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时雨》 1 ?蝉时雨 作者:长路远歌 风纪委与校霸一起的那个夏天 原创小说 BL 长篇 完结 校园 强强 破镜重圆 双向暗恋+破镜重圆 HE 刚开始,时隐发现能在街头单手抡混混的人一脸委屈地被别的校霸围住,心里一群秘鲁神兽狂奔而过。 本来白眼一翻全当没看见,最后却撂下一句:这个小学霸,只有我能欺负。 沈浔对他挑了挑眉。 * 在最绚烂的年纪,我有场最盛大的心动。 理想主义戏精大佬攻X外冷内热高岭之花受 (风纪委员攻x校霸受) “我忘了我还在上学。” 早晨,手机定时定点准时响起,一点动静就把时隐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最近这个电话天天轰炸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打来的。 “时隐!!!你今天还不来学校?” 耳边一阵咆哮,他把手机拿远一点:“老李,早啊。” “早什么早,马上都要上早自习了,你是不是还在睡着呢?”德育处的李主任对着手机一阵吼,“你昨天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那么快就不认账了啊?” 时隐睡眼惺忪中慢慢恢复了神识。这是他前不久租的小出租屋,此刻光线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间透出光来。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在这个小出租屋内躺了一段时间了,几乎不曾外出。 老李语气变得严肃:“你已经旷课两个星期了,是不是要我亲自去请才来啊?” “来,没说不来。”时隐抓了把头发,挂电话下床。 起身的时候没感觉腰上的伤口怎么作痛,他撩衣服看了一眼,劲瘦的腰间缠着一块雪白的纱布,上面已经没有渗血了,看来是时候出去透透气。 拉开窗帘,天气正好,窗外的樟树上蝉鸣阵阵。 大夏天的,男生收拾出门用不了多长时间。三五分钟后,他猫着腰吱呀一声推开阁楼的铁门,可那旧铁门的门轴生了锈,开到一半就卡住了。 “……”靠。 他略带烦躁地吐出一口气,接着一脚踢在门上。 铁皮擦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楼下立刻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声:“干什么呢大清早的!门坏了要赔啊。” 时隐没有答话,因为他发现自己门上被用粉笔画了一个白色的叉,地上还散落着各色的粉笔灰。 “孙姨,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吗?”他蹙眉问。 “有啊,你整天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楼下的女人答。 时隐:“……” 他神色凝重地下了楼,看到客厅里的中年女人和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一直在这周围晃悠的?” “有啊,你啊。”小男孩咬开溏心蛋,学他妈妈的样子冲着时隐道。 时隐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的手,那指甲缝里全是粉笔灰。 这一眼就明白了,估计又是这小屁孩的恶作剧。他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那群人画的叉。 “小朋友,粉笔好玩,但记得洗干净手,吃进去会中毒的。”他随口说了一句,在孙姨开始咒骂之前出了门。 晨风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撩起轻薄的校服面料。包子铺老板掀开蒸笼,白雾蒸腾而起。 八月底的天依然燥热。 “哥,你还没到啊?”耳机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还有两个路口。”时隐骑车快,很快就拐出了小巷。 他在路口急停,一脚踩着脚踏板,另一腿伸直踩地,眼眸里映出亮红的信号灯。 “两个?那不行了哥,我先走一步!这学期铁柱像打了鸡血,还没打铃呢,就在校门口搞事。” “他哪天不闲得慌?你从别处翻墙进。”时隐依稀听见耳机里有数数的声音,可是想了想,又想不通这是在做什么。 “行不通啊哥。你这好久不来学校,你都不知道这学期新来了个风纪委。我真怀疑他眼睛长我身上了,不管我从哪面墙跳下来都能被他抓到,你说可怕不可怕?” “新来的?”时隐敲着自行车扶手的手指顿了顿。 “对啊,据说他以前是附中的万年第一,我真想不通这种学霸跑四中来干什么?你没看铁柱对他有多宠,我真怀疑是挖墙脚来的……” 这话说了一半,一阵激昂的电铃声便传了出来,时隐蹙着眉把耳机松了松。 电话那头的人惊呼一声,便没了音讯。 时隐一看时间,七点二十,四中早读开始,估计那厮现在已经百米冲刺进校门了。 也不知道李铁柱今天玩的什么花样,让李旭这个常年迟到的人如此慌张。 手机像铅块一样坠着他的一侧衣服,时隐悠闲地伸手扯了扯,又理理耳机线。 于他而言,迟到反正是家常便饭了,至于什么风纪委,逮住揍一顿就行。 德育处李主任此时正站在校门口,他长的精瘦,英年早秃,人称李铁柱。他手上拿一根细竹竿,在地上“哒哒”地敲打着。 四中在市里算是中等偏下的学校,有大半学生都是来混日子的,也就这几个老师还对他们寄予厚望,抓破脑袋想出各种奇葩的规章制度来管理。 “小子!腰别塌下去,认真点!” 他看着眼前整整齐齐一排做俯卧撑的学生,把竹竿横过来比了比:“左边第二个,你太高了,给我趴下去点!” “对对对,整齐!标准!跟节奏!多么靓丽的风景线啊,你们明天再来晚点,多多展现四中风貌!” 有些学生头埋得很低,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现在知道丢人了?”李铁柱眼睛瞟过校门口看热闹的家长,“真正丢面的是你们父母!争气点吧。” “卧槽!老李,刚有人跑进去了!”俯卧撑大队中有人余光里见一片虚影一晃而过,抬起头来喊道。 李铁柱警觉地一回头,指着那个刚跑进去的学生道:“这是哪个同学啊!你给我站住!” “我认识,1班的李旭!”有人喊道。 那少年跑到一半,忽然听到有人点了他的大名,毫不犹豫地竖起了挺直的中指,金黄的发梢随着回头的动作在风中扬起:“就你嘴碎!” 老李心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耿直,乐道:“好!你将功折罪,不用接着做了。回教室好好学习。” “好嘞,谢谢老李!”那学生从地上顺溜地爬起来,得瑟地拍拍校服。 “你这是卖友求荣啊兄弟!”有人调侃道。可那刺头哪里在乎,全当耳旁风,一溜烟就跑了。 李铁柱旁边的一个高个少年校服穿的板正,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副银白细框眼镜,单手抬着一本登记簿。 早在李旭在校门口鬼鬼祟祟,蓄势待发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所以在那团虚影晃过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登记簿上早早写下了隽秀挺拔的两个字:李旭。 “这是惯犯了。”他说。 “唉,沈浔啊,也是辛苦你了,每天管这些事没影响学习吧?”老李道。 “不会  2 。” 李铁柱看了一眼动作开始偷懒的学生,严厉道:“做多少了?四十是吧?你替我接着数,数到一百。” “好。”他轻轻点头。 “一百?上学期不还五十吗?”有人惊呼道。 “就是五十太少了,你们这群熊孩子才敢迟到。废话多再来五十!!” “…沃日。”几个学生好不容易看到山顶的曙光,又突然发现自己连山腰都没爬到,顿时有点欲哭无泪。 沈浔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好好做啊,别让我看见偷懒的!”老李竹竿往一个学生弯着的手臂上抽过去,“做完再回去上课!” 说罢他看一眼数数的沈浔,长得白净斯文,也不像有些学生那样染发或者纹身,连鬓角的碎发都收拾得很服帖,仪容仪表相当整齐。 老李越是觉得这学生乖巧,就越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转到四中,可千万别是在附中被人欺负了才好。 “唉…”老李幽幽叹口气,“还是你好啊。要是所有学生都像你这样,我也不用那么操心。” 沈浔笑道:“您过奖啦。” 俯卧撑大军撤退后,老李催促沈浔快回教室上早自习,而时隐也终于骑着车来到校门口。 大老远就看到李铁柱抱臂站在那里,时隐笑了笑:“老李,我难得来一次,你在这一站我都没心情进去了。” “哼,你小子终于知道来学校了?”李铁柱用他那双小眼睛瞪过来,“第一天来就给我迟到?” “对不住,路上堵。” 李铁柱看了一眼时隐手上推着的自行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在机动车道上骑车的啊?变形机车吗?少废话,迟到俯卧撑一百!” 时隐眉心一蹙,手不自觉抚过腰侧。 纱布下的皮肉尚未长好,再做俯卧撑肯定得裂开。 “老李,别总罚俯卧撑,你觉得好看,别人看着和看猴子似的。好歹也是大四中,讲究点排面。” “你别和我贫,迟到还有理了是吧?你做不做?” 时隐嘴角的淡笑早就消逝了,眼神微寒地盯着老李:“不做。” 老李和他对峙片刻,眉心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算了,小祖宗。你能来学校就行。有事和你说,你跟我去趟办公室。 * “你爸爸来学校找过你,你们是不是不住在一起啊?”老李拧开茶杯,一边吹着气一边问道。 “他来干什么?”时隐警觉起来。 “也没什么,就问问你最近的学习状态。”老李看到时隐抵触的眼神,心说到底是少年心性,一点就燃。 “他也挺关心你的,你别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时隐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时青易十几年来对他不管不问,绝不可能为这事特地跑一趟学校。 能来探听探听他还活着没有,都算是良心发现了。 “你这孩子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在学校,也不在家,我们会担心你出事的。” “您费心了。”时隐垂眸,轻轻点头。 “所以你这几周为什么缺课,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忘了我还在上学。” “……什么?”老李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有没有搞清楚你自己的定位啊?你不上学你干什么?” “抽烟,喝酒,蹦迪…”时隐伸出一只手来煞有介事地数着。 “臭小子再说一遍?!”老李眉心一跳,色令智昏了吧,这脑子里得糊成什么样? 时隐看他气急的样子,倏然笑出声:“这些我都没做。我自己有打算,你别管了。” 叛逆小子!! “糊涂啊!”老李抄起桌上的资料夹就要敲时隐的脑袋,却没想对方几乎是在同时转身走了,这一下落了个空。 看这反应速度,假期估计也没少打架练手。 “你上哪去?” “回教室。打铃了,你听。” 老李压根不信他会急着去上课,恨恨地咬紧牙关:“站住!还有个事和你说。” 时隐在办公室门前回头,颇有点不耐烦。 “你们班有个同学叫沈浔的,你多关照他。” “关照?”这词似乎有点歧义。 “想什么呢?他刚转学过来,可能不太适应我们学校的校风,我担心有人不想让他好过。”老李语气软下来,“老师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拿得下那帮胡闹的孩子。” “……您可真抬举我。” 时隐想起今早李旭那通电话里提到的风纪委,一瞬间明白了。 “你想护着他,就别让他做风纪委。” “你这个观念不对。风纪委不是一个碍事的,管纪律的。是榜样,你明白吗?” “我护着他,好方便他来管我是吗?你怎么想的啊?”时隐全然不听,笑了笑往外面走去,步履倒还轻快起来。 “来学校了就别到处乱跑,收收心上课吧。”老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时隐抬头迎了迎扑面而来的凉风,压根没去管老李说什么。 说是来上学,时隐其实就是露个脸,过了老李这关,又晃悠到校外去了。 “你是四中的?” 四中的晚自习向来不太安静。成绩好的孩子基本都被家长安排回家,留在学校里的要不是家住得远,就是在学校混日子。 最近校园墙上盛传,1班来了一个顶级学霸兼顶级帅哥。教室门口几个女孩子捧着书本,往教室里偷看两眼,脸颊染一片粉色,互相嬉笑着撞着肩膀。 “哎呀…”一个女生被首先推了出来,脚下一滑,惊呼一声后理了理鬓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同学你好?” 1班教室瞬间静了一下,前排几个打游戏的男生抬起头来。这女生生的小巧玲珑,侧颜立体精致,短发发梢在嫩红的唇边勾起。 “哎,你梦中情人。”一个长相魁梧,有如猩猩一般的男生拍了一下黄毛李旭的肩。 李旭视线往女生的方向飞快点了一下,又快速收回来:“情个屁。” “同学?”女生又喊了一声。 顶级学霸沈浔暗灭手机的游戏界面,这才略疑惑地抬头,哼出一声:“嗯?” “那个,可以请教一下这题怎么做吗?” 沈浔眉头轻轻动了一下,说:“为什么问我?” “呃……”女生被哽住,很快又机灵道,“因为你厉害嘛。我们班的人做不来,我只好来问问你。” “……” 沈浔虽初来乍到,但对四中这帮学生已经有所感观,他心里清楚,留校自习的学生都不太可能主动学习。 他眼睛扫过女生递过来那本练习册的书页,干干净净,甚至连翻开过的痕迹都没有。呈在正中央那道随手指出的题,甚至在下边一点就有详细解析。 “晚自习擅自离开教室,打扰其他同学学习,”他抬起眼来,声音和冰原上缓缓挪动的冰块一样又沉又冷,“你叫什么名字,检讨五百字明天交给我。” 此话一出,教室里传来一片压低的笑声,风纪委这是要辣手摧花。 紧接着就听“砰”的一声,李旭的手机直接被他砸到了  3 桌子上,他回过头来,直直瞪过去:“德育处给你多大权力,你他妈是不是整天就知道罚人检讨?” 沈浔面不改色,平淡地看向李旭:“德育处给我多大权力,你想试试?” 他嘴角挂着一点轻松的笑意,和呲牙咧嘴的李旭无声杀了几个回合。 李旭身后空无一人,而沈浔背后却是德育处那帮老顽固,他最后败下阵来:“行,四中的事有的是你没见识过的,我看看你能撑多久。” 话到这个份上,那女生也不再好意思留,趁着那边剑拔弩张,拿练习册遮着半张脸走了。 猩猩叹一声:“哎,你梦中情人跑了。” 那女生脸上臊的慌,新来的学霸、帅哥,这些称号都不好使了,这个沈浔简直就是新来的铁面包公。 反而教室里的“包公”本人其实也心情不佳,第一段自习刚结束他就拎包直接走人了。反正那帮老师都在劝他晚自习回家,没人会觉得他是逃自习了。 闻笛巷位于老城区内,一片小平房颓圮不堪,摇摇欲坠,墙壁上满是青苔。樟树茂盛的枝叶遮盖了天空,天热时蝉鸣不绝于耳。 沈浔从公交上下来,这是他最近发现的一处好地方,不像主城那样喧闹,而且附中那群自恃甚高的人一个也不会往这边来,这便成了他一个人的小避难所。 这地方地形错综复杂,他心底藏了事,漫无目的地在小平房之间组成的狭窄甬道里逛,一时也不知自己逛向了何处。 * 时隐一两年前搬离了自家,一个人用打零工的工资,在闻笛巷租了一间小房间,也就是孙姨家的小阁楼。 虽说夏天蚊虫多,房间又里没有空调,甚至有时候还会断水断电,但他宁肯在这里受罪,也不愿和他爹时青易住一块。 晚间巷子里没什么人,他从便利店交接换班出来。 月亮藏匿在云层之后,昏黄的街灯扑闪,时隐的脚步跟着一顿。 身后似乎有细微的动静,忽远忽近,忽疾忽徐。 他接着往前走,那声音又跟上来,如影随形。 凝神去听,蝉鸣声放大了,一切动静掩密在其中。 似乎有铁棍不慎摩擦过水泥路面,发出一声短暂的脆响。时隐视线朝眼尾的方向扫去,身后是泛白的路面和三两个模糊的人影。 跟得很近,就等他转身了。 “……”操啊,这帮人真的是阴魂不散。 眼看前面是一个丁字路口,时隐捏捏拳,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左侧道路狂奔而去。 闻笛巷道路狭窄,错综复杂,左或右,等待他的都有可能是一条死路。时隐咬了咬唇,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是个路痴的事实。 “追!”身后的人气急败坏。 腰间伤口在隐隐作痛,时隐听着自己身后追随而来的杂乱脚步,直视着前方的黑暗,眼里一团墨黑的光斑。 呼吸声渐渐加重,手心亦在冒汗。 那不是幻觉,前方的确是一堵墙。 好在是矮墙,时隐应付起来不在话下。他双脚离地,手臂撑着,轻巧抛出自己的身体。 再一头扎进黑暗,还好,只是黑了点,前面并不是死路。身后的几个混混身手笨拙,一时半会也追不上。 然而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见钢管擦地的声音再次袭来。 他猛地抬眼看向前方,那声音不从身后来,而是从前方。掺着不急不慢的脚步声,吹一声口哨,念着他的名字。 “小崽子,跑哪去啊?” 似乎早已布好陷阱,候着一只猎物。 被包围了。 时隐心脏狂跳起来,周围一片漆黑,余光里依稀看到一点红光—— 侧边的甬道里也有人! 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竟然全是死路。 甬道里的人指尖停一只火蝶,抽烟的动作略微顿了顿,似乎惊讶于眼前突然闪现的不速之客。 钢管擦地的声音近了,时隐腰间的疼痛却愈发明显。 啧,不能折在这里啊。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做好了打算。 前面人数未知,后面有三个人,而左侧虽然只有一个,但是甬道过于狭窄,根本不可能动手开路。 所以,原路返回,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吧。 正要撤步向后,手腕上忽然受一股巨力拉扯,他被拉进了狭小的甬道之间。 “唔……”砖块擦破皮肤,火烧一般地疼。 黑暗中一点橙红从那人的指尖坠落,眼前只剩一个模糊的人影,匀称挺拔。 再反应过来时,他竟是被对方拉着在狭窄的甬道内狂奔。脚下踩到青苔,他差点滑下去,好在那只手紧攥着他。 一连几个拐弯,游鱼一般穿梭。 时隐手心冒汗,耳边风声呼啸,席卷着暴躁的怒骂。 “妈的!人呢?” “找啊!” “这里有个烟头还燃着呢!往这边!” 脚步声纷乱而来,从自己脚下生发的,从四面八方的墙壁回荡而来的,辨不清方向。 混混胸口的大银链有时会一闪而过,敌人近在咫尺,要遇上只是概率问题。所有人就像是无头苍蝇乱撞,他们每跑出一个甬道都像跨过一个鬼门关。 时隐猛地低头闪过当头一棒,问道:“你认路吗?” “不认。”沈浔说。 “……”靠,那你他妈拉着我跑哪去啊? 情况危急,时隐忍着没骂出声。 偶然路过一两户亮着灯光的窗户,里面的住户惊慌地灭了灯。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种你就给老子出来!” “你们父子俩都是无赖!” 混混的叫骂萦绕耳边 ,时隐眉头一蹙。什么叫欠债还钱?自己从来没借过钱。 “跳!”沈浔突然一跃而起。 “什么?”时隐完全来不及思索,紧跟着就脚下一空。 身体猛地下坠。 幸而跳下来的地方不高,一呼一吸之间,他们就落到一片荒地,又往前缓冲了一段距离。 “操,你谋杀吗?” 时隐踩实地面,心脏才跟着落下来。 抬头一看,头顶的小路戛然而止,地势陡然下落,俨然一个小悬崖。而他们现在落到了低于小路约莫一人高度的地方。 “这不是没摔死吗?”沈浔摸了摸鼻子,其实他并不知道跳下来是这样,不过是跑着跑着突然没路了,等反应过来就已经一脚踩空。 时隐正欲说些什么,一颗不算小的石子从头顶落了下来,发出“踏踏”的响声。 两人立刻噤了声,紧贴墙壁躲着,心跳如雷。手臂近得快要擦碰在一起,体温顺着汗毛传递过来,时隐反射性地往一旁挪开。 是像这个夏夜一般燥热的温度。 突然,一束手电筒的光落下来,距离时隐的脚尖不到五厘米。刚才松开一点的神经又猛地绷紧了。 头顶的人来回照了一圈,时隐的眸子追着光影移动。 这里也没人……脚步声中混着咕哝。 混混不知什么时候碰头集合了,老大看着一群愣头愣脑的小弟,就知道事情没办成,气得破口大骂:“妈的,这他妈都能被他跑了?废物!” 破风声响起,钢管“噗”地打在骨肉上。 “啊啊啊啊!  4 !”惨叫混合着“咔擦”的一声刺痛鼓膜,“大哥…我错了,别打了…” “下…下次,下次一定把他抓到你面前…”鼻涕眼泪堵着喉咙,他有些发不出声。 时隐眉头紧锁,假如哪天被抓到,估计比这还惨。 发泄一通,混混们渐渐散了,沈浔凝神听了一会:“你得罪的这帮人挺冲的啊。” “我都不认识,得罪个屁。” “那人家至于这么追着你,还让你还钱?” 时隐其实也并非完全不知其中原因,那天半夜,电话满是哭喊声:儿子,救命!你爹这次真的要死了!求你… 他忍不住冷笑一声,花了那么长时间,总算觉悟到这是个圈套。 他不答话,沈浔也不再问。 月亮从云层后移出,霎时透过樟树叶的间隙斑驳地照亮两人,深巷中传来声声狗吠。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发现身上穿的竟是一模一样的蓝白色校服。 几乎是同时开了口:“你是四中的?” 说完又都愣了愣。 时隐指节捏得有些用力,我靠啊,这些个破事让个同学撞上,也太特么尴尬了。 对方则立刻“啧”了一声,时隐看到他嘴唇嗫嚅一下,似乎在说“麻烦死了”。 一片树影投在他脸上,除了那锁死的眉头,看不大清表情:“你叫什么名字?” 时隐心里沉重,喉咙也像被塞住一样,一时不想回答。 沉默了一秒还得不到回应,对方就有些不耐烦了,沉声说:“我救了你。” “嗯?”时隐愣了愣,这是要邀功? 半晌,他说:“谢谢。” “不是这个意思。”沈浔笑了一下,“我就是想提个小小的要求,别和人说你见过我。” 时隐:“……” 沈浔知道他现在说的话很有点戏剧性,但又别无办法。他已经觉得要好好重新做人,那就决不能做一个乖乖“学霸”不该做的事。 至少,不能让别人知道他那样做了。 “今晚就当我们谁都没来过。”沈浔想了想刚才听到的话,觉得眼前这人的处境似乎也很尴尬,“这个交易怎么样?” 言下之意,两人就是互相握着把柄了。 风过林梢,头顶蝉鸣压下来,混混们逐渐走远,时隐轻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沈浔摩挲了一下指尖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片黏着,再看一眼时隐腰间染得殷红的白T恤:“受伤了?” “小伤。” “回去用双氧水冲一下再上药。” “哦,很有经验嘛。” “课本上看过。”沈浔耸了耸肩,想了想又刻意补充一句,“没这机会攒经验。” “学霸啊。”时隐的语调上扬,满脸的不信任。要不是经常受伤,这经验从哪攒来的? “…怎么着?” 时隐望着头顶那一方斑驳的月:“小学霸,深更半夜跑这种地方来,约会还是约架啊?” 沈浔挑了一下眉,抬起手来,咔咔活动着手腕,另一手捋了捋袖子:“约你吗?你也就还凑合吧。” 空气里有什么呲溜一下爆起了火花。这话说得可就含糊了,但不管是哪一种意思,都很欠揍。 时隐:“你是在讨打吗?” 沈浔笑了笑又不说话了,眉头紧锁,沉默片刻后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有些沉,“你不懂,我们学霸,就是可以不上晚自习。” “关我屁事?”时隐转念一想,同校又如何,不在一个班,谁也不碍谁的眼。 “算我欠你一次,夜里不安全,早点回去吧…”时隐顿了顿,咬着每一个字眼,“小,学,霸。” “……”操。 估摸着时隐已经走远,樟树下的沈浔从口袋里再次摸出一支烟点燃。 和时隐的清纯相截然不同,他天生张狂相,嘴角自然上翘,火光映照下一双凤目显出凌厉来。 我去他妈的小学霸。这哪来的小白脸,怎么那么嚣张? 他垂着头吐出两口烟雾,又烦躁地把烟头踩灭。 妈的,救个人和做贼似的,我他妈到底为了什么啊… 他就不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性子直爽张狂,对你好要你知道,对你不好更要你心里清清楚楚,这样怼起来才得劲儿。 他也就是出来散散心,不知怎么逛进了甬道里,就抽了根烟,谁知能碰上个四中的人? 麻烦死了。 手机上传来讯息【浔浔,下自习了吧?四中附近人杂,你早点回来。】 他“啧”一声,心中万般不爽,烟头碾碎,但到底还是悠悠地晃到街上出来,到外面打了个车回家。 谁的话他都不听,唯独对自己亲妈,他现在是绝对言听计从。 “检讨两千。” 伤口缝了线又裂开,鲜红翻开的皮肉让时隐冷汗直流。 黑诊所给他重新缝了针,又趁机在麻药上宰了他一笔。他暗骂一声,本来就瘪瘪的钱包,现在基本上只剩个空壳了。 可他到底是不乐意上学,这件事还让他喜滋滋地在小出租屋里躺了两天,偶尔用手机给自家的猫拍照。 虽然是个学渣,但他不以放纵为荣,不去学校的时候还得找个合理的理由安慰自己。 雪白的波斯躺在他怀里,睁着一双湛蓝的眼睛看着他。 这主子原本不乐意营业,时隐硬是豁出去给他弄了一顿鸡胸肉,又等它睡足了,才终于换来他的一点配合。 “公子,看一眼镜头吧。”他摸了摸猫的脊背,为它顺顺毛,“你吃了我那么多好东西,可不能翻脸不认人。” 公子“喵”了一声,终于赏脸看了一眼镜头,时隐趁机按下快门。 这样一连拍了好几张,时隐坐下来,泡了杯果汁,慢慢修着图。 公子的这几张图拍得自然,一束天光从窗帘之间钻出,落在纯白绒毛上,金黄的一层暖意。它有时微微仰着头,湛蓝通透的眼眸里一股睥睨之感。 不愧是波斯,时隐引以为傲。 “开门开门!”忽然,铁门被人暴躁地敲响。 时隐心里腾起一阵不详的预感,这两天他都没出门,按道理不应该被那群人找到啊… 把手机揣进兜里,他起身开门。 孙姨的儿子站在门口,仰着头看他,得瑟地把嘴巴高高翘起。 时隐皱了皱眉,这小孩好欠揍。 “你这房间,从那头走到这头有没有五步啊?你开个门要这么久?”孙姨踩着湿答答的拖鞋,烫枯了的头发丝儿上还有尚未清洗的染发剂。 她剜了时隐一眼,吐出一口劣质香烟:“我还以为你在里面怎么了呢。” 这人说话实在难听,然而寄人篱下,时隐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孙姨,有事吗?” “我估摸着,你这房租是不是该交了?” “我半个月前才交过。” “那是押金。你这风扇一直开着吧,用电那么多,电费也没交够。” “你晚上走路的动静影响小爷睡觉了。多交钱。”男孩道。 时隐算是明白了,这明摆着就是来讹钱,他眯眼看去,视线一瞬变得有点阴狠。 “你别这么看我,这附近这么低租金的房子你找不到第二家。”孙姨被他一 5 吓,抖了抖,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下不去。 她咳了咳,把痰吐到地上:“爱住就住,不住滚。排队住你这屋的人多着呢。” 这倒是句大实话。这间屋子压根就是阁楼改出来的,像时隐这个个头的进去腰都伸不直,环境实在是差。然而每个月租金才400,低得不可思议,的确找不到第二家。 “行,您说了算。”时隐在孙姨的密切注视下转身到柜子里摸出一个信封,抽出两张红的给她:“没了。” “就这?”孙姨的眼睛不断越过他往抽屉那边瞥。 时隐走过去挡了挡,把抽屉关起来:“爱拿不拿。带着小孩做这种事,我也不好让您空手而归是吧。” 他目光移向小朋友:“预付明年的压岁钱了。” “你占谁便宜呢!”孙姨一瞬收回了不舍的目光,盯着时隐的眼睛变得有点刻薄,“我看你也不是个规矩的,提醒你啊,别给我惹事。” 时隐一点头,又对小男孩说了句“好好学习,学好的”就把铁门关了起来。 门外孙姨不甘地骂了句:“死小子!你就嚣张吧!儿子,我们走!” 最近确实不太平,他还真不敢保证不会把祸水引向这里。万一被孙姨发现有人在不停找他的麻烦,那估计只有被赶出去的份。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是有一点愧疚,他抽走了仅剩的一点钱。 老李的电话也在这时候打了过来:“时隐!!!你小子这两天是不是又没来学校?” 时隐一早知道他会咆哮,压根没把手机放在耳边:“嗯。” “你小子还想不想毕业了?” “我会考能过。” “能过?你课都不上你怎么可能过?还有啊,就算你会考过了,无故旷课一个月以上,也不能给你发毕业证!” 时隐撸猫的手顿了顿,不能毕业这句话说到心坎上了。 “我不是吓你啊,你之前就旷课不少了,半小时以内给我回学校来!” * 这学期学校进行文理分科,时隐抛硬币选文理以后便再没有关心过这件事,打电话到老李那里一问,才知道是被分到高二文1班。其中一顿唾沫横飞的狂喷自然不在话下。 大概是不喜欢被注视的感觉,他没有从前门进去。 后排几个男生女生早已打成一片,课间聊得热火朝天,以至于他拎着书包在最后一排唯一一张空桌子坐下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前面几个人头对头地挤在一起,看着像是在密谋什么。 “哎,同志们,小道消息,时隐今天来学校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 “我靠,真的啊?什么时候?” “小声点啊,就今天下午,我刚刚在办公室听老李和孙总说了。” “操,我看他几周不来,我以为他不是我们班的呢。” 时隐抱臂安安稳稳地坐着,分一点神听着动静。 其实偶尔听听别人怎么评论自己还有点趣味的。 一团黄毛突然闯进视野,李旭从前门走下来,抬头看到他哥,就要一嗓子吼出来。 时隐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抬起下巴指了指前面那一群人。 “哎呀,我也没见过时隐。讲真我还有点好奇,这种连校长儿子都敢踹的校霸是个啥样。”眼镜男生接着道。 “啧,校长儿子,我上次被追杀一路。我的天哪,那叫一个凶狠。” “敢踹校长儿子,我敬他是条汉子。其实我早想动手了,但我不敢。” “谁不是呢。人家估计也不怕开除,我们可不行。” 李旭在一旁听了这番话,对他哥的心思心知肚明,走上去随手搭上眼镜男的肩:“时隐啊,说不定,就在你们其中呢?” 被他搂着的男生一个激灵,回过头来看着他:“卧槽,同学你这个鬼故事讲的好。” “哎,旭哥认识吗?”有人瞅着李旭那一头黄毛,认定他也不是什么好鸟。 “何止是认识,我俩关系铁的不得了。他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样子我都见过……”李旭暗中瞥了一眼时隐,发现他哥正拨弄着小指上的一枚银戒指的手突然顿住了,又吓得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不是,大帅逼不穿开裆裤。” “你们一起长大的啊?那旭哥透露透露,他长什么样?等来了我们也好有个准备是吧?” 李旭在他哥的注视下扯出一个笑容:“他啊,挺帅的。帅比吴彦祖。” “真的?”一个女生眼里冒出星星,复又陨落下去,“算了算了,不敢高攀。” 李旭点点头,心说他哥的颜值确实是让人心服口服的,不是谁都可以染指。 “人家作为四中老大,女朋友可能已经排长队了。”眼镜打趣道。 “我听说啊,他一个能打十个,浑身上下肌肉发达,一看就是超级猛男。”一个男生说。 “啊,那他是不是得有两米高?像大猩猩那种,走路都横冲直撞?” “那不至于吧,我们学校要真有这么个人,那不早就全校都知道了,还用得着这么猜?” “再说了,他不是常年年级垫底吗,肯定是有勇无谋类型的,我们智取肯定能赢。” “……”“傻逼”二字表达得如此委婉,辛苦你了。 李旭也没想到话题会往这个方向跑,有点心虚地瞟了一眼时隐。 他哥面上一向波澜不惊,此刻却明显带上了一丝诡异的笑。 李旭看着眼前的几个人,默默在心里为他们祷告了一下。 “唉,咱约定一下,要是谁见到时隐了,记得相互知会一声,也好有个心理准备。”被搂住的男生道。 “一定一定。”几个人点点头算是约好了,“以后也互相帮助啊,万一谁不小心惹了时隐,大家都不能袖手旁观。” “我们人多,他不敢怎么样。” 时隐终于忍不住,点点头说:“说的是。” “嗯?这位同学是?”眼镜愣了愣。 时隐抬起那张清秀的脸,一双桃花眼生得狭长,鼻梁下是淡红的薄唇,看上去没什么攻击力。 李旭拍了拍眼镜的背,叹气道:“你时哥。” …… 小圈子里回荡着死一般的沉寂,几人的表情一瞬间冻结成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眼镜猛地跳起来,胡乱拍开李旭的手臂,“卧槽见鬼了,妈妈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个女生早就吓得不敢动弹,面色惨白地看着时隐。 “肌肉男?大猩猩?智障?”时隐幽幽地掐住眼镜的脖子,带着他的头往桌子上一下一下地磕,“还有什么新鲜的,说来听听?” 虽然他也就是做做样子,压根没有用力,但几个同学已经被吓得够呛。 “哥哥哥,我错了!!!”眼镜同学的眼泪在打着转,“我不敢了,你放过我。” “没有人和你说过不要在背后说人吗?要我教你?” “我错了哥!求你放开我!我真不敢了呜呜呜…”眼镜用手捂住了脸。 他嗓门大,这一嚎出来,整个班的视线都被吸引了。 “那个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前排传来一点窃窃私语。  6 “……妈呀,我想退学。” “别说话了,小命要紧。” “唉,会不会撞傻?我们这样不好吧。” “你敢去吗,我挺你。” 时隐听得心烦,一记眼刀封了众人的嘴,又按了按眉心看向眼镜:“你哭什么,我怎么你了吗?” “呜呜呜,我泪腺发达,不关哥的事。” “……” “打架斗殴,欺凌同学,”不等时隐说话,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检讨两千。” 极限五厘米 整个班的同学齐齐发抖,暗自叹一声:勇士您保重。 然而勇士本人对自己的处境一点认识都没有,时隐回头看过去,眼前这人戴着银白细框眼镜,敛了锋芒,白净的脸上平静无波。然而,正箍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却及其有力。 他脑海里翻过几副画面,才把这人和图像配上对——正是那晚在闻笛巷遇到的那位。 “怎么是你?” 自己家里那点破事让人给扒拉干净了,转头还发现这人是自己同班同学,这特么真的是…… 时隐顿时生出一点想让他灰飞烟灭的心来。 沈浔其实早在门外看着了,他也没料到自己偶遇的人就是老李黑名单上的那位,不学无术又无恶不作的校霸。 而且他们居然还真的分到一个班,真的是冤家路窄。 沈浔擒住时隐的手腕,把它从眼镜脖子上挪开:“你就是时隐?” “……” 透过镜片,沈浔眼下映着一层清亮的蓝光:“一个班,真巧。” 时隐扭转手腕把手抽回,冷白的皮肤上一层血色:“别多管闲事。” “我是风纪委,任何不良行为都和我有关系。”沈浔面不改色。 “呵,正义使者。”李旭对他也不太待见,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当面直接告了一状,“哥,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事儿贼多。” 从前的风纪委都只是名义上的,没有谁会真的管这些事,唯独他标新立异,就说开学两周,他抓住的不良行为比过去累计半学期都多,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上课铃打响,别的同学都慢慢回到座位上,只这三人还站着不动。 时隐:“事儿多的人在我们这向来活不长,你操心什么?” 沈浔眼里掠过一瞬寒芒。 “说的是。”李旭哼了一声,撞过沈浔的肩膀,悠哉道:“学霸,你小心点。” 这种时候在教室中间杵着就像个傻子,时隐也回座位去。 可惜屁股还没坐热,就见沈浔一路跟过来,拉开了他左手边的凳子。 时隐:“你坐这?” “是啊。”沈浔皮笑肉不笑地扶了一下眼镜,“挺巧的,时同学。那么多座位你不挑,偏要挑我旁边这个。” “……”时隐翘着二郎腿,用脚尖勾着桌腿往右边挪了挪。 沈浔扫了一眼,也把自己的桌子往旁边移了移,似乎要划清界限。 其实要不是上课了,他可能已经拎着书包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英语老师孙莉踏上讲台,她卷发披肩,戴一副方形眼镜,也许因为年轻,即便刻意打扮成熟,也还是容易让人轻视。 她眼睛往后排看过来,正好发现空了两周的座位被人补上了。 “时隐?知道来上学了?” 这一句下去,整个班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他有些不适,只盯着孙莉没反应。 “正想着你坐哪里合适呢,既然你想和沈浔坐一块,也行,正好互相学习。”孙莉说。 时隐懵了,我怎么就想和他坐一块了? 沈浔挪着凳子的手顿了顿,孙总脑子抽风吗,我跟他能学什么? 两人斜着眼睛对视了一下,视线一碰又和见了鬼似的错开,似乎从对方眼睛里读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感情——嫌弃。 两个张狂的人,天生就不对盘。 “桌子要对整齐啊,沈浔别挪了。”孙莉看着挪了半个身子出来的沈浔道。 “靠。”他无声骂了一句,只好把桌子往回挪。 时隐挑了一本三五厘米厚的书竖着放在桌侧,两张桌子啪一下隔着书抵在一起。 “你干嘛?” “极限距离,五厘米。” 五厘米的窄缝间隔着万丈天堑,自是一场剑拔弩张。 “行,谁弄掉谁狗。” 少年心气,无论如何脸不能丢,一毫一厘也不让。 “人都齐了,那我说一下。”孙莉说,“就按照你们现在的座位,四个人组成一个学习小组,按小组排名,前三有奖,后三有罚。” 此言一出,班上的人都开始前后左右瞻顾。谁能想到,随随便便坐的座位竟然奠定了自己一部分命运。 “赏罚的方式暂不公布,不过你们绝对想不到。”孙莉翘起的嘴角泄露着一点古灵精怪,看得众人一阵脑补。 总觉得被处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刚才的眼镜男就坐在时隐前排,此时战战兢兢地回头:“哥……多多关照?” 李旭在眼镜左手边笑得前仰后合:“我哥不收小弟,除非你是年级前五十。” 这个组就时隐,沈浔,李旭和眼镜四个人,其中两位毋庸置疑的吊车尾,至于沈浔,李旭压根没打算搭理。 会不会被处罚,就要看这位同学的成绩了。 “我,我其实是年级第二。”眼镜支吾道。 李旭这下傻眼了,眼镜看着傻乎乎的,没想到成绩如此优异:“你年级第二?我靠,行啊!” 说着,他又是一巴掌拍到人脑袋瓜上。 这动作落在时隐眼里颇有一点霸凌的意味:“你别粗手粗脚的,拍傻了怎么办?” 沈浔抬了抬眉,也不知道刚才谁扯着别人的脖子往桌上撞。 眼镜同学大名张思哲,其实是学委,只是李旭这人压根不关心这些,并不知道人家的成绩。 哎,可惜不是年级第一啊。我有点担心你一个人带不起我和时隐的成绩,以后被罚的话只能委屈你了。李旭道。 “以前也会考第一,不过浔哥来了以后就不行了。” 沈浔开学考成绩拉开第二名六十几分的差距,直接掠夺了张思哲年级第一的宝座,使他备受打击。 学霸笑了笑:“不会,你也很厉害的。” 李旭这下脸彻底黑了,想要刻意忽视沈浔都忽视不掉。他沉声道:“学霸啊,来四中委屈你了呗,在我们这群人里别给带歪了。” 时隐心说他本来也没多正,本以为沈浔会反讽回去,谁知他沉默了两秒道:“谢谢关心。” * 刚下课,时隐就被孙莉叫去了办公室。 “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学习。”孙莉说,“你同桌在以前的学校一直都是第一,是很好的资源,你要利用起来。” “附中的第一,转来四中干什么?碾压学渣玩吗?”时隐顿了顿,“还是混不下去啊?” “你别管那么多,人家有自己的打算。小朋友不要总是无端揣测别人。”孙莉蹙着秀眉,避而不答,“老李说你这孩子自己有主意,我也不强迫你学习。你要是实在不想学也好,注意一下别影响你同桌。” “……”亏得您姓孙,眼神也 7 太差了点。 “手机也收一收,你上课拿出来玩,他还要分神来管你。”孙莉接着道,“有什么事和老师说,不要总是暴力解决。” “……” 这话说得像他只是个会闷头干架的傻逼一样。 时隐顶着一张踩到狗屎一样的臭脸回了教室,进门就看到眼镜拿着一把糖,在他座位旁边抓耳挠腮地徘徊。 “你有事吗?”他问。 “啊,你回来了啊。”他踌躇的步子停住了,笑得有点腼腆,伸出一只手,“这个给你。” “不用了。”时隐眼睛扫过糖果,抹茶色上缀着点点淡黄。 “是我奶奶自制的牛轧糖,刚开学给每个人都分了。”眼镜说,“刚才浔哥提了一嘴,我才想起来,还没有给过你,不好意思。” 时隐挑眉看向沈浔,你会想得起我? 沈浔颇有一种被卖了的感觉,向张思哲嗖嗖放冷箭,又对时隐说:“我怕我吃糖的时候你酸我。” “不劳您操心。”时隐揶揄一下,到底还是接受了张思哲的糖,道一声谢,然后一把洒在沈浔桌上,“喜欢就多吃点。” 沈浔:“……”操。 张思哲看他接了,刚才那点忐忑也褪淡下去:哥不嫌弃就好。我刚才,其实也不是故意想议论你……不对,我议论了,就是我的错!对不起啊,哥。 时隐“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张思哲又忐忑地绞起手来。 李旭的目光在他们中间来回一下,扔了本练习册过去:“唉,小眼镜,来看看这题怎么做。” 张思哲耷拉着脑袋靠过来,李旭笑说:“不怂,他要记仇早都动手了。” 脸皮子丢干净 四中门禁查的严,食堂阿姨的配菜又像抓阄选出来的一样,葡萄炒肉,木耳炒圣女果……出了名的魔鬼料理。多少学生每天从坐在教室里早自习开始,就已经盘算着中午如何出去,哪怕能吃一碗正常的面也好。 李旭本来也是作案老手,可是最近被沈浔抓翻墙抓出了心里阴影,已经很久没找到机会出去吃了。 现在时隐来了,就仿佛给他这瘪了的纸老虎吹足了气,一时又变得横冲直撞起来。 两人无所顾忌,潇潇洒洒地翻墙出去,又踩着点回来。 “别往这儿翻。”时隐拉了一把正打算踩上花坛的李旭。 “这儿怎么了?” “你不是说从哪跳下来都能被抓到吗?你这地方太明显了。”时隐抬起下巴指了指远处,“我们绕后门去。” 三分钟后,两人立在了后门的铁栏杆之下。 “我靠,哥你确定要从这儿?”李旭仰着头,嘴唇有点哆嗦。 “嗯,这里最安全。” “我并不觉得李小旭很安全…” 望着那高高的铁栏杆,上面一排铁刺闪烁着沉闷黯淡的光泽。 李旭吞了吞口水,兀自脑补着如匕首般锋利的铁刺尖端,在你跨上去的时候,哗一下窜起来——“噗”! 李小旭尸骨无存。 “还是换个地方吧…我亲眼见过别人挂在上边,那酸爽…”四中学生翻墙的很多,敢从后门翻墙的却寥寥无几,就是因为后门装着铁刺,看着就胯下生风。 时隐斜睨他一眼,二话不说,退后两步,一个冲刺就顺着栏杆上去了。 攀爬,借力,抬腿,身轻如燕地一跃而过。 他利落地落地,发型都不乱一点。 拍了拍手上的灰,隔着铁栏杆向外面的李旭抬了抬眉:“其实也不是翻不过来,只是你们都不敢试。” “我靠…”李旭惊魂未定,向他哥竖起大拇指,“牛批。” 他咬了咬牙:“得!今天我也出息了!” 要么被风纪委抓住,要么从铁刺上跨过去,总得牺牲点什么。 李旭憋着一口气冲刺,有点手忙脚乱地攀上了栏杆。 “我靠啊,我怎么觉得它在晃!”李旭手脚并用地找着落点。 “它没晃,是你在晃。”时隐有点恨铁不成钢,“你抬个腿啊,借力就过来了。” “越磨蹭越容易被挂。一鼓作气过来,摔不死。” 李旭手心捏一把汗,也不去看那铁刺,索性听他哥的,闭眼把身子抛了起来。 正想叫嚣一句“成了”,李旭突然觉得肩膀一紧,他脚悬在半空中,被头顶的铁刺勾住了校服。 “我操??”他手脚急忙扒住栏杆,像个蜘蛛一样贴在那,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兄弟快来救我,等会来人了尴尬。” “…傻逼。”时隐扶额,正打算去帮个忙,余光里就瞥见右边走来个人。 “你们在干什么?”沈浔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过来。 “操,真来个人。”李旭脸上涌上一片血色,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翻墙,看不出来啊?” 沈浔没忍住勾了勾唇角,这个八爪鱼模仿秀他给满分。 他瞥了一眼那铁刺:“替我向您的小弟问个好。” 李旭气得冒烟,想都想不到在这地方还能被抓到:“日,怎么哪都有你啊?你特么是不是在我身上装定位了?” 时隐看李旭那挂在半空中扑腾的样子,脑仁有点痛,捡了根树枝去帮他把衣服从铁刺上挑开。 沈浔心里暗嘲,这四中巴掌大的地界,适合翻墙的地方屈指可数,哪需要定位? 他从包里掏出两张信笺纸:“拿着,检讨五百字,明天交。” “检讨可以写,但你要是敢和人说我挂这而了,”李旭恶狠狠地扬了扬拳头,一字一顿,“有你好看。” 沈浔无视威胁,又看向时隐:“时同学,你也是。” 时隐:“……” 他接过信纸顺手塞给了李旭:“给你练练手,你看你上次作文才30分。” 也不知道上次是谁偏题偏到只得了5分的辛苦分。 李旭默默地收了,暗自盘算着要怎么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例如他那个呆瓜学霸同桌。 “提醒一句。”沈浔说,“同一违规行为超过三次,检讨加倍,而且要在我面前写。” “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抓我三次。”时隐看了一眼沈浔手上那一本厚厚的记录簿,“记了多少违规?” “也不多,二十条吧。” 记得越多积怨越多,时隐蹙了蹙眉:“你……” 你他妈是不是没被人打过? 他本想骂,转而想起那晚的情景,到底是欠个人情。 学霸原来的学校应该把他保护得挺好的。时隐叹了叹:“别浪费纸了。你那么兢兢业业有用吗?” 沈浔笑了笑:“没用。 “但是爽啊。” “……” 即将上课,沈浔没时间和他们闲话,开完罚单就走。 风纪委是个表面风光的职位,放在四中,不但任务艰巨,而且极其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沈浔心里清楚,但有些事情他见到了,就是没有办法放着不管。 德育处,老李收到了沈浔上报的违规记录。他捻着那厚厚的一沓纸:“这些都是上周的?” “对。”沈浔点点头。 “这个谭元浩,”老李戳戳记录簿上反复出现的名字,“真的是屡教不改。” “他翻墙和抽烟的次数比较多,  8 另外还有欺凌同学和顶撞老师的情况,对孙莉老师尤为不敬。” “还顶撞老师了?”老李最恨的就是学生不尊重老师,顿时气得冒烟,“不行,我必须和他家长沟通!” 沈浔不经意地嗤笑一声,只请个家长,还太便宜他了。这一声笑得不加遮掩,然而老李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又抿着唇乖乖站着了。 实际上,沈浔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管闲事,通常只有犯事犯到他跟前了,才会履行职责记录一下。但对于这个谭元浩同学,他确实是严加关注,特意抓的违纪。 那二十几条记录,一半都是谭同学的。在他眼里,谭元浩被开除十次都不够。 老李那边办事速度也快,办公室很快就来了一个神色匆匆的女人。 她踩着细高跟鞋,留一头干练短发,拎着ck小包包:“李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孩子又犯什么事了?” “你家孩子屡次触犯校规,我要给他开处分了。家长你知道吧,处分多了是要考虑劝退的。” “您再给一次机会吧,我们一定好好教育!” 老李叹一口气,开始噼里啪啦翻出一堆罪证。 这家长越听脸上越热,又是赔笑又是鞠躬,等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目有血丝,嘴角向下耷拉着,十米开外都能感受到那杀气。 谭元浩正在2班教室里低头打游戏,耳边骤然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踢踏声,他手指猛地一顿,一个技能直接放空。 “哥你干嘛呢?”许拾看着那放到兵线身上的大招,诧异地骂道,“我靠啊,就差一点就给丫的团灭了!” “闭嘴吧你!”谭元浩一巴掌甩到许拾后脑壳上,眼睛早就从屏幕上移开,警觉地盯着窗户。 “小谭!”谭母看到儿子,又看看一个班的同学,心里憋一口气没开骂。 她勾了勾手,染红的指甲上泛一层尖锐的亮光:“你给我出来!” 闹哄哄的2班瞬时安静了,谭元浩有些不可置信:“妈?” “出来。”她又重复一遍。 谭元浩只好揣好手机出去,到了门口又回头吼一句:“看什么看?” “有你们什么事儿?”许拾也跟着应和道。 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很快转开,若无其事地假装开始聊天。 谭元浩恨恨地摔了门,回过头来,立刻收了那满脸的戾气,变得唯唯诺诺:“妈,你怎么…” “你好意思问?”谭母气急,见这走廊上没人了,才猛地揪住谭元浩的耳朵,“你干了些什么好事你不知道?” 谭元浩心里一惊,那件事…沈浔说了? “还顶撞老师,欺凌同学是吧?”谭母揪着他就要下楼去,“你回家待两天吧,能不能别给我惹事?” 谭元浩脖子上染上血色,挣扎着拉住他妈妈的手:“不是,我当时也就做做样子,我什么都没拍到啊。” “啊?拍什么?”谭母纳闷。 谭元浩也愣了,这么说不是为了那件事? “回去你再给我好好解释!你这一个星期触犯校规十几次,你出息了呀?” 谭元浩松了一口气:“行行行,回去解释,你别揪了,揪聋了咋办?” 沈浔从老李那里处理完事情回来,恰巧遇上楼梯上的谭和谭母。 谭元浩见了他,脖子上青筋暴起,但碍于谭母在身边,他想骂又不敢骂,一时瞠目切齿。 沈浔看到他就生理性厌恶,蹙着眉让开一条路。 姓谭的行至楼下,抬起头来拿眼神刺着沈浔,无声地说:“你他妈的敢告老子,我弄死你。” 也不管沈浔看不看得懂,他心有不快,对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沈浔看着,心里暗骂一句傻逼,完全不搭理他,偏开头上楼去了。 “我操。” 谭元浩忍不住骂出声,却又立刻被妈妈拧了耳朵:“别磨磨蹭蹭的,走快点!” 四中混日子的人不少,但能被称为校霸的不多。谭元浩平时也是横行霸道的校霸之一,这一回却彻彻底底把脸皮丢干净了。 组个队 哥,游戏打不打? 夏天是个补觉的好时节。这天下午数学课连堂,时隐手机乍然振动两下,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他磨蹭了半天才把脑袋从手臂上抬起,额前的碎发被压得飞了起来,眼角有点红,温温软软,一副“梨花带雨”相。 然而,他的意识刚从沉重的虚空中拉回来,那双朦胧的眼睛就又充满了冷淡的神采,面部轮廓似乎也更硬朗一些。 冷脸也不是天生的,他五官本来走的是温和卦,偏偏这个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能把温度一下拉低十度。 不打。 他随手回复道。 李旭刷了一发跪求的表情包过来:求你了哥,你不在我已经掉了好多段位了。 时隐:你这是不是一种依赖性 李旭:不是,我这是刻苦求学 李旭:比不过人民币玩家,总得找个大佬带着呗 李旭:求你求你求你 时隐看着那一排跪求的小人,又抬眼瞥了一下李旭从前排伸过来的,比着跪姿的两根手指,无声地骂了一句:“出息。” 最终时隐还是打开了游戏。手机里传出一声人人耳熟能详的游戏启动音。 声音开得不大,周围的人回头瞥了一眼又心领神会地转回去。 紧接着,就听耳边一阵笔尖敲桌子的声音,有人甩了一张卷子过来,直接遮住了他的手机屏幕。 他瞥了一眼:“你干嘛?” 沈浔:“上课玩手机,检讨五百字。” 时隐眯了眯眼,心里头一阵烦躁窜起来。是了,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李旭那么烦他了——爱管东管西,还扫兴。 李旭闻声回头,冲着时隐咋舌:“你看吧哥,这人事儿多吧?” “扰乱课堂秩序,五百。”沈浔面无表情道。 “……”操。 李旭啧了一声,二话不说就蹬了一脚后排的桌子。两张单人桌并在一处,他也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到底是踢了谁的桌子。 只见两张桌子一颤,往斜后方一滑,那两人几乎同时伸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本书——正是那五厘米天书。 时隐手快,沈浔伸过来的时候正好压住了他的手指。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一块,几乎是同时又放开了手。 天书啪一下落地,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焦灼。不知是谁说过,“谁弄掉谁狗”,那这种情况又要怎么算? 李旭见这气氛凝重,一时也想不通自己哪里错了。那边时隐对着他挑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只好试探着把两张桌子拖回去,又把书夹在中间,比了个“请观赏”的手势:“可还满意?” 后排两位大佬都没吭声。沈浔已经从意外中抽回了神,埋头做着卷子。 张思哲观战许久,这才敢发声:“那个,时哥可以也做一下卷子吗,这个也要小组排名的。” 时隐看着他那恳求又认真的模样,深呼吸一下,按下杂念,捻起沈浔扔过来那张卷子,并习惯性地从抽屉里摸了支笔出来。正要开始划题干,他又陡然愣住了。 等等,我特么的不会做。  9 说起来好笑,他已经不做学霸好久了,拿起卷子第一反应居然还是勾题干。这张数学卷是专题卷,第一题就不简单,时隐再怎么聪明,边梦游边听课的水平还是做不出来的。 一抬头看到李旭瞪大的双眼,他没好气地问:“看什么看?” 李旭嘿嘿笑了一声:“没,好久没见到你这样了。做完借我看看。” “……”时隐心里被刺了一下,我他妈的在干什么啊? 他直接扔了笔:“你看我像会的样子?” 沈浔恰巧翻面,抬头时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时隐白花花的卷面:“要帮忙吗?帮你混个及格。” “不要。” “友情提醒,倒数第一要罚扫厕所。”沈浔说,“你求求我,我给你抄。” “……”操。 时隐的笔又被他拾起来了。 他突然燃起一种胜负欲,就不相信自己一题也做不出来。 结局,李旭和时隐还是在两位学霸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以打节奏大师的手速,“画”完了整张卷子。 沈浔收卷时瞟了一眼,时隐虽然做不完,但是他最前面那几题是自己做的。 这卷子不算简单,有些题型很偏,也是他刷了不少题才吃透。时隐这种状态下能做出一两题,确实有点神乎其技了。 德育处,老李在空调下颇有仪式感地摇着蒲扇。电脑屏幕切换至某一处监控时,他顿住了手指。 沈浔送来的违纪登记簿还在手边躺着,被风吹得掀起裙摆。 老李第一次见到沈浔,是在校长办公室。这孩子的母亲捧着厚厚一沓奖状和各类证书,娴静端庄的脸上硬是扯出有些谄媚的笑来,向着他点头哈腰。 “这孩子真的很优秀的,他去年奥赛拿了全国一等奖,在之前的学校也一直是第一。他文理都挺不错的,您随便把他安排在哪都行……” 校长抖了抖烟灰,眼睛扫过桌上堆着的礼盒,点点头对老李缓慢地说:“是个好孩子,老李你带着他吧,让他早日适应。” 老李目光落在沈浔身上,那孩子头发略微有些长,在脑后扎了一小撮,手肘撑着膝盖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绿植。 “那么好的孩子,做风纪委吧。给大家树个榜样,我也好多和你沟通。”老李温和道。 “浔浔,老师叫你呢。”他母亲有些尴尬地拍了他的肩。 听闻呼唤,沈浔才回过头来。尤是老李记性不好,他也能清晰地回忆当时的画面:少年阴沉的面色,干枯失血的嘴唇。 “不做。”他一开口,嗓音低沉,夹杂着一点沙子。 “浔浔!”他妈妈急了,掐了他一把,“这有什么不好啊?老师愿意帮助你,快谢谢老师。” 沈浔淡淡瞟了一眼老李,依旧不答话。 “儿子,”妈妈压低声音,捏了捏他的手,“你还想不想上学了?” 这下沈浔眼睛里才有了些神采,他垂眸轻叹,沉声应道:“好。” 当时他右耳似乎有一枚耳环,隐藏在略长的发丝之间。只是正式开学以后,他头发也剪短了,耳环也再没见过。老李暗中观察,却又不能凑近了看,最终连耳洞都没看出来,只能承认是自己老眼昏花。 一同消失的,还有他身上的痞气。 老李的思绪从几个月前的场景收回来,叹了口气又看向电脑屏幕。 等等!他不觉往前挪了挪身子,时隐居然在做题? 他最近偷偷观察过,从前有些“问题学生”总会去沈浔那里找事,不是“借”作业,就是“借”文具。沈浔毫无反抗,只会回头把名字在记录簿上一个不落地记下来。 时隐来了以后,就没有人敢靠近沈浔,更别说当面找麻烦。 老李看着时隐坐得笔直,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样子,心里一阵欣慰。 看吧,只要你愿意学,还挺像模像样的。而且这俩孩子相处得挺好,居然那么快就开始互帮互助学习了。 同事王老师走了进来,把手上的一沓通知往桌上一放,就开始抱怨:“唉,这段时间的处分和通告都在这里了。老李你数数,活活有四五十份!回头还要一个一个通知家长,我这工作量哦…” “辛苦了,王老师。”老李推过去一杯茶水,“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 “我们倒是含辛茹苦了,有几个毛孩子听得进去?”王老师喝着茶,依旧降不下火气,“啧,这学校也是的,奖金年年克扣,我真是一点福利都没有,有时候还要倒贴钱,倒贴精力!” 老李跟着叹了叹,是啊,四中这种升学率,经费可能多吗? “你说啊,这学校里混日子的那么多,这到底怎么办啊?” 老李本欲宽慰几句,眼睛乍然扫到屏幕里奋笔疾书的两人。 他贼贼地扶了扶眼镜,小眼睛里闪着精明——或许,可以成立一个“不良”行为纠察小队。 “可以换个思路,让校霸来管校霸。” * 沈浔和时隐被传唤到德育处的时候依旧不明就里。 时隐寻思着自己没惹事,却在进门时被老李笑眯眯地请到了皮椅上坐着。 “你们二位,相处得怎么样啊?”老李问。 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答话,片刻后他们又同时开了口。 “不好。”/“还行。” 空气里的尴尬因子在流动,老李嗔怪道:“时隐,你这小子就是不乐意好好说话!明明相处得多好,偏要说不好。我看你刚才,不是还在你同桌的带动下学习吗?” 哪特么有这回屁事? 时隐两条秀气的眉毛拧到一块儿去了,舌尖紧紧抵着下齿,任凭心里那一万头秘鲁神兽奔腾而过,握了握拳,没骂出声。 “这样哈,为了增加你们同学之间的情感,我给你们派个差事。”老李神秘地停顿了一下,“你们组个侦查小队吧。” “什么意思?”时隐问。 “就是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风纪委了。你们要一起整肃四中的风气。” “什么屁话?”/“不用了。”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别急着拒绝呀。”老李道,“好好考虑,期末有优干,可以加操行分,遇上竞赛什么的也可以优先推选。” 时隐抱臂坐着,他本来就是混个毕业证就走人,这些东西压根诱惑不了他。而沈浔在一旁默默地喝着水,敲着窗外的枝桠发神。他那个逆天成绩根本不需要走这些捷径。 看着眼前无动于衷的两人,老李的嘴角耷拉了:“不说话就是没意见。” 时隐:“有……” “晚了!”老李打断,拉开抽屉,摸出一本红色奖状,递给时隐:“喏,委任状。” 时隐瞟了一眼封皮上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三好学生”,顿时好笑:“您能不能稍微讲究一点?” “嘿,还挑!”老李说着又想敲他的头,但是毫不意外地又被他躲开了。 于是老李咬牙切齿地改了道,敲向桌子:“你去问问,哪个班干部有委任状啊?我这还不够讲究,不够诚意?” 时隐移开眼睛:“你省省吧,我受不起。我当风纪委,你信不信我明早就把 10 四中变成大型蹦迪现场?” 沈浔大概是天生想象力丰富,脑海里瞬间就出现了时隐举着手,甩着头在广场上蹦哒的场景,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这傻逼玩意儿也太好笑了。 老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笑:“你看看,人家听说能和你搭档,多高兴啊!” ……卧槽?什么玩意儿? 老子很高兴? 沈浔脸上差点没绷住,手上抓着的纸杯被他一下捏扁,幸好刚才吃瓜看戏的时候把水给干净喝了,要不然得洒一桌。 时隐瞪了一眼,这人发什么神经? “你们搭档,不紧有益于校风整改,也能促进学习。”老李一本正经,“我知道,你小子聪明着呢。你和他搭档,以后必定称霸全年级的榜单。” “没兴趣。”时隐呵呵笑了一下,放下杯子就走了。 刚才学霸那个笑,简直是特么的有病。 老李只好看着沈浔,对方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两个纸杯,故作深沉地说:“您不应该怀疑我的业务能力。” 老李捏了捏拳,撇着嘴把委任状锁回了抽屉里。 果然,这俩都是难搞的主儿。 谁欺负谁 在四中这种地方,安静日子过不了几天。求知楼二楼的厕所大门紧闭,门口立着一块“清洁中”字样的黄牌。 里面烟雾缭绕,隐约传出一点动静。 人群退避三舍,连学校的清洁阿姨都看得出来里面有事。 “你他妈管的很宽啊。” “老子翻个墙碍着你了?玩手机碍着你了?咂烟碍着你了?” 谭元浩并没有闭关多久,很快就从谭母手底下逃了出来。上次拜沈浔所赐,他一个校霸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脸,此刻他周身都是火气,嘴里的烟随着他张口闭口而晃动,每一个问句都以拳头结尾,重击在沈浔的肩头。 三个少年步步紧逼,直到他后背抵上墙角:“说话啊,接着罚我啊!你不是尽职尽责的风纪委吗?” 沈浔用手拂过肩膀,望着窗外一片翠绿枝桠,眉心一片化不开的嫌恶之色:“有事快点解决,要上课了。” “…操!”谭元浩见他这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眉毛猛烈地耸起。 他骤然凑近,逼视沈浔的眼睛,拳头砸得玻璃窗一声闷响,“你这种人就是他妈的欠收拾!” 从前的风纪委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他,芝麻大点事儿逮着不放,谭元浩恨得牙痒痒。 关键是,这人上任第一天手上就握了他的把柄,想起来他就后怕无穷。 那脸一凑过来,沈浔就倏地回头,漆黑的眸子像凶兽张开的大口:“滚,恶不恶心。” “恶心”二字咬得清晰,直接捅进谭元浩心底,让他心尖颤栗起来,那破事儿怎么偏偏就能让这个事儿逼撞上? 他脸色一变,急红了脖子,青筋跳起:“好,恶心是吧,老子今天打到你犯恶心!” 说着他伸手就要揪头发,按头踢打。 沈浔眸光一凛,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找死。” * 李旭从教室外面回来,手上拿三罐还在出着汗的雪碧。 他似乎心情不错,进门就冲着他哥吹个口哨,把雪碧分别递给时隐和张思哲:“来,降降温!” “谢谢旭哥!”张思哲接过去,眼里掩不住的惊喜。 “不谢不谢。”李旭拍拍他脑后飞起的几根呆毛,“以后还有很多事麻烦你,应该的。” “嘿嘿,不麻烦不麻烦。” 时隐单手掀开易拉罐拉环,雾体带着清凉迸溅起来:“你少懵别人。” 李旭说的这个帮忙可不是客套话,张思哲这一瓶喝下去,恐怕就成了李旭各科作业和考试的总代理人。 张思哲不明就里,眨着眼看向时隐:“怎么叫懵我呀?” 时隐笑了笑:“没事,你放心喝,没毒。” “哦。”他将信将疑,举起罐子来,才喝了一口就尝到了甜头,“我靠,旭哥辛苦啊,这小卖部得走七八分钟吧?拿回来还是冰的真是太难得了。” “害,多大点事。”李旭拿出豪爽劲来,大手一挥,“今天过年,哥心情好,飞着过去飞着回来的。” “过年?”张思哲问。 李旭本来还想卖关子,但一看张思哲那小圆框眼镜后瞪圆了的眼睛就憋不住了:“我跟你们说啊,有些人今天恐怕不太好过了。” 时隐兀自小口小口喝着雪碧,液体在舌尖温热起来,变得有点甜腻。 四中校风混乱,学校里每天都有人不好过,他早都见怪不怪。 “我刚刚出去,你猜我在二楼看到了什么?”