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户小娘子》 第1节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为您整理制作 ============================ 军户小娘子 作者:月生春秋 文案: 江南的小家碧玉随父充军到北方边城,军户家的小娘子在绝境中,也要挣扎出一条幸福之路......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女强 ☆、张家堡的早晨 村头的老公鸡刚打了第一次鸣,宋芸娘便起来了。她穿上改制过的爹爹的旧衫,简单扎了个男子的发髻,带上青色头巾,未施粉脂的鹅蛋脸上,衬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微抿着双唇,就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模样了。略不合身的旧衫套在身上,越发衬得身材单薄,倒刚好像正在抽条儿的少年。 宋芸娘轻轻走到爹房间门口,探头进去看了看,爹爹和小弟荀哥一大一小两个人,头并着头,睡得正香,荀哥更是将一条腿搁到了爹爹的肚子上。 宋芸娘笑着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走到炕边,将荀哥的腿轻轻挪开,小心翼翼的避开爹爹的伤腿,又轻轻给两人掖好被子。 室外夜凉如水,一轮明月正当空,发出惨淡的白光,照着这个矮小的、破旧的小院。薄薄的月光透过窗,照在爹爹的脸上,芸娘看着爹爹眉头紧锁、满脸憔悴,似乎在睡梦中也仍是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宋芸娘便来到厨房,煮了一小锅小米粥,趁小米半熟的时候捞出,装入一个小瓦罐,然后埋在有火的灶灰里,又在锅里炕了几个黑面馒头,用火的余温热着,想着一两个时辰后,爹爹和荀哥起来刚好可以就着热乎乎的馒头喝着热腾腾的粥,这才悄悄退出院子,轻轻合上院门,沿着长长的巷子向村头走去。 天刚露出鱼肚白,整个张家堡还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雾霭之中。虽然只是初秋,但毕竟是北方,再加上旧衫实在是单薄,风吹在身上便也有了几分刺骨的寒意。“等熬过了这段日子,该给爹和荀哥添置棉衣了”,宋芸娘紧了紧衣襟,不觉加快了脚步。 长长的小巷两旁密密的排列着和宋芸娘家一模一样的破旧的、低矮的小院,这里住的都是梁国地位最低下、最贫贱,也最穷苦的军户。他们有的自祖上就是军户,被朝廷迁到这里后便扎根下来,世袭着军籍;有的本是平民,因家贫被招募为军户;有的则和宋芸娘家一样,因犯罪而被充军到这个边陲小镇。 最开始的张家堡只是一个有着几十家村民的自然小村落,叫张家村。后来边境越来越不太平,张家村地处通往边防重镇靖边城的交通要道,离靖边城只有三十里,在军事防御上的地位日显重要,因此靖边城的守备官报请朝廷在此建了军事要塞,作为靖边城的下级军堡,主要防守其西路。军民们用了大几十年的时间,陆续挖了壕沟,围了城墙,又不断迁入军户驻扎。 新迁入的军户主要来自于两种人:一种是从平民中征集,另一种则是即因犯罪而被罚充军役的官吏和军民。边境贫寒艰苦,还经常受到鞑靼的骚扰,所以从平民中征集来的寥寥无几,倒主要是因罪被充军的居多。 充军过来的人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来自全国的各个地域,各个阶层,有江洋大盗、惯偷、甚至是杀人犯这样真正的恶人,有受了冤屈的普通百姓,也有和宋芸娘爹爹一样犯了事的官员。他们有的孤零零的一人前来,也有的拖儿带女全家赴戍,他们当中不乏罪有应得之辈,也有含冤受迫之人。 不管是征集的平民还是发配的罪犯,一旦成为军户,便要世世代代世袭军籍。军户平时除了要屯田种地,向朝廷上缴税粮,还要定期操练,担负起守城的要务,一旦发生战争,更是要上战场冲锋陷阵。总而言之,成为了军户,特别是这边境苦寒之地的军户,就开始了极度悲惨的命运。 近年来,随着军事地位的日益重要,军户的不断增多,张家堡有了慢慢扩大的趋势,具有了一定的规模。张家堡依山傍水,东边是青云山巍然伫立,西边则有饮马河缓缓淌过。整个张家堡呈正方形,中间一条南北大街将张家堡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东、西两边各有四条长巷,整齐地排列着,将张家堡分成四个村,分别是上东村、下东村、上西村、下西村,张家堡的中间地段,则是衙署、兵营、粮仓、武器库这样的官方设施和一些简陋的小商铺。 南北大街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石板路宽敞笔直,它和沿着城墙内侧的一圈宽敞的环城马道一起构成了张家堡内的主要军事通道,便于在危急时刻迅速地调动兵力,应战防御。南北大街的两端分别是南、北两个城门,北门基本上不开,唯一的通道是南门,又名永镇门。 堡内居民大多是军户,也有少数匠户和民户,分住在四个村里。宋芸娘所住的上东村靠着山,布局狭窄,房屋破旧,居住的大多是家境贫寒的军户,西边两个村地势较平缓,居住的大多是百户、总旗、小旗等官员和少数家境略好的军户。这几年,军户越来越多,堡内已经住满了,再迁来的军户就只能在堡外挨着城墙修建住房了。 张家堡的下西村还住了十几户民户,基本上都是原来在张家村居住的村民,当初建军堡的时候,这些民户不愿意迁走,便在堡内给他们留了一块区域,一条长巷将民户居住区和军户居住区分离开来。民户平时除了种田,并不用服军役,生活比军户过得宽裕。双方自愿的话,倒是可以通婚,只不过,军户家的女子一门心思地想嫁到民户家里,好脱离军籍,民户家的女子却是绝对不愿嫁入军户家受苦的。宋芸娘在这里生活了近五年,只见到两个最漂亮能干的军户女嫁入了民户,成功脱离了军籍,而民户女即使再老再丑,却也不愿嫁给军户的小伙子。 张家堡里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各种信仰也多,堡内建有真武庙、城隍庙、玉皇阁、龙王殿、关帝庙、马王庙、奶奶庙等十来个大小不等的庙宇。此外,还建有一个大戏台,军堡生活单一枯燥,这些军户们,平时除了种种田,练练兵,守守城,拜拜神,就只有看戏这唯一的娱乐了。 再往北就是鞑靼人的地盘,这两年鞑靼人越发凶残了,隔三差五就策马过境大肆搜刮一番,所 到之处,庄稼被毁,村落为墟。以前战争少的时候,军户们倒和民户们一样,屯田种粮食,用以饷军。现在战争多了,军户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守护边境安定了。身强力壮的都被选为战兵,负责守城、巡逻,时时操练,时刻准备与鞑靼作战,剩下像宋芸娘爹爹这样老弱病残的也不能闲着,这些天都要起早贪黑的加固城墙,以抵抗秋高马肥之时鞑靼人的大举入侵。 保护着张家堡抵御鞑靼入侵的,除了常年驻扎的那支三百多人的军队,就是牢牢围着张家堡的那道又高又厚的城墙了,整个城墙最开始是由土夯成的,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具有了一定的规模,城墙有10多米高,14多米宽,周长近2000米,在抵御鞑靼入侵、抗击鞑靼时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但是近些年来,鞑靼诸部逐渐壮大,不断进犯边境骚扰掠夺,原来的城墙在来势汹汹的鞑靼军队面前却显得单薄了些,因此,主管张家堡的防守官王远便组织军民对城墙进行包砖加固,军户们只能全员上阵,齐齐投入到修城墙的火热大军中。 一个月前,宋芸娘的爹爹宋思年在修城墙时不小心摔下来,不幸摔伤了腿,刚在家躺了半个月,主管他们家的小旗孙大牛便上门催促,甚至让十岁的宋荀代替爹爹服役。看着弟弟豆芽菜般的身材,实在是担心他们宋家最后这个命根子会断送在这边城的城墙上,宋芸娘便咬咬牙,找出爹爹的旧衫照着身量改了改,扮成男子的样子,顶着弟弟的名字就上了城墙。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东方隐隐露出了一抹红霞。小巷两边的小院轮廓渐渐清晰,从沉沉暮色中慢慢浮现出来。一些院子里开始有了动静,鸡鸣声、犬吠声、孩童的哭声,此起彼伏。三三两两的人走出了小院,有的还边系着扣袢儿边打着哈欠。这个时辰出门的,基本上都是赶去修城墙的。巷子里脚步声越来越多,伴随着交谈声、咳嗽声,张家堡掀开了热闹的一天。 宋芸娘越走越快,步伐开始带着点儿小跑,前两天去的晚了点,差点挨了负责监工的胡总旗一鞭子,今儿可再不能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文,不穿越,不重生,不开金手指,只想写写一位古代女子突陷绝境后会如何生存和生活。鄙人历史知识浅薄,故此只能选择架空历史,基本以明朝的军户制度为背景。希望大家喜欢。 ☆、许三郎的秘密 宋芸娘赶到南城门口的时候,城门口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都是些年老体弱的军户,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佝偻着身体,在清晨略有些凛冽的寒风中微微发着抖。他们大都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破衣,似乎已和这灰褐色的土城墙融为一体。 “刘大叔,张大哥,王大伯,你们今日到得真早啊!”宋芸娘笑着和几个熟悉的军户打着招呼。 “芸…荀哥儿”,一声清脆的叫喊声传来,宋芸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他穿着略有些大的青布衫,衣服胡乱系着,发髻也梳的毛糙,跑得急了些,脸红扑扑的,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却是邻居家的许三郎——许安文。 “荀…荀哥儿…,你…你怎么走的那么快,我…我在后面赶了半天都赶不上。”许安文弯着腰,捧着肚子,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着。 宋芸娘奇怪地看着他,“三郎,你不是到靖边城你舅舅那里的书塾里去读书了吗?这才几天就回来啦?” 许安文看了看四周越来越多的人,嘿嘿笑了笑,故意大着嗓门说:“书塾的先生有事呢,所以放假让我们回来了。反正这几天在家也没有什么事,就到这里来帮帮忙,还可以混两餐饭呢!” 宋芸娘闻言,生气地瞪着他,“三郎,你这么点年纪,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帮你娘干活,免得你娘又骂你。再说了,你二哥不是已经被选到周将军的兵营了吗,你们家有你二哥一个人服军役就行了,你干嘛跑来凑热闹,修城墙都是重活,累得很,你当是好玩的啊?” 许安文今年才十一二岁,宋芸娘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所以很不自觉的就以大姐姐自居,对他说话虽然毫不留情,但流露的都是关心。 许安文狡黠的眨眨眼,怪腔怪调地说“荀哥儿,你不是还没有我大嘛,这不也跑来了吗,你能来,我干嘛不能来啊?”他特意把“荀哥儿”三个字咬的重重的,拖得长长的,似笑非笑的看着宋芸娘。 宋芸娘有些气急,“你这个臭小子……”话没说完,旁边的刘大叔拍了拍许安文的肩膀,笑哈哈地说:“许老三,你这个精猴子,我看你是不想读书,故意逃学的吧?”说完,周围的人都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些军户们平时都在一起生活,劳作,彼此间熟悉得很,宋芸娘以弟弟的名义顶替爹爹的事情,认识他们的军户们都知道,自然不会故意说什么。对他们家还不熟悉的军户们虽然也有些看出了些端倪,但本着事不关己的想法,或是出于善意,或是出于麻木,总之都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声张,帮她隐瞒了下来。至于总管修城墙的蒋百户,更是只要有人干活,管他来的是什么人。因此,宋芸娘在城墙上干了半个月的活,倒也隐瞒的好好的,没出什么乱子。一起修城墙的军户们大多是和她爹差不多年纪的大叔,看她年幼可怜,平时干活时也对她多有关照,宋芸娘倒也没有吃什么苦头。 许安文不服气的看着刚刚打趣他的刘大叔,转了转眼珠,正想说什么,突然看到城门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亮,撒腿就跑过去。 宋芸娘顺着看过去,只见城门口一名军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慢慢踱了进来,马上的人三十来岁,身穿总旗官的服饰,腰挎朴刀,脚蹬军靴,挺直着高大的身躯,眼光锐利有神,满面不怒自威。 “姐夫,姐夫,你回来啦!”许安文兴奋地望着来人,满脸的崇拜。 许安文的大姐夫——总旗官郑仲宁,半个月前刚被派出去主持修建张家堡的第十个边墩,刚刚修建好,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负责修城墙。他脸上略带着风霜和疲惫,看到许安文,不苟言笑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略带宠溺的笑容,“你这小子,我记得走之前听你姐姐说你终于开窍了,去舅舅那儿读书去了,怎么没几天就跑回来了,是不是读不下去了?小心我告诉你姐姐,有你好看!” “哎呀,姐夫,别别别,千万别,我回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许安文急急的说,他冲着郑仲宁招招手,指着耳朵做了个手势,郑仲宁会意地弯下身来,许安文悄悄看了看宋芸娘,凑到郑仲宁耳边小声说:“其实才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呢,是二哥的命令。他听说有人受欺负了,连夜托人带话给我,要我回来帮忙照看一下呢。” 郑仲宁顺着许安文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女扮男装的宋芸娘,她站在一群粗糙的汉子中间,虽然身着破旧的男装,却越发衬得亭亭玉立,眉清目秀。郑仲宁若有所思地看了宋芸娘一眼,想起妻子许安慧之前似乎断断续续的说过,二弟许安平对隔壁宋家的姑娘有了点心思,只是娘不是很愿意,所以二弟才一气之下去了周将军的兵营,指望着在军队里建功立业,有个一官半职,也好多点儿和娘谈判的筹码…… “胡闹!”郑仲宁气的直起了身子,“三郎,你赶快回你的靖边城,该干嘛干嘛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瞎掺合什么?我会托人给老二带话的,不该他想的心思就不要瞎想。” “姐夫,我不小啦,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不是都上阵杀敌了吗?”许安文气恼地说。 郑仲宁咧嘴笑了,“傻小子,我那时是被逼得没有办法,现在你娘、你二哥,包括我和你大姐,都一门心思地供着你好好读书,将来就算考不上状元,也考个探花回来,给你们许家光宗耀祖。你可别辜负了我们啊。” 许安文一听这直刺他软肋的话,立刻垂下了他那精气十足的头,像打霜了的茄子,“姐夫,你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你也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实在是被娘逼得没有办法了。再说了,我已经和书塾的先生请好假了,说家里要我帮忙抢收粮食呢。娘那儿,我也说先生病了,放了半个月的假,我现在可不能回靖边城去。好姐夫,亲姐夫,你就让我回来呆几天吧,二哥那儿我也好交代啊。姐夫啊,我是真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回张家堡了,早知你回来了,我就直接让二哥找你帮忙啦,有英明神武的姐夫大人在,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还需要我凑什么热闹啊!” 郑仲宁没好气的看着他,“罢罢罢,就由着你胡闹几天吧。不过,你二哥的心思,可千万别和那宋娘子透露,你娘可一直没有松口呢。” “得令,长官。”许安文嘻嘻哈哈地行了一个装模作样,歪歪扭扭的军礼,又撒腿向宋芸娘跑过来。 “芸…荀哥儿,待会儿分活儿时,你跟我一组吧?”许安文笑眯眯的看着芸娘,露出一幅“跟着我好好混吧,小爷我罩着你”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上的忙碌 东方,一轮红日正在喷薄而出,朝霞染红了远山近岭,冲散了薄雾,似乎也给这地处荒凉的边境小军堡注入了一股活力和生机。此时,城墙上下,也正是一片火热的景象,砌墙的,挖土的,搬砖的,一组组军户们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宋芸娘和许安文一组,正在熬制糯米汤。一口大大的锅里煮着糯米,锅里冒着热烟,发出馋人的香味儿,宋芸娘半蹲着身子,忙着添柴,许安文则懒洋洋地站在锅前,用一根大木棍在锅里不停地搅着,一边搅着,一边加水,一边还不忘和宋芸娘聊着天,“芸姐姐,你看,干这个活儿可比你前几天搬砖挖土什么的轻松多了吧!要不是我在姐夫那里死磨硬磨了半天,咱们还能摊上这好差事?这可是整个城墙上最轻松的活了吧,你这些天就跟着我好好干吧。”说着拍了拍自己并不厚实的胸脯,大有一副救世主的气势。 宋芸娘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她的脸被火烤得红红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儿,很是狼狈,只有亮晶晶的眼睛仍闪着清澈的光,“是是是,感谢许三爷如此关照小女子,只是啊,我可不觉得这活儿有多轻松。你看,我本来就又冷又饿,现在,烤着火倒是不冷了,不过,守着这香喷喷的糯米汤却只能看不能吃,可就越发饿了。” 许安文看了看热腾腾的糯米汤,吞了吞口水,气恼的说:“也不知那些工匠们是什么样的道理,人都吃不饱了,却糟蹋这么好的粮食?”一旁的两个老军匠正在往土里拌着石灰,听到这话,忙说:“许三郎,你不知道啊,在石灰和土里加上这糯米汤,做出来的糯米砂浆可是加固城墙最好的材料,把这砂浆填在砖石的空隙中,再重的砖都要牢牢的粘在城墙上,那可真是固诺金汤。”“对啊”,另一个军匠接着说:“这可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好方法,用任何别的东西代替都没有这个的效果好呢。” 黏糊糊的糯米汤煮好了,宋芸娘几个人一起将糯米汤舀出来,倒在一旁拌好了的石灰土里面,用木棍搅拌均匀,让石灰土微微湿润,再用手捏成团,糯米砂浆便做好了。 宋芸娘他们将做好的糯米砂浆分装好,分别抬给正在砌砖的军匠们,刚刚忙完,就听得胡总旗大着嗓门喊着:“吃饭了,吃饭了,都歇一下吧!”对于又累又饿的军户们,胡总旗这再难听的嗓音都成了天籁之音,他们争先恐后的来到城墙下领着各自的吃食。 “又是黑面馒头加稀粥!”刚领完馒头的军户嘟囔着,刚好被骑马过来巡视的百户官蒋云龙听到了。蒋云龙瞪了那个军户一眼,大声说:“各位弟兄们,别抱怨黑面馒头不好,你们有这个吃已经很不错了。今年收成不好,鞑子又过来折腾了好几回,这是咱们张家堡的王防守官爱民如子,把粮仓里的存粮都拿出来了。咱们周围的几个军堡里,有些军户连稀粥都喝不上了,你们还不知足?再听到这样的话,小心我军纪处分!” 蒋百户是张家堡世袭的百户官,常年在边境生活,四十岁的年龄有着五十多岁的苍老的脸,他嘴硬心软,实际上却很少真正处罚人,故此,军户们明面上怕他,实际上真正怵的确是蒋百户的两个手下———总旗官胡勇和郑仲宁。胡勇脾气暴躁,心狠手辣,军户们看到他都恨不得绕道走。郑仲宁却是凭军功一步步由一名普通的士兵慢慢升成了总旗,他屡建奇功,做事有魄力,又为人正派,处事公道,让人真心折服。 宋芸娘和许安文各自领了馒头和稀粥,找了一处人相对少的地方,肩并肩靠着城墙坐着。许安文慵懒的伸直双腿,毫无形象的歪着,宋芸娘则微蜷着腿,斜倚着墙,放松着劳累的筋骨。两人就着馒头喝着稀粥,此时确实是又累又饿,再难吃的东西也吃得香。 “哦哦,对了,差点忘了”,许安文懊恼地喊了一声,突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般的在宋芸娘面前打开,里面居然是两个白乎乎的馒头。 “哦,白面馒头,我几乎快有两年没有见到这东西了。”宋芸娘眼睛一亮,有几分兴奋。“给,咱们一人一个”,许安文大方的递了一个馒头给宋芸娘。“这个……怕不好吧……”宋芸娘有些犹豫地缩回了手,“三郎,你们家供着你读书,日子也不宽裕,这个白面馒头肯定是你娘特意做给你的。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要多吃点好的,我现在吃这黑面馒头已经习惯了,还挺喜欢吃的。” 许安文嘿嘿笑了笑,“芸姐姐,你别客气啦,咱们谁跟谁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二哥前些日子立功啦,杀了四五个鞑子,不但升了队长,还得了好些赏银。他托人买了好些精米和白面带回家来,我们家现在可不缺吃的啦!”说着,狠狠的咬了一大口白面馒头。 “那……就多谢了”,宋芸娘接过白面馒头,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仍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谢谢你的馒头,不过,我想留着回去给荀哥儿,他一定会很开心!”想着荀哥儿看见白面馒头会高兴得眼睛放亮的样子,芸娘嘴角不觉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许安文愣愣地看着芸娘,咬在嘴里的白面馒头却有些吞不下去了,他有些心酸,小心翼翼地半带试探半带玩笑地说:“芸姐姐,你……你做我二嫂可好?嫁给我二哥,咱们天天吃白面馒头!” 宋芸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三郎,以后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不懂的,你就好好读你的书吧!你不知道,荀哥儿不知有多羡慕你呢!”说到这里,宋芸娘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想到弟弟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正当读书的年龄却只能呆在破败的、黑乎乎的家里,小小年纪还要帮忙做家事,不觉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悲哀和无力感。 “谁说我不懂?”许安文气冲冲地坐直了身体,“不就是因为你们家要招赘吗?你爹一心想让荀哥儿读书,舍不得让他继承军职,因此便想让你招赘个女婿沿袭你家的军籍”,他说着说着,声音带了些哽咽,“若是我大哥还在,我们家不用二哥来继承军职,你早就成了我二嫂了,哪里会像现在这样,都快耽误成了老姑娘了?” 按照梁国的规定,军户的军籍是世袭的,即一朝当兵,终生为伍,父死子替,兄死弟替,每一家军户必须要有一人把军籍世袭下来,这样才能保证军户的数量不会减少。若哪家军户断了男丁,就会到这家军户的原籍,在他的族人中选一男子继承军职。一旦被确定为军籍,除非有皇上的特许,否则是很难脱离军籍的。 许家本有安武、安平、安文三个儿子,两年前,大儿子许安武战死后,本在书塾读书的二儿子许安平便代替哥哥继承了家里的军职。 听着这半是童言半是实情的话,宋芸娘噗嗤笑了,“三郎,若你大哥还在,你二哥现在只怕都是秀才了,以后说不定还会考个举人回来,给你娶一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做二嫂了。就算是现在啊,凭你二哥的出息,还怕找不到家世好、人品好的姑娘?” “我才不要什么狗屁官家小姐,在我心里呀,你才是最合适我二哥的人。”许安文仗着年纪小,故意口无遮拦,“芸姐姐,你就嫁给我二哥吧,你若愿意,我马上就学我哥弃笔从兵,有我继承了家里的军职,二哥就算入赘你们家也行啊!” “什么弃笔从兵,是投笔从戎。我看你白上了几天书塾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宋芸娘笑骂。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到书就头疼,哪里是读书的料。