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皇嫂风情万种》 第1节 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haitangshuwu.com (爱海棠书屋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怎敌皇嫂风情万种》 作者:梨漾 文案: 虞妗前世十五岁嫁进宫,当天夜里便“荣升”太后 呼风唤雨二十载,却死在一手养大的“狼崽子”手里 灵魂游离之际, 被她逼得远走北地的摄政王秦宴,突然起兵造反 带兵闯入燕朝皇宫的秦宴,浑身浴血戾气横生,犹如杀神在世 却在得见虞妗腐败的身躯时,将她紧拥入怀 “絮絮,我来迟了。” 再睁眼时,虞妗望着视她如狼虎,避之不及的秦宴 嫣然一笑:小样儿,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世人皆以为摄政王秦宴矜贵自持眼光高 后来才知道,什么眼光高? 人家只是盯着朝堂之上珠帘之后,那颗熠熠生辉的“明珠”罢了 “你在我的心间灼烧,因你情动,因你自持。” 风情万种撩断腿女主x舔而不自知高冷狗男主 1v1.sc pps:我权谋写得不好,所以会尽量避开权谋,这就是一本披着权谋皮的恋爱文。 内容标签: 宫斗 重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妗,秦宴 ┃ 配角:专栏《夺妻》存稿中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嫂可妻 立意:玛丽苏~ ============= 第一章 始 建德二十六年 虞氏女年方十五,主中宫为后。 是夕,主上疾笃,半月而死。 临危命皇太子秦寰践祚,先帝弟秦王为摄政王,辅佐幼主。 虞氏女为太后,以顺康帝年幼,故称制二十年,名褒贬不一。 太后与摄政王守左虞,彼此皆以为,彼有觊觎顺帝社稷之嫌,前后不让。 顺康二十年,呼揭来,顺帝以虞太后之手使摄政王往北平呼揭,既虞太后为顺帝鸩于桂宫。 摄政王闻虞太后丧,自边还,杀顺帝,自立为王,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立死之虞太后为皇后。 第二章 上京的寒冬一向来得极早,才立冬,几场绵延的秋雨过后,灰蒙蒙的天便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雪粒子,偶尔落在身上,砸得生疼。 虞妗拥着厚厚的锦被坐起身,雾蒙蒙的双眼盯着锦被上绣的鱼戏莲叶纹样,有些出神。 听见这厢的动静,一旁坐在杌子上做着针线活的宫女转头看了过来,朝着虞妗轻轻一笑,细长的柳叶眉微微上挑,溜圆的杏核眼里盛满了温柔。 “您醒了?”青黛把火折子吹燃,将四方高几上的宫灯点亮,黄豆大小的灯芯将殿内照得亮堂堂的:“娘娘睡得可好?” “尚可,”虞妗别开眼,将锦被扯开作势要起身:“什么时辰了?” “昨儿半夜便下起了雪,这会儿正冷呢,”青黛忙将搭在一旁床架上的火狐大氅披在虞妗身上:“快寅时末了,瞧您睡得沉便想着卯初再喊您。” 幔帐被掀起,一个瓜子脸头上梳了个双丫鬃的宫女端着搪瓷盆探头走进来。 这是银朱。 “娘娘今儿睡得可有些沉了,”银朱笑嘻嘻的同虞妗说话,一面拧干了帕子伺候她净面:“皇上也已经到了,同李公公一道在正殿等着呢。” 青黛去寻了件碧霞云纹,联珠对飞凤纹的冕服给虞妗换上,又服侍她穿上一双鹿皮绒的靴子,复拿起象牙梳,替她将四散的青丝绾成髻。 虞妗端坐在妆奁前,透过象牙镂花的水银镜望着自己的脸。 一双微微上挑的柳眉,往下是目色锐利的凤眼,带着些许茫然,睫毛微颤,白皙无瑕的皮肤透着粉,玫色的唇瓣娇嫩欲滴,衬着欺雪的肌肤,娇艳无比。 镜中人,瞧着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罢了。 虞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她十八岁时的相貌,参政不过三年,双眼尚未被权利迷乱,带着清澈的纯真。 刚刚拾掇好,便听到外头‘噹噹’两声,便是一声长叹:“卯时一刻。” 青黛担心误了早朝,忙给虞妗围上一件雪貂绒斗篷,临了又往她手里塞了个缠花枝银手炉,将毡帽往自己头上戴,而后才随着虞妗一起往外头走。 虞妗刚跨出门槛,殿里的幔帐还未放下,回过头看,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 寝殿临门立了块白玉兰鹦鹉鎏金立屏,往里是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上悬着鲛绡宝罗帐,靠窗摆着紫檀木的百宝嵌柜,柜后是方才梳妆的妆奁,梨木镌花的高几上放了个青玉缠枝莲纹瓶,里头插着几支腊梅。 这是她自嫁入燕朝皇室后便一直居住的寝殿,桂宫,也是她前生的葬身之所。 迷茫在心头挥之不去,前一秒鸩毒发作的痛苦仿佛还在骨髓里搅动,睁开眼却回到了十八岁时。 “娘娘?”青黛撑开伞却见虞妗站门边迟迟不动,不由得有些疑惑。 虞妗双眸落在青黛忽闪忽闪的杏眼上,抿唇一笑,这活泼好动的眉眼,偏偏生在再娴静不过的青黛身上。 看着突然又笑起来的虞妗,青黛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娘娘今儿怎么这般奇怪? 一边想着,却懂事的什么都不问。 从寝殿出来不过两三步便是正殿,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顺康幼帝秦寰,端坐于上首,一侧站着的身穿蓝灰色四爪蟒袍的宦官,正是银朱口中的李公公,顺康帝跟前的大内总管,李钦。 见虞妗出来,李钦便涎脸谄笑着朝她行礼:“奴才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虞妗摆手让他免礼,深透的凤目直直望向上首有些坐立不安的秦寰。 秦寰虽为帝,如今却也不过八岁而已,唇红齿白跟个玉团子似的,忽闪着大眼睛往虞妗那一下一下的瞅,见虞妗看着他,便迈开腿‘噔噔噔’的从上首跑下来。 临近几步远便刹住脚,绷着一张小圆脸,极力将礼数做得规整,端正严肃的朝虞妗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虞妗垂眸,望着秦寰戴着华贵宽大冕旒的头顶,神情不变,眼里却带着微不可查的审视。 珠旒晃动间,秦寰肥嘟嘟的小脸清晰可见,等虞妗喊他起来,便乖乖起身睁着溜圆的眼看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跟条溜滑的小鱼一般往虞妗手里挤,而后朝着虞妗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母后我们上朝去吧。” 虞妗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去,青黛和李钦紧随其后,跨过门槛时,像是随意一般问道:“皇上尚在长身子的年纪,早朝时间冗长繁杂,可伺候他用过早膳?” 李钦忙答道:“用过了,不过用得不多。” 虞妗便停下脚步,拉着秦寰的手,轻声问道:“回头饿坏了怎么办?” 秦寰有些委屈的瞧着她,好半天才说:“儿臣好些天不曾与母后一同进膳了,等下了朝您又忙于接见内阁大臣,都没空和儿臣玩耍了。” 虞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漆黑的眼瞳幽深而沉寂,小秦寰被她这眼神冷不丁一吓,几乎要颤栗起来,一双鹿眼盛着泪,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拉她的裙角:“母后……” 青黛看了一眼李钦,见他脸上略带不安,却没有惊惶之色,复又垂眸望着地上的绒毯,一板一眼的说道:“皇上,前些时候奴婢听长乐宫的姐妹说起,每日御膳房给您送来的膳食,小半个时辰后便会被分别赐给底下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膳食不合您的口味?” 李钦眼瞳微睁,可见他对此事全无耳闻。 青黛也不等秦寰说话,又说:“也怪奴婢疏忽,整日里只顾着周旋在娘娘身边,便瞧不见旁的了。” “还请皇上莫要怪奴婢多嘴,事关龙体安康,您是大燕的顶梁柱,可万万出不得半分差池。” 秦寰飞快的看了青黛一眼,又像是哑口无言一般,迅速垂下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这么冷的天,他的后背却沁出一股热汗,冷却之后冰凉一片。 瞧着秦寰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动作,虞妗不由得毛骨悚然,他如今还小,若是等他再大一些,便知道,青黛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诈他罢了。 虞妗已经无心去想,秦寰是何时对她起的戒备之心,他的这些小动作,究竟是旁人教唆还是天性如此。 她只觉得自己蠢透了,自以为运筹帷幄,没想到连青黛都能察觉到的古怪,她却丝毫不知,任由黑暗滋生成蛇,将自己一击毙命。 这件事是如何也圆不过去的,先帝在时,长乐宫的小厨房还时常开着火,先帝去后,秦寰膳食跟着虞妗一块儿在御膳房走,小厨房便荒废了。 小厨房不开火,御膳房送来的东西他不敢吃,秦寰便没有用膳的去处,除了他生母,西宫齐太后那。 可谁人不知,大燕东西太后水火不容,秦寰势必是不敢告诉虞妗的,他深知,依照虞妗的精明,难保不会猜出点什么东西,既然如此,不如索性装傻到底。 秦寰眉头一皱,气哼哼的说:“自打母后自己开了小厨房,御膳房的膳食便越发不如以往,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儿臣只随便用了些,便赏给底下的人了。” 虞妗冷冷看他作态,嘴里不咸不淡道:“是吗?可是,御膳房的齐尚食,是齐太后的人,齐漪是你的生母,她虽行迹疯迷,总不至于连你也不放在眼里。” 秦寰脸色一僵,随即便道:“母后有所不知,儿臣已有些时候没去看她了,她脾性向来古怪,许是恼了儿臣吧。” 虞妗笑了笑,她一点都不介意借齐漪亲儿子的手,废了她的人:“如此看来,齐尚食可真是胆大包天,连天子的膳食都胆敢克扣,青黛。” “奴婢在。” “吩咐下去,齐尚食以下犯上触怒龙颜,夺去尚食一职,赶出宫闱,褫夺封号贬为庶民,杖责一百以尽效尤。” 秦寰还来不及去想,他随手拖出来的垫背为什么还有封号,便又听虞妗说:“你要多去瞧瞧她,总归她是你的生母。” 李钦看着秦寰懵懂的模样,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齐太后得知这个消息时,偌大的后宫会多么鸡犬不宁。 眼看着灰蒙蒙的天马上要亮起来,再不走便要误了早朝,身后的李钦忙招了鸾车来,搀着他二人入座,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往太和殿去。 太和门前文武百官林立,天光微熹,身穿赤朱色衣袍的小太监将太和殿深朱色的大门缓缓推开。 “百官觐见————” 第2节 宦官尖利的嗓音自殿门前传来,响彻云霄,百官随即鱼贯而入。 不多时,虞妗牵着顺康帝自殿门而入,拾级而上,文武官分列而站,莫不是垂头屏气目不斜视。 秦寰爬上明黄的髹金雕龙木椅,青黛将虞妗引入御座后,密密匝匝的珠帘被缓缓放下。 珠帘碰撞间发出清冽的脆响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三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虞妗端起一旁的茶碗饮了一口,凤眼微睁。 “众卿平身。”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预收:《寿终正寝后我又重生了》 宋知鸢又重生了 她扳着还有婴儿窝的小胖手数了数,这已经是她……不知道多少回重生了 她想不明白,重生不应该是上辈子含冤而死,死不瞑目之人应该做的吗 而她一世世平安顺遂,富贵荣华,临老更是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到底哪一点,让地府老爷觉得她一辈子没过好,得重新来过? 公主娘告诉阿鸢,隔壁搬来了姜国公一家 还不等她疑惑这个几辈子没听过的姜国公打哪来 他家的小世子先闯了公主府 二话不说逮着阿鸢的小胖脸便啃了一口,那凶狠的眼神险些让她以为遇见了狼 “终于让我先遇到你了,阿鸢。” 陆稹发觉自己爱上宋知鸢时,便在错过 自此以后的每一生每一世,总是阴差阳错,眼睁睁看着她嫁做他人妇 所幸这一生,他早一步 我颠覆三纲五常,以帝王运道为注,只求与你做一世夫妻 pps:女主重生的记忆中没有男主,男主只为女主而来 本质是个萌娃文?比较慢热 第三章 李钦站在秦寰身侧,手中的拂尘轻甩。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早朝,无非是将往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抖出来,喋喋不休的要吵个分明,要紧的事宜早已经三公九卿之手,呈报给了虞妗。 今日人多,恰逢文武官同日觐见,倒也不奇怪,只这人多,吵起来便凶得很,底下人吵得起劲,秦寰却有些无所事事,正以手托腮昏昏欲睡。 七嘴八舌的喧闹声中,队列中的几人遥遥对了个眼神,面上分毫不显,下一瞬,还不等前方争论出个结果,文官列最末尾便有一人出列,高声道:“臣有本要奏。” 这高亢的一嗓子把秦寰喊回了神,揉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你是何人?” 说来也好笑,秦寰五岁践祚,到如今已三年有余,竟连常参官都识不得几个。 殿内当即一片静默,秦寰自知说错话,正羞愤时,御座后隐约传来一声轻咳。 秦寰后知后觉的摸着嘴角,脸色有些发白。 顾不得训斥底下的朝臣,秦寰强撑着气,战战兢兢的说:“爱卿何事要奏?” 陈德翰俯身下跪,朗声说:“臣乃谏议大夫,陈德翰。” 虞妗懒散的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银手炉,由着青黛侧跪在脚踏上按捏着她的腿脚,闻言莞尔一笑,狭长的凤目划过一丝暗芒。 就听陈德翰又说:“临近年关,北方五原郡、溯方郡等地连降大雪,百姓饥寒交迫,而调粮赈灾一事,乃大司农所担责,臣暂且不提,今日要禀告的,是臣昨日接到一封密报。” 本以为是什么要事的秦寰仰面打了个哈欠,北方雪灾一事他早有耳闻,是以并不感兴趣,随意的摆摆手:“陈爱卿直言吧。” 陈德翰仍旧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闷声说:“呼揭部落不顾两国多年交好,近些日子时常来犯我朝往北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边塞早已赤土一片哀鸿遍野,百姓苦不堪言,是和是战,还请圣上早日决断。” 此事如一阵惊雷,炸响在满朝文武的心头上,原就有些喧闹的金銮殿上,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声,如潮水一般。 这事儿秦寰并不知晓,瞌睡也给吓跑了,煞白着脸连番斥问:“守城将士何在?如此大事为何京中无一人知晓?边境闹腾那么久,为何迟迟不派人上报军情?拖延至今尔等担当的起吗?” 殿中一片静默,好些朝臣明目张胆的将目光落在行首之人身上,好似他才是那无冕之王。 少顷,被‘寄予厚望’的丞相蒋韶出列,弯腰拱手说道:“禀圣上,此事臣早有耳闻,日前便已呈报与太后娘娘,只是尚未商议出结论,”而后转身睨了一眼身后跪着的陈德翰又说:“臣等将此事按下不提,便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如今陈大人不先上呈奏疏,越级上报,将此事当庭讲出,也不知是何居心?” 陈德翰年已知天命,虚发早斑白,换做旁人早该名列四品要员,再不济也是有自知之明乞骨回乡去了,偏他不懂周旋为人耿直,在文官的位置上熬了几十载,也不过是个小小谏议大夫。 虞妗偏头冥想,水葱似的指尖在一旁的高几上无意识的轻扣着,这样一个人倒也无怪蒋韶拿他做筏子了。 陈德翰呲着通红的双目,恨声道:“蒋大人在京中锦衣玉食,安能知晓边境两郡百姓食不果腹,更甚人家破人亡,边境广袤却早已经被百姓的骨血染红了大片土地,今日下官若是不提,等你们商议出结论,怕是边境百姓要死得一个不剩!”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出列应合道:“圣上明鉴,依丞相所言早已与太后娘娘商议多日,可仍旧不曾拿出决断,边境百姓等不得啊,迟疑片刻便有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恳请圣上明鉴!” 秦寰从不曾被这般殷切的目光注视过,顿时心乱如麻,下意识扭身看向御座后:“母后……” 蒋韶仰头平视,目光像是没有着落处,听到小皇帝这般作态,嘴角微微翘起,隐约带上了一抹轻蔑。 秦寰想从虞妗这儿寻求帮助,可过了好半响,珠帘之后一点动静也无,便以为她还恼着自己,当即便要跳下去,所幸李钦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您若是下去了,娘娘才是要恼您,娘娘同您说过,做不了决断时应当如何?您可还记得?” 秦寰心底一惊,由着李钦将他摁回御座上,一边急促的喘气,一边想着虞妗说过的话,好半响才故作镇定的说:“依蒋爱卿所言,此事他早与您通禀,太后娘娘您怎么看?” 当真是个懂得学以致用的好苗子。 虞妗无声的笑了笑,狭长的媚眼凭空生起杀意,手心里银手炉的热度渐渐褪去,正是妥帖得当的时候:“此事哀家心中虽已有决断,可仍旧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秦寰想起母后曾同他说,朝堂对文武百官也,不知该当何对时,可以问掷与一人。 颤着心肝环视了一遍底下的朝臣,秦寰突觉口中干渴,母后还说,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总会在这个时候显形。 当即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底下乌泱泱的文武百官。 虞妗一句话,便使朝堂炸开了锅,主战有,主和亦有,各执己见,而反战最为厉害的,便是虞妗娘家誉国公府一派,闭口不言的散官也渐渐随之站队。 丞相蒋韶并不说话,主张却显而易见,主和一派唯他马首是瞻,另一派却隐隐无所从属,看得秦寰一头雾水。 不等朝臣吵出个结果,清越的女声又从珠帘后传来。 “摄政王,您如何看?” 女子声音婉柔,如珠落玉盘,又带着缱绻的慵懒,勾得人心头发痒。 摄政王秦宴便是心头发痒的其中一位,这位芳龄太后向来与他不合,一件事若有两个选择,她必定同他唱反调,这却是头一回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名道姓要问他的意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宴仰头看向那一片隐隐绰绰的珠帘,在脑海里勾勒出一抹婀娜的身姿,眸色越发深邃,言语间却带着轻佻的随意:“臣一介武夫,要战便战,要和,臣也乐得清闲。” 他这话模棱两可,虞妗却懂他的意思,粲然一笑,招了招手,一旁伺候的宫女几步上前,将密实的珠帘缓缓挑开一点缝隙。 虞妗抬眼望去,入目皆是一片红顶官帽,再一转眼,便落入一汪幽深的眼眸中。 是秦宴。 若要说上京权贵家最出色的人物,当属摄政王秦宴,暂不提他手握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骑,身后拥戴之人与桃李满天下的蒋韶不相上下,单单这张极漂亮的脸,便能令无数人自惭形秽。 虞妗陡然觉得,自己这么些年从未好好看过他,两人见面每一回都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虞妗看着他笑,颊边的酒窝里,好似盛满了迷醉人心的甜,润红的唇微微张阖:“若哀家主战,摄政王可愿往?” 秦宴有些惊讶,却只一瞬便再也不动声色,这女子刁钻狡猾,指不定哪里有个坑在等着他。 沉声颔首道:“臣定全力以赴。” 虽然只一瞬,虞妗也不曾遗漏,朝着他露出一抹带着狡黠的笑,借着珠帘遮挡,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 秦宴今日着了一身玄青色九蟒五爪蟒袍,劲瘦的腰上是绣金腰封,身高足有八尺,背手而立,放眼朝堂里竟如鹤立鸡群一般。 只那一张脸轮廓分明,再是冷峻的眉眼也抵不过俊美绝伦的风姿,薄唇挺鼻,狭长微挑的丹凤眼微阖,衬着他高大挺拔的身材,好一副贵气天成。 虞妗这话,对于蒋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晃了晃,随即便有朝臣出列,说道:“先帝崩殂,圣上践祚之初不足五岁,我朝周边更有辽赵二国虎视眈眈,时常犯我朝边境,三年来更是少有消停的时候,常年征战我朝国库早已空虚,如今呼揭毁诺进犯我朝边境,定是有备而来,若贸然开战逃不开劳民伤财,望太后娘娘明鉴,大燕实在是经不起战乱了!” 话音刚落,附和他的人便又接二连三的站出来,将他所言来来回回,翻来覆去添油加醋,大有若是打了这一仗,燕朝便有亡国之势。 秦宴斜睨了回话之人一眼,眼眸中掠过一丝厌弃。 随即便有人出列反驳道:“曹大人此言差矣,大燕自建国以来,从不畏战,太/祖皇帝在时满朝文武更是个个骁勇善战,在铁蹄之下建立的皇权,就连太和殿外的汉白玉石阶,细看还有些微的赤色,不过短短百年,诸位祖上流下的战意和勇气,便消失无踪了吗!” “刘大人说的是,呼揭欺我主年幼,肆意屠戮欺辱我朝百姓,若还委屈求和,岂不是会让百姓心寒,天下耻笑!” 作者有话要说:涂涂改改准备开文啦。么啾。 第四章 “底下回话的,可是御史大夫曹千庆?” 虞妗上辈子与丞相蒋韶同流合污,蒋韶手里有什么人,打的什么鬼主意,她摸得门清,并没有理明显是秦宴那头的两人,径直问向第一个。 曹千庆双手交握平举,面容平静,答道:“回太后娘娘,正是臣下。” “曹大人前些时候才过了四十岁生辰吧?” 曹千庆眼皮一跳,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却又强行冷静下来,应了一声。 “曹大人不必紧张,”虞妗语气轻快,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千斤砸在曹千庆的心上:“哀家不过是听说,曹大人寿宴宏大,豪掷千金在醉风楼大摆流水席,衣香鬓影流光华贵,文武百官皆数到场,百姓口口相传,那场面连哀家的千秋节都比不过呢。” 曹千庆汗如雨下,频频抬头企图向蒋韶求助,哪里还有方才的意气风发。 虞妗没有错过他的小动作,抬手端过一侧矮几上的茶碗,饮一口润喉,状似随意问道:“我朝与呼揭部落连年征战,年年战年年和,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三年前先帝病危,呼揭闻风来袭,是战是和亦是吵得不可开交,哀家记得,当年主战的有你一份吧?战便战吧,偏偏战亦败,最终还是先帝妥协,将福宜长公主送去呼揭和亲,割地羌北以北千顷之地与呼揭,才得以消停,怎么曹大人是年纪大了,不如从前的虎胆雄威了?” 不等他答话,又说:“哀家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今年主和这群人,三年前都是主战的吧?再往前一数,来来回回异口同声都是你们这群人!” 女子清丽的声音温婉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华丽而厚重的珠帘向两侧缓缓拉开,端坐在紫檀木雕花蟠龙椅上的倩影,显露真容。 虞妗一身华贵雍容的冕服,远看高贵而不容侵犯,但偏偏她生了一张夺人心魄的脸,柔弱的身姿,纤细的脖颈,一双皓腕如雪,整个人说不出的温婉,眉宇间却又带着生杀予夺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秦宴的心好似被一锤重击,平寂而缓慢跳动的心脏,逐渐掀起惊涛骇浪,袖笼里的双手握成拳,黑沉沉的眼眸贪婪而克制的望着高高在上的女子。 第3节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的看着她,而不引人怀疑,也不引起她的注意。 秦宴舔舐着淡色的唇角,眸中的掠夺之意险些藏不住。 真想将她藏起来。 虞妗那双眼很好看,眼尾泛桃红,长睫忽闪间,眸子里仿似点缀了满天星河,平日里未语都带着三分笑,这会儿却一丝笑意也无,一举一动间皆是杀气,秦宴知道,她生气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虞妗森然道:“呼揭毁诺,福宜长公主生死不知,北地百姓水深火热尸横遍野,你倒好,吃着皇粮穿着锦衣,仆妇成群挥霍无度,却毫无血性张口便是退让,你怎不想想燕朝历代帝王,哪个不是将呼揭压制得毫无喘息余地,一退再退,不过是给那群蛮子欺压我朝的机会,燕朝国威岂能践踏,你是何居心!” “杀了你,以血祭旗吧。” “不是还有人说国库空虚吗?曹大人过个整寿便能豪掷千金,想来家底颇丰,正好填补填补国库,曹大人为主战出的一份力,哀家和天下百姓都会记着你的。” 虞妗字里行间,无不是在暗指曹千庆贪污受贿,朝中谁人不知,曹千庆入朝为官前家境贫寒,其母以浆洗供他读书度日,他如今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御史大夫,便是他在这位置上做到死,也掏不出千两黄金来。如今他却能以千两黄金办寿宴,这银子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秦宴垂眸望着地上的绒毯,这不是威胁,是要杀鸡儆猴的意思,也不知蒋韶如何招惹到她了。 虞妗毫不掩饰的杀意,便把曹千庆骇得虚汗直流,相爷不是说太后跟他们是一边的吗?如今又是何情况? 顾不得多想,曹千庆忙往地上跪,避重就轻,虞妗不曾明说他便当自己听不懂,只装出一副肝胆忠心的嘴脸,苦口婆心道:“太后娘娘明鉴,臣不过是结合朝中实情,随变化而变化,不论是主战主和,具是出自真心。” 虞妗冷嗤一声,笑道:“好一个出自真心,掌国库农副的大司农何在?” 殿中便有一瘦弱老朽出列拱手道:“臣在。” 秦宴的目力极好,个子又高,虽说有小皇帝的龙椅阻挡,却一点也不妨碍他窥视虞妗,只见她捻捻指尖,刚染上的鲜红蔻丹点缀在葱白的指上,勾得他口干舌燥。 而后便听她说:“你可知罪?” 大司农陈方一头雾水,他是摄政王秦宴的人,平日里也只闷头办事,轮不到他管什么国家大事,头一回被太后娘娘发难,忍不住去看秦宴,却见他一点动静也无,只得认命往地上跪:“请太后娘娘明示。” 虞妗挑眉看他,声色慵懒:“明令规定,国库账簿不假他人之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他曹千庆又是从何处得知国库空虚一事?若不是你失职,便是你与曹千庆勾结意欲谋图国祚,你该当何罪啊?” 陈方不敢窥视太后圣颜,虞妗这一顶大帽扣在他头上,怎么能不令他惊慌失措,再一次小心翼翼看向摄政王,从前一言不合便与太后娘娘唱反调的摄政王,这次竟一言不发。 看着秦宴若无其事的样子,陈方好似明白了什么,俯跪在地上,哀哭道:“太后娘娘明鉴,微臣每月初月底,携国库账簿进宫,进出具有卫兵把守,断不敢犯此大错。” 话音刚落,秦宴沉声说道:“陈大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疏漏,谁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寻机会偷窥国家秘辛,请娘娘明察。” 虞妗抬眸一笑百媚生:“摄政王说的是,陈爱卿的为人哀家还是信得过的,”遥遥与秦宴对视一眼,水润的眼里好似藏了钩子,钩得他欲罢不能。 直把秦宴瞧得垂头不敢直视她,虞妗才懒洋洋的睨了一眼,一旁做了亏心事正瑟瑟发抖的曹千庆:“看来你不单止‘家财万贯’还曾‘拜读’过国库账册。” “来人,将这大战未始便扰乱军心的叛臣,压下去听候发落。” “哦不,发挥曹爱卿最后的余热吧,大军不日便会出发,留着他祭战旗。” 生搬硬扣的罪名,自然不会给曹千庆半点解释的机会,而后两个穿着厚重铠甲的兵士走进殿中,挟制着曹千庆的双臂,不顾他凄惨的叫喊拖着他扬长而去。 远远还能听到曹千庆的喊冤声,偌大的金銮殿里却一片鸦雀无声,虞妗抬眼由远及近扫视了一眼,文武百官无不低眉垂首,不敢言语。 唯有秦宴一人。 他近乎痴迷的望着明堂上的女子,却在她若有所觉看过来时,垂眸阖眼。 虞妗有些乏累,将视线落在下首丞相蒋韶的身上,方才曹千庆被带走他竟一句话也不曾说:“若无异议,此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谁还敢有异议,蒋韶的脸又青又白,随着群臣拱手朗声道:“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虞妗长呼一口气,拧着眉心摆摆手,眼尖的李钦忙从殿角走出来:“退朝————” 青黛搀着虞妗一步一步往下走,秦宴抬头看着她,直至那抹窈窕的身影渐渐远去,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 与他一般的,还有御座上统共只说过四句话的幼帝,秦寰。 自他将话头抛给虞妗,他便再也不曾拿回主导权,被虞妗强势所折服的,不只群臣,还有他。 秦寰的双眼里满是掩藏不住的孺慕,还有一丝渴望。 如果,他也可以如同母后这般,如果…… 蒋韶黑沉着脸往外走,心底里的燎原怒火几乎要掩藏不住,他想不通,他与虞太后早已经商议好,此事一同主和,她为何说变卦就变卦,还杀了曹千庆。 抬眼看着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外头风云诡谲。 蒋韶刚要走,身后便传来女子的说话声:“丞相大人请慢一步。” 回头去看,原是虞妗身边的女官青黛。 最后走出来的秦宴,正站在一旁,由着自己身边的带刀护卫冯宣,伺候着披上厚实的鹤氅,看向他二人若有所思,而后脚步便慢了下来。 青黛追上蒋韶,屈膝行礼道:“太后娘娘请大人往御书房有要事相商,”说罢也不等蒋韶答应又说:“大人且快些去吧,下官还要去寻太尉大人,便先告辞了。” 说罢便急匆匆的往前走。 蒋韶蹙眉望着远去的青黛,实在是摸不清虞妗的意思,调整好情绪,便往御书房去。 秦宴面无表情的听完,微愣一阵,脚下一拐跟着蒋韶走。 蒋韶有所察觉,转身看到秦宴,拱手问:“王爷这是去何处?” 秦宴只看了他一眼,冷声说:“蒋相爷看不出来吗?脚下这条路只往御书房去,何须多此一问?” 曹千庆与太尉闻人钰,是蒋韶的左膀右臂,今日虞妗轻飘飘一句话便断他一臂,于秦宴而言有利无害,此时心情正好,懒待搭理他。 说罢便不理他径直往前走。 落在后头的蒋韶垂下手,嘴角微微下撇,那张带着书卷气的俊脸,满是说不出的诡异,他冷眼看着秦宴的背影,如同一条毒蛇。 作者有话要说:专注替王爷搞事业的太后娘娘 以及只想当个舔狗混吃等死的摄政王 第五章 “禀太后娘娘,摄政王与蒋大人、闻人大人求见。” 青黛扣了扣御书房门,轻声说。 虞妗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起头来,嘀咕了几句,秦宴怎么来了? 青黛几人等了半息,便有侍书女官打开门走出来,一一见礼,随后说:“太后娘娘请王爷进去,二位大人且随下官去偏殿稍事等候吧。” 蒋韶面容平静,似乎并不惊讶,背着手不等侍书女官引路,便熟门熟路的往偏殿去,闻人珏闷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走。 秦宴等他二人消失不见,才转身推门进去。 青黛也不进去,还把要跟进去的冯宣拦住了,只跟在秦宴身后看他进去,才掩上门,继而站在门口不言不语。 御书房秦宴来得少,幼时还勤些,父皇总爱带着他一道批阅奏折,等父皇薨逝后,他便再也不曾踏足此处,满打满算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意,秦宴一手撩起轻薄如烟霞的幔帐,鼻间满是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暧昧又撩人,记忆中的御书房严肃规整,笔墨书香,与如今截然不同。 望着偌大的书案边,斜倚着美人榻,批阅奏折的女子,不知不觉间,秦宴凌厉的眉蹙成一团,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起,她便是这样接见朝中大臣的? 御书房里的地龙日夜烧着,虞妗那一身威仪的冕服早就不知被她丢去了何处,这会儿穿着一身素色的长锦衣,衣襟上绣着一枝腊梅,正坐没坐相的半躺在美人靠上,衣襟半敞,露出一片腻滑的雪白。 “臣,见过太后娘娘。” 虞妗被这一堆奏章弄得头昏脑涨,等秦宴出声才有所察觉,抬头看他一眼,道:“摄政王自寻位置坐吧,哀家朱批之时不喜人伺候,您多担待。” 秦宴顺势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落座,坐姿规整,目不斜视。 虞妗并不知他来所为何,正等着他说话呢,就见他一入座便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便问道:“摄政王来寻哀家,可有何要事?” 秦宴也不知自己发什么疯,听着虞妗要召见蒋韶,就停不住要跟来的脚。 跟来又有什么用呢,秦宴在心底自嘲一声,恨不得锤自己两拳。 “摄政王?”虞妗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秦宴骤然回神,听她一说话,刚想转过去看,脑海中便浮现方才所见那香艳无匹的媚色,双手猝然握成拳,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脸上的神情越发冷硬,说出来的话也堪比外头渐起的积雪,冰冷入骨:“本王不知你与蒋韶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若是要拿燕朝国祚儿戏,本王定斩不饶!” 说罢,解下腰间佩戴的玉璜,偏着脸扔给虞妗,恰好落在她面前的书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虞妗垂眸看着眼前的蟠龙玉璜,面无表情。 她想起大婚那一夜,十五岁的姑娘没等来她老态龙钟的帝王夫君,倒是等来他病危的消息。 虞妗捡起那枚玉璜,在手中把玩,等她去时先帝也不过只剩一口气,仍旧是强撑着等来了一身酒气的秦宴,将这蟠龙玉璜交给他后,遗诏尚未出口便当场气绝。 而虞妗自己,不过一日的功夫,便从皇后,成了太后。 “蟠龙玉璜,如朕亲临,”虞妗笑了一声:“摄政王爷,哀家是做了何等大逆不道之事,您要拿这个东西吓唬哀家,嗯?” 最后一声气音,柔中夹着几分媚,欲拒还迎的轻佻,险些把秦宴逐渐剧烈跳动的心给勾出来。 秦宴闭了闭眼,等他再睁开时,眸中越发深沉。 还不等他说话,在他看来已经如魅如惑的虞妗,并不打算给他半分喘、息的机会。 食指轻佻的勾着玉璜的挂绳来回晃动,一手托着粉腮,一双桃花眼缠绵在秦宴的周身:“哀家是会吃人吗?摄政王怎么不敢看哀家?” 秦宴瞧着不动如山,立领之下的脖颈已经悄悄爬上了潮红。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秦宴那点子把戏在虞妗眼里可不够格。 一手拎着玉璜,一边站起身,逶迤着一身媚骨,摇曳多姿的往秦宴那边去。 秦宴偷偷的换着呼吸,谁知偌大的御书房早已经盛满了莲香,无可奈何只得一遍遍的默念清心咒。 虞妗这只媚妖又如何会放过他,不过几息的功夫,已经行至他的身边,恶作剧一般将冰凉的玉璜贴上他俊秀的侧脸。 “堂堂燕朝摄政王,战无不胜的战神将军,您,不敢瞧哀家一眼?” 秦宴早被虞妗扰乱了心神,一股更加浓烈的莲香缠上他周身时,他才反应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脸颊上的一阵凉意,又是一阵热意,竟是虞妗凑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女子柔软的躯体近在咫尺,避无可避的莲香仿佛要将他拖入欲海,秦宴顿时汗毛直立,猛的站起身,如一阵风似的,旋身飞去了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咬牙切齿的说:“太后娘娘请自重!” 若是可以,秦宴当即便想拂袖而去,可他望了望底下,不动声色的将双腿稍稍并拢了些,一手撩起衣袍覆盖其上。 虞妗拿着玉璜怔在原地,好半天才眨眨还带着媚的眼,气呼呼的将玉璜朝秦宴扔去:“摄政王若无它事,便退下吧,哀家忙得很!” 秦宴当然想走,但他还走不掉,一手接过玉璜重新配上腰间,沉声道:“娘娘且忙去吧,本王用完这盏茶便走,”说着便毫不犹豫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虞妗心头带着气,一头扎进奏疏堆中,看似在认真朱批,实则一双耳朵高高立起,就在听秦宴的动静。 御书房无人伺候,是以除了虞妗触手可及的矮几上摆着热茶,一旁的八仙桌上都是些冷茶,要等虞妗离开御书房,才有人来更换。 第4节 秦宴两杯冷茶下肚,满身燥意便平息了一半,眼光便渐渐开始游离,游着游着就落到了虞妗身上。 高叠的奏疏挡住了她大半身形,只露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以及半肩白雪。 触及那一抹白,秦宴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刚刚喝下去的冷茶等于没喝。 虞妗的衣襟本就松散,方才一行一动之间,半敞的领子直接滑下一半,露出半截瓷白的肌肤,魅人心魄,偏生那妖女子还无知无觉。 秦宴炽热的视线虞妗若有所觉,心中又起了玩笑的心思,猛的抬起头将他抓了个正着。 看着秦宴狼狈的别开头,虞妗自觉恶作剧得逞,托着腮笑得前仰后合。 秦宴被她笑得面子上挂不住,黑着脸灌了两口冷茶,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看着他行至门口,虞妗才忍着笑意说:“王爷您大可放心,哀家可是燕朝的太后,哀家的荣华富贵系于国祚,哀家还想安安稳稳的颐享天年呢。” “摄政王回去好生休整,不日便要出征了。” 秦宴回过头,与书案那头的芳龄太后遥遥对视,虞妗以奏疏遮面,只露出一双含笑带嗔的桃花眼,眼里写满了他尚且看不懂的愁绪。 