李旭凑过来一些,弯下腰,把手撑在桌子上。 “什么啊?”张思哲一脸好奇。 李旭伸手点了点沈浔的桌子:“谭元浩和他勾肩搭背地进了二楼厕所……” 话未说完,就听易拉罐砸在桌上一声空响,时隐哗一下站起来,凳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妈的,多事……” “啊?”李旭不明就里。 时隐几乎是挤开李旭的肩出去的,谁也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 “我靠,搞什么啊?”看着他哥消失在班门口的衣角,李旭不明觉厉地蹙起眉。 张思哲早在听到“谭元浩”三个字时就已经愣怔了:“浔哥他……” 李旭回过神来,翻了个白眼:“死不了。” “哎,你干什么去?”他一把拉住站起来的张思哲,“你这小身板过去挨打吗?” “我……我去找老师。”张思哲垂眸道。 “找个屁,你小学生吗?别生事,在这坐好了。”李旭骂一声,眼睛看向教室外面,到底还是没忍住,追了出去。 “时隐你丫的等下我!” 长煺?阿贻追绠 时隐飞奔下二楼,他不知道沈浔身手怎么样,但是谭元浩他交过手,动起手来没个轻重,容易出事。 本不欲躺这滩浑水,可他到底是欠个人情。要是不知情便算了,知情了却又放着不管,他实在良心不安。 他越想越烦,果然是欠什么都不要欠人情。 这一楼全是初中生,女孩子们见到他,一个二个忍不住多瞄几眼。 初中男生都没有长开,像时隐这样的学长很容易就成了钦慕对象。 他如风般掠过,直奔着拐角处竖着“清洁中”字样的牌子去。 “学长,那边不能进去!”有女孩子稚生生地提醒道。 “那边在打人,学长别过去…” 时隐看了一眼身后的一片星星眼女孩,皱了皱眉,食指竖在唇边:“不准叫老师。” 眉心的烦躁化不开,他清秀的脸上横添煞意,唬得众人一时不敢发声。 而门内的谭元浩此刻脑子里一团混乱,只想揪着头打,打到沈浔犯恶心,打到脑震荡,要是失忆最好不过。 可他面对的毕竟是曾经的附中扛把子沈浔。 眼看着谭元浩的手往自己头发上袭过来,沈浔灵巧地闪开,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往后掰去。 “操。”谭元浩吃痛骂一声,一个眼神示意身后两个小弟,三人一下将沈浔围了起来。 那人却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拽着谭元浩就往旁边  11 甩去,连带撞开一个瘦弱小弟。 可谭元浩根本就没拿他当回事,踉跄一下后还笑出声来:“操,还他妈有两下子啊,小学霸。” “那我不放水了。” 沈浔面沉如水,眼前这个飞机头,典型的不作不休,这要是真动手了,以后有的是麻烦。这让他想起附中那个把他送上断头台的人。 可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每次打架都能打到校长儿子? 那帮人又围上来,左右夹击,混乱中扯歪了沈浔的校服,他心下一惊,忙去打开揪着他领子的手,肩上躲闪不及中了一拳。 那T恤歪扭下滑至锁骨以下,露出了他肩窝处一点青黑的纹身。 风纪委纹身被发现,大事不妙。 谭元浩等人却满心思都放在打架上,不曾发现这种细节,见他发神,拳头又提起,向着他的脸掀起一阵劲风。 沈浔一手拉衣服,另一手还揣在兜里,游刃有余地正打算抬腿一脚,就听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时隐拉风的长腿还未落下,就见里面四人墙角混战的场景。 准确说是三人围堵一人的场景。沈浔似乎已经被他们逼得缩到墙角了,校服有些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已经挨过拳头。 怎么有点……可怜。 “三打一?”时隐蹙了蹙眉。 四人均是一愣,沈浔蓄满气力的拳头又悄然放了下去。 “挺光彩啊,浩子。” “我操,有你什么事?”谭元浩回过身来,脸色暗红不太好看。 时隐蹙眉,本来是没他什么事,奈何他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欠人情。 “里面那个小学霸,”他抬了抬下巴,眼神点过沈浔,又如利剑一样刺向谭元浩,沉声道,“只有我能欺负。”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结,沈浔的声音微不可闻:“嗯?” 谭元浩也愣了一会:“啥玩意,你的人啊?” “嗯。”时隐唇角勾起一点弧度,“识相点,要不然还要被我送进医院一次。” 沈浔挑了挑眉,他个头高,视线越过几个不良少年落在时隐身上。 欺负? 就凭你? 那毫不掩饰的表情被时隐清晰地捕捉到,他眯了眯眼。 等等,沈浔面对社会青年追杀都能如此淡定,哪会怕学校这几个二流子? 仔细一看,那人除了衣服有点乱以外,哪里有一丝像被霸凌过的样子? 时隐有点懊恼地抿唇,操,我他妈冲动什么? 沈浔观他的神情,几乎都要笑出来了,看来某些人闲极无聊,专程跑下来“救”他呢。 空气有些沉闷,窗外的鸟不合时宜地啼鸣一声,就像某人没有说出口的调笑。 时隐面色更沉。 “你的人?你还和这种弱鸡学霸为伍?”谭元浩想了想,切齿道,“操,算了,卖你个面子。”他回过身去,在沈浔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跟你时哥好好学学怎么做人。” 沈浔挥开他:“滚。” 姓谭的带着俩小弟出去,手臂在身后交叠,扭了扭脖子,恶狠狠道:“看什么,着急送死啊?” 门口一帮吃瓜群众忙不迭地移开了视线。 眼看时隐要走,沈浔不依不饶地问:“哎,你来干嘛?” “欠你一次,算扯平了。”时隐脚步不停,只没好气地抛下一句话。 沈浔脸上却是漾开一个笑,这事儿他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也就时隐还天天惦记。 还挺义气的,就是说话有点欠。 恐怖事件 孙莉第一次当班主任,年级上最好和最差的学生都集中在了她手下。 除去时隐以外,她任课的另一个班里还有个令人头疼的存在——谭元浩。 曾经她以为时隐是和谭元浩一样跋扈又不驯的小混混,只是今日一见才陡然觉得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 时隐一脸俊逸出尘,只偶尔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谭元浩却不同,那张脸活像用斧头劈出来的,长一双犀利的吊梢眼,你看到他的每一刻都像在暴怒。 刚开学那几天,谭同学在她的课上打游戏,旁若无人,边打边骂。孙莉一气之下收了他的手机。 至今,这部手机还乖乖躺在她抽屉里。 孙莉叹了口气,又把抽屉推回原位,学校走廊上的灯渐渐暗了,学生下了晚自习,五分钟以内就能把教学楼清空。 “孙老师,还没走呢?”巡逻的保安打着电筒过来。 “嗯,这就走了。”她合上教案,抬手关了办公室的灯。 “您工作真认真啊,我在四中好些年了,除了李主任以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尽职的老师。” “您过奖。我没什么经验,必须努力点啊。”孙莉笑着锁好办公室的门,“我走了,今晚也辛苦您看着学校了。” “好的,孙主任。”保安打趣道。 “这可万万说不得,您别抬举我了。” 打过招呼,孙莉行至暗处,从包里摸出手机来照明。 今晚有些凉风习习,校园里的猫凄厉地叫一声,像是孩童歇斯底里的嚎哭。 她想自己大概是鬼片看多了,竟然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个人影。 脖颈上起了一片颤栗,她猛地回头看去,身后空空如也。 远处保安手电筒暗黄的灯光在摇晃着,她腿上一阵酥麻,是野猫从身边一窜而过。 “你也太疑神疑鬼了。”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道。 走了两步,却越发觉得今夜气氛不寻常,她吞了吞口水,拨通电话:“大林,我出学校了,你在哪呢?” “……哦,你最近夜班好像有些多哦。” 她一边听电话,一边在车库打开了自行车的锁:“没关系,我自己骑车回去,很快的。” 她这个男朋友在小便利店上班,最近和他搭班的男生去的少,导致他一直夜班不断。孙莉不太高兴地努努嘴,可大林说那个男生穿着她们四中的校服,她一瞬间就不埋怨了。 四中很多孩子都没有很好的家庭情况,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也是挺艰苦的。 接近十一点了,校外人也很少,孙莉一人骑着自行车在小路上行驶。 今天这自行车骑着有些奇怪,总觉得一脚踩下去轻飘飘的。 灯光太暗,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车身上被用刀子划下了张牙舞爪的字:骚货。 夜风吹过来,落在耳边阴恻恻的,像鬼的啜泣。 她握着车把的手指紧缩,指节泛白,要是大林在就好了。 自行车嘎吱嘎吱响,把手越来越难以控制。她骑得歪歪扭扭,想低头看看哪里不对劲。 “啊!” 迎面碰上一个半开的井盖,车轮一碾,她惊呼一声,整个就飞了出去。 自行车在身后啪一声砸在地上,碎成几个部分,零件散落在地。 车轮斜飞出去,链条也洒了出来,好像那车原本就不存在,只是一堆未组装的零部件。 她半个身子都痛得蜷曲,左腿胫骨处尤为明显,一瞬间就动弹不得,脸色青黑。 怎么会这样…… 就在她呜咽的时候,身后传来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 一个高大的人影落下来,吹了声口哨:“哈哈!孙老师,你怎么了 12 ?那么不小心啊?” …… * 每逢班主任不在的时候,学生总是异常猖狂。 晚自习时间,1班的同学在教室里吵吵嚷嚷,练习册和卷子传得满天飞。 许拾探了个头进来:“同学,我隔壁班的。问一下你们孙莉在吗?” “不在。”门口的同学忙着抄作业,无暇搭理他。 “那你们知道她去哪了吗?” “不知道啊,怎么你们班今天也没上她的课吗?” “好像没有吧。”许拾囫囵道,他上课基本是和谭元浩打游戏,也不太清楚上过什么课。 教室里终于安静了一下,一个班的同学都还蒙在鼓里,大家对视几眼,一时间都有了猜测。 一阵阵嗡嗡的低语声又响了起来,教历史的老秦走进来,用教科书敲了敲门板:“自习啊,要肃静!肃静!” “老师,您知道孙总哪去了吗?”有人问。 老秦松垮的脸愈发沉了沉,眼里晦明不定:“你们孙老师,生病了。” “什么?”张思哲第一个叫起来,“她没事吧,严重吗?” 许拾脸上迸发出一阵难以掩饰的笑意,心里赞叹一声,不愧是我啊。 他飞身回教室,迫不及待要告诉谭元浩这个结果。 “你们不需要太担心。”老秦兀自把茶杯放在讲桌上,“学校这段时间会找老师代课,你们安心学习等她回来就好。” 这一颗炸弹投下去,整个班都炸开了锅。 “我靠,就这肯定不是小事吧?” “有点吓人哦……” 时隐隐约察觉到不对,却也理不清头绪,只顺手把玩着他小指上的戒指。身旁的沈浔垂着头做题,刘海遮住了眼睛,手上不停地转着一支笔。 他似乎很烦躁,挺鼻下的唇紧抿着,泛出一层白色。题半天刷不出一个,转笔的速度倒是极快,那笔尖几次划过虎口飞出去,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墨黑的几道。 李旭翘着凳子腿一晃一晃,侧头说:“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事有点猫腻啊。” “有。”时隐没有否认。 “哎,我想起来了。”李旭的凳子腿落回地上,“听说她最近盯姓谭的盯得紧,又是收手机又是请家长的,我怀疑……” “啪”一声,沈浔的笔再次飞了出去,擦过李旭的椅背落到地上。 “操,帕金森就别装逼了。”李旭白了一眼,又继续道,“我怀疑,他昨天是收拾完某人,转头就连孙莉的帐一块算了。” 张思哲吓得脸色惨白:“不是吧……那孙老师她……” 他不知道想象到了什么,眼里一阵慌张:“但愿不要伤得很重。” 时隐蹙着眉移开了目光:“垃圾。” 话音刚落,下自习的铃声就打响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沈浔一下弹起来,凳子险些被掀翻在地。他闷着头出去了,周身尽是煞意。 剩下三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只有时隐因为距离太近,在一片闹哄中清晰地听到他骂了一句:妈的。 * 谭元浩晚自习偷溜到小卖部买水,吹着轻快的调子,拧开瓶盖仰头灌下去。 过了小卖部再接着往前走就是学校废弃的小操场。这边人迹罕见,几副生了锈的黄色老年运动器材在野草中歪歪扭扭地站着。 这地方监控照顾不到,是个绝佳的为非作歹之地。 他悠闲地逛着,打算从这边翻墙出去网吧。冰水酣甜,然而他一口水暂未吞下去,余光里就瞥见一道白色的残影晃了过来。 眼前一黑,他重重挨了一拳,水瓶脱手出去,哗啦把自己浇了个透彻。 “操,谁啊?”他胡乱抹一把眼睛,只来得及瞥见一点蓝白袖子的影子,就被来人一把揪住了头发。 “你他妈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沈浔拎着他就往地上抡,“跟你说过不要再打孙莉的主意吧?” 谭元浩一个踉跄,听着这个声音就彻底懵了:“我操,沈浔?” “那么多处分都压不住你是吧?”他一连几脚揣上去,“是我天真了,对付你这种人还得用拳头。” 他本来不喜欢管事,这些日子却卖力抓违纪行为,就是觉得靠着一个又一个处分能让姓谭的有所收敛,谁知情况却愈演愈烈。 “靠,”姓谭的不好惹,一边骂一边抬腿扫过去:“这他妈的到底关你什么事啊?” “是不关我的事,但你干什么不好,偏要来我面前做这种恶心事?” 谭元浩心里有鬼,一时又慌又怒,一边咒骂一边反击:“牛逼呀你,我的事你都敢管?” 可他很快就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昨天那个被堵在厕所,还个手都要唯唯诺诺半天的人,今天正把他按在地上揍。 那人大概是气疯了,脸色阴沉得可怕,眸子里尽是火星,拳头暴风雨一般落下来。谭元浩自认身手了得,此刻却光是挡住雨点都已经够呛,极少有机会还手。 鼻血流进嘴巴里,谭元浩啐一口:“你有本事打死我?” “你有本事就起来,别他妈躺在地上哭。” 沈浔一松手,谭元浩脖颈上便撤了力气,把头搁在地上喘着粗气:“妈的,老子真是见识了。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影帝?” “我……操?”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叹,李旭从小卖部绕过来,“你同桌是不是有个双生兄弟?” 时隐的视线从自己手机屏幕上移开,看了看眼前脚踩谭元浩的沈浔。他薄薄的眼皮动了动,嗓子里发出不痛不痒的一个音节:“哦。” “哦?你哦啥呀哥,我跟他不熟,你好好看看那个是不是你同桌。”李旭着急道。 眼前的人没带眼镜,剑眉凛着,眼神都比平时要凌厉得多,那张狂的样子让人不敢相认。 “是。” “我靠?那个弱鸡……”李旭正感叹着,就见沈浔在昏黄的灯光下扬起头笑着看了过来,顿时变得有点怂。 风纪委动手打人,这叫什么事儿? 沈浔发顶镀一层金黄,眼镜松松挂在校服口袋上,嘴角扬起:“什么时候来的?” “刚巧路过。” “是吗,我还以为你跟了一路也不出来帮个忙,不厚道。” “谁没事跟着你?”时隐的视线又落回屏幕上,脸上洒着一层淡漠的光。 李旭是跑了一路来追他哥的,此时气息尚且凌乱:“不对啊,哥不是早就出教室了吗?你上哪去了?” “小卖部。”时隐手指顿了顿。 “听到没,谁喜欢跟着你啊?”李旭回呛沈浔。 沈浔心知肚明地笑了笑,也不再逼问。 “操,姓时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家伙的真面目?你们昨儿个联合着懵我呢是吧?”谭元浩腰腹有些痛,索性躺着不动弹了,开始打嘴炮。 “啧,还有力气说话?”沈浔听到他的声音就犯恶心,脚下力道加重了些。 李旭眨了眨眼,我哥早就知道?还瞒着我? 他看着时隐,又看看那边的沈浔,只感觉自己的塑料兄弟情碎了。 “他做了什么,让我们小学霸当场摔了奥斯卡小金人?”时隐不答,转而问沈浔。 沈浔眼里仿佛压了一片乌云,咬了咬唇,似乎  13 不愿意说出口。他看向谭元浩:“你自己说。” “凭什么呀,老子不……” 他话没说完,就又一次被沈浔揪起了头发:“你说不说?好意思做怎么不好意思说呢?” “操啊……”谭元浩被他撞得头晕,身后又有个时隐虎视眈眈,不情愿地开了口。 没有概要 刚开学那天,孙莉收了谭元浩的手机,他本人倒是没多大反应。然而他的些个小弟就不这样想了。 “哥,这刚来的老师就给你个下马威,以后岂不是都要看她脸色?”许拾道。 “对啊,咱打算玩玩她,哥来不来?” “我从小到大没被这么当众骂过,我看着浩哥都憋屈。” “我看这新来的娘们胆子大得很。” 谭元浩看着他们鄙夷的表情,越看越觉得自己不答应,这个大哥就做不成了:“你们想怎么着?” “也不怎么样,就逗逗她呗……”许拾露出一个贼笑,弯下腰来,用手掩着嘴低声说了自己的计策。 “我靠?这你们都想得出来?”谭元浩拍案而起。 “啧,这才刺激啊。哥不敢啊?”许拾眼里闪着挑衅的光,灼灼地逼着他,“那我们几个去咯?” 谭元浩最好面子,当场就应了:“操,谁不敢啊?” 于是他带着许拾,在楼梯上候着,孙莉的短裙一经过,谭元浩就拿出了手机。 “嘘,别出声,等她上楼去……” “对对对,哥你弯下去一点,应该能拍到。” 谭元浩自己也没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对这件事本身没多少兴趣,甚至是有些反感,然而一想到即将抓住孙莉的把柄,他就兴奋到血脉上涌。 “哥你快点啊。”许拾催促道,“你不敢拍啊,让我来。” “别催,找角度呢。”谭元浩象征性地调整了角度,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有些颤抖。 “快点快点,要错过了。” 心跳如擂鼓,不觉又汗如雨下。真的要拍吗? 突然,屏幕里孙莉的腿被人挡住了。 再一抬头,就见一个高大的男生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们。 少年的头微微后仰,嘴巴抿成直线,眉毛也拧成一个古怪的弧度。 空气中漂浮着浓稠的震惊与厌恶,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指节捏得楼梯扶手嘎吱作响。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垃圾学校,什么垃圾学生? “看什么?”谭元浩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咬着牙质问。 “你觉得我该看见什么?”沈浔强忍恶心,顺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来,“手机交出来。” “他妈凭什么啊?你谁?”许拾道。 沈浔犹豫了一秒,还是沉声说了出来:“风纪委。” 他真的不喜欢这个名头,也不觉得自己担得起这份责任。 “哦~原来是德育处的狗啊。浩哥,废什么话。”许拾一下笑出来,使了个眼色,就要动手。 沈浔也不理会,先一步夺了手机翻看起来,闹得两个混混慌了神。 “干什么,还我!”谭元浩推搡一把,伸手就要去抢。 沈浔转到一边去,迅速翻了几下,确定没有拍下什么东西,才把手机扔回去:“拿着滚。别再打这主意。” * 时隐眼神在谭元浩和沈浔之间来回一下,感觉震惊的同时,又觉得这个学霸也不是那么讨厌。 谭元浩舔了舔嘴角的血沫,目光挑起来看向沈浔:“他妈的,就这点事,你至于天天盯着我?” 就这点事? 沈浔嘴角抽了抽:“你真是没救了。” “呸,轮不到你来救。”谭元浩哼一声,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再说,我又没没拍到什么,老子连看都没看见……” “孙莉这次出事也和你有关系?”时隐打断。 “是啊,就是我。” “……我靠啊,”李旭不知什么时候退开了几步,手指蜷缩着,“我真想不到,有些人能这么恶心。” “操,我又没恶心你,轮得到你说?” “我是不是打你打得不够?”沈浔气得就要一拳下去,却突然被一只戴着尾戒的手截住了。 “行了,变态都不会觉得自己变态。”时隐看这势头,这学霸也是个下手不知轻重的,“这一顿够他记一段时间了。” 那只手指节修长纤细,抓住手腕时却如铁钳般牢固:“你们三好学生,应该要按时回家的。” “……说的是,差点忘了人设。”沈浔又看了看李旭,“风纪委是不会动手的,对吧?” “啊?”李旭尚且在惊愕之中,“哦哦哦,这有啥,不会和别人说的。” 他们都转身走了,李旭甚至主动上去勾肩搭背:“浔哥,你挺牛逼的。” “我帕金森,你别压着我。” “靠,你还记仇啊?”李旭想捶他肩膀,却被灵巧闪开了,“啧,你这身手,和我哥应该不相上下。” “是吗?”沈浔挑了挑眉,“比比?” 时隐兀自往前走,敛眸看着手机:“神经。” 谭元浩像被抛尸一样扔在了小操场,斜眼瞅着那几个拉长了的影子,登时心有不甘:“我操,你们就不怕我再搞事?” 时隐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机:“录音了,你看着办。” * 头顶铺开墨蓝,横笛巷的灯火一户一户熄灭,声声狗吠传了出来。 孙姨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狗血伦理剧换了一部又一部,惹得她哈欠连天。 本该是个平静的夜晚,儿子也在房里做作业,可她却总觉得耳边缠绕着什么东西滚过木地板的声音。孙姨皱了皱眉,循声而去。 似乎是玩具车轱辘的声音,冲出去又被人逆着发条拉回来,在夜里尤为明显。 “小骢。”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然后一把把门拉开,“你干嘛呢?” “妈?”小骢吓得一抖,慌忙把撒出去的玩具车拉回来。 “你这是哪来的?”孙姨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了儿子的手,开口质问道。 “我捡的。” “捡的?”孙姨语气陡然尖锐起来,“哪捡的,你接着编?” “不是捡的……”小骢咕哝了一下,“就住楼上那个……” 说到这,大门突然被时隐打开了。他刚和李旭他们分开,单肩背着书包回来。 “干什么?”他一进门,就看到孙姨着急地把一个长方形物体踢到床底下去了。 “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呢,几点了你才回来?”孙姨挡住了身后的小骢,“我真像家里住了个贼似的,天天大半夜的进来。” “我让你等我了吗?”时隐蹙了蹙眉,今天他心情确实不怎么样,忍不了孙姨这种无名火。 孙姨也愣了愣,这个租客看着混,可从前在她眼里是个外强中干的软柿子,骂他不还口,被敲诈也不反抗,甚至连小骢都可以欺负他。 可今天他的眼睛眯起,狭长的目光里像含着刀子,孙姨硬是被哽得不敢出声。 “别他妈什么都往我头上扣。”时隐看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径自上楼去。 公子在房里不老实地上蹿下跳,正要抬脚扫落桌上的玻璃杯子,就被时隐抓了个正着。 “做什么呢?”他 14 笑笑地关上门,过去一把拎了猫的爪子,揉了两下,“趁我不在捣乱是吧?” 公子尾巴晃了晃,哼哼两声就把头扭到一边。 “还不承认?”时隐把杯子扶好,幸好他房间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整个空间都能让给公子活动。 公子今天异常黏他,喝水的时候跟着,刷牙的时候看着,躺床上了也会自己凑过来。 时隐玩了一会手机,抬头看着枕头旁边悄悄探出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撸了一把:“你是不是饿了?” 公子像是听得懂一样地凑过去舔了舔他的手指,时隐气笑:“看来是饿惨了。” 他扔了手机,起身倒猫粮给公子。那袋子已经快空了,他硬是把整个都倒过来抖了几下,才勉强倒出一些小颗粒,孤零零滚到食盒里。 生活拮据的时隐叹一口气,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该去打工了。他叹一声,打开抽屉,把那个牛皮信封拿出来。 可是才一碰他就意识到不对了,信封扁得不正常。 他打开看了看,果然,里面仅剩的那八十块也不见了。那天给了孙姨以下以后就只剩这些零的了,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出去用过,也不觉得有人会专程来偷走那点钱。 “玩具车哪来的,你老实说!”老房子隔音不好,时隐听到孙姨在楼下说话。 “楼上给的。”小骢说。 时隐抬了抬眉毛,这屋里还真住了个贼。 “公子,我明天出去打工,给你赚猫粮。”他笑了笑,小朋友偷了八十块,总不好要回来。这事要是发展下去,那才是最大的报应啊。 公子用完餐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时隐轻轻拉着它的尾巴,想抓回来,反而被它拍了一爪。 “没良心的。”他气道,“再这样我就把你扔出去。” “误会,结账。” 便利店里的空调吹出丝丝凉风,时隐大清早走进来的时候微长的刘海被撩起,凉得身上一阵颤栗。 “你来了啊?”柜台后一个瘦高的三十几岁男人值了夜班,伸伸懒腰,“那就拜托你了,我女朋友病了,我得先去照顾她。” “好,林哥放心去吧。”时隐随口打了个招呼。 林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疾步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哦,对了,你爹昨晚过来……” 他顿了顿,目光在时隐身上梭巡,似乎在考虑着措辞。 时隐一看便懂了,咬了咬牙道:“他顺走什么?” “害,也没什么,就一包烟。” “……什么烟,我替他还。” “不用了,被我发现了,他就没敢拿走。不过看他那样子,最近应该没少喝酒。”林哥叹了叹,“你也不容易啊,三天两头就要来一次店里,你是不是缺钱?” “我拿着钱也没用,就是我们家主子不能受委屈。” “猫能有你自己重要吗?你也还在上学吧,少打工,学习才是正道。” 时隐点点头不言语。 “我也不是唠叨你,我女朋友是老师,让她给传染的…”林哥正在絮絮叨叨,看了表之后急得一跺脚,“哎呦,来不及了。女朋友今天要做检查呢,先走了啊。” 林哥跑得飞快,拉开车门就风风火火驶出了街道,对女朋友尤其挂心。 时隐独自待了一会,店门口传来生硬的电子女声:“欢迎光临。” 他抬头看去,门口的男人脸皮耷拉着,身体发胖,肚子像一只吹鼓了的气球。他眉眼和时隐有一点相像,可是面容混浊不堪,头发胡子凌乱地飞着,气质全然不同。 时隐的目光沉了沉:“是你啊。” 时青易看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操,你怎么在这?” “值班。要什么自己拿。” “你今天不是不值班吗?” “哟,”时隐挑挑眉,“看来没少往店里摸,连我哪天值班都那么清楚。我最近值班比较多,建议你多走几步去隔壁街的店。” 时青易哼一声,有些踉跄地摸进店里:“老子还能怕你?我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 他指尖刚碰到一瓶啤酒,暗暗回头偷看一眼,却发现时隐一双漆瞳正死死盯着他,又讪讪把手缩回去。 “看什么看,小兔崽子。” 时青易拿着一罐啤酒过来,时隐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欠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还装!”时隐心头的火苗登时窜起,他竖拎着酒,在桌上磕得砰一声响,“你那天打电话给我,是不是人家找你催债了,你还不上,所以故意把我引过去,让我给你挡枪啊?” 那天时青易大半夜播来午夜凶铃,哭着喊着要救命。时隐听得一阵冷笑,说“你的事不归我管”。 本以为自己已经心若磐石,可是他一闭眼,就好像有无数个气若游丝的时青易环绕在他耳边:“救命…救命…儿子。” 他终究是心软了,随手揣了把刀子就出门去。可谁知到了约定的地方连他爹的影子都没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混混就一拥而上。 他反应敏捷,却终究寡不敌众,腰上被刺了一刀。 那样命悬一线,竟是拜自己生父所赐。 “五千。欠了五千。”时青易瞪了一眼,粗声粗气地说。 “五千你他妈就把我给卖了?”他气得把啤酒罐扫到地上,沉重炸耳的声音随着他的厉声质问一同落下:“你是人吗?” “啧,你一小孩,他们能拿你怎么样啊?”时青易被吓得往后跳开,又鼓着眼睛骂道。 “怎么样?你还好意思问?”时隐胸膛不住起伏着,那一瞬间他想把衣服拉起来,让时青易好好看看那道伤疤。 可他知道看了也没用,真那样做了反而显得可怜。他不要时青易怜悯,于是他压住心里汹涌而来的怒气,哑着嗓子道:“没怎么样,我人还没死。” “小隐啊,”时青易搓了搓手,“我知道你妈给你留了钱,你就拿一点出来帮帮你爹呗。” “有钱?有钱我他妈在这打什么工?我妈人都走了,你还想着吸她的血?” “这怎么说话呢?我知道,你怨我拿你当枪使。”时青易服了个软,“我那天真没办法了。那些人,你也知道吧,我打不过又拿不出钱,我不叫你过来,不是只能等死吗?” 所以你告诉他们我有钱,然后让他们追杀我那么久? 时隐看着眼前这张已经长出沟壑的脸,胃里陡然翻起一阵恶心。 他忍无可忍地指了指门口,生怕再多一秒自己就会忍不住动手:“滚!” “好,我滚,我这就滚!别动手!”时青易看着他阴鸷的眼神,心里陡然一惊,脚步慌乱地往外跑去。 小崽子小时候唯唯诺诺,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变成了这样。时青易感觉如芒在背,踉踉跄跄的,以至于迎面撞上了人。 时隐垂头盯着水泥地面,拳头握得咔咔响,恨不得把指节捏碎。 真他妈的垃圾。 那个生硬的电子女声又一次响起来,时隐烦躁地回过头去:“你他妈还敢回……” 沈浔与时青易擦身而过,此时正站在门口,懵逼地眨了眨眼:“干  15 什么?谁惹你了?” “……怎么是你。”时隐的表情挣扎了一下,使劲把心里那些冰刺按下去。 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看墙壁上的钟:“放学了?” “……今天周六。”他走进去开始逛起来,“你在这干嘛,打工?” 这逼仄小店,货架挤得只容一个瘦子通过,可偏生东西又多,堆在一起相当杂乱。 “嗯,养家糊口。”时隐说。 “哦,辛苦啊。”沈浔只当他开玩笑。 他默默绕了几圈,其实他不是来买东西,只是见了时隐便想过来看看:“你倒是随心所欲了,想不上学就不上学。” 时隐笑了笑没说话,他心里还在想着时青易的事情,就像起了一层烦躁的毛刺,想顺都顺不下去。 “我靠?”沈浔突然感叹一声,从最底层的货架上拎起一副手铐,“这玩意也能卖?” “嗯。”时隐看过去,挑眉应了一声。 “这有点牛批啊,想买一个玩玩。” 这句话把时隐逗乐了,他偏头笑起来:“夹带着一块儿买这东西的人倒是多,你这种单独拎出来的还是第一次见。” “嗯?这个怎么了?”沈浔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时隐两手指头交叉着放在柜台上,右手大拇指轻轻敲着左手的:“这个,不是抓坏人的那种手铐,你明白吗?” 沈浔往手上套了套:“那当然了,玩具吧?” “嗯,玩具。”时隐想了想,没忍住说,“增加情趣的那种。” 沈浔的脸僵了僵:“……你说,哪种情趣?” “你想的那种。” “我靠。”沈浔火速把它取了下来,仿佛手铐烫手似的扔了回去,“误会。” 他环视一圈,伸手从旁边拿过一盒泡面,快步走到柜台:“咳,就这个,结账。” “五块。”时隐看着他别扭的表情,一时忘了烦心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 沈浔假装没看见他的嘲笑,只顾着从包里摸了摸,几张红的叠在一起,抽一张递给时隐。 “哟,土豪啊。”时隐接过,“面要泡吗?” “要啊。” “提醒你哦小学霸。露富容易被抢,特别是在这一片。” “本土豪但求一抢。”沈浔笑着接过时隐补的钱到高脚凳上,一腿弯曲踩着脚踏,另一腿随意伸直,等着时隐给他泡面。 时隐动作熟练,没两分钟就给他端了过来,然后又退回柜台后边去了。 沈浔一边吃面,一边注意着时隐的动静。那边好像一直在玩手机,从头到尾没抬过头。 落地窗外的樟树粗壮而苍翠,下学的孩子们成群结队跑过,自行车的铃声“叮叮”响。一门之隔的室内一片安静,只有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听说你打过校长儿子?”气氛有点尴尬,他找了个话题。 时隐抬起头来:“算是吧。” “他不开除你吗?” “不啊。”时隐笑了笑,“几只鹅而已,至于吗?” “……鹅?”沈浔愣了愣。 “对啊。学校花园里那几只鹅,校长的宝贝。”时隐诧异道,“你来几周了,这都没听过?” “哦,没听人说起。”沈浔感觉心里一下落了空,点了点头,继续吃他的面。 果然打校长儿子这种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天偶然听张思哲他们提起,他竟然还以为有人跟他同病相怜呢。 他吃得有点心不在焉,随意挑了两口就放下叉子,往门口走去:“先走了。” 时隐抬眼看去,那人身形颀长,松垮的校服底下,肩背却颓然弓起。 像一只缚手缚脚,压弯了腰的凶兽。时隐生出一种他铐上手铐就没摘下的错觉。 果然这人间疾苦,除了李旭那个没心没肺的,估计没有谁真正好过。 惊悚录像 林哥这些天白天忙着照顾女朋友,晚上又来便利店值班,他精心打理的胡子变得乱糟糟,眼下青黑严重。 “林哥晚上别来值班了吧,会累垮的。”时隐蹙了蹙眉,看着店里翻箱倒柜的林哥说。 “怎么,心疼啊?”林哥笑了笑,摆手道,“垮不了,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以五天五夜不眠不休。” 时隐气笑:“你现在几岁了?修仙不慎容易走火入魔。” 林哥被他噎了一下,想说“我还年轻”,可是转头看见时隐十七八岁的、沐浴在日光下的脸,又实在说不出口。 果然年轻是上帝的恩眷,少年站在那里便是一簇烈阳。 “放心,心里有爱,死不了。”他摸摸了心口,改口道。 时隐暗自翻了白眼,爱情果然使人糊涂。 “哎哟,我的东西呢……”林哥咕哝着,又走过去翻出另一个箱子。 时隐听到手机震动了两下,眼睛朝着声源处瞟了一眼,正是林哥的手机在木制柜台上震动。 他本想提醒,看清锁屏后却扬了扬眉,没发声。 屏幕上似乎是前几年的照片了,没有蓄胡子的林哥下巴光洁,人也精神得多。他表情夸张,呲牙咧嘴地搞怪,一只眼睛抿成一条缝,正被身后的女生揪住耳朵。 那女生脸庞青涩稚嫩,留一头清爽短发,挂在林哥身后,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这个女生不是别人,正是年轻五六岁的孙莉。 真巧,林哥照顾的人竟是孙莉。 “哎哟!终于找到了!”林哥从存放着各种方便面的大箱子底部刨出一个包装精致的黑色小盒子,上面系着乳白色的绸带。 “吓死我了,还以为弄丢了。”林哥吹了吹灰,一边打开一边往时隐走来。 他炫耀似的把盒子推到时隐眼前:“怎么样?” 里面躺着一条纯银项链,坠着祖母绿的小珠子,点点日光灼眼。 “挺好的。”时隐点点头。 “是吧,哥眼光向来不错。”林哥只让他看了一眼,就宝贝似地迅速伸手把盖子按了下去,贴身放着。 “我本来打算等纪念日再拿出来,但我们就莉莉最近心情不太好,只能先拿出来看能不能哄她开心了。” “她严重吗?”时隐问。 “哎,伤得不轻。这丫头骑车不小心,摔一跤弄骨折了,整天郁郁寡欢。”林哥眼神柔软又疼痛。 “她骑车骨折了?”时隐诧异地扬眉。 老秦说的生病竟然是骨折吗? “是啊,都怪我,她下班那么晚也不会去接她。”林哥垂头,拳头在柜台上懊悔地捶了一下。 时隐脸色阴沉,推想着谭元浩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她有说怎么弄的吗?” 林哥摇摇头:“问了,不愿意开口。” 时隐的设想又往更加糟糕的方向去了。 他看了看林哥手上护着的那盒子,又道:“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放那破箱子里干什么?” “哦,我在项链后背吊了一小块牌子,自己了刻字。我一边看店一边刻,放柜台又觉得心里不安,倒是那个破盒子,除了你也不会有谁碰了。” 时隐笑了笑:“你倒是信任我。” 林哥是时隐两年前开始在便利店打工时认识的,并不算熟识,可是林哥却很信任他。不是那 16 种亲密无间的信任,而是萍水相逢时对人满怀善意的结果。 从前时隐也问过为什么,他只洒脱地撂下一句:“你们高中生都很干净,不会撒谎的。” “你又不会辜负我的信任。我差不多走了,你先忙。”林哥笑着摆了摆手,抱着他的小盒子驱车离开。 时隐望着那个背影叹道:“急匆匆的……” * 学校那边,谭元浩身残志坚,顶着青紫的嘴角坚守在教室。 下课时间,整个文2班鸦雀无声,空气里飘着一股火药味。谭校霸黑着脸坐在座位上,手上握着许拾的手机,打游戏打得正欢。 “我靠!傻逼吗?抢人头?” “还打什么野啊,团战了傻逼!” 整个教室里空空回荡着他的咒骂。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移动,放技能时戳得屏幕“啪啪”响,仿佛不戳个窟窿不罢休。 许拾看看自己的手机,心疼归心疼,看到谭元浩那烧着火的脖颈,一时也沉着脸不敢发声。 2班的交流并没有因此停滞,一条一条匿名消息正在顺着互联网飞向各自的手机屏幕——除了校霸的。 我靠,谁敢和谭元浩动手啊? 时隐吧。还能有谁? 这俩校霸又搞什么幺蛾子? 时隐不是通常不动手吗,谭元浩这是作了什么死? 瞧他和许拾那狼狈为奸的猥琐样,早该被收拾了 …… 这消息不胫而走,自然惊动了德育处。 沈浔在接到老李的命令后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偏头看了一眼2班。 谭元浩一把游戏打输了,刚巧抬起头来把许拾的手机往桌上一摔,就与门外的沈浔对视了一眼。 他的手陡然僵住,正要骂出声来,那人就从门边走过去了。 谭元浩憋得满脸通红,方才他唾沫都已经准备好要冲开牙关出击了,却瞥见沈浔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录音”,于是又像生吞一颗海胆似的,把话哽了下去。 “我日啊…”最后他只把视线收回来,一脚踢在了旁边的凳子腿儿上。 无辜躺枪的同学不敢吱声,也不敢起身挪凳子,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许拾看在眼里,问:“那小学霸又惹你了?” 谭元浩瞪他一眼:“我呸,去他妈的小学霸。”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沈浔当个校霸还差不多。 * 沈浔很快便到了德育处,老李正一脸严肃地坐着软皮椅,下巴支在手上,精明的小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 “来了?坐。”老李没有抬头,“谭元浩和人打架了你知道吧?” 沈浔扶了椅子坐下:“刚听说了。” “你们这些孩子啊……有什么事就是不会好好说,总觉得拳头能解决事情。”老李叹了叹,“你帮我一块看一下监控吧,得找到他和谁动的手。” 沈浔不动声色:“好。” 电脑上是加速了的监控录像,沈浔交叠着手指,眉头略微紧张,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俨然一副坐在考场上的认真模样。但实际上他心里并不老实,监控画面一幅一幅晃过,他就像是打开了地图的游戏玩家,从教室到食堂,一个一个地方点着玩。 “三天两头惹事,真是不让人安生!”老李忙得焦头烂额,却不知罪魁祸首就大摇大摆坐在自己跟前。 “你注意一下你们班时隐。”老李说,“你见过他了吧?这孩子不是头一回和谭元浩冲突了。” “哦,见了。不过也不一定是他啊,”沈浔说,“我觉得时同学挺乖的。” “很乖?”老李的视线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诧异地落在对面那个神色平静的小子身上,“你觉得他很乖?” “对。他不挑事。”挑事的是我。 “哎,我也希望不是他。”老李道,“只是目前没发现还有哪个学生能和谭元浩对抗的,而且他这几天是不是又没来学校?也不知道他在乱什么呢。” 沈浔抬眼看了看老李,暗自想象着老李要是知道他才是“凶手”,得是个什么精彩纷呈的表情。 “也不一定是校内的事。”他随口应和着,话不投机,办公室里安静下来,他兀自翻看着监控录像,却有点意外收获。 比如,某些人狂奔到二楼厕所救他的样子。 身形颀长的少年,校服在身后鼓起,被风吹得有些狂乱,墨黑的发梢也随着他的动作在脑后飞扬,袒露着光洁的额头。 他竖起食指警告围观群众,转了个身,然后抬腿踹门…… 啧,飒是飒,不过这一脚要踹人那得多疼啊。 录像又被跳至停车场。 沈浔的手指一顿,不自觉上翘的嘴角又沉了下去。 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是在上周四晚上10点26分,一个戴黑色口罩和帽子的学生,绕过保安,鬼鬼祟祟潜入了停车场。 他在一辆淡绿色自行车面前停下,黑口罩与黑鸭舌帽之间,阴沉的目光挑起来,抬头瞪向右上方的监控。沈浔似乎穿透屏幕和他对视了。 抬手把影像放大了些,眼前这张带口罩也遮不全的肥脸,配上那几乎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他可熟悉得很——正是许拾,和谭元浩一起找过他麻烦的许拾。 许拾迅速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转身背对着监控。 似乎是慌了神,他左顾右盼,然后直接把上了锁的单车扛起来,箭步绕到附近一根柱子之后。放下自行车,又谨慎地探头看了看,就像是把监控当成了一个活人,看看有没有被它追踪一样。 然而他躲过这一个监控,却疏忽了另一头的监控。偌大的停车场,总有一个角落能拍到他。 沈浔迅速调出画面,就见他面对柱子,从校裤硕大的裤兜里掏出了扳手、起子等工具。 他对着那张小巧的淡绿色自行车一通捣鼓,拧松螺丝钉,卡住链条,拔除刹车条…… 沈浔本能地觉得这事儿不对,再看录像的时间,正是得知孙莉“生病”消息的前一晚。 他蹙着眉琢磨,这人和谭元浩很熟,应该是他的小弟,再加上那天谭元浩曾亲口承认过孙莉“生病”和自己有关,照这个逻辑,十有八九这就是孙莉“生病”的原因。 自行车零件被他拆得满地,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再拼装好的时候,任谁也看不出异样。 许拾家境清贫,一直跟着舅舅靠摆摊修补自行车过活,这方面他倒是技术娴熟高超。 眼前银光一闪,他竟是从包里掏出一把刀子来。许拾左右瞻望一番,手腕颤颤地刺向车身,横竖撇捺,从试探到疯狂,手臂也跟着狂扭起来。 人心里罪恶的种子一旦破土,便只顾红着眼发泄,疯狗见了也是要害怕的。 那脏污的字眼顺着他的罪念疯狂生长,一笔一笔张牙舞爪,破开喷漆的合金车身,刻下深深的沟壑。最后一笔,他打开肩膀,泄气似的把手臂猛地一挥,往右划出去。 锐利的刀子脱了手,飞旋着落地,像奏完了一曲交响曲。 “贱货”——大作完成。 沈浔蹙着眉,这怕不是个疯子吧。可是接下来的场景更令人毛骨悚然。 监控里的人喘着  17 粗气,低头沉吟一会。平静下来了,又望望那粗糙可憎的大字,摇摇头,兀自鼓起掌来。 掌声仿佛回荡在耳边,自卖自夸的独角戏结束了,许拾把车搬回原位,踱步离开了车库。 沈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恶寒,抿唇想了想,鬼使神差地把视频倒回去,在书立的遮掩下,拿手机录了全程。 他沉着脸,消化了好半天。 老李忙乎一上午,却也实在找不到是谁和谭元浩动了手。最终,在沈浔的诱导下,他召了谭元浩过来,终于认定这是一场校外发生的口角。 谭元浩原本舒展的脸瞬时变得麻麻癞癞,喘气也不顺畅了。“凶手”就在身边,松松靠在皮椅上喝着茶,他却被迫从“受害者”变成了帮凶,想来也实在憋屈。 此时,四中的另一名校霸却提早关了店门,也没换校服,就穿着黑T恤和工装裤,嘴里叼一根甜腻腻的橙味棒棒糖,大摇大摆候在了2班门口。 怕你摔啊 时隐远远看到沈浔和谭元浩过来了,勾了勾唇角:“浩子,谈谈呗。” 谭元浩心里正憋着一团火气没地方发,见了时隐便“啧”一声:“干嘛?老子正烦着呢。” 时隐眯眯眼,勾上谭元浩的脖子:“我特么是在跟你商量吗?找个地儿吧。” “我靠,你丫的…” 时隐比谭元浩高一点,这一下弄得他有种被羞辱的感觉,说着就要挣开。 然而他越动时隐手臂收的越紧,像条缰绳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时隐偏头看着沈浔:“你来不来?” “巧了,我也有事儿找他。”沈浔目光从时隐手臂上划过,“校内学生禁止过分亲密举动,非特殊情况禁止勾肩搭背。” “……”什么屁话? “校规第6条,没开玩笑。”他摊了摊手,“我也特想知道哪个傻逼定的规矩。” 德育处老李冷不丁打个喷嚏。禁止学生拉拉扯扯,有效防止打架和早恋。 时隐不耐烦地把谭元浩往前推了一把:“自己走。” 沈浔跟在他们身后三五步的地方,眉头微微蹙起,垂眸暗自思索着谭元浩和许拾到底对孙莉做了些什么。 前面俩校霸开了道,沈浔身上的张狂气都被板正的校服和呆板的眼镜收住了。 或许是对时隐和谭元浩过于惧怕,学生们就自然而然地把这份感情投射到了别人身上,总觉得沈浔低着头的样子就像正在被押送的囚犯,就差时隐拿条绳子拉着他了。 走廊上的人频频侧目,却也不敢上前阻拦。四中以前也有过风纪委,不过大多因为受不住校霸的威胁,一周内就会卸任。 三人一走过,身后很快就低声议论起来。 “唉,风纪委真的不好做啊。” “得罪人呗,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 … 三人很快就拐到了旧教室那边,时隐二话不说,一把把人抡了进去。 谭元浩踉跄两步,脚底掀起一阵灰尘。 这灰尘里和着劣质粉笔灰,谭元浩进门便猛地吸了一口,喉咙里瞬时刺痒难忍。 可时隐压根没给他缓解的时间,抄起一把凳子就往谭元浩面前砸过去:“你把孙莉怎么了?” 沈浔在背后不紧不慢地关了门,挑挑眉,没想到时隐也是为孙莉的事来的。 谭元浩跳起来,躲开那把凳子:“我操,孙莉到底什么人啊?你俩还没完了是吧?” “你他妈说不说?” “我说你妈啊?”谭元浩顺手也抓来另一把凳子防身。 时隐不再问话了,只是阴沉着脸,下手一下比一下狠。 谭元浩这号人,就是随便给他根细竹竿都能顺着爬,没有心平气和交流的余地。 两人拳脚相向,时隐出拳又快又狠,谭元浩脸上身上很快又横添淤青。 凳子腿摔得支离破碎,桌子也翻了几张,时隐闪避得灵巧,拳头一下砸到谭元浩鼻梁骨上。 靠着门观战的沈浔突然道:“我有许拾作案的全过程。” 他低头漫不经心地翻着手机,点开视频,正打算向谭元浩展示展示,就见时隐的拳头停下来了。 “啧,打断的不是时候,抱歉啊。”他眼里尽是寒意,“接着揍他。上次那一顿还不够,真的。” 时隐没了心情,揪着领子把谭元浩推开,往沈浔这边走过来:“你那什么东西?” “罪证。” 谭元浩笑道:“屁,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能有什么罪证?” 时隐哐当一脚把桌子踹得滑出几米远:“你要点脸吧。” “许拾刚拆了孙莉的车,第二天她就039;生病039;了。你说这两件事有没有联系?”沈浔点开视频让他看着。 “什么东西…”谭元浩看着视频里许拾那娴熟的拆车手法,瞪大了眼睛,“我靠,我可没让他这么干。” “你没让他这么干?他自己发了疯搞这些?”这反应倒是让人意外,沈浔挑挑眉,将视频调到刻字的地方并放大,“别急,好戏还在后面。” 脏污的字眼刺入瞳孔,谭元浩梦抽一口凉气,慌张摆手:“操,他有病吧?我真没让他刻这些。” 谭元浩伸手来抢手机,沈浔敏捷地把手挪开:“许拾不是你小弟吗?不听你的?” “是我小弟。”谭元浩着急道,“但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是他自作主张的,我就是最后凑了个热闹。” “凑什么热闹?” 谭元浩倏地闭了嘴。当天许拾告诉他晚上有好戏可看,他便乐呵地打算上去嘲讽一番,却意外发现孙莉骨折了。 姓谭的哪能想到是这么个情况,当场就吓得跑路了。孙莉当时回头看他,眼里湿漉漉的,闪着寒光,像一把利剑没入身体,每天都凉凉地悬在他心头,一寸一寸往里慢慢钻着。 “没凑什么热闹,反正就不关我事。”谭元浩收了神,移开了目光。 时隐看完视频,心中一阵恶寒,低沉着嗓音吼道:“哪那么多废话,就说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靠,我真的不知道啊。”谭元浩捂脸重重地叹一口气,“我就是个路人,真的。” “那你的意思就是这些事都是许拾一手策划的?” “不是,我是让他下绊子,但我真没让他搞这些啊。” “我凭什么信你?” “操,你爱信不信。”谭元浩心里更急了,面上涌上一层薄红。 时隐面色沉重,不自觉绷紧了下颌。其实他是相信的,以谭元浩这种性子,很难想象他一个人会想出这么阴险的事。 沈浔捋了捋思路:“就算不是你策划的,出事的时候你和许拾都在场吗?” 听到这话,谭元浩迟疑了一秒,然后猛地瞪大眼睛:“…艹,他丫的当时就没出场,这他妈怕是算好的吧?” “孙莉当时见到你了?” “见到了,我看见她摔了……”谭元浩支吾着点点头,“唉,这不关我的事啊,我就是露了个脸,露完就跑了。” 时隐瞬间明白了,孙莉之所以郁郁寡欢,问题就是出在这一环——知道自己是被学生害了。 “我不管你俩什么情况,”时隐捏紧的拳头又松开, 18 耐着性子道,“去道歉。” 沈浔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这就完了?” 谭元浩气笑了:“你特么搞笑吗?正义使者啊,整这么大阵仗就让我道个歉?” 道歉这事对于谭元浩来说比登天都难,一想到道歉他就觉得周身都是爬虫,满脸烧得慌。 “我们也可以选别的方法。要不你出去裸奔一圈,看孙莉接不接受?” 偷拍和拆车是两码事,当然要一件一件解决。 时隐掏出手机,点开了那晚沈浔“处刑”谭元浩的视频——当时说是录音,其实只是其中有一段不方便拍人,只有声音能用而已。 “我靠,你居然拍我?”沈浔看了一眼,笑道,“你拍好看点啊,这个光线底下皮肤都是黄不拉几的。” 时隐懒得理他,按着音量键,就听谭元浩的声音骤然放大:“我就是想拍一下,留个把柄……” “操,别放了!小点声!”谭元浩像被触了逆鳞,又跳起来想去抢手机,孙莉的把柄没留下,他自己的倒是留了不少。 时隐避开他,手指划拉几下,通过蓝牙把视频传了一份给沈浔。 这两人上晚自习都不安分。当时沈浔这位品味清奇的学霸想连自己的蓝牙耳机听歌,谁知道不小心连接成了时隐的手机,一曲命运交响曲直接炸裂苍穹。沈浔第一个带头笑得前仰后合,气得时隐差点没当场掐死他——现实意义上的那种掐死。 没想到现在俩手机还自动配对上了。 “我告诉你,这个视频只有孙莉有权选择要不要公开。道不道歉,你自己看着办。”时隐说。 “行!我道歉还不行吗!”谭元浩猛地点几下头,“我道歉,你删视频。” “我们可没权利删视频。”沈浔默默收了视频,又把自己手里那一个发给时隐:“好东西大家一起看。” 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点了播放,两人的手机同时叫起来,一左一右给谭元浩整了个3D立体声环绕。 “我操。”谭元浩气得一拳砸桌上,劲儿没处使一样,猛抓自己头发,“你们他妈的消停点儿。” 时隐冷冷盯着他,眸子里盛满锋芒。要不是急着解决孙莉郁郁寡欢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就要求姓谭的道个歉这么简单了事。 原本以为姓谭的只是变态,没想到是既变态又脑残。倒是许拾…… 这段时间学霸恐怕盯错人了,谭元浩完全是被许拾当枪使。 “啧,你们这么正义,怎么不去抓许拾啊?”谭元浩抬眼瞪过来。 “你自己的小弟,自己收拾不来?你,许拾,一个都跑不掉。明天下午两点,闻笛巷64号,你俩看着办。” * 上课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过了,时隐从空教室出来,揣着裤兜在空荡的走廊上游荡。 他透过窗户看着路过的一间间教室,前排的学生眼神在黑板和笔记本之间来回移动,嘴巴抿成直线,无暇察觉窗外的匆匆过客。 时隐霎时想起自己的初中生涯,说不定他那时候也是以这副样子坐在教室里呢?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初三那年联考,他还是全市第一呢。再一晃,就在四中做了一年多的年级垫底了。 空阔的走廊上回荡着各班老师讲课的声音,僵硬,刻板,千篇一律,像一个个朗读机器。 “听懂这个点,都上985。” “同学们,好好努力,我们四中也出过一本。” “有同学总是一听就懂,一做就错!” “你们是不是都去学数学了?” 时隐有些出神,无意中走进了1班的教室。 “同学们呐,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问根本原因你们怎么不选经济项呢?”老秦正捉急地用不锈钢保温杯敲着讲台,突然间就见有人明目张胆从前门进了教室,“站住,你是哪位同学啊?” 时隐倏地回神,望着教室里那集体懵逼的脸,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靠啊,我进来干嘛?? “你是不是我们班的啊?不是回自己班上去,要是的话,上课迟到,出去站着。”老秦指了指门口。 时隐本来也没打算进来上课,淡漠地扫了一眼,当即转过了身。 结果脚尖才旋转过去,就迎面撞上一个人。 时隐呼吸一滞,视线瞬间被填满:“……操。” 教室里传来一声声惊呼,那人也明显愣了一下,镜片后的那双凤目闪了闪:“你……”你干嘛突然转过来? 沈浔从废教室出来,一路跟着时隐,看他有些出神,还停下脚步往别班教室里看了看,却也没看出什么花样来。谁知这一进自己班教室,迎面就撞上了时隐。 门口空调吹出的丝丝冷风钻进衣领,却缓解不了轻薄校服之间正在传递的闷热。 鼻息对着鼻息,脚尖贴着脚尖,时隐怔了怔,然后迅速往后退开两步。 这搞的什么啊…… 沈浔却以为他是重心不稳,反射性地伸手拉了一把,又把他拽了回来。 教室里又是一次惊呼的浪潮。李旭更是直接骂出来:“我操啊,搞什么?” “我靠,你他妈干嘛啊?”时隐闷声问道。 沈浔盯着眼前那紧蹙的眉毛,不明就里地说:“我怕你摔啊。” “你们干什么呢?这是课堂,出去站好!”老秦也没见过这场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两人愣了愣,沈浔率先偏开头,往外走去。时隐等他走出几步以后也默默跟上。 教室里还飘荡着一片仓皇的空气,这股气流顺风吹到了教室外,在沉默中徘徊着下沉,落到心头成了尴尬。 时隐靠墙站着,淡红的唇角紧绷,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行了行了,收收心上课。”老秦在教室里把讲桌敲得震天响,“两个男同学,没有什么的。” “哦~”教室里传来一片拖长调子的调侃声。 时隐听这话时却无意识地收紧了拳心。 沈浔只感觉尴尬得冒烟,这叫什么事啊,他长那么大没谈过恋爱,连喜欢的女生都没有,就差那么一点,他刚才就把初吻送给个男的了! 男的! 虽然这个男的……他悄悄把视线放到时隐脸上。 墨黑的眉毛一字延伸,眉峰耸立,平添几分英气。然后是狭长的桃花眼,挺峰似的鼻梁,薄红的嘴唇,抿唇的时候依稀可见唇下一点朱红。 这小痣倒是长得别致…… 沈浔陡然移开目光,操,看什么看,我他妈又不是个变态。 鸟儿在树梢轻啼,落脚轻轻一点,复又起飞。两人就那么隔着三五个人的距离站着,谁也不说话。 时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抬起来了,仰面看着天空,在微风拂面时闭一闭眼,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对了,学校说要安排学生去探望你们班主任。”临近下课,老秦开始谈论课外的话题,“知道你们都想去,但去的人太多不好,所以我擅自决定了,沈浔同学代表我们班去探望。” 教室里一片寂静,老秦纳闷道:“沈浔同学是哪位啊?老师年纪大了,记不得名字,站起来我看看。” 依旧无人吭声,学生们一个个露出 19 了尴尬而不失礼的微笑。 “老师,那位同学被你罚到门外站着了……” 撒得我肉疼 时隐第二天依旧没去上学,孙莉不在,别的老师估计也认不出他。于是他委托了李旭,万一被点名,让他帮忙顶一下,就当自己去过学校了。 林哥忙着照顾孙莉,店里只能他来看着。闲来无聊,他顺手撕了一张林哥做账的纸来,三两下叠出一个纸飞机,然后像小孩一样对着飞机头哈口气,手臂晃悠两下,便松手扔了出去。 扔的角度不好,飞机没飞出去多远便像在空气中遇到一堵气墙,“啪”一声撞落到地上。 他撇撇嘴,过去捡起来,又顺手扔出去。 这一次倒是扔得好,飞机轻巧地飞出店门,尖尖的机头正中某个从路边走出来的人的鬓角。 沈浔太阳穴周围敏感的皮肤上乍然被戳了一下,惹得他反射性地闭了一下眼。 他诧异地瞥了一眼那纸飞机,然后抬眼看清了店里的罪魁祸首:“啧,你还挺有童心啊。” “我靠,你怎么来了?”时隐笑道,一点没有愧疚心。 “我逃课出来了。”沈浔弯腰捡起纸飞机,瞄了瞄把它扔回去。 纸飞机无声地撞上时隐的心口,又失事似的落到地上,沈浔适时地配上“砰”的一声。 “……”傻逼。 “你不是说下午两点,横笛巷64号吗?反正都要去看孙莉,一起吧。”沈浔说。 * 林哥和孙莉家里经济条件都不算好。住了几天院,孙莉的情况也不算很糟糕,便执拗地要求要回家里去养着。 两人同居一段时间了,横笛巷64号,便是林哥的房子。 中午酷热难当,太阳娇纵地向着大地射下冒火的箭矢,搅动了热浪,驱散了街道上的行人。 “其实我昨天就想问,你怎么突然那么关心孙莉?”行走在樟树繁茂的枝叶下,沈浔把顶在头顶的校服拉下来随手系在腰间。 时隐淡淡道:“算是还个人情吧。” 林哥的无条件信任总让他觉得受之有愧。 “你们原先认识?” “不认识,我也是刚知道这些。”时隐难得耐心地解释,“我欠她男朋友人情。” 沈浔沉默地走了几步:“你这个人,怎么总是那么看中什么039;039;人情039;039;啊这些个虚的东西?” 他算是明白了,那天被谭元浩围堵,这人也是念着个“人情”才突然出现的。 “人情也是情啊。又不是我觍着脸要就能要得来的,人家愿意给,当然得放心上。” “哦,这样啊。” 重情重义,是个好孩子啊。 时隐瞥见沈浔有些得意的嘴角,又蹙了蹙眉补充道:“你那个不算。你那天是在那挡了我的路,要是没你我溜得更顺畅。” “……”沈浔的嘴角又耷拉下去,索性直接移开眼不看他了。 好个屁。 果然,现在这个好好队友的场面是虚假的。 一路无话,本来也可相安无事地走到64号,但中途路过孙姨的小阁楼时却出了些意料之外的情况。 时隐远远瞥见三五个黄毛围在小阁楼门口。为首的一个耳骨上挂一串金耳环,盘龙T恤,趿拉着人字拖,有刺青的手臂正搭在小骢肩上,叼着烟和孙姨不知在说些什么。 孙姨在一旁死命地摇头,想要去拉小骢,却被强硬地拍开了手。 眼看她急得要朝流氓头子扑过去,旁边的几个杂毛又嬉笑着按住了她。一个女人到底是敌不过几个男人,她再怎么使力都撒不开,只能脸红脖子粗地咒骂。 耳边是孙姨隐隐约约的抽噎声,时隐盯着那金耳环看了看。有一瞬间像接通电路一样,他脑袋里冒出火花,恍然想起那天时青易诓他出来的时候,也有个混混耳边的亮光一闪,穿透了黑夜,鲜明地刺刻在他的记忆里。 时隐心中一沉,这群人多半是来找他的。 沈浔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蹙着眉和时隐一起躬身到一旁的树丛中:“什么情况?” 时隐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土豪,借点钱。” “要钱来干什么?”沈浔愣了愣,但还是把手伸进兜里:“我就这些,够不够?” 时隐瞥了一眼那红红的一沓,估摸着得有七八张,他接过来:“你到底为什么带那么多现金?” “用起来有实感。” “……”时隐白他一眼,不过学霸这个奇葩习惯倒还帮了大忙,“这儿没你事了,你先走。”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哭喊,时隐猛地回头,那边小骢已经被金耳环薅住了头发,一边哭一边踢打,孙姨急得落泪,一群混混反而笑得越欢。 “我操啊。” “欸,你别去那边乱。”沈浔见事情不对,拉了时隐一把。 时隐却甩开他,站出来对着那边喊:“都他妈的干什么呢?” 混混闻声回头,金耳环咧嘴笑了笑:“哟,有人来当英雄了!” 时隐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挥了挥,示意沈浔快走。沈浔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全当没看见。 现在走,那不是怂吗? 时隐扬了扬手里的红票子,跟个赌神一样捻成扇形:“要这个是吧?过来拿。” 离得远,倒也看不出多少钱。混混们见了那红红的一片,对视几眼,将信将疑地走过来。 时隐盯着他们的步伐,身体慢慢蓄力绷紧,几人刚走近,他便抬腿踹翻一个混混。 几乎是同时,沈浔突然起身,把校服外套一甩,套在一个混混头上就开始动手。 还立着的几个混混心中一惊,一瞬时边骂边扑过来。 “操,耍人呢?” “给老子往死里打!” 时隐本来单手抡人,无意中却被击中了右手手腕,红票子脱了手,一时漫天铺开。 沈浔在那边擒住了金耳环,笑道:“我靠,你这什么乐趣?打架还撒钱?” 时隐上去对着金耳环就是几拳,答道:“个屁,撒得我肉疼。” 金耳环被他们夹击得动弹不得,嘴巴倒是没闲着,唾沫横飞的咒骂一刻没停过。摔翻在地的混混又爬起来,时隐回过身去一脚踹开。 这几个混混武力值确实不怎么样,但是二对五,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突然,沈浔视线里划过一道银光,那混混拿着刀子向时隐的后背刺过去。 “你让开!” 他一把推开金耳环,一个箭步冲过去,想也没想就直接伸手捏上了锋利的刀尖。 皮肉哗地被剖开,沈浔从来没感受过这种刺骨的疼痛,鲜血汩汩流出来时他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时隐解决掉眼前的混混,猛然回头便见了这触目惊心的场景,一瞬间脸色煞白,眼尾也染上一片血色。 沈浔脸都疼颤了,身上的冷汗冒了一层,那刀子在手心磨蹭,最终堪堪停在时隐背后两厘米处。可他依旧没放手。 “你他妈的……”时隐心里掀起怒火,抬腿一脚掀翻那个混混,“打不过就使阴招?” 他这一下发狠了,平生最恨的就是自己的麻烦事牵扯别人,更别说还让别人为此受了伤。他昏了头,只  20 管出拳踢腿,眼前晃过一个人便揍一个人。有时候也被拳头挨到,眼前有些发花,他偏头啐一口血沫。 “别打了,我报警了。”一个个人影走马灯一样乱晃,最后只听沈浔这么说了一句,眼前那帮人便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下去。 刺眼的日光在褪淡,他剧烈喘息着,全身发麻,视网膜前的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墨黑吞噬了他的意识。 * 谭元浩和许拾顶着大太阳在64号门前站了一阵。眼看着时间已经超过了两点,这天气又蒸得人喘不过气,两人都开始不耐烦。 “我靠,时隐不会是哄我的吧?”谭元浩蹲在樟树下,顶着校服道。 “哥,刚开始我就觉得这事不对了。”许拾说,“你说孙莉和时隐有个屁的关系啊?他时隐是那么好心肠的人吗?” “我特么也想知道。” “那,要不咱走吧。”许拾试探着问。 谭元浩思忖一阵,乍又想起时隐手上那些个要命的视频,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再等一会。特么的怎么不守时呢?” 又待了一会,两人像是当场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被汗水浸透了。 正欲起身离开,64号那边却突然开了门。 “你们是?”林哥正眼对上谭元浩,眼睛扫过他们身上的蓝白校服。 