪怕张鹤龄恶贯满盈,也不能 分卷阅读123 被不明不白地诬陷定罪。”梦尘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目光,“我爹教过我,执律者最忌讳的念头,就是觉得自己在替天行道。” 朱祐樘颔首,“我明白,你放心……”话未说完,身边的女子忽然倾身而来,温软的唇吻上他,朱祐樘怔然,只见半开的轩窗外,日光晴暖,和风吹入,纷纷然的花瓣如雪飞散,些许坠落在她的衣衫,莫名地,生出一点恍惚。 他深悉她淋漓磊落的性子,但凡心热情动,从无忸怩掩饰,可此番猝不及防,他却没想出是为哪般。自从厚炜去世,她与他之间,仿佛总是隔着什么,不再有这样热烈的缠绵,朱祐樘凝望她的眉眼,竟有几分从前的熟悉。 “朱祐樘。” “怎么?” 梦尘疑惑地打量他,“是不是无论我做了什么荒唐事,你都会两眼一抹黑地信我?” “你不会做荒唐事。” “万一呢?譬如我杀人放火,为祸一方?” “会吧。”他笑了一笑,“毕竟我这个人,没什么原则。” 梦尘转过头,装作欣赏窗外的花树,她这样问,是因为她想起李广,想起厚炜。她知道他荒唐,天下人都知道他荒唐,她痛心他的清名美誉,痛恨他的执迷不悟,她没法像他一样,拥有陪伴对方一路走到黑的孤勇。 他又是凭何断定,她不会做荒唐事呢。 她也曾相信,他不会做荒唐事,可近年来,李广又是起高楼,又是兴斋醮,她忽然就不确定了。梦尘沉默良久,想起他曾说,她陋于知人心,不由叹了一声,揉了揉脑袋,“人心,真的是很复杂啊……” “今日是怎么了,前一瞬间还投怀送抱,下一须臾就参禅悟道?” 梦尘没有接下他的笑语,问道:“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朱祐樘的神色有片刻的黯淡,“张鹤龄,虽有过失,却属无心,朕不会究问。至于何鼎……” “下锦衣卫狱!”小照跑进来,眉开眼笑地窝进梦尘怀里,“这些年,但凡有朝臣捏造母后和张家的坏话,父皇不都是直接丢进牢里,第二天再放出……唔……” 梦尘瞪了一眼朱祐樘,拿开他的手,盯着小照问:“直接丢进牢里?” “对啊,上回有个朝臣说母后专宠善妒,父皇也直接丢进牢里的,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嘛,昨天谢迁老大人还跟我说,他们私下里写了一首打油诗,‘娶妻张皇后,明君也忧愁。信口莫开河,大牢一日游。’” 梦尘:“谢迁整日都在教你什么啊?” “因为我提前完成了三天的功课,谢老大人说好要奖励我的,而且他说,唔,他讲的这些是有深意的,让我用心体会。” 小照虽聪明,但性情跳脱,最厌烦仁孝礼义那一套,寻常的夫子实在招架不住他,因为谢迁尤善“侃侃”,所以被委以重任,而谢迁也确实不负所望,在驯服东宫方面,颇有成效。 梦尘狐疑地看着儿子,“深意是?” 小照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我想起来了,老大人说,所谓明主仁君,也是凡夫俗子,谁都会犯错,何况皇帝手握天下权,生杀予夺,一念之间,唯有虚心克己,才能接近于‘圣’,这么多年,无论朝臣说母后什么,父皇从来不听,但是朝臣依然前赴后继地谏言,因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关起来一天,这就是父皇的仁心了,为君不凌臣,为臣不惧君,君臣做到这个份上,可谓四海天下之幸也。” 梦尘听罢默然,正触动心念,朱祐樘已伸手抚上小照的额头,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说得好,那就把何鼎关起来吧。” ☆、听唱竹枝 ============================== 何鼎一事的发展,迅速超乎了预料。 原本,按照惯例,何鼎会和朝臣一样,得到锦衣卫狱一日游的警告,然而还未等何鼎出来,朝臣已递来厚厚的奏章,情词恳切几乎声泪俱下,梦尘本已很少过问前朝事,不过见朱祐樘脸色实在难看,未免多问了一句,朱祐樘递给她几本奏章,打开看去,竟都是为何鼎求情的。 “户部尚书周经奏,内官何鼎因建言得罪,下锦衣卫狱,臣等不知鼎所言何事,意必言过讦直……天下之人将从此以言为讳,怨归人主,载之史册,遗恨后世……” “礼部主事李昆奏,内官何鼎因言下狱,鼎,近臣也,而直言之祸如此,况疏远者乎?万一事有关于庙社机密者,谁敢复冒危履险为陛下极言之乎?乞曲宥何鼎之狂直,宗社无疆之幸也……” “吏部办事进士吴宗周奏,鼎所言,臣不知其何事,原其心,无非为陛下社稷计耳,乞赦之,以养直臣之气……” 虽然朝臣一概装聋作哑,仿佛不知何鼎因何而得罪,但此类义愤填膺的汹汹文辞,只有在涉及“万恶的外戚张家”时才能得见,而且声势之浩大 分卷阅读124 ,六部无一幸免,若仅仅是言官便也罢了,可是户部礼部这些职权非关谏言者,竟也慷慨上疏,何鼎在前朝的声望和人缘,未免太好了些。 朱祐樘显然和她想的一样,在奏疏的末尾,御批的红字格外醒目,“尔辈职居大臣,所掌者,钱谷民瘼重事,当言者不言,却妄言引救,甚昧大体。” 内官内廷事,已被外朝所知。 她分明叮嘱了张鹤龄,此事不得与外人道,而且张鹤龄才被朱祐樘敲打过,近来还算本分,想来也不敢兴风作浪,何况,何鼎一事,说出去,总归是张家无礼失敬,张鹤龄虽然骄横,却也不傻。 如果不是张鹤龄所言,事流于外,意味着宫禁有失,皇后掌内廷事,说白了,是她的疏忽和失职。 梦尘默默放下奏疏,默默道:“臣妾失职,请陛下责罚。” 朱祐樘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梦尘你累不累?非要和我这么说话吗?” 梦尘说得太过顺口,并非刻意气他,是以听他这样诘问,一时间也愣住了,抬头看他,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在她眼里,竟已是先为君王,后为夫君,“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朱祐樘看懂她的愕然,得知她并非刻意,眉目反而更添悲哀,揉了揉额角,低声道:“我情绪不好,对不起。” 梦尘再一次怔住。 他从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不管有理还是无理,他大可冷淡地同她生气,反正她一定会捧着笑脸哄他,这样客气的道歉,她第一次听到。 厚炜去世已一年,她并非没有努力,可是无论怎样尝试,她都很难摆出从前那般嬉皮笑脸的面目,她心里清楚,如今她对他的模样,就像老爹对她的模样,将所爱的离世嫁祸于另一个所爱,明明不想这样,却总不找到理由说服自己放下。 梦尘将奏疏推回给他,笑了笑,“我这些年过得太安稳,放松了对宫人的管束,以至于内外相通到了如此地步,实在有愧,陛下务必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宫禁容易肃清,何鼎之事却难揭过,因为何鼎为人耿介忠直,为他请愿的官员竟至数百人,张家再一次处于风口浪尖,张鹤龄缩头不出,金氏频频入宫“看望”女儿,至于目的,则是希望皇帝纳妃——据说张氏一族有位美人刚刚及笄。 梦尘起先一头雾水,打听后才晓得,因为皇帝面对着朝廷半壁江山的声讨,依然无动于衷,拒绝释放何鼎,汹汹怨气从张家一路烧到皇后,朝臣一致认为,是皇后蛊惑君王,才导致皇帝偏听偏信——朝臣惯于将罪责推给女子小人,却鲜少深思朱祐樘的心意,譬如此次何鼎一事,内阁几位老大人尽皆缄默,除了劝皇帝不要降罪于诸官,并无其他表示,终归他们伴君日久,深知皇帝的底线是内外勾连,互通消息,此番态度强硬,并不是因为皇后或张家。 但是金氏慌不择路,一面觉得女儿惹了众怒,一面又舍不得张家的荣华,竟想出纳妃这样的馊主意,果然,张家企图再送一女入宫的举动,无异于烈火烹油,朝堂上每日的议题除了张家还是张家,何鼎不释,决不罢休。 何鼎这个烫手山芋,被扔给了李广,李广身为本朝头号奸臣,自然没让众人失望——何鼎被狱中杖杀。 “扬汤止沸,虽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却有效,迅速。”李广笑得毫无愧色,“小师妹有事不问陛下,偏来问我,臣实在受宠若惊。” “何鼎罪不至死。” “何鼎是自尽,那些正人君子不信,偏觉得我虐待他。”李广掸了掸袖,“这世上总有些人,临死还要蹭旁人一身腥,无趣。” “自尽?” “说好听点,也算以身报国,毕竟张家和李广,乃是本朝不容姑息的大奸大恶,他这一死,确实让我们有点为难。”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李广大笑,“我是臣,所作所为,皆是奉命,娘娘这话,不如留着给陛下。” “他的说辞,我不信。”梦尘轻扣几案,“我从前觉得是你蛊惑于他……” “就像朝臣觉得是娘娘蛊惑于陛下一样?” “对。”梦尘直言不讳地承认,“但是我越想越莫名,什么斋醮长生,一定是谎言,他把何鼎交给你,绝不是因为宠信,而是某些别的缘由。” “不管是什么缘由,人已经死透了,那些朝臣也吵不出任何结果了。” 梦尘看了他一眼,“未必,兴许能借此将你赶出去。” “是吗,可是臣怎么听说,今日朝堂上,有个翰林院的从七品小官,直言君后分主阴阳,如今阴盛阳衰,乃是陛下惑容色,惧内妻的缘故?而且,那小官还引用了春秋战国事,伯姬嫁于纪国,其妹叔姬为媵,陛下已有一妻两妾,奈何还要再纳张家女为妃?” 明知是骂自己,梦尘仍忍不住抿唇,“一妻两妾……” “张皇后为妻,张鹤龄、张延龄为妾,实在是妙语。可惜这妙语,只能在锦衣卫诏狱里,说给狱卒听了——不过,我瞧他们也挺喜欢诏狱一日游的,出 分卷阅读125 来以后,各个都有清正敢谏的美名,划算得很。” 梦尘扶额,“眼下这情势,很不该再护短。” 李广笑得莫测,“娘娘觉得陛下是护短?” “不是?” 李广摸了摸下巴,“从前在师门,我依稀听闻,涂山族长有意将女儿嫁给一个什么什么神君来着?依稀是等小师妹修成天狐,就要……” “陈年往事,提他做什么。” “娘娘和陛下情深意长,族长那边,又该如何交待?” “投戈欺神,仗剑逼佛,不可回也。” 李广悠然鼓了鼓掌,“那敢问娘娘烈性至此,是为了护短?” “不是。”梦尘默了一瞬,“只为证此心清白分明。” 李广笑了一声,“娘娘自己想得清楚,可惜啊,就是陋于知人心。” 梦尘一双手慢慢握紧,“那天,元辉殿中,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娘娘是想问,陛下在做什么吧?”李广云淡风轻地抬眼看她,“病了,昏了,快死了,就这么简单。” “你……” “我但凡有一句谎话,都不能好端端站在这里。”李广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笑容带着惯常的冷酷和残忍,“人心皆是血肉,陛下也不例外。只是,那时他病得厉害,若真的赶来,到底是他安慰娘娘,还是娘娘照顾他呢?满宫上下,是顾着二皇子的后事呢,还是顾着皇帝的病情呢?” “……” “娘娘那天,又和陛下说了什么?” “……” “的确,我和陛下有事瞒着娘娘,难道娘娘就没有什么事瞒着陛下吗?”李广袖手,自嘲般一笑,“说到底,每个人都有秘密罢了。” “出去。” 李广转身。 “师兄。” 李广顿住脚。 “……谢谢。” “不必。臣今天说的话,陛下宁死都不会想让娘娘知道,娘娘还是装作不知的好。” 方采莲守在外间,送走了内官李广,本想进去侍候,却觉得娘娘神色有异,只是倚着窗,默默掉眼泪,方采莲立刻懂了娘娘的心思,遂立在门口,没有再上前。娘娘今日出神格外久,直到日暮斜照,才将目光收回,却又落在几案搁置的团扇上,在昏黄的夕色里,娘娘忽然掩面。 方采莲知道那柄团扇。 那是前年夏日,陛下拗不过太子殿下,亲手所绘的扇面,按照小殿下的要求,绘了一只九尾的白狐,九尾舒卷宛如羽翼,其下庇护着三只玉雪可爱的小狐狸,画成,太子殿下兴奋地举着扇,给她和尽忠看,“方姑姑,好看吗?” “好看。” “尽忠叔叔,好看吗?” “这是皇后娘娘和三位小殿下?怎么没有陛下?” 太子殿下闻言,立刻仔细瞧了一番,像是才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娘娘在窗边含笑支颐,望着相对而坐的陛下,“有,他是树。” 扇面上,白狐确实是倚在一株梨树旁,梨树茂盛广阔,花开如云雪,像是巨大的伞盖温柔覆下。 再回神,只有娘娘独自坐在晚霞里。 方采莲知道,近来前朝事多,直到暮色消失殆尽,陛下才回宫,神色几分疲惫,望了眼已经熄灯的内间,“皇后睡下了?” “是。” 皇帝略一颔首,吩咐尽忠:“收拾一下。” 这话的意思是,皇帝要与皇后分屋而睡。一年里,帝后养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皇帝身体不好的时候,就会在乾清宫另辟一间,以免夜半咳嗽,扰了皇后清梦,若在从前,皇后定不会同意,可是似乎在二皇子去世以后,皇后就不再反对,尤其是二皇子刚刚去世那段时间,方采莲觉得皇后很怕听见皇帝的咳嗽声,因为二皇子在皇后怀中窒息而死的时候,皇后的神情也是如此。 娘娘不想让陛下看见她杯弓蛇影的一面,那种掩饰不住的惊恐和惶然无疑会伤了陛下,而陛下也不再给娘娘看他体弱多病的样子。可是陛下不在的时候,娘娘分明是彻夜难眠,枯坐整晚。虽说平日里,两人的神色看不出什么隔阂或芥蒂,可是方采莲觉得,陛下与娘娘,皆是自欺欺人而已。 陛下素来是个观人于微的君主,方采莲的表情自然瞒不过他,是以脚步一顿,皱眉问道:“怎么了?” 方采莲只得如实答,“娘娘今日召了李大人,应是想二皇子了。” 她说得很委婉,毕竟元辉殿之事始终是帝后解不开的结,从那以后,娘娘不再关心前朝,对李广更是敬而远之,这是二皇子去后,娘娘第一次和李广相见,意义自然非比寻常,方采莲生怕皇帝听得糊涂,想了想,又低声道:“娘娘每次想二皇子的时候,都会瞒着陛下,偷偷在寝殿里哭,所以,所以奴婢妄自揣测……” “她背着朕,哭过几回?” 方采莲一时难以计数,正踌躇,皇帝已了然,提步向寝殿而去。尽忠无声望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怨怪,仿佛她说了什么狠话似的。 分卷阅读126 寝殿小窗半敞,夏夜有天河万里,风吹动帐幔,搅乱一室星光,榻上的女子乌发倾落如锦,睡容安静,呼吸绵长,阖起的眸微微有些肿,偷去她许多颜色。 朱祐樘洗漱毕,轻轻在榻上躺下,身边人没有醒,却也察觉到动静,下意识往里侧一滚,将身上搭着的薄被甩了一半出去。 没再跳起来咬他么? 莫名地,心中一痛。 尽管已迅速掩了唇,仍是不可遏制地咳起来,他背过身,却知道她定然醒了,正想走,她的手已探入他衣襟,轻车熟路摸索至锁骨外侧的中府、云门二穴,慢慢替他按揉,睡意惺忪的声音响在耳畔,“没事。” 一如从前许多夜晚。 她初嫁时,尚分不出几个穴位,只是看过一些御医的手法,知道如何急救,入宫十余年,却几乎已认全十二经脉,曾拿着太医院借来的书册,沿肺经所至,一处一处按压尝试,虽说做到一半,心思往往会歪到别的事情上去,但总算也搞清楚对他而言最有效的穴位所在。 无数次他夜间发作,身边都会迅速伸来一只手,伴着一句睡意惺忪的宽慰。 梦尘彻底清醒以后,才觉察出自己在做什么,动作一僵,却也不敢立刻收回手,朱祐樘背对着她,看不见脸色,可是身体绷着,显见透出紧张,梦尘觉得又好笑又心酸,“这么紧张干嘛,我会吃人吗?” “我,我去别处睡……” “别动。” “……” “让你别动就别动。” “……” “你知道如果在从前,你会怎么说我吗?” “别动就别动,这么凶做什么?” 梦尘轻轻一笑,抵着他的背,“对。” 朱祐樘转过身,静静看她,眉目似有料峭春冰,可是梦尘看去,他留给她的,分明只有夏夜温淡如梦的群星,长天浩瀚,寂寞又温柔。 怕压到她的头发,他伸手,拢着她的青丝,这也是他从前做惯的动作,太过自然和熟悉,看得梦尘实在没忍住,鼻尖一酸,埋首在他的胸口,听见自己的嗓音都在发颤,“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 他抱着她,惯来清冷的嗓音竟也微微不稳,“我好想你。” ☆、白云揉碎 ============================== 京里降下初雪的时候,梦尘在乾清宫二层挑了一个通透的大间,拖家带口赏雪,元宵但凡看见下雪就兴奋,趴在窗边的小榻上不肯挪,小照想直接翻到外面的屋顶上去,却被梦尘一个眼神震慑住。 忽而,传来轻轻的叩窗声。 梦尘打开窗,紫衣的公子正坐在窗外的琉璃瓦上,屈膝支颐,笑得风情万种,新雪如碎玉落在他的眉间袖间,更衬其艳艳容色。 梦尘默了一瞬,关窗。 小照几乎看呆,转头问父皇,“父皇父皇,那是什么啊?” “你舅舅。” 时月风气急败坏掀了窗,跳进屋,“干什么,大义灭亲吗?” 梦尘抱臂看他,“张凤晚出事了?” “没出事我就不能来吗?”时月风振袖抖落肩上雪,“哥哥探望妹妹需要理由吗?” 小照蹭蹭窜到他面前,两眼都放光,“舅舅!” 时月风吓得往后一跳,“这什么东西?” “我儿子。”梦尘努了努嘴,“还有我女儿。” 时月风颤抖地指她,“你你你,你不是说打死不生孩子的吗!” 梦尘面不改色地耸肩,“我变了。” 时月风的表情极度梦幻,“这,这才十年没见……” 然而梦尘看着看着,忽生出一种安心的亲切,和张家那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兄长”相比,眼前这个虽不正经,终归还算靠谱,不由抿唇笑了笑,踮起脚,给了他蜻蜓点水的一个拥抱,“好久不见。” 时月风整个人都傻了。 良久,他惊恐地看向朱祐樘,“你对她做了什么?” 朱祐樘:“……” 梦尘给时月风倒茶,元宵伸手想够,梦尘拂开她的手,笑道:“不能碰,这个烫。元宵坐到父皇那里去好不好,给舅舅留个地方。” 时月风更加惊恐了。 朱祐樘淡淡地开口:“有这么可怕?” “关于她为人妻,甚至为人母这件事,在我的有生之年,完全不可想象。”时月风从凌乱中勉强组织了措辞,“你刚刚看到没有,她抱我,她活了九百八十多年,这是第一次!你老实交待,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朱祐樘垂眸饮茶,“她经常抱我。” 小照举手,“母后也经常抱我!” 元宵不甘示弱,“我!” 时月风痛苦地捂住胸口,朝自家妹妹 分卷阅读127 挪了挪,“要不,小雪,你再抱我一下,给我缓一缓。” 梦尘嫌弃地往窗边挪了挪,“你再不说来意,我赶你走了啊。” 时月风清了清喉咙,正襟危坐道:“其实,是老爹让我来的。” “他干嘛?” “你那个倒霉师兄,以听,在老爹面前告黑状,说你嫁了个凡人,琴瑟和鸣,儿女双全。老爹能不震惊吗,立刻把我拎回去审问,毕竟在他心里,等你修成天狐,是要嫁给那个……” “咳咳咳!” 那厢,清冷的皇帝陛下已皱了眉,“哪个?” “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是上古时期的一位神祇。” 小照很兴奋,“神仙吗!” “一般来说,我们要尊他一声‘神君’。” 小照扭头看了看父皇,“很厉害吗?” 时月风给了他一个眼神自行体会。 “哼,我才不信,有本事那个神仙让母后抱他啊!” 时月风一口茶水呛住,狠狠缓了半晌,“从这点上说,确实是你父皇比较厉害。” 梦尘敲了敲桌,“说重点。” 时月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两个小孩子,慢慢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意,叹息一声,“其实这些话,唔,有那么一丁点难以启齿。你也知道,老爹好面子,而我就比较不要脸,所以……” 梦尘挑眉。 “老爹说,自从你继任妖君,总是不肯回涂山,他这些年想了很多,终于想通一些事。他从前,也不只是他,还有我,我们从前都没好好对你,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是有点怨你的,分明和你没关系,可……将所爱的离世,嫁祸给另一个所爱,似乎就能掩盖在生死面前的无能为力,或许这种感觉,你现在还不懂——” “我懂。”梦尘脸色有些白,“你继续。” “那个瞬间,老爹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离去,大概是太崩溃了,所以只好记恨你,老爹很少对你笑,因为他觉得有罪,可能这念头太荒诞,阿娘离去以后,每时每刻,他都坚信自己不配获得幸福,他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也不能装作笑逐颜开,他不是没原谅你,他是没原谅自己。” “……我知道。” “老爹说,没能给你一个家,他很惭愧。前些年,你受那么重的伤,却一个人硬扛,要不是我把你捡回金陵,估计你到死都不会告诉家里。”时月风顿住,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朱祐樘,“你和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幸好老爹也没问什么,只是再三确认你是心甘情愿,而不是受了什么恩情胁迫。” “他没问是谁?” “没问。他只说了三个幸好。”时月风看向窗外狂风中打旋的雪,“幸好,有人真切地爱她。幸好,她还愿意被人所爱。幸好,她还能真切地爱人。”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飞雪碎于窗瓦的声音。 “老爹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不会以父亲的身份干涉你,阿娘的事不怪你,你千万要放过自己。尽管为时已晚,还是要向你道歉,你挑的夫君一定很出色,他真心实意地希望你幸福。” “不晚。”梦尘说,“总比没有强。” 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时月风正想凑近细瞧,身后已传来一个不客气的声音,“让一让。” 时月风对这个凡人少年没什么好感,闻言也很不客气,“干什么?” 那个据说是他外甥的小孩子更不客气,直接将他从榻上拽下来,凶巴巴道:“你怎么一来就惹我母后伤心,快走快走。” 时月风就这样被晾在一旁,那个凡人少年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伸手将他妹妹揽在怀里,轻轻一捏她的耳朵,神情温柔,带一点心疼,“别哭。” 怀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没哭。”顿了顿,复又补上恶狠狠的一句,“分明是你喝茶洒到身上了。” “那我真是太笨了,多亏你不嫌弃。” 话音落,两人都笑了。 时月风怔然良久。 坦白说,自家妹妹会哭这件事,别说他有生之年,就是他死了化成灰,也是不可想象的,而且他刚才,确确实实没意识到她低头的缘故,大约这就是她那凡人夫君对他不客气的理由,看着她安静埋在夫君怀里,两个孩子亦关切地倚在她身边,时月风忽然意识到,所谓家,所谓家人,其实该是这样。 虽然他被排除在外,可是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回想起老爹的三句幸好,只觉深有同感,说不出更精辟的话了。 自家妹妹终于从夫君怀里起身,表情是一如往常的淡定,完全看不出伤心难过的痕迹,只是皇帝的朱衣,在胸口处呈微微的暗色,时月风不知该说什么,咂了咂嘴,“真,真哭了?” “舅舅真是什么都不懂,都说了是我父皇不小心,把茶水洒身上了嘛。” 朱祐樘看了一眼儿子,淡定地点头,“嗯。” 一个大的两个小的齐刷刷瞪他,时月风陡然产生 分卷阅读128 一种他是什么魔鬼的错觉,分明这几百年间,都是花尽雪欺负他,可这个阵仗摆出来,自家妹妹俨然成了个柔弱的美人,而他是欺负她的坏人。时月风看向花尽雪,她只抱着膝,默默凝望自家夫君,唇角抿着,笑意是他从没见过的温柔。 他知道自家妹妹好看,可也许是错觉,阔别这几年,她竟更好看了。 殿外风雪凄紧,殿内温暖融融,时月风的到来迅速引起两个孩子的好奇,毕竟梦尘从没在他们面前用过什么妖术,行为处事与凡人并无区别,但是时月风不同,譬如他的出场从不是寻常方式。 “舅舅!二楼这么高,你是怎么爬上来的呢?” “不用爬,我会飞。” 小照满眼都是羡慕,“能飞多高呢?能飞多远呢?能飞到乾清宫最顶上吗?” 时月风大笑,“当然,你们这儿矮得很。” “涂山很高吗?” “你对涂山了解多少?” “嗯,《左传》说,‘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史记》又说,‘夏之兴也以涂山’,就知道这么多。” “涂山的宫殿是建造在一棵巨树之上的,宫殿的最高处是一尊狐狸像,就是当年诸侯会盟、万国来见的地方,你要是站在狐狸像的头顶呢,星星就在你身边,你要是顺着狐狸尾巴一直向上呢,就能去天上,见到那些传说中的神仙。你阿娘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坐在狐狸像上面,不知道有什么趣,我笑她是天上的皇帝,只有星星是她的臣民。” “真好啊,我也想去涂山爬狐狸像,母后,那上面能看见什么呢?” “……” 时月风高深莫测地抿了一口茶,“其实那个狐狸像,是曾经的族长,大禹的妻子,女娇所化。大禹和涂山修约定盟,平妖乱,定四海,涂山将妖族赶出人间,最后一步,就是将自己赶出去,所以涂山也从人间消失了,这就意味着,夫妻永诀,死生不见。女娇在涂山的最高处化为石像,此后每一任族长继位,都要在石像之下立誓,比如,”时月风行了个礼,摆出肃穆的脸色,“涂山花尽雪,遥与人君一诺,君守众生,我护人间,千秋长宁,万世永定。” “哇……”小照大为感动,“母后什么时候能当族长呢?” “快了快了,”时月风抢过小照手里的酥饼,就着茶水大嚼几口,“毕竟她是我们这一辈最厉害的,打架头一名,背书头一名,地界又常年太平,只要能修成天狐,族长位子肯定是她的嘛。” “舅舅是天狐吗?”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妖,天狐是神仙,那要渡生死劫的,只有你阿娘这样千年一遇的变态才能飞升,而且她想成为天狐的唯一理由,就是觉得九尾都是金色,好看,是不是能把人气死?” 小照思考了一会儿,“外祖父是族长,所以也是天狐,母后如果变成神仙,就会是下一任族长,那……舅舅,只有你什么都不是,好差劲啊。” 时月风大怒,瞪向他母后,“这孩子说话这么缺德,跟谁学的?” 梦尘默然指了指身侧。 朱祐樘侧目。 时月风咬牙切齿,“随爹,没好。” 梦尘冷冷望了他一眼。 时月风一个哆嗦,和蔼地抚上小照的脑袋,“还是随爹好。” 小照哼了一声,“反正不随你。” 梦尘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实小照纵情恣意的性子,倒真和时月风如出一辙,能疯能闹,能跑能跳,或许小照自己没有意识到,从他看见舅舅的第一眼,简直就像饿狼见到肉,恨不得立刻马上随了他去,逍遥快活,快意人生。 “舅舅,你能让殿角那个瓷瓶移动吗?” “能啊,看着。” “舅舅,你能在手里变出一团火吗?” “能啊,看着。” “舅舅,你能带我和元宵翻到外面的屋顶上看雪吗?” “能啊,看……看你母后同不同意。” 小照:“母后!” 元宵亦清亮亮唤了一声:“母后!” 梦尘扶了扶额,“别让人看到,还有,多穿点。” 小照大叫一声,时月风扯了一件宽厚的斗篷,罩住两个孩子,轻松抱起小团子们,足尖飞掠,窗户一开一合,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终于安静了。”梦尘看向小几上的纸笔,“雪的诗词,接到哪儿了?” 朱祐樘的目光依然停在窗边,唇角有淡淡笑意,“小照今日,可算尽兴了。” “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生他。”梦尘叹了一声,仰面倒在朱祐樘的膝上,“当年,那些朝臣逼得太紧,有个儿子,能挡去很多麻烦,但,他的性格,你也看到了,他不想做皇帝,可是他从生下来就别无选择,作为爹娘,我们没能对他负责,作为帝后,我们也没能对天下负责。” 朱祐樘低头笑望她,“他会过得很自由,天下也不会乱。” “……” “小郎君向你保证。” 分卷阅读129 虽然梦尘不知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可是对上他的眉眼,莫名就觉得温暖可靠。正出神,一张宣纸轻飘飘落在脸上,她拿起看,是他飘逸淋漓的笔墨,接了一首冯延巳的艳词,“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我怀疑你在暗示什么。” “没有。” 梦尘坐起身,挥笔立就,“从来多情,是风随雪转。” “你这句,没有出处。” 梦尘凑近他的耳畔,“小郎君就是出处。” 朱祐樘心口一窒,她已许久不曾这样唤他,骤然听到,竟有些招架不住,匆匆别开脸,止不住咳嗽数声,梦尘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抵在他肩头笑,“这么多年,道行没半点长进,可怜可叹。” 小郎君红了脸,眼底有些恼,双手扣在她的腰间,微微低首,贴上她的唇,半晌,声音轻如叹息,“是,我永远输给你。” 梦尘阖眸。 她知道时月风对小郎君充满敌意的原因,在他眼里,是这个凡人纠缠不休,得寸进尺,然而其实正是这个凡人,教会她活得坦率,尽管他在她面前,乱发脾气、不讲道理,很少有什么正经样子,可是她并没有觉得他软弱可欺,相反,她感到自己被他深爱。 所以在看见时月风的那个时刻,她第一次,无所隐瞒地拥抱了他。 其实她很喜欢自家哥哥。 她被温柔以待,也会渴望温柔待人。 冬日北风刺骨,时月风不敢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太久,回到屋内以后,小照和元宵依然兴致不减,热闹地围住神通广大的舅舅,时月风有求必应,三人上蹿下跳,险些将屋顶掀翻。元宵年幼,最先困倦,几个时辰以后开始昏昏欲睡,梦尘打量天色,决定带她和小照下楼睡觉,时月风见她起身,一手搭上小郎君的肩,挑眉问:“喝一杯?” 