还不等他答话,就又听虞妗摇铃喊青黛。 “传,蒋韶与闻人珏。” 青黛听见铃声便将门推开,却见本在门口的摄政王爷,三步并作两步走,行至太后娘娘跟前,解下他身上穿着的黑色鹤氅,兜头兜脸将娘娘遮了个严实,恶狠狠的说:“太后娘娘,自重!” 脸色黑沉如水的摄政王,仅仅着一身单衣直裰,大步流星的迈入满天鹅毛大雪中。 “娘娘?”青黛看着先是呆若木鸡,而后搂着摄政王留下的鹤氅,笑得花枝乱颤的太后娘娘,越发迷惑。 “无事,”虞妗笑够了,吃力的将厚重的鹤氅披在身上,一边说:“算了,随哀家去偏殿见他们吧。” 青黛应了一声,垂头等着虞妗走出来,才抬脚跟上,一眼便瞧见起码拖了半截在地上的鹤氅,面色古怪。 第六章 “太后娘娘到——”见青黛搀着虞妗来,守门的内侍连忙高声唱和。 青黛将殿门缓缓推开,蒋韶与闻人珏已接连起身,躬身行礼。 虞妗着一身刺目的黑色鹤氅,面无表情的从他二人面前走过,闻人珏定力比不得蒋韶,忍不住别头窥视了一眼,脸色便白了一层。 这件大氅不就是摄政王方才穿的那件吗? 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比起他,蒋韶倒是一派平稳,八风不动,听虞妗一声‘赐座’后,安安稳稳的坐回原位,拱手道:“不知娘娘传臣等前来,有何要事?” 虞妗将秦宴给她的鹤氅,严丝合缝的裹在自己身上,闻言便笑道:“哀家今日在朝会上突然变卦,蒋卿可怨哀家?” 蒋韶唇角微勾,嘴边的笑痕渐深,瞧着一派温润儒雅:“臣不敢,娘娘自然有更深沉的考量。” 虞妗唇角噙着笑,隐晦的打量着他。 她记得蒋韶此人出身寒门,是先帝德宗十年,三元及第的文状元,先帝在世时世家独大,欲打击世家,便重用寒门新贵,是以,蒋韶不过而立之年,便已是位列三公,如今更是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 想起那缠绵病榻,抑郁而终的老皇帝,虞妗险些嗤笑出声,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的典型,不但世家未除,又养出一个寒门子马首是瞻的蒋韶,两头垂涎的狼虎视眈眈,秦寰能在他死后能坐稳三年皇位,秦宴功不可没。 “还是蒋爱卿与哀家心有灵犀,”虞妗顺着他的话说:“不瞒你说,哀家前些日子,接到了福宜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是以才决定宁战不和。” 蒋韶像是信了,一脸惊疑:“福宜长公主的密信?娘娘可允臣等观阅一二?” 哪里有什么密信,不过是虞妗信口胡诌罢了,但她说得出来自然不怕蒋韶问,沉着脸说:“兹事体大,哀家阅过便将密信毁去了,倒是可以和二位卿家复述一二。” 一听就是推脱之词,闻人珏拿不稳主意,便偷觑着蒋韶,见他面一片平静,便说:“臣等洗耳恭听。” 虞妗摆弄着茶盅,淡淡道:“福宜传信来说,呼揭单于今次南下所图不小,若是战个平手,便欺我朝主幼,强要割地赔款,长江以北地区如数归呼揭,可若是我朝战败,大有挥兵直下攻入我朝腹地的嫌疑。” “况且,呼揭单于年老体弱,早年命定的继承人不知所踪,几个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这几人对于单于之位的争夺,不亚于我朝王位更迭,若能一击即中,定然必杀。” “二位卿家,大燕退无可退,非战不可。” 蒋韶沉吟片刻,像是对虞妗所言万分信任,起身行礼道:“娘娘高见,是臣等目光短浅,望娘娘恕罪。” 闻人珏看不懂,但他会学,麻溜的站起身,跟着行礼:“娘娘恕罪。” “此战事关国祚,虽说摄政王与我们不是一条心,可他仍旧是大燕的摄政王,领兵之人非他莫属,虽是如此,但还需从长计议,你们先下去吧,”虞妗凝眉做头疼状,挥手让他们自行离去。 青黛抬头看着蒋韶二人走出殿门外,迟疑道:“娘娘?我们……何时收到过福宜长公主的密信?相爷可会信?” 虞妗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将自己埋入满是松香的大氅中,心满意足的深吸一口气,而后才说:“有没有,哀家说了算,蒋韶信不信又有什么所谓,让他觉得,哀家觉得他信了便好。” 青黛有些明白过来,轻声应是:“娘娘该用午膳了。” 虞妗便想起来今早才借秦寰的手发落了齐漪的人,便问道:“那头有什么反应?” 青黛皱眉道:“在宫里打砸了一通,在早朝时嚷嚷着要来找您算账,恰好遇上被拖出去的曹大人,给吓了一通,又灰溜溜的回她长亭殿去了。” 看虞妗不出声,青黛犹豫了半响,又说:“娘娘,奴婢总觉得齐太后有些许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虞妗笑了:“未入宫之前,她好歹也是承恩公家的嫡女,那一家人虽是不成器,教养出来的姑娘可不是好惹的,要不然你以为她齐漪凭什么生下皇上?” “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你可别真把她当成傻子了。” 青黛猛然回过味来,那西宫太后若真是她表现的那般疯癫,又如何会在宫里埋下这么多密密麻麻的‘钉子’,不由得有些心头发寒:“那…那该如何是好?” 虞妗心里自有计较,不打算多说,只吩咐青黛摆膳去。 出了御书房,闻人珏追在蒋韶身后一路跑,憋了半天才问:“相爷可信娘娘所言?” 蒋韶脚下不停,温声说:“信不信又有什么所谓?她觉得我信便好。” 秦宴从宫里出来,便一头扎进了城郊的驻军营地,赤手空拳将一群兵蛋子练得哭爹喊娘。 正憋着一股火气发泄不通时,冯宣来报,英国公世子宋嘉钰来寻他。 宋嘉钰才跳下马,便被提着刀剑的秦宴撵进了演武场,大半个时辰后又是一阵哭爹喊娘,连带一连串咒骂。 “秦宴你个杀千刀的,小爷杀了你!”宋嘉钰半瘫在围柱上,有气无力的叫骂着。 另一厢秦宴倒是彻底神清气爽,不理会宋嘉钰的鬼话,将刀剑入鞘,说话间气息一丝不乱:“你来作甚?” 一提起这事儿,宋嘉钰不顾被秦宴险些一拳震碎的心口,笑得暧昧又古怪:“听说,你一个人入了太后娘娘的御书房?” 秦宴不理他,接过冯宣递来的汗巾擦汗,声音毫无波澜:“御书房便是御书房,如何成她的了?” 宋嘉钰才不听他假正经,跳起来撞了撞秦宴的肩膀,暧昧的眼神往他下半身一扫:“说说嘛,是什么感觉,听说自太后参政以来,御书房便少有人踏足。” 秦宴一动手,宋嘉钰便跟个兔子似的蹦开了,眼里带着防备:“不说就不说,不能动手打人!” 秦宴不置可否的歪歪头,朝他招手:“你来,我告诉你。” 宋嘉钰满心防备,却耐不住心底里的那一股好奇心,小心翼翼的凑过来:“不,不许打……” “啊!秦宴你个卑鄙小人!”宋嘉钰话还未说完,便被秦宴捉了过去,双手钳住他的肩膀,随即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扬长而去。 若说在御书房时是什么感觉,秦宴自己也记不大清楚,只是那一缕缠绵的莲香随他入了梦,抓着他沉入欲海。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 秦宴睡得很不安稳,在阔大的拔步床上来回翻身,鲜少出汗的他,此时面色潮红满头大汗。 他回到了白日的御书房,那个一举一动皆是魅惑的妖女子,双眼媚如春水,一头水滑如缎的青丝四散,正跨坐在他双腿上,半掩半开的衣襟遮不住春光乍现。 秦宴知道这是梦,他不想逃,也无处可逃,俯首含住她玫色的唇瓣,堵住一连串引人遐想的吟哦声,带着铺天盖地的莲香,共赴巫山云雨。 门外响起叩门声,冯宣轻声喊道:“王爷,快要寅时末了,今日武官觐见。” 秦宴猛的睁开眼,低低喘息着,耳畔残留着女子娇俏柔媚的嗓音,重新闭眼再睁开,环顾四周,没有软玉温香,没有摄人心魄的莲香,剩下的唯有一室孤寂。 “备水,本王要沐浴。” 早朝上,虞妗便又借着秦寰的手力排众议,命秦宴择日领兵出征。 头也不回的走出太和殿,便见银朱等在外头。 “娘娘,誉国公夫人及世子夫人求见。” 虞妗乘着鸾架从未央宫回去,远远便瞧见了桂宫的宫门。 上京已连下三日大雪了,宫墙瓦顶上一片刺目的白,隔壁御花园的木芙蓉过墙伸出来,被积雪压弯了花枝,几个还未梳头的小宫女在底下蹦跳着去拉,又被闻声而来的蓝衣内侍统统撵走。 虞妗看着有趣,突然便笑了起来,青黛在一旁说话:“真是奇怪,这才十月末就下了这般大雪,也不知等过年会如何冷。” 银朱蹙着眉很是担忧:“昨儿收到了我娘送来的信,真是奇了怪了,盘江那边向来是四季如春的,今年才十月便下起了大雪不说,就连江水都冻上了,从前从未有过这等怪事儿。” 可不就怪吗,十二月,大雪连降月余,除上京周边城镇,其余郡县皆数被大雪覆盖,尸横遍野哀鸿遍野。 虞妗望着灰蒙蒙的天,搂紧了怀中的汤婆子,这顺康三年,当真是不平顺呢。 她知道,那个女人与大嫂来所为何事。 昨日在朝会上,她驳了父亲誉国公的面子。 誉国公平庸,挂了个武职守着皇粮吃,向来是主和一派,与呼揭这一战起,燕朝南北边的辽赵两国必将闻风而动,毕竟燕朝地处中原地大物博,谁人都想分一杯羹,而虞妗的两个嫡亲兄长便是分别驻扎在两处的边境,自然不可避免要上战场。 是该来责问她的,虞妗蓦然笑了起来。 鸾架缓缓停下,持着凤盖的仪仗候在架前,青黛小心翼翼的将虞妗搀下来。 等双脚踩在冻硬的青石板上时,虞妗的双眸逐渐归于平寂。 第七章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虞妗跨进殿门时,世子夫人白氏小声说着什么,誉国公夫人陈氏正低头饮茶,白氏见她来忙站起身问安,陈氏却坐在太师椅上懒怠着不愿动,白氏连连扯了她好几下,才不甘不愿的站起,敷衍的俯了俯身。 青黛搀着虞妗在上首落座,银朱将其余的内侍宫女皆遣了出去,留她二人在里头伺候着。 虞妗脸上带着笑,却不达眼底,审视着下方行礼的二人:“平身吧,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 还不等虞妗说完,陈氏便倨傲的仰起头,整了整衣裙便往太师椅上坐,一边大着肚子的白氏有些尴尬的朝虞妗笑了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虞妗莞尔一笑:“大嫂也坐吧,怀着孩子呢,得注意些。” 白氏这一胎足有七个月了,如今这天寒地冻的,稍有不慎便容易出意外,陈氏也是胆大包天,敢把她带着来。 燕朝皇室的规矩,外命妇朝见时带来的丫鬟女婢,具不得进宫,得在宫门口候着,而白氏因为身怀六甲,被虞妗特许可携女婢进宫。 第5节 虞妗看了一眼带来的那个女婢,与陈氏如出一则的倨傲,在她身后鼻孔朝天的站着,看着白氏挺着个大肚子,艰难的扶着高几去寻座椅,一动不动,可一点也不像白氏的贴身女婢。 银朱看不过眼,走过去搀着白氏坐下,换来一个善意的笑:“多谢大人。” 陈氏阴阳怪气的冷哼一声:“真是个精贵人。” 虞妗也不理她,自顾自的吃茶,青黛从后头煨着银炉上,端了一盅银耳雪莲出来,用银碗盛起端给她,偌大的霁云殿内尴尬弥漫。 白氏试图打破尴尬,轻声说:“娘娘近来身子可舒坦?这天儿冷得突然,可得注意保暖,万事以身体为重。” 虞妗擦了擦嘴角,一边说:“无碍,这满宫里的人伺候着呢,倒是大嫂你,怎么进宫来了?上回不还跟你说,月份大了要你在府中好生养胎?” 白氏笑得温润,从一旁高几上摆放的包裹里取出一双鹿皮手套,是很老旧的花样,又有些与众不同。 “臣妇上回进宫,便听银朱大人说娘娘还未有过冬的手套,这天儿又冷了起来,给我外子做时顺便给娘娘也做了一双,”白氏说着,怕虞妗嫌弃这东西上不得台面,又说:“照着娘娘早年的尺寸做的了,也不知合适不合适,若是不合适,娘娘赏给底下伺候的也好。” 虞妗眼睫轻颤,虽然离得远,但她认得出来,那是她母亲的手艺,白氏应当是去见过她了。 如今被关在誉国公府后院的那个疯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世人皆知,誉国公府国公夫人出身淮海陈氏,而不知誉国公原配夫人乃前朝氏族,琅琊王氏嫡支的姑娘。 虞妗飞快的眨眨眼,将微酸的泪意压下,笑着说:“这等好东西,哀家可不能便宜了她两个,青黛,快去。” 青黛掩唇轻笑,白氏松下一口气,将东西交给青黛,连声说:“娘娘不嫌弃便好,不嫌弃便好。” 陈氏早等得不耐烦了,与身后的女婢嘟嘟囔囔:“这么个破玩意儿,值当吗?” 虞妗睨着她,神情冷漠:“不知国公夫人今日来,有何要事?” 虞家嫡出两子一女,皆是原配王氏所出,王家乃百年氏族,哪怕前朝国破,大燕新立,亦能屹立不倒,而至先帝时,欲缴清氏族,而王家首当其冲,抑或被人构陷,抑或罪有应得,王家上下三族之内斩立决,三族以外流徙西南,只余王氏这些外嫁的姑娘得以幸免于难。 说是幸免于难,实则苦大于幸,从前,但凡是出身王家的姑娘,莫不是被人孜孜以求,而自王家没落,外嫁的王家姑娘没几个好下场,虞妗的母亲便是其中的典型。 王家倾颓之时,虞妗才出生没多久,身子本就羸弱的王氏为王家疲于奔走,落得病体沉疴,偶然撞见誉国公与陈氏的私情,从他二人口中得知,自己娘家的覆灭她这位人面兽心的丈夫也曾参与其中,等她昏迷再醒时已然忘记前尘,谁人不识谁人不分。 没多久,誉国公便以王氏病重,无力管理府中事宜为由停妻再娶,与陈氏‘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王氏被幽闭后院,终日以泪洗面,满心悲苦无可诉。 虞妗的长兄虞雁南成亲颇早,白氏是王氏还清醒时亲自定下的娃娃亲,后来陈氏多次想让虞雁南与白氏解除婚约,另娶她娘家的侄女。 虞雁南自己主意大,宁死不肯,他与白氏成亲当日,徐氏那侄女便送进了宫,是以,也难怪陈氏对待白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陈氏翘着小指,食指拈着茶盖在茶碗上轻拂,漫不经心的说:“回太后娘娘的话,今日我来便是替我家公爷传句话儿。” 虞妗一脸恍然:“父亲可又有什么吩咐了?” 陈氏从来都瞧不上王氏所出的几个子女,偏她自己又生不出来,哪怕她得誉国公万般宠爱于一身,也是飘零的。 想起虞妗当年入宫的场景,陈氏不由得扬起一抹蔑笑,说话也越发随意:“你父亲要我来告诉你,若想要你那可怜的母亲不再受苦难,且收回成命,速速与呼揭言和吧,还有,国家大事你一个女子还是少插手为妙。” “这确是父亲所言?”虞妗放下手中的银羹,就着银朱端来的水净手,青黛上来将用后的银碗收走。 陈氏不答,反到洋洋得意的对虞妗说教起来:“你自幼便少了母亲的教导,没得闺阁女子的德行,况且你又不亲我,不懂这些事儿倒也不出奇,照我说,你一个女人家就好生待在后宫莳花弄草吧,插管男人们的事做什么?怪不得是王家女生出的姑娘,一身反骨!” 说到最后还不忘踩一脚王氏。 “国公夫人可说完了?”虞妗也不恼,唇角还带着笑。 陈氏半眯着眼靠在椅背上,身后的女婢轻捏着她的肩膀,越发肆意妄为:“就这么几句话,本夫人腹中颇有些饥饿,你速速给我摆饭去。” 陈氏的刁蛮白氏也不是头一回见,只她平日在府中吆五喝六便罢了,进了宫,也时常对她那已经贵为太后的小姑子颐气指使,每每如此,妗姐儿竟也顺着她纵着她,整一幅好欺负的模样。 时间久了怕是陈氏自己都忘记了,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小姑娘,早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能被他们威胁,孤苦无依的孩子了,是他们,一手将那个白纸一般的姑娘送上了权力顶端。 她如今,是大燕朝生杀予夺的太后娘娘。 想起虞妗方才进来时,周身那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白氏心肝都在颤抖,小心翼翼道:“母亲还是注意些吧,这……这毕竟是宫中。” 虞妗一边整理自己的鬓发,一面说:“大嫂不必惊慌,国公夫人在哀家这儿撒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银朱,使人去吩咐御膳房摆膳吧。” 陈氏并未听出白氏话语中的警示之意,满不在乎的说:“太后娘娘尚且未发话,你又是什么东西,上赶着教训起我来了?” 一双眼恶意的打量着白氏圆滚的腹部,一面说:“大公子归来在即,我看你这肚子也伺候不了他,不如我挑个好人家的姑娘替你分分忧? ” 说罢还嫌不够恶心人,斜着眼看向上首安静饮茶的虞妗:“本夫人瞧着娘娘身边那位银朱姑娘就不错,腰细臀大,是个好生养的,娘娘可愿割爱?” 白氏的脸色很是难看,她与虞雁南自幼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成婚五年来,丈夫从不曾纳妾偷腥,陈氏这是成心往白氏心口上插刀子。 虞妗将茶碗放在几子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看向陈氏,一双多情眼沉沉如水。 陈氏恶心人很有一套,她单单指名要银朱而不要青黛,是因青黛乃官女子出身,堂堂清河柳家的嫡次女,大把好人家等着娶她做正妻,凭什么要与虞雁南为妾,她没那个胆子和柳家作对。 至于银朱,是跟着虞妗从誉国公府出来的,早已经除了奴籍,如今是正一品掌令女官,与虞妗的二哥虞雁北情分深重,过些年虞妗便要下诏与他二人赐婚的。 试想一下,等虞雁南虞雁北回京,弟媳成了自家妾,长兄妾本该是弟妻,该是何等尴尬,而之所以造成这等场面,又因虞妗下的懿旨,啧啧,当真是生怕虞家三兄妹不会反目成仇。 陈氏此话恰巧被回来的银朱听个正着,脸色骤然白了一层,却抿唇一声不吭,走回虞妗身侧后,才咬咬唇小声说:“娘娘……” 虞妗拍了拍银朱的手,默不作声的安抚,青黛也上前握紧了她的手。 虞妗捡起空了的茶碗,摆弄着茶盖,拎起来又扔回去,清脆的声响砸在白氏的心头。 第八章 陈氏若无所觉,反倒得寸进尺的笑道:“娘娘可是舍不得?” 话音刚落,才被虞妗把玩在手心的茶盖,朝着陈氏的面门凌空飞来,撞在一旁的实木红柱上摔得粉碎。 虞妗看着惊魂未定的的陈氏,露出一抹生冷的笑:“舍得,哀家如何舍不得。” “来人!”青黛冷着脸唤道。 禁卫军恰好巡视至霁云殿,闻言便蜂拥进来,为首的禁卫军指挥使,拱手行礼:“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虞妗托着腮,漫不经心的开阖着眼眸,一面轻声说:“誉国公夫人意图行刺哀家,念在国公爷的份上饶她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什么好呢?” 偏头看向银朱:“杖责五十掌嘴一百,太和殿门前行刑,你可满意?” 银朱破涕为笑,点点头:“求娘娘赏奴婢亲自行刑。” 虞妗一摆手:“准。” 陈氏还未反应过来,主仆二人一言一语便定了她的罪责,不可置信的瞪着大眼:“你说什么?虞妗你说什么?本夫人何曾行刺你?你冤枉我,你公报私仇!” 青黛斥道:“大胆罪妇,竟敢直呼太后娘娘名讳,罪加一等杖责一百,即刻行刑!等什么呢?还不把她的嘴堵上?” 禁卫军高声应诺,一人一手便将陈氏辖制住,又随手掏出自用的汗巾堵上她的嘴,不顾她全力挣扎,架着她扬长而去。 银朱笑眯眯的紧随其后,而随陈氏来的女婢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虞妗看得厌烦,对青黛说:“让人来把她拉走,再去将大嫂的女婢寻来。” 白氏被这一连番变故弄得惊魂不定,白着一张脸说:“多谢太后娘娘恩典。”到如今她才有切身的体会,当年缩在虞雁南怀里哇哇哭的姑娘,当真不复存在了。 一时间,白氏对待虞妗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虞妗不置可否,把她当成狼,总好过一直把她当一只小白兔要好些。 不一会儿青黛便领着一个平头的女婢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御膳房前来摆膳的宫女。 白露是白氏身边的一等女婢,方才陈氏不许她跟着白氏,强行带着自己的女婢走了,急得她在宫门口险些哭出来。 她家夫人已有七个月身孕,若有什么差错,打杀了她也不够抵罪的。 所幸那位女官大人寻了过来,一路战战兢兢,生怕白氏有个什么不好,等见到安全无虞的白氏,眼睛一酸差点又哭起来。 白露张望着四周,不见陈氏,便下意识看向白氏。 这事白氏哪里敢提,摆摆手让她莫要多问,恰巧在这时,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叫声传了进来。 虞妗停下筷子,饶有兴趣的与青黛说:“这是开始行刑了?” 青黛低眉顺眼的将膳食一一摆上几案,一边噙着笑应声:“是啊,银朱的手脚一向利落。” 虞妗笑了一声:“听听,国公夫人这嗓门儿,倒和她唱曲儿时一般宛转了。” 陈氏年轻时也是上京城里百家求的姑娘,一把嘹亮婉转清如黄鹂的歌喉,不光赢得了世家公子的追捧,亦赢得了誉国公的青睐,恰逢王家倒台,天时地利人和,成功挤走原配成了誉国公夫人。 青黛无奈道:“娘娘说的是。” 白氏这才想起,太和殿仿佛离虞妗的桂宫并不是很远,这会儿听到的是…… 凄厉的叫喊声连绵不绝,白氏心都在发汗,拿着筷子的手也跟着抖起来,连菜也夹不稳,索性将银筷一放,小心翼翼的用了一口汤。 这老鸭汤煨得好,一口入腹遍体生暖,白氏得以喘息,好半天才挣扎着说:“娘娘,您今日与她翻了脸,她若是回去折腾……” 白氏话未说完,虞妗却懂她的意思,是关在后院的王氏。 虞妗这么些年来之所以百般忍让,甚至愿意困在这深宫当个活寡妇,无非就是为了后院的王氏罢了,陈氏性情暴戾,若在虞妗这儿吃了亏,定是会百般在王氏身上找补回来。 白氏从前还能相护一二,可等这几年虞雁南虞雁北两兄弟相继上战场,陈氏越发变本加厉,便是誉国公让她不高兴,也要打王氏一顿出气,这么多年下来王氏身上从来没一块好皮,若不是个傻子,正常人早自尽了事了。 白氏势弱,护得住一时护不了一世,如今又身怀六甲,更是有心无力,是以,这才担心虞妗将陈氏逼急了,会狗急跳墙对王氏不利。 虞妗能跟陈氏翻脸,自然是有把握保王氏周全,闻言轻轻一笑:“劳烦嫂嫂操心了,陈氏翻不起什么风浪了,你便安心待产吧。” “大哥也快回来了?” “是啊……”白氏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倒是与虞妗说起家常来。 白氏走的时候天已擦黑,一些玉器布匹用得上的,虞妗让青黛一样给她收拾了一些,一些糖果攒盒也备了一些,林林总总塞了一马车。 打眼望了望也不见陈氏的踪影,这位送她出来的凤仪女官,虽然时常在笑,白氏总觉得她严肃得很,也不敢问。 就这么一直踌躇到快要上马车离去,才被青黛注意到。 青黛站在车前,看着白氏一步一回头,便懂了,说道:“国公夫人已事先被国公爷接回府中去了,世子夫人不必担忧。” 白氏讷讷的应声,撑着白露的手借力,准备转身上马车,却见青黛又招来另一架马车,不由得问道:“这么晚了,大人还要出宫去?” 青黛让出身后捧着懿旨的内侍,唇角微勾:“替娘娘去誉国公府上宣懿旨,”说罢也不给白氏多问的机会,催促道:“夫人快些上去吧,娘娘身边离不得人,我得快些回去。” 白氏哪里敢多问,忙不迭的往车上爬。 一行车架堪堪驶入誉国公府的私道,便听见里头女子痛苦哭喊声,男人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声,白氏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马车停稳,白露搀着白氏下来,一个身穿黑衣的小厮闷头冲出来,险些撞到她,还不等抬头便忙不迭下跪求饶:“奴才该死,冲撞了主子。” 白氏倒还无碍,认出了跪在地上的人,惊疑道:“墨宝儿?你这是去哪?” 墨宝儿是在誉国公虞德庸身边伺候的小厮。 第6节 听着熟悉的声音,墨宝儿抬起头来,他哭得涕泗横流,左边的脸颊高高肿起,白氏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墨宝儿瘪着嘴欲哭无泪:“世子夫人您可回来了,国公夫人今儿在宫里挨了打,国公爷带回来时都不成人形了,寻人去请太医,谁知太医署的人都推说没空,让咱们另请高明,奴才请不来太医,国公爷气恼得很,是以才赏了奴才一巴掌。” 白氏暗道糟糕,蹙着眉也不知如何是好,墨宝儿又说:“里头那位这会儿正嚷嚷着要打杀了王夫人出气呢,世子夫人您可得小心些。” “奴才还得去请郎中来,容奴才先行告退。”墨宝儿说着便跑远了。 墨宝儿才十岁,虽在虞德庸身边伺候,却喜欢这个时常赏他糖瓜的世子夫人,是以他说得也多些。 白氏急得团团转,虞德庸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也不怕别的,就怕陈氏反咬一口说她帮着虞妗欺辱她,陈氏虽是个半老徐娘,可在虞德庸心里,她还是顶顶重要的。 恰巧青黛刚下马车,自然是听见了府中的吵闹声,见白氏这摸样便知她在愁什么,便说:“夫人不必担忧,娘娘命我请了太医随行。” 白氏这才松下一口气,请着青黛进去。 居善堂 虞德庸气得砸了一地瓷器,今日陈氏在太和殿前,大庭广众之下,被禁卫军扒了裤子打板子,又恰逢朝后,文武百官来来回回,陈氏半个臀部都露在外头,像个破锣嗓的鸭子似的高声惨叫,让他彻底颜面扫地。 里厢陈氏还在哭个不停,虞德庸越想越气,抄起才端上的热茶砸在地上,涨红着脸怒吼道:“哭,丢人丢到家了,你还有脸哭?” 里面骤然一静,半饷后又传来陈氏悲切的哀哭声:“虞德庸你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啊?我为了你才受了这么大的罪过,当年成亲时,你说你要一辈子对我好,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 虞德庸痛苦的抓着头发:“那你想我如何?把那死丫头从宫里抢出来给你磕头赔罪不成?她是太后!你长点脑子成不成?” 陈氏尖叫:“我要杀了王涣,你快去杀了她!” 虞德庸脸色一沉:“你平日里去飞鹤楼动辄打打杀杀,我可有半分不允?这还不够?你非要她的命不成?你的心肠怎么如此恶毒?” 说罢便要拂袖离去,却听外面一声高唤。 “太后娘娘懿旨到——” 第九章 虞德庸的脸色渐渐平稳下来,好似方才那个暴跳如雷的人并不是他。 等虞德庸到时,青黛正在白氏的陪同下,在正堂饮茶,见他来便起身行了个礼:“下官见过誉国公。” 虞德庸在上首落座,摆手道:“不必多礼,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青黛笑道:“不知府中人可齐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虞德庸知道虞妗想要看谁,却故作不知道:“本公那老妻才承了娘娘的赏,如今正起不来身,还望大人体谅一二。” 青黛不愿跟他兜圈子,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娘娘有旨,定要下官见着王夫人,至于陈夫人,娘娘命下官带了太医来,烦请您也将陈夫人请出来,好让太医诊治。” 这是打定主意非要见王氏了,虞德庸无法,黑着半张脸让人去请王氏。 居善堂就在正堂之后,所以陈氏来得要比王氏早一些,被几个婆子抬着来的,一进门便瞧见了青黛,有气无力的骂道:“你还有脸来?你个小娼/妇,满肚子尖酸诡计,伙同那个死丫头害我!” 转头便跟虞德庸哭:“公爷,就是她,还有虞妗屋里那个死丫头,和王氏生养的那个贱人合起伙来欺辱我,您可得给我报仇。” 虞德庸恨不得将她这张嘴缝起来,平日里说着爱俏话有多么讨喜,如今这满嘴粗鄙之言就有多令人厌恶。 还不等他说话,青黛便冷着脸说:“看来国公夫人还未长记性,来人。” 门外便闯进来几个粗手大脚的军汉:“大人有何吩咐?” 青黛朝着陈氏看了一眼,冷声说:“国公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犯大不敬之罪,下官只好替娘娘再掌你五十,动手。” 两个军汉生得牛高马大,两步上前将陈氏拎鸡崽似的拎起来,一掌刚刚举起,便听虞德庸在那头怒斥:“反了天不成?住手!给本公住手!” 禁卫军本就直属皇家统辖,哪里会听他的,二话不说举起大手便左右开弓。 虞德庸正要上前阻止,便听青黛幽幽说:“国公爷,您别忘了娘娘才是您嫡亲的闺女。” 虞德庸硬生生止住了脚步,青黛还在说:“您子嗣有三,皆是王夫人所出,是非轻重您不会不清楚。” 招惹了虞妗,等同于和虞雁北虞雁南反目成仇,若他还想要有儿子给他养老送终,除非陈氏能给他再生一个,否则,虞雁北两兄弟回来,还认不认他这个父亲可就难说了。 偏偏陈氏生不出来,这么多年了那肚子一点动静也无,也不单止陈氏生不出,他悄悄养在外头的几个肚子里也没有动静,这让虞德庸不得不做它想。 虞德庸奇迹般的消了气,木着脸轻咳了一声:“以下犯上,该罚。”不能怪他见死不救,要怪只能怪你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今日在宫里,让陈氏当真吃够苦头的,还是禁卫军执的杖刑,棍棍到肉打得她皮开肉绽,银朱亲自执掌刑,她力气小,一百掌下来陈氏不过是红肿了两边脸颊。 而这会儿,执刑的两个军汉手下的力气,可不是银朱能比的,不过几巴掌便打得陈氏口吐鲜血,五十掌尚未打完,人就昏阙过去了。 这会儿带来的太医倒是派上了用场,一根银针下去,陈氏长吐一口气,幽幽转醒。 青黛看着外面,想着王氏怎么还没来,一面说:“刑罚尚未行完,继续。” 片刻后在交替的耳光声,以及陈氏有气无力的惨叫声中,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王氏。 王氏的贴身嬷嬷古妈妈搀着她进来,手里抱着个巴掌大的布老虎摆弄着,口中念念有词:“布老虎,絮絮玩,布老虎,给絮絮玩。” 虞妗,姓虞名妗,小字絮絮。 青黛当即起身行礼:“下官见过王夫人。”心下暗揣,收拾得很干净,只发髻上还带着水汽,应当是才沐浴过。 王氏好似听不见一样,拿着布老虎朝着古妈妈摆手:“布老虎,絮絮,找絮絮。” 古妈妈老脸一跨,险些哭出声,一面挨个给周边的人行礼,一面哄着王氏:“姑娘等会儿便到,您自己玩一会儿可好。” 王氏点点头,绝美的脸颊上带着不同年龄的天真,小心翼翼的把布老虎揣进怀里:“藏起来,给絮絮,絮絮喜欢。” 不说古妈妈,连青黛瞧了也忍不住涩目,轻声问道:“夫人这……” 古妈妈叹了口气,抹去眼角的泪,说:“不记得了,谁都不记得了,就记得要给姑娘做娃娃,在院子里给姑娘做了许多布老虎,布兔子,做好便要找姑娘,老奴方才哄着她,说姑娘来找她要娃娃了,才肯跟着出来。” 青黛指着一旁站着的太医说:“这位是冯太医,娘娘花足三年的时间,才将他从江南请回来的,专治脑袋上的病,娘娘将他赐了下来,以后就跟在夫人身边治病了。” “不必担心用药的问题,娘娘日后会定时派人回府,冯太医将写好的方子交给来人便好,娘娘立刻会派人送来。” 古妈妈听得老泪众横,连连道谢。 又一一叮嘱了细节,青黛才将捧着懿旨的太监召上来。 “传,太后娘娘懿旨,誉国公府众人下跪接旨。” 虞德庸黑着一张脸缓缓跪下,白氏身子不便,便坐着听旨。 “誉国公虞德庸,私德不修宠妻无度,杖责可免罚奉三年,闭门思过,侧夫人陈氏,恃宠生骄以下犯上,苛待病重嫡妻,太后懿旨,褫夺敕封掌嘴五十,幽闭陋室不许侍奉。” 青黛睨着虞德庸:“国公爷,接旨吧。” 虞德庸牙关紧咬,半饷才将双手高举,咬牙切齿的说:“臣,接旨。” 青黛将诏书放入檀木长匣中封存好,交给虞德庸,又说:“娘娘知道,如今陈夫人不得空,世子夫人又临近产期,府里头就再无主事夫人了,特地寻了一良家女子赠与您。” 说罢便拍了拍手,一位身穿肉桂色袄裙的姑娘走了进来,身姿窈窕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奴家莺书,见过国公爷。”来人柳腰一软,朝着虞德庸款款下拜。 虞德庸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别的不行,唯独贪那点色,要不然也不会在娶了王家女后,又惦记上外头的陈氏,娶了陈氏后口口声声爱她一人,转脸又在外头养了好些外室。 说来这陈氏也是跋扈,硬生生将虞德庸一个声名在外的花花大少,逼成了外人眼中顾家爱妻的好男人,连妾室也是王氏在时添的那几个,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经年老色衰,只敢偷偷摸摸的养外室。 青黛看得厌恶,接着说:“不过前提是,您得将王夫人从飞鹤楼请出来,重新请封诰命。” 虞德庸看着如花似玉的美人,都走不动道儿了,哪里管得着什么陈氏王氏,况且那被打的几乎毁容的陈氏早被他抛诸脑后,一个劲儿点头应是。 至于王氏,不过是养个吃闲饭的,他又不是养不起,从前由着陈氏欺辱王氏,不过是给她撒撒气,如今他这个羽翼丰满的幺女,明火执仗要给王氏撑腰了,卖她一个好也不置可否。 事情办妥,青黛也该走了,陈氏的掌刑还未罚完,冯太医两针将她扎醒,看着她幽幽醒转,还不等她反应,蒲扇似的巴掌接二连三的落了下来。 就着陈氏的痛喊声,白氏将青黛送至走车马的偏门,欲言又止。 青黛也不装傻,说道:“夫人不必担忧,那个瘦马的身契捏在娘娘手中,她不敢造次,等夫人平安诞下子嗣,府中的管家事宜自然会交归夫人。” 被看透了小心思,白氏有些尴尬,张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青黛又说:“娘娘说,陈夫人喜好乱点鸳鸯谱,她便也给国公爷点一点鸳鸯谱,这莺书不是个简单的,就看她俩谁比谁更技高一筹。” 虞妗的原话可不是这般文艺的,原话太过于粗鄙直白,青黛说不出口。 白氏听了感动又尴尬。 青黛正要上马车准备走,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啊啊’的叫喊声。 转头去看,竟是已经被古妈妈带走的王氏,不知何时偷跑了出来,躲在门边叫喊。 青黛大惊,连忙走上去:“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王氏少见人,这会儿古妈妈不在,见青黛靠近吓得大叫起来。 青黛忙停下脚步,软着声音安抚道:“好好,下官不过去,您站那儿等古妈妈来可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古妈妈焦急的叫喊着王氏,青黛忙让人去将古妈妈请了过来。 古妈妈吓得都快哭了,这么多年来,自从夫人犯了疯病,便再也不曾出过飞鹤楼半步,今日不知她怎么回事,才回去飞鹤楼,便喊着要找姑娘,好不容易又哄又骗将她安抚下来,结果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夫人呐,姑娘不在这儿,咱们回去睡觉可好?梦里姑娘等着和您玩布老虎呢,”古妈妈抱着王氏哭。 第十章 以往王氏都会被乖乖哄着去睡觉,这回却怎么都不依,抱着门柱死活不肯走,跟个孩子似的哇哇哭起来。 青黛看得心头发酸,不忍再看下去,转身上车,马车渐渐行驶起来,王氏突然挣开古妈妈,跌跌撞撞的往马车跑来,口里大喊着:“娃娃,布老虎。” 听着外面的叫喊声,青黛连忙叫停车夫,刚跳下车便把王夫人接了满怀,惊魂未定的问道:“夫人可有伤到?” 王夫人露出一个憨傻的笑,从袖笼里掏出一个针脚细密的布老虎,又掏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白兔子,塞进青黛的手里,口齿不清的说:“布老虎,给……给絮絮玩,一起,玩。” 青黛抖着手将两个娃娃捧在手心,她绣工超群,一眼便认得出来,这娃娃上的走针与白日里,白氏送进宫的那一双鹿皮手套如出一辙。 忍耐了许久的泪珠潸然落下,望着眼前孩童一般心性的王氏,绽出一抹笑:“好,下官一定亲自将此物呈给娘娘,夫人且放心。” 王氏不懂她为什么哭,扭了扭身子,留下一句:“乖,不哭,”便转身跑回古妈妈身边,笑嘻嘻的和青黛挥手再见。 青黛一笑,拭去泪重新爬上车,往宫里去。 桂宫 青黛回来时虞妗还未歇下,刚沐浴完着一身亵衣靠在床边看书,听见动静头也不抬的问道:“是青黛回来了?” 青黛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摆在虞妗触手可及的高几上:“奴婢带了一样东西回来。” 第7节 虞妗以为是虞德庸的打赏,满不在乎的说:“你拿着吧,事情办妥了?” 青黛笑道:“奴婢若真把这物件昧下,娘娘怕不是得怪我。” “什么好东西值当我去怪你?”虞妗恋恋不舍的从手头的书上挪开视线,待看清面前的东西时,手里的书轰然坠地。 “这东西,谁给你的?”不过一瞬间,虞妗便红了眼眶,抖着手不敢去拿,又怕是做梦一般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两个娃娃。 青黛叹了口气,说道:“奴婢今日见着王夫人了,看着精气神都挺好,冯太医诊治过,夫人头上的是陈年旧伤,怕是不好医治,只能慢慢来急不得,这两个小物件是奴婢走时,王夫人追着送出来的,要奴婢转交给您。” 虞妗用力咬着指尖,一吃痛眼里的泪便忍不住落,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伸向那个精致的布老虎,抓到手心时,蓦然泣不成声。 良久,虞妗已经止住了哭,青黛端着水伺候她净面,手里还拿着个布老虎不肯松开。 虞妗抱着布老虎蜷上榻,一边好似自言自语的说:“我出生时王家便出事了,我母亲整日为了王家的事奔波劳累,便没空闲照看我,就用她的旧衣缝制了一个这般大小的布老虎,我天天和它玩,同食同睡,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布老虎不见了,我缠着母亲再给我做一个,恰好王家那会儿被判抄家流放,母亲愁得焦头烂额,我却在一旁为这一点小事烦她……” 说话声渐渐微弱,青黛再看时,虞妗已经抱着布老虎沉沉睡去,另一个白兔子孤零零得趴在高几上,青黛吹灭烛灯,轻缓的合上殿门。 摄政王府 冯宣从墙头上跳下来,往秦宴得书房走去。 “誉国公夫人今日又去太后娘娘那儿寻事儿了,”冯宣闷头汇报。 秦宴将手上的狼毫放在笔搁上,抬眼看他:“你能不能说些本王不知道的?” 太后娘娘太和殿前杖责誉国公夫人一事,如今已是满朝皆知,就连京畿大街上的幼儿都在传唱‘陈夫人不知羞,太和殿前脱裤头’的童谣。 虞德庸确实是丢人丢到家了。 冯宣一愣接着说:“娘娘给誉国公府连降两封懿旨,誉国公闭门思过,陈夫人褫夺封号。” 秦宴的眼眸越发冰冷:“就这些?” 冯宣不敢再卖关子,一股脑将誉国公府的事卖了个干净。 听到虞妗给自己老爹赐了个扬州瘦马时,秦宴笑了一声,冯宣很是惊奇,再要细看时,那一点浅浅的笑意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宴重新执笔,摆手让他退下,想了想又说:“守着王夫人的几个再盯些时候,若没有旁的动静再撤离不迟。” 想了想又说:“算了,等我从北地回来,再撤走。” * 今日早朝,虞妗最后几乎算得上是愤而离去,气得围着御花园直打转。 这几日朝堂之上,先是为着呼揭战事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战事一定,又在御史大夫的人选上争执不下。 前些时候,虞妗在呼揭战事上,给蒋韶玩了一把釜底抽薪,他便有样学样。 