谭元浩见了人,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莉莉的学生吗?”林哥笑了笑,“看你们在外面好久了,干嘛不进来呢?” 许拾脚步钉在了烤盘一般的水泥地上,略微低着头,眼睛像一滩死水,从下往上挑起来看着林哥。 谭元浩走了两步,回头瞪一眼:“走啊?” 许拾不情愿地跟上了。 屋内电风扇嗡嗡地搅动着空气,没开灯,一片昏暗。孙莉脸上漫射着淡淡的天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侧影。腿上还打着石膏,她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台上的几株多肉出神。 “莉莉?”林哥轻唤了一声,“你的学生来了。” 孙莉的脖子动了动,像是生了锈,过一会才勉强转过来。她没戴眼镜,眯了眯眼,一时也看不清来人是谁。 谭元浩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牙齿哆嗦了半天,最后粗声粗气地来了一句:“对不起。” 孙莉听着声音,反应了一会:“谭同学?” 那天晚上的场景又瞬时涌入脑海。 她从车上摔到地上,浑身都是冷汗,胫骨裂了,疼得牙齿都打颤。一个高大的人影落下来,吹了声口哨:“哈哈!孙老师,你怎么了?那么不小心啊?” “哎,你这自行车,质量也太可怕了吧。”谭元浩假意咋舌。 她挣扎着要回头去看,可是每挪动一点,就是一阵钻心剧痛传来,她声音颤抖着:“谭……谭同学,帮帮我。” “帮你?”谭元浩骑着车,往前蹬了蹬,车轮差一点从孙莉手指上碾压过去,“你求求我。” 孙莉咬着牙,但觉一阵彻骨寒意笼罩了自己整个后背,连头皮都在发麻,她咬咬牙,拉扯着最后一丝理智:“我腿可能断了,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谭元浩闻言愣了愣,看向孙莉的腿,吃了一惊:“我靠?” 他犹豫了一会,从车上跳下来,蹲下去看了看那变形的腿,伸出去的手指又陡然收回来,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天……真断了啊。” 孙莉汗水滴答滴答落下来:“麻烦你,把我手机递给我一下。” 谭元浩有些慌神,他本以为许拾就是叫他来看孙莉摔跤的,谁知道见到的居然是这种场面。 “哦哦,好。”他去孙莉包里捞了一把,掏出手机给她。 孙莉拿住手机,颤抖地拨入几个数字。 “你不叫救护车?” 孙莉摇摇头,她第一反应不是救护车,而是林哥。 谭元浩抿唇蹲在一旁,手有些颤抖,骂道:“操,我就一路过的,有什么问题别找我。” 他跨上车,瞟了一眼孙莉,扬长而去。 “大林……救我……”她周身如坠寒潭,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泪如雨下。 …… 她不知道的是,谭元浩实际上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跑到草丛里偷偷看着,一直等到有人来接她了,便想冲出来帮忙。可是他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蹲在那里动弹不得。 孙莉沉默半响,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谁使你来到这里,我也不需要你给我道什么歉。” 谭元浩鼻子里喷出一声粗气,抬手按了许拾的脑袋,逼他也说了句对不起。 “那个,我真不是故意害你这样的。”谭元浩说得有些不自然。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教育方式。”孙莉说,“但是你要明白,有些事踩到了道德的底线,是绝对不可以做的。” 这句话更是猛地扯了谭元浩心里的遮羞布,他抬眼看了看孙莉那毫无波澜的脸,有些心虚地想,假如她知道偷拍那件事…… “你好好养病吧。”他脸上袭来一股麻麻癞癞的感觉,心里也惊慌得无地自容,含含糊糊地撂下一句话便逃也似的走了。 他跑出了门,许拾愣了一秒才跟上,抬手拍了他的肩:“哥,你慢点啊。” 谭元浩回身,重重的一拳挥到许拾脸上。 猫猫他爹 耳边是校服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时隐呼吸平稳,一丝细细的消毒水味冲进鼻腔。天光漫散进瞳孔,蓝白校服拂过,时隐眨了眨眼。 “你…”他脑子暂且有些迟钝,消化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后,好笑道,“你干嘛呢?” 沈浔面前放一盒盒饭,此时他正以一副年老体弱的样子,哆嗦着手试图掰开一次性筷子。他右手裹着纱布,一时不好动弹,只好用左手手指挣扎着从中间破开。 捯饬了一会,坚强的竹筷纹丝不动,他刚用嘴叼住其中一支,便听到时隐鼻间喷出的轻笑。 他转过头来,咬着筷子含糊道:“醒了?” 时隐点点头:“手怎么样?” “没事。”沈浔就着牙把那筷子撕开,起身拿纸杯盛水:“你有哪不舒服吗?”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就直接叫醒了时隐的痛觉神经,他颤栗了一下,似乎每条神经都在打抖,哪哪都疼。他揉揉脑袋:“啧,你怕不是个催命阎王。” “现在知道头疼了?看着人拳头往头上来了你也不知道躲,要不是……” 沈浔想说“要不我拉了你一把,你就真的能去见阎王了”,但这个想法才刚冒了点苗头,他就赶快掐住了,一点不敢往下想。 他叹了叹,扶了时隐一把,把纸杯递到他嘴边:“医生说你只是有些软组织挫伤,修养修养就好。” 时隐环视四周,屋子里挤着两张病床,床单隐隐发黄,左侧立着一隔断屏风,这就是整个小病房了。 不用看也知道,屏风外边必定是那间狭窄简陋的,由一张桌子和一个药柜组成的诊室。这里就是闻笛巷里的那间黑诊所。大概是他晕的突然,沈浔想也不想就把他给拖进来了。 “医生,哪个医生?”他顿住揉腿的手。 “外边那位,怎么了  21 ?” “上次缝针的时候她也和我说没事,结果我回去伤口就裂开感染了。”时隐说着就想从床上下来,但一活动,骨头就错位一样咔咔响,他轻轻倒抽一口气。 沈浔一把把他按回去,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刚醒就想着瞎蹦跶? “这什么医生那么不靠谱?有执照吗?” 原先鸦雀无声的诊室里,医生仿佛适时地从睡梦中醒来,抻了抻脖子,并发出了咳嗽声:“没有,建议您出门左转。” “……”沈浔压低声音:“那怎么着,去找个大医院看看?” “去不起。”时隐突然想起那飞得漫天的红票子,又看了看沈浔,“那个钱呢?你捡回来没?” “没。”沈浔耸耸肩,“你指望那些票子在这么一顿混战之后还能有个全尸?有我也不要,赏他们了。” 时隐嘴角无意识地扯了一下,看着这阔少爷的嘴脸就想动手。他压了压,拿出手机:“……加微信吧,我打工还你。” “你可省省吧,真要还钱等养好身子再说。”沈浔扫了他的码,“你这个头像……喜欢猫?” “哦,那是我儿子。” “我靠,看不出来啊,你个暴力校霸居然喜欢猫。”沈浔笑了笑,顺手给他打了个备注叫“猫猫他爹”。 “我哪有你暴力,小学霸?” “我那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诺贝尔和平奖都缺我一个。”沈浔斜睨他一眼,“你别天天学霸学霸挂嘴边,多好一词,搁你嘴里怎么就那么讽刺?” 时隐看他一眼,心说你要是不在学校装乖,这词儿也不会有那么别扭。 沈浔的头像乍一看是个非主流朋克少年,脑后扎一小撮头发,侧脸面对屏幕,耳朵上还有个银色耳环。 时隐刚开始还没注意,再一看却越看越眼熟,这个上翘的嘴角……特别像那天晚上某个在小操场动用私刑的人。 “你还留过这种发型?”他点开大图,凑到沈浔眼前。 沈浔挑起一筷米饭准备放进嘴里,突然看到放大的自己,差点一口呛出来:“干什么,觉得帅也不用这样啊。” “帅你大爷,非主流傻逼。” “呵,你就嫉妒。”沈浔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左耳。 时隐视线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你耳洞呢?” “刚打就没带了,长合了。仔细凑近看才看得出来。” 时隐“哦”了一声,却没有打算真的去看。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拿回来一看,老李的催魂电话又打进来了。 “喂?” “小子,你这几天又没来学校吧?”老李语气故作轻松,在电话那头扯着嘴角。 “嗯。”时隐回答得干脆。 办公室里的老李深吸一口气,默默念了一遍贴在桌上的心经,抚着胸口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气坏身子无人替…… “这次是什么理由啊?”老李按着眉心问。 时隐通常都是无理由旷课,偶尔能说出点理由,都是自己受伤、家人生病之类的,他不知道哪来的外甥已经反复过世十次。老李心里早已举起了厚重的盾牌,什么唇枪舌剑都捅不穿。 “这次……”时隐说,“也是受伤吧。” “又受伤!你小子懵人呢?”老李那边彻底爆发了,时隐能听到他的不锈钢保温杯敲在木桌上的沉闷声响。 这句骂得大声,沈浔在一旁也听见了老李吼的那一嗓子。他向时隐伸了伸手,示意他把手机拿来。 “李老师。”沈浔沉稳的声音传了过去。 老李愣了愣:“你是?” “沈浔。时同学在去探望老师的路上摔了,得修养几天。” “你怎么和那小子在一起?”老李的语气瞬间平缓下来,“他伤得重吗?” 沈浔的唇枪舌剑尚未出击就破了老李的防御阵。他得意地勾着唇角,对时隐竖起食指。 请十天假? 时隐摇摇头,竖起三根。 请三天。 沈浔挑了一下眉,对时隐竖起拇指,无声地说了句“金贵啊”。 他继续对老李说:“说重也不重,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修养个三十天差不多了。” 时隐头上冒出几个小问号。 沈浔接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还少了呢。” 沈浔在老李印象里很规矩,他随口两句就给时隐换来一个超长假期,挂了电话。 时隐带着点叹息道:“还是你们学霸说话管用啊。” “少揶揄我。”沈浔把他整个人从上到下扫描了一遍,“你真没有哪里不舒服?至于要三十天?” “我谢谢你,我说的是三天。” “……你就当买一送十吧。”他把手机递还给时隐。 时隐接过,目光扫过沈浔的手,始终有些良心不安:“你要不要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皮肉伤。” “也行。废了学霸的右手,让他多扣点卷面分,我也算造福社会。” “滚蛋。少爷我这黄金右手要是废了,你得养我一辈子。”沈浔煞有介事地说,“我们手艺人,就靠这双手吃饭。” “手艺人?”时隐扬了扬眉。 “也没什么,留着艺考的手。” “你艺考生啊。” 沈浔稍微抿了抿唇,“嗯”了一声:“美术生。” 时隐指节蜷了一下,在沈浔不注意的时候向他投去深深的目光。 作为美术生,他抓刀子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有可能会伤到手吗?是该夸他热心还是该骂他傻? 时隐心里像被紧紧攥住一样发着酸,这次是真的欠人情了,而且还欠大发了。 “啊!你醒了!”外面传来一个粗哑的女声,正是孙姨领着小骢一块进来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啊?” 时隐乍然看到孙姨朝自己扑过来,那双肥胖的手比他现在因为打架发肿的手还粗一圈,二话不说就搭在了自己手背上。反常必妖,时隐下意识抽了手。 孙姨讪讪地收回有些汗湿的手,在自己胳膊上抹了两把:“那个,刚才谢谢你啊。” “不用。” “怎么不用!要的,必须谢谢你!”孙姨激动道,“要不是你,我刚才……哎,不说了,是我们母子害你……” “不是。”时隐直接打断了,那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其实孙姨才是被害人。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说:“不好意思,我引来的人,我一会儿会搬走的。” “你……你引来的?” 孙姨愣了愣,嗓子里像生了锈,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神色恍惚,混浊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时隐,瞳仁里倒影的却是另外的人。 半响,她卡顿似的道:“你跟姨说说,你怎么惹到那些人的?” 时隐对她这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颇为不适应,不答话。可是偏偏他又总能感觉到床边坐着的那个人,正往他脸上投来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最后他叹了叹:“家里人惹的。” “这…”孙姨嗓音又尖细起来,“这种事交给你一个小孩处理?” 时隐抬眼看了看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孙姨右手捏成拳一下锤在左手手心,絮叨两句:“不应该啊,怎么能呢?”  22 “小隐,你听姨的,别搬。姨给你在楼下誊一间房,你住进来。” “不用麻烦。” “你好歹给个报答你的机会啊……”孙姨说,“不是,我们以前那样对你,你好歹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啊。” “说两句要是能死,我早都死八百回了。”时隐自嘲地笑了笑,他从小就是听着那些难听的长大的,“你要是还想被找麻烦,就留下我。” 孙姨的脸面僵住了,怔怔地思索着什么,一双手紧紧攥住自己腿上的麻布裙子。 乍然被人无端恐吓,正常人都会避之犹恐不及。 时隐估摸着孙姨应该已经死了这条心,便下了床,直直往外走去。 “你去哪?”孙姨急道。 时隐没回答,孙姨看他的去向,知他是去搬东西,喊道:“你好歹养好伤。” 她拍了拍小骢的头:“快去。” 小骢撇撇嘴,一脸的不情愿,但到底还是迈着小短腿追上去,有些粗暴地拽住了时隐的衣角:“你站住!不许走!” 时隐蹙着眉看他,一瞬间想给这小屁孩浑圆的脸蛋捏肿——那嘴角歪斜得都要指天了,恨不能把“唯我独尊”写在脸上。 “放开。” “不放!” 时隐耐着性子,脸色阴沉下来:“放开。” “就不!” 他压下心头躁动的火气,看着小骢,却是对着诊所里的孙姨扬声说:“和我待在一起,会死。” 语气轻飘,像句玩笑。沈浔闻言,心头似乎有什么被牵扯了出来。在某个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橘色的黄昏,他也曾想过:和我待在一起,没好事。 那种自我厌弃且不可自拔的感觉让他心里抽痛,他抬眼望向窗外,时隐就站在那里,保持着他一贯漠然的表情。 小骢明显怔住了。他不知道时隐的话意味着什么,但他很怕这个表情,仿佛看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会被押送到动画片里说过的某个地狱入口。 时隐这句话不是什么中二病晚期言论,他只是把最坏的可能摆出来。如果时青易接着惹事,说不定哪天他就真的入地狱了,而且还要拉上周围的人做伴。 他把衣角从小骢手里拽出来,看了看沉沉暮色:“明早我就搬。” 不要百年好合 夏日天光长,沈浔从闻笛巷出来时只有远山处还剩一层红霞,等他回到家,天已黑尽。 木质屏风隔断后边的客厅宽敞得有些空荡荡的,屋顶的吊灯开到了最暗,墙壁上反射着淡橘色。 听到密码锁的声音,楚倩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回来了?” 沈浔站在玄关处:“嗯。”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课都好好听了吗?”楚倩正问着,一眼瞥见沈浔手上扎眼的白,“浔浔,手怎么了?” “没事,妈。”沈浔应了一声,随口道,“做木雕的时候不小心戳了自己。” 楚倩闻言,“啪”一声把书合起来,拧着眉:“你什么时候还开始雕木雕了?” “刚开始。” 沈浔换鞋的手顿了顿,不用看也知道此刻楚倩必然面色阴沉,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他迅速直起身子,往自己房间去了。 “我跟你说过要好好学习你不记得了吗?”门外传来楚倩的声音,不依不饶,“你先前就是因为成天就知道画画画画,期末考才考那点分。你但凡考高一点,你看附中舍不舍得开除你?别成天捯饬这些,你知道我们为了让你进四中废了多大劲吗?” 楚倩的唠叨还在继续,沈浔早就不听了,自己去关了门:“行了别说了。我要看书。” “你就是这臭脾气,要不也不会被附中赶出来。”楚倩说。 这话戳到痛处,沈浔把包往床上一甩,话音都到了嗓子眼,又忍下来,最后只低声骂了一句:“……操。” 他他妈的到底是不是因为成绩被开除,楚倩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纷乱的往事从脑子里涌出来,盖过了房间里时钟“哒哒”搅动空气的声音,手机APP发出推送:今天还有201个单词需要复习哦。 靠靠靠,烦死了。 他一屁股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张词卡,片刻后,又探头到房间外,声音有些紧绷绷的:“妈,医生叮嘱你吃的药,你别又偷懒不吃。” 楚倩叹了一声:“知道,我现在没犯病。你学习吧,不要操心。” 他手上伤了,写不了字。但那一晚他的台灯依旧是整个院子里最后一个熄灭的,就算不能动手刷题,拿眼睛也要过一遍。 * 时隐从诊所回去便着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个斗室里属于他的不过是几套衣服和一只猫。 孙姨和小骢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几次又闭上。时隐把行李箱整理好,说:“明早我再搬,动静会稍微大一点,这样周围的人都能知道有人离开了。要是他们还找你麻烦,你也好有个说辞。” “你当真要搬?你身边是不是没有亲人,你搬出去能住哪啊?”孙姨问得直白。 “外面那么大,会没有地方去吗?”时隐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孙姨连忙伸手抵住了铁门板:“你等等。” “硬要走也行,”她另一手掏了掏衣兜,“这个你拿上。” 那是一个有些掉色的红包,时隐蹙眉道:“什么意思?” “我们……”孙姨心虚地瞟了一眼小骢,“你就拿着,姨的一点心意。就当谢你救命之恩。” “不用。”时隐正色道,“而且我说过了,我不是救你,我是害了你,你明白吗?” “那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吗?这是谢谢你俩的,都给包在一块了。”孙姨说,“你要是实在不接受,你拿给他,他总算是救了我们吧?” 时隐想起今天下午被打飞出去的那一沓红票子,就打算接过来,然而眼睛扫过那烫金的四个大字,手又收了回去。 百年好合?什么玩意儿? “有没有学业进步的?” “啊?”孙姨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嘴角挂一点尴尬笑意,“唉,瞧我这眼神,拿都拿错了。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孙姨拍了拍小骢的头:“你去我卧室里那个床头柜翻一下,给你时哥哥换个包。” 时隐为着“时哥哥”这个诡异的称呼皱了眉,前些日子还恶语相向的人,现在表现得和颜悦色,到底令他有些不适。 小骢“咚咚咚”跑下楼,又飞也似的跑回来,手里捏了几个红包,在时隐门前摊开:“你要哪个?” 时隐垂眸扫了一眼,眉心蹙得更紧了。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小骢半趴在地上,把几个红包码得整整齐齐:永结同心,幸福安康,早生贵子…… “啊这……儿子你确定拿完了吗?”孙姨蹙眉问小骢,又抬头看时隐,“我几个姐妹的孩子都差不多要结婚了,我也没有其他需要送红包的场合,手上就这些。你要不别挑了,都是男孩子嘛,有什么?” 时隐叹了一气,从孙姨手里接过“百年好合”,抽出一张,又从自己包里补了二十:“我 23 只拿回我自己的,多的你收走。” 孙姨脸色一红,原来时隐早就知道小骢干了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事!她眼珠转来转去,最后难堪地给了小骢的后脑勺一下:“快给哥哥道歉!” 这一巴掌不比之前,孙姨真的用了力打,小骢“哎呀”一声,涨红着脸伸手去挡:“疼!” 孙姨捏着他的脸蛋,直把他捏得眼泪打转儿:“让你不学好!给哥哥知道了丢不丢人,快点!” 时隐对他们家的家庭教育一点不感兴趣,看得头疼,出言制止:“行了。我累了,你们别在这待着了。” 孙姨这才停了下来,揉了揉小骢脸上的红痕,赔笑道:“不好意思啊,没管好这孩子。那个钱你拿去,当补偿啊。” 她把红包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然后不由分说关了门,催促着小骢赶快下楼。 时隐蹙眉看了看那红包,不算特别鼓,但刚才接过来的时候捏着还算厚实,估摸着得有千把块。他拾起来放到一边,心想那土豪学霸应该也不会想要索取报酬,索性不要。 白天打架确实伤神,身上脱了力一般,眼睛也很酸痛。往常他睡眠都很轻,今天却是熄了灯,倒头就睡。半夜的时候隐约听到翻动东西的声音,他伸手摸了摸,发现公子没躺在身边,只当是这夜猫子又在搞事了,睡意又很快涌上来。 翌日,天蒙蒙亮,时隐便关了闹铃起身。若是在城区里,这个点应该只有清洁工人会在街上挥着竹丝扫帚,刮擦地面发出脆响。但这边是脏乱的老城区,街上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时隐故意算在这个点出门去,人们迷迷糊糊地将醒未醒,对外界的声音会敏感一些。行李箱拖过石子路,将会发出突兀的噪音,至少周围十户都会知道有人走过,甚至还会有人伸头出来看看是哪个不安生的在这扰民。 弄得动静越大,孙姨这边就会越安全。 然而他刚抱上公子,便发觉自己的放行李箱的那个桌空底下空空如也。 昨晚那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似乎又回到了他耳边,他锁着眉心想了想,径直下楼去。 孙姨和小骢的屋子都还闭着门,时隐站到孙姨房门口,直接道:“孙姨,我箱子在你那吧?” 门内没有响应。 时隐又道:“不在吗?那看来又是进贼了,这里怎么总是进贼呢?” 这话还没落下,里面就传来了“叮当”一声,孙姨把碰倒了的玻璃杯扶起来,小心翼翼措辞道:“那个……姨也不太清楚呀,可能门锁该换了吧。” “…别他妈扯了,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我?”时隐没了耐心,从肺里压出一口浊气,声音有些冰冷。 孙姨又不说话了,良久,门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老天爷,总该给我一个还债的机会啊。” 时隐轻轻捏着公子耳朵的手指顿了顿,默默重复了一遍:“还债啊……” * 城南路有一处年久失修的老旧小区,砖块裸露的红砖房子,墙角处爬满青苔。单元门生锈破损,粘在合页上摇摇欲坠,零星的几台破空调里,扇叶高速旋转,震得空调箱发出轰声。 时青易在黑黢黢的房间里睡得昏天黑地,呼噜声一直传到了室外时隐的耳朵里。 他冷着脸从包里掏出一把有着点点锈迹的钥匙,咔哒一下扭开了锁。那么久了,他钥匙没丢,时青易也没换锁。 房间里的热气扑面而来,混杂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和生活臭味。 时隐走过去,踢了踢时青易的脚:“起来。” 醉鬼死猪一般躺在地上,挪了挪笨重的身子,喉咙里模糊地发出哼哼声。 时隐心里涌起一番恶心感,随手抄起地上的一个绿色酒瓶子就往地上敲。 醉鬼被声音刺激,马上倒抽一口凉气,猛地睁眼,支起身子来。 “你,你,你……”他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时隐。 “喝你妈呢,整天就他妈知道喝,怎么还没把你给喝死?” “不是……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 时隐把手上捏着的半个破瓶子扔去一边:“你能不能活得有点人样?” “你,你来干什么呀?” 时隐懒得理会,直接进了时青易的卧房,奔着衣柜顶上的木盒子去了。他这两年抽条拔节,一伸手就能够到。 时青易跌跌撞撞地跟进来,一看他拿木盒就慌了神:“你又想干什么呀?” 时隐一言不发地打开木盒,又冷笑着“啪”一声合上。 “你花得挺干净啊,一个子儿都不剩。” 时青易心虚地别开脸:“我的东西,我爱怎么花怎么花。” “你的?”时隐把盒子往地上一摔,吓得时青易往后一躲,“我妈这一辈子也就存了那么点儿,你硬是给她花完了还不算,还要出去借?你到底活着干什么啊?” “你怎么和你老子说话呢?” “操,你也好意思!叫你一声你当的起吗?”时隐脸上乌云密布,眼里全是灼灼火星,一把揪了时青易的领子,“你要不是我爹,我早都动手了。” 他目光向下移去,却发现时青易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金链子。 时隐立刻伸手揪出来:“这什么?还有金链子啊,挺有钱的啊?” “你要干嘛!”时青易一把拽住链子,就想把它藏回衣领里。 “既然你有钱,我就不和你废话了。自己拿去当了也好,卖了也好,把钱还了。否则……”时隐的眼睛像一口漆黑的深潭,沉声道,“别以为只有你会卖我,我也会。” 时青易眼里倏忽飘过一片惊惶之色。 时隐乍然松手,把时青易往后推了一把:“你多大的人了,麻烦你分清楚哪些人可以搭理,哪些人你惹不起,沾不得。你最好离那帮人远点儿,要不然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出了门,身后是时青易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臭小子!没良心的!你出息了啊……” 想学习了,还是想同桌了? 时隐在孙姨家寸步不离地待了几天,并没有什么人来找事。清风吹拂,街道上掀起绿涛,偶尔有附近的老人提着鸟笼,哼着小曲儿走过。 时青易那边不知道是真听了劝还是受不住自己儿子的恐吓,乖乖把项链卖了还钱,还特意发个视频给他看。 时隐刚把视频划出去,就接到了林哥的电话。 “小时,最近怎么样?”他的声音不比之前沙哑,听上去精神状况好了些。 “还行。”时隐随口答。 “哦,那就好。”林哥顿了顿,“我就是想和你说说,我刚才听莉莉说起,你也是她的学生吧?” “对。”公子往时隐面前蹦过去,被他抓过来顺了顺毛。 “她最近状态好些了。那个,”林哥微不可闻地叹气,“那天那两个学生……是你叫来的吧?” 时隐撸猫的手顿住,那天在路上遇上了事情,最后没去成孙莉那边,也不知道谭元浩和许拾那天去做了什么。 等不到回应,林哥忙道:“哎,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看着那两个孩子不像会主  24 动来看望老师的样子。你那天在便利店还问起莉莉的情况呢,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这想来想去,也就只可能是你叫来的了。” “他们是不是又做了什么?” “那倒没有,我就是看他们进门就道歉,有些莫名其妙。我问莉莉,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就想着你应该知道。” 时隐敛眸思忖着,片刻后沉声道:“林哥,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时隐把偷拍和拆车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林哥。他和沈浔没有权力处理这件事情,然而作为孙莉的男朋友,也许还是未婚夫的林哥有权裁决。 不打工不上学,也没有人来找茬,时隐在屋里硬是闲出一种夕阳红生活。 学霸给他请的这个假着实是长得发慌。最终,他还是出现在了一班的教室里。 彼时李旭正趁着他的学委同桌不在,偷偷摸摸地在他桌空里翻找着什么。 “你干什么呢?”时隐瞥了一眼。 “啊?”李旭有些惊慌地抽回手,“我靠,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能干嘛,”时隐大言不惭,“学习呗。” “……唉,好不容易有学霸给你请假,你居然不珍惜。三十天呢,那可是我半个暑假啊!” “那要不换你打一架躺医院里?” “……算了。”李旭又回头在张思哲桌空里摸了摸,奇怪道,“我手机呢?” “你手机能飞到你同桌那?” “我也觉得不会啊,所以才觉得翻他东西不好。”李旭接着道,“但是最近真的是奇了怪了,老有人的东西失踪。” “哦,”时隐瞥了一眼从教室外边进来的沈浔,“看来我们风纪委又有得忙了。” 沈浔见到时隐挑了挑眉:“哟,你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想学习了还是想同桌了?” 那语气里带点笑,尾音上扬。时隐当即一记眼刀杀过去。 “啧,想不到你怎么热爱学习。”沈浔用下巴指指他的桌子,“这段时间的试卷,都给你存着呢。” “……滚。” 存什么不好要存试卷。 “哎!”就听李旭突然叫起来,摸着他的宝贝手机,“找到了。我靠,我啥时候放自己书包里的啊?” “……” 时隐懒得骂。 正说着,代理班主任老秦拿着一张表放在了第一排同学的桌上。 “大家都静一静哈,这个表你们挨个填一下。” 那是一张家庭基本信息调查表,需要填写家庭住址、父母的工作岗位等信息。传到时隐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就扔给了沈浔。 时青易那个混蛋不配当爹。 沈浔略微诧异地看他一眼。时隐额前碎发有些遮眼,脸色微白,唇角紧绷,扔了表就开始低头戳手机。 一股凉丝丝的煞意散发出来,沈浔心里能猜个大概,却也不好多言,只很快收了眼神,兀自看向信息采集表。 老秦这人平常一副老学究的呆板模样,没想到还挺有心。大概是看沈浔右手不方便,已经帮他填了表,就需要他签个字。 他右手虽然伤不及筋骨,但活动起来从手心开始向外整个都是疼的。这两天他基本上不写字,偶尔写字也是用的左手。 刚才文具盒里摸出一支笔来,用拇指搓开笔盖,就听时隐说:“我帮你写吧。” “啊?” “手不痛吗?”时隐看他没反应,又道。 “哦,谢谢。”沈浔把表格给他,伸手指了指,“就这,签个名就行。” 时隐扫了一眼,沈浔同学的父亲是市里大学的教授,看样子,这土豪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公子哥。 他从自己桌空里摸出一支笔来,三两下替沈浔签了名。都说字如其人,他下笔利落,字体隽秀而有力。花白的纸上落下“沈浔”两个墨黑的大字,在一片歪歪扭扭的字体中漂亮得扎眼。 沈浔看着那两个字,心里泛起异样的触感。 名字这东西不但私人,而且是有灵魂的。你写一个名字,单独指向某一个人,像尘网中的线,落笔便探出去。 曾经在附中的时候,就看到过有人会用书写对方名字的方式表达喜爱。 管你字好看不好看,我和你关系好,我就会允许你在本子上替我写名字。如果我超级无敌喜欢你,我就花费一段时间来默写你的名字九十九遍。 所以替别人写名字,是侵犯私人领域的。而现在,他刚认识两个多星期的同桌在替他签名,而他似乎不排斥。 这些回忆兜来转去,最后沈浔脑子里却只落下一个印象:时隐的字比别人的好看。 “啧,”他感叹一声,“你这字居然写得不错。” 时隐睨他一眼:“看不起学渣?” “就是比我差一点。” “……” 表传回去没有多久,老秦就夹着书进来上课了。时隐在包里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他的历史课本,说不定是被公子给扒了。 他手摸着摸着,就在书包里摸到一个硬纸板一样的东西。掏出来一看,赫然是一个红包。 孙姨又是什么时候塞他包里的啊?从小到大没收过什么压岁钱的时隐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还会有红包追着他跑。 这次的红包上写的是“幸福安康”,不像那天晚上那四个烫金的“百年好合”那么扎眼。 时隐想了想,顺手把红包往沈浔桌空里扔。这学霸的桌子和前排张思哲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人家那是堆满了各种参考书,俨然一副溺死书海的模样,而他除了零星几本练习册和笔记本之外,桌子基本上是空的,那红包“咻”一下就毫无阻碍地飞进桌空里。 “什么东西?”沈浔问。 “孙姨的红包。”时隐补充道,“就是我那个房东。” 沈浔拿出来看了看:“幸福安康?她给我包什么红包?” “报答你救命之恩。” “……言重了吧。”沈浔塞给时隐,“还回去。” “我推不掉,给你的,你自己还。” 时隐把红包扔回去,沈浔又扔回来。 这一来二去,和过年拒绝七大姑八大姨的红包似的,沈浔说:“靠,你特么真是和我二舅姥爷有的一拼。” “谢谢,没想到我这么大辈分。” “……滚蛋。” 最终那个红包就这么不受待见地被夹在了五厘米天书里。只要在这个天堑里的东西,都被他们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公共财产。 * 今天1班晚自习放得早,时隐和沈浔一前一后出了校门。 时隐大老远看到学校大门对面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就觉得有些眼熟。再一看车门去靠着的人,穿件带金属链子的朋克风T恤,嘴里叼根烟,墨镜一副将掉未掉的样子挂在鼻尖,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来。 “林哥?”时隐挑了挑眉。 “你放学了啊。”林哥笑笑。 “你这车以前没见过呀。”时隐视线扫过轿车,又移到林哥那一身夸张的装束上,“来约高中生打群架?” “你没见过哥这样吧?老早以前的衣服了,至于车嘛……租的咯。”林哥不慌不忙吐出一口烟圈,玩笑开过后声音沉下来,“你今早说的那件事儿,总得处理一 25 下。” 时隐想说他这样有点土,撑场面也不用这样。但是想到他办正事,便没开腔。 沈浔从校门口出来,一眼就看见时隐站在街对面,另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还伸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同桌怎么那么容易被人盯上? 他抓了抓头发,悠哉悠哉地晃过去,眼睛却是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两个人。 “干嘛呢?”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你干嘛呢?”时隐瞅着他这副大摇大摆的模样,反问道。 “我来找你啊。” 沈浔让他给问懵了,你这都看不出来我来救你吗? 时隐挑了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我回家有点远,问问你们方不方便捎我一个。”沈浔瞥了一眼后面那辆车,眉心蹙了一下。这人怕是自己被挟持去卖了都不知道。 时隐:“……” 林哥愣了一下:“你同学吗?” “嗯。” “可以啊,家住哪?”林哥笑道。 沈浔察觉到气氛不对,说:“不是,你们认识啊?” “不然呢?”时隐嘴角勾了勾。 “……当我没说。走了。”沈浔拉了一下下滑的书包带,沉着脸走了。 我靠,丢死人了。 他到底上哪去认识这么一帮……奇奇怪怪的人? 林哥看他走了,有些做作地扶了扶墨镜:“看来哥今天这身派头威力不减当年。” 等了一会,谭元浩和许拾也出来了。只是今天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平时这两人形影不离,今天谭元浩一个人闷头往前走,许拾在后面垂着头跟着,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让你他妈的别跟着我。”谭元浩回过头去推了许拾一把。 许拾结结实实地挨过这一掌,抿了抿本来就青紫的嘴角,一句话不说。 两人又以同样的方式往前走了一段,直到遇上时隐和林哥。 “就是他们?”林哥说。 “对。” “呵,”林哥轻笑一声,捏着指节发出咔咔两声,上前叫住两人,“哟,小崽子们。” “你谁啊?你干什么?”谭元浩警觉道。 “我?来教你做人。”林哥嬉皮笑脸的表情一下子褪淡下去,拽着谭元浩和许拾的领子就走。 那两人一路挣扎,却被时隐在后面死死盯着,既挣不开林哥的铁钳,也不敢有什么更多的动作。 时隐把他们送到一处窄巷之间,便抽身离去,松一口气似的仰头活动了一下脖颈。 这件事便交由林哥自己处理。 男生还是女生 眼看一周又要过去,沈浔按例每周送一次违规记录簿给老李。这周他不再抓着谭元浩不放,导致送来的记录都少了很多。 老李捻了捻薄薄的五六张纸,每一张上记录一个同学的处分。他精明的小眼睛张大了些:“这周的人少了很多啊。” “嗯。我之前抓得严,最近很多人都收敛了。”沈浔回答说。 其实收敛是有所收敛,但是本性难移,犯规的人还是挺多,只是他已经不会特意把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错误也记录进来了。 “嗯,你做得挺好。”老李满意地拍拍他的肩。 “不过,”沈浔说,“最近有很多人说丢东西了。据说是去了操场或者花园附近,回来就发现随身的钱、手机,或者手表之类的财物失踪了。” 老李闻言,眉毛纵起来,严肃道:“有这样的事?” “嗯,最近每天都能听到两三次。年级上也传得人心惶惶,说是学校进贼了,很多人不敢往那些地方去。” “操场上人那么多,碰掉东西或者拿错东西也有可能啊。再说,保安二十四小时看着,贼有那么容易进来吗?”老李说,“你们这群孩子别整天闲着没事就制造谣言。” “我也这么觉得,但这个事情确实出了,年级上这么疯传,也不是个事儿吧?” “唉…”老李叹一口气,“掉的都是值钱东西,查还是要查一下的。” 沈浔蹙眉想了想:“其实我更偏向是校内的人拿了东西。” “自己掉东西就算了,但如果是拿错东西,失物招领处不至于完全没有反应吧?除非他们私吞。”沈浔说,“您刚才也说了保安没反应,那应该不是校外混进来的。” 老李严肃地揉着眉头,头疼道:“这事麻烦,操场和花园都是监控盲区啊。” 沈浔看着老李愁眉苦脸的样子,笑了笑:“给您支个招,就简单地下个套吧。” * 就在沈浔去找老李的时候,时隐接到了孙姨的电话。 “小隐中午回来吃饭吧?”听筒里伴随着孙姨搅动锅铲的声音。 时隐依旧不适应孙姨的突然亲昵,蹙着眉冷声道:“不用,没时间。” “哎呦,我就知道你又要拒绝我。但是你那个同学,唉,姨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呢。”孙姨一拍脑袋,“他手不是受伤了吗,我给他炖了肘子汤,你让他来吧。” 时隐没忍住“啧”了一声,孙姨长相看着敦厚,实际上接触过她都能感觉到这人骨子里的精明狡诈。她知道时隐这里不是突破口,就成天拿沈浔说事。 而且沈浔那手,白纱布裹得厚厚实实,偶尔抓个笔还要抖三抖,每抖一下都让时隐惦念着他“手艺人”的身份,心里就像被一根淬了柠檬汁的针尖扎了一样,始终还是愧疚。 沈浔从德育处回来,本以为教室里都走光了,正想着怎么开门拿东西,到了教室门口却见时隐一声不响地走在桌子上,两腿踏着别人的凳子腿。 沈浔:“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时隐从桌子上下来,“跟我去个地方。” “哦。”沈浔没问什么就直接跟上了。 走到楼下,时隐远眺着校门,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拎着警棍站在门口。有个装病的黄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因为没有出门条而被保安严正拒绝以后,一秒之内又满血复活,对着保安竖了个中指,然后回身飞也似的跑了。 棍棒在后,黄毛趔趄一下,狗刨一般踩起一堆灰,动作倒是灵活。 时隐欣赏完那边的死里逃生,又瞟了一眼沈浔:“会翻墙吗?” 沈浔“哼”了一声:“你大爷我从来不知翻墙为何物,要走就走大门。” “你上赶着挨打吗?” “你看着啊。”沈浔扬眉笑了一下,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径直往大门口走去。 时隐:“……日。” 只见沈浔和保安和善地打了个招呼,不知说了什么,保安连连点头,面色有些红,似是焦急之色。 沈浔没多久就回来了,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往时隐头上一罩。 “干什么?”时隐撑着校服,闻到上面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气。 “哥哥带你出校门。”沈浔勾着他的肩膀,想了想,“腰稍微弯一点。” “……” “走啦。” 时隐暂且在他这波迷幻操作里没缓过来,脑袋就被校服罩了个严实,闷得喘不过气,最后糊里糊涂地被沈浔拖着走到了校门口。 保安眼里,沈浔颤巍巍地扶着“紫外线过敏患者”,微笑着向他致意:“谢啦。  26 ” 保安愣愣地点头,弓腰的时隐比沈浔矮了半个头还多,裹得严严实实,这一眼过去只能看到纤细白嫩的脚踝和捻着校服边缘的那几根玉白手指。 这是个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等等。”保安突然道。 沈浔回过头去,波澜不惊地问:“还有事吗?” 保安走过来,细细打量一番,似要伸手掀起校服看看。 “他过敏。”沈浔蹙了一下眉,掖掖衣服,把时隐遮得更严实。 校服下的时隐翻了个白眼,随手往沈浔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特么的是想闷死人? 保安眼睛狐疑地梭巡一阵,摆摆手:“去吧。” 两人不动声色走出去几步,又听他说到:“注意分寸啊,别影响人小姑娘。” “操。”时隐当即低骂出来,他感到沈浔搂着自己的手紧了紧,胸腔里传来闷闷憋笑的振动。 估摸着一离开保安的视线,时隐直接把校服掀下来,套在沈浔头上就是一拳上去。 “我靠,别动手啊,小姑娘温柔点。”沈浔一边躲一边笑。 “操,去你妈的小姑娘。”时隐一点不想放过他,拳头就没停过,“你能不能想点正常的办法?” “正常啊,怎么不正常。混出门,除了病假就是事假,总得占一个。” “你的病假理由正常吗?” “你没看到刚刚那个装瘸的是什么下场吗?我跟你说,能出来全凭我这张脸,他要是看到你们这群学渣,就不一定相信了。” “操,你要点脸。”时隐最后锤了他的肩膀,便收了拳头。 校门口的保安悠悠叹一口气:“哎呀,年轻真好。” 大夏天的,一活动就出一身湿黏黏的汗。两个人顶着一件校服,顺着树荫和蝉鸣一路走下去。可是如此一来,手臂难免磕碰,潮湿的热气顺着汗毛交换,走着走着,倒又默不作声地分开了。 闻笛巷离学校两公里多,两人顶着太阳走得一阵疲乏,进了孙姨的阁楼时就和脱了水似的,都蔫蔫的。 “终于来了呀!外面热不热?”孙姨从厨房探头出来,笑呵呵地迎上去。 时隐脸上像被一层薄冰冻住了,嘴皮动一下都嫌累,只点了一下头。 你看到柏油路上蒸起的热气了吗?这能不热? 沈浔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说:“您好。” “你好你好!”孙姨乐呵,指指不远处的餐桌,“这孩子太客气了。过来坐呀。” 沈浔不明就里地看了一眼时隐,只听对方说:“你们吃,我上去了。” “小隐…”孙姨张嘴叫住他,看到时隐漠然地回头以后,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唉,饭好了叫你啊。” 时隐没理会,太阳仿佛把他的胃袋蒸干了,一点食欲也没有,况且他也不太想和孙姨共进午餐。 他只是把沈浔带过来了,自己则打算回房间随便啃两口面包。 公子在门口伸直了扒成一条,直挺挺的雪糕一样。时隐进门的时候它抬头嗲嗲地“喵”了两声,尾巴翘起来扫了两下。 “又趴地上?你记不记得自己是白猫?”时隐把它拎起来,像扔一条软塌塌的白毛巾似地挂在肩上,又拍了拍它的背。 斗室是水泥地面,开窗容易积灰,时隐也没时间经常打扫,公子的白尾巴和根笤帚似的扫来扫去,染上灰乎乎的一片。 老旧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木头晃动的咯吱声,时隐看到沈浔上楼来了。 “儿子?”沈浔看着公子说。 “谁是你儿子?”时隐宝贝似的用手掌挡住了公子。 沈浔笑说:“唉不是,我是说这个就是你传说中的儿子啊。” 他伸手过来,指头挠过公子的下巴,又对着公子咋舌逗弄:“它叫什么名字?” “你逗狗呢?”时隐把猫挪开,没好气道,“公子。” “嚯,贵气啊。挺配的。”沈浔的指头还不死心地跟了过去,“实物比你头像更好看,好评。” 时隐抱着公子就往房间里退,像是拿食物诱着一匹大猎狗那样背身进了屋。 沈浔果然中招,够着头自觉地跟进了斗室。 脚才跨进去他就发现不对,蹙眉道:“你这儿怎么那么矮啊?” 时隐都抻不直脊柱的地方,沈浔进来更是全程龟缩。他回身关了门,问道:“你干嘛把我带过来?” “孙姨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怀疑你是战略转移,故意把她注意往我身上引,好让她不盯着你。” 时隐扬扬眉,不置可否。 “操,不尴尬我你心里不舒坦是吧?”沈浔气得骂一声。 他环视一圈,时隐房间里很空,能坐的地方只有床和地上,于是他选择勾腰站着。 时隐坐在床边,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瞒你说,看见你尴尬我心里就特别顺滑。” … 我操。 是不是最近碰头次数太多,这都学会恶心人了? 孙姨是多年的老烟民,此时她正操着粗哑的嗓音喊道:“小隐!小浔!吃饭啦。” 沈浔刚才给孙姨做了自我介绍,却没想到会被这样称呼。斗室里两人同时一蹙眉,被这个亲密的叫法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来了!”沈浔盯着时隐,扬声回了一句,又低声道:“就我一个人尴尬,不仗义。” 最终,两个人正襟危坐地坐在了孙姨的饭桌上。 孙姨脸上笑起两个红润的鼓包,满满地盛了肘子汤,端到两人面前,又看看沈浔包纱布的手:“哎呦,你这不方便吧?” 沈浔摇摇头:“没事。” “怎么没事?这怎么端碗啊,你要是不介意,阿姨喂你。” “……不用不用!”沈浔背孙姨伸过来的手吓得一阵窒息,为了把脏话吞下去,差点咬到舌尖。 “介意啊,那就……”孙姨为难地看了一眼时隐。 时隐:“……”操。 沈浔眉心跳了一下,还不等时隐开口就麻溜地端起汤碗:“其实没事了,只是疤还没好。” 时隐立刻注意到那灵活的手,蹙起眉头:“你他妈早上不还抖得和帕金森一样?” “那个啊,装像点,可以不写作业。”沈浔说,“你们四中老师的作业太简单了,有这时间不如做点别的。” “……”时隐的脸瞬间黑了大半,老子整那么多就为了陪你演这场戏? 摔饭碗太难看,他硬生生忍住了。 沈浔回给他一个官方微笑,不知是对着孙姨还是对着谁说:“谢谢关心。” 这顿肘子汤没吃出什么味道,树荫下蒸腾的暑气和饭桌上的如坐针毡倒是让他们记了好久。 人在四中 隔天下午有一节体育课,1班的体育课时常会被别的老师已各种理由霸占,以至于他们遇上体育课都要先等着体委去打探消息,确认能上课了才下楼。 这帮不知道被关了多久的小崽子们在教室里蠢蠢欲动,一个个翘首以盼,等待体委的归来。 “来了来了来了!快坐好!”不知道哪个眼尖的趴在窗台上,抻着脖子看到了一路飞奔而来的体委。 “坐下干嘛?你当是孙莉来了呀?”有人嘲笑道。 “  27 孙莉?唉,你别说,好久没见到她了。” 班主任老师长期请假,任他再胡闹的班级,时间久了都会有些惶惶不安。 “是啊……啧,她到底生的什么病啊?” “唉,谁知道啊。别瞎想了,想也没用。” 热烈的气氛刚沉寂下去,就听走廊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紧接着是一声狂喜的吼叫:“下去上课!!!” 一个班的崽子们瞬间将班主任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应声而起,桌子板凳挪得震天响。 体委身强体壮,麦色的皮肤,脱了校服,把短袖捋到肩头,冲到教室门口,又喊:“停!” 他伸着大猩猩一样的巴掌砸了一下门:“先说个事儿。” “有啥事回来再说。” “要上课了,猩猩。” 空气里是各种防晒霜混在一起的奇怪香味,学生们有的在脱外套,有的在后排拿球,动静不小,同时还留着一只耳朵听体委在讲什么。 猩猩:“隔壁理1班跟我们约篮球。” 教室里静了一下,就听几个女生笑道:“我们班总共也就六个男的,能打球?” “这你就不懂吧,你说说,一场几个人上?” “十二个?还是十一个来着?” “十一个一队那是足球!”猩猩说,“篮球一队五个。” 他走进来:“我们班男生都没意见吧?” 李旭是个好动的,一早就按捺不住,做作地拿一个篮球在指尖打着转:“行啊,早都想收拾他们了,以为咱班没人吗?” “就是!”猩猩转而想起什么,浓眉蹙了蹙,为难道,“不过有一个得做替补……”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前排一个瘦瘦弱弱的小男生身上,对方倏地移开视线,声音细细弱弱,嘟哝道:“难道因为我矮,我就不能参加吗?” 这个男生上学上的早,长得又瘦小些,一脸白净,性格温和,就是有点娘里娘气的。平时这帮男生虽然也不排斥他,但确实不怎么凑得到一块儿。 猩猩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给了自己两巴掌,自己这眼睛怎么那么不听话? “小白,没说不让你上啊。只是理1有好几个校队的,有些不好对付啊。” “你这话说了不如不说。”有个扎高马尾的高挑女生说,“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小白不会打球了?” “哎呦,婷姐误会了。”猩猩连忙摆手,又看了看小白那单薄的小身板,“可也不能啥都感情用事啊。” 高马尾名为洛婷婷,是女班长,性格和她脸上横跨鼻梁的小雀斑一样,自然冲闯,不加掩饰。 “输球不输人啊。”她反驳道。 “这话是这么用的吗……”猩猩和小白脸上都紧绷绷的,一副为难的样子。 “我替补吧。”时隐从语文课的好梦中悠悠转醒,大概听清楚问题以后,突然开口说道。 这声音凉凉地从最后一排穿破杂音传上来,音量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 沈浔诧异地回头看过去,哪会有拒绝篮球比赛的男生啊? 李旭波澜不惊地继续转球,以他对时隐多年的了解,这个懒蛋绝对是能不动就不动的。虽然也会打球,不过要让他去比赛,那是想都别想。 “时…”猩猩险些脱口而出地叫他的名字,舌头猛地转了个弯,“哥,你确定?” 时隐揉揉发酸的脖颈,蹙了蹙眉,为什么这帮人一个二个都把他跟个大哥大一般供着? 他声音沉了一点:“确定。” “那行吧。就我,小白,旭哥,学委,浔哥,我们五个上。”猩猩心大,随即便点了一下人,“还有什么意见吗?” “你们上,我们观战哈,别丢脸。”洛婷婷说,“太菜的话我们就换女生上场了。” 这个年纪的男生大多好动,又遇上这种出风头的好机会,鲜有人会拒绝。 教室里一片哄笑,唯独沈浔问时隐:“怎么不打?不会?” “懒得打。”他没分出一个眼神,随口回了一句,把校服往肩上一甩便兀自往楼下去了。 “呵,懒不死你。” 教室里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心急上课,没几分钟人就走光了。教室门只要关上,如果不从里面打开,就只能用钥匙。沈浔最后一个走,锁芯刚要卡入位,他又放开了门把手,让门虚掩在那里。 与此同时,楼下有一帮技术工人正搭着梯子,捯饬着几个监控摄像头。李主任说设备老化要修理翻新,可是却只叫了几个实习师傅过来。 那几人弄半天摸不着头脑,却又碍着面子,随便捯饬几下收了工。 * 塑胶跑道上冒出被太阳炙烤的热气,远处的人影随着热浪一同模糊,闷得人喘不过气。 比赛安排在后两周,猩猩积极地组织着一帮男生练球。时隐懒动,在体育馆侧门的楼梯处伸直了腿,就着一片树荫坐着,插上耳机闭目养神。 这地方没什么人,是个休眠的好地方。他昨晚又在便利店值夜班,现在困得神情恍惚。 “卧槽!浔哥牛批啊!” “你投三分都那么准的吗?” “我靠,碾压理1有希望了。” 没过多久,一阵聒噪闯进耳朵,时隐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不远处,几个男生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沈浔额头上一个黑色发带,几缕头发被挑出来,蓬松地贴在额头前。 校服外套被系在腰间,露出精壮紧实的手臂。他一手抱起弹回来的球,顺手抹了汗:“还行吧。” “我靠,我以为你们学霸都只会坐着呢。”猩猩道。 张思哲不服了:“谁说的?好歹会跑会跳。” “哟,你倒是挺会对号入座。”猩猩揶揄回去,“行行行,您的小短腿今天辛苦了。” 说完又看向小白:“那个,你也不错,挺敏捷的。” 小白笑了一下,低声道:“谢谢,我尽量不拖后腿。” 正说着,不知从哪飞来一个篮球,毫不客气地往他们这边砸。 眼看着就要砸到张思哲,沈浔眼疾手快地挡了一把,篮球重重地打在他手背上,一阵酸麻。 “我靠?”张思哲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脸,随即往左侧看过去,只见三个高大壮实的男生站在不远处,齐齐不怀好意地笑着。 其中一个飞机头双手揣兜,悠悠地抽了一只手出来,伸两根指头到额边比划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手滑。” “特么什么意思啊?”猩猩看了一眼飞出去的篮球,抱起手臂,恶狠狠地瞪回去。 “啧,早晚都要打比赛,先打个招呼啊。”飞机头说着,眼睛看向沈浔,“是吧,风纪委?” 原来是理1班那几个约球的。 沈浔瞟了一眼手背上的红痕,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手上的球送了过去。 他这一下动作迅捷,力道十足,球咻一下飞出去,在地上猛地一弹,准确地射向飞机头的脸。 那边的三个人反射性地往后一躲,飞机头抬手不及,五官都拧到一块了,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来袭。 篮球穿破空气,几乎擦着他的耳朵往后射过去。 等他睁开挤出眼泪的眼睛,就见沈浔在那边拍了拍手上的灰,说:  28 “你这个反应速度,球场上别哭啊。” 飞机头等人平日里只当沈浔是个忍气吞声的学霸,乍然被他刺了一下,愣了一会才开骂:“我操!你妈……” 他刚开始咒骂祖宗八代,猩猩就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喂!说话注意点啊。” 这一句话铿锵有力,仿佛在胸腔里猛地一击,震得飞机头咬住了后槽牙,视线不甘地在他们之间梭巡一阵。 猩猩身高近一米九,手臂上肌肉隆起,怎么看都不好对付;李旭声名在外,一头黄毛嚣张又扎眼,平时也没少混。 一行人本来是冲着沈浔来的,只要能收拾得了风纪委,在四中的日子就会逍遥不少。 可这新来的学霸此刻正随手捋着袖子,手臂紧实,能看出些许肌肉线条。他抬手揉了揉后颈,垂眸云淡风轻地扫过飞机头等人。 这是明摆着没放在眼里呀。 飞机头转而啐一口,伸手警告似的指了指:“行,牛批是吧,到时候拿球说话。” 沈浔看着那三个人的背影,带笑地说:“别打脏球啊。” 飞机头一行人脚步顿了顿,喊道“谁打谁傻逼”,又继续往前走去。 * 眼看快要下课,洛婷婷从小卖部出来,鬓发打了个卷儿,挂着盈盈水珠。她脸色白得憔悴,仿佛她手上捏的那一瓶冰水上洇出的乳白雾气。 最近学校里一直有人丢东西,可是她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丢的是财物,她丢的是日记本。 她在便利店里心神不宁地磨蹭半天,手伸在冰柜里,眼睛却盯着窗外。过了一会,眼看着沈浔出了小操场,她才结账离开。 推开店门口的玻璃门,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她出声叫住那个高大的背影,递出冰水:“沈浔!刚才谢谢你。” 大男生眼神直视着树荫下某处,听闻呼唤,匆匆地侧过脸来,应了一声“没事,你拿着吧”,又回头快步往前走去。 那一瞬洛婷婷看到了他脸上没来得及撤下的笑,有些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树荫下有个带着耳机的少年,身上落满斑驳树影。 洛婷婷粉润的嘴巴微张,风纪委和…校霸,原来那么熟吗? 她并未愣神太久,很快思绪又惴惴不安地绕回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上。 方才她和几个女生打乒乓,累了便到小操场的水池边洗了把脸。 身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风声,她想。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身后冷不丁传来问话声,许拾的嗓音黏着,明明是个问句,语调却没有一丝起伏。 洛婷婷拘水的手一抖,她猛地直起腰,回过身来。倒流的水沾湿衣袖,她却浑然不觉:“你你你…你要怎么样?” “……”许拾抬起浮肿的眼皮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你终于肯看我了!” 洛婷婷听闻这话,吓得短促地抽了一口气。许拾曾经跟踪过她,而每次在她因受不了那道灼热目光而回头的时候,对方总是会压下帽沿躲闪。 “我跟着你,你也回头看过我。”许拾嘴角随即耷拉下去,“可你又在日记里说我恶心。” 他逼近一步:“你到底怎么想!恶心吗!你觉得恶心,为什么不当面骂!你骂我啊!” “神经病!”洛婷婷急得喊出来。 许拾快要抬手去抓她,紧接着后颈上就恨恨挨了一下。 “操……”许拾眼前一片金星,手捏了捏发酸的后颈,没来得及回头看,就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沈浔的发带刚摘下来,额头上还有一层捂出的薄汗。他嘴唇张合,低声骂了一声“垃圾”,又看向洛婷婷:“没事吧你?” “没,没事。”洛婷婷哆嗦的舌头尚还有些捋不直。 沈浔直言不讳:“他图谋不轨?” 洛婷婷想了想,这都算得上是骚扰了,便直接道:“是啊……” “……”沈浔本欲说些什么,看着地上的人有动静了,便改口,“你先出去吧。这事儿,学校会解决。” 洛婷婷一看许拾要转醒,哪顾得了那么多,忙不迭点头,脚步飞快往外去了。 便利店门口,洛婷婷从思绪里抽神,无意中已经硬生生把那结了冰锥的瓶子捏变形了。她既心慌又庆幸,一时没心思寻思该采取什么措施,只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往这是非之地之来了。 * 沈浔从小操场出来,见了这种污浊事,本来心里蹿着火,可一转眼见树荫底下偷闲的某人,心里那点阴霾又不知不觉扫去了。 树荫下的时隐在手机上和林哥商谈着值班的事情,暂且没把消息发出去,就感觉自己的小腿被踢了一下。 “你干嘛?”他抬眼看着沈浔。 沈浔大概是刚用水洗了把脸,水珠正顺着脸颊滑下来,凝在下巴处一晃一晃,带着一片凉意:“别人都在训练,你倒好,搁这一坐和个大爷似的。” “怎么着?”时隐把手机收回包里,“你们不是挺喜欢蹦哒吗?成全你还不高兴啊。” “高兴,特高兴。”沈浔笑说,“刚才那伙人你看见了吧?我说你们四中是不是都这样,不叫嚣一下就没底气啊?” “是,”时隐笑了一下,“一帮傻逼。比不得你们附中,个个都是好脾气的文化人。” “去你妈的文化人。你怎么知道我是附中的啊?”沈浔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水珠,提到附中,他心底比面色更冰凉,“不对,我现在和附中没半毛钱关系。” 他舌尖抵住下齿,顿了顿又说:“我现在人在四中。” 刺耳的电铃声打响,远处一帮男生收了球打算回教室。时隐慢慢嚼了一下他这句“人在四中”,慢腾腾地从台阶上起身:“你平时不是一直装乖吗,刚才怎么不装了?” “你不是在这儿吗?”沈浔随着他一起往教室走,特意揉了揉自己的右手,“你看别人打我,你能在那安稳坐着?” 时隐瞥一眼,蹙眉骂道:“再揉我给你剁了,做作。” 沈浔拆了纱布,白净的手掌内有一道结痂,黑红色尤为刺眼,划过时隐心底,他又问:“手好透了吗,你就打球?” “好了。本来也不是很严重。”沈浔也不继续碍眼,笑说,“其实我就是搞明白了,四中这种地方,息事宁人是没用的。别人和你刚,你得比他更刚,要不破事就会接二连三地来。” 时隐轻轻点了一下头,这学霸可算清醒了。 认罪 两人前脚刚进教室,就听有人“啪啪”地敲响了讲桌:“刚才谁最后一个出教室的,怎么没锁门啊?有人丢东西了,大家也检查一下自己的财物啊。” 沈浔一扬眉,与时隐对视一眼,目光迅速落到那五厘米天书上。 红包虽然不厚,但五厘米厚的书里面撑着个五毫米厚的红包,书缝还是会十分明显的。然而此刻,这本书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起。 沈浔看着时隐笑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就当观影费。” 他脸上笑着,眼神却寒凉得透彻,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兀自划拉几下后又塞了回去。匿名邮件顺着网  29 络悄悄溜进了老李的电脑。 时隐:“你干什么了?” 沈浔嘴角挂一点神秘,避而不答:“你猜猜,现在教室里的摄像头是开着还是没开?” 时隐目光移向墙壁上吊着一个球形摄像机,像黑色的大灯泡一般。金属外壁呈现出米黄色,与墙壁交接处积着灰,甚至还有只小蜘蛛在张着腿织网。 时隐:“开着吗?” “那肯定啊,没停电它就是开着的,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坏事,其实都看得到。”沈浔顿了顿,“即便是这几天,学校说是翻新设备,其实也是唬人的。学校太不干净了,得清洗清洗。” 正要坐下,就见李旭捏着一瓶冰雪碧走进教室,蹭着脸降温。一进门就见站在教室后排的两人,他当即“啧”了一声:“我怎么发现你俩最近老凑在一块啊?” “你整天盯着我干什么?”时隐一把冰刀刺回去。 “不是,”李旭把雪碧往桌上一砸,刚要摆出一副恶狠狠地表情,又瞬间决定卖个惨,“我就是气,你们昨儿个出校门都不带我。你知道昨天我在食堂里吃出什么吗?” 时隐自顾自坐回凳子,一脸我知道,你不用说出来的表情。 沈浔稍微配合了一下:“蛋白质加餐。” “我吃到一只死苍蝇,吃完了才发现泡在面汤里。”李旭说着就想呕一下。 “……”沈浔觉得他就不该配合。 时隐突然意识到这话里的蹊跷,他眯眯眼:“你怎么知道我昨天中午出校门了?” “哦,传闻说昨天风纪委带一个小姑娘混出校门了。”李旭笑得有点贼,“我一看校园墙上那图片,别人看不出来,我可熟悉的很。” 他坐回座位,和时隐平视:“你说是不是啊,哥。” 时隐望着李旭嘴角的弧度,目光沉沉地琢磨着他这话里的意思。 不等他本人开口,就听沈浔代他说:“是啊。败坏风纪委名声,我单方面宣布,你完了。” “……”时隐蹙眉睨他,也不知道这种骚操作是谁想出来的。 “你以后会成为我的重中之重。”沈浔笑,指尖敲过桌上那本厚厚的违纪登记簿。 时隐“啧”一声,转而抄起一本书就往李旭脸上砸过去:“关你屁事啊?” “卧槽?你这就打我?”李旭立刻泪汪汪起来,总觉得他哥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 德育处,许拾低垂着头,掌心捏出湿漉漉的汗水。 老李和孙莉一左一右坐着办公室的皮椅上,神情紧绷地面对着这个犯错的学生。 孙莉腿上还带着石膏板,人就已经坐不住了,硬要来学校走一趟,却没想刚回来就得知了这种事。 