梦尘怒道:“喝个头!” “你什么表情,我不会欺负你夫君的,允许他以茶代酒,行不行?” 小郎君看向梦尘,点了点头,“我们之间,确实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体己话?”梦尘狐疑地看着两人,“你们?” 时月风直接揽过朱祐樘的肩,“对,我们。” 梦尘噎住,一人瞪了一眼警告,抱着元宵下楼去,小照很不情愿地跟在她身后,显然他更想留在舅舅身边,梦尘看着他坐立难安且精力充沛的模样,感到很头疼,想了半晌,无奈地问他:“你不困?” “不困啊。” “那你上楼去,盯着你舅舅,他要是敢给你父皇倒一滴酒,立刻来告诉我。” 小照一跃而起,“接旨!” 蹬蹬爬上楼,舅舅和父皇见到他,都没什么反应,显然是任他自娱自乐,小照警惕地挑了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假装在看外头的雪景,余光牢牢盯着舅舅。舅舅不知从哪里变幻出一个酒壶,自斟一杯,父皇的杯中茶烟浅淡,确实乖乖的没有喝酒。两人默契地举杯相属,父皇先开了口,“那个神君是谁?” “还惦记这事呢?”舅舅大笑出声,“抢不走你的,神君他老人家早就没了七情六欲,不过是老爹找的一个靠山罢了,我妹妹年纪轻轻就如此位高权重,将来还要继任族长,有个强大的夫君,诸事都能帮衬一二,何乐而不为嘛。” “问过她的意思吗?” “问过啊,冷着一张脸说‘不需要’呗,于是我就给她分析了一下,这场联姻对涂山一族的种种好处,神君他居于高天,吃不占睡不占,就占个夫君的名头,其实很划算。她想了想就同意了。” 父皇给舅舅倒了一杯酒,表情很冷淡,“自罚一杯吧。” “……”舅舅默了一默,仰头一饮而尽,“其实元宵特别像她小时候。她小时候性格并不这样,老爹考虑到妖族缘情至性,把她送到一个奇怪的师门……” 舅舅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一面痛饮一面回忆,从母后小时候的种种可爱,讲到母后拜师学艺的种种试炼,越讲越不能自拔,父皇只是执盏静默,听到不舒服的地方,立刻会冷着脸给舅舅灌酒。 “……原来老爹的想法,就是无情而长命,可仔细想想,我们从走兽草木化人,没有人心,只有人形,活着百年千年,好像也没什么趣味。” “她有心。”父皇皱了眉,“一直都有。” “你没见过她从前,那性子冷得离谱。” “她装的。” “你是说,这几百年,其实她从未修成到无情之境?” “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 舅舅愣了很久,低笑一声,不等父皇动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她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你说你怎么就是个凡人,我要是能把命换给你就好了。” “喝多了?” “你才喝多了。”舅舅的眼神有些飘忽,却坚决不肯承认,“难道你不想和我妹妹长长久久?” “想。”父皇沉默良久,“但没办法。” 小照下楼,元宵已经睡着了,母后 分卷阅读130 正陪着她,看见他来,比了一个悄声的手势,“怎么下来了?” “没什么。”小照拱进母后怀里,撒开手用力抱住她,“母后,我爱你。” ☆、灯火阑珊 ============================== 时月风对小照的影响极其恶劣。 有朝臣苦口婆心地给皇帝上疏,称“东宫所服用者,皆奇巧靡丽,太子方在幼冲,睿性未定,当示以恭俭之德,不当以奢靡导之”,说得实在恳切而在理,据尽忠所言,皇帝陛下看完,立刻板着脸杀到东宫,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训斥了太子殿下一番,并且下令文武百官朔望暂免朝东宫,旨在让殿下闭门思过。 但是凭借对父子俩的了解,梦尘觉得这红白双簧太过熟悉,“暂免朝东宫”根本不是惩罚,而是让小照躲开外廷的借口。 “才不是借口呢。”小照一挺胸脯,“父皇是真的在罚我。” 梦尘瞪他,“你还想骗我?按你的意思,你父皇这么多年‘免命妇朝中宫’,都是在罚我咯?” 小照眨了眨眼睛,有点词穷,“这个……” 梦尘转向自家陛下,“还有你!” 小郎君规规矩矩放下奏疏,搁了御笔,“嗯,还有我。” “我当年为了一支点翠簪子,跪了一个时辰,怎么,在你心里,我的地位远不如儿子?” “母后不能这么冤枉父皇,当年并不是父皇让母后跪的,是母后怕父皇为难,先斩后奏,逼得父皇没办法,只好将计就计的。” “反省你的去!” “当年,国库拮据,捉襟见肘,非简朴不能度日,为帝王,我罚了皇后。”朱祐樘抬手,抚上她鬓边的凤蝶鎏金步摇,“可是,为夫君,娘子想戴一件好看的首饰,我竟不能满足。” 小照朝父皇挪了挪,小小声地说:“皇族为天下所奉养,道理我明白,可是天下熙攘承平,难道没有我父皇的功劳?朝臣有俸禄,凭什么要求我们清心寡欲,不合理嘛。” 朱祐樘含笑道:“朕查过,开国以来,后宫的脂粉钱,一年约合白银四十万两。” 梦尘悟道:“那我岂不是大大地亏了!” “所以,为了不让母后亏得太多,我很努力了。”小照躲在父皇身后,“上元节,我要放烟火,父皇已经同意了。” 梦尘侧目,“你怎么说服那帮朝臣的?” 小郎君笑而不语。 “父皇让李广主动奏请,预造弘治十一年元宵烟火,还故意报了高价,工部自然要抗议,却不敢全部驳回,只问能不能适当减免,以体仁爱之心,以昭恭俭之德,父皇当然要虚心纳谏,下令减免三分之一。” 果然,还是那个阴险的帝王。 “明年,元宵就要去涂山了。”朱祐樘转头,条框纵横的窗影覆上他的面容,恍惚中,日色模糊成一片晴明,“这是我给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她说想看烟火。” “何须说得这么伤感,”梦尘勉强笑了笑,“你要是想她,我可以让时月风带她回来……” “不,别让她回来。”朱祐樘垂眸,拍了拍儿子的脑袋,“永远别让她回来。” 小照仰起脸,难得的安静乖巧,“元宵陪着母后,我陪着父皇。” 元宵喜欢高远而明亮的东西,譬如星星,譬如落雪,有次小照向她说起烟火,形容其为转瞬即逝的彩色银河,其实兄妹俩都没见过,因为盛大的烟火意味着兴师动众,意味着劳民伤财,小照听身边的宫人提起以后,便屡屡撺掇自家妹妹,毕竟他深知父皇很难拒绝妹妹的恳求。 弘治十一年的上元,千花骤盛,万星忽明。 小照说,那一刻他忽然懂了书上的话,“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一年过得似乎格外快,元宵感到父皇对自己的宠爱更甚往昔,只是不明白缘由,而小照自从时月风离去,在东宫折腾得越发不像话,为此,梦尘和朱祐樘被太皇太后几番数落,说是宠爱独子昏了头,可是小郎君分外护短,无论是梦尘、还是朝堂上的口诛笔伐,他都一力担下,任由儿子胡闹。 九月十五,朱祐樘撇开前朝诸事,牵着梦尘在宫里七弯八拐,梦尘本以为是漫无目的的闲逛,直到朱祐樘推开一扇宫门。 梦尘怀疑自己花了眼。 酒肆茶楼,贩夫走卒,长街两边的小摊叫卖正欢,新鲜出炉的糕饼散发出香气,人来人往里,说的竟都是金陵方言。 不远处,走来两个挽着花篮的垂髫小童,男孩一面牵着妹妹,一面举起手中的小篮子,金陵方言不算地道,却也流利好听,“这位公子,要买一枝花送给夫人吗?” 朱祐樘认真地俯身看了看,“寒露已过,竟有白梨。” “公子有所不知,浮世千重,有一仙乡名唤涂山,终年春色,花开不落 分卷阅读131 。只有九月十五这一日,涂山花落成雪,因为有位绝色的姑娘降生于此,百花羞见其貌,纷纷坠下枝头,甘为冰雪,以衬花容。” 梦尘鼻尖一酸,眼前的景象,皆浮起微微水色。 降世数百载,从未有谁给她贺过生辰,因为她的生辰就是阿娘的忌辰,所以她和老爹一样,都盼望这一天快快过去。小郎君不是没有问过她的生辰,她总推诿说命长,记不清了,只能是时月风上回说漏了嘴。 老爹说,阿娘的事,不怪她。 她真的能放过自己了吗。 朱祐樘找了一番,摊手道:“可惜了,出门匆忙,没带钱。” 布衣的小童很有侠气地开口:“这样吧,给你夫人唱首歌,要是唱得好,我送公子一束。” 小郎君变了脸色,“不是说……” “说什么?”小童的脸色甚是无辜,缺德劲儿实在一脉相承,“公子和我说过什么吗?” 朱祐樘几欲气倒,但转头看见自家夫人正望着自己,一双明眸里尚有盈盈泪光,只得咬咬牙,横下心,开口唱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自家夫人蹲下身,一张脸扭曲又纠结,“我本来想哭,现在特别想笑。” “……” “朱祐樘,下次给人祝寿,至少学一首市井流行的曲子,别用《诗经》的正调雅乐,你夫人还没那么老。” 小郎君亦蹲下身,递给她一簇如雪花束,“夫人既笑了,我就不算白唱。” “哈哈,那我祝公子和夫人白头偕老,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小郎君淡淡下令:“元宵,抓住他。” 元宵小手一横,杏眼一瞪,凶巴巴地拦住哥哥,“不许动!” 朱祐樘站起身,笑得和善可亲,“家里有什么事?是不是你阿爹要揍你了?” 小照退了一步,“我看母后有点伤心,急中生智嘛,而且,而且母后确实笑了啊,父皇你应该夸我,怎么还能揍我呢。” “你从去年折腾到现在,原是为了这个?” 小照点点头。 梦尘揽过儿子,轻轻吻上他的额头,顺便也亲了亲元宵,“谢谢。” “母后不能只谢我哦,在宫里建一个小金陵城,没有父皇做挡箭牌可不行。” 小郎君闻言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儿子的讨好,梦尘牵着他往前走,笑个不住,“小照这么像你,多可爱啊,陛下快别生气了。” “你也取笑我。” “没有!”梦尘立刻澄清,“陛下唱得特别好听,特别应景,坊间的那些曲子太俗了,没格调,配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从今以后,家里的新规矩就是,生辰只给唱《诗经》,其他统统不许拿上台面,好不好?” 小郎君勉强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小城是父子俩合作,是以他们对城中陈设了如指掌,元宵从没出过宫,周遭的一切于她而言,皆是前所未见的新奇,每处都要看一看瞧一瞧,拼命扯住小照的袖子,“皇兄!真的有金陵吗!” 小照抬手指着南方的天空,“当然,从这里一直向南走,就是金陵,如果再向南,就是孝穆皇祖母的家了。” “我要去金陵!皇兄去不去?” “想去,但是……” “父皇!”元宵转向她有求必应的父皇,“我要去金陵!” 朱祐樘淡淡一笑,“好。” “明天就去!” “嗯,明天就去。” 元宵从小照的手里掰下一只糖葫芦,踮脚想递给父皇,“父皇吃过这个吗,好好吃。” “没有。”朱祐樘俯身抱起女儿,认真尝了一尝,“好吃。” “父皇,皇兄说,金陵有一座琉璃做的塔,叫‘第一塔’,是南边最高的地方,是真的吗?” “太宗皇帝为了报答父母的恩情,在永乐年间,修建了大报恩寺琉璃宝塔,九层八面,高耸入云。燃灯一百四十余盏,昼夜不熄,悬铃一百五十余枚,数里可闻,花了十七年才终于建成。” “报答父母的恩情?”元宵想了想,“那我一定要爬上去,嗯,父皇身体不好,在底下等着我就行了。” “好。” “你……”梦尘看向朱祐樘,话里话外,她隐约听出他的意思,“真的让元宵,明天就去?” 朱祐樘看着女儿,后者正一脸期待地望他,“当然。” 始终在前面带路的小照停下脚,“母后,到家啦。” 梦尘愕然。 这是她在金陵的住处。 “不会吧,这都能……”梦尘一面推门一面感叹,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知非向她眨眨眼,“梦尘姐。” “你看,她果然傻了吧。”时月风探出一个头,恨铁不成钢地叹气,“进来吃饭,我快饿死了。” 知非笑道:“都是梦尘姐喜欢吃的,两位小殿下为表心意,也帮了一些忙 分卷阅读132 。” 时月风强调:“帮倒忙。” 小照很愤怒,“总比舅舅什么都不做强。” “我什么都没做?”时月风指着自己,瞪他,“没有我,你和你父皇,能造出这样逼真的景色?” 梦尘轻笑出声,“行了,我也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方才朱祐樘说要送走元宵,梦尘就猜到时月风大概会来,可她没想到的是,竟连知非都来了,虽说十几年不见,对她们而言,只如凡人的两三日不见一般,但所谓他乡逢故知,终归还是亲切而惊喜的。 只是,梦尘觉得,知非有心事。 饭后,她悄悄将知非拽到角落,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你爹娘又逼你嫁人?” 知非不答反问:“梦尘姐,你信命吗?” “……什么是命?” “这是凡人的说法,他们认为,一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身在其中的人,自以为在反抗,其实是在走向既定的结局。” “所以?” “近来,有人对我示好,说……想和我一起体验男女之情,我其实有点愿意,可若应了他,似乎正遂了爹娘的心思,那我躲了这样久,岂不是前功尽弃?” 一起体验男女之情?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梦尘回忆了一番知非爹娘对于“贵婿”的定义。 “上古妖族?” “嗯。” “名门世家?” “嗯。” “有权有势?” “嗯。” “容止风流?” “嗯。” 梦尘有点迷惑,按理说这样的妖族,她大多也见过,风流有之,权势有之,但四者兼而有之的,实在想不到,“谁啊?我认识么?” “认识。”知非低下头,有点红脸,“你哥哥。” 今日的惊喜一个接一个,唯独这一个,是惊吓。 梦尘扭头去看,时月风正坐在地上,教小照和元宵制作孔明灯——说得好听是“教”,说得难听就是“捉弄”,竟能和小照吵得有来有回,实在是没大没小,没心没肺,梦尘默了良久,拍拍知非的肩,神情十分严肃,“劝你慎重。” 知非:“……” “皇兄,这次好了吗?” “好了好了,这个应该能飞了。” “这真的是星星吗,我觉得不像。” “所有的星星都是从人间升起的,皇兄答应送你一颗,肯定不会食言的嘛。” 小照取了笔墨,拉着梦尘和朱祐樘一起写愿望,梦尘有点无奈,因她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迫切的愿望,元宵同样也没动笔,大约是因为会写的字有限。小照在她对面,踩着小板凳写得行云流水,另一侧,小郎君竟也提笔而书,神情在灯烛的明灭里有些模糊,时而亮时而暗,不知为什么,梦尘觉得他有些难过。 知非抱着元宵,“小殿下轻点。” 梦尘替她扶着飘飘欲飞的灯,元宵控制不好力道,写的有些歪歪扭扭,梦尘看去,元宵只写了一个字,张牙舞爪,像春天里肆意生长的藤蔓。 “家”。 梦尘知道自己的愿望了。 她最后一个提笔,写的是“朝暮如今”。 朱祐樘问她:“写完了?” 梦尘松开手,笑道:“写完了。” 一灯四面,一家四口。朱祐樘抬手轻送,灯笼晃晃悠悠地升空,他看着灯,梦尘看着他,松手的刹那,他的神色不像许愿,反而像是要抓住那个愿望一般,目送那团飘荡的微光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他握在身侧的手慢慢松开,神情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失落。 元宵跑到他身边,他了然一笑,俯身抱起她。 小照向梦尘招手,梦尘走近低首,“怎么了?” “母后,愿望说出来会不灵吗?” “不会。”梦尘看着他严肃的小脸,有点失笑,“那都是骗你们小孩子的。” 小照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许的是,希望下辈子,弟弟能够回家。” 刹那间,梦尘湿了眼眶。 “嗯,希望他还愿意回来。” 灯笼的微光,终于消失于漆黑的夜色。 元宵仰头累了,趴在父皇的肩上,“父皇,你累吗?” “不累,你呢?” “困。” “那就睡吧。” “嗯……” “元宵。” “嗯?” “睡醒以后,你还会记得父皇吗?” “当然会!” “……”父皇摸摸她的脑袋,“睡吧,做个好梦。” ☆、只道寻常 ============================== 分卷阅读133 九月十六,皇女太康公主薨,照蔚悼王丧礼例行,免辍朝并奉慰礼。 十月十二日夜,太皇太后所居清宁宫走水。 梦尘被宫人唤醒的时候,尚有些茫然,朱祐樘已迅速披衣起身,“皇祖母呢?” “陛下放心,太皇太后安然无恙。” 朱祐樘这才回身看她,“这么晚,我自己去就好。” “不合适。”梦尘穿鞋下榻,先就着微弱的烛光拢了拢头发,而后随手拿了一根簪子,三两下也替他挽好睡乱的墨发,情急之下忘了有宫人在侧,动作太过顺手,皇帝陛下低头配合的反应也太过自然,连尽忠都看得一愣,遑论旁人。 赶到清宁宫的时候,火势已被扑灭,只剩滚滚烟尘未散,太皇太后暂居偏殿,看见帝后草率的挽发和衣衫,严肃的神情不由有些松动。偏殿本不住人,虽然临时添置了炭火,仍是明显透出冷意,朱祐樘请太皇太后暂往乾清宫,老人家闻言只是冷笑,“火烧得这样旺,哀家可不冷。” 太皇太后素来对灾祸异象看得很重,这场火直接烧到她的清宁宫,必然是人君失德,天命示警,乃是大大的凶兆。梦尘察觉到,太皇太后看她的目光,在惯常的不友好之中,多了几分驱逐的意味,她甚至怀疑太皇太后的下一句就是“你出去”,所以厚着脸皮躬身,抢先开了口:“外头下人们吵吵嚷嚷的,实在不成体统,惊扰了皇祖母,凤晚出去看看。” “还算懂事。” 梦尘行礼告退一气呵成退出了偏殿。 太皇太后本就严厉,且对她成见很大,很少有什么好脸色,不过梦尘习惯成自然,任凭老人家如何铁面如山,她都能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从无间断。小照很怕太奶奶给他讲规矩讲道理,所以更喜欢善解人意的王太后,元宵却喜欢刀子嘴豆腐心的太奶奶,故而太康公主的薨逝,对素来疼爱元宵的老人家打击很大,一个月不到,苍老的面容竟更见苍老,为此,梦尘始终对老人家怀有深深的愧疚。 清宁宫的正殿烧毁得几乎面目全非,梦尘不顾宫人的阻拦,掩鼻踏入,仍是被烟尘呛得咳嗽,借着院中的灯和天上的月一番检查,果然找出一些可疑之处。 从殿中诸物烧毁程度看,起火点约莫有三四处,显然不是意外,否则这样短的时间,能将清宁宫变成如此模样,实在说不通。梦尘翻了翻妆台上焦黑的首饰盒子,想起元宵曾告诉她,太奶奶的首饰盒里有一双玉环,是太爷爷送的,太奶奶舍不得戴,也不允许别人碰——然而梦尘并未找到这样一双玉环。 床帐一角本该有个鎏金的熏香球,是去年老人家生辰时,小照和元宵送上的贺礼,老人家虽不待见梦尘,却是真心实意疼爱两个孩子,梦尘每日来请安,都能看见那枚熏香球,如今,同样不见了。 梦尘晃了一圈,向尽忠招了招手,尽忠本守在偏殿门外,见状连忙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太皇太后把所有人都支走了?” “是。” 梦尘叹了口气,“让他们歇着吧,留一个支应就行,老人家动了气,轻易不能说完的。” “那,小臣送娘娘先回乾清宫?” “别折腾了,”梦尘对他一笑,“你不如趁空打个盹,没准破晓的时候,还有吩咐呢。” 梦尘撇了宫人,慢悠悠散步回去,帝后服饰繁琐,他们出来得匆忙,为了从速从简,穿得难免单薄,是以梦尘给自己添了几件,又给朱祐樘带了两件,随后慢悠悠踱到王太后的仁寿宫,幸好王太后醒得早,没让她等太久。 “桑落说你来了,我还不信,往日请安可不是这个时辰。” “母后这么说,就是嫌我平日不尽心了。” 王太后笑了笑,挥退了宫人,“为了清宁宫吧?” “正是呢,什么都瞒不了母后。” “老人家的手笔一向不凡。” 梦尘抿唇,算是默认了王太后的猜测,“主殿烧毁得厉害,偏殿简陋,住不了,若按宫里以往的规矩,清宁宫修缮完成之前,太皇太后该住在母后这里,可是……还得看母后的意思。” “若我不愿呢?” “那也无妨,”梦尘眨了眨眼,“我就厚着脸皮求一求太皇太后,乾清宫、坤宁宫、东西六宫,总有一处老人家会喜欢的。” “她不喜欢你,就像她不喜欢我。”王太后像是有些感慨,“从前,我处处忍让,你却更胜一筹,甚至能笑脸相迎。” “老人家不喜欢我,有她的道理。我只知道,陛下年少的时候,是她周全庇护,仅凭这一点,我永远都敬重她。” 王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臂弯里随意搭着的衣衫,“这是?” “给陛下的。我们去清宁宫匆忙了些,我想着,中宵风露冷,就趁空回去,给他拿了两件衣服。” “那些朝臣说得对,你们根本不像帝后,像民间夫妻。”王太后微微侧头,轻扣几案的插瓶,清冷的花色映在她的指尖,“虽然,我不知道所谓民间夫妻,该是怎样的 分卷阅读134 相处,可我知道,皇后提起皇帝,该说‘臣妾’,而不是‘我们’。” “……” “让老人家搬来吧。”王太后垂眸淡淡一笑,“爱其人,故爱其亲,我今日算明白了。” 梦尘握住她的手,很认真地开口:“在陛下心里,太皇太后是亲,母后也是亲。德清公主虽嫁,可是在这宫里,母后并不是一人。” 王太后嚅嗫良久,竟像不敢看她,只默然低头,有泪落下。 梦尘回到清宁宫的时候,正遇上司礼监的萧敬奉旨而出,尽忠在外立了一夜,已然面有倦色,梦尘不由分说将他赶去休息,随后自己坐在廊下,倚柱小憩。她在宫里横行惯了,举止也逐渐随性,只要不是什么命妇请安的大场合,宫里没人乐意管她,也没人管得了她。 半晌,偏殿的门终于打开,朱祐樘唤了冉竹进去伺候老人家休息,一转头,看见自家的皇后歪在廊下,忍不住皱眉,走上前,俯身探她的手,还算温热,面容不由舒展些许。 梦尘被他的动作弄醒,揉了揉眼睛问:“终于训完了?”将手中的衣袍递给他,笑盈盈道:“天冷,别冻着。” 他顺从接过,“你呢?” 梦尘拽着他的手放在自己颈畔,“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特意穿了厚厚一层。” “那也不该在这里吹风。” “我终究是个妖君,就算偶尔落魄,也没这样弱不禁风。”梦尘起身替他理衣,“以及,太后那边我说过了,等老人家休息好,仁寿宫必定妥妥当当的,你放心。” “不好奇皇祖母说我什么了?” “大道理呗。你这些年疏于朝政,还养出一个奸臣,如今公主薨逝,她必然觉得是上天示警,你再不悔改,必将有更严重的祸患。”梦尘压低了声音,“这火烧得蹊跷,也算是老人家一片苦心罢。” “她说,‘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祸及矣。’” “还是这么一身正气啊……” 小郎君瞟了她一眼,“皇后从前,不也是这样一身正气?” “我不管,反正我现在,坚决和陛下站在一起。” 司礼监奉旨去了内阁,竟是皇帝向臣子请假,“昨夜清宁宫失火,朕奉侍圣祖母,彻旦不寐,今尚不敢离左右,欲暂免朝参,可乎?”不多时萧敬就回来复命,内阁几位老先生闻言大为感动,对曰:“宫闱大变,太皇太后圣心震惊,皇上问安视膳,诚孝方切,事在从宜,即宣鸿胪寺免朝一日可也。” 小郎君一如既往,虚情假意得情真意切。 一面放不下“受惊”的祖母,一面又谨慎地询问朝臣能不能请假,既孝且仁,为君如此,实在让人心生敬意。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深谙此道,很快便昭告朝野,皇帝是如何尽心,自己是如何感动云云,朝臣无不为之动容,皇帝陛下的形象一时间分外生辉。 可是,清宁宫失火,必然该有一个罪魁祸首。 李广。 先前,他在万岁山修建毓秀亭,亭成而幼公主殇,如今清宁宫又有灾,可见此人是何等天理不容,太皇太后点名批评李广之事,从后宫“不胫而走”至前朝——并非梦尘治下不严,而是某位阴险的郎君刻意为之。最终,奸臣李广胆怯畏罪,受不了愈演愈烈的声讨,选择自尽家中,朝臣拍手称快,梦尘只觉奇怪。 清冷端严的帝王听到李广自尽的消息,不知为何,坚定地认为李广家中藏有天书,此番自尽只是了断尘缘而已,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搜查。自然,没有天书,却有另一本簿籍被送至御前。 簿籍上记载了中外各官给李广的“礼物”,或是黄米若干石,或是白米若干石,皇帝陛下显得很吃惊,“李广食量几何,竟受米如许?” 左右讷讷良久,终于小心禀道:“黄米为金,白米为银,行贿恐为人知,故而为此隐语。” 皇帝大怒,下令所司彻查,据说和李广交往的官员,几乎占了大半个朝堂,至于那份簿籍,皇帝却始终留中不下,其中记录的名姓无从得知,于是众生百态粉墨登场,有叫嚣严惩的,有上疏鸣冤的,有请求公开的,有乞求宽待的,不过总的来说,在这个视名节如性命的人间,还是坚称自己清白者最多。 “内官监太监李广,招权纳贿,其门如市,兹幸罪恶贯盈,自速其死,朝野闻之,罔不称快。乞拘李广亲信任事之人,责取簿籍,付之法司……”小照读到一半就没了兴趣,将奏疏递回给父皇,撇嘴道:“冗长不堪,无聊。” 梦尘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捧着奏疏,沉痛地念道:“若使臣含污忍垢,苟就班行,必将悲伤抑郁,死填沟壑,目且不瞑……” “这个好玩儿!”小照大笑,也随手拿了一本奏疏,捂着心口念:“仰惟圣仁如天,不令一夫失所,而忍使臣如是哉?此臣一生名节所系,故覼缕言之,不复畏罪,惟陛下矜察。” 梦尘丢开这本,再取一本,“请示广之簿籍,果有臣名,即将臣凌迟处死,以谢言官。如无,亦乞为臣辩明洗雪,庶不被人诬陷,玷污名节……” 分卷阅读135 小照和她一唱一和,读得乐不可支,皇帝陛下抿唇淡笑,没有半分阻止的意思,几案上的奏疏被母子俩弄得乱七八糟,却也不急不恼,只从容地整理,甚至在一本读完以后,贴心递上新的一本。 梦尘总结陈词:“‘悲伤抑郁,死填沟壑’这句,写得最好,值得我扼腕叹息一回。” “可是我觉得,‘凌迟处死,以谢言官’这句,慷慨凛然,最有英雄气概了。”小照看向父皇,“父皇,那本簿籍里,有这位大人的名字吗?” 朱祐樘慢条斯理地品茶,“谁知道呢。” 梦尘低笑一声。 “母后笑什么?” “我笑你父皇,在杀人诛心一途上,实在让人望尘莫及。”见自家儿子满脸迷茫,梦尘轻点他的发顶,“你父皇下令彻查,于是刑部呈上无数嫌疑名单,可是这名单会不会有所隐瞒呢?会不会故意栽赃呢?” “父皇照着簿籍比对一番,不就知道了?” 梦尘点点头,“这些自陈清白的奏疏,是真的无辜,还是假装无辜呢?” “……那就再比对一番啊!” “所以,眼下朝堂人声鼎沸,皆是请你父皇公开簿籍,实则各怀心思。”梦尘一面笑一面揉儿子的脸,“可无论他们怎么试探,你父皇就是按兵不动,搭了台场,坐在上头看戏呢——就像砍头,犯人不知道斧子什么时候落下,那滋味可比死难熬。” “那,父皇不会公开那本簿籍了?” 朱祐樘摇头,“不会。” “夫子们说,李广是奸臣,嚣张跋扈,惑乱朝纲,可这样的人物,竟然会害怕到自尽?而且,贪污的金银不仅封存完好,还一笔一笔详细记录,生怕父皇找不到罪证一样,真是个怪人啊。” 梦尘问朱祐樘:“尘缘已了?” “已了。” “魂归何处?” “自在无寻,莫问归处。” “我懂了!”小照蓦地一拍手,“不是李广奇怪,而是父皇深谋远虑,没有什么奸臣忠臣,只分有用和没用,兵法有金蝉脱壳之计,父皇是金蝉,李广就是那个壳。先养之,后弃之,原来是这么玩的啊……” 梦尘把儿子拎到怀里,“话虽有理,若教那些大人们听见你用‘玩’这个字,非得训你一顿不可。” “嘿嘿,这叫‘御下之道’,我懂的。”小照甜蜜蜜勾住母后的脖子,忽注意到她颈间隐约的红豆项链,盯着看了一会儿,转头去看父皇,又仰头去看母后,“母后,这是父皇当年和你交换的定情信物吗?” “啊……算是吧。” “那母后给父皇的信物是什么?” 梦尘被问住,因为这些年来,别说“信物”,连“礼物”她都没送过,毕竟妖族岁月漫长,并没有过生辰或过节日的习惯,只有在极其重大的场合,赠礼才会作为礼节的一部分出现,小照这样问,她蓦地产生一种没能入乡随俗的心虚,默默偷看小郎君一眼,而皇帝陛下正捧了奏疏,神情很冷淡,“不稀罕。” 她悟了。 小郎君口中的“不稀罕”,意思从来都是“我记仇了,你想想办法。”梦尘立刻更加心虚地抱紧了儿子,“你一般,都给你父皇送什么礼物啊?” 小照很愤怒,“连我送什么都不知道,母后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小郎君也附和道:“连我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一点都不关心我。” 梦尘:“……” ☆、番外:还解相思否 ============================== (一) 古来帝王皆为孤家寡人,然而李广总会想起那年,二十七岁的皇帝批完奏疏,不紧不慢地回乾清宫,他扮成内官跟在他身后,朱色宫墙,白色月光,皇帝的声音带了点笑,“朕有红颜,有知己,虽说活不长久,倒也不枉一生。” “我可不是陛下知己。” “朕也没说是你。” 皇帝回身看了他一眼,李广对上他的目光,两人皆是一哂。 李广也不知,是如何与这位皇帝成为所谓的“友”,或许是因着他的皇后,几番出入乾清宫,对答之间,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惺惺相惜。他对皇帝本无半分好感,自是横眉冷对,然而皇帝却与皇后不同,面目始终是一片无动于衷的清冷,甚至,在他刺痛他的时候,还能准确无误地反唇相讥。 “弃狡童而择子充,朕知其然也。” 皇帝将他比作狡童,将其父比作子充,李广闻言大笑,“彼时,陛下尚是学步小童,能知道什么?” “皇后告诉朕的。” “……” “她说,‘师兄思慕师姐多年,可惜师姐嫌他为人阴郁,孤僻无友,所以总不动心。’” “难道陛下为人磊落,良朋满座?”b 分卷阅读136 r   皇帝支颐看他,眸中是戏谑的笑意,“朕虽无良朋,却有佳偶。” “……” 其实这位皇帝远不是朝臣看到的那样,清冷是假,谨慎是假,骨子里的恣意不驯才是真的。他不算是他的臣,反而因此得以真正相识,私下无人时,竟也能煮茶相对,虽不至于称兄道弟,却也有几分把酒言欢的意思。 二皇子出生不久,皇帝约他在元辉殿会面,亲手斟了一盏茶,“朕以茶代酒,谢你一杯。” 