御史大夫一职位同副相,包括但不限于对百官公卿监察严审,虽是三公之中地位最低,却最易拿中百官把柄,比起活着的闻人珏,死去的曹千庆才是蒋韶真正的心腹。 虞妗有意借着秦宴出征这股东风,让他手底下,原任京北府尹的梁赞兼任御史大夫一职,谁知蒋韶表面上答应的痛快,背地里净使些阴招。 不过两日的功夫,外头就传遍了梁赞私德不修觊觎人妇,强抢不成将其丈夫当街打死的消息。 虞妗被蒋韶气得头昏脑胀,忍不住长呼一口气,梁赞算是废了。 气上了头,又忍不住怪秦宴怎么净招揽些蠢货。 实则这又如何能怪得上秦宴,他亦不是圣人,人的心思向来诡谲多变,又如何是他能掌控的。 况且以蒋韶的老辣,又如何会将御史大夫一职拱手让给秦宴的人,这不是敞着肚皮给人捅刀子吗。 虞妗气得七窍生烟不说,秦宴也不比她好多少,梁赞贪图美色他也是知晓,早在虞妗透露出有让他兼任御史大夫一职时,就已经点拨过他。 要他这段时日稍加提防,蒋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这个蠢货当街就被仙人跳。 第十一章 秦宴带着一身水气从净房里出来,身上只套了一件亵衣,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墨发间,未拭干的水珠顺着他俊秀的眉眼滑落,划过修长的脖颈,在锁骨处打了个旋儿,最后没入衣襟中。 今日好不容易抽出空,他要再去一趟京畿府衙,瞧一瞧那被梁赞打死的人,在出征之前将此事解决。 蒋韶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聪明极了,既留住了御史大夫一职,还把梁赞推到了悬崖边,如今他不但做不成御史大夫,怕是手头上京北府尹一职也保不住。 秦宴对御史大夫的人选倒是可有可无,可如今,为着以防万一,也为着虞妗,御史大夫一职保不住,那这京北府尹的位置,就绝不能落在蒋韶手中,他今日便是要替梁赞彻底收拾烂摊子。 冯宣在外头敲了敲门,说:“闻人大人求见。” “带他去书房,”秦宴等闲不爱让人贴身伺候,此时房内空无一人,自己换上一件织锦蟒袍,披散着半干的发,走了出去。 闻人珏见秦宴来,忙起身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秦宴在上首落座,一边伺候的冯宣替他斟好茶,放置在花梨木圆桌上。 “坐吧,”摆手让他坐下,端过茶碗饮了一口:“你今日来,有何事?” 三公之一的太尉闻人珏,是秦宴埋在蒋韶跟前的,一枚极深的棋子,这便是他不主动争御史大夫一职的缘由。 闻人珏应声坐下,脸上一派端肃正气,哪里还有在蒋韶跟前卑躬屈膝,贪生怕死的小人模样:“不知王爷可有福宜长公主的消息?” 福宜长公主乃先帝长女,除顺康帝秦寰以外唯一的子嗣,便是三年前远嫁呼揭的那位。 秦宴不知他为何有此疑问,摇头不语。 闻人珏随即便说:“既然如此,虞太后怕是与蒋韶生了异心,”紧接着,便将那日虞妗在御书房所言,福宜长公主一事一一道来。 秦宴凤眼微眯,眼底里翻涌着深不可测的墨色。 他埋在呼揭的探子曾回报,早在呼揭决心对大燕起兵之初,福宜便被软禁在王帐之中,如今生死不知,哪里有机会千里迢迢给虞妗送信。 秦宴不打算在闻人珏面前暴露虞妗的心思,淡然道:“兴许太后娘娘有她独到的秘法,能与福宜联系。” 闻人珏半信半疑,想了想又问:“竟然如此,您对御史大夫一职可有什么想法?” “蒋韶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个位置拱手相让,梁赞不就是个例子?”秦宴说。 闻人珏皱着眉,无不担忧道:“若再让他提拔一位心腹上来,定然会更加小心翼翼,届时,满朝文武又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那你便更讨喜些,让他更信重你,”秦宴侧目看他,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本王稍后要去一趟京畿府衙。” 换做旁人,便会以为秦宴在遣客了,闻人珏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京畿府尹董涞是蒋韶的人,王爷去过府衙蒋韶不日便知,为何要独独对他提一句呢? 又等片刻,闻人珏一拍脑门,拱手告退:“下官明白了,多谢王爷指点。” 秦宴见他明事,便也不再多言,招呼小厮将他送走,自己则与冯宣往京畿府衙去。 等他们到时,董涞已经等在了府衙门口,见着秦宴一行人,便眉开眼笑的迎了上来:“下官见过摄政王殿下,不如先随下官去用一杯茶水,听下官将此事一一道来?” 秦宴板着一张俊颜,面无表情。冯宣挡在他的前面,蔑着董涞:“不必麻烦,王爷要瞧一瞧梁大人打死那人的尸首,董大人快些准备吧。” 这狗仗人势的模样着实欠打,董涞却连脸色也分毫不变,笑得越发灿烂:“早已经做好准备了,王爷随下官过来吧。” 银朱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做小厮打扮,只她这白嫩嫩怯生生的模样,一瞧便知是个姑娘,跟在做少年郎打扮的虞妗身后亦步亦趋。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生怕有人将她们认出来,怯怯道:“娘娘,咱们还是回宫去吧。” 虞妗穿了件湖绿色雕花绒直裰,怕冷得很外头又罩上了她光明正大昧下的,秦宴的鹤氅。 手里捧着秦宴的手炉,一头青丝高高束起,簪一支白玉簪,绾成男子发冠,秀气的峨眉被刻意画作英气的剑眉,眉下是一双烟雨朦胧,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所谓一枝梨花春带雨,便是如此了。 只她那娇小的身形,着实撑不起秦宴的鹤氅,大半截落在地上,银朱担忧着被旁人认出来,又得小心的伺候虞妗,大冷的天儿愣是急出一身汗。 “怕什么?出都出来了,我得去见见梁赞那个蠢货。” 虞妗吊儿郎当的走在前,时不时朝路过的小娘子抛个媚眼,撩拨得旁人春心荡漾,极尽风流公子的做派 前头便是京畿府衙,虞妗才把一个小姑娘撩得,回过头便撞在一堵硬实的肉墙上,捂着额头倒退几步。 “娘娘!”银朱大惊失色,又惊惧自己失言,忙换了称呼,搀着虞妗问道:“少爷?您可无碍?” 秦宴本要随着董涞进门,却在不经意间嗅见一丝熟悉的莲香,他昨夜才在那惑人的香气中欲生欲死,这会儿竟追到现实中来?脑中失神,脚下便慢了一步,后背一阵闷痛随即而来。 “秦宴?”虞妗揉着发疼的额心,看着眼前这熟悉的高大身形,忍不住感叹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若不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秦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中那似甜似糯的嗓音就在耳边。 回头一看,这不是虞妗又是谁。 “你不应该在……”秦宴蹙眉打量着虞妗主仆二人的装扮,冷声问道:“你怎么穿成这副摸样?” 一旁的冯宣简直惊掉了下巴,这是太后娘娘?他可没忘记朝堂上那个杀伐果决的女子。 虞妗不做答,反倒挑眉问他:“你在这儿又是做什么?” 秦宴难得生了一丝怒气,他没想到虞妗竟会如此大胆,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婢便敢踏出宫门,她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欲除之而后快? 她若是有什么意外,秦宴不敢想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满腔怒火舍不得对虞妗,银朱便遭了殃,秦宴那双要吃人的冷眼,把银朱吓得浑身一抖,还不等他说话,便自发拉着虞妗颤声说:“娘……,少爷,少爷咱们回去吧,您看王爷在此处,定然不会有人弄虚作假欺骗您,咱们回去等着便是。” 虞妗出宫便是为了梁赞来,梁赞是秦宴的人,却因她遭人陷害,不能让秦宴就此失去一位要员。 如今秦宴也在,她更舍不得走了,梗着脖子说:“正因王爷在此处,我就更不能走了,”说罢,不给秦宴反驳的机会,跨步往站在门口张望的董涞处走去。 秦宴险些要被她气死,可就这么让她回去他也放心不下,与其如此,不如等事毕之后他再将她送回去。 等他过去时,董涞正拦着虞妗不给她进去,一脸难为的看着秦宴:“王爷,这位是……” “英国公家的小少爷,出门少你没见过不出奇,”秦宴毫不犹豫的将宋嘉珏拉出来挡门。 董涞一眼便看出来,这哪是什么小少爷,分明是个姑娘家,转念一想,兴许是秦宴哪个红颜知己呢。 随即便露出一抹暧昧的笑:“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几位随下官来吧。” 董涞带着一行人去停尸房。 停尸房在阴寒处,越走近一阵阵尸腐味随风而来,虞妗不适的掩住口鼻。 那尸首前已然站了一个仵作,见人来忙把盖尸的麻布揭开。 冯宣不等秦宴吩咐,上前翻动几下尸首:“外头瞧不出什么,心口一块淤青明显,若是不验,光从表面判断,应当是被人打死的,”随后便从腰间取出自备的验尸器具,择一把尖头刀对着胸膛便刺下去。 虞妗倒是不怕这些,只是这气味着实难闻了些,掩住口鼻退远了几步。 自打虞妗出现,秦宴的眼便没离开她分毫,虞妗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袖笼中的锦帕,略一踌躇之间看着虞妗眉头都快打结了。 狠狠心将锦帕递在虞妗面前,谁知没有眼力见的银朱也将帕子递给了虞妗。 秦宴的脸又黑了一层,下意识要把锦帕收回来。 虞妗哪里会给他机会,一把抓住他缩回去的手,带着轻佻的一勾一拉,那方白色的锦帕便落在她的手中。 第8节 秦宴也没追着去抢,指尖的酥麻感攀上了心头,脸还是那张冷脸,甚至更加冷酷了几分,只露出来的那一节脖颈,红得滴血。 虞妗将锦帕抖开,她非要抢来的原因便是,她一眼便瞧出来这是女子的锦帕。 莫不是秦宴心底里藏着别的女子? 想到此,虞妗心头漫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随手将那一方锦帕摊开,她倒要看看这是哪家姑娘的手艺。 随着锦帕上的绣样缓缓展开,看着上面熟悉的手艺,虞妗难以置信,忍不住在锦帕的边角翻看着。 世家女子的贴身物件,都有绣上自己小字,或者惯爱的花样的习惯,虞妗的锦帕上便绣有她的小字。 看着角落上娟秀的字样,虞妗忍不住看向秦宴,这不是她的东西吗?秦宴从哪偷来的? “摄政王殿下,你何时偷藏了我的绣帕?” 第十二章 秦宴看着那薄如蝉翼的绣帕,在他面前晃晃悠悠,在这天寒地冻里,周身竟升腾起一阵阵热意,几乎要将他烧化。 下意识不肯承认:“你这般热衷将本王的东西据为己有吗?”还瞥了一眼虞妗身上的鹤氅。 虞妗才不管他死鸭子嘴硬,指着角落里她的小字要他看:“你可别装,我是有证据的,你自己瞧。” 秦宴当然知道那绣帕上面有什么,又见不得虞妗那一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小人嘴脸”,兜兜转转竟怨上自己,怎么带了这么个东西出门,一张俊颜越发黑如锅底。 “这天底下又不止一个姑娘叫絮絮,”咬牙不愿承认那是虞妗的绣帕。 笑话,若是被她知道了,岂不就是由着她拿捏自己的死穴?但凡她再聪明点,拿着这个死穴便能将他捏得死死的,他秦宴是那种双手奉上把柄的人吗? 不得不说,秦宴这一张死人脸还是很有欺骗性的,虞妗看着他斩钉截铁的模样,都要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 拿着绣帕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觉得不像是自己的,虞妗那颗小脑袋越垂越底,越发怅然若失,他原来还心悦过旁的姑娘吗? 这模样落到秦宴眼中,便显得可怜兮兮,像只被遗弃的小狗,理智告诉他,这很明显是那刁钻古怪的女子使的苦肉计,可那颗面对她向来柔软的心,早在她露出一丝委屈之时,便溃不成军,痛惜如枝蔓爬满心头。 忍不住开口说:“那是本王早年在宫中拾到的,”明明都妥协了,还是想挣扎一下,又说:“谁知道那是谁的呢。” 早年? 虞妗突然眼前一亮,半响又黯淡下来,双手摩挲着早已经不甚平整的绣面,这个绣工,确实不大像她的。 这面绣帕的四边已然脱丝,颜色也不如从前的鲜亮,一看就是主人时常拿在手中的赏玩之物,仅仅是毛边褪色,应也是主人极力保存的结果。 虞妗越看越觉得奇怪,这走线的手艺与她如今有些差距,也不像是她幼时所做,倒是有些像…… 虞妗柳眉微蹙,看向一旁踮着脚朝这边张望的银朱,招手让她过来。 “怎么了公子?”银朱不明所以。 虞妗将绣面翻给她看:“你瞧这个眼熟吗?” 银朱睁大眼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不是从前奴婢给您绣的?有一年进宫时不慎弄丢了,您回来还哭了好几场,拿新的给您都不要,只要那个。” “你绣的?”站在对面的两人异口同声的问,比之虞妗,秦宴的脸色要更加难看几分。 银朱刚要应答,虞妗便把她的嘴捂住,看着秦宴笑得幸灾乐祸:“我想起来了,这可不就是银朱的手艺?看不出来啊摄政王殿下,您这小心思藏得够深呐。” 秦宴一张俊颜黑如锅底,转身挪了一步,冷声说:“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虞妗笑得越发狡黠:“当真?” “当真!”秦宴气得甩袖。 虞妗高高兴兴的将那面绣帕收归己用,一面示意银朱可以说话了。 银朱好歹是和虞妗一块儿长大的,哪怕她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她的心思银朱总能猜个七八分。 “可这幅绣面奴婢只帮您走了边儿,上头的鸟儿鱼儿都是您自己绣的。” 秦宴猛然回过头,银朱眨眨眼,无辜的看着他,再看罪魁祸首,早已经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他被耍了,秦宴再一次暗恨自己色令智昏。 董涞早在冯宣动手验尸之时,便避去了门外,对停尸房里的动静,只听得着几分真切。 冷不丁听见那扮作男儿的姑娘家这般说,董涞脸上浮现一抹蔑笑。 世人皆知,大燕的摄政王殿下,清贵冷傲不近女色,二十有五的年纪了,王府中连个姬妾侧室也无,更是迟迟不娶王妃,朝堂上隔几个月都得为这事儿吵一嘴。 董涞偏头去看,房中的男子长身玉立,一旁稍矮的姑娘巧笑倩兮,忍不住叹道,摄政王这清贵冷傲倒是占了个十成十,至于这不近女色…… 只怕是襄王有意,待那神女有心罢了。 只是不知这是哪家的姑娘? 恰好有下仆前来通禀,与他耳语一番后,董涞带着衙役走远,一边走一边说:“去查查。” 冯宣很快就验完了尸,护卫端了热水过来给他洗手。 冯宣在二人身边站定,说:“王爷,公子,这人就是个痨病鬼,即便心口没有受重击,恐怕也活不久了,不过梁大人下手也不轻,脾脏都破了,打断的肋骨刺穿了肺叶致死,他的胃中残留些许好菜,还伴有浓烈的酒气。” 梁赞当年征战呼揭时威名赫赫,一双近百斤的铁锤舞得虎虎生风,两拳打死个把人真不是问题。 “死囚要被问斩了,也有一顿好酒好菜吃,”秦宴被虞妗气得不想说话。 见他们一行人出来,守在门口的小厮忙上前行礼:“前院有贵客来,我家大人见诸位似要详谈,便自主前去待客了,多有不周还请见谅。” 等他们到宴息处才知道,来的人竟是蒋韶,正坐在太师椅上安静的饮茶,像是在等他们来。 看秦宴来,蒋韶没注意到他身后的虞妗,起身向他拱手:“王爷可曾证得梁大人清白?” 秦宴不答,蓦然露出一抹笑:“蒋相爷倒也得空。” 转头冷眼看着蒋韶身边站着的人:“梁赞出事时你和他一块儿?” 蒋韶边上的是承御史向晋。 听秦宴问话,向晋颇有些不好意思,清秀的脸露出几分赧然:“当时下官在邀月楼宴请友人,才说了几句话,便听隔壁传来喧闹声,走出去看,就见梁大人一手搂抱着那弹唱的女子,脚下踩着个气息奄奄的男人,满脸醉态。” 秦宴在太师椅上坐下,让出了身后的虞妗,蒋韶本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猛然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眼瞳骤缩。 秦宴不管他,却不经意侧身挡住了蒋韶对他身后人的窥探,随意般问道:“向大人当时宴请何人?竟然这么巧遇到梁大人。” 虞妗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当做瞧不见蒋韶。 “是从外地来的,”向晋笑了笑:“我们曾是同窗,后来他落了榜,便回了酉阳老家,恰逢明年春闱,前些日子他便赶着进了京。” 虞妗忍不住开口问:“梁赞喝酒之后,那样子可还清醒?” “下官看来是神志不清的,而且十分激动,他边上的小厮要去拉他还给挨了一掌,”向晋认不得她,还是老老实实答道。 秦宴看了虞妗一眼,而一旁的蒋韶面色逐渐阴沉。 向晋一慌,连忙道:“下官倒是可以做个见证,说是那人冒犯了梁大人,是以才推搡了他几下,他自己惊慌过度摔下了楼,料想朝廷也会轻些量刑。” “这人是和蒋相爷一道儿来的?”虞妗笑了一声:“德行没瞧出一星半点儿,倒是这趋炎附势学得挺像样。” 银朱上前一步朗声说:“向晋,同济酉阳县人,先帝末年的进士,今任承御史。” 虞妗在一旁缓缓坐下,也不看蒋韶:“蒋相爷的门生?”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蒋韶脸色不变,反倒淡笑起来:“谈不上生徒,微臣与他父亲有几分交情,他来京任职,老友来信托我照看他,我便时常过问一二。” 董涞早在蒋韶来时,便跟了过来,瞧着他对那姑娘口称微臣,何人能受蒋相爷一声微臣?看着那姑娘柔美的侧脸,不由得心生警惕。 向晋听着自己被判得一文不值,脸色陡然苍白起来,又强笑道,“与相爷无关,是下官自作主张罢了。” “将此人罢黜官籍,剔除功名,徭役一年,相爷没有异议吧?”虞妗终于舍得正眼看蒋韶,笑了笑。 蒋韶入朝早,又是世家林立中备受圣宠的寒门新贵,所遭受的打压排挤刁难数不胜数,为了稳固根基,他利用职务之便,将他蒋家族人依次安插入官场。 可单单是他蒋家族人,还起不到压制世家的作用,他便随科举大肆遴选家境贫寒,寒窗苦读十数年,只求一朝中举光耀门楣之人,这个向晋显然就是个例子。 如今,朝堂之上以蒋韶为首的寒门新贵,早已经崛起为足以与世家两相对立的庞然大物。 便是蒋韶立时死去,他留下的蒋家以及满朝眼中无帝王的寒门举子,也能让虞妗头疼许多年。 她一说话,蒋韶势必是保不住向晋的,拿下这一人虽不能动他根基,但至少能让跟随他的人明白,哪怕是只手遮天的蒋相爷,面对皇权仍旧是无可奈何。 虞妗一说话,蒋韶便明白她的意思,却不甚在意,甚至像纵容心爱之人任性放肆一般,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起身拱手道:“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第十三章 太,太后?董涞吓得腿脚发软,对这姑娘的身份他本有几分猜测,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宫里的太后身上,听说齐太后已然三十,这位瞧着跟个姑娘似的,应当是垂帘听政的虞太后了。 突然想到方才在停尸房听的那两耳朵,董涞的眼瞳猝然放大,这小叔子和寡嫂…… 董涞正惊心于自己窥见了皇室秘辛,惊骇惶惶时,突然察觉到一丝令人胆战心惊的凉意,自尾椎骨窜上头顶,循着感觉看去,秦宴不知何时起便冷眼看着他,忍不住周身震颤,将心底里那一番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摁回肚子里。 董涞看着向晋被冯宣拖了下去,立时,这处官阶最低的人便只剩他一人,这虞太后一身常服,瞧着也没有想让旁人认出来的意思,偏生蒋韶口称太后,他这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虞妗才从蒋韶那恶心人的模样中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说:“今日,哀家是与摄政王微服出巡,就不必大肆宣扬了,梁赞此事疑点颇多,容后再细细思量吧。” 董涞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端着茶碗窥视着他三人间的暗流涌动。 蒋韶率先打破平静,温声说:“天色也不早了,微臣恰好有些许政事要与娘娘回禀一二,便斗胆送娘娘回宫去吧。” 还不等虞妗说话,秦宴先一步拒绝道:“蒋相爷公务繁忙,怎好劳累你?娘娘是本王带出来的,自会好生送回去,就不劳你操心了。” 谁知蒋韶脸皮也是厚,勾起一抹温润的笑,说道:“王爷此言差矣,诸事万物如何比得上太后娘娘金贵?亦或是王爷信不过本官?” 秦宴冷眼看着他不言不语,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就差没直接点头应是。 虞妗一想到和蒋韶同处一室,便浑身起鸡皮疙瘩,想也不想的说:“哀家与王爷一道出行的,今日本是休沐,就不占用蒋卿的时间了,若是不紧要的事,明日早朝再提不迟,若是十万火急之事,便呈奏进宫,哀家阅后会宣你觐见的。” 说罢,忙不迭的拉着银朱转身就走,说好要亲见梁赞一面也给忘了。 虞妗爬上秦宴的马车,与他一道儿离开京畿府衙。 一上马车,秦宴便黑着脸对虞妗说:“若是下回本王再偶遇娘娘“微服出巡”,便莫要怪本王不敬了。” 马车内唯他二人,虞妗趴在矮几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秦宴,闻言便将怀中的那一面绣帕掏出来,放在几面上:“不敬?偷藏哀家的绣帕,这算不算不敬?” 秦宴哪里肯承认,死鸭子嘴硬道:“本王不知这是你的东西。” “哦——”虞妗做恍然大悟状,随后毫不留情的揭穿他:“不知?堂堂摄政王,会留着来路不明的东西这么些年?” 秦宴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虞妗给气死,下意识偏头看向马车外,红透了的脖颈却显露无疑。 第9节 猝不及防间,一只素白的手猛然揪住他的衣襟,秦宴回过头便与虞妗四目相对,鼻息交融,整个马车内不知不觉间,氲满了她身上的莲香。 “摄政王殿下,你亲我一下,才算不敬。” 秦宴凝眸望着虞妗近在咫尺的俏颜,目色沉如水。 像是诱惑一般,虞妗檀口微张,湿润的舌轻舔过唇瓣,嘴角微弯勾起一抹轻佻的笑。 秦宴有些口干舌燥,喉结不自在的滚了滚,不敢再看虞妗那双勾魂摄魄的眼,下意识别开头,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哑意:“太后娘娘,请自重。” 话还是那句话,却不再那般坚定就是了。 看着虞妗如他所愿的松开手,秦宴却隐隐有了几分失落,垂眸整了整衣襟。 谁知虞妗一手撑在矮几上,单膝跪在其上,轻而易举的推倒秦宴,越过矮几跨坐在他腿上。 虞妗的玉冠撞在车壁上,应声而落,三千青丝随之泻落,轻扫在他的脸侧,直挠得秦宴心火骤起,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张殊丽艳绝的面容。 便是胆子顶天大,虞妗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大家闺秀,触不及防撞进秦宴那双炽热的眼,当即便有些心头发虚,生了几分退意。 秦宴出行的车架向来不燃火炉,一则是他不畏寒,二则是他嫌麻烦,却在虞妗上来时,找董涞要了个灰笼,整个车厢里便暖烘烘的。 对虞妗来说恰到好处的温度,对于血气方刚的秦宴便有些热了,是以他一上来便褪下厚重的鹤氅,仅仅着一身织锦蟒袍。 秦宴又岂能想到虞妗竟这般大胆,隔着薄软的衣料,他身下的反应简直无遮无挡,所幸虞妗怕冷,那一身衣裳不肯脱,察觉不出分毫。 抵不住秦宴越发要吃人的目光,虞妗那半分退意渐渐长成八分,在她蠢蠢欲退时,却见眸色越发幽深的秦宴面无表情的冷声说:“娘娘这是作何?” 虞妗有些恼羞成怒,她都这般不顾脸面了,秦宴这厮竟还能问得出这句话? 愤怒果然能使人丧失理智,虞妗猛然出手,揪住秦宴的衣襟,仰头在他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响亮的吻。 伸出指尖挑起秦宴的下巴,虞妗面带挑衅的看他:“您觉得哀家这是作何?” 秦宴不答,漆黑的眼瞳中多了几分迷离散乱,沉静的看着她。 看得虞妗心头骤起几分调戏民男的心虚,又不愿输了场面,仰着脖子与秦宴瞪回去。 这可方便了秦宴,一手紧揽着虞妗的腰肢,一手扣住她的脖子,垂头咬住那张不服输的嘴。 真真是咬,听到虞妗吃痛惊叫,尝到一丝血腥味才作罢,又有些心疼,在那伤处来回吮舐,动作却不甚轻柔。 虞妗未尝与人亲吻过,方才她那声亲听着响亮,却不过是蜻蜓点水,秦宴突如其来的强硬将她强撑起来的胆量击溃,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呆愣着任由他越吻越深,从最初的不得其法,到后来的游刃有余,探汲着她的甜蜜。 吻罢,二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秦宴掐着她的腰抵在矮几上,目色中的迷乱归于平寂,盯着虞妗潮红的脸幽幽说:“太后娘娘果然身经百战。” 虞妗看着秦宴,舌尖轻舔着唇上的伤处,纤长的指尖点在秦宴的胸膛。 “放肆,哀家可是你皇嫂。” 秦宴凝眸看她,乌瞳点金,隐约有光。 她是大燕的太后,是他的皇嫂,也是他念之入骨的求而不得。 秦宴头一回见她时,是永贞十年,宫里大办冬至宴,那年他也不过十四,虞妗应当也只得七八岁。 他才从酒席中脱身,行至御花园时,便见那一袭红雀裘的姑娘,孤零零的站在池岸,比之众星捧月的福宜,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她却丝毫不怯场,唇边天真明媚的笑未曾消退,三言两语将福宜耍得团团转,争着要和她比试冰嬉。 秦宴看着虞妗纵身跳跃,如林中椋鸟,翻飞的红雀裘犹如鸟雀展翅欲飞,手腕上的银钏,在漆黑得没有一颗星子的夜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银光。 福宜技不如人,却不妨碍她身为皇长女刁钻跋扈,那年冬至不如今年寒冷,储茗池的冰结得不算厚。 福宜指使内侍在冰面上几番踩踏,须臾,冰面上便裂了痕,再不过几息的功夫,冰面彻底裂开,底下便是冰冷刺骨的储茗池水。 虞妗从来不爱服输,当时已然站在了池中央,眼睁睁看着周边的冰面开裂下沉,却无能为力,无人愿为她伸出援手。 在福宜带着众人一哄而散时,随着一声清脆的冰裂声,虞妗连声呼救都来不及,整个掉进了储茗池中。 秦宴不过与冯宣多说了两句话,回过头便不见虞妗的身影,只那大红的雀裘在储茗池里起起伏伏。 换做旁人他又如何会去管这等闲事,人命关天又与他何干。 却不知为何,心里紧得喘不过气,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脚下不停的往储茗池赶。 还是个丫头的银朱。已经吓得瘫软在岸边,哭得停不下来,看到秦宴从小径走来,恍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哭着跪地磕头道:“您救救我们姑娘吧!她掉湖里去了!” 冯宣看出他要救人的心思,安慰道:“你别急,你家姑娘会没事的,现在立刻去寻你们家主子来,就说你家姑娘落水了,让她们快些来。” 银朱擦了擦眼泪,踌躇片刻,才慌忙点头跑走。 冯宣一回头便见他已经解开身上的狐裘,踩着池畔的石头淌入水中,忙说:“王爷,让小的来吧。” 秦宴摆手不语,储茗池瞧着不深,平日里池水清澈见底,实则深达七八丈高,豆丁儿似的虞妗落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遇上虞妗他便失了理智,判断全无,屏息后沉入了池中,很快就找到了那一抹刺目的红,吃饱了水的雀裘比她还沉,拖着她瘦小的身子往下沉。 他把她抱上池边的小榭,虞妗浑身狼狈不堪,满身的衣裳都湿了,梳理得规整的黑发四散结成络,小脸乌青发黑,眉眼却精致如画。 救命要紧,秦宴也顾不得男女之妨,好在虞妗很快就吐出几口池水醒了过来,无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细若蚊吟:“母亲……母亲……” 秦宴彼时并不认得她是哪家的姑娘,他一个男子被口称母亲,着实令人哭笑不得,招手让冯宣将自己的狐裘拿来,将她裹了个严实,一边安慰她道:“母亲在这儿,你安全了。” 谁知虞妗竟抱着他哭起来:“母亲……絮絮冷,头疼……” 秦宴也不知自己竟有这般好心,拉着她安慰道:“一会儿便好了,”话音刚落,便听见御花园那头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应当是她家的人来了。 秦宴拉开她的手,站起身,纵然他救了这姑娘,却也是有所冒犯,他难得发一回善心,更不想惹一身腥。 至于后来虞妗如何,他还是从冯宣口中得知的。 冯宣爱自作聪明,见他发了回善心便以为他真疯了,对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起了意,变着法子在他耳边絮叨这誉国公府家的姑娘。 一会儿说那姑娘回去病了足月,一会儿又说那姑娘病好之后,二话不说便把当日看她好戏的姑娘们连同福宜,挨个儿踹进了储茗池。 他那皇兄非但没怪她,反而大赞她聪慧懂礼。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冯宣的蛊惑,秦宴渐渐注意上了这誉国公家的小姑娘,甚至偷藏了她遗落在宫中的丝绢。 看她绞尽脑汁与继母周旋,看她在马球诗会上大放异彩,看她一手《策天下》引天下文人盛赞,看那个在储茗池上不服输的小姑娘,越发亭亭玉立,倾国倾城,看着意图求娶她的人家险些踏破誉国公府的门槛。 最后看着她嫁入宫门,成为他的皇嫂。 越发遥不可及。 第十四章 秦宴要领兵出征,如今兵马点齐整军出发,却因粮草的问题迟迟动不得,今日在朝堂上闹的不可开交。 确实是虞妗打肿脸充胖子了,秦寰登基三年来,几乎年年征战不断,加上今年恰逢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苦不堪言,虞妗心疼百姓,赋税一降再降,这才十月又下起了大雪,民间惨状又岂是哀鸿遍野可以形容的? 赋税一降再降,国库入不敷出,如今的大燕国库,空得耗子都不知道饿死多少,军粮发不出,大军寸步难行,如何与将北地搜刮得一干二净的呼揭作战。 国库拿不出粮食,几个武将在朝会上吵得天翻地覆,不敢将脸色摆给虞妗看,便逮着掌国库农副的大司农陈方较劲,蒋韶为首的一行文官这会儿倒安静如鸡,一个个抄着手泰然自若做壁上观。 陈方无可奈何,顶着满头大汗来求见时,虞妗和秦宴正在御书房僵持不下。 “他们一个个吃皇粮,收岁贡,鼎铛玉石乘肥衣轻,靠着祖上留下的荫庇,心安理得的做他的王公贵族,捧着铁饭碗鱼肉百姓尸位素餐!养这群废物这么久,如今国家危难,哀家让他们将吃进去的统统吐出来有什么不对!” 虞妗才下朝还来不及梳洗,还穿着那一身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的翟服,极端庄肃穆的模样,却显得死气沉沉,半点不像个二九年岁风华正茂的姑娘。 而那瓷白的小脸上满是隐而不发的怒色,像是注入了一股活气,将她满身将行就木的衰败之意冲得荡然无存,又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了。 这么多年以来,秦宴看着她从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一步一步成长至如今,就像本就熠熠生辉的曜石,被打磨得越发光彩夺目。 若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很多时候,秦宴都想不顾一切将她从这吃人的深宫里抢出来,什么摄政王,什么太后,谁爱做谁做。 当他再冷静下来时,他便知道,他不能,大燕岌岌可危,需要她也需要他。 再等等吧,总会有独占她的那一天。 比起虞妗显而易见的怒气,秦宴倒平静得多,说出来的话更几近冷酷无情。 “自你主战起,你就站在了蒋韶的对立面,寒门、世家,你已经得罪了一个,若如你所言向世家征粮,势必触动他们的利益,你在他们那断然落不到好。” 虞妗一拍几案:“如今大军出征在即,国库里那么几颗零星的粮食喂耗子都不够,你拿什么去跟呼揭打!” 秦宴正要说话,便听银朱来报陈方求见,遂闭嘴不再言语。 虞妗瞪了他一眼,才摇铃要陈方进来。 陈方战战兢兢的往里走,敏锐的察觉出虞妗和秦宴之间气氛诡异,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抖着腿要下跪行礼。 却被虞妗一摆手打断了,满脸不耐烦的让他有事说事。 陈方从随身的木匣里翻出一本册子,递给边上的银朱,一边说。 “回太后娘娘的话,经过微臣测算,大军出征,五万兵十万马,单一月粮草便要四十万石,如今国库余粮不足十万石,全国四大粮仓也听您的吩咐,开仓放粮以备雪患,也已所剩无几,若凑在一块儿也不过十五万石,尚且要留余粮应对来年大雪后的洪涝,咱们实在拿不出粮食和呼揭硬碰硬啊。” “请娘娘三思。” 这是陈方作为大司农,所能看到的,大燕朝看似强大的的背后,一触即溃的内里,他是个文臣,不懂这一场仗打不打有何区别,他只知道,战与不战受苦的终究是百姓罢了。 而虞妗要的就是一劳永逸,解决外患便能腾出手来收拾内忧,这场仗,必须打。 虞妗忍耐着呼出一口气,将陈方打发出去,转头怒视着秦宴:“你听听,你要拿这十五万石粮食和呼揭打不成?举国之力陪你冒这个险?有现成的为什么不用!” “十万石足以,”秦宴神色平静,却带着千军万马呼啸而来的肃杀之气:“剩下的,便从呼揭那儿抢回来。” 第十五章 虞妗今日被蒋韶险些气出个好歹。 虽说秦宴有信心在十万石粮草兵粮耗尽前拿下呼揭,虞妗却并不敢冒着个险,她敢让秦宴打这一仗,就必定要让他毫无后顾之忧。 试探着在朝会上提了一嘴,向世家征粮一事,意料之中的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些世家一个个平日里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谁,犹如一盘散沙,却在损及自身利益时,毫不犹豫的相互靠拢,拧成一股绳,将企图对他们伸手之人绞杀殆尽。 蒋韶出身寒门,自视仁以为己任,颇受百姓爱戴,向来与损公肥私的世家两相对立。 朝廷向世家征粮,对蒋韶而言无疑是损人利己的好事,若朝堂和后宫同时施压,此事进展相对而言必定会顺利许多,偏偏蒋韶就是不愿如虞妗的意。 在朝会上一言不发便算了,甚至隐约有向着世家的意思,这让虞妗不得不怀疑,蒋韶是否和世家达成了某些事情上的利益相交。 如果是这般,寒门和世家不再对立,那对皇权而言,必定是极大的挑战。 第10节 但她来不及细想,退朝后前来求见的大臣险些踏破了御书房的门槛。 虞妗气得七窍生烟不说,秦宴也不比她好多少,今日武官不朝,加上出征在即,秦宴几乎每时每刻都泡在西郊大营里,这会儿进宫也是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闲。 这人啊,真真是闲不得,闲下来秦宴便控制不住的去想虞妗。 偏生这女子好似全然忘记了前些时候,对他的百般撩拨,不说朝会之时,便是等闲在别处偶然遇见,对他已是不假辞色,倒是对着蒋韶笑颜如花。 比如这会儿。 虞妗本在御书房耐着性子接见大臣,来的却是一众世家垮着嘴脸哭穷,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将所有人统统撵了出去,由着银朱领着她在御花园透气。 今日是这些日子以来,少见的好天气,太阳也舍得露了脸,一行宫婢和内侍正在清理积雪。 虞妗才在湖心亭坐下,银朱便说:“娘娘,丞相大人在湖边瞧着您。” 往边上一瞧,站在围栏边上,着一身黑色大氅的男子,不是蒋韶又是何人。 虞妗心下生厌,淡淡瞥了一眼便别过头,看着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心底的无名火渐渐湮灭。 这一片莲叶湖早已被冰封,无甚看头,虞妗又坐了一会儿便准备回去,谁知银朱指了指湖心亭外。 一位身着黑色短袄的男子,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毕恭毕敬的站在外面。 虞妗认得他,他是蒋韶的幕僚,陈放。 蒋韶很是信重他,回回来往进宫都带着他。 虞妗问:“蒋卿怎么不过来?” 陈放将头垂得更底下,闷声说:“回娘娘的话,此物乃烧蓝点翠石榴珏,相爷吩咐下官交予您。” 说罢,也不等银朱去接,便径直摆在石桌上,又说:“相爷说,惹恼了娘娘是他不对,此物赠与娘娘当作赔礼,今日之事相爷确实没有想到,未能与娘娘心意相通,请娘娘恕罪,只望娘娘有所动作之前,与他告知一二,相爷也好及时应对,免得坏了娘娘大事。” 这话听着柔软,却满满都是威胁之意。 虞妗袖笼下的手渐渐收拢成拳,偏头去看湖边的蒋韶,他早已消失无踪。 陈放久等不到虞妗的吩咐,便拱手退走。 虞妗看着石桌上,价值千金的木匣,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冷漠至极的笑,一掌将那碍眼的事物远远扫开,眼不见心不烦。 打一棒给个甜枣,也不知他蒋韶凭什么敢痴心妄想。 秦宴跨步进来时,便恰巧瞧见那木匣远远飞出去,落在冰面上,虞妗脸上的杀意还未消。 微一挑眉,与他方才在远处瞧见的,君臣相宜之景,有些不大一样。 “见过摄政王,”银朱屈膝行礼,上前替他斟了一杯热茶。 在他刚刚进来,虞妗便有所觉,只她心里还有气,对着秦宴便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的抱着银手炉暖手。 秦宴也坐得住,虞妗不搭理他,他也自酌自饮很是自得,好似杯中是一白好酒,周边景物繁盛如花。 虞妗见不得自己心里不痛快,旁人却好似个没事儿人一般,这光秃秃的一片,也不知他能看出个什么来。 就在虞妗等得不耐烦,起身要走时,秦宴才开口道:“你和蒋韶闹翻了?” 虞妗刺他:“王爷有这等闲心关心旁的事儿,不如想想,为何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未能娶妻吧?” 秦宴脸皮厚得很,面不改色得说:“等闲的姑娘,配不上本王。” 虞妗好似听了什么笑话,伸手揪他的面皮,笑着说:“哀家瞧着您这面皮,如嘉峪关的城墙一般厚了。” 秦宴在虞妗身边,总会不自觉放下防备,她一伸手便揪住他的脸皮,避无可避。 眼眸落在那一截嫩生生,却带着凉意的芊指上,毫不留情的将她的手挥开,明明抱着手炉,为何还能冷成这样? 在虞妗看来,便是一幅避之不及的模样,心底里不由得有些失落,愣了半天将手收回来,放回已经半凉的手炉上,在心底里哀怨的叹气。 