老李严肃道:“你说说,为什么扒窃同学?” 许拾不爽地答:“没扒窃。” “要是没看到你扒窃我会叫你?” 许拾心里猛地一跳,咬着后槽牙,不敢看老李的表情。但是他能感觉脸上似乎要被老李和孙莉的视线戳出个窟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如何的坚信不疑。 只是他纳闷,最近学校不是说翻新监控设备吗?那天他还听到沈浔说,最近监控没开,抓人都不顺畅吗? 许拾想着想着,猛然清醒,其实压根就没有这回事!沈浔这个杀千刀的就是故意说给他听! 他越想越气,心里骂骂咧咧,把沈浔从上到下剐了一遍又一遍。刚才1班的去上体育课,最后一个走的还忘了关门,他贼心顿起,偷偷摸摸进去搜刮了一把。 最后一排不知道是哪个傻逼,书里夹着个大红包,他乐意收下了,之后又搜走一些值钱物什,当然,还没忘了去他的女神洛婷婷那里看一看。 许拾思路一顿,脑子一下转过弯来。哪他妈有这么巧的事!什么傻逼,他自己才他妈是那个最大的傻逼!不管是监控,没锁的门,还是那书里的红包,都他妈的是圈套! 沈浔就像个大胆的住户,敞开了大门引狼入室。结果许拾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住户一路阴恻恻盯着他为非作歹,不疾不徐,甚至还带着点笑意,等罪状齐全就掏出手铐直接铐他! 他想着呼吸就加重起来,却听老李的电脑突然叮咚一声,收到一封匿名邮件。 老李纳着闷点开,豁然见许拾在停车场的所作所为。 “是你!”孙莉看到了,一双大眼睛直瞪着屏幕,立刻涌上一层水雾来。 孙莉目光转向许拾,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嗫嚅一阵,最后切齿道:“老师哪里得罪你了?” 许拾低着头不说话,兀自蹙了眉。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恶魔驱使,总想做一些超乎寻常的事。 老李教龄大,这类似的事不是第一次见,可就是因为总有这种良心泯灭的学生,他心里拔凉,火气直接漫过眼尾,抓起手边的东西就要扔过去。 孙莉眼前发黑,却也眼疾手快拦了一把,险些从凳子上跌下。该怎么教训都行,可作为老师,动了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你啊,怎么想的?你和孙老师有什么过不去的?”老李的声音里透着无力,他抓着椅子扶手跌坐下来,抬手砰砰地敲着木桌子。 许拾一言不发,老李啪地按下空格键,把刚才收到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视频暂停:“人家对你,就算不是含辛茹苦,怎么也算尽职尽责吧?人家欠你吗?” “你倒是说话啊!校内扒窃同学,蓄意伤害老师,你到底想做什么啊!”老李再也忍不住,又直直站起来,一指颤抖着指向许拾。 许拾终于开口:“我没想到会……” “什么叫没想到?你自己看,你摸着良心说,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车都被你拆了,你还没想到!” 办公室里充斥着老李的一阵狂风暴雨,门口被叫来盘问的谭元浩愣着吞了吞口水。 他拉门的手在抖,许拾这是……招了? “谁在外面?进来!”老李看着门缝里的影子说。 谭元浩见逃不掉,深吸一口气,哆嗦着开门,却又一眼看到办公桌旁坐着的孙俪!那一身红裙子,加上苍白过度的脸色,谭元浩视觉神经受到冲击,像被个女鬼用尖利指甲抵住了动脉。 “孙…孙老师!”谭元浩认定许拾是什么都招了,要不怎么连孙莉都来学校了? 他一口气猛力吸进肺里,眼睛红红地瞪着孙莉,一下子把腰弯折九十度鞠躬:“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要偷拍!都是许拾干的!” 此话一处,老李和孙莉双双愣住。许拾回头一嗓子带着哭腔吼出来:“姓谭的!你他妈都在说些什么啊!” “什么叫偷拍?”老李立刻道。 谭元浩这才惊觉,差点一巴掌把自己甩晕,原来不是这件事吗!他这是自己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孙莉嚼着“偷拍”这两个字,心里一阵恶寒,眼前的景象翻江倒海,眼看就要晕过去。 盗窃,拆车都还不够,竟然还有偷拍吗! * 德育处的风暴无人知晓,上课时间的教学楼依旧是一片宁静。过道上传来高跟鞋突兀又急促的响声,打扮时髦的女人匆匆走过,面色泛红,不知是  30 气的还是急的。 他身后跟着个满脸杀气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却一脸暴躁,无甚涵养:“老子这是生的什么垃圾儿子?” 女人转过去用细鞋跟踢了他的小腿骨:“还说!还不是你自己的儿子!” “让你给惯的!” “怎么怪我!你关心过自己儿子吗……” 尖锐的对骂声逐渐远去,各个班伸头出来偷看的学生嫌热,又无聊地把窗子一关,低头吹着空调。 时隐正例行闭目养神,被吵得心烦,不耐烦地调整了姿势。沈浔看了一眼他蹙紧的眉头,抬手示意了一下门边的同学:关门。 门关上,冷气更足,教室里清净多了,时隐心里的毛躁被轻轻抚了下去。 可没过多久,走廊上就传来了更大的动静。 谭元浩“砰”一声被打倒在地上,中年男人面目狰狞:“你他妈干的什么事!谁教你的?你妈?” 谭母急得一踩高跟鞋:“你别瞎说!平时不管不顾,出了事就怪我?他这一定是让人给带坏的!”她冷眼瞪着许拾,“是你是吧?” 许拾不说话,单在心底冷笑,要不是姓谭的这几天不搭理他,他至于跑去偷那么多东西来讨好他?姓谭的不领情,今天这被打倒的样子……许拾咋舌,真挺活该的。 谭母见他不反应,又看着另一个不吭不哈的男人骂:“呸!谁知道你那心里有多脏,离我们元浩远点!你们家长怎么教的?” 那沉默的男人霎时蹙眉撇嘴,一脸嫌恶:“好好说话,谁是他家长?我可生不出这种变态。” 那是许拾的舅舅,在许拾家长亡故之后,被迫收养了他。平时许拾在他眼里就是个额外劳动力,那种吃的多,干活还少的猪猡。 “你就作吧,我告诉你,你们李老师这个开除开的好啊!免得我还要出钱供你上学,回家老实修车吧!”男人嘲讽许拾,嘴角有一点按捺不住的雀跃。 许拾面上死气沉沉:“求你了舅舅,你让我上学吧!不上高中,职业学院也行啊!我得上学……” “上个屁!老子没钱!你那猪脑子能学什么?” 许拾张大嘴吸了一口气,吼道:“我要上学!我要出人头地!你们都不在意我,我要让你们高攀不起!” “好啊!你出人头地一个我看看!” “我会的!你凭什么看不起!你们都看不起我!”许拾阴狠地瞪像谭元浩,“我特么,就为了你能高看我一眼,什么破事都做!你他妈不领情!凭什么凭什么!” 那边谭父继续收拾着谭元浩,他躺着地上捂着肚子嗷嗷叫:“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啥也没做啊!我都是被许拾骗的!” 谭父欲要再动手,看着教室那边偷偷看热闹的一帮人,又看看地上的儿子,觉得丢人:“臭小子不成器!回家再收拾你!” 教室那边已经没办法继续上课,一个个学生伸头看着,老师怎么劝都劝不回去。 “我特么的就是想,这事你们谁都不敢做,就我敢!结果你们这群怂包居然还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许拾近乎崩溃地吼着。 “你这种破事都干,我可真是瞧得起你!太瞧得起你了!”许拾舅舅说,“老子真怕你改明儿就提刀把我全家都砍了!你也别跟我回去了,祖宗!你自个儿在外面出人头地吧!” 他甩甩衣角,头也不回地走,步伐还有些轻快。许拾茫然,霎时收了声,许久也没有跟上。 回不去了,他彻底地成了被遗弃的垃圾。 谭元浩在一旁鬼哭狼嚎,被爹收拾过,又被妈拎着耳朵走了,开始享受他的无限期休学。 沈浔在教室里,看着被吵得头发都挠乱了的时隐,悠闲地伸手给他顺一把:“唉,这点破事,不值得烦心。” 时隐挥手把他拍开:“你手贱不贱?” 沈浔笑笑,从包里摸出一张纸:“这事算是完了。明儿开始我也是凡人,别跟我那么大愁。” 时隐看着那张纸,上面写着“卸任状”三个大字。 “我终于不他妈是风纪委了。”沈浔把那纸一抛,同时抛掉身上无形的枷锁,吁一口气。 时隐:“我管你是不是……” 开山之作 一场闹剧过去,老秦把门外那群看热闹的学生哄回班里,提着他不知从哪弄到的小竹条“哒哒”敲着讲桌:“行了,都回到课堂上来。” 可那群熊孩子哪个听他的,外边这动静远比老学究的苦脸有吸引力多了,一个二个讨论不停。 “卧槽精彩啊,你说他俩犯了啥事儿?” “管他,反正这俩不在最好了。这段时间我都不敢往2班那边去。” “哎呦,你怕个啥。你看咱班不是有风纪委吗?收拾隔壁校霸分分钟的事。” “也是……唉,其实我一直觉得风纪委他……” 更多同学加入了讨论:“他可能被咱班校霸收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你看吧,他俩坐一起那么久没冲突,咱班那校霸以前哪个敢敢和他同桌?而且吧,这么长时间了,风纪委从来没给校霸开过罚单。” “噫,你这么一说……我还以为风纪委多严正呢,想不到啊想不到……” “只要私交好,啥办不成?”学生戏谑道。 “咳咳,安静。”老秦试图将他们的注意力拉回来,“后天年级上决定要月考。” 教室里一下静了,那一颗颗朝外的脑袋纷纷扭了回来,不知道哪个大嗓门的直接吼了出来:“什么!?” 老秦:“月考。年级上决定了,没得商量,特此通知。” 学生:“太突然了吧,搞什么啊?” “要的就是突击检查。好好准备。” 老秦打完官腔就拎着他的竹条出了教室,走到窗边把一些学生探出去的脑袋打回去。 “唉,秦老师,别动手啊。”那学生半掩着窗户,捂着脑袋。 “好好复习。垫底的依然按照你们孙老师定的规矩惩罚。” 这话一下去,闹腾的学生熄了火。孙莉的处罚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略有耳闻。那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杀招,每一回都能在校园墙掀一场风暴。 学渣忧愁,学霸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思哲苦着脸,向周边抱拳作揖:“各位大哥,看在全组同生死共患难的份上,求求了,别交白卷。” 李旭:“我尽量。” 张思哲又向把眼睛转向沈浔求救:“哥,你使劲考,最好超我个一两百分。” “嗯?”沈浔从手机里的花花世界回神,看了一眼张思哲,“哦。” 时隐轻笑:“那么狂,果然是学霸啊……” 那“学霸”两个字被咬得很重,似乎从他俩第一次见面,这个问题就绕不过去了。 刚开始是不相信,到后来时隐就觉得念顺口了。他世界里放眼过去,就这么一个学霸。 “哼。”学霸说,“这次考试,看着学霸给你露两手啊。” * 放学以后,沈浔拎着书包带站在公交车站上犹豫了一会。那车慢吞吞开过来,载着一帮赶集的老爹老太。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队学  31 生又猫咪抢食似的往门口挤。那车厢本来就满满都是馅儿,这会儿更是成了个要撑破的包子。 大爷大妈咿咿呀呀起来,学生不敢冲撞,又背个占位置的书包,最后也没挤进去几个人。 沈浔没去挤,单在旁边看着。他扯了扯下滑的书包,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临近考试,学校不强制要求晚自习。现在是七点二十,不早不晚,天边有暂未铺开的橘色晚霞。 他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了几下后,在赶回家复习和去一趟木材市场之间选择了后者。 从前他只是喜欢画画,后来有幸亲眼见到大师的石雕作品,那斑驳的大理石雕透着灵性,几乎是一下抓住了他的眼球。难以想象,从雄浑健美的男性躯体到薄如蝉翼的通透面纱,竟然通通脱胎于一块蠢笨的顽石。 从此他便与雕塑结缘了,报了班学起来,那帮老师夸他前途无量,但其实他这些都说自己偷偷做的,因为他妈看不得,更惹不得。 最近他见了木雕,小摆件灵巧生动,他看得心痒,便要自己入个门。 他离开公交站到马路对面去搭了地铁。还处于下班高峰期,地铁也人满为患。但好在空调凉气够足,地铁运行速度也快,很快他就到了市场。 市场里人不多,古色古香的街道排列着一家家店铺和作坊。 大一些的店铺装潢华丽,灯火通明。正门口竖着暗红的、姜黄的,圆润光泽的大件木雕,多是八仙、福禄寿,或者生肖像等。沈浔外行人也看不懂,除了好看和讲究以外就再也讲不出别的形容词。 小一些的店面和小作坊则低调很多,经营零售批发木材和小件工艺品,店面就一人宽。 他寻了一家中规中矩的小店面。 小店的木门上精细地刻着云纹,店里是一股淡淡的木材香味。穿过弄堂似的狭长走道,虚掩的暗门后边有一老人正拿着刻刀忙活。 沈浔扣了扣门。 老人忙完手上才慢慢转过来:“买东西上前厅。” “前厅没人,打扰了。”沈浔说,“我不买成品,您这有没有边角料可以卖给我?” “不买成品?”老人把刻刀放一旁,拍拍手上的木屑,指着不远处一堆零碎木头,“边角料在那,都是便宜木头。左边那堆是银杏,右边那几块是樟木,要不要?” 沈浔哪里看得出来那是什么木头,只听着说不是什么名贵玩意儿,便点了头:“可以。” 他过去从木屑中挑出几块巴掌大小的:“方便问一下这个木头好雕刻吗?” “不知道你说的好雕刻是哪种好法。”老人说,“挺软的,省力。肌理构造也简单。” 沈浔点点头,琢磨着这个应该方便下手。他上回来随便进了一家大店面,花好些钱不说,买来的木头又沉又硬,颜色又深,难雕就算了,雕出来人不人鬼不鬼,把他个新手折磨的够呛。 挑好木头,他眼睛又挪到老人收下的活计上去。 这一看,他又被摄了心神一般移不开眼。 那一方长宽约为20厘米的鹅黄色小摆件上稀疏竖着几座木质小楼阁,一檐一柱细致整齐;高处是成片的山樱盛放,细看那花瓣纹路,竟细若发梢。 沈浔惊喜:“这是?” 老人瞥他一眼:“软木画。” “卖不卖?”沈浔是个俗人。 “别的客户的。” “那我也定制。” “不做。” 沈浔愣了:“有生意不做?” “我一年到头做不了几个,你上别处找去。” “……”沈浔不死心,他虽然不懂怎么欣赏,但就觉得喜欢得紧,思索中余光瞥到角落里另一座软木画。 “那那个呢?”他抬下巴指了指问。 “那个废了。”老人说起来就气,指着一段细小划痕,“年纪大了,控制不好。雕一半废了。” 沈浔一看,那哪能叫废了啊!若不是老人亲手指出来,他估计得拿放大镜看才看得出来。 除去这一点,整幅画基本成形了,沈浔立刻道:“那我买。” “你要买?年轻人,钱不是这么随便花的。”老头瞪了瞪眼。 “你都不要了,卖我又不亏。” “不行,哪能占你便宜?” “不算占便宜,你这既然是残品,降点价卖我,我又不会跟人说是这儿买来的。” 老头似乎有点动摇,沈浔又拐着弯诱导几句,最后他拗不过,耷拉着嘴角,竟是把残品直接送了沈浔。 “谢了啊大爷。”沈浔把那一堆边角料塞进包里,看看发暗的天空,这才心满意足地赶着地铁回家去。 路上无聊,他摆弄那座软木画,顺手发到了朋友圈。 从前他的朋友圈总是一呼百应的,如今出了附中,以前的朋友也基本没了联系,评论区空空荡荡。 倒不是人家嫌弃,主要是他自己心里隔应着。别人都有大好前途,只有他是被开除的问题学生。 结果这条发出去,很快就收到了评论。 【猫猫他爹】:不愧是你,手艺人 【酷盖】: 过奖。你点个赞,我送你一个。 【猫猫他爹】:你还记不记得后天考试? 沈浔笑了,这校霸自己不学习,管起别人还挺严肃。 【酷盖】:你尽管交白卷,不会让你扫厕所。 他打了包票,整理东西准备出地铁站,那边隔了一会才回复。 【猫猫他爹】:你送我什么? 沈浔扫了二维码出站,勾着唇角打出几个字:本大师的开山之作。 补习 出了地铁站,拐过几个路口就到家。沈浔开门时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吸鼻子的声音,混着对面窗户灌过来的穿堂风飘散在空气里。 楚倩在没开灯的厨房里站着,半开冰箱里的鹅黄灯光打在脸上,她眼里盛的那一汪水陡然滚落一滴。 沈浔刚还有点雀跃的心情瞬间凝固了,他在厨房门边盯着那乱糟糟的背影:“你怎么了?” “没事。”楚倩抹一把眼泪,语气生硬,“我突然想着你晚自习回来会不会饿,想给你做点吃的,结果冰箱空了。” “那就不做了,我不饿。” “哦。”她说话很快:“其实我拉开门的时候有点害怕,我觉得那个灯泡会爆掉。然后碎屑会扎在我额头上,眼皮上,冲击波会切开脑壳,然后……” 沈浔蹙了蹙眉,然后忍不住轻声打断:“我也怕,你站过来点。” “你也怕?”楚倩转过来,眼尾发红,“不,你不怕!你们肯定都不信。我跟你爸打电话了,他说不会,说我胡思乱想…你肯定也觉得我胡思乱想。” “可是它真的会啊,我能预见的!哄一下就炸了,冰箱都爆开了!”她声音越来越尖,开始大口喘气,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一双手不停地把胸口锤得“咚咚”闷响,“真的好恐怖啊,你别过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打自己啊!”沈浔冲过去用力拉开楚倩的手,一边侧身去够碗柜上的白药瓶。 为了以防万一,这个药家里每个房间都给放了一瓶。有的开过封,有的没有,眼前这瓶就还没来得  32 及打开。 “我信你。真的,那个灯会炸,我帮你拆了它。”沈浔一边腾出手来戳药封,一边忙道。 他眸光阴沉下去,怎么偏偏就和沈艺衡打电话了?这平时打不通电话的人,这回倒是接的快! “啊啊啊啊啊!”楚倩在挣扎着推他,哆嗦半天也接不到沈浔手上的药,于是又惊叫起来,眼睛死死闭着。 “妈!别急,我喂你。”沈浔急急把药喂进她嘴里,又伸手去端水给她。 药片很难吃,腥味像是生吞活鱼,她忙不迭把它送入食道,剧烈咳嗽起来。 那边沈浔关了冰箱门,关了灯,陪她坐在黑暗里。 他试着靠近:“没事了没事了,不会爆炸,炸也是先炸我……” * 晚上十点半,孙姨家阁楼上的小房间里灯亮着,两个少年坐着桌子面前大眼瞪小眼。 “你到底来干嘛?”时隐看着李旭鼓鼓的书包问。 李旭:“哥,要考试了……” “要考试你找我?” “我靠,我走投无路了。我妈太恐怖了,她把我卷子贴在我房门上。我一直考个位数,现在连邻居家的小孩看见我都笑话……求求了。” “……接着编?”时隐睨他,李某人从小到大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邻居家孩子笑他算得了什么?他能把人裤子脱了打一顿,然后拿卷子给人当小皮裙。 李旭撇撇嘴:“再考个位数,我妈要送我去当兵。” “哦,那不是挺出息的吗?就怕部队不收你。” 李旭的嘴角又向下弯了一些,比天上的下弦月还弯:“你知道的,军营里都是我舅舅那样的,我怕……” 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舅舅。 “出息。”时隐悠闲拿过李旭拎着来的烧烤,还没递到嘴边,又放回去:“我主子的呢?” “哎呦,看您说的!忘了谁能忘了咱皇上的?”李旭一看时隐这样子,虽然绷着脸,但是嘴角不是往下沉的,说明这事好商量。 “那考试的时候也关照关照我呗?” “你倒一我倒二,谁关照得了谁?” “不不不,你肯定是会的,你只是不想做。” 时隐哼一声不说话,李旭倒是把他这点摸得清楚。 李旭确实摸得清时隐的脾气。本以为这等麻烦事多半不会答应,还打算从公子下手哄他答应,谁能想到他这次这么好说话? 时隐有点嫌弃李旭拿出来的那个猫罐头,一看就是红肉的:“主子吃白肉更香。” 但他还是拉开弄了点给公子,完了又动作一顿:“它不是皇上。” 公子要是皇上,他俩就是皇帝专用服务员——太监。 “啊?”李旭愣了一会,“不是,当皇帝不好吗?谁也没说咱是太监啊。就要是,也是大太监,掌事太监。” “你自个儿太监吧。” 他一脸没好气,坐过去翻了李旭的本子:“以后约别的地方,别坐我床上。” 李旭干巴巴地往床沿挪了挪屁股。 时隐不喜欢把油污弄书上,李旭也不敢动,有点暗的灯光下,两个人干闻着烧烤味盯着一道数学题看。 已知角α的终边过点P(-8m,-6sin30°),且cosα=-45,则m的值为? 时隐翻出数学书,一边对照着一边拿笔写了几个式子。他打草稿倒是工整,从左上角开始顺着写下来。写写划划,到最后也没推出个什么来。 他看了一眼李旭,对方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写完给我讲讲?我哥也太牛批了,自个儿看书就能做。” “……”时隐不好意思打击他的热情,便低头又看了一遍题目。 李旭眼睛盯着草稿纸,心思却在就飞到别的地方,他突然问:“哥,你是不是又打算开始学习了?” 时隐转笔的手一停,淡淡道:“没有。学不学有什么差别?” “我以前让你帮我,你都是直接说不会的。”李旭对上他的视线,“你那么聪明,不学习可惜了。小时候我妈就天天拿你吹呢,说你是清华北大,我是家里蹲。” “家里蹲怎么?学历又不能把你从烂泥里拔出来。”时隐笔尖沙沙动起来,写出了答案——m=12。 “再说,”这话烫嘴,又很灼心,他舌头拐了几个弯才扔出这句,“你看我像是有钱上学的样子?” 这话几乎是把他剖开横陈出来了。即便是面对十几年的好兄弟,他也还是觉得难堪。 小房间里静了,时隐搁笔:“我讲不清楚题目。你打电话给沈浔,或者你那个同桌。你倒是应该好好学习,至少对得起你妈每天五点半起来给你做的早点。” “哥……”李旭觉得那种无力感似乎从时隐周身散发出来,在空气里弥散,凝固成山,压到了自己肩上。 半晌,他道:“你爹他不管你?” “他都自顾不暇了,手伸不长。” 李旭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嘴笨,一句安慰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看这间房子,墙皮泛黄开裂,灯泡要瞎不瞎,大夏天的热气蒸上来,比汗蒸房还湿热。楼下的婆娘带着她有些呆蠢幼稚的儿子,总是恶语相向,最近还变的神神叨叨,就这样这他都能一直住下去…… 李旭认真地看着时隐:“哥,我都叫了你十几年039;哥039;了,你干脆来我家做干儿子吧。” 李旭作势要拉时隐的手,认亲似的,就差脸上挂点热泪了。 时隐抽手:“滚蛋。演苦情剧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底是暖的,但他还是很快避开了视线:“用不着你操心。你爹知道你这么着急给他增加负担吗?” “谁当你负担?” “没谁,就我。我自己觉得负担。”他再没心情看那数学题,想了想说,“你打给沈浔吧,他不怎么需要复习,应该能抽出时间教你。” “不是我说,你跟那学霸到底怎么凑一块的?”李旭的思维很容易被时隐带到别的方向,“我天天在学校都和他说不上几句话,哪来的电话?” 时隐有一瞬间的惊讶,好像前不久他俩还对同桌这件事颇为不满,对方怎么想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可是一直觉得自己左半边身子像有毛刺一样,靠近沈浔就不舒服。 但那堵气墙好像在收缩,同时挤压空间,像有吸力一样拉拽着空气让两个人靠近。 时隐耸耸肩说:“谁知道。” 反正就是莫名其妙觉得脾气挺对盘。 最后那个电话还是由时隐拨过去的,对方接听很快。 沈浔:“怎么了?” 第一次给沈浔打电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可能是声音通过声筒与粒子共振,显得更加沙哑一些。 他平时说话总是少年人特有的轻狂,声音干净,没有那种压嗓子的感觉。现在却像陈年的木头,有点迟钝,说不上好听。 时隐觉得自己手机音效好差,该换了。 他不说话,李旭便道:“晚上好啊学霸。” 那边沉默了一秒,似乎是把手机拿开确认了一下,然后声音立刻变得不那么客气:“你谁?” “……淦。”李旭嘴角耷拉下去,“你  33 前桌。你们学霸怎么那么没礼貌?” “有事?” “没事。” “……” 李旭脸皮薄了一下,忽然觉得作为一个学渣给学霸打电话求补习的行为又诡异又傻逼。这事求时隐能行,毕竟哥们理解,求别人……拉不下脸。 时隐解了围:“他想要你给他补习。” 沈浔的声音大概温软了一度:“哟,你们学渣也要临时抱佛脚啊?” “没有039;们039;。” 对面没声了,时隐以为对方为难,正要开口,就听沈浔说:“视频吧,一块来。” “好哥们!”李旭听这话心里雀跃呀,虽然他并不觉得补习能补出个什么,但是有学霸加持,那感觉就是非同一般。 沈浔那边的灯光很暗,似乎只开了台灯,时隐只能看到他套着白衬衫的模糊剪影。 他问:“哪里有问题?” 李旭:“哪里都有。” “……”补习老师最怕遇到这种学生。 沈浔翻了翻书,又问:“等差数列求和公式会用吗?” “不会。” “等比呢?” “啥比?” “……”骂的好。 沈浔扣上笔盖:“那你知道数列是个什么吗?” “额……”李旭被问得心凉,上课开火车,这下才发现自己有多不行。他一下说不出话,笑两声:“你猜。” “……”猜尼玛。 沈浔把笔一扔,这叫补习?这叫女娲补天。 他真是鬼迷心窍,要不是之前见过时隐做题觉得他还有救,鬼才会答应补习! 他瞪了屏幕里那个低头闷笑的“小白脸”一眼,静了静心:“你俩记着,欠我欠大发了。” 说补习就是补习,沈浔这人做事一心一意,挑着教材上最基础的例题一连串讲下来,一个岔都不打。 时隐一直没什么回应,但他思路在跟着走。他本打算等会考前夕自己啃教材混个及格分,结果沈浔这一讲解,倒是省了这功夫了。 李旭时不时会“哦”两声,这状态和他半阖眼上课时一模一样,估计又是左耳进右耳出。 时针划过两圈,沈老师给讲了一个多小时的入门课,嗓子有点干。接近一点,房间里的灯泡忽闪,接着就跳了闸。 “咋停电了?”李旭估计早就坐不住了,趁此机会伸个懒腰就拎包走人:“沈女娲,谢了。” 沈浔在时隐的笑声中说了一句:“滚。” 房门关上,空间里只剩时隐和屏幕对面的沈浔。 两人都变得模模糊糊地,黑暗中时隐往后一躺,眸子被屏幕映得星亮:“谢了。” “没事。”沈浔的声音真的累了,有些嘶哑。 隔了几秒,时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挂电话。 就听沈浔叹气说:“隐仔,我累了。” 叫谁呢傻逼。 时隐差点脱口而出,却见对方抬起头来看着镜头,眼神黯淡,他心里咯噔一下。 刚开始沈浔接电话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听了一路,嚼着他的每一个字。可沈浔张口闭口就只有知识点,他一点点线索都没摸到。 时隐:“你怎么了?” 沈浔盯着他几秒,突然笑了一下,眉梢一扬:“能怎么?困了,晚安。” “……”时隐不习惯给人说晚安,可是屏幕对面的沈浔一言不发地,像在等他开口。 他愣了好一会才别扭道:“晚安。” 沈浔笑:“乖,明晚继续。” 狗中贵族哈士奇 两天过得很快,李旭别的不开悟,但只用了那一个晚上就认清了自己不是学习的料这一事实,再没烦过沈浔。 他不知道的是,沈浔后来还给时隐补习了一晚上。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一班学生开始清空教室排考场。 四中一个班大约是五十人,每个考场把桌子分开成单人单桌,坐四十人。 李旭看完座位表,一脸冒火地收着东西:“靠,每次都排到流放考场去。我觉得我上次考得也不是很差啊。” 时隐白他一眼:“自我感觉良好,倒数第一。” “呵,指不定下次我俩谁坐那个宝座呢。” “流放考场?”沈浔头一次听说这个词儿。 “是啊。”李旭没好气地解释,“每个考场不是坐四十个人吗,但我们一个班有五十多个人,所以按排名排到最后的那四十个,就重新开了一个考场。” 沈浔看一眼时隐:“你也去?” “嗯。” “在哪啊?” 时隐一抬下巴:“对面。” 沈浔顺着望过去,绿树掩映之下,对面有一幢矮小一些的古旧教学楼在角落里发着暗沉的光。前苏联式的建筑,远远能看到几扇木质双开门,墙壁呈米黄色,玻璃窗反着青光。 “那什么地方?”沈浔来四中一段时间了,却没怎么留神过那边。 “很早以前的教学楼,你不知道吧,”时隐说,“四中其实是个百年老校,刚开始还有点名声,不过后来越搞越差了,也没精力修缮。” 李旭点头:“对,听说还闹鬼。” “确实像个鬼屋。”沈浔看着那青色玻璃,撇撇嘴,“喀秋莎,怕不怕?” 时隐睨他一眼,自顾自收拾桌子:“怕你大爷。” 高中生书多,考前清空教室是件麻烦事,老秦他们特意开放了办公室让学生找空地摆书。一班学生忙前忙后,抱着一摞一摞半人高的书在教室和办公室之间折返。 小学霸张思哲跑了好几趟,已经累的满头大汗。然而他的组员们却在座位上不动如山。 “你们怎么都不搬?” 李旭指了指桌肚:“搬啥?我就这几本书,一趟就行。” 时隐更不必说,总共就三四本装装样子。 “我靠,爽啊。”张思哲看到自己那些书,桌上两摞,桌肚两摞,地上箱子里还有一摞,还没搬就已经累了。 可是同为学霸,沈浔的桌子上却只是整齐地码了矮矮的一摞书。张思哲纳闷:“浔哥的书怎么也那么少?” “哦,我每天有计划的,用到哪几本就带哪几本。”沈浔说,“带多了累。” 张思哲看着那几本书咋舌:“啧,不愧是学神。” 他挠挠脑袋,思考自己是不是该改变一下学习方法。 李旭却意识到不对:“不是,你跑前跑后这几趟,怎么还剩这么多?” “啊?这个……”张思哲欲言又止,眼睛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蜻蜓点水一样瞟了一眼,“我刚刚帮别人搬的。” 这种样子必定是有情况,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少年,大家秒懂。 “你自个儿的那么多,你忙着给别人搬?”李旭抓着他这个眼神,贼精地靠近一点,“帮谁呀?” “额,没谁……” “啊啊啊啊,累死了。我靠,等我高考完,我要把书打包卖废品。”猩猩突然从门口进来,操着大嗓门喊。 “咳。”张思哲扫了一眼,灵机一动,马上道,“喏,帮他搬的。” 李旭挑眉,看那脸红样,便放过了他:“哦,行吧。” 张思哲知道他没信,却也不好多说,只当自己混水摸鱼过去了,赶快抱起自己的书往外跑。 李旭老干部一样摇 34 头感叹:“哎呀,小学霸也有春天啊……” 那边时隐和沈浔也收拾好了东西,两人各自背着包立在那里。 时隐瞟见自己当初夹在桌子之间的那本书,就要伸手去拿,可刚触上却又陡然停住。 是那本五厘米天书。 它已经在他和沈浔之间横亘几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都开始不自觉忽略了它。 “谁弄掉谁狗”。 当初不知道是谁说过这句话。 虽然最近和沈浔的关系有某些细微的变化,但是要拿这本书,那就相当于拔起战旗跑,他一时觉得手指僵硬。 “干嘛了,怎么不拿?”沈浔纳闷。 说着他陡然想起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刚开学那会他和时隐是怎么相互嫌弃的来着? 现在时隐的手指已经收回去了,狭长的桃花眼转过来,欲言又止地对着他。 “操。”沈浔骂一声,抱臂瞪回去,“怎么着,自己的书自己不会拿?” 他就喜欢看时隐这憋屈样,有话不会讲,就会拿眼睛瞪人。 他本想假装生气,可是又演技不佳,嘴角按捺不住地将要起飞。 “我发现你是不是皮痒?”时隐捋捋衣袖。 李旭看热闹不嫌事大:“哟,干架呀?” 沈浔挑眉:“干啊,还没干过呢。” 裙主號三貳伶医凄伶凄医肆六, “出来。” 时隐说着就猛地勾了沈浔的脖子,毫不犹豫要出去外面活动筋骨。 沈浔任由他勾着,笑眯眯跟上:“你觉得是我先干翻你还是你先干翻我?” 时隐一瞪:“哼。” 两人前脚刚出教室,就见老秦在门口指挥学生放书。 “嗯?”老秦抬起厚重镜片后的眼睛,眼球折射着一点蓝光,“你们怎么还在打打闹闹,不搬书?” 他拎着他的小竹棍敲地:“动作快点,别的同学还要布置考场呢,不能耽误别人啊。” “……”时隐被老学究的认真劲儿冷到,说的是啊,自己为什么要跟沈浔打打闹闹? 别的不说,就感觉自己最近在变得幼稚。 沈浔被勾着,腰背稍微弯曲,一时手不知道该放哪,就往时隐腰上一搂:“不好意思老师,这就搬。” 对方一瞬间打掉了他的手,敲得手臂一麻,他轻轻“唉”了一声。 一帮学生闻言看过来,就见校霸和风纪委好好兄弟一样勾肩搭背在老秦面前站着,顿时觉得一阵新奇。 他们默默交换眼神:我说吧,风纪委就是校霸新收的小弟。 时隐二话不说把手松开,转身揣兜回了教室。 李旭还没开始收他的书,就看到时隐一脸冷漠地进了教室:“那么快?” 他接着说:“我看浔哥身手挺不错的啊,以为你俩得大战个二十回合才能分胜负。看来还是我哥牛批啊。” 紧接着沈浔就进了教室,伸手揉着脖颈:“你给我压得酸。” 李旭:“?” 这俩人啥姿势打的架? 沈浔:“再长个几厘米再勾我脖子吧,小矮子。” 时隐猛地回过头来:“操,你是不是真想挨揍?” “嚯,牛批。”李旭兀自鼓掌,能行,这沈浔真的是嘴欠界的第一把手。 其实时隐刚好一米八,并没有比沈浔矮多少。只是后边这位大少爷五官生的张扬一些,尤其是自然上翘的嘴角,平添几分英气,给人的感觉就是比时隐更不好惹。 “不太想。”那少爷看着时隐冷冰冰的面部轮廓笑了笑,一把拿起那本书:“我狗,我狗中贵族哈士奇。行了吧?” 李旭乍然噎住,刚才还觉得沈浔那是张狂相,听他这么一说,那个上翘的嘴角还真的有点像微笑哈士奇。 时隐被逗笑:“操,个傻逼。” 他看了一眼,那是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装样子用的五三,还是全新的。 他对沈浔说:“送你吧,哈士奇。” * 第二天早晨,时隐踏着铃声走进灰扑扑的老教学楼。 他顺着楼梯到达二楼的流放考场,脚下嘎吱作响,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考场里桌椅破旧残损,但应该是有人提前打扫过,倒是没有太多积灰。 不过有一点最要命的,这边没有空调,只有头顶的老旧风扇无力地转着,转速慢得根本掀不起风来。 考场里坐着一帮形形色色的学生,多数不穿校服,头发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蛇精洞。 也有极少数的缺考学生,因为上一次没有成绩而被流放到这里,可怜巴巴地坐在最后几个位置上。 这一来就把时隐的座位往前挤了几排,让他坐到了窗外那两棵大槐树的空隙之间。阳光穿过树叶,和青色玻璃交叠着投影在桌面上,看得人眼睛酸痛。 他无意瞟了一眼那些坐在树荫里的人,看得后桌一哆嗦。 “那个……要不换一下?”后桌小声问。 “不用,谢谢。”时隐拒绝了,在监考老师的视线中坐下来。 这里没有窗帘,时隐从这里能一眼瞥见对面的高二教学楼。 那边的教学楼挺拔地矗立着,贴着白砖,阳光下反射着金黄,一派生气勃勃。靠近时隐的这一面恰好背光,窗帘基本上都开着,让他能够依稀看到那边的人。 三楼从左往右数第三间应该是文一班的教室,年级上最优秀的文科学生整整齐齐坐在里边,铃声已经打过,他们清一色地低着头写试卷。 而时隐这边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他回头看了看,一考场的人睡倒一半,李旭在他旁边拿卷子叠纸飞机…… 这帮学渣真的是…一言难尽。 时隐随意扫了一眼题目,刚开始那几道选择考的就是沈浔给讲过的知识点。 所以究竟要不要做一下看看呢? 他觉得做了没意思,反正他以后怎么着都没学上。可是算上昨晚,沈浔已经连续给他补习三次了。 特别是第一天,那学霸明显的状态不对,却还是给他补习。他突然心虚,光想着自己省功夫,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学霸复习。 时隐抿着唇,目光又落回试卷,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交扣在一起。 他在心里演算了一下,却又懒得动笔写答案。 勿扰 “听说没,今早风纪委迟到了。” “整整半小时,老秦给气的呀,差点不让他考试。” “老秦真的是完全不认人啊。” “可不是嘛,他再晚一秒钟进来老秦就给他轰出去。” 考完一科,时隐和李旭在食堂买了饭,听到周围一帮人叽叽喳喳议论。 餐盒里边有木耳和蘑菇,时隐不吃,正从酱油色的菜里边一块一块地往外挑。 李旭看得撇嘴:“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没福气,好的都不吃。要是搁我家,得被我妈拿扫帚满街打。” 时隐继续挑:“那幸好我没有福气去你家做干儿子。” “那不会,你来她肯定高兴。”李旭摇头,“你不知道,她整天觉得你一定会上清华北大,有你这个干儿子,她都恨不得把我这个亲儿子扔出去。” “你妈为什么到现在还觉得我能考清北?” “不知道,  35 就是相信呗。你知道吗哥,有些人就是生来就不一样,你一看他你就觉得他必定前途无量。” 时隐毫无波动地继续挑蘑菇,李旭这种话他半句都不信。 李旭接着说:“我说真的。就那种感觉,偏要形容就是……你觉得他眼里是有光的,走路都很挺拔。” 时隐顿了一下,沈浔的身影一下出现在他脑海。那人身材高大,正是肩膀宽阔,脊梁挺直,像狂风里永远压不折的稻草。 蘑菇险些从筷间掉落,时隐意识到自己思绪跑远了。 哪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学神嘛,前途肯定无量。 李旭丝毫注意不到这些,在一旁边吃边豪言壮语:“我和我妈都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中考状元诶,清华北大都拿不下?” “一模运气好而已,我不是状元。”时隐夹起蘑菇抛到李旭碗里,“少给我拍马屁。考试要诚信,下午我不会帮你的。” 李旭:“……”白煽情了。 他撇撇嘴:“夸你帅你还不高兴……” 食堂菜清淡,最近大妈不知道怎么迷上蘑菇,几乎每一道菜都搁点儿,说是提味。时隐往外挑出来以后就没剩多少吃的了。 那边的议论还在继续。 “少考半个小时,那他卷子做完没?” “不知道,反正看他一直在写。这次卷子我的天,哪个魔鬼出的题,我怎么看这么觉得没学过。” “我也,我想着不会做的先跳过,结果一路跳到了最后一题……” “我靠,那风纪委这回完了吧。年级第一估计又是张思哲了。” “唉,你别说这小学委这学期好认真哦。” “那可不,要给我们婷婷补习嘛。” 几个女生哄笑起来,聊什么八卦时隐不感兴趣,但是沈浔考试迟到这事儿让他莫名有点心慌。 他筷子抵着嘴唇,想着该不会是因为昨晚补习太晚,让人睡过头了吧…… 李旭吃的快,时隐又没什么食欲,挑完蘑菇木耳把筷子一放:“走吧。” “啧,浪费。” * 下午还有一科考文综,午休时间很长,走廊上有不少学生在捂着耳朵低声背书。 二楼拐角处厕所门口又一次立起了“清洁中”告示牌。时隐扫了一眼,走了一个谭元浩,学校里会干这种事的人还多的很,不足为奇。 只是这次不知道是哪些人在办事,相当张狂,告示牌摆的离厕所门太远了,几乎跑到了过道中间,挡了他的路。 “啧。”他刚打算一脚踢开,就见厕所门突然开了。 视线对上,沈浔从里面出来,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身上带一股烟草味。 他还拧着眉,脸色像夏日多云的天,不下雨,光沉闷地压在头顶。 时隐往他身后扫了一眼,确认厕所里就他一个人。 “不是吧学霸,得考得多烂才能愁成这样?”时隐看他这颓样,笑道,“一个人躲着抽烟?” 沈浔开门见到有人,惊异一秒后脸上的云层稍微散开些:“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谁给你说我考试考砸了?” “没考砸你在这干什么?就犯烟瘾啊?” “是啊。”沈浔瞥他一眼,克制一般咬了咬下唇,“你知道的吧,就烟瘾突然上来的感觉。” 时隐莫名觉得他这个表情很刺眼,蹙眉道:“我不知道,不抽烟。” 沈浔诧异:“你不抽烟?” “嗯。” 那还真是奇了怪了,沈浔想,这种约架逃课当吃饭一样的校霸居然没抽过烟。 时隐觉得有点不舒服,那感觉说不上来,似乎有点嫌弃,又有点冒火。他说:“你少抽点,都抽成烟鬼了。” “啊?不是,我其实也不是经常抽。”沈浔看他表情,忙得解释,“这不逗你呢吗,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靠,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破形象?” 沈浔笑,拎着自己领子嗅了嗅,又走两步靠过来微微倾着身子问:“烟味很重吗?这么远都能闻到。” 时隐一吸鼻子:“有点。” 烟草味混着他衣服上的皂香钻进鼻腔,清爽中似乎带着一点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东西,时隐没忍住加深了呼吸,细细嗅着。 沈浔却退开了,一边拉开校服拉链一边道:“就这破校服,容易染味儿。” 他把校服脱了往肩上一甩,露出里面的白T恤:“这样好点吗?” 时隐:“没区别,吹风散散味儿吧。” 大多数学生集中在走廊上,拐角处很少有人,这也是为什么学校的“不法分子”总喜欢在这边的厕所搞事。 沈浔甩衣服时听到香烟和烟盒碰撞的声音,又微眯着眼睛看时隐:“真没抽过?我俩半斤的八两,不罚你。” “真没。”时隐白他。 “那要不试试?男人嘛,迟早该尝一尝。”沈浔手摸到包里掏出烟盒,捏手里上下一抛诱惑他。 那一瞬间时隐觉得自己像受到了某种鄙视,他蹙眉,差点就伸手夺了烟盒,可又突然明白这又是沈浔在故意逗他。 “操,个狗贼,谁给你胆子整天跟我开玩笑?”时隐说,“我看这地儿选的不错,进去干一架吧。” 沈浔挑了眉,下一秒,一声巨响吓坏了整个走廊。 厕所大门砰地被砸上,门外“清洁中”牌子被大卸八块,粗鲁地躺在路中间,明摆着在说:打架中,勿扰。 那两人来了劲儿,这些日子两人看过对方热闹,看着看着便筋骨活络起来。这个人出手快准狠,路子野,但就是不知道比起自己来究竟谁更野。 少年人的字典里没有制衡,一定要争个高下。 一招一式过去,那两人掀起一阵狂澜,脊背在墙上撞青,又在地上翻滚几个来回。拖把飞扫出去,“尸体”横陈在路中间,老旧的门抖三抖,无辜塌了一半。 玩笑是真的玩笑,动手也是真的动手。他俩一个猛力制着另一个,脑子里嗡鸣不断,拳头砸得毫不含糊,碰到一下就是入肉的疼。 闹出一身汗,精神振奋得有些面红耳赤。 喘着粗气,沈浔说:“你很不错。” 时隐:“你也是。” “再来五分钟,撂不倒你算我输。” 时隐手有些脱力发虚:“两分钟。” 话是这么说,时间过了却谁也没停。 不知道又闹了多久,他们捏着拳头双双往对方肩头狠狠一击,两人受力向后仰倒,一个撞了门,一个滑坐在地上,终于停歇了。 厕所就是一个几平方大的小立方体,玻璃罩一样把两人笼在里边,剧烈的呼吸声和周身的热气都跑不出去,光在空气里交缠。等到手脚上的麻劲儿过去,他俩对视一眼便靠着墙开始笑。 时隐:“傻逼啊,你差点打到我脸。” 沈浔笑:“那是你自己躲不开。” “滚。” 肢体接触总能拉进人的距离,只是他俩的接触方式略微奇怪了些,偏要用最极端的方式去燃起最炽烈的火,来融那块虽然薄,但却怎么也化不掉的冰。 时隐这才确认,沈浔真不是什么活在云端的学霸,他就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性情所致便会和自己一起滚在地上毫不犹豫 36 地动起手来。 他还隐隐觉得,沈浔和他动手了,他们就都成了不良学生,从此以后便再也脱不开干系。 时隐笑过,又蹲下来看着沈浔冷峻的轮廓:“你今早干什么迟到?” 沈浔垂眼,眼睑遮住了瞳仁里的光:“一点意外。我妈…身体不太舒服,就耽搁了一会。” “哦。”时隐点点头,“我还以为是因为补习。” “不会,我本来就夜猫子。晚上躲被窝里打游戏怎么都比白天舒服。” “被窝里打游戏?”时隐一下笑出来,眼睛不安分地转了一下,“对身体不好,少弄点。” 沈浔愣怔:“……我靠?” “替我向阿姨问好。”时隐见好就收,他往门口走去,“你下午好好考吧。” 沈浔瞅着那背影摸了摸下巴,我靠啊,同桌还是话少的时候比较可爱。 大夏天的,没人喜欢待在厕所里。时隐走以后,沈浔独自在走廊上吹了一会儿风。 刚才他没有撒谎,但也有所隐瞒。 楚倩在那天发病以后就很贪睡,刨去上学的时间,从早到晚他都见不到她睁眼。 今早他照例去给她把药按次按量分好,又端了水去她床边,这才发现桌上有一张不知什么时候留的便条。 “对不起,我又犯病了。好好考试。” 简短的一句,每一画的起笔都是虚的,中间弯弯折折,藤蔓一样绕在一起,最后一画似乎是没力气收住了,长长地往下划拉出去。再旁边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墨点。 楚倩大概是一直在画,把一个空心小句号越涂越大,越抹越黑,最后像给纸上烫了烟疤一样,硬是把纸写透了。 便条翻过来还有潦草的一句:考第一。 沈浔叹一口气,看到楚倩昏睡中蹙起的眉毛,把药放下,揉了纸团出门。 考第一考第一,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 为了这点排名,他的日子都被数不清的补习班和卷子填满了。小时候还有时间画画,初中以后他的画具就被冠以“影响学习”的罪名,打包装在黑塑料袋里贡献给了垃圾场。 也是后来休学了,楚倩气得不管他,才让他钻了空子重操旧业。想着也是窝囊得不行。 他家离学校也就五个站,他到得很早。校门口没什么人,那大铁门上缠着生锈的冰冷铁链,下端坠着巨大的黑铁锁,门内一派寂静,他仿佛听到风刮着铁门咯吱响。 神他妈的,里边关野兽的吗…… 他一阵烦躁,转身就走。 学校附近有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旁边坐落着幽深小巷,巷里柳树成荫。 大清早遛鸟的老人很多,他一个人裹着校服,在树下像逃学学生一样翻起了一本木雕教程。看了半天,那些字就在头脑外围打转,就是一个都转不进脑子里。 风一吹,嫩绿柳条垂下来,他随手拽了片细叶把玩,指甲碾着叶脉,弄上一片湿绿。 片刻后,他猛然合上书页:“我去你妈的考第一。” 吃药就不难受了…… 月考总共四科,第二天考完以后李旭盘算着要出去庆祝庆祝。 他问了先回教室的张思哲:“小学委,今晚出去浪一圈?” 张思哲张了张唇,随后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我最近学习有点吃力,回家补补。你们玩得开心。” 李旭不屑,想起自己厚着脸皮找沈浔补习的那个晚上,说:“就一晚上,没区别的。” 眼看学委还想摇头,余光里又见沈浔回了教室,李旭转而问他:“浔哥晚上有安排吗?” 沈浔:“有事吗?” “考完出去放松放松呗。” 沈浔想了想,他好不容易熬过考试,这两天又是给人补习,又是自己复习的,每天晚上基本上都可以踏着晨光睡觉了,他实在累的慌。 再者,他考前在市场淘到的软木画,还没机会拿出来研究呢,他可不想浪费一晚上出去浪。 “不了。你们玩吧。”他说。 李旭万万没想到问谁都被拒绝,顿时有点不是滋味,就好像这群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就他一个闲人似的。于是他把目光投向时隐:“哥……” 时隐刚把他那几本书放回桌上便打算拎包走人,眼皮也不抬一下地答:“晚上打工。” 李旭撇了嘴:“……靠。” * 沈浔进电梯的时候心情有些雀跃,摘了耳机把耳机线盘成一团,在手上抛来抛去。 现在才六点半,算起来可以先看两小时教程,然后动手试一下木雕。 木材市场那位老先生做出“瑕疵”的时候这副作品只完成了一部分,沈浔打算加一点自己的设计进去。 即便它极有可能被狗尾续貂,不过嘛,沈浔想着翘起了嘴角,万一造就一个未来的艺术家,也不算亏。 电梯门打开,他快步走向家门。 然而打开家门的时候他一下扼了呼吸,瞳孔微颤,脑子里一片空白。 阳台玻璃门上的遮光帘全部被严丝合缝地拉了起来,屋内一片漆黑,他听到混乱的抽泣声,看到脚边破碎的玻璃渣正锐利地折射着过道上的深黄灯光。 他看不到更远处,便急得去摸墙壁上的开关,灯一闪,只见客厅里一片狼藉。 满地都是枕头被扯开后飞出的棉花和羽绒,茶几的玻璃被掀翻,狼狈地躺在地上。玻璃杯扔到他脚边,水渍四溅。 “妈!”他看到客厅中间头发凌乱、一脸泪痕的楚倩,迅速跑了过去,“你怎么了?” 其实不用问怎么了,他一看地上打翻的那一瓶药就心知肚明。 “我们吃药好不好?”他问。 然而他还没碰到楚倩,就被一把挥开了。楚倩发狠地拽他,竟是扯得他一个踉跄。 “滚开!”楚倩骂。 “吃药。”沈浔坚持道。 “吃什么吃?我又不是神经病!”她心口刺痛,急急喘气,心底控制不住的火焰将要喷薄出来。 “你先吃了……”沈浔继续劝。 “叫你走开!”楚倩瞪着泪眼看他,漆黑眼珠周围露出大片眼白,表情有些扭曲。 她又想拿东西砸,却发现手边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于是她一脚踹上茶几:“滚!” 玻璃砸下来,那一声巨响直直砸进沈浔心底。他眼眶有点发酸,只得把茶几移开,抓着楚倩乱挥的手:“我马上就走!先吃药,吃药就不难受了……” “我让你别烦我,让开!”楚倩眼角红红的,沈浔刚靠过来,她就突然起身跑开,砰一下砸了门,将自己关起来。 沈浔立刻跟过去,但却迟了一秒,他拉门把手的时候楚倩正好反锁了门。 “你别关自己,你开门!我们去医院……” 不等他说完,就听门里传来一阵闷闷的叫喊,然后是砰砰的声音。 沈浔知道她一定又是没办法了,对着枕头发泄。他慌忙走向客厅,拉开电视柜的抽屉,胡乱地翻找着房门钥匙,另一手伸进兜里,用手机播出一个号码。 “你人呢?赶快回来!”那边刚接通,他便一连串吐出几个字,那语气慌乱中带着怒意,像噼里啪啦爆开的炮仗。 “忙  37 着,没时间。”电话那头是沈艺衡冷淡的声音,“你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操,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儿子啊?你记不记得你有个老婆呢!”沈浔从一堆杂物里面找到钥匙。 越急越乱,那钥匙和几团线团缠在一起,他抖了半天也没抖开,于是把手机往脚边一扔,喊道:“我妈情绪不稳定,你立刻马上给我过来!” 他脑子比那团线还乱遭,各种纷乱的记忆又涌出来,心里似乎点着一团赤焰。 他慌不择言,喊起话来尽是命令的口吻,倒是把沈艺衡喊糊涂了。 沈艺衡:“又不是头一回了,你小子别急……” 他一直教育沈浔对长辈要绝对尊重,沈浔虽然从小桀骜不驯,但在他面前也会注意分寸,这种硬话倒是很少对他说。 那边沈浔早已离开了手机,钥匙胡乱地捅进钥匙孔里,一心只挂着楚倩不要做什么极端的事。 * 沈艺衡这回倒是来得快。 病房外面有医生和家属匆匆走过,病人的呓语和哭闹声在走廊回荡。白炽灯光投射下,沈浔的脸色比那墙壁更苍白。 他坐在黄绿色的长椅上,手指不自觉抠着凳子上的裂纹和凸起的图钉。 沈艺衡从实验室穿了一身脏兮兮的白大褂出来,此刻站在医生面前,颇有点鱼目混珠的感觉。 “病人需要住院一周左右,治疗系统对她比较好一些。”医生打量着那身奇怪的装束,“您也是医生?” “我不是,搞实验的而已。”沈艺衡瞥了一眼病房紧闭的门,可惜窗帘之后什么也看不到,只隐隐听到哭声和医护人员忙活时的对话。 楚倩用了药,目前已经平静下来,于是他蹙眉问了一声:“她这个病不是好了吗,怎么又复发?” “心理疾病又不是其他身体上的病,说治好就治好的?”医生有点诧异地看着沈艺衡,“之前情绪已经很稳定了,才让出的院。她有暴力倾向,你们家属还刺激她?” 沈艺衡耸耸肩,瞥一眼沈浔:“谁知道。” 沈浔像敏感的小兽那样回头瞪过来,眼里像悬着两把寒刃:“你说什么?” 沈艺衡哼一声不理他,又看医生:“那麻烦你们了。需要什么手续我现在去办。” 他办住院手续倒是勤快,回来后父子俩一块坐在长椅上,分别占据最左端和最右端,疏离得像陌生人。 夜深,病房走廊的灯调暗了,沈浔的脸色一并暗沉下去。半晌,沈艺衡清了清嗓子:“你刺激她了?” “不知道。”沈浔嗓子有些哑,“我想没有。” “我又不在家,除了你还有谁能刺激她?你们让我省点心吧。” 沈浔疲累的神经一下又呲起了火花,声音僵硬:“是啊,你又不在家。” 沈艺衡在家里一直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是万千空气中的一小口,多了少了都一样。他很少回家,沈浔只知道他每天在学校带学生忙项目,即便是逢年过节也不常见到人,更不可能有什么交流。 那一身实验室的白大褂上沾了不少试剂,洗也洗不干净。沈艺衡发顶已经开始稀疏,脑后乱糟糟的一团,胡茬也长出一圈,不知道是在实验室不修边幅了多长时间。 “……你能不能体面点?”沈浔看着这个男人,邋遢的外表,阴沉的轮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戴眼镜,看那侧颜的线条只觉得模糊不清。 “明天要上学是吧?待在这没用,里边也不让探视,你回去吧。”沈艺衡一点不在意沈浔直白的视线。 “你走吧,不是还忙实验吗?”沈浔想多待一会。 “最近项目不多,忙完了。刚忙完就过来了。” “……呵。”沈浔嗤笑一声,他爹似乎没意识到这句话暴露了什么,又似乎是压根不在乎会暴露什么。 也是,他从来没关心过楚倩和沈浔,科学实验在他眼里永远是第一位。疯子。 沈浔想了一会,理了理校服领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沈艺衡再没感情,责任感还是有的,该让他在这守着楚倩。 回到家,面对的又是一片狼藉。沈浔苦着脸把门关上,心思全然不能集中,在清理玻璃杯的时候不小心划了手指。 “……操。”诸事不顺,他后知后觉地骂。 吮着指尖的血,又咸又涩,他捋着头发在玻璃渣旁边蹲下来。每一块碎片都是一段残破的回忆,割得他脑仁痛。 楚倩在几年前第一次发作,莫名其妙哭起来的样子,大半夜出去跑步的样子,刷爆信用卡买东西的样子,还有后来她在做菜的时候拎着菜刀砍断了水管的样子…桩桩件件他都记得。 有时候她也会从家里跑出去,行为怪诞,不知怎么就被附中的人看到了。 “你妈是疯子啊?”有人戳着他脊梁骨问。 他不言语,对方却笑得更开心:“我靠,真是啊?你妈是疯子!” 沈浔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当即把那人压着打了,疯狗一样拦都拦不住,硬是打断人家两根肋骨,把人揍进医院。 那个人是附中校长的小儿子。 他想着想着,头脑豁然打开,开始接收外界的信息。 楼下邻居家的小孩好像是考砸了,家长又在这时候教训起来,又哭又骂的,一声一声在头脑中震荡,吵得沈浔心底火气直冒。 “我操。”这特么还挺像他小时候的翻版。 他站起来一脚踢开玻璃,绕开狼藉回房间。 房门半掩着,他一眼瞥见门内光景,倒抽一口凉气后冲了过去。 那是…… 他的木雕。 他辗转几个木材市场,天知道他那天淘到那软木画的时候心里是怎样一撇红、一撇黄的灿烂。 心心念念了那么久,早都按捺不住要玩赏的心,结果…… 还有那几个小木雕,即便品相低劣,那也是他一笔一笔,藏着掖着雕出来的。 他自己在这些个宝贝面前也不算个什么,划了手还嫌弃血迹沾污了木料。 可是此刻那软木画伏在地上,初成形的满山秋樱都化作齑粉,残枝败叶,满地只剩木屑和灰尘。像一场山火烧了他的心血,烧红了眼睛。 他终于知道楚倩为什么突然发作了,她最近本来就开始情绪不稳定,像一滩喷涌而出的石油,而这些东西就是那个点燃石油的火星。 小孩子要以学业为重,不要弄这些和学习无关的东西! 学艺没有前途! 你看你自己捣鼓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你指望靠这个吃饭?好好学习才是正道。 浔浔这次又差一点才考第一呀…… 回忆纷至沓来,沈浔咬牙切齿:“操他妈的,到底为什么啊…” 他已经很努力了,雕刻学习两不误,绝对不会让成绩掉下来的。 可是就这点小爱好,竟然像根肉刺一样时时刻刻戳着楚倩,没有共生的余地,必须拔掉,必须根除! 若是旁人,他管你说什么,反正他在这条路上就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可偏偏楚倩又是个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他不敢惹,也惹不得。 沈浔气得指尖也发麻,他想抬手抓头发又无力地垂下 38 去。 到底是谁的错啊? 好像谁都没错。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然后蹲下来把脸埋进掌心,手上湿润了。 去他妈的……垃圾人生! 你喝酒了? 临江路的一家烧烤店,时隐一个人坐在那对着一堆炭火发呆。 他本来是要去打工,结果半路上接到李旭的电话,死缠烂打,硬是把他哄到了这里。 那小子约的九点半,现在已经迟到十分钟了。店里人多,炭火燃烧的热气四处溢散,与头顶的风扇顽强搏斗着。 时隐正打算打个电话催一催,就见门口晃进来一个黄毛少年。 李旭拎着几罐啤酒,哐当一声扔在桌上,笑道:“哎呦,来晚了!我妈不让我出门,趁她洗碗悄悄溜出来的。” “哦。”时隐随手拿了一罐,“那还真是苦了你了。” 李旭拉开塑料凳坐着:“害,好不容易考完,这几天学习我都学出黑眼圈了。” “我发现了。昨晚你师傅教你上了铂金。” “额…”李旭眼神闪躲,“那啥,劳逸结合嘛。” 服务员把他们点的菜送上来,李旭咬了一大口冒烟的肉串,含糊道:“我靠我靠我靠,烫!” 时隐笑:“你傻逼吗,急啥?” 李旭一边吸着气一边挣扎着吞下去:“但是它美啊!我想这个味儿好久了。” 羊肉串烧的软硬适中,上面撒着孜然,咬一口那香气就包裹了整个唇舌,是这家的招牌。 李旭喝一口冰啤酒凉凉嘴巴,说:“我有个想法,我打算发展个代练业务,广撒网,哥要不要加入赚点外快?” 时隐想起不久前,李旭一晚上被举报五次的光辉战绩,鄙视道:“你那个水平少坑人了。” “哎呀,总会好的嘛。”李旭摆摆手,“等我靠它发家致富……” 接下来时隐一边吃着烤串儿一边听李旭在那儿发挥,从发财大计到班级琐事,通通过了一遍。 李旭吃累了,打个饱嗝,说:“哎,好像要打篮球赛了。这段时间考试,都没时间练习。我其实不是很有把握。” 时隐喝着啤酒,他一个替补队员早就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时候打?” “周五。”李旭竖起拇指,然后向下一翻转,“一局定胜负,干他。” “哦,加油。”时隐随口道。 这边肉串签子已经堆成山,李旭又叫了一份烤糯米藕。 时隐纳闷:“你不是吃过才出来吗?” “害,没怎么吃,留着胃呢。” 然而他们还没等到这份糯米藕上桌,李旭就接到了自家老妈的电话。 “我靠!”李旭惊呼一声后接起,对着空气点头打哈哈,“妈——没有,考完了都——哎呦,我一会就回……” 紧接着他语气陡然一变:“我靠!别别别,求你了,给我五分钟我马上滚回来!!” 时隐挑眉看他,他抓起啤酒罐最后灌了一口:“对不住了哥,我妈威胁我呢。今晚不回家好好学习,她就把我舅舅叫过来。” 李旭舅舅是军队里的,长得高大魁梧,说话有些恶声恶气,李旭从小当街头小霸王,见了他却还是吓得涕泪涟涟。估计这回他妈让他去参军的事儿,也和他舅舅有关。 时隐点头,拿起刚上的藕:“去吧。” 结果这注定是一场寂寞的约饭,自己被骗到这边来,还要一个人买单。 约莫十点半,他从烧烤店出来,外边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雨雾。 天气闷热,空气似乎凝固成了某种无色的半固体,果冻一般,只有土腥味在其中裹挟着水气缓慢溢散。街边的药店里走出来一人,没有打伞,贴着额头的发丝乌黑湿润,白T恤贴身勾画着他肩背处的棱角。 时隐的脚步顿住,紧盯着那人从他面前走过,灯光之下,雨雾像给他披了一层薄纱。 他开口叫住:“浔哥。” 那人身躯略微有些晃动,迟疑地回头。 “去哪?” 沈浔张着琥珀色的眼睛回望,又咧嘴笑了一下:“隐仔!” “……”时隐凝眉,“你喝酒了?” “嗯。”他鼻音听着有点重,“没喝多少。” 时隐扫过他微红的面颊和耳廓,说:“鬼信你。” 沈浔捋了捋头发,急躁道:“真没喝多少……” “好好好,没喝没喝,学霸怎么会喝酒呢,你只是有点醉。” “哼。” “白天不是说不出来玩吗,现在你一个人倒是潇洒。”时隐被他这样逗笑,过去拎起他手上的塑料袋看了看,“还买了解酒药,看来是没喝多。” “就喝了几口。” “哦,一口一升,喝了十口。”时隐笑,“住哪,我送你。” “嗯……”沈浔随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吧。” “……” 时隐回想了一下,当初他替沈浔签字的那个表格上似乎写了家庭住址。 临江路临江花园……3栋0501,还是3栋0151来着? ……算了。 时隐出一口气,把沈浔的手臂搁在了自己肩头。像曾经他无数次搀着醉鬼时青易那样。 细雨之下,打伞的行人匆匆走过,只两个少年头顶青天融入这雨雾,在反着霓虹灯光的街道上走得歪歪扭扭。 沈浔垂着头,专门挑着地上有积水的地方去。深灰的水泥路上,一个个小水洼亮晶晶地镀一层暖黄色,他拉着时隐左边踩一个,右边踩一个…… “别踩水。” “就踩,鞋踩湿了赔你一双。” “十双呗,土豪。” “一百双!” 时隐乐呵:“好啊,折成现金谢谢。” 逗着逗着,沈浔越走越偏,拖着时隐往左边的电线杆上去了。 时隐骂道:“傻逼,你右脚不要总是往左边伸。” “哦。” “靠,也别一直往右!”眼看着人又要下到非机动车道上,时隐赶忙把人拉回来,“走直点儿。” “挺直的。” “弯着呢。” 沈浔学他的语气:“直着呢。” “弯着。” “直!” “行行行,直。”时隐暗自翻白眼,真想不通他这种状态是怎么做到自己跑出来买药的。 “浔哥晚上不回家,你妈会不会找你?” 这回沈浔没回话了,他愣了半晌说:“不会,我会找她。” “什么意思?” “她跑出去了,在被人看到以前,我会找到她。” 时隐有一瞬的愣怔,随后稍微用力捏了捏沈浔的臂膀。 沈浔抬头,视线扫过街道,问:“你带我去哪?” “去我那。” “哦。”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你想趁机把我拐回去,然后拍我的丑照,以后好报复我,对不对?” “?”时隐直接懵了,这是猪油蒙了心,好心把人捡回去,结果却招来一顿无端猜测! 他一把丢开沈浔的手:“那你自己滚吧。” “哼。”沈浔踉跄几步,“我就知道,你得有多讨厌我,帮你补习你还拉我干架。” “……” “你还逼我做哈士奇。” “是你自己说的。” “没差。”  39 时隐险些气得转身就走,可是一想到要将哈士奇留在风里雨里,就觉得过于凄凉,有些于心不忍。 “走了傻逼。” 临江路和闻笛巷距离两公里多,走路半小时纯当饭后消食,可是沈浔这个样子真的是寸步难行了,时隐扶他扶得手臂发酸。 最终,穷苦人民破费打了个车。 沈浔被从车上拖下来,靠近时隐耳边咕哝了一句:“哈士奇就哈士奇,爹乐意。” “……” 孙姨和小骢在客厅里,一回头却看见进门的是两个少年。她当即从沙发上“哇”一下跳起来:“啊!你们怎么了?” 时隐:“没事。” “喝多了吧?”孙姨赶快过去接人,纵着鼻子嗅了嗅,“这孩子,年纪轻轻有什么要借酒消愁的呢。” 那两人磨磨蹭蹭上楼,她就在后面伸着两个手臂虚扶:“哎呦,小心点哦。这衣服都湿了啊,下雨怎么不知道打伞呢?” 送至房门口,时隐回头说了句“谢谢”,用脚尖把门一勾,关上了。 孙姨拍着那铁门:“唉,别关门呀!衣服换了,我给你们拿点药。” 时隐把人扔在床上,朝门外说:“不用,这儿有解酒的。” “那你把衣服给他换了,会换吧?我给你们弄点姜汤。” 时隐轻轻探了一下沈浔的额头,结果对方却被他冰凉的手指冻得往后缩了缩。 他默默把手收回来:“起来,衣服脱了。” 沈浔难得听话,抓起衣角就往上拽。 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向上拉伸,腰线劲痩,腹中部一条竖线阴影,腹肌紧实有致。 时隐视线慌乱地向上飞掠而过,脑海里后知后觉地烙下两粒朱砂,他垂头摸了摸鼻尖。 “我去洗澡。”沈浔说着,熟门熟路地摸向厕所。 这大高个佝偻着腰,看似清醒,到了厕所门口却不知道抬脚跨过门槛。 “傻逼小心!” 时隐回过神来提醒,伸手捞了一把却没捞到人,沈浔硬是一脚踢上门槛,把自己给绊了个狗啃泥。 那“砰”的一声巨响似乎让整栋房子都颤了一下,吓得楼下的孙姨急急忙忙跑上来,把铁门敲得震天响:“怎么了啊?没事吧?开门姨看看!” 门内时隐正盯着沈浔额头上的红印笑:“没事儿,碰掉东西了。” 孙姨哎呦几声,听着煞是心疼:“小心点啊……” 但沈浔似乎完全不感觉痛,瞪着时隐:“不许笑,再笑灭口。” “好好好,不笑。”时隐努力把嘴角往下压,“你这还是算了吧,别洗了。万一你明早起来发现自己摔残了,转头还赖我怎么办?” 时隐把人扶去床上,看了一眼刚刚被压湿的床单,倍感嫌弃。 “冷吗?” “热。” “光着身子像什么样,热也给我穿衣服。”时隐的视线不太敢往他身上放,转身从衣柜里找出一件T恤,扔到他头上。 沈浔反手扔开:“热。” “……” 时隐只好过去给他套。这时他才发现,沈浔左肩窝处有一点红黑的纹身——啼鸣夜莺,荆棘穿身,胸口一点殷红。 不待细看,他动作很快,指尖几乎不曾碰到对方。待拉好衣服,才发现沈浔穿着稍微有些紧身了。 “热。”沈浔继续咕哝,气恼地把衣服拽下来。 “你他妈的怎么那么多事?”时隐骂一句,又转身拿了件衬衫扔给他,“穿好了少爷,晚上着凉。”他指着窗口,“不穿我把你从这儿扔出去。” “……哦。”