小师妹为着二皇子的出生,几乎是耗尽精力,昏过去的时候,他被八百里加急提到乾清宫,解释了无数遍“死不了”,皇帝苍白的脸色才稍稍好转,然而仍是发作了咳疾,皇帝没有声张,更是严令任何人不得告诉皇后。 李广由此发现了皇帝古怪的性格——可与夫人同甘,却拒绝夫人与自己共苦。 他举杯略略致意,象征性地品了几口贡茶,“不必谢,毕竟有师门之谊。” 皇帝一笑,“难道不是因为万氏的托付?” “你偷看过那封信?” 皇帝毫不避讳地颔首,“只有确认内容对皇后并无不利,朕才敢交给你。” “也是。”他冷哼一声,“不过,从皇后嫁给你的那天起,她就不会再动你了。毕竟她们从前……” “从前如何?” “感情很好。” 皇帝对他们之间的往事很感兴趣,或者说,对花尽雪的往事很感兴趣,每每听他讲起,都会笑一阵叹一阵,一面觉得自家夫人有趣,一面又遗恨错过她许多。 “有时想想,人心果然贪得无厌,分明只是短暂的际会,却也奢望天长地久。” “死者长已矣,生者悲无尽,陛下并不是最痛的那个。”皇帝在他面前从来不讳生死,他自然也不会粉饰太平,“如今,不只是夫君,恐怕连孩子,都将一一先她而去,那时,才是她煎熬一生的开始。” 皇帝听了他的话,难得沉默了许久。 花尽雪想把小女儿和小儿子带回涂山,其实皇帝想得比她更早,念头更夸张。 “涂山不可能坐视一个妖族成为人族的君主。”李广拢着衣袖,慢慢地勾起一个笑,“不过,太子殿下毕竟有妖族的血脉,臣倒知道一个方法。” “看你的表情,不是一个好方法。” “陛下可将其理解为一种封印,由生到死,走完人世,然后由死复生,化为妖族。妖族缘情而生,若情源于自身,称为‘念’,若情源于他者,称为‘愿’,臣说的这个方法,需要集天下之愿力,就看陛下,舍不舍得自己的清名和江山了。” “愿从何来?” “百姓礼佛,则佛有愿力,百姓敬道,则道有愿力,百姓信君,则君有愿力。古来帝王无数,大多轮回往生,却也有少数,位列仙班,高居九重,就是这个道理。” 其实,人妖殊途,二者只能择一而终,倘若先入人道,再入妖道,乃是涂山律法绝对不允的,动用此术者,必须偿命。李广想了想花尽雪那张清冷的脸,即使他帮的是她亲生儿子,她在劈了他的时候,恐怕也不会有半分心软。 铁面无情的妖君啊。 皇帝并不知此术违律,却也郑重其事地嘱咐他,“这件事,绝不能让她知道。” 李广笑了一声,“臣与陛下不谋而合。” 他知道皇帝在担心什么,他的皇后是个活在眼下的人,倘若知道自己的夫君已经计划起死后诸事,甚至不惜牺牲清名和江山,必不能与他善罢甘休。此术法有些邪门,需要测方位、兴土木,按着太子的生辰布下阵法,故而需要一些障人耳目的名头。 李广一跃成为弘治朝堂上最大的奸臣。 元辉殿被改为一个荒诞的斋醮之所,外间的几个道士拿着法器唱跳得起劲,皇帝仍然能不动声色地与他在内殿烹茶闲话,定力实在是了得。 “袁相的事,陛下可摆平了?” “你倒来问朕。”皇帝瞥了他一眼,“明知是陷阱,偏要往里跳。” 李广哈哈大笑,“臣只是觉得,朝堂上这些文官栋梁,平日自诩清高,受不得旁人半分攀诬,可是攀诬旁人的本事倒实在厉害。就算臣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们如此不择手段,也称不上正人君子。” 皇帝的面上有微微的冷意,“是朕太纵容他们了。” 成化朝堂内官横行,弘治朝堂文官独大,恰如黑白二棋,此消彼长,皇帝城府之深,何尝察觉不到。李广自知,皇帝眼下对他的庇护,不仅是出于某个心照不宣的目的,也是对文官刻意的打压。 “不过,”李广惬意地转了转茶盏,“朝中这些官员,实在是有钱。” “没几个是干净的吧?” “待臣功成身退,陛下务必去臣家里查抄一番,也算是臣替国库尽了心意。” “这可不是你的心意,是他们的心意。” “他们的心意也不是白给的,臣拿人手短,陛下挑几件无关痛痒的事,应了也罢,显得臣有能耐, 分卷阅读137 下回他们出手才更阔绰,陛下将来才更有钱,对吧?” 皇帝一哂,“怨不得她说你诡谲。” “陛下阴险,臣诡谲,不正是一丘之貉?” (二) 二皇子伤逝的那天,皇帝正安排即将到来的殿试,殿试三年一举,天子主持,从来都是文英荟萃,四海瞩目,是以读卷官、会考官的人选皆要仔细推敲,本在商议殿试题目,忽有内官来报。 不是生病、不是垂危,而是已薨。 皇帝怔愣一瞬,脸色蓦地一白,第一次在朝臣面前失了态,疾步走出文华殿,身形已很不稳,李广上前扶了一把,却听皇帝艰难地开口:“去元辉殿。” 元辉殿离文华殿最近,而且平素无人,皇帝勉力入了内殿,终于遏制不住剧烈的发作,软倒在坐榻上,窒息的痛意让他拼命仰起头,企图顺畅地呼吸,然而一张脸愈见青白,李广没有唤宫人或御医,他也不懂发作时该怎样急救,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皇帝胸口起伏良久方缓,唇色已是窒息的紫色,终于支持不住,苍白着面容昏了过去。 待到暮色渐起,一身病骨的帝王才慢慢醒转,看见殿中仍然只他一人,虚弱地开了口,“多谢。” “该是我多谢你,”他没好气地应,“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夫人必要将我千刀万剐。” 皇帝试了几次,才勉力坐起身,额上颈间皆是冷汗,面容像冬月里的雪,缥缈得可怕,像是又缓了很久,方能继续说话,“你先出去。” 李广毫不意外地走出去,掩上门。 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也大约明白,听闻二皇子夭折,皇帝心里的痛苦与自责其实远胜于皇后,因为二皇子先天的病弱,正是源于他的生身父亲。所以李广也明白为何皇帝要来元辉殿,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发作,可是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让皇后看见,看见一个相似的噩梦和折磨。 甚至,李广残忍地想,只有皇帝远远避开了,皇后才能安静地同孩子道别。否则,满宫都会因为皇帝的龙体而忙乱奔走,在早夭的孩子和病危的夫君之间,花尽雪根本没有选择,故而李广没有声张,任由皇帝在寒冷的殿中痛苦发作,自生自灭。 毫不知情的皇后,直奔元辉殿而来。 她的表情冰冷,没有太多波澜,李广深知这是她最危险的时刻,而且她此刻,更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究竟还有多少理智,实在难说,依皇帝眼下的状况,若是再被自家夫人刺激一番,说不准真会出人命。 可是他已阻拦不住。 李广冲进殿里的时候,正撞见皇帝最不愿发生的一幕,皇后崩溃地蹲在地上,第一次对他的发作害怕到无以复加,那一瞬,李广在皇帝的眼中看见了绝望。 了无生念的绝望。 仿佛是认下这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终于崩溃妥协,自求了断。 帝后情深义重,自然会重归于好,可是皇后看向皇帝的时候,眼睛里添了很多东西,她不再提起二皇子,也不再过问皇帝的“荒唐事”,仿佛终于变成一个温柔无争的妻子。李广偶尔心情不大痛快,便会嘲弄他几句,“陛下,你的皇后永远不会原谅你了。” 皇帝喟叹一声,眉眼竟有淡淡的柔情,“朕这一生,如此便已很好。” “好在何处?” “除了朕,她不会失去任何人。”皇帝的眸色似笑似默,仿佛无酒而醉,“小照也不会和他父皇一样,死在这个四方的城里,终有一日,他会见到天地。” “陛下当真忍得住,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 皇帝沉默许久,终于承认没有那样好的定力,二皇子薨逝那日,他几乎就要坦白,可是只说了“其实我……”三字,便重又找回理智,接了一句假话敷衍过去,李广觉得皇帝实在是个与众不同的凡人,尘世之中,风花雪月容易,烟火寻常却难,所谓感情,大抵是个易攻难守的城池,何况以皇帝的身份,竟然真能十年守一人,“我那个小师妹有什么过人之处,让陛下甘愿从一而终?” “那我又有什么过人之处?” “……” “她为我弃三千弱水,我如何不能从她而终?” 李广愣住。 男女相许,总会说些“君心似我心”的酸话,可也都是说说而已,男子偏爱将自己置于高处,何尝真正“君心似我心”,倘若,先帝能有他儿子的半分悟性,何至于……李广自嘲一笑,转开了话题,“殿试的题目,陛下可定好了?” 皇帝有一瞬的黯然,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地颔首。 那一年,皇帝定下的殿试题目为,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李广觉得这题目实在难答,二皇子薨逝,以亲王礼下葬,属于大大的逾制,他觉得皇帝终归是父亲,就算伤心疯了以至于不想听朝臣的大道理,也是情理之中,很快,皇帝因为对蔚悼王的丧仪不满意,不讲道理地贬了不少负责此事的官员,可是李广却知道,皇帝对这些官员早有想法,只是利用亲儿子的死去,设下一个局 分卷阅读138 ,终于找到借口将其清理出朝堂罢了。 皇帝太可悲了。 更可悲的是,他一直想让朝臣明白皇帝也是人,有软肋,有情钟,无伤大雅的事情,偶尔放过他一回也好,可惜朝臣没几个明白的,皇帝在他们眼里,就算不是神,也该是圣。 皇帝曾和他笑言,“他们眼里的明君,应当一丝不挂,以供天下瞻仰。” 肃清宫禁是皇帝不容更改的底线,就像有些妖只能在夜间显形,在不为外朝得知的内廷里,对着妻子儿女,皇帝终于能显形,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 直到何鼎一案,打破了内外之间本就如履薄冰的平衡。 何鼎行事备受正人君子的推崇,他因为直言得罪张家而下狱的光辉事迹,太有煽动力,以至于皇帝想审问他缘何与外朝相通,竟找不到合适的官员,毕竟有时候,“正人君子”也是让人避之不及的,谁敢审问何鼎,谁就是不识大体,助纣为虐。 只有奸臣不怕贤臣。 诏狱里,李广问其主使,何鼎曰“有”,再问主使为谁,何鼎答曰:“孔子、孟子也。”李广笑得乐不可支,“孔子孟子?不认识。” 何鼎看他的时候,还是那副威武不屈、声色俱厉的面孔,恨不得将他这个奸臣割肉食髓,李广好奇地问他:“你是不是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关起来?” “陛下被奸臣和妖后所惑,难免失察。” “这样想,会让你那颗自以为是的良心好过点吗?”李广袖手离去,“道不同不相谋,不过你若真能至死不渝,也值得我敬佩一二。” (三) 何鼎的事,皇帝甚至询问了尽忠的意见。 乾清宫管事是御前近侍里最大的官,何鼎作为长随,品阶在管事之下。李广以为,这位管事多少也会替下属分说几句,然而尽忠只是皱眉叩首,“小臣不敢欺瞒陛下,何鼎此人,有些好高骛远,当日侍宴,本没有他说话的地方,所谓谏言其实已经坏了规矩。小臣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觉得,连自己的本分都做不好,何必还想着逞英雄呢。” 皇帝让他平身作答,“你不认可何鼎所为?” “御前近侍,只负责陛下的衣食住行,并不应该涉及朝政,就算他真有良言,大可以私下进谏,如此不分场合,实在是小臣教导上的过失。” “确实不该涉及朝政。”皇帝顿了一顿,“可是朕偏要问你,是如何看待朝堂百官的?” “小臣……小臣……” “朕信得过你,你信不过朕?” “不敢。”尽忠连忙躬身,“小臣没见识,只是这回何鼎出了事,御史大人们说的那句,‘不宜以一内臣而置御史十人于狱’,让小臣有些困惑。内臣外臣皆是臣,本分用心而已,可是在外头,我们总是低人一等,有功不能轻易恩赏,有罪必须重重判罚,小臣觉得不平。” 李广看见他迅速瞥了自己一眼,立刻读懂他怨不出口的含义,大抵是想说,内官的辛酸之处还在于,只要出了一个坏的,其恶名会直接加于整个群体。明明内官大多守法,甚至奉诏出镇者,譬如福建邓原、浙江麦秀、河南蓝忠、宣府刘清等等,皆谦洁爱民,声名在外,可恨皇帝身边有个李广,实在有苦说不出。 皇帝淡淡一笑,“你说得很有道理,朕记下了。” 其实在李广看来,眼下的人间,充满了成见和虚伪。士人们总标榜着“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规范,女子改嫁有罪,吃好穿好有罪,清贫苦行才是合乎标准的生存方式,然而在李广的印象里,最初说这句话的凡人,似乎并不是这么个意思,如今那些仪表堂堂的道学家,也并不是真的身体力行,只有在指责旁人的时候,才分外振振有词。 他兴建了几处佛寺道观、亭台楼阁,在朝臣眼中,乃是浪费万民膏血的罪行,给皇帝上疏的时候,更是直接写成“工役繁兴,科派百出,公私耗竭,军民困惫”的可怕场面,不过若按他观察的事实,百姓只是隐约听说有个叫李广的奸臣,至于动不动土木,于他们并没有切身之痛。 甚至,百姓是喜欢佛寺和道观的。 在这个一潭死水的人间,在这个充斥谎言的人间,他们的期盼更多存于来世。佛道虚妄,可是,虚妄亦有其意义,虚妄亦能映照于现世,正如他集天下之愿力,其实也是从虚妄中获得重生。 皇帝登基之初,宵衣旰食,朝乾夕惕,用了八年时间,终于使上下规整,秩序井然,而后逐步放权于内阁和司礼监,可惜在朝臣眼里,君主怠政是不可原谅的,何鼎一事成为群怨爆发的导火线,他们迫切希望皇帝恢复初年的励精图治,大小政务皆亲自过问批阅,仿佛除了皇帝,无人敢决策天下事。 于是,皇帝召了内阁大学士徐溥、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入文华殿,内官捧上各衙门的题奏本,皇帝的措辞是“与先生辈商量”,一如既往地平和礼敬,不过并没有翻阅或动笔的意思,大学士们揣摩皇帝的态度,自行议定批词,录于纸片进呈,皇帝看过以后,亲自在奏本上批红,或 分卷阅读139 更定三二字,或删去一二句,皆应手疾书,略无疑滞。 山西巡抚官有边情奏本,皇帝轻扣书案,问道:“朕欲提一副总兵详问,先生以为何如?” 内阁首辅徐溥答曰:“此事轻,副总兵恐不必提,只提指挥以下三人可矣。” 皇帝颔首,“边情事重,小官亦不可不提。” “是。” 皇帝之所以能赢得朝野称颂,在于他对臣下的意见从不会全盘接受,也不会全盘驳斥,其中权衡尺寸,实在是门学问。徐溥认为不必提问大官,皇帝只用“边情事重”四字敲打,同时,也认可了徐溥提问小官的做法,“亦不可不提”,一个“亦”字,用得堪称绝妙。 皇帝始终会给朝臣留有体面,哪怕对方已罪不容诛。 “此本何故留白?” 刘健答曰:“此本事多,请陛下容臣等告退细看,方敢拟奏。” “就此商量岂不好?” 皇帝说话的时候,很少用发号施令的口吻,故而不会给人压迫感,反而像是心平气和地相对而谈,“商量”一词,用得亦妙。皇帝提笔,很快就批完了那本据说“事多”的奏疏,放于右手边——不过短短的功夫,处理毕的奏疏已是厚厚一摞,“此皆常事,所司衙门皆有规矩。” “臣等受教。” 皇帝因命左右赐茶,大学士奉茶而退。 李广在旁当了许久的木头桩子,终于一笑,“陛下觉得,他们懂陛下的意思了吗?” 皇帝端茶品香,卸下仁君的面目,语气竟有一分得意,“朕选的,都是聪明人。” 他借由内阁,无非是希望朝臣明白,他们的君主并非真的远离了朝堂,天下诸事,他终归心中有数,同时,他再次强调了“规矩”,不是皇帝的规矩,而是法度的规矩,事情再多,只要依着章程,就能有条不紊。 这样的规矩,是他用了数年努力,一笔一本,亲自纠正修订过的规矩。 所以,那本“事多”的奏疏,到了他手上,不过轻描淡写的几笔,毕竟弘治初年,内阁六部尸位素餐,他每日需要批阅的奏疏,论数量,论琐碎,论棘手,远不是现在的政务可比。 “天下百姓在你眼里,算是什么?” “何出此问?” “大概是因为,臣觉得陛下是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凡人,没有圣人所说‘以天下为己任’的凌云壮志,可是陛下又如此兢兢业业,甘愿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辛苦一生,臣实在是困惑。” “这话,她也问过。” “毫不意外。”李广大笑,“她从前就问过师父,涂山为什么要为了人族的生死而奔走,别看她是妖君,其实也是按祖宗规矩行事,心里和我们一样,不知道这么做的理由。” 不过,从花尽雪对朝政越来越多的好奇和关心来看,在她皇帝夫君的潜移默化中,她似乎比从前要明白这问题的答案了。 “饮食四季,寻常烟火。”皇帝的目光落在案头垒叠的奏疏,“天下百姓,皆我手足,非我臣民。” “陛下就是这么答她的?” “这话太大,怕她不懂。”皇帝摇头,笑了一笑,“朕对她说,心有所爱,则愿他人皆能爱其所爱,不欲别离,则愿天下皆可团圆相守。” 如果,有朝一日,花尽雪能听懂这句话,或许,真的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妖君? (四) 皇帝比李广预想得还要受欢迎。 约莫三年的光阴,天下之愿力竟已足够他种下封印,皇帝问他,有没有什么凡人能办到的谢礼,李广闻言大笑,“有。还请陛下和夫人,再也别来烦我了。” “你要走?” “在这人间,李广已经恶名满身,畏罪自尽,以谢天下,陛下觉得这个结局如何?” “……” “朝堂权力的勾心斗角,臣实在没半点兴趣了,天下之大,做什么不比这里痛快,臣给陛下留了一份大礼,到时候,陛下自己把这场戏唱完吧。” “以听。”皇帝第一次唤他的真名,目光朗朗无猜,声音却带了几分玩笑意味,“你走了,朕会很寂寞的。”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李广用王维的诗文回应这位皇帝,“陛下虽无良朋,却有佳偶,不是么?” 相视一笑。 按照皇帝的计划,长女太康公主的薨逝,势必引发朝臣新一轮谏言,请求驱逐奸佞以回天意,更加巧合的是,太皇太后在清宁宫放了一把火助威,李广觉得自己这个畏罪自尽的死法,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安顿好“后事”,李广坐在安喜宫的殿顶,将手里的书信烧得一干二净。 信里的话他看了千百遍,无非是请他照顾花尽雪,别让小师妹落得和她相同的境地。她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没有属于他的只言片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临终所托,她想到的是他。 这些年,他自问尽心无愧。 他向涂山族长告了一 分卷阅读140 状,他知道花尽雪的哥哥一定会来,时月风果然循着皇帝的指点,神色不善地找到他,“你意欲何为?” 涂山兄妹一个德行,他在他们眼里,从来都是恶人。 “找你帮忙。” 时月风听他说完,脸色很复杂,“这是死罪……” “我会偿命。”他波澜不惊地抬眼,“我死后,你负责把他接去涂山。” 时月风看上去困惑至极,“你是为谁而死?” 是啊,他是为谁而死呢。 不是花尽雪,不是皇帝,更不是那个小孩子,他是为了完成她的托付而死吗?似乎也不是。李广分明记得,一开始,他只是想完成她的托付,明知她再不会看到,他还是抱着那个可笑的念头,想证明自己才是更值得的人。 可是,这个他曾想置之于死地的皇帝,却让他从看客成为局中人。 一次又一次,皇帝的所作所为,让他看到先帝的懦弱。什么宗庙子嗣,什么君不由己,统统是借口,是谎言,古来帝王不计其数,美人与皇权的爱恨情仇从未止息,他以为君王必然有值得原谅的苦衷,却原来,只是不计其数的借口,不计其数的谎言。 花尽雪的夫君,分明是个病弱的凡人,就算是皇帝,也不是那种强横的暴君,朝臣给了他无数的不得已,可是,偏偏就是这个看起来好说话的皇帝,为了皇后而空置六宫,岁月喧嚣,从不妥协。 原来,皇帝也是可以毫无保留地捧出心来,有始有终爱一个人的。 她本该被这样好好对待。 她本该,过得幸福。 安喜宫殿顶的夜风清冷,李广却觉得直入心肺一般痛快,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为谁而死了,他是为自己而死。 他成全皇帝,是因为他不想让花尽雪的余生太过痛苦,与托付无关,只是因为皇帝真切地爱着她,而他懂得那种感受。 心有所爱,则愿他人皆能爱其所爱,不欲别离,则愿天下皆可团圆相守。 也许,皇帝这句话,他比花尽雪先一步明白了。 李广给自己想了一个别致的死法,他决定说出这一生,只此一次的谎言。 他低头,看着空寂数年的庭院,依稀是疏梅筛月,故人来归,“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真的。” 和风就月地躺下,李广看见墨蓝的天,莫名地,他想起九月十五那夜,他也是这样躺在这里出神,忽然有一盏孔明灯,从他眼前飘飘荡荡地飞过,其上,他看见皇帝龙翔凤舞的墨迹。 “直到他生亦相觅。” ☆、容兮遂兮 ============================== 弘治十一年十二月,以清宁宫灾,颁罪己诏,大赦天下。 皇帝的罪己诏,甚至比登基诏书还要长,可见其痛改前非的决心。朝臣皆知,皇帝在登基初年,宵衣旰食,勤勉无休,而从第八年起,逐渐闲居后宫,放权于内阁六部,如今赶在年末颁下这样长的诏书,意味着新年将是万象更新,励精图治的一年,于是无不额手相庆。 虽然朱祐樘已和她说过此事,可是梦尘醒来,瞧见身侧空空的床榻,还是难免惆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擅夕”的年岁——只有将晚歇息的时候,才能看见帝王回到乾清宫。 而小照一年年长大,身为东宫太子,对于他的约束和要求也越来越多,平日待在文华殿读书学礼,尽管很可能是入耳不入心,但至少身在前朝,不能躲在后宫上蹿下跳,梦尘骤然觉得乾清宫变得冷清不少。 唯一算是有所收获的,就是她在半年里,终于拟定了给小郎君的生辰礼物,或者说,定情信物。她在金陵坊间混了几年,也知道人间女子给郎君的所谓信物,要么是帕子香囊绣鞋一类的闺房之物,要么是郎君急缺的某件风雅之物,譬如某姑娘掏出压箱底的钱,辗转托人买到了名家的孤本诗稿,譬如某姑娘倾情一舞,换得恩客价值千金的扇面,譬如某姑娘遍寻匠人,打造出一枚行止有声的玉饰。 朱祐樘是严格按照明君标准培养长大的,在苛刻且寡爱的环境里,虽有胡作非为的念头,行止上却从无逾矩,在周遭汹汹的目光和谏言里,几乎放弃了一切“人欲”,用小照的话说,是一个不关心吃喝玩乐,不好奇风月山川,没有爱好、没有理想的,无趣至极的人。 所以,梦尘在给他送礼物的事情上,着实犯了难。 她的夫君,六岁封东宫,读书学礼,少年早慧,十八岁为帝王,掌江山,御万民,天下权归,人间的好东西,若是他想要,没有得不到的。此外,他十六岁赴金陵,初识风月,心有所系,十八岁红烛罗帐,终成眷属,二十五岁儿女双全,家庭和睦,人生至此,该是万事不缺。 小照实在看不下去,好心提点她,“母后,定情信物的重点不在‘物’,在‘情’——怪不得舅舅说你一根筋,不会送人 分卷阅读141 礼物。” 不在物,在情吗。 小郎君今年的生辰,按照人间的算法,该是三十一岁,因为在人间,出生即为一岁,可是按照妖族的算法,出生满一年才能记岁,所以在梦尘的认知里,他活了三十年,该是三十岁整,人间的圣贤说过“三十而立”,小郎君四书读得甚好,所以梦尘特意在他睡前请教了一番,“陛下,你们说的‘三十而立’,立的是什么啊?” “立于礼。”小郎君答得几近本能,“不知礼,无以立也。” “意思是说,三十岁是懂礼的年纪,言行都能很得体,是个规规矩矩的大人了,是吗?” 小郎君侧头看她,黑暗中一双眸仍是亮的,带着笑意问:“还在琢磨我的生辰礼物?” 梦尘将被子一提,蒙住他的脸,狠狠道:“睡觉!”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笑。 七月初三,皇帝免去了万寿圣节的大宴,提早回了乾清宫,虽然面上很淡,很不露声色,但梦尘对上他亮晶晶的眸子,立刻心领神会地感受到他的期待,不由觉得甚是可爱,照脸便一口亲下,小郎君表示很受用,但同时不忘发问:“皇后就这样打发朕了?” “当然不。”梦尘抱了琵琶坐好,略略调音,忍着笑说:“依着家里规矩,大喜的日子,当然要唱一首《诗经》,陛下说是不是?” 用琵琶唱《诗经》么?朱祐樘挑了挑眉,支颐颔首,“是有这个规矩。” 梦尘低眉拨弦,极尽缠绵悱恻的曲调倾泻如珠,《诗经》本为古乐,庄严肃穆,哪怕是《关雎》《蒹葭》,也无风月之音,而她按着坊间歌谣的式样,用琵琶重新谱了曲调,还特意选了一首本就靡靡的《卫风·芄兰》。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这首诗相对生僻,又有难解的字,梦尘在选定之前,特意请教了小照,小照一本正经捧了书给她讲解:“芄兰,因为荚实的形状像觿,叶子的形状像韘,所以女子看到它,就唱了这首歌——夫子们说是大夫讽刺卫惠公,明显是胡说,这一看就是恋歌嘛。觿,是古时一种锥形的解结用具,韘,就是射箭用的扳指,在古代呢,只有男子成人才能佩戴它们。‘能不我知’和‘能不我甲’是一个意思,‘知’的意思是男女私相爱恋,这是姑娘在问,难道你长大成人了,就不和我相好了吗?还有尾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这分明是姑娘对心上人说,瞧你那个假正经的样子!” 梦尘觉得古人实在很妙。 姑娘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佩戴觿韘,学着成人的礼仪,行止开始稳重规矩,“容兮遂兮”的得体之下,却反而显得彼此疏远了,不如从前无拘无束的时候亲近,所以竟生出一种恼怒,坚持称呼他为“童子”,企图讽刺他的假正经,然而这样的“怨气”背后,又是这样充满嗔怪的爱意。 莫名地,梦尘想起自己对朱祐樘的称呼。 小郎君。 曲终,她的小郎君微微垂首,似想掩着笑,忍了半晌,只说出一句:“竟找出这么一首,夫人奇才。” 梦尘挪到他身边,平生第一回感到些许扭捏,不太好意思地从袖中取出一枚扳指,“其实刚才唱的,就是我想给你的,信,信物。我知道你不习武,但是,据说这也是身份尊贵的象征,所以,那个,陛下,我们算是定情了。” 朱祐樘接过,就着烛光端详半晌,莹白色的质地像是玉,却有分外剔透晶莹的流光,“白玉?” “不是,是妖骨。”梦尘咳了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兽,就是一只普通的蜮妖,但也没有特别普通!总之……它是唯一的。” 蜮妖…… 朱祐樘想起从前和时月风对饮,曾听说的一件往事。时月风喝得半醉,看着杯中莹莹酒色,晃了晃,扯出一个笑,“花尽雪这个人,表面风流,其实内心比谁都古板,有回我忘了什么事儿,总之是个大场面,要给老爹呈送礼物,花尽雪直接抬了一个凶兽的白骨上来,是一具完整的白骨!当时所有人都震惊了,我就偷偷问她,送那玩意儿干嘛,她说这是她的战利品,很有特别的意义。” “她那一本正经的脸,你是没见到,要多好笑有多好笑,我就跟她说,老爹什么凶兽没杀过,区区蜚妖,他才不放在眼里呢,结果花尽雪说,这是她斩杀的第一只上古凶兽,她愿意把以命相搏换来的东西送给老爹,说明她也愿意为了老爹豁出性命,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 “你说她行事是不是太老旧了?我问她,怎么不送那只蜮妖,要说以命相搏,那回不更以命相搏——蜮妖你知道吧,就是你们人族传说中‘含沙射影’的妖,她杀的那只是妖王,当年着实凶险,蜮妖的爪子直接捅在她心口,后来化了白骨,那爪子因为沾了心血的缘故,半清半白,像玉又像琉璃,特别好看,我就逗她说,蜮妖的白骨不是更有诚意吗,毕竟从意义上说,算你半颗心不过分吧。” “她的回答就 分卷阅读142 更好玩了,她说,因为蜚妖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是堪称灾难的凶兽,她给老爹蜚妖的白骨,意思是她将成为老爹的左膀右臂,平定四方祸乱,而蜮妖不够霸气——的确,蜮妖逐人影而生,虽然厉害,却也没用,倒是有个传说,蜮妖之骨可通阴阳,拥有它的凡人,哪怕死了,重入轮回,这骨头都会像影子一样,去到哪儿跟到哪儿,不过也就是个传说,没人试过……” 手中的扳指转过一圈,昏黄的烛火里,映出内壁的刻字,竟是他的笔迹,朱祐樘读之,又是一哂。 “梨花夕藏,倚风自笑。” 怪不得她有段时日,总诓他写王维诗文与后人评说。王维有诗曰“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宋人评其诗为“秋水芙蕖,倚风自笑”,她诓他写了,不知用什么法子,将字印在扳指的内壁,倒是生动。她将“梨花夕鸟藏”改为“梨花夕藏”,摆明是意有所指,夕藏,不就是朝臣所谓的“擅夕”么。 “这八个字,栩栩如生。” “是吧!”梦尘听出他的夸奖,立刻很得意,“以后你看到这句话,就要想起,夕阳西下的时候,你回到家,美美的夫人正等着你,她会坐在你身边,倚在你怀里,笑得特别开心。” 朱祐樘俯身,梦尘阖眸。 等了半晌,预想中的亲吻却没有到来,梦尘微微睁眼,却见朱祐樘神色不善地望向门口,便也回头看去,小照公子正笑得心虚,“我来的不是时候,父皇你继续,继续。” 朱祐樘的表情隐约有些气急败坏,“回来。” 小照慢吞吞迈步,乞求的目光直直向梦尘投来,“母后,父皇的生辰礼物,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啊。” 梦尘轻敲他的脑门,“你就是这么学的成语?” 小照哎呀了一声,“人各有所长嘛,父皇重文,而我偏武,母后,强扭的瓜不甜。” 梦尘拧眉,“什么歪理?只要悉心培育,一定是个好瓜,管你怎么扭,肯定都是甜的。” “……”小照的脸有些扭曲,“父皇,儿臣请你主持公道,到底谁的是歪理!” 梦尘立刻转头,款款地递了一个眼波。 小郎君无动于衷,“贿赂考官是不行的。” 梦尘轻佻地伸手,捏着小郎君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笑得很风流,“这只瓜,我扭定了。”言罢,她直接凑上他的唇,补完方才被打断的亲吻。 小照连忙捂脸,一双手巧妙地避开了眼睛,“不成体统啊父皇,有失身份啊父皇!” 而他的父皇除了耳根微微泛红,并没有拒绝母后的意思,伸手揽过母后的腰,直接无视了他这个第三者,热烈且无忌地示爱。更可气的是,母后枕着父皇的肩,在父皇耳畔呵气如兰地笑问:“甜吗?” 父皇淡淡看向他,十分公平公正地宣布:“你输了。” 