忍不住开始怀疑,这连她干干净净的双手都嫌弃的人,和上辈子那个能将她半身腐败的身躯拥入怀中之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 还不等她琢磨出什么来,手里便被重新塞入了一个热烘烘的手炉。 虞妗有些呆愣,这手炉生生要比她那个大一圈儿,两只手都捧不过来,只做了简易的镂空,和她那个又是缠花枝又是红宝石的手炉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察觉到虞妗惊异的目光,秦宴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没话找话说:“本王以为,能在娘娘跟前伺候的,应当是聪慧过人的,却连主子手炉冷去都不能发觉吗?” 银朱很委屈,出门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后娘娘一肚子火气,谁敢触那眉头,没见着那丞相大人都吃了闭门羹? 再委屈也得老老实实认罪,确是她的疏忽。 虞妗有些乐,确定今生与前世,秦宴始终是秦宴,没有换了瓤子。 憋着笑问道:“您这会儿来就是说这个的?” 秦宴手下微动,眼眸控制不住的落在冰面上,那完好无损的木匣上。 他本不想来,谁知看着她和蒋韶那副两两相望的德行,他便一股子心头火起,陈放刚走,他便没控制住脚,等他反应过来时,银朱已经行礼问安了。 秦宴喊冯宣:“将前些日子西域进贡来的八宝琉璃玉观音,呈上来。” 安安分分守在门口的冯宣,脸色一僵,哪有什么玉观音,王爷在说什么? 秦宴等得不耐烦了,眼风淬着凌冽寒气落在冯宣身上。 冯宣有些木讷,但他不傻,便说:“小的出门急了些,忘带了,王爷恕罪。” 秦宴欣慰于冯宣蠢了这么多年,终于聪明了这一回,绷着一张脸跟虞妗告罪:“底下人疏忽了,还望娘娘莫要气恼。” 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摆在虞妗面前:“此乃父皇御赐的血凤衔珠佩,娘娘若是不嫌弃,本王便将此物呈给娘娘,权当赔罪。” 虞妗觉得秦宴在把自己当傻子玩儿,衔珠佩可一分为二,一称血凤衔珠,一称金龙戏珠,乃是秦宴生母明贵妃所有,明贵妃去得早,这一双玉佩早落到秦宴手中了。 另一枚金龙戏珠在何处,应当不言而喻了。 虞妗上下打量着秦宴,看不出来,他这心思藏得当真是深沉。 秦宴被虞妗看得遍体生寒,匆匆留下一句:“娘娘若是不喜,便如同方才一般,扔掉便好,本王回头再将玉观音送来,”便落荒而逃。 看着秦宴远去的背影,虞妗抱着手炉的双手已经渐渐回暖,忍不住将那一枚流光的血玉捡起来。 这玉佩倒是稀奇,不同于别的玉佩,初碰时冰冷刺骨,而是入手便温润,隐隐传来热意。 虞妗想,她哪里敢扔,若是扔了,他秦宴不把这湖给翻过来,然后用刀架在她脖子上,拿着它非要她戴上不可。 “娘娘,咱们回吧。” 看着虞妗主仆二人渐渐走远,本该早早离去的蒋韶和陈放,从一侧两人高的假山后走了出来。 陈放有些可惜虞妗扔掉的东西,那可是相爷一点一点亲手雕刻制作,谁成想太后娘娘看一眼也不曾,就对那物弃如敝屣。 “相爷,要不要去将东西拾回来?” 蒋韶的面容很是平静,解开厚重的大氅交给陈放,自己仅着一身单衣,踩上了冰面。 陈放大惊:“爷,冰面湿滑,小的替您去吧。” 蒋韶却摆摆手,一步一步坚定沉稳,行至湖中心,伸手将完好无损的木匣捡了起来。 将木匣打开,里头的东西完好无损,只是瞧着做工没那般精致,胜在用料价值连城,瑕不掩瑜,很是夺目。 蒋韶摊开手,看着掌心斑驳未好的伤痕,露出一抹笑,而后,将那一串天底下只此一件的石榴珏,妥帖的置在内襟处。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 第十六章 虞妗醒时天色还很灰暗,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这雪又是一夜未停。 “青黛,什么时辰了?” 青黛拿着灯台将烛灯点亮,一边说:“半刻钟前才敲了卯时的梆子,今日沐休,娘娘再躺会儿吧?” 虞妗掀被起身:“大军几时出发?” 青黛忙把灰笼上烘着的鹤氅取来给她披上:“说是辰时,不过半夜那会儿便有动静了,这会儿刚刚静下来,兴许快了吧。” 虞妗摸了摸身边的鹤氅,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色:“更衣,我去瞧瞧。” 青黛有些犹疑:“这……并未有消息说您要去送行,若是贸然出现,恐会引起慌乱,况且……皇上那头还未有动静呢。” 虞妗不在意的摇头:“我就悄悄看一眼,去吧。” 青黛无奈,只得吩咐外头伺候的宫婢送水进来。 虞妗领着青黛二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神武门的塔楼上,按照惯例,往北地的出征大军会在西郊点兵集结后,列队横穿整个上京,在神武门前拜别帝王百姓。 她二人等了小半个时辰,虞妗的腿脚都冷得没了知觉时,才远远看到骑马行于前的秦宴,后头是他要带去的五万亲兵。 旌旗招展人头拥攒,好些百姓簇拥着围拢在街道两旁,有些是来瞧热闹的,有些是来送一送自己即将远赴边关的亲人兄弟的。 “娘娘您看那儿!”青黛突然惊呼出声。 虞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嗤笑了一声,那不是秦寰又是谁。 青黛面生鄙夷:“奴婢昨儿才派人去长乐宫问过,李总管说,皇上身子疲乏,今儿就不来送行的,这会儿瞧着倒是一点事儿都没。” 谁都知道,皇帝亲送大军出征是笼络人心的好机会,如今国家动荡,文臣不管用了,手握兵权才是大事。 虞妗面色冷然,上辈子秦宴并没有出征呼揭,秦寰的小九九便藏得深,这辈子不过是稍有变动,他的狐狸尾巴便露了出来。 到底是西宫那个教他的,还是蒋韶呢? 秦宴本想着走个过场,在神武门敷衍一通便了事,谁知远远便瞧见了帝王仪仗,又仔细瞧了一眼,并没有看到虞妗的鸾架,便晓得这是小皇帝自作主张。 就当没瞧见一般,骑着马大摇大摆的往前走,直走到秦寰的跟前,听见李钦尴尬又慌乱的拦他的马,才堪堪勒住缰绳,马蹄高高翘起,险些踢在秦寰的脸上。 秦宴翻身下马,撇了一眼面如菜色的小皇帝,像是不知自己方才做了何等大逆不道之事,慢悠悠的说:“这天色昏暗,望皇上恕臣等眼拙,未曾看见帝王仪仗,没能及时下马行礼。” 秦寰又何曾听不出他话语间的轻视之意,只他如今又冷又怕,方才险些命丧马蹄之下的恐惧之感,仍旧挥之不去,被秦宴这一噎,更是气得脸色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钦忙说:“皇上方才还与奴才说,此次与呼揭一战意义重大,他有几句话想与众将士说。” 若是几句话便能笼络了他的人去,那他这个王爷也不用混了,秦宴不置可否,一挥手,身后的将士齐齐下马,下跪行礼。 李钦端了碗茶水给秦寰,示意他该开口说话了。 秦寰眼看着下面跪倒一片的将士百姓,顿时豪情万丈,这是他的子民,他的臣! 伸手将茶碗高举,努力让稚嫩的嗓音更为雄厚有力:“朕的将士们!” 秦寰突然感觉一旁的秦宴轻飘飘的扫了自己一眼,不由得哆嗦了一阵,顿时跟泄了气一般,又不想让自己丢脸,却不敢再称底下的人为他的将士。 第11节 强撑着说道:“诸位此去北地,朕今日在此与众将士送行,待他日凯旋之时,朕带黄金美酒,公爵田地,在此迎接诸位归来,我大燕男儿铮铮铁骨,定不负朕所望,大败呼揭得胜凯旋!” 说罢便一饮而尽。 寒风凛冽,吹动着旌旗哗哗作响,天上的大雪没有停息的意思,将士们捧着酒碗一饮而尽,冲天的酒气经久不散。 秦宴翻身上马,只挥一挥手,冯宣拔剑而出直指北方:“三军听令,出发!” 战马嘶鸣,应喝声响彻云霄。 秦宴路过城门时若有所觉的抬头看了一眼,便瞧见了身着一袭火红狐裘的虞妗,如同一枝在冰天雪地里,迎着寒风傲然挺立的腊梅。 如同鬼使神差一般,秦宴猛地勒马,朗声说:“臣拜别太后娘娘,定然不负娘娘厚望,凯旋而归。” 身后的将士不知所云,跟着冯宣齐刷刷的下跪行礼,三呼千岁。 离得远,天色也暗,虞妗看不清秦宴的模样,只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直撞进了她的心头。 等秦宴再抬头,塔楼上已没有那主仆二人的身影,如同并不曾出现过一般,只剩一片灰暗。 在秦宴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不过是错觉一般,冯宣眼尖的瞧见一抹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推挤着,忙说:“王爷,是青黛姑姑。” 青黛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有了秦宴的授命才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他面前,将一个素色锦囊交给他:“娘娘说,此去凶险万分,望王爷善自珍重。” 秦宴握着锦囊,唇角微动,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没说出口,只点了点头,便让冯宣护送青黛回宫,自己领着兵马往城外去,全然不顾目睹这一切的秦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青黛大摇大摆的从秦寰身边走过,只虚虚行了个礼,又说:“娘娘说如今这天气古怪,早晨更是寒气逼人,皇上要多添些衣裳才是,免得送走了将士们,却惊扰了龙体安康。” * 送了大军出征,虞妗便彻底闲了下来,秦寰那头也没了动静,平时上朝也是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 这日才下了朝,秦宴与呼揭第一战便生擒了呼揭主帅,士气大振,和世家的几番周旋也不耽误虞妗心情好,无事便在御花园闲逛,一时兴起,便想去瞧瞧秦寰安静的这些时日在做些什么,洗漱一番后便往秦寰的长乐宫去。 秦寰头一年还与虞妗居于桂宫,平日里还能督促他看书习字。 结果不出一年,秦寰的生母西宫那位齐太后,便闹得不可开交,口口声声她才是生母,秦寰年幼,理应随着生母过,而不是虞妗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 不算过分的要求,却被前朝齐力镇压,而后虞妗也不想收敛秦寰这个烂摊子,索性与他分宫而居。 才六岁的秦寰便一人独居长乐宫。 早些时候是由蒋韶单独与他读书授课,秦寰称他一声老师也不为过。 后来虞妗偶然察觉蒋韶的狼子野心,便又辞了他帝师的头衔。 是以,虞妗便开始带着他读书,前世,虞妗有心将他育成一代明君,毕竟等他长成,这燕朝的大好河山还得归于他手。 教养他时便严厉许多,致使秦寰有些害怕她,虞妗脸色稍有变化,他恨不得当场认错,越来越没点帝王的样子。 虞妗一面走,一面想着,这些时日她越来越忙,下意识便忽略了秦寰,应当再给他请一位老师来,哪怕…… 刚起的思路,被一声女子的娇笑打断了。 隔着厚重的宫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听着殿内嬉戏调笑声,虞妗的脸色渐渐阴沉。 原来秦寰他不是没有帝王的样子,不过是用错了地儿。 坐在宫墙边打盹的内侍瞧见虞妗来,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太……太后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虞妗无心与他废话,银朱一招手,便涌上来一群内侍,捂着他的口鼻将他拖了下去。 大跨步往里走,长乐宫内的宫婢内侍见着虞妗,个个面露恐慌,还不等她们开口,便有人一拥而上,将大大小小的内侍如数拿下。 “皇上,您来抓奴婢呀,抓着便让您瞧瞧奴婢衣裳底下穿着什么。” 没有人前去通报,殿内管弦之声并未停歇,夹杂着女子嘤声娇笑,简直令人作呕。 听着寝殿内不堪入耳的嬉闹声,虞妗脸色黑如锅底,西宫那个老女人心狠手辣至如此地步,也是独一份了。 “哀家若是再不来,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奴才,怕是要把皇帝带进坑里去!” 秦寰扯掉脸上甜香的纱幔,眼底里带着嬉笑的醉意,伸手去抓前面跑走的宫婢,一旁的矮几上散倒着几个酒杯,一旁是已经碎裂的酒壶,一股浓烈的酒香四溢。 这半月来,母后忧心朝政,对他疏于管教,渐渐的他便顺着几个爱玩的宫婢玩耍起来,上朝时担心母后瞧出端倪,便下定决心不再贪乐,谁知一回来,几个宫婢稍加引诱,他便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虞妗推门进来时,秦寰已经抓住了那个行为轻佻的宫婢,将她扑倒在地,一声帛裂后,宫婢衣襟大敞,秦寰埋首其中,又是娇俏的哼叫声。 这般场景映入眼帘,虞妗险些站不住脚,秦寰才八岁,他们在干什么? 第十七章 银朱稳稳搀住虞妗,想扶她去一边坐下,便听与秦寰苟且的宫女一声娇斥:“不是说了不许旁人来打扰?怎么还有人来?还不快滚出去,当心皇上砍了你脑袋!” 虞妗制止了银朱,冷眼看着地上那扭作一团的二人。 那宫婢见来人不动,便和秦寰撒起娇来:“皇上,你看他们不听您的,快把他们撵出去!” 秦寰抬了抬头,被亮光刺得眼泪直流,怒斥道:“来人呐,将他们拖出去,就地处死!” “哀家看谁敢!”虞妗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掌将几子上的点梅瓷瓶扫落在地。 秦寰被吓得一机灵,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来人眼睛都瞪直了,喃喃道:“母……母后?” 那春意荡漾的宫婢仍不知羞,在绒毯上扭动身姿:“什么后呀,皇上快把他们撵出去!” 秦寰早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脚踹在那宫婢的心口上:“还不快起来!” “皇上,”虞妗不想看他,只冷声说:“哀家在外头等你。” 秦寰一直垂着头,他不敢看虞妗的眼睛,害怕看到失望,看到她眼中的恨铁不成钢,听见虞妗要走忙慌乱的抬起头,还来不及说话,便听银朱说:“圣上,奴婢们冒犯了。” 一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婢:“将她拖出去,杖责三十,别打死了,娘娘还要问话呢。” 说罢便搀着虞妗,毫不犹豫的往外走。 秦寰看着虞妗的背影,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满目颓丧的跪坐在地上,崩溃的揪紧自己四散的发,带着哭腔喃喃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等秦寰被伺候着洗漱干净,换了身衣裳,去见虞妗时,被周边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婢吓了一跳。 转头便见,那行完杖刑的宫婢,淌着半身血被人拖来,口里还有气无力的说道:“饶了奴婢吧……奴婢知罪……皇上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秦寰面露不忍,试图开口与她求情,却被虞妗一道眼风吓得说不出话来,讷讷的站在一边。 虞妗不管他,只问道:“查清楚了?” 银朱略一点头,轻声说:“此女名唤蔓蔓,是齐太后前些日子送来长乐宫的,与皇上玩乐也有些时候了,日日勾着皇上在寝殿日夜笙歌。” 虞妗嗤笑一声,看着秦寰:“你觉得,你那生母对你可好?” 秦寰知道虞妗生气了,又不敢像从前一般跟她撒娇,听她这话,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猛的摇头。 眼里带着真挚,企图让虞妗信他。 虞妗从未对秦寰这般失望过,闻言也只是笑了笑,端起茶饮:“哀家看来,她怕是巴不得你早些死吧,派这么个玩意儿来引诱你,你才八岁,不是十八岁!” 虞妗越想越气,随手把茶碗掷在地上:“哀家原以为你不过是孩子心性,看来你早不是孩子了,都会临幸宫婢了,还算什么孩子?” “要不要哀家重开选秀,给你选个三千佳丽出来,让你挨个儿睡个遍!” 秦寰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是天子,膝盖一软当即便要给虞妗跪下。 众目睽睽之下,虞妗不过是他养母,何曾受得起他一跪,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哀家还想多活些年头!” 秦寰都快哭了,站在那耸着肩膀:“都是儿臣的错,请母后责罚。” 虞妗别开眼不愿看他,银朱拍抚着虞妗的后背,试图替她消消气,一边说:“方才让嬷嬷验过了,那个蔓蔓尚是完璧。” 虞妗气笑了:“说得好像他能睡得成似的,她若不是完璧,哀家还得治她个祸乱宫闱之罪,也不知道西宫那个安的什么心思。” 这话也是粗俗,边上的内侍无不尴尬的掩了掩唇。 虞妗又问:“还有哪几个是西宫那头送来的?” 银朱又点了几个,手指所指之处,接连下跪,求饶声接连响起。 “太后娘娘饶命啊,我们不过是奉命办事。” “太后娘娘饶命。” “好一个奉命办事,”虞妗指尖轻叩在桌面上,看着他们如同一群死人:“那如今,你们便奉命去死吧。” “来人,将这一干人等,拖出去,杖毙。” 蔓蔓总归是跟了他一场,秦寰有些于心不忍:“母后,蔓蔓……是无辜的。” “无辜?”虞妗觉得自己今日一天都在听笑话:“她这一身玩乐的把戏伺候你伺候得可舒坦?那你知道这点把戏不知在几个腌臜阉人身上用过吗?你知道她本就是教养来伺候人的?你用着也不嫌弃脏?” 话音刚落,秦寰便捂嘴欲吐,虞妗那洞悉事实的眼令他害怕。 虞妗抬头看向瑟缩的秦寰:“人死如灯灭,落叶要归根,将他们的尸首还给齐太后,告诉她,别再妄图插手长乐宫的事。” “否则,这就是下场!” “你们先出去吧,”虞妗挥手,让人退下:“哀家要和皇帝好生聊聊。” 银朱应诺一声,将虞妗的茶碗再呈上来,而后才领着人如数退了出去。 随着殿门缓缓关上,虞妗看着秦寰神情冷漠,朝他勾勾手:“你过来。” 秦寰略一踌躇,往虞妗的方向挪动几步,讷讷道:“母后,儿子知……” 话还没说完,虞妗一耳光打在秦寰脸上,将微微颤的手背在身后:“你可知哀家为何打你?” 秦寰被这一耳光打懵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缓缓点了点头,嘶哑着嗓音说:“儿臣,不该贪图玩乐,荒废学业,请母后责罚。” 话音刚落便又是凌厉的一巴掌,直把秦寰打得仰过头去。 虞妗双手通红,秦寰的脸颊渐渐浮起掌痕,足见力道之大。 “哀家打你,是打你信他人三言两语的迷惑,将哀家千万般嘱咐抛之脑后,让哀家的苦心付诸东流!”虞妗恨不能打开秦寰的脑子,看看里头是不是光长草了。 秦寰捂着脸不说话,虞妗越看越气,将他这儿小书房堆积如山的奏折劈头盖脸的砸过去:“日日送来的奏疏,你就这样堆在书房里,不闻不问?” “你告诉哀家,你当年所言,要治下一个宏图盛世,都是在哄骗哀家不成?” “如果不是,那你告诉哀家,这些东西为何迟迟没有朱批?内阁天天问天天催,你难道问心无愧?” 秦寰也来了脾气,将地上的奏疏一脚踢开,怒吼:“这些东西有用吗?朕也曾认认真真朱批,可真正有用的,您和丞相他们早已经做好决定,天天送来朕这里的,不过是一张张废本!” 说着,看着虞妗双目赤红:“既然都是些废本,那何必浪费时间?朕索性不批阅,省得你们将朕当个傻子看!” 这才是秦寰的心声,虞妗看着他,头一次有了痛心疾首之感:“你便是这般想的?谁告诉你这些都是废本?谁告诉你的!” 第12节 秦寰火气上头:“谁告诉朕的又有什么重要的?这些难道不是废本吗?你们舍得让朕掌控权势?” “丞相是这样,摄政王是这样,您也是这样,”秦寰颓然的摆着手:“你们都把朕当个孩子,当个傻子!朕索性当个傻子,您满意了吗?” 虞妗毫不犹豫的给了秦寰第三巴掌,她已然冷静下来,看着突然噤声的秦寰,冷声问道:“可以冷静下来了?” 秦寰突然笑一声,点点头,却不说话。 虞妗随手捡起一本奏疏,缓缓打开,照着上面的字迹轻声念。 “九月十三,清河郡郡守来奏,清河郡及附近城镇连降大雨,官道附近山体滑坡,恐有洪涝之灾,往圣上速下决断。” “八月十一,汝阳县县丞来奏,自长江中下游水患严重,望朝廷速速派兵增援。” “十月初,各地郡守联名上书,严寒急袭,恐有雪灾,望朝廷增兵送粮。” 虞妗没有再念下去,只将这三本叠在一起,放在几子上,轻声说:“这便是你口中无用的废本?”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口中的废本?” 秦寰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我……我没有看到……” 虞妗将地上的奏疏一一捡起:“你看得到什么?你只看得到哀家把持权柄,你只看得到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只看得到文武百官对蒋韶马首是瞻。” “哄你骗你的话,你信以为真,哀家苦心积虑,你视如敝屣。” 秦寰蹲下身来,哭着帮虞妗捡奏疏:“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被人蒙蔽。” 虞妗:“你可知道,这等奏书拖延至如今,会有多少百姓死于洪涝,死于水患,这些都不是废本。” “这是哀家特意吩咐内阁送来的,这些是百姓,是国家之本。” “可在你眼里,”虞妗将最后一本奏疏叠好:“这些都是无用的。” 虞妗长叹了一口气,将银朱喊进来:“把这些东西,如数带走,吩咐内阁,以后不必再向长乐宫传奏折了,全数送到桂宫去。” 说罢便抬脚要走,秦寰一把抱住虞妗的腿脚,哭喊道:“母后莫要气恼,都是儿臣的错,您责罚儿臣吧,不要不搭理儿臣,儿臣知道错了。” 虞妗走不动脚步,便蹲下来,看着秦寰的眼,一字一顿的说:“哀家希望你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帝王,而不是荒淫无度的昏君。” “你要知晓,告诉你这些奏疏是废本之人,她必定其心可诛,哀家,从未想过要害你。” “不管你信与不信,这燕朝皇权,终归是姓秦,与哀家这个外姓人又有何干呢?” 虞妗一根根手指扒开秦寰得手:“罢了,兴许这些话在你听来,定然是在挑拨离间你与那人的关系,哀家不管了,养恩终究比不上生情。” 说罢,便不顾秦寰苦苦哀求,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离开长乐宫很远,又走到御花园,银朱抱着一大叠奏疏,跟在虞妗身后亦步亦趋,一边说:“您怎么不直接告诉圣上,齐太后别有所图。” 虞妗不答话,反而指了指一边还未结冰,烟气缭绕的温泉池子,冷声说:“扔了吧,抱着也不嫌累的慌。” 银朱早抱得手臂发酸,忙将那叠东西一股脑扔了下去。 虞妗看着翻涌下沉的奏疏,哪里还有方才痛心疾首得模样,脸上一派平和:“他是从齐太后肚皮里爬出来的,与哀家总归是隔了一层。” “疑心深重,刚愎自用,心狠手辣,和齐漪遗传了个十成十,也难怪是她的种。” “西宫那个能几句话便让他疑哀家,哀家亦能让他们狗咬狗。” “拿哀家作筏子,哀家便让她尝尝被亲儿子反噬的滋味。” 银朱一笑:“也不知齐太后见着这份大礼,会作何感想。” 虞妗抬脚往桂宫走:“作何感想?她这儿子可比她下手狠辣。”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对秦寰手下留情了。 虞妗在长乐宫大发雷霆的消息,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燕宫,长乐宫伺候的内侍,在一夜之间全数横尸齐太后的长亭殿,一时间燕宫具是人心惶惶。 第十八章 长亭殿 太阳将将落下去,半个天空都是耀眼的霞光,燕宫内慢慢点起了灯笼。 庑廊下,一位身穿玉色襦裙,梳着髻的圆脸宫女,双手端着以红布遮挡的黑漆木方盘,隐约露出一点白,面如菜色的往齐太后寝殿里走。 还未走近,便听闻紧闭的殿门中,传来男女暧昧的靡靡之音。 袭绦脸色更加难看了些,下意识打量周围,见周边一人也无,才大松一口气,抬手叩了叩门:“太后娘娘,我是袭绦。” 良久,慵懒餮足的女音才缓缓从里传来:“进来回话。” 袭绦有几分踌躇,说来她也是太后娘娘心腹之人,什么事儿也不避讳她,只是如今来看,太后娘娘越发不知收敛,东窗事发之日,怕是自己也讨不得好。 不过几息的功夫,袭绦缓缓呼出一口气,小心推开殿门,一阵靡靡的麝香气扑鼻而来,殿内充溢着欢愉过后的气息。 袭绦脚下微顿,垂头不敢细看,颤着音说:“娘娘,外头出事儿了。” 近日来,太后娘娘越发肆无忌惮,这会儿天色还亮着,便迫不及待招人来伺候,上回已经险些被皇上撞见,如今仍旧是不收敛。 层层幔帐之间,齐漪赤着身躺在男子健硕的胸膛之上,芊芊十指耐不住寂寞一般,在他皮肉上缭绕画圈:“什么事儿这般大惊小怪?” 男子伸出手将她捉住,沉声说:“莫要撩拨我。” 齐漪偏头朝他勾起一抹魅惑至极的笑,光洁紧致的胳膊缠上他的脖颈,仰起头要亲他,却被偏头躲开。 她脸上露出一丝不虞,看着那人刚毅的侧脸,齐漪满腹火气无处发泄,便落到一旁旧旧不语的袭绦身上,冷着一张脸斥道:“还不快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袭绦本就震惊与那熟悉的男声,被齐漪突然发难吓得浑身一震,慌乱的仰起头,无可避免的看到床榻间交叠的两人,膝盖骤然发软,那……那人是…… 齐漪久等不到回答,索性披衣而起,掀开幔帐,怒气冲冲的走向袭绦,看着她满脸正值青春的鲜嫩,想起方才男子的避让,心头登时爬满无名的怒火。 “哀家的话你是不听了吗?”一掌落在袭绦的脸上,把她打得侧过脸连连退让,黑漆木方盘应声落地。 袭绦被打得头晕眼花,不敢去捡洒落的东西,也不敢看齐漪因怒气而扭曲的脸,颤着声将长乐宫的事一一道来,最后才说:“虞太后还命人将死人摆在咱们殿前,这会儿外面怕是已经摆满了。” 齐漪非但不恼,反而掩唇娇笑起来:“哟,咱们大慈大悲的圣母皇太后,开杀戒了。” “你又做了什么?”床榻间的男子沉声问道:“可别把她惹恼了。” 齐漪在绣凳上袅袅落座,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望着面前缓缓升起的水雾,露出一抹古怪的笑:“皇帝年岁渐长,是时候充盈后宫了,哀家安排些丫头让他通晓人事,又有什么不对?” 袭绦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帐里静了片刻,而后便又传来一声嗤笑:“圣上才多大?你悠着点,我可不想圣上死在我前头。”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听得袭绦冷汗直落,哆嗦着道:“奴婢……奴婢告退。” 齐漪也懒得搭理她,正要挥手让她退下时,眼尾瞥见一抹白,问道:“那是什么?” 袭绦正要走,又听她问,只得老老实实跪下答道:“这是虞太后身边的银朱女官送来的,说是要给太后娘娘您的。” 齐漪柳眉微蹙,不知虞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呈上来让哀家瞧瞧。” 袭绦膝行着将方盘捡起来,用红布严实的盖好,转而递给齐漪,一边说:“奴婢瞧过了,就是一方白色的素锦,没什么古怪的。” “素锦?”齐漪疑惑不已,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随手便将红布揭开,确实是一方平平无奇的素锦,凌乱的放在黑漆木方盘里。 不知怎的,黑白色冲击让齐漪的心,狂乱的跳动起来。 抬手将锦帕捡起,一抹触目惊心的红映入眼帘。 齐漪的手猛地一颤,劈手将锦帕扔开,慌乱之下连带着将跪在地上的袭绦踹了个人仰马翻。 声嘶力竭的吼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拿开!” 袭绦不知所以,缩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口里念叨着娘娘饶命。 看着那一方染红的素锦轻飘飘的落在不远处,齐漪几乎被吓得花容失色,惊恐使得她面目扭曲,好不骇人。 “虞妗!”惊惧过头便是暴怒,齐漪几乎恨不得对虞妗生啖其肉,咆哮着将几上的茶点杯碗扫落一地。 溅起的碎瓷划伤了一旁的袭绦,看着盛怒的齐漪,她连痛亦不敢呼,跪在地上尽量躲避着齐漪的怒火。 余光中,看见床榻里的男子缓缓坐起身,袭绦瑟缩得更加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要算计她,还不许她报复回来?”袭绦又听见那人用漫不经心的声音说:“你当她还是从前那一只小白兔?” 袭绦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绒毯上的素锦,想来他还以为,太后娘娘不过是为了虞太后杀了她的人而恼怒,而不知另有其事。 齐漪诡异的平静下来,还笑了一声,倚上他的后背,搂住他劲瘦的腰身,柔声说:“怎么?你心疼了不成?” 他背对而立,看不见齐漪眼底深不见底的恶意,便是看见了,或许也不会在意,将她紧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扳开,声音淡如水:“三年前的她,尚且能凭一己之力将你摁在长亭殿不得外出,三年后,你更不会是她的对手。” 话语间是毫不掩饰的钦慕。 齐漪眼中爬满了妒意,还带着说不清的惊恐,退走几步看着慢条斯理穿衣的男子,无不恶意的说:“可惜她看不上你,蒋相爷。” 蒋韶自入仕以来,便得先帝青眼,从三元及第的文状元,到百官之首的蒋相爷,从寒门之子一跃而成圣宠新贵,从来都是一帆风顺,毕生最大的跟头唯独栽在了虞妗身上。 于他而言,虞妗是朱砂痣,亦是白月光,更是不可言说的逆鳞。 蒋韶微阖的眼缓缓睁开,手下的动作不停,将最后一粒盘扣扣好,才转过头看齐漪。 瞧着还是那个温润的蒋相爷,周身的气势却凌厉了许多:“娘娘,谨言慎行。” 袭绦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心底默默哀求菩萨保佑,她今日撞见太多秘辛,自己恐怕要命丧于此。 齐漪自知自己这会儿被虞妗激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竭力平息这心底的慌乱,又强压下因他那双静谧的眼,升起的惧意,躲闪着目光不再说话。 蒋韶也懒怠管她,伸手按住一侧高几上的青花瓷瓶,缓缓转动,随着几道沉闷的机括声,一扇仅通一人行的窄门,再墙壁上赫然洞开。 “你这就走了?”齐漪慌张的站起身,向他追去几步,心底终究是不舒坦,忍不住抱怨道:“你总得我请才来,来了不一会儿便走,连一顿饭都不肯同我用,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门内缓缓亮起烛光,陈放的脸出现在门口,朝蒋韶行了一礼。 蒋韶接过陈放递来的鹤氅,披在身上,略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袭绦,又像是在看她旁边的那一方素锦。 齐漪心下一慌,下意识往那边移了一步。 蒋韶像是什么也没发现,只不过是眼神游离了阵,朝着齐漪微微一笑:“娘娘或许误会了,我与你,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说罢,一指缩在墙边的袭绦,对陈放说:“处理掉。” 袭绦的瞳孔猝然放大,惊恐万分,下意识向齐漪求救:“娘娘,娘娘救救奴婢!奴婢是您的贴身人啊,奴婢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娘娘!” “住手!你疯了不成?”齐漪见陈放走了进来,像是惊于他一言不合便要开杀戒,侧身挡在袭绦面前,却不动声色的将那方素锦踩在脚下,厉声问道:“我的人你想杀便杀了?” 蒋韶的视线从她脚边渐渐移到脸上,有些厌她,这等没脑子的女人,与虞妗没有半点可比性。 面上却一点不显,温声说:“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臣轻则罢官入狱,受天下人嗤笑,重则人头落地,唾骂千年,娘娘你也讨不得半分好处,虞太后会不会放过你不必多说,你死亦是无所谓,怕只怕,圣上的清名也要被你所累。” 蒋韶的话让齐漪方寸大乱,不敢看他那一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眼,也不再阻拦陈放。 第13节 随着她离开,方才那一方素锦消失无踪。 陈放手脚很利索,没再给袭绦求饶喊冤的机会,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咙。 一声脆响过后,死不瞑目的袭绦,软着身子滑倒在绒毯上,陈放将她拦腰抱起抗在肩膀上,先一步走进窄门之中。 蒋韶缓步跟进去,在进门时顿了顿,又说:“娘娘不必惊慌,明日我便把你的宫令女官送回来。” 说罢便信步走入门中。 随着石门缓缓关闭,那一面墙壁恢复平整。 害怕蒋韶去而复返,齐漪又等了片刻,才定了定心神,从裙底将那方素锦捡起来,颤着手将其展开,正中的那一抹红还是那般刺目。 齐漪几乎失控的将素锦撕碎,一股脑扔进一旁的火笼里,看着炭火将其燃烧殆尽后,才在一旁的妆奁前缓缓落坐。 拿起象牙梳梳理自己四散的青丝,雕花水银镜中映出一张煞白的脸,眼底的惊慌藏也藏不住。 梳发的手抖得越发厉害,齐漪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拍在桌面上,坚硬的象牙梳竟应声而断,掌下传来一阵刺痛。 齐漪缓缓摊开手,原是象牙梳碎裂处,尖利的棱角刺破了她的掌心。 他发现了吗?还是没有? 看着潺潺流动的鲜血,齐漪的脸上攀上几分癫狂,不会有人知道的,那个秘密,只要等虞妗死去,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齐漪渐渐冷静下来,突然朝外面喊道:“来人。” 好半天,才有一位穿着肉桂色袄裙的宫婢,推门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齐漪看着镜中人狰狞的脸,轻声说:“传承恩公夫人觐见。” 第十九章 桂宫 虞妗才沐浴完,斜靠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银朱坐在杌子上替她绞发,一边和她说着话:“西宫那头派人去了承恩公府。” “狗急跳墙了呗,”虞妗撑起身,半干的青丝从银朱手中倾泻而下,半边莹白的肩在烛光中漾起一抹诱人的粉。 “盯紧着些,依照她齐漪的脑子,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来。” 银朱使劲咽下一口口水,抖着手将她的衣襟拉好。 “不过是一方白锦,如何会有那般大的威力?她这几年可收敛了许多,行事都在暗地里,怕是不会冒这般大风险的。” 虞妗眼角带笑,眸中却是一层浓厚的厌恶之色:“你不懂,不做亏心事又何必害怕鬼敲门呢?况且我这可不是鬼敲门,而是杀人刀。” 青黛捧着花梨木的匣子快步进来:“娘娘,摄政王殿下派人,将那日应承您的八宝琉璃玉观音送了来。” 他这都去北地小半旬了,仗都打一半了,这会子怎么冒出来个玉观音?还真有这玩意儿?虞妗来了兴趣,她还道是秦宴平白编造出来的,忙招手让青黛将东西送上来。 随着木匣缓缓打开,一抹奇异的幽光从中泄出,红绸布上,一尊慈眉善目的玉观音流光溢彩,额心一点红更是变幻多端,好似活了过来。 虞妗不由得啧啧称奇,西域盛产琉璃,这一尊只半臂长的玉观音所用的材质更是稀奇,入手便是一阵暖意,令人通体舒坦。 “秦宴藏了不少好东西啊,”虞妗摆弄着这一尊罕见的玉观音,一边说。 青黛接过话说道:“这也不出奇,殿下曾是最受宠的皇子,明贵妃的母族也是煊赫氏族,手里头能不有些好玩意儿吗。” 秦宴这一份礼正好送在了虞妗心坎上,只是这物件过于夺目,倒是不便摆在宫中,无法,只得恋恋不舍的让银朱收下去。 虞妗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来的是谁?” “冯宣冯大人。” “冯宣?”虞妗面露疑惑:“他不是和秦宴去了北地吗?” 青黛抿嘴轻笑:“说是与北地的斥候一道回来的,冯大人先一步进城,径直便入了宫。” “这么说,他回头还得回北地去?”虞妗凤目微闪。 忙站起身喊银朱,顺便将她的白狐披风,和那日在御花园用的日那个缠花枝的银手炉拿出来,又问青黛:“他可走了?” “还未,我担心娘娘尚有吩咐,留了冯大人在偏殿饮茶,”青黛摇摇头,听着虞妗吩咐的东西,皱眉问道:“娘娘可是要出去?” 虞妗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一面吩咐青黛去拿她多宝阁上的紫檀木匣来,而后将自己的狐裘以及银手炉一一放进去。 “拿去给冯宣,让他带给秦宴,就说这是上回他借我的鹤氅,还有还他的那个手炉,”虞妗将收拾停当的木匣递给青黛。 青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抱着匣子讷讷的退了出去。 冯宣抱着木匣一刻也不敢停留,连夜便又出了城。 “冯将军回来了?” “冯将军……” 冯宣骑马入营,所遇之人无不面带笑意与他问好。 等他将匣子转交给秦宴时,秦宴一眼也吝于给那木匣,吩咐道:“将东西拿出来,匣子留在这儿。” 冯宣打开木匣,瞧见里头的物件时,便一个头两个大,索性捧着去给秦宴看。 面无表情的秦宴,看着其中那一件沾染莲香的狐裘,脸色陡然黑沉如水。 这一夜,太后娘娘毫不意外的又入了摄政王殿下的梦。 不过秦宴也没能荡漾多久,冯宣归营的第二日,屡战屡败的呼揭将狼烟又燃了起来,战鼓一声猛过一声,先锋将军在防线外叫嚣着要取他的项上人头,像是重整了士气,摆出了要与秦宴的延北军决一死战的架势。 “王爷!咱们迎战吧!让老子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秦宴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摆着硕大的沙盘,三五个大将站成一排将他团团为住,出声的是个黑壮的汉子。 身高足有一丈,肌肉遒劲领着把大锤,犹如铁塔一般,蓄了满脸的络腮胡子,看不清模样,偏生又姓李,因此得了个诨名叫“黑旋风”,众人也都如此叫他,他的本名“李大山”倒也没几个人记得了。 见秦宴只顾着看沙盘,半点不搭理他,李大山急得直抓头发,提着的大锤在地上砸得“咚咚”直响。 一旁的冯宣明白秦宴为何静默不语,皆因如今他们后方的粮草所剩不多了。 而呼揭为何能在屡战屡败的情况下,军心稳如泰山,还能如此快速重整旗鼓,前不久更有探子来报,呼揭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兵马在赶来的路上,摆明了就是知道他们粮草总有吃完的时候,后方还毫无补给,这是要玩车轮战,活生生将他们困死在这儿! “外头出来迎战的是谁?”秦宴终于出声问道。 另一个矮个的汉子陈昌银答道:“没听过名号,只知道是个新上任的将军。” 