沈浔不情愿地扣扣子,扣到最上边两颗时停住了,“不扣了,热。” 时隐叹一口气,只觉得造孽,这是捡了个祖宗回来。 眼看学霸发尖处一粒雨珠将落未落,时隐拿来吹风机,一边给沈浔吹头发,一边报复似的给他揪了个朝天揪:“你这可是贵宾级待遇,一百双鞋都不够赔。” “那……一百个木雕呢?”沈浔嗫嚅。 吹风机太响,时隐没听清:“什么?” “我想雕你,一百个你。” 吹风机应声而停,时隐微微低下头,贴在他耳边问:“你说真的?” 沈浔眼睛迟缓地眨了两下,脑子已经全然不接收外部消息了,只有那头越来越低,肩背越来越佝偻。 突然,他身子一晃,紧跟着往侧面一倒,直接砸在了时隐的硬木板床上。 “……” 关键时候就歇菜。 时隐咕哝一声,放下吹风机,把人规规矩矩地在床上侧身放成个弓形,然后自己下楼去找孙姨。 其实孙姨一直候在楼梯口,悄悄探头看着楼上的动静。那铁门开得突然,她做贼似的往后缩了一缩,尴尬道:“怎么了?要不要帮忙?” 时隐漠然:“孙姨,楼下有空房吗?” “有啊。”孙姨走出来站好,展开笑颜,“你终于想好搬下来住了?” “只借住一晚,麻烦了。” 楼下的房间其实早就收拾好了,这些日子孙姨没少怂恿他搬下去住,只是每次都被他的“谢谢,不用”打发了。 孙姨暗叹,这小子和他的大儿子除了处境以外没有半点相似。太冷了,也太独了。 时隐下了楼,怕公子晚上又乱发作,便又折回二楼抱猫。他轻轻开门,尽量不让铁皮刮擦地面,只见沈浔的姿势还和他走之前一样,屈膝侧躺,一手枕着脑袋,没动过。 公子白绒绒的一团,正依偎在沈浔胸口的位置。 时隐咋舌,这小家伙倒是会挑。 他轻手轻脚过去,刚把公子从沈浔臂弯里捞出来,下一秒,他视线一晃,整个栽在了床上。 “……” 我操? 两个男人躺一起睡一觉有什么大不了的? 还没到周末,孙姨大清早非常殷勤地在厨房做了三份早点——她自己的那份会在这群孩子都去学校以后再做。 然而她等了一大早,等到小骢都出门了,楼上还没动静。 她盯着发凉的煎鸡蛋叹了口气,估计楼上那小子今天又不想去上学了。她默默收了盘子,看到桌对面那一份多做的早餐,生锈的脑子突然开始转动起来。 “哎呀,”孙姨一拍手,“这不是还有另一个孩子吗?看着是个好学生,不上学家里会骂的吧。” 她踩着拖鞋,咚咚几下跑上楼,刚要拍门,手又顿住了。这铁门……唉,吵到孩子怎么办,改天给换了吧。 于是她又咚咚地折返回楼下,拿了钥匙上来,轻轻转开了门。 门内两个少年抱在一起睡得正安稳。沈浔像抱一个玩偶一样从背后拥着时隐,手搭在他的腰上。时隐的手臂自然地弯折成V字,搁在身侧,几乎和沈浔的交叠在一起。 金色的朝阳从窗帘缝隙投进来,集成暖黄的一束,轻轻落脚在那两只手上,照亮时隐小指上的银色戒指,像是某种神圣的宣誓。 孙姨叫起床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又吞下去,只一边发出“哎呦哎呦”的气声,一边关了门。 看这样,还睡的正香呢。昨晚喝了酒,还是让他们多睡会吧。 * 自从楚倩发作以来,沈浔就再也没睡得那么安稳过。 40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在梦里赤身躺在温暖的海滩,蓝绿的海水涌上来,缓缓盖过他的四肢百骸,纯白细软的沙紧密贴合他的轮廓,亲吻他的身体,他把手掌深埋进去。 海风掺着馥郁的花香,像鼠尾草的味道。忽而风向一转,又变成一阵清新的皂香味扑面而来,在鼻尖处荡漾,涟漪一般,一圈一圈漾平了他的心潮。 等等,皂香…… 他猛地睁开眼,对上一片洁白的后颈,修短了的青黑发茬呈一个倒M形。 那一瞬间,他的五感陡然开启,肌肤上掀起热浪。 他此刻紧贴着一块轻缓起伏的后背,挠痒似的,一下一下碰触他的胸口,湿润的空气氤氲在这一方隐秘的位置,再次加热、蒸腾。 沈浔猛地收回搭在时隐腰上的手,藏到自己背后。 我靠,我他妈在干嘛?? 他这一动,时隐的睫毛就跟着颤了颤。视线清晰起来,时隐深吸一口气,白天了啊…… 就在他胸腔扩张的一瞬间,身下的床板似乎敏锐地颤了一下。 时隐才想起来身后有个人。 “……早。” “……早。”沈浔愣愣看着已经坐起来的时隐,脑海里关于昨晚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大街上怎么撞的电线杆,怎么摔在厕所门口,又说了些什么一百个一千个的胡话,还有……怎么不由分说把人当玩偶搂怀里睡的。 时隐瞅着他一阵红一阵白的脸,抿了抿唇,然后翻身下床,漠然道:“我先洗漱。” 门“啪”一声关上了,床上空留下褶皱的被单。 时隐快步到水池边,一下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掬了一捧又一捧水往自己脸上扑。 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就这么睡着呢? 冰凉的水珠划过脸颊,被加热了似的,落在手臂上时让他觉得滚烫,烫得臊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李旭和他谈论隔壁班哪个哪个漂亮姑娘的时候,他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女孩子。 相比之下,沈浔这种比他高大,比他帅气,也比他优秀很多很多的男孩子,这种光芒万丈的男孩子…… 心跳加快起来,他不断拧动水龙头,想要开大一点,再大一点,大到能盖住心跳。 眼前水珠像暴雨一般怦然四溅,越蹦越高,越蹦越远,就要掀了屋顶,袭向屋外…… 呸! 他再次泼了自己一脸水。 想什么呢,你是这种心思,别人是吗? 时隐啊时隐,你明知道自己会有非分之想,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你居然还放纵自己和人抱着睡…… 你无赖,你怀着龌龊心思占人便宜,你越界了,你不该! 你没可能,你也不配…… 他对沈浔只有一个幻想,假如能一直和他做朋友就好了。 门外的沈浔盯着紧闭的厕所门,透过毛玻璃能隐隐约约看到时隐漆黑移动的影子。 他回想起自己昨晚是如何搂着人家死活不让走的。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抱的是什么,只当手边有一个大布偶,暖呼呼的,正好可以温暖胸膛。 “放手。”当时时隐说,声音像是从寒涧深处传来的。 可他无赖地蹭人家脖颈,箍人家的腰:“别走。” “就一下,我太冷了。” “没人了……” 沈浔想着想着皮肤上起了一层疙瘩,他盘腿坐着,垂下头去烦躁地揉起头发。没脸了我靠,搞什么啊,大晚上搂个男人睡觉……还跟人撒…撒娇… 我靠我靠我靠靠靠! 沈浔抓着枕头捂了脸,竖着发红的耳朵听着时隐的动静。 水声……还是水声……这是要放水淹城呢? 秒针挣扎着转动,沈浔坐在床板上度秒如年。 我操,他都进去那么久了还不出来,该不会以为我是……躲我呢吧? 不行,我得解释清楚。 沈浔想着就从床上麻溜爬起来,整整衣服走到厕所门口,低头清了清嗓子。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敲门,门就从里边自己开了。 四目相对,沈浔错愕,而时隐面色霜白,瞳仁里散出来的寒气附着在湿润的眼睫上。里边那汪深潭晃了晃,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沈浔突然觉得很尴尬,干巴巴地开口:“额,我……” 又卡顿似的没了下文。 “怎么?”时隐的表情是空白的,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珠,“头痛?” “没有。”看他没反应,沈浔心里突然舒一口气。 是啊,多正常的事儿,你自己在那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两个男人躺一起睡一觉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嘛要解释呢。 “我等你出来洗漱。” “哦,去吧。”时隐和他交换了位置,补充道,“毛巾不嫌弃可以用,柜子里有新牙刷。” 沈浔扔下一句“谢了啊”,就关了厕所门洗漱。 脑子里一团线绞在一起,一头连着时隐,一头绕着他,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也许线团中间藏着宝贝,但他解不开。 镜子里自己的脸因宿醉而浮肿,他呲牙咧嘴地“哎呀”两声,一边往脸上扑水一边骂:“丑死了你。” 潦草地洗完漱出来的时候,时隐正在给公子开罐头,沈浔饶有兴致地靠过去。 “它多大了?” “两岁。” “哦。你自己买的?” “不是。”时隐挠着公子的脑袋,“我妈留给我的。” 留给? 沈浔惊异地抬了抬眉。 时隐看在眼里,轻笑道:“对。她死了,换公子留下来陪我。” “哦……”沈浔木木的,心里说不上什么同情。 亲情这种东西在他眼里多少有点扭曲变味了,可怜的妈,无情的爹……反正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所谓的爱。 只是时隐那幅状似无谓的样子,像是一根细针突然扎了他一下,让他想起小时候伸手拍打公园里看似柔软的沙地柏时换来的满掌刺麻感。 “你呢,”时隐看着他,“昨晚怎么喝的?” “其实我也没喝多少。”想起来这事儿沈浔就纳闷。他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谱,也不知道昨天摸黑开的什么酒,几口下去就烧着脸了。 时隐笑:“那你酒量不行啊,还没喝多少就拉着我撞电线杆。” “那也不是。”沈浔又有点急眼,“我平时可是八杯不倒,让我免费喝我能把人店喝倒。” 时隐揶揄:“德行。” 沈浔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他好像没在冰箱里翻到酒,那瓶酒是他拿钥匙的时候在电视柜上看到的……一瓶玻璃瓶装,红黄色烫金包装的酒。 “我靠。”他猛地反应过来,“我拿错酒了,那瓶他妈的52度,我说怎么那么上头呢。” “操,傻逼啊你。”时隐被他这瞪圆眼睛的样子逗笑,越笑越大声,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操啊……”沈浔只觉得自己蠢到家了,一边把枕头甩给时隐,一边骂,“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每次我一出糗就遇到你,你糗神吧?” 那两个人不可遏制地一边打枕头大战一边笑,笑累了又整整齐齐坐在地上,头枕着床开始揉发酸的肚子。 “哎,为什么突然喝酒?”时隐的 41 声音难得温和。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我妈身体不舒服吗?”沈浔想了想开口,“其实是心理问题。发病了。” 空气静了一秒,时隐低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些年了。前年特别严重,我……因为这个,被开除了。” 时隐蹙眉:“前年?那你中间是休学了一年?” “哪是休学,那是辍学还差不多。”沈浔转头看向时隐,“所以,我比你大,叫哥没错的。” “哼。”时隐一扬眉,“那可不一定,我上学晚,七岁入学。” 沈浔一下坐直了:“几月的?” “五月四号。” 沈浔一下就漾开一个笑:“认命吧小朋友,我头年十月十二的。” “……操。” “操什么啊操,少说脏话,叫哥,快点。” “滚你妈,哈士奇。” 沈浔去掐他的脸:“叫哥……我操!” 沈浔揉着自己小腿骨:“说不过就动手,果然是小朋友。” 时隐懒得理他,捞手机看了眼时间:“十点半了,学校还去吗?” “你去不去?”沈浔有点犯懒,把问题抛回给时隐。 “我今天夜班,白天闲。” 那意思就是去了。沈浔点头:“走。” 走到门口了,时隐扫了一眼沈浔,身上的白衬衫被压得有些皱,头上那一撮朝天揪也还没放下去。他假装没看见,勾着嘴角转身拿了一件校服:“穿我的吧,风纪委仪容仪表要以身作则。” 四中校服是定制,每个人胸口处都绣着自己的名字。沈浔接过去的这件是时隐的,常年压箱底,上面已经染了一点木质的味道,是他热爱的东西,让他的嗅细胞非常受用。 演技浮夸 两人磨磨蹭蹭到学校的时候几乎要中午了,索性在校外先吃了午饭才进校门。 太阳毒辣,时隐一进教室就睡神附体,趴在桌上不动弹。 其实他昨晚就没睡好。前半夜在沈浔怀里和良心厮杀,后半夜迷迷糊糊,想翻个身还被沈浔拽回怀里,当真是个没有人权的工具玩偶。 下午第一节历史,老秦照例拎着枸杞菊花茶进教室。 “这节课大家先背书,我在办公室改卷,有问题自己过来找。” 此话一出,教室里就传来一片窃喜声,甚至还有人击了个掌。 老秦虽年纪大了眼瞎耳聋,对这帮崽子的脾性却摸得透彻,他在一片欢笑之中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历史练习册63页知识总结这节课背下来,差五分钟我抽人上来默写。” “啊啊啊……”下面一片怨声载道。 老秦面色不变,背着手往办公室去了。 老学究刚坐到他的软皮椅上就翻到一份白卷,当即便气上心头,这又是哪个学生如此叛逆? 他视线射向左上角填名字的地方,本来已经在心里磨好了刀,却在看到名字的一瞬间泄了气。 那两个字虽潦草,却也自成体系,笔锋遒劲,一气呵成。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两个字念作“沈浔”。 老秦翻卷子时动静大了些,孙莉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他拧成“川”字的眉头:“秦老师怎么了?” “上次考六百多分那孩子是叫沈浔吧?” “是啊,怎么了?”孙莉不解,“这次他应该也考得不错,我听说那帮孩子在赌他能拉开第二名多少分。” “那还真是反了天了啊……”老秦摇头,拿起卷子,用指头戳着那名字给孙莉看,“这孩子竟然会交白卷!” 此话一出,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抬头看过来了。孙莉也愣了,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名字看:“不可能吧?” “这卷子是按考场排的,错不了。” “这……不应该啊,准是有什么事儿。”孙莉说,“先别急,我单独找他谈谈。各位都老师看看自己手上的卷子还有没有这种情况吧。” 消息并没有逃出办公室紧闭的大门,那帮学生迫于压力,大多数正心无旁骛地背书,只有几个胆大的还在无所事事。 李旭本来拉着同桌打游戏,但那学霸一听说要默写就直接挂机了,惹来队友一顿臭骂,把李旭的好心情都给骂没了。 他摔了手机,转头看时隐,发现他哥还在睡,于是又看看沈浔。 这一看,他就发现有些不对。 “哎,浔哥昨晚干什么去了?早上不来学校,头发还乱成这样?” “头发?”沈浔的视线从书本上移开。 “嗯,翘起来了。”李旭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两下。 洛婷婷闻言看过来,忙喊道:“别动!” 那两人转头不解地看着她,只见她眼里放光,嘴角挂着一丝抑制不住的笑:“那个,你有没有试过扎头发?” 沈浔想自己可是留过小半年的长发呢,哪会没扎过?但这事他不想声张,只说:“没有。” “那你得试试。”洛婷婷说着从桌肚里摸出一根皮筋,“帅哥就要可盐可甜,你头上那个朝天揪扎起来正合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到“帅哥”两个字的时候,李旭突然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道凉飕飕的视线。 他回头去看张思哲,只见那学霸和平时一样低头抿唇看书,唯一的不同就是捏笔的指尖有点泛白。 “嗯……”洛婷婷虽生了一张白净温和的脸,性格却是大大咧咧,靠过来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问,“我给你扎一个看看?” 张思哲抬起头来说:“我也看看?” 洛婷婷瞪他:“你看什么看,你不懂。” 沈浔视线来回,察觉到这两人的气氛有点不一样。他说:“不用了,我不喜欢扎。” 就在这时,紧闭的教室门一下开了,老秦面沉如水,声音比平时更生硬,铁一样又冷又直:“时间到了,抽人默写。” 洛婷婷将皮筋放下,瞪一眼张思哲,讪讪地退回座位,后者有些委屈地收了视线。 沈浔摸出手机看了看,有一撮头发斜斜地立在那里,像被风吹歪的小树苗。 他有些纳闷,他睡觉还算规矩,不至于睡成这样啊。 讲台上老秦冷眼扫过名册,看见沈浔这个名字他就心里发怵,翻来翻去随便点了一个。 “时隐。” “……” 班上静了静,沈浔看向身旁,那人动了动,却是伸手摸了本书盖在自己头上接着睡。 “时隐。”老秦又喊了一声。 李旭低声喊:“哥……” “哥……”正要再喊,就见沈浔拿起了皮筋,对着手机熟练地打了几个圈,把那撮头发绑好。 皮筋上有个小红苹果,落在沈浔头上显得他像幼稚园小孩。 他摘了眼镜,校服一敞,揣着兜便往讲台上去:“别吵,让他睡。” 李旭:“……卧槽?” “什么情况?他怎么上来了?” “不是喊的时隐吗?” 班上窃窃私语起来,有些女生见了他此刻的扮相立刻两眼放光。 洛婷婷最为激动,撺掇着带手机的姐妹:“卧槽,快拍。” “淦,沈浔哥哥好痞。” “近朱者赤,近时隐者痞,这都不懂?” “别哥哥了,我看你们没戏。” 42 “看看,这叫盐和甜的集大成之作!” 老秦抬起保温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安静!” 他到底是不记脸,看沈浔的时候蹙了蹙眉:“你是时隐?” “是啊。”沈浔语气轻飘,从裤兜里闲闲抽出一只手来扯了扯校服,“喏,名字写着呢,如假包换。” 这一说,众人的视线才集中到他衣服上。 那是今早时隐扔给他的校服,左胸口的位置白底蓝线绣着两个蝇头小楷:时隐。 “牛逼,这他妈是要干嘛?”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风纪委吗?” “不是吧,这气质也太像校霸了,我感觉我都要分不清人了。” 老秦上下打量他:“不伦不类!” 沈浔无所谓地一耸肩,转眼看到时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了,正抱着手看他。 他唇角一勾,肆无忌惮地回望,开口却是问的老秦:“默哪儿?” “默哪都不知道?”老秦气,“你想罚抄是吧?” “随便挑,我都记得。” “哇哦~”下面又是一阵起哄。 时隐蹙眉看着,这傻逼打算给他戴个什么高帽? “记得是吧。”老秦说,“那你把63页和66页的一块默了,默错一点抄一百遍。” 他心说现在的孩子就是喜欢说大话,得好好让他长长记性。 “时隐”的视线这才从后排收回来,顺手捡了一截粉笔就开始写。 66页应该就是下一节的内容,他早先就背过了。 他背过去的时候突然想起时隐的字来,潦草又潇洒,是行草的底子,但又加入了自己的风格。比如,竖和点总是要拉长,写得夸张一些。 沈浔想,他的字那么好看,别人知道吗? 于是他努力地回忆时隐的笔锋,想写得像一点。 老秦一看就觉得这人是写不出来了,消磨时间呢。他转而又想起刚才的白卷,便开始教育学生:“同学们,历史是建立在理解记忆之上的,不要以为自己很厉害就偷懒。” “还有的学生,成绩顶好,态度恶劣!考试交白卷,是觉得卷子太烂了不配考你是吧?” 白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一个圆点,沈浔接着往后写。 “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老秦看也不看人,只对着全班骂,“像这位同学态度就不是很端正,不要以为我全然不知道,逃课打架是吧,这像个学生吗……” 老秦还在接着骂,却听“哒”的一声,“时隐”将粉笔扔回粉笔槽里:“写完了,您看看像不像个学生。” 他拍拍手,揣兜走回去,留下老秦一点震惊,脸色红白变换。 李旭竖了拇指,比个口型:“牛逼。” 沈浔笑一下算是回应,又对着时隐扬扬眉:“怎么样?” 时隐一看他得瑟的脸,便收住了自己嘴角的淡笑,评价道:“演技浮夸。” “呵,说得容易,你演个学霸我看看?” 没想到时隐当真伸手从沈浔桌上把眼镜拿来往鼻梁上一架,眉头轻轻一挑。 他的短发修剪整齐,镜片上覆一层蓝光,微微抬起下巴,再把手往桌面一扣:“像你吗?” 还真有点像模像样。 沈浔怔了怔,然后二话不说就把人搂过来,端起手机拍:“来,茄子。” 画面定格,沈浔轻轻掰过时隐的脑袋侧面抵上自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而时隐正慌忙移开视线,眸子半垂,眼底光亮没来得及收敛。 兄弟不骚,感情不好 周五上完最后一节课以后就是期盼已久的篮球赛。 这周虽然因为月考而没有机会练习,体委猩猩却没有把这事儿给忘了,刚一下课就往体育馆冲,回来时手臂上挂着几件球服。 “我操,你拿的啥?”李旭眼尖,指着那荧光粉球服问。 这一嗓子吼出来便吸引了整个班的视线,一帮女生直接笑出声来。 “队服,穿上这个,骚炸全场。”猩猩颇为骄傲地舞了一把队服,仿佛手里拿的是红旗。 他本人皮肤就是咖啡色,拿着这荧光粉简直就像去赤道上晒了一个月的日光浴,一时间黑得只能看到指甲盖下面那一点白。 时隐蹙眉嫌弃,这衣服套自己身上得成个什么样? 却见李旭两眼发光地把脚往凳子上一蹬,有意无意地亮出他新买的骚粉色限量款球鞋:“说的是,男人就要骚。” “……” “哇靠,”猩猩中了招,“你居然抢到这鞋了?” “那是,”李旭鼻尖都要翘上天,“我跟我妈打赌,期末不考最后一名她就给我买,提前兑现了。” “我靠土豪啊,这鞋六千多吧?” 说到钱李旭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收了腿,摸鼻子道:“可能吧,没注意。” “亲妈。”猩猩唏嘘一阵,把队服发了,一班六个男生去厕所换衣服,结果这一层的厕所恰好位置不够,时隐和沈浔下二楼去换。 “你一会真不打算上场?”隔着隔板,沈浔问。 “让你发挥。” “哦。”沈浔有点失望,其实他还挺喜欢和时隐并肩作战的感觉,过了一会,他不死心问,“真不上?我让你。” “不上。”时隐换好衣服开门出来,看了一眼亮堂堂的窗外,“今天34℃,你们还打全场?” “34℃怎样,43℃我也给你拿下。要我们队输了人,传出去你还怎么当校霸?” 时隐笑,自己喜欢出风头就算了,合着这还是为他考虑。他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倒不是很黑,只是篮球服穿着有些空落落,显得他有点单薄。 李旭从楼上下来了,荧光粉衬得他脸色发黑,他探头问:“你们好了没?” 时隐瞥一眼,皱眉道:“哪来的煤球?” “什么煤球?”李旭压根意识不到黑不黑的问题,理理衣服,撩发说,“骚不骚?” “……”骚得一批。 这帮直男的审美可真是绝,时隐突然有点担心一会见到一个炭烧的沈浔。 正说着,沈浔开门出来。 时隐首先看到的是他的手臂,皮肤冷白,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爬上去,肌肉轮廓柔和,不太夸张。 深粉色衬着白皮肤,他手下夹个篮球,天光投进来,衣服鲜亮,皮肤镀一圈金黄线条,整个人熠熠生光。 沈浔咧嘴笑了,露出白牙,几缕头发落在黑色发带外边,跟着他的动作一晃:“怎么样?” 时隐脑子里莫名地蹦出一句“鲜衣怒马少年”来。 他抿唇:“还行吧。” 李旭看了,刚得瑟的嘴角一下耷拉下去,好半天了憋出两个字:“牛逼。” 一路上,六个粉红色男生排成队的走来,一边走一边收割视线。 猩猩这会更乐呵了,拿着个篮球闲不住地转来转去,低声说:“我就说吧骚粉好看,你看这不都在看我们吗?” 周围不管男生女生,带了手机的都在偷拍,李旭觉得自己仿佛在走红毯:“感谢体委让我体验了一把万众瞩目的感觉。” 小白头一回被围观,颇有点不好意思,垂着头咕哝:“别人看的可能是校霸和风纪委……” 时隐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走着 43 ,像块投进炭火里的冰块。沈浔把手伸到他头顶拍了一下:“干嘛呀,这么不愿意穿?” “又手痒是吧?” “没,”沈浔看着周围那一帮偷拍的,凑近了附耳说,“你穿这个好看,大家都在看呢,一会真的不要上场吗?” 时隐瞥一眼:“贼心不死。” 刚月考完,又遇上周五,篮球场周边已经聚集了一大帮男生女生,拿书包垫屁股坐在地上。 这六人一到,场上便传来阵阵欢呼。李旭和猩猩乐呵到合不拢嘴,对周围抱拳:“谢谢各位抬爱!” 时隐默默跟在队伍最后边,步伐越来越慢,逐渐地就在场边站定,挑人少处坐下来了,俨然一副“我不认识他们”的样子。 理一班那帮人已经到了,叼根烟在那做准备活动。上次那个为首的飞机头依旧竖两个指头在额头旁边比划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小弟看看自己的深蓝球服有些不平衡,凑过去说:“老大,他们衣服比我们炸。” 老大切齿:“炸个屁,又骚又娘。记得我给你们说的啊,别怕,裁判也是我哥们儿。” 文科的五个人围在一旁商量对策,猩猩说:“就这样,小白和学委站一二号位,旭哥三号,浔哥四号,我五号,行吗?” “打全场,今天天热,都做好心理准备啊。” 球场上传来锐利的哨音,猩猩和对面飞机头在中圈跳球,比赛正式开始。 猩猩个头大,人也敏捷,先声夺人,带了球就迅速压低身子冲锋,猎豹一样冲入对方半场。 对方却像是事先安排好了,全都守着他一个,他试了几次也没突破出去。 “来这儿!”沈浔找好位一拍手,就见猩猩一回身,来了个精准的背传。 沈浔一接,抬手就要来一个三分,对方27号跳起盖帽,却已经完全来不及。 他颀长的手臂一伸,肌肉因发力而隆起,球入筐,应声落地,操场上一阵欢呼尖叫。 “卧槽,好准。” “啊啊啊,我看到腹肌了。” “完了,我押的理1赢,但是风纪委太好看了,我要倒戈了。” 沈浔回头一看,一帮女生又激动起来,哪里都是人,却不见时隐。 这第一节下来,光是沈浔他们在场上跑,理1那帮人注重防守,相比起来基本上没怎么动。 尽管已经五点多,太阳没有云层遮挡,塑胶场地上仍然蒸着热浪。 休息五分钟,骚粉队拿分远远甩开了深蓝队,猩猩等人喘着粗气凑在一块:“不行,他们存体力呢。这天真的热,不适合打球。” “操,这也太狗了。”李旭骂。 “没给你在场溜来溜去就算好了。别带情绪,歇会儿。” 很快又是一节打下来,对方的比分开始追上了。中场休息,洛婷婷和几个女生终于提来了几瓶水:“来来来,都喝点,别一会中暑了。” 五个人在场上,她却只拿来四瓶水,一人分了一瓶后,张思哲空着手等待:“没有我的吗?” 洛婷婷笑:“没有。” “……哦。” 眼看张思哲垂了头,洛婷婷才从包里又掏出一瓶黄色的功能饮料:“喏,你比较孱弱,喝的和别人不一样。” 张思哲脸上烧起了火,接过去时指尖和洛婷婷碰了一下,撇开脸:“谢了。” 沈浔正打算拧开喝,回头却看见人群中一点粉,时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走过去:“你这替补当的也太舒坦了吧?” 时隐看着他手上的冰水:“别喝太多,一会胃疼。” “好。”沈浔笑,一会又问,“你刚去哪了?” “怎么?” “不是,你有没有看见,我刚才进了好几个三分。” 时隐心说这人果然是喜欢出风头,便说:“没,你一会好好打,我看看。” 休息很快结束,这帮男生回场上打球,然而这下半场的气氛却有些不一样。 对方27号死守沈浔,紧跟不舍,眼看追不上便就发了狠,朝着沈浔的膝盖窝狠狠一顶。 “操。” 沈浔腿上一瞬间便没了力气,往地上一摔,球脱手出去了,被迎面跑来的蓝球服给接了。蓝队齐齐欢呼,一手膀子甩开,球满场地飞,一会就进了篮。 “你妈的搞什么呢?”猩猩看得真切,瞪裁判,“他妈犯规没看见啊?” 裁判摇头:“没犯规。注意你的言辞。” “……操!” 这个球丢了,猩猩只好憋一口气接着来。好不容易拿了球,猩猩带球冲锋,却又被死盯不放,与蓝队队长面对面纠缠,鼻尖对鼻尖都快要撞一块了。 他手腕一转把球从胯下传到背后,一边运球一边找机会传球。 然而小白和张思哲完全不是打球的料,上半场陪跑,下半场不知道怎么走位的,跑得老远。近处沈浔刚爬起来,李旭又被一对一纠缠着。 心下一急,他吼了一声:“浔哥,三分!” 沈浔手都没来得及拍一下,就见那球导弹一样射过来。“我操。”他伸手堪堪接住,被力道带偏,“你不要那么信任我。” 腿上有点痛,叫他现在起跳三分是不大可能,于是他跳起来一秒,在被再次盖帽之前又猛地收了球,压低身子冲刺,趁着蓝队的人在一对一纠缠,直直攻入对方篮下。 到这儿他闭着眼睛起跳,腿上大概破了皮,火辣辣的疼,场边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简直像吊着一口仙气。 只听“砰”一声,他心说完了,篮板球。 不知误燎了谁的心 球一落地,蓝队放弃盯梢,尾随而来的几人迅速抢了篮板,沈浔一回头看到时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两手臂在胸前比了个叉。 沈浔会意,对他一点头,接着飞也似的迈出大步,身躯往前一扑,指尖从背后够到了球。 篮球从陆凡手中滑开,猩猩伸着长臂顺势一抄,“砰”一声,球擦着地出界。 “换人。”哨响,沈浔手撑膝盖沉声道。 小白被蓝队突然变野的路子吓到,哆哆嗦嗦地举了手:“那个,换我下去吧……” 沈浔点头:“好,辛苦了。” 他下去,时隐手臂一撑,抬腿从看台处翻身下来,踏入球场,眼神如钩似箭。 看到陆凡,他笑了一下,伸出拇指朝下一翻,字字沁着凉意:“打得真脏。” 蓝队队长陆凡呼吸一紧,身躯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场内冰封十里,场外却如火如荼,观光团已经拿起了小风扇开始降温。 “卧槽,时隐终于来了!” “淦,我以为他不上场。” “我的违纪组合终于要合体了吗!!” “时隐给我冲呀!” 二十秒倒计时结束,一声哨响,聚在一处的球员又如潮水一般散开。 “这一节快完了,拼了!”猩猩手向下一压,再次开始运球。 天热,这一通跑下来,就连猩猩也开始体力不支,挥着汗水,手撑膝盖喘息。 然而球场上休息就是送分,眼看着陆凡攻入篮下,抬手起跳就要扣篮,猩猩狂吼一声冲上前拦截。 “啊啊啊啊,陆凡别想给  44 老子进球……” 日光晃眼,他还未碰到球就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撞开——不知从哪冲过来的蓝队服直接把他撞到了界外。 “我操?” “猩猩!”李旭急得一嗓子吼出来。 猩猩一翻身就要爬起来,还来不及看清,只听哨声一响,球应声落地。 陆凡抓住篮筐的手一松,直直落回地面。 一节结束,猩猩脱力一般放松肩颈,后脑勺磕在地上:“妈的……” 还剩下最后一节,蓝队一路猛追,裁判在一旁悠闲道:“65:70,超过你们了哦。” 陆凡在猩猩旁边蹲下来,笑道:“加油哦。” “操,加你奶奶的油。”猩猩躺在地上骂,一手遮着强烈的太阳光线,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腰腹处有些刺痛。 “……操。”沈浔上前几步,一把掀了裁判领子,“这怎么算?” 裁判面不改色:“算什么?算两分。” “操……” “浔哥放开。”时隐见了,立刻伸手拉他,“一会给你扣个技术犯规的帽子怎么办?”转而又看裁判,“你继续,我看看你家铺子还能不能够拼得起来……” “你!”裁判从前就和时隐有过节,几次三番挑衅惹事,最后让时隐直接掀了自家铺子,三五天都没有客人敢来,这才让他消停下来。 想想还是后怕,他鼓起眼睛就要开骂,领子却被越拽越紧,只好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可真能行。” 时隐冷笑:“没你行。” 沈浔暗骂一声松手推开他,又回头去看猩猩:“起得来吗?” 猩猩揉揉腰:“能行,累了躺会。”他看向场外,洛婷婷他们正挤在看台角落,伸着脖子往这边看,他摆摆手,提高音量,“没事儿!” 时隐沉着脸,对陆凡道:“再打脏球试试。” 马上又进入最后一节,哨声一响,吃瓜群众再也坐不住了,洛婷婷带头喊起来:“别愣着了同志们——文科班!” “加——油!”同学扯着嗓子附和。 “文科班!” “加——油!” 蓝队的同学一看也坐不住了:“理1理1,必争第一!” 操场上蒸起腾腾热气,人人面红心跳。 蓝队协作力很强,最后十分钟,他们很可能会继续进球。要想赢,光靠两分球是不够的。沈浔一咬牙,还得打三分。 时隐平时不打球,蓝队也无暇跟他试水,一个二个火力全在沈浔和猩猩身上:“盯紧他俩,稳赢!” 沈浔一言不发,背后运着球,眼睛如鹰般紧盯着陆凡,寻了突破口便倾身从右侧包抄出去。 “别想过!”陆凡反射性地跟着他一动,却是跑出两步才发现球已经不在沈浔手上了。 “操!”他一回头,只见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手,在地上猛地一弹后被传到了时隐手上。 他瞪眼大喊道:“给我守住了!” 蓝队队员围上来,27号莽撞,运球过程中直接擦着时隐的腰过去,一肘击下去痛得他闷哼。 咬着牙纵身一跃,球出手,他却整个人被从空中拖了下来。再一看,27号已经一跃而起,在空中断了他的球,直接扣进篮筐。 “……淦。” 哨音一响,蓝队又得两分,士气大振,眼看又要进一球。 猩猩急了,狂吼一声,整个人疯了似的直接扑过来:“犯你姥姥的规!” 陆凡一惊,眼前一片黑影压下来,猩猩大概是天赋异禀,一蹦就直接盖了帽,这球又回到红队手上。 “能行!都给我冲!”沈浔来了劲儿,带着球场上一通跑,动作晃得对方眼花缭乱,甩开盯梢的,一踩到三分线就起跳,转眼又进一球,比分变为68:72。 李旭抹一把汗,喊道:“浔哥好样的!” 沈浔呼一口气略微定了定神,远处时隐嘴角挂着一个笑,对他竖了拇指。 球权交给蓝队,接下来也马虎不得。 陆凡维持一贯的风格,攻势凶猛,猩猩几次断球不得,急得面色涨红,五官都在发力。 突然“啪”一声轻响,陆凡手掌只拍到了空气——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张思哲竟从侧边一下够到了球。 陆凡瞪大了眼,暗骂:“……操。” “小学委,来这儿!”沈浔见状,在后方喊道。 紧接着一颗篮球流星似的破开空气,穿越大半个球场,一下又落在沈浔手上,蓝方27号死跟着他。 时隐心急如焚,27号弹跳了得,沈浔甩不开人就没办法投三分。 再看沈浔,他带着人一通乱跑,简直毫无章法,跑过了三分线又猛地回身往回跑,像在场上遛狗一样。 时隐暗骂:“操,急什么啊……” 这时沈浔突然一勾唇角,迅速转身,压低身子摆出一副冲刺姿态,27号身子一震,敏捷地刹住车往后退。 “上当了。”沈浔笑,突然背身抡开手膀子,篮球画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只听“砰”一声,竟让他背手扔进了篮筐。 又得三分,全场错愕,一秒后又滚锅一般沸腾了。 “卧槽,牛批。” “啊啊啊啊,沈浔给老子冲啊!” “虽然看不懂,但是好飒啊操!” “姐妹,他刚刚是不是回头看我了?” “做梦,他看的是我!!他进了球第一个看我啊!!” “这狙的不是篮筐,是我的心啊!” 比赛进入尾声,比分71:72,还剩最后一分半钟,正是一球定胜负的时候。 蓝队也像发了疯,带着球就是一通乱吼,猩猩不断飞身断球,如入无人之境,胳膊肘在地上擦掉一片皮,鼓足了力气将球甩给时隐。 “差两分!来一个!” 时隐反应快,接了球向后一个撤步,眼睛迅速梭巡一圈。 浔哥! 然而蓝队此刻长了心眼,陆凡直接上阵死盯沈浔,根本没可能传球过去。 猩猩急了:“别愣着啊!三分线!!” 三分是那么容易投的吗! 八百年不碰球的时隐内心狂吼,他此刻脚踩三分线,向上跃起后一个拉杆,回身便跑,27号紧随其后。 比赛还有二十秒,裁判略带得瑟的声音响起:“19、18、17……” 还差两分,沈浔离篮筐近一些,如果这一球能到他手上…… 浔哥…… 沈浔像是心灵感应一样开始走位,操场上的加油声早已消散,大家屏着呼吸听到裁判颤抖的声音:“5、4……” 时隐突然猛地一转身面对虎视眈眈的27号,令人始料未及地抬手把球往身后一抛。 我信你。 “3——” 最后一球,沈浔咬紧后槽牙,周身神经紧绷,稳当地接住了。 “2——” “不许碍他……”时隐眼底反着灼灼亮光,脊背微弓,双臂微举,拦住陆凡和27号,样子像极了他在四中的成名之战——同样的残阳如血,同样的满脸煞意。 同样面对千军万马,但他已不是孤身奋战。 “1——” 沈浔发力跃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首先是“砰”的一声,沈浔扣上篮筐,紧接着是连天的尖叫和裁判破碎般的哨音: 45 “0——” “进了我靠!!” “啊啊啊啊啊,赢了!!!” “牛逼啊,我文科班牛逼了!!” 时隐大口喘气,指尖微麻,怔怔地回头看去。 那一瞬间,哨声和欢呼声震天响亮,那个少年背手拉着篮筐荡过一圈,轻巧落地,站在红霞之下回过头来挑眉一笑。 隐仔,我打球打得好吗。 一束斜阳照得他的耳廓发红,像一点落入枯草丛的火星,瞬间就席天卷地,不知误燎了谁的心。 时隐停滞了呼吸,指节发紧,心慌得想偏过头去,却怎么也移不开眼。 他想,他没有心动,只是被塑胶跑道上的热气蒸红了脸。 周围女生的声音又一下灌入耳朵,压过震天蝉鸣:“啊啊啊啊,他看我了看我了!” “喜欢谁第一个看谁,他肯定是看我!” “我恋爱了我恋爱了!!” 满操场都是闹腾的青春和绯色的幻想,只有时隐知道,他只是在对他一个人笑。 分寸 球赛打完,操场上的热情经久不散。 没等两队集结,时隐就兀自转身离去,拾起他之前放在看台上的两瓶水,走进了小树林。 其实两瓶都是给沈浔买的,刚开场时他走开就是为了这个。 瓶身冰凉,水随着他的走动摇晃,斜阳一照,地上都是暖黄色的水波,而他是波纹上的浮漂,头晕目眩,心下慌乱未平。 时隐走了好远,到了拐角处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瞥了一眼。 篮球场上已经挤满了人,一瓶一瓶的水被塞到沈浔手里,他臂弯都快怀抱不下了:“不用了,谢谢。” 起初他只是随手接了班长递过来的一瓶,又想着再拿一瓶分给时隐,谁知这一开头,就有无数的矿泉水大军像他奔来。 “天热,小心中暑。” “不喝拿来蹭着降温也行啊男神。” “打得很棒,挺你哟。” 他空不出手去拒绝,只能眼看着水像募捐似的在他臂弯里堆起来。 远处的时隐暗暗捏了捏手中的水,然后一甩手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自作多情……” 而沈浔正在一群女生中间,抻着脖子四处梭巡。按理说,刚从一场球赛下来,时隐不应该走那么快。 他心下有些急,忽然瞥见远处有一闪而过的粉色球服。没顾上手里的东西,他抬起手臂,张口喊了一声“隐仔”,却又被人群淹没了。 水瓶掉了一地,时隐也消失在拐角处,最后他回头对着洛婷婷苦笑:“班长,你们帮忙搬回去给班上分吧。” 操场上人慢慢散了,周末的学校回归宁静。 时隐在厕所把衣服换回来,刚要开门就听见一群男生打打闹闹地来了。 “哎呦,累死了,校队的就是牛批啊,打个球那么生猛。” “校队就可以欺负人了?” “嘁,哪是欺负?那是遇到无赖了。” “管他,反正我们赢了。” 那群人进了厕所,门也不关就开始脱衣服。 一件汗湿的粉球服被甩到时隐隔间的门上,就听猩猩倒抽一口凉气:“哎呦,我这腰……” “破口了。”是沈浔的声音,听着有些沉闷。 “靠,我说怎么有点火烧火燎的痛。” “那帮人弄的?” “可能就是撞那一下弄的吧。”猩猩没好气道,“操他妈,这群人真的脏。” 张思哲担忧道:“去校医室看看?” “不用吧,有个血痕而已,不至于。”猩猩把自己的衣服套上,手拉到一半,又说,“诶,我这腹肌怎么样?” 他“啪啪”拍了两下:“六块,漂亮吧?” “咳,还行。”张思哲说。 “还行?我看看你?”说着就要去扯张思哲的衣服。 “靠,别扯,没什么好看的,滚!”张思哲死遮着自己的肚子,一巴掌挥开猩猩,“野蛮人。” 猩猩讪讪收了手,又回头看一眼,小白的身板肯定没什么腹肌,而李旭那厮早就把衣服脱了甩到一边,六块腹肌明晃晃地亮在那,只有沈浔还没脱。 “浔哥……”猩猩贼笑,“看看?” “啊?我?”他轻咳一声,脑子里莫名出现了自己在时隐家醉酒时的场景。当时衣服脱得挺顺手,现在却莫名有一丝尴尬:“我进去换……”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门一下开了,里边走出一个黑T恤少年,带着冷淡的声音:“谁衣服扔我这儿?” 猩猩一下哑了,“呃”半晌也没“呃”出个所以然来。 “哥?”李旭看过来,“你怎么跑那么快?” 时隐不语,觉得心里像有双手在揉着纸团,乱糟糟地扔了一地,半晌道:“赶时间。” 他脚下走的急,反手关门,李旭只来得及补半句:“我妈叫你晚上来吃饭……” “隐仔……”沈浔要说些什么,却被他关门的声音给淹没了。 “害,可能他心情不好。”猩猩看着被砸起来的大门说,“人校霸,惹不起。” 一行人换了衣服,又勾肩搭背地回了教室,人到了门口,却乍然看到一个卷发及肩的背影,脚下猛地刹住车。 “孙老师?” “打完球了?”孙莉闻言转过身来,笑得和煦,“打赢了?” “呃,是……”猩猩警戒地盯着。 “校队都打赢了,不错呀。”孙莉说,“请你们吃冰棒?” “哎,可以啊,走走走。”猩猩一听便乐了,只要孙莉找他们不是为了学习上的事,怎么样都行。 “走吧。”孙莉推着他们往小卖部去,“喜欢吃哪种?我听说有个游戏联名的,怎么样?” “孙总挺懂啊!”猩猩乐呵,“就是联盟的联名冰淇淋,扫码抽皮肤。” “老师我可以要十支吗?”张思哲试探地说。 “可以啊,只要你吃得掉。”孙莉边走边说,“月考成绩出来,考得好的我一样请客。” 她的目光掠过沈浔,对方略微皱眉后又没了表情,她继续说:“这次成绩不会公布,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自己来找我看。” 从冰柜里挑出冰淇淋,她接着说:“我也没比你们大几岁,叫我姐姐都行。有什么问题影响到考试的,也可以和我聊聊。我又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人,你就是交了白卷,也可以来和我聊聊。” “害,哪个大佬敢真的交白卷啊?要是我,怎么都得把选择题懵了才交。”猩猩接了冰淇淋就揭开,咬一大口,拢圆了嘴巴怪叫,“哎呀我靠我靠,冻牙齿!” “老年人,多用用云南白药牙膏。” “酸甜苦辣都不怕。” 几人玩笑,孙莉把冰淇淋递到沈浔手上:“所以一般人不会随便交白卷。” 李旭笑笑:“除了我哥。” “谢谢。”沈浔咬着牛奶味冰淇淋说,食之无味。 孙莉拍拍他的脊背,又对孩子们说:“月考的事下周再说,吃完早点回家,不要因为今天周末就在外边乱晃。” * 晚间,李家的餐桌上摆上了几样家常菜,时隐在李旭的撺掇之下落座。 “哇,妈!今天有糖醋排骨,油炸带鱼……”李旭瞪着餐桌满眼放光,啧啧道,“ 46 哥你面子真大。” “瞎说,小隐就是我家干儿子,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李母解了围裙坐下来,把餐盘往时隐那边推,“来来来,快吃啊,不客气。你都好久没来阿姨这里了。” 时隐接了碗,随手打了鱼汤:“谢谢阿姨。” “客气啥。” 餐桌上其乐融融,李旭打完球饿得慌,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还不忘吹嘘:“妈我跟你说,今天打球你儿子我可牛批了,球到我手里它就丢不了,打得对面那几个孙子屁滚尿流的。” “行行行,吃你的。”李母无奈指指饭碗,“吃完再吹。” “吹?我哪有吹,你问我哥,他看着呢。” “没吹没吹,谁说你吹了?”李母看向时隐,轻轻叹了口气,“小隐,我和你妈妈也是很多年的闺蜜了……唉,她去的早,我们该照顾你的。” 时隐点了下头:“我挺好的。” “有需要就来找阿姨。听说你没和你爹住一起了?” “嗯,我搬出去了。” “一个人在外面住不像话,时青易那个混……”李母嘴快,又及时刹车,“唉,要不行你就搬过来吧?” “不用了。” “搬吧,这房子总比你那里好呀。”李母还想接着劝,又看到李旭对她摆了摆头,谁都知道时隐脾气倔,他自己决定的事儿压根没人劝得了。李母闭了嘴,抬头看了一眼墙边的日历,说:“说起来,过几天也差不多该到那个日子了,你妈她也想你,去看看她吧。” “嗯。” 待还要说些什么,李旭道:“唉别说这些沉重的了,这事儿我哥肯定挂心呢,不要你提。” “啊对,不说这些了,快吃。”李母笑,扫去眼底阴霾。 李旭吃到一半,手机开始接连振动起来,他拿起一看,嘴角就漾开一个笑,眼角眯起了小褶子。 “哟,女朋友啊?”李母笑笑地凑过来。 李旭一下把手机反拍在桌面:“没没没,兄弟。” “怕啥呀?你妈我挺开明的,说呗。” “真不是。”他摸了摸鼻子,心里那个小女生的短发挥之不去。 “不管你,自己有分寸就行。”李母心知肚明,又去看时隐,“小隐有女朋友吗?” “咳。”李旭呛了一下,眼睛暗暗瞥向时隐,他哥啊,那应该是问有没有男朋友…… 时隐反倒波澜不惊,放下筷子:“没有。” “你这小伙子长那么精神,怎么会没有女朋友?阿旭给他介绍介绍。” “我靠,你大可不必。”李旭扬扬下巴,狡黠道,“他呀,一般的看不上。肤白貌美大长腿,成绩好家境好的那种还差不多,是吧哥。” 时隐放在餐桌下的手紧了紧。 沈浔沈浔沈浔,他满脑子都是沈浔,甚至李旭这种毫无关联的描述也能让他想起沈浔。 他回过头去,蹙着眉睨李旭,对方在看到他的表情后,张嘴愣了愣,像意外猜对了别人的账号密码一样略微瞪大了眼。 只一瞬间,李旭避开了视线,抿唇道:“吃饱了我们下去喝两口。” 李母送人出去,在门口嘱咐:“别喝太晚,晚上回我们家来睡。” 那两人在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拎着袋子往江边去了。 李旭一屁股坐在岸边的草坡上,点了支烟:“哥,你交待一下?” “交待什么?”时隐开了罐。 “你和沈浔是不是……” “不是。”他举杯到嘴边,嘴唇还没碰到就又放了下来,开口打断。 “不是,咱俩多少年兄弟了,这有什么好瞒的?”李旭有些冒火,“是,我当初知道你这个性向的时候确实做的有点过,但我肯定还是希望你能幸福啊。” 时隐斜斜地递过去一个眼神,当初李旭和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整天躁动得不行,围着时隐姑娘长姑娘短地说,最后他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李旭的脸:“我喜欢的不是女生。” 闹腾的李旭瞬间就静了,错愕得如见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愣愣道:“什么叫不是女生?” 时隐冷冷盯着:“也不是你。” 即便如此,李旭搭在他肩上的手还是陡然收了回去,另一手在身后用力摩擦了几下手臂。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李旭见了时隐都是低头绕道走,好在花了很长时间还是消化过来了,哥还是哥,不管他喜欢男的女的都是哥。 江边吹来一阵凉风,李旭吐出一口烟雾:“我看到了,他进球的时候你……” “我什么?”时隐的眼神瞬时变得锋利,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涌上心头。 时隐放在腿上的拳心握得紧紧的,他在球场上的时候到底有多失态,连李旭这种粗心眼都能看出来?那么沈浔…… 可那又怎么样,他只是一时觉得沈浔好看而已,不代表什么。 就像心里起了个小火苗,只要吹一口气就灭了。 “不是你急啥?”李旭忙说,“我只是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是同?” “……”时隐抿着唇上那一点啤酒的苦甜味,放松了手掌,“不知道,不关我事。” “哥,你觉得她怎么样?” “……”时隐抿着唇,他当然觉得沈浔很好,方方面面都好到无可挑剔。 “唉,你俩的事我搞不清楚。”李旭叹口气说,“不过他的话,我看着不大可能。他就一附中来的学霸,来四中就是泥地里滚一圈,完了校服一扔他又是干干净净的,我们这些人就不一样了……” “不是,你想说什么?”时隐说,“我跟他真没什么。” “就算没什么,我也就是说个理。他这样的人,很难推心置腹,”李旭又说,“我这从小到大都是混混堆里长大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谁清醒谁堕落。沈浔吧,他就是和我们不一样,虽然他打架也挺顺溜,但我老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清高劲儿。” 时隐放下啤酒罐,苦笑了一下:“玻璃天顶,不可逾越的屏障,你是想说这个?” “啊,对!”李旭一拍巴掌,“就这意思,你明白吧?该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我们这些人,这辈子都追不上他的。” “我就是担心你,他也挺……”李旭努力从时隐的角度去想,说得有些别扭,“也挺优秀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俩要是走这条路,难。” 时隐抬起手来,把啤酒罐往身后一抛,尾戒的光一闪而过,只听“哐当”一声,罐子落入垃圾桶。 尾戒,独身之意,一如他心中所想。自己的生活就是一滩烂泥,而他绝对不会再拖一个人下来。 况且,所谓火苗也不过是刚燃起,一切都还来得及扭转。 “知道了。”他潇洒地一仰头,江风吹开了刘海,“难为您老挂心,我有分寸。” 嫌麻烦,就不要漂亮妹妹了 当晚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直到白天也未停歇,冲散了夏日灼浪,算算日子,该是秋天了。 时隐放下一束带雨珠的白菊,长久地看向那一方黑白照片。 大概是一种下意识的规避和自我保护,傅芷柔走了两年,时隐除了这个日子以  47 外也很少来看她。这两年,他的人生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一再往淤泥更深处滑了下去而已。 那天暴雨,伸着粉嫩小爪趴在橱窗边的波斯猫尤为可爱,他躲雨时多看了两眼。 “小隐喜欢它?”傅芷柔瞥见自己儿子一贯淡漠的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试探着问。 “……”时隐撇过头去不再看。 波斯立刻像失宠一样用爪子拍窗,又拿舌尖舔过时隐手掌碰过的地方,呜呜地叫。 “它喜欢你。”傅芷柔笑了。 时隐抿着唇,心里微微波动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看到橱窗里倒影着自己的脸,刘海遮了狭长的眼睛,唇下还长一小颗朱砂痣,是一副刻薄相。就这样,还会被喜欢? 傅芷柔看在眼里:“小隐,我昨天照顾的奶奶过九十大寿,多结了工钱,给你买猫猫好不好?” 时隐立刻移开了视线:“照顾瘫子累死累活,买它有什么用,你自己留着吧。” 无论如何,从此以后他的身边还是多了一只雪白的绒球。可是上天又给他上了一课,这个世界上没有平白的好事,好运气是会透支的。 上帝送来一个天使的同时要收走另一个,傅芷柔出了车祸,永久地躺在这里了。 后来的两年他暴风般成长,把短短两年过成了很多年,仿佛他所有的童稚都随着傅芷柔一起烧成灰了,剩下的都是烧不烂的、去掉血肉以后苦苦支撑的硬骨。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裙,笑得恬淡,拍照的时候头发没捋好,有一溜碎发落在脸颊侧面,倒显得素雅随意,像她生前的样子。 时隐默视良久,墓园里两三家人,有的念叨一阵放了花就走,有的新去了家人在一边嚎丧,他却没什么表情,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傅芷柔,你去了也挺好的,免得再遭罪。 他想起过往种种,想起血泊里绽开的白色雏菊,想起那时候还在酩酊大醉的时青易……但是没用,想也没用,恨也没用。 风里有一股白菊的香,良久,他放下黑布伞,斜斜遮住墓碑,只留下一句:“我和公子都很好。” 天光闷在厚重的云层之后,他顶着细雨离开,无意中抬头一看——风流云变,也许将会有一束光穿破层层封锁,照亮脚下。 * 这一周过去,沈浔去医院接楚倩,却在走廊遇到了沈艺衡。 四目相对,过了几秒,他不咸不淡地说:“难得啊。” 沈艺衡见到他也略微惊讶,卷了卷潮湿的衣袖道:“今天不忙。” 他今天没穿白大褂,头发和面容也稍微打理过,比起上次体面多了。 “哦。”沈浔瞥一眼便开门进了病房,一句不想多说。沈艺衡却额外加了一句:“明天开始忙新的项目。” 沈浔的脚步顿了顿,零点几秒后对门内喊了一声:“妈,回家了。” 楚倩坐在病床上,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就是一句:“送我去疗养院吧。” “什么?”沈浔心中一惊,“医生说可以回家了,你干嘛要去疗养院?” 沈艺衡在一旁略微扬了扬眉,一言不发。 “送我到疗养院吧,我觉得我需要去静一段时间。”楚倩慢条斯理地理着头发,“你们父子俩又不在,我在家跟个废人似的,没准还有人嫌我拖油瓶。还不如让我去山上静静,地方我都选好了。” “……”沈浔蹙着眉瞪了一眼沈艺衡,忙项目那句话肯定被楚倩听到了。 “干什么呀?我现在没闹脾气没发疯,清醒得很。”楚倩见人不说话,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和你们没关系,我觉得我确实需要。”她看看沈浔,“我不在,你自己听话,明年就高三了,不准做和学习无关的事。”又转向沈艺衡,“那就劳烦教授了,出点钱送我去,不然别人说你有个疯婆娘也不好吧。” 沈艺衡:“你想清楚了?” 楚倩点点头,沈浔想再劝,却听楚倩说:“打定主意了,让我过几天逍遥日子吧。” 沈艺衡点头:“那行吧。看的哪个地方?” 沈浔急了:“回家住吧妈,你现在状态不是挺好的吗?你去了疗养院,谁知道周围是什么人?谁知道医护好不好?万一给你收了手机关在那怎么办?” “让你每天少看电视,少玩手机你不听吧?”楚倩说着就下了床,把东西扔给沈艺衡,“说走就走,开车去,我给你导航。” 沈浔追上:“妈你再想想?” “没什么可想的。” 那两人走得飞快,一个粉饰太平,铁了心要逃开,另一个暗喜着顺水推舟,谁也不听他的。 到了车上,楚倩探头出来:“路远,你回去吧,周末不还要补习吗?我不在家盯着,你自己收敛点,要是不想把你妈再刺激进去一次,什么画呀雕刻呀别给我再拿出来。” 车门“砰”地砸上,发动机一响,车库里只留下一片尾气和一个沈浔。 他捂着鼻子退开,心下像被钝器锤了一下,火气闷在里面,有些胀痛。 小时候不懂事,只觉得别人是三口之家,他也是,没什么不同的。长大了才发现,这三个人里边只有他一个在费心维系着那个“纽带”。现在他突然觉得,其实他自身就是那个纽带,没有他就没有这个“家”。 都碍手碍脚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不让画画,那就不画吧。 * 周末一过,很快就是国庆,整个班充斥着躁动的气息。周四放假,才周二,一群人就忍不住开始计划假期。 李旭扯着大嗓门对周围一通喊:“城西开了家蹦床公园,有没有人约?” 洛婷婷举手:“去!” 张思哲立刻跟上:“我也去。” “还有人吗?” 前排也有男生女生举手:“我我我,带我一个!” “好嘞,来的加群啊。悄悄说,我有渠道,拿票便宜。”李旭抬着手机在教室晃荡一圈,心满意足地转回座位,又问,“哥?” 时隐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 李旭立刻哭丧着脸:“你以前都陪我国庆的。” “是祖国过生日还是你过生日?滚蛋。” “操,你还是不是我哥?”李旭欲哭无泪,转眼却看到沈浔似笑非笑地坐下来,大佬一样靠在椅子上说:“你哥他被我预订了。” “啥玩意?”这就是说他俩有什么特殊安排,两个人的特殊约会,李旭心中一紧,这说好的“有分寸”呢? 沈浔:“他刚才答应我了,陪我去画室,给我免费当模特。” “谁他妈免费?”时隐骂,余光里瞥见李旭探究的小眼神,又收住话头,“我在便利店,国庆打工工资翻倍,没时间陪你玩。” “哦。”李旭将信将疑,却又不好当面细问,只好转了回去。 事情就发生在几分钟以前,某风纪委把某校霸堵在厕所门口,手撑门框道:“有个顶好的机会你要不要?” 时隐二话不说就踹了一脚:“不要,滚。” “隐仔,你听一下呗。”沈浔拦住他,“我有个朋友,想要我帮忙画  48 幅画挂在店里展出,我正好也缺模特……” 时隐蹙着眉,虽然沈浔的邀约令人心动,但他不乐意当模特,再者,当模特要怎么?坐着让沈浔看几个小时,那不是害人吗? “真不来?好吧,那我去找别人。”他放下手,垂头念叨一句,“宋芷,乐璇,洛婷婷……” 都是李旭口中的漂亮女孩子。时隐心里猝然一酸,就让他去找女孩子吧! 但下一秒,一种心慌掩盖了妒火,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酸?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一点小火苗也许比他想象的要强大,一不注意就又轻轻松松地蹿了起来。 “啧,算了,女生麻烦。”沈浔又抬起头来,抓住时隐的视线,“你真不去?” 时隐心里烦躁,想说不去,可又瞬间从沈浔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什么。 因为嫌麻烦,就不要“漂亮妹妹”了? “我真觉得你挺合适的。而且……”而且这可能是近几年画的最后一幅画了。要不是和画室老板熟,不好推脱,他可能就已经封笔了。 “好。”不等他措辞完,时隐就突然答应了。 只是画个画而已,没什么。 “真的?那到时候我来你家楼下接你去,包三餐。”沈浔眼前一亮,舒一口气,“其实吧,我可能画不了多久了,想着能画的话,就得画自己喜欢的。” “……”喜欢的? 时隐心里的火苗又蹿了一下,可下一秒他又偏过头去,暗骂自己又自作多情。 这一刻他说不清是想把沈浔拖进厕所暴揍一顿还是自己扇自己几巴掌,别人只是随口一说,只有他自己心思旖旎。 他想张口反悔,但没来得及,因为他俩迎面撞上了李铁柱。 老李一看他俩,眼睛里就像放出了钩子,直直抓住两人:“你俩,跟我去德育处。” 老李从抽屉里摸出考前沈浔上交的卸任状,指了指:“不通过。你想辞职就辞职,谁给你的权利?” 沈浔似乎被刺了一下,实际上他尤其讨厌“风纪委”这个职务。管东管西,再加上自己也实在没个正形,这个职称在他身上完全是一个重担。要不是当初为了顺楚倩的心,他绝不会接下这一职务。 “还有你,”老李看向时隐,“当初我叫你和他一起当风纪委你不愿意,说你俩处的不好,可我怎么听说有人上课穿着对方校服冒名顶替瞒天过海呢?” 时隐:“……”这又不是我胁迫他的。 沈浔愣了,怎么也没想到老李会抓住这一茬。 “实话说吧,你俩不是挺要好的吗?”老李接着道,“我已经说过了,你俩一块组个队,学习也好,纪律也好,不是双赢吗?” “……”时隐斜瞟了一眼沈浔,真没看出来哪里能双赢,“算了吧老李,这有什么意思……” “这事儿没商量,学校安排好了的。”老李打断,连珠炮一样说,“国庆回来,你俩一起给我去校门口值班!我来视察!” “……” 其实老李并不在乎他们做不做风纪委,他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可以相互帮助。 等人走了,老李坐回皮椅上,又把学生档案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研究。 他做了很多年的德育处主任,这一回动用不少关系打听,把时隐和沈浔两个人的底子摸了个透彻。 一个是中考市状元候选人,却在一次联考之后一落千丈,霸着年级倒数第一的宝座再没变过,原因不明。 另一个是正牌市状元,在附中也几乎是蝉联第一,只是后来打架斗殴出了事,辗转一年,终于四中肯收他。 这些落魄的深渊他们自己爬不出来,但如果有个人可以倚靠,哪怕一点点同病相怜的暖意,也足够支撑他们往前走去。 画室 到了假期,时隐没设闹铃,但还未到七点,他就已经毫无睡意。不为别的,就为今天是和沈浔约定的日子。 约的是九点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用来反悔。他摩挲着小指上的尾戒,在被窝里藏了一宿还是温热的。 当初买这枚尾戒的时候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只是遇上了,既好看又便宜,就买下了,没想到如今这枚戒指倒是成了他的一个提醒器,成了一种独身宣言。 最近这些日子他已经太失常了,莫名其妙与人亲近,莫名其妙心律失常,又莫名其妙说些不过脑子的话,比如答应沈浔做什么破模特儿,但凡他清醒一点,都绝不会答应这种劳什子的事。 节假日打工它不香吗,双倍工资它不香吗,我去你的免费模特儿。 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时隐翻身坐起来,清了清嗓子,试着发出几个低哑的音:“我起晚了,改天……” “咳,”他摇摇头又换了个理由,“我感冒了,改天吧。” 这个不错,一场重感冒可以拖好几天,到时候沈浔等不及了就会把他一脚踹开换别人。 然而他刚准备拨电话,沈浔的电话恰好在这时进来了,于是他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做贼心虚地抖了一下。 “咳,喂?”他一时忘了压低嗓音,反应过来又懊悔地咬了一下唇。 “隐仔,下楼呗,接你去画室。”对面的声音带点笑意。 时隐飞快地拿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远没到九点半,他讶异道:“你到了?”他忙下床到窗边,看到楼下沈浔正在对着自己笑,“好早。” “起了就走呗,说好的包三餐,先带你吃早饭。” “……哦。”他点头应一声,垂在身侧的指节略微动了动。 那人笑的真好看,乌黑的天都被他衬明亮了,搞得时隐都不好意思拒绝。 他转身给公子倒好猫粮,顺手抚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脑袋。那颗脑袋在蹭他的手心,但他得走了,楼下还有人在等他。 八级楼梯,他每走一步心里就更坚定一分,就好像他手上有一副码得整整齐齐的牌,一分一寸都掌握在指掌之间。 他们只是朋友,而他只是在帮一个朋友的忙,绝对不会出错。 “走吧。”他眼神有些放空,扫过沈浔。 沈浔拍了拍身后的摩托:“上来,我载你。” 国庆的时候城里车少人少,沈浔骑得也比往常更快。一路上又下起了小雨,雨丝顺着风拂在脸上。 时隐觉得正好,再不像夏天那么闷热了,身上凉快,心里也要静一些。 “你坐得稳吗,要不你靠过来点?”沈浔看着后视镜里的时隐问。 不知为何,大概是光线的原因,他总觉得时隐的眼睛比平时更清亮,也更淡漠,瞳孔的更深处,无声无息地蒙上了一层透明的隔膜。 “你总不会摔死我。”时隐说着,身子轻轻动了动,看似在往前挪,实际上他压根没移位置,凉风在他们前胸后背之间横行。 沈浔也不再说话,车速略微放慢,没多久来到了街角的一家小店。 停了车,两人来到店里,沈浔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家是老店了,口碑不错。” 时隐想说他平时其实不吃早餐,但看到价目表的时候硬是没出声。 他不动声色地环视  49 了一圈店面,这确实是一家小店,装潢不见得讲究,几张木桌,几个草墩子,门口挂一快老旧的木招牌:食粥记。 说实话这装潢不单是不讲究,甚至都有些不搭调。但那价目表上清一色的粥品,价格最低的是35,最高的200多,时隐一时觉得这其貌不扬的逼仄小店挂错菜单了。 “怎么,不喜欢吃粥?”沈浔见他不动,问道。 “也不是,我就突然觉得我给你打工还是值的。” “那坐啊。”沈浔笑,“我跟你说,他们家海鲜粥最出名了,你吃海鲜不过敏吧?” “不。” “那就两碗海鲜粥吧。”沈浔去点单结账,包里掏出来的依然是一沓现金。 服务员的动作有些迟疑:“额,请问您有零钱吗?” “我找找。”他翻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没有。” “要多少,我有。”时隐看不下去,自掏腰包解了围。 沈浔手越过去拍他的肩:“晚上给你补上哈。” “别客气了您,我听的浑身不舒服。之前打架撒出去那几百块还没还上呢,算我欠你。” “什么钱?”沈浔愣了愣,“哦,那个啊,算我付给他们的医药费,不用还。” “得还,不喜欢欠着。”时隐坐回座位,看着旁边的微信支付二维码寻思了一会,没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带那么多现金?” 沈浔的目光暗了暗,舌尖抵着下齿,想了想开口说:“习惯了呗。以前我妈花钱比较夸张,她就让我替她拿着,这样她就少花一点。” 