小照昏倒在父皇腿上,“我抗议!” 梦尘低头笑眯眯注视儿子,“要不我们比划两招,看看是你偏武,还是我偏武?” “母后那是单打独斗,我可是有将兵之才的,将来做皇帝,若有战事,定当率厉文武,身先士卒,不损祖宗尺寸之地。” 梦尘拎他的耳朵,“你还希望有战事?!” “痛痛痛!母后轻点轻点!” 小照童言无忌,然而仅仅是一年半之后,战事,确然来临了。 ☆、灯烬雨来 ============================== 弘治十四年冬,朱厚照爬上了万岁山。 万岁山是宫里最高的地方,早年间李广曾在此修建毓秀亭,后来李广身败名裂,毓秀亭也因此拆除,他的父皇从那时开始,重新成为朝臣眼中礼义仁孝的明君,东宫的先生们因此格外亢奋,每天耳提面命,希望他成为和父皇一样的明君。 他不胜其烦。 万岁山崎岖难登,寻常宫人跟不上他,只有一个名唤张永的内官陪在他身边。前夜落了雪,放眼望去,京城万户千家皆是素白妆面,隔得太远,静悄悄一片,像是睡得很安详,朱厚照凭栏大叫:“醒——醒——” 张永低头一笑,“这儿风头正紧,殿下悠着些。” “醒——醒——” “殿下有心事,光喊是没用的。” “我有什么心事?”朱厚照转身,懒懒倚着栏杆,“猜一猜。” “殿下故意不念功课,被先生训了。” “那我为什么不念功课?” “殿下不想活在陛下的影子里。” “说得好,还有呢?” 张永又是一笑,“陛下今日龙体欠安,殿下担心了。” “你说那些朝臣每天都在想什么啊?非要父皇亲自理政,没父皇他们活不下去了吗?不是,他们只是虚伪 分卷阅读143 清高,毫无担当,故意将决策之权推给父皇,一应毁誉自然是父皇承担,去年炎夏和寒冬,父皇各病了一场,他们就像看不到似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来聒噪。” “陛下仁德,心存百姓,今年尤其辛苦。” “听说鞑靼那位狼子野心的首领,是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蒙古人尊他为达延汗。”朱厚照望向遥遥的北方,“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个什么‘中兴之主’斩于马下。” “殿下来日是君王,不是将军。” “一个朝中无将的君王,倒不如披甲阵前来得有用。”朱厚照叹息一声,“太平日子过久了,架都不会打了,这一年从头到尾,边关的奏报皆是不堪入目,贪污军饷、谎报军功、隐瞒军情,只恨这世间的蠹虫,赶不尽,杀不绝。我父皇要是会打架,还用得着他们?” “殿下这话就显得意气了。蒙古铁骑来往于风霜寒暑之间,战力更胜一筹是不争的事实,何况他们的首领是达延汗,达延汗能统一漠南各部,绝非等闲之辈。他屡屡犯边,却从不深入,此种抢完便跑的作风,正是他的聪明之处,草原茫茫,我军不能贸然追击,只能固守。陛下自然也深知此理,所以修葺城墙,巩固边防,不可不谓圣明。” 朱厚照认真看了张永一眼,笑道:“父皇把你调来的时候,我只觉你颇有勇力,弓马娴熟,是个精通武艺的内官,现在一听,张内官,前途可期啊。” “臣拙见,殿下谬赞。” “确实是拙见!”朱厚照板起脸,“只守不攻,那叫挨打,父皇不是不想战,可朝中哪有霍去病、卫青那样的良将,能够直捣匈奴王庭呢?而且今年南疆也不太平,朝廷两地用兵,已经艰难,山西、河南、山东、南北直隶又有水蝗之灾……要是我,我直接就跑,皇帝谁爱当谁当,反正我管不了。” 张永被这位十岁的太子殿下逗笑,太子殿下在帝后的庇护下,养成一种无拘无束的坦率性子,不太讲君臣和规矩,“小殿下又说笑了。” “你看这京城,熙熙攘攘,酒肉笙歌,可是,会有谁停下来想一想,他们从生到死,不识兵戈,不知战乱,到底是因为什么?” “想着呢。”张永的目光跟随太子殿下投向雪中的城池,“九州四海,都想着陛下呢。” 朱厚照没觉得感动,只觉得恐怖。随着年岁渐长,这种难言的压迫感更加强烈,倒霉的弘治十四年过去了,在他英明的父皇的治理下,百姓们依然安居乐业,边境被加固,鞑靼的骚扰显得不痛不痒,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闲谈,而皇帝陛下在极其艰难的战事里,依然没有加重徭役和赋税,甚至一如既往免去了受灾地方的应缴钱粮,所作所为立刻成为典范。 朱厚照撑着脑袋,听讲听得很崩溃,他觉得文官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存在,去年鞑靼来犯,父皇案头的谏言比边关的奏报高出一倍,可是父皇再心力交瘁,也只能一本本看过,从各种高谈阔论里挑出切实有用的施行,今年诸事平定,文官不再折磨父皇,转而用父皇的事迹来折磨他。 头昏脑涨走出文华殿,迎面的凛冬之风总算吹来几分清醒,与此同时,朱厚照听到一个清淡带笑的声音,“垂头丧气的,又闯什么祸了?” 朱厚照顿时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父皇得空的时候,就会来文华殿接他下学,可是他刚听了一箩筐关于父皇的褒词,又看见父皇面对夫子们的行礼请安,能用甚是得体合仪的举止和言谈回应,自惭形秽的感觉立刻更加强烈了。 朱厚照默默跟在父皇身后,说来可恶,父皇的影子正好罩住了他,他赶紧往旁边躲,不忘狠狠对着父皇的影子踩上一脚。 被发现了。 父皇脚下一顿,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父皇伸手挥退了一众宫人,笑道:“你这一脚,可是踩出了篡位的气势。” “哼,我才不稀罕当皇帝呢。快走快走,饭菜凉了母后要骂的。” “比起被她骂,”父皇温柔的眉眼依然望着他,唇边有笑,“我更怕被你踩。” “……” “我第一次当父皇,有什么不好,还请小照公子不吝赐教。” “你没什么不好,你就是太好了!”朱厚照很气,瞪着父皇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你。” “你为什么要成为我?” “因为你是明君仁君圣君贤君,你的朝臣们都让我以你为典范。” “他们说得不对。” “啊?”朱厚照愣住了,“不对吗?” “不对。” “那,那父皇你不希望我成为明君吗?” “坦白说,我不在乎。” “如果我是暴君呢,父皇也不在乎吗?” 父皇笑了一笑,“我不认为,我的儿子会成为暴君。” “那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君主啊?” “快意自在,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君主?” 父皇说完就笑了,朱厚照也笑了,这哪里 分卷阅读144 是君主,分明是个逍遥的公子嘛。不过听父皇这么说,心情确实大大的放晴了,然而天上翻滚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爆发,倾盆大雨来得猝不及防,父皇迅速将他拉到屋檐下,北风肆虐,还是有些沁骨的冷意,尽忠立刻执伞上前,父皇接过伞,目光却落在远处狼狈的众人,“随行宫人各去躲雨,不必跟着了,包括你。” 在宫里,只有主子撑伞的规矩,没有奴仆避雨的道理,不过父皇的行事素来如此,尽忠行礼谢恩一气呵成,显然是习惯成自然了。朱厚照当即对父皇的仁心表示赞美,“父皇,不怪他们夸你,我也想夸你。” “我待他们,是君臣的道义。”父皇看了他一眼,“可是你能与他们打成一片,是朋友的情义。” “就因为这点,我被骂得那个惨啊,说我没有为君的样子,无规矩不懂礼。” “是么,我觉得很好。” 虽然冬月的急风冷雨实在难熬,但朱厚照春风满面地回了乾清宫,母后正在殿里团团转,见到父皇的刹那,脸色都变了,“你怎么……” 母后蓦地住口,“小照,跟方姑姑去换一身干净衣衫。” 朱厚照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父皇的半边衣衫已被淋得湿透,他意识到,今日的风雨远比他想象得剧烈,只是父皇撑伞挡在了有风的那侧,他却一直没有察觉,这几年父皇的身体本就不好,去年内忧外患,更是雪上加霜,他已经十一岁了,竟还这样粗心,不懂得照顾父皇…… 不知道忧思成疾的说法是不是真的,自从那日以后,朱厚照觉得有些头晕脑热,但他一向健康,没生过病,所以天真地认为睡一觉就能恢复,如此拖了几天,瞒了几天,终于在夫子唾沫横飞大谈文韬武略的时候,两眼一黑,咕咚倒在书上。 梦尘本在和王太后闲聊,小照生病昏倒的消息传来,王太后显得比她还担心,连声催着就将她赶出了仁寿宫,还嘱咐桑落和她一起去看看情况,梦尘到慈庆宫的时候,小照已经醒了,据御医说只是寻常的风寒,但因为小照迟迟不说,这才变得有些严重,恐怕要好生将养一段日子。 小照看见她,心虚地扯了扯被子,掩住半边脸,只剩一双眼睛,梦尘摸了摸他的额头,指点道:“你要挡脸,建议挡上半边,不会闷,还看不见我。” “父皇呢?” “快到了。” 小照一张脸都垮了,“那他肯定是撇了朝臣来的,完了完了。” “为什么瞒着我们?” “母后你也知道,父皇那个人,心思重,我怕我一生病,他就觉得是他的错,像二弟弟那样……我不想让父皇难过。” 梦尘默了一瞬,揉了揉儿子的脸,“下回别这么傻,你父皇没你想得那么……”外间传来朱祐樘和御医的声音,梦尘住了口,不多时寝殿的门就被推开,朱祐樘皱着眉走到榻前,表情怎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得。 小照下意识往榻里缩了缩,藏在被子里的手不忘戳戳她,梦尘会意,扬起一个笑,“陛下,他错了。” 朱祐樘望了她一眼,“他用什么收买你了?” 梦尘拉着他坐下,笑得依然很灿烂,“这是我亲儿子,怎么能用‘收买’这种字眼呢。” 朱祐樘顿了顿,“那,他用什么讨好你了?” “……”梦尘亦顿了顿,复道:“他长这么大,第一回生病,不知道轻重也情有可原,下回再犯,我肯定饶不了他,这次就从轻发落怎样?” 小郎君不为所动,“若有妖为乱人间,你会因为那妖蒙昧无知,便从轻判罚,网开一面么?” 梦尘低头看向小照,“我尽力了。” 小照递给她一个哀怨的眼神。 人间有句话叫“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梦尘立刻重振旗鼓,“陛下,我觉得你要一视同仁,如果隐瞒生病有罪的话,你瞒我多少回,是不是罄竹难书了?” “他和我一样吗?”朱祐樘皱眉,“他是无药可医了?” 梦尘愣了。 小照连忙坦白自首:“我只是怕父皇担心,就像父皇怕母后担心一样。” 朱祐樘沉默一瞬,“我不是怕她担心,是怕她觉得无能为力。如果吃药就能不生病的话……” 他会比任何人都想好好活着。 朱祐樘垂眸,继续云淡风轻地开口,“担心不过是一时之忧,并无可怕。” “父皇,我知道错了。” 生性好动的小照一反常态,格外乖巧地吃药养病,恨不得第二天一睁眼就能恢复如初,朱祐樘除了早朝,几乎推掉了所有的政事,一家三口待在慈庆宫,竟是难得的寻常烟火。梦尘坐在小窗边,翻阅从文渊阁借来的新书,朱祐樘坐在她对面,淡定地批阅朝臣劝他不要因父子私情而耽误天下大事的奏疏,许是千篇一律,他皱了皱眉,抬眸看了她一眼,“在读什么?” “《梦溪笔谈》。” “我也想看!”小照在床榻上兴奋地接口,“沈括真的是妙人,能在一本书里涵盖天文历法、几何地理、草木走 分卷阅读145 兽、文艺曲乐、建筑军事这么多东西,这辈子活得多博学而精彩啊。” 梦尘打了个哈欠,“我倒不是想看,只是文渊阁的藏书,大多精深晦涩,实在没几本可挑。” 朱祐樘问她:“你想看什么?” 梦尘递给他一个绵绵的眼波,“陛下不会想知道的。” “……确实不想了。” “母后,你在金陵的时候,每天都做什么呢?” 梦尘回想了一番,“白天唱歌跳舞,晚上喝酒吃肉,晴天走街串巷,雨天闭门高卧,大概就是如此罢。” “哇,”小照听得心驰神往,“母后的行事,像是魏晋做派呢。” “因为出生的时代差不多罢。”梦尘掰着手指算了算,“我生于北魏延昌四年,南梁天监十四年,柔然建昌八年,高昌义熙六年,你们一般用哪个?” 朱祐樘:“……” 小照:“……” 十二月初,小照的风寒算是痊愈,朱祐樘重新回到前朝,梦尘也忙于年底的杂务,初五那天,《大明会典》修成,文武百官朝服行礼,礼部赐宴,庶几是今年唯一的盛事。《梦溪笔谈》被小照扣留,梦尘只好又从文渊阁挑了一本《庄子》,权当故事来看。 今冬频频下雪,乾清宫的炭火昼夜不熄,难免窒闷,梦尘独自待着的时候,总会开窗通风,细碎的雪顺着风纷纷吹落,别有一番意趣。她近来修行颇好,寒暑不侵,是以坐在窗边的时候,也能枕着书打盹,正梦到自己乘云九万里,提剑上北冥,海中见大鱼,腾跃化飞鸟,忽听到外间开门的响动,立刻伸手关窗,揉了揉眼睛,有些诧异,毕竟眼下的时辰,也就刚散早朝。 梦尘穿鞋下榻,却见尽忠正扶着朱祐樘进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怎么回事?叫御医了吗?” “叫了。”尽忠神色很忧虑,“陛下早朝的时候,脸色就不好,下了朝更是咳嗽不止,许是受寒了。” 朱祐樘皱眉道:“没事。” 她瞪他,“不许说话。” 梦尘将他扶到榻上,顺带善解人意地将尽忠赶去外间,朱祐樘的性格她何其明白,若非实在坚持不住,断不会是尽忠搀着回来。 她转身去倒茶,却听身后闷哼一声,朱祐樘攥着胸口的衣衫,断断续续的咳嗽中,喘息逐渐变得急促尖锐,梦尘连忙返回,替他按揉穴位,可不见有半分好转的意思,他推开她,一口血咳在榻下,手上连支撑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就朝榻下栽,梦尘眼疾手快扶住他,这回是真的慌了,“朱祐樘……” 尽忠带着钱誉匆匆进来,钱誉用最快的速度行了礼,身后的两个小御医已展开卷起的布囊,钱誉迅速抽针,“陛下,容臣施针。” 梦尘虽不通针灸之术,却也知道,施针之前必先辨明寒热虚实,可是钱誉显然有备而来,熟悉得让她心惊。钱誉扯开朱祐樘的上衣,凝神落针,朱祐樘浑身一颤,胸口更加剧烈地起伏,唇色已是窒息的青紫,钱誉抽针道:“娘娘,陛下心绪紧张,不利于施针。” 朱祐樘额上皆是冷汗,神色一片混沌,显然已不清醒,窒息的痛意让他本能仰头,尖锐的喘息一声重似一声,梦尘握住他的手,立刻被更加用力地反握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梦尘轻轻哼起《候人歌》,钱誉再次落针,朱祐樘疼得又是一颤,却没有更加激烈的反应,钱誉又从布囊里抽出几根银针,总算勉强压制住此番剧烈发作。 梦尘见朱祐樘昏睡过去,想抽手起身,不料自己的手仍被死死握住,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只得调整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冷冷问钱誉:“陛下往常发作时,并不会咳血,你们瞒了我多久?” 钱誉闻言下跪,“娘娘恕罪,臣等皆遵陛下旨意,绝非有意欺瞒。” “第一,你现在说实话,第二,本宫派人去太医院,掘地三尺,找陛下的脉案。钱大人喜欢哪种?” 钱誉默然片刻,略略抬头看了尽忠一眼,尽忠面无表情,钱誉只好据实已告,“十三年,陛下病了两场,本该善加调摄,以保圣躬万万年无疆,然而十四年内忧外患,陛下夙兴夜寐,便是那年添了咳血之症,前月又淋了一场冬雨,寒气侵肺,积弊至此。” “陛下什么时候能好?” “……太医院上下,必竭尽全力。” ☆、朱颜如寄 ============================== 冬月凉薄,疏影筛窗,仿佛满殿都是薄薄的冰色。 朱祐樘醒来,梦尘立刻别开脸,揉了揉眼睛,解释道:“困了。” “……” “尽忠!陛下醒了!” 尽忠连忙应了一声,领了钱誉请安问脉。朱祐樘垂眸,才发觉自己始终握着她的手,想到她就这样在他身边枯坐整日,心上一痛,止不住一阵咳嗽。他记得小时候,他抱她 分卷阅读146 的时候,她分明缩了身形逃脱,可是如今,她却宁愿这样守着他…… 梦尘有些恍惚,没听清钱誉讲了什么,大约是一些场面上的说辞,行礼告退的时候,表情依然是如临大敌,她怔怔望着外间宫人忙碌来往的影子,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云里,忽然之间卸去了力气,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有双手轻轻将她揽在怀里,那个胸膛并不温暖有力,而是不稳地起伏着,喘息声很难听,可是那种一脚踏空的感觉消失了,梦尘咬了咬牙,“你为什么总是骗我啊?我那么好骗吗?” 他艰难地咳,没说话,只是轻轻捏她的耳朵。 朝臣只知皇帝偶感风寒,却不知其中严重,小照像是一夜长大,尽管想在乾清宫赖着不走,却依然装着若无其事,每天去文华殿听课不误,因为皇帝安危为天下所系,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朝臣看出端倪。梦尘亦加紧了对宫人的约束,确保没有一丝风声漏到前朝。 与此同时,由于朱祐樘发作反复,御医不分昼夜出入乾清宫,梦尘彻底放弃了休息,始终穿戴着整齐的皇后服制,毕竟御医属于外臣,这样进进出出,尤其是夜间,她总不能一次次都梳妆得体。朱祐樘想赶她去坤宁宫,她自然不可能妥协,为了此事,朱祐樘一连几日都没给她好颜色。 更漏滴过子时,梦尘正趴在临窗的小几上打盹,忽被异常尖锐的咳喘声惊醒,她慌张跑到床榻前,朱祐樘脸色煞白,咳得几乎窒息,她连忙扶他坐起,轻轻拍着他的背,触手是一片冷汗,他攥紧了身下的被褥,胸膛剧烈起伏,唇色迅速发紫,外间待命的御医立刻入内,一个推着他的后背,一个按压平喘的穴位,梦尘已点亮殿内的灯烛,钱誉一面施针一面向梦尘解释:“陛下血气瘀滞,若不及时咳出,后果不堪设想。” 梦尘有些无措地立在一旁,榻前围了三个御医,那个看似清冷有仪的帝王,此刻却像任人摆弄的木偶,不断失力滑脱,又被不断扶起,脆弱而难堪。 小御医的额上淌下一滴汗,“师父……” 朱祐樘进气渐少,出气渐多,在银针的刺激下,克制不住地逸出几声呻吟,痛得浑身抽搐,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胸口剧烈的起伏也渐渐弱下去,梦尘觉得和元辉殿的那日很像,她咬牙上前,“都让开。” 梦尘抱着他,顾不得旁人在场,直接俯身贴上他的唇,御医和宫人皆是呆若木鸡,尽忠最先反应过来,捧过痰盂以待,朱祐樘尚且留有几分清明,她的动作引起他强烈的抗拒,可是病中一时竟推不开她,梦尘将口中的血吐出,回身对上他怒不可遏的目光,那目光里还有隐约的哀求,他用尽全力,只发出一个几乎听不清的字。 “脏……” 梦尘没理会他,起身走开,御医上前继续施救,许是气急攻心,朱祐樘咳出暗血连连,钱誉看着暗色的血迹,额间也淌下冷汗,梦尘只觉一阵寒气从头到脚,踉跄了一下,周遭的声音都嗡嗡作乱,混沌的迷雾中,她听见钱誉一声心惊胆战的呼唤,“陛、陛下……” 尽忠面如土色地看她,“娘娘……” 梦尘将目光落回,钱誉正跪在她面前,“陛下虽然昏迷,可神思尚在,若能醒转,当是无虞,若、若不能,还望娘娘……” “出去。” “娘娘……” “出去!” 梦尘把所有人都轰出去的时候,正遇上小照气喘吁吁地闯入,脸上热腾腾的,像是一路跑来,他直奔床前,唤了好几声“父皇”,可是榻上的人双眸阖着,仿佛入了梦,小照轻轻问她:“母后,父皇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 小照趴在床边,很认真地开口:“父皇,朝中没什么大事,内阁六部各司其职,你不用担心。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四夷朝使已经到京,他们今年不能给父皇行庆贺礼了,但我会好好表现,肯定不闯祸,你相信我的吧?父皇,你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可是别睡太久,母后会生气的,我也会生气的。” 事与愿违,天将破晓的时候,朱祐樘起了高热,太医院上下如履薄冰,斟酌再三,捧了两碗汤药上来,小照看见一柄长流银匜,像是茶壶,可壶嘴修长扁平,十分古怪,遂悄悄问梦尘,“母后,那是什么?” “……灌药。” 只有不听话的孩童和病重不能张口的人,才会用到此物,梦尘在金陵见过一次,大夫捏住小孩的下巴,长长的壶喙撬开齿缝,汤药毫不费力就被灌入。小照扯住她的衣袖,有些不忍,“可是,父皇他醒着啊……” 话音未落,御医已解开朱祐樘的衣衫施针,他的四肢因疼痛无意识痉挛起来,钱誉沉声吩咐:“按住。” 小照愣住,抓着梦尘衣袖的手不由一紧。 过了片刻,钱誉收回银针,“背。” 宫人和御医七手八脚将皇帝翻过身,钱誉取了新的银针,慢慢扎下。 小照扭过头。 梦尘拉着他走到外间,“这里有我,你再不去文华殿,可就迟到了。” “如果父皇醒了,母后一定 分卷阅读147 要立刻叫我。” “好。” 梦尘回到寝殿,宫人已将朱祐樘的衣衫重新穿好,眼看要进药,梦尘挥了挥手,“把这东西撤了,你们也出去。” 钱誉行礼颔首,众人便都跟着他退去外间,梦尘坐在床榻边,小心扶起朱祐樘,一手揽着他,一手端起药碗,饮下的第一口,便被诡异的苦味刺得头皮发麻,她对上他的唇,慢慢将药喂入,第一碗喂完,梦尘掩唇缓了良久,这是他平素用惯的方子,钱誉做了几番增减,不过大体是她熟悉的味道,“这么苦的东西,你每天怎么能面不改色喝完啊?” 梦尘拿起第二碗退热的汤药,试探抿了一口,截然不同却依然难忍的苦味差点让她当场吐出,五官下意识扭在一处,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艰难喂他喝下,立刻痛饮几杯茶水,企图冲淡那种恶心的苦味。 太皇太后和太后对皇帝的病情十分挂怀,外间风雪正盛,梦尘断不能让两位老人家亲自前来,只能尽早去给两宫请安,太皇太后急得动了肝火,身上也不太痛快,虽然有王太后陪着,梦尘也需依礼侍奉一遍,等她回到乾清宫,竟又撞见一阵忙乱。 朱祐樘受不住汤药,胃中痉挛,大半的药都被呕出,因为他昏迷未醒,所以弄得十分狼狈,两个宫人扶着,还有一个拿帕子不断擦拭,饶是如此,身前的衣衫和床榻仍是一片狼藉,钱誉正和其他御医商议药方,是否应该舍去一些药效,改换更加温平的药材,尽忠正指挥宫人为皇帝更换衣衫和被褥,梦尘抵在寝殿的门后,用力地吸气,越想冷静越难冷静,她倒宁愿他连意识一起昏睡过去,否则这样的场景,对他无异最大的酷刑。 新的汤药很快熬好,梦尘重又扶起他,刚刚一番折腾,他的呼吸中犹有淡淡的酸苦之气,死死咬着牙,抗拒她的进入,梦尘尝试了几次,他都显得宁死不从,梦尘几乎崩溃,抵在他的胸口,“方才御医给你灌药,你不喝,我喂你你也不喝,你想死吗?” “你要是想死,当初为什么招惹我,为什么说你爱我,事到如今,还想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啊……” “求你了……” 梦尘拼命吸气,想止住忽然的哽咽,她不要再掉眼泪了,克制半晌,忽然意识到她倚靠的胸膛也在剧烈起伏,连忙抬头去看,朱祐樘没有醒,可是面容愈见苍白,喘息声急促凌乱,微微启唇,艰难地吸气,梦尘赶紧让他前倾倚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拍抚他的背,所幸他的发作没有严重的趋势,喘息良久,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无力软倒在她怀里,梦尘扶他靠好,他烧得滚烫,间或打着寒战,梦尘喂完药,又扶他躺好,掖了被角,坐在榻边等待。 大约是汤药终于起了作用,朱祐樘开始发汗,一个时辰过去便大汗淋漓,钱誉切了脉,回说陛下热度稍退,但一时恐难醒转,吩咐宫人打来热水,替陛下擦身,梦尘只好又将众人赶出,关上门,卷了袖子,将巾帕烫过一遍,这样私密的事,若真让宫女和内官完成,朱祐樘可能会气死也说不准。 终于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梦尘累得不行,自己的皇后服制已是皱皱巴巴,只好吩咐方采莲取一套新的来。如此煎熬到除夕,朱祐樘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虽然还是持续低烧,但总不至于猝死,咳喘发作得也不那么频繁了,太医院和乾清宫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 小照在外间捧着礼仪注疯狂记诵,还调了各国的礼节风俗来看,生怕明天出一点差错,之所以没在里间,是因为母后正一个人絮絮叨叨和父皇讲话,实在影响他背书。 梦尘也觉得自己近来废话颇多,她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捧着书坐在榻边,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都要同他说道两句,只是和往常不一样,那个人不会回她,所以就显得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格外愚蠢。 “陛下,我终于知道‘相濡以沫’的出处了。”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原来这句话是说,泉水干涸,两条搁浅的鱼互相吐口水,希望能彼此湿润,求得生存。” “所以‘相濡以沫’的意思是互相吐口水吗!” “可是人间常常用‘相濡以沫’形容夫妻恩爱,这是什么奇怪的道理啊?而且《庄子》里分明说了,这样是没用的——吐口水肯定没用吧,所以要分道扬镳,各自去找各自的江湖,这才合理。” “真是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没一个好词。” 梦尘望向窗外,白雪纷纷扬扬,天地静极,只有屋内的炭火偶尔哔剥作响,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此世何世,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道:“喂,纪眠风。” “金陵城东有一座山,也许我们可以在山腰盖一间小屋,最好一辈子都是冬天,我们整日闭门不出,围炉看雪,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过去。” “奇怪,我怎么叫你‘纪眠风’了。” “你还记得我问你的第一句话吗,我问你,‘你叫什么’,其实我当然知道你叫什么,可我就是想逗你,想看你会编什么名字 分卷阅读148 来骗我。” “在我从前执律缉拿的妖里,有几个是因为爱上了凡人,使用一些不正之术,想换取心上人的永生。确实有一个成功了,他杀了四十九个女婴,将妻子的魂魄永远留存。” “本来,我想,要是真有什么办法,我一定不惜代价去做到,但我想起这个办法,还是立刻放弃了。你以前说,希望我能不顾一切选你,可是……我果然没法不顾一切选你啊。” “你也没有不顾一切选我啊!要没有十四年那些事,你何至于病成这样,就不能好好陪我吗,难道你死了,天下百姓会比我更伤心吗。” “下雪了。” “你肯定不记得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了。不是楼心月那回,是你小时候。” 雪…… 梦尘起身,走到窗前,兀自笑了一笑,“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白白的,最干净最干净的,越冷开得越好看的,天上的花。” 她回头,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对上那双清明的眸子。 梦尘刹那不敢说话。 她怕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在她的幻觉里,他不该这样心事重重地凝望她,而是会如常温柔而笑,招呼她过去。梦尘不知说什么,讷讷良久,只说了一句废话,“你醒了。” “嗯。” 只是简单的一个字,梦尘却骤然丢盔弃甲,几步奔到榻前,笑了半晌,扶他坐起身,越看越觉晴朗,倾身便要吻他。触到他的唇,朱祐樘却忽然将她推开,像是想起什么,弓身咳嗽不止,梦尘想伸手,却被他挥开,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别、别管我。” 梦尘愣住,鼻尖有点发酸,“为什么?”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坐不住,勉力抵着床壁,面容苍白如雪,一双眸阖着,没有看她。 梦尘有些惊慌,连忙唤人,御医、宫人还有小照几乎一拥而入,梦尘默然退到外间,抱膝坐在角落,忽然觉得满宫欢腾的喜气与她无关。乾清宫在除夕夜顿时热闹起来,御医刚退下,宫人就奉命传召司礼监,司礼监捧了几本奏疏而来,又带着皇帝的诏书而去,小照最后一个出来,坐在她身边轻声唤:“母后。” 梦尘劈头盖脸就问他:“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可是我也理解父皇。母后付出的越多,父皇越是无法面对。” “那就别面对了,让他自己待着。” “母后,父皇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今天是除夕,难道要气呼呼地过年?父皇病了,你让着他一点嘛。” “……” 小照伸了个懒腰,“我就不守岁了,回去大睡一觉,明天好上战场。” 梦尘在外间没进去,尽忠和方采莲不敢作声,尴尬地杵在一旁,梦尘看得心烦,把他俩赶得更远。开了窗枕下,殿外雪隐月照,天穹墨色如洗,倒是好景致。 让着他一点,她凭什么要让着他一点,难道她不委屈吗。 话虽如此,听到内间又是一阵咳嗽,梦尘几乎一跃而起,推门看去,却见朱祐樘下了床榻,撑着临窗的几案,指节都泛白,仿佛下一瞬就要站不住。此种不要命的行径吓得梦尘不轻,连忙将他按坐在临窗的琉璃榻,回身取了厚厚的披风,替他系好,拢了拢,放柔语气问:“怎么起来了?” 他狼狈地推开她,色厉内荏地回:“我说过,别管我。” “是是,‘走开’、‘别跟着我’、‘不用你管’,”梦尘跪坐在琉璃榻上,含笑问:“从小到大,你怎么都不会变的?” “朕……” “还自称起‘朕’了?”