冯宣静默了一阵,呼揭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秦宴不是能打仗吗,那你就和我手底下的小兵耗着吧,耗费你的精力,耗费你的粮草,等你什么时候粮草耗尽,残兵败卒,我真正的大将才即可出马杀得你片甲不留! 当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 “王爷,此招数甚是毒辣,”冯宣忧心不已,此局难破,也不知道太后娘娘那头能不能有什么进展,若能有后续的粮草补给,他们与呼揭耗上一耗也未尝不可,只要等到来年开春,届时不用他们再与呼揭博弈,他们自行便会退去。 李大山是个直肠子,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气哼哼的说:“妈了个巴子的,派个无名小卒出来,摆明了是看不起我们!” 秦宴示意李大山稍安勿躁,一边问冯宣:“他们下一批兵马何时会到?” “想来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了。” 秦宴抬手将一面小旗插在呼揭运粮的必经之路上,沉声道:“那便战吧。” 关外的呼揭大将又叫嚣了半个时辰,正当他们以为延北军无人应战之时,手持双锤的李大山带兵出击。 一言不发便开打,与呼揭你来我往缠斗了四五个时辰,落了个两败俱伤气力殆尽,才各自散去。 次日又是这般,看着像是呼揭那头站着上风,却又稍有不慎便被李大山压着打,眼看着呼揭就要战败,这李大山又像是吃错药一般,陡然指挥失误,让他们逮着突破口反咬回去,如此足足胶着了三日。 呼揭军帐 一位身穿褐色布衣,眉目极其俊朗的男子,领着小童在军帐间疾步行走,直往大王子呼延桀军帐去,途中所遇的士兵无不对他垂头避让,等他走远才敢抬头小心窥视。 守在军帐前的两个高壮卫兵见他来,异口同声的垂首问安:“先生大安。” 被称为先生的男子只点了点头,又问道:“大王子可在里面?” 两个卫兵对视了一眼,支吾着不肯搭话。 还不等他再问,帐内便传来一声女子的娇息,这下不用卫兵多说,他也明白了,却也不多言,只微微拧着眉头。 男子身边的小童朗声说:“大王子,我家先生求见。” 帐内静默了片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便听一道浑厚慵懒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他二人进帐时,大王子呼延桀正敞着胸膛,仰面躺在虎皮横榻上,怀里搂着个不见容貌的红衣女子,只见她半裸的后背上纹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呼延桀醉眼惺忪的看着来人,一手揉捏着美人的臂膀,另一手端着酒碗:“先生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还不等男子答话,外面便响起一阵嘈杂声,下一刻,一个浑身是血的哨兵闷头冲进帐,倒在地上不住的吐血。 呼延桀酒意顿消,猛地站起身来:“你是哪个营的,怎么弄的如此狼狈!” 哨兵的口鼻中不住喷血,断断续续道:“我们被……大燕的……摄政王……偷袭,粮道被毁……,我们的人……都……死了……” 呼延桀神情巨变,还不等他说话,外头又有人来报。 “报告大王子,李大山突然暴起,卡图库将军战死沙场,两万将士被俘虏!” 呼延桀一脚踹翻面前的几案,面色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依偎在他怀中的红衣女子,下意识伸手拍抚他的后背,却被呼延桀反手一掌打翻在地。 女子如同残破的枯叶匍匐在地,唇角缓缓淌血,白嫩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 呼延桀看她一眼也不曾,如同鹰隼一般的双目赤红,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男子:“先生可要说什么?” 男子并不言语,一旁的小童答道:“我家先生正是为此事来,如今看来是晚了一步。” 呼延桀看着那低眉顺眼的男子怪笑了一声,用呼揭话骂了句:“列猪!” 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懂,随即又说:“大燕的摄政王?孤去会会他。”说罢便掀开帐帘大跨步走了出去。 男子身边的小童古灵精怪的蹲在帐帘边,听见外头确实没了动静,才倒腾着小短腿跑去将地上的红衣女子搀扶起来:“公主殿下,你可还好?” 一边掏出手绢替她擦拭唇角的血迹。 福宜将滑落的衣裳穿好,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摸了摸他的头,谁能想到她堂堂大燕长公主,如今却像个风尘女子,如同歌姬舞妓一般任人羞辱玩弄。 她抬头看向远远站在一旁的男子:“王瑾瑜,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皇叔的计划,为何如今才来找呼延桀?” 王瑾瑜抬头看她,古井无波的双眸中掺杂了一丝怜悯。 “我不过是同你们秦家有仇,与这黎民百姓有何干系。” 福宜松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一声:“皇叔若是赢了这一仗,能带我回去吗?” 像是在问王瑾瑜,又像是在问自己。 第14节 第二十章 陈放守在御书房外,里头他家相爷正和虞太后说着话,远远便瞧见一个绿衣女官端着食盒向这边过来。 “见过陈大人,”青黛屈膝向陈放行礼,手中的汤盅散发着袅袅香气。 陈放点头回礼,嗅着那汤盅的香气下意识喉口微动,忍不住搭话道:“这是?” 青黛微微一笑,轻声说:“娘娘畏寒,这是红枣乌鸡汤,宫里小厨房给娘娘开的小灶,眼瞧着都快膳时了,娘娘还未用些东西,担心娘娘身子受不住,我想着相爷也在便盛了两盅送来。” “闻着挺香,”陈放腼腆的应了一声,侧身让出位置:“应该也差不多时候了,大人请进。” 恰好殿门打开,青黛缓步跨入内。 随着殿门关闭,最后一丝香气消弭在寒风中。 陈放皱了皱眉。 青黛进来时,虞妗正和蒋韶商议着北地的战事,秦宴去北地也有大半月,与呼揭交战从无一败绩,一封封捷报从北地传来,激得百官百姓热血沸腾。 而虞妗心底的忧虑却随着一封封捷报,逐渐累叠。 延北军的粮草,就快要撑不住了,如果再无补给,哪怕秦宴用兵如神,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往后传来的怕不是捷报而是丧书。 蒋韶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青黛摆在自己面前的汤盅。 虞妗也不管他心中作何想,自顾自的揭开盅盖,说道:“眼瞅着都晌午了,相爷陪着哀家也一直未用膳,宫里小厨房炖汤的手艺一绝,相爷也尝尝吧,好歹垫垫肚。” 青黛看着她当真捏着调羹去舀汤喝,紧张得心都揪了起来,外头也久久没有动静,正想着要不自己去将娘娘手里的调羹抢下来时,御书房的殿门轰然打开,寒风随之而入。 陈放喘着气逆光而站。 虞妗顺势停下手中的动作,可那一勺汤水已然入了口,捡起一旁的绣帕拭了拭唇角,面露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陈放快步走到蒋韶跟前,见他面前的汤盅并没有动过的痕迹,陡然松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便听蒋韶淡淡一声:“放肆。” 双膝一弯,陈放结结实实的跪在绒毯上,给虞妗叩头行礼:“还望太后娘娘恕罪,卑职情急之下冒犯了娘娘。” 虞妗才不管陈放眼里有没有她,只要他按着话本子走便是了,摆摆手说:“不是什么要紧的,想来陈幕僚是有要事禀报?” 看陈放踌躇不言,便又“善解人意”道:“若是有什么不便哀家知晓的,你与你家相爷私下言说也是好的,莫要因为哀家耽误你们的事儿。” 陈放下意识抬头找蒋韶求助,却听他说。 “臣与娘娘之间并无何事不可敞开来说的,你不妨直言。” 陈放心下稍定,便道:“卑职自幼鼻息灵敏,方才凤仪大人端着汤盅来时,卑职便闻着味道有些不对,是以才擅闯了御书房,请娘娘恕罪。” 蒋韶突然脸色骤变,猛地抬头看向虞妗,便见她拿着调羹满脸怔愣。 汤羹从她手中滑落,落在几案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碗盖落在几案上囫囵滚了几圈,最后悄无声息的掉在了绒毯上。 虞妗被吓得浑身颤栗,不过片刻便冷静了下来,脸色逐渐深沉:“里头有什么?” 看蒋韶反应如此激烈,陈放有些不可置信,虞太后当真喝了这东西? 只得摇摇头道:“卑职不知。” 蒋韶面色冷凝,站起来往虞妗的方向走了几步:“你刚才已经饮了一口,身子可有什么不妥?” 蒋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齐漪,那个女人癫狂的模样,又惊又怒使他几乎难以冷静,几步走上前,指尖已经搭在了她的脉上:“娘娘,微臣冒犯了。” 良久才松开手,周身气势无比骇人:“你这脉象有些古怪,臣医术不精,探不出来什么,还得快些请太医。” 说罢,便抬手要抱。 虞妗忙从旁避过,拒绝道:“哀家身子并未察觉有何不妥,还是莫要打草惊蛇的好。” 青黛被吓得不轻,守在一旁满目惊慌。 蒋韶凝眸看她,面色越发黑沉如水,收回双手,道:“是,君臣有别,是臣冒犯了,娘娘还是速速请太医吧。” 虞妗不知他作何想,吩咐一旁的青黛:“拿哀家的牌子,去太医署请姜太医,就说蒋相爷与哀家饮茶时,不慎打碎了茶碗,弄伤了手腕,血流不止,请他来看看。” 青黛连连点头,拖着发软的双腿往外跑,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一头白发的姜太医,姜眠秋,背着箱笼被青黛紧赶慢赶拖了来。 姜眠秋一头白丝如霜雪,却不过刚刚而立罢了,素有神医圣手之称,民间传言,他这一头白发,是他自己早年以身试毒所致。 三年前先帝去时,他就该因救治不力与先帝陪葬,是虞妗一力将他救下,一来二去,便成了她的心腹人。 虞妗毫不避讳地掀起衣袖:“你瞧瞧吧,哀家可有什么不妥。” 姜眠秋除了医书药材,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这说好的病患货不对板,他也不在意,屈起三指便搭上虞妗的手腕。 许久才紧蹙着眉松开手,一脸大事不妙的模样。 “如何了?”蒋韶抢先问道。 姜眠秋摇头,古怪的看了虞妗一眼,又问:“从何处察觉不妥?” 虞妗便将那一盅赤枣乌鸡汤推给他看。 青黛忙拿了新的瓷碗来,姜眠秋将汤料分离,翻捡着瓷盅里的乌鸡块以及料渣,半响又端起拿小半碗汤饮了一口。 斟酌再斟酌,才说:“这汤里加了大量的罗布麻,导致这乌鸡汤的味道有些异变,鼻息灵敏的,轻而易举便能察觉。” 蒋韶凝眉片刻,道:“臣记得,罗布麻茶乃夏日时,淮河郡郡守上供而来,其言,此物有平肝安神,清热利水的功效。” 姜眠秋点点头,接过青黛端来的清茶净口,而后才说:“本是个好东西,对于身强体壮之人,比如相爷之类的男子来说,清口解火,再好不过。” “不过对于太后娘娘来说,稍有不慎,这便是杀人利器。” 青黛已经彻底慌了神,这一盅汤水是她亲自端来,呈给太后娘娘的,若是太后娘娘有何差错,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虞妗示意她稍安勿躁,又看向姜眠秋:“此话怎讲?” 姜眠秋背着手,慢条斯理的说:“太后娘娘身子骨本就孱弱,每到这等寒冬天气,汤药补水必不可少,可这汤盅里添加了罗布麻叶炼成的汁水,少少一点本无大碍,可这碗汤盅里的,罗布麻叶的量本就足,甚至喧宾夺主,掩盖了赤枣的香气,想来是相爷的幕僚觉出的不妥,习武之人气息灵敏便能轻而易举的察觉,换做是娘娘或者几位女官大人,就没这能耐了,若是娘娘今日将这一盅汤水饮下,假以时日,臣敢断言,不出月余,娘娘定会因脏器衰竭,吐血而死。” 青黛脸色惨白如雪,太后娘娘怎能如此大胆:“那……那娘娘方才已然用了一些,可有妨碍?” 姜眠秋向她要了纸笔,一边说:“罗布麻本是好东西,娘娘用得不多,无碍,开个调养的方子便好。” 等姜眠秋写好调养的方子,青黛便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的把他送了出去。 一出御书房,青黛便拉着姜眠秋泫然欲泣:“姜太医,你快告诉我,娘娘身子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需要什么药材?” 姜眠秋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微臣方才说了,娘娘并无大碍,大人不必惊慌,况且太后娘娘的汤药中早就开始添加罗布麻了,前些日子你们不是总说娘娘梦多,臣便加了些,这两盅汤水在大人您送来之时微臣便验过了,此物对娘娘百利无一害,罗布麻本就不是毒药,长期大量服用才有些致命的功效,娘娘这几年本就是沉疴旧疾,这罗布麻叶汁倒是做了好事,娘娘非但不会身子不妥,反倒能好眠些。” 青黛若有所觉的点点头,娘娘这几日是比往常要睡得好些,原以为是要除去齐太后这个心腹大患的原因,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眼看着青黛松了口气,姜眠秋又毫不留情的泼冷水:“不过不必侥幸,下药之人定然是冲着娘娘这条命去的,娘娘留存在太医署的脉案,怕是有人看过了,才想着用这种阴毒的法子一击毙命。” 青黛点点头,满是庆幸:“所幸太医署的脉案是假的,否则若不是早有防备,太后娘娘恐怕定会遭了那贼人的道,没想到,那人的手这般长,不但能伸去太医署,还能伸到桂宫来。” 听见虞妗并无大碍,甚至比以往更好,青黛悬着的一颗心也安稳下来,尖翘的瓜子脸紧绷,太后娘娘的吃食从不过御膳房,每日膳食均是出自桂宫的小厨房,如今有人能往太后娘娘的汤盅里添东西,必定是宫中生了异心,有人能往桂宫安插人手,是她和银朱最大的失职。 看着姜眠秋远去的身影,青黛随手唤来一旁的宫女,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虞妗在暖榻上缓缓坐下,面露无奈道:“我这太后做得,当真是人人喊杀。” “娘娘可有头绪?”蒋韶端着茶碗,温声问道。 “还能有谁,”虞妗柔柔一笑,清亮的桃花眼中和煦如故,却有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令人胆寒。 “哀家近日可不就与她结了梁子吗?” “这后宫里,除了她,旁人虽也想我死,却也没这胆子没这能耐。” “齐太后,当真是好样的,人在深宫,还能与哀家那位继母打连连。” 蒋韶几乎瞬间明白过来,罗布麻茶产自淮河郡,上供之时就已炒成了茶,炼不出汁水,想要提炼罗布麻汁液,就得要新鲜的罗布麻叶,而淮河郡郡守姓陈。 听着和承恩公齐家并无牵连,偏偏承恩公夫人姓陈,而虞妗那位继母,也姓陈,同属淮海陈氏的嫡系。 齐漪要她死,自然也正中虞妗继母的下怀。 蒋韶思及此,又听虞妗叹气:“是真该杀了她,还是怪我心太软,留着她关在后院儿了还想着作妖。” 蒋韶哑然失笑。 如今上京城谁人不知,誉国公府掌事权被个瘦马一手掌握,誉国公的老脸早被嘲得半分不剩了,搅风搅雨的陈氏幽闭后院,能耐却也还在,和那瘦马斗得不可开交,前些时候两人还撕打起来,抓花了誉国公的脸,为此已经好些天没来早朝了。 蒋韶笑着看向虞妗:“微臣愿行这举手之劳。” 虞妗也看着他,如今她越发猜不透蒋韶心中的所思所想,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今日这一切的目的。 “还不到要她命的时候,北地缺粮食,承恩公虽不是世家之首,可与齐家相关的姻亲遍布朝野,若有承恩公起头,向来世家定然会愿意付出那一星半点的帮扶,解一解延北军的燃眉之急。” “相爷会帮着哀家的,对吗?” 蒋韶站起身,躬身向虞妗行礼。 “微臣愿为君解忧。” 第二十一章 蒋韶从御书房出来,马不停蹄的出了宫,借着密道去了齐漪的长亭殿。 陈放在密道等了大半个时辰,蒋韶才出来。 借着烛台的灯光,将手里的大氅披在蒋韶的身上,昏暗的地道中,从晦暗的深处远远传来女人痛苦不已的哭泣声。 陈放有些许犹豫,问道:“齐太后那边……当真无碍吗?” 蒋韶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温声说:“给个警告罢了,省得她净生些幺蛾子。” 陈放拿着烛台在前面走,闷闷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卑职的意思是说,这会不会妨碍到……虞太后?” 蒋韶看着他,直盯得陈放后背发麻,才听他慢悠悠的说:“你不了解她,你以为她身边的那个女官后来做什么去了?齐漪插在桂宫的钉子如今怕是都已经死无全尸了。” 这后宫的女人……陈放汗毛倒立,应了一声后便不再言语。 而蒋韶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说,白布有瑕是什么意思?” 陈放没有说话,蒋韶亦是不需要他回答,片刻便听他吩咐道:“去查查齐漪入宫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特别是她和虞妗之间,因何相识因何交恶,事无巨细,都要查清楚。” “是。” * 第15节 虞妗带着青黛回到桂宫时,十数个宫婢内侍提着水桶,拿着扫帚,在殿门前的空地上洗刷着什么,空气中仿似还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银朱急急的迎出来,拉着虞妗的上看下看,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娘娘可无碍?” 虞妗哑然失笑:“活着呢,早晨怎么出去的,这会儿就怎么全须全尾回来的。” 银朱瞪她:“您也太大胆了,和姜太医有商量也不和我们说,万一那贼人下的是什么顶厉害的毒物呢?你这也敢喝!” 虞妗笑着往里走:“你又不是不晓得,青黛向来不会说什么谎话,你又要替我留守在宫中,蒋韶那是个人精,若是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咱们这几日的谋划可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青黛将提篮里的奏折一一摆上几案,一边说:“得亏是罗布麻,对您的身子还有些好处,若是旁的,我和银朱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虞妗一边听着,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说她是想害我,还是想帮我?” “她何曾对您手软过?”银朱解了她的狐裘挂在一旁。 虞妗在暖榻上落座,将未批阅的奏折摊开,提笔边写边问:“可查清楚了?” 银朱和青黛对视了一眼,一人走向大敞的窗门处站立,向外头张望,周边伺候的宫婢内侍早已经躲得远远的。 银朱这才说:“您可记得,翠微宫那位陈太嫔。” 虞妗手下微顿,她记得,这位陈太嫔不过比她大五岁,便是那位原妄想取代白氏,企图嫁给她大哥虞雁南的那位,陈氏的侄女。 最终强嫁未遂,而后便被陈家送进了宫,要知道,那会儿先帝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并无力气宠幸嫔妃,这宫门犹如阿鼻地狱,她这一入宫,便该同虞妗一般,彻底的守了活寡。 谁知她又是个不安分的,御花园一朝偶遇,将先帝请去了她宫中,不知使了什么阴毒的法子,让先帝宛如壮年回春,竟强撑着病体,宠幸了她一晚。 许是试图赌一把,万一这一夜便怀上了呢,若是个龙子,她便是太后! 可惜哪有那么多万一,先帝病体沉疴,精水不济,这是人尽皆知之事,否则这燕宫里这么多年来,如何只有福宜和秦寰两个独苗苗? 她这一赌还险些将先帝彻底拉进鬼门关,虽是被姜眠秋救了回来,却也无济于事,本还有一年的命数,却因精气已散,油尽灯枯,不过月余便撒手人寰。 陈太嫔罪不可赦,本该就地处死,连殉葬的资格都没有,所幸虞妗嫁进了宫,陈家以虞妗生母王氏要挟,逼着虞妗将她保了下来,不过也落得个幽闭冷宫的下场。 这三年来她倒也还安分,缩在翠微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这事竟也扯到她的身上去了不成? 虞妗摇摇头,果然是不该心软,有些人是该早死,否则便是东郭先生与狼,迟早反咬一口。 “小厨房的几个宫婢已经招认,东西确实是从翠微宫来,是陈太嫔身边的掌令女官岁合交给她的,奴婢并不想打草惊蛇,便没径直往翠微宫拿人,还请娘娘决断。” 虞妗一下便明白过来了,这是西宫那个和她那好继母,在找替死鬼呢,好巧不巧,这燕宫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她与陈太嫔本就有旧怨,她若是不多日死了,追查下来,罪责必定落在陈太嫔身上。 “这算盘打得倒是响亮,两个人当真是好无辜啊。” “祸水东引,齐家人惯用的伎俩,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承恩公可真是找了个好夫人,生养了个好闺女。” “银朱分别去躺誉国公府和承恩公府,传哀家的口谕,以意图谋害太后为由,将陈氏和承恩公夫人拿下,各杖责一百,责令休妻。” 银朱应了一身便往外走。 “蒋韶从她宫里走了吗?”虞妗又问 青黛转身去拿方才挂好的狐裘,往虞妗身上披:“婢女来说了,殿里没旁的动静了,只齐太后在哭,想来是已经走了。” 虞妗站起身:“那咱们去会会西宫太后吧,便是他没走,听着我来了也会乖乖藏好,害怕被哀家瞧出什么马脚。” * 虞妗领着青黛去长亭殿时,整个大殿都静悄悄的,只听见齐漪在里头大发雷霆。 “太后娘娘到——” 说是两宫太后,实则也只是给承恩宫齐家一个面子,妾就是妾,哪怕是皇贵妃,在虞妗这个明媒正娶的皇后面前,她也永远矮一头。 况且依照大燕的惯例,若不是齐漪生的秦寰当了皇帝,她在后宫独占鳌头这么多年,也只有给先帝陪葬的命。 虞妗跨进去,便踩着了一地碎瓷片,齐漪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厚重的脂粉也挡不住脸颊上的掌印,正死死的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虞妗对于坐那儿也不计较,瞧着旁边有一把干净的交椅,便坐下了,一边慢条斯理的说:“哀家好歹也是你的主母,你许久不去桂宫请安,哀家还以为你在这后宫耍得忘了形,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快死了。” 又笑道:“啧啧,时间当真是个好东西,你当年可是口口声声羞愤欲死的,可哀家如今瞧着,这么些时候不见,你的脸皮见长啊?” 齐漪脸色骤变,身边的袭绦见事态不对,忙把周围伺候的人撵了出去,还要赶青黛和银朱。 虞妗头也不抬的道:“你把她俩个赶出去了,你家主子等会儿若是发起疯来要杀了哀家,你可担待得起?” 袭绦愣了愣,半响竟转身自己走了出去,倒是青黛往她的背影看了好几眼。 周边无人了,虞妗才抬头看齐漪,朝她笑:“问你话呢,你怎么还没死?活太久了舍不得?还是你以为那个侍卫死了,你所做的丑事就能被掩埋?就再也没有旁人知道了?” “你闭嘴!”齐漪慌乱的斥她。 “我看你不单单舍不得死,还有点痴心妄想得意忘形了,”虞妗看着一旁冷掉的茶,唇边笑意不变。 齐漪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虞妗笑出了声,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她:“两三日前才帮你回忆过的,你就忘记了?” 虞妗的绣帕正搭在几面上,不过是手一挥,冷掉的半盏茶尽数倒在绣帕上,深褐色的茶渍蚕食着干净的绣面。 抬手将绣帕扔在地上,绣着金翅飞凤的绣鞋毫不犹豫的踩踏其上,虞妗望着齐漪笑得无害:“这绣帕可真脏。” “嘉顺十九年,太液池旁的的景可真美,如今可半点不复当年了。” “你闭嘴!”齐漪尖声打断虞妗的话,捂着耳朵不愿听。 “看来你没忘记,”虞妗指尖叩在花梨木的几案上,一声声沉闷:“那你怎么就异想天开了呢?还是开始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齐漪勉强冷静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虞妗笑而不语,青黛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里头是从桂宫小厨房搜出来的,剩余的罗布麻汁,摆在几案上:“娘娘心里头明白,你手底下的人已经一一招认了,银朱也已经带着太后懿旨去了承恩公府,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今日过后你或许还是还是大燕的西太后,可陈夫人再也不是承恩公夫人了。” 齐漪猛地一拍几面,站起身,赤红着双目质问道:“虞妗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虞妗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说:“许你动手要我的命,就不许我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是什么歪理?” “自你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日起,就该有功亏一篑的觉悟,你说,相较起来,是你们娘俩重要些,还是承恩公的爵位重要些?” 齐漪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脸庞被盛怒扭曲变形:“你卑鄙无耻!” “我卑鄙?”虞妗拍了拍袖子站起身:“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好歹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尚且能将他作为与我博弈的筹码,和你相比较,我自觉还是过于良善了。” 齐漪抓起几案上的茶碗砸向虞妗,尖声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本事就冲着我来,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为何要牵连我母亲!” 虞妗头也不回的往外走,青黛将殿门打开,二人猝不及防与秦寰撞了个正着。 看着秦寰略带稚气的脸,虞妗愣了愣,随即一字一句道。 “你以为,此事仅仅是你我的后宫之争吗?我想你与你母亲谋划着要我命时,定然是瞒着承恩公的,否则他便是不认你这个女儿,也不会让你做这种蠢事。”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怪我更迟了,实在是今天的瓜太香惹。 然后就是,这一章太后娘娘是不是很坏,我要咋说呢,她其实真的还没有喜欢王爷啦,或者没有那么喜欢,所以她只敢撩不敢负责,或者说得不好听些吧,她其实一直都在利用王爷,啊,我这么说会不会挨打。 但是很快了,娘娘其实是个好人,她会光速爱上王爷的。 我淦,王爷太惨了。 第二十二章 “儿臣给母后请安。” 这殿门开得猝不及防,秦寰似乎也未曾反应过来,怔愣了半响才躬身向虞妗见礼。 殿内的齐漪心下巨震,忙抬眼,秦寰被虞妗挡了个正着,只瞧得见他明黄色的龙袍,脚下不由自主的往前迈了一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也没再迈出第二步。 “皇帝不必多礼,”虞妗伸手虚服了一把,瞥了一眼边上当鹌鹑的李钦,温声说:“皇帝是来给齐太后请安的吧?怎么不进去?” 李钦一脸菜色,秦寰脸色也没好看多少,强撑着说:“非也,儿臣方才去桂宫寻您不见,内侍说您来了此处,便寻了来,母后可与她说完了话?咱们一道走吧?” 如此,虞妗便知秦寰怕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心里生了怨,不过瞧着他现今的模样,怨得对象应该不是自个儿。 “听说你也许久未来长亭殿,这会儿你来都来了,进去与她问声安吧,哀家在外头等你。” 秦寰猛地抬头,看了一眼虞妗,随即又垂下头,闷声应了一句。 等虞妗过了庑廊,才听见他推门进去的声音。 “皇上怕是听见了什么,”青黛,想起秦寰与齐太后的母子关系,不由得有几分唏嘘。 “听见了又有何妨,反正与我无甚妨碍,”虞妗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站在庑廊下,望着外头的一片冰天雪地。 “也就只有她,还把皇帝当个孩子,” “无论什么人,只要坐上那一把龙椅,就再也不可能一如既往了,” “何况秦寰坐上龙椅前本是一张白纸,可不就任由旁人图画?他如今的心性,当真是应了那句话,” “君心难测。” 青黛跟在虞妗身后,却频频回头看不远处站着的,齐漪的宫令女官,袭绦。 “你总瞧她,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虞妗问道。 青黛拧着眉,斟酌片刻才道:“奴婢与长亭殿的宫令女官在初进宫时,曾住过同一间下人房,也一同在花房当值,后来奴婢家中打点,便被调进了桂宫,没过多久便听说她被齐太后要了去。” “那会儿因着先帝驾崩,整个燕宫都乱成一团,许是忧心自己的前途,她还时常来寻奴婢说说话。” “后来您与齐太后越发水火不容,奴婢与她便见得少了,但情分却还是在的,” “奴婢只是有些奇怪,她怎么瞧着像是与我半点都不相识的模样?” 虞妗若有所思道:“齐漪向来是个狠得下心的,她的前一任宫令女官是她从齐家带进宫的,说是自小一块长大的贴身婢女,三年前不也被她生生的淹死在了这碧波亭下?” “在她这般喜怒无常的人身边待久了,心性有几分转移也无可厚非。” 话虽如此,青黛仍旧有几分犹疑。 不等她再说话,远远便见秦寰愤而甩袖从齐漪的殿中出来。 虞妗与青黛对视了一眼,并不做声。 等秦寰走来时,面上已然并无异样,若无其事的与虞妗话着家常。 * 秦寰一路跟着虞妗回了桂宫,也不提自己找她何事,只一个劲儿的东拉西扯着话题,虞妗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或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上书给他自行翻阅。 约莫小半响的功夫,银朱回来了。 第16节 “启禀太后娘娘,承恩公和誉国公求见。” 虞妗头也不抬的摆手说不见:“就说哀家身心疲累,如今天色也渐晚,宫门将要落钥,让他们有何事明日早朝上奏。” 银朱依言回禀,不料半盏茶过后,她又折返回来,道:“誉国公已经先行离去,只承恩公执意要见您,说若是见不着您,他便在宫门外长跪不起。” 问言,虞妗一叠声冷笑道:“堂堂一国承恩公,他自个儿不要面子,还指望哀家给他面子不成?他若愿意跪着那便跪着吧,正好让他反思反思,他是如何会娶着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夫人,生养了个四六不分的姑娘。” “让他跪远点,莫要妨碍了宫门落钥。” 银朱只得应声而去。 秦寰不知今日在御书房的变故,只依稀有耳闻桂宫今日打杀了好些宫女内侍,是以才巴巴的跑来想问个清楚,谁知又遇上齐漪的事,恍惚了大半日,这会儿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便问道。 “母后因何事恼怒?” “不是什么大事。”虞妗奋笔疾书,本不想与他多说,转念一想,承恩公齐豫之是秦寰的外祖,他在自己这儿碰了一鼻子灰,难免不会转头去寻秦寰求助。 秦寰性子软,易被哄骗,若齐豫之一旦添油加醋和他说些什么,哄得秦寰向着另一头与她做对,届时即便她手里头握着证据,却难保不会让他心生罅隙。 最好的办法是连最后一根稻草也不留,若连秦寰都不帮他,那才叫走投无路,只能来与她谈条件,也绝了秦寰这一后患。 虞妗停下笔,抬头看着秦寰,缓缓将今日在御书房发生之事告知秦寰,却在秦寰连声问她为何这般做时,掩去了齐漪要杀她的缘由,只寥寥提了一句。 “许是哀家前些时候,因北地战事国库空虚,而提出向世家征粮,不妨损及他们的利益吧。” “岂有此理!”秦寰猛拍几案怒不可遏:“您不过是提了一句,承恩公便能伙同宫中人意图谋害您,若是朕提及,他们岂不是要弑君?” “这些人眼里,可还有天子?可还有王权!” “皇帝稍安勿躁,”虞妗见他怒火冲天不似作假,随即安抚道:“哀家并无大碍,只是这世家着实有些胆大包天,今次他们的把柄握在哀家的手中,势必是要他们付出些代价的。” 秦寰连连冷笑:“他们不愿出粮食,那便出银子吧,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怕他们忘了这天下到底是姓秦的!”随即又一脸心疼的说:“只是委屈母后受这番苦楚了。” 话音刚落,李钦便来报承恩公求见。 秦寰旋即暴跳如雷,抓起手边的茶碗砸在门框上,怒吼道:“让他滚!爱在外头跪就好好跪,没有朕同意,不许起来!” 李钦忙不迭的往外跑,生怕被怒火殃及自身,关门前便听见虞太后细碎的安慰声。 这厢虞妗和秦寰还说着话,等李钦回来,青黛若有似无的和他说着什么。 “圣上今日怎么得空去瞧齐太后了?” 李钦四下张望着,一边说:“圣上听闻桂宫出事儿了,马不停蹄便来寻娘娘,来到时却得知你们已经去了长亭殿,又紧赶慢赶的去长亭殿,刚到呢,便见你们出来了。” 这般听来,皇上确实不曾听见什么对太后娘娘不利之事,青黛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听李钦说。 “齐太后宫里的那位宫令女官,是叫袭绦吧?” 青黛眉头一跳,若无其事的问:“怎么?李总管瞧上人家了?” 李钦连忙摆手,忙不迭的说:“不是不是,咱家这等无根之人,如何敢去肖想娘娘的跟前人儿,就是……觉着有些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青黛满脸好奇。 李钦苦笑一声:“咱家与姑姑您不同,只伺候太后娘娘,咱家却是要管着偌大的长乐宫,是以时常得往长亭殿去,这一来二去便和袭绦混了个脸熟。” “咱家今日这一瞧啊,短短几日不见,这袭绦怎么像是高了些,又瘦了些。” 青黛越听越觉得怪异,面上却不显露只说:“公公瞧得可真细致。” 李钦一脸严肃的打断道:“咱家也只有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了,这袭绦从前可比咱家矮半个头,今儿一瞧啊,却是长的和咱家一般高了。” 最后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青黛听的一般。 “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回头得去问问她才行。” 青黛盯着李钦的眼,笑道:“袭绦还是个小姑娘呢,许是吃得好了些,便长了个子,公公也不必介怀。” “这倒也是……”李钦与青黛几番眼神交换,随即便不再言语,转而去敲殿门。 “圣上,天色已晚,该回宫歇息了……” 出了桂宫,秦寰满面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褪去,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又一下的转动着食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嘴唇不住颤抖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却连离得最近的李钦都听不大清。 李钦试探着问道:“圣上您说什么?” 谁知变故突生,秦寰几乎是触电一般反手掐住李钦的脖颈,面色铁青犹如厉鬼。 “你是不是又要把朕的事,事无巨细的告诉虞妗,或者告诉齐漪,告诉他们所有人!” “让朕像个没穿衣服的傀儡一般,暴露在他们任何人的眼前!” 李钦被秦寰掐得直翻白眼,后头跟着的一群内侍在惶恐声中跪倒一片。 秦寰到底是个孩子,力气不如成年人,小半响便力竭,脱力松开手,李钦摔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一边咳一边抓着秦寰的腿脚求饶。 “冤枉啊……奴才……只忠心皇上一人,奴才从不曾……不曾往外说过一言半语……” “奴才,是太皇太后……留给您的人……奴才对您忠心……耿耿……” 秦寰往后退了一步,如梦初醒一般大口喘着气,跪倒在李钦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作者有话要说:如你们所见,噫呜呜噫,我开始赶榜惹 第二十三章 青黛临睡前才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月亮,连绵大半月的大雪也停了,谁知后半夜竟下起雨来。 虞妗在雷声轰鸣中拥被坐起,银朱听见动静,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点灯:“娘娘可是被雷声惊醒了?” 外头是冬日里罕见的电闪雷鸣,“咔”一下将黑夜照得透亮。 虞妗想起了齐豫之:“承恩公可还在外头?” 银朱一边往灰笼里添银丝炭,一边说:“前半夜雨刚刚下起来时,便有人来报承恩公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您又睡得好,奴婢便自作主张让承恩公府里的人将他带回去了。” 虞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也不过是想让齐豫之吃点苦头,让他明白倚老卖老不是回回都能有效罢了,若是闹出人命来,她这个太后怕也落不到好名声。 银朱见她还有些睡意,便上前来将她安置歇下:“这会儿还早,娘娘再躺会儿吧。” 虞妗阖眼前再看了一眼窗外,听着外头的瓢泼大雨声,吩咐道:“这大雨也不知何时会停,天湿路滑的,后日又是冬至,传我口谕,今儿就不上早朝了,将旬假提前一日吧。” “是” * 次日一早,承恩公齐豫之在神武门前求见太后不得,长跪不起以致昏阙一事,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随着虞妗不必早朝的口谕一块,飞进了文武百官的耳朵里。 齐家虽算不得世家之首,却好歹也是上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宫里的齐太后怎么说都是天子的生母,便是权力比不得东宫的虞太后,也是跺一跺脚便撼山动地的人。 