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这些天,我都是在跟着我舅舅练武呢,读书只不过是个幌子哩!总有一天,我也要入伍,杀鞑子,为大哥报仇。”许安文紧紧攥起了拳头,嘻嘻哈哈的脸上也不见了笑容,满是悲愤和仇恨。 宋芸娘沉默了下来,她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慢慢站起身来,望着许安文,“三郎,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你娘会伤心的,你二哥也会不安的。你现在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你二哥既然走了从军这条路,你们家的希望就都在你一人身上了。” “那……那你和二哥怎么办?”许安文有些气急。 宋芸娘微仰起头,视线越过层层的黑漆漆的屋檐,望向远方的群山。湛蓝的天空,飘着几片丝絮般的、淡淡的白云,蓝天的笼罩下,连绵的青山静静地矗立着。宋芸娘的声音也带了些飘渺:“怎么办?以前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从前那么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以后再怎么苦也不怕了。我和你二哥,终是有缘无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回忆 第2节 五年前的宋芸娘,还只是江南水乡富贵之家的一位深闺娇娘,刚刚豆蔻年华,纤纤弱质,不谙世事。作为家中的独女,虽然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但爹爹和娘总抱着“儿子是要当家立户的,必得严教;女儿日后要出嫁伺候夫家的,却是要娇养”的观念,再加上芸娘也确实聪慧伶俐,乖巧可人,故此对两个儿子管教得严,对芸娘这个唯一的女儿,却真真儿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娇万宠集于一身。 爹爹出身诗书之家,少年中举,意气风发,虽然只做了个钱塘知县,但在江南富泽之地做着父母官儿,倒也安乐富足。娘出身于江南富庶之家,温柔贤惠,相夫教子,持家有道。爹和娘恩爱和美,举案齐眉,家中也无什么妾室、通房之流,两个弟弟更是温顺懂事,兄友弟恭。芸娘常想着,过着这样的日子,别说什么皇室贵族,富豪之家,就是神仙的日子倒是都不稀罕的了。 就这样过了蜜水般的、无忧无虑的十四、五年,到了嫁人的日子,娘怕芸娘出嫁后会在婆家受气,便将芸娘许配给了自己娘家的侄儿,表哥和芸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是知根知底的,再温柔和煦不过的一个少年,舅舅和舅妈也是对芸娘百般疼爱,若真嫁给表哥,这样的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幸福的日子总是不能长久。宋思年虽谈不上是至清的清官,但也绝不是鱼肉乡里的贪官。却因一时不查卷入了上司的贪墨案里,又被下江南巡查的钦差大臣捅到了天子面前。宋思年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贪污,但难逃失职失察、知情不报的罪名。 当今天子正值励精图治之际,早就对富泽的江南虎视眈眈,借着钦差大臣查案,便将江南官场进行了个大清洗,走了半辈子好运的宋思年也开始走霉运了,被一纸判决书送上了充军的路途。宋氏族人迅速将宋思年从族谱上除名,已是在商谈嫁娶细节、择日准备完婚的舅舅一家也急急退了亲事,和芸娘一家断了个干干净净。 家里的祖产已被族中收回,其他的家产也被没收,一家人拎着几件衣服便被押上了路。充军的路途遥远、行程漫长,每一步都透着艰辛和血泪。芸娘一家五口似乎一下子从云端落入了最悲惨的炼狱,常年养在深宅里的娇滴滴的贵夫人、娇小姐和大少爷,懵懵懂懂的就被恶狠狠地推到最惨淡的人生境地,吃了无尽的苦,淌了无尽的泪。 但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却是:当你以为这就是最悲惨的时候,悲惨其实只是刚刚开始,还有无尽的悲和痛在后面等着向你袭来。充军路上,先是大弟弟不慎感染了时疫,因在郊外没能及时就医而不幸病逝,接着娘因承受不了这重重打击,体内积年的病根似乎一下子都爆发出来,没几天就香消玉损,追随大弟弟而去了。 宋思年匆匆安置了妻子和儿子的后事,便也一头病倒,似乎去掉了半条命。在短短一个月内连番遭遇抄家、退亲、丧弟、丧母的芸娘,虽然极想追随母亲、弟弟而去,一了百了,但是面对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精神恍惚的父亲,看着年仅五岁、懵懂无知的小弟,芸娘便只能咬紧牙关,撑着一口气接过生活的重担,将这个濒临破碎边缘的家支撑起来,她虽然有着江南女儿柔弱的外表,却在困境的激励下,滋生出了一颗与外表不相符的坚韧的心。 初到张家堡的日子是茫然的,无措的,混乱的,就像一朵洁白无瑕的白莲一下子掉入了泥沼。住惯了雕栏玉砌的江南庭院,现在却不得到屈身于破败肮脏的小土房,穿惯了色彩多姿的绫罗绸缎,现在也不得不换一身色泽晦暗的粗布破衣,吃惯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山珍海味,现在也只能吃一口黑面馒头聊以果腹…… 庆幸的是,宋家三口人都有着坚忍不拔的意志,没有被苦难的命运、残酷的现实击倒。不论是屡受挫折的宋思年,还是年幼无知的宋荀,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后,都很快找准了自己的定位,融入了张家堡的生活。宋芸娘更是把自己从一根柔软的柳条儿生生练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这边城的淤泥里,也照样开出了洁白的、耀眼的白莲花。 宋芸娘家隔壁是许家,这是一个人口兴旺的家庭,常常会产生出鸡飞狗跳、热闹非凡的动静。许大志的父亲本是文官,当年受上司陷害,成了替罪羊,被贬入军籍,老人家在边境受了一辈子的苦,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最大的期望就是子孙后代要走科举之路,最好能入仕,脱离军籍。 许大志仅仅是名字有大志,可一辈子却是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成就就是取了个厉害的老婆张氏,生了三子一女。张氏本是靖边城武术教官之女,习得一身好武艺,操持家事更是一把好手。 大女儿许安慧,刚刚嫁给了堡里的小旗郑仲宁。大儿子许安武,在家务农,随时准备着袭替爹爹的军职。二儿子许安平,谨遵祖训,要走科举之路,彼时正在靖边城的书塾读书。三儿子许安文,只比荀哥大一岁,两个毛小子倒是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作为邻居,许大志一家向新来的宋家人伸出了友好的援助之手,告诉宋家人如何在张家堡生活和生存。许大志和宋思年有着类似的出身和境遇,又有着一样的追求,他们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共同做着让子孙重走仕途、光宗耀祖的梦。许大志教会了宋思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张氏教会了宋芸娘纺麻织布,防身之术,许安文则教会了荀哥上房揭瓦,赶鸡撵狗。在许家一家人的接纳和帮助下,宋家人很快就在这边境之地扎下根来。 许安平是宋芸娘在张家堡认识的第一个同龄朋友。边境之地,民风粗犷,男女之间倒没有内地那样注重回避,讲究男女大防。许安平打着向宋思年——这位曾经的举人老爷请教学问的名目,走入了宋家,走进了宋芸娘的生活。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有着无限的热情,他在宋芸娘身上看到了他所有能想象得到的对异性的向往,美丽、聪慧、善良,坚强…… 与爽朗泼辣的北地姑娘不同,宋芸娘温婉似水,气质如兰,她软糯的南方口音,不经意的小动作,一颦一笑,常常让宋安平的一颗少年之心悠啊悠啊,一下子飞上了云层,一下子又沉入了水底,情窦初开的少年深深陷入了对这个南方小娘子的迷恋之中。 可是宋芸娘呢,虽然也有所察觉,但刚遭表哥一家的抛弃,她的心扉儿关得紧紧的,一心只想着如何让一家人在边城更好地生活下去,哪里顾及到许安平这颗热忱的心。面对宋芸娘的装聋作哑,许安平却毫不灰心,一如既往的献着殷勤。 这般融洽的日子却只过了三年。两年前,许大志大病一场,大儿子许安武便继承了军职,被派到边墩驻防。才防守了半个月,却遇到了一小伙入境的鞑子,作战中,许安武不幸被鞑子斩于马下,年仅二十岁。 许安武的不幸惨死一下子改变了许家每一个人的命运。许大志本在重病之中,听到噩耗便一口气缓不过来,吐血而亡。许安平尽管乡试在即,也不顾先生的挽留,即刻便从书塾退学,弃文从武,袭了家里的军职。张氏一向挺拔的腰身也一下子佝偻了下去,似乎被抽离了生气。 许大志生前曾和宋思年就儿女亲事达成了默契,他们两人常在农闲时候的傍晚,坐在许家的院子里,喝着小酒,吹着牛,谋划着生活。他们想着让许安武继承军职,让许安平入赘宋家,许安文和荀哥儿年岁相当,正好将来一起去书塾读书。这些模模糊糊的念头没有摆在明面儿上说透,随着许安武、许大志的先后过世,所有的想法都是过往云烟了。 招赘的想法,并非是宋思年偏爱幼子,存心耽误女儿。却是当初刚到张家堡时,一些堡里的破落户、兵痞子见宋芸娘美貌动人,经常打着求亲的名目上门骚扰,宋芸娘烦不胜烦,便放出招赘的狠话:“想娶我宋芸娘,首要的条件就是要入赘我宋家,将来继承宋家的军职。” 自从有了招赘的说法后,宋家门前倒是清净了,芸娘的终生大事便也一直耽搁了下来。张氏本来极喜爱乖巧可人的芸娘,可是在大儿子和丈夫先后过世后,她秉承公公和丈夫的遗志,一心想着让三儿子许安文走科举之路,却是绝了二儿子入赘宋家的可能,便也息了让芸娘做儿媳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人的傍晚 夕阳西下,残阳似血,城墙上劳累了一天的军户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长长的石板路慢慢向家里走去,斜阳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身影,静送他们消失在一个个的巷子口。 北方的秋天黑得早,宋芸娘和许安文沿着长巷走近家门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巷子两旁的一个个小院。不知谁家院子里飘出了诱人的饭菜香味儿,随着傍晚的凉风缓缓袭来,带着家的温暖,温柔地将两人包裹。芸娘满身的疲惫一下子消散,浑身筋骨放松了下来,眉眼也格外柔和。一轮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升上了天空,静静地照着张家堡。月光在芸娘脸上、身上洒下了一层朦胧的光,芸娘周身像披上了闪着柔光的轻纱,洁白的脸上散发出圣洁的光茫,看上去是那般美好和不真实。 许安文呆呆的看着芸娘,只觉得此刻在宋芸娘的衬托下,这脏兮兮的巷子和两旁破败的小院子似乎也增添了光辉。心想怪不得二哥几年来不论多少挫折都坚定不移,这般美好的女子,哪能轻易的放弃? 宋芸娘回到家的时候,正房里荀哥儿正笔直的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的微光,用一根小木棍在沙盘里一笔一划写着字,一旁宋思年专注地看着,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家里没有余钱买笔墨纸砚,宋思年便制了一个木头沙盘,平时一有空闲便教宋荀用木棍在沙盘里写字。看到这温馨的场面,芸娘只觉得既感动又心酸,“爹,荀哥儿,你们吃了晚饭没有?” “姐,你回来啦!刚刚爹考我几篇《论语》,我都可以默写出来啦!”荀哥儿抬头,兴奋的看着芸娘,一双黑闪黑闪的大眼睛在灯光下格外明亮。 宋荀小小年纪遭遇巨变,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懂事,平时只有在芸娘面前才流露出几分童真。 看着女儿灰扑扑的身子,脏兮兮的小脸,宋思年有些心疼:“芸娘,今天怎么回来得比往日晚一些?累不累?厨房里给你热着粥和馒头,锅里烧着水,你先洗洗脸,去去乏,再趁热吃点儿?荀儿,还不快去给你姐姐倒热水?” “是,爹。”荀哥恭敬的站起身,举步向厨房走去。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宋芸娘心疼地看着只比许安文小一岁、个子却几乎比他小一圈的荀哥儿,急忙伸手拦住了他。 宋思年刚刚四十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在北方边境生活、劳作了五年,却没能将他磨练成粗狂的北方汉子,仍是带着南方文人骨子里的浓浓书卷味和儒雅之气。 宋思年是气质儒雅的江南才子,妻子吴氏也是清丽婉约的南方佳丽,三个孩子也都生得是人中龙凤。已过世的大弟弟宋萱是三个孩子中生得最好的,集中了父母的优点,兼具母亲秀美的容颜和父亲温文儒雅的气质,可惜翩翩少年还未长成人便早早过世。芸娘有着母亲秀丽的脸庞,却有着父亲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眉眼中带着几分刚毅和英气。荀哥儿则更像母亲,眉眼精致,加之幼时遭难,缺衣少食,身体瘦小,便也显得过于文弱了些。 “爹,我在城墙那儿吃过了,这些天伙食挺好的,我吃得也好,您别惦记我,您自己要注意休息,早点儿养好身体。荀哥儿,要你在家里照顾好爹,你怎能又让爹劳累呢?” 宋荀有些委屈,“是爹要考校我的学问的。今日我在家里也没有闲着,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呢。中午太阳好,爹还让我把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晒了晒,你待会儿可以闻闻,被褥上都洒满了阳光的味道呢!” 宋芸娘笑着摸了摸荀哥儿的头,又夸赞了一下他写的字,便回房换上了家常的青色襦裙,简单梳洗了下,再去厨房将锅里热着的小米粥盛了三碗端出来,“爹,荀哥儿,你们也再吃一点儿吧!”三个人便围着小木桌,头并着头热热乎乎地吃着。煤油灯昏暗的光放射出一个温暖的光圈,轻轻将三人包围着,带着暖香的热气从碗里升起,在他们的头顶氤氲旋绕,在四周黑漆漆的夜里,在渐渐袭来的寒意中,便显得格外温暖和亲密。 “对了,隔壁的许三郎回来啦,今日也去城墙干活了……他们家的郑总旗今天也回来了……今天,我和三郎做了糯米砂浆……差点儿忘了,这是三郎给的白面馒头……” 宋芸娘便和爹爹慢慢话着家常。宋芸娘觉得这是自己一天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刻,也唯有此时此刻,方才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儿地活着。 宋思年静静地听着芸娘慢慢絮叨着,若有所思。他看了一眼荀哥,“荀儿,吃好了就去隔壁找许家三郎说说话吧,多谢他给的馒头,我看你自听你姐说三郎回来了就坐不住了。” 宋荀点头道是,起身便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急忙转身,对着宋思年和芸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爹,孩儿去隔壁了,您和姐姐慢用。” 宋芸娘目送荀哥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便对宋思年笑道,“爹,您都快把荀哥儿教养成了一个小夫子了。” 宋思年叹了口气,“在这蛮荒之地,再知书达理又有何用?也是爹心不死啊!不过,虽说要入乡随俗,但我宋家始终还是书香门第,我宋氏子弟不论身处何处,都应谨遵祖训,识礼仪,知廉耻,万不可自我放弃,失了自己的根啊!” 宋芸娘点头称是。宋思年慈爱地看着芸娘,半晌,有些犹豫地开口:“芸娘啊,我记得你是正月间出生的,过了这个年便是二十了吧?” “爹,您记得真清楚,可不是快二十岁了。” 宋思年愣愣看着女儿如画的眉眼,透过女儿,似乎又看到了亡妻,也是这般眉眼柔和,巧笑倩兮,便有些心酸,“芸娘,爹有愧,对不住你啊!你娘在你这个年纪,萱儿都出世了。” “爹,您不要这么说,现在咱们不是过得挺好的啊。我就守着爹和荀哥儿,好生过日子。马上就要秋收了,这两年爹在稼穑上的经验多了,不像刚来时那么忙乱,我看咱家的水稻长得挺好,今年田里一定有个好收成。等秋收完了,农闲时我就再多织些布,卖了钱买些鸡喂着,鸡生蛋,蛋生鸡的,咱们便也存些钱送荀哥儿上书塾读书去。荀哥儿那么聪明好学,将来啊一定可以读出点儿成就来……” “芸娘,”宋芸娘一旦谋划起未来,就会有些没完没了,宋思年忍不住打断她,“今天下西村的刘媒婆来过了,说的是下西村张东财家的二郎,今年十九岁,他们家可是民户,不嫌咱们家是军户,也不嫌你比他大……” 作者有话要说: ☆、找上门的亲事 宋芸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哪个张家二郎?莫名其妙的,提什么亲?” “说起来你也应该见过,他们家的田和咱们家的挨着,今春的时候,家里的犁坏了,还借过他们家的犁呢!” 宋芸娘细细回忆了一下,脑海里便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呆呆的青年男子的形象,好像在田间地头碰见过几次,每每遇见,总是涨红着脸,半垂着头,有些局促的侧身避开,似乎很害羞的样子。 宋思年接着说:“刘媒婆说,他们家境好,没有什么负担。他上面只有一个哥哥,已经成了家,在靖边城守备署做典吏,哥嫂一家人都住在那里。父亲已经过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他娘是很和善的一位老妇人,我也见过,妹妹也订了亲,好像说的是西边新平堡里的人家,明年就出阁。嫁过去后,就只两口子伺候着母亲过日子。他们家想着,待妹妹出阁时,家里有个嫂子,一些事情也好张罗些,便想在妹妹出阁前就把张二郎的亲事办了,毕竟年纪都不小了。我看,他们家也是很有诚意的……” “爹,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要招赘的吗?他们家想必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吧!”宋芸娘打断了父亲的话,见宋思年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想了想又道:“再说,我看他们家也不是真的很有诚意,哪里有为了妹妹出阁就急着娶嫂子的道理?” 宋思年便笑着说:“傻丫头,这只是他们家想出来的借口,想快点儿把你娶回去。那刘媒婆说了,张二郎自从两年前不知在哪里见到了你,就上心了,可她娘嫌我们家是军户,又贫苦,故此一直不同意。这两年,她给张二郎不知说了多少个姑娘,都不愿意,一个劲儿地磨着他娘到咱们家提亲。前两天,他娘终于松口了,就赶紧催着刘媒婆过来了。我看啊,八成是那张二郎对你情根深种了,故此才这般急呢。没办法,谁叫咱们家芸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 “爹——”宋芸娘红着脸羞道,“你也来打趣我!”说罢便端着碗筷扭身进了厨房。 宋芸娘这些年里里外外操持家务,坚韧刚强,倒极少流露出这种小女儿形态。宋思年欣慰地看着芸娘的身影,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宋芸娘拿着丝瓜络,蹲在矮小的厨房里麻利地刷着碗,一向平静无澜的心境掠起了微漾。本想着这辈子就这样守着爹爹和荀哥儿过下去,早已淡了男女之情,什么男欢女爱,柔情蜜意,似乎都随着当年表哥的誓言一起消逝在那温暖妩媚、花红柳绿的江南,已是上辈子般的久远。没想到在这小小张家堡的某个角落,居然还有一个少年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自己,苦苦和家里抗争着,期盼着能与自己携手,共度百年…… 宋思年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来到厨房,昏暗的矮小的厨房里,宋芸娘瘦削的身形越发衬得形单影只,柔弱可怜。宋思年的眼眶便有些湿润,“芸娘,张二郎这小伙子我接触的次数也不算少,他为人稳重,热情善良,倒也是良配,你看……” 宋芸娘匆匆打断父亲的话:“什么良配?如果不能入赘再好也不是良配。” 宋思年严肃了语气,“芸娘,入赘的事,当年是我欠缺考虑,以后万不可再提了。那时以入赘为借口,为的是抵挡那些个狂蜂浪蝶,哪成想现在阻碍了你的姻缘?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服军役也好,继承军职也罢,这些都是男子的责任,岂能让你一个弱小女子承担?” 宋思年顿了顿,看着芸娘仍是毫不经心的样子,便又试探着问:“芸娘,是不是你对张二郎不满意,其实隔壁的许二郎也是很不错的小伙子,有冲劲,有魄力,又是知根知底的,爹看得出来,他一直对你有爱慕之心。许家二郎除了家里是军户,其他方面倒不比那张二郎差,你若愿意,我马上找人去探探许家嫂子的口气。” “爹——”宋芸娘有些气急,她扔下手里的丝瓜络,急匆匆站起来,起得快了些便有些头晕目眩,芸娘抚了抚额头,“什么张二郎,许二郎,不管哪个二郎,我都不嫁!” “芸娘!”宋思年提高了声音,带着命令,也带着恳求,“自从来到这张家堡,家里最苦的就是你了,你跟着爹开荒种田,跟着一群男子修城墙,里里外外操持家务,服侍爹爹,照顾荀儿……可是,你不能老是操心我和荀儿,你为我们付出太多了,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否则的话,叫我日后在九泉之下如何有颜面见你的母亲?想当年,你母亲那般疼爱你……” 说着说着,宋思年不觉悲从中来,老泪纵横,芸娘看着父亲,只觉得满腹辛酸,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厨房外,宋荀静静地立在哪里,不知站了多久,此刻却再也无法忍住,他冲进厨房,紧紧握住芸娘的双手,小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姐姐,爹说的对!姐,你就好好选个人家,找个温柔体贴的姐夫,一定要幸福安乐。”他挺直单薄的小胸脯,昂着头大声道,“姐,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放心,我会支撑起宋家的门户的。” 宋芸娘愣愣地看着荀哥儿,感慨万千,半晌,她慢慢抽回了双手,紧紧按住荀哥的肩,目光坚定的看着他,“荀哥儿,你这般懂事,姐姐很欣慰。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跟着爹做学问,将来才有能力为我们宋家支撑门户啊!”宋芸娘又看向父亲,“爹,您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只是我现在心里乱的很,我想再好好想想……” 宋芸娘少有的失眠了。来到张家堡后,因家事繁多,终日操劳无休,满身疲惫,到了夜里往往都是沾上枕头便可熟睡。可此时,宋芸娘虽觉得身心俱疲,却在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她的脑间闪过无数景象: 一会儿,是在院子里,许安平那深情的双眸默默注视着她;一会儿,是在田间地头,张二郎半低着头害羞的偷看着她;一会儿,又是在杏花烟雨的江南,表哥轻轻牵着她的手,带着溺人的微笑,温柔地凝视着她,悄声说:“芸娘,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牵一辈子,可好?” 可是最后,所有的景象都变成了荀哥,荀哥,荀哥。练兵场上,弱小的荀哥被一群膀大腰粗的西北汉子围着嘲笑奚落,茫然失措;高大的城墙上,身穿士兵服的荀哥被流矢射中,如断线的风筝般从城头飘落;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单薄的荀哥拖着和他身材毫不相称的大刀与鞑子拼杀,被轻易斩落…… 宋芸娘惊出一身冷汗,睁大了双眼,呆呆地瞪着黑漆漆的屋顶,“我去寻我的安乐,那荀哥的安乐在哪里?爹爹的安乐又在哪里?”