梦尘伸手,将他堵在角落,“是本宫太惯着你了吗?” 他疾言厉色的神情在她蛮不讲理的诘问中愣住了。 梦尘的目光从床榻瞟到窗边,又瞟到内外隔开的门扇,“你要出去?” “不是。” “是要找我?” “不是。” 梦尘凑近他,“想跟我和好,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朱祐樘咳起来,梦尘立刻缴械投降,“不想不想!是我离不开陛下,迫切并热烈地希望与陛下和好!” “……想。” 梦尘眉眼弯弯,指了指自己的唇,“付诸行动,才有诚意。” 朱祐樘方才浮起的笑意僵住,梦尘怒而起身,“我明白了,你不是怕我嫌弃你,你这分明是嫌弃我了!” 她的手迅速被握住,那力道很轻,她一甩就能甩开,可是梦尘没有动,她听到身后低沉喑哑的声音,“我没有。” 梦尘回过身,瞪着他,“亲我。” 他的指尖轻颤,抚过她的唇,眉间有痛色,“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谁都不准再提,马上就是新年,旧岁的不高兴要统统忘掉,忘得一干二净,你要是做不到,”梦尘恶狠狠地威胁他,“老妖怪就要用法术把它们抹掉。” 朱祐樘吻上她,“谢谢。” 新岁的月,已朗朗照 分卷阅读149 在窗前。 正月初一,文武群臣和四夷朝使本该向皇帝行庆贺礼,然而这样的大场合,皇帝有疾不出,多少有些微妙,群臣都担心失了国体颜面,不过朝阳破晓,百官和使臣前往文华殿朝贺皇太子毕,纷纷对这个素来不驯的少年,有了崭新的认识。 夸赞太子殿下的奏疏迅速堆满案头,朱祐樘虽病着,却也不嫌朝臣废话,一字一句看过,还要塞给梦尘看。 梦尘一面笑他,一面接过细读,朝臣似乎终于在皇帝伟岸的影子下,看见了这个年幼的储君,据说,小照当日的表现十分瞩目,与各国使臣的谈吐皆得体大方,“粹质如玉,神采焕发”,还有朝臣表示,此前三朝皆非立嫡,而东宫出自椒房,庆钟轩龙,其生所值支辰为申酉戌亥,连如贯珠,样貌又神似圣祖高皇帝,必为一代明君。 连小照自幼的“异常”举止,都被认为是吉兆,朝臣热血沸腾,欣欣相贺,皆曰“吾君有子也”,纷纷表示陛下切莫急于视朝,重大机务皆可付与臣等,必俟天气和暖,日高而出,若遇风寒,仍免视朝可也。 梦尘欣慰地拍拍儿子,“你还挺有用。” 小照哀嚎一声,“如今他们给我树立的典范已不是父皇了,而是太祖皇帝啊!” ☆、琐窗春暮 ============================== 弘治十七年三月初一,太皇太后崩。 老人家活了七十五岁,算是寿终正寝。三月初一那日,仿佛预料到死亡一般,忽然命冉竹给自己穿戴整齐,宫人连忙前来禀报,梦尘和朱祐樘赶到清宁宫,老人家已着盛装,面目平静地躺在床上,朱祐樘握住那双苍老不堪的手,老人家问他:“皇帝,答应哀家的事,还记得么?” “记得,皇祖母放心。” 梦尘垂眸,老人家的腕间,戴了一双玉环。 “皇后。” 梦尘上前行礼,“皇祖母。” “你跟哀家说实话,这些年,恨过哀家没有?” “冤枉啊。皇祖母虽然严厉,可句句都是好话,凤晚知道的。”梦尘越礼,轻轻亲了一下老人家的脸,“凤晚一直都喜欢皇祖母。” 老人家眼底有笑,却依然板着脸,“没规矩。” “是。” “三十几岁,像个孩子似的,哪有一国之母的样子。” “是。” 老人家将朱祐樘的手和她的手放在一处,叹了一声,素来不苟言笑的眉目浮出几分温柔,“其实啊,哀家这辈子,最羡慕的就是你了。” “冉竹,冉竹……” 冉竹上前,温声回:“奴婢在。” 朱祐樘握着梦尘的手,默然退至一旁。 老人家已然浑浊的双目有隐约的泪光,“陛下今夜可曾召我?” “召了,召了,陛下在乾清宫等着娘娘呢。” “撒谎,陛下召了皇后,他心里没有我。” “娘娘是太子生母,陛下心里有您的。” “臣妾哪里做得不好,哪里不如皇后……”老人抚上手腕的玉环,阖眸时有泪滑落,喃喃的低语再也听不清,依稀是“陛下”二字。 冉竹哭着跪倒。 梦尘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陡然用力,她侧眸,朱祐樘的脸色很平静,然而一双眸翻涌着,像是拼命克制着什么,梦尘担心地扶了他一把,他摇头,郑重跪在榻前,满殿宫人都随着皇帝无声跪伏。 太皇太后遗诏,丧礼宜从俭,皇帝以万几为念,毋得过哀。成服三日后,即听政。郊社、宗庙、百神之祀,皆不可废。中外臣民之家,音乐嫁娶,皆不必禁。诸宗室亲王各守藩屏,免赴丧。 朱祐樘开了廷议,欲将太皇太后与英宗皇帝合葬裕陵,在不乱祖制礼法、宗庙纲常的范围内,太皇太后的丧仪几乎得到了嫡后的一切待遇。此事说白了,全是出于皇帝的一己之私,不能晓之以理,只能动之以情,梦尘本以为朝臣会喧哗反对,没想到此举却赢得了朝野四海的拥戴。 皇帝连奉顾问,龙颜温霁,天语周详,明习国事而洞察义理,于是中外翕然,称为得礼。 太皇太后离世当晚,朱祐樘夜间咳血,辗转不寐,第二日偏又如常行哀礼、召廷议,梦尘为他终日悬心,却又无能为力。自从上次大病一场,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经常地感到疲累和困倦,在她面前,他总显得若无其事,梦尘只得装聋作哑,明明是心照不宣的事,彼此却都像傻子一样粉饰太平。 时月风托云鸟送来信笺,梦尘读完,愣了良久。 朱祐樘的神色有微不可察的紧张,“出了何事?” “元宵没事。”梦尘笑了笑,“只是……张凤晚回来了。” 五月初六,方采莲领来一个相貌无奇的宫女,那宫女看着梦尘的脸,嚅嗫良久,眼眶泛红,竟是 分卷阅读150 不能自已,“梦尘……” 方采莲愕然看着梦尘。 梦尘扶了扶额,起身关好门窗,“接下来看到的,方姑姑可别太惊讶。” 抬手间已有妖光,梦尘拂过张凤晚的眉眼,亦解了自己的幻容。可是在看到张凤晚原貌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张凤晚失态的原因。 张凤晚的鬓边竟有两三白发,眉眼更是苍老,而她方才看到的那个“自己”,容貌尚且姣好,穿着华贵的凤袍,像皇宫里的金银玉器一样精致,对比之下,必定情难自禁。 梦尘看向方采莲,“我不是张凤晚,而是纪瑶身边那只白猫。” 方采莲的震惊之色很快就褪去,反倒添了释然,“奴婢偶尔听到陛下唤娘娘,确然是‘梦尘’二字,而且娘娘似乎熟悉奴婢与孝穆……奴婢与阿瑶,奴婢心里便存了疑,这么多年,总算解开了。” 这回轮到张凤晚震惊,“陛下他……他知道……” 梦尘无奈,一手拉着一个坐下,“好罢,看来要从头说起了。” 口干舌燥地讲完来龙去脉,方采莲显得很冷静,因她从前就觉得纪瑶身边那只猫过于灵性,所谓慧极近妖,果然如此。梦尘料定张凤晚有许多话要说,便让方采莲去外间守着,切莫让人靠近。 张凤晚倒像是解脱许多,“我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意难平了许久,我想,倘若我没有逃婚,人生本该是如此么?可是听你说完,我明白了,所谓空置六宫,朝暮相伴,是陛下给你梦尘的,不是给我张凤晚的。” 梦尘没有接她的话,“昌国公去世那年,我以为你会回来。” 张凤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只觉解脱。” “不过我听时月风说,你前几日还是去祭拜了。你来找我,是想家了吧,明日我就让你母亲入宫,至于那两个哥哥……你想见吗?” “不想。”张凤晚垂眸,“我听说,张氏一族深得圣恩,随意出入皇宫,仿佛自家宅邸,你和陛下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错了,”梦尘对她微笑,“是你对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张凤晚勉强一笑。 “你后来不给我写信了,我隐约听时月风说,你夫君病了。” “他死了。”张凤晚没什么表情,“死在今年暮春。” “所以你决定上京?” “我在金陵没有家了,在京城,到底有几个亲人罢了。” 梦尘认真地看她,“如果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务必告诉我。” “已无所求。” 傍晚,朱祐樘回宫,张凤晚跪倒在他面前,“罪女张凤晚,参见陛下。” 朱祐樘看了一眼梦尘,梦尘会意,赶紧将张凤晚扶起来,朱祐樘的神色格外温和,“你没有罪,不必行此大礼。” “张氏一族骄纵,坏了陛下清名。” “无妨。” 窗户被人轻扣两声,时月风熟门熟路地翻入,笑得漫不经心,“不好意思,打扰各位叙旧了,是这样,我此番来京呢,不只是护送张娘子,实在有个棘手的情况,想请妖君定夺。” 梦尘起身,“荆梁出事了?” “前段日子就有异样,今天刚收到确切的消息,估计我是摆不平了。”时月风从袖中取出一片藤叶,“云雾昏晦,昼暗如夜,居民瞑目,冻饿无数,云南的镇守官员已经上报朝廷了,再过几天,这份奏疏就会出现在你夫君的案头。” 梦尘看向朱祐樘,“我必须回去一趟。” 朱祐樘皱眉,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好。” 时月风大咧咧地道:“肯定把她好好带回来,包在我身上。” “就你那点道行,别拖我后腿就万幸了。”梦尘一笑,转又沉吟,“只是,此去荆梁,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宫里的事……” 朱祐樘一怔,若有所思地看向张凤晚。 时月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抚掌道:“巧了,本尊就在这里,虽然和你幻化的皮囊不太一样,但微微易容即可,张娘子本也要见母兄族亲,留在宫里倒方便。” 张凤晚吃了一惊,“凤晚浅陋,诸事不通,恐不能胜任。” 梦尘虽觉得这方法怪怪的,但一时之间,也没想出更好的主意,为难地看向张凤晚,正在踌躇措辞,张凤晚已明白她的意思,先行一笑,“皇后娘娘不必为难,只是莫忘告知方姑姑,有她提点,我才放心。” 张凤晚进宫之时,用的是她在金陵的化名,董芳合,梦尘给她安排的是永宁宫洒扫,因为六宫废置,无人问津,她可以直接在永宁宫的耳房住下,一人守一宫,不与外人打交道,身份相对安全。 梦尘朝张凤晚行了一礼,“如此,我又欠你了。” “妖君的人情,求之不得。”张凤晚向她一笑,同样行了礼,“天色已暮,凤晚告退。” “等等!”时月风轻轻弹指,将她变回董芳合的样貌,“好了,不打扰二位的良宵了,明天我来接你,涂山妖君。” 是夜, 分卷阅读151 梦尘和朱祐樘谁都没睡着。 翻来覆去中,梦尘索性翻到朱祐樘身上,黑暗中他的眸子清明,依稀有月光流淌,他安静地凝望她,似要将她的眉目都深深看过。 梦尘也在看他。 他身体不好,如今的日子已是过一天少一天,她心知肚明,无能为力。其实她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缠着他,可又担心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反倒让他难过,自从她嫁给他,十数年朝夕相伴,并不知分别的滋味,可恨天意莫测,竟要她在最不想离开他的时候离开。 梦尘轻声问:“你会想我吗?” 他没说话,捧着她的脸缠绵吻下,今夜的他格外动情,仿佛要将毕生隐秘无言的心事说与她,久久不分。 微乱的喘息中,他的声音低沉,“危险么?” “危险。”梦尘不想瞒他,也知道瞒不过他,“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不仅要回来,而且要平安地回来。”他伸手抚上她的眉眼,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我等着你。” “好。” 曙色熹微,时月风再次溜进乾清宫,自家妹妹正高卧未醒,清冷的帝王已换了服制,正要去上早朝,却像料到他会来一样,屏退了外间的宫人,正波澜不惊地饮茶。 时月风撑着窗,笑道:“我们越来越有默契了。” “护她周全。” “你夫人那身手,也不是我能护得了的,不过,如果真有危险,舍命替她挡一挡倒是可以。” “元宵……” “眉眼像你多些,性子像你夫人……的小时候,我爹宠的没边了,估计是想弥补从前对她娘亲的亏欠吧。那丫头还是喜欢书画,听说爹娘是帝后,找了不少史书自己琢磨,前几年嚷着要见你们,近来消停不少,可能是琢磨出你们的良苦用心了,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 “……没有。” 时月风的目光落在帝王手上的扳指,不由挑眉,“她把这个送你了。” “蜮妖,是么?” “她也是痴,逐影而生不过传闻罢了。”时月风叹了一声,“倒是……这东西算她半颗心,和她的生死有些感应,她若活蹦乱跳,这东西就清白,她若死了,这东西就血红,你戴着,也算是个音信。” 梦尘起床的时候,朱祐樘已在前朝理政,她暗自腹诽了一句薄情,便去叮嘱张凤晚和方采莲。随后隐了身形,腾云至半空,时月风正御剑等她,盯着她的云看了半晌,“我记得,你以前赶路,用的是伞。” 花尽雪这个人,在他印象里是很风雅的,妖族可以乘物而行,有的很简朴,吹一片树叶变大就走,有的很潇洒,御剑气而行,比如他。花尽雪素来是用伞,且必须是江南的素面折枝伞,伞面是她用五色笔随意绘成,或是烟雨行舟,或是踏雪寻梅,总之都是一副穷讲究的做派,想当年,她衣袂飘飘轻立伞上的芳姿,不知迷倒了多少妖族男儿。 “妖怪嘛,还是腾云驾雾合适。” “你是灵,不是怪。”时月风打量她一番,“而且,你打算穿这身拖泥带水的衣裙去打架?” 梦尘闻言,立刻施术换了衣衫,“走。” 顺眼多了。 人间的女子受礼教所缚,穿衣服讲究严丝合缝,即使是炎夏,也要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严实,而他们妖族讲究简单实用,尤其是打架,大多是一身单衣,没有多余的缀饰,自家妹妹偏爱朱红色,因为和血色相近,轻易看不出受伤。 梦尘忽然停住,“等我一下。” 她按下云头,大殿里的朝臣皆肃穆列班,正向皇帝汇报政事,梦尘轻拈食指,一阵风起,吹动皇帝案前摊开的奏疏。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妖风吧。 朱祐樘抬眸,午时的日光晴朗明媚,夏风温柔入怀,女子一袭朱衣,赤足坐在云上,正望着他笑。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妖君的打扮,长发被利落地扎起,眉目不施粉黛,通身全无饰物,窄袖紧衣,干净又漂亮。 莫名地,心如擂鼓。 朝臣见皇帝盯着殿外出神,便也回头去看。女子露出一个闯祸的表情,狡黠地眨眼,挥了挥手,腾云而上。 众人不解,瞧了半晌,殿外空空荡荡,并无什么特别。只有絮絮的暖风,卷动细碎尘埃,在正午的日头下,像是微茫的星,慢慢地飘散。 ☆、欺雪馀香 ============================== 地气孕育的凶兽诞生于人心恶念,在礼乐昌明的地方,此种凶兽并不常有,但民风彪悍如南疆,因为常有战乱和斗殴,怨魂徘徊不散,遂有妖变。梦尘素来喜欢单打独斗,但此番也没有拒绝时月风的相助,两人力战几个昼夜,终于将其封印,双双躺在藤蔓丛生的林间,彼此相顾,皆是蓬头垢面,不由一笑。 “小雪姑娘, 分卷阅读152 不考虑整理一下仪容吗?” “还是时公子先请。” “不行,我现在一点法术都用不动了。”时月风的声音有些怨念,“都怪你,前些年瞎折腾,又是割尾,又是天雷,还生三个孩子!要是没有你英俊伟岸的哥哥,刚才好几次,你非得送命……完了,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时月风朝远处挪了挪,“没、没什么,他应该不常看,应该不会注意……” 梦尘愣了一愣,脑中轰地一声,勉强爬起身揪住时月风的衣襟,“你把蜮妖的事告诉他了?!” 时月风企图摆脱她的桎梏,二人皆是力竭,像是刚会打架的小孩子,幼稚野蛮地纠缠在一处,“我想着给他留个音信……咳,一时疏忽,没想到它是随时都会变的……” “你要死啊!” “轻点、轻点,你不看我浑身是伤的份上,也在意一下自己这一身伤啊……你夫君又不傻,就算那东西微微、微微地有些泛红,也只能说明你受伤,打架哪能不受伤,是不是这个道理?” 梦尘撑着一棵古木站起,幻出一片云气,勉强爬上去,时月风看得震惊,“你别逞强,半空栽下来不是闹着玩儿的!” “闭嘴。” “你好歹、好歹休整几天,这一身又是血又是泥的,他见了你也要担心的。” “我什么样子他没见过?”梦尘的声音小下去,“他不见我,会更担心。” “花尽雪!” 赶回的时候,已是六月初四,明明过了大暑节气,京里却在落雪,梦尘冻得不行,却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变一套外袍,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不祥的预感,夜色已很深,不过看到乾清宫寝殿里的一盏烛火,骤然放下心,奔着那温暖的光亮而去,正要翻窗,却听到里间传来张凤晚的声音。 “大概是想弥补从前的亏欠,所以臣女会毫不犹豫答应陛下,臣女很明白陛下的心意。妖再像人,终归还是妖,并不能如凡人一样感同身受。” “她太过在意朕了。” 张凤晚轻笑一声,“有时候,爱意也会让人溺死其中。” 窗户被骤然打开,带入一阵寒气。 朱祐樘和张凤晚分坐琉璃榻两侧,小几上烛火如豆,已烧至半残,显然是夜谈良久,他看见梦尘,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有些疏远地颔首,“回来了。” 梦尘忽然觉出自己的狼狈。 她的衣衫在恶战中已经褴褛不堪,浑身都是血污,又在外吹了数不清的落雪,那些落雪正慢慢融化,从发上淌到她的脸上,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有多湿漉漉脏兮兮,尽管如此,她仍挺直了背脊,笑问:“你这是什么态度?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梦尘,你回来得正好。”张凤晚站起身,“我有一事相求。” 梦尘似笑非笑,“不是已无所求么?” “我要做皇后。” “哦?”梦尘抱臂,看向朱祐樘,“那我是谁?” 他对上她的目光,眉眼比初见时更冷清了,“永宁宫洒扫。” 梦尘唇边笑意愈浓,“我冒昧发问,眼下这是哪一出,郎情妾意?” 张凤晚问她:“你答应吗?” “自然,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办到。”梦尘的目光仍没有从朱祐樘脸上移开,“不过,能不能回避一下,我有话问他。” “凤晚不是外人。”他的眉目很淡,唇色也很淡,“有什么话,现在问吧。” 梦尘笑了半晌,“没有了。” “那去吧。” 梦尘抬手抚上自己眉心,妖力倾泻,衣衫和面容皆变,虽是个小法术,但她一路赶回,本就是强弩之末,眼前阵阵发黑,踉跄中匆忙扶住窗棂,张凤晚有些担忧,下意识伸手,“没事吧?” 朱祐樘从头至尾都未起身,甚至重新拿起小几上的书卷,意态闲闲地读起来,梦尘这才看清他的手,根本没有那枚扳指,枉她这样拼命赶回。 她低笑一声,翻窗出去,眼下她累得很,实在没有力气与他分说,踹开永宁宫的正殿,终于一头栽倒。 模糊中,梦尘意识到自己浑身滚烫,应该是发了高烧,不知浑噩昏迷了多久,似乎有人一遍遍探她的额头,还在她口干舌燥之际,贴心地将温水递至唇边,梦尘挣扎着想醒,她要看看那个人是谁。 醒来时,霞光满殿,尘埃在风里静静浮动。 “母后!” 小照蹲在榻前,正委屈巴巴地看她。 “你父皇呢?” “在和内阁大学士议政。”小照心虚地向后缩了缩,“达延汗率兵驻扎于宣府外三十里,父皇他……很忙。” “……”梦尘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七天!整整七天!”小照闻言立刻很激动,“我都要吓死了,恨不得跑到太医院喊救命了!” 梦尘被他逗笑,亲了一口他的侧脸,“辛苦你了。” “母后,妖生病到底该怎么办啊?只能依靠 分卷阅读153 自身修行复原吗?” “嗯……妖族尚武轻生,一般来说,不会特意请人医治。”梦尘顿了顿,“你父皇,知道我生病吗?” “知、知道的……” “没来过?” 小照再次心虚地向后缩了缩,“没,只有我……” “他最近吃错什么药了?” “我不知道。”小照的表情几乎想夺路而逃了,“我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梦尘一拍他的脑袋,“行了,该干嘛干嘛去,东宫太子天天往永宁宫跑,让人看见可不好。” 小照伸手,“那母后和我拉勾,不许再生病了。” 梦尘勾住他的手,心头些许安慰。 永宁宫寂寞无人,梦尘向外看去,正瞧见他亲手植下的那株梨树,十年不到,枝枝叶叶已是茂盛,翠叶上盛满昏黄暮色,像一支忧伤而温柔的谣曲。 心头的邪火立即窜了三丈高。 梦尘再次拍开乾清宫的小窗,朱祐樘正坐在案前批阅奏疏,内殿无人,他看见她,笔锋显见一滞。 她看他,他也看她,谁都不说话。 僵持中,他搁了笔,声音淡淡的,“别再翻窗了,乾清宫不是任人来去的地方。” “张凤晚呢?” “在坤宁宫。你找她有事?” 梦尘走近,一手撑在书案,一手撑在龙椅的扶手,“不,我找你有事。”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何事?” “你喜欢张凤晚吗?” “或许。” “是吗?”梦尘笑了,“你知道你看张凤晚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吗?” 他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你看我的时候,又是什么表情吗?” “……”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爱一个人的样子。” “出去。” “怎么了陛下,忽然不敢看我了?” 他的胸口起伏半晌,脸色苍白地对上她的目光,“你若这样想,随你。” 梦尘被他的无动于衷激怒,低头就要吻他,他立刻伸手将她推开,梦尘又被这动作刺痛,捏着他的肩,铁了心一定要吻,他被她惹得动了气,下手也不再客气,梦尘身上皆是伤,被他狠狠一推,终于招架不住,踉跄了一下,没站稳,摔坐在地上,闷哼一声,疼得脸色有些发白。 她低头,身前的衣襟迅速沁出血色,慌张施术掩去,然而朱祐樘分明看到了,他嘴唇苍白,似有隐约的颤抖,“不知羞耻。” 梦尘呼吸一滞,“你说什么?” 他没看她,死死握住身侧扶手,紧紧靠着椅背,喘息一声重似一声。 如彻骨冷水浇下,梦尘不敢置信地看他,“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对我?” 朱祐樘的唇色渐渐发紫,痛得额上沁出冷汗,尖锐急迫的喘息中,他下意识攥住胸口的衣襟,然而咳意翻涌,眼前皆是窒息的迷雾,身侧迅速伸来一双手,熟稔地替他按揉穴位,她扶着他的背,他不可遏制地弓身,咳得几乎呕吐,尽管已掩了唇,鲜血仍是顺着指缝落下,他混沌地看着掌中殷红,就像方才,她胸口上的那片殷红…… “……走……” 他脸色煞白,嘴唇青紫,仿佛下一瞬就会昏厥,她的照顾反让他的情绪更加激动,用了全部的力气,却依然只发出微弱的音节,“走……” 梦尘心如刀绞,却只能顺从地放开手,他软倒在椅中,发作得一阵比一阵剧烈,梦尘用力抬手,将书案旁的花瓶砸得粉碎,迅速翻窗离去,宫人闻声推门,惊惶的声音立刻响彻宫殿内外,“陛下!” “快叫御医!快叫皇后娘娘!” 夏天很快过去,永宁宫的梨树开始泛黄,秋风起的时候,落了第一片叶子。 梦尘蹲在树下,将那枚叶子小心捡起,却没有起身,只愣愣在地上画花,像是没有想通自己在此的缘由,她始终想和他谈一谈,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却闹成那样收场。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可那天以后,只要他在,乾清宫的所有窗都被锁住,他像防贼一样防着她,真的很好笑。 秋雨淅淅沥沥落下。 许是蹲得太久,腿上的伤又疼起来,梦尘没稳住,一下跪坐在泥地里,她迟钝地挪了挪,依然蹲在树下画,方才绘好的梨花已被雨水冲碎,变成一团尘泥,她继续画,秋雨继续落,梨花开了又散,散了又开。 有急促的脚步声,踩在砖石上,雨声清脆。 头顶的一方雨停了,龙纹的鞋履出现她的余光里,梦尘没什么反应,继续低头画,她下手很重,树下湿润的泥土被她弄得疮痍满目,像是开出一朵翻绞的尘花。 秋雨寒凉,执伞的那人陪她一言不发。 只是偶尔有压抑的咳嗽。 梦尘只想在树下待着,可她又听不得那咳嗽声,遂指了指永宁宫的大门,“不送。” 没反应。 “不是不 分卷阅读154 想见我吗?” 依然没反应,意料之中。 梦尘起身,大步往回走,那人就亟亟跟着她,惺惺作态地替她撑伞,梦尘前脚踏入主殿,后脚就将门砰地关上。 换了一身干爽衣衫,又洗净手上的污泥,梦尘气定神闲地煮了一壶茶,散开头发,拿巾帕慢慢擦拭,顺路踹开门,却见朱祐樘还没走,执伞立在树下,氤氲雨雾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听到踹门声,他回头,梦尘擦头发正起劲,此情此景直接僵在原地,他抿唇,眼底有极淡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前两回气昏了头,梦尘忽然意识到,他在迅速地消瘦,病态地消瘦。 好像每次见他,他的面容都比上回苍白,唇上的血色几乎褪尽了。 “进来。” 梦尘倒了一杯热茶,塞入他手中,转身坐在妆台前,将擦干的头发梳理整齐,她梳头素来很暴力,遇到打结的地方,直接一手扯头发,一手扯梳子,他曾笑她梳头都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然后走到她身边,接过梳子,慢条斯理地驯服她的头发。 可是这回他没有笑她,也没有上前,只是捧着茶盏,慢慢地看。 宫女的发式简单,梦尘很快梳好,坐在他身边,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低头看着袅袅的茶色,“你快死了,是不是?” 他手中的茶盏一颤,几乎要当场洒出。 “我是妖,难道就不能感同身受了吗?你想赶我走,不想让我看见你……你将死的样子,”梦尘嗓音颤抖着,拼命低头,眼泪落在杯盏中,“不能好好说吗,非要这样撂狠话,就算是假的,我也……” “好好说,你会答应吗?” “你想都别想!” “你看,”他似乎是在笑,梦尘不知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你就是这样,不疼是不会缩手的。” “为什么?” 朱祐樘将茶盏放回桌上,“因为,我不想再迁就你了。” “如果我求你,你会让我留下来吗?” 他笑了一笑,“你会求我?” “会。”梦尘答得毫不犹豫,“只要你点头。” 他清淡的眉目终于有些颤抖,“你是涂山的妖君,不要这样低声下气。” “我不怕,在你面前,我不是妖君,我只是,只是……”梦尘颤抖着,伸手掩面,“只是没有办法……” “你疯了。”朱祐樘起身要走,“我就不该来见你。” “朱祐樘!” 她掷出的茶盏碎在他脚边,他步子一顿,开门的手陡然收紧。 “你不是说,最舍不得我难过吗?” “你不是说,会等着我回来吗?” “你要是敢从这里走出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的身子微微弓着,像是拼命忍着什么,良久,终于挺直了背脊,握在门上的手也渐渐松开。 “老妖怪。” 他转头看她,红着眼,却在笑。 “泉水已干,我们可不能互相吐口水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 ☆、梦久应醒 ============================== “哪来的,没规矩。” 乾清宫外,小内官横眉挡在她身前,梦尘笑了笑,行了个礼,“永宁宫洒扫,董芳合,求见陛下。” “求、求见谁?” “陛下。” “你怕不是昏了头——” 小内官正要教训她,尽忠领着御医出来,一个眼锋扫过,小内官立刻闭了嘴。尽忠好生送走御医,这才皱眉回头,“陛下病着,你在这里颐指气使的做什么?” “师父,这宫女莫名其妙,说要求见陛下。” 尽忠也是一愣,问梦尘:“哪个宫的?” “永宁宫洒扫,董芳合。” “永宁宫……”尽忠一敲小内官的头,“榆木脑袋,这是娘娘的人。” 小内官很委屈,“可是,她求见的不是娘娘,是陛下啊。” “糊涂,娘娘在陛下心里什么分量,不知道吗?”尽忠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立刻转身去通报,不多时就出来了,神色有点困惑,“陛下说,若无要事,不必相扰。” “奴婢承蒙赏赐,放出宫去,今日特来给二位主子磕头,深谢陛下和娘娘的恩典。” 尽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再去通报,这回得到了允许,将这宫女请入的时候,他满腹都是不解,说是叩谢陛下和娘娘,娘娘怎么反倒避开了,而且陛下还吩咐关门,谁都不准放进去…… 梦尘下跪叩首。 听到身后的门合上,她站起,隔着一段距离,对上他的目光。 他披衣坐在榻上,眉目有隐隐的痛色。 “你觉得你赢了吗?” 分卷阅读155 他听到这话,蓦地皱眉。 梦尘轻笑,“不必紧张,我没疯,也不想和你吵架。” 真奇怪,这回轮到她笑了。 “‘尽管推,我若能被推开,从此以后,再不说爱你。’这话你还记得吗?”梦尘摇了摇头,“这话也对也不对,爱确实不能被推开,而是要自己卸下来。” 他的脸色骤然一白。 “不知羞耻也罢,低声下气也罢,我挽留过,不后悔。”梦尘解下颈间的红豆项链,“这几个月,我过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想,当初为什么要爱上你呢,难道就是为了今日,让你挑准地方落刀吗?” 朱祐樘看见她的动作,眼底的翻涌骤然凝住,如墨玉碎裂,刹那寂灭。仿佛失却所有力气,勉强倚坐着,面容苍白如纸,重重地喘息。 梦尘顿了顿,继续道:“人们在这世上相爱,并不是为了互相折磨的。我曾热烈地爱你,因为你给我的甜蜜总归多于苦痛,只要这些回忆在,我就不肯放手。” “可是你说得对,我疼了,所以知道缩手了。