他笑了笑,一摊手:“不过那是以前,现在都用微信支付宝,谁还管的住她?” 时隐听说过,有的人会控制不住地做一些极端而不着边际的事,比如使劲花钱,严重的甚至为小物一掷千金,赔光所有财产也说不定。 沈浔:“但我总得揣着点才有安全感。” 气氛有些凝重,时隐好像很熟悉这种故作轻松的无奈感,他心思百转,过了一秒,挑眉笑道:“那不挺好,走哪都有底气。以后我就傍着你了,土豪。” 沈浔跟着笑:“行,浔哥大腿就给你抱。” 这家店的粥倒是做的真好,入口即化,香飘十里,即便贵了些,来往客人也络绎不绝。 两人吃完,这才心满意足地跨上摩托车前往画室,时隐盯着虚空发呆,沈浔时不时说两句,大意是好店还有很多,喜欢以后通通带他吃个遍,但他得到的回应就是个不痛不痒的“哦”。 夏天的尾巴还触手可及,他还没因季节变化而添衣,风灌进领口有点凉,他指节发紧,想着时隐大概只是天性淡漠。 画室开在商务区旁边,但由于也接近住宅,还算清净。 沈浔一进去,一个正面对着画板的年轻人就转了过来:“哟,来了。”他又对着那边摆着造型的两人说,“稍等哦,可以放松一下。” 老板似乎和沈浔很熟,进门就开始热聊。 而时隐的视线被那边的两个男人抓住了。那两人均是二十几岁,一人靠在另一人肩上,嘴角弯弯,另一人轻轻搂着,往他发顶蹭了蹭。 时隐心里一紧,敏锐地感受到什么,唰地移开了视线。 “早让你来你不来,现在想通了?”画室老板一手搭在沈浔肩上。 “啊,算是吧。”这问题问得沈浔有点心虚,“最后画一次,再来就要等我高考了。” 他说这话时心底有点苦涩,声音也故作轻松,但其实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因为他怕一想就乱了,一想就后悔了。老板约他的时候他刚下定决心不再画了,可后来又实在忍不住,便给自己寻了个来帮忙的借口。 “是是是,学习要紧。”老板叹一声,“行,来完成你的封笔大作吧。”他又看时隐,“这是你找的小模特?” “嗯,我同桌。”沈浔感觉有一道视线在自己身上扫了一下。 老板“哦”一声:“帅哥和帅哥同桌啊,那你们班每天得有多少女生扒墙头看?”他去和时隐打招呼,“你好啊,小同学。以前有人给你画过像吗?” 时隐的视线落在自己脚尖,心虚感从心底升腾起来,他急着去看沈浔,想看看他有没有注意到那边,注意到又会是什么反应…… “隐仔?”沈浔见他不答话,转过头去,视线和时隐的堪堪擦过,他出声提醒,“有画过像吗?” “……”时隐倏地回神,有些尴尬,“没有。” “没关系哈,别紧张。”老板笑道,“小浔给你画,他画得好,你也长得帅,没问题的。” “……”时隐半晌答道,“嗯。” 老板是个多面手,安排时隐坐下,一边拿着几支假花比划,一边端详:“小帅哥你唇下这颗红痣长得好,你叼朵花试试?” 说着,他招呼沈浔挑了一朵白色的纸花,花瓣边缘镀着蓝线,上边零星点缀着金黄。 沈浔把花递过去,时隐要伸手接,老板却另塞了一捧花到他手上:“别动哈。” 于是那朵花一直送到嘴边,沈浔像托高脚杯那样托着花骨朵,洁白修长的指节之间露出一截短短的绿色花枝。非常短,短到只够用嘴唇抿住。 “咬着呗,好看。”见他不动,沈浔把花往前凑了凑。 时隐盯着那一点花枝,心想,这咬上去,会碰到吧…… 他心思百转,平时他不在意这些,就李旭的水杯他都不知道就着喝过多少次,这会儿他却莫明地下不去嘴。 “真好看,不骗你。”沈浔说,“还是说你嫌弃?那我给你先擦擦。” “谁说嫌弃?”眼看着那手要挪开,他心一横,飞快地凑上去叼住,鹰狩猎一样,抓住了就迅速叼走。 即便如此,沈浔放手的一瞬间,指背还是擦过了他的嘴唇,关节处的褶皱和茧子有点磨人,像玫瑰的硬刺。就那么一下,那朵花就从沈浔手上开到了他唇边,生根到了他心里。 他迅速垂下眼。 “行嘞。” 衣白花艳,人比花娇。难得的,眼神有点温软。 老板退开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又伸手理顺他的头发:“小伙子平时挺闹腾的吧,头发修得有点短了。沈浔一会给他画得稍微长一点,能行吧?” 沈浔端详一阵:“能啊。” Bloom of youth 画板搭起来,沈浔一边调着色一边端详时隐。 他坐的角度正好,脸微微侧过来,唇边开一朵小花,点缀的同时又没有遮住那颗朱砂痣。 沈浔指间有些发热,附着了一层经久不散的湿气。他莫名其妙地想到,刚才蹭那一下,柔软温润得像一个吻。 他们在这边画,老板坐在一旁,继续为那两个年轻人画像,时隐视线垂着,耳朵却紧紧跟着。 老板这人和谁都聊的来,他一边画一边和人搭腔:“你们认识多久了啊?” 其中一个活泼一些的年轻人说:“就快十年了吧。” “十年啊!”老板故作惊讶,“那可不容易,怪不得看着这么亲。” “亲啊,当然亲。”那人笑笑,低声道,“你说呢,亲爱的  50 ?” 另一人笑了笑:“少贫嘴。” “哟,”老板笔顿了顿,“你们是……” 空气里有短暂的沉默,时隐突然想站起来拉着沈浔就走。 他想让沈浔远离这些事情,最好永远不要想到这方面。这样,他就永远不会暴露自己。 “是一对儿。” 结果他们承认得爽快,老板惊呼:“一对啊!天哪,真好!” 时隐脸色发白,视线一下转向沈浔。 刚才进门时沈浔可能没注意,但现在是有目共睹,铁证如山,他不可能没听到,也不可能听不懂。 时隐太想知道沈浔是什么反应了,但又太怕知道了。此刻只消转过去看一眼…… 眼珠从起势到落定,用了不到零点一秒,却好像跨越了万水千山那样费力。 然而沈浔没什么反应,低头画他的画,像是没听到一样。 所以,果然是不太喜欢吗。 那颗高悬的心落下去,落到了土里。 老板的恭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那边的热聊在继续。 “那你们从学生时代就认识了吧?” “是倒是。”说起这个,那人的声音就有些犹犹豫豫的。他男朋友看他一眼,说:“认识多久,就兜兜转转了多久。” “啊,你们这种情况是挺难的吧……” “是吧,年轻时候不懂,我没想到我出个国回来还能追到他。” 老板边画边感叹:“你们再靠近点吧,我努力给你们画好看些,这幅打八折,算我给你们祝福。” “哈哈,谢谢老板。”那边继续说,“一个人走是挺难的,但是找了个男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伸手摸着男朋友的头发,“其实只要春风一吹,这沉云散了,枯木就能长出新芽。” “说什么呢?”他腰间被戳了一下,“别再叫我春风了!” “好好好,不叫。”他对老板挤挤眼睛,“我家这位脸皮薄。” 老板笑:“哎呀,很恩爱呢。” 再这样虐狗就过分了,那两人见好就收,规规矩矩地坐好了。 时隐手里捧着花,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他想这两人真腻,谈恋爱真腻……可是又不可避免地,他在想哪天沈浔嘴里会不会也说出这种腻歪的话。 也许会,和某一个漂亮姑娘一起。 时隐想着,嘴唇抿成了一条淡漠直线。画室关了门窗不通风,让他有些胸闷,他只好在心里,把那副牌重新理了一遍。 该停下来了,时隐。 这一逗弄,时间过得很快,中午他们休息了一次。那对情侣来得早,画已经画好了,老板招呼着送人。 “过几天装裱好了通知你们来拿哈,或者邮寄也行。” “行,到时候联系,谢谢老板。”他俩转过来扬了一下手。 沈浔搭了一句:“慢走。” 送完客,老板抻抻腰杆:“哎呦,坐一早上背坐僵了。小浔你们累不累啊,累就歇会,不急着画。”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年轻人谈恋爱真好。我和我女朋友也是,之前都支撑不下去了,遇到她就好多了。” 沈浔气笑了:“我靠,别虐狗了啊。” 老板狡黠道:“行行行,你们高中也挺累的吧,有没有想039;丰富039;一下课余生活?” “丰富,还来画画呢怎么不丰富。”沈浔一点也不上当,摆手走开。 时隐去了厕所,用力拍了一把水龙头,把冰凉的水往脸上扑,心里不知道是火气还是悲伤,反正总也压不下去。 沈浔却在这时开门进来。 “隐仔?”他透过镜子看着时隐,想了想问,“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 “没有,”时隐抽纸擦手,“我哪点不开心了?” 沈浔也说不出来,他看时隐这副表情看惯了,似乎他总是这样不悲不喜的。可是他就是能觉察到不对。 他伸手揉了时隐的头发:“小朋友,你也谈个恋爱吧,谈个恋爱你就不会那么冷。” “谈个屁。”手被拍开,纸团被揉起来扔进垃圾桶,“没那功夫。” 实际上,他现在甚至有点不太想见到沈浔。 “啧,你看刚才那俩,多好啊。” 时隐都不看他:“刚才那俩好?那俩是同性。” “同性怎么了?”沈浔蹙眉,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伸手拽住了他,“不是,你是不是瞧不起?” 手腕被箍得有点痛,时隐逃跑的脚步顿住了。 他这是…有点生气吗? “我不是瞧不起。”时隐吸一口去,重新问了一遍,声音有些发紧:“你确定,同性也没关系吗?如果……是你自己呢?” 这话刚出口,他就已经想到了沈浔的反应。他应该会愣一下,然后像平时一样无所谓地翘着嘴角,说这怎么可能呢。 反驳吧沈浔,说我无稽之谈,说你怎么可能是同性恋…… 事实上,沈浔听到问题的时候的确是愣了一下:“……我?” 但他却没有立刻否认,而是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想了足足三五秒。 水龙头里有水珠滴落,每一滴都拖得漫长。 时隐的呼吸又滞住了,心里一根根弦紧绷着。就听沈浔说:“我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我要是喜欢,那我就认了。”沈浔抿唇认真道,“因为我喜欢的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管他男的女的,是他我就认了。” 时隐心里的牌阵坍塌了,说什么有分寸,他现在是方寸大乱。 “我认了”。多潇洒的回答。 沈浔就是这样的人。从他们初遇开始,这个人就一直是这样不顾后果,横冲直撞的。救得了小巷里的自己,管得了不良少年,甚至还敢徒手抓匕首,要他出个柜他估计也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这些并不能证明沈浔是不是和他一样,但是时隐的心情还是莫名地变好了一些。 过山车似的,这一整天。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刚才在柜台边看到木雕了。”他回过头问,“我的呢?” “啊?”沈浔迷糊,“什么你的?” “……”时隐又不想说话了。 他果然没放在心上。 接着又是坐着一下午,沈浔总算把画画好了。最后一笔,蘸上朱红,轻轻点在唇下,像是不经意的手笔。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笔刷用起来似乎异常柔软,他刷过画里时隐的面颊和嘴唇,却感觉像用自己的指尖触摸到了实体。 见他终于放下笔,时隐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我看看?” “欸,等等。”画笔“哒”一声搁下,沈浔突然有点急,“嘶,要不别看了?” “什么意思?你给我画丑了?” 时隐二话不说已经站起来了,绕到沈浔旁边,视线直直往画上落去。 “欸你别……” 整个背景有大量留白,沈浔把他的头发画长了一些,淡化了皮肤和嘴唇的颜色,倒是把那颗朱砂痣点得鲜红,衬得他整张脸明亮起来,尤为吸睛。 从嘴唇往下,画面升温,手上那束花被映衬到了衣服上,刷着大片大片的暖色调,上面用花体大大地写着一行字。 Bloom of youth. 花样年华。  51 沈浔试探着问:“怎么样?” 老板走过来看了一眼:“啧,不愧是我们小浔。满意吗小帅哥?” 时隐盯着那行字:“还行吧。” 好一个花样年华,花开得那么恣意,他却不能恣意妄为。 “这副画要挂店里了小帅哥,喜欢也不让拿。”老板笑,对时隐挤眼睛,“但你可以多让他给你画画。” 又闲聊一阵,两人离开画室时已近黄昏。 老板靠在店门口招招手:“没事儿常来玩,你要真等到高考以后,我都不记得你是谁了。” “画你都收了,翻脸不认人,我回来跟你讨要版权费。”沈浔笑说,一边和时隐一块跨上了摩托车。 今天一天细雨几乎没停过,路上凉,时隐不自觉抱住了手臂。 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最近降温降得厉害,这两人却还穿着夏季的短袖。 前面沈浔低头打了个喷嚏。 “你冷啊?”时隐在后边轻轻踹了一下他的小腿肚。 “不冷。” “……哦。”就会嘴硬,一阵凉风吹来,时隐搓了一下手臂。 沈浔又低头打了个更大的喷嚏,车身随着他的动作一晃,险些侧翻。 时隐下意识地猛抓一把座位:“操,你行不行?” 沈浔稳住,放开一只手按了按鼻尖:“咳,不知道是谁在想我。” “……算了。”时隐身子往前挪了挪,隔着手臂轻轻抵上他的后背,热气呼在他的耳边,“我真是欠你的。” 衣料单薄,风进不来了,瞬间就有了一点暖意。 过了一会,沈浔的脊背传来一阵震动,他声音低沉:“我记得你那一百个木雕。”他顿了顿,“但我还没学会雕大帅哥,你再等等吧。” 前面那个舱室里,一个男孩也在揉另一个女孩的头发,他们正在靠近,接吻。 画室去了不止一天,时隐僵坐久了,身上虽然不舒服,心里却有一份隐隐的开心,因为除了同桌以外,他们现在还多了一层关系——模特和画师。很多同学出了学校就不认识了,而这是他独一份的,像一个秘密。 开心到忘形了,昨晚沈浔送他回来,他甚至还问了一句:“明天画什么?” 对方却沉默了一秒才回答:“明天啊,明天不画了。到这儿结束了。” 心头那朵飘飘然的云一下又冷却了,变成冰雨降下来,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然后慢慢向下弯曲。偷得的一点时光结束了,回了学校,他们又会变成普通同桌。 “哦。”他轻轻应了一声,关上了门。 摩托车的声音远去,时隐在黑暗里盯着车灯那一点红光,远了,消失了。 公子又在房间里窜来窜去,打翻了玻璃杯,水泼了一地,他也没心情管。 摸黑洗漱出来,他往床上直直一躺,盯着近处的天花板发呆。公子一点也不安分,在他旁边蹭来蹭去,不停地发出叫声,被他烦躁地推开。 直到湿漉漉的舌尖舔过手心,痒痒的,他才突然想起,今天早晨就忘了给公子喂食,小家伙饿了一整天。 于是他呢喃着说“对不起”,翻身坐起来,急忙去开罐头。 一个沈浔,竟然这样让他失常。 不排斥并不意味着接受,更不意味着喜欢,这一点时隐心里清楚。 可是沈浔那些空话又在给他希望。并不是希望沈浔也会喜欢他,而是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心安理得,是喜欢他,而不是妨害他。 * 第二天天晴了,温度又有所回升。夏天还没有彻底过去,今早的阁楼又有些闷热。 时隐醒过来感到身上有一层薄汗,便去冲了个凉,出来时却发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他看到来电人姓名的时候心中一紧,急忙回拨。 一接通,他立刻开口:“浔哥,你怎么了?” 对面的声音懒懒散散:“啊,你终于接电话了。” “……” 沈浔笑了:“我今天再带你去个地方。” 失去的东西似乎又回来了,也不管他要去哪,时隐唇角不自觉勾了勾,应道:“好啊。” 沈浔还是骑着摩托车来接他,一路上话似乎比平时还要多一点,但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比如昨天哪个哪个球队赢了之类的。最后,车在游乐场门口停下来,他说:“小朋友,你先进去,我停个车来。” 时隐望着眼前迪士尼画风的彩色大门,被一群叽叽喳喳排队的孩子惹得心烦,他拧眉道:“你这发什么毛病?” “国庆节带小朋友来玩,小朋友半价。” “……” 说完他一溜烟骑着车跑了,剩时隐一个在太阳底下冷着脸等了一会,吓得周围的小朋友绕道走。 “妈妈,你看那个哥哥好凶哦。” “别乱说话宝宝,我们赶快进去……” 时隐的脸又冷了几度,他真是又疯了一次,要不然也不会答应沈浔来游乐场。 * 沈浔停好车,终于从包里掏出一路上震个不停的手机。 他有一个微信组叫“附中大侠”,寓意早日逃离老师家长的魔爪,远走高飞,浪迹江湖。里边都是他曾经关系最好的几个兄弟姐妹。 他们几个是附中实验班的尖子,都是些聪明人,属于平时看着学得轻松,但其实所有课余时间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那一类。群里的图片除了表情包就是题,有时候几个人还会开学习大赛,先放笔的发红包。 这群里两年前的聊天记录已经不在了,但沈浔记得那时候他们无所不聊,上课下课都会回消息,关系好得像一同上战场的战友一样。 可自从沈浔走了以后,这群就一下被冰封了,就像一个失事封锁的乐园。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是高三了。 今天群里异常热闹,看到消息的时候,沈浔自己心里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万里寒冰还有解冻的一天。他有些怀念,似乎自己从未离开附中。几个大侠抓紧了高三屈指可数的假期去山上露营放松,不知道谁开了个头,这个群就又被用了起来。 群内聊得热火朝天,什么小天抓鱼把自己抓水里了,阿呆烤的蘑菇没熟有毒,琳琳和阿浩躲在帐篷里搞事情啊……沈浔看着不自觉笑了,这一切如故,一切都其乐融融。 可是下一秒,他的嘴角又凝固了。 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忘掉了群里还有一个已经离开的人。 他们大概以为沈浔已经退群了,可实际上他没有,而且也不可能在这个当口退群。一帮人玩得正开心,突然看到一条退群的提示,那多倒胃口啊。 当年随着一封开除信,他当着全班的面收完了所有书,一摞又一摞,全部扔在了校外的一个垃圾桶里。走得干干净净,没在附中留下一点痕迹。 唯一留下的,大概就是这个群了。 今早他在空无一人的家里抬起头,闻着一股干净的、夹杂了空气清新剂味道空气,一切都是冰冷的,毫无人气。手机在桌上不停地震动,弄皱了平铺的蓝桌布。 他有点烦躁,但又贪恋那些“老友”的消息,舍不得关提醒。万一, 52 有人突然想起他了呢…… 可是没有万一,99+的消息没有一条和他有关。中途群里静了一阵,他猜想可能是因为有人想起他了,所以才一时尴尬得不好说话。那一刻心里多少有点雀跃,还有点感动,其实他不介意的,这样的想起也算想起。 可随后群里又若无其事地闹了起来,事实上真的没有人想到他。又或者是想到了,故意装没发现。 外面出太阳了,照得窗前晃白一片,他身上却冷得不行。 手机上是昨天画画时拍下来时隐,那是个冷面热心的少年。他用苍白的指尖划开通讯录看了一遍又一遍,兜兜转转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隐仔。 打了好多个,接得慢了点,但还好那人没拒绝。不过现在再想想他的表情,幸好自己没说是来游乐场。 收收心,他把手机揣回兜里。 大门口,有些小孩推推搡搡着走过,冰淇淋差点蹭到时隐身上,惹得他更后悔了。 再一抬头看到沈浔终于回来了,他张了张口,差点扔出一连串话来。 我恐高,不玩水,不坐木马,不去鬼屋。 其实都是借口,游乐园这种地方,他小时候最想来的时候家里不让来,就像搁久了的糖会变软变味,现在他可以来了,但却提不起兴趣。 结果沈浔反手就是一个发箍戴在他头上,掐住了话头:“这样才像小朋友,刚刚那张脸冻死人了。” “什么东西?”他取下来一看,发箍上是一对圆圆的耳朵,周边还缠一圈小灯泡。 这他妈真的是……二到家了。 “滚,要戴你戴。”时隐反手扔给他。 结果沈浔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从身后掏出一个同款:“我戴呀,怎么不戴?一起戴。” “……” 鬼使神差的,他主动降低智商戴上了。 两人买了票进去,沈浔今天异常的活跃,带着他满场穿梭。游乐园颇大,沈浔却熟门熟路的,拉着他就直奔过山车和跳楼机,略微得瑟地问一句:“隐仔怕吗?” “怕个屁。”时隐压根不理他,直接一步跨了上去,斜递过去一个眼神等着他坐上来。 沈浔霎时笑了:“我们家隐仔就是酷。” 过山车缓缓爬上顶端,稍作停留以后又猛地往下冲去,风掀起了刘海和衣服,时隐其实是第一次坐过山车,手紧攥扶手,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也不出声。 沈浔瞥他一眼,坏心顿起,松开一只手来,抓住时隐的往天上挥去:“浔哥带你飞!” “……操。”时隐瞳孔一缩,倒抽一口凉气,手指一下收得更紧。 沈浔感觉到自己手指被他抓得发痛,于是仰头笑起来,回应他的是时隐捏得发白的手指。 那两人一起高举着手臂往下呼啸而去,任风吹乱头发,灌得满怀的风。 那时时隐见到沈浔眼里满是流明,像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不知道怎么笑的,能笑出眼泪。 一圈下来,意犹未尽,时隐脚跟有点发软地坐在长椅上,沈浔问:“爽不爽,还敢不敢来?” 他“哼”一声喷出鼻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跳楼机:“走。” 接下来所有刺激项目被他们尝了个遍,跳楼机玩了三次,又去激流勇进冲了一身的水,最后打着吹干衣服的名号又回到了过山车。 大概是项目太刺激,时隐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疯过。 这两人玩一下午,又是走路又是排队的,脚底都发胀发痛。 最后,沈浔指了指摩天轮:“休息一下?” 这是市里最大的摩天轮,到顶端的时候几乎可以鸟瞰全市,排队排出五十米长。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两人像是玩累了,坐上去之后分别背靠椅子,动也不动。 华灯初上,摩天轮升上晴朗夜空。 沈浔突然动了动,指着一处说:“那是附中的钟楼。” 时隐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远处一处高耸的钟楼发着盈盈绿光,再旁边依稀可见操场和几栋挺拔的教学楼,灯火通明。 国庆提前收假补课,也就附中才干得出来。 “以前我们班在那里,最左边那栋楼,我坐在离连通钟楼的那个空中走廊最近的地方。” “那边是操场,后面有个室内体育馆,我有时候会逃课逃到那里……” “新年音乐会的时候在操场上排练过,还被围观来着,硬要让我们反串跳什么女团舞,尴尬死我了。” 他这话一出就有点收不住,时隐在一旁默默听着,记着这些属于浔哥的过往,然后在脑子里拼拼凑凑,凑出一个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眼睛里满是光芒的浔哥。 那时他的生活明朗,前途坦荡,不像现在,多少有点灰头土脸。 “我在那里有很多朋友,小天,琳琳,阿浩,阿呆……琳琳比较女汉子,我们几个简直是实验班男团。还有那些老师,年级上就没有不认识我的老师。”他突然苦笑了一下,“不过那都是以前了。我现在……” 他没再说话,像落尘归入土壤,话语归于一声叹息。但时隐知道他的意思,他和四中总是格格不入,就像很久以前,还是盛夏的时候,沈浔曾说过一句“我现在人在附中”,只是人在,心不知道在哪里。 他和从前一刀两断,没有归途没有前路。 小小的舱室里静得出奇,城市灯火通明,时隐突然指着右手边一处说:“那是闻笛巷,我们在那里相遇。” 他又指指旁边:“那是四中。” 那个小破学校地方看上去比附中整整小了一半,但每一寸土地上都有鲜明的存在,在那里,他们朝夕相处。 四目相对,时隐注视着他,眼神探进他的眼神:“浔哥,你现在,有我。” 说完,周围又回归了寂静。风漏进来,他听到一点细微的呼吸声,然后倏然移开了眼睛。 他今天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太肉麻了…… 沈浔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等他反应过来,便轻轻笑了一声,然后靠过去伸手揉了时隐的头发:“是啊,我还捡到了一个隐仔。” 时隐在脑袋被触碰的那一秒僵直了身体,他的脖子很不听话,特别想往沈浔手心里蹭,他耗费好大力气才忍住那股冲动劲儿。 那只手在他头顶停留了一会,浅浅地插进头发里,拇指爱抚似的摩挲,却又突然僵硬地卡住了。 他目视前方,笑容不自觉凝滞。 前面那个舱室里,一个男孩也在揉另一个女孩的头发,他们正在靠近,接吻。 和着风穿透黑夜 “沈浔?” “……” “沈浔!” “嗯?”讲台上孙莉重复叫了沈浔好几次,他支着下巴的手一滑,这才抬眼看过来,“孙老师?” “发什么呆呢?来我办公室。”孙莉蹙蹙眉,对他招了一下手后拎起小皮包走出了教室。 “……哦。”他默默起身,垂着头跟上。 那天在游乐场,他看到情侣以后就带着时隐看向了其他方向,说了些什么他不记得,只记得自己连指尖也在发麻。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抖机灵了,现下收假快一  53 周,他都没见到时隐,但上课下课总也控制不住地盯着身边的空位发呆。 他现在脑子里就像支起了一层屏障,所有的感观似乎都要先穿破一层薄纱,然后才到达大脑,反应迟缓得不行。 不知道怎么,大概是病了,做什么事都精力不集中。 突然,余光里闯入一片蓝白色衣角,一瞬间又消失在拐角处。 他胸口像被捶了一下,突然狂跳起来。 是时隐……他穿校服了? “愣着干嘛?”孙莉见他再办公室门口站住不动了,出声催促,“快进来啊,门关上,我跟你私下谈谈。” “……哦。”沈浔的视线似乎探出钩子,往拐角处抓了一下,可是什么也没抓住。 孙莉见他坐下,关切道:“你这几天状态不对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影响考试了?” “没有。”沈浔心想,是挺不对的,但那也是这两天才开始的,和考试没关系。 “有什么事和老师说,这里没有别人。”孙莉叹口气,倒一杯水给他,“而且你也帮过我,我觉得我们是朋友了,什么都能说。” 沈浔只点点头,这事儿要他怎么说?说他从小就不爱学习,都是被家里逼的,逼疯了才会交白卷? “因为我考试迟到,按理是不能答题的。”他想了想说,“所以为了公平,我交白卷,有问题吗老师?” 孙莉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愣了三五秒也没移开眼。 “劳您费心,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他站起来把凳子推回原位。 “诶,等等,急着跑什么呀?没见过你这么讲原则的学生。”孙莉说,“不过讲原则是好事,原则上学生也不应该交白卷。”她眼神里有些责备,“你啊,我也没比你大几岁,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想法,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玩笑的,明白吗?” “哦。” 孙莉又叹一口气,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现下沈浔就是个木头,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孙莉挥了挥手:“你同桌也不见得次次交白卷啊,知道你俩关系好,但也别那么整齐。去吧,没有下次。” 沈浔在听到“你同桌”三个字的时候呼吸紧了紧,出了办公室连门也忘了带上。 关系好?是够好了,好得有点过…… 回到教室的时候他一脸消沉,李旭回头一看,被他发白的脸吓了一跳:“哇靠!浔哥你去孙莉办公室打了个粉?” 沈浔眼皮轻轻掀起来,视线掠过了李旭。 “不是,你怎么了?” “不高兴,看不出来?”沈浔说,“让我自己待会。” 他刚才明明看见时隐了,可是现在他旁边的座位又是空的。成天到晚不上学,不知道是在忙什么。 “操,吃炸药了?”李旭热脸贴了冷屁股,懒得理会,转过头去又开始和旁边的人热聊。 “诶诶诶,晚上吃什么?” 张思哲说:“我一会去小卖部看看吧,薯片饼干什么的。” “大好的机会吃什么薯片?怎么都得微醺一下呗,我喝白的,给你带啤的。” “在学校喝什么酒?” “黑灯瞎火,谁看见你喝了?” 原来这次月考是临时和民中组织的联考,而这帮上窜下跳的崽子居然考赢了民中,作为奖励,刚才孙莉在班上宣布了今晚班会将会看电影开冷餐会。 这会儿大家都开始计划,只有沈浔一个人不知所云。 那天在游乐场看到那对情侣以后,他的脑子有一直处于短路状态。那些片段像是一双巧手,点拨着他的神经,似乎就要拆开里边那团乱了很久的线。 * 晚上的文1班热闹非凡。其实他们一直都热闹,只不过平时是低声嗡嗡的热闹,今天是放声打闹的热闹。 孙莉在班门口,说了几句让不要影响别班,然后就替他们关了灯,关上门出去。 教室里一下又沸腾起来,投影屏幕上放的是日本惊悚片,下面是一堆抢零食的孩子。 李旭抬着从小卖部弄来的纸碗,从第一排搜刮到最后一排,人家都嫌弃他挡了屏幕,随便抓一把零食打发他,倒叫他赚了个盆满钵满。 最后他拿着啤酒,一手搭在张思哲肩上,冲他说:“来,小学委,干!” 张思哲左看右看,确定大家眼睛都盯着屏幕,这才偷摸端起啤酒罐。 可他一口啤酒没来得及吞下去,就听前面女生尖叫一声,吓得一蹬凳子。桌子随着女生的动作往后一移,撞上了张思哲的手臂,啤酒“咕咚”一声从瓶口溅出来,弄了一手。 李旭立刻开怀大笑:“哎呀,第一次开荤啊?不至于吧?” “屁!我那是……”张思哲忙着挽回他的男子汉形象,指着屏幕上的歪脖子女鬼说,“想着保护女生来着……” 李旭不信他的,“呵”一声,觉得和他喝不尽兴,便朝后调转身子:“来,浔……” “哥”字还没出来,他便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沈浔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连书包都不在。 真是奇了怪了,他哥下午来露了个脸,只看了一眼排值日生的那块小黑板上的日期,然后拿了他的摩托车钥匙就走,失踪一下午。 这会儿失踪人口又加一个。 十月十二,不知道是什么特殊日子。 * 沈浔出了学校,一个人在江边的大桥上吹着夜风。 四十分钟前,他在教室里坐着,整个身子融化在了黑暗里。 他身旁空空的,要是平时,他一定会抓住看恐怖片的机会去逗弄时隐,但此刻他有点庆幸人不在。 手机突然震动几下,他接收到了沈艺衡的短信。 【你考试交白卷?】 本来就不高的情绪一下降至冰点,他扯了扯嘴角,看来孙莉把这事儿告诉家长了。 【还是做了一科的。你喜欢的数学。】 【考倒数你丢不丢人?】 他想回一句“不关你事”,但还是忍住了,没必要吵。 【你看着办,在附中不够丢人,还想在你们那儿也丢一次人?】 沈艺衡大概是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辗转到了哪个学校。 【知道了。】 沈浔潦草地回复一句,把手机揣进兜里。黑暗里屏幕瞬时熄灭,他无意瞟了一眼,几个亮白的大字映在视网膜上。 十月十二日,星期三,晴。 手指摩挲过平滑冰凉的手机壳,他还是没忍住把手机掏了出来。 【你还有别的要说吗?】 手机陷入沉寂,断了网一样。他稍微抬头看了一下电影,想转移注意力,但每二十秒还算会忍不住按亮手机一次。女鬼出来的时候整个班都是尖叫,就他一个人没反应。 沈艺衡没有回复。 十月十二,今天他满十八岁。而沈艺衡忘了他儿子今天成年。 其实他不喜欢过生日的,因为小时候楚倩喜欢给他请一堆人来家里过生日,那时候大家都围着他起哄,都祝福他。可是他一直在等,等到人都走光了,也等不到他爹沈艺衡的出现。 后来他上了初中,认识了一堆好友,也就是后来附中的那些个大侠,他们会给他零点准时送祝福,但现在他等了一天了,快十  54 点了,手机上一片死寂。 晚上的风发着凉,江面没有遮挡物,他一眼看到江对岸闪着金光的大圆圈——城市之眼摩天轮。 这一刻他又想起时隐,想起他头发柔软的触感,他头顶的温度,想起前面舱室里的情侣…… 他突然想要见到他,不管这些日子有多么不对劲,他想要见他。 沈浔想着抬起手机来,江面映着霓虹灯光,一晃一晃像他微湿的眼睛。 咔擦拍了一张,发到朋友圈,全体可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摩天轮融化在了黑暗里,江边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渐渐只剩零星的几人了,他还站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概在等人,可是他明明没有和谁约定过。 十一点五十五,云层遮住了月亮,十八岁的这天要过去了,他垂下了头。 再然后,耳边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响,和着风吹过来,急急穿透了黑夜。 萤火 时隐骑着摩托过来,轰响还未散去,他的头发衣摆被江风掀起。 他的白球鞋鞋底沾了泥,校服口袋边垂下一截白色纱布,里面略微闪着亮光。 下午他骑走了李旭的摩托车,戴上头盔就往城郊去了。 这座城市周边多山,学校离城郊也近,上了高速,绕过几段路便来到瑾峰山。 说是山,其实也就是平地上的一个小鼓包而已。这山湿度高,夏季河谷里多萤火虫,也算是市里新晋的网红打卡地。 他呼吸有点急,山路难绕,他一来一回就去了大半天。马上就是子夜,他只一心盼着浔哥还没走,加速再加速,看看能不能赶上。 但还好,穿过零星的行人和车流,江边大桥上还有一点蓝白色身影,被灯光照得有些发黄,在地上投下一个细长的影子。 要找的人还在,时隐嘴角浮现一个笑。 眼看着距离近了,他却在十米开外猛然停住了车,轰响漫散在空气中。 响动声如同梦醒的余韵,他是惊醒的人,突然想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火。一想到浔哥的生日,他就想送一些带光的东西给他。 长夜混沌,愿他踏光前行,不惧迷惘。 于是时隐特地跑了一天,去给他找萤火虫。 天凉了,河谷里其实也没有什么萤火虫,等到天黑,他打着手电筒往河边草丛里扑腾,却也没能找到。 最后这两只,还是在一个山民手里买来的,安静地罩在纱布里。 从小到大,他没什么朋友,也没怎么给人准备过礼物,如此费心,还是第一次。 口袋里一雄一雌两只萤火虫在相互吸引交缠,冲撞着纱布袋,他突然觉得这份礼物是那样的不合适。 他在自己和沈浔之间画了线,说的是只做朋友,可他现在却出尔反尔,一次又一次地越界。 可是沈浔已经看到他了,一瞬间的惊讶过后,两人都怔在原地。然后沈浔慢慢地,对他扬起一个笑:“你来了?” 天早已不如夏末燥热,但那操场上火辣的热气和塑胶跑道的味道又席卷过来,时隐有点心慌。 可现在不太可能调头跑了,时隐咬了咬下唇,骑车到他身边。 不送也罢,他若无其事地问:“浔哥,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要回家吗?” 沈浔愣愣地点头。 时隐偏头招了一下手:“上来。” “好。”沈浔笑了。 路上空旷,车流稀少,摩托车的轰鸣回荡着。沈浔目光本来自然地放在时隐白净的后颈,但没过多久,他就眯了眯眼,把视线放在了自己的脚尖。 穿过街景,他突然想到:“你知道我家在哪?” “我什么都知道。”时隐说,声音闷闷的。 其实他一直很心细,沈浔的很多东西他都知道,只是沈浔不知道他知道。 “……哦。”沈浔回答得有点慢,声音怅然若失。 说什么都知道,又不知道他今天生日,骗鬼呢。 时隐骑车的速度也和飞起来似的,没多会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沈浔家楼下,小区里很安静,只从下到上亮着一排过道灯光,依次减暗。 沈浔垂下眼去,当初也就随口提过一句,时隐大概是不记得的,也就自己一个人矫情。他翻身下来,拍了一下时隐的后背:“谢了。”然后又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那我进去了。” “嗯。” 他调转了脚跟,又补一句:“再见。” “嗯。”时隐应了一声,低下头去,手探向校服口袋。 手机掏出来一看,十二点已经过了,浔哥的生日过了,但是他还没有说祝福。 他抬头看到天边有一轮几近饱满的月亮,沈浔走出去,月光落了满身。这时候口袋里的萤火虫突然振起翅膀,擦过校服发出窸窣的响动,扑棱得他心神不宁,又有点蠢蠢欲动起来。 管他合不合适呢,来都来了,怎么能不送呢? “浔哥。”他突然开口,“你等一下。” 把摩托挪过去,他伸出了手,呼吸有点费力:“礼物。” 沈浔心下一惊,顿住了脚步,原来他记得他的生日! 他嘴角爬上一个笑,眼眸星亮,脑子又短路了,缓缓伸出手掌。时隐把一个透光的小袋子直接塞进了他的手心。 指节相磕碰了一下,温热又生疼,那只手飞快地从他掌心挪开了。放手放得急,袋子散开,两只萤火虫交错着飞掠出来。 黑暗中突然亮起黄绿色的光路,沈浔眼前一晃,赶忙伸手去捞。 火光灼眼,他试了几次勉强捞到了一只,握在手心。 萤火虫受了惊吓,四处冲撞,翅膀扑腾欢闹,那种微麻微痒的感觉一下从掌心蹿到了心底。 这时时隐在他身前站定,低低地说:“浔哥,生日快乐。” “嗯……谢谢。”沈浔怔怔地看着他,呼吸错乱。 心里升起一阵惊惶,似乎是荧光灼手,他惊得要放开,但一想到那是时隐塞给他的,他又颤颤地蜷了手心。 而小虫在拳心不肯安分,暗自鼓动着他,动摇着他,幸而黑夜掩盖了他灼灼的目光和耳尖的飞红。 时隐低着头:“迟了一点,不好意思。” “不迟,”沈浔呼一口气,压下心头躁动,“来了就好……”他努力忽视着心跳声,让脑子运转起来,好容易抓住了一个出口,他笑说,“年轻人的一天从深夜开始,到深夜结束,我现在还在过十月十二号。” “巧了,我也是。”时隐笑了,靠在摩托车上,心里那一阵慌乱平息下去。 看吧,沈浔这种木头人肯定不会察觉到什么。 沈浔:“诶,今晚大家都在玩,你怎么不去?” “玩?今天……昨天不是周三吗?” “李旭没告诉你?”沈浔有些惊讶,“你这哥们儿不靠谱啊,今晚他们在班上看电影。” “哦。”时隐斜睨着他,轻飘飘地回答,又在心里暗骂他没良心。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是为了给他捉萤火虫才没去。 “咳,”沈浔被盯得心虚,偏开头不看他,“那个,你回去路上小心。” “好。” “别摔了。” “……哦。” 55 沈浔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别……” 时隐听他不说话了,视线对上:“别什么?” 别对我太好了。 沈浔这句话悬在了舌尖,一切都太迟了,那么好一个时隐,你叫他如何不心动? 他就知道,前面是烈火深渊,而他已经纵身跳下去了。 “你这个礼物不够。”他盯住时隐的眼睛,身体前倾凑近,认真道,“可以向你讨一个拥抱吗?” 时隐愣了,他看着沈浔幽暗中映着荧光的眸子,半晌也不动。 一个拥抱?他怎么能…… 由不得他多想,沈浔笑了一下,张着双臂,不由分说抱上来,手臂松松地圈住了他,片刻后低声道:“晚安。” 时隐心里一片烟花盛放,他绷着身子没有动,只任由人抱着,迟缓地张口:“……晚安。” 沈浔的手臂松得快,比起拥抱,更像是随手一搂,他挥了挥手,后退着走开,随口道:“拜拜。” 这一夜沈浔梦里满是纷飞的萤火虫,他伸手去捞那热火,一片滚烫。 秋风呜咽着灌进窗户,他陡然惊醒,才想起萤火虫的光是冷的,而热的是那人的胸口。 别添乱了,学霸。 十月末一场接一场的大雨彻底浇熄了夏天的火苗。 上课的时候干瑟的秋风把教室门吹得砸起来了,坐在第一排的同学一齐抖了三抖。 “最近降温了,大家注意保暖。”孙莉按住手边翻飞的卷子提醒道。 窗外的银杏叶飘进来,绿叶镀黄边,沈浔盯着它发呆。今年夏天干旱燥热,来势汹汹,走得也猝不及防,不知不觉沈浔已经来到四中两个多月了。银杏即将铺满地面,他第一次对四中有了期待。 时隐在旁边支着脑袋摆弄手机,袖口处露出一段白色耳机线。 他的领口有点歪,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一段锁骨,玉白肤脂,削得像玉如意一般漂亮,沈浔看得愣了。 时隐瞥他一眼:“干嘛?” 沈浔迅速移开视线:“你……”他灵机一动,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上课听耳机,能不能有点风纪委的样子?” “……”时隐的视线落回屏幕,“滚你妈的风纪委。” 李铁柱的话是圣旨,这段时间时隐当真跟着沈浔天天在校门口被迫站岗。 冷面校霸每天往校门口一站,袖子捋到臂弯处,挂着一只耳机,一手拿笔一手拿记录表,看见迟到的就眼一眯,唰唰记下名字,再一挥手,把人押去一边做俯卧撑。 负责押“犯人”的自然是沈浔。 刚开始他俩都不乐意,时间久了却还有点乐在其中,现在四中风纪委地位已经今非昔比。 时隐换了一个方向听歌,不看沈浔。他手机震动两下,收到了几条消息。 【儿子,救救你爹!】 【你妈给你留了钱吧?】 【救我,十万火急!】 【忍不忍心看你爹被人宰了扔到大街上?】 时隐眉心蹙起,盯着屏幕,脸上是冷漠的白。 【借了一点小钱,那帮人给我一个星期,我实在凑不出来】 【你见过那帮人,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爹的!】 这一句话就是一捆柴,不断地往他心口闷着的火炉里添,烟火越来越旺,以至于他没忍住骂了一声“操”。 【那你就去死吧。】 他回复完,把手机扔进空荡荡的桌肚里,响声惊动了整个班。 前面一片人齐刷刷回过头来看,撞上他酝着怒火的眉目,又僵硬地把头扭回去,吞吞口水,大气不敢出。 “干什么?上课呢!”孙莉把这看作叫板,拧着眉,拿教鞭敲了敲黑板,“玩手机的动静小点。” 时隐沉默着,视线掠过孙莉,没有别的反应。 “你自己还是风纪委呢,要以身作则。” 孙莉话语克制,想给时隐留点面子,可时隐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消息源源不断地进来,扰得大家都心烦。 “出去。”孙莉终于沉下脸来。 话音刚落,时隐抓起手机就往外边去,凳子险些被他起身的动作带翻。 班上嗡嗡议论起来,孙莉不得不敲了敲讲桌:“行了啊。”她教育几句继续上课。 李旭回头看着他哥的背影,问沈浔:“诶,你把他怎么了?” 沈浔耸肩,视线追出去:“真不是我。” 片刻后,教室里又传来一阵手机的响动,孙莉再次停下来,神情不悦:“谁的手机?” “我。”后排沈浔应了一声,“出去罚站。”然后他也抓起手机,往兜里一揣出去了,留下一班人目瞪口呆。 出去以后没有看到时隐,沈浔绕了一圈,最后在二楼露台找到了他。 露台清净,秋天又没有太阳晒着,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沈浔看到时隐面对花园站着,一手弯曲放在露台上,另一手伸直搭着,手腕颓然下垂。 沈浔习惯性地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僵直地悬了一瞬。可眼前这小朋友垂头丧气的样子把他心里揉得实在是酸痛,他最终还是捱不住,小心翼翼地摸上时隐的脑袋,笑问:“小朋友,你怎么了?” 时隐动也不动:“烦。” “谁惹你?” 放在身边的手机又震了震,两人循声望去,齐齐蹙了眉头。 【就问你要三万块,不多吧!】 “这什么啊?”沈浔拧眉说,“诈骗?” “差不多吧。”时隐苦笑一下,紧接着屏幕上又弹出一条消息。 【养你那么多年,这点回馈都不肯?】 “这是……”这下沈浔张着嘴吧却没话说了。 他是否一直都太粗心,忘了时隐生活中曾出现过的许多小插曲,忘了他也有些脏乱而不愿提及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心里泛着一阵阵钝痛。 “隐仔……”他轻唤一声。 “浔哥,我想抽烟。”时隐五指遮住了手机屏幕,转头看着他说。 沈浔愣怔着,手往口袋里摸了摸,有烟,但他摸到了却又把手抽了出来:“抽烟要是能解决事情我现在抽十包给你看。有什么事我们去解决,不要抽烟,抽烟不好。” “……管的倒宽。”时隐又转开了脑袋,眼神虚无地看向远处。 露台上一阵秋风瑟瑟,又“沙沙”吹落几片银杏叶。 过了一会,时隐说:“我爹,又乱找人借钱了,就是上次巷子里那一伙,他还不上,人家昨天在他家门口泼了红油漆。” “我早就警告过他,”他的声音变得恨恨的,手握拳捶了一下露台,“他听不进去,就他妈的活该。” 沈浔蹙眉:“所以说以前那些个破事儿都是他惹的?” “嗯。” 什么破爹?沈浔在心里暗骂,又问时隐:“那你打算帮他吗?” 时隐嗤笑一声,摇头道:“帮?怎么帮?” “要我我也不帮,你又不欠他的。”沈浔骂道。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明白,时隐这种外冷内热的脾气,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想了想,叹口气:“不过你要是想帮,三万块,我……” 他欲言又止,尽管他自己存了好多年的压岁钱,借出三万绰绰有余,但他不知该怎么 56 开口。 他很想帮他,但他们似乎并没有熟悉到什么都可以帮忙的地步,或者说,像时隐这种对谁都设防的人,是不会接受他的帮助的。 “我反正没有三万,拿不出来。”时隐看他一眼,“你干嘛,不会想借我吧?”他说,“知道你土豪,但我不要,不借钱。你要这么干我明天就跟你绝交。” “知道知道。”沈浔笑了一下,又垂眸沉默一阵,“那你打算怎么办?” “凉拌。”时隐就这么落下一句,玩笑似的,“下课了,我回去了。” 沈浔以为他说的“回去”是回教室,结果他跟了几步,却发现时隐往楼梯那边去了,出校门回家。 后来的几天,时隐一直不来学校。虽然他平常也见不到人,但这次沈浔有些心慌。 发微信问了时隐,但那人总是避重就轻,回答问题都不在点上,谁也不知道他在这种境况下会做什么。 沈浔只好问李旭:“你哥最近忙什么呢?” 李旭表情不太好看,微侧着脸说:“不知道,在忙。”过一会他又转过来补充一句,“你别掺和了。” 这话引起了警觉,沈浔立刻抓住他:“什么意思?他到底在干什么?” 李旭对于沈浔,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出于自尊心,他本能地排斥沈浔搅和他们这些“小混混”的事情,将心比心,他也不想把时隐的现状对别人和盘托出。 这事儿他哥自己不愿意说,他也犯不着嘴碎。 于是他一把拍开沈浔的手,扬着下巴:“别添乱了,你懂什么?学霸。” “……”操。 沈浔一把推开了他。 才一下课,他就往闻笛巷的便利店去了,晚自习也顾不上上,结果没遇到时隐,倒是遇到了林哥。 之前在校门口,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那天沈浔光想着护着时隐,还闹了些笑话,现下又见面,两人均是一愣。 “哟,这小哥看着眼熟啊。”林哥双手撑着柜台说。 “额,你好。”沈浔有些尴尬,视线回避一下,装不认识。 林哥一眼看穿,笑眯眯道:“你找时隐?” 沈浔在货架上瞎搅和的手停在半空中,猛地回头惊喜道:“是啊,你知道他在哪?” “你们这哥俩感情挺好啊,他没跟你说?”林哥笑,“他最近不在这儿上班,你要找他,我给你地址。” 沈浔讪讪一笑。时隐和谁都坦诚,就是和他不坦诚。 林哥翻翻手机,找到聊天记录,然后顺手扯一张纸,拿一支几近干涸的圆珠笔写着:“你往这儿去,他最近都在那边干活。” “不过嘛,”林哥抬眼迅速打量沈浔,“你这种乖乖孩子,往那边去要小心一点。” 沈浔接过去看了一眼,眉心一跳,然后立刻摆摆手出了门:“谢了!” secret是一家闹吧,从晚上十点营业到次日凌晨四点,沈浔刚到门口就被一帮醉鬼撞开。 “哟!”其中一个红着脸,粗哑地说,“学生弟弟!” 弟你妈,我是你姥爷。 沈浔微垂着头,眼神掀起来瞪了一眼,明智地绕开了。他在心里暗骂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忘了换掉校服,怎么看都和这里格格不入。 那群人走路东倒西歪,沈浔听见有人咂咂嘴,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弟弟和那个酒保弟弟一样俊啊……” 这一句话下去,把沈浔浇了个透心凉。“那个酒保弟弟”是谁,该不会是时隐吧…… “这个弟弟长得野,楼上的弟弟长得俊,大哥你喜欢哪个?” “当然是都喜欢!哈哈哈哈哈!” “两个一起更好!” 前面爆发出一阵嘹亮而猥琐的笑声,沈浔忍无可忍,猛地按了一下电梯的开门按钮,但没来得及,门关上了,电梯迅速上行。 关门前,他看到那些男男女女昏惑混浊的面容。其中有个手臂上闻着个一箭穿心,他突然觉得有点眼熟。 一阵眩晕泛上来,他舌尖顶住腮帮,骂了一句:“操。” 而电梯外,那一箭穿心正盯着紧闭的电梯门,眯了眯眼,一字一顿道,“沈,浔……” 欢喜与硬骨 secret生意不错,就是品味极低,招待对象不是中年油腻男女就是非主流精神小伙,整个吧内乌烟瘴气。 但是这家底薪提成都高,时隐从前也来过,那时他年纪小些,仅仅是来帮个后勤。但没干两天他就受不了这气氛了,直接走人。 这两年,他失去了最后的保护屏障,一天天荡在污水里,所有棱角都被泥砾给磨平了,再走进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一种压抑的顿感。 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垫脚凑上来,把手搭在他脖子上,一张红唇几乎要碰到他的颈侧:“弟弟,我请你喝,你喝几瓶,我十倍买!” 旁边的一群人欢呼起哄,吹了口哨,有节奏地拍掌:“喝!喝!喝!” 时隐看也不看,笑得像叹气似的:“你说的。”然后他举起啤酒瓶就开始灌。 周围又是一阵欢呼,气氛暖热,他胃里灼痛起来。音乐节奏突变,灯光乱晃,他头晕目眩,满脑子都是他爹臃肿的轮廓。 果然是亲父子,喝起酒来都一路货色,活腻了一般闭着眼往下猛吞。 啤酒见底,他用力把酒瓶往桌上一砸,绿色玻璃渣飞溅,有人带头喊了一句“好”,又有几瓶酒开了盖,码成一列等着他。 忍耐是有限度的,就这最后一次心软,以后时青易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关系。 白光飞掠,他抬头鲸吸牛饮,恍惚间视线掠过一个人,像浔哥。 光线晃过去了,眼前又重归昏暗,他喉头不断滚动,眯眼看向那边。 是他疑神疑鬼,这种地方沈浔怎么可能来。 白光又打过一圈,照亮了对面的蓝白校服,照亮一双因错愕而圆睁的凤目。 他和对面的视线相触,一瞬间像被烟火燎伤,他脑内轰鸣,呼吸乱了一拍,险些呛出来。 那就是沈浔!他就站在舞池对面,一帮男男女女蹦迪都要蹦到他怀里去了,他像根木桩子定在那里,眼神直勾勾刺过来。 “弟弟慢点喝,喝坏了姐姐们心疼。”那个女人的手攀上时隐的后背。 时隐抓着啤酒瓶,指尖发白。他看不清沈浔的神情,但他浑身上下像被那股视线锁定了一般,心慌绞痛,僵直了半晌。 他脊背冷透了,心里森然。浔哥看见了,他最落魄最丢人的样子。 一帮醉鬼又开始催促,他被那道视线抽了心神,无意识地扔了手上的酒瓶,接过另一瓶。 隔着三四十平方大的舞池,他们各自身边拥满了人,一个在被灌酒,一个在被揩油,但他们都无所察觉。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跑啊,时隐!敛起你最后的尊严,跑啊! 但他像被人缚住了双脚,腿肚发软,动弹不得。 那个女人似乎感受到一阵冰刃般寒凉的视线,身上冷不丁起了一层疙瘩,于是她顺着时隐的视线望去:“看什么呢弟弟?” “没什么。” “哎呀,别看了,看姐姐就好。  57 ”那女人又贴上来了,夺过那半瓶酒,带他坐下,“弟弟酒量真好啊!21点会不会?一块来玩儿,多少酒我都包了,存我账上。” 于是他垂眸,腻味地笑了:“好啊。” 卡座开始新一轮游戏,他今晚手气奇烂,怎么玩都输,于是他在那道目光里接着端起一杯又一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脱身,沈浔还在,他带着一身酒气,揉揉脖颈,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对沈浔一招手,把他带到休息室,关上了门。 休息室里还堆放着杂物,他们各自背靠在森冷的货架。 沈浔瞪着他不言语,面色阴沉,拳心紧握。 时隐脑袋有点晕乎,抿了抿泛白的唇,然后笑说:“特意来找我?” “你怎么跑这儿来打工?”沈浔不答反问。 “你知道为什么。”时隐耸肩,说,“还不上钱,真的会死人。” “我靠。”沈浔垂头低骂了一声,“你赚多少?你至于这样吗?” 空气一沉,时隐声调也冷了:“哪样?” “操,你他妈至于这样手摇身送的?你可别笑了吧,你这张脸就是不适合笑。”刚才的场景又浮现出来,沈浔火气上来了,火山喷发一样扔出一长串话来,“我求求你了,大爷,稍微为你自己想想吧。你爹我见过,上次便利店门口那个吧?你对他好,他领情吗?” “我操,你他妈是来干嘛的?会不会好好说话?”时隐心里被针雨扎着,一下清醒不少,也来了火气,“我没对谁好,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自己良心过得去,为了以后没人说我见死不救!他怎么想是他的事,你凑什么热闹?” “谁他妈要管你?我就是不喜欢看你这副样子,看得心烦,看得恨不得踹你两脚,把你踹清醒了。” “操,你他妈来啊!”时隐一把拎起了沈浔的领子。 目光挨近,摩擦出火药味,血管青筋突突直跳,像两只疯犬。 外边音乐太吵,里边动静再大都会被掩盖,可这时候室内却又静得出奇,静得只有突兀的音乐声。 心里那场大火渐渐地又被暴雨浇熄,时隐越发明白沈浔和他不是一路人。别说是自己的那份心思,就是普通朋友都难做。 鼻息相触,两人都移开了眼睛,松开手各自退开。 时隐蹲下来,垂头叹气道:“浔哥……你也看见了。”他嘴角扯出苦笑,嘶哑着,“我们这些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你得赔笑,要不然怎么卖酒?”他皱着眉头,“其实远远不止这些,还有很多事你没看到的。” 他不太敢看沈浔的表情,声音很轻,仿佛再多一丝,他就要断了气了:“你不喜欢,你可以走。” 沈浔心中刺痛,嘴角耷拉着,发狠道:“我是个什么人,你要我走我就走?我他妈走哪去?我走了你就不这样了吗?” 时隐冷声道:“别他妈跟我吵。” “你……”沈浔出一口气,略微服软,点点头,“那我们好好说。”他叹一口气,声音有些低哑,“所以你啊,还不如找我拿。又不是送你,你要是不舒服你打个借条,下半辈子慢慢还呗。” “不合适。” “不是,这有什么不合适?”他又急了,“找我总比在这儿强吧?” 时隐没说话。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自尊,他喜欢沈浔,所以他宁肯给他看自己的挣扎,也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 喜欢最容易让人没出息,但烈火反扑时也容易造一身硬骨。 “我就觉得你好,所以我乐意给你,我给你就拿着,整那么客气有意思吗,难不难看?”沈浔蹙眉道,“我这人就是心高气傲,你也看出来了。你以为谁我都乐意帮?” 时隐抬眸看他,愣了一下:“你这夸我还是骂我?” “我夸你干什么,我那是……”沈浔噎住,眨了眨眼,破罐子破摔道,“操,就夸你怎么?你知道你以前在我心里有多好吗?你知道我刚刚一看你那个笑,心脏病都要整出来了吗我操。” “……”这下时隐笑了,“傻逼玩意儿。” 他转念又细嚼了沈浔的话,心里像含着一颗话梅,又酸又甜。说什么他有多好,他明明一点也不好,从前不好,现在更糟糕。 “我告诉你,求助是不丢人的。”沈浔说,“你在我面前,最不需要的就是逞强。” 他伸手去顺时隐的头发,像摸一只倔强的小刺猬。 他今天见到时隐,其实压根没有什么怒气的,他只是心疼得紧。 犹豫了一会儿,他的手顺势下去,拇指轻抚过时隐的颈侧,弄掉被擦上去的一点口红印。 他不知道时隐喜不喜欢,反正他不喜欢,希望时隐最好也不要喜欢,要不然他就……他也不能怎么样。 而时隐此刻陡然心惊,脖子上起了一点红色的小颗粒。他就知道那个女人贴过来的时候沈浔肯定看见了,那画面色泽浓艳,多少沾着点脂粉味儿。 “诶,你有喜欢的女生吗?”沈浔靠在他的耳侧,突然出声。 “……” 热气打在颈边,时隐咬住了舌尖。 沈浔轻声催促:“说嘛,我替你保密。” 时隐感觉颈边有些发热,视线不自觉逃向了门边:“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他该顺水推舟,说有,从此一了百了,再也不用担心藏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但他说不出口。 骗得了别人,又骗不了自己。 休息室的门突然开了,另一个酒保小哥开门进来:“诶,你怎么在这儿闲着呢?快出来帮下忙,那边酒洒了。” 时隐得了救,应声,匆匆逃离,摆了摆手:“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出去了,拿抹布擦着桌子,擦了一半却突然发现眼前坐了个人。 沈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趴在高台桌子上,头枕着手看他:“我刚才有点太激动了。”他声音放软,“我错了,你别生气。” 时隐一看他这样子,哪还有什么怒气,只笑了笑道:“我没气。” 裙二伞绫溜九二伞九溜, “我就是脾气有点暴。”沈浔搓搓鼻尖,“你要是不气,你就把钱拿去。” 时隐轻叹一声,到底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沈浔的要求他都会接受,包括这一个。于是他把手轻轻搭上沈浔的手背,略微用力握了握:“浔哥,谢谢。” 沈浔笑了:“没事儿!” 接下来的几天,时隐依旧在往酒吧跑,只是他已经不再那样卖力地讨好客人卖酒了,几乎要退居后勤。 用他的话讲,兼职工资按周节,不要白不要。 而每天,还会有一个穿校服的少年来探班,偶尔帮帮忙。最神乎其技的是,这个少年居然可以在这种环境之下继续学习,酒吧的其他工作人员觉得新鲜,时不时上去搭腔,彼此都眼熟了。 然而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突然有人大喘着气拉开后勤的门,指着外边对时隐说:“快,你带来的那个小帅哥……打人了!” 旧敌 趁着酒吧还未正式开始营业,沈浔坐在吧  58 台后边,面前铺一本练习册,“哒哒”戳着手机。 时隐在酒库点酒,给沈浔发消息:你看看背后那个酒柜,第一排从左往右数第三格,那瓶伏特加还有吗? 沈浔回身把瓶子抽出来看了看,里面只剩一层清亮液体,盈盈铺在瓶底,他回复说:没了。 时隐:瓶子拿过来,换瓶新的过去。 沈浔得了消息,正要拎着酒瓶子起身,眼前却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诶,沈浔?是沈浔吗?”一帮十七八岁的刺头儿走进了secret,其中一个手臂上纹着个一箭穿心,冲着坐在吧台后边的沈浔说。 男生侧弯着腰,夸张地仰头,好像要去看他的脸。 沈浔视线还停留在屏幕上,眼珠往阴影的方向转了转,眉头微蹙。 这个声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妈是疯子啊”,这句话曾像魔咒一样整天环绕着他。 来人正是附中校长的小儿子方宇,当真是冤家路窄。 “哎,干什么那么冷漠?”方宇也不尴尬,看了身后的几个朋友一眼,又对沈浔说,“当时我们不是039;热火朝天打成一片039;的吗?怎么那么快就不认人了?你们说是吧?” “宇哥,人家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四中的学生了,不认人不上很正常吗?”有人立刻附和一句,几人哄笑起来,“是啊是啊!” “诶,四中是挺牛逼的。”一箭穿心说,“附中赶出去的人也就他四中敢要。” “可不吗!四中是问题学生收容所嘛,不是混子就是脑残,要不能是这成绩?” 这句话触了逆鳞,沈浔一本习题册直接往方宇鼻梁骨上甩:“操,怎么着,肋骨不会痛了是不是?” 方宇面色瞬间沉了,他最丢人的事就是当初被沈浔当众打断了两根肋骨,时隔一年半载,他依旧恨得牙痒痒。 “操,你他妈现在就一酒吧打杂的,你也好意思这么跟我讲话?”方宇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张开手掌去抓沈浔的头发说,“是不是你妈把你家钱造光了,你这是被迫流落凡间啊太子爷。” “操……”沈浔发根处发痛,闭了闭眼,“找事儿是吧!”他酒瓶一放,豁地站起来,一拳已经挥过去。 那一帮小弟立刻围过来,方宇吃痛松手,露出一口森白密齿:“来!” 他朝沈浔反扑过去。 * 时隐到的时候吧台边已经一片狼藉,酒水洒了一地,沙发桌子东倒西歪,脚踩地面还有些滑。 沈浔本来就身材高大,长手长脚又充满力量,一人也能应付对面三人。 “你打死我,怕什么?反正你妈是神经病,你也是……”方宇气喘着说,“你们杀人,不犯法的……” “我告诉你,”他眼神恨恨,拳风掠过沈浔耳侧,“我让你消失你就得消失,四中怎么敢收你!” 只听一声脆响,方宇抄起酒瓶砸过去,磕在吧台上,弄出一圈锥形缺口。 “操……”沈浔眼疾手快地后仰躲开,他已经杀红了眼,骂不出来了。 方宇还和从前一样无法无天。 瓶口的光刺过时隐的眼睛,他神经陡然一跳,捏出一手冷汗。还好沈浔躲得快,要不这一下下去眼睛都能戳瞎。 工作人员胆战心惊,瞥了一眼,看时隐站着不动,哆嗦着推了推他:“诶,你快去拉一下啊。” 时隐点点头,走过去却是抬腿就是一脚踹上方宇小弟的胸口,一左一右瞬间解决两个。 “时隐!你干什么?”工作人员急了,让他拉架,他怎么还参战了? 可时隐压根没理他,光问沈浔:“他先惹你?” 沈浔:“废话。” “你他妈找死。”时隐一拳挥到方宇脸上。 “还有帮手?”方宇侧脸躲开,“看来你混得不错。” 酒吧经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隔老远就对着这边喊:“你们干什么?”他看到方宇,抽一口气,“阿宇!你们快住手!” 一群人置若罔闻,掀着一阵狂风暴雨。 保安从楼下应急通道跑上来,架着手膀子把人拉开。 方宇大喊:“操,放开!” 经理是个中年男人,他首先跑了过来,仔细打量着方宇:“没事吧阿宇?” 时隐这才注意到经理的称呼,看来两人关系匪浅。 方宇扯了扯歪斜的衣服,瞪一眼:“哼,你看呢?” 经理立刻“哎呦”哀叫起来,招呼人过来:“快送去医院!”他又回头瞪着时隐,“你们两小子别想跑!” “呸,去什么医院?”方宇白了一眼,扯了扯淤青的嘴角,“就他俩不能把我怎么样。” “你放心,舅舅一定好好处置!赔偿,必须赔偿!”经理轻拍他外甥的手背。 “我要赔偿干什么?”方宇抽了手,狡黠一笑,“这事儿你不用管,自然有人收拾他俩。” 经理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对!阿宇我和你说,这俩是四中的,我妹夫神通广大,一定能处理得了。” 方宇笑了,这才是他的目的,他要沈浔彻底消失,而他爹是校长,人脉广,影响力颇大,要是让他爹知道他宝贝儿子又被同一个人打了,那定要让这个人吃不了兜着走! 沈浔指节骤然蜷缩了一下。 时隐看出事大,拉了他一把,关切道:“浔哥?” 沈浔咬牙切齿,恨恨对方宇道:“是,你爹有本事,再让四中也把我给开了!” 方宇轻蔑一笑,指着自己的淤青的嘴角:“你看啊,都是你打的!哪能便宜了你?” “操!”沈浔往前去了几步,瞪着方宇,“你去啊!现在就让你爹去找四中校长,别怂啊,去!” 时隐沉沉喊了一声:“沈浔!” “怎么,谁还不敢了?”方宇轻哼一声,说着就摸出了手机。 “来啊!” 时隐拉住沈浔的手腕,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蹙眉问方宇:“你想怎么着?” 方宇切齿道:“我想要他滚,滚出四中,滚出市里!” “操。”时隐暗骂一声,咬牙道,“你要怎么解决?打回来?” 方宇挑眉:“打回去?打谁,你啊?” “对,我。”时隐点头,“不还手。” “你有毛病啊?”沈浔怒目而视。 “好啊。”方宇观沈浔的反应,桀桀笑,心里又起贼念,将手机塞回去,朝时隐一勾手,“你站过来。” 时隐当真要站过去,沈浔拉他,却被他甩开。 方宇微眯的瞳孔里闪着精光,然后一拳砸在时隐脸上。 “操……”时隐偏开头,舌尖舔到一股血腥味。 “哟,当真不躲不还手?”方宇勾起嘴角,揉揉手腕,“是条汉子。” “你干什么?”沈浔直接疯了,冲过来就接着动手,时隐拉都拉不住。 方宇来了劲儿,桀笑道:“来继续啊!继续就对了!我保证四中也把你扔出去!你来啊!” 沈浔:“我他妈稀罕四中?” “浔哥!”眼看局面又乱了,时隐心急,吼他,“沈浔!你他妈冷静点!” 聪明如他,再怎么都能想到方宇和沈浔被开除的事息息相关,沈浔落魄到这个地步都拜他所赐。但也正是因为如  59 此,他才更不能意气用事。 