她想起娘临终前,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睁着不甘心的眼,费力地吐出几个字“照……顾……荀……哥……” 荀哥是爹娘的希望,也是自己的希望,假如失去了荀哥,就算自己寻得良人又有何意义?文弱的荀哥和这粗狂蛮荒的边境是那般格格不入,“橘生南为橘,生于北则为枳”。荀哥只应待在温暖秀丽的江南,和文人雅士一道,习文吟诗,风雅脱俗,哪能在这蛮荒之地,和一群粗俗的汉子为伍,终日过刀口上舔食的生活。万不可让荀哥折在这里,终是要让荀哥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芸娘便慢慢平静了心境,坚定了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张二郎的告白 宋芸娘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近凌晨时才模模糊糊睡去。第二天早上,芸娘睡得沉了些,在一片欢快的鸟叫声中醒过来,便朦朦胧胧觉得自己还在江南家中的翠微阁里,每每早晨醒来,窗外一片鸟语花香。睁眼看到满室的白光和光秃秃的屋顶,不见自己熟悉的浅粉纱帐,才猛然想起自己仍是在张家堡,这个已经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便生出一阵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 宋芸娘躺在炕上微微发了会子呆,慢慢清醒过来。“糟了!”她想起自己身上的差事,赶忙从床上爬起,匆匆抓过衣服穿了,便急着往外走。 “芸娘!”宋思年拄着拐杖走出房门,“今日就在家中休息吧,不要去城墙了。” “爹,”芸娘急道:“不去怎么行?前些日子蒋百户说修城墙的进度慢了,故此胡总旗他们管的十分严厉,不去的话还不知要怎样罚我们呢!” “芸娘,荀儿已经去了,你不用担心。” “荀哥儿?他怎么去了?他怎么能去?爹,您怎么也不拦着他?”芸娘不禁又急又气,一连串地问着。 宋思年笑道:“天还没亮荀儿就出门了,和隔壁的许三郎一起去的,这两个孩子大概昨天晚上便约好了。你就放心吧,许三郎这小子精得很,有他在,荀儿吃不了亏的。再说,许家的总旗女婿不是也回来了吗,他也会关照荀儿他们的。”他看着芸娘仍是一副焦虑的模样,便安慰道:“芸娘,荀儿他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你怀里的小娃娃了。总该要让他出去见见风雨,磨练磨练,不让他吃点苦头,成天躲在妇人身后,将来怎么可能会有出息?” 芸娘想着,既然事已至此,也无法回转,只希望荀哥儿今日顺顺利利,不要吃什么苦头,便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走边对父亲说:“爹,您还没有吃早饭吧,我去厨房做。” 父女俩在厨房简单对付了一餐,宋思年看着埋头忙在洗洗涮涮的芸娘,轻声说:“芸娘,这段时间你也累坏了吧,坐下歇歇吧,和爹说说话。” 芸娘一边刷着锅,一边说,“爹,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呢。” 宋思年沉思了一会儿,问:“芸娘,昨晚爹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寻思着,那张家二郎也好,许家二郎也罢,都是张家堡数一数二的好儿郎,都算得上是良配……” “爹”,芸娘打断了父亲,“您不是教导过我,君子一诺千金吗?当初我们既然说了入赘的话,现在又怎可随意改变?那让堡里的人怎么看我宋芸娘,怎么看宋家?” “当初上门说亲的是些什么人,张二郎又是什么样的人?此一时彼一时也,不要因为当时一时的援兵之计阻碍了你的终生。” “爹”,芸娘便笑着开着玩笑,“您就放心吧,耽误不了我的终生的。想我宋芸娘文可琴棋书画,织布绣花,武可下地种田,上墙搬砖,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将来啊,自会有一位如意郎君,骑着高头大马,乖乖入赘到我宋家来的。” “你这孩子,哪有女子这样说自己的?”宋思年不禁摇头苦笑。“芸娘啊……” “爹,我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我去水井那儿挑两桶水回来。”芸娘见父亲又有长篇大论训导的趋势,赶紧找了个借口结束话题,拿着扁担和空桶就匆匆出门了。 第3节 张家堡有两个水井,东、西两边各有一个,供着全堡军民的用水。张芸娘来到井边时,只见井边正站着一名男子,身旁搁着一根扁担和两桶水。芸娘见他站着不动,便越过他直接走到井边,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挑在扁担上就走,起身时,却因近日身体疲惫不适,再加上昨晚一夜未睡,脚步就有些踉跄。正有些不稳时,突然,身旁伸出一双手闻闻的扶住了扁担,宋芸娘侧头看去,便撞上了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 这是一个端端正正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青布短衣,头戴青色方巾,眉目清秀,气质干净。他见芸娘看着自己,便红着脸垂下眼,有些手足无措。 芸娘便笑着说:“这位小哥,谢谢你了。” 男子愣了愣,结结巴巴地说:“芸……宋娘子,这两桶水重的很,不如我帮你挑吧?” 宋芸娘奇道:“你认识我?你是上东村还是下东村的?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吧!” 男子便有些沮丧,“宋……宋娘子,我是下西村的,我姓张……” “下西村的,怪道以前没见过呢!怎么绕道跑我们东边儿打水来啦?你们村里的水井出什么问题了吗?”芸娘问道。 男子似乎有些犹豫,又鼓足勇气说:“我是下西村张东财家的,排行第二……宋娘子,我们以前见过的,你家的田和我家的挨着……” “原来是张家小哥”,芸娘放下扁担,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听爹爹说,张小哥家的田和我家挨着,平时对我家多有关照,小女子在此多谢了。” “不用,不用”,张二郎慌忙摆着手,“都是乡里乡亲的,哪里谈得上什么关照?” 芸娘便微微笑了笑,“张小哥,家里还有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便蹲身准备挑起扁担。 “宋娘子”,张二郎急忙叫住了她,“昨日……刘媒婆去你家,你知晓么?” 宋芸娘点点头,“知道。” 张二郎便越发局促,“宋娘子,昨日贸贸然差媒人上门,是我唐突了。其实,这些日子我天天早上守在这里,指望能碰上你,先和你说说,只是一直没能碰上……” 宋芸娘心道,你当然碰不上,这些天因为修城墙,每每都是晚上才来挑水的。不过,面上却仍是淡然,“张小哥有心了,只是小女子蒲柳之姿,得张小哥厚爱,确实愧不敢当。” 张二郎听罢,面色黯淡了下来,“宋娘子,我知道自己只是个粗人,配不上你,不过,你信我,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宋芸娘笑道:“张小哥,你既然愿意差媒人来提亲,想必之前也打听过我家的情况……” 张二郎道:“你家虽是军户,现在也确有些困难,但我都是不在乎的……” 芸娘道:“张小哥,你确是个好人,我就和你直言了吧。我家中只有老父和幼弟,父亲身体不好,小弟年幼文弱,日子一直过得艰难。我若嫁出去了,家里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况且,我家小弟天资聪慧,将来必是要走科举之路的,故此,我要么不嫁,要么就招赘一名女婿,将来要支撑我家的门户,沿袭我爹的军职。张小哥,你如此好的条件,想必能找到比我更好、更适合你的姑娘,不要为小女子耽误了自己。” 张二郎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芸娘,眼中满是痛苦和不甘,半张着嘴,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这时,又有三三两两的军户挑着桶到井边打水,其中有认识宋芸娘的,便和芸娘打着招呼,看到一旁的张二郎,便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宋芸娘低声说:“张小哥,实在是对不住啦,我确要先回去了。”说罢咬着牙,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的顺着长巷向家里走去。身后张二郎呆呆地站着,看着芸娘窈窕的身影越去越远,仿佛失去了魂魄。 作者有话要说: ☆、刘媒婆的巧嘴 “哎哟,宋老爹,你家宋娘子若嫁进了张家,那可是要掉进福窝里啊,他张家可是咱们堡里少有的富裕人家,他们家有良田百亩,家里是二进的小院,哥哥在靖边城里做官,张二郎也是生得好相貌……” 宋芸娘挑着水走进门,就听到正屋里传出妇人聒噪的声音,这妇人的声音又高又脆,家里的墙壁几乎都要被震下一层土来。 “爹,我回来了。”芸娘和爹招呼了一声,将水挑进厨房。 “哎哟,宋娘子回来啦!”正房里急匆匆地走出一个矮胖的妇人,圆滚滚的身子上裹着翠绿色的袍子,套着一件桃红比甲,满脸皱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和红红的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看到芸娘,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拍着手道:“啧啧啧,这哪里是我们堡里的小娘子,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儿啊,我老婆子保了一辈子媒,还从没见过这般标致的小娘子呢!宋老爹,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宋思年紧跟着走出来,对芸娘说:“芸娘,你回来啦。这是下西村的刘媒婆,还不快过来见礼?” 芸娘慢慢走过来,微微低头对刘媒婆行了行礼,刘媒婆便又笑道:“这真真儿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姑娘,真是知书达理。这般聪慧可人的小娘子,我看啊,也只有张家那等人家才配得上呢!” 宋思年闻言有些尴尬,“刘大婶,芸娘还是个姑娘家,面嫩,就不要当着她说这些话了吧。” “哦,是,是”刘媒婆笑着伸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瞧我,真是老糊涂了,都是看宋娘子看呆了,谁让你家闺女生的这般惹人爱呢?” 宋芸娘无语,便对父亲说:“爹,我去厨房做事了。”正待转身走开,却听刘媒婆对宋思年说:“宋老爹,我看啊,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吧,我这就去和张家说去,他家还等着我回话呢!” “刘大婶,不用说了,刚才我在路上碰到张二郎,已经和他说过了。” “说过了?”刘媒婆愣了下,马上又喜笑颜开,“说了好,说了好,那我马上去张家,把张二郎的庚帖拿来,赶得及的话,最好年前就把事情都办啦,反正,这两个孩子都老大不小的啦……” “刘大婶,不用辛苦了,”芸娘打断了刘媒婆的话。“方才我已经和张二郎说清楚了,我的夫婿是要入赘我家的,他和我不合适。” “芸娘,你……”宋思年气得紧紧握住了拐杖。 刘媒婆似乎有些不明白,“入赘?入什么赘?宋娘子,你没有糊涂吧!他张家是民户,你们家可是军户,哪有民户入赘到军户的道理?那张家可是咱们张家堡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不知有多少姑娘排着队儿的想嫁进他们家呢,只那张二郎偏偏看上了你。宋娘子,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你可万不能往外推!” 宋芸娘神色淡然,轻声说:“刘大婶,我宋芸娘的好姻缘,只能是招赘,其他再好的儿郎,恕我福薄,高攀不起。” 刘媒婆提高了嗓门:“宋娘子啊,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啊。这年头,哪有好人家的郎君肯入赘的,何况你们家是军户,又这般贫苦,就算是那张二郎脑壳坏了愿意入赘,他家里也是万万不肯的。” “不愿意就算了,也没有人逼着他。”刘媒婆这番话说得生硬,宋芸娘语气便也不是很好。 “宋娘子,”刘媒婆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芸娘,“你年纪也不小了吧,都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再挑挑拣拣,以后可是没有人要了!” 宋芸娘淡淡笑着,“刘大婶,我有没有人要,似乎和您没有多大关系吧!”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告诉你吧,这姑娘家一旦过了二十就越发难得找婆家了。我们张家堡,二十岁以上还没有嫁出去的,就只有你们上东村的虎妞和上西村的翠柳了,她们啊,一个是满脸麻子,面丑无比,一个又是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宋娘子你好手好脚,人长得又标致又伶俐,可别自己作践自己啊。” 宋芸娘便有几分气恼,语气也生硬了起来,“多谢刘大婶提醒。不过,那虎妞和翠柳也都是正经人家的闺女,没嫁人而已,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您也犯不着遭鄙他们。况且,就算是我也一辈子不嫁人,也是我自个儿愿意,谈不上什么作践不作践的。” “你……”刘媒婆拉长了脸,想刺几句狠话,但想着张家许诺会给的丰厚的谢媒费,还有之前张二郎偷偷塞给自己的几两银子,便舍不得把关系弄僵,失了这好财路。她眼珠转了转,又腆着脸对宋思年说:“宋老爹,我看你家宋娘子八成是害羞呢,这样吧,我先回去,你们父女俩再合计合计,改天我再来听你的回信。” 宋思年忙道:“是,是,我家芸娘性子急,脾气倔,不懂事,都怪我平时把她惯坏了。刘大婶,你可别和她一般见识啊。” 刘媒婆脸上便又挂满了笑,“宋老爹,看你说的,宋娘子这样可人的小姑娘,我疼都疼不过来呢,哪里会生她的气?”她又看着芸娘,“宋娘子啊,我刚才说的话,你再好好想想,我等着你的好讯呢!”说罢,便扭着肥臀出了院门。 芸娘目送刘媒婆的身影出了院门,转头便看见宋思年黑沉沉的脸,他喘着气,胸腔重重起伏着,似乎正处在火山爆发的边缘。 “爹,我去厨房干活了!”宋芸娘便想回避。 “芸娘!跪下!”宋思年重重顿了顿手里的拐杖。 宋思年个性温和,为人一向温润有礼,对芸娘更是轻言细语,百般柔和,倒极少有这般的怒火。 宋芸娘低着头,缓缓屈膝跪在父亲的面前,“爹,芸娘错了。我不该不跟您商量就草率地拒绝了这门亲事……” “芸娘……”宋思年语气有些沉重,“爹生气,不是气你拒绝了这门亲事,是痛心你太看轻了你自己啊……” “爹……”芸娘抬头,愕然看着父亲。 “芸娘,我问你,你是真心不中意张二郎吗?” 芸娘不语,只是微微点点头。 “即使你今日见了他,也仍是不中意吗?”宋思年又问。 芸娘想了想,说:“张二郎确是好郎君,他们家也确是比我们家条件好。可是,爹,这天下家境好、人好的多了去了,难道只要是人好、家境好,我便就可以嫁了吗?” 宋思年静静看着芸娘,放缓了语气,“芸娘,你若真不中意,爹自然也绝不会再强迫你的。只是,爹要你记住一句话:不管将来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你都要遵循你自己的心!”宋思年顿了顿,接着慢慢道:“日后你若遇着真心令你心悦的良人,万不可像今日这般以入赘为由将人拒之门外,同样,如若对方不是良配,也决不可因他愿意入赘就委屈自己。爹只愿你明白,你的亲事,关系的是你终生的幸福,而绝不是支撑宋家、维系宋家的手段。” 芸娘怔怔地看着父亲,眼泪便缓缓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热乎乎的饺子 傍晚时分,荀哥和许安文嘻嘻哈哈、你追我赶的跑了回来。这两个孩子一旦碰在了一起,便似乎有无尽的精力,城墙上干了一天的活儿也没有把他们累倒,还留有余力戏耍玩闹。 “爹,孩儿回来了。”荀哥一进家门,便收敛了嘻嘻哈哈的笑容,他在院子里整了整衣衫,正正经经地走进正屋,向正坐着沉思的宋思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宋思年看着荀哥小小的身子上裹着肥大的衣袍,衣上沾满灰尘,发丝凌乱,脏兮兮的小脸板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闪着兴奋的光芒,便觉得有几分感慨和心酸,眼角也微有些湿润,他想说上几句温情的话,想了想却还是忍住,微微颌首,淡淡道:“荀儿,你今日辛苦了。” “荀哥儿,你回来啦!”宋芸娘闻声忙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带着厨房的饭菜香味和暖意,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荀哥,一叠声地问:“城墙上累不累,有没有吃苦,胡总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荀哥在芸娘面前神态轻松自如,带着孩子的依恋和调皮,笑嘻嘻地看着她,“姐,我不累。今天许三郎和我一起熬糯米汤做糯米砂浆呢,那些大叔们都挺照顾我的,我就是帮忙烧烧火,没做什么重活……只是有一件好笑的事情,胡总旗问,‘宋荀怎么没来?’我说,‘来了呀,我就是宋荀啊。’一旁的军户们就都笑。” “那胡总旗没有为难你吧?”芸娘闻言有些急,宋思年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荀哥。 荀哥笑道:“他倒是想管来着,只是刚好三郎的姐夫郑总旗过来了,他说每家只要出一丁来干活就行,让胡总旗不要管的太细,这种活就交给小旗们管好了。胡总旗似乎很听郑总旗的,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宋思年笑道:“那郑仲宁现在正得王防守、蒋百户他们看中,我看他以后只怕还会晋升,胡总旗也不是傻子,哪里会不给他面子。说起来,咱们还是沾了隔壁许家的光啊。” 宋芸娘放下了悬了一整天的心,轻松地笑道:“荀哥儿,姐姐熬了你最爱吃的香喷喷的野菜粥,我知道城墙上的伙食你肯定吃不习惯,你快洗洗脸,换身干净衣裳,咱们一起再吃一点儿。” 宋家三口人正围坐在小桌前,热热乎乎地喝着粥的时候,许安文推开半掩的院门,端着一盘饺子走了进来。 “宋大叔,我娘包了饺子,让我端盘给你们尝尝。”他笑嘻嘻地将一盘热乎乎、香喷喷、白胖胖的饺子放到了桌上。 “饺子!”荀哥一阵雀跃,“我都忘了它长得啥样了呢!”他边说边急急地伸出筷子,宋思年在一旁嗯哼一声,荀哥儿小心地看了一眼父亲,又赶忙收回手,收敛了神色,垂眼望着面前的碗筷,做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宋芸娘看着荀哥,心道平时装得再稳重懂事,也毕竟只是小孩子,便觉得既好笑又心酸。她站起来对许安文道了谢,邀请他一起坐下吃一点儿。 许安文忙摆手推辞,“我在家里已经吃饱了,吃了好几十个饺子,肚子都涨得慌呢!” 宋思年失笑,“三郎,那你坐下略喝几口粥吧,芸娘做的野菜粥很是可口的。” 许安文推辞不过,便坐了下来。 “三郎,这饺子是猪肉馅的,还是精白面粉包的,你们家怎么还有这些稀罕物?”宋思年尝了一口饺子,好奇地问。 许安文挺直胸脯,带着几分自豪地说:“这是前些日子我二哥在军中立功得的奖赏,换了些白米和白面。我娘一直舍不得吃,昨日看我回来了,便去买了点儿肉包饺子” 宋思年愣了半晌,感慨地说:“你二哥是有出息的孩子,你娘受了一辈子的苦,以后可以享他的福了。当然,三郎你也是很有出息的,你娘养了两个好儿子啊!” 许安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宋大叔,不是我自夸,我二哥确是很厉害,现在已经是周将军骑兵营的队长了。我可是远不如他的。” 宋思年便瞥了宋芸娘一眼,意味深长的拖长了语调:“将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福气,可以嫁给你二哥……” “荀哥儿,别吃那么猛,小心噎着。爹,您也吃呀,别老看着我们吃。”宋芸娘急忙打断父亲的话语,一边给父亲碗里夹了一个饺子。 宋思年瞪了芸娘一眼,正欲开口,芸娘却笑道:“爹,食不言寝不语,快吃吧,再不吃饺子冷了就不好吃了。”于是四人无言,静静地吃着,偏许安文人小鬼大,早从宋氏父女的对话和表情中看出了端倪,此时正一个劲地对着芸娘挤眉弄眼,气的芸娘狠狠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一盘饺子很快就见了底,荀哥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地望着空盘子,芸娘便有些心疼和难受。想当年在江南的时候,连家中最下等的仆人都不大看得上的东西,现在却已都成了最难得的珍宝。自己好歹锦衣玉食的过了十五年,该享的福也享了,可怜荀哥尚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便跟着吃苦…… 芸娘大了荀哥足足十岁,又因母亲早逝,荀哥几乎是芸娘一手带大,因此芸娘对荀哥总有着一种近乎母爱的无私感情。只要荀哥儿能过得好,芸娘便觉得自己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宋大叔,荀哥儿,天不早了,我先告辞了。”许安文见芸娘收拾碗筷进了厨房,宋大叔和荀哥二人似乎都各有心思,沉默不语,屋里一时静悄悄的,便起身告退。 宋思年拦住了他,走近厨房,对芸娘嘱咐着,“芸娘,你把盘子洗干净了给三郎他娘送过去,好好谢谢人家”,想了想,又接着说:“把家里前些时做好的酸白菜和野菜干也各装一罐送过去。”说罢,看向许安文,面露尴尬之色,“三郎,难为你家一直对我家诸多关照,我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酸白菜和野菜干不值个什么,只是都是芸娘亲手做的,倒很是干净和爽口,给你娘尝尝。” 许安文急忙敛容起身,“宋大叔,您这话就外道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梁国这么大,咱们两家能都来到这张家堡,还能挨着做邻居,那实在是缘分。再说,宋大叔您和芸娘平时不是也很关照我家嘛,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互相关照也是应该嘛!” 宋芸娘刚从厨房出来,刚好听到了这最后几句话,便噗嗤一声笑了,“哎,三郎,不愧是念了几天书的,都知道掉书袋了。”荀哥也在一旁看着许安文呵呵笑着,笑容里却有一丝落寞。 芸娘便看着父亲,“爹,这种事情还用您吩咐,野菜干和酸白菜方才我已经在厨房里装好了”,说着,举起了手里端着的两个小瓦罐。 作者有话要说: 第4节 ☆、隔壁家的张氏 许家院子比宋家略大,院子里平平整整,院角有一个小小的鸡圈,此时鸡已上笼,还时不时发出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出几分生活的气息。 许家房子格局和宋家差不多,当中一间正屋,两旁分别是做卧室的廊房,厨房设在西南角,西北角则是杂物间。几间房近两年都翻修过,齐齐整整摆列着,屋顶上加固了一层瓦片,很是牢固。不似宋家,光秃秃的土壁,破破歪歪的窗子,屋顶也只是木板加泥草,一旦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便是屋外刮大风,屋内刮小风,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宋芸娘每每走进许家,便心生羡慕,心想着什么时候家里有钱了,也将房子翻修翻修,加固一下屋顶,免得居无宁日。 许家正屋黑漆漆的,只有张氏住的西屋传出昏黄的光,窗户上印着张氏的身影,正在垂着头织布。 “娘,隔壁的芸姐姐过来了。”许安文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张氏穿着褐色麻布襦裙,一头花白的头发盘着纹丝不乱的发髻,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睛却闪着精光。她看到芸娘,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亲切地招呼:“芸娘,你来啦,快过来坐。” 