连带着过去的一切美好,我都统统不要了。”梦尘将红豆项链递还给他,“我成全你,但你记得,不是你赶走了我,而是我花尽雪,不要你朱祐樘了。” 他说他不想再迁就她,可是这一生,究竟是他迁就她多些,还是她迁就他多些,真的说不清。 朱祐樘没有接。 梦尘随意扬手,红豆项链落在床榻上,像是一串血。 她转身,要去开门。 “梦尘。” “……” “保重。” 梦尘打开门,走了出去。 季秋已尽,孟冬将至。 京城外,林深处,一座南境风情的三层木楼,风过檐铃响,寂寂无回音。时月风又在此处找到了自家妹妹,很多年前,他也是在此,将落魄的她捡回金陵,那时她怀着对凡人纪瑶的愧疚,散逸的妖力竟化为楼阁,于是便在此住下。他来的这日正赶上冬月的第一场雪,要不是他眼尖,几乎都要看不出雪堆里的白猫,他笑眯眯蹲下身,“这里冷,跟哥哥回涂山吧?” 正打盹的白猫显了人形,赤足单衣坐在雪里,“你来干什么?” “这样一个避世的好居处,我怎么不能来?” 梦尘哼了一声,“你是怕我重蹈覆辙,和老爹一样,妖力溃散吧?” “怎么会!你花尽雪是什么人,我伤都没好全,你已经在此闭关修行了,要么说你就是不一样,老爹、阿娘、你师兄师姐,各个都为情损了道行,可我瞧你,不仅元气稳固,而且小有进益,佩服佩服,五体投地。” “生死劫近在眼前,不修行等死啊?” 时月风想起,那个要命的飞升天狐的劫,只剩下十一年了。他殷勤地给自家妹妹揉肩捶背,“要不,咱们缓一阵子,你这三十年实在很坎坷,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为兄痛不欲生啊。” 梦尘客气地推开他,“你再敢碰我,我不介意让你提前几年痛不欲生。” 时月风在此赖下了。 虽然花尽雪每日除了修行就是修行,根本不理会他,以至于他一度怀疑,从前那个会和他拥抱或扭打的妹妹根本是幻觉,但是他依旧不厌其烦地烦她,免得她独自待久了,闷出点什么毛病。 除夕的时候,他还进城买了桃符和楹联,将这个清冷居处布置一新,又用法术堆了一只雪狐狸,花尽雪看到那只狐狸的时候,着实愣了良久,时月风觉得她必定是惊叹于他的鬼斧神工,遂得意地开口:“怎么样,这礼物够独特吧,希望妖君妹妹,在弘治十……” 涂山惯用人世的纪年,他一时大意,连忙闭嘴。 她走到那雪狐狸面前,不知道在想什么,面容平静地合掌闭眸,“弘治十八年,一月初一。” 同心结未成,长命更难求。 时月风以为她要许愿,可她什么都没说,仿佛只是觉得该有这个动作,该说这句话而已,细雪落上她的乌发和眉目,像是和谁遥遥白首。 弘治十八年的仲夏,闷热无雨。 时月风对人间的气候怨声载道,“去年夏雪,今年久旱,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本君的地盘也不太平了。” 梦尘瞟了他一眼,“要我帮忙么?” “不用,水乡的妖都很温柔,和南疆不一样。” 平日被时月风闹腾着,倒不觉什么,他一走,梦尘竟有些怀念,可能自己近来柔肠难消,于是趁着晨光尚明,改换人间的衣衫,晃悠悠进了城,许是因为久旱的缘故,京里四处都显得恹恹,梦尘也莫名有些烦躁,挑了街边一家铺子,唤了一碗馄饨。 中年夫妻一个包馄饨,一个煮馄饨,铺子里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哥哥是跑腿兼清洁,妹妹只负责坐在角落吃糖。男子招呼着哥哥,“小五,这碗好了,快来。” 哥哥应了一声,将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客官慢用。” 梦尘瞟了一眼,“个数不对。” 哥哥忙着清 分卷阅读156 理别桌的残碟,闻言一笑,“客官先吃,我过会儿就来,少了肯定补上。” 梦尘默了一默,低头吃馄饨。 忽而,由远及近,响起了诸寺观的鸣钟之音。 街上行驶的车马、来往的行人纷纷停下,喧嚷的人声刹那寂静,形形色色的百姓都像凝固一般肃穆垂首。哥哥立刻停下手中动作,低头站好,妇人将角落的女儿拉起身,“站好了,别吃糖。” 妹妹有点懵懂,“敲钟?” “这是陛下回到天上的钟声,不准动,也不准说话。” 周遭渐有隐约哭声。 妹妹乖乖站了一会儿,却忍不住看向角落的那个大姐姐,那是个特别特别奇怪的大姐姐,因为她和别人都不一样,她不乖,没有站起来送皇帝陛下回天上,而是依然埋头吃馄饨,滚滚的热气拂在她脸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大概是馄饨太好吃的表情吧。 妹妹又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个奇怪的大姐姐虽然在吃馄饨,可是咀嚼了好多好多遍,就是咽不下去,大姐姐的喉咙抖得很厉害,看上去不太好受,原来,阿爹阿娘包的馄饨这么难吃啊…… 大姐姐好像哭了,好像有眼泪掉在馄饨汤里。 过会儿让哥哥给她换一碗好吃的馄饨吧。 十声钟过,阿娘摸摸她的头,“好了,去坐吧,过会儿宫里的大人来,要乖乖跪好,听他说话,记住了吗?” “可是钟声没停呢。” “这钟声要响三万下,你还想站几天几夜呀?” 妹妹好奇地看着街上,走到哥哥身边,“哥哥,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啊?” “因为伤心。” “皇帝陛下回到天上不好吗?” 哥哥蹲下身,叹了一口气,“陛下不是神仙,不会回到天上。是因为今年夏天总不下雨,所以陛下着急担心,寒疾发作,在昨天病死了。” “你骗人!陛下就是神仙,他会回到天上的!”妹妹忽然觉得好委屈,一下就哭出来,“糕点铺的王叔叔明明说过,陛下是神仙,茶水摊的赵奶奶也说过,还有……” 哥哥连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是,我说得不对,我、我胡说的,你别哭,别哭。” 哥哥安抚她几句,走到那个奇怪的大姐姐身边,赔笑问道:“客官,馄饨少了几个?我们给您补上。” 大姐姐好像根本没听见。 “客官?客官?” 大姐姐回过神,“什么?” 哥哥很有耐心地解释:“您数一数剩下的馄饨,加上方才吃的,一共是多少个?” 大姐姐的表情恢复如常,拿起筷子,挑着碗里的馄饨,“哦,馄饨啊,一、二、三、四……” 大姐姐顿住了,“一、二、三、四……” 大姐姐皱起眉,像是数不清碗里的馄饨了,“一、二、三、四……” 大姐姐哽咽了,拿筷子的手抖个不停,还在固执地数:“一、二、三、四……” 大姐姐连嘴唇都在抖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嗓音都成了哭腔,“奇怪,一、二、三、四……” 哥哥有点崩溃,“要不,我们给您再上一碗吧?” 妹妹看见一群白衣服的人骑马过来,有一个勒马停下,其他人继续朝京城的四面八方而去,还有几个像是要走很远的路,行囊鼓鼓的,直奔城门的方向。 这一定是宫里面的大人。 不等他召集,街巷各处的人已经默默聚在一块儿了,妹妹朝街上挪了挪,学着他们的样子端正跪好,哥哥拉着那个奇怪的大姐姐,“客官,客官,圣旨到了,快跪下啊。” 哥哥的动作很轻,大姐姐却没有一丁点力气,与其说她跪下了,妹妹觉得更像是摔下了,而且是特别狼狈地从板凳上摔下了。 “大行皇帝遗诏——” 哥哥赶紧上前跪好。 “朕以眇躬,仰承大宝,十有八年。今有疾弥留,已不可起,生死常理,虽圣贤不能违也。” “皇太子厚照,聪明至性,宜即皇帝位。” “宗室藩王、镇守总兵等官,不必来京进香,安抚军民,各守所司。” “丧礼从简,毋禁音乐,毋禁嫁娶。” “诏谕天下,咸使闻知。” 下雨了。 宫里的大人读完,抬头看向高高的天,雨水落在他脸上,像是泪一样。四周的呜咽像是忽然止不住了,没有人起身,妹妹甚至看见白发的爷爷奶奶伏地痛哭不止,她听见好多人都在唤“陛下”,好多人都红着眼睛,阿娘也哭了,阿娘一哭,她也忍不住要哭。 皇帝陛下一定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神仙吧。 那个奇怪的大姐姐在听遗诏的时候,显得特别呆,因为她还是保持着那个摔下来的姿势,仿佛不会动了一样,遗诏读完,大家都在哭的时候,她像是终于回了魂,浑身都开始发抖,整个人慢慢地蜷缩起来,越缩越小,嘴唇不断打颤,像是疼得想喊,却发不出声音。b 分卷阅读157 r   妹妹觉得大姐姐很痛很痛。 她走到大姐姐身边,“大姐姐,吃糖吗?” “别……别管我……” “可是阿娘说,只有做一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才能得到陛下的保佑。”妹妹大胆地伸手,擦了擦大姐姐的眼泪,“大姐姐别哭了,陛下派我来保佑你啦。” 大姐姐听到她的话,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脸上的泪痕乱七八糟,她的嘴角动了动,可能是想笑,但是却没笑出来。 妹妹觉得大姐姐听进去了。她像阿娘哄她一样,摸摸大姐姐的脑袋,“陛下肯定是神仙,他变成了天上的雨,又回到我们这里啦。” 大姐姐终于哭出声来。 她弓着身,死死捂着胸口,像小孩子一样狼狈地嚎啕。 大姐姐一定很喜欢很喜欢皇帝陛下,妹妹想。 ☆、欲诉绸缪 ============================== 张凤晚最头疼的,就是她身为顶替的皇后,需要时不时和皇帝共处一室。 倒不是因为男女有别,而是,那人是皇帝,还是她逃婚的对象。她举着书册,其实紧张得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梦尘才去南疆,她就已无比期盼她速速归来。 皇帝批奏疏的笔停了,隔着书案,看了一眼缩在窗边手足无措的她,眉目有些无奈,“朕有这么可怕?” 张凤晚不敢看他,她知道皇帝的脾气素来极好,她不是害怕,而是心虚,忍住跪下回话的冲动,她据实已告:“臣女不是觉得陛下可怕,是……尴尬。” 皇帝闻言一笑,“朕却想谢你。” “臣女、臣女知道,梦……皇后娘娘说,陛下定然不会怪罪臣女,因为臣女阴差阳错成全了陛下和娘娘……” “并非因为此事。” “那是因为何事?” “泰山。” 张凤晚有点吃惊,因为在梦尘的讲述里,皇帝是不知泰山之事的。她沉默良久,道:“皇后娘娘始终认为,我救了她一命,恩重如山,可是在臣女眼里,那不过是随手之举,并未付出多大的代价,娘娘待张家、时公子待我,都是仁至义尽,臣女觉得自己不配。” “你回京,并不只为家人。” “是。”张凤晚承认,“臣女想看看娘娘过得好不好,臣女知道,陛下为娘娘空置六宫,不纳后妃,情义之深古所未见,可是万一娘娘心不在此,却为臣女委身事君,臣女想和她换回,终归,这是自己的命,我躲了十余年,却不能真的让她替我一辈子。” 皇帝认真地看她,“你真如此想?” “陛下勿怪,臣女如今知道陛下和娘娘情投意合,也就没了这个念头……” “不。”皇帝站起身,“朕有一事相求。” 从皇帝“相求”的那一刻起,张凤晚才真切地感觉到,所谓九五之尊,其实也是凡夫俗子,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皇帝有些诧异,大约以为她会认真思考几日,张凤晚心里百味杂陈,只是笑了笑,“陛下闲暇的时候,也许会愿意,听臣女讲一讲自己的夫君。” 皇帝白日忙于朝政,晚间得空的时候,她又已经在坤宁宫歇下,大约过了十几日,才终于有了一段闲暇。 “臣女的夫君习武,为人骄傲豪迈,一口气能喝这么大一碗酒。”张凤晚抬手比了比,眼睛却已经有些酸胀,“可是,他得了怪病,起初只是偶尔疲惫乏力,谁知越来越严重,渐渐的,他不能行走、不能起身,到后来,除了意识还算清醒,浑身上下,几乎都没有感觉了。” “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这样慢慢变得残废,是生不如死的酷刑。”张凤晚扯着唇角,“也许,更加让他生不如死的,还有我。” “他变得越来越敏感易怒,即使我深爱于他,也被他弄得痛苦不堪,每日从早到晚,除了照顾他,再没有旁的事了,我那时候经常自问,凭着这样的爱意,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时公子一直接济我们,我们不缺药钱、不缺吃穿,可是彼此还是太痛苦,有一天早晨,我发现他失禁了,他的表情满是惊恐和乞求,他求我不要靠近他,求我让他死。” “后来,他真的寻了短见,可是被救回来了,那天我哭得太过崩溃,所以他向我妥协了,答应我再也不做傻事。其实那未必是傻事,因为总有几个夜晚,我也恨不得他死去,这样彼此都算解脱了,然而天亮以后,我又觉得自己疯了。” “他越来越失控,经常红着眼让我滚,我知道,他觉得自己不堪,他只是想在我面前留一点体面。他说,为了我,他像条狗一样活着,”张凤晚的嘴唇开始颤抖,“可是,我却没能让他像个人一样死去。” “臣女失态,陛下恕罪……” 张凤晚掩面,那些压抑多年几乎麻木的情绪再次涌上,她闭眸缓了很久,温热的暮色 分卷阅读158 斜斜照下,让她恍惚想起与夫君初见的场景,少年系马垂柳边,看见前来浣衣的她,笑得明亮又飞扬,天地之间,只剩下晚风吹动柳叶的簌簌声。 皇帝没有出言打扰,只是垂眸摩挲手上的扳指,不知道是不是晚霞的缘故,张凤晚觉得那扳指开始泛出淡淡的红色,几乎同时,她看见皇帝的面容一点一点转为苍白,掩唇咳得越来越厉害,她不敢大意,连忙唤人。 扳指染了血,越发透出诡异的色彩,皇帝像是慌了神,不断擦拭那枚扳指,可是血色像是沁入其中,无论怎么擦都擦不掉,宫人和御医一拥而上,张凤晚站在角落,不敢走,却也不知所措。 像是着了魔怔,皇帝因为那枚扳指,咳疾反反复复地发作,病了许久才有起色,张凤晚被满宫上下盯着,不得不经常在内殿出现一番,慰问一番。 那天,六月里的京城下了雪。 皇帝为那天的发作向她致歉,“吓到你了吗?” “有点。”她坦白,“可是臣女更理解陛下了。” “你夫君的事,朕还未听完。” 皇帝就像天下百姓夸的一样,性情温和且善解人意。自家夫君的事情,张凤晚没有和谁细说过,可是她却和皇帝说了,大概是因为境遇有些相似,她想,皇帝一定能明白她,说着说着,那感觉就变成了倾诉,她忍了太久,终于找到一个宣泄。也许皇帝并不想听完,但一定知道她想说完。 “我夫君啊……”张凤晚苦笑,“臣女也不知从何说起了,无外乎就是那样,一天一天熬着日子,就这样熬了十几年,现在臣女回想,是不是自己太偏执了,从前,我根本不在乎他是怎样活着,我只想要他活着。” “可是,我没有好好考虑过他的感受。在他发脾气的时候,我只会流眼泪,没能安慰他,反倒让他更痛苦,在他求死的时候,我不肯成全他,而是逼他迁就我。” 皇帝看着窗外的雪,脸色仍有微微的苍白,“朕发脾气的时候,她总会带着笑脸缠上来,一次又一次迁就朕。” 虽说久病之人敏感易怒,可是张凤晚还是觉得难以想象,“陛下也会发脾气吗?” “会。”皇帝沉默良久,一声叹息,“朕这一生的坏脾气,尽数给了她。” “皇后娘娘能接住陛下的坏脾气,不像臣女,只会雪上加霜。”张凤晚重重出了一口气,“夫君死去的那夜,曾问我,还记不记得他从前的样子。我愣了一下,因为我真的记不得了,无论梦中、醒来,眼前只剩下他形容枯槁的脸。” “他看到我的反应就明白了,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忽然就哭得泣不成声。”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再也没有醒来,大夫说他病死了,可我知道,他是死于绝望。” “他为了我,苟延残喘地活了这么久,而我,终于把他害死了。” “人这一生,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病入膏肓。到底是为所爱而苟活,还是为自己而赴死,实在是一个痛苦的博弈。大概是想弥补从前的亏欠,所以臣女会毫不犹豫答应陛下,臣女很明白陛下的心意。妖再像人,终归还是妖,并不能如凡人一样感同身受。” 皇帝的眉目很温柔,也很哀伤,“她太过在意朕了。” 她自嘲一笑,“有时候,爱意也会让人溺死其中。” 皇帝和她各怀心事,不觉竟已聊至夜深,因她是“皇后”,宫人不会催促她离去,张凤晚想起身告辞,窗户却被先一步掀开。 梦尘翻进来的时候,差点没站稳,一身狰狞的伤口,只有面容毫无血色,张凤晚看见皇帝的手陡然收紧,然而话语却很冷淡,“回来了。” 张凤晚会意,站起身说:“我有一事相求。” 她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时候取下扳指的,想来那是梦尘送他的。 梦尘走了,皇帝仍捏着书卷发怔,终于郁结攻心,咳出血来,书卷从他手中滑落,淋漓鲜血融进了墨色,张凤晚看清其上的那句话。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梦尘一病不起,皇帝发了疯,没日没夜守在永宁宫,张凤晚只好绞尽脑汁,寻了各种借口欺瞒众人,她扣下尽忠,把方采莲支去伺候,防止皇帝有个什么万一。 急报递来,蒙古铁骑屯兵北境。 皇帝立刻回朝议事。 晚间归来,依然直奔永宁宫。 不过皇帝虽然不要命,头脑却清醒,太子殿下在他父皇的授意下,完全对母后隐瞒了此事。说来,太子早就知道皇帝的心思,竟也没有抗议反对,只是伏在皇帝膝上哭了一场,然后就点了头。 弘治十四年,皇帝沿长城修筑了九边重镇,蒙古铁骑虽然凶狠,却也掀不起什么波浪,可是这样公然挑衅,若放任不管,终究也是祸患,皇帝有意开战,禁不住内阁朝臣苦苦相劝,太子殿下闻之,在内殿痛骂其贪生怕死。 皇帝提点他,“弦外之音,不可不听。” “他们能有什么弦外之音?” “皇帝病重,太 分卷阅读159 子年幼,一旦用兵,就是外有强敌、内无镇守,”皇帝叹了一声,“是我疏忽了。” “父皇……” “以后,听他们说话,别急于判断。” 太子殿下咬牙切齿地抬手,“父皇,我发誓,我一定会打败达延汗,让他们不敢再踏入中原一步。” “知道了,小将军。” 梦尘渐渐好转,皇帝周旋于她和朝政之间,咳血越来越频繁。他撑着不见梦尘,却让方采莲暗暗顾着永宁宫,秋初的时候下了雨,方采莲从永宁宫回来,神色有些不忍,皇帝问清缘故,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匆匆去见了心上人一面。 最后,皇帝被方采莲扶着回来,刚入乾清宫,人就昏倒了。 太医院和乾清宫人仰马翻,而皇帝只是了无生气地躺在榻上,任由他们施针灌药、净面擦身,像被反复摆弄的玩具,张凤晚觉得一切似曾相识,忽而有些庆幸梦尘不在。 几天以后,皇帝醒转。 张凤晚半开玩笑地说:“陛下为了皇后娘娘,真是舍得豁出性命。” 皇帝也半开玩笑地回:“朕这一生,也只有死到临头,才敢为她任性几回。” 将养过一段时日,就在张凤晚以为皇帝的病情终于有起色的时候,梦尘离宫了,不知道与皇帝说了什么,皇帝捂着胸口咳了半个时辰,昏了整整十日,醒来的时候,京里正下第一场雪。 “她走了?” 张凤晚点头,“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张凤晚摇头,“不知道。” 那天,梦尘从乾清宫出去,并没有立即离宫,虽然张凤晚已替她打点好。太子殿下去永宁宫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方采莲也去拜别,至于她到底是何时消失的,没人知道。 皇帝撑起身,下榻就往外走,满宫都觉得他们的陛下疯了,然而张凤晚知道,这一回,皇帝不是疯了,是崩溃了。 雪,纷纷扬扬。 皇帝去了很多奇怪的地方,譬如安乐堂,譬如一个废弃的偏殿,最终还是回到永宁宫,握紧了掌中的红豆,在一株梨树前慢慢滑坐下去,他背对着众人,张凤晚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 梨花如雪,雪亦类花。 枝叶上覆满清冷的落雪,远远看去,像是一树的花。 除夕的时候,雪已经很厚了,太子在乾清宫门口堆了个雪人,招呼皇帝出来看,皇帝俯下身,不知何故笑了一下,“到头来……有始无终,负了卿卿。” 细雪落上他的乌发和眉目,像是和谁遥遥白首。 梦尘走了以后,皇帝终日埋头朝政,不再折腾自己,宫人看见他们的陛下重又变回那个清冷有仪的明君,恨不得额手相庆。皇帝的病情平稳了好一段日子,开春和暖,永宁宫的梨花簇簇如雪,缥缈得像一个恬静的美梦。 也许在皇帝眼里,那只是一片寂寞的清白。 梨花落,暮春尽。 皇帝终于卧病在床,不能起身。 张凤晚在坤宁宫翻到一卷梦尘留下的谱子,里面既有古曲雅乐,也有山歌童谣,要么是她写的,要么是她改的,张凤晚不会琵琶,只好用拙劣的琴技,对着谱子,慢慢弹给皇帝听。 皇帝只要听几个音,就知道是哪一首。唯有最后一曲,皇帝不曾听过,张凤晚将梦尘龙飞凤舞的题序读给他,“南疆旧曲,刚而不柔,风味稍逊。将赴故地,心境已非,遂匆匆改定宫商,待归来之日,奏与郎君评鉴。平生不解相思,偏惹相思,不欲别离,偏又别离,此曲中意也。”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 郎君休忘卿卿好,奈何桥头莫饮泉。 “她改了最后一句。”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太多痛意,眉目甚至有淡淡的笑,眸色如远山云水,温柔又缥缈。张凤晚忍不住问:“陛下可曾后悔过?” “不曾。”皇帝默然良久,“可是朕恨透了自己。” 张凤晚掩卷,“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其实她很佩服梦尘,因为梦尘终归成全了皇帝,该放手的时候,再痛也没犹豫。张凤晚无比清楚这种感受,从前,她不肯成全她的夫君,归根到底,是她怕痛,所以一意孤行,以至于忘了,她的夫君也在痛。 “想来,过得不坏。” “陛下怎么知道?” 皇帝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也许,她知道朕会看着她,所以舍不得让朕伤心。” “她可是把红豆项链都还给陛下了。” “是啊。”皇帝还是笑,“这回气得狠了。” 张凤晚觉得有点难过,又有点想笑,皇帝清淡,梦尘热烈,可两人赠与彼此的信物却与个性截然相反。他赠她一串殷红似血的相思,她还他一枚清白如心的琉璃。 一朝别离,各得安宁,也好。 张凤晚看着皇帝平和的眉 分卷阅读160 目,叹道:“若是无情无爱,倒也自由自在。” 想生便生,想死就死,不必怕谁难过,不必为谁筹谋。 可是皇帝说,“爱是枷锁,也是意义。” 张凤晚忽然掉下泪来。 皇帝在宫里困守一生,为数不多的所有欢喜,竟都是梦尘带来的。 她的离去让皇帝如释重负。 她的离去让皇帝弃绝生念。 皇帝越来越频繁地昏睡,也越来越怕冷,明明到了夏季,却已感觉不到暖意。御医说,肺气亏虚,故而易乏、畏寒,到了如此地步,已是回天乏术。 御医没说完,皇帝又睡着了。 明知是早晚的事,张凤晚却也不忍,此时若换了梦尘在这里,不知一日日要有多煎熬。 忽而,清冷的帝王皱起眉,梦中轻轻呓语二字。 “别哭。” 待皇帝醒来,张凤晚问他,陛下可是梦见了什么。皇帝阖眸,良久无言。 “朕梦见自己死了。” 五月初六,皇帝像是有了预感,命宫人捧来服制,一一穿戴整齐,召了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入乾清宫东暖阁,见到皇帝燕服坐于御榻,三位老臣立刻明白了状况,叩首不能起。皇帝执手亲扶,语音清和,“先生辈辅导东宫辛苦,朕素知之,太子聪明,但年尚幼,还望三位先生教他读书,做个好人。” 皇帝对太子唯一的期许,仅仅是,做个好人。 这不是君对臣的期许,而是父对子的期许。 三位老臣饮泣应诺。 很快,司礼监的内官也来了,捧着纸砚朱笔,请皇帝口授。这是宫里的规矩,每一任皇帝临去前,都要总结平生功业,以载史册。 皇帝想了半晌,开口道:“朕蒙先皇厚恩,选配昌国公张峦女为后,于弘治四年,诞生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内官屏息等了良久,却没听到下文。 面面相觑,尽皆愕然。 皇帝已抬手,“下去吧。” 那日,朝臣动容叹息,因为皇帝升遐在即,而圣谕谆切,神思不乱,实在是涵养有素,在始终之际犹能一得其正,而内官却茫然不解,因为皇帝自陈平生,竟没有功业,只有妻与子。 五月初七,皇帝只召了太子,太子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话,譬如他的功课,譬如他的理想,皇帝听着听着,似乎就走了神,望着窗外,蓦地一笑。 张凤晚想起,梦尘去南疆的日子,就是去年的五月初七。 太子不解,扭头去看,殿外空空荡荡,并无什么特别。只有絮絮的暖风,卷动细碎尘埃,在正午的日头下,像是微茫的星,慢慢地飘散。 “父皇在看什么?” 皇帝的笑意落寞又温柔,他伸出手,像是想握住什么。 “小照,你阿娘来接我了。” 殿外旋风大作,烈烈地吹动几案上的书页、御榻前的帐幔,只见一室细碎的尘埃骤然狂乱飞舞,像是无声又激烈的呐喊。 太子泣不成声。 皇帝的手垂落,他已瘦得形销骨立,扳指骨碌碌滚下,正撞在张凤晚脚边。 他死在盛夏,却死于寒疾。 仿佛他的一生,只剩下漫漫无尽的冬夜,和绵绵不休的落雪。 张凤晚蹲下身,拾起那枚扳指,跪在榻前,替皇帝重新戴好。 但愿,他还能在清冷的冬雪中,遇见那只心爱的狐狸。 ☆、葛生蒙楚 ============================== 皇帝的死讯传到金陵,时月风意识到大事不妙。 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几乎是八百里加急地赶回,他先去了宫里,却没找到人,回到京郊的小楼,自家妹妹正蜷在床上睡觉。 时月风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怎么在这里?” 榻上的人无声无息。 “你儿子做皇帝了,不去看看吗?” “……” 时月风终于觉出古怪,俯身探她的手,妖力正慢慢地散逸,他吓得七魂没了六魄,“花尽雪!你给我起来!” “别烦我。” “你想陪他死,可以。”时月风气急败坏地吼她,“你不管我,不管老爹,是不是连儿女也不要了?小照他才十四岁,丧仪诸事,全是他一个人办,元宵没有五岁前的记忆,你要是死了,她这辈子就是没见过爹也没见过娘的孤儿!” 她终于颤抖起来。 “你死了,我看你有什么颜面去见他!” 她抱着头,尖叫道:“他都死了!休想再管我!” “从你爱上他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随意生死的自由了。”时月风强硬地将她扯起来,“坐好!” 梦尘拼命向后缩 分卷阅读161 。 如果她那天没有心血来潮进城的话,他就不会死了。 如果她假装看不到满街的白绸,如果她假装不知为何百姓皆素衣而行,如果她没有停下买那碗馄饨而是转身就走,他就不会死了。 如果,她想到那是最后一面,一定不会气昏头脑,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不是你赶走了我,而是我花尽雪,不要你朱祐樘了。 时月风看见,自家妹妹忽然泪流满面,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般问他:“他凭什么就死了呢?” “我还没去哄他和好,他凭什么就死了?” 时月风轻轻一笑,把她抱在怀里,“他不会记恨你的,你想想看,他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 “梦尘。” “保重。” …… “死者瞑,生者痛,他知道的。”时月风掏出帕子,捂上她的眼睛,“他之所以不顾非议,重用李广,不是为了他自己的长生,而是小照。以听没告诉他这是禁术,选择以命相付。如今,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怀里的人哭得更狠了。 “他一直爱着你,你也一直都知道。所以,他怎么会记恨你呢?”时月风叹息一声,“陵寝已经造好了,他过几天就要启程,真的不去看一眼吗?” 十月初十,新皇衰服行启奠礼,礼毕,梓宫升龙輴,至于午门,梓宫升大舆,新皇再行遣奠礼,灵驾出于端门,依礼驻停于太庙。 太庙内须捧神帛,以请先帝朝祖,按制,应由驸马等官代行,但是年轻的新皇坚持亲力亲为,礼部只好修改了仪注。 朱厚照踏入太庙的时候,在殿角看见了母后。 她只愣愣看着正中的巨大棺木。 朱厚照跪在香案前,太常寺的礼官跪在他左侧,高声道:“奏请——孝宗敬皇帝——朝祖——” 朱厚照俯身行礼。 礼官宣读谒辞。 “谥曰,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 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孝宗。” “上改元弘治,十有八年。天性诚笃,简言慎动,渊然莫测也。夙夜不怠,五鼓必起,值水旱灾异,减税缓狱,斋心以祷,凡郊祀奏乐,曲有误,必召乐官诘之,尊祖敬宗,惟恐有失。” “累章奏疏,虽卑官细民,亦为披览。逆耳苦口之言,纷然杂进,而含容茹纳,未尝轻有谪罚,爱惜人才,每赐优容。” “考察黜退者,虽小官末职,亦研审再三,武臣边帅,尤加轸恤,重惜人命,宁失不经。尝亲御午门,面赐狱讼,鞫问法官,廷臣皆叹服。” “省察克治,必自身始,燕处则衣冠而坐,安置笔砚,必令端正,曰人凡事皆当如此。涵养充实,未尝自耀。” “上念天下困苦,久旱无雨,欲下抚恤之令,已具十六事未降,骤婴寒疾,不数日而剧。中外臣民正翕然望治,忽罹大变,肝胆摧裂。” “神功圣德,播在天下,昭于后世。” 朱厚照再拜。 “奏请——” “等等。”朱厚照抬手,“都出去,朕与父皇单独待一会儿。” 仪程被打断,礼官脸都白了,“陛下。” “出、去。” 梦尘笑了一笑,“虽不太讲理,倒也有皇帝的样子了。” 下一瞬,那个有皇帝样子的少年就红着眼扑到她怀里,哽咽地埋怨:“母后,你怎么才来啊……” “合伙骗我,你和你父皇,我一个都不想见。” “骗?” “李广的事,你早知道,是不是?” “不是的!我也是去年六月才知道的……” 去年六月,正是他赶她走的时候。 “后事交代得倒齐全,”梦尘咬牙转头,瞪着那方沉默的棺木,泪眼中摇曳不定的香烛模糊成一团团温柔的光,“可恨。” 小照从怀中取出信笺,“父皇说,母后一定会回来的。” 梦尘有些颤抖,伸手接过,信封里鼓鼓囊囊的,她想取信,一串相思子却先滑落在掌中,她死死抿着唇,赶紧将信笺拿开些许,生怕被泪水沾湿。