沈浔这么骄傲的人,都已经沦落到四中了,但凡再往下滑一步,他都会撑不住的。 方宇和沈浔纠缠,而他的小弟拖住了时隐,往他身上抡拳头。 “操,你给我住手!”时隐克制着不还手,侧躺在地,抬眼瞪着沈浔。 沈浔这才注意到这边,冲向方宇的拳头猛地停住,被方宇一拳推得踉跄退开。 “时隐!”你他妈怎么不躲呢! “你他妈想害死我你就继续打!”时隐骂道,“叫你冷静,不会听人话?” 这话如一颗炮弹在他头脑中炸开,沈浔一下被震慑住了。 一年半以前的记忆潮水般涌进脑海。 方宇当众辱骂楚倩,他当时就没忍住把人揍进了医院,也许是考虑到他是个状元苗子,学校对此事的态度并不明朗,并没有直接开除,但也迟迟不下达处分。 楚倩不知其中原因,问也问不出什么,只知道他儿子打人了,忧心忡忡,担心学校会下开除:“浔浔,你好端端打别人干什么?” “你听话,去医院看看他,道个歉。小伙子伤挺重的。” “这事儿妈妈不怪你,你去道个歉,你还是我家的乖浔浔。” 她每天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劝着沈浔去道歉,最后沈浔还是去了。 医院里,方宇住的是VIP病房,一人一间,和酒店套房似的,每天还有人轮番照顾,假如身上不疼的话,那简直是神仙日子。 沈浔阴沉着脸,放下果篮就要走。 方宇躺在床上,在他转身之际轻笑了一声:“有本事你接着刚,别来道歉啊。”他说,“你知道了吧,我爹是校长,你完了。” 沈浔这才知道方宇有这层关系,说完全不慌那是假的,但他还是硬气地一声不吭。 方宇眼睛瞟见门口正皱着眉,抻着脖子往里看的楚倩,嘴角咧开一个笑:“我怕疯狗进来咬我。”他把果篮扫在地上,“疯狗送的不敢吃,怕得狂犬病。” 于是沈浔当场回身又把人揍了一顿,被保安拉出了医院,而方宇伤上加伤,当场昏迷,差点转送了ICU。 他一直都很冲动,做事也没分寸,那天他确实是下死手的。 脑内嗡鸣,是楚倩冲进病房拉开他时的哭喊,一声一声锐利地划过脑海:“浔浔,别激动!求你了,真的别激动,妈妈没事,你别打了,会死人的……” 之后楚倩的情绪一直陷入低潮,他也因此被开除,更可笑的是,到最后还是要楚倩到处求人让他上个高中。 如果不是过分冲动,他不会从附中出来,不会落到这份田地,到了今天,也不会这样害时隐。 “你能不能冷静点?” “沈浔,冷静点吧……” 耳鸣尖锐,这一句句都在和今日重合,是楚倩的哑声哭喊,也是时隐夹杂着闷哼的低音,音画终于重叠,他的意识陡然通畅。 时隐嘴唇咬得发白了,沈浔看到他发丝凌乱,指节抓挠着地板,拼命忍着不还手,抬起眼皮,祈求似地看着自己。 他一时悔得颤抖起来:“好……我冷静。” 见他收手,时隐这才推开几个小弟,擦擦嘴角,看着方宇:“行了吧?” 方宇扬眉,上下打量他:“牛逼呀你。”他抱手摆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悠悠看沈浔一眼,“行吧,我暂时不收拾你。不过你要记得,你兄弟怎么为你付出的,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了,我怕我哪天忍不住参你一本。” 他带着一帮小弟往外去,临走落下一句:“每次都要人救你,我要是你,羞都羞死了。” 人一走,经理立刻来兴师问罪:“你们是来做事的还是来砸场子的?阿宇以后还来,你给我滚去道歉,要不然现在就给我走人!” 沈浔低垂着头,颓丧地靠在吧台。时隐看着他脸上被灯光打下的灰暗阴影,拧眉沉声道:“道你妈的歉,老子不干了。” 江水 深夜,江边凉风习习,地上两条瘦高的影子东摇西晃,随着灯光长短变换,忽而交缠环绕,忽而飘忽脱离,两个少年喝得醉醺醺的。 两小时前他们从酒吧出来,沈浔一路上一言不发地跟着时隐,刘海遮着湿漉漉折光的眼睛。他什么也不说,但时隐一眼就看明白,他其实是想说出来,但他拉不下脸。 于是时隐把人拉到江岸的草坡上,按着他肩膀坐下,说:“你等等。”然后他便转身离开。 沈浔本以为时隐要开始盘问,脚尖晃来晃去,脑子里飞速打着腹稿。三五分钟后,却见时隐拎着一袋罐装啤酒过来了,拉开一罐凑到他嘴边:“来,今晚撒个欢,不开心的都吞进肚子里,醉一场就都忘了。” 沈浔愣了愣,拿过来猛灌了一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躺倒在草坡上,拿手枕着脖子:“啊,舒服。” 今夜晴朗,可见明星闪耀,耳边没有人语,唯有车流穿行而过的细微风声。 他嘴里心里发苦,一口一口地往下灌,渐渐喝开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接着话题就开始天马行空。 “我和你说,孙莉找我谈话,问我有没有时间我给她侄子做家教,”沈浔说,“我最不喜欢四五年级的小屁孩了,以为自己是玉帝老儿,贼闹腾。”他喝一口啤酒,“不过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去,你别给我说教不了。” 时隐白他:“教不了,我学渣。” “别扯淡。”沈浔说,“就你那学习效率,一般学渣做不到。” “……” 沈浔气声凑到他耳边:“我看出来了,你其实是不想学。” “关你屁事?”时隐弹开。 “嘁,就关我事儿了。”沈浔气了,报复似的往他耳边吹一口气,嘟哝两句挪开身子。 时隐摸了摸发痒的耳根,骂道:“……傻逼。” 沈浔沉默了一会,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往自己身上转。 他把附中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时隐,也提到了他父母的一些事。 沈浔情绪起伏,说着说着会加快语气骂两句发泄一下,时不时地,又会停下来抽抽鼻子。 时隐听着,偶尔回应两声,一边无意识地啜饮啤酒,脚边不知不觉堆起了一堆空罐子。 “他们不想我学艺……”沈浔喝得多,声音有点飘忽,“我从小到大哪件事不听他们的呀?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不就喜欢画个画,雕点东西,一个二个比听见我说要上山修炼还激动……” “我又不影响成绩的……沈艺衡想让我考生物工程,结果我来四中学文了,他现在都懒得理我。” “我妈……老顽固思想,觉得学艺没前途,我又不敢惹她……” 时隐咬着喝空了的易拉罐罐口,罐子在他齿间上下移动,他含糊道:“所以你就不给我雕木雕了?” “我……”沈浔低头咕哝,“我妈都那样了,我哪敢啊。”他凑过来拉住时隐的衣袖,“我记得的,真的,我以后会补给你的,给你弄一屋子,满满当当全是你。” 时隐“哼”一声:“算了,瘆人。” 沈浔放了手,一脸委屈地 60 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他开口,声音里夹着疲累:“对不起……你疼不疼?” 时隐抿了一下嘴角,一阵刺痛就爬上来,他说:“也就那么一点儿吧。” 沈浔呼一口气,声音茫然发虚:“我是不是真的错了啊?我一直一意孤行,别人不让我做的事我偏要做。” “你说那个什么宇?”时隐想起便恨恨的,语气陡然变硬,“这你可没错,要不是因为现在……我他妈弄死他。” “操,没说这事儿,我当然没错,我他妈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沈浔说,“我是说,我不听他们的话,偏要学艺这件事。” 这事儿在沈浔心头压了好久。他生命里没有多少开心的事,但如果躲起来去雕刻或者绘画,他就会暂时忘记一切。 一两天不动笔,他心痒难耐。 可是楚倩他们并不是捆他手不让他画,而是在逼他,逼他自己放下画笔。 这一放就是一个月,他每天心里堵得慌。 他把所有画具都收起来了,再用数不清的习题集占满自己,忙到脚不沾地,但心里还是发慌。 粩阿饴扣扣32O039;17O039;71039;46, 因为他没有权利做梦了。什么未来的画家、雕塑家,都没可能。 “……”时隐不答,几个呼吸之后,慢悠悠地问,“所以你真的不打算再雕东西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停,就是一辈子呢?” 做什么事都是这样,凡事停下来就难以继续,再想开始时又会有千万个意外因素来阻止你,说白了,能停止的热爱不是热爱,那是一时的消遣。 沈浔这一停下,就是把所爱封进了象牙塔,从此日月轮换,有影子相随,却再也触碰不到,那么沈浔也就成了一个空壳。 要这么做,那才是错了。 “浔哥,”时隐侧过脸去,对上沈浔的侧颜,认真道,“他们把你丢掉了,你也要把自己丢掉吗?” 沈浔鼻梁高挺,鼻尖泛红,睫毛上沾着秋夜的水雾。时隐把他担忧的都说出来了,他眼眶一酸。 片刻后,他偏开头,拳头在面颊上抹了一下:“我也不想啊……” 时隐瞥了一眼,蹙眉把他拽起来:“走,上桥上走走。” 他俩喝得都有些多,脑袋晕乎,步履虚浮。 沈浔绷着脸走在前面,露水拂得一脸凉。他是挺没出息的,每次想起这些事都想哭。 桥上车流穿行而过,桥下亦是车水马龙,灯光璀璨,水波热烈,眼前的霓虹光线又被眼泪漫成了一片。 时隐跟在他身后三五步的地方,风吹着发胀的脑袋,车灯一晃,视线都有些昏花。 他看着沈浔略微颓然的背影,轻轻叹气,然后突然朗声喊道:“沈浔。”他很少叫他的名字,“干什么要弯腰低头,你又没错。” “你傻不傻啊,自私一点有什么错?”时隐心里钝痛,“你就是太好了,什么都想着别人,总把自己扔在一边。别人都高兴了,那你自己呢,你痛不痛?” 沈浔站住脚步回过头来,蹙着眉头,他一度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何处,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不会痛,他只知道他身边的人开心了,那么他就开心了。 时隐叹出的气息消散在秋露和冷风中,他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你很热烈,很坦荡……我很喜欢。”他说着舔了一下嘴唇,心里慌乱,“所以,你敢把自己扔掉试试?” 他今天大概真的是喝多了,才会说些那么直白的话,好在这话其实也含糊,有很多种理解的角度。 但他不知道这句话几乎让沈浔头脑宕机了。 “我很喜欢”,春雷一样在耳边炸开,沈浔惊喜得眼泪都止住了,只觉头皮发麻。 他转过来,怔怔地看着时隐:“你你你……你说什么?” 结果时隐的思维似乎不和他在一条线路上,他举杯,深呼吸道:“我说,有所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我要你一直幸运。敬热爱,敬自我!” “……啊。”沈浔干干地应了一声。 那一罐啤酒又喝完,时隐手腕用力,往地上一砸,罐子发出一声空响,在地上一弹,飞旋着掉下桥去,黑夜中荡开波纹。 “浔哥,放肆是需要勇气的,有些人这辈子都不敢放肆那么一次。你现在不敢,以后就更不敢,但我不想你带着遗憾活一辈子。” 时隐眼神闪烁:“轻狂一生一次,趁着我们都还没老……”他抬起头来,言之切切,“向着远方去吧,从此不回头了!” 沈浔好半天才从错愕中回神,释怀一般地笑,湿热的眼睛眯起来,颤颤低应了两声:“好……好……” 他豁然开朗,只不过为自己活一次,又有什么过错!时隐说得对,轻狂一生一次,他今晚就是想要撒个欢。 “不回头了……”他喃喃道,然后一吸气,抬手在嘴巴前面拢了个喇叭状,借着酒劲对天呼喊道,“不——回——头——咯——!” 撞南墙也不回头。 胸中郁结的废气喊出来,他一下觉得身上轻了许多。 呼喊声在回荡,车水马龙也吞没不了。沈浔搭上时隐的肩,两人相视一笑,又一边笑闹,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沈浔的视线往下掠过时隐的侧脸,看到他灯光斜照下暖融融的线条。他突然开始畅想未来,一个有时隐的未来。 喜悦、希望、爱意、温暖,几种感情交织着填在心口,填得满满当当。 而他的那份心思,即使不便宣之于口,也让他欢喜满足。 你那么好,喜欢你是我的福分。 不知不觉,车流退去,他们已离开闹市区,一排路灯孤直挺立,河流在一旁静静流淌。 沈浔家往西,孙姨的阁楼往东,过了这个路口,他们就该分道扬镳,但两人都停住了步伐,谁也不想走。 于是时隐坐上堤坝,面朝河流,将腿悬在半空中,捶了捶发晕的脑袋,沈浔在他身侧站着,拿喝空的啤酒罐掂着玩。 刚才闹累了,现在一坐下来,时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有些垂头丧气。他突然问道:“浔哥,你想考哪里啊?” “我?不知道,佛美吧,如果可以的话。” “啊?”时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佛美是个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略微瞪大眼睛,“国外美院?” “嗯。如果我爹让去的话。” 时隐一时心酸,手指在堤坝的石板上抓紧了。 还想着跟着他去呢…… 浔哥那么优秀,是该远走高飞的。可他自己呢,整天浑浑噩噩,根本看不到未来,说不定,连个大学都上不了。 “你那个学校,难考吗?” “难。”沈浔说,“但是努努力,也不是不行吧。” “真好。”时隐叹了一句,低头盯着脚下那一汪黑洞洞的河水,“有时候我也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沈浔问他:“去哪?” “去哪都好。”时隐垂着头说,“只要……不是这里!” 他身子突然往前一滑,像一只断翅的雀鸟,放开手往下落去。 只听“噗通”一声,他落入河里,河水瞬间包裹了他,透过衣料,冰 61 凉地贴合、托举着身体。 “时隐!”沈浔在岸上惊呼。 他没有睁眼,暂时放松了四肢百骸。 不过两秒,又听“噗通”一声,他睁眼看到沈浔跟着跳下来,伸手捞他。 他笑了一下,心说,浔哥,是不是我去哪里,你都会跟来? 河水冰凉,沈浔的手掌贴上来时一片滚烫。他一手拉着时隐的手腕,另一手在他后背一托,把人拉近了,彼此呼出的气泡打在对方脸上,沈浔觉得鼻尖发痒。 在那黑暗里,没有了世界万物,而他们是彼此存在的唯一证明。 一身热血沸腾起来对抗外界寒冷,那一刻时隐被沈浔圈在怀里,抬眼看到沿街灯光铺就了一条金色的道路,向着远方的星光延伸。 两人冒出水面,大喘着气,不知谁先“噗嗤”一声,然后就一同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劫后余生一般。 “傻逼,你吓死我了。”沈浔说。 “那么浅,淹不死。”时隐笑说。 小时候他和李旭为了比拼胆量就嫌命长地从这儿跳过,当时个头小,手脚也不灵活,两人下水一顿狗刨,总算上了岸,捡回一条命。 他也没想到,今天他还会再做一次这傻逼事。 恐怕真的是喝多了。 “浔哥,做你喜欢的事吧。”他顺了顺气息,双手捧住沈浔的脸,试探着抵上对方的额头,“如果一个人太孤单,那么我陪你放肆。” 他俩落下的地方附近有一岗亭,专门负责放哨和观察水文,这一下动静闹大了,探照灯立刻扫到他俩身上。 白光一照,岸上传来声响:“什么人?在那做什么呢?” 时隐抬头瞥了一眼,又对沈浔使个眼色:“怎么办?” 沈浔笑:“跑呗。” 温度 秋末江水寒,这一闹腾便寒气入体,冷风一吹,湿透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 “小子!站住!” “大晚上的,不要命了?!” “这里是玩的地方吗?!” 沈浔捂着时隐的耳朵,笑说:“别听他的,快跑。” 他俩在叫骂声中一路跑,一路不停打喷嚏,一下也没注意东南西北。 等跑到沈浔家附近了,他俩才终于跑不动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 时隐一看这街景不对劲,蹙眉道:“啧,跑错路了?” 沈浔伸手去探时隐的额头:“你好烫哦。”他说话带着点鼻音,“家里有药吗?没有正好上我那里拿去。” “哦。” 要是搁在平常,时隐会问一句家里有没有人,因为他有一点怕生,去别人家他就会别扭,假如还有什么亲戚在,那他绝对不会答应去。 但今晚实在是太混乱了,他醉酒,又有一点发热,实在是没脑子去想这些细枝末节。 第一次来沈浔家,他第一反应是这儿真大。和李旭家的某一套房子差不多大。 家里没人,他们家收拾得干净整洁,家具也少,说话声弹到墙壁上又弹回来,瓮声瓮气。 沈浔随手脱了外套,坐在地上捣鼓抽屉,摸出一盒胶囊又扔了回去:“喝药不能吃酒……不是,吃酒不能喝药……喝酒不能吃药!”他想了想,挠了挠自己湿透的头发,灵光一现,“快去冲个热水澡,驱寒。” 他站起来就推着时隐往浴室去,他家浴室也大,把时隐送进去以后他随手一开水龙头,凉水直接从花洒里迸了出来,溅了他俩一身。 本来就着了凉,这下身上更是冷得一个激灵。 “操……”时隐往旁边退开,“这水怎么是凉的?” “哎,忘了开热水器。”沈浔“嘶嘶”吸两口气,搓着臂膀,“你等下。” “哦。”时隐呆呆立在花洒下,等了一会,水开始变热,他立刻站下去冲起来,只顾着取暖,衣服也没想起脱。 沈浔开了热水器,哆哆嗦嗦地跑回来,嘴里哼哼着:“我靠,快给我冲一下,冷死了。” 时隐把花洒拿在手上,直直对着沈浔冲。 “哎,别冲脸啊,冲身上,我冷死了。” 小花洒不够用,他们又换成了大花洒,仰着头,热水从身上淌过,总算舒服些了。 时隐觉得身上有点沉重,这才意识到衣服没脱,湿透了坠在身上。 他抬手脱了卫衣,转头时突然看到一旁仰头冲水的沈浔,便眯着眼定了定视线。 沈浔的头发湿湿地贴在脖颈,嘴唇微张,喉结挺立出来,时不时上下滑动两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脱的外套,里面一件湿透的白T恤贴在身上,立体轮廓、凹凸阴影,红的白的一览无余。 时隐突然身上一热,血液逆流,陡然清醒,醉意全无。 为什么他们会在一起冲澡? 时隐惊吸一口气,一下转过了身子,背对沈浔,伸手挡了一下腰腹间。 他另一手贴在墙上冰凉的白瓷砖上,手指因隐忍而无意识抓挠。 他脸色发红,心里也红白错乱,冰火交融。不行啊,不能这样…… 身后水声还在继续,沈浔似乎没有动弹。时隐嗓子有些粗哑,他垂头道:“我好了,你慢慢洗。” 然后他快步出了浴室,顺手砸上了门。湿衣服上滴着水,一路逃一路留下水渍。 浴室里沈浔盯着眼前的雾气发怔,就在时隐转回身去的那一瞬间,他轻轻睁开眼,看到的是他微弓的脊背,珠玉一样的骨节。蝴蝶骨在顺着他的呼吸起伏,他整个人也像一只小蝶,颤颤地发抖。 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隐隐地,能看出因为打斗留下的青的、红的印记。 那些伤口,他很想抚上去,吻上去……都是为他受的伤。 他半敛着眸子,抿着嘴唇,意识在游移,他不但想摸他吻他,还想掐他,咬他……雾气蒸得身体热起来。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伸出手去,但还没来得及,时隐就突然摔门出去了。沈浔眼睫颤了一下,怔怔地收回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低喘两声,把手伸向身下。 …… 当他再次打开浴室门,见到的是满地未干的水渍,和靠窗台站着的时隐。 他俩身上都还是湿衣服,这个澡简直是洗了个寂寞。 沈浔清了清嗓子:“换我的衣服穿吧。” 他打开衣柜,随便翻出一件卫衣,一条休闲裤扔给时隐,然后又略微顿了顿:“那个……内裤你需要吗?” “啊,这个……”时隐眼神一闪躲,他心思百转,他自己的湿了不怕,也能凑合穿,可问题是他刚才弄脏了……但是他又不能去穿沈浔的啊…… 沈浔翻了翻:“这儿有新的,但是不知道你穿哪种。”他拿出一条黑色三角的,“不嫌弃就拿去。” 时隐抿着唇,眼神快要把那块黑色的布烫出个洞来。他心一横,走过去一把抓了,逃得飞快:“谢谢。” 又一次进入浴室,里边热腾腾的水雾还没散去,沐浴乳的香气里,他又一次回忆起某些场景来。 “……我操。”他一时羞怒,闭着眼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内裤换了,拿去洗。 一眼也不敢多看,这简直是要命了。 等他平复了心情走出浴室的时候,沈浔已经  62 在其他房间换好了干衣服,坐在床上玩手机。 时隐循着游戏的声音去了,从虚掩的房门处偏头看了一眼沈浔的房间,这房间也和外边一样,东西很少,收拾整齐。 墙壁上贴着米黄色壁纸,整个房间呈简约色调,唯有一点格格不入。 时隐看到沈浔身下的粉红色床单,一下笑出声来:“我靠,你好少女心啊。” 沈浔疑惑了一下,然后一下从床上蹦下来,手舞足蹈不知道该怎么把一米八大床遮住:“那啥,这我妈搞的,误会,都是误会。” 这倒真不是借口,楚倩有时候思维不着调,有次差点没把整个家的墙刷成粉色,逼得一家人不得不贴了墙纸。她之前给沈浔换了这个床单,沈浔也就见怪不怪懒得换它。 时隐“哦”了一声,心想有些人说不定还乐在其中。就像李旭他们会喜欢骚粉球鞋,这年头粉色对男生总有种异样的吸引力。 他床上还摆着几只小猪公仔,时隐看乐了:“诶,那个也是你妈给你弄的?” “哪个?”沈浔回头看到床上的红鼻子猪,更加不好意思,“你说这个啊,我……我习惯了。我妈给惯的,怀里不揣点东西睡不着。” 时隐的记忆一下回到了夏末的某个醉酒的晚上,当时他才把公子从沈浔怀里抱出来,下一秒自己就被拽进去了。 这人可真特么霸道。 他骂道:“你他妈,把我当猪呢?” “咳,也不是,也还有皮卡丘,屁桃什么的……” “……滚。” 沈浔挠了挠头发,嘿嘿笑开,开始转移话题:“你进来呗,杵在那儿干嘛?” 时隐进去,环视一圈,学霸的屋子有一个很大的书桌,书架上放得满满当当的学习资料。什么五三啊,学霸笔记啊,天利啊,还有一些没听过的,他这里应有尽有。 “这些你都做吗?”时隐问。 “哪做得完啊。”沈浔说,“挑着做,哪里不会做哪里。” “你以为你是点读……不是,点题机吗?”时隐吐槽完,看了一圈,原本以为他这里会有很多油画或者雕塑摆件之类的东西,可实际上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他蹙眉:“你不是喜欢雕刻吗?” “喜欢啊,怎么?” “你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喜欢啊。” 沈浔明白他的意思,贼笑一下:“悄悄收起来了,”他半跪在地上,伸手往床底下捞了两下,然后拉出一个木盒子,“让我妈看见就毁了。放这儿安全,就是吃点灰。” 他吹吹灰,打开木盒子,里边躺着一套刻刀,一些木块边角料,还有那残损的软木画。 他本来想拿出来看看,可将要碰到时指节又往回缩了一下。楚倩那件事像在他心里像洇了一滩干不透的水,始终刺冷刺冷的。 “我本来不打算继续了。”沈浔叹一口气,然后浅笑着看向时隐,“但是你说了,这一辈子就放肆一次,我听你的,真的就不回头了。” “你等着,明早开始我就努力雕你。” 时隐笑了一下,他真不是想要沈浔给他雕一百个自己,想想那阵仗都瘆人,他只要沈浔对他有一点特别就好了。 “别雕我,你那手法我看着害怕。”时隐说,“你拿别的练手去。” “哦。”沈浔摸了摸鼻尖。他乍一想,反正雕也雕不好,别好端端毁了人家一张脸。 他看了看挂钟,凌晨三点,已经过了他平时挑灯夜读的点:“那个,太晚了别回去了吧。” “……嗯。” 空气静了一下,这两人都不说话,心思却是绕在一起去了。 睡哪? 他们各自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谁也不看谁。 最方便的是睡一起,反正床大。但现在这个状态明显不可能,谁也不敢和对方躺一张床。 沈浔想客人应该睡床,但他家客卧锁好久了,不知道阿姨有没有铺床铺。于是他说:“你睡我床,我睡沙发。” “不了,我睡沙发。”时隐很客气。 “不行,你睡我床。” “我睡沙发。”时隐坚持道。心说,开什么玩笑,我睡你床能睡得着吗? 心里有鬼,怎么都不自然,他现在甚至觉得留宿都很不合适。 “算了,我回去睡。” “啊?”沈浔急了,这是他待客不周吗?他一把拉住时隐,“行,都睡沙发。” 当晚两人抱着被子去客厅,一人占了一条长沙发,一条朝东,一条朝北。 熄了灯,客厅里静得只听见楼下偶尔有车行过的声音。 他俩把脸对着沙发靠背,只留个后背给对方。连呼吸声都不太敢发出,假装熟睡,但其实谁也没睡着,谁稍微动一下,另一方都会绷直了身子心惊胆战。 静寂的空气里漫散着不可言说的秘密,酒精加上风寒,晕乎中,脑子里全是浴室里蒸腾的水雾。 天色微白,时隐僵卧几小时,竟酝酿出了睡意。恍惚间,耳边一阵窸窸窣窣,沈浔掀了被子,蹑手蹑脚靠过来,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他身体底子好,已经没有发热了。 沈浔目光垂落在他的睡颜上。平时一脸冷淡,偶尔还有点凶,这时候倒是温软。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不太舒服,眉头蹙着,嘴巴略微嘟起,有点委屈的样子。 这景致在沈浔心里轻轻挠了一下,他呼吸紧了紧,然后抿了抿唇,慢慢地,靠了过去。 时隐呼吸平稳,而他心跳如雷。 距离越来越近,时隐唇下那一颗红痣沉在睡梦里,似乎在安静地等待着。 一秒,两秒,鼻息温热,他悬在离他嘴唇一两公分的地方…… 偷糖 这一晚时隐思绪混乱,天明时竟是一个接一个的梦。 在梦里,他变成一个小孩。 恍惚间回到了多年以前,时青易事业顺利,对他和傅芷柔都还算不错,逢年过节或是遇上他心情好的时候都会给他们准备小礼物。 那时候家里经济状况也不错,所以时隐才会和李旭住对门。他梦到两个小孩在街上疯跑,一个是他一个是李旭。 刚开始李旭看着时隐软乎乎的好欺负,自己充大哥带着他大街小巷地乱跑。 突然,一群高年级学生堵了路,恶狠狠地索要保护费。李旭这纸老虎怂了,不敢还手,打又打不过。 如此反复几次,时隐突然抓起一把石子,跳起来就打,那动作迅猛,毫不拖泥带水,带点狠劲,硬是把众人吓呆了,一路从巷子里反攻到大街上,这才停息。 李旭圆睁着眼跟在他屁股后面,连连抱拳喊“大哥”。 时隐拍拍衣服,一言不发。其实他不是好欺负,他只是能忍。 恍惚间,梦里他又长到了十五六岁,刚升入初三就遇上一次市统测。 早晨在傅芷柔那里得了两个荷包蛋配一根油条,虽然他压根吃不了那么多,但按她的话说,吃了就能考满分,所以时隐还是尽力吃干净了。 等出了成绩,他把成绩单随手放在桌上,一句话不说,人又回了房间去,但门外傅芷柔已经高兴得欢呼起来:“小隐!你怎么那么厉害啊,全市第一都能拿下!”  63 “有希望了,有希望了!妈妈以后都有希望了!”傅芷柔冲进房间去,眼含热泪往时隐脸上嘬了两口。 彼时时青易正袒着肚皮在沙发上打呼噜。他投机倒把,公司里出了事儿,人在监狱里蹲了一蹲,再出来就直接变了个样,一蹶不振。 被母子俩一闹,他瞌睡醒了,不屑地哼哼两声,躺着继续往肚子里灌酒。 时隐面色微凉,等傅芷柔出去,抹了抹自己的脸颊,在心底咕哝。说什么有希望,时青易还是高学历呢,不是照样成了个落魄混蛋。 但只要傅芷柔喜欢,他就会去做。 只是后来这人没了,他也就连这么做的心思都没了。 再晃一晃,他又梦见沈浔。 小巷幽黑,空气湿热,蝉鸣震天响。身后棍棒破风袭来,他捂着渗血的伤口咬牙狂奔。 呼吸凌乱之间,他手腕一痛,整个人被拉进甬道里。 正要惊呼,只见沈浔手撑着墙,把他护在身前,低头笑了笑说:“别怕,有浔哥呢。” 手电筒的光刺目扫过,晃得眼花缭乱,叫骂声和脚步声都奔涌而来,又如潮水四散。 沈浔眸光沉静如水,柔柔看着他,一手挠着他的后脑,嘴唇贴过来,安抚道:“别怕,别怕……” 那一阵热气似乎真的落在嘴唇上,迷糊中他眉毛动了动,眼皮撕开一条缝隙。 一睁眼,看到黑暗中有人一手探着他的额头,嘟哝两句“退烧了”,然后慢慢靠过来,气息喷洒在他的唇缝间。 他呼吸陡然收紧,面露怔色,但那人似乎没有发觉这动静。 沈浔,你在干什么? 那鼻息越发温热,像一只火蝶靠得越来越近,然后骤然悬停,像在犹豫是否要落脚。 那一瞬间时隐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是想吻我吗? 秒针转动了三五次,沈浔喉头滚动,最终叹了气,慢慢挪开了。 吻落在额头。 眉心瞬间一片灼热,时隐心里激起了波纹,一圈一圈漾开。 喜悦和惶惑对冲,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藏在被窝里的指节蜷起来,使劲掐了掐自己……疼的。 朝阳初升,远方的云霞蒙上一层淡粉的幻影,窗外又是一阵雏鸟啼鸣,叶尖颤颤,落下今晨第一滴秋露。 天光爬上来,渗透薄纱窗帘,他见那人的身影影影绰绰,近在咫尺。 * 六点闹铃一响,沈浔睁开他毫无睡意的眼睛,掀开被子起身一看,时隐的眼睛也正睁着呢,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天花板上。 拂晓那一阵意乱情迷,沈浔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时隐。他定了定心神,清清嗓子,问了一声:“早?” 时隐没有回应。 沈浔又问:“你要多睡一会吗,离上课还早。” 这次时隐眼睫动了动,视线从沈浔身上一扫而过:“嗯。” 沈浔点头,兀自插上了耳机。 时隐躺着,眼睫半垂,盯了他一会,又问一声:“你在听什么?” “嗯?”沈浔的注意力其实也不不知道游到哪里,他大脑放空,隔了一秒才处理完这信号,说,“哦,英语听力。” “哦。”说完又无话。 隔了几秒,时隐翻身坐起来:“放出来,我也听。” 沈浔讶异抬头:“你听?你听这和听念经有什么区别,大早上的还不够困,还得弄个催眠的是吧?” “操,瞧不起人啊。”时隐蹙眉,“让你放你就放。” 沈浔失笑,拿他没办法,就拔了耳机外放。 但时隐很快发现高中的英语听力似乎和他初中时候听的不太一样,语速跟搭了火箭似的,他凝神听了一会,没忍住“啧”了一声。 他一抬眼,对上沈浔的笑眼,嗔道:“你干什么?” “听懂了?” “……你说呢?”时隐白他一眼,“不就是这女的约了男的,结果又放鸽子了吗?哪里听不懂?” 其实也就只能抓个大意,他心说公子说话都比这容易懂。 “哟,牛逼呀。”沈浔假意附和,毫无灵魂地鼓掌,又问,“你这什么情况,大早上心血来潮想学习了?” 时隐不答,只把被子一掀,说:“学什么学,你闹得我心烦,洗漱去了。” 他才不是心血来潮想学习,他是因为答应了沈浔,要陪他放肆,陪他走这条路的。 沈浔努力考他的佛美,时隐就陪他一起努力,谁也不许放弃。至于他自己上不上大学的,以后再说吧…… 卫生间的门刚关上,时隐又打开它,探头出来,端着一副官方语气问道:“如何快速提高英语听力?” 沈浔:“……” * 两个人聊着天慢慢走,到学校的时候难免有些晚,一进去,就察觉到班上气氛有些不寻常。 时隐绕到座位上坐下,戳了戳李旭的肩膀:“什么情况?” 李旭顶着一张苦瓜脸转过来,一开口简直是要哭出来了:“哥,我们完了……” 教室门口的展板上,贴出了一张小组排名表,算的是半个学期以来大小测试中各小组的总分排名。时隐一看,自己的小组正是光荣的最后一名。 原本倒也不至于这么惨,但谁也没料到这个组会有两个人月考交白卷。 这表上只有排名和小组总分,没有个人分数,时隐蹙眉问沈浔:“怎么回事啊学霸?” “可能……考砸了呗?”沈浔一脸无所谓。 猩猩从前排蹦过来,二话不说就对着这三人鞠了一躬:“谢谢儿子的大恩大德,爸比我没齿难忘。” 时隐冷冷出声:“……什么?” 猩猩光顾着高兴,以为时隐位置上坐的是张思哲,这一抬头吓了一跳:“卧槽,大哥您来学校了啊!”他拍拍嘴,“呸呸呸,我啥也没说。那啥,您们,保重。” 说罢,他撒开腿溜了。 时隐问李旭:“他什么意思?” “谢谢我们替他垫底呗。”李旭苦笑了一声,“你记不记得开学的时候孙莉说过小组排名最末会有惩罚?我听上上届的讲过,她的惩罚一般就是表演节目。” 沈浔失笑:“那你也不至于哭吧?” “谁哭了,我这是眼睛水。”李旭瞪他,“那个节目,要是啥唱歌跳舞讲笑话就好办了,但不是,是要去她的幸运魔盒里抽个签,抽到啥表演啥。” “上上届,是到厕所门口说039;好吃再来039;,那哥们运气不好,第一个就遇到李铁柱出来,老李脸都气青了,揪着耳朵往德育处去。这还被人拍下来放到校园墙,一直嘲笑到毕业。”李旭抬头看天,“我要毁了我要毁了……希望隔壁班妹子别看见。” 沈浔听完,不厚道地笑了一声,就连时隐也忍俊不禁。 李旭:“我操,你们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有啊,”沈浔说,“但还是好笑。” “你俩就不怕我们抽到的也是那种?” 时隐笑完,轻飘飘地说:“没事,你替我就行了。” “你就去厕所门口,大喊十遍039;我是时隐039;,然后你开始表演就好了。” 沈浔附和:“喊039;我是沈浔039;也行,加油。” 李旭:“……操。” 时隐和沈浔 64 现在是四中红人,但他旭哥也是有头有脸的,又要受罚又要角色扮演,这喊出去更丢人。 没多会儿,小学委张思哲攥着一张纸条回来了。 李旭忙问:“你抽到啥?” 张思哲颤巍巍地把纸摊开,脸色有些难看:“仰卧起坐。” “动作就是简单的仰卧起坐,两人一组,但是压脚的那个人嘴上要咬一根巧克力棒,做仰卧起坐的去咬,每做十个可以咬一口,先吃完一根的赢,输的还要扫厕所。” “……”沈浔一下笑得僵住了,舌头打结,半晌骂出一句,“我操。” 这时候他余光瞥见时隐转着笔的手突然停住了,便豁地站起身:“操,不行,这什么玩意儿,我不做。” 几人脸色异彩纷呈,那张思哲脸上一阵发黑,李旭瞪着他道:“我他妈,跟谁一组,你?” 张思哲沉重地点了点头:“应该吧,同桌一组。你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 沈浔仿若惊弓之鸟,他急了,脱口而出:“同桌?同桌更不行!”说完他又懊悔地抿了抿唇。 时隐暗暗瞥了他一眼。他不行,李旭张思哲就可以? 洛婷婷凑过来看了,笑道:“小张,加油啊。” 张思哲悲愤地转过脸去:“班长,你别看。” 洛婷婷:“看看嘛,又不是啥大事儿。” 张思哲咬牙骂了一句“我靠”,把纸团往桌上一扔,转身出去了:“考倒数第一被罚我已经够丢人的了,还杂耍,谁都别来,让我静静。” 李旭咋舌:“本来也没什么,忍忍就过。这有女朋友就是不一样,贼要面子。” 沈浔蹙眉:“女朋友?他俩什么时候好的?” “早就好了,”李旭白他,“不是我说,你也太木了吧。” 时隐听着,抿了抿唇,他觉得沈浔应该也不是那么木。 李旭坐着,打量了一下站着的沈浔,继续说:“人有女朋友,好面子,所以反应才这么大,你一单身大老爷们至于吗?”说着他一摆手,转了回去。 对于他来说,只要不是去厕所门口就还好,做仰卧起坐说不定还能好好展示一下男子气概给隔壁班校花妹子看。 后桌的两人则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沈浔颓然地坐下来,就听时隐悠悠问了一句:“怎么,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啊?” 这轻飘飘的话落下来有万钧之力,沈浔心里猝不及防被捶了一下。 半晌,他笑了一下,打趣道:“想什么呢……” 话到一半,一本作业本飞甩过来,打断了他。 “……你。”隔了一秒,这个字从他唇齿间蹦出来。 喧闹的教室似乎突然被调成了静音,时隐蓦地抓紧了衣袖。 什么意思,究竟是“想什么呢你”,还是,“想什么呢,你”…… 两人的视线刚落在一处,沈浔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睛。 他像个偷糖的小孩,趁人不注意,抓了一把就跑,心里慌更甚于甜。 其实按他说话的习惯,他会说“想什么呢”,而不是“想什么呢你”。 但这是他第一次隐晦又热烈地喜欢一个人,所以无论怎么拐弯抹角,用尽多少含蓄的表达,也忍不住要传达一次,我喜欢你啊。 明镜 这一上午的课沈浔都没听进去,就因为早上那一冲动加了个“你”字,由此便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心里煎熬着一锅浓糖水。 少年人的感情是盛夏自由的风,心墙关不住,裹着花香与热气,跨越万水千山也要来撞个满怀。他喜欢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要说与他听。 中午他们本来要一块去吃饭,沈浔却突然被孙莉叫去了办公室。女老师指了指桌上铺开的卷子:“你听力成绩不是一向不错吗,这次怎么回事?” 沈浔瞥了一眼,小测二十题错八题,他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记得自己听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时隐今早的解说:不就是这女的约了这男的,结果又放鸽子了吗? 而他现在就是在放鸽子。 “是不是好久没听,耳朵生疏了?” “你这底子好,不应该啊。听的时候不细心啊。” “是单词没好好背?还是哪个语法点没听懂?”孙莉慢悠悠地抽丝剥茧,又提议说,“这样吧,我给你特训,每天晚自习过来,我看着你听,也好找找问题。” 沈浔拧着眉毛,垂着的手指浮躁地点着自己的腿侧,好容易听完孙莉的长篇大论,他忙着去看看他的“鸽子”有没有彻底放飞,只道:“好,谢谢老师。” 孙莉看她这反应,只当他又是不愿意,只摆摆手把人送走。 他拿着孙莉给的听力书,走到办公室门口,又突然补了一句:“特训可以再带一个人吗?” * 今天的午餐又有蘑菇,时隐正在把它们挑到李旭的饭盒里。 李旭夹着蘑菇放嘴里,抬头看了一眼,含糊道:“浔哥来了?” 沈浔看了一眼李旭,又扫一眼蘑菇,嘴角突然有点耷拉,低低地“嗯”了一声。 时隐夹一块李旭就吃一块,有时候吃得急了,还直接伸筷子从时隐的筷间把蘑菇抢过来,吃得心安理得。 沈浔眼睁睁盯着时隐和李旭一来一往,把自己的蘑菇都搬运出去了,半晌酸酸问了一句:“吃得饱吗?” 时隐的眼睛微微侧过来,继续挑蘑菇:“干什么?” 沈浔“啧”了一声,把自己碗里的肉拣给时隐:“七块钱一份,大家菜都一样,你干什么总弄给别人吃?” 时隐挑菜的手顿住了,视线落在那几块肉上。 沈浔:“多吃点,你有点瘦。” 李旭一半蘑菇塞嘴里,轻轻地“哇哦”了一声。 时隐筷子敲了敲李旭的饭盒边缘:“吃你的。”他又看了看沈浔,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不吃蘑菇。” “……哦。”沈浔干干地应了一声,有种自作多情的尴尬。他又想起国庆假时候吃过的海鲜粥,那里面放了香菇,当时时隐是吃了的呀。 其实时隐只是不太喜欢吃,并不是一点也沾不得。那一碗海鲜粥里香菇搁得挺多,时隐刚看到的时候有一点反胃,但不吃又很不礼貌,只能硬着头皮往肚子里吞。 沈浔有点自责,隔了一会问:“你还不吃什么?” 时隐心中微动,答道:“蘑菇,木耳,茄子,苦瓜……差不多了。” 李旭咽下蘑菇,补充道:“还有芋花、面藕、面土豆、地瓜、脆青笋、鸭肠、煮鸡蛋……” “嗯。”沈浔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末了点点头,在心里头反复念叨了好几遍,比背书还认真。 他真的是个粗心鬼,一边信誓旦旦说喜欢人家,一边又对别人一无所知。但他想,从今天开始不会了,他要把他遗漏的一点一点拾起来,像拼一个碎瓷器,一块一块拼起来,好看看上面绘的是何等绝色。 “芋头花、面藕、脆土豆、脆青笋……对吗?”沈浔和李旭确认。 “是面土豆,脆的他喜欢。”李旭纠正。 “好。” 时隐听着这两人旁若无人地议论自己,有些不自在:“你们干 65 什么,不需要弄那么认真吧?” 他感觉沈浔似乎太认真了,认真得有些过……忌口一两样还好,像他忌口那么多,有的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什么意思记下来? 沈浔和李旭的背书环节还没有结束,时隐蹙眉道:“有那么多?” 李旭:“有啊,我妈那有一本你的忌口手册,你自己拿来看看,足足三五页。” “……辛苦阿姨。” 时隐筷子抬起又放下,一时不知道该拿那几块肉怎么办,想了想索性把自己碗里原本的肉挑给沈浔:“七块钱一份,你也不要总挑给别人,吃不饱怎么办?” 这一下沈浔又开心了,“哦”了一声,心说你又不是别人,你给的肉就比较香。 张思哲看着,那两人低头自顾自地吃,李旭嘴角一个坏坏的笑,只有他似乎被一块透明的小玻璃板隔在了外边,一头雾水。 这还没开始受罚,难兄难弟的感情就精进这么多了? 这一顿草草吃完,四个人磨磨蹭蹭地进教室。下午第一堂课就是孙莉的,他们将在这堂课上被迫“表演节目”。 教室里已经铺好了垫子,猩猩专门跑了一趟器材室给抱来的。讲台上放着一盒未开封的巧克力棒。 这四人才进去,一个班的人就闹腾欢呼起来,张思哲李旭被一群人压到垫子上,动作没轻没重,李旭刚躺下就翻滚起来,揉着腰:“操,轻点,强抢少男呢?” 张思哲被迫以一副负荆请罪的姿势,跪压着李旭的脚背,巧克力棒送到嘴边,他挣扎:“等下等下,还没开始呢。” 他眼神梭巡一圈,只见洛婷婷在人群后边掩嘴笑。他顿时飞红了脸,憋屈地骂了一句:“操啊……” 沈浔和时隐那边情况就好多了,没人敢往这边凑。他俩一时僵直站着,各自意识纷飞,千回百转,一再确认自己是不是要做这件事。 直到孙莉进来,敲了敲教室门让同学静下来,说:“你俩别愣着了,去啊,这是规矩。” 沈浔看了看垫子,又看时隐:“我躺着你来压?” “好。”时隐点头,接过同学递过来的巧克力棒,用嘴唇轻轻叼住。 只听孙莉一声令下,欢呼声又起,李旭憋红了脸坐起来,速度比体测还快。 猩猩拿手机录着,打趣道:“旭哥,隔壁班小短毛儿在看着你哦。” 李旭坐了十个,咬到了第一口,气道:“你闭嘴吧,烦!” 沈浔这边只是以正常速度做着,自以为这次的主场是李旭张思哲,殊不知半个班的眼睛都在悄悄往这边看。 沈浔浑身不自在,慢悠悠做完十个,咬上第一口。 巧克力棒还有十几厘米长,他隔着这个距离悄悄瞥了一眼时隐,对方垂着头,没看他。 那边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李旭又咬到一口。时隐蹙了蹙眉,含糊道:“浔哥,你快点。” “哦,哦。”沈浔应着。 李旭那边动作太快,他这边落下风太多了,听着那一阵一阵的欢呼,胜负欲突然被激了起来。 猩猩坏笑着喊:“厕所!厕所警告哦!” 想到厕所沈浔还是很头疼的。他腹部一用力,速度快了许多,一口气做了二十个,咬了两口巧克力棒。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卧槽,你们看沈浔!” “风纪委给我雄起!” “我感觉李旭要没力气了。” 那根巧克力棒越来越短,李旭那边很快就要碰头了,他动作突然慢下来:“卧槽。” 光顾着耍帅,一时忘了想这最后一嘴要怎么办。张思哲接收到了信号,也含糊地低声骂了一句:“你慢点啊操,你让他们先。” 李旭豁然开朗,只要那边赢了,他这边就可以不用继续,也算他送他哥一个大礼包。 沈浔的动作快,巧克力棒越来越短,他憋一口气连续来了三十个后再一看,那根巧克力棒只有五厘米长了,他猛地刹住车。 他眼睛盯着那一点巧克力棒,盯着时隐的嘴唇,心跳如擂鼓。 这最后一口,要怎么办?要么他咬走,要么时隐吞下去,但这很明显都不可取。 一抬眼,对上时隐的眼睛。 时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凝视他的,目光通透又纯粹,明镜一样,一下探进了沈浔心里。 那一瞬间他们在彼此眼里看到自己,时间被无限放慢了,聒噪的教室离得好远。 时隐想起一句老话,“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那一秒他看懂了。沈浔眼里的慌乱与期许,清晨那不明不白的半个“吻”,还有仓促间加上的那个“你”字…… 还有许多许多,他一下全通透了。 班上的欢呼口哨此起彼伏:“冲啊!最后一口!” “卧槽,会咬吗会咬吗?” 洛婷婷更是带队搅混水:“快啊小张,要输了!” “操操操,”张思哲咬着巧克力棒,瞪着李旭,“搞什么,咬啊!” “谁他妈要咬你咬过的啊!”李旭心里一横,喊了一句,“为了尊严!”他闭着眼,闷着嘴凑过去。 结果张思哲一看李旭放大的脸就猛地往后躲开了,伸手挡着,骂了一句卧槽,把巧克力棒吐在地上。 到这一刻游戏应该已经结束了,张思哲这样算弃权,李旭也抛开了尊严,不住翻白眼,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沈浔深吸一口气靠过去,而时隐把那小截巧克力棒用舌头一卷,全部收进了嘴里。 鼻息陡然相触,沈浔咬了个空。 班上一阵惊叫欢呼,两人对视着,都为对方的举动愣了一秒,然后沈浔垂眼,往后退开。 他心下慌乱未平,刚才时隐的动作在他脑内回放。他吞下去了,我咬过的…… 而时隐尝着嘴唇上残余的巧克力味,视线落在沈浔身上,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邪念 一根巧克力棒吃得沈浔晕晕乎乎的,一直到晚自习才敢借着孙莉的名头和时隐说说话。 “隐……”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隐仔”,但话到了舌尖的时候他又吞了下去。 这称呼以前张口就来,这时候他又觉得过于亲昵了,蒙着点暧昧的色彩。 时隐戳着手机,没抬眼,只轻轻“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沈浔心说他才喊了一个字,时隐怎么就知道他在叫他了? 他懊恼着,又重新喊了一声:“时隐”。 这话一出,他又觉得太疏离了。 “干什么?”时隐抬眼看他,蹙着眉头,不太愉悦的样子。 “……额,同桌。”沈浔弯来绕去,选了个最保险的叫法,不够亲密却又说不上疏离。 “你到底要干嘛?” “练听力去吗?” “……哦。”时隐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去哪练?” 两人一同来到孙莉的办公室,彼时办公室里就孙老师一人。她见到时隐,惊讶地扬了扬眉,又很快摆出了一个热情的笑:“是来特训吧?” “嗯。”沈浔应了一声,“麻烦老师了。” “行。”孙莉站起来挪了两把椅子过来,“来坐。”她把办公桌收开,又坐下点着电脑,“给你们放的语 66 速比较快,不能完全听懂不要紧,一段一段来,听写原句。” 孙莉似乎是从外网找来的听力材料,沈浔听起来倒是没太大问题,时隐却跟不上。 写了几行,沈浔偷瞄时隐,然后搁笔:“孙总,能不能放个慢点的?” 孙莉看了看时隐的听写纸,若有所思:“确实。你早上怎么不说你要带你同桌啊,我好给你俩量身定制,这个有点不适合。” 时隐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心里不服输,蹙眉道:“不用,接着放。”他拿笔头抵住下巴,眼神都没从稿纸上移开,“畏难你就永远学不会。” 沈浔撇了撇嘴,心说我为你着想你还凶我。 孙莉笑:“好啊,既然那么有志向,那就先好好听,我一句一句给你讲。” 时隐:“嗯。” 听力继续放,两人垂头安静书写,绷着下巴,都是聚精会神的样子。孙莉坐着软皮椅上,悠闲喝着水,笑笑地看着那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心里默默给老李的风纪委计策点了个赞。 这俩真是难得乖。 这一路听下去,孙莉发现时隐的问题是词汇量,她把听写纸卷起来,轻轻敲了一下时隐的脑袋:“你是不是高中以来就没背过单词?”她又看看沈浔,“小浔的词汇不错呀?这都超出高考要求了。” 时隐看了一眼沈浔的听写,写得满满当当,只是偶尔有一两个听不出来的词,句中空了几个位置。 沈浔说:“哦,我妈给报的雅思班。” “哦,难怪呢。”孙莉说,“打算出国是吗?” “想啊。”沈浔笑了笑,想是想,但他想去的国家讲的不是英语。 时隐听着有点心酸,浔哥会远走高飞的,这个念头又一次冒出来。 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荒废掉的这一两年。如果不是因为荒废,他也不至于落下那么多,好歹,现在不会丢人地需要人家换掉听力材料来迎合他。 心里凉凉地下起了小雨,浔哥走得太快了,他跟不上。 “没事哈,”孙莉又转过来安慰人,“都努力学。时隐聪明,现在开始好好背词,没问题的。” “哦。”时隐沉沉应道。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教务处的老师探头进来:“孙老师,出来年级组临时开个会。” “来了。”孙莉应声,又安排他俩,“你们接着听哦,小浔多帮帮同桌。”临走她推了推桌上的两个小盒子,说,“同学送来的小蛋糕,我减肥吃不了,你们累了就吃点,我就借花献佛了。” 沈浔习惯性地答:“嗯,谢谢老师。” 孙莉一走,这办公室就只有他和时隐两个人了。虽然他们是同桌,但白日里周围乌泱泱的围的都是人头,有什么心思都若无其事地融在人群中了,这会儿一独处,一个二个又浑身不自在。 半晌,沈浔挠了挠头发,说:“你……吃吗?” 时隐看他一眼:“吃吧。” “好。”沈浔把包装拆开一看,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黑森林蛋糕,上边搁着一片薄荷叶。 靠,又是巧克力。 沈浔想着下午的事又有点不好意思,手顿了顿,然后才把蛋糕推给时隐:“喏。” 时隐见到巧克力似乎也愣了一秒。他接过来,抿了抿唇,用小叉子割下一块放嘴里。巧克力化开,还是下午那个甜腻的味道。 沈浔拆开另一个,也兀自吃起来。这好好一个小蛋糕,竟一点也比不得下午的巧克力棒好吃……大概是,差了某个人的气息。要是只有一个蛋糕就好了。 办公室太静,他余光里瞥着时隐。 巧克力奶油沾在唇上,时隐舔了舔,下唇透出水亮亮的红来。 沈浔低头吃他的小蛋糕。 又过一会,视线还是忍不住飘了过去。时隐吃了几口就放下叉子不动了,太甜了,他不爱甜食。 他嘴唇微张,嘴角沾着一点白奶油,沈浔看了看,放下叉子,然后伸手过去替他抹了一下。 时隐的眼睛立刻转向他的手的方向,绷紧了神经。 沈浔也愣了,视线一对上,像被小刺扎了一样收回手指。 我靠,我疯了吗? 他心跳有点慌乱,刚才他的手指抚过时隐嘴唇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轻轻碾了一下,竟生出一点邪恶心思来。 他险些撬开那森白齿缝,把手指放进他嘴里。 那画面一闪而过,沈浔蓦地收了手,手指蜷着,捏住拳心,也捏住心里的躁动。 光是想想,都要了命了。 他耳朵有点烧,移开眼神,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也不看时隐:“喏,擦擦。” “哦。”时隐接过来,随意地擦着,视线附着跟随着沈浔的指尖。 他轻轻抿唇,那指腹上似乎有茧,磨着他了,粗糙质感让他有些着迷。 时隐这人一向心细,他对沈浔的一举一动更是及其敏感。刚才沈浔指尖那点小动作,尽管转瞬即逝,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心里那炉火越烧越旺。 深秋的风摇曳着金黄银杏,所剩无几的叶片落下来,和这两人的心思一样,在空中打着旋儿。 风大了,树枝咔擦脆响,空气静得诡异。 门外似乎有鬼鬼祟祟逃晚自习的学生经过,推搡着,气声说着话:“快点走,老教学楼没监控,嗦粉或者干点别的都特方便。” 声音传到门内两人的耳朵里,时隐动了动嘴唇,觉得该说点什么。 “……浔哥?”他唤一声。 沈浔终于从那诡异气氛中解脱,立刻答道:“怎么了?” 时隐想了想,说:“你知不知道学校有美术室啊?” “美术室?”一听这三个字沈浔就兴奋起来,“在哪啊?” 他扬了扬眉,就四中着小破地方,还配备美术室? “记得流放考场吗?就他们刚才说的那栋楼,一楼就有一间美术室,一般没人,我想着你如果需要,可以去。”时隐说,“不过有一点,那地方破,有点灰。” “没事儿啊,总比我在家提心吊胆强。”沈浔笑,“有钥匙没?” “钥匙没有。”时隐耸肩,“不过那栋楼没监控,锁又很破,要进去简单。”他扬了扬下巴,征求意见,“明天带你去?” “走着!” 孙莉这会开的时间太长,晚自习都下了,还没结束。这两人回教室收了书包,打算各自回家去。 行至江边,又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沈浔家里多半没人,空荡荡的,说实话他一步也不想跨进去。时隐低着头,戳着手机就自动转向了东方,往闻笛巷去了。 沈浔抬眼看了看,前面的路灯一路忽明忽暗,拐角处更是完全融入了黑暗,树影映在地上像怪物的影子。 “同桌,”他喊了一声,“我送你呗。” 时隐头也没抬:“不用。”同一条路走了不知道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了,何况现在才十一点,有什么好相送的? 沈浔跟上来:“走呗,你看前面多黑啊,有怪物怎么办啊?” “……”时隐瞅他,“干什么送我?” “因为……”沈浔想了想,“你是我同桌嘛。” “哦。 67 ”时隐随口应了,又促狭道,“怎么着,李旭是你同桌你是不是也得把他送回家?” “不是,我送他干什么?一大男人自己不会走啊?” 时隐轻飘飘地说:“哦。那你送我干什么?” “我……你……”沈浔舌头打结,半天想不出一个理由来。还能为什么,他就喜欢跟时隐待在一起呗。他说过的,他喜欢的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是他,管他男的女的他都认了。 所以时隐是盛夏最清爽的风,是新雪初霁的第一缕阳光,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走到这里不过是想起了他们初遇之时,假如那时没有遇到,那么时隐会不会被那帮混子抓去? 他为着一件莫须有的事担惊受怕,自己又浑然不觉好笑,只看着时隐单薄的背影,目光闪烁。 半晌,他“啧”了一声,气道:“大爷我就想走两步怎么了?” 时隐见这人笑笑地跟过来,一只手还扯着他的衣角,自知是甩不掉了。其实今天沈浔给了他太多的惊喜,直到现在他心里还有一个角落在为之颤动。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美好得像一场梦,他脚步都要发虚了。 “不怎么。”时隐笑了笑,伸出一只手虚让了一下,“大爷请。” 正说着,巷子里传来一阵嘈杂。 “盯着点,我就不信这小兔崽子能几晚上不回来!” “他爹可真牛逼,欠钱不还就罢,还敢碰我们老大的女人。” “等抓住了,让你们开开眼,看看我们老大的手段!” 这声音在复杂的巷道里回荡,听着像市井流言一般,但还是让时隐心中一凉。 不知道他们说谁,但也不太像时青易,那人至少不嫖娼。 沈浔面色沉沉,抓着时隐衣角的手紧了紧。 再往前走去,那声音越来越近,这两人的脚步不自觉放慢放轻。 突然,沈浔偏头一看,余光里略过一点光亮,他一把拉住时隐,带进身侧的甬道。 时隐神经紧绷,骤然被他一拽,脖颈僵硬,暗骂一声:“操,干嘛?” “嘘。”沈浔拽着他的手腕,偏头盯着巷道外边,眼神灼灼,附耳低声道,“金耳环。” 时隐呼吸蓦地发紧,火气在心底直蹿。 他和沈浔初遇的时候,就是这个戴金耳环的追杀他,那时在孙姨家阁楼门口也是这人蹲人闹事,这次来多半也和他有关。 思来想去,这事儿和时青易也脱不了干系! 巷道窄,沈浔自己背靠着墙,让时隐靠在他身上。 “别怕,凡事有浔哥呢。”待人走远,他揉了揉时隐的头发,安抚道,“所以说要我送你吧?我看你今晚别回去了,上我那再住一晚。” “操。”时隐余怒未消,切齿骂了一句,又点了点头对沈浔说:“谢了。” 他舒一口气,凡事有浔哥,他竟然还找到一处避风港。 两半 “寒潮来了。” 早晨六点,沈浔从被窝里露出脑袋,一手点着手机一边说。 时隐惺忪间迷糊道:“嗯?几度?” “最低4℃,最高8℃。”沈浔抽抽鼻子,把手机一放,又裹紧被子,“不行,我要起来背政治。” “嗯。”时隐选择接着睡。 昨晚他们又是一人躺了一条沙发,各自盖棉被睡大觉,现在被窝里一片暖热,谁也不想起床。 十一月快过去一半了,这城市偏南方,入冬晚,降温却很厉害。昨天最高温还有17、8℃,今天就断崖式下跌,一下子宣告了寒冬的来临。 躺了许久,时隐睡过去一会儿,再次睁眼却发现沈浔没动。他半支起身子,揉揉头发:“浔哥,你是在梦里背政治的啊?” “嗯……”沈浔眼睛闭着,半晌才懒洋洋道,“推进供给侧改革,扩大内需……” 时隐被他逗笑,看了看时钟:“六点半了,起来。” 寒潮从北一路南下,冰雪的巨翅拂过,窗户上一层霜。起来一看,外边天阴沉沉的,黑云锁住了晨光。不必开窗,但见窗外摇晃的常青树木就能感觉到冷。 沈浔从衣柜里翻出了棉衣,松松罩在校服外边,回头看了看客厅的方向,又翻了一件给时隐。 通常时隐会偏爱黑白二色的衣服,沈浔拿出一件白的,又想到白的不耐脏,有污渍就不好看,于是又给他换了一件黑的,和自己身上这件款式差不多。 他拿出去,正要把把衣服扔给时隐,却又突然顿住了。这件衣服和他身上的有点像,让时隐穿这个,会不会显得自己图谋不轨? 虽然他很乐意这么干,但是他怕时隐不喜欢。他心里清楚,自己就是在单相思,他敢做任何事,唯独不敢强求时隐。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他就像坐上了一趟扎进迷雾的列车,只知道自己进入了崭新世界,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以为他会很快消化掉这份感情,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心里有一团永恒燃烧的内核,他永远有去爱的勇气。 但面对时隐,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份心思,因为时隐是他的求不得。 他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衣服放回去。 蓬松的棉衣离开手掌,他立刻感觉手上空落落的,心里也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扔掉了。 他回头看了看客厅的方向,时隐穿着一件单薄毛衣走过去,跪压在沙发边上,正在替自己叠被子。 “啧,”他揉了揉头发,嘟哝着,“干什么对人这么好……” 他觉得这衣服时隐穿上会很合适,他疯狂地想要看看,时隐和自己穿一样的衣服会是什么样。 暗恋就像野火,雨水浇不灭,越压抑越疯长,微风一吹又成燎原之势。 他长这么大了,大喜大悲他都学会了隐藏,却唯独藏不住那一秒两秒、细微的心动。 他一把抱起衣服,管他呢,就要给时隐穿这个。 走进客厅,彼时时隐已经从沙发上起来,把被子叠好,视线扫了过去。 沈浔清了清嗓子,把衣服扔过去,佯装随意:“给,你那点衣服顶不住,穿我的。” 时隐接着衣服:“好。” 刚套上他就发现了,这衣服和沈浔的几乎一模一样。 浔哥这是…… 看到沈浔侧开脸挠头发的样子,时隐也偏开头轻轻笑了一下:“那个,挺合身的,谢了。” “没新的了,别嫌弃。”沈浔说。其实他衣柜里还挂着好几件九成新的,都是买了就穿过一两次。而时隐穿的这件是他偏爱的。 “有穿就不错。”时隐笑,“借两天,等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住了,就还给你。” 沈浔上下打量着时隐,他穿他的码子挺合适的,关键是人好看,随便一穿都很精神。 “别还了,送你。” “嘁,”时隐促狭道,“穿都穿旧了,谁要啊?” “你还嫌弃我?”沈浔一下蹙起眉毛,骂道,“你上次拿我内裤的时候不是挺自然的?怎么没想着要还?” 一说内裤,这两人脑内就闪现了某些画面,各自轻咳一声移开视线。 “内裤啊…  68 …”时隐半晌道,“我好意思还,你好意思收?” “……”沈浔撇嘴,“别了吧,谢谢您。还给我你挂空挡?” 时隐一下瞪过来,脸色有些发红:“谁他妈说要现在还了?” “……”沈浔这才知误会,转了转眼珠,“操,谁也没说。” 这一大清早就吵吵闹闹的,他俩都不想说话了。为了缓解尴尬,沈浔放起了英语听力,还开到最大声。 期中过去,接下来又是大大小小的考试等着他们,这周开始作业突然变多,老师也经常拖堂。 中午李旭翘着凳子腿,手指一下一下轻点着桌面,等着那下课铃打响。 十二点还没到,教室里就掀起了一阵躁动,窸窸窣窣的,不少学生开始偷摸收拾桌子。 老秦轻咳一声,手撑讲桌,说:“拖五分钟堂,把这个点讲完。再收东西就全部留下来,到十二点半错峰吃饭。” 李旭鼻孔里出一口气,翻个白眼,咕哝着:“操,成天就知道拖堂,也不知道五分钟能讲出朵什么花来。” 他拢拢衣服,椅背考上时隐的桌子,低声道:“哥,准备。” 这是他俩的暗号,任何情况下说“准备”就是要开溜的意思。从前也遇上过拖堂,他俩都是直接拎包走人的,能等到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再走已经是最大的尊重了。 后边没有回应,他手肘顶了顶后桌,放慢语速道:“准备!” 结果时隐一脚踢上他的凳子腿:“备个屁,别烦。” 李旭被他踢得重心一晃,险些侧翻。 “我操,你干嘛啊?”他拧着眉回头看去,只见他哥手上拿着笔,视线在笔记本和黑板之间来回,笔记写得比谁都认真。 “卧槽……”他半晌嗫嚅道,“哥,受刺激了?” 神特么的,成绩垫底的校霸开始学习了。 这事儿很快传开了,就连孙莉和李铁柱都会来窗子边偷偷看着,一边点头一边露出欣慰的笑。 这才是真正的风纪委,不管学习还是纪律都以身作则。 当然这都只是他们眼里的时隐和沈浔。 晚自习,不知道谁甩了一件校服挂在监控摄像头上,盖得严严实实,怕它冷一样。 两位以身作则的风纪委早已离开教室,往老教学楼去了。 走廊没灯,月光从硕大的玻璃窗外渗进来,地上投着树影。时隐带头走在前边,没拿手机照明,走到尽头处从包里掏出一张饭卡,塞进门缝里刷了一下,再一推,门就开了。 沈浔看得目瞪口呆:“我靠,你那什么,至尊黑卡?这都能刷开?” “锁本来就是坏的,关上就是只能从里面打开,从外面进去就得刷开。”时隐走进去,伸手一边摸灯一边说,“不知道什么原理,但是亲测实用。” 这屋子不知道多久没开过门,铰链咯吱响,一推门扬起一阵灰。 两人呛了呛,拍拍灰坐下来。 沈浔扫视一圈,这美术室虽然破,但是画具还算齐全。 “你找的这地方不错啊。”他从包里摸出画本和炭笔,二话不说对着模具开始画。 上一次动笔还是在国庆呢,这一晃都快两个月了。 时隐看他那样子,刚进来连板凳上的灰都没拍干净就两眼放光地忙着画画,比沙漠里看见水的人还饥渴。 他摇摇头,也从自己包里掏出练习册来慢慢做。浔哥那么喜欢这些,得是多大的压力才迫使他停下来的啊。 “记得上次带你去的画室吗?”画完一份速写,沈浔突然说,“我有些雕塑放那了,老板多事,自己寄了照片去给我报了国际比赛。” “那不挺好吗?”时隐没抬头,只细细嚼着政治提纲,一两年没听过课,看着还有些吃力。 “不好。”沈浔心烦,拿着笔在指尖乱转,“获奖作品要捐给当地艺术博物馆,人还得亲自去一趟,弄那么大阵仗我全家都得知道。” 时隐抬眼看他一眼,“嗯”了一声,视线又落回提纲上:“你就知道你能获奖?” “啧,”他低头笑着,摸了摸鼻尖,“不是我不谦虚,这事儿,十有八九。” 时隐觑他:“德行。” “你不信啊,浔哥做给你看。”他抬头晃了一下遮眼的刘海,抱起手臂来,一点不怵时隐。 其实沈浔有过一些优秀的雕塑作品,也曾获过奖,他木雕不好看只是因为还没拿的准那个手感。 但这次是个浅浮雕的比赛,制粘土质浮雕他就得心应手得多。 “我就是有点担心我妈。”沈浔说,“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他们不就是怕我做不好才不让我做的吗,我要是做好了,我看谁还能说些什么?” 他翘着嘴角笑,眉飞色舞的:“而且你都屈尊来陪我了,我就觉得,没什么做不成的。”他看定时隐,“我们,都会有无量前程。” 时隐踢他一脚:“少鸡汤。” 说完他看了看手机,李旭给发的消息:哥,看看校园墙。 他蹙眉,点开一看,置顶说说正是他们被处罚的视频。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他静音播放,却是心里一惊,吓得差点没把手机扔出去。 视频是从沈浔背后的角度拍摄的,乍一看,他半跪在那里,而沈浔正从地上坐起来,直直地冲着他的脸凑过去了。这个动作被放慢了,不断重播,他的脸对着他的脸,像极了……接吻。 弹幕上满是大红囍字,铺满了背景,映衬着时隐此刻的脸色,绯红一片。 他悄悄一瞥,只见沈浔也在看手机,嘴角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 这学校的日子一天一天重复,沈浔嘴上说着无所畏惧,实际上却天天带着时隐往美术室跑。 白天挤时间做了作业,晚自习就到美术室去,速写一张接一张地出,又把创意稿拿墨线勾了,打磨粗胚。 时隐就在旁边陪着他,自己刷题,也不作声打扰,要是累了就支着下巴看看沈浔发发呆。各忙各的,但是异常默契。 从前时隐学习是为了傅芷柔,现在他学习是为了沈浔。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但如果能帮到沈浔,那么他就乐意。 他渐渐地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被泡在淤泥里,另一半干干净净地脱身出来。 暴雨浇灌的灵魂,向着烈阳长出了枝桠。 