张氏本是靖边城武术教官之女,习得一身武艺,今年才四十来岁,五年前芸娘刚来到张家堡时,张氏还是一个精气十足、爽朗干练的中年妇人,可两年前丈夫和大儿子相继去世之后,张氏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下来,脸上终日暮气沉沉。这两年因郑仲宁、安平、安文兄弟们既懂事又出息,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才慢慢又恢复了生活的气息,脸上也出现了笑意。 宋家初到张家堡时,张氏的大女儿许安慧刚出嫁不久,张氏见芸娘乖巧可人,便将她当女儿般疼爱。芸娘本是南方富贵家里的女儿,只会些绣花之类的精细活,对织布之类的全然不通。只是在这边境粗俗之地,再精细的绣工都无用武之地,张氏便手把手地教会了芸娘纺织。见芸娘身子弱,便又教了芸娘几套拳脚,即可以强身健体,又可以在危急之时防身。芸娘在跟着张氏学手艺的同时,倒也将她爽朗的个性学了个大半,不复南方女子的小女儿神态,倒有几分北方女子的爽利。 当初许大志与宋思年两人商量许安平与宋芸娘的亲事的时候,张氏虽不大愿意自己的儿子入赘女家,但因实在是喜爱芸娘,便也认可。谁知世事无常,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重提那入赘的话题。张氏本是实诚人,面对芸娘便往往有些踌躇,觉得太亲近了不好,疏远了又不愿。 宋芸娘向张氏道了谢,又送上野菜干和酸白菜。张氏看着色泽诱人的野菜干和酸香扑鼻的酸白菜,便笑着对芸娘说:“芸娘,你可真是能干,这不管什么吃食到了你手里,都可以做得格外美味。”想了想,却又叹了口气,“也不知将来那个小子有福气,可以娶得了你……芸娘,你爹爹可还是坚持入赘的的想法?” 芸娘微微一怔,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微微胡乱点了下头,心里暗暗对老爹道一声对不住啦。 张氏便又在心里将宋思年腹诽了几句,她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宋芸娘的想法,总是怪罪在一心望子成龙的宋思年身上,每每想到恨处,特别是想到宋安平和自己离心之时,就在心里将宋思年痛骂一顿,可怜宋思年这几年不知代替芸娘挨了多少顿骂。 “三郎,别在这里傻站着,还不快把芸娘送的东西拿到厨房去?”张氏支开了许安文,就招呼芸娘在炕边坐下,拉着芸娘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芸娘,你看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水灵。也不知你是怎么长的,这北地的风霜都伤不了你。咱们张家堡的女子啊,一个个被寒风吹得灰头土面的,皮肤粗糙,皱纹生的早,年纪轻轻地都像老太婆。你看你这白生生的小脸蛋,几乎都可以掐出水来,我家安慧只要提起你,就羡慕得不行呢?你看安慧才比你大个五六岁而已,看上去竟足足像大了十岁的样子。” 宋芸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安慧姐现在日子过得多安逸啊,有子有女,郑姐夫又那么有本事,两个孩子也懂事听话,不知多少人羡慕她才是呢?” 张氏想着那一对玉雪可爱的外孙和外孙女,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慈爱的笑容。 宋芸娘看着张氏粗糙的面容、干裂的嘴唇和满是老茧的双手,不觉有些奇怪:“张婶婶,前段日子我送过来的面脂和手膏你没有用吗?秋天到了,天寒风大,气候干燥,我在面脂和手膏里加多了些了油脂,每天早晚都涂一层,是不会这样干燥的啊?” 张氏笑着说:“我一个老婆子,还用那些干什么?前些日子你安慧姐来了,看到了很是喜欢,我给她拿去用了。” 宋芸娘撒娇地说:“这些面脂和手膏不值什么,都是我自己琢磨着做的,安慧姐喜欢的话我便再做些给她,送给您的您还是要好好用,不然我可要难过的呢?” 宋芸娘在江南的时候,女孩子家爱美,整日里和舅舅家里的几个表姐妹研究着采花取汁,磨粉研脂,做些胭脂、面脂之类的护肤品。来到这北地之后,北方气候恶劣,张家堡里的女子不注意保养,一个个皮肤枯黄干燥,芸娘空闲的时候便琢磨着做了一些面脂,想不到还挺有效果,一张脸硬是要比堡里其他的女子要光滑白嫩。 张氏看着人比花娇的芸娘,越看越爱,心里便又骂了宋思年几句,试探着问:“芸娘,这两日听见你家院子里热闹得很,好像有媒婆上门说亲了?” 宋芸娘垂下头,轻声说:“是下西村的刘媒婆,说的是下西村的张二郎” 张氏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神色,“张二郎,他家可是民户吧?你爹答应了?” 宋芸娘摇头,“没有,我们觉着不大合适。” 张氏心道,若你爹入赘的念头不改,哪一天才可以找到合适的?嘴上却说:“没答应也好,芸娘你长得这么好,有的是大把的小伙子愿意娶你……芸娘,你就不能和你爹谈谈,那招赘的念头能不能熄了,你也是他亲生的女儿,没得为了儿子的前程就害了你。” 宋芸娘心底生出一阵愧疚,她看看犹自絮絮叨叨的张氏,便轻轻笑了笑,顾左而言他,“张婶婶,天已经不早了,打扰了您半天,我还是先回去了,您接着忙吧。” 宋芸娘走出许家院门,巷子里一片漆黑的寂静,一座座黑压压的小院像蹲伏在黑暗里的怪兽。天上的月亮也躲进了云层,只留有几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芒。几家院子里种着树木,此刻越出围墙,在黑暗里影影绰绰,显得既神秘又可怖,远处传来几声凄凉的刺耳的鸦声,刺透了夜的寂静,也刺透了秋夜的初凉。 宋芸娘只觉得心头烦乱,便靠着院墙站了一会儿,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吱呀一声,却是宋安文悄悄走出了院门。 “芸姐姐,你还没有回家?”看到站在墙边的芸娘,他有些吃惊,芸娘诧异地看着他,眼里带着询问,许安文便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刚才我似乎听娘和你说什么提亲的事情,芸姐姐,我二哥没有回来之前,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什么亲事,就算我求你啦!”许安文看着芸娘,暗夜里,那双酷似许安平的眼睛闪着恳求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稻田里的憧憬 宋芸娘很是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 荀哥开始充当了家里小顶梁柱的角色,每天早早就出门和许安文一起去城墙干活。宋芸娘闲来无事,每日早起便在院子里将张氏教的几套拳法一一演练一遍,活动活动筋骨,舒展舒展身体,只练得汗流浃背,浑身舒畅。 宋芸娘刚来到张家堡的时候,身体很是虚弱,练了张氏教她的几套拳脚之后,身体倒慢慢强健了起来,若是遇上一两个小毛贼、浪荡子之类的倒也可以抵挡一二,所以宋芸娘基本上每日早起都要练上一遍。只是这段时间天天早出晚归,倒有所松懈,现在每日有时间再练上一小会儿,只觉得神清气爽,容光满面,一扫前段日子在城墙上的颓态和疲惫。 若天气晴好,吃完早饭后,芸娘便会挎着篮子,信步走到堡外家里的田地里摘些熟了的蔬菜,沿路顺便再采些可以食用的野蒜、野韭、荠菜之类的野菜。下午的时候,和宋思年一起坐在院子里,边享受午后的暖日,边将这些蔬菜和野菜或晒干,或腌制,做成菜干和泡菜,预备入冬后的菜肴。父女俩一边干着活,一边话着家常,时光匆匆一闪而过。傍晚荀哥回来了,一家三口便亲亲热热地围坐在小桌旁,吃吃饭,说说话。晚上,芸娘一边坐在房里织布,一边听着正屋里传出荀哥朗朗的读书声和夹杂其间父亲的教导声,便觉得身心安宁,岁月静好。 这一日,宋思年吩咐芸娘,“咱们家的水稻再过十天半个月便可以收割了吧,你有时间就去田里看看。” 梁国规定,每家军户要种五十亩地,头三年可以不交税粮,从第四年开始,便要每亩交一斗,五十亩便是五石税粮。宋家人丁有限,且刚到张家堡时,全家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家子弟,宋思年文弱书生,宋芸娘女流之辈,宋荀更是还需人照看的小娃娃,故此,一家人在田事上很是吃了些苦头。再加上北地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头三年的收成换些生活用品后,便只堪堪够一家人的嚼食。到了第四年,交了税粮后,就越发日子艰难。 不过宋思年毕竟是举人出身,天资聪慧,再加上在江南任知县时很是爱民,常常到田间地头了解收成情况,也和农民们话话家常,故此很是知晓了一些稼穑上的理论,就差没有亲自下田。在张家堡耕作了四五年后,他开始尝试着将江南先进的种植经验运用到耕种之中,又不断根据气候、土质、收成情况进行调整,在经过前四年积累的基础上,到了这第五年,农作物倒是长势良好,有望盼个丰收年。 张家堡的农田都分布在城墙之外,均是历年来由堡里的军民陆续开垦而成。宋家的五十亩田良莠不等,有二十余亩水田,二十余亩旱田,还有几亩瘠薄的砂砾之田,分别根据土质种了栗米、麦子、水稻、桑麻、蔬菜等农作物。二十余亩靠近饮马河的水田此刻种满了晚稻,大概还有半个月左右就可以收割了。宋芸娘站在田埂上,看着金灿灿的稻子长势喜人,一串串饱满充实的稻穗随风起舞,翻滚着金色的波浪。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中,慢慢的漂浮着,不断变换着形状,一会儿,变成了一堆白面馒头,一会儿,变成了热腾腾的白米饭,一会儿,又变成了暖呼呼的棉被。宋芸娘看着,想着,憧憬着,便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人生有了盼头。 尽管收割在即,但还是有很多未知的因素,一怕天公不作美,在收割之前来一场风暴,导致颗粒无收;二怕鞑子入境抢粮,每年秋收的日子就是鞑子南下抢掠的开始,鞑子一来,不但抢劫粮食牲畜,还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宋芸娘愣愣地站在田埂上,看一会儿,想一会儿,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又愁容满面,心想着回到堡里,一定要去真武庙、城隍庙、玉皇阁、龙王殿这些大大小小的庙宇里去拜一拜,求诸位大神小仙们保佑天公作美,诸事顺利,平平安安的过一个丰收年。 “芸……宋娘子。”宋芸娘还兀自发呆,忽听得旁边传来一声青年男子的声音,侧身看去,便见一名清秀男子呆呆看着自己,他身穿一身青衣短衫,腰间紧紧扎着一根黑色的布带,显得精神干练,头上带着笠帽,半遮着清俊的脸,帽沿下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目,瞧着略有几分面熟。 宋芸娘微愣了下,随即回过神来,微微侧身福了一福,“原来是张小哥,芸娘这厢有礼了。” 张二郎匆忙还礼,他似乎不敢再盯着芸娘,便随着芸娘的视线看着面前的稻田,笑着说:“宋娘子,你家的水稻长势很不错啊,看样子今年有个好收成呢!” 芸娘笑道:“可不是呢,我只盼老天保佑,顺顺利利地收了这稻子,今年家里也可以过得宽裕些了。” 张二郎沉默了会儿,羞赧的说:“求亲的事情,请宋娘子不必顾虑了。我家已经和刘媒婆说清了,她不会再上门打扰你了。” 宋芸娘愣住,只觉得又是愧疚又是不忍,半晌,才低声说:“张小哥是好人,将来必得佳偶,芸娘实在是有愧。” 两人便又沉默了下来,静静看着眼前的稻海,思绪翻飞。 静立了一会儿,张二郎又问:“宋大叔的腿伤快好了吧?” 芸娘脸上便浮现了愁容:“没那么快呢,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现在只是能够在家里略微活动活动,出门可是不行了,估计年后才能彻底好呢。” 张二郎又问:“那你家水稻马上即要收割,你一个女子如何忙得过来?” 宋芸娘一愣,刚才前思后想了半天,倒忘了这一茬,她支支吾吾地说:“到时……总会有办法的吧……” 张二郎笑着说:“如果宋娘子信得过在下,到时只管开口,你我两家的田挨在一起,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 宋芸娘有些踌躇,她看了看张二郎诚恳的笑容,实在不好意思生硬回绝,只好说:“如此多谢张小哥了。只是你家田比我家还多,到时你一人岂不是更忙不过来,怎好意思再麻烦你。” 张二郎轻松地笑着,“我家田地虽多,但我和我大哥尚未分家,这些田也有他的一部分,到时农忙时,他即使赶不回来,也会差人回来帮忙,还有我的两个侄儿也会一并回来,宋娘子你不必担心。” 宋芸娘心道,到底是人丁兴旺的家族,不像自己家,做什么事情都是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她想着不能无端端受人恩惠,况且自己和张二郎还有着求亲未成那桩子事,并不同于普通的邻里之交,心想到时无论怎样艰难,也不能求张二郎帮忙,面上却含着笑,对张二郎说:“那芸娘就先谢过张小哥了。” 张二郎愣愣看着宋玉娘的如花笑靥,就好像看到了一幅典雅的仕女图。此时,在蓝宝石般纯净的天空笼罩下,在远山近水的衬托中,宋芸娘亭亭玉立在金色稻海前,简陋的青色粗布襦裙裹在她身上,却显得身姿曼妙,胜过华服,浑身上下半点饰物也无,却显得清雅脱俗,芸娘白净的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容,一双灵动的眼睛闪着清澈的光芒,她的发丝、衣裙随风飘舞,似乎和阵阵稻浪融为一体,飘飘欲仙,随时会乘风而去。张二郎只觉得即心醉,又心碎,不觉痴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上门的生意 离秋收还有大概十来天了,宋芸娘决定好好享受这短暂的悠闲时光。 这日下午,吃罢午饭后,宋思年进房小睡。芸娘闲来无事,便搬出爹爹自制的躺椅,靠着院墙的阴影,惬意的躺在上面小寐片刻,初秋凉爽的风轻轻吹来,轻柔的在身上拂过,宋芸娘便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她便又回到了江南。江南的风是那样和煦,将心都吹软,蓝天白云下,两只风筝竞相攀高,又随风互相缠绕,线的这头,芸娘和萱哥在细软的青草地上轻快的奔跑,一个劲地让自己的风筝更高,更高……四岁的荀哥在一旁拍手大笑,迈着还不稳的步伐在哥哥姐姐身后追逐,不远处的凉亭里,娘端庄的倚坐凭栏,含笑看着嬉戏的儿女,爹站立一旁,时而低头温柔地看一眼妻子,时而又慈爱地看向草地上奔跑的儿女……突然,荀哥嘻嘻哈哈地抱住了芸娘的腿,芸娘跌坐在地上,萱哥恶作剧的伸出手在芸娘脸上拍打…… “别闹,萱哥儿,别闹……”芸娘笑嘻嘻地伸手阻挡,却突然生出一阵恍然,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一张俏脸含笑看着自己,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芸娘的脸,一边促狭的笑问:“好一个睡美人,你倒是真会悠闲。快说,萱哥儿是谁?是不是你的情郎?” 芸娘彻底清醒了过来,她埋怨的喊了一声“安慧姐——”,却见许安慧身穿一件水红色镶银白边的对襟长袍,发髻上簪着一只碧玉钗,圆润的脸上白里透红,似笑非笑间隐隐露出嘴角一对酒窝,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端庄和富态。 宋芸娘到张家堡时许安慧虽已出嫁,但时常回娘家走动,因此与芸娘十分交好,许安慧性格开朗,与芸娘年岁相近,倒爱与芸娘嬉笑玩闹。 芸娘赶忙从躺椅上起来,偷偷擦去眼角沁出的泪珠,端来椅子请许安慧坐下,歪着头笑眯眯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打趣道:“安慧姐,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看来郑姐夫回来了,安慧姐也越发容光焕发了呢!” 许安慧红着脸啐了芸娘一口,“你这丫头,真是不怕羞,这样的话也是你这个姑娘家说得的?” 芸娘笑得更不怀好意了,“我是听说郑姐夫又立功了,怕是又要升官发财了,安慧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许安慧边笑边伸手挠芸娘,“好啊,你还取笑我。快说,萱哥儿是谁?梦里还叫的那么亲热?” 芸娘闻言一愣,便沉默了下来,良久,才低声说:“萱哥儿是我大弟,五年前和我娘一起在充军路途没有挺过来。若他还在,现在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我倒记起来了,过几日便是他的忌日,怪道今日怎么突然梦见了他……” 许安慧面露尴尬之色,伸手拍拍芸娘的手,陪着芸娘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安慰了几句,见芸娘慢慢情绪转常,便小心地开口:“芸娘,往日的事情不必多想,你只往后看,往好里看,日子自会越过越好的。你看,这不,我今日上门可就是有好事情呢!” 芸娘问:“什么好事情?郑姐夫真的升官啦?” 许安慧啐道:“关他什么事?莫非只有男子才能有好事情,咱们女子就不能有了?我告诉你,我今日是给你送财神来啦!” 说着,她卖了个关子,闭口不语,微昂着头故作神秘地斜睨着芸娘,可芸娘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并不开口询问,许安慧只得叹口气,“罢罢罢,我就一五一十对你说了吧。” “你不是一直喜欢做些面脂、手膏之类的吗,以前你时常做些送我,我用着倒也没觉得什么特别。只前两日王防守夫人宴请堡里的几个副千户、百户和总旗的夫人,席上这些个夫人都夸我皮肤好,问我平时是如何保养的。我就把你的面脂和手膏吹嘘了一番,想不到他们都抢着要。我就说,这东西虽是自制的,但也成本颇高,且最需功夫,要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得一小盒……” 芸娘噗嗤一声笑了,“哪有那么难,偏你会故弄玄虚。” 许安慧得意地笑着说:“我不这么说怎么显得这东西的金贵?你不知道,王夫人平时用的可是在靖边城买的一两银子一盒的面脂,据说还是从京城运回的,可用在脸上,还是干巴巴的,这天一冷,脸上、手上也都起了皮……” 宋芸娘说:“这面脂要根据各地的气候和不同的季节来制,比如当年在江南时,气候温暖湿润,故只需清淡些的面脂就行。北地寒冷干燥,面脂要多加油脂才够滋润。像那京城的面脂大概也只是适合京城的气候的,在我们这北地自然不行。就是同在一个地方,湿润的春夏和干燥的秋冬用的配方也不能一样。” “可不是呢,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呢!”许安慧笑得更得意了,“所以我对他们说,只算成本,不赚他们的钱,就要五百文一盒好了。” 芸娘张大了嘴,“五百文?”她心里在快速的盘算着,五百文可以买多少大米,多少鸡蛋,多少肉…… 许安慧看着犹自发愣的芸娘,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我做主为你接了这第一笔生意,不多不少,刚刚二十盒,面脂和手膏各十盒。只不过你之前装面脂的小罐子太简陋,我已经托人去靖边城多买些精致的小盒子回来,好马还得配好鞍才行啊!” 芸娘想了想,又有些发愁,她犹豫道:“只怕现在做这些确实有些难度。之前我做的那些,都是平时趁着去山里打柴时,沿路顺便采了些有美容护肤效果的桃花、杏花、丁香之类的鲜花,取其精华,再加上牛油、猪油、鹅脂之类的油脂调和制作而成的,成本倒也不是很高。只是现在百花凋零,倒不是很好做了。”她转念一想,又笑说,“不过也不是不能做,只是成本却要高一些,可以去药铺买一些有美容功效的中药磨成粉,和油脂调和,也是可以的。” 许安慧忙说:“那就这样做吧。我既然已经应下了,哪怕亏本也要做好的,不行的话我再贴补一点儿?” 芸娘想了想,“若五百文一盒的话,亏本倒不至于,等我想想合适的药材方子,毕竟以前我在江南的时候只是做着玩的,要找到合适这里气候的方子才行。” 许安慧赞赏地看着芸娘,“芸娘你可真是聪慧,你看看你这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么多?” 芸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里是我想出来的,这都是以前我二表姐钻研出来的,她最爱做这些。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和她最是要好,成日里混在一起,跟着她学了不少……”芸娘想起了遥远的江南那个纤弱宁静、聪慧可人的表姐,想到她现在应该已经为人妇,为人母,想到自己也许终此一生都不能再见到她,便觉得一阵恍然。 许安慧和宋芸娘又兴致勃勃地商量了一下做面脂和手膏的事宜,最终决定由许安慧负责采购工具和材料,宋芸娘负责制作。谈到收入的时候,两人却起了争执。 宋芸娘脸涨得红红的,一连串地说:“不行,不行。安慧姐,材料和工具都是你买,买卖的事宜也由你负责,我只是在家里做一做而已,赚的银子应该你占大头,可不能五五分成。” 许安慧笑道:“若没有你来制作,我就是买再多材料和工具又有何用?关键还在于你呢!依我说,五五分成都是少了,应该还分你多一些才行。再说,咱们这周围用得起这面脂的能有几个人,又能挣几个钱,也就赚点小钱咱们零花,贴补贴补家用,值不得多少的。咱们两人,若谈钱可就生份了……” 宋芸娘心知许安慧是存心为了帮助自己,“安慧姐……”她双眼微红,千万句感谢却无法说出口。 “得了,你若真心感激我,什么时候把‘安慧姐’前面的两个字去掉那才是好呢?”许安慧斜睨着芸娘,带着狡黠的笑容。 芸娘微微愣了愣,方明白许安慧的打趣,她红着脸啐了她一口,正待开口笑骂几句,却听得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紧张的慌乱的声音,却是许安文的声音。 宋芸娘心中一惊,猛然站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节 ☆、平地起的祸端 宋芸娘冲着去推开院门,只见许安文脚步匆匆地领着一名男子向院子里走来,他发丝凌乱,神色狼狈,面上带着慌乱的表情,不停的对身后男子说:“小心点,轻点,轻点……” 那名男子背上伏着一个瘦削的小个子,他的头无力的垂在男子的肩上,双手耷拉着,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被抽走了全部生气…… 宋芸娘腿下一软,站在一旁的许安慧赶紧扶住了她。她机械的被许安慧掺扶着,拖着呆滞的步伐跟随着许安文他们向厢房走去。 厢房里,宋思年本在午睡,此刻被惊醒,他撑起身子,吃惊的看着昏迷的荀哥被放到炕上,苍白着一张脸,嘴唇颤抖了半天,方才吐出断断续续几个字:“怎……怎么啦……荀……荀儿……他……他怎么啦…….” 宋芸娘呆呆地看着荀哥小小的个子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他苍白的脏兮兮的小脸上,眉头紧紧蹙着,两排密密的睫毛紧紧遮盖着眼睛,小小的鼻翼发出微小的颤动,呼吸微不可闻,嘴唇上半点血色也无,身上的衣服已被割成了褴褛,露在外面的胳膊和手上都是擦伤和血痕。 芸娘突然想起了五年前,萱哥也是这般年纪,这般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躺了几天便永远离开了自己。她想起今日突然梦到的娘和萱哥,想着他们是不是冥冥之中给自己警示,想着他们会不会连荀哥也一起接去……想着,想着,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越抖越强烈,到最后连牙齿都在打颤。 “三郎,这是怎么回事?”此时唯一强自镇定的只有许安慧了,她严厉的看向许安文,眼里带着询问和责备。 许安文嘴唇张张合合,抖了半天,才能发出颤抖的声音,“刚才,刚才在城墙上,荀哥儿不知怎么的就滚下去了……” 宋芸娘心中一阵刺痛,几乎快要晕过去,却听得宋思年哀声喊着“荀儿……”只见宋思年一手撑着身子,一手颤抖着伸向荀哥,还没触及荀哥的脸却无力地垂了下来,撑了半天的身子也猛然倒在了床上,却是已经晕了过去。 宋芸娘的身子便又软下去,许安慧紧紧搀着宋芸娘,一叠声地催促许安文:“三郎,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医士?” 