相思子殷红如血,像是不灭的心火,灼灼的颜色从眼底烧至胸口,汹涌作痛起来。 难见难别,遂与妻书。 梦尘卿卿如晤: 吾作此书与卿卿永别矣。 薄情之人,先赴奈何,死生有定,卿卿勿悲。 卿卿恨我,卿卿念我,吾皆知之。旧约许多,皆失信未践,倘,卿卿不肯谅,未敢强求也,然,复乞卿卿一谅。 浊骨凡胎,贪生恶死,不能免也。吾以卿卿故,虽死之将至,亦不觉其可怖,中夜辗转,遂忆卿卿来归,天清月明,梨花未雪,吾与卿卿并肩携手,笑语脉脉,一瞬如此,可抵一生尘梦。 吾生已尽,却忧卿卿固执,愿高梳婵鬓,重扫娥眉,憔悴非美人也。卿卿不能舍我,犹可入梦相见,梦中之我,必依依以 分卷阅读162 伴卿卿。 卿卿为吾珍重。 眠风绝笔 朱厚照蹲下身,想替母后抹去眼泪,却怎么也拭不尽,母后崩溃地哭个不止,仿佛想哭到再不剩一滴泪,昏在父皇的棺木前才肯罢休。 他想起父皇把信交给他的那天,眉目似笑似悲,“要是她打算哭死在我面前,你告诉她……” 父皇那样聪明,什么都算得到。 “母后,父皇让我问你,还记不记得他最初的名字。” 梦尘怔仲地抬头。 …… “我希望,他能走出这里,去到一个天青地白的所在,再湍急的河流也能淌过,再巍峨的高山也能攀过,没有拘束,任意行走。” “所以,他叫什么名字?” “风。” …… “父皇说,母后若是想他,就去天地之间寻他吧。” 她的郎君,已化清风而去。 “十月初十——” 十月初十,是个好日子。 “奏请——” 愿夫人一切遂心,十全十美。 “孝宗敬皇帝——” 什么好东西,给了还想拿走? “灵驾起行——” 摩诘诗中之红豆,实为相思子,并非煮粥之红豆。 他骗她。 十月初十不是好日子。 承天门是最后一道宫门,朱厚照不能再送了,五拜三叩,最后一次向父皇行礼,中门已开,宫城之外的广阔天地,终于近在咫尺。他抚上棺木,轻轻地说:“父皇,此去路远,但是,阿娘她真的来接你了。” 文武百官衰服以待,灵驾出宫,纷纷下跪行礼,礼毕而俯伏号恸,顿不能起。 仪仗的最后,跟着一只白色的小狐狸。 京中百姓皆出,灵驾所过,道傍老稚,无不悲痛,百官步送至德胜门,行礼而回。灵驾离京,一路向皇陵而去,沿途万民来拜,瞻望御容,哭声振野,孝宗皇帝得人心之深,竟至如此。 仪仗浩荡行了数日,没有人驱赶那只小狐狸,小狐狸就一直紧跟在后,仿佛它从前也是这样,跟在谁的身后,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十月十九,落葬泰陵,设香案,祭贡品,唱太和之曲。 列祖垂统,景运重熙。 于惟孝皇,敬德允持。 光于大烈,化被烝黎。 俎豆式陈,庶几来思。 沉郁的诵曲未终,狐狸已消失不见。 掩圹之际,日光明朗,却忽有晴天落雨。 元宵小的时候,迫切地想见到阿爹阿娘,可是舅舅诓她说,因为她还没有学会隐身和障眼的法术,去到宫里会给爹娘添麻烦,于是她苦修数年,还没拿到满分的功课,阿爹就去世了。 她沉迷研究人间的帝王,有时也会偷偷下山,实地走访古迹,譬如她有一回溜到自己的墓前,看了墓志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名唤做“秀荣”,这样欣欣有生意的名字比那圆滚滚的面团吃食好多了,她暗想。 阿娘回到涂山以后,听说她喜欢书画和史书,便带着她在人间到处乱跑,她近来尤爱听茶肆酒楼的说书,因为孝宗皇帝,也就是她阿爹去世以后,宫里放了一批旧人出来,这些前朝的宫人披露了很多帝后的往事,从前百姓只知道皇帝宠皇后,却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宠法。 譬如他们不知道帝后结发十八年,竟是同起同居,同吃同睡。 譬如他们不知道皇帝可以当着一众宫人的面,亲捧漱水与皇后。 元宵动笔记得飞快,阿娘坐在一旁嗑瓜子吃点心,问她:“听出什么名堂了?” “原本,我阿爹在天下百姓眼里,是一个清冷仁德的明君,像神仙,高高在上的。可是随着宫中旧事被慢慢揭开,他们开始发现,帝王也是人,是有七情六欲的,私下里其实和他们一样,是夫君,是父亲,会有很温柔的一面。” “……” “大家之所以喜欢阿爹阿娘的故事,是因为人可以共情。”元宵抚上胸口,那里正温柔地跳动,“他们在故事里,听见了阿爹的心,也听见了自己的心。” 阿娘默了很久,忽然一笑,“他们怎么说你像我,明明是像他。” 元宵跟着阿娘去了很多地方,淌过湍急的河流,攀过巍峨的高山,天青地白,无所不至。有一年,阿娘带着她登上了泰山,两人在一个茶水铺子歇脚,铺子里供着一个无字牌位,香烟正袅袅,却不知祭奠何人。 一盏茶喝完,她想掏钱,却发觉口袋空空,阿娘扶了扶额,无奈地问她:“又丢东西了?” “没、没钱了……” 阿娘只好起身向店主致歉,店主是个精瘦的老头,看上去凶巴巴的,很不好说话,听阿娘解释的时候,眉头皱得死紧,大概是想把她们扣下的样子。阿娘说完,店主指着那个无字的牌位,狠狠瞪着阿娘。 “去上柱香。”b 分卷阅读163 r   阿娘照做,恭恭敬敬焚香一拜。 “茶钱不要了。”店主哼了一声,眉目稍微不那么可怕了,生气地回去煮茶,“今儿是孝宗皇帝的忌辰。” 梦尘怔住。 山下芳菲已尽,山中花树却茂盛,窗外有风吹入,带着清淡的香气,她朝外看去,晴空万里,满树花开。 陛下心里,藏的是什么? 朕心里藏了一株雪,垂垂如笑,长盛无绝。 她阖眸,微微扬起头,有风吹拂她的脸侧,像是谁的手温柔抚过。 “阿娘,怎么了?” “只是忽然懂了一件事。” “什么事?” “所爱之人,永不故去。” ☆、归晚双栖 ============================== 时月风是相当抵触花尽雪继任的。 自家妹妹的道行他最清楚不过,自从那凡人郎君去世,她就和老爹一样,妖力散了大半,剩下的那点估计连他都打不过,更别说什么生死劫了,他去求老爹,老爹只是皱着眉说,让她自己选。 时月风又去找花尽雪,“你想清楚,要是真把血祭给那狐狸像,入了结界,有个什么万一,谁都救不了你。” “哦。” “你知道那结界里有什么吗?” “老爹已经说过了。”花尽雪躺在树下,不感兴趣地翻了个身,“会遇上被我杀死的第一只妖,需要再杀一次,以全始终。” “没那么简单,结界里的妖会变得更强,当年老爹出来的时候,半条命都要没了。” “老爹杀死的第一只妖本就是凶兽,自然会打得艰难。我杀的是蜃妖,只要能勘破幻境,就不足为惧。” “你也知道是蜃妖?你也知道要勘破幻境?”时月风简直要气疯了,“你要是遇见他,呸,遇见他的幻象,你能下得去手吗?上回你能忍痛下手,是因为你从没见过阿娘,所以还能保持清醒,可是他不一样……” 花尽雪打断了他,“你说,真能铸出一模一样的幻象吗?” “你、你疯了啊?” “我想见他一面。”花尽雪抬手掩住双眸,面目似乎是平静,“很想很想。” 涂山之顶,狐狸像下,以血为祭,生死相渡。 结界已启,有女子足系银铃,太古衣衫,凌空渺渺而立,垂首以问来者:“为何问仙求道?” “继任族长之必须罢了。” “涂山族长,职责何在?” “平妖乱,守人间。” “以强护弱,是何道理?” “……” “人世于你,是何意义?” “……” “如此,”女子的身形隐去,只闻银铃轻响,“便去寻你的答案。” …… 梦尘从迷蒙中睁眼,暮色斜照,满殿夕光,书案上的奏疏整齐摆放,御笔搁在一旁,砚中尚有余墨,临窗的琉璃榻上丢着一卷书册,风吹过,哗哗作响。 喉间忽然哽住,一颗心狂乱跳动起来。 亟亟坐起,浑身传来剧痛,她意识到这是南疆那场恶斗留下的。 她,回来了? 连忙下榻,踉跄朝外跑,寝殿的门却从另一侧打开了。 朱祐樘怔了一瞬,如释重负般,眉目终有笑意,“醒了。” 梦尘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见她摇摇欲坠,他几步上前将她抱起,有些无奈,“又不穿鞋。”慢慢将她放在床上,“疼不疼?” 梦尘死死扯住他,低着头,眼泪落在他的衣袖上,“疼……” “疼还乱跑。”他嘴上虽这样说,却轻轻捏住她的耳朵,“不是答应我,会平安回来么?” “你说你会等着我,”梦尘的泪更多了,“你这个骗子。” 朱祐樘哭笑不得,“我如何就骗你了?” “你明明把我扔了……” “我方才是和朝臣议事,北境出了一点状况。”他理顺她睡乱的长发,取笑道:“我怕你扔了我还来不及,怎么敢把你扔了?” “你敢的。”梦尘胡乱将眼泪蹭在他的胸口,“你真的敢……” 他低笑,温柔抚着她的背,“南疆的妖怪这么厉害?我那杀伐决断的夫人呢?” 梦尘抬手,她看见妖力正从她指尖迅速流逝,不由向他怀里挪了挪,“你今天哪里也不许去,只准陪我!” “遵命。” 朱祐樘取了几本奏疏,坐在榻边翻阅,自家夫人枕在他的膝上,像是慢慢平复了情绪,终于笑起来,“如果我说,其实你在我梦里,你会不会觉得我被妖怪揍傻了?” “人生一世,本如一梦,梦醒梦中,有何区别?” “说 分卷阅读164 得好,那我们就在梦里一睡到死吧!” “看你这咬牙切齿的模样,莫不是梦外的我对你不好?” “没有,你还是很爱我。” “既是如此,何惧梦醒?” 梦尘怔住。 在她默默出神的时候,朱祐樘已继续看手上的奏疏,梦尘盯着他沉静认真的面容,忽然就想起他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心有所爱,则愿他人皆能爱其所爱,不欲别离,则愿天下皆可团圆相守。 “陛下,这么爱你的江山人间吗?” “原是不爱的。”他放下奏疏,抚上她的面容,“我先爱了你,才爱这人间。” 梦尘想起那个问她要不要吃糖的小女孩,想起那个凶神恶煞却又免了茶钱的老人,被他爱过的人间,其实是这样温柔地爱着她,红尘如红妆,皆为君所予。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殿外烈风四起,整个屋室开始摇晃,朱祐樘有些错愕,梦尘依偎在他身边,心情格外平静,“这个幻境本就是为我而筑,既然我快死了,幻境自然也要崩塌的。” 他握住她的手,笑容温和如昔,“不怕,我在。” 屋外狂风呼号,烈烈敲窗,小几和书案上的物什逐渐被震落,殿内的匾额砸下,碎得四分五裂。 眠风梦尘。 她松开他的手。 “倘若这世上,真的还有他,就好了。” 眼泪落下。 “他不会允许我留下的。” 殿外的风呜呜作响,几乎是摧枯拉朽一般,撞向摇摇欲坠的屋室,梦尘推开门,狂风刹那卷入,歇斯底里地破坏着殿内的一切。 梦尘听见身后的人问她,“世人皆迁延爱欲,驰逐生死,眷彼深尘,迷兹大夜,梦醒梦中,又有何区别?” “我原以为,梦中他生,梦醒他死。”梦尘抬手,想抓住漫天狂乱呼啸的风,可急促的风缕只是从她掌中掠过,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可是不对,只有我活着,他才永远不会死。” 他已在风里睡去,而她,还在做着尘世的梦啊。 梦尘摊开手,掌中有落雪盈盈而生,愈来愈多,愈来愈密,狂风挟着冰雪,慢慢覆住偌大的宫殿,一层又一层,像是巨大的坟冢。眼前,风雪弥漫。 又有银铃轻响。 “幻境已破,蜃妖何故不显?” 女子答她:“只破眼前幻,业障犹不灭,若破心中幻,见性自无魔。” “……” “我再问你,涂山族长,职责何在?” “平妖乱,守人间。” “以强护弱,是何道理?” “无情则刚,有情则柔,妖非强,人非弱。” “人世于你,是何意义?” “悲欢离合,众生皆我。” “你很特别。”女子终于一笑,“莫让我失望。” 时月风不知道结界中到底有什么,但是看见妖力不断散出,便知自家妹妹凶多吉少,绝望之际,却又见风起于草木,周遭一片金色的碎芒,逐渐靠拢汇聚,汹涌落入结界之中,他惊愕站起,身旁的叔伯亦是同样的诧异,因为除了第一任族长女娇,还没听说有谁能在片刻之间重聚妖力。 老爹喃喃开口:“原来,这就是缘情而聚。” 时月风愣愣地看着结界散去,花尽雪的眉心已生天狐法印。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老爹和他都想错了,他们只懂得“缘情而散”的道理,却忘了“缘情而聚”的道理,死生不易情长,原来死亡,并非终结。 她的凡人夫君死了,可是,他百折不回的爱意,依然在她心里固执生长,也许,意识到这一点的她,才会在赴死之际,忽然有了生的决心和勇气。 梦尘立在狐狸像下,垂首行礼,一字一句地立誓。 “涂山花尽雪,遥与人君一诺。” 小郎君,以后老妖怪罩着你。 “君守众生,我护人间。”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千秋长宁,万世永定。” 四季美满,朝暮长安。 脚下的砖石升起,狐狸像顶,足系银铃的女子笑问:“想好了?” “是。” 女子指着她颈间的相思子,“族长之位,须用珍贵之物来换。” “不换。” “天下为公,一己之私的东西,不得不舍,这是规矩。” “不。” 女子大笑,将手里的信物抛给梦尘,“我骗你的。轻弃所爱者,护不好人间。” 梦尘有些愕然地抬眸。 “爱之一念,当无公私,更无终始。” 女子坐在狐狸像顶,足尖轻轻晃动,银铃的声音宛如玉碎,她的身形慢慢变淡,却和着拍子,轻轻哼着《候人歌》的古调,曲未终,已散为天上星辰。 梦尘抬头看,仿佛回到小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狐狸像顶,仰首凝望星河万里。像是太古般沉寂的天穹寂寞 分卷阅读165 一片,小照曾问她能看见什么,她没法回答,因为她也始终在猜测女娇的心意,到底为何要在涂山最高处化为石像,终日与群星为伴。 温柔的夜风吹过。 她低头,看见整个人间。 涂山终年和暖,花开不败,人间已是几度寒暑,数载春秋。 小照被时月风领回涂山,他当了十六年的皇帝,活得可谓潇洒,归来的时候,却变成了当初的少年模样,眉目犹有飞扬不驯的神采,站在他父皇的衣冠冢前,信誓旦旦地陈述平生功业:“父皇,我打败了达延汗,下一位皇帝也挑好啦,放心,宫里没有乱。我答应你的,你嘱咐我的,我都办到了。” “就是……我真的很想你。” 时月风倚在一旁,轻轻叹了一声,“原本,像你父皇那样受到百姓爱戴的君主,是能够飞升于九重,万世而不朽的。但是他生前,集天下信君之愿力,只为换你今日能自在逍遥,他这一生,爱其妻,爱其子,就是没想着顾一顾自己。” “百姓的爱戴与思念皆是情,所谓愿力,并不会因为父皇的离去而断绝。”小照轻轻抚上无字的墓碑,“只要这天下还记得他,我相信,总有一天,父皇会回来的。” 小照多年不见元宵,兄妹俩却没什么隔阂,几天以后就玩在一处,没日没夜去人间闲游,偶尔时月风从金陵回来,会笑着说起兄妹俩的近况,“我瞧他们那个样子,一个很不正经,一个太过正经,和我们俩当年一模一样。” 梦尘笑了笑,躺在藤木椅中,将手中的戏本子翻过一页,“当年?我们俩现在,不也还是老样子?” “你这话可别在知非面前说,我前月跟她赌咒,要洗心革面、好好修行了。” “她肯定没信,放心。” “按人间的规矩,她是你嫂子,长嫂如母,你得对她放尊重点。” “按涂山的规矩,我是你族长,妖君如臣,你得对我放尊重点。” 时月风捂着胸口,很气,翻窗走了。 日头越升越高,阳光照在书页上,有些刺目,梦尘起身走到窗边,正要合窗,忽而一阵风起,吹动堂前白梨,满庭芳菲,风和雪落。 涂山四季如春,梨花长盛无绝,清风温柔吹满她的怀袖,书页在风里轻响,像是低低切切的絮语。 梦尘放下合窗的手,笑了。 “母后!” “阿娘!” 两个孩子攀在屋外的树上,一唱一和地喊她,梦尘走出去,微微仰首,“回来了?” 小照连连点头,“我和妹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写成《大江南北之酒水品鉴全图》,走了这么久,母后有没有想我们?” 梦尘笑了一声,“你们走了,我倒清净。” 元宵将一个小布袋递给她,“给阿娘带了礼物哦。” 梦尘坐在树下,打开,里面是两枚铜钱,已经有些年头了,泛着莹润的光泽,钱上刻着四方的小字,弘治通宝。 小照说:“市面上不太常见了,所以看到的时候,就想着不如留给母后,唉,说起钱钞,父皇在的时候,民间交易不是铜钱就是金银,父皇却听之任之,甚至取消了征税必用宝钞的陈规,我就想着,既然大家都不用了,那不如废了吧,结果被那帮老头骂的啊,说我坏了祖宗规矩,大逆不道……” 元宵评价道:“还是阿爹聪明。” 梦尘玩心大起,倚在树下,将两枚铜钱一左一右贴在眼睛上,隔着四四方方的钱孔去看远处,却忽然怔住。 大概是产生什么幻觉了吧。 因为她看见一个人。 那是她风清月白的公子,玉袖云衫的郎君。 在对她笑啊。 元宵轻轻“咦”了一声,小照已经从树上蹦下来了。 “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番外:淇水汤汤 ============================== (一) 她的夫君,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夫君,只知道她姓王,是皇后。 张皇后曾笑盈盈地对她说,“母后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王淇觉得不必谦虚,因为她从前确实算个美人,待字闺中的时候,求亲的媒人险些将门槛踏破,可是父母把她送进了宫。 那时候她觉得没什么,就像才子一定要有佳人,英雄一定要有红颜,帝王若是没有娇妻美妾相称,似乎就少了点风流多情的韵味。王淇入宫的时候,正是豆蔻年纪,她想自己很可能会是一个宠妃,在帝王左拥右抱的妃子里,必然有一个是她。 可原来,帝王喜欢的,是一个大他十七岁的宫女,一个把他从小养到大的宫女。 分卷阅读166 王淇见到万贞儿的时候,想,也不过如此。 吴皇后为人没什么城府,被她挑唆了几句,立刻就将心里的怨气付诸行动——把万贞儿打了一顿。皇帝险些被气死,用雷霆手段废了皇后,然后从妃子里随手点了一个升为皇后,王淇没想到是自己。 皇帝是听了朝臣的意见,他们说王家小姐性格和善,甚识大体,可为皇后。 王淇觉得很好笑,那些人、包括皇帝,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断定她和善。 封后那天,皇帝按规矩把她召去乾清宫侍寝,王淇打扮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平生从未这样好看,希望皇帝能认真瞧一瞧他的皇后,他的皇后聪明、漂亮、骄傲、有才情,并且,愿意将他视作托付终生的良人。 然而,乾清宫的灯烛只有微微的光,打盹的皇帝看到她来,没什么表情,像是例行公事一般,上榻、脱衣,云雨之后就唤了下人来,吩咐送皇后回坤宁宫。 王淇是从那一刻起,恨上皇帝的。 她一生的自尊和要强,在那一夜,被践踏入了污泥。 原本,她准备了许多话,想要款款地告诉她的夫君,她的小字是“淇”,《诗经》里“淇水汤汤”的淇,她喜欢他儒雅的风姿,翩翩的笑意,她一定能管好六宫的妃妾,不给他添麻烦。可是皇帝的眼里只有不感兴趣的疲倦,仿佛她不是一个鲜活的女子,而是一块难看的朽木,或者没有思想的畜生,于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皇帝依然喜欢万贞儿,为了防止心爱的女人再被作践,他架空了她,没有给她半分皇后的权力,而是尽数给了万贞儿,封贵妃还不够,又破天荒想出一个新的封号,“皇贵妃”。 皇字当头,此后不止是帝后,还有一个贵妃。 王淇成了后宫最大的笑话。 她是最窝囊的傀儡,是皇帝与万氏情深意长背后,那团肮脏卑小的影。 万贞儿的孩子死掉的那天,她觉得自己很可悲、很痛快,她不在乎自己手上沾了一个婴儿的血。孩子无辜,难道她就不无辜,难道她生而有罪,才被如此对待。 宫里没有一个皇子或者公主能够活下来,众人都以为是万贞儿的错,其实不是,因为万贞儿终归爱着皇帝,虽然脾气日渐变差,可是并不狠心。安乐堂的宫女有孕,王淇派人送了一碗汤药,她知道这罪行最终肯定也会算到万贞儿头上——假如,不幸被发现了的话。 送药的宫女良心发现,倒了半碗。 王淇将消息不露痕迹地传到安喜宫,万贞儿派了张敏,张敏竟也良心发现,没有杀死那个孩子。 近来宫里,没用的良心甚多。 可是王淇忽然改了主意,她觉得那羸弱的小皇子也许有点用,于是默许了他的存在,后来,小皇子被接出冷宫,生母封了淑妃。王淇盘算着自己的将来,她必然是要成为太后的,淑妃若是也成为太后,两宫并立,她身为嫡母,小皇子会如何待她,就很难测了。 毕竟是皇帝的儿子,说不准,也是个冷血寡情的。 淑妃太过善良,善良到几乎愚蠢,她有意无意描述着万贞儿的种种可怕,淑妃信了她的谎言,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于儿子只是拖累,倘若自尽以证无争宠之心,就算万贵妃不肯放过年幼的孩子,太后也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有太后的庇护,自己的孩子定能平安长大。 淑妃生小皇子的时候,因为那碗汤药的缘故,险些母子俱亡,安乐堂条件恶劣,她失于调理,落了一身的病,本已活不长久,听到王淇的话,终于三尺白绫,了断此生。 天真之人,不配在宫里生存。 王淇成为太子唯一的嫡母,明里暗里,她开始向他示好。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万贞儿去世,皇帝一病不起,她作为皇后,不得不尽心侍奉在旁,皇帝一如既往无视了她,仿佛她只是一个鞍前马后的宫女,可是王淇已经不再感到失望或愤怒了。 八月二十二那天,是皇贵妃万氏的生辰。 皇帝病得一塌糊涂,行将就木的时刻,王淇只觉得他丑陋、邋遢、还有些让她作呕的难闻气味,皇帝浑浑噩噩地醒来,忽然握住她的手,是从未有过的眷恋和温存,她正怔愣,皇帝已开口唤她。 “贞儿……” 王淇用力甩开他的手,平生第一次僭越地站在他面前,冷冷问:“你看清楚,我是谁?” 皇帝看了看她,恢复几分清明,眼底的光刹那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怒意,“放肆!” 她没有如往常一样跪下请罪,“朱祐樘那孩子有何不好,早知道你为父也如此偏心薄情,我就不该放纵她们为你生儿育女。” 皇帝脸色剧变,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配为父,所以臣妾替陛下处理了那些不懂事的宫妃,啊,还有万氏的儿子,陛下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皇帝猛地吐出一口血,大概是想掐死她,王淇淡淡往后退了一步,皇帝够不到她,挣扎中摔下床榻,狼狈地趴在地上, 分卷阅读167 起都起不来,喉中嗬嗬作响,又是一口血呕出。 “陛下,”她笑着蹲在他身前,“其实,臣妾喜欢您儒雅的风姿,翩翩的笑意,臣妾身为皇后,一定能管好六宫的妃妾,不给陛下添麻烦。对了,臣妾的小字……” 王淇没有说下去,因为她觉得,这个人,不配知道。 皇帝说不出话,只是一口一口呕血,粗重的呼吸渐渐弱下去,终于,身子一歪,死了。 (二) 王淇成了太后。 新皇和皇后对她很好,嘘寒问暖极尽孝道,她以为那不过是做给朝堂和天下看的,可渐渐她发现,帝后是真心感念于她、关怀于她。 在这宫里,实属难得。 张皇后和她混得熟了,说她是个和善聪明的母后,晨昏定省的时候,也越来越喜欢和她多聊几句,像是默契知心的老友。以至于到后来,每每和皇帝吵架,都会第一时间往仁寿宫跑,还能赖着脸皮蹭饭,所谓一国之母,却幼稚任性的像小孩子一样。 不过,皇后敢和皇帝吵架,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荒唐了。 某年某月的春日,皇后怒容满面,提着裙子风风火火跑来,王淇不必问也知道,准是和皇帝又闹别扭了。仁寿宫的桃花开得纷纷,彼时她正在庭中折枝,带着几分无奈笑意,听张皇后东拉西扯,说什么仁寿宫陈设古朴,随处见佛,偏是这桃花盛开之日,春光喧朗,一下就破了禅意。 讲了许多,就是不提皇帝。 王淇笑道:“分明是你恼了自己的意中人,倒来怨我的桃花。” “意、意中人?”张皇后听到这字眼,愣了愣,面上浮起桃花一般的云霞,“他算哪门子的意中人!我不过看在他是皇帝的面子上,敬他几分罢了。” 灼灼桃花影下,传来皇帝的笑语,“皇后此言,甚昧良心。” 张皇后几乎跳起来,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皇帝身边低头而笑的桑落,扭头控诉一般瞪她:“母后!” 皇帝清正地请安行礼。 “哀家请皇帝来吃个茶点,有何不可?” 石桌上摆了茶水和点心,她陪两人坐了一会儿,借故起身避去内殿,庭中的桃花在春风里开得正浓,皇帝只端坐饮茶,清冷有仪,不苟言笑。张皇后吃了半块桃花酥,悄悄伸脚,碰了碰皇帝。 皇帝岿然不动。 王淇看得好笑,张皇后此人,实在没骨气得很,无论撂下什么狠话,只要皇帝一来,立刻就要偃旗息鼓的。 张皇后见皇帝没反应,像是有些生气,狠狠踩了他一脚。 皇帝起身。 张皇后问他:“去哪儿?” 皇帝向她俯身伸手,桃花疏影映上他的衣衫,那张清冷的面目有隐约笑意,“回家。” 张皇后立刻搭上他的手,步履有些雀跃,“桃花好看,我没看够。” “东西六宫,选一处喜欢的,我命人……” 庭院春光融融,内殿清寒凄凄,王淇掀起铜镜前的罩布,只看见一张苍老的面容。她早已没有少女的绮思肠怀,因为这深宫从来都是无尽黑暗的长夜,或虚掷花容、蹉跎月貌,或诡谲暗算、步步为营,人人都困顿于泥沼,陷落此身。 可是,这样的污秽里,竟真能开出清白的花束。 温柔的少年郎君,纵容着他天真烂漫的姑娘,纵容了一世之久。 (三) 皇帝生来病骨,只活了短短三十余岁。 王淇心知肚明,这是她亲手犯下的罪孽。 倘若,她没有怀着那样强烈的恨意,送去那碗汤药,如今的岁月静好,该是淑妃的人生罢。 皇帝去世,张皇后性情大变,对她骤然冷淡许多。王淇总觉得她知道了什么,可是也不该,毕竟那样久的往事,怎么可能再被翻出来。朱厚照也与生母疏远起来,有什么心事的时候,倒更乐意同她这个皇祖母倾诉。 如果说,他父亲是个仁义守礼的明君典范,朱厚照就是一个荒唐不堪的昏君典范。 古往今来,大概还没有哪一朝的臣子,在上朝的时候愕然发现,皇帝跑了。 而且不在宫里,竟一路跑出宫外,玩了一圈才回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跑的。对此,朱厚照显得万分坦然,“有规则,就一定有疏漏,我只要知道所有的规则,就一定能挑出其中的疏漏。” 此后,皇帝屡屡逃跑,朝臣屡屡缉拿,朱厚照就这样玩遍了整个京城和京郊,他的轻狂一次又一次挑战着朝臣的道德底线,在那些饱读圣贤书的老夫子眼里,这样的皇帝必定是个亡国之君。 何况,皇帝每次逃跑,总会带着贴身内官一起逃跑,在朝臣看来,这就是内官阿谀献谄,为了讨年轻君主的欢心,不顾祸国乱政之危了。朱厚照听说此事,只笑着对叩首力谏的朝臣道:“国家事岂只是内官坏了?文官,十人中仅有三四好人耳,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亦自知之。” 十几岁的小皇帝,对着满头白发的老臣,轻描 分卷阅读168 淡写说了这样一句话。 王淇虽没见到那个场面,但想来一定很恐怖。朱厚照和他父亲不一样,他热烈地痛恨朝堂的周旋应酬,不肯虚与委蛇,所以对文官的态度始终非常微妙,有礼遇,亦有严罚,可谓十分杀伐果决。 “大忠大孝那套说辞,都是骗傻子的。人嘛,谁能没点私心,我不敲打他们几句,真把朕当小孩子糊弄?”朱厚照把黑白两色的棋子抛了又抛,“皇祖母,你再不落子,天都黑了哦。” “子不改父道,先帝素来礼敬儒臣,你这……” “帝王御下,讲的是权衡,我若不改,朝堂上文官独大,场面就不好看了。”朱厚照将手上棋子扔回,看着渐暗的暮色,忽然有些落寞,“皇祖母,我昨天又梦见父皇了。” “……” “我以前,觉得我父皇是个特别特别无趣的人。” “我问他有什么爱好,他说没有,我问他有什么理想,他说没有,人这一辈子,活得这样单调,到底有何意思呢?可是后来,我慢慢理解他了,他被逼着读那些晦涩的书的时候,他的父皇不会给他放假,他想弹琴画画的时候,他的父皇不会替他挡着朝臣的口水,他可能也想玩闹,可是他的父皇不会允许他胡作非为的。”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规矩,因为他就是这样长大的。” “可是我不一样。我闯祸了,他会第一个挡在我前面,无论我的错误多糟糕,他都有办法善后,有时候一个恍惚,我还觉得他会挡在我前面呢。” “他明明病得那么重了,还在拼命处理政事,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听,现在我明白了,他是为了我。只有留下一个聪明强干的朝堂,我才能自由。皇祖母你看,就算我撒手不管,这四海天下,依然是有条不紊的。” “我同他说自由,我以为他不懂,其实他懂,他只是把自由给了我。” “我常常梦到一个冬天,父皇他替我挡着风雨,身上都淋湿了,不过在梦里,我会给父皇打伞了,我告诉他我长大了,知道他的用心了,我会让那些朝臣治理天下,也会好好看着他们,防止有谁生出别的心思,可父皇只是笑着看我,仿佛我说的这些,他一点儿都不在意。” 王淇低低开口:“他只关心你。” “也许父皇活得是很单调寡趣,可他把一生所有的鲜明,都给了母后和我。” 朱厚照虽然没说,但是王淇知道,其实他和她一样,都强烈憎恨着这个深深宫城,他的父皇生于斯、死于斯,仿佛一生都在枷锁之中,于是他以种种荒唐出格的行径,近乎疯狂地报复着这个枷锁,他不愿意在宫里当一个太平天子,他喜欢烈马长弓,与蒙古的那位中兴之主神交已久,即位的第十二年,二十六岁的皇帝亲征应州,迎击蒙古铁骑,捷报传来,朝臣犹不能信,但自此以后,蒙古再不敢深入中原。 从应州回来以后,朱厚照给她请安,适逢他的皇后也在,正抱怨皇帝久久不归,朱厚照立刻笑着执起她的手,左右看了看,“皇后近来怎么这样瘦了?来人,吩咐下去,今晚添一双肥鹅,朕和皇后一起吃。” 皇后很惊恐,“陛下,臣妾以为,女子以纤弱为美……” “胡说,女孩子家要健健康康才好看,什么纤弱,那是坏男人骗你们的。” 朱厚照为人风流,没对哪个姑娘特别上心过,不过倒很雨露均沾,后宫的妃妾,都能分得帝王的宠爱。王淇模糊地记起,自己刚入宫的时候,也只是盼着这样的君恩而已,多少都无妨,至少有一些真切。 如果她的夫君,能够一眼看出她近来是胖了还是瘦了,能够在她抱怨的时候笑着执起她的手,能够对她说女孩子家要健健康康才好看,她一定会死心塌地爱上他吧。 朱厚照哄走了他的皇后,理了理衣,坐在她面前,“皇祖母,你这一生过得可还安宁?” 