而虞太后这般不给齐家面子,宫里的齐太后竟一点动静也无,这如何不让世家众人人心惶惶,纷纷使唤自家夫人姑娘前去承恩公府以示慰问,试图能打听些什么出来。 谁知他们扎堆的往承恩公府跑,齐家人却一问三不知,主事的承恩公夫人也不见踪影,出来待客的世子夫人也装聋作哑,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出。 脑袋灵光的,轻而易举便联想到昨日,虞太后跟前的女官接连去了誉国公府以及承恩公府,随即承恩公齐豫之和誉国公虞德庸一前一后进宫求见虞太后而不得。 最终虞德庸当即折返,而齐豫之长跪不起,才落得如今的局面。 这誉国公府和承恩公府可是连襟,又同是这两家出事,是以不少世家夫人转战誉国公府,明里暗里的要打听其中之隐秘。 可意图谋害太后这等要命的大事,又有何人敢直言,世子夫人白氏便是再怨陈氏拎不清,如今这个境况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在公爹虞德庸的授意下,意有所指的提了一句,承恩公府与虞妗结怨已久。 此话一出,难免引起众人天花乱坠的遐想,要知道誉国公家的那位虞太后,可是从天而降抢了当年那位盛宠一时的齐皇贵妃的正宫之位。 这两人的恩怨由来已久,也是人尽皆知,断不可能因为此事将齐豫之这等三朝元老逼得不要脸皮,在宫门外长跪,而后宫之争牵扯朝堂是万万说不过去的,虞太后不可能不明白。 那么,承恩公又是因何事惹得虞太后震怒至此? 众人不由自主的联想起,前不久摄政王率军出征北地,然国库空虚连军粮都凑不齐,虞太后百般无奈之下向世家征粮,自然而然引起世家的不满,而其中跳得最高,口口声声绝不赞同的,便是承恩公齐家。 虞太后这是抓住了承恩公的把柄,秋后算账,要拿齐家开刀啊。 至于誉国公虞家又在此中扮演什么角色,已经无人多想,世家世代传承,难免藏污纳垢,若再被虞太后抓着点什么不放借机发挥,他们的下场必定不会比齐家好多少。 私以为想明白其中缘由的世家众人,复又马不停蹄的召集幕僚,试图商讨出应对之策。 还不等众人商讨个结果,那厢承恩公齐豫之醒了,正当众人蠢蠢欲动,要与他联系时,派出去的小厮纷纷回报,拖着病体的齐豫之又进宫去了。 他能得见太后吗?还是又会被拒之门外。 “传承恩公齐豫之觐见————” 消息一传来,这下世家众人彻底松了口气,虞太后愿意见齐豫之,那必然会有回环的余地,世家各族皆安静如鸡,张望着,揣摩着,猜测着齐豫之能否全须全尾的踏出虞太后的御书房。 相较于世家众人所以为的剑拔弩张,虞妗和齐豫之的会面实则分外和谐。 齐豫之佝偻着身子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干枯如树皮的脸色灰白,抽风箱一般的咳嗽声不绝于耳,瞧着几乎行将就木。 姜眠秋正屏息给他把脉,半响才道:“小病,人老了,风寒入体自然是遭受不住的,下官写个方子,承恩公回去照着方子抓药,保准药到病除,跟你跪在神武门外前一般活蹦乱跳。” 齐豫之的脸色陡然难看了几分,更是吓人。 姜眠秋向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乐意踩着别人痛脚嘲讽,一开口便止不住话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好好刺刺这老儿,却被虞妗出声打断了。 “无碍便好,若承恩公因哀家而劳损了身子,哀家也是于心不忍。” 姜眠秋住了话头,闷头写着药方子,写完便扔给齐豫之身边伺候的人,随后便与虞妗告退,由始至终连眼神都不曾给过他。 虞妗笑道:“姜太医性子孤拐,承恩公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便是要被气死,齐豫之又如何敢在这个当口和姜眠秋计较,只垂头狠灌了几口茶,将翻涌的怒气压下,硬憋着不说话。 齐豫之不开口,虞妗也跟着装傻,反正她耗得起。 二人足足僵持了半盏茶的时间,直至青黛进来道:“娘娘,该用午膳了。” 虞妗应了一声,提着裙摆站起身,像是才注意到齐豫之一般,一脸惊讶:“承恩公怎么还在此处,哀家原以为你已经自行离去了,瞧这也到了用膳的时候,哀家也不便留你,你若是无事,这就出宫去吧。” 见虞妗真要走,姜眠秋这才慌了起来,也不管周边有没有伺候的人,豁出去老脸“噗通”一声,跪在虞妗面前的老泪纵横道:“老臣自知贱内罪该万死,可她年事已高,若是这般被休弃回去,必然是死路一条,求娘娘宽宏大量,饶她这一回,回头老臣定然好生管教,再不让她生事。” 虞妗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受他这一跪,闻言勾了勾唇角:“承恩公你怎么就不懂呢?尊夫人这是要哀家的命啊,往大了说,这是谋逆,谋害当朝太后是何等重罪你不会不明白,哀家若是有心怪罪于你齐家,便是诛九族也无人敢置喙一二!” “如今只单单要你将她休弃回家,已经是哀家宽宏了。” “莫不是在你承恩公的眼里,哀家的命抵不上尊夫人?” 一连串话说的齐豫之头都不敢抬,只不住的磕头。 虞妗也只是笑:“承恩公是个聪明人,此事可是牵连齐漪,一旦昭告天下,连她这个太后还坐不坐得稳都另说,更别说你的项上乌纱了,孰轻孰重,承恩公可要好生思量啊。” 第17节 见虞妗抬脚要走,齐豫之连忙膝行几步,死死抓住她的裙角,嘶喊道:“都怪老臣管教无方,太后娘娘若能出气,认打认罚在所不辞,多少让她受些皮肉苦,也比送去她这条命强啊,娘娘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求娘娘恕罪!” 虞妗垂头睨他,挑眉笑道:“好呀,那便传哀家懿旨。” 青黛头也不抬道:“承恩公管家无方,外命妇齐陈氏嚣张跋扈心狠手辣,伙同誉国公府虞陈氏意图谋害太后未遂,本应株连九族,然太后宽宏,责令承恩公齐豫之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其及其子嗣,永世不得踏入皇城。” 齐豫之浑浊的老眼忽然圆瞪,眼泪还挂在眼睫上,满脸不可置信,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虞妗笑得温润:“承恩公当真是要用您的项上乌纱,以及列祖列宗子孙后代百年荣耀,换尊夫人一命?前几任承恩公用血肉换来的爵位,攒下的基业,可就毁于一旦了。” 齐豫之乌白的嘴直发抖,张着嘴大口的喘息着,像是随时都要撅过去一般,即便如此,攥着虞妗裙摆的手也死活不松:“娘娘……娘娘……” “这只是口谕,其实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虞妗将人逼至绝境,却又一转话,扔给他一根救命稻草。 齐豫之毫不犹豫的抓着了这根稻草,一边喘气一边说:“求……娘娘,明示……” 虞妗蹲下身将齐豫之搀起来,笑着说:“承恩公你是清楚的,哀家需要什么。” 这几乎是会心一击,齐豫之陡然明白过来,自己那自以为聪明一世的夫人,怕是早早的遭了道了。 看他明白过来,虞妗也不再藏着掖着:“你们抱成一团,哀家本拿你们毫无办法,偏生你们自己将把柄送来哀家的手中,天都在帮哀家。” 齐豫之犹疑道:“便是我一家出头,也填补不上国库的窟窿,这……” 虞妗坦然一笑:“有人出头就行,剩下的承恩公无须担忧。” “哀家不得不说,你可真是寻了个好夫人,生养了个好姑娘。” 说罢,虞妗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留齐豫之仰着头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面如死灰,忍不住老泪众横。 第二十四章 青黛跟在虞妗身后亦步亦趋,半响才问道:“娘娘方才步步紧逼,就不怕承恩公当真不顾承恩公夫人的性命?” “所以,我才在最后告诉他,有旁的法子,他几经绝望,这一根两全的救命稻草,他捡也得捡,不捡也得捡。” “世家世家,往往是积攒百年才叫世家,倘若因承恩公一己之私,将齐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怕是万死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一旦被抄家灭族,他死死攥着的东西自然全数收归国有,而如今,他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就能两全,何乐而不为。” “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将齐家抄家灭族以泄私愤,而是让世家恐慌,自然而然的得到我要的东西。” 虞妗站在回廊,看着外头自昨夜起便不曾停歇的大雨,思绪不由自主的飘向北地,想着秦宴如今在做些什么。 而被虞妗惦记的秦宴,正被困在呼揭与北方边防的交界处,动弹不得。 五日前,呼揭擂鼓逼战,秦宴得知呼揭后方补给送达在即,而延北军的军粮所剩无几,再战不得。 无可奈何之下,秦宴命李大山与呼揭正面迎战,佯败与呼揭前锋军相互拉扯,其目的便是让呼揭大王子呼延桀误以为秦宴仍旧坐镇军中,从而放松警惕。 靠着这一招障眼法,秦宴及冯宣率领三千精兵,突入呼揭后方长驱直入,于断风崖外,不费一兵一卒成功拦截呼揭粮道补给。 正当众人欣喜若狂,欲拖着这足以支撑他们延北军两月消耗的粮草返回驻地时,呼延桀率领呼揭精兵突现断风崖上。 如今呼延桀带兵在崖上,而秦宴等三千人在崖下被围得水泄不通,正如前不久动弹不得的呼揭粮草押运们。 只消一把火,秦宴等人毫无生还的可能。 谁也没有想到呼延桀的反应会如此之快,他竟也没有因延北军目前无主帅坐镇,大举挥军直上,反而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前来追赶他们区区三千人。 却也不杀他们,只死死的围困着,有眼睛的人都明白,呼延桀其目的显而易见。 他要活捉大燕的摄政王。 倘若秦宴被擒,延北军以及大燕好不容易建立的军心,便会当即溃散,周边韩赵二国便会毫不犹豫的挥兵直指大燕。 不说西南两方驻守的虞雁南虞雁北两兄弟顶不顶得住,便是这北地,就已经无人可守。 呼揭拿下了秦宴,便如同自北地起,将大燕的防线撕出一条再也无法缝补的破口,届时大燕危矣! 冬日的太阳落得早,没了阳光的照射,断风崖如同一个通风口,寒风呼啸,连带着战马也有几分躁动。 秦宴带着冯宣清点着抢来的粮食,丝毫不顾忌崖上还有个呼延桀虎视眈眈。 冯宣抬头往上瞧了一眼,好家伙,呼延桀如同幽灵一般站在崖顶望着秦宴,笑得意味深长。 忍不住在秦宴耳边低声说:“王爷,那大胡子还瞧着咱们呢。” 秦宴翻捡出几条粗细堪比人腿的羊大腿,一边说:“你大可放心直言,崖下风声大,呼延桀听得见才出奇。” 冯宣讪皮讪脸的笑道:“有这些粮草,这位呼揭大王子这是打着将咱们饿死在这儿的念头,怕是不能够了。” 秦宴招来一旁的临时伙头兵,将着几条羊腿拖走,拍了拍手漫不经心的说:“他饿不死我们,但是能饿死延北军。” 此话一出,冯宣陡然泄了气:“王爷,这呼延桀将咱们困在此处不杀也不打,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这般围困下去可如何是好啊,延北军可等不得。” “倘若他玩够了,像咱们截粮时对待呼揭押送兵一般对待咱们,在这个通风口放一把火,咱们必死无疑。” 秦宴像是察觉不到冯宣的忧心忡忡一般,随口问道:“他们围困在此处有两三日了吧?” 冯宣直点头。 “他们来去匆匆,所带的粮食应当不多,他们后方的补给还在咱们手里,这会儿怕是饿得跳脚了吧。” 冯宣听得一头雾水,秦宴却不再多说,只抬头看向崖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的呼延桀,本该灿若星辰的眼眸,此时平静无波,如同诡谲万分的大海,在海啸来临前往往风平浪静。 夜色渐临,两方兵马都开始起锅造饭。 这厢,呼揭的兵卒捧着碗,三三两两的凑在崖边,眼巴巴的看着崖下的大燕士兵,大口大口的啃着烤得喷香流油的羊腿。 香味儿顺着山风窜进了呼揭兵卒的鼻腔,众人不约而同的咽了咽口水,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稀饭,其中一位老兵忍不住甩手将碗摔在地上,破口大骂。 “岂有此理,大燕人抢了咱们的粮食,却在底下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只能喝着稀饭干瞪眼!”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两三日来,他们在上面喝稀饭吹冷风,大燕人在底下烤羊腿吃牛肉,早已是怨声载道。 有人起了这个头,汹涌的怨气便再也拦不住,七嘴八舌地咒骂着。 “大王子到底是如何想的?就这般放他们在底下逍遥快活?” “依我之见,咱们应该杀下去,将粮食抢回来,咱们才该喝酒吃肉,让他们干瞪眼!” 后来越说越离谱,胆子大些的已经闹着要去找呼延桀要个说法,此话一出这简直是一呼百应,众人纷纷摔碗,呼啦啦的往呼延桀的军帐去了。 而开头最先暴怒的那位老兵,却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四下张望了几眼,借着山道几个跳跃径直下了崖。 躲在岩石后头脱去了身上的呼揭着装,抹去脸上杂乱的大胡子,脚步轻快的往秦宴的帐中去,瞧这模样,这不是陈昌银又是谁。 “王爷,属下幸不辱命,”陈昌银一进帐便笑开了花,一边走一边说:“看来这呼揭人真是饿的不行了,属下不过是挑拨了几句,他们便恼火上头,这会儿正寻呼延桀算账去了。” 秦宴提笔写着什么,头也不抬:“不要高兴得太早,呼延桀不会由着他们撒泼的。” 陈昌银被他这一噎,满腔热血被淋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哑口无言:“这……” “放心吧,”看他吃瘪,一旁的冯宣笑了起来,:“王爷自有计较。” 果不其然,一会儿便听见外头传来阵阵吵闹声,片刻便有人来报,崖上闹了起来,呼延桀铁血镇压,当众刀杀了几个带头闹事的。 秦宴这才道:“有压迫必然会有反抗,最迟不过明晚,一定会有人先沉不住气。” 不得不说,秦宴的谋算相当精准,次日半夜,冯宣便带人来报,抓住了七八个耐不住饿,又不怕死下来偷粮食的呼揭兵卒。 看着地上被五花大绑,满脸惊恐的呼揭人,秦宴并不多言,只吩咐道:“动手吧。” 陈昌银响亮的应了一声,麻溜的将这七八人的衣裳扒了个干净,随即毫不犹豫的一刀封喉。 换上呼揭装扮的秦宴和冯宣以及陈昌银等人,摸黑爬上了断风崖顶,装作巡逻的士兵,一路竟也有惊无险的摸到了呼延桀的军帐边。 一靠近便听着了些许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陈昌银面露鄙夷,凑在冯宣耳边嘀嘀咕咕:“难怪他这军帐守卫这般松散,感情是方便他玩女人?这呼延桀可真不是个东西!” 谁知呼延桀耳力过人,这般小的动静竟也被他听见了,帐内传来一声暴喝,叽里咕噜的呼揭话只有秦宴和陈昌银听得懂。 冯宣转头瞪了陈昌银一眼。 陈昌银一边摸着鼻子尬笑,一边捏着嗓子粗声粗气的应付呼延桀。 随后又是几声怒喝,陈昌银手忙脚乱朝着秦宴的比划着,问他这会儿该怎么办了,秦宴瞥了一眼军帐,跨步往前面走,众人随即跟上。 才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真正巡逻的呼揭人,边上还带着个身穿素白长袍的男子,十来岁的书童跟在后头蹦蹦跳跳。 几人拦住秦宴他们的去路,为首一人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看着面生得很,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秦宴的脑子飞快思索着,暗地里已经不动声色的摸上了腰间的弯刀。 见秦宴等人不言不语,小队长更是疑惑,正欲伸手拔刀时,边上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了。 “严校尉,是大王子等我不及,让你们前来接应的吗?” 是正宗的大燕官话。 秦宴凤目微眯,缓缓松开握紧刀柄的手,用呼揭话答道:“大王子久等不至,请先生快些吧。” 见二人当真认识,小队长抓了抓头仍旧有些狐疑。 王瑾瑜撇头跟小队长说:“严校尉时常在我院子里巡视,你不认得也正常,劳你送我至此,我这便随他去寻大王子,多谢。” 说罢便示意秦宴等人在前带路。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小队长愣了愣竟也不再多言,带着人往另一头巡逻去了。 一行人一路无言,直至呼延桀的军帐前。 王瑾瑜身边的书童豆倌,嘹着嗓子喊:“大王子,我家先生求见。” 第二十五章 帐内动静早已停歇,是以豆倌这一声喊并未惹得呼延桀暴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个红衣女子掀帘走出,猝不及防与秦宴打了个照面。 福宜愣了愣,只觉此人甚是熟悉,却并未认出他来,朝着王瑾瑜盈盈一拜过后便要离开,谁知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冯宣直愣愣的拦在福宜面前,口型微动。 福宜借着火光,吃力的辨认着他的口型,待彻底看清时,几乎又惊又喜,他在叫她长公主。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如何,福宜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抖着手像是要去拉秦宴,却始终不曾落下。 支撑不住时转而扯住了王瑾瑜的袖子,双眼泛着红,视线在秦宴几人身上来回游移。 “先生还在等什么?”见王瑾瑜迟迟未进,呼延桀等的不耐烦了,催促道。 第18节 他们确实在外逗留了许久,就在王瑾瑜正欲掀帘入内时,福宜抬手摸了摸脸,再放下时已然面无表情,竟又走了回去。 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时,唯有秦宴和王瑾瑜眉头微皱。 片刻后便听里头传来福宜的说话声。 “妾身在此人生地不熟,唯一的侍女尚且被您留在大营中,思及要独自一人在帐中歇息,便心生恐慌,还请大王子恩准,由妾身在您帐中歇息一晚,妾身定然不会打扰您的公务。” 呼延桀此人挚爱有二,一是权二为色,加之其又向来喜新厌旧,福宜三年前和亲呼揭,性子刚烈屡屡与他叫板。 这般烈性美人,初初呼延桀还有性致哄着供着,热脸贴着冷屁股久了,自然会惹人厌烦,耍了一记霸王硬上弓得了福宜身子过后,便对她弃如敝屣,关在后院足有三年。 而这回呼延桀出征大燕,福宜竟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又柔又媚勾得他欲罢不能。 用他的话来说,□□大燕的长公主,便如同□□大燕,出于这种不可言说的心思,呼延桀力排众议带着福宜一块儿出征了。 在他看来,福宜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半点不曾放在眼里。 是以,福宜这反常的要求他竟也没察觉丝毫不妥,扯着暖榻上的虎皮将美人一裹便拉上了榻,随即毫不顾及的让王瑾瑜进帐。 王瑾瑜掀帘而入,不防瞧见了呼延桀身后的暖榻上窈窕婀娜的身影,脚下微滞,随后便若无其事的在一旁的交椅上落坐。 秦宴等人跟着王瑾瑜鱼贯而入,依次分为两列而立,不动声色的将呼延桀包围其中。 一则,呼延桀与王瑾瑜面见之时向来是有人守着的,二来,帐中酒气浓烈,想来呼延桀吃了不少酒,才半点诡异也不曾察觉,大大咧咧的问王瑾瑜:“先生可有法子不费一兵一卒,生擒崖下的大燕摄政王?” 王瑾瑜端着茶碗,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呼延桀眯眼听着,一手探入福宜的腰间,感受着肤如凝脂的嫩滑手感。 察觉手下的人微动,呼延桀自然而然的将她搂入怀中,柔弱无骨的素手攀上他的背脊,正要开口轻哄,脖颈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呼延桀酒意顿消,睁开赤红的双眼,面带蔑笑的看着福宜手持金簪抵着他的脖颈:“想杀我?你大可试试。” 福宜眼中杀意迸现,手下一用力,鲜血溢出。 边上等待时机的秦宴等人随即身形疾出,呼延桀以为他们是自己人,另一只手五指成钩,迅速往福宜的脖颈袭去。 秦宴弯刀出鞘,刺出的角度极其刁钻,电光火石之间,随着一道利刃入肉声,呼延桀的手臂应声而断,一旁的福宜溅了半身血。 呼延桀吃痛,猛地惨叫出声,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脸:“秦宴?” 如梦初醒一般大喊:“来人,快来人!” 这厢动静闹得大了,外头跟着便骚乱起来,不等呼揭人冲进来,冯宣等人一拥而上,将呼延桀死死制住,五花大绑成一团,陈昌银从袖子中掏出一支烟火,点燃放了出去。 顿时,崖下火光冲天,刀兵声,喊杀声大作。 呼延桀左等右等,竟没等来人救驾,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外头竟复又平静了下来。 此时帐帘猛地被掀起,呼延桀眼中爆发出精光。 “王爷,五万呼揭人已全数伏诛,请王爷示下,”来人是留守在崖下的另一位先锋官,刘天岳。 呼延桀眼中的希翼溃散,原来大燕人竟在不知不觉中集整了兵马,趁着夜色掩藏,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大燕人!看着端坐在一旁安然无恙的王瑾瑜,呼延桀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他军中的这两个大燕人便是叛徒! “王瑾瑜!孤这般信重你!” 王瑾瑜放下冷掉的茶碗,勾唇一笑:“可我从来不曾忠于你,大王子,你忘了吗,我从来都没说过半句你们呼揭话,我由始至终都是燕人。” 豆倌屁颠屁颠的帮他拍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土。 “卑鄙无耻,卑鄙无耻!”呼延桀抄着撇脚的燕话破口大骂:“燕人!都卑鄙!列猪!” 秦宴用刀柄敲了敲呼延桀的脑门,面无表情的说:“都被当了两回王八,你怎么还是学不乖?” 呼延桀听不懂秦宴的意思,却明白“王八”是在骂他,涨红着脸瞪圆了眼,又要骂出一连串脏话时,冯宣眼疾手快的堵住了他的嘴。 秦宴多余的眼神都懒怠给他,招招手便让人将他拖了下去。 王瑾瑜静默的看着这场闹剧,直至帐中只剩他和秦宴福宜三人时,才开口道:““严校尉”当真是胆识过人,竟敢深入敌营至此。” 秦宴看着他,这人与虞妗竟生得这般相像,又想起虞妗的母亲王氏,王瑾瑜的父亲乃王氏的嫡亲兄长,算着辈分,此人竟是虞妗的表兄。 自幼点过娃娃亲的那种…… 秦宴看着王瑾瑜的眼神中,蓦然带上了点点杀意:“你也是当真不怕死,如今在朝中,王家仍旧是罪臣,你仍旧是罪臣之后。” 王瑾瑜敏锐的察觉到秦宴这脾气来得怪,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反唇相讥道:“王爷胆子也不小,就不怕在下方才将你们卖给呼延桀?” “你自己说的,你始终是燕人,”秦宴将他的话堵回去:“早便听闻呼揭大王子有一燕人幕僚,没想到竟是王大公子,”秦宴卷起白布,拭去弯刀上微干涸的血迹,一边说。 王瑾瑜只一笑:“王爷言重了,哪还有什么王大公子,如今在下不过一介草民罢了。” 秦宴直言不讳:“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王瑾瑜苦笑了一声,指了指外头道:“王爷看不出来吗,这是在下的投名状。” “你要入朝,要彻查当年王家的悬案,”秦宴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点明了他的小心思:“你知道当朝太后是你表妹。” 王瑾瑜袖下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不显:“唯有此路可走。” 秦宴一把揪起王瑾瑜的衣领,眼中的杀意宛若实质:“王家虽罪不至抄家灭族,却也死有余辜,王家的事牵扯文武百官,你妄图彻查王家的案子便要颠覆朝堂,便要牵连她,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若对她有半分不利,本王便让王家断子绝孙。” “本王知道,王家不止你一个活着,你们躲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就不要逼得本王将你们斩草除根!” 说罢将他往后一搡,转身便要往外走,临走前还顺手挑起一旁暖榻上的虎皮,兜头扔在福宜的身上。 福宜从方才便呆坐在地上,望着望着自己满手满脸的血,被这一下弄得有点懵,呆呆的抬起头,仰视着从头到尾不曾和她说过半句话的秦宴:“皇……皇叔……” 秦宴脚下微顿,低低的应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他应了,是不是意味着,我没有给大燕丢人,我还是那个,大燕的长公主,还能是吗? 看着微晃的帐帘,自三年前起,便不曾流泪的福宜,抱着虎皮埋首其中嚎啕大哭。 第二十六章 冬至的旬假一连休了七日, 假期刚刚结束便雨雪皆停,文武百官便要复朝了。 复朝当日,承恩公齐豫之拖着佝偻的病体站在朝队中, 双手捧着奏折, 高声说:“如今战事纷扰, 又是大雪封城,时值天灾人祸,听闻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为臣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实乃本分, 臣提议家中多有余粮者,献粮与朝,若无余粮可献银两, 若两者皆无,可献其力, 正巧如今北地战事胶着, 正是用人之时。” “为做表率, 臣愿献粮一千八百石,白银两百万两, 请圣上, 太后娘娘笑纳。” 虞妗听得发笑, 谁也比不过齐豫之奸诈狡猾, 自己吃了亏,也不想别人看他笑话捞好处,活生生硬要在旁的世家身上割出一块血肉来。 这一番话简直是将攥紧钱袋子的世家众人架在火上烤,还择了早朝这么个时候,是硬要逼着他们, 不干也得干。 这下原还惶惶不安的世家众人彻底明白过来了,这承恩公和誉国公两家,在前些时日征粮的事情上,闹的最凶。 这两人都仗着自己闺女是太后,有些昏了头,竟在朝会上与虞太后公然叫板,这次怕是被虞太后作为出头的椽子,狠狠敲打了一番,只是不知齐豫之有何把柄在虞太后手中,能将他制得如此服服帖帖。 这一招杀鸡儆猴用得是相当漂亮。 齐豫之话音刚落,蒋韶随即出列道:“臣素来勤俭,家中余银不多,唯族人时年种植稻米,想来余粮颇丰,臣愿倾家族之力,助朝中渡过难关。” 蒋韶向来惯会说好话,没有明确说要献多少粮食,却也透露了这个意思,一时间以他为首的寒门子纷纷上前,或多或少也都捐献了一二。 这下世家众人更是坐不住了,能让自己人比下去也好,总不能让死对头比下去吧?虞太后本在世家和寒门之间保持中立,倘若这回寒门当了好人,难保虞太后不会因此偏颇寒门,如此一来,世家的地位岌岌可危。 是以,具是争相开口,唯恐落于人后,你家三千银,我家五千米,一来二去光米粮便凑了足有上千万石,。 大司农陈方从业三十余年,头一回忙得脚不沾地,为了清点新增,陈方带着被褥在庑房睡了足足七日,等他彻底忙完,新添的国库账簿叠了足有半人高。 虞妗看着满满当当的国库,满意极了,大手一挥便抽了一半的粮食,连带着尚衣局连日赶制的棉衣棉服,一块儿给秦宴送了去。 就在秦宴带着从呼揭那儿抢来的粮食回到延北军中时,远远便瞧见他们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传出去老远,几个帐前排着长队,出来的手里无一不捧着新制的棉衣棉服,士兵行进间,脸上具是笑容洋溢。 李大山头一个迎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王爷你们可回来了,朝廷给咱们送粮食来了,不但送了粮食来了,还送了新的军大衣,都是新崭崭的棉花,可暖和了!” 陈昌银这一年饿怕了也冷怕了,听着粮食便两眼放光,又听说有新衣裳,一双眼珠子都跟狼似的发起了绿光,连声追问:“有多少有多少?” “这……”李大山不识数,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脸都涨红了也数不清,索性一摊手,大吼道:“你管多少,反正好多好多,够咱们吃上个一年半载了,这回饿不死也冻不死了!” 听着听着,陈昌银便坐不住了,推着李大山要他带自己去看。 秦宴骑马立于山坡之上,四周赤地千里,寒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借着夕阳辨别着方位,最东边,是燕宫的所在,她也在。 从未想过能有这样一个人,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能牵动他的心房,单单只是想到她,空寂的心便被填得满满当当,一如这黄沙满地的北疆,忽如一夜春风来。 秦宴抬头吹了一声哨子,唤来在天上来回盘旋,吱呀怪叫的白腹灰羽的大雁,取出在胸膛的衣襟中揣了许久,一直未曾送出的信件,又将一只素荷色的香囊取了出来,铺得平整看了又看,恋恋不舍的摩挲着,许久才将那封信放进去,妥帖的系在大雁的脚边,随即将其放飞。 “去吧,替我看看她。” * “娘娘,你看,是大雁!” 又是一日休沐,虞妗只着了一身素衣,懒洋洋的缩在暖阁里看书,银朱在一旁煮茶,茶香随着咕噜咕噜的烧水声氤氲满室。 外头是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满宫银装素裹,连个活物都不见得,那一点灰便很是显眼,偏偏大雁又在暖阁的上空来回盘旋,时不时鸭子似的怪叫一声。 银朱定睛细看,指着天上惊呼:“娘娘快看,这般寒冷的冬,竟还有未迁去南方的大雁?” 虞妗素手托腮,掀了掀眼皮,胡乱应了一声,当自己看见了,她冬日爱犯困,暖阁里地龙又烧得旺,暖烘烘的,这会儿正被催得昏昏欲睡。 银朱却是兴致高昂,见那大雁久久不肯离去,便兴冲冲的取来粟米,用小碟子盛了摆在窗阁上,学着大雁的叫声,想诱它来吃。 那大雁古灵精怪,站在枝桠上歪着头看,银朱叫唤它也叫唤,“嘎嘎”的叫,与银朱一唱一和。 青黛像瞧孩子顽皮一般在一旁笑得慈祥,一边顺手掖了掖虞妗滑落的被角:“轻声些,娘娘睡着了。” 银朱后知后觉的捂住嘴,见那大雁不领情,撅着嘴赌气,抬手便要关上窗门。 谁知那大雁竟如离弦的箭一般,直直的往暖阁里撞进来。 吓得银朱连声惊呼。 这一阵动静可不小,虞妗也睡不住了,睁开惺忪睡眼,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意:“怎么了?” 那大雁闯进暖阁,像是受了不少惊吓,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 等听见虞妗这边的动静,才像是寻到了目标,怪叫了一声便冲着虞妗飞去。 青黛和银朱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不由得连声惊呼,争相挡在虞妗前面,试图拦住那大雁的去路。 那大雁也是刁钻,看着前方无路可走,竟在半空生生停了下来,虚晃一招,惹得青黛银朱急急往一旁阻拦。 它竟趁着这个间隙,越过两人安安稳稳的落在虞妗的肩头上,看着目瞪口呆的青黛银朱,像是耀武扬威一般,一叠声的怪叫着。 虞妗困得很,便是这般场景,也还有些神志不清,半响才望着自己肩头的怪鸟,惊讶的连话也说不出。 “娘娘莫怕,奴婢这便将这扁毛畜牲撵走,”银朱自责不已,试探着伸手要去抓那大雁。 第19节 眼看着要逮个正着,却被它凌空飞起,堪堪躲过,又稳稳的落在虞妗的另一边肩上。 “这可如何是好,”青黛急的满头大汗。 作为当事人的虞妗,倒并不如她们这般惊慌,甚至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大雁背上的鸟羽。 说来也奇怪,方才那古灵精怪活蹦乱跳的怪鸟,在虞妗手下无比乖顺,甚至亲昵地啄了啄她头上的青丝,粗嘎的嗓音也变得细声细气,像是生怕吓着她一般。 见这怪鸟如此乖顺,青黛银朱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青黛心细,一眼便瞧见了大雁脚边悬挂着的锦囊:“娘娘,这怕是只鸿雁。” “去,将你方才放在窗阁上的粟米取来,”虞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边吩咐银朱。 银朱连声答应,快步去将那一小碟粟米拿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虞妗轻轻摸了摸它的背羽,一手指着小几上的粟米。 大雁睁着黑豆小眼轻声“咕咕”,盯着虞妗看了又看,半响才张开翅膀,小几上。 也不吃粟米,只来回踱步,时不时扬起脚边挂着的锦囊,又“咕咕”两声,像是在让虞妗把它脚上的东西取下来。 青黛这下才认出来,忙说:“娘娘,这是王爷出征之时您给他的……” 虞妗也认了出来,这怪鸟原是来找她的。 秦宴养的鸟,果然跟他一般古怪,虞妗眯着眼和那大雁对视,仿佛瞧见了千里之外的秦宴,不由得在心底嘀咕。 银朱自告奋勇道:“娘娘,奴婢帮您把这锦囊取下来吧?” 说着便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跃跃欲试。 见虞妗不置可否,银朱便试探着伸出手,谁曾想着大雁眼看着乖顺了,警惕心却极强,毫不犹豫的往银朱的手背上狠啄。 幸好银朱眼疾手快,忙把手收了回来,愤愤的说:“这小畜牲可真凶!” 虞妗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知秦宴是如何训练的,这大雁竟聪明至此,若非收信之人,半点进不得它身。 让青黛二人退开,抬手便将大雁脚边的锦囊取了下来,速度之快,让青黛银朱都不曾反应过来。 见虞妗拿走了锦囊,大雁便瞪着黑豆眼看她,看了又看,随即宾至如归,小口啄着粟米大快朵颐。 虞妗不再管它,捏了捏锦囊,只有薄薄的一层,看来她放在里头的东西已经被秦宴取走了,又伸手掏了掏,翻出一小段信纸来。 上面寥寥四个字。 “岁旦便归。” 虞妗不知道秦宴是在何种情况,以何种心绪,写下的这四个字,姑且能称之为“家书”,也不知北地如今战事如何,但只要他说她便信。 青黛站在一旁,逆光瞧着虞妗的侧脸,忧心忡忡。 等虞妗次日下朝回来,银朱正满宫满殿的寻那只大雁,却遍寻不见踪迹。 “许是自己飞走了吧,”虞妗看了看窗外,雪自昨夜起便停了,外头是三三两两的宫人在扫雪。 银朱端着昨日盛粟米的碟子,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它把粟米都吃完了!” 青黛也在说:“娘娘的锦囊又不见了!新作的九瓣莲,才用了一回!” 虞妗并未给秦宴回信,一则不知道写什么,二来又有点不好意思,什么鸿雁传书的,算什么啊? 正磨蹭着,想今日下朝以后再给秦宴写些什么,没想到那傻鸟竟叼了个空锦囊跑路了。 那头银朱还在愤愤:“这扁毛畜生,怎么跟个偷儿似的!” 青黛好声好气的哄她:“摄政王养的鸟儿,你回头可别当着王爷的面再这般叫唤!” * 日子一眨眼便过去了,自那日鸿雁传书后,又过了两日,北地便传来秦宴生擒呼揭大王子呼延桀的消息,还带回了和亲呼揭的福宜长公主。 如今正派人护送福宜长公主回上京,同时将呼延桀押送回朝听候发落。 如此大好的消息,让朝中上下皆为之一振,连带着虞妗也隐隐有些激动。 相较主帅被擒,军中无人坐镇,溃乱如同一盘散沙的呼揭,延北军如今背靠朝廷,兵马强悍粮草充足,毫无后顾之忧,军中又有大燕战神,摄政王秦宴坐镇,简直气势如虹。 延北军在秦宴的带领下势如破竹,再无败绩,将呼揭残兵撵得东奔西跑,狼狈不堪。 一封封捷报传来的同时,离秦宴答应虞妗的归来之期也越来越近,偏偏秦宴像是忘了此事,追着呼揭人打得不亦说乎,半点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青黛,今日是什么时候了?”虞妗埋头批阅奏折,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 青黛抬头道:“明日便是岁旦了,宫中大宴,圣上说,北地告捷,四郡雪灾也得以缓解,乃是大吉之兆,下令年节大办,君臣同欢,衙门寻照旧历休沐七日。” 恰巧外头响起敲梆的声音,青黛看了看天色,道:“夜深了,娘娘也该歇会儿了。” 虞妗依言停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起身推开窗阁,寒风猛地灌了进来。 两日不曾下雪,借着月光,能瞧见外头的积雪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 最为灰暗的冬至过后,再过小寒大寒,便该立春了,这雪也不再下个不停,确实是一切都将好起来的征兆。 虞妗穿的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青黛忙把尚衣局新送来的狐裘给她披上,一边碎碎念:“娘娘怎么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不知为什么,这种时候虞妗特别想念秦宴,想得心肝都在发颤,抬手推开青黛给她系带的手,说:“去拿那件。” 青黛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应了一声,去寝殿拿了秦宴那身黑羽鹤氅来。 宽大的鹤氅将虞妗整个人罩在里头,鼻尖轻嗅,依稀还能察觉到一丝半缕秦宴身上的气息,就像是新沏的雪山银针,清冽悠长,却又不自觉的勾人馋虫。 虞妗也不知自己在这愁肠百结个什么劲儿,理智告诉她,如今呼揭军心溃散,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秦宴不回来才是对的,可她总忍不想,明明没把他的归期放在心上,却又时不时的想起。 这种感觉太讨厌了,虞妗越想越气,脸色越发难看,硬邦邦的吩咐道:“明日不朝,你今儿就不必守夜了,回头我歇下,你便回房里睡去吧。” 虞妗确实有不上早朝便不让人守夜的习惯,以便早晨多躺一会儿,是以青黛并未察觉不对,自然而然的应了一声,一边招呼外头的宫婢打水伺候她洗漱。 青黛将虞妗安置上榻,便坐在一旁做女红,直到听她呼吸渐渐平息下来,才熄灭烛火,将四下的窗阁关好,替她将被角掖紧,最后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直至殿内一点动静也无,方才已入梦乡的虞妗缓缓睁开了眼,在被窝里蜷成个虾子,闷声闷气的骂了句“骗子”。 话音刚落,方才熄灭的烛火复又燃起,几下跳动过后又猛地熄灭。 殿内忽明忽暗,引起虞妗的警觉,却不做反应,装作安然入睡的模样,另一只手已然悄无声息的握住了枕头下的匕首。 来人动作轻缓,脚下无声,连呼吸声也几近于无,若非其无意之中点燃烛火,虞妗深知自己是半分也不能察觉的。 