许安文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眼神慢慢活了过来,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姐夫,姐夫已经去请胡医士了,应该快到了吧……” 整个张家堡只有一名医士,堡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两千人都由他一人看病,是堡里的大忙人,也不知能否顺利请到…… 屋里几个人心急如焚,似乎觉得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方才听见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宋芸娘他们面上俱是一松,齐齐向门外望去,却见郑仲宁拖着一位老者匆匆走了进来。这位老者穿着普通军户的粗布衫,须发花白,手里拎着一个小药箱,嘴里不停地埋怨,“郑总旗,慢点,慢点,小老儿我的骨头都快要被你给拖散了……”此人很是面生,却不是胡医士。 宋芸娘忙垂头向郑仲宁行礼,掩饰住心中的疑惑和失望。许安慧却直接问道:“官人,怎么胡医士没有来,这位老先生又是谁?” 郑仲宁进门就直接看向躺在炕上的荀哥,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也在这里,略有些吃惊,沉声说:“有几个边墩的守军病了,胡医士被请出去看病了。”他见许安慧他们面露失望之色,忙接着说:“这位是柳大夫,来张家堡之前本是行医的,有时候胡医士忙不过来时,便是请他帮忙看病的,胡医士也很是肯定他的医术……” 这位柳大夫闻言轻哼一声,“想老夫我当年行医的时候,胡松那小子只怕还躺在他娘怀里吃奶呢!我的医术还用得着他肯定?” “柳大夫面生,大概到堡里的时间不是很久吧!不知柳大夫是因何到的张家堡的?”一旁静立的许安文突然问了一句。芸娘他们奇怪地看了许安文一眼,大家都在心急荀哥的病,也不知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居然问这样的问题。 柳大夫瞪了许安文一眼,神色有些激动,“因何到的?自然是因犯罪被充军充过来的。” “犯罪?犯了什么罪?”许安文又问,芸娘似乎有些明白许安文的想法,不觉赞叹他小小年纪,心思这般敏捷。 柳大夫愤愤地说:“医者还能犯什么罪?还不是因为医死了人!” 此言一出,满室人面面相觑,脸色大变。 柳大夫又哼了一声,“若你们信不过我,还请找你们信得过的大夫来,老夫这就告辞了”,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柳大夫,请留步。”宋芸娘急忙轻移莲步,款款走到柳大夫身前,郑重地行了一礼。她方才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见这柳大夫虽然出言惊人,但神色中不见愧意,只有悲愤和不屑,且周身有着持才自傲之人才有的气势。心想只怕这柳大夫和自己爹爹一样,也是含冤受屈之人。 芸娘思量了片刻,恳切的开口:“柳大夫既得胡医士、郑总旗的肯定,想必是医术高明。小女子家里今日连番遭难,先是小弟从城墙上摔下,接着家父也晕倒,还请柳大夫速为我父亲和小弟医治”,说罢,又深深地行了一礼。 “你不怕我医死过人?”柳大夫垂眼看着芸娘,语气带着嘲讽。 芸娘道:“医者父母心,定会全力医治病人,却也只是治得了病,治不得命。若真是那人命数当尽,神仙也救不活,又怎能怪罪医者呢?” 柳大夫浑身一震,睁大了双眼看着芸娘,心道,自出事之后,人人对自己避之不及,全是质疑和鄙弃。想不到在这边陲之地,居然还有真正懂得道理,明白自己冤屈的人,居然还只是一位小娘子……“恩,小娘子……” “小女子姓宋。”宋芸娘忙说。 “哦,宋娘子,你放心,我柳言一生医人无数,你父亲和小弟我定会全力诊治的。”柳大夫走到炕边,翻看了荀哥的眼脸,诊了诊脉,又在荀哥全身上下摸摸捏捏了一通。 诊视完后,他沉思片刻,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笑着对芸娘说:“宋娘子,你弟弟运气实在是很好,从城墙上滚下来居然都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休养几天应该就好了。” 宋芸娘他们闻言心中都是一松,“可是……为什么荀哥一直昏迷不醒呢?”宋芸娘疑惑的问。 柳大夫习惯性的摸了摸胡子,“他的筋骨虽未受伤,可头部有可能受创,要等他醒了再观察观察才行。” 芸娘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她再次对柳大夫恭敬地行礼,“感谢柳大夫了,还请柳大夫再看看我父亲……” 柳大夫浑不在意的说:“刚才我看你弟弟的时候,已经顺便看了看你的父亲,他只是身体虚弱,一时气急攻心晕过去了。”说着,从小药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只见里面插满了银针。柳大夫抽出一根银针在宋思年头上的几个穴位上扎了扎,宋思年便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爹!”宋芸娘激动地看着父亲,“爹,荀哥儿没有事。这位柳大夫刚才已经看过荀哥儿了,他说荀哥儿只用休息几天就好了。”芸娘一连串地急急说着,她要让父亲在第一时间听到这个好消息。 “真……真的?”宋思年又惊又喜,眼泪也不觉涌出眼角。 许安文走近柳大夫,“柳大夫,你刚才随便扎了几下就医好了宋大叔,为何不也给荀哥儿扎几下,把他也扎醒?” 柳大夫眼珠子一瞪,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什么叫随便扎几下,你也随便扎几下试试?那要刺准穴位,讲究力道,轻重缓急了都不行。” 许安文急道:“那就快给荀哥儿刺……刺那什么穴吧。” 柳大夫又瞪了许安文一眼,“小子,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我不知道该如何医治吗?要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宋芸娘赶忙上前,轻轻将许安文拉到一边,对柳大夫说:“还请柳大夫施手救治我小弟。” 柳大夫伸手捋了捋胡子,叹道:“跟你们讲也讲不清楚。刚才你父亲是气急攻心,血气上涌,致使昏迷,故此可以用针刺激穴位,让他苏醒。你弟弟情况却又不同。” “有何不同?”宋思年和宋芸娘急问。 柳大夫叹道:“我看这孩子面色青白,黑眼圈重,神情疲惫,怕是近日来没有好好休息,又透支了体力。现在他躺着不醒,一半儿是昏迷,一半儿却是累的,就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吧。” 宋芸娘闻言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倍感酸楚,她含泪看着荀哥,又是难过又是自责。 柳大夫又说:“我给你开一服安神补气的药方,等你弟弟醒了煎给他服下,一日一次,连服个四五天。若醒后神智清醒,就当无事,若……若有什么问题,到时老夫再来看吧。哦,对了,再去胡医士那里拿一盒治外伤的药膏,他身上的擦伤涂个几天就好了。” 芸娘他们看着柳大夫,都面露感激之色。 许安慧冲郑仲宁使了个眼色,郑仲宁会意,大步走到柳大夫面前恭敬地说:“有劳柳大夫了,刚才来的时候,郑某因心急多有冒犯,还请柳大夫原谅。” 柳大夫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郑总旗言重了,心急救人,大都如此。我见得多了,又怎会怪罪。” 宋芸娘回过神来,悄悄回房从装钱的小匣子里取了十几枚铜钱,装入一个小荷包,恭敬地递给柳大夫。 柳大夫连连摆手,“这是干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军户,我现在也不是靠诊病求生的。我看你们一家人都是良善之人,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到了这鬼地方,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不谈别的,就冲宋娘子你如此懂得我们行医之人,我也绝不会收你们的钱的。” 宋芸娘又推了半天,柳大夫只是坚持不受,并抽身告辞。 芸娘他们只好千恩万谢的送走了柳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患难中的姐弟(上) 许安慧见一切均已安顿下来,记挂着家里的两个孩子,便拉着郑仲宁和许安文一起告辞,芸娘拉着安慧的手,自又是百般感激。 许安文看看仍在昏睡的荀哥,不舍的说:“姐姐,姐夫,我不放心荀哥儿,就留在这里守着他醒过来吧。” 许安慧拍了一下许安文的脑袋:“你守在这里?那谁去给荀哥儿抓药?” 芸娘闻言又要去房里取钱,许安慧忙拦住了她,“几个药钱我还是出得起的,你就先去照顾你爹和荀哥儿吧。” 芸娘眼圈一红,喃喃喊了一声“安慧姐……”别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许安慧轻轻将芸娘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挽上去,顺手扶住芸娘的肩,“芸娘,咱们两家人,别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她想了想,又笑着说:“你若真想感谢我,就多做些面脂、手膏呀什么的,咱们呀也多挣些钱。” 郑仲宁闻言有些诧异地看着许安慧,许安慧却冲他挑挑眉,得意地笑笑,拍拍芸娘的手,拉着郑仲宁出了门。 傍晚的时候,许安文将药材和药膏送了过来,张氏也一起过来探望荀哥。张氏端着一盘饺子,心疼地看着芸娘,“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心思做饭,这是今天中午安慧来的时候刚包的饺子,才煮好,你和你爹快趁热吃点儿吧。” 芸娘赶忙谢着接过,又请张氏坐下。 张氏摆摆手,“不啦,家里还有事呢,你先吃着吧,三郎你就留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你就跑跑腿。”她看看躺在床上瘦小的荀哥,眼圈一红,又说:“明天我再拿点儿白面和鸡蛋过来,荀哥儿长得也太弱小了,你给他补补……” 芸娘看着张氏,只觉得此刻再多的言语都显得多余,只能无言地深深向张氏福下身去。 昏暗的煤油灯光一闪一闪的跳跃着,照着宋芸娘的脸忽明忽暗,投射在土墙的身影瑟瑟地抖动,显出几分虚幻。 芸娘轻轻在荀哥身上的伤处涂着药膏,荀哥的眉头紧蹙着,似乎在忍受着疼痛,芸娘看着荀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忍了一天的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方才见宋思年精神不振,许安文也是呵欠连天,芸娘便让他二人各自去歇息,自己一人静静地守着荀哥。此刻给荀哥涂完了药膏,看着荀哥平稳地睡着,她崩了一整天的弦也一下子松了开来,便也趴在炕上沉沉睡了过去。 宋芸娘似睡似醒地做了很多模模糊糊的梦,一会儿一家人仍是在江南家中欢笑嬉戏,一会儿又是在张家堡的田里埋头耕作,一会儿又是在充军途中颠沛流离……不论在哪儿,梦中的荀哥都是紧紧的跟着自己,小小的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裙角,一双水汪汪的带着水雾般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 朦朦胧胧间,芸娘觉得头顶有微微的动静,她抬头看去,却见荀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睁着一双和梦里一样水雾般的眼睛。 “荀哥儿,你醒啦!”芸娘惊喜的笑了。 “姐,我……我这是怎么啦?”荀哥双眼朦胧而茫然,声音既沙哑又虚弱。 芸娘轻轻给荀哥喂了几口温水,荀哥润了润喉,疑惑地看着芸娘,“姐,我记得我明明在城墙上干活的,怎么躺在家里了?”他环顾了下四周,“怎么天已经黑了?” 芸娘微笑着看着荀哥,柔声道:“今天你在城墙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可能太累了便睡着了,三郎把你送了回来。” 荀哥看着芸娘,沉默下来思量了一会儿,心下了然。良久,神态黯然地开口:“姐姐,我是不是很没有用?” 芸娘的眼泪便又涌了出来,“荀哥儿,你是最勇敢、最坚强的。整个张家堡都没有比你更懂事、更出息的孩子了。你看,堡里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还在娘身前撒娇,有的在外面偷鸡摸狗,有的成天瞎胡闹……只有我们荀哥儿,小小年纪,又懂事,又听话,又知书达理,还帮家里人分担家事,替爹服军役……” 她越说越觉得心痛,便目光坚定地看着荀哥,“荀哥儿,姐姐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荀哥伸出小手擦着芸娘的眼泪,笑着说:“姐姐,你说反了呢,是我以后不会再让姐姐吃苦呢!我可是男孩子,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一定会好好争气,将来像郑姐夫那样有出息,做姐姐的靠山!” 芸娘忍不住一把搂住荀哥,泪水潸然而下。 荀哥昏迷时,芸娘一直担心会出现柳大夫所说的头部受创的情况,此刻见荀哥神色清醒,口齿清晰,便彻底放下心来。她从厨房取来早已煎好的药,小心地喂荀哥服下,守着荀哥安然入睡后,便坐在炕边,一针一线缝补着荀哥摔破的衣服,后半夜实在是熬不住了,就挤在荀哥旁边凑合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门上传来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宋芸娘打着哈欠拉开门栓,却是许安文一脸焦急的站在门口。 宋芸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三郎,你一大早的敲什么门?我昨晚一晚没有睡好,才刚睡着一会儿,就被你给敲醒了。” “我这不是担心荀哥儿嘛?”许安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芸娘见许安文眼底青青的黑眼圈,心知他必定也是一夜未睡好,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后悔刚才语气太冲。 许安文却似乎毫不在意,他急匆匆向荀哥的房间走去,边走边问:“荀哥儿怎么样?” “昨晚你走后不久就醒了,服了药后又睡下了。我看他神智还清醒,就是没什么精神,现在还睡着呢。” 许安文闻言马上放轻了脚步,他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看,见荀哥仍在熟睡,便轻声说:“那我就放心了。芸姐姐,我就不久待了,我今日还要去城墙干活呢!” 芸娘道:“蒋百户不是说,每家只需有一人服役就行了嘛。你二哥现在正在军中服役,其实你就算不去也没有什么的,你还是回靖边城读书去吧。” 许安文叹口气:“现在情况不同了,我这次回来可是自投罗网呢。昨日蒋百户说了,要在秋收之前完工,免得耽误了收割。现在每家只要不是瘫着没法动的,都要出人去城墙。我若是还留在靖边城还好说,只是现在已经去干了几天活了,若再一走了之,胡总旗那伙人又会说姐夫徇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患难中的姐弟(下) 宋家小院这日很是热闹了一天。 第6节 上午许安文走后不久,张氏便拎着一袋面粉和一提鸡蛋过来了,她诚恳地看着宋芸娘,面上还带着歉意,“家里就这几个鸡蛋了,前些日子攒的几个蛋不巧前几天刚给慧娘送去了。都是这两天刚下的,新鲜着呢,你先给荀哥儿补补,我过几天攒了再给你送过来。” 芸娘心中百感交集,她眼圈微红,心知此刻若再推托就太见外了,便赶忙接过面粉和鸡蛋,连连道谢。 宋思年在一旁拄着拐杖,感动地看着张氏:“许大嫂,我宋家几口人这几年全得你们一家人关照……大恩不言谢,许大嫂请受我宋某一拜。”说罢便扔掉拐杖,对张氏拜下去。 张氏涨红着脸手足无措,欲阻止却又不敢伸手去扶,只好忙侧身避开,一边给芸娘使眼色,一边说:“快别这样,大兄弟,你可要折煞嫂子了。” 芸娘急忙搀起父亲,自己却对张氏拜了下去,“张大婶,芸娘一家这几年全得张婶婶一家的照顾,若不是张婶婶一家,我们宋家三口人能否在这张家堡存活下来都是问题。芸娘心中常怀感激,却无以为报……” 张氏忙扶起芸娘,连声说:“大家邻里邻居的,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太外道了,张婶我不爱听。荀哥儿好点了没有,我看看他去。”说罢,便去荀哥房里探望了一番。 张氏走了后,许安慧又过来了一趟,她见荀哥安好,便拍拍胸口,“可算是放心了,昨晚我可是担心了一夜呢。荀哥儿你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荀哥儿笑道:“多谢安慧姐关心。借您的吉言,我以后一定要像郑姐夫那样有本事、有出息!” 许安慧嗤笑一声,伸出玉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荀哥的额头:“你这个小鬼头!你郑姐夫他算什么呀,那也叫有出息?荀哥儿啊,你以后一定要比他更厉害才行!” 荀哥不好意思地笑了。许安慧便又笑着打趣了他几句,只把荀哥躁的面红耳赤,宋思年和宋芸娘都在一旁忍俊不禁。 许安慧就像一把暖火,走到哪里燃烧到那里,有她在的地方,总是春意盎然,暖意融融,这个昨日还显现枯败之气的陋室此刻却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宋芸娘嘴角含笑,静静看着高声谈笑的许安慧,羡慕她怎么总是可以活的轻松自在。许安慧虽然出身于张家堡的贫苦军户之家,但她从小受爷爷的教导,身上却毫无贫家女的寒酸和小家子气,不论是以前家贫之时,还是现在略有好转之日,她始终宠辱不惊,大气淡定,还总将轻松快乐的气氛传给身边每一个人。芸娘常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放得下心头的重重压力和负担,像安慧姐这般轻松自在就好了。 许安慧又说笑了一会儿,见荀哥面露疲色,便冲芸娘使了个颜色。芸娘会意,拉着许安慧来到了自己房间。 “安慧姐,我想了几个做面脂的药方子,可是家里没有纸笔,我怎么写给你?”自来到张家堡后,每每都是捉襟见肘,处处为难,宋芸娘很有些无奈。 “不要紧,我记性好,你说给我听就行。”许安慧满不在乎地笑着,似乎永远不会有可以难得到她的事情。 宋芸娘便说了两个方子,许安慧凝神在心里默记了几遍,方说:“我记下了,你这方子还挺复杂,又是杏仁、桃仁、薏仁,又是白茯苓、白丁香、白芷什么的,我怕我待会儿会记不全了。我就不多呆了,这就去找我家官人,让他托人去靖边城买去。” 宋芸娘忙嘱咐:“一定要让药房磨成极细的粉末,否则是没有用的!” 许安慧拍拍芸娘的手,“你放心,我一定办的妥妥当当。你就在家等着吧。”说罢,便急匆匆地告辞,一阵风儿似的走了。 许安慧前脚刚走,柳大夫后脚就来了。他伸出手指轻轻搭在荀哥的脉上,半垂着眼,默然不语。 宋思年和芸娘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良久,柳大夫睁开了眼睛,见宋家父女二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轻松地笑道:“看来我昨天的诊断没错,这位小哥没什么大事,休养几天便可。” 宋思年和芸娘便俱都松了一口气,却听柳大夫又问荀哥:“小哥儿,你可觉得思维还清晰?” 荀哥有些不解的看着柳大夫,柳大夫便说:“就是想事情什么的时候,头部有没有什么不适?” 荀哥一愣,更加迷糊。 宋思年紧张地问:“柳大夫,为何有此一问?荀儿还有什么问题吗?” 柳大夫笑道:“我这只是例行问一问,以防万一。以前我遇到过这样的病例,有的病人摔到头部后,会影响到头部思考和记忆。” 宋芸娘忙摸着荀哥的头,问:“荀哥儿,你记事情还清晰吧?有没有想不起来的事情?” 荀哥似乎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愣愣地说:“不知道,好像没有吧。我还记得娘,记得大哥,记得我们以前在江南的日子……” 芸娘眼泪涌了出来,她轻轻抱住荀哥,“荀哥儿,不要想以前的事了,咱们多想想现在,想想以后……” 宋思年看着一对儿女,嘴角微抽,眼角有水光闪动。他不动声色的擦了擦眼泪,再次谢过了柳大夫,又请他到正屋小坐。 柳大夫道:“不用了,我就先告辞了。我看小哥恢复得还好,只是身子骨太过虚弱,他年岁尚小,要多注意调养。你们再观察几天,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去找我。我住在下东村,你们若要找我,随便问村里的哪个人,只说要找年前刚迁来的那个脾气古怪的孤老头,他们都知道我住在哪儿。” 宋思年看着这柳大夫,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花白的头发胡乱扎着,周身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孤寂和落寞,心道这也是一位和自己一样有着苦难故事的可怜人,自己好歹还有一对儿女作伴,这柳大夫却孤零零一人,还是这般年岁,只怕比自己更悲惨数倍…… 柳大夫告辞后,宋家又迎来了今日里的最后一位客人,却是一位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下的纠纷 “小旗大人,请您宽恕几日吧!您看我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我这该死的腿还没有好,走不得路,出不得力。犬子昨日又从城墙上摔了下来,现在还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宋思年弯着腰,低声下气地求着面前的军爷。 小旗孙大牛,虽然只是军堡里最末等的小官,管着宋家等十家军户,却有着十足的官老爷派头。他慢条斯理的伸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又扯了扯并不比宋思年身上好多少的袍子,冷冷的说:“我宽恕你?那谁宽恕我?蒋百户今日说了,只要不是瘫在炕上的动弹不了的,都要上城墙去。再不修好城墙,一旦鞑子打来,大家一起完蛋!” 宋思年拱着手,似乎还要哀求,宋芸娘忍不住从房里冲出来,“孙小旗,我家的情况您刚才也看到了,家里现在能动弹的也就我一个人了,明日我便上城墙去,只是历来城墙上面只需要男丁,还请小旗大人帮小女子遮掩一二。” 孙大牛见低矮破旧的房子里走出一位年轻俏丽的女子,只觉得宋芸娘比以前出落得更要靓丽,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芸娘几眼,本想调戏几句,可转念想到一墙之隔的许家,想到郑仲宁他们和宋家的关系,便怏怏作罢。他有些丧气的说:“罢罢罢,算我倒霉。你自己小心些,出了什么事你自己担着,可千万别找我。”说罢便气哼哼地走了。 次日凌晨,宋芸娘便又换上了男装。她约着许安文,两人顶着浓浓的夜色,踏着长长的小巷,向城墙走去。 伴随着暮色的掀开,城墙的轮廓慢慢浮现在眼前,高大而结实的城墙魏然耸立,很是壮观,像一个巨人无私地张开着巨臂,静静地保护着张家堡。芸娘惊奇地发现,才几天的功夫,城墙包砖的进度进展飞快,估计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完工了。 东方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慢慢探出了头,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城墙上时,宋芸娘发现城墙上干活的人比之前多了数倍,真就如蒋百户所说的,只要是能够动弹的都来了。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芸娘意外地看到柳大夫也在弯腰吃力地搬着砖,他花白的须发在风中凌乱飞舞,显得格外凄凉。 托郑仲宁和许安文的福,宋芸娘今日仍然可以和许安文一起煮糯米汤。两人干这活已经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力地就做好了糯米砂浆,做出来的砂浆既不干,也不稀,湿度和粘度都是刚刚好。一旁的老工匠伸手捏了捏砂浆,目光中带着肯定和赞许,“三郎,你小子悟性很高啊,才做了几天,现在不用我们的指导也可以做得像模像样了啊!” 许安文仰头一笑,“那当然,我是谁啊?还没有我学不会的事情呢!” 老工匠不禁摇头苦笑,宋芸娘哭笑不得,伸手去拍许安文的脑袋。