她一怔。 身边的桑落忽然跪下,低头无言。 王淇震惊失语。 “皇祖母不要怪桑落姑姑,”朱厚照笑着,神情依然是少年的桀骜,却也添了锐利的棱角,“她也不容易。” “你用了什么办法,能让她出卖于我?” “只要想查,总归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夜里睡不着,忽然想到,皇祖母这么聪明的人,当年怎么就被万氏欺负成那样呢?一时好奇,查了查,谁知真相竟是如此令人寒心。” “……” “我父皇和母后待你不薄,他们唤你‘母后’的时候,我唤你‘皇祖母’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愚蠢透顶了?” 王淇阖眸,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除了释然,竟没有别的感觉了,她笑了一笑,“陛下想怎么罚我?” “我不会罚你,也不会再唤你‘祖母’。”朱厚照慢慢起身,桑落沉默地跟在一旁,“太皇太后继续在宫里熬着吧,从此这世上,没人关心你。” 是么。 是让她在愧疚与悔恨中,度过余下一生么。 分卷阅读169 原来,这就是她的惩罚。 ☆、三公子与三姑娘 ============================== 秀荣和哥哥溜进了皇宫。 她的哥哥从前是皇帝,听说她喜欢看史书,直接潇洒地一挥手,“走,哥哥带你去天下史书最多的地方。” 秀荣一本正经地回答:“最多,却也最不可信。史家本该秉笔直录,可是置于皇权之下,难免文过饰非,倒不如稗官野史了。” 哥哥将孝宗皇帝的实录递给她,“你看不看?” “给我。” 哥哥笑了一声,转头又取一卷,“我倒要瞧瞧,我那个堂弟是怎么写我的。” 架上的史书厚厚一排,秀荣花了几天的时间才看完,照哥哥发现自己被堂弟刻意抹了黑,气得将卷册一丢,跑去京里喝酒听曲了。回来的时候,秀荣激动地扯住他,“哥哥,你看这个,阿爹临终的记载。” “我不想看,有什么你直说。” “午刻,有旋风大起,尘埃四塞,云笼三殿空中,云端若有人骑龙上升者,人多见之。” 哥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卷册,“旋风大起,尘埃四塞……没错,可当时我在殿内,后面的就不知道了……” “阿爹的实录,你竟从没看过?!” “咳,翻过几页,他们写得不错,我就命人收起来了。”哥哥在架上翻找起来,“这有可能是那帮文人的渲染,要找天文五行志对比,那个东西做不得假。” 哥哥很快就拿来一本,哗哗翻着书页,秀荣屏息地凑上前。 十八年五月辛卯,日午,旋风大起,云翳三殿,若有人骑龙入云者。 “你再看这句,”秀荣指着实录的末页,“十月庚午,葬泰陵,掩圹之际,有五色云见于陵上。” 哥哥瞪大了眼,“就是说——” “阿爹他可能没有死!”秀荣拼命晃着哥哥的胳膊,“我学过,帝王若得天下念,其魂驭龙以上九霄,其身归云以待羽化,三五十年,塑仙体,列神阶。” “三、三五十年,”哥哥的脸色变了,“那不就是,这几年的事?”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阿娘啊?” “不要!千万别!”哥哥急忙拦住她,迅速想出了对策,“若到头来是我们想错了,反惹她伤心。这样,反正她也以为我们在编《大江南北之酒水品鉴全图》,你继续写,我再去调查调查,毕竟你没有见过父皇,这事就交给我吧。” “你想怎么调查?” 哥哥扬起一个笑,“这是秘密。” 秀荣南下金陵,在琉璃塔顶坐了一整晚,昼夜不息的烛火和铃音相伴,她的脚下是一城夜色,万户灯火。她听哥哥说,阿爹曾许诺,陪她到金陵,看这座南方最高的塔,最终,却只有她一个人来。 曙色渐明,晨光愈盛,金陵城已醒,秀荣站起身,从塔顶一跃而下。 潇洒落地的时候,正撞见一双鞋履,秀荣抬头,瞧见一位清贵的公子,正诧异地看着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姑娘。 她用了最普通的障眼法,只障凡人的眼,这公子能看见她,必然就不是凡人。既是如此,看见她从塔上飞身而下,有这么惊讶吗? 那公子已经反应过来,甚有风仪、甚有气度地行了个礼,“妖怪姑娘,请教……” 秀荣一个眼神瞪过去,“我以人身降世,是灵,不是怪!” 公子愣了一瞬,笑道:“是,在下冒犯。” “我在家里行三,你可以叫我三姑娘。公子怎么称呼?” “姓纪,行三。” “你也行三,那我们倒是有缘,”秀荣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纪三公子想问什么?” “涂山。” 秀荣默了一默,“看来你不是妖。” “不是。” “既然不是妖,想去涂山,就有些难了。” “为何?” “说来话长。” “请三姑娘务必赐教。” “我今日还有事,要去楼心月,不如喝一杯?”秀荣笑眯眯地望着他,“我请客。” 纪三公子听到“楼心月”,又愣了一愣,从善如流地颔首。秀荣觉得他可能是个色中饿鬼,必定是对画舫的芳名有所耳闻,想与各位佳人来一场花前月下,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秀荣一边走,一边问他:“凡人飞升,必有机缘,你是什么机缘?” “……重要吗?” “不重要,随口问问。”秀荣换了个话题,“涂山一脉,乃是平衡人道与妖道的执律者,你一介散仙,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何故寻访?” “……重要吗?” “不重要。”秀荣磨了磨牙,“你看眼前的天地世间,是不是比你做凡人的 分卷阅读170 时候,更广、更深,有许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其实,无论是仙,还是妖,所见都是与修行息息相关的,涂山乃上古妖族居处,迷障重重,你道行尚浅,自然寻不到,如果朝夕勤勉的话,修个一百年,或许能勘破涂山的结界吧。” “一百年……”纪三公子垂眸半晌,复问道:“何处修行?如何修行?” 秀荣叹了口气,很感慨,“九重天对你们这种,不登天阶,贪恋凡尘的散仙,素来都是不闻不问的,修行嘛,只能靠缘分,寻个师友提携。哪像我们,近几十年,涂山氏的族长推行新法,主张教化,无论什么山沟沟里的妖怪精灵,甫一降生,都有布政使上门,让他们学法知律,防止生而蒙昧——所以,你问涂山,必然非我族类,人间就没有不知道涂山的妖。” 说话间已到了楼心月,秀荣挑了大堂角落的一桌坐下,吩咐上一壶秣陵玉。纪三公子问她:“涂山氏的族长,叫什么名字?” “哇,你连涂山族长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一个路过的少年停了脚步,怀中捧着两壶酒,极其自然地加入了二人的聊天,“涂山花尽雪,那可是如雷贯耳,在人间跟皇帝是一样的。” 纪三公子:“人间竟有这么多妖怪吗?” 秀荣:“你哪位?我们认识吗?” “聊着聊着不就认识了,我叫寒宁,是章尾山的。” “章尾是上古妖国,几乎不与人间往来,怎么会在这儿?” 寒宁扯过凳子坐下,“这就要说回这位公子的问题了,花尽雪继任以后,下令所有的妖族——化生在人界的不算,只要是从妖界去往人界,都必须向涂山登记,通过他们的法律考试才能放行,其实不是人间的妖变多了,而是变规矩了,大家慢慢习惯用凡人的面目和方法行事……” 一壶烫好的秣陵玉上桌,寒宁“咦”了一声,“你们也喜欢秣陵玉啊?” 秀荣腹诽,她才不喜欢酒,只是这酒在哥哥的品鉴大全里,不得不来记录摹画一番罢了。纪三公子已提壶斟酒,那动作简直是赏心悦目,端正而不失雅致,清贵而不至骄矜,他略略看了寒宁一眼,“有何讲究?” “花尽雪在人间的时候,是这楼心月的舫主,秣陵玉的方子,就是她留下的。我们王上喜欢花尽雪,可惜爱而不得,只好吩咐我买来佳人酿的酒,想一尝情愁滋味啊。” 纪三公子挑眉,“王上?哪来的?” “你可以理解为章尾之国的皇帝,就和涂山族长是一样的——不过只有涂山才称‘族长’,因为上古以部族而居,为了纪念女娇,‘族长’的称呼就延续至今,”秀荣解释完,瞪着寒宁问:“她有儿女,你们王上不知道么?” “知道,可咱们妖谁在乎那个啊?寻常的妖,生一个尚且艰难,她有儿有女,说明修行实在很高,我们王上就喜欢这样厉害的姑娘,而且,她从未依着涂山的礼成婚,甭管孩子的爹是谁,反正没名没分,上不了厅堂的,不打紧。” 纪三公子脸都青了,“没名没分?” 秀荣很愤怒,“你们王上凭什么喜欢我……我们大家都喜欢的族长!” “嗐,那还不是因为她搞什么变法,你想想,妖去人间,要通过他们涂山的考试,受他们涂山的约束,我们王上自然就不乐意了,同样是上古的妖国,涂山这手却越伸越长,俨然要凌驾于所有妖国之上,谁能咽下这口气啊?王上给涂山下了战书,连夜就点起兵来,其实吧,我们大家都不太想打——” 秀荣和纪三公子异口同声:“说重点。” “章尾终年极寒,风雪不休,那天深夜,只见一女子赤足朱衣,提剑纵云,掠过六军,飘然落在王上面前,十分淡然地说,‘开打吧,规矩你定。’王上当时就看傻了,花尽雪是美人,这我们都知道,可是衬了风雪,美得更惊心动魄了,不过咳咳,我们王上并没有为色所迷,他想着,既然涂山的王孤身来找他,他若再兴兵打群架,未免显得自己无能,花尽雪年纪轻轻,总不至于打不过,毕竟我们章尾,也曾是大荒百国之首——” “说重点!” “重点就是,花尽雪和我们王上打了平手,打完利落地收剑、行礼,对王上笑了一笑,说,‘涂山与章尾,本无怨结,又何必相憎?’你们是没看到,从动作,到谈吐,无不让人目眩神迷,后来王上和我们坦白,其实他输了,是花尽雪让了他,免得他在我们面前狼狈,从那以后,他就不可自拔地爱上花尽雪了。” 秀荣撇了撇嘴,“被揍了一顿,反而还喜欢上了,真莫名其妙。” 纪三公子附和,“很是。” “咱们妖族不就喜欢打架吗,揍或者被揍那都没什么。原本,传闻中,花尽雪是个冷美人,不会笑的那种,而且一味尚武,遇事不决直接打一架,打到服为止,不可能给谁留情面的。可是继任族长以后,却突然变了似的,行事竟有些温柔,还会笑了,估计你们是没见过,要是见过,就会明白我此刻激烈的心肠。” 秀荣:“……” 纪三公子:“……” “这么 分卷阅读171 看着我干嘛,是,我也喜欢她,可就是偷偷惦记一下,这几十年,拜倒在她裙下的妖简直不计其数好吗!我打听了,有几个胆子大的,把她哥哥灌醉了,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她孩子的爹,你们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尤物,才能让她委身以待啊?” 秀荣:“……” 纪三公子:“……” “结果她哥哥说,花尽雪喜欢脸皮厚、气量小、会磨人的那种类型。”寒宁摸了摸下巴,“没想到堂堂涂山之国的族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口味却这么刁钻啊。” 纪三公子转向秀荣,“我现在就想去涂山,三姑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 秀荣还没回答,寒宁先开了口,“去涂山啊,只有两条路,第一,修行,第二,引见。比如我,来人间之前,报名去涂山考试,很快就有信使拿着族长的令牌来接,那个令牌像钥匙一样,拿着钥匙,就能找到涂山所在。你想去的话,随便找一个涂山家的人,他们愿意把自己的令牌给你,你就能去了。” 寒宁像是想到什么,从袖间掏出自家的令牌,其上正隐隐泛着青光,他连忙起身,“不能聊了,我们王上催我了,二位,天高地广,有缘再见。” 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妖。 自说自话地来,自说自话地走。 秀荣耸了耸肩,打开书册,取了笔,细细描绘秣陵玉的造型与质地。纪三公子垂眸盯着手中的酒杯良久,慢慢饮了一口,仿佛有些醉了似的,神色悠远如叹,秀荣这才看见他指间有一枚妖骨做成的扳指,半清半白,宛若琉璃,流动着明亮的色彩。 她在瞧他的扳指,纪三公子在瞧她的画,“三姑娘好笔法。” “这是我来楼心月的第二个目的。”秀荣笑了一笑,“半个时辰后,舫中有一书画品鉴会,据说有唐伯虎的《春山伴侣图》!层峦叠嶂,万树群青,元人笔墨、宋人气韵,我想见已久。” “就是那位画法南宋、书法子昂,自称‘江南第一才子’的唐伯虎?” “哦?三公子也通书画?” “略懂一二。”纪三公子再斟一杯秣陵玉,“三姑娘运笔清淡疏秀,如此野趣,倒似崔白,不学唐伯虎也罢。” 秀荣笑眯眯地拱手,“受教。” “不敢。” 台上锣钹骤响,鼓声大作,秀荣几乎被吓了一跳,待扭头看清唱的是什么戏以后,更是恨不得掘地三尺藏起来,纪三公子看见台上的戏角是皇帝扮相,微微有些诧异,“这是何戏?” “啊,这出戏啊,叫《游龙戏凤》,讲的是正德皇帝朱厚照,微服出巡的时候,与一个卖酒姑娘,呃,互相调戏的故事。” “是吗,”纪三公子语气淡淡的,“那我要好好看看了。” 秀荣掩面,台上的小生已开唱。 “大一统锦绣山河,游天下访察民情。朝中大事付了众卿,孤将木马儿一声响,唤出递茶送酒的人。” 活泼明艳的旦角袅袅上场。 “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卖酒度光阴。我兄长巡更去守夜,他言道前堂有一位军人。将茶盘放至在桌案上,呀啐,急忙回转绣房门,回转绣房门。” “好一个乖巧李凤姐,她与孤王要酒钱。我这里忙把银来取,九龙袋取出了一锭银。” 台上的“皇帝”取了银子,轻响一声,搁在桌上,不知道为何,纪三公子看到此处,竟有会心一笑。 “问声军爷几个人?” “为军的一人一骑马。” “一人用不了许多的银。月儿弯弯照天下,问起军爷你哪有家?” “凤姐不必盘问咱,为军的住在这天底下。” “军爷作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秀荣第一次看的时候,还是和哥哥一起,哥哥看得尤其起劲,连声叫好,她忍了半天,没忍住,问他这故事的结局,哥哥笑了一笑,“山水偶相逢,何必有结局?” 她觉得哥哥这一生,活得是真潇洒。 “在你们眼里,正德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秀荣看了纪三公子一眼,“三公子可真是个妙人。” “怎么?” “因为你问的是,正德皇帝,是个怎样的人,而不是,正德皇帝,是个怎样的君主。” “三姑娘敏锐,必然有高论。” “高论谈不上,但却是长篇大论,三公子想听吗?” “洗耳恭听。” “正德皇帝,也就是武宗,在文臣史官的笔下,是一个荒唐至极的君主,在位十六年,几乎没有循规蹈矩的表现,应该是唯一一个连大朝仪都敢废弃的君主,只有在弥留之际,才终于认真地处理朝政。正德九年,乾清宫失火,光焰烛天,他大笑谓左右曰:‘好一棚大烟火 分卷阅读172 也’,待到火尽,又虚情假意地颁罪己诏,险些把朝臣气死,更恐怖的是,他听说京城有一寡妇想改嫁,夫家坚决不同意,甚至鼓励她自尽以换贞节牌坊,索性派了身边的内官,逼着那女子‘奉旨改嫁’,朝臣哪受得了这样疯狂的举动,几乎要死谏,而武宗依然我行我素,不肯妥协。” “当今的圣上,是孝宗兄弟之子,武宗的堂弟,以藩王之身入京嗣位,在他主持修撰的史书中,对武宗多有贬抑,毕竟标榜前朝弊端,方衬新朝初政深得人心。文臣本就不喜欢离经叛道的武宗,自然也不会‘为尊者讳’,在新帝的授意下,于史书中一倾不满。但正德一朝,其实可圈可点颇多,数次减免赋税,百姓安居乐业,武宗屡屡御驾巡边,整饬军备,肃清四海,鞭笞四夷,动涉万里,而不惮劳苦。” 秀荣怕自己讲得太过晦涩,纪三公子不懂朝堂,难免听得艰难,遂换了一种轻松的说法,“武宗动不动就带着一两个内官溜出宫去,有一回直接跑到了居庸关,可惜被巡关御史认出,立刻联系了京里的朝臣,把他逮回去了。半个月后,武宗趁着那位御史出关,一口气从京里跑到了宣府,自封威武大将军,亲自操练士兵,改定城防。巧的是,那年冬,蒙古五万铁骑南下,大同总兵立刻劝武宗回京避难,然而武宗却给了他一份详实的战略部署,御驾亲征,北上迎敌。” “武宗从京里跑出来的时候,身边没有文官跟随记录,所以那一战具体如何,已不可考,只知道军士皆奋勇杀敌,蒙古败退,达延汗暴亡,这位中兴之主的离世,导致草原各部重归分裂混战,直到今日,也没能再踏中原一步。” “其实孝宗生前,有意与蒙古开战,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屯钱粮、造火器,以备将来,武宗承孝宗遗泽,韬光多年,终于有此一捷。别看他巡幸在外,朝中要紧奏疏,可是一件不落从京里送到宣府,不过他的内阁素来强干,并不须他操心的,除了孝宗留下的旧臣,他自己提拔的也绝非等闲,居守之重,尽可托付,辅导议谋之臣竭忠于内,奔走御侮之将戮力于外,调度有序,用人不疑。即使在武宗去世,新皇并未入京期间,内阁首辅杨廷和犹能坐镇天下,摄政三十七日,朝局平稳,权柄交接全无纷乱,可以想见,若在平常,武宗的内阁是何等坚固。” “杨廷和……”纪三公子笑了一笑,“有眼光。” “公子知道杨廷和?” “小有耳闻。”纪三公子看她的目光有几分探询,“倒是三姑娘,谈吐见识,卓尔不凡,连藏于皇宫大内的史书,竟都有所涉猎?” “我平素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偷书,”秀荣眨了眨眼,又取出一本卷册,“我还偷过致仕阁臣杨一清的日记,三公子要不要看?” 纪三公子接过,看到她抄录整齐的笔迹,顺口赞了一句“字不错”,秀荣却觉得有点郁闷,人人见到她的字,都要狠狠夸奖一番,谁知落在他三公子眼里,竟只配得上一句“不错”。 秀荣抄录的是武宗微服私访的一段往事。 余自致仕,杜门扫轨,不与世事。忽闻圣驾南幸,减侍从,易冠服,潜行野宿,驻跸无定。 一日,柳宅老人来请。柳宅者,宋词人柳永故居也,寂寂荒芜,素无问津。老人曰有客来祭柳相公,焚香洒酒,三拜而起。 余详问其故,老人曰:“晨启门,有一人军官装束,状貌甚伟,二人随从,亦不凡。下马问此地是镇江乎?对曰,是镇江。又曰,镇江有杨麻子名一清者乎?对曰,一清是杨相公名,想在府中。又曰,尔年几何?子弟曾读书否?对曰,小人六十有六,二子经纪出外,不曾读书。词色甚和,遂烹茗以献。顾从者,取果饼,自食二枚,取二枚赐吾。” 余往而视之,盖天子也。 纪三公子往前翻了几页,看到孝宗和张皇后的旧事,不由一笑,“三姑娘广罗朝野逸闻,想来也有心得?” “历来,所谓帝王,是天意在人间的化身,和寻常百姓是不一样的。可是孝宗与张后的旧闻,却在坊间深受欢迎,其实孝宗皇帝真正留给人世的,不是仁,而是情,他的王道本乎人情,并非生来就有圣贤心肠。而武宗的行事,更是极尽自由烂漫,他留给人世的,是对道学礼教、名节忠孝的彻底反叛,他颁布诏书不以皇帝自居,而是署名将军,身为皇帝,却亲自践踏皇权,层级秩序、身份界限统统是他深恶痛绝的。” “所以百姓敢把皇帝写入戏文,在他们笔下,武宗是个豪爽任侠、风流潇洒的凡人,而不是史书里的昏聩君王。” “阡陌市井,里巷坊间,效仿武宗者越来越多,‘人欲之谓情,人而无情,则不至于人矣’的论调甚嚣尘上,甚至愈演愈烈,说白了,寻常百姓,也渴望活得自由而坦率,他们不愿再听忠孝节烈的虚伪说教,而开始学着以自己的心丈量此一方天地。”秀荣举杯一属四周,“这样的变化,或许细如尘沙,可是终有一日,也将聚沙成塔。” “对了,涂山的新政,学的就是你们人间的孝宗皇帝。” 纪三公子一哂,“好的不学,偏学孝宗。” 分卷阅读173 秀荣见他这样不屑一顾,心里陡然有些不快,“孝宗皇帝英明神武,如何不好?” 纪三公子摇了摇头,“孝宗平淡守成,没什么英明神武可言。” 这话十分不中听,秀荣蹙眉道:“仁宣以后,多有内乱,可终弘治一朝,君臣恭和,海内雍安,兆民殷炽阜裕,诗文书画,于斯为盛,唐寅、沈周、文徵明、徐祯卿、祝允明,无不是独步千古的人物,若非太平之世,岂有他们的天地?” “哦。” “孝宗皇帝升遐之日,万姓哀号,山野可闻,三公子难道觉得,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 纪三公子似笑非笑。 秀荣将酒钱放在桌上,“我初见公子,言谈之间,本觉投契,谁知竟看走了眼。公子慢饮,恕我失陪。” 纪三公子有点错愕,“《春山伴侣图》不看了?” “不看了!” 哥哥来信的时候,秀荣已到了南疆,漫山相思子灼灼如火,她铺展纸墨之际,云鸟落于枝上,秀荣展信,看到第一句是哥哥他掀了阿爹的棺材板,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扶稳了继续看,哥哥说棺内空空,了无痕迹。以及,他判断阿爹不肯居九重,定是在人间,他决定立刻南下去金陵,因为他觉得,如果阿爹活着,一定不会去京城,而是去金陵,或者南疆——金陵的可能更大。 秀荣缓了良久,按捺住激动的心,终于能凝神提笔,继续写生作画,然而身后草叶簌簌轻响,察觉到脚步声,她回头,竟又看见了纪三公子。 此地偏僻无人,不值什么游玩,所以这番重逢,秀荣觉得实在是孽缘。 纪三公子看见是她,也有些诧异,顿住脚,正要说话,忽有一阵风起,秀荣身旁的几个画轴被吹乱,她连忙去捡,其中一个骨碌碌展开,直铺在纪三公子的脚下。 九尾白狐遍身云气,金色的尾巴缠绕在巨大的梨树下,于枝叶中若隐若现,宛如生长的藤蔓,身形比寻常屋舍都要大,不过一双妖眸阖着,减去许多威势与清冷,身后,漫山花开如雪。 纪三公子愣了很久,缓缓蹲下身,伸手抚上画卷的某处,秀荣定睛看去,他的指尖停在狐狸的爪下,那里拢着一串相思子,与巨大的妖身相比,实在小到不可察觉,不知他是怎么注意到的。 秀荣迅速收起画卷,“妖族轻易不以真身示人,三公子是第一次见到九尾狐吧?” “的确。”纪三公子颔首,站起身,细细凝视她的眉眼,“可是她愿以真身示你,还允许你为她作画。” “我……”秀荣一时不防,有些张口结舌,“没错,我来自涂山,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画师,族长她一向随和,我才有幸为她绘此丹青。” 纪三公子听到“随和”二字,唇角忍不住勾起,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温柔,“敢问三姑娘姓氏?” 秀荣怀疑,如果她回答“涂山”,这位三公子一定会立刻缠住她要令牌,不过她也确实不姓“涂山”就是了。 “姓朱。” 纪三公子俯身笑问:“三姑娘?” “干什么,你这一脸登徒子的模样。” 登徒子的纪三公子顿了顿,笑了一阵,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在画什么?” “相思谷。”秀荣记仇地补了一句,“原本,南疆民风彪悍,若没有孝宗皇帝倡学兴文,使天下庠声序音,无间于山陬海涯,你可休想在此闲庭信步地赏景。” “三姑娘教训得是。”纪三公子将手中的卷轴递给她,“这画就当给姑娘赔罪了,上回是我不对。” 秀荣接过,打开,震惊了。 “唐伯虎的《春山伴侣图》?!” “嗯。” “你怎么拿到的啊?这画不卖啊!” “确实不卖,”纪三公子笑了笑,“别人硬塞给我的。” 秀荣目瞪口呆,“为、为什么啊?” 据纪三公子说,因为那日他在楼心月,本是隐在才子文士中,一面饮着秣陵玉,一面欣赏唐寅的画作,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苍老而颤抖的声音。 “纪贤弟?” 他回头,白发苍颜的老人拄着拐杖,正痴痴望着他,浑浊的双目震惊而激动,“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老先生许是认错了,晚生何德,能与您忘年相交?” 老人仍是仔细地看他,“不会,不会,我不会认错。” “……” “我老得不像话了,怕是纪贤弟认不得我了。原来贤弟与阿梁一样,皆是梦中之人,岁月荏苒,只我一人梦醒。” “张兄。” 老人听到这个称呼,蓦地红了眼,长长叹了一声,“当年,纪贤弟劝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转眼啊,一辈子都过去了,我们又在楼心月相见了。” “兄长过得可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日子罢了。落榜以后,我无颜再考,索性断了出仕的念头,眼见世道逐渐好过了,就在家里写字、画画,收 分卷阅读174 几个顽劣的徒弟,年复一年,就这么过来了。”老人上前,将堂中展示的画卷取下,“这是我一个徒弟不成器的拙作,他送了我,我倒嫌弃呢,贤弟看了许久,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他几番推辞,到底是却之不恭,道了谢收下,正要离去,老人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叫住了他。 “对了,为兄姓周,愚字舜卿。” “周臣周舜卿!”秀荣觉得自己两眼都在冒光,“唐寅和仇英都是他的徒弟啊!这样的人物你都认识?” “嗯。”纪三公子对她笑,“我厉害吧?” 秀荣被他这邀功似的问话弄得很警惕,“就算你送我这么贵重的礼,我也只是涂山的小妖,没有令牌给你。” “不必紧张。收下便是。” “礼尚往来,我总该送你点什么,就算不如唐伯虎的画作值钱,也是一番心意。” 纪三公子眉目都带着笑,温柔地看她着急掏出各种物什,“喜欢吃糖?” “这个啊,”秀荣顺着他的目光,拿起那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装了各式各样造型的糖球,都如琉璃一般晶莹好看,落雪、狐狸、琵琶、梨花等等,连重样的都没有,“这是我阿娘做的,放在家里也是浪费,我就带在身上了。” 纪三公子伸手,“我就要这个。” 秀荣递给他,笑道:“我看是三公子喜欢吃糖吧?” 纪三公子果然已挑了一个吃起来,“你阿娘还会做糖果。” “其实,我阿爹是个凡人,去世很多年了。”秀荣叹了一口气,“这是阿娘做给阿爹的,每年清明,她都会把最好的几颗,放在阿爹的墓前,她说,阿爹一生都在喝很苦的药,希望下辈子投胎,能过得甜一点。” 纪三公子的笑意忽然有些僵,“你阿娘……过得好不好?” “也许好,也许不好。”平时在涂山,秀荣很难和谁说起阿娘,毕竟有些事太过隐秘,可是纪三公子与涂山无关,也不知道她阿娘是谁,鬼使神差地,忽然就很想一吐为快,“我曾问她,阿爹是什么样的人,她说,就是一个记仇又不要脸,喜欢挤兑人的阴险郎君。” 纪三公子似是想笑,又似是伤感。 “你想笑就笑吧,还有更好笑的呢。有一回,我阿娘坐在阿爹的坟上,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最好是老实投胎去了,最好再也别来见我,否则,凭你对我说过的那些混账话,就算你跪十天半个月,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纪三公子彻底笑不出来了。 “那明明不是她的心里话,阿娘总是不肯说心里话。” 纪三公子看着她,眸色有点恍惚,“不是吗?” “不是的,”秀荣摇头,“去年清明,我舅舅给了阿娘一壶酒,说是羲和之国的甘泉,让阿娘替他捎给阿爹……” 阿娘本已启了酒封,正要洒下,却忽地收回,“这么好的酒,给你怪可惜的。” “算了,我喝吧,你那点酒量,实在是浪费。” 于是阿娘真的在阿爹的陵墓里喝起酒了,羲和之国的酒虽不酷烈,却是沾杯就醉,就算阿娘酒量尚可,此番也直接迷糊了,没多久,一张冷清的面容就绷不住了,自顾自哭得伤心。 “朱祐樘,你回来。” “……阿娘她喊着阿爹的名字,让他回来。”秀荣垂眸,“那天她说的话,都是清醒时从来不会说的,仿佛阿爹真的就在她面前,因为只有在阿爹面前,她才不用那么坚强。” “她给我阿爹唱了一首歌,可是哭得太厉害,没能唱完。” “她又扬言要把阿爹的棺椁挖出来,带回涂山去,她不想让阿爹一个人睡在这里。她问阿爹下辈子能不能不娶妻,她还愿意嫁给他。” “她说,她梦见阿爹了,她想把天下一切的好东西都放在阿爹面前,可是梦里的阿爹只看着她笑。她说,在阿爹出现以前,她从未对谁怀有期待,也不想成为谁的妻子,因为在她看来,这是束缚,是放弃自由,可阿爹让她明白,这本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她问阿爹,若还能相见,能不能不要再生病了,手不要那么凉,脸色不要总是苍白,她不是嫌弃他,只是,哪怕一次,她就想看到阿爹健健康康站在她面前。” 纪三公子似乎格外能共情,她沉默,他也无言,她难过,他也伤感,不知不觉中,秀荣竟同他说了许多爹娘的往事,直到夕阳在山,她才恍然回神,连忙收拾起行装,想了半晌,终是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抛给纪三公子,“借你了。” 令牌为青铜所铸,古书二字“涂山”,尾部坠了一串红彤彤的相思子,纪三公子看了半晌,“三姑娘修行不满百年,给了我,自己可还回得去?” 他怎么知道自己修行不满百年? 秀荣被揭了短,有些薄恼,“我经常丢东西,所以会带两块令牌,这块是我阿娘的,你不要就还我。” 纪三公子立刻握紧,“要。” 相思子烈烈的颜色盛开在他的掌心,衬着那枚琉璃似的扳指,清 分卷阅读175 极又艳极,竟是莫名的相契。 “你要敢把它给别人,放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进涂山,我阿娘定会将你揍得六亲不认。” 纪三公子认真想了想,道:“她不会揍我,但应该会揍你。” “你——” “不过,”纪三公子又认真想了想,“我会拦着点的。” 秀荣咬牙切齿要夺回令牌,纪三公子早就料到,将手一背,“三姑娘要占我便宜,想过你阿娘的感受吗?” “还我!” “这是你阿娘的,要还,也是还给她。” “你还敢见我阿娘?”秀荣冷笑,“有胆色,好,那我等着你。” 纪三公子还是笑,相思子染透了山谷,在他衣衫上映出殷红的影,那样浓的颜色,却仿佛被驯服了似的,流转出温柔的余味,他负手而立,一株红豆攀在他的肩头,宛若任君采撷。 “再会,三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感谢收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