殿内窗阁紧闭,想必此人定然躲在寝殿内多时,殿中人来人往,她和青黛竟然毫无察觉,思及此,虞妗几乎寒毛直立,此人若是来取她性命,必然一击即中,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虞妗脑内百转千回,而自己立得越高的寒毛告诉她,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近得,只要他一伸手便能将自己掐死。 同样,自己此时反手一刀,也能将其一击毙命。 几乎不用思考,虞妗迅速的做出了决定。 “铮”的一声利刃出鞘,虞妗反手一刀往身后刺出,没有听到预期中的惨叫声。 刺空了。 那人反应竟如此迅速! 容不得虞妗多加思考,作势欲刺,另一手掀起被子往那人面门罩去,趁着那人伸手回防的间隙,从一旁往地上跳,一边张嘴欲喊。 意料之外的跳了个空,虞妗被人兜头兜脸的搂进了怀中。 原是个登徒子! 虞妗眼中杀意迸现,毫不犹豫的握紧匕首,抬手就刺,试图来个鱼死网破。 “地上凉。” 就在利刃即将入肉的间隙,虞妗突然听见身后之人的叹息声,无奈又好笑。 生生停住手,愣住了。 手中的匕首滑落在绒毯上,无声无息,虞妗不挣扎也不躲,由着来人抱着自己坐在榻边,直到对方扯起榻上的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才笑了一声。 “这把匕首跟了我三年,原以为今日要开刃见血了呢。” 借着朦胧的亮光,虞妗仰脸看着来人,即便胡子拉碴风尘仆仆,那双熟悉的凤眼仍旧闪闪发亮,比外头的星星还要耀眼些。 虞妗抽了抽鼻子,是熟悉的,雪山银针的气息。 这不是秦宴又是谁。 秦宴弯腰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握着刀刃将刀柄放在虞妗的手上:“怎么不喊人?若今日不是我,换成旁人,你便打算以命搏命不成?” “此时你不应该还在北地吗?”虞妗耍赖,顾左右而言他。 “你怎么如此不顾惜自己?”秦宴先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不觉得凉,才捧着虞妗的脸让她正视自己:“不要自己一人待着,哪怕在自己的寝殿,身边时时刻刻都不能离人,你那两个女官,总要有一个跟着。” 握着虞妗的手,掂了掂,说:“你这匕首花里胡哨的,没什么用,若今日来人身手与我不相上下,你连开口喊人的机会都没,更别提活命的可能。” “先收着吧,我那儿有个新得的袖箭,回头给你送来,模样精致像个手钏,你也能时常带在手上不惹人怀疑,也适合出其不意一击致命。” 虞妗挑眉,勾唇一笑:“若来人是你,也能一击即中吗?” 秦宴贪恋的看着眼前朝思暮念的人,这才多久未见,思念已然如同附骨之蛆,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如果带着这只袖箭的人是你,就能。” 虞妗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身乖顺的靠在他的胸膛,闷声闷气的问道:“说真的,你这会儿不应该还在北地吗?听说你们撵着呼揭的残兵,都追去了呼揭王庭,逼得呼揭大汗连夜拔旗搬家?”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秦宴悄无声息的笑了笑,鼻尖蹭蹭她柔顺的青丝,嗅着熟悉的莲香,漂泊无定的灵魂终于寻到了归宿。 “答应了你,岁旦便回,怕你等我。” 此话很是妥帖,虞妗非常受用,跟个小姑娘似的压抑不住心头的雀跃,还故作傲娇的反驳道:“你何时答应了我?我可没与你回信什么的……” 却没有反驳自己有没有在等他。 “是,是我要回来的。” 秦宴几乎无法表达自己见到她有多高兴,只一个劲的笑,她说什么都是好。 虞妗想起那只大雁,又问道:“算算日子,再算算你那只鸟飞来的时候,你送信来时我送去的粮草才到北地,你怎知你岁旦便能回?” 秦宴勾着她的发尾痴缠,问什么答什么:“那日我带着从呼延桀手里抢来的粮食回到驻地,你送来的兵粮恰好也到了。” 他这话说的模糊,虞妗却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被人惦记着也挺好。 “你就这般摸进了宫,也不怕被卫尉当成刺客?” “不怕。” “怎么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 第20节 “我和押送呼延桀的队伍一块儿回来的,我骑马比他们快一些,天擦黑到了城外,我等不及,掏了腰牌进城,刚到宫外才发现宫门已经落钥了,使了点别的法子才进的宫。” “怕是明日一早,摄政王摸黑进城的消息便满朝皆知了,你这次回来何时再走?” “暂时不走了,呼揭被打怕了,在明年冬天来临之前,不会再有反扑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没错,我觉得的三章合一就是六千字,一章两千qaq 好吧其实是我写不完了,明天再写六千补偿回来嘤。 然后入v章评论前五十有小红包掉落,不多,但是是我的爱~么么啾。 第二十七章 次日等虞妗醒时, 秦宴早已经离去。 颇有些懊恼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年节大宴在晚间,白日里虞妗空得很,这突然不上朝了, 便有些无所事事, 蒙头又睡了过去, 只依稀听银朱嘀咕,午间秦宴来了一趟,要见她, 却被青黛一口回绝了。 久等不见虞妗醒来, 留了封信才离去。 等到下午, 虞妗先是填饱了肚子,才施施然往太和殿去。 皇宫大宴,文武百官可携内外命妇, 及家中适龄的姑娘公子一同前往。 说来说去,不论是宫中宴席, 亦或是官眷宴请, 都像是只有给各家的公子姑娘相看的作用。 虞妗坐在上首百无聊赖, 殿中央是翩翩起舞的舞姬,一旁是嗓音悠扬婉转的歌姬, 眼看着底下, 不过是几番觥筹交错, 便有好几对公子姑娘瞧上了眼。 一看这姑娘羞红了脸, 率先退席拉着手帕交要往外头走,惦记着她的公子哥,忙不迭地起身告辞,要与她偶遇去了。 虞妗看得可乐得很,感叹道, 男欢女爱确是世间少有的,令人可憎又可爱之物。 她正看的高兴,却猛然察觉出一抹灼热的视线,顺着那一抹视线望去,虞妗便落入了秦宴那一双罕见的温柔潭。 自打昨夜过后,虞妗觉得秦宴好似彻底不明白何为廉耻了,想起方才所见的,据说是他留下的,缠绵悱恻的情诗,虞妗几乎鸡皮疙瘩掉满地,险些忍不住替他害臊。 不由得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收获了坐在秦宴身边的,宋嘉钰惊悚的目光,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被一个天雷轰得他人事不知。 虞妗正纳闷儿,恰巧秦寰与她说话,便将此事抛诸脑后,高高兴兴的看舞听曲儿去了。 与她昨夜所言果然差不离,几乎是一大早,秦宴回京的消息便人尽皆知,摄政王府上门送礼的,险些将王府的门槛踏破。 往来送了一日礼还不够,在宴上,不拘文官武官,纷纷试图与他敬酒。 偏秦宴黑着个脸谁都不搭理,这就苦了一旁的宋嘉钰,敬酒的人也不愿自己太过尴尬,于是该敬给秦宴的酒竟纷纷落进了宋嘉钰肚子里。 虞妗看得可乐,耐不住与秦宴抛了个媚眼,谁知,殿外突然起了喧哗声,一个身形高大,身着玄黄色四爪蟒袍的中年男子,踱着慢条斯理的步子,往殿内走,边走边朗声大笑:“此等盛宴如何能少了本王?”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又走出一个娇俏的身影,一袭红衣风情惹火,轻纱拂面,只露出一双勾魂的媚眼,上身只着了艳红的抹胸,白嫩的纤腰显露无疑,下半身是透纱的灯笼裤,纤细匀称的双腿若隐若现,手脚皆系有铃铛,一举一动灵俏可人。 她的出现,顿时便吸引了场中太半的目光,连虞妗也忍不住目光随她而动。 “高阳王?” 高阳王随着声音看去,望着座首上那衣着华贵的女子,眼露惊艳,随即屈身行礼:“臣,高阳王秦震,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娘娘。” “臣女高阳郡主,秦昭,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娘娘。” 虞妗向来敏锐,她异常明显的感觉到,有人怨毒的瞪了她一眼,而那视线的来源…… 虞妗看向垂头的高阳郡主,她从未见过此女,万不可能与她结仇。 虞妗不说话,一时间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静谧得仿佛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秦寰也是头一回见这个便宜皇叔,连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这位高阳王都称病不进京,天知道他怎么这会儿回京了,悄无声息堪比幽灵,他也不知虞妗是否早已收到消息,不过看样子,她也是不知道的。 遂笑道:“皇叔不必多礼,快赐座,怎么进京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朕也好早做准备,您这会儿来,朕这会儿吩咐人准备怕也是有些仓促的。” 秦震乐呵呵的说:“皇上莫不是怪臣突然前来叨扰了吧?都怪我这姑娘顽皮,说啊,要给她表哥一个惊喜,是以这才一直瞒着行程,进京也不曾说一声。” 表哥?虞妗眯了眯眼,高阳王乃是德宗幼弟,这满朝文武,算得上秦昭表哥的,唯有秦宴一人尔。 果不其然,在内侍给她二人拿来蒲团时,秦昭眉眼一弯,径直往秦宴方向去:“我要和表哥同坐。” 随即在秦宴面前站定,语气欢快,便是隔了一层面纱,也能猜得出她的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 “表哥,许久不见。” 虞妗这下明白过来了,她当然不曾见过这个秦昭,她也不曾招惹过她,真正招惹了她的,是秦宴。 自己完全是经受了无妄之灾。 可秦昭注定一腔春心向东流了,秦宴根本就是个榆木疙瘩,哪里懂她那点小心思。 头也不抬的道:“让开。” 秦昭脸色一变,以为他在怪自己挡着他看殿中舞蹈的美人了,登时柳眉倒竖:“表哥觉得她们跳得好看?区区舞姬,如何比得上我?还是表哥觉得我跳得不如她们吗?” 秦宴烦她挡着自己看虞妗了,本就不耐烦得很,她这质问的语气更是火上浇油,睨着她,毫不留情的讽刺道:“原来郡主尚且有自知之明,本王也不必明说了。” 中原女子多含蓄,少见秦昭这般大胆奔放的,直看得虞妗啧啧称奇。 秦朝怒火上头,势要与池中的舞姬比较高下。 虞妗真觉得自己见识少了,竟然真会有人自降身份,拿自己与个舞姬相比,更稀奇的是秦震居然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面上一派纵容之色,更多的竟是引以为豪。 舞姬低眉顺眼地从台中退下来,秦昭与她四个橙衣婢女昂首挺胸的站立在正中。 一声尖锐的哨声过后,充满异域风情的鼓点声骤起,秦昭随之而舞,一行一动间充满了力量,她手脚上的铃铛接连发出脆响,合着沉闷的鼓点声,莫名相得益彰,引人啧啧称奇。 虞妗这注意力却落在她那四只铃铛上,方才秦昭走动时,那铃铛是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她还以为这本就是哑铃铛,没想到竟然是会响的。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高阳郡主,不但会舞,还会武,并且一样技艺高超,是个需要防备的对象。 她可没忘记,秦昭那怨毒的眼神。 虞妗对意图不轨的人没什么好脸色,自然对她的舞蹈也无甚兴趣,眼神在周遭胡乱看着。 不得不说,这个高阳郡主一举一动所携带的神秘感,吸引了不少人,起码宴席上大半的文武官,眼珠子都直勾勾地落在她那扭动的腰身上。 只有两个人恍如异类。 秦宴和姜眠秋。 姜眠秋生平两大爱好,一是医术,二是美食,活色生香的美人在他眼前,怕是还抵不上一盘肥得流油的卤猪脚。 至于秦宴…… 虞妗觉得自己已经免疫了,本想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从而无动于衷。 没想到秦宴那狗狗眼当真是让人抵抗不了,换位思考一下,在外高冷生人勿近的大狗狗,却在见到你时摇头摆尾好不快活,你能做何感想? 虞妗已经觉得自己快疯了,秦宴让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罪人,抛弃秦宴那个小可怜的罪人。 密切注意秦宴的秦昭,自然不曾错过他二人间的视线交流,几个舞步跨在秦宴的面前,将虞妗挡得严严实实,曼妙的腰肢灵动如蛇,铃铛声声声勾魂,一旁的宋嘉钰都看直了眼,偏偏秦宴没有魂。 秦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眸清冷不见丝毫迷乱,冷声道:“高阳郡主久居封地,怕是忘了自己身为皇家郡主该有的本分,这等下三滥的招数,还是莫要在本王面前使。” 宋嘉钰突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竟是中术了,狼狈的咳了一声,连声道:“是,是啊,郡主是乃皇家脸面,在大庭广众之下为群臣献舞,实在是不妥,不妥。” 接连两句话,终于把神魂尽失的文武官骤然唤醒,恍若是做了一场梦。 秦昭捂住心口往后退了一步,轻咳一声险些站不稳,几个婢女连忙上来搀扶她,秦震这才面露不豫。 虞妗惊觉,原来秦昭并非会武,而是精通术法,不过短短一支舞,一人一鼓一铃,竟能将满朝文武的心魂均摄了去。 不过看样子,秦宴强破了她的术法,她似乎被反噬了。 虞妗好心问道:“郡主可无碍?要不到后头稍事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何不妥,太医署的一干太医均在殿中,也好及时诊治。” 秦昭对虞妗满腔怨怼,在她看来,这句话便是在嘲讽她,强撑着站直身子,朗声道:“臣女自幼长在高阳,不通礼数,还望皇上,太后娘娘莫要怪罪。” 不等秦寰说话,秦昭又说:“臣女远在高阳也是有耳闻,太后娘娘端敏贤淑,实乃中原女子的典范。” “也不知娘娘是如何做典范的,也好教导臣女一二。” 虞妗挑眉,已经很久没人敢对她挑衅了。 “世人传唱,不能信以为真。” 秦昭向来在高阳横着走,就没怕过人,这回进京来,自然也不把京中人当回事,她只是怨,怨秦宴对她视而不见,怨虞妗对秦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怨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虞妗唾手可得。 “若只是俗世传言,莫不是文武百官皆受人所蒙蔽了?” “听闻宫中还有一位齐太后,应是皇上的生母,为何不见她,而是你坐在这儿?” 殿中一片哗然,秦震竟还捋着胡子,笑眯眯的说:“小女娇惯,小女娇惯。” 虞妗粲然一笑,风姿卓绝。 “因为,哀家是你皇婶,是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后,因为哀家在上面坐着,而你,只配在殿前献舞。”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六千会很晚很晚更新,明天再来看吧。 第二十八章 “郡主可还有什么疑问?” 虞妗伸手端起几案上的茶饮, 底下席面上忽的一阵动静,是秦震站了起来。 秦家人长相都是极好的,自然连秦震也不例外, 他与德宗同辈, 秦宴都得叫他一声叔父, 知天命的年纪了,瞧着却不过刚刚四十。 秦震刚要说话,却见虞妗一个冷厉的眼神瞥来, 被这凌厉的气势震得心下一惊, 堪堪止住欲出口的话。 谁知虞妗蓦然转笑, 随手放下茶碗,语气轻快:“高阳王也有话要问哀家?” 秦震惊骇于她一介女流却气势惊人,静默片刻才道:“臣这姑娘自幼娇惯得很, 无意冒犯了太后,还望太后大人有大量, 饶过她这小丫头一回吧!” 虞妗勾唇一笑, 却不做答, 她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高阳郡主比她还大上一岁。 秦寰却是半点也不给面子, 仗着自己年纪小, 童言无忌, 嘻嘻哈哈的说:“朕记得表姑似是要比母后还年长一岁?怎么她倒成小姑娘了?” 此话惹得百官一阵哄笑, 虞德庸几杯黄汤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大着舌头说:“别瞧着娘娘是太后,怎么说她也只才双九罢了。” 誉国公世子夫人白氏临产在即,今次年节大宴并未入宫,是以与虞德庸同来的是侧夫人莺书, 见他竟敢妄议太后,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的捏了块糕饼试图堵住他的嘴。 所幸宴至正酣,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醉意,也无人在意虞德庸说些什么,便是有人在意又如何,虞德庸与虞太后关系再僵硬,人好歹也是虞太后的生父,别人一家子的矛盾,何须旁人插手。 第21节 可总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秦昭没听错虞德庸跟秦寰话中的取笑之意,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胸膛高低起伏着,紧咬下唇一声不吭,像是极力忍耐着怒火。 她敢挑衅虞妗,却没有胆大包天到敢挑衅秦寰,哪怕她压根儿就看不上这个毫无权势的小皇帝。 可连这不知是何身份的小官都敢取笑她,却是秦昭无论如何也忍不得的。 快步上去一脚踢翻虞德庸面前的几子,吓得莺书惊声尖叫,连带着把虞德庸的酒意,也吓得一干二净,拉着莺书连连后退,一边斥责道:“燕宫岂能由你造次?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秦昭一脸蛮横:“我堂堂高阳郡主,岂是你一届区区小官可以肆意嘲笑的?来人!”说着便要喊人当堂殴打朝廷命官。 想来秦昭身边的几个护卫是做惯了这等事的,秦昭敢吩咐他们就敢照办,丝毫不顾及这是大燕的皇宫,不是他们的封地高阳。 一个个磨拳搽掌的要去捉拿虞德庸和莺书,虞德庸拉着莺书如同丧家之犬四处逃窜,边跑边骂:“泼妇!泼妇!” 秦宴一招手,外头等候多时的禁卫一拥而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将秦昭的四个近卫通通拿下。 小皇帝秦寰气得满脸通红,直拍桌子:“高阳郡主莫不是忘了此处乃大燕皇宫,不是你们的封地高阳,高阳王也太宠爱过头了吧!” 虞妗看够了闹剧,假意嗔怪道:“高阳郡主只是不懂事罢了,蒋韶皇上金口玉言,还是莫要随意拿旁人取笑,誉国公你也是,你虽是哀家的父亲,可也不能这般口无遮拦……” 话还没说话,秦昭抢过话头面带讽意道:“原来是家学渊源。” 虞妗也不恼,优雅的翻了个白眼继续说:“这小郡主不懂事自有高阳王教导,你这一番越俎代庖,不知道的还以为小郡主无人教养呢。” 这简直是拐着弯在骂秦昭没爹没妈,话音一落,秦昭顿时气得怒目圆瞪,正要开口说话,便听秦震喊她:“昭儿!” 秦昭听出来他的警告之意,愤愤不平的又瞪了虞妗一眼,连秦宴也不管了,转头便往秦震位置走去。 秦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若无其事的说:“皇上说得是啊,臣只得这一个闺女,旁的几个都是些皮小子,难免娇惯了些,舍不得她早早嫁人,留来留去来年她便双十了,高阳那处穷乡僻壤,这姑娘硬是瞧不上那边的人家,此次进京,便是想请皇上太后做主,替她寻摸寻摸。” 虞妗看了一眼秦宴,不意外的撞上了他的眼眸,心头莫名有些不畅快,冷淡的瞥了他一眼,随即便说:“哀家怎么瞧着,郡主像是自有主张?” 这个秦震,赶在今日年节大宴,悄无声息的进京,一路上半点风声都没有,高阳那边的人也不曾传话回来,要么是叛变了,要么就是被秦震察觉了。 可前不久,虞妗才收过那边的消息,却是一句风平浪静,他秦震人都站在太和殿上了,还怎么风平浪静?如此可见,秦震那边的几个钉子,基本是几个死人了。 行踪这般隐秘,却在太和殿上高调现于人前,说是来给秦昭说媒的,谁信? 虞妗眼眸微弯,只是这秦震来得倒不巧,这秦宴刚从呼揭大胜回来,她两个哥哥归期将近,就是开了春再回西南也不迟,三大门神守在上京,借他秦震十个胆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算虞雁北虞雁南要走了,秦宴也还在,至少明年冬季前呼揭不会再犯事,她就不信这个秦震脸皮厚到这种程度,能在上京赖个一年半载。 正想着呢,便听秦震朗声大笑:“臣向来偏宠我这小姑娘,她若瞧上哪个,还望太后多给牵牵线。” 虞妗皮笑肉不笑,不点头也没拒绝。 笑话,眼瞎的人才没看出来秦昭看上的是秦宴,燕朝虽无同姓不可通婚的例由,但她也没那胆子压着秦宴娶了秦昭吧? 况且……处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缘由,她也舍不得把秦宴说给秦昭,那不是白糟蹋了? 秦震的出现不过一出小插曲,片刻过后群臣散了拘谨,又饮酒畅谈起来。 虞妗在上头瞧得真真的,秦昭那眼珠子就没离开过秦宴,越看心里越堵得慌,那熊熊燃烧的心火怎么也压不住,耐不住就端着酒杯一杯一杯的往肚子里灌。 一不留神便喝多了,持着不多的清醒,让青黛将她搀离了太和殿。 直到坐在太液池边,被那冷冽的寒风一吹,虞妗终于清醒了些,青黛却在一旁看着她欲言又止。 虞妗问道:“你怎么了?” 青黛顿了顿说道:“娘娘……您清醒些了?” 冷风吹得虞妗头疼,摁着眉心点点头。 青黛斟酌片刻才说:“您方才……方才,骂人了……” “骂人?”虞妗知道自己有断片的毛病,所以才忙不迭让青黛带她出来,她失去意识想来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竟也脑子一片空白。 青黛点点头:“骂了,骂摄政王……” “我?我骂他什么了?”虞妗不信自己会疯到这种程度。 青黛一狠心,脱口而出:“堂堂摄政王,怎么这么不要脸,勾引自己皇嫂就算了,还勾搭自己表妹,简直是不懂礼仪廉耻……” 虞妗听得目瞪口呆。 青黛想了想,又说:“还……还有,您要听吗?” “打住!”虞妗连忙制止道,她一点也不想听到自己如何出口成脏的。 “太后娘娘?” 越不想见什么来什么,虞妗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来人是谁,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青黛已经屈膝行礼了:“见过摄政王殿下。” 虞妗回头瞪他:“你!你听到了什么!” 秦宴不远不近的站着,一身玄色的蟒袍藏于浓重的夜色中,只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娘娘若是高兴,臣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几乎是飞跃到她的身边,扣着她的腰揽入怀,嗅着她满身酒香和着莲香,嗓音喑哑:“想不到太后娘娘竟也会吃醋。” 还不等虞妗反应,微凉的唇已经覆上她的,腻滑的舌不容置疑的撬开她的贝齿,在她唇中攻城略地,汲取丝丝甜蜜。 他昨日便想这般做了,可惜这傻姑娘睡了去, 青黛惊恐的睁大了眼,死死捂紧了嘴才不至于惊呼出声,她不敢上去扒开秦宴,只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生怕有人来撞见这一幕。 虞妗呆愣了片刻,随即便挣扎起来,秦宴是疯了不成,太液池这头几乎随时会有禁卫巡防,间或还有宫婢内侍走动,若是被人看到,她和秦宴都不用做人了! 秦宴一手抓住她的腕子,反剪在她身后,双唇稍分,音色低哑:“乖,别怕,没人会来。” 说罢复又吻了下去。 虞妗被他撩得半身酥麻,只得软着身子任他施为。 秦宴稍微睁了睁眼,看着远处那一抹暗影,目光中杀机毕现。 是跟着他出来的秦昭。 秦宴松开虞妗,亲昵的揉了揉她泛红的唇珠,揽着她半软的腰肢,越上宫墙。 他不愿让任何人瞧见虞妗现在的模样,女人也不行。 宫墙之上,借着隐隐错错的树枝遮挡,虞妗披着秦宴宽大的鹤氅,柔顺的靠在他的肩上,红着脸口齿不清的指着月亮说好圆。 秦宴瞧着她这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不胜酒力却爱贪杯,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发,一边从怀中取了个银质的手钏,扣在虞妗的手腕上。 虞妗有些醉,风一吹酒气便发散出来,整个人晕陶陶的,抬起戴了袖箭的手腕,像得了个宝贝似的:“好看。” 秦宴低笑了一声,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鼻尖抵着她的青丝细吻,一边轻声低语。 “先给你戴着玩一阵子,过两日叫你怎么用,这只袖箭小巧精致,配了特制的梅花箭,适合女子用,等闲不要离身……” 月亮如雪,有情人相互依偎,连寒风都吹得轻柔。 第二十九章 “娘娘, 娘娘!” 虞妗尚且还在梦中,却听见青黛一叠声的疾呼,眯着眼看了眼窗外:“好青黛, 今日不早朝, 让我再躺会儿……” 青黛急的满头大汗:“娘娘快醒醒, 王夫人出事了!” 虞妗陡然惊醒,拉着青黛问:“我母亲怎么了?” 她若再不醒,青黛都快急哭了:“誉国公府刚派人传来消息, 王夫人遇刺了。” 这一消息宛若惊天巨雷, 轰得虞妗有些头昏, 脸颊血色尽退:“给我更衣,我要出宫,快!” 青黛忙点头, 迅速伺候虞妗梳洗,一边说:“来的人说, 王夫人只受了些轻伤, 不过这刺客的身份牵扯颇深, 说请娘娘务必前去看一看,我已经让银朱先行前往国公府, 瞧一瞧情况, 娘娘也不必太过惊慌, 王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定然会无事的。” 越是这种时候虞妗越发冷静,连带着面色也严肃不已:“让人去请姜眠秋,他便是睡死在榻上也得给我爬起来,拖也要给我拖去誉国公府。” 青黛一边给她挽发,一边连连点头:“我已经吩咐银朱, 去时顺路去太医署请姜太医,若是不耽搁,这会儿应该快到国公府了。” 虞妗没有惊动任何人,带着青黛悄无声息的出了宫,一出宫门便直奔誉国公府。 誉国公府外守门的小厮虞小六在寒风中缩手缩脚,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府里的动静,时不时抬头往里张望一眼,嘀咕着:“也不知是招了什么孽,年节的头一天便出这种事儿,世子夫人这一胎也不知生不生得下来……” “娘娘,誉国公府到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吓的虞小六浑身一激灵,抬眼便见两个素衣女子闷头往府里冲,忙伸手去拦:“什么人什么人?这是誉国公府,不是能乱闯的地儿!” 青黛一声怒喝:“反了天了,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什么人都敢拦着?” 虞小六定睛细看,当即吓得腿软,这不是他们家那个当了太后的小小姐吗,囫囵往地上一跪,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虞妗没闲心与他计较,径直便往里走。 虞小六爬起来屁颠屁颠的跟在后头,一叠声的喊:“快来人呐,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回来了……” 此时整个国公府正忙成一团,丫鬟小厮也东奔西跑着,你撞着我我撞着你,简直混乱不堪。 虞小六这一嗓子惊动了不少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请安行礼。 虞妗看得额角突突直跳,随手拉了个人,问道:“我母亲在何处?” 被拉来的小丫鬟先是一愣,随即便抖若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虞妗一大早又急又气,已是临近爆发的边缘,青黛忙朗声问道:“你们府中主事的人呢?”又高声喊:“银朱,银朱?” 跪了一地的丫鬟奴才,竟无一人敢开口回答青黛的话。 就在虞妗恨不得将这一地人都拖出去砍了的时候,早早便过来的银朱从后院跑了出来,气喘吁吁的答应道:“娘娘,奴婢在这儿!” 青黛忙搀着虞妗走过去。 虞妗连多余的话都来不及说,直直问道:“姜眠秋呢?我母亲如何了?” 银朱呼出一口浊气,说道:“王夫人只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虞妗一路攥着的心陡然放松下来,一路强撑着生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这突然一放松便有些站不住脚,昏着脑袋往后倒。 随着青黛和银朱的连声惊呼,虞妗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你怎么来了?”不用看,虞妗便知来人是谁,按着额角轻声问道。 第22节 秦宴将她扶稳:“听说王夫人出了点事,我过来瞧瞧,你如何了?” 虞妗摇摇头,说:“只是赶路走得急,有些头昏,无甚大碍,”又转头去问银朱:“若我母亲无碍,为何府中这般慌乱?” 银朱瞥了一眼秦宴,说:“昨儿半夜,刺客掐着国公爷进宫吃席的当口,意图行刺王夫人,却被摄政王爷留在此处的暗卫逮了个正着,那刺客欲吃毒自尽不成,这会儿还在柴房里关着呢。” “至于府中为何如此慌乱,皆因王夫人虽无事,却把昨儿陪着王夫人的世子夫人给吓得早产了,都两个多时辰了,产房里还未有动静。” 怪不得,誉国公府里除去白氏便没有个主事的人了,那个瘦马莺书本就只是个玩物,又如何能差使得动国公府里的人? 白氏娘家又离得远,她这次发动突然,也来不及去清河请娘家的夫人来整场,虞德庸向来不管事,如此一来,府中如何会不乱。 还好稳婆和奶娘,以及生产用的白布剪子,早早的便备下了,就防着白氏突然发作,否则依照如今这个境况,后果不堪设想。 听说白氏难产,虞妗有些忧心:“既然我母亲无碍,便去瞧瞧我大嫂吧。” 银朱连连点头,在前边带路,一边又安慰道:“姜太医去王夫人那儿打了个转,那会儿王夫人已经在古妈妈的安抚中歇下了,摸了脉,说并无大碍,后来,听说世子夫人难产,姜太医二话没说便去了产房,如今也没什么动静。” 虞妗等人到偏厅时,只有一人在外头候着,是那扬州瘦马,虞德庸的侧夫人,莺书。 见虞妗等人来,先是惊恐了一阵,而后才强自镇定着给几人行礼问安:“奴家见过……太后娘娘,见过……这位爷……” 莺书不认得秦宴,便换了个称呼。 虞妗如常在主位落座,开口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莺书又是一阵惊慌,柔若无骨的匍匐在地,习惯性的摆出最楚楚可怜的模样:“奴家听闻世子夫人临盆在即,心下惶恐,便想来看看,如今家中慌乱无人拿主意,奴家再不济好歹也能帮她守一守,再者女子生产犹如一只脚跨入鬼门关,知道有人在外头守着自己,心里多少也好受些。” 这莺书本性倒是不坏,今日倘若虞妗不来,或者银朱也不来,她若有心要害人性命,白氏只有一尸两命的下场。 “虞德庸呢?”虞妗又问。 莺书只能做答:“国公爷昨儿吃醉了酒,这会儿还未醒呢。” 说罢不等虞妗再问,忙又说:“既然太后娘娘您来了,奴家也不便在此,这就告退了。”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伺候她的丫鬟转身便走,像是生怕有什么东西撵上来。 虞妗有些无奈的看向秦宴:“我有这么吓人吗?” 秦宴只是笑笑,说:“吓不着我就好。” 等四下人都走尽了,银朱和青黛相互使了个眼色,青黛快步走去门边守好,银朱才在虞妗耳边说:“娘娘,奴婢有要事禀告。” 虞妗瞧她这模样便知她是在忌惮秦宴,无所谓的摆摆手道:“直言便是。” 银朱皱着眉,看了看秦宴,又见虞妗确实不在意,才说:“娘娘,王夫人遇刺一事,有古怪。” 虞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来时青黛便和我说了,刺客的身份有问题。” 银朱又看了老神在在的秦宴一眼,索性豁出去直说:“怪就怪在,救人和杀人的,都出自同一人指使。” 虞妗挑眉看向秦宴:“同一人指使?” 秦宴今日本就是为此事来,见虞妗看他,随即坐直了身子任她打量:“是不是,要见了才知道。” 虞妗看他这幅孔雀开屏的模样,心底里直想笑,强忍着让银朱继续说。 银朱便又说。 昨日府中守卫听到动静,赶到鹤鸣楼时,两拨人已然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敌友难辨,其中一波人高喊,自己是奉摄政王之命保护王涣,如此是敌是友自然可以分辨。 等秦宴的暗卫连同誉国公府的守卫,将刺客尽数拿下之后,誉国公府众人搜身之时,在刺客的衣襟中搜出了摄政王府的腰牌。 一时之间,秦宴的暗卫,誉国公府的守卫,以及那一群五花大绑的刺客面面相觑,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秦宴的暗卫自知百口莫辩,索性束手就擒,让誉国公府的人请秦宴来两两对峙。 这会儿正和真正的刺客一起,被绑成了螃蟹关在柴房里。 等银朱讲完,整个偏厅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之中。 秦宴虽清楚自己能解释这一切,可见如今虞妗闭口不言,又隐约有些忐忑,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虞妗歪头去看秦宴,看着看着噗呲一笑:“你如何会派人来守着我母亲?” 是“守着”,而不是“刺杀”,银朱心下微动,太后娘娘当真是如此无条件信任摄政王吗?哪怕事关王夫人? 秦宴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哑然失笑,答非所问道:“我此次在北地遇见了王瑾瑜。” “王瑾瑜?”虞妗对这个名字听着陌生,却又隐约觉得熟悉,姓王?如今这大燕朝,姓王的估计都不太好过。 “王家大公子,你的表兄,”秦宴点头直言。 虞妗是有些惊讶的,王家当年乃是世家之首,盘亘琅琊近两百年,又如何会没点保命的手段,她一直都知道王家是有人从那场浩劫中逃出生天的,但没想到竟是王瑾瑜。 要知道王瑾瑜和王氏一样,乃是王家嫡支,先帝向来宁可杀错从不放过,王家嫡支除了外嫁女,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不曾放过。 王氏可是亲眼看着王瑾瑜和王家众人,一道被押送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的,连尸身都是王氏亲手收敛,将身首缝合下葬的。 正是因为如此,王氏经受了太大的打击,在撞破虞德庸与陈氏私情时,才会承受不住精神错乱了。 王氏又如何会错认自己的侄儿。 “他怎么在北地?”虞妗问道。 秦宴摇摇头,转移话题道:“这不重要,约是三四年前,在我试图查王家的案子时,过程极其顺畅,便隐约察觉有人在此中推动,暗中观察后才发现,竟是一些还活着的王家人。” “他们改名换姓,改头换面,混迹在大燕各处,秦楼楚馆官僚酒肆,你能想到的地方或许都有王家人,他们以自己微薄的能力,一点一点查探证据,试图替王家翻案。” 虞妗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朝堂,王家人会有如此大胆,混入大燕的朝堂吗? 秦宴像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只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道:“等你突然进了宫,我便不敢再查。” 虞妗明白他的意思,秦宴在害怕,她进宫一事除了先帝莫名的心思之外,幕后恐怕也还有王家人推动。 秦宴道:“我担心王家人与你接触不成,试图用王夫人威胁你,便留了几个人在誉国公府守着,这些年除了逮着几个小虾米,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今辰传来消息,说有人冒充我的人,刺杀王夫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齐豫之越听越是胆战心惊,王家便是陡然倾倒,留下来的庞然大物,化整为零糅杂进百行个业,甚至朝廷,如此行动力,如何不让人害怕。 虞妗看向秦宴神色肃穆:“你把你的人带走,将这几个刺客带回去严加拷问,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王家人派来的。” 秦宴自然从善如流。 两人说话间,另一头的产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虞妗微皱的眉随之一松。 稳婆满脸喜色的出来报喜:“是位小公子!” 虞妗趴在摇篮边,看着这红彤彤的小猴子,稀奇不以。 上辈子她至死也不曾有过自己的孩子,还把齐漪的孩子养大了反咬自己一口,却从未见过孩子出生时,竟是这般小小的一团。 脆弱,却极富生命力。 既然王氏与白氏都无碍,虞妗也不便在宫外久留,又小坐了片刻,等白氏幽幽转醒,便要走。 “娘娘,您……”白氏一手抱着孩子,一边望着虞妗欲言又止:“您不去瞧瞧夫人吗?” 虞妗脚下一顿,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才说:“知道她无碍便好,见面就不必了,只要我活着,她活着,就回头再见吧。” 说罢便转身就走。 想着白氏自今日起就要开始坐月子,虞妗便把银朱留在了誉国公府:“我二哥也快回来了,届时便给你俩赐婚,这几天你就安心待在国公府吧。” 银朱一路送着虞妗上马车,依依不舍的看着车架走远,才抹了抹泪回了府中。 虞妗的心绪有些低落,自上车起便一言不发,许久才问一句:“你说,是谁要杀我母亲?” 秦宴还未说话,外面突然一阵嘈杂。 “来者何人?宫内生变,四大门戒严,若无要事且速速回去吧。” 外头传来轻叩车壁的声音,虞妗伸手掀起帘帐,天已暮色,车窗外是神武门外的神武大街,寻常叫卖的商贩不见踪影,一列列军士神情肃穆,腰侧带刀举着火把,将秦宴的车架围得严严实实。 虞妗蹙眉问:“怎么了?” 青黛答道:“咱们被城门守将给拦下了,宫里进了刺客,皇上,皇上受了伤,整个皇宫都戒严了。” “什么?”虞妗一惊,前生可没出过这事儿,推开秦宴就要下去。 秦宴面无表情,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 外头的冯宣冷声怒喝:“大胆,王爷的车架你也敢拦?