许安文灵活的身子一矮,脑袋一缩,躲到老工匠身后,“芸姐姐,别打,这聪明的脑袋可别被你给打坏了,那就做不出糯米砂浆来了。” 周围的人便都大笑。 这边在欢声笑语,那边却是凄风惨雨。柳大夫拖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搬着石砖,脚下一个踉跄,胳膊不慎撞了到身旁一名正在挑土的男子,将他挑着的土筐撞翻在地上。 “喂,你这个老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会不会走路啊!”这名男子五大三粗,满面横肉,此刻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一把扯住柳大夫的衣襟,抡起碗口粗的胳膊,就要向柳大夫头上揍去。 “胡癞子,你干嘛欺负老人家!”宋芸娘急得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伸手挡住他的胳膊。 胡癞子斜睨着芸娘,“哟,我当时谁呢,原来是宋家的‘百变郎君’啊!这些天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打量着咱们都是瞎子啊?” 宋芸娘气冲冲地看着他:“你管我百变还是千变?我们一家虽俱是老弱妇孺,但都懂得为国效力。不像有的人,白长了一身横肉,不去战场上杀鞑子,却躲在堡里欺负弱小的老者。” 张家堡里身强力壮的都被选去守城或作战了,这胡癞子仗着是总旗胡勇的堂弟,赖在堡里不走,平时又横行霸道,周围的军户们早就都看他不顺眼了,此刻都发出讥笑的声音,你一眼我一语的指责胡癞子。 “你……”胡癞子恼羞成怒,他狠狠地盯着宋芸娘,拳头却砸不下去。 宋家刚到张家堡时,这胡癞子也是宋芸娘的“追求者”之一,他人丑面凶,又好吃懒做,故此拖到快三十岁的年纪还娶不到媳妇。当初这胡癞子癞□□想吃天鹅肉时,许家的安武安文两兄弟俱在,胡癞子明里暗里吃了他们不少亏,所以他一看到芸娘就条件反射般的有些畏缩。 “胡癞子,你又欺负人了”,许安文跑了过来,“蒋百户昨天说了,谁影响修城墙进度的,一律打五十军棍,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去叫百户大人了。” “谁……谁影响进度,明明是他……是她……”胡癞子一急,就有些口吃,他伸手指向柳大夫,又指向芸娘,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虽是凶狠蛮横之人,却最是欺软怕硬,知道许安文是郑仲宁的小舅子,倒也不敢对他太过凶恶。 “胡说,我明明看见是你!”许安文一手叉腰,一手颇有气势地指向胡癞子。“对,我们都可以作证,是你无理取闹,欺负弱小,阻碍别人干活。”周围的军户都怒瞪着胡癞子。 这时,远处传来负责监工的军士的喝声:“那边一堆人围着在干什么?怎么不干活?”语罢,策马向这边跑过来。 胡癞子怏怏的放下了手,他凶狠地瞪了宋芸娘他们一眼,灰溜溜地挑着土筐走了。 宋芸娘毫不示弱的回瞪着他,见他走远了,急忙问柳大夫:“柳大夫,您怎么样,刚才有没有伤着?” 柳大夫扯了扯被胡癞子拉歪的衣襟,苦笑了下,“人老了,哪里干得了这样的活啊……宋娘子,你今日得罪了这恶人,日后可要小心啊!” 宋芸娘嗤笑一声,“五年前我就得罪他了,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这姓胡的最是色厉内荏,我们不必把他当回事儿。”说罢,芸娘转身看着许安文,“三郎,你去和你姐夫说一说,让柳大夫和我换一换可好?” 许安文和柳大夫俱张大着嘴看着芸娘,芸娘笑着说:“你们别看我是女子,我可是练过功夫的,力气大着呢!之前我也不是没有干过搬砖的活。”她诚恳的看着柳大夫,“家父和小弟都多亏柳大夫医治才能好转,芸娘无以为报,还请柳大夫不要推托。” 作者有话要说: ☆、许三郎的怀疑 宋芸娘便又干上了搬砖的重活。 宋芸娘虽是纤弱女子,但这五年来日日劳作,又时时练拳,倒有点子力气,至少要强过那年老体弱的柳大夫许多。她咬着牙一趟趟搬着沉重的石砖,背后的衣衫已经是湿了又干,干了再湿。偶尔途中遇到往城墙上送糯米砂浆的许安文和柳大夫,三人也只是相视一笑,用眼神打个招呼,再无别的气力多言语。 中途吃饭休息的时候,许安文和宋芸娘的队伍里就加上了柳大夫。三人找一僻静处坐着,大口啃着馒头,埋头喝着粥,一时只听得咀嚼声和喝粥声。这几日蒋百户赶着完工,进度催的急,三人的气力消耗太多,除了埋头苦吃,连交谈的余力也没有了。 吃饱喝足后,还有小歇片刻的时间。许安文站起来伸了伸腰,“哎呀,可累死我啦,我的骨头都快断啰!”他看了看已然垂头合眼睡着的柳大夫和瘫坐着发呆的宋芸娘,犹犹豫豫地说:“芸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我怕你心里难受,不说的话我憋在心里头也难受。” 宋芸娘微微抬头斜挑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什么事情,说吧。” “芸姐姐,我怀疑荀哥儿不是自己摔下城墙的,而是那胡癞子使坏,害他滚下去的。”许安文气鼓鼓的说。 芸娘猛地坐直了身体,睁大了双眼,“是真的吗?你是怎样知道的?” 许安文又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慢慢的回忆:“那天我和荀哥儿送完了糯米砂浆,抬着框子往城墙下走,下台阶时,荀哥儿走在前面,突然就不知怎么的滚下去了。我记得,当时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村东头的李大叔,一个是个大个子,我当时低着头,没认清……” “事后我越想越奇怪,”许安文停了停,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人,又接着说:“我找到李大叔,他神色奇怪,开始的时候吞吞吐吐怎么也不肯说,我好说歹说了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好像看见是胡癞子,他在荀哥儿走过身边的时候伸脚拦了一下……我这才想起,当时那个大个子倒的确是胡癞子。你想啊,我们现在留在堡里修城墙的,不是老就是小,稍微强壮一点的都到兵营里去了,那个人不是胡癞子还会有谁?” 宋芸娘直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猛地站起来,“荀哥儿小小年纪,又没有惹到他,那胡癞子为何如此歹毒?幸好荀哥儿福大命大,否则,从那么高的城墙摔下去,送命的可能都有……”芸娘越想越怕,越怕越气,恨不得立刻将那胡癞子千刀万剐,方泄心头之恨。 许安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踌躇,良久,方才下定决心似的说:“芸姐姐,其实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芸娘侧头奇怪的看着许安文,眼中满是疑惑和不解。 “芸姐姐,你记得在我回来之前,是谁负责做糯米砂浆吗?” 芸娘眯着眼回忆了一会儿,迷茫地摇了摇头。 许安文接着道:“在我回来之前,那胡癞子得胡总旗的关照,一直干着做糯米砂浆的轻活。他认为是我们抢了他的好差事,只怕一直记恨在心,又不敢得罪我,所以一有机会就害了荀哥儿……” 芸娘胸口重重起伏着,她恨恨地一掌拍在城墙上,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从手掌直达心头,“居然有这么歹毒的人,为了这么一点儿小利连害人性命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芸姐姐,咱们一定要好好对付这胡癞子,给荀哥儿报仇!” 芸娘沉思了一会儿,又慢慢冷静下来,她轻声说:“别急,咱们要想一个好办法,我一定要让这胡癞子付出代价!” 一旁坐着小寐的柳大夫不是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目光镇定的看着芸娘,轻声说:“孩子们,你们什么时候有了好计划,一定要算上我一个。” 傍晚,宋芸娘回到家中,却见家里格外冷清,院子里都黑漆漆的,悄无人声,不像往日总是有一间房间里发出微弱但温暖的亮光迎接芸娘的归来。 宋芸娘便直接走进荀哥的房间,却见黑漆漆的房里显现出两个静默的身影,荀哥儿靠在炕上,宋思年坐在一旁,两人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却均沉默不语。 宋芸娘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一下子将漆黑的夜幕冲散,照亮了屋里的神态各异的三个人。 宋思年眉头紧蹙,目光愣愣地看着前方,表情呆滞,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发呆。荀哥儿低垂着头,几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一双手紧紧攥着被褥,泛白的手指骨节显示出了他的紧张。 “爹,怎么天黑了都不点灯啊?你和荀哥儿吃饭了没有啊?”芸娘虽然心中满腹疑虑,但仍装作毫不在意地用轻松的语气问着。 宋思年侧头略微扫了宋芸娘一眼,却仍只是坐着沉默不语,宋芸娘又走到荀哥身前,摸摸荀哥的头,“荀哥儿,你今天觉得怎么样?身上还觉得难受吗?药喝了没有?”荀哥缓缓抬头看着芸娘,微微点点头,目光有些躲闪,却也闭口不语。 “芸娘,你明日有时间的话,去寻柳大夫来看看荀哥儿吧!”宋思年突然低沉的开口,语气充满了沉重的悲痛。 芸娘心中大惊,“荀哥儿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啊?”她忙看向荀哥,紧张地在他脸上、身上上上下下看着。 “姐姐,没有什么大碍,”荀哥忙说,“只是刚才爹要考校我的学问,可不知怎么的,我一想起那些四书五经什么的就头疼,什么都想不起来。” 芸娘心中既惊且痛,似乎一道响雷在头顶劈的一下炸开。 宋思年出身诗书世家,祖祖辈辈对读书一事十分重视,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宋思年对几个孩子在读书上的要求严,期望高。宋家三个孩子,最有天赋的是宋萱,天资聪慧,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被誉为“小神童”,是宋思年的骄傲和希望。可早慧者亦易早夭,萱哥早逝后,宋思年的全部希望便倾注在了荀哥的身上。荀哥虽不如萱哥那样天资聪慧,但也敏而好学,家中虽然没有一纸一笔,宋思年就靠一个小小的沙盘,倒也传授了荀哥儿许多学问。 可荀哥经此一难,若真的以后再不能做学问,那可就生生掐灭了父亲的这点子希望,那可比往父亲心头捅刀子还更要伤害到他…… 第7节 芸娘心中极是忧虑,但看到更为忧虑的父亲,却只能装作轻松淡定,她娇嗔地埋怨着,“爹,您看您干嘛这么心急,荀哥儿还病着呢,您干嘛就逼着他做学问?”又柔声安慰着,“荀哥儿这不还没休养好嘛,再休息一两天肯定就全好啦。我看荀哥儿思维清晰,口齿伶俐,必不会有什么事的!”想了想,芸娘又说:“柳大夫现在也在城墙上干活呢,我明天便去问问他,他医术高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父子俩方才仿佛正经历着黑暗和严寒,宋芸娘一回来,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宋思年的心堂,芸娘春风化雨般的几句话驱走了严寒,宋思年便也觉得有了希望。 “爹,荀哥儿,我看你们只怕没有好好吃东西,我去厨房煮点儿粥,荀哥儿,再给你打两个荷包蛋。” 芸娘便走进了厨房,她绷得直直的腰背一下子软了下来,愣愣地站在灶旁,只觉脸上俱是湿意,伸手抚去,却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爬满了脸庞。方才她虽然言语坚定地安慰了父亲和荀哥,可自己心中却是惶惶。 芸娘便又想起了许安文的怀疑,她紧紧攥紧了拳头,“胡癞子,若荀哥儿有什么好歹,你这辈子就别想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新分来的军户(上) 次日,宋芸娘在中途休息时,便就荀哥的异常询问柳大夫。 “什么?荀哥儿不能做学问啦?”柳大夫还在捋着胡子沉思,许安文却吃惊地跳了起来,“那可怎么好?荀哥儿那么聪明,若不能做学问那可就太可惜了!柳大夫,你一定要治好荀哥儿!”他紧紧拉着柳大夫的胳膊,一脸的紧张。 “三郎,你别影响柳大夫,你没看他正在想办法吗?”芸娘没好气的将许安文扯到一边。 “宋娘子,你家荀哥儿平时是不是不喜欢做学问,提及诗书之类的就会头疼?”柳大夫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询问。 “柳大夫,你这好像说的是我吧!”许安文不好意思地问,“荀哥儿可是最爱读书的。他虽然没有进书塾,家中也连一书一纸一笔也无,但他比我还学得好。荀哥儿还叮嘱我将书塾里读的书保管好,将来学完了都给他呢!” 芸娘闻言很是心酸,“柳大夫,我家荀哥儿很是聪慧懂事,他知道家父最是重视学问一事,故此很用心的跟着父亲读书。” “这就奇怪了,”柳大夫便又习惯性地捋起了胡子,“老夫以前遇到过的两个类似的病例,一个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因为小时候他常受后母虐待,生活悲苦。另一个忘记了自己的娘子,却是因为他娘子水性杨花,给他带了绿帽子,是他的奇耻大辱。故此老夫以为,有的人有可能在头部受创后忘记部分记忆,忘记的有可能是他最不愿意想起来的记忆。但看荀哥儿的情况,却又并非如此……” 宋芸娘沉默了下来。许安文想了想,看着芸娘,小声问:“会不会因为你们家继承军职的事情,让荀哥儿有压力?” 柳大夫恍然大悟,“荀哥儿以后要继承你父亲的军职吗?那他学问学得再好却也不能参加科举,走仕途之路,这孩子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情有心结,所以就忘掉了所学的学问吧。” 宋芸娘不语,静静看着自己家的方向,那一片片黑压压的屋檐中,有一片屋檐下,躺着自己虽年幼却极懂事的弟弟。芸娘知道,他虽然忘记了所学的学问,以后可能永远也不能再读书,但绝不是柳大夫所说的原因,而只会是为了自己。荀哥儿的心结不是担心继承军职后无法走仕途之路,而是担心走仕途之路后自己这个姐姐的姻缘和前途啊…… 芸娘越想心中越痛,又是难过又是内疚,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求得柳大夫医好荀哥。 “柳大夫,你以前的病患后来有没有诊好?有办法医治这种病吗?”芸娘紧张地问柳大夫。 柳大夫又捋捋胡子,正待开口,却听得胡总旗的大嗓门响起,“干活啦,干活啦,吃饱喝足了,都接着好好干,别偷懒!” 芸娘三人相视苦笑,一起向城门处走去。 宋芸娘放下了手里的石砖,她伸手捶捶背,只觉得双腿似灌满了铅般难以抬起,两只胳膊也似断了般无力。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夕阳渐渐躲进了远处的群山间,只露出小半个脸,染红了西边的云彩,铺满了城墙外那片广袤的原野,也斜斜映照着高高耸立的城墙和城墙上下忙碌着的人们。不远处的饮马河静静地流淌,在斜阳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耀眼的光芒。 一群奇怪的队伍迎着斜阳从东边靖边城方向缓缓走过来,四五个军士在一旁押送着,时不时伸手推耸。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还是一个抱在身上的小娃娃。他们有的穿绸缎,有的着布衣,共同的特点就是又脏又破,沾满泥土和灰尘,早已看不出原来的的颜色。他们的脸上都布满愁苦和风霜,看到了越来越近的张家堡,有的人脸上出现放松的神色,有的则一下子绝望。 宋芸娘看着他们沉重而蹒跚的步伐,仿佛透过岁月,看到了五年前的宋思年,也是这般带着自己和荀哥,一步一步,从遥远的江南走到了这边境之地。 蒋百户、郑仲宁、胡勇等人已经站在了城门口,听着负责押送的军士汇报情况。 “蒋大人,这次靖边城一共分来了二十户充军的罪犯,新平堡分了三户,平虏堡分了……” “我管他们干什么?你只说咱们张家堡分了多少?”蒋百户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张家堡分了五户军户,”这位军士是郑仲宁手下的一个小旗,姓王,最是啰嗦,打听隐私却很是拿手,故此每次都是派他去接新分来的军户。 王小旗让那群新来的军户在城门站好,一一指给蒋百户。 “张大虎,山东聊城人,判的是永远充军,家中无亲人,仅一人充军。”王小旗指着一个壮汉,这位张大虎身材高大魁梧,满脸大胡子,面相凶恶,一群人中,只有他还带着枷镣,脸上刺了字,王小旗又小声在蒋百户耳旁说:“他是山东聊城的匪首,很是凶狠。据说本是要判死刑的,量刑时当地官府爱惜他一身好武艺,就将他充军到咱们边境,好上战场打鞑子。” 看着张大虎那桀骜不驯、满身煞气的模样,蒋百户便很有些烦恼。近年来,梁国的兵士在与鞑子作战时往往软弱不堪,朝廷便将各地本要斩首的凶恶之人充军到边境,指望着加强边境军队的力量,殊不知这些人最是难以管教。每次分配军户时,各堡最不愿接收这样的凶狠罪犯,用得好的话就是一名冲锋陷阵的好兵,用不好就是难管的刺头。 “刘仲卿,湖北荆州人,犯奸、淫罪。判的是一人终身充军。”王小旗又指向一名青年男子,这刘仲卿二十多岁,身体瘦弱,面色苍白,身旁还紧挨着站着一位身材娇小、也同样面色苍白的年轻妇人。 梁国的充军根据罪行的轻重分为终身、永远、一人、全家几种,终身是本人毕生充军,不累及子孙,永远则是本人死后由子孙亲属接替。如许家、宋家均判的是全家永远充军。 “一人充军,那旁边跟着的是什么人?” “回大人,那刘仲卿本因奸、淫寡嫂获罪,他旁边跟着的女子正是他的寡嫂。” 那妇人见蒋百户询问,忙跪下磕头,“官老爷,奴家已无处可去,唯有跟随二叔,请官老爷大人开恩。”一旁的刘仲卿双目通红,也跟着跪下磕头不语。 蒋百户对妇人问道:“他奸、淫了你,你还跟随他千里充军?” 妇人磕头哭道:“回官老爷,奴五年前为亡夫冲喜嫁入刘家,只不幸新婚当日亡夫病逝,几年来全靠二叔帮衬。奴与二叔本是两情相悦,刘氏族人却要将奴沉塘,二叔为了救奴才……”说罢又垂头痛哭不止。 蒋百户闻言叹息,宽慰道:“你们二人且起来,你们放心,我们这儿民风开放,寡妇再嫁也是没什么的,寡嫂嫁给小叔子不正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他呵呵笑了几声,可看着刘仲卿张大了嘴,愁苦的脸上带着莫名的表情看着他,又觉得此玩笑太不适宜,于是清清嗓子,肃颜道:“你二人就在张家堡安心住下来吧。” 刘仲卿二人忙磕头谢恩。 王小旗又指向一名身形风流、面容俊俏的男子,“白玉宁,祖籍不明,是南京的采花贼,判的是一人永远充军。” 新来的军户个个灰头土脸,面色沉重,偏这白玉宁面色轻松,嬉皮笑脸,一双桃花眼扫过来看过去。同行的几位女子本就一路厌烦这位目光放肆的白面男子,现在听得他是采花贼,忙都侧身避开,面露厌恶之色。 蒋百户闻言哼了一声,“怎么这回给咱堡里分这么些个角色?” 王小旗弯腰讨好地笑笑,“这回充来的还有好几个杀人抢劫的,还好都分到别的堡去了。”他又指指其中那名最年轻的男子,“徐文轩,山西洪洞人,犯杀人罪,判一人终身充军。” 徐文轩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目清秀,面色稚嫩,一副娇身惯养富家公子的模样,此刻面色惶惶,单薄的身体不断发着抖,看上去实在是与“杀人” 二字扯不上关系,被杀还差不多。他身旁一位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双手紧紧搀扶着他。 “他身旁的男子是谁,这也是一个跟随充军的?” 中年男子忙上前磕头:“官老爷,小人徐富贵,是徐家家仆,此次跟随少爷充军,受老爷夫人之命一路照顾少爷。” 蒋百户闻言大笑:“我在这边境住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带着仆人充军的?你们听说过这等奇事没有?”他笑问身旁的郑仲宁和胡勇,二人均笑着摇头。 徐富贵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双手恭敬的递给蒋百户,“还请官老爷开恩,小人主家就只有少爷一个独子,我家少爷本是最软弱善良之人,只因与歹人争执时一时失手,不小心杀了他,这才被判刑。我家老爷夫人安顿好家里事务后,不日也要到张家堡常住,还请官老爷宽宏大量,行些方便。” 蒋百户不动声色的朝郑仲宁偏偏头,郑仲宁会意地接过荷包,打开看了看,里面放着好几张银票,对蒋百户点点头,蒋百户笑着说:“好说,回头我跟王大人说说。只是堡里只能供应徐……” 王小旗忙小声说:“徐文轩”。 “哦,只能供应徐文轩一人的住房,你们再来的其他人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徐富贵忙拉着徐文轩一起磕头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 ☆、新分来的军户(下) 第五家军户人数最多,有老老小小五口人。一名二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看上去是这家人的核心,他紧紧搀着一位中年妇人,那位妇人眉头紧紧皱着,面有病色,似乎正在忍受病痛,另一名看上去略年轻些的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一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搀扶着她。 他们几个人静静站着,神色淡然,尽管满面尘土,衣着破旧,身上却仍有着久居上位之人所固有的威仪和气势。 “萧靖北、萧瑾钰、萧靖娴、李淑华、王玥儿,一家五口,二男三女,京城人士,判的是全家永远充军。”王小旗照着册子念着。 “哦,皇城里来的,咱们这儿可是头回来了京里的贵人啊!”蒋百户语带嘲讽,“是什么罪啊,判得这样重?” “回蒋大人,是谋反罪。好像是京城长公主府里的。”王小旗忙回道。 蒋百户闻言一震,睁大双眼看向面前淡然挺立的几个人,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震惊了大半个梁国,搅得京城腥风血雨的长公主谋反案。 张家堡虽然地处边境,但这件谋反案实在太过惊人和惨烈,起势之猛,皇家处理手段之绝,令远在千里之外小小边堡里的一名小小百户都有所耳闻。 蒋百户不禁在脑中努力搜寻数月前在靖边城和几位守备府的同袍聚会时,在酒席上听到的关于长公主谋反案的只言片语: 长公主与先皇是同母姐弟,嫁给了宣威将军萧远山,萧将军当年手握重兵,扶持先皇在众多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登上皇位。 长公主与萧远山只生了一子一女,儿子萧定邦和父亲一样,戎马一生,被封为镇远侯,女儿却是当今皇后,生了两个皇子,大皇子出生便被封为太子。萧定邦的几个儿子也均在军中任要职,手握重权。 萧氏一家满门权贵,权倾朝野。可数月前突然传出太子和萧氏一门谋反,再后来,就听得皇上将太子幽禁,萧家满门抄斩,萧定邦的岳家英国公府也被抄家,一群权贵公子爷们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 听闻当时京城血流成河,十分惨烈。萧家富贵多年,姻亲关系庞杂,京城里各大豪门权贵一时人人自危,唯恐卷入这谋反案。 最后这场谋反案以长公主和皇后娘娘相继病逝告终,也有人说,他们都是畏罪自杀…… 萧家不是说都斩了吗?还有判充军的吗?蒋百户努力回想,恨自己当时只顾饮酒,没听仔细。 “长公主府?我好像听说已经满门抄斩了啊?”蒋百户回过神来,侧头轻声问。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王小旗有些讪讪地回答,好像在为自己没能挖掘出更多的消息而懊恼,“京里押送他们来的官兵对这几个人的来历讳如莫深,只说是谋反罪,交代了几句‘好生看管’就走了。” 蒋百户心道:好生看管?怎么看?怎么管?若真是长公主府里的,那可就是皇家的血脉,当今圣上还要喊长公主一声姑姑,那他们就是圣上的……外甥?废太子虽然被幽禁,可谁知皇上会不会父子情深,又想起他来,毕竟已经当了二十几年的太子,太子可也是这萧家人的……外甥?蒋百户有些激动,他觉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皇上居然和自己有了牵连,又很是头疼,心道上边也太看得起张家堡了,居然将这样的重要人物安置到这里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闲操萝卜淡操心,“上有王防守亲自掌控,下有总旗、小旗们分级看管,我操个什么心啊?” “你们是长公主府里的?”蒋百户看向萧家几人,眼睛却有些不敢直视。一旁的王小旗忙拉蒋百户的袖子,“蒋大人,是前长公主府……” “哦,对,对,是前,前……” “回大人,已经没有长公主府了,我们萧家五口现在都是贵堡里的普通军户,敬请大人安排。”五人中唯一的成年男子——萧靖北开口了,他的嗓音低沉醇厚,不卑不亢,目光淡然地盯着蒋百户,蒋百户愣愣看着他,突然有些结舌,一时词穷。 “嗯哼,”蒋百户清了清嗓子,他将眼光转向其他几个军户,目光在他们身上游走了一遍,又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各位新来的军户们,不管你们以前是大盗小贼,还是豪门贵族,你们到了我们张家堡,就是堡里的军户,都要听从安排,要你种田你就种田,要你打仗你就打仗。谁敢不服从命令,哼哼……”他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张大虎和白玉宁,本想再警告下萧靖北他们,可眼光却怎么也不敢再投过去,“咱们堡里可有的是好手段来处罚不听话的军户们!” “蒋大人,时辰不早了。”夕阳已经恋恋不舍地消失在群山间,留下最后一片微弱的余晖,郑仲宁适时地提醒了蒋百户。 “好,你们带他们去见王大人吧!”蒋百户发足了威,终于结束了训话。 一行人又被押着向城内走去。只那徐富贵正在懊悔和心疼,早知里面还有更大的官,这只是个守门的,刚才就不应该拿出那么多的银票来了…… 宋芸娘还在搬砖,那一群人鱼贯从她身旁经过,突然,队伍里那个抱小孩的中年妇人不小心踢到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块,脚步踉跄了一下,腿一软一时收不住跪趴在地上,抱在手里的孩子也摔了出去。 小孩子趴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声音却是沙哑,更显得凄惨,萧家的几个人紧张地将孩子扶起,那名年轻女子忙掏出脏兮兮的手绢给孩子擦着眼泪,连声说:“钰哥儿,别哭,别哭。” 钰哥儿——萧瑾钰忍住哭声,却忍不住抽泣,他奶声奶气的泣道:“姑姑,我……我好痛,我……我还好饿……” 宋芸娘看着这名女子和这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男孩,就好像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和荀哥,也是这般的年岁,也是这般的无助和凄苦…… 宋芸娘忙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巾递给那名女子,“用这条吧,那条太脏了,我看孩子的脸上擦伤了,小心伤口加重了……” 年轻女子是萧靖北的妹妹萧靖娴,她见一名俊俏郎君递上手巾,忙红着脸接过,低头轻声道谢。 芸娘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之前吃饭时许安文给的白面馒头,她蹲在萧瑾钰面前,打开油纸包,将馒头递到他面前,柔声道:“小哥儿,你肚子饿了吃馒头好不好,乖,不要哭了啊!” 萧瑾钰张开嘴,呆呆地看着宋芸娘,忘记了抽泣,迟疑地伸出小手,抬头看了看身旁的萧靖北,又有些犹豫地缩回手。 宋芸娘看着萧瑾钰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又闪又亮,泪珠和鼻涕还挂着脸上,此刻正眼巴巴地看着馒头,想拿又不敢拿,一丝清亮的口水正慢慢从他半张的小嘴里滴下来,觉得又可爱又可怜又可笑,便笑着将馒头塞进他手里,笑道:“放心,馒头没有毒,你家里人不会说你的。” 宋芸娘起身对围在萧瑾钰身旁的几位萧家人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却听得身后响起一声醇厚好听的男子声音,“这位兄台,请留步。” 宋芸娘转身,便看到了一名高大挺拔的男子,他逆光而立,身后是漫天的晚霞,宋芸娘微微眯眼,才慢慢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英挺的剑眉下,眼睛深邃而有神,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尽管满脸风霜,面色憔悴,下巴上布满了胡须,但当他看向芸娘,眼睛里慢慢漾出笑意,便泛出了琉璃般的光彩,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整张脸上便出现了夺目的神采,衬得身后的漫天红霞都黯然无色。 芸娘便有些失神,只觉得自己心脏如小鹿般扑通扑通乱跳,她慌忙垂下眼,心中暗恨自己居然也会这般不淡定。 芸娘见多了父亲、萱哥、表哥这样容貌俊秀、气质温润的江南士子,接触过许安武、安平这样热情奔放、生机勃勃的北方少年,也见过郑仲宁这样高大威猛、英武不凡的军中好汉,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有着复杂气质的男子,他初看上去既沧桑又颓废,但宋芸娘却仿佛可以感受到,在他平静无波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和爆发力,就好像正在疗伤的猛虎,随时都有可能奋起猛击。 萧靖北目露感激之色,他诚恳地看着宋芸娘,拱手深行一礼,“多谢兄台馈赠,萧某感之不尽!” 宋芸娘忙敛容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拱手回礼,正待客气几句,却见走在前面的军士见萧家人掉队,正要折返过来催促,便示意萧家人快跟上队伍。 第8节 萧靖北再次拱手,转身一手搀扶着那位面有病容的妇人,一手抱起萧瑾钰,向堡里走去,萧靖娴含羞对宋芸娘行了行礼,便搀扶着刚摔倒的那位妇人跟随大哥而去。 宋芸娘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萧瑾钰小小的脑袋趴在父亲的肩头,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芸娘,随着父亲的步伐越去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胡总旗的鞭子 次日,宋芸娘在城墙下搬砖时便有些心神恍惚,脚步沉重,比脚步更沉重的却是她的心。 芸娘在脑中不断回想着昨晚柳大夫看过荀哥后,对父亲和自己说的一番话,“老夫刚才为荀哥儿诊脉,仔细观察了他的神色,荀哥儿小小年纪,却心思沉重,可能他为此事太过愧疚和自责,抑郁在心,你二人要多宽言开导,切不可再给他压力。” 宋思年闻言立即面色沉重,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急切地问:“柳大夫,当真没有办法诊治了吗?” 柳大夫捋捋胡子,叹了一口气,说出的话语却让芸娘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失忆症在医书中也有记载,但却无诊治的方法。只听闻有的病人在失忆一段时间后有可能自行恢复,有的却终生无法再想起来,老夫也束手无措啊。只期望荀哥儿吉人自有天相,能够自己恢复吧!” 宋芸娘放下手里的砖,伸手捶了捶酸痛的腰背,湛蓝的天空下,一行大雁正排着长队向南方飞去,芸娘的思绪便也跟着这群大雁飞向了遥远的家乡…… 江南的日子是那般美好而不真实,慈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懂事的萱哥,可爱的荀哥,每天的日子都在欢声笑语中度过…… 芸娘抬头羡慕地看着南飞的大雁,想着自己也许终此一生都不能再回到心心念念记挂着的江南,想着生活为什么总要对自己一家人如此不公…… 初到张家堡后,荀哥体弱多病,家里每每付完他的医药费后便捉襟见肘。好不容易熬得荀哥大了,开始分担家里的压力,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可偏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宋芸娘越想越苦,越苦越气,突然,只听到耳旁传来“啪”的一声,随着一阵劲风扫来,背后便是一阵剧痛,芸娘踉跄着向前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却听得一声大嗓门在身后响起,“站着不动干什么,想偷懒啊?还不快干活!”回头看去,却是胡总旗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马鞭,又要向芸娘挥来…… 芸娘认命地闭上眼睛,感到一阵鞭风向脸上袭来,却迟迟没有落到身上。她睁开眼睛,却见一名高大男子挡在她的身前,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了马鞭。 “你……你想干什么?你小子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吗?”胡总旗凶狠的骂道,他想用力抽出马鞭,可马鞭牢牢握在那名男子手里,纹丝不动。 男子的面容在刺眼的阳光下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脸颊和坚毅的下巴,男子沉声道:“这位军爷,你若还想让这位小兄弟继续干活,就最好不要再打他第二鞭,否则的话他可能就只能躺下了。”声音低沉而熟悉,却是昨天傍晚在城门口遇到的,新来的军户萧靖北。 “你……”胡总旗大怒,他越发用力想抽出马鞭,可无论如何也抽不动,他恼羞成怒地扔下马鞭,气冲冲地跳下马来,抬脚就要向萧靖北踢去。 胡总旗脚下穿的是铁网靴,他力大无穷,又带着怒气,若踢到身上,只怕萧靖北难以承受。 宋芸娘急着一边推萧靖北,一边想挡到他身前。可萧靖北站着纹丝不动,他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宋芸娘,另一只手扔下了握在手里的马鞭,淡定地看着胡总旗,却见胡总旗抬起的腿突然一软,却僵硬地放了下去。 “你……你刚才对我干了什么?”胡总旗刚才只觉腿部突然酸软无力,怎么也踢不出去,他怒气冲冲地看着萧靖北。 萧靖北面露无辜之色,“军爷,您也看到了,我可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干啊!” “你……”胡总旗正要抡拳,却见眼前一黑,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形挡在了自己面前,此人面色凶恶,满脸大胡子,脸上刺着字,却也是昨日刚到的军户——张大虎。 那张大虎虽是土匪,却最讲义气,他和萧靖北在充军途中同行了一段路,双方互相有过关照,故此一看到此情形就立刻前来相助。 胡总旗有些惧怕地看着面前的两名高大男子,“你们……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双方正僵持时,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郑仲宁骑着一匹马快速的奔来,他的身后还坐在许安文。 郑仲宁很快策马来到胡总旗身前,他拉住缰绳,漂亮地翻身下马。许安文也从马背上滑下来,急急地冲到玉娘身旁,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口。 郑仲宁在胡总旗肩上拍了拍,不动声色地将他举起的拳头放下,笑着说:“胡大人,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一顿好找,蒋大人正在找你呢!” 胡总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蒋大人找我?何事找我?” 郑仲宁笑道:“肯定是好事,去了就知道啦!”说罢就要拉着胡总旗走。 胡总旗不甘心的看着萧靖北他们,气道:“你先去,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就来。” 郑仲宁严肃了面容,“蒋大人正等着呢,这等小事,让小旗们处置就可以了。”说罢对跟随他而来的一个小旗使了个颜色,那名小旗忙走到萧靖北面前,装模作样地责问他。郑仲宁便用手拍拍胡总旗的肩,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语气带了不由分说的命令意味,“胡大人,咱们走吧!” 一根筋的胡勇胡总旗大人这才想起刚才打的那名宋家的小子好像和郑仲宁有什么渊源,是郑仲宁暗示过要关照的人。胡勇和郑仲宁虽然都是同样的官职,但随着郑仲宁风头正劲,胡勇对他是又妒又怕。他看着郑仲宁依然谈笑风生、不动声色的脸,不觉心中有些惶惶。 郑仲宁和胡勇策马而去,身后一片尘土飞扬。留下的那名小旗驱散了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军户,和许安文打了声招呼便也离去。张大虎见已无事,便也和萧靖北点点头,不发一语,自行离去。 许安文看着宋芸娘的伤口,语带哭声,“芸姐姐,你背上有好长一道伤口,又深又长。” 宋芸娘方才一直处于紧张之中,这才突然感到背上钻心的疼痛,她不禁嘶地叫了一声,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萧靖北本就怀疑宋芸娘的性别,现在听到许安文一时情急叫“芸姐姐”,又不小心看到芸娘被鞭子抽破的衣服中露出背上鲜红的伤口和白皙的肌肤,他急忙侧身回避,脱下身上的外衫,递给许安文,不自在地说:“快给她披上吧。” 宋芸娘问许安文:“三郎,你怎么和郑总旗来的这么巧?你现在不干活要不要紧?” 许安文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我,刚才我在城墙上送糯米砂浆时,正好看见胡勇那小子向你挥鞭子,我赶忙找到姐夫,求他过来了。” “我说怎么那么巧刚好蒋百户要找胡总旗,原来是你的小把戏。那你姐夫刚才不是骗了胡总旗吗?他该怎么交代?” 许安文更气,“你这人,什么时候都只顾别人,不管自己。我姐夫自有解决的办法,你就管好你自己的伤吧!” 宋芸娘便又向萧靖北道谢,“感谢这位……” “在下姓萧,萧靖北。” 芸娘便拱手道谢,“感谢萧兄刚才出手相救,小……小弟感激不尽!” 萧靖北笑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昨日感谢兄台赠馒头之恩,萧某自当尽心回报!”他脸上现出了明朗的笑容,便有了些云阔天开的感觉。 许安文轻轻扶着宋芸娘,向萧靖北告辞,萧靖北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触动:想不到她居然真的是一名女子,想不到居然有这般坚强的女子。方才如果是自己妹妹那样的柔弱女子,只怕早就晕倒了,她居然可以一直不动声色。如果靖娴也能有这般坚强,那以后自己若被派出去作战便也可以放心了…… 不远处,正在挖土的采花大盗白玉宁望着萧靖北的身影,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刚才人人都在吃惊和纳闷,却只有他看清,萧靖北伸手拦住宋芸娘时,顺势从手里飞速弹出一枚小珠,直中胡勇腿上的穴道。白玉宁心道,看来,这里倒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趣…… 作者有话要说: ☆、休养中的芸娘 宋芸娘趴在炕上,皱着眉头,痛的呲牙咧嘴。 许安慧一边给她背上的伤口涂着药膏,一边嘴里不停的埋怨:“你说你一个女孩子,逞什么能?跑去修什么城墙?这好端端的背上留了这么老长一道伤口,也不知以后会不会留痕?” 宋芸娘满不在乎地说:“留痕怕什么,反正又不在脸上,也没人看见。” 许安慧嘿嘿笑了,“谁说没人看见?以后你相公不看啊?” 芸娘涨红了脸,气得扭头骂:“安慧姐,你真是没羞!”却不慎扯到了伤口,又是一阵呲牙咧嘴。 许安慧嬉笑着拍了一下芸娘的肩,边笑骂着“活该”,边将芸娘按回在炕上。看着玉娘白玉无暇的美背上突然无端端出现了这么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又是心疼又是难受,便红着眼圈说:“那姓胡的可真是心狠,他怎么下得去手?” 宋芸娘想起了荀哥,便也恨恨道:“他们姓胡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坏东西!”却又想起来,忙问:“安慧姐,我昨晚披回来的那件衣服你帮我洗了没有?” 许安慧道:“早洗好了,挂在院子里晒着呢!我问你,那是谁的衣服?” 宋芸娘便将昨日萧靖北出手相救之事一一告诉了许安慧。 “那萧靖北倒是个至情至义的男子汉。”许安慧不禁夸赞道,又笑问:“那胡勇当时真的腿突然软了,踢不下去了?” 宋芸娘也笑,“就是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僵在那里,我看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又是怔又是恼,真真是好笑。” 许安慧边给芸娘包扎,边又骂了胡勇一通,最后总结道:“我看八成是连老天都看不过眼,给他的警告呢。” 宋芸娘闻言心想,若真有老天保佑这种事,自己一家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了。 许安慧见宋芸娘趴着不语,似乎要沉沉睡去,便轻轻给芸娘盖好被子,轻声说:“芸娘,你就安心在家里休养一段时日,蒋百户那里,我家官人自会去说的。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罢,又想起来,“哦,对了,你说的那些药材我已经托人从靖边城买回来了,都是磨成细细的粉末,还有装面脂的小盒子也买好了,都交给你爹收着。” 见芸娘要起身,许安慧忙拦住她:“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再折腾了。这几天什么也不准做,就在炕上好好躺着,一日几餐饭我娘会过来帮忙做的,我一有时间就来看你。” 芸娘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安慧姐”,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既模糊不清,又似有些哽咽,许安慧便叹了一口气,轻轻起身出了房间。 芸娘趴在炕上,涂了药膏的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他坚毅地挡在自己面前,仿佛可以给人最安全、最可靠的庇护,他伸出的手臂是那样强壮有力,仿佛可以击退一切困难,所向披靡。 这几年来,不论遇到何种困难,芸娘都早习惯了以一己单薄之身,挡在父亲面前,挡在荀哥面前,却早已忘了原来自己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原来自己也需要被人保护。芸娘头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她的脸颊通红,双眼明亮,黑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芒,像夏夜里的星星般闪耀动人。芸娘痴痴地想,原来被人挡在身前、被保护的感觉是这样的好…… 芸娘在炕上趴了三四天,只觉得自己似乎快要发霉了,整日如陀螺般转个不停的人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反而是那么不适应。许安慧、张氏、许安文、柳大夫……关心她的人走马灯似的来看她,习惯于照顾人的芸娘现在突然转换了角色,成了被照顾的,她反倒觉得不安。 休养了几天,芸娘便觉得背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也不知是柳大夫用的药方效果好,还是芸娘自我恢复能力强,到了第四天的时候,芸娘说什么也不愿再躺在炕上。 她挣扎着起了床,走出房门,却看到爹爹和荀哥两个人正在院子里晒野菜干。 “芸娘,你怎么起来了?”宋思年吃惊地看着芸娘,有些生气。 “爹,我已经好了,我身体皮实得很,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芸娘嬉皮笑脸地说,她看向荀哥,“荀哥儿,你怎么也起来了,你感觉好些了吗?” “姐姐,我也早好了”,荀哥笑嘻嘻地看着芸娘。小孩子恢复得快,荀哥在家休养了几天,便又养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少年。白皙的脸上,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晶亮的眼睛宛若剔透的黑宝石,芸娘看着这样的荀哥,便觉得自己背上的伤也好了一大半。 宋思年看着这一对儿女,目中隐有水光闪动,自己虽然沦落到这般境地,但越是艰难的境遇越是磨练人的意识,这一对儿女在困境中都养出了勇敢坚毅的品格,也仍保持着热情善良的本质,宋思年便觉得日子再苦,却也仍然很是欣慰。 宋芸娘磨着宋思年,拿出了许安慧买的做面脂的药粉,又让荀哥去堡里的屠户那里买些猪膘、牛膘之类的动物脂肪回来。父女三人便熬油的熬油,制药的制药,在这小院子里开起了手工作坊。 折腾到大半夜,终于制出了洁白如雪、温润如玉、芳香袭人的面脂和手膏。三人看着这一盒盒装好的成品,都很是激动,荀哥儿甚至开心得拍起了手。 宋思年看着这小小瓷盒装着的面脂,不相信地问:“芸娘,就这么一点点东西,可以卖五百文?” 芸娘有些心酸,父亲在这里待了五年,在贫寒的压迫下,也终究有些畏缩和寒酸了。想当年,就是家里下等的仆人也不会将五百文看在眼里,父亲何曾关心过银钱,成千上百两的银子花出去,父亲又何尝眨过一下眼睛?想不到现在五百文对自己家里也是一笔巨款了。 芸娘笑着说:“其实我也不是很相信呢?可是安慧姐说能卖,那就肯定可以卖!爹,卖了这面脂,挣的钱咱们买些棉花,我给您和荀哥儿各做一件棉衣,马上就要入冬了,你们去年的棉衣太薄了,根本就不挡寒。如果有多的余钱,再打一床软和厚实的被子,您和荀哥儿晚上也睡得安稳点儿!” 宋思年慈爱地看着芸娘,眼中闪着水光,“傻孩子,有余钱你就给自己添置些棉衣什么的吧,爹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和荀儿健健康康,妥妥当当,爹就什么都称心如意了!” 第二日,许安慧看到这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一盒盒面脂和手膏,惊喜过后便有些恼火。她伸手在芸娘额头上用力点了一下,气道:“我不是要你在炕上休息,不要乱动吗,你又不听话,自己瞎折腾,伤口恢复得不好怎么办?” 芸娘嬉皮笑脸地搂住许安慧的胳膊,“你看我现在可是生龙活虎呢,你快将这些面脂卖了,挣的钱咱们打打牙祭!” 许安慧便又带给了芸娘一个好消息,“你不用再担心去城墙干活的事了,我们家官人说了,还有两三天就可以完工了。完工的那天,王防守要亲自去巡视验工,只要他点头说好,那就算通过啦,以后也就不用再折腾了。” 芸娘闻言,脑中立刻灵光一动,她笑嘻嘻地腆着脸对许安慧说:“安慧姐,求你跟郑姐夫说一声,完工的那天我也要去城墙,咱们城墙修的又牢固又漂亮,王大人见了肯定高兴,他一高兴说不定要褒奖做工的人呢,毕竟我也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活,我也要去沾沾光!” 许安慧闻言一怔,心道这不像是芸娘会有的想法,但看着芸娘面带哀求,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自己眨巴眨巴的,心里便一软,“好吧,只是你去的话可千万别干什么重活!” “放心吧,安慧姐,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芸娘开心地笑着,眼里闪着灵动的调皮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报复(上) 这一日,宋思年很是恼火和郁闷。 首先,本应呆在家里休养的芸娘一大早就悄悄地出了门,宋思年只模模糊糊记得芸娘好像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声“爹,我去城墙干活了!”随后便是院门“吱呀”一声拉开又合上的声音。宋思年当时还以为正在做梦,想不到起来后发现芸娘果然已不在家中。