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秦宴时常出入燕宫,冯宣这张脸最是好使,偏生这回守门的像是不认识他一般,与他怒目圆瞪,粗声粗气的吼道:“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回去!” 冯宣觉出一丝不对,拿出秦宴的令牌给他看:“摄政王的车架你也要拦?” 谁知那兵士脸色骤变,猛退一步,暴喝:“拦的就是摄政王!来人呐,刺杀圣上的逆王在此,速速将其拿下!” 秦宴刺杀秦寰? 虞妗是一万个不信的,不说今日秦宴一直与她在一起,便是他真的派人行刺,那为何他又要送她回来自投罗网? 等等,刺杀? 她今日出宫便因王氏遇刺,从行刺之人身上搜出了秦宴的腰牌,她前脚走,后脚秦寰便又被“秦宴”派去的人行刺,还身受重伤,这,简直太巧了。 虞妗神情微沉,却听秦宴嗤笑了一声:“拙劣的把戏。” “青黛,”虞妗淡声吩咐道。 青黛从袖笼中拿出虞妗的令牌,斥道:“太后娘娘在此,还不速速跪安!” * 一进宫,虞妗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带着银朱往长乐宫赶,秦宴不宜显于人前,便在半道儿转去了御书房。 等她到时郎中令正灵兵守在殿外,众人人见虞妗前来,一一下跪行礼,虞妗越过他们要往里去,却被秦寰身边的御前女官商陆侧身挡在前面,回禀道:“娘娘,蒋相爷和几位太医都在里面,皇上无性命之忧,您稍安勿躁。” 虞妗长睫扑簌了几下,面容沉静不见惊慌:“究竟是怎么回事?” 商陆看了一眼殿内,难掩愁容,说:“皇上这几日下了朝,日日在书房批阅奏折,好不容易年节休沐,也捧着书看,偶遇不明之处又遍寻不着您,恰巧蒋相爷进了宫,便请了他来长乐宫,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就在翠微居摆了膳,宴至正酣时,谁料皇上突然口吐鲜血,而摆膳的其中一位宫女,突然拔刀刺向皇上。” “可伤到何处?” “只右臂处中了一剑,那带毒的糕饼皇上嫌它甜腻,用得少,中毒不深,那宫女柔弱匕首偏了几寸,没有伤及要害,也多亏蒋相爷以命相护,”商陆话音带颤,鬓边全是虚汗。 边上的郎中令知道再多辩解都已无用,一头伏在虞妗脚下:“是臣无能,没有保护好皇上,请娘娘降罪!” 虞妗问:“那个宫女呢?” 郎中令垂头答道:“皇上用膳时禀退了臣等,等臣闻声而来时,那宫女已然被相爷制服,意欲咬碎毒囊自尽,口口声声奉摄政王密旨,前来行刺皇上,臣唯恐引起骚乱,将她卸了下巴关在后殿呢。” “你是真该死,”虞妗抬脚将他踹倒在地,眉眼含煞:“摄政王护送哀家从神武门回宫,城门守将口口声声要捉拿逆王,一未审二未判,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谁给你的胆子向秦宴问罪!” 郎中令脸色一变,爬起来复又跪下:“那宫女刺了皇上一剑,所有人都乱了神,情急之下只得封城戒严,至于风声如何传了出去,微臣确是不知啊。” “不知?”虞妗气笑了:“你能知道些什么?” 第23节 “你知道带毒的糕饼,是如何越过重重查验呈在皇上跟前的?那个宫女身后又有什么牵扯,蒋韶为何这般巧进宫来,这些你都知道吗!” 郎中令羞愧难当,垂头不敢答话。 “不知道就滚去查,查不明白提头来见!” 郎中令咬咬牙,起誓般道:“臣这就去彻查,将功折罪。” 看着郎中令躬身退走的背影,虞妗凝眉若有所思良久,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娘娘。” 是蒋韶。 他仅仅着了身直裰,上头还染着血污,手掌处缠着白布,渗着血,多少有些狼狈,身后的陈放抱着他时常穿的,鸦青色的鹤氅。 蒋韶静看了一会儿虞妗,上前来躬身行礼:“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娘娘且注意玉体,莫要着凉才好。” 第三十章 虞妗来得急, 秦宴那件鹤氅落在他的车架上忘了拿,这会儿还穿着那身素衣长衫,手脚冰凉不说, 唇瓣都染上了乌青。 蒋韶将陈放手中的鹤氅取来, 要给虞妗披上:“皇上已经醒了, 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娘娘归来否,一直不得您的消息,皇上很是担心。” 虞妗抚开蒋韶的手, 看着蒋韶笑:“蒋卿不是瞧见了?哀家好得很。” 恰好青黛将她的狐裘和新置了碳的手炉拿了来, 闷不吭声的伺候虞妗穿上。 蒋韶笑了笑, 眉目温润,他没有看错虞妗的笑不达眼底,却也不在意, 由着她任性。 虞妗越过蒋韶,径直走进殿中。 看着一盆盆血水端出去, 细密的寒意爬上脊背, 虞妗阖了阖眼, 压住乱了的呼吸。 秦寰倚在床头靠迎枕上,双目微阖, 因失血太多, 脸唇皆白, 他赤着半身, 由着太医在他右臂处缠上厚厚的白条绷带。 待包扎好后,太医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低声跟商陆嘱咐着。 秦寰见虞妗来,顿时眉开眼笑,纵然虚弱不已, 虞妗仍能看到他眼睛里发自内心的欢喜。 商陆见他二人似有话说,便领着边上伺候的人退了出去,待四周无人后,秦寰才低唤了声:“母后……” 虞妗在他床边坐下,轻声说:“皇上可无碍?” 秦寰笑弯了眼睛,一点点外露的锋芒收敛成无辜的孩子气,带着委屈和虞妗撒娇:“疼的。” 虞妗摸了摸他的伤处,问道:“齐太后可来过?” 秦寰摇摇头,偎在虞妗身边,轻声说:“还未和她传消息。” 虞妗将他塞回锦被中,一边说“皇上好生歇着吧,郎中令已经去查那宫女的来路,相信不日便能真相大白。” 秦寰忽而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是要好生查查,那宫女口口声声奉皇叔的口谕,来杀朕。” 虞妗凝眸看他:“皇上觉得此事乃摄政王所为?” 秦寰不敢看她恍如洞悉世事的眼睛,埋首她的颈窝里,谁也瞧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闷声说。 “母后,儿臣不相信的,皇叔若是要杀儿臣,定然不会给儿臣半分活着的机会,况且父皇去时曾要他立下毒誓,生死衷心于朕,朕不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听到秦寰提及嘉顺帝,虞妗蓦然勾起一抹无声的笑。 虞妗未在长乐宫久留,见秦寰面露疲态,便起驾回了桂宫,换了身衣裳便去御书房见秦宴。 比之整个燕宫里焦头烂额,这身处漩涡中心的秦宴,却好似个没事儿人一般,闲适的坐在一处饮茶。 忙活了一天,虞妗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让人在御书房起了膳台,与秦宴一道儿用晚膳。 才吃几口,便听青黛通禀说,郎中令左合德求见。 虞妗前脚离开,后脚齐漪便到,不顾秦寰身子疲累,在长乐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领着她长亭殿里的宫人在长乐宫鸠占鹊巢,口口声声恐有旁人心怀不轨,要亲自在长乐宫照顾秦寰周全。 虞妗本就被他们母子扰得烦不胜烦,也懒怠去搭理齐漪葫芦里又卖什么药,等此事消停,再与她算账不迟。 左合德战战兢兢的走进来,一眼便瞧见“行刺”了皇上的摄政王殿下,正与太后娘娘同座而食,当即便腿脚发软。 不出虞妗预料,左合德在御膳房什么都没能查出来,带毒的糕饼不是御膳房所出,而那宫女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无人眼熟她,不知她姓甚名谁,至于蒋韶为何进宫,确是如他白日所言,有要事与虞妗相商。 看似解开其中一环,便能探清谜底,实际上却是条条死路,解不开,也无从可解。 简直太巧了,从年节大宴高阳王突然进京,再到王氏遇刺,又是秦寰被刺,这一连串简直让虞妗措手不及。 虞妗饮了一口甜汤,自嘲般对秦宴笑笑:“条条缜密,环环相扣,不惜自伤也要毁一人清誉,这值当吗?” 秦宴不看她,垂眸吃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秦家人惯用的伎俩,”许久又抬起头,目色沉沉:“他姓秦,不是吗?” 虞妗嗤笑一声,秦寰伙同蒋韶,为了算计秦宴,连她都算了进去,这会儿告诉她,秦寰总归是姓秦,堂堂摄政王,杀伐果决却在乎这一星半点的血脉亲情,如何不令人发笑。 虞妗已经不用等秦宴将行刺王氏的人拷问明白,便已经猜出行刺王氏的幕后主使是谁了,。 王氏是她的死穴,人尽皆知,倘若此次行刺当真将王氏害死,那么从刺客怀中搜出的,秦宴的腰牌,必然能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倘若王氏大难不死,依照虞妗多疑的性子,也会因这腰牌对秦宴心生隔阂。 与此同时,祭出的第二招又是杀招。 虞妗前脚出宫,后脚秦寰又遇刺身受重伤,刺客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口声声说是受秦宴指使,毫无意义,这是要趁秦宴不在,将这弑君的罪名生搬硬扣在他头上。 先是王氏遇刺,让虞妗对秦宴心生隔阂,再是秦寰遇刺让秦宴在文武百官面前百口莫辩,便是虞妗再信他,因前有王氏遇刺一事,也不会百分百无条件助秦宴。 两者同时进行,环环相扣。 如此一来,秦宴便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双管齐下简直必杀,蒋韶此人是真的算无遗策。 虞妗突然笑了一声,可蒋韶和秦寰恐怕万万想不到,秦宴会因为担心她,而从三年前开始便派人守着王氏,第一招铺垫便已经不攻自破。 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便能轻而易举的破解了他们的苦心孤诣。 谁又知道,此次王氏被刺,竟有这般内幕,一个已是家破人亡,行迹疯迷的女人,也能成为牵动朝堂的棋子,也值得被他们摆上台面算计! 至于秦寰,他或许并没有想那般多,他很清楚,蒋韶与他不是一条心,看似温润无害,实则是一只饿狼,只是这饿狼目前并没有食主之意,所以他需要的,是紧紧抓住虞妗,控制住虞妗,便能让蒋韶投鼠忌器。 他口中说不信秦宴会杀他,当然不是真的不信,他不惜铤而走险,只为在虞妗心下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要等到那个机会,便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但他想不到,秦宴能得虞妗的信任,是上辈子蒙受百般冤屈,却隐忍不发了不惜远走北地,还由始至终初心不变,换来的,而他秦寰,从前世虞妗接过他亲手递来的鸩酒时,便在无信任的可能。 毕竟人不能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秦寰遇刺的消息一传出去,文武百官便坐不住了,年节的旬假也不休了,纷纷聚在太和殿外,闹着要见小皇帝。 秦寰无法,只得开了早朝。 朝堂上闹得格外凶,那宫女倒也是个嘴硬的,便是用了极刑,人都昏厥了,还咬死了称自己行刺秦寰,乃秦宴指使。 秦寰为帝三年来头一回硬气,表示坚决信任自己皇叔,认定“刺客”是胡乱攀咬,不给任何人驳论的机会,将其当场杖毙。 比起骤然夺得话语权的秦寰,珠帘之后的虞妗却少见的不言不语。 与此同时,以蒋韶为首的寒门朝臣,纷纷上前,联名弹劾秦宴,言其虽为摄政王,却在圣上足以独当一面时干涉朝政,觊觎皇位,恐有不轨之心。 虞妗听得发笑,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说秦宴干涉朝政,何尝又不是暗指她后宫干政,祸乱朝纲。 和蒋韶走得近了当真不是什么好事。 秦寰依旧不做相信,当朝龙威震怒,怒斥文武百官挑拨他叔侄二人关系,愤而离朝。 蒋韶为表衷心,领众文官在太和殿前长跪不起,却不再问责秦宴干涉朝政,只再三求秦寰彻查秦宴派刺客行凶一事。 文武百官皆知,当年德宗并不属意先帝,偏疼幼子秦宴,时常大赞其有治世之才,只德宗猝然驾崩,依照大位不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先帝占尽嫡长,继位顺理成章。 据传秦宴手中持有德宗遗诏,偏他年幼无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先帝登基为帝,此次行刺若成,秦宴持德宗遗诏登基为帝,顺理成章。 若是不成,也能推说旁人陷害,仍旧能逍遥法外。 几番周折下来,秦宴推辞不过,终于下令暂卸摄政王一切职务,令其赋闲王府,非召不得出。 蒋韶行事周密,若秦宴当朝愤然生事,也正合了他们的意,还能扣他个大不敬的罪名,偏他交权交得痛快,仿佛乐得逍遥快活,即刻领旨谢恩,连早朝都等不得,马不停蹄地回王府面壁思过去了。 这些时日的早朝,虞妗具称病不出,省得妨碍秦寰动作,这消息还是青黛说与她听的。 虞妗笑了笑,说:“他才八岁,却也不像八岁的孩子了。” 又问青黛:“你八岁时在做什么?” 青黛也只笑笑说:“还是与弟妹玩耍的年纪,天真着呢,家中的姑母也是宫里的女官,才出了宫,在我家做客,当年特别钦佩她,时常缠着她说说宫里的见闻。” 青黛说得天真,虞妗也跟着笑,却在想秦寰当真不再是个孩子了,他若还是个孩子,万万学不会与蒋韶密谋,叫她和秦宴吃这一遭哑巴亏,自己还能博得个恭亲尊长的好名声。 “兴许这便是帝王家吧。” 秦寰越来越像那个老皇帝了,虞妗甫一想完,脸上浮起一阵讽笑,也不知那事事机关算尽的先帝,下了阴曹地府,得知他那千宠万宠的齐皇贵妃,给他带了顶天大的绿帽子,他还将这绿帽子送上了皇位,会不会气得从坟头里爬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了!我不是猪! 其实我这周上了个特别毒特别毒的榜单,然后我应该日更六千的,但是我没忍住睡着了。睡醒都十点了,稀里哗啦写更新。差点让我自己变成猪。 第三十一章 距离秦宴被罢免职务已过了大半月, 虞妗称病不出亦是如此。 青黛屏退了传话的内侍,走进来。 纯银的祥云纹四角铜炉熏着香,不见白烟却闻暗香袭人。 虞妗幼时落过冰潭, 病了月余才好些, 后来便得了畏寒的毛病, 桂宫中各殿,她所及之处无不整日整夜烧着地龙。 青黛脚下不停,挑开幔帐往里走, 便见伏在案上的虞妗, 柳眉紧蹙似是疲累得紧, 绸红色的华袍曳地,水袖松散露出一截白嫩如玉的藕臂,葱白的指尖还持着朱笔, 一旁是敞开的奏折。 便是她称病不出,一叠叠堆积如山的奏折, 亦是一日不辍的送来桂宫, 青黛觉得自己能够合理怀疑, 外头那群君臣,试图让太后娘娘劳累致死。 虞妗睡得浅, 哪怕青黛脚下无声还是让她有所察觉, 她揽着衣裳直起身, 腰背上似乎背着一根无形的戒尺, 夺目的贵气从她眉宇间透出来。 看清来人,虞妗笔直的背脊陡然松懈下来,瘫倒在椅背上,轻按着发疼的眉心,哑声说:“怎么了?” 青黛看着她这幅疲累的模样满是心疼, 前有蒋相爷虎视眈眈,后有齐太后心怀不轨,还有个半路杀出来,不知底细的高阳王,尽心尽力辅佐的皇上同样野心勃勃,对娘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娘娘若是不入这宫门,当个普通姑娘,早该安稳嫁人,过着相夫教子的平稳日子,比这等水生火热不好些? 这话青黛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这世间百事皆有定数,哪有那么多如果。 招女婢端来清水净过手,青黛行至虞妗身后,泛凉的指尖抵上她的太阳穴,轻轻揉按,一边说:“方才内侍来报,二位虞将军传来消息,不日便能抵达上京,还请您早做准备。” 第24节 * 虞妗称病半月不早朝,秦宴卸任,幽闭摄政王府,起初,秦寰尚为自己一箭双雕的计谋沾沾自喜。 齐漪时常在他耳边念叨,他如今大权在握,该是如鱼得水的时候,最好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架空虞妗和秦宴手中的权柄,收归他用,剩下一个蒋韶,区区寒门子,拿下他还不是手到擒来?次数多了连秦寰自己也有些飘飘然。 不曾想,即便秦宴不在朝中,以他为首的朝臣仿佛不识君主为谁一般,同样不买他的账。 对于秦寰精心备至的鸿图霸业,采取“不理不睬不明白”,三不政策。 更令秦寰怒发冲冠的,便是他以为本该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以蒋韶为首的寒门仕子。 相较于秦宴的人明目张胆的不配合,蒋韶等人更是深谙“中庸之道”,无论秦寰说甚,皆是应允,背地里阳奉阴违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比之前朝潜移默化的无声抵抗,虞妗称病以后,不理诸事,后宫迅速乱作一团,首当其冲便是秦寰的长乐宫。 虞妗气势消沉下来,齐太后便得了势,在宫中颐气指使,仗着皇帝生母的身份,肆意妄为,一言不合打杀宫婢内侍,任人唯亲,导致宫中秩序混乱,更闹出御膳房无人开伙,阖宫挨饿的笑话来。 朝臣不予配合,两极分化严重,前朝后宫乱作一团,秦寰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处施展,只余虞妗这些年来,替他精心培养的忠诚之仕,成了他信赖的臂膀。 翰林院掌院学士梅吉便是其一,为秦寰多次与蒋韶等人据理力争,奈何势单力薄,屡屡败落。 在一日朝会上,梅吉再度与蒋韶起争执,直言其目无君上,实乃居心叵测之徒。 秦寰本以为就此打和几句,便能同以往一般按下不提,谁知蒋韶向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面上笑得云淡风轻,次日便有数封弹劾梅吉的奏折,摆上他的案台。 忠心于秦寰的朝臣本就少之又少,梅吉更是被他给予厚望,往后扳倒蒋韶他是要位列三公的,无论如何也要保下来。 可蒋韶又如何会给他机会,没了虞妗和秦宴保驾护航的秦寰,即便是皇帝,在他眼中与蝼蚁无甚区别。 当日跪求罢免秦宴摄政王一职的盛况再现,梅吉不忍秦寰为他周旋,一头碰在太和殿上,以死明志。 这些都不算什么,更让人不可置信的是,前不久才被秦宴打得退守王庭毫无还手之力的呼揭,在秦宴一朝被囚之时,竟然揭竿而起,如同狼犬之势反扑。 朝堂分化,忠臣受辱,后宫混乱,边疆受胁,一桩桩一件件压得秦寰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再有几多心思,也不过是个将将八岁的孩子罢了。 秦寰一人跌跌撞撞,红着眼眶闯进了虞妗的寝宫,他来时正巧赶上晚膳。 虞妗偷得半月闲适,朝堂上的种种不代表她不曾听闻,甚至呼揭诈尸再起一事,她比秦寰还要早些知道。 看他来便知所为何,却又故作不知,与他随意话家常:“怎么只皇上一人来?李钦呢?可用过膳了?” 秦寰一时有些踌躇,他带着满腔委屈奔走,难免有些狼狈,看了看虞妗,又看了看周边零星伺候的人,半饷说不出话来。 宫中生变,银朱不顾阻拦执意回到虞妗身边伺候。 青黛端了水来伺候他净手,银朱替他寻来干净的蒲团,又摆上碗筷,二人行进间半点声响也无,尽显极佳的教养。 秦寰默不作声的盘腿坐下,御膳房又不曾开伙,他也有一日不曾进食,此时嗅着饭香腹中饥饿更甚。 他素来知晓,这个仅仅长他十岁的养母不爱奢靡,几案上不过摆着家常几道小菜,边上伺候的也只青黛银朱二人,与齐漪行至何处都前呼后拥的排场相比,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 偏偏这般场景,却能令他意外的安心。 “怎么不吃?”虞妗见秦寰久久不动筷,问道:“哀家这儿的菜色不合皇上的胃口?” 说罢便喊银朱:“让御膳房照着皇上平日爱用的膳食,在做一份送来。” 秦寰这才如梦初醒,忙制止道:“不必如此麻烦,朕不过是有些许烦心事陷入思虑罢了,母后此处的膳食,素来最得朕心。”一面说,一面拿起玉箸伸手夹菜。 虞妗冷眼看他胡编乱造,想求人又不愿拉下面子,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况且秦寰的性子随齐漪没有十成也有八成,是个爱奢之人,一顿膳食往往足有一百一十八道菜,哪是能吃这等粗茶淡饭的? 果然,秦寰因腹中饥饿强吃了几口,略有饱腹感便停了筷,所幸虞妗这儿的汤羹颇得他心意,端着汤盅看着她一点一点细嚼慢咽。 虞妗本就故意晾他,能多慢便拖多慢,用罢膳又说要去小花园走动走动,消消食儿,把秦寰急得团团转。 秦寰跟着虞妗亦步亦趋,不知不觉间便走到御花园的储茗池边。 虞妗在池边的亭中坐下,这亭子小巧,四周的挂着厚厚的帷幔,一丝寒风也吹不进来,却也不妨碍亭中人观池上景。 银朱和青黛远远退开,秦寰寻着机会,要同虞妗哭惨,可还不等他酝酿起眼泪,虞妗已先一步开口了。 “当真有刺客吗?” 秦寰心下一凛,他知道,虞妗问得出这句话,自然是有十成的把握,她所知道的就是真相。 忍不住挪动脚步,往后退了一步,秦寰低下头,不敢看虞妗。 果不其然,虞妗又说:“谁会蠢到用不致死的毒,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来行刺大燕的皇帝?” “太皇太后可真心疼皇上,”虞妗忽然转过身,凝眸看着秦寰:“那个宫女,是皇上身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内侍吧。” 秦寰猛然抬头,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虞妗。 “奇怪哀家怎么知道的?”虞妗对他失望至极,垂头把玩着秦宴的银手炉,一边说:“她在皇上身边,隐姓埋名,忠心耿耿伺候了八年,却是皇上亲手送她上死路,果真是大丈夫,果真是皇上,小小年纪便如此杀伐果决。” 秦寰突然哭出声,小心翼翼伸手去拉虞妗的衣袖,摇着头语无伦次的说:“儿臣,没有……” 虞妗又如何会信呢:“皇上从来都不曾信任哀家,你也不信你生母,你甚至厌烦她,你也不信太皇太后薨逝前留给你的亲信,否则,一个跟了你八年的人,你不会说杀就杀。” 秦寰执着的要挨去虞妗怀中,想同以往一般与她撒娇。 见虞妗躲开,眼里便包不住泪,抽噎着哭了起来:“儿臣……知错了……” 他冰凉的手触及虞妗露在外的手背,一片温润,贪那点暖意,瑟缩了一下便扭着手要往她手心挤。 秦宴的手炉虞妗如何舍得给他,毫不犹豫的转身别开,不多时便见他又要哭,才忍着寒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 “在朝堂上吃了亏吧?” 话音刚落,秦寰忍下去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这大半个月来,从不曾有人问他,是不是受了委屈,就连他的生母,成日里想的念的都是她的荣华富贵,口口声声扳倒虞妗,做大燕唯一的皇太后,没有人关心他,苦不苦,累不累,饿不饿,只有她。 秦寰这才像个真正的孩子一般,啕哭出声,抽噎着将这半月来的事说给虞妗听。 说得极尽可怜,孤苦无依,本以为虞妗会如从前一般为他出头,谁知却得一声讽笑。 虞妗看着秦寰这张俏似齐漪的脸,一些陈年旧事便纷纷浮上脑海,面上却不显,只轻声说:“皇上若与哀家说一声,不需哀家再替你操心朝政,哀家又岂是那等霸权之人?” “皇上算计哀家便罢了,你为何要算计摄政王?他是你皇叔,他是大燕的顶梁柱,他不止能镇边关,更能镇朝堂。” “若他在,即便你与蒋韶那头狼犬合作,也不至于蒋家独大,惹朝堂大乱,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皇上且想一想,他在时,蒋韶可曾如此嚣张?”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对相爷描述过多,以至于衍生了好多好多邪/教! 宴狗子正在提刀赶来的路上!以正视听! 晚点还有一章,也可能没有,看我困不困,不困我就写,困我就明天写,略略略。 第三十二章 虞妗的话恍如一记闷棍, 打得秦寰晕头转向,却无比清醒。 确实如此,单单不算秦宴在与否, 便是他出征的日子里, 朝堂有虞妗坐镇, 也不曾出过逼死忠良的丑事,蒋韶显然是不把他放在眼中的。 “皇上再想一想,蒋韶以一己之力撼动朝堂, 逼摄政王放权, 逼梅吉触柱而亡, 他的话可比皇命还要好使些,”虞妗不遗余力的在背后捅蒋韶刀子。 他能三言两语煽动秦寰,耍一箭双雕之计, 她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在暗处埋下一击致命的利刃。 秦寰久久不语, 虞妗也不催他, 该说得她已经说完, 该做的她也已经尽力而为,秦寰要怎么想, 怎么做已经不是她能够掌控的, 只要能放秦宴出来, 蒋韶就蹦跶不了多久。 “儿臣愚昧, ”秦寰撩开衣袍在虞妗面前笔直下跪:“犯下如此大错,望母后海涵,请母后妙计解儿臣困境。” 虞妗笑了笑,将他扶起,顺势耳语了几句。 半响, 秦寰兴冲冲的离开桂宫。 李钦遍寻不到秦寰,正在长乐宫急得跳脚,一转头却见他披着虞太后的白狐裘回来了,一扫前些时日的阴郁,一举一动皆是快活。 银朱搀着虞妗,青黛在前面提着灯笼,走近虞妗寝殿时却见黑乎乎一片,忍不住问道:“银朱走时将灯火全灭了?” “没有啊,”银朱亦是一头雾水。 虞妗皱了皱眉,敏锐的察觉出一丝不妥,还不等她出声示意,银朱与青黛双双软身瘫倒在地。 偌大的桂宫此时竟连巡视的宫人也无一个,虞妗故作不经意摸了摸腰上的软刃,警惕着四周,冷声问:“胆敢闯入燕宫大内,又何必藏头露尾,还不速速现身?” 虞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嗤:“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太后娘娘打算吃干抹净不认账?” 是秦宴。 虞妗转身看他。 秦宴背着对她,夜色幽深,他一身玄色大氅,瞧不清模样,只那身型挺拔如松,引人热目。 “你来做什么?”虞妗才应付了秦寰,对他亦是无甚好话。 “莫不是因着含冤幽闭王府,耐不住心中气恼,夜袭桂宫拿哀家的女官撒气?”虞妗冷得很,忍不住瑟缩着身子。 秦宴随手将一瓮酒坛摆在石桌上,转身看她。 “寻太后娘娘算账。” 秦宴半月不曾见她,忙起来时倒不觉得,甫一得闲,便念得抓心挠肺。 摆在他床榻边的,虞妗那拳头大小的银手炉,烈如艳阳的火狐裘,剩下一半儿的金龙戏珠佩,人是久久不见,可每个物件儿都能钻出她的影子来。 前些时候两个人还那般亲密,这才短短半月,竟比从前更为生疏,她人又不肯再入他梦里来,让他想得念得心肝都在疼。 秦宴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毛病,等他回过神来,双脚已然站在桂宫的宫墙之上,此等行径,与那些浪荡的世家子有何分别? 可她就在此处。 一想到虞妗,秦宴便挪不动脚了。 谁知秦宴将她寝殿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她人影,听巡夜的内侍细语才知,原是秦寰也来了。 秦宴不能去将那只成日招惹他的雀鸟捉回来,攒了一肚子气,跟个怨妇似的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虞妗姗姗迟归。 嫉妒使人丧失理智,虽然秦宴也不知自己在嫉妒个什么,但他就是一肚子火气,不撒难受。 舍不得动虞妗,于是银朱和青黛便倒了霉。 “算账?”虞妗柳眉微挑,语气带着讽意:“哀家与王爷向来银货两讫,何来算账一说?” 秦宴知她有意气他,却也不恼,又从袖笼里拿出两个酒杯,摆在桌上:“请太后娘娘赏脸,与臣小酌几杯。” 虞妗是疯了才会和他在此处饮酒,照这才停雪的天气,在这儿枯坐半夜,明儿她才是真要病得起不来身了。 “哀家宫里巡夜内侍半个时辰巡一趟,王爷可应在王府闭门思过的。” 秦宴知她畏寒,将他肩上的鹤氅解下,拂去绒肩上的细雪,罩在她的身上。 第25节 虞妗是真冷了,冻得脑壳都发木,呆愣的由着秦宴给她绑系带。 秦宴足高她一个头,虞妗僵着身子平视,不妨瞧见了他露在立领上的喉结,再正经不过的样子,却让她忍不住脸热。 慌忙垂下头,瞧见的又是他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手形很是好看,有些薄,手指修长骨节明晰,虎口上有薄茧,应是常年习武所致,手背上有些细密的刀口,有一条最为明显,横列了他整只左手背。 连手上也是伤疤,虞妗想象不出来,那他领兵征战这么些年,身上该有多少暗疾。 秦宴恰好将系带系好,收回手,虞妗轻呼出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怪异,往后退了半步。 “哀家身子弱,饮了寒酒恐会胃疼,”垂头让他看地上的银朱和青黛:“王爷弄昏了哀家的女官,您来伺候我不成?” “有何不可?”秦宴并不愿旁人扰他二人独处。 “好,哀家今夜便斗胆让王爷伺候一回?”虞妗这话说得轻佻,引人往歪处想,偏她的模样再正经不过,还催秦宴。 “可王爷也不能让她俩个就躺在这天寒地冻处吧?她俩个病倒了,哀家可无贴心人了。” 话音刚落,冯宣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不甚温柔的将银朱青黛二人,一抗一拉就往虞妗的寝殿里送去。 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新置了碳的手炉,不敢给虞妗,便转手给了秦宴,一声不吭又消失在夜色中。 “有人来了,”秦宴将手炉递给虞妗,从她手里拿走那个早已经冷去的,习以为常的揣进了自己的袖笼里。 虞妗抱着热得烫手的手炉不知该说什么,她手里这个显然也不是她的,感情秦宴要回去一个,还拿个新的赔给她? 容不得她多想,宫墙之后已经亮起了烛光,内侍的细语声断续可闻,又是半个时辰一轮的巡夜。 “随哀家进来吧。”虞妗领着他往寝殿里走。 虞妗的寝殿后,是一汪热气腾腾的暖泉,这在数九寒天里,也是烟雾缭绕,暖泉中央起了一座湖心亭,平时里只银朱和青黛两个在里边走动,人迹罕至,景色撩人,是个吃酒的好去处。 虞妗平时里也爱在此处偷闲,是以亭中事物一应俱全,糕饼点心水果,一样不少。 湖心亭修得矮,里头铺了厚厚的绒毯,虞妗毫不避的席地而坐。 秦宴跟着撩开衣袍坐下,将酒坛扔入暖泉中。 虞妗看着他的动作,没话找话说:“倒省得燃炉烧酒。” 秦宴将酒杯摆在小几上,一边说:“这原是我母妃的住处。” 虞妗是知晓的,秦宴生母是德宗时候的宠妃,明皇贵妃,在世时宠冠后宫,无人能及,却是红颜薄命,产下秦宴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连带母族明家也逐渐消失在世家中。 不知秦宴为何提起此事,虞妗也不搭话。 好半天秦宴才憋出下文:“此处风水不好。” 虞妗听不懂,又听他说:“回头你寻个机会迁出去吧。” 秦宴来时像是饮了酒,无了寒风侵袭,一举一动都是酒香,不重,却熏得人醉。 虞妗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被秦宴一身酒香勾起馋虫,伸手想将酒坛拉回来,谁知那酒坛却越飘越远。 “你这酒还喝不喝了?”虞妗推他。 秦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一挥手,酒坛凌空而起,稳稳落在他的掌中。 虞妗抢过酒坛,在白瓷杯里斟酒:“头一回见王爷饮酒,还是三年前的事儿了。” 提起此事,秦宴眼神微凛,先手夺过了虞妗的酒杯一饮而尽。 秦宴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事,便是让先帝猜中了他心中所想,知他心悦虞妗。 三年前,嘉顺帝病急,呼揭趁势举兵进犯,秦宴领兵出征,刚将呼揭打退至边境,朝廷却将福宜送来与呼揭和亲,两国握手言和。 等他领军往上京赶,才进城门便瞧见了誉国公府送虞妗出嫁的仪仗。 嘉顺帝一直都知道,秦宴手里有德宗的遗诏,他一死保不准秦宴会不会持诏书登基为帝,为保小秦寰坐稳皇位,他给秦宴玩了一把釜底抽薪。 他娶了虞妗为皇后。 兴许是老天爷都看不惯他造孽,大婚前日,嘉顺帝便急惊风,一度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的太医用尽浑身解数,才得以支撑到秦宴还朝。 嘉顺帝以虞妗随主殉葬为由,逼迫秦宴立下毒誓,死生忠于秦寰,有朝一日,他若夺秦寰帝位,虞妗便不得好死。 第二日,嘉顺帝便殁了。 虞妗头一回遇见秦宴,他便在御花园的亭中饮酒,即便一身缟素,也难掩风姿。 比之秦宴,虞妗想起的,却是虞德庸以王氏相逼,强要她嫁给将行就木的嘉顺帝时,那副令人望之生厌的嘴脸。 心里压抑不住的怨恨如藤蔓般滋生,手下便停不住,一杯接着一杯往口里灌。 秦宴不动声色,看着她本就白的脸渐渐染上绯红,有了醉态,满满一坛酒,太半入了她腹中。 见她嘟囔着要人上酒,秦宴便知她醉了,无人搭理她,虞妗便瞧见秦宴杯中的酒,伸手要拿。 秦宴一手扣住她的腕子:“虞妗,你醉了。” “我没有,”虞妗觉得自己浑身发烫,烫得她神魂要往天上飞去。 秦宴知她不胜酒力,带来的也只是普通的梨花白,谁曾想她竟灌了半坛子。 “秦宴,我把蒋韶给算计了……但是你,你……又要出征了……”虞妗觉得自己很委屈,媚眼泛潮,眨眨眼一串泪便落了下来。 “北地……离不得你,我大哥二哥……没你的能耐,况且……况且,”虞妗说不下去了,她为了两个哥哥,为了母亲,要把秦宴推出去,天底下哪有她这么恶毒的人呐。 她知道秦宴喜欢她,所以她又怕秦宴不再喜欢他,她眼神有些迷乱,看不清秦宴的表情,便撑着身子挨过去,摸他的脸:“你……会不会恨我啊?” 秦宴没有说话,她挨得太近了,酒香合着莲香,勾人得紧。 虞妗却以为他默认了,又急又快的凑过去,咬住他的唇。 秦宴不敢躲,只往后退了退,虞妗追着他,将酒坛杯碗扫落一地,捧着他的脸跌倒在绒毯上。 虞妗檀口中满是浓郁的酒香气,周身的莲香成了引诱,舌尖吮舐过他的唇,待他翻身将她制于身下,夺过掌控权,缠着她的舌起舞时,她便软成了一汪春水,任他施为。 酒醉情热,两个人都有些不能自己,耳鬓厮磨着衣裳便散落满地,秦宴的玄色蟒袍和着虞妗素色长衫,纠缠不清。 冷风一吹,秦宴理智稍稍回笼,强忍着松开这软玉温香,别开眼不敢去看那半敞的春光, “别走,”虞妗双目迷离,勾着秦宴的颈,倚在他最脆弱的位置轻喘。 许是醉酒的缘故,她的嗓音有几分沙哑,入耳带着勾人心魄的痒意,秦宴听着简直神魂俱醉,好容易积攒的理智顿时飞去了九霄云外。 挽着她的发,掌控着她,用滚烫的唇舌,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对神女予他的,专属他的赏赐顶礼膜拜。 “疼……” 异物闯入之感,让虞妗心生恐慌,随之而来的痛感,让她的眼角忍不住泛泪,带着哭腔一声声喊着秦宴的名字,试图得他半分怜惜。 换来的却是疾风骤雨般的疼爱。 情热消散过后,虞妗如同新生的小鹿,蜷缩在秦宴的臂弯,紧紧闭着眼。 秦宴看她卷翘的眼睫上全是泪,低头吻去,咸涩的哭意在他唇齿之间蔓延,忍不住轻唤她的名字:“絮絮……” “秦宴……”虞妗轻应了一声,往他的胸膛依偎。 秦宴久不等她说话,垂眸看时,虞妗媚眼轻阖,眼尾还带着潮红,眼睫挂着微尽的泪珠,是真的睡着了。 便是得了她的人,秦宴仍旧觉得自己还没闯进她的心去,空空荡荡,如同漂泊无依的浮萍,等她垂怜。 思及她说的话,秦宴自嘲的笑了一声,他不是傻子,如今起复他最好的机会,便是出征呼揭,除他以外,无人能担此任。 秦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怎么会恨你,我无比知足。” * 早在秦宴卸任次日,须发斑白的英国公,正大光明的站在朝堂上,当着蒋韶的面从秦寰那儿,替他的独子宋嘉钰求了悬空已久的,御史大夫一职。 英国公乃是三朝元老,如今年事已高,等闲不在朝中行走,宋嘉钰既是他独子又是老来子,养得娇惯,活脱脱一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 不说蒋韶,就是秦寰也不愿将这个位置交给宋嘉钰。 偏偏英国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朝堂上老泪纵横,一会儿哭先帝去得早,一会儿哭宋嘉钰都及冠的年岁了,早该说亲了,偏生宋家看得上的人家,压根儿不愿将姑娘嫁来,宋家看不上的,又上赶着来找事儿。 又说宋嘉钰好容易有点上进心,收起玩心愿意入朝为官,他这当爹的,堂堂一个英国公,连个官位都要不来,不如早日卸了这顶官帽,回家等死算了。 英国公是先帝在时都敬着重着的,秦寰又哪里敢真让他回家等死,只推说让他考虑考虑,便忙不迭的下了早朝。 蒋韶对宋嘉钰任职御史大夫一事,倒是不置可否,满上京城里谁人不知宋嘉钰与秦宴有交情,秦宴刚倒,宋嘉钰便站了出来,可不就是秦宴狗急跳墙了? 也不知秦寰如何想,当天夜里,御史大夫的祗服及官印,随着封官的圣旨,一道送去了英国公府。 次日文朝,穿着一身松垮祗服的宋嘉钰,便站在了蒋韶身旁,吊儿郎当的和他打招呼。 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蒋韶原以为宋嘉钰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烧到他头上,早早吩咐了底下的人莫要惹事生非。 谁知宋嘉钰就像当真是来吃着皇粮混日子的一般,规规矩矩上早朝,该说的话一句不少,不该说的一声不吭。 事出反常必有妖,蒋韶越发警惕起来,直到昨日夜里,收到他安插在燕宫的内侍,传来的密信。 顺帝独自一人往桂宫,滞留两个时辰。 蒋韶随手将信纸扔进烧得正旺的炭盆里,看着火舌迅速将其吞噬,原以为这小皇帝多有骨气,不过才短短半月,便支撑不住去求虞妗了。 秦寰既是去求了虞妗,那么明日,应当能瞧见她了吧。 次日一早,整装上朝的蒋韶未能得见虞妗,而沉寂半月的宋嘉钰祭出了他的杀手锏。 秦寰坐在龙椅上,昨夜虞妗的话整夜回荡在他耳边,一想到能就此扳倒蒋韶,激动得整晚不曾好眠。 没了秦宴和虞妗的朝会,无甚大事,照例有文官将北地呼揭战乱一事连番上奏,秦寰此时无心听这些,满心等着宋嘉钰将蒋韶的丑事公诸于众。 谁知等到朝会完,皇上即将起驾,百官退班,宋嘉钰还斜靠在廊柱上昏昏欲睡。 秦寰没好气的让李钦将他喊醒,真不知他是来早朝的,还是来睡回笼觉的。 宋嘉钰打着哈欠悠悠转醒,嘟囔了几句:“退朝了?微臣告退。” 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看得秦寰目瞪口呆,忙喊住他:“宋卿今日无本?” 宋嘉钰瞧着比他更无辜,眨巴着漂亮的丹凤眼,一脸茫然:“臣无事要奏。” 看他这幅懵懂无知的模样,全然不似作伪,秦寰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虞妗谋算错了? 一君一臣这般僵持着,底下已然一片窃窃私语声,秦寰心头火气,权当自己听错了吧。 李钦正要唱退时,太和殿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擂鼓声。 是登闻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