再后来,吃了早饭后,这些日子天天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荀哥儿也不知跑到哪里撒野去了,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 宋思年看着静悄悄、冷清清的院子,觉得很是孤寂。他想起昨天晚上,芸娘、许安文和柳大夫三个人躲在房间里,神神秘秘、叽叽咕咕不知商量些什么,只听得许安文时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和掺杂其间柳大夫几声呵呵的笑声,再就是芸娘密密的低语声。聊到后来,芸娘又把荀哥叫了进去,几个人又是好一阵子嘀咕。只见芸娘房里的灯光闪动,窗上印着四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透着古怪的玄机。四人走出房间后,却俱都是一本正经,一言不发,让人摸不着头脑。宋思年便觉得自己被孤立和排挤,但纵使再好奇,他自问是正人君子,自然既不会偷听,也不会很没面子地去打探。 此时已是午后,秋天的煦日暖洋洋的照耀着高大的城墙,城墙外,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几棵大树在风中无奈地抖落着身上的枯叶,一片片金黄的落叶随风飘落,如金色的蝴蝶般漫天飞舞,围着大树盘旋缠绕,最后恋恋不舍地依附于树根附近,在大树底下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不远处的饮马河静静流淌着,如一条白玉般的缎带,在张家堡附近转了个弯,停留了一会儿,又缓缓向远处飘去。沿着饮马河的一大片稻田正翻滚着金色的波浪,静候人们的收割。湛蓝无云的天空下,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从城墙上方滑过,好奇地打量着城墙下面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几百个军户们。 张家堡的最高官员——防守官王远此刻正在查看这洒下了军户们无数血汗的城墙。王远三十多岁,几年前刚刚从父亲手里继承了千户的官职,到张家堡任防守官。他资格虽不老,个子也不高大,但架子倒是端得十足,面色极其威严。他穿着威风凛凛的千户官服,腰挂佩剑,昂首挺胸,沿着城墙慢慢走慢慢看着,时不时伸出手用力拍拍墙上的石砖,见这些砖砌得既平整又牢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王远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刘青山和严炳两个副千户,刘青山是位脸色苍白、有些佝偻的半百小老头,他主管张家堡里的屯田事宜,看上去和善无欺,实则最悭吝狡诈,去年宋芸娘家交税粮时,在他的手里很是吃了些亏。严炳四十多岁,正值壮年,主管张家堡的练兵事宜,他身材高大,威武雄壮,步伐稳健,却总能适宜的走在个子不高的王防守官身后,紧紧保持一步的距离。 第9节 百户官蒋云龙的官职却要低于这二人,故此只能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在他身旁还跟着堡里的其他几个百户,再后面跟着的,就是郑仲宁、胡勇这些总旗们了。 不管是千户、副千户,还是百户、总旗,都是世袭的官职。梁国的军职都是世袭的,即军官的儿子、孙子,一代代传下去,只要不出什么问题,永远是军官;当兵的儿子、孙子却只能继续当兵。当然,也有像郑仲宁这样靠着军功从小小士兵慢慢升上来的军官,一旦升为军官后,他的军职便也可以世袭给自己的子孙了。 蒋百户见王远目露满意之色,便弓着腰带着谄媚的笑容道:“王大人,您看……这城墙包砖是否牢固,您可满意?” 王远挺直腰板,半天才哼了一声,“勉强还可以吧,只期望万一鞑子打来的时候能真的起到作用。” 蒋百户忙点头哈腰道:“那必是肯定的。” 查看完了城墙,王远便带着一干百户、总旗们来到正笔直站着的军户们面前,王远身后跟随着的一直都是严炳、郑仲宁这样高大的北方汉子,他常恨自己不像高大的父亲,却偏偏像出身南方、身材矮小的母亲,所以他总是很不自觉的就挺直腰板,昂着头,好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些。 此刻,他挺着背,伸直脖子,扫视了一遍面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军户队伍,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各位弟兄们,你们辛苦了。咱们张家堡的城墙终于赶在秋收之前全部包上了石砖,咱们周围几个堡里可都没有这样的进度,这可都是各位的功劳啊。再过两天,大家抓紧时间收了粮食,今年咱们就可以过一个又安心又充裕的年了。你们把城墙修得很牢固,今年的税粮我给你们每户减一石。” 军户们听到这话都很是兴奋,队伍里出现了些微的波动。刘青山听到王远的话,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可气的牙痒痒,恨不得把王远臭骂一顿。王远以前一直被父亲娇惯着,一副富家公子哥儿的派头,常年大手大脚,当了防守官后也很是手松;又爱耍豪气讲派头,时常会犯犯糊涂,自作主张的给军户们减减赋,军户们自然是乐得其所,可苦了这专门负责收税粮的刘青山了。 宋芸娘和许安文、柳大夫并排站在一起,此刻,他们却没有其他军户们那样轻松和欣喜,而是都面露紧张之色,紧紧盯着站在前面几排的一个高大的身影。 张家堡的军户们虽然平时大多以种田为主,和农民差不多,但这里毕竟是军堡,军纪严明,故此军户们此刻虽然很兴奋,却也仍保持笔直的站姿、整齐的队形。却见一个个静立不动的军户中,有一个人显得奇怪而突出,他时而挤眉弄眼,时而扭脖耸肩,时而抖动身体,似乎满身不自在,很快就引起了王远等一干人的注意。 “那个耸脖子的高个儿,你在干什么?说的就是你,还不快出来!”王远向他怒喝。 只见队伍里一个面容丑陋的高大男子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却是胡癞子,他边走边还不断扭着腰,抖着肩,跺着脚,模样奇怪,神情可怖。严炳见状大喝一声,“哒,成何体统,还不快跪下!” 胡癞子吓得咚的一下跪在地上。 王远恼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队伍里老的老、小的小的其他军户,纳闷地问蒋百户:“我记得堡里身强力壮的男子已经全部选作营兵了,城墙上干活的都是各军户家剩下的老小,怎么这儿还有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还是这么个怪模怪样。” 蒋百户一边拭汗,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回……回大人……”,正恨不得抓耳挠腮时,却听得一个大嗓门响起,“回王大人,这名军户的腿脚不便,不能上战场。”扭头一看,却是胡勇胡总旗。 王远心道,怪不得这名男子方才走出来的时候不停跺脚,步伐奇特,原来是身有残疾,他正想褒奖几句连残疾之人都能上城墙效力的话,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蜜蜂,嗡嗡地都飞向了跪在地上的胡癞子。 胡癞子看到迎面而来的蜜蜂,开始的时候左躲右闪,可蜜蜂偏偏就直奔他而来,吓得他什么也顾不上,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撒腿就跑,跑起来又快又利索,哪里像什么腿脚不便。王远一看更气了,“刚才是谁说他腿脚不便的?” 胡勇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跪在王远面前,“回……回大人,是……是属下情况不明,请……请大人宽恕。” “哦,原来是胡总旗——”王远拖长着声音,又仔细看了看他,“咦,我怎么觉得刚才那个人倒是和你有些相像啊?都是这般的高大,这般的丑……嗯哼,”他清了清嗓子,顺手指向一名小旗,“来,你来说说,你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吗?”王远看似随手一指,却刚好指到了郑仲宁手下的王小旗。 王小旗每每押送新来的军户到王远那里时,都要显示自己的超凡的打探功力,将每户军户的来历介绍得既啰嗦又详细,给王远枯燥的军堡生活很是增添了些乐趣,却也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百事通的形象。 王小旗本是郑仲宁手下,他看了看郑仲宁眼色,见郑仲宁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跪下道:“回大人,刚才发疯了般跑走的那名军户姓胡,叫胡癞子,今年三十五岁,是胡总旗大人的堂弟。” 王远闻言越发火冒三丈,他怒道:“原来如此,仗着自己是总旗的亲戚,就想逃避作战,这等人,偏不能让他如愿。”他想了一会儿,看向郑仲宁,“郑总旗,你前几日说刚修好的边墩人手不够?” 郑仲宁忙回道:“是的,大人,还差一个主管边墩的小旗,和几名守兵。” 所谓边墩,即是在军堡周围修建的小堡垒,相当于军堡延伸出去的哨所,里面一般有五到十人驻守,负责传播军情。张家堡共有十个边墩,这新修的边墩最为边远,既危险又艰苦,故此守兵还没有安排满。 “那就把这胡……胡什么的派去那里吧!”王远想了想,又忙道:“派去之前先打四十……不,五十军棍,以儆效尤。竟敢欺瞒长官,妄想逃避军役,实在是可恶。” 他又看向埋头跪趴在地上的胡勇,“那个边墩不是还差一个小旗吗?胡勇徇私枉法,故意欺瞒,罪无可赦,即刻起降为小旗,派往边墩。” 胡勇只觉脑中一阵巨响,软软地趴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宋芸娘的报复(下) 太阳刚刚偏西,城墙上的军户们就解散了。 完工后的军户们终于卸下了肩头的重负,步伐格外轻快。他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谈论着刚刚发生的奇事。 “今日王大人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啊,居然给我们每人减了一石的税粮!”一个军户开心地说着。 “那还不是咱们城墙修得好,他看了心里高兴呗!” “这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一个军户神神秘秘地笑着说。 “还有什么原因?”其他几个军户都好奇地问。 “告诉你们吧,咱们王大人昨日又喜迎娇娘,纳了第四个小妾。这个小娘子是去年随父充军到靖边城的,原来可是官家小姐呢,端的是美貌动人,咱们王大人看了腿都迈不动,眼睛都不眨呢!” 军户们发出窃窃的暧昧的笑声,笑问:“你看见啦,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那当然,”这名军户自豪地挺起了胸脯,“我家婆娘在王大人府里帮厨呢,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们王大人昨晚上小登科,今日自然精神焕发,心情好啊!”一群军户便都哈哈大笑。 这王远既不凶狠残暴,也不贪得无厌,有时心情好时甚至也会像今日这般开开恩,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个好官。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一看到美貌的女子便迈不开腿,想方设法收罗到家里来。家中已经有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妻妾,竟又纳了一个小妾。 一群军户们又是羡又是妒。一个军户似乎觉得背后说长官的闲话不好,就转移话题,“你们说,今天这胡癞子发了什么疯了,简直像鬼上身了!” “管他鬼上身还是神上身,今天王大人这样处置他,真是大快人心。” “对,那胡癞子仗着胡总旗的庇护,老是横行霸道,欺负弱小,我早盼着能有这天了,真是老天开眼。” “哪儿还有什么胡总旗,现在可是胡小旗啰。那胡勇平时最是凶残霸道,这次真的是有他好看的了。” 这些军户们平时早就对胡氏兄弟二人不满,此刻便你一眼我一语地讨伐起这两弟兄了。 宋芸娘、许安文和柳大夫三个人远远掉在军户们的身后,含笑听着他们的交谈,一手促成了今日下午这场好戏的这三个人,心里更是有着不一般的感受。 许安文兴奋得边走边跳,手舞足蹈;柳大夫含笑不语,步伐却也一改往日的缓慢,变得轻快;宋芸娘虽然没有许安文那般喜形于色,还像往日一样娴静文雅,但她亮晶晶的眼眸,泛着潮红的脸颊,微微发着抖的双手,却显现了她此刻心情的激动。 芸娘他们三人回到宋家小院时,宋思年正在训斥无故外出的荀哥。荀哥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小小的肩背看上去单薄而可怜。 许安文忙上前劝道:“宋大叔,别骂荀哥儿呢,荀哥儿今天可是出去做大事情了呢!” 宋思年疑惑地看着许安文。 许安文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思年,宋思年这才解开了困惑了他一天一晚上的疑问。 宋思年听完许安文的诉说,不但没有开心,反而心情忐忑,很是担心,“你们也太胡闹了,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有风险了!你们怎么可以断定那胡癞子一定会在王大人巡视时发作?还有,那蜜蜂怎么能够刚好在那个时刻出现?若一步没有成,你们就不但白费了心机,还要冒着得罪胡总旗的危险。” 柳大夫轻松地笑道:“宋老弟,你也太过于谨慎了。你放心,这件事情你家芸娘谋划的很好。芸娘知道那胡癞子最是好色,今日早上故意在他必定出入的路口放了一条精致的、芳香扑鼻的手帕,那胡癞子以为是哪位女子遗落的,必会捡了手帕,揣在怀里……” “我可是守着胡癞子快走过来时,才放下了手帕,悄悄躲到一边亲眼看着他捡起来。”许安文见柳大夫慢吞吞有条不紊地叙说,便不耐烦地抢过话语。 “那手帕里除了浸过芸姐姐调制的香露,芳香袭人,还含有柳大夫秘制的药粉,这些药粉不但可以让香味更突出、更持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当时在太阳底下站着时,那胡癞子不停的用手帕擦汗,那些药粉和汗水混在一起黏在身上,便会浑身奇痒难耐。” “芸姐姐知道王大人看似糊涂粗略,实则粗中有细、大智若愚,若能让王大人注意到胡癞子,必能引起他的怀疑。我们担心药粉的作用不够,芸姐姐便想出了引蜜蜂的主意,毕竟浸手帕的香露都是取自鲜花精华,是蜜蜂最喜爱的味道。想不到效果居然这般奇好。”许安文眉飞色舞地说着,想到胡癞子当时的丑态,更是笑得乐不可支。 宋思年听罢,仍然觉得他们过于冒失,“你们怎么知道蜜蜂一定会飞过来,现在蜜蜂大半已经快冬歇了,万一没有蜜蜂过来,你们不是白折腾了吗?” 许安文笑着一把搂着荀哥的肩头,“这可就是荀哥儿的功劳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荀哥儿捅蜜蜂窝的时机把握得那么好,刚好在胡总旗他们想以腿脚不便为由骗过去的时候,蜜蜂就飞过来了,吓得那胡癞子抱头乱窜。宋大叔,你不知道当时那情景有多好笑呢!”说罢,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宋思年忍不住也笑了,想了想,却又收敛住笑脸,板着脸训斥荀哥:“荀儿你胆子倒大,那蜜蜂窝也是随便捅得的,万一没有被香味儿引去,反而都蛰到你这儿来了,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荀哥儿笑着说:“爹,您放心,我可没有捅蜜蜂窝。那蜜蜂窝刚好在城墙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是我以前和三郎爬树掏鸟窝的时候发现的。我可是爬到另一棵树上,用衣服紧紧抱住手和脸,只露出眼睛,这才用弹弓射那蜜蜂窝,想不到只射了几下就射中了。”他眼里满是自豪和兴奋,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闪着亮亮的光。 芸娘摸了摸荀哥的脑袋,笑道:“我们荀哥儿小小年纪,便办事沉稳,今天给了那胡癞子一个大大的教训,算是给荀哥儿报了仇,荀哥儿也是出了不少功劳呢!” 柳大夫也忍不住插言,“老夫最没有想到的是,那胡总旗也会这般愚蠢地掺合进来,这下子,不但荀哥儿的仇报了,连芸娘的仇也一并报了,真是一石双鸟,大快人心啊!”说罢,又捋起了胡子,忍不住地笑。 芸娘怅然地说道:“只是可惜了那条手帕了,那条丝绸手帕可是当年二表姐亲手绣给我的,上面好一幅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图,充军路上我都没舍得拉下,只想着留个念想,没想到却也糟蹋了,倒是便宜了那胡癞子了。” 许安文忙安慰她,“芸姐姐,要不我去将那手帕偷偷拿回来?” 芸娘道:“罢了,被那等脏东西碰过了,不要也罢。若二表姐知道她送我的帕子也能有这般奇用,想必是不会怪罪我的吧。” 许安文便大气的说:“芸姐姐,你放心,若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买成千上万条手帕,你看谁不顺眼就扔谁!” 屋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宋思年终于也忍不住笑了,他最后总结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太冒失,你们以后还是要小心行事。毕竟咱们现在是地位最低下的军户,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人啊!” 芸娘看着小心谨慎的父亲,早已不复以前的意义风发,便很是心酸。她笑着说:“爹,您放心,人不犯我,我们自然也不会无端端触犯别人。这也是胡癞子太过分,居然敢伤害荀哥儿,我自然不会让他好过。”最后一句话,说得既坚决又狠厉,面上也显出了坚毅的神色。 宋思年欣慰地看着芸娘,心道这个女儿既坚强又独立,可惜却只是女儿身,他又想到了早逝的萱哥,想到无法继续读书的荀哥,刚刚有几分轻松地心情却又沉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外的军户 第二日,宋芸娘难得的睡了个懒觉。既不用惦记着去城墙干活儿,也暂时不用去田里收割,连讨厌的胡氏两兄弟短期内也可以不用见到,芸娘觉得心情舒畅,连睡梦中也是嘴角上扬,眉眼弯弯。 芸娘睡到自然醒,懒洋洋地起身走到院子里时,看到荀哥正在院子里扯着绳子晾衣服,便想起了萧靖北那日借给自己的外衣。 这几日芸娘不是养伤就是记挂着报复胡癞子一事,倒一时忘了还萧靖北衣服。吃过午饭后,芸娘觉着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日没有什么事情,便将衣服还给萧靖北,再谢谢当日他出手相救之恩。 出门前,宋芸娘本想换上男装,但转念一想,当时之所以身穿男装,是因为修城墙时只要男丁,若是现在再穿男装,反而有对人不诚之感。不知为何,芸娘觉得萧靖北对自己以诚相待,自己便也不能再欺瞒他。 于是,芸娘穿上家常的青色襦裙,简单地梳着双螺髻,一边扎了一条同色的丝带,长长的垂在发鬓两侧,行动时随风飘舞,显得既灵动又活波,很有几分娇俏。 萧靖北衣服的衣角处有一道较长的裂口,芸娘已细细缝补了,并就着裂口用同色丝线绣了一簇挺拔的翠竹。她将衣服仔细地包好,再将野菜干和酸白菜各装了一小罐,想到那个叫钰哥儿的可怜兮兮的小孩,便将家里刚做的白面馒头又包了几个,一起装在小篮子里,向城墙外新来的军户居住区走去。 城墙外的军户住宅比城墙里面的更简陋,这是宋芸娘第一次近距离来到这里。只见几十间矮小的石头加木板搭成的房子挨着城墙边密密地排列着,一些略早些搬来的军户有的在房子外面用石头垒了一道围墙,有的用木头做了一圈围栏。宋芸娘心想,新搬来的军户肯定没有时间做围墙或围栏,便直接向最边上那几家房子最简陋、门前空荡荡的军户家走去。 白玉宁此刻正非常无奈地被张大虎强拉着修房顶,他垮着脸,机械的将一块块木板递给站在房顶上的张大虎,心里正不停地在唉声叹气地抱怨:就算这里的房子不够,也不能安排自己和这看了就打寒颤的张大虎同住啊,让人连觉都睡不安稳啊!他盘算着,这些日子要好好讨好主管自己的那个小旗和总旗,一定要将那张大虎迁出去,好让自己单独住一间。理由就是……自己要娶老婆了。他又皱着眉回想了一下这几天在张家堡里看到的那些个女子,虽然大多粗俗不堪,但也有几个稍微有些标致的,和南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不同,这里的女子大都健康而充满活力,倒别有一番不同的韵味…… 他正在那里遐想,却见远方聘聘婷婷走来一位窈窕女子,她穿着青色襦裙,纤秾合度,头上没有半点饰物,只有系在发髻上两根青色丝带轻轻地在脸侧飘动,她白净的鹅蛋脸上,眉似远山,目如点漆,高挺的鼻梁下,红润饱满的小嘴紧紧抿着。她有着北方女子的健康挺拔,又有着南方女子的婀娜多姿。只见她挎着小蓝,轻盈地迈着步子,却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 白玉宁一时看得呆了,早忘了将手里的木板递给张大虎。见宋芸娘已来到自己家近前,他啪的一下扔掉了手里的木板,伸手潇洒的捋捋头发,整整衣衫,慢慢走到芸娘面前,摆出自以为最勾人的表情,弯身作了一个揖,“小娘子,在下白玉宁,不知小娘子到我家有何贵干?可有何事白某能效劳?”他弯着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芸娘。 宋芸娘恼怒的白了一眼这个满脸轻浮的白面男子,心想,听说前几日新来的军户中有一个是采花大盗,看来说不定就是此人。她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移了一步,白玉宁也忙跟着移了一步,仍是挡在芸娘面前,一脸轻浮的笑容。 宋芸娘愈加恼怒,她正待放下篮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登徒子,却听得一旁屋顶上传来一声震耳的巨吼:“姓白的,你还不快滚过来给老子干活,你再盯着人家小娘子看,小心老子下来把你的一双眼珠子给抠出来!” 白玉宁打了一个寒颤,他哀怨地看向站在屋顶上凶神恶煞的张大虎,宋芸娘趁机绕过他,向前走去。 隔壁屋子正好走出一位妇人装扮的女子,她看上去二十多岁,面色苍白,手里正端着一盆水预备泼掉,却是那跟随二叔充军的寡嫂。 宋芸娘快步走过去,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请问这位大嫂,可知前些日子搬来的萧家住在哪里?” 这名女子神色戒备地看着芸娘,正待开口,却听得屋内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宜慧,和谁说话呢?跟你说了这里的人都凶狠狡诈,不要随便接触。” 宋芸娘闻言面色尴尬,这名女子不好意思地对芸娘摇摇头,伸手向最边上的房子指了指,便转身匆匆进了屋子。 再走过去便是一番奇怪的景象,一名中年男子正在指挥四五个人盖房子,几乎是将原本简陋的房子拆掉重新盖了一座,房子基本快成型了,用了砖石和瓦片,盖得又高大又宽敞,实在不像是充军过来的罪犯会有的手笔。 这名男子还在不停地催促着:“手脚都快点儿,加快点进度,再过几天,老爷夫人就要过来了。” 芸娘听了更加觉得奇怪,却仍是继续往前走。 最边上的房子有三间房,看来主人已经加固过屋顶,盖好了一层木板,上面再压了一层枯草和石块。 宋芸娘走到门前的时候,从里面咚咚咚地跑出来一个小娃娃,一头撞到芸娘身上,猛地往后一弹,便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仰着头,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芸娘,裂开嘴正准备哭,但觉得芸娘有些熟悉,便歪着头微微愣了下,忽然冲屋里叫着:“祖母、姨奶奶,姑姑,那天给我馒头的那个哥哥,不,是姑姑来了。” 从屋里匆匆走出两名女子,均是身穿粗布青衣,拿帕子包着头发,十四五岁的那位体态窈窕,面容俏丽,瓜子脸,柳叶眉,杏眼桃腮,樱桃小嘴,正是萧瑾钰的姑姑——萧靖娴;三四十岁的那位和萧靖娴有几分相似,虽然面色憔悴,却仍保持有几分姿色,正是那天抱着萧瑾钰摔倒的,萧靖娴的生母——王姨娘王玥儿。 他二人都面带疑惑地看着芸娘,芸娘有些尴尬,她道了个万福,硬着头皮问道:“请问这里可是萧靖北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