这边没什么人,铃声也听不到,他俩通常一坐一晚上,再一抬头,就要等到学生下晚自习以后咋咋呼呼路过老教学楼的时候了。 最近画室老板说沈浔的作品过了初赛,已经替他挑了一件出来,寄到法国去展览了。只要经过大众和评委的评选,就能晋级。 这些老板和沈浔都不太担心,但是决赛是一次命题雕刻,沈浔还是挺上心的,午休和自习都在往美术室跑。 时隐去食堂打包了饭,一回来就看见沈浔指尖落下来一滴殷红血液。 “你手怎么了?”他放下饭盒凑过去,一把拿起了沈浔的手。 刻的时候光想着怎么好看,一时大意了,指尖让斜刀挫了一下,破了个口子。 “啧,不会小心点?”他蹙着眉,伸手去摸口袋, 69 里面有他早就准备好的创可贴。 “没事。”沈浔笑了一下,“常规操作。” 他手上茧子不少,疤痕也有些,自己早都习惯了,但是时隐却很急。他那手让时隐拉着,一时也僵着没抽回来。 “出去右转,洗个手冲一下,过来贴创可贴。”时隐说。 伤口也不疼,凉水一冲反倒有点火辣辣的。冲掉血以后,沈浔屈着指节看了看,伤口不深,就是出血吓人一点,也不知道时隐干什么那么急。 不知道这个,算不算一种关心呢? 沈浔嘴角扬起来,本来把血沾在作品上他还有点生气,但现在却觉得值了。 时隐给他把创可贴贴上,又握着他的手看看,半晌,才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没事就好。” 他放开手,冬天,他的指节冰凉,这会却附上了一些温度。沈浔的指头纤长,骨节分明,手掌看着薄,握着却厚实,掌心干燥而温热。 那手漂亮得过分了,白皮肤之下,血管、肌腱,勾出了好看的线条。 只是磨了好些茧子,细看食指中指还有一点点变形。还有掌心,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不久以前为了他而添上的。 时隐顿时心疼得紧,看一眼刚才掉地上的刻刀,蹙眉说:“少雕点,也不用这么拼。” “得拼。”沈浔摇头,一本正经,“努力提升技术,好早日兑现诺言。” 好让你看看,你浔哥也很优秀,要不要考虑一下,做男朋友。 初生 天越来越冷,沈浔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说话的时候镜片上起了一层白雾,他把眼镜摘下来顺手放回包里。 “才高二就周六补课,无语。”沈浔一边往校外走一边说。 这周开始周六补课半天,这会儿刚放学。 “嗯。”时隐剥开一根荔枝味棒棒糖,叼在嘴里,缓解着因为不吃早餐而造成的晕眩。 他舌头从糖球上舔过,张口却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来:“整得和039;你们039;附中似的。” “你们”二字特意加重,沈浔一听就不舒服:“啧,什么039;你们039;?你是不是不知道039;咱们039;四中校风彪悍路子野,在这儿提学霸的事儿容易招人嫌。”沈浔斜眼看他。 时隐也开始斜睨着他,略微挑了一下眉。 “哦,我忘了。”沈浔笑起来,低头凑近他,“咱四中说来说去,也就你最野,你都不吭声,那谁敢欺负你浔哥?” 这话里莫名地混了一丝奇怪的东西,时隐蹙着眉思索他用的是个什么破形容词:“我最……什么?” “你最……”沈浔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话,不吭声了,揉他头发的手顿住。 “滚。”时隐偏开头,把他的手打开,“狗爪子拿开。” 天冷,手一拍就红。沈浔收回来揉了揉,揣回包里。 “你又不吃早餐?” “没时间做。” “那你下楼买啊。” “没钱。” “……”沈浔的话全都撞上了时隐的盔甲,一句一句被弹回来,“不吃早点不好,说多少遍了?你要不吃,以后我监督你吃。” 时隐笑了一下,视线轻飘飘落在沈浔身上,耸肩道:“随你。” “我这衣服,”沈浔手搭在时隐肩上,顺手理了一下那黑棉衣的衣领,说,“说真的不用还,你穿真的好看。” “啧啧啧,”时隐笑了,揶揄道,“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话刚说完,他视落回前路,嘴角的笑褪淡下去。 不远处,一群穿皮衣的小混混靠在摩托车上正抽着烟。其中一个吊梢眼,吐着一颗泡泡糖,金色耳环在黯淡的天光之下发着顿光。 躲了好些天,该来的还是来了。 “浔哥,准备。”时隐面沉如水,低声道。 趁那边没发现,两人默契地一转身。 “追!” 一声咆哮在耳边轰然炸开,沈浔一把拽起时隐就往前冲。 “小兔崽子,蹲你好久了!” 跑不出多远,一阵摩托车的轰响立刻紧随其后,风声呼啸,夹杂着金耳环的桀笑:“别跑了,省点力气!” “躲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吗?” 沈浔紧攥着时隐,他稳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平静:“隐仔,你听我说,前面岔路口我们分开,绕过老宅子在巷口集合,我们交换外套。” “不行!”时隐意图甩开他,“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你自己跑,别管我。” “操,跑什么呀?这种时候还说这些,你要不要命了?” 还没磋商完毕,他们就已经跑至了岔路口。 “去!”沈浔松手向左推了时隐一把,自己则飞身往右跑去。 金耳环在后边看得清楚,对身后的小弟们一吹口哨:“往左!” 时隐被推得脚下一晃,回头去看只见金耳环带着他的车队过来了,不见沈浔的影子。 别无他法,时隐只能压着强烈的心跳,身形灵巧地闪进巷子里。 这巷道窄,摩托车进来反而骑不快。 他心急如焚,不怵这帮小混混,但却担心沈浔被卷进来。 躬身拐过几处隐秘巷道,他终于来到巷口。他略微放慢了脚步,眼睛如鹰般迅速梭巡。 “浔哥!”他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操。”时隐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拳心几乎急出了冷汗,他喊道:“沈浔!” 喊声回荡在巷道里,摩托车的声音立刻贴近了。 “在这边,追!” 还是不见沈浔的身影,时隐又往前拐过一个巷道,却突然见到地上扔着一件蓝白色校服。 时隐立刻冲过去捡起来。 这衣服本来干净,现下贴地的地方沾了点灰。 “妈的,你他妈逞什么英雄呢!”时隐咬牙暗骂。 金耳环被七拐八绕的巷道弄得迷糊了,车一加速就要撞墙,气得直骂人,啐道:“他妈的,小兔崽子滑头得很!老子今天一定抓到你!” 一行人在巷道里穿梭,金耳环眯着他的吊梢眼,眼前突然捕捉到了黑色的身影,鬼魅一样一闪而过。他立刻笑起来,露出了尖牙:“在这呢!别跑了!” 黑衣的少年低着头往前奔,到了拐角处也不放慢脚步,即便如此,摩托车的声响还是越来越近。 “别跑了!”金耳环凑近了,阴阳怪气道,“跑有什么用呢?要怪就怪你爹,什么事儿都敢做!” 金耳环手腕一用力,车立刻加油冲了过去,他伸出手去拽那飘飞的衣角:“怎么,跑不掉了吧?” 像捏住一只正在扑棱的小鸟,衣角一下被他握在手心,没了命似的再也飘飞不起来。 “你让我们好找啊。”金耳环笑着,一把拉过那少年。 沈浔手臂一发力,一下打开金耳环,回过头来竖了个中指:“抓错人了傻逼。” 金耳环都傻眼了。刚才在巷子外边看得清清楚楚,穿校服的不是主要对象,穿黑衣服的才是啊! 可这追了半天,人怎么还变了? 趁着金耳环愣神,沈浔转头继续往巷道里绕,把人甩开。 他一早料定了时隐不肯配合,所以直接扔下衣服就走了,自己去把人引开。 沈浔校  70 服里面穿的是那件黑色棉衣,与时隐身上那件几乎一模一样,而时隐常年不穿校服,正巧助他狸猫换太子。 他冲出巷口,步子快了刹不住,一下撞上别人。 时隐手臂一阵生疼,扭过头来一看是沈浔,心里那千斤重的担忧一下放下去,骂道:“就你妈牛逼,命还要不要了?” 沈浔看时隐安全无虞,笑了笑:“这不没事儿吗?” “还笑?”时隐蹙着眉,“真的是拿你这傻逼没办法。” “别担心啊小朋友,”沈浔又伸出了他的爪子,“你浔哥我是谁,那么容易被抓的?” 容不得再多说,呼吸暂且凌乱,后方有几辆摩托车已经冲出了巷道! “妈的……没完了?” 两人又撒开腿往前跑。 不知道时青易这次到底惹了多大的事,能让人这么穷追不舍的。 时隐嘴唇抿成直线,脸色发白。他一个无关人员尚且如此,也不知道时青易现在怎么样了…… 一路狂奔,脚步越来越虚了。和摩托车赛跑,这真不是人干的。 “隐仔,跑不掉了……”沈浔气喘,“报警也来不及,这样,你跑,我挡着他们。” “不可能。”时隐的语气冰冷,严肃中透着怒意,“你跑吧,我死不掉。” 闻笛巷僻静,人烟稀少,穿过巷子再向东就是出城的路,再往那边跑就是死路一条。 时隐咬着牙关,他几乎没力气了,伸出苍白的指尖,眼眸闪动:“浔哥,谢谢你,真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而道谢,一种无力感涌上来:“但我不要你陪我涉险。够了,真的。你再这样,我会愧疚一辈子。” “瞎说什么,”沈浔跟上他,拉住他的手,“放开你我才会愧疚一辈子。”他看着前方,“前面还有路呢,你他妈丧气什么!” 一辆面包车飞驰着从他们身旁驶过,两人呼吸一紧,反射性地向旁边闪开。 车窗开了,但见里边坐着一三十来岁的男人,对他们喊:“上车!” “林哥!”时隐眼前一亮,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别急着喊哥,上来!” 沈浔离得近,一手拉开了门。车速略微减慢,够他俩踉踉跄跄跳上车。 这车是用来装货的,后面座位都拆掉了,门还没关上,车速就陡然加快,车里两人被晃得东倒西歪。 林哥一言不发加着油,眼睛往后视镜瞟。 时隐急喘着稳住身形,等手臂上的麻劲儿过去,才虚虚然道:“林哥,谢谢。” “没事。”林哥蹙着眉,拐过几个大弯,车一下上了山路,“怎么回事?” 时隐笑了一笑,很无力:“不知道。” 林哥也不再问,现下逃命要紧。 “看这天,要下雨了,我就不信这帮人能一直追。” 乌云滚滚,寒风刮着脸,金耳环的面容在后视镜里忽远忽近,不太清晰。 但摩托车的速度不容小觑,林哥这破面包车许久不检修,动力不行,与金耳环的距离竟然越来越小。 “操,够狠啊。”林哥骂着,手上加档,脚下油门踩到底。 金耳环穷追不舍,脸上透露着暴戾,时隐看着就不觉握紧了拳头。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为了寻仇而追赶,这是一场玩命刺激的追逐游戏。 那摩托车开过来,金耳环手上不知道拿着什么,一伸手在车身上划了一下,发出粗砾的响动。 “我操。”林哥啐了一口,只能继续往前开,“这帮混蛋!” 折叠匕首寒光闪闪,金耳环的笑随着距离的拉远而变得模糊。下一秒,他又加速靠过来,又是一划,他身后小弟发出阵阵呼喊。 这追逐游戏没过多久,车身上伤痕累累,金耳环失去了兴趣,手上一用力便猛地加油追上,一下一下撞击着车身。 林哥额间流下冷汗,他咬牙切齿,目光坚定:“两个小子听着!下一个弯道我会加油,你俩跳下去。山坡不陡,摔下去受点伤,但是命还在!”他看一眼后视镜,手指紧抓方向盘,“你们先跳我后跳,别的不用管。” 时隐和沈浔都没动,掌心捏出了一层濡湿。 “别傻愣着,机会只有一次,信不信你林哥?”林哥几乎是吼出这些话的,“我他妈还能把自己赔进去啊?让你跳你就跳!” 沈浔看看林哥,定了定神,声音有些发颤,低低道:“准备……” 时隐对他一点头。 “跳!” 车以过快的速度拐过弯道,向着山崖边缘甩开。 视线被遮挡,两个少年趁乱跳车而出! 一路滚下山坡,砾石和树根擦着手背,土壤里渗进滴滴血迹。 沈浔把时隐护在怀里,一手垫在他的脑后,一齐滚下山坡,身上磕得生疼。 寒潮降临,这山上早先下过雪,此时积雪未融。 天旋地转,黑白二色的土地上洇着星星点点的血红。他们彼此紧靠,呼吸凌乱相融,心跳贴着彼此鼓动。 沈浔视线里尽是花白的天、明亮的雪,唯独时隐唇下一点朱红,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每一次颠簸翻滚,他们本就不远的距离都会随着身体的晃动而再次贴近。怀里是珍贵易碎的宝贝,沈浔盯着那一点朱红,喉头滚动。 心跳噗通,那颜色灼了眼,又一路燎起心火,他突然想要吻上去。 于是他就吻上去。 温热相触,他的舌尖把玩那一点朱砂痣,似乎要把它搅开,把这诱色染到时隐苍白的嘴唇上。 他在索取,循着那一点荔枝味的甘甜往深处去搅弄。 忽然,一只手抚上他的后颈,指尖冰凉,让他陡然清醒,瞪大了眼睛。 “疯了……我疯了……”他离开他的嘴唇,怔怔嗫嚅道。 “你没疯,”时隐双手盘绕,将他的脖颈勾下来,呼吸灼热喷薄,“是我疯了。” 唇齿再次相依,再没有犹豫,舌尖近乎狂热地逗弄在一起。 远方的车辆从山坡冲下,火光冲天,爆炸震耳,小混混骑着摩托慌乱逃散。 那一刻有雪花飘落,是他们今年所见的第一场雪。时间静止,然后一切又周而复始,唤出新生,向着下一秒前进。 劫后余生,他们拥紧彼此,骨骼相扣,似乎要长在彼此的骨血里。 他们吻着彼此新生。 暖冬 雪花在唇齿间化开,那两人呼吸急促,抵着对方额头,竟是开始笑起来。 沈浔手捧着时隐的面颊,眼眸闪烁,嘴角漾开欢喜:“你没事,真好。” 时隐抓着沈浔的手腕,摩挲着其内侧白净的皮肤:“浔哥……”他声音温软,“把你卷进来了,对不起。” “没有没有,”沈浔摇着头,手掌不断抚摸他的脸颊,声音都哑了,“你别说对不起啊,我生怕你……我后怕都要怕死了。” 时隐轻轻笑了,心里暖融融的,他没想到,原来他也可以被人这么心疼。 不远处传来咳嗽声,林哥跛行而来。大老远见了人,他高声喊:“喂!俩小子没事吧?” 乍然一惊,那两人这才松开手,从地上起来各自站好,中间欲盖弥彰地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 沈浔拳 71 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没事。” 林哥走过来,打量了一下他俩,嘴角有一丝玩味:“你俩……” 见那两人面色发红,都抿着唇把头偏开了,林哥笑了笑:“哎哟,这风可真冻人,脸都刮红了。” 操。 时隐在心中暗骂,不知道林哥到底看见多少,反正他臊得慌。 “咳,”沈浔理了理衣服,说,“那个,你这脚没事吧?” “没事儿,摔下去的时候不知道在哪儿扭到了。”林哥说,“你俩倒是跳得干脆,再晚一点我就来不及了,得和那车一块儿葬身火海。” “林哥,谢谢你。”时隐顺着凌乱的头发,说,“你怎么会路过那儿啊?” “去进货。你最近来得少,你不知道原来那个市场都涨价了,我到城郊市场去,那谁知道还没到市场就看你俩一路狂奔,后边还跟一帮小混混,能不急人吗?”林哥叹了口气,“害,别说这些,你俩身上有伤没?” “没事,”时隐瞥见林哥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红,蹙眉道,“你受伤了?” “手让树枝刮了一下,弄一口子,没事儿。” 时隐盯着林哥,观察他的面色:“你脸都是铁青的,怕是有别的事吧?上医院去。” * 时隐和沈浔身上擦破了皮,都没什么大碍,反倒是林哥伤得重些,被要求先去照个片子。 时隐和沈浔把人送到门口,又找了座位坐下来。 一路上又忙又乱,搭不到车,又要扶着伤员,他俩都有意无意地把某些事情往后放了一放。现下坐定了等人,逃避的大门就关上了。 沈浔咬着下唇,心里感觉有什么燎来燎去的,怎么都平复不下去。他觉得自己是中了毒了,正巧空气里全是消毒水味,他深呼吸了几次。 尴尬间,沈浔的手一动,不小心碰到时隐,他触电一样收回来:“啊,不好意思。” “没事。”时隐抱起手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突然生出一种相敬如宾的感觉来。 沈浔感觉有些冷场,于是死板地点头“嗯”了一声。 虽然这话和没说一样。 过了一会,面前有个小孩儿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拽着妈妈的手臂耍赖:“妈妈,我也想吃糖嘛!” “嘘,宝宝别吵。”那年轻妈妈长得和蔼,竖着食指说。 “我想吃糖!”小孩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蹦一蹦地去拉妈妈的衣角,“我想吃!就一颗,一颗就好了。” 那妈妈拿她没办法,只好笑笑地在包里掏了掏,捧出一把糖:“不能贪心,只能选一个哦。” “那我要……”小孩儿吮着手指,“我要荔枝!哪颗是荔枝?” 沈浔被这脆生生的声音喊得一震,要什么不好,偏要荔枝! 他撇了撇嘴,余光扫着时隐,他也想要…… 时隐看着冷冰冰的,嘴唇却依然温软,嘴角还粘着荔枝的甜味,比荔枝糖甜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念头刚起,他又立刻收回视线。 操,他在想什么呀,这刚亲完怎么就想着下一次…… 手肘处的淤青传来钝痛,这一路上的混乱又涌进脑海。金耳环这帮人简直就是疯子,不要命地追。 他想起跳车的场景,心脏直跳。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吻时隐,他更没想到,时隐居然会把他勾回来继续…… 他的手抓紧了座椅扶手,片刻后又抬起来胡乱地理了理头发。 完了。他是不是要谈恋爱了? 和他第一次喜欢的人谈恋爱…… “浔哥……”时隐突然出声。 “啊?”沈浔陡然心惊,坐直了回望他。 时隐看着他的手腕,上边泥土混着血,红黑一片:“你手上擦伤了。” 沈浔抬起来一看,不但是手腕,手掌也有一片擦伤,火辣辣的,他点头:“哦,没注意。” “你坐着,我去给你拿酒精。” “哦。”沈浔木木地应着。 时隐起身,沈浔的视线跟着他移动。黑棉服厚重,却也掩盖不了挺拔的身段、平直的肩线。 真好看,他喜欢的人真好看。 沈浔嘴角不自觉挂一个笑,他视线轻轻往下一落,却一眼瞥见时隐手上的伤。 自己都受了伤,还光想着别人呢。 “啧,”沈浔心里一急,站起来跟上,“傻子。” 在护士站拿了酒精和棉签,护士姐姐忙,一边招呼排队的病人,一边歉意地笑:“不好意思啊小帅哥,这人实在是太多了,你们这个没大碍,清洗一下就行。可以自己可以弄一下吗?” “没事,谢谢。”时隐处理伤口处理惯了,倒也不需要帮忙。他拿了东西,又寻一处座位坐着。 他把酒精瓶盖拧开,一手拿酒精瓶子,一手拿棉签:“手。” 沈浔没听他的,只抿唇盯着时隐的手背,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酒精放下:“你自己都受伤了,是不是傻啊?我先帮你弄。” 时隐笑:“好。” 沈浔撇着嘴,不忍心直接把酒精淋上去,于是就托着时隐的手掌,用棉签蘸了酒精,一点一点清洗伤口。 时隐就看着沈浔在自己面前垂下头,蹙眉敛眸,动作轻巧,再一边抹酒精一边轻吹。 他笑了一下,这就像电视剧里面的情侣一样。 耳边捕捉到一点细微的嬉笑声,时隐抬眼看去,但见对面几个女孩子抬着手机,对着他俩坏笑。 时隐蹙了蹙眉,这是拍什么呢? “帅哥和帅哥。” “啧啧啧,配一脸。” “你看那个,低着头那个,好温柔啊……是攻吧?” 时隐听得心里一抖,我操,什么玩意儿? 棉签恰好碰到破口处,沈浔感到那只手轻微颤了一下,他立刻停止动作,抬眼关切道:“疼啊?” “……还行。”时隐半晌才捋直舌头。 “不小心碰的伤口处了,我一会儿小心点。” “呜呜呜,好温柔的小攻嘛,我爱了。”女孩子压低声音,一手捂着嘴说。 时隐被沈浔握的那只手开始发烫了。他偷偷看一眼沈浔,那人正蹙着眉头,用棉签轻轻地点着伤口周围:“不疼吧,疼就说。” 时隐摇了摇头。半晌问道:“你听到那边说什么没?” “什么?”沈浔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没什么。”时隐暗自松一口气。 转念他又开始想,她们凭什么觉得他是0的? 有些画面不可避免地在脑海里冒出来,他耳尖一红,立刻把那画面给揉了。他暂时还没想这么远,他现在甚至连该怎么和沈浔相处都没想清楚。 “你以前……”沈浔的注意力都在时隐的手上,他嗓子有点沙,“是不是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啊?” “有是有,但是没那么狠。”时隐说,“我不知道他这次惹了什么事。” “嗯。”沈浔换了根干净棉签,“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时隐移开视线,其实他心里也乱,他压根不想理会这些事,但是无论怎么说,那是他亲爹。 “不管你想怎么办吧,浔哥都陪着你。”沈浔笑着看他,捏了捏那手掌。 林哥的片子 72 很快出来了,医生看了说是轻微骨裂,打个石膏,不需要住院。 林哥拖着他的石膏腿,一左一右搭着两个少年,一边笑:“害,没大碍,不用这么抱歉地看着我。” “啧,”林哥举着的手臂开始发酸,“你俩吃什么长大的能长这么高?”他打趣半晌,又笑眯眯地说,“这事儿你们放心,我就是自己摔的,不和莉莉说。毕竟你们是她学生,不把局势搞复杂了。” 时隐一路沉默着,出了医院还是忍不住说:“林哥,真的谢谢你。” “小事儿。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林哥我年轻时候比你俩混多了。”他一手遮着嘴,“我是四中扛把子。不过现在听说时隐接我的班了。”他看一眼沈浔,“弟弟呀,我以为你是那种乖乖小孩儿呢,没想你也挺勇敢的。” 沈浔:“……谢谢夸奖,不过我还是挺乖的。” 林哥腿脚不便,沈浔拿手机叫了车。 “别送了,我自己回去。”等到车来,林哥被他俩扶上去,又降下车窗说,“对了,我和莉莉要结婚了,你俩要是真谢我,记得来。” 班主任要结婚了,这对学生来说挺新奇。两人对视一眼,又说:“恭喜。” 送走林哥,他俩一路慢慢往回走。市里飘起了细雪,江面白雾笼罩,起了碎冰。 路边有卖烤番薯的小贩,炉边掀起阵阵热气,时隐红着鼻尖看了一眼。 沈浔伸手替他拢了拢领口:“想吃?” 时隐的视线停在焦皮黄心的番薯上,雾气飘渺间,远远地想起了傅芷柔。 傅芷柔给他的东西不多,烤番薯算是一个。时隐小时候皮肤脆弱,白里透出红血丝,每逢冬天就会皲裂,红得更明显。但是他又不肯抹面霜,嫌油腻。 傅芷柔拿他没办法,就拿烤番薯哄他。于是每年冬天,只要是遇到贩卖烤番薯,傅芷柔都会买一个,这习惯一直到他大了也没改过。 时隐收回思绪,叹一口气:“不想。” 沈浔看他一眼,说:“我想。”然后他自己跑到小摊边上,向老板买两个番薯。 他在摊前站定,等着老板给他包番薯,回过身来对时隐遥遥招手,笑得灿烂:“你过来啊。” 时隐笑了,心里暖呼呼的。 他走过去,沈浔看着他冻红的鼻尖,一抬手把自己的围巾解开,分了一半搭到时隐脖子上,再仔细围起来。 他抬起手来,揽住了他:“孙姨那里你回不去吧?还是来我这儿,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在。” 时隐没动:“好。” 番薯烫手,他俩拿指尖捏着,手指不断地一抬一放,和跳芭蕾似的。番薯热乎乎咬进嘴里,他俩呼哧呼哧吐出一片白气,再吞下去,胃里心里都是热的。 天寒地冻,这却是时隐这一整年最暖的一天。 晚上,沈浔找了客房的钥匙,原来阿姨已经铺好了床,还保持了卫生。 时隐关了灯,裹着被子,眼眸被手机屏幕映得亮堂堂的。 时青易主动给他来电话了。 那声音像往常一样沙哑,听着有些不自然。 “小隐,你最近还好吧?” “……有事就说。” 那边传来沉沉的叹气:“没事就好。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最近小心些……也别管我,我没事。” “操。”时隐捏着手机往床板上一砸,又拿起来,压着声音,“你他妈到底干什么了?” “唉,是出了点事。别怕,你保重安全,他们不敢动你。” 时隐冷笑,他怕是低估了那群疯子。 “好了,不说了。”时青易混浊地笑起来,“喝酒去了。” 说罢,挂了电话。 月光 这一晚沈浔睡得特别不踏实。 一边是伤口作痛,一边是想着睡在隔壁房间的人。这一天,先是来了个大逃亡,然后是和喜欢的人……接吻。 他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抿了抿唇,把烧起来的脸侧埋进枕头。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从前班上谈恋爱的人看上去总是容光焕发的,这每天都那么刺激,能不开心吗? 隔壁房间传来了关灯时暗灭开关的响动声,他对着黑暗眨了眨眼。 才十一点呢,这就睡了? 沈浔心里突然一阵空落落的。 这什么表示都没有,晚安也不说,就睡了啊? 他不知道时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时激动所以才把他拉回来继续的。 这些都没能说个明白。 秒针在转动,月光悄悄爬上窗台,他一向宽大的心突然变得细腻起来。 睡眠一向不成问题的年轻小伙,在他初吻的夜晚失眠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机震了震。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眯着眼拿起来一看,一下又瞪大了双眼。 时隐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早点休息,别踢被子。】 沈浔激动得一脚踹开了被子,一打滚坐了起来。 哎呀!他夜来非些什么啊!瞧这短信发的,看似高冷矜持,实则暗自撩拨。 “早点休息”?你没在隔壁听着,你怎么知道我还没休息呢? “别踢被子”?你没看过,又怎么知道我睡觉会踢被子啊? 原来,他不是一时兴起或是昏了头,他是一直默默喜欢、注视着自己的啊! 沈浔握着手机,笑意满溢出来了,洇得眼角湿湿的。 窗外雪色清朗,纯白一片是少年心头的月光。 他勾唇笑了,拿手机打出一行字:我会永远喜欢你。 * 时隐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压根没睡,而是失了一场很甜的眠。 沈浔那短短一句话,像万束金光一下洞穿了胸口,击得他的灵魂都变轻了,心里又酥又麻。 他从来不信什么“永远”,但这次他却乐意做个傻子。 你会永远喜欢我,我记住了,我当真了。 他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轻轻靠在墙壁上。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T恤,脊背靠在冰冷的墙上。 其实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冷。 那一头,沈浔坐在床上,头往后靠着墙;他在这头,轻轻闭上眼睛,心跳成了同一频率。 年少的感情很简单,一句话或一个动作都足以构成一个个微小,却又掀起惊涛骇浪的瞬间,拼拼凑凑就成了满满当当的喜欢。 时隐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喜欢他,可能就是因为那个人从天而降的某一刻正好风和日丽,蝉鸣聒噪,而他又正好想晒晒太阳。仅此而已。 更深露重之时,他脑海里思绪万千。 * 新的一周,时隐又没去上课。 早晨沈浔出门迟了,嘴上叼一颗时隐给的棒棒糖,一边蹦跳着一边抬起脚来系鞋带。 “那我去了,上课会给你打语音电话的,别偷懒不听。” “哦。”时隐往自己嘴里塞一颗糖,整整东西也准备出门。 沈浔家的阿姨白天会过来收拾,时隐也不想在家和人大眼瞪小眼。 他先去了孙姨那里抱猫,再不看看它估计要一命呜呼了。 敲响门,孙姨来开的,见到时隐又现惊喜:“哎,你终于回来了啊!姨几天不见你,担心死了。” 时隐点点头:“ 73 谢谢,我没事。” 他径直上楼去,孙姨跟在他后边:“你再不回来,你的小猫都要饿死了。” 时隐也担心,脚步加快了些。 刚开门,却不见公子的踪影。 他急了,出声唤道:“公子?” 听到主人的声音,床脚一坨小鼓包动了动,公子从咖啡色的、暖融融的猫窝里钻出来。 时隐愣了:“这是哪来的?” 孙姨笑了笑:“你好久没回来,我担心它饿,上来替你喂个食。这不前两天降温了,怕它冷,就给买了个窝。” 时隐微微偏过头去看着孙姨,他一个当爹的都没照顾好自己儿子,反倒让孙姨费心了。 他终于对孙姨淡淡笑了一笑:“谢谢。多少钱?” “不不不,不用钱。”孙姨也高兴起来,“多大点事,我哪能让你一学生出钱啊?” 时隐去把公子抱起来,挠了挠它的脑袋:“来和孙姨说谢谢。” 公子像听得懂似的,喵呜叫了两声。 孙姨笑得胖脸上堆起两个红润鼓包,忙道:“诶诶,不谢不谢。” 时隐今天似乎心情异常的好,往日的刺都收回去了,孙姨靠近了一点,说得有的不好意思:“其实你挺像我的大儿子的。” 她垂着眼睑,叹气道:“跟你一样,年轻小伙子。不过他不成器,天天出去混,混着混着把自己混进局子去了。也是我这个当妈的错,没好好教他。” 时隐只听着,也不做声。孙姨本人的素质确实有待提高,不过这事也挺令人唏嘘的。他想起很久以前孙姨说过的,要给她一个“还债”的机会,他现在明白了,原来人家是把他当大儿子呢。 “你可能觉得姨特别奇怪,打扰到你的生活了。”孙姨笑笑,“对不起啊,我没那个权力把你当做赎罪的对象。” “你这租期快要到了,你要是想走呢,我也不留,毕竟这是个破地方。”孙姨说,“但你要是愿意留,姨保证不打扰你,我就是你的房东,大小事都可以帮忙,但是绝对不打扰你。” 时隐听完这感人肺腑的陈述,点头说:“我先付三个月租金。” 事情说开了就好了,其实孙姨除了刚开始,也并没有很打扰他,再者,他也没地方去,沈浔虽说和他关系不一般,但也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别人家住着。 孙姨脸上立刻咧开一个笑,如释重负般:“诶,好嘞!”她临走,又说,“空调给你装上了,冬天冷,记得开。” 这漠然的人世间,到底每个人心里都埋了点温情。 公子这边的事情解决完,他又往便利店去。林哥请假了,他来替他看店。 学校准点上课,第一节英语,沈浔很快打来了电话。时隐接起来,视频里一半明一半暗,一半对着桌肚,另一半对着沈浔的下颌线。 这喉结,这下巴,线条还挺分明的,不过……这他妈,什么直男角度? 那边插着耳机,沈浔正学他以前那样,耳机线从一边袖口穿出来,支着侧脸假装听课。 耳机里传来时隐的笑声:“傻逼,你插耳机,我听不见老师在讲什么。” 沈浔置若罔闻,趁着课堂讨论,掩着嘴说:“傻逼,谁是打电话直播上课的,我是来听我男朋友说话的。” 这一句下去那边就没声了,“男朋友”,这三个字说得两个人都一阵不好意思。 “咳,”沈浔转移了话题,“你看,”他悄悄举起手机,换成后置摄像头,“孙莉的戒指,她真的要结婚了。” “那要不然林哥还能是说着玩的?” “不是,我就觉得,我俩把人新郎官的腿弄断了,有点不太好。” “哦,那确实。” “参加婚礼这事儿不现实,学生凑老师热闹,多尴尬呀。”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叫林哥出来吃个饭吧,好好谢谢他。” “这个可以有。” 沈浔一会听课一会聊天,这一堂课过得飞快,没多久就下课了。 没人盯着了,他把手机明目张胆放上桌面,正正照着自己,又说:“诶,笔记我一会发你,记得看。” “好。” “还有卷子我给你收着了,我今晚晚自习翘了吧,回来陪你一起做。” “嗯。” 正说着,张思哲过来收作业:“浔哥?”他站到沈浔桌子旁边,冷不丁出声。 “啊?”沈浔心里一惊,手挡了一下手机。 张思哲扫了一眼,又看看他,半晌淡笑道:“干什么呢?交作业了。” “哦哦。”沈浔把手机放回桌肚里,摸索半天,抽出最上边的两张卷子,递给张思哲,“来。” “OK. ”张思哲收了卷子走开。 沈浔舒一口气,拿出手机来,屏幕上赫然是几个大字:“男朋友 通话中”。 这备注改得明目张胆,也不知道张思哲看见几分。 他掌心急出了薄薄一层汗意,温热地包裹着青稚的秘密。不为人知的爱意在顺着掌纹流淌,曲折又隐秘。 他们的秘密像一个吹胀了的气球,绷起一层半透隔膜,将破未破。 “怎么了?”时隐看他脸色,问道。 “没什么,收卷子。”他对着时挤眉弄眼,“我以为收手机呢。” “你傻了吧?”时隐笑,“你自己不就是风纪委,谁敢收你手机?” “是哦,”沈浔打趣,“可能是和某校霸在一起待久了,以为自己也是校霸呢。” 时隐瞪着他:“滚你的。” 沈浔撇撇嘴:“下周又要考试了,好好学习,别说话。” 时隐嗤一声笑:“你刚才不是说要听……”他皱皱眉,刻意避开“男朋友”三个字,“听我讲话吗?” “现在不听了。”沈浔故作清心寡欲,一耸肩,拿眼神睥睨着时隐,“你别夹在我和学习之间,它会吃醋的。” “……操。”时隐气得挂掉了电话。 花火 考前最后一个周末,时隐大清早被沈浔拉下楼吃早点。依旧是食粥记,依旧是海鲜粥。 沈浔把冒着热气的一大碗海鲜粥推到时隐面前:“你要是有什么不喜欢的,直说,别委屈自己。” 这次的粥和上次差不多,鲜嫩飘香,白米红虾黄蟹,点着几点翠绿葱花,不过一丝蘑菇也见不着。 “葱你吃的吧?”沈浔问。 “吃。” “那就好。” 时隐舀起一勺,到嘴边,沈浔又提醒他:“小心烫。” 时隐瞥他一眼:“哦。” 沈浔又给他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这也尝尝,他家粤式早茶挺出名。” 他夹完又放下筷子,看着时隐吃。 “你干吗看着我,自己吃啊。”时隐被他盯得怪别扭的,笑了一下,说,“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不以前害你喝了一大碗菇吗,我有点过意不去。”沈浔说,“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样,明明不喜欢,还硬着头皮吃。” “操,我那时候……”时隐一时语塞,他那时候一门心思逃避,能少说一句算一句,哪还敢提要求? “你那时候怎么?”沈浔追问。 “我那时候和你不熟。” “我  74 操,那你说你什么时候和我熟?”沈浔气了,伸手就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时隐勾唇笑了:“现在也没有很熟。” “操,那怎么才叫熟?你那天亲我的时候怎么没说不熟?” 这一句声音不大,但也没刻意降低音量,刚说完,周围的空气似乎就静了一秒,食粥的客人有那么短促的一瞬间都停止了交流。 沈浔扫视一圈,立刻收了手,低头假装喝粥,说:“对不起。” 时隐也低下头去,刘海晃了晃:“没什么对不起的。” 食粥记的厅堂明亮开阔,他们这个角落逼仄,面前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走。 初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好到沈浔恨不得开辟一条康庄大道,铺满阳光,再携着他的爱人一起走下去。但眼下这条路太窄了,窄得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走过。 可越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引力反倒越大。 他俩的手放在腿上,不知道谁先伸了手指,在对方手背上挠一下,手心里蹭一蹭。 他俩笑起来,胡闹起来,目视前方,动作却越来越大,桌布一扯险些把粥弄翻了。 慌乱之际,沈浔一下抓住时隐的手指,再把他的手一整个拽住、包裹住,在桌布之下,在看不见的地方,十指相接,再紧紧相扣。 心脏噗通乱跳,像碗里那几尾红虾,跃起来欢腾摆尾。 沈浔哑着嗓子问时隐:“到底熟不熟?” “第一次牵手,”时隐撇嘴,“……不太熟。” “那……多牵一会儿,”沈浔晃了晃相扣的手,红着耳尖,说,“让它俩熟一下。” 这一顿咸味的海鲜粥吃了一个多小时,从热吃到冷,从稠吃到清,品着品着竟然品出满嘴满心的甜来。 刚吃完,沈浔接了个电话:“早——嗯——真的?” 他喜笑颜开,挂了电话,神秘道:“你猜是什么事?” “你中奖了?”时隐笑。 “是有个奖,不过不是中奖,”沈浔挑了挑眉,“是获奖。” “什么奖?前段时间忙的那个?” “对。你浔哥我,”他伸出拇指朝自己指了指,“浅浮雕组一等奖。” “厉害。”时隐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些天他一个外行人看着,只觉得沈浔应该有点水平,却没想他真的那么优秀。这视线一碰,顿时觉得沈浔的手指都透着灵气。 “咳,那可不吗?”沈浔说得美滋滋的,“这次一起参赛的还有个法国选手,老牛逼了,拿了好多国际大奖。不过他还是,”他用拇指抵住小拇指尖,“差我差了这么一点点。” 时隐看他那样子,嘴角都要上天了,便笑说:“那你要我给你庆祝一下吗?” “庆祝就不用了。”他想了想,“不过我要个奖励。” “我想再给你画一次相,你不是老心疼儿子了吗,抱上公子一起。” 从店里出去,沈浔骑着摩托载时隐去阁楼抱公子,小家伙从温暖的猫窝里被薅出来,怪不乐意的,一路哼哼。 公子在时隐怀里,不安分地用尾巴扫来扫去,一下戳着时隐的锁骨,一下搔着沈浔的后颈。 沈浔一边骑车一边骂:“管好儿子。” “我儿子,你管不着。”时隐说。 “反了天了……”沈浔暗骂,又说,“抱出来太冷了,过几天买个猫包装它,我看它还怎么乱!” 回到家,公子自来熟地从时隐怀里跳下来,迈着它高贵从容的步伐视察它的新地盘。 时隐看了看收拾整齐的家具,还有那重新换过的床铺,忙喊:“公子别跑,阿姨才打扫过。” “让它去吧,”沈浔倒是大方,“家里那么大的地方够它跑。反正阿姨明天才会来了,大不了复原一下现场呗。” 他摩拳擦掌地把画具搭好,说:“你随意一点,今天不凹造型了。” 时隐坐下来,一手解着外衣扣子:“开空调呗,不想穿成个熊让你画。” 空调开到30℃,热气往上走,时隐穿着一件白衬衫还有点凉,把公子抓回来当暖炉。 时隐坐着,沈浔画着,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细雨纷纷的国庆假期。 彼时那些心酸的、难捱的闪躲与猜测,回想起来都像一颗化掉的话梅,酸劲儿过去了,只剩下一阵一阵的回甜。 他抿唇带上一点笑意,想着沈浔会不会也经历过和他一样的阶段。 正想得出神,门外传来声声狗吠,是邻居回来了。 猫狗不和,怀里的公子受了惊吓,一纵而起,爪子一挠,尾巴一掀,扯坏了时隐的衣服,慌乱之间,又带翻了调色盘。 那颜料翻得到处都是,玻璃杯里的水洒在了衬衫上,弄得湿污一片。 “公子!”他喊一声,公子的尾巴从掌心滑过。 “诶,小心点!” 瓷砖地板上一滩水渍,沈浔一边拉他坐回去,一边忙抽纸去给他擦。 “啧,”水和颜料混在一起,一擦反而晕开一片。沈浔蹙眉,“这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他半跪于时隐身前,把纸扔开,又用指头轻轻抹了几下:“你这白衣服毁了。” “……”时隐垂眸一看,却抿着唇不说话了。 他衣服上湿了大片,轻薄衣料半透明地贴在腹部,勾出线条,顺着呼吸起伏。而沈浔就半跪在他面前,两个指腹顺着污渍下去,一直到了他的小腹处。 视线骤然相对,空气中似乎有一个吹鼓了的气球,让小针扎了一下,砰然炸开。 沈浔的指尖那样硬朗,一碰就燎起一路火痕,蹿得彼此心头一热。 “你……呼吸有点快。”沈浔的指腹未挪动分毫,平贴着,埋藏在肌肤之下的血脉躁动便顺着指尖流窜向脊柱,酥麻一片。 “你也是。”时隐哑声道。 沈浔喉头滚动:“我对这个也不是很熟。” 时隐牢牢抓住他那只手,凑近了,近乎颤抖地呼出热气:“那就来熟一下。” 后来的一切都没了清晰的记忆,一切的举动,突兀的,青涩的,渴求的,滚着灼浪席卷上来,烧伤了神经。 冬夜寒冷消融,体温失了控制,他伏在沈浔肩头,而沈浔的手在他身下。随着手上的动作,一簇一簇的烟火顺着脊柱爬行,颤栗一波一波在头脑炸开。 而他的手那样不受控制,摩擦过了沈浔腰身的每一寸肌肤与筋络。 呼吸的浪潮交错缠绕,高低起伏,辨不清来源。 肌肤生热,瓷砖生寒,他们在地上,在桌边,在沙发上。 直到耳边的混乱平息,视线平复,头顶忽闪的顶灯亮堂起来。 时隐看着地上那一堆纸,眯眼定了定心神。 “画架塌了。”他说。 沈浔“嗯”了一声:“管他呢。”半晌,又抬眼道,“公子呢?” 时隐扫了一眼:“……吓跑了。”他觑着沈浔,“你都教我儿子些什么啊?” “你儿子不就是我儿子。”沈浔没好气地说。 “……” 欲念释放以后,眼前飘忽着一阵虚无,心思又细腻起来。 “你说,”沈浔的声音淡淡的,他屈着膝盖,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时隐眼眸微动 75 ,斟酌片刻:“朋友?” “……哦。”沈浔绷紧的脊背松垮下去,片刻后又再次绷起,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在前面加一个字,变成039;男朋友039;?” “我不谈恋爱。”时隐一瞬间避开视线,齿缝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像一根细针落入软棉,这几个字把他自己原本柔软一片的心头也扎得一颤。 其实他想谈,他想和沈浔谈。心动无形,压在胸膛却是有重量的。 可是他有太多太多的顾虑了,一块浓糖焦灼着黏在胸口,不肯化开。沈浔是高飞的风筝,而他手里是一根细弱的线,风一吹,轻轻就断了。 而他永远不知道断线那一刻什么时候会降临。 他也不是怕苦,和他走一遭,栉风沐雨都值得,他其实怕沈浔不要他了,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他们这些又算什么…… 少年的胸怀无边无涯,朔风挤进去,瞬间灌满了一整个胸腔,悲凉也无孔不入。 沈浔侧过脸来,耷拉着嘴角,蹙眉道:“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因为情难自禁,因为心火扑不灭。 时隐看他一眼,笑了笑:“因为你好看啊。” “只是好看?” “还有优秀。” “还有呢?”沈浔凑过来,盯住他的眼睛。 他往后退了一寸,眼眸在长睫之下慌乱闪动:“还有……” 这话没能说出来,因为沈浔不由分说抱住了他,胸腔贴着胸腔,抱紧了,要揉碎了。 “还有你喜欢我。”沈浔低沉的嗓音一下落在心上。 他抵着他的胸膛,炽烈的鼓动传遍四肢百骸。他万般确切地说:“你的心跳告诉我,你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 嘴巴可以骗人,心跳却不会。他的心脏告诉他,他喜欢他。 “你明明就是喜欢我,你别不承认。”他的手掌箍着时隐的肩膀,怕失掉一样,攥得轻轻发抖。 时隐嗅着沈浔颈间清新的皂香味,混着一点情潮后的湿热,动容着、颤抖着。 他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炸开了。 他当然喜欢沈浔,喜欢得满世界都只剩下他了。那无边野火是他,八百里长风也是他,所有的炽热寒冷都是因为他。 他伸出僵直的手臂,手掌轻轻贴上沈浔的后背,什么理智什么顾虑,一切都完了,他哑然:“沈浔,你自找的。” 此去经年,山高水远,管他星光璀璨不璀璨,天涯海角你都要带着我去。 男朋友。 誓言 脊背有一瞬的僵直,时隐这话说得含糊,沈浔反应了一会,才迟缓地笑了起来,温声道:“答应了?” “算是吧。”时隐笑了笑,“男朋友。” 同桌突然变成男朋友,说不清楚是喜悦还是惊异,沈浔心里有个调色盘被打翻了,五彩斑斓的像时隐此时的白衬衫——灿烂又纯净。 他放开时隐,笑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时隐被他盯得不自在,偏开头轻咳一声:“你干吗啊?” “不干吗。”他嘴角绷着笑意,一抿唇,然后凑过去在时隐白净的脸颊上轻轻点下一个吻。 “……操。”时隐耳尖染红,刚才做那些都没什么不好意思,这会倒是别扭起来。他侧开脸,低头抿唇笑起来。 方才一通混乱,沈浔的手机落在地面上,正发出干裂般的震动声。 沈浔闻声看去,通话显示是楚倩。 他停止了玩闹,朝时隐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蹙眉接起:“妈?” “浔浔,听说你参加了个什么比赛?”楚倩在那边开门见山,干脆的声音从听筒里穿出来,散进空气里有些突兀。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时隐的视线动了动。沈浔迟疑一秒,指甲碾着指节:“嗯,怎么了?” “没什么,参加就参加了吧。”楚倩的尾音有些飘忽,似乎是很放松的语气,“就和你说一声,重心该放哪你知道的,这些都只是调剂。” 沈浔扬了扬眉,舒一口气,唇角勾了勾:“哦……” 倒是没想到楚倩会突然看得那么开。 “你这奖要跑到法国去拿,不然就不颁给你,是吗?” “是。” “这样啊,”楚倩轻笑一声,“是件好事,但是你学业太紧了,别去了吧。” 沈浔心里乍然一凉,耷拉着嘴角不笑了。 好不容易获奖,还是个国际大奖,说不要就不要? “可是我……” “浔浔优秀,妈挺高兴的。”楚倩打断,“不过我寻思着,你以后也不靠这些吃饭,就省了吧。” 电话线里一片寂静,那滋滋噗噗的电流声,无起伏无感情,平白像是什么东西悄悄碎了。 可他早就料到这结果,指甲掐进皮肉里,只得深吸一口气,阖起眼眸,认命似的:“知道了。”又问,“你最近好些了吗?” “挺好的。”楚倩声音里终于有些温度,“这边有不少人和我一样呢,大家相处起来还不错,山上风景也好,我挺舒心的。” “还有你这小孩儿,最近也挺让我放心的。”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半玩笑道,“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 沈浔抬眼,视线从时隐身上扫过,对方看着他眯了眯眼。 “咳,”沈浔挠了挠头发,避开视线,说,“没。” 就不知道早恋算不算不该做的…… 时隐暗自笑了,伸一指去戳他的腰侧,口型说:“那我呢?” 沈浔腰间被戳得痛痒,伸手挡着,却哪里闹得过,只好踉跄着起来逃向一边,悄声道:“打电话呢!” 电话那头楚倩笑笑:“知道你乖。行了,也没啥事儿,就说一声,你好好学习,别的不用操心。” 这电话终于挂了,沈浔回头瞪一眼时隐,恨恨道:“啧,小混蛋,拿你浔哥寻开心是吧?”他把人往后一推,脊背抵到沙发上,双腿一分,制住了。 “操…”时隐感觉到有些危险,便把手放上他的后颈,一捏,“你没有做不该做的事?” “没有。”脖子上的酸筋让人抖了一下,沈浔说。 “真没有?”时隐蹙眉。 “有什么?与同桌039;相亲相爱039;,不该吗?”沈浔笑了笑。 “……” “收留帮助有困难的同学,也不该?”说着凑近一点。 “……” “追求所爱的人,不该?” 沈浔目光澄澈闪烁,待还要靠近,时隐把头一偏,笑了:“浔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鬼话这么多?” 沈浔顿了顿,理直气壮:“鬼话都不会编,我学文?” “……” 操。 两人又胡闹一阵,闹累了双双坐在沙发上撸公子。时隐维持着垂头的姿势,漫不经心说:“奖不要了?” 沈浔沉默一会,半晌向后仰着脖子,舒气道:“不要了。”他说,“什么破奖人不去就不给颁了?那我作品还放那呢,有本事别说是我做的呀。”他把掉在手边的画笔往前边一掷,“我还真不缺这么一个奖。” 这话说得又无奈又傲气。他十八岁,遥想未来觉得这不过是他千万个可能中的一种,是他沙里淘金时漏掉的一颗珍珠。 多洁净漂亮的  76 珍珠也不过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珍珠而已,他还有无数珍宝,他有的是机会试错。 时隐撇撇嘴:“不要就算了呗,改明儿吃顿好的犒劳自己。” “嗯,城西有家烤肉不错,等考完试我带你去。”沈浔说,又瞥了一眼时隐腿上的公子,撸了一把,“顺带给它也添点东西。” “嗯,它这几天都瘦了,你一摸毛里边就剩下骨头了。”时隐应一声,又问,“阿姨病好些了?” “听着不错。” “你还是多陪陪阿姨,让她高兴点,我都没见你主动联系她。” “其实吧,”沈浔坐下来,“我有点怕和她交流。你知道的,偶尔说错点什么,她就……” 时隐看了看他:“她可能只是想让你多分点心给她。” 楚倩的情况,对于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是一种消耗。但无论如何,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在期待着有人爱她,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善意,也足够把她从深渊暂时拉上来。 这是楚倩的苦难,也是沈浔的苦难,时隐心里同样地隐痛着,希望他们都好起来。 群紸号三貳灵医凄灵凄医肆六, 沈浔伸手摸了摸时隐的头发,撇撇嘴,一副无奈的样子,拖着调子说:“知道了,男朋友。” 时隐觑他:“嘁,还怪不乐意。”他转念又说,“我在这儿住好久了,明天搬回去。” “你哪去?”沈浔急了。 “回巷子里呗。” “啧,”沈浔蹙眉,“你刚答应我,这就要拉开距离啊?” “拉什么距离,这是礼貌……”时隐笑了,吐出一口气,“算了,”他往旁边挪开,“这叫战略性以退为进,俗称,欲擒故纵。” “……我操。”沈浔都愣了,完全没想到这话能从时隐嘴里蹦出来。他一把把人捞过来:“那我上钩了。男朋友,你今晚得先给我暖个床。” 当然也就是说说,他也没舍得等人暖完床就赶回冰冷的被窝里去。 到底是年轻人,不讲究,沙发一展开,挤着也能睡一宿。 * 温暖的周末过去,沈浔满不乐意地帮时隐搬了回去。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但这两人硬是磨蹭了一下午。 周一早晨,沈浔在江边靠桥站着,低头戳着手机,头发竖飞起来,面色在寒风里吹得有些霜白。 等时隐从巷口慢悠悠地走出来,他才把手机揣回兜里,没好气道:“真慢。” 时隐拉了拉书包带:“等急了?” “特急。你早餐吃了吗?”说着,沈浔瞥他一眼,拉开棉服拉链,掏出一个烤番薯来:“就知道没有。喏,早餐给你。” 刚买的烤番薯还热着,包在塑料袋里,氤氲出一片白雾。时隐笑了笑,接过来,一边顺着江岸走:“挺贴心啊,什么时候来的?” 番薯还有些烫手,吃不下,他就拿在手心里焐了焐。 “没来多久,也就是你再慢点就凉了的地步。”沈浔睨他,眉眼却是暖融融的。 时隐心中动容,瞥了一眼沈浔冻白了的面色,青白中透着一点粉色的血丝,便把番薯隔着袋子直接按在他脸上:“暖暖。” 沈浔笑了,一时也没注意周围,手心附上时隐的手背:“唉,有男朋友真好。” 大清早桥上车多,人却很少。此时没人注意,时隐也顾不了那么多,觉得沈浔那羽绒服口袋里会很暖和,就把手伸进他口袋里。 两只冰凉的手滑到一块儿,沈浔立刻回握。指头悄悄缠在一起,沈浔在他掌心画圈圈,两人各自憋着笑,一路也没放开。 细雪轻飘,半黑的天幕下灯光暖橙,街上人来人往,没一个打扰这边小小的幸福。 明明算不上特别缠绵亲密的动作,隐隐地,心里却有些奇特的满足感,又是一阵微小的心动,轻轻拨着心弦。 这一路脚步轻快,直到来到学校门口,大老远看到李铁柱在门口站着检查仪容仪表,他俩才迟疑了一阵,步伐开始放慢。 手心暖热干燥地烘着,十指相缠绕,离校门越来越近,却是越缠越紧。 时隐下颌紧绷,明明知道不能这样,却怎么也不想放开。 老李忙着招呼前面的学生,拿小竹竿戳了一戳:“你这是奇装异服!校服弄哪去了?” “你小子又想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早恋是吧?还给我广播情书,写成那样也不害臊?叫你家长来!” “女孩子,矜持点,别随随便便就信这帮小男生!他们可坏的很!” “不许早恋,校规上写得明明白白!” 老李一路戳戳点点,校门外的那两人听得心中发紧。他们已经不是早恋那么简单了。 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又黏又烫,脚下都要走不动了。 到底该不该放呢…… 在他们心里,这种时候放开,无论如何都有一点背叛的意味。他们好不容易才开始呢,一点都不想因背叛结束。 “哎,你俩来了啊?最近有些晚啊。”李铁柱如鹰的小眼睛准确抓住了他俩,说道。 还离着些距离,那两人都是一怔。 握得掌心有些痛了。 时隐的拇指摩挲过沈浔的虎口处,似是安抚:放开吧,浔哥。 老李的视线轻轻往下一落。 沈浔屏住呼吸,像赴死的情人最后一面,抵死相扣。 就在这时,德育处的女老师突然过来:“哎,老李,过来下有事找你。” 老李视线还没来得及找到落点,就又再次移开,回头应了一声,搁下一句“期末了,不必来站岗”,就去了。 两人各自松一口气,放松了酸痛的手心。 光天化日之下,手心那隐秘的细汗,像他们流转的爱意,明明已经闷热难耐,却又不见天日。 想要掀出来,像揭开舞台的帷幕那样,光明正大地告诉大家,这是我的恋人,他特别好! “浔哥……”时隐的松一口气,轻唤。 “干什么?” “没事。”时隐笑了笑,捏捏那手掌,“就叫一下男朋友。” 他们就那么牵着手,在口袋的遮掩之下,一路进了学校,进了班,心里竟然漫散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来。 可是另一股紧张刺激的甜,完全掩盖了苦味。 像少年心里肆虐傲狂的风,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我不要顾虑,也管不得障碍,我就要你此刻。 我多喜欢你,只凭一句单薄的喜欢,我就能一往无前。 他看看他,他也看看他,握着不放的手,比任何誓言都坚不可摧。 尾戒 虽然同桌变成了男朋友,但课还是照样要上。明天考试,一到晚自习时间,班上又闹成一片。 时隐和沈浔刚抱着书出了教室,耳边就传来一阵轰隆声。夹杂着一片欢呼,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边滚过去了。 回头一看,猩猩满面笑容,用一个滚轮箱子推着张思哲,一边走一边吆喝:“小火车,十元一次!” 这一路喊,吸引不少视线。李旭见了,眼睛放光:“什么东西?给我试试。” “请——”猩猩脸上立刻露出热情殷切的笑,伸出手,让李旭坐进去。 张思哲跳出来,  77 两人对视一眼,眼露狡黠,还不待李旭坐好,就猛地一发力,腿往后一蹬,把箱子往前一推:“走你!” “卧槽!”李旭一声惊呼,整个人蜷在滚轮箱子里,离弦箭矢一样冲了出去。 这是平时用来装书的大箱子,书腾出来放到空教室,人坐进去,俨然成了儿时玩的那种小玩具车。 学校走廊的瓷砖光滑,这帮男生围成一圈,一人踢一脚,李旭差点成了他们中间的足球。 女生靠着墙掩嘴笑,男生也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只管上去添一脚,一录像一边笑骂“傻逼”。 沈浔也忍不住笑:“我靠,什么智障玩意儿?” “不知道。”时隐扬了扬眉,说,“考前放松?” “别踢,你们这帮刁民!再踢我一会把你脑壳拎下来当球踢!”李旭指节抓着箱子的边缘,吼道。 “旭哥饶命,”猩猩捏着嗓子,猛踹一脚后说,“我好怕哦。” 说着,他转头振臂一呼:“兄弟们,盘他!” 一帮男生蜂拥而上,招呼得李旭一顿吱哇乱叫:“夭寿啦!刁民害朕!” “卧槽啊——”他在走廊地板上滑来滑去,想爬出来却又站不稳,惊惶中终于看到时隐,“哥,救我!” 时隐正抱着书看热闹,嘴角扬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沈浔本来也看热闹,但见李旭伸手来捞时隐,眉心一跳,便往前两步,一脚踹上箱子:“你要学会自力更生,别啥事都找你哥。” 时隐偏头笑开。 李旭:“我哥又不是你哥,关你屁事!” “切,你哥还是我男……”沈浔含糊一下,“是我同桌呢,我骄傲了吗?” “啊?”李旭不知道他这底气哪来的,瞪眼道,“同桌算什么,我同桌还害我呢。” 张思哲假装没听见。 时隐懒得理他,有这么个智障兄弟,他脸皮薄挂不住。 人都被李旭他们吸引了,时隐在空教室把书放下,沈浔跟在他后边。 教室里漆黑,窗外路灯的灯光将窗户轮廓打在地上。沈浔把书放下,蹲在他身边:“明天就考了,今晚别熬夜了。” “嗯,不熬。” “啧,我总感觉你最近学习学得人都瘦了。”沈浔语气透着点心疼,“一个月考而已,不用这么拼。” “你不是也很拼吗?”时隐透过黑暗,轻飘飘睨他,“要不是你熬,我肯定睡得很早。” “我熬可以,你不行。你熬我就心疼,心疼就伤身体,我伤身体你就心疼,那你说怎么办?”沈浔耍起无赖,在时隐动手打人之前赶紧转移话题,“考试你准备的好吗?” “嗯,你这种学霸的笔记都在我这,能有问题吗?”时隐笑了笑。 “不是,”沈浔说,“我是说你有没有准备好,好好考试啊?” 时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他向来不是不会做题,他只是不想做题。他以前的成绩,沈浔都知道。从无力学习到认真开始学习,就像从瘫软的沼泽地里站起来,天知道他究竟是废了多大的劲。 而他突然的改变,自然会引人议论,说一个校霸考出优秀成绩,又有几个人信? 这些是他将要面对的麻烦事。 其实前路只是有一点薄雾而已,可他明明多勇敢一个人,却为着这点雾止步不前太久了。绝望太深的时候,一点微风细雨都禁受不住。 沈浔希望他迎着光走,但照得太亮太清楚的不一定是好东西,他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做好准备了。 时隐抿唇,似是下了决心,他笑笑:“学都学了,干吗不考?” “真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时隐把书放好,说,“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彻底放弃了吧?” 他这话说给沈浔听,也是暗自给自己打气。没关系的,他也有权利追寻一个更好的未来。 “那就好。”沈浔释然笑了,回头看了看半掩的教室门,悄悄握了一下他的手,“明天我会盯着你的。” 时隐纳闷:“什么叫盯着?隔半个花园你都能盯到我?” 沈浔扬了扬眉,笑得有点狡黠:“明天你就知道了呗。” 时隐的手掌微凉,握上去的时候有一个冰凉的物体碾过了沈浔的指侧。低头一看,是一枚银色尾戒,泛着冷光。 “尾戒什么意思?”沈浔蹙眉说。 时隐眉头动了动,没说话,手僵了。 尾戒是独身的意思。 沈浔抬眼看着他,嘴巴有些委屈地嘟起:“该摘了吧?”他低低地说,“男朋友?” “咳,”时隐受不了他,偏开头,“嗯,就是忘了。而且我买的时候也就是随便买的,没什么意思。” 沈浔一手托着他的手,另一手去给他把戒指摘下来:“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尾戒的那条规矩?改明儿我给你找条绳子穿起来做成项链,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说着笑了笑,眉眼弯弯地凑过来,轻抵了一下额头。 时隐也笑,把戒指放入沈浔的手心,鼻尖冰凉地碰了一下,说,“你收着吧。” 窗外寒风扑朔,窗户上起了白雾,细雪飘然。教学楼的灯光被树枝分割成星星点点的形状,明明灭灭像圣诞的小彩灯,碎碎地映在眼底。 光线影影绰绰,情愫也暗然涌动。 沈浔抚了一下时隐的脸侧,偏头靠过去。 冬日的吻暖湿,柔情绵绵,像白日里吃过的一碗蜜粥,热气腾腾,甜软得把人化开。 除了呼吸,一切都静静的。 时隐的唇角湿润,他一手搭在沈浔胸口,指节不自觉屈起,揪着衣服。 情意正浓。 突然,半掩的门开了,一束光射过来。只听轰隆几声,一位不速之客乘着小火车冲了进来。 两人一慌,分开来,双双回头看去。 李旭脸上僵着一个笑,嘴巴因为刚才装生气而咧成个四方形。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jpg 李旭两眼发直,震惊得无以复加。 卧槽,这他妈…… 刚才门开时,走廊的光一下冲散了黑暗,他依稀看见两个亲密的影子。 李旭如遭五雷轰顶,眨着眼睛反复确认有没有看错。 他嘴唇哆哆嗦嗦:“你你你你们……” “等等等等等……” 神特么的,他哥谈恋爱了? 神特么的,他哥会脸红哦??? 他和谁谈恋爱?和学霸? 神特么的,学霸也是弯的??他一个纯情小直男后桌竟然坐了两个gay! 可是gay都有恋爱谈,他竟然没有!! 李旭心里五味杂陈,吞了吞唾沫,心里想的竟是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然不知道!这他妈说好的兄弟呢?他李旭多么微不足道,这么大的事他哥都不告诉他! 这百转的心绪足足在他脑海里翻滚了三五秒,最后他张大嘴巴,深吸一口气—— “等等,你要干什么?”时隐蹙眉止住他。 这傻逼玩意儿不会要大喊一声昭告天下吧? “朋友,冷静,有话好好说。”沈浔看着他有些焦虑,就差伸出尔康手。 “卧槽……”李旭低声嗫嚅,停顿一秒后一嗓子吼出来,  78 “我的白菜被猪拱了!!!” 时隐:“?” 沈浔:“???” 他一下从箱子里蹦出来,逃似的跑到门外去,在外人聚集过来之前,将人轰走了:“要命了!靠,别玩了!” “怎么了小李子?”人群聚集过来,试图往里边瞧。 他灵机一动,看看大门又看看人:“别看了,班主任在里面呢!” 他走时把大门砰地砸上,余响震得门内两人一阵失神,似乎灵魂都被拎出来刷洗了一遍。 握着的手暂未放开,那门又突然开了一条小缝,李旭探头进来,贼贼地瞟了一眼,比个手势,笑说:“加油哦!我给你们放风。” 门又静悄悄地关上。 里面两人脑子还没缓过来。 半晌,沈浔笑了:“你这兄弟……”他找不好一个形容词,只能竖了大拇指,“牛逼,靠谱。” 时隐也笑:“就是脑子有点不太好使。” * 收完书各自回家,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时隐才明白沈浔说的“明天我盯着你”是什么意思。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流放考场,只见后座让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哥,就传一下选择题答案就好。” “您吃糖,多关照。” 时隐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哪个大佬又被下放到这个考场了。他走过去用指节一敲桌面:“借光。” 这清冷的声音似乎有形,像一把软剑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路。 众人转头一看是时隐,手上握的一些小东小西都收回口袋里,面善的不面善的都各自散了。 却见人群后露出一张傲气的脸来。 “……你怎么在这儿?”时隐蹙眉。 沈浔笑了笑:“我来陪你流放啊。” “流什么放?”时隐拉开侧边的凳子坐下,“少贫嘴,你好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在这个考场?” “你在哪我在哪。” “……”时隐的面色阴沉下去。 “咳,”沈浔立刻认怂,“因为我考试交白卷。” 这话在空气里炸开小小的花火,众人一时交头接耳起来。 传说中的学神风纪委,不但考倒数,居然还交白卷,是个不小的八卦呢。 时隐扬了扬眉。 “唉,就那天心情不好,不想做。”沈浔说。 时隐:“所以我们组考最后一名还是怪你?” 他眉心凝着一点怒气,骂道:“知不知道我们的视频被传得满天飞啊?丢不丢人!” “什么视频?”沈浔愣了愣,想起那天仰卧起坐时有不少人悄悄拿手机录像,说,“操,我哪知道孙莉会来这么一出?” 时隐眼刀划过,转开视线不说话了。 他想起校园墙上的视频,早在他俩成真之前,就被组了cp。 视频丢人就算了,关键是那拍摄角度,加上评论区一片带节奏,刷的都是大红囍字之类的,他臊的慌。 可恨的是沈浔明明知道这事儿,却不给个反应。 沈浔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戳戳他:“诶,生气了?” 时隐不理他,挪了挪凳子,对照一下准考证号,拿笔出来放好。 “真生气啊……”沈浔咕哝着。 考试很快开始了,试卷从前排传下来,教室里一时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沈浔看着他沉敛的侧颜,一时也不再发声。 他知道时隐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的,可又实在想不通这小朋友在闹什么脾气。 这一套卷子不算难,他做了一半,时不时抬眼看看时隐。那人光低着头做题,倒是认真模样。 其实他不知道,时隐正被这事儿气到想把答题卡每个格都涂黑。 右手边的刺头咳嗽两声:“诶,风纪委,帮帮忙呗。” 沈浔睨了一眼,不理。 那人又拿笔来戳他,身子倾过来,就差站起来看了。 “操。”沈浔一气,笔一扔,恨得差点一张卷子甩人桌上。 就在这时,时隐回头瞪了一眼,二话不说踹了一脚桌腿。哐当一声响,刺头吓得一抖,蔫蔫地不动了。 视线相对,沈浔一笑,时隐却把淡漠地眼神移开了。 “诶,小朋友……”沈浔皱了皱眉,仔细思忖着到底哪里惹他了。仰卧起坐没什么新奇的,处罚也算不上多严肃正经,过程中也没出过糗,不至于啊…… 他一遍一遍翻看记忆,那时时隐的眼睛,嘴边的巧克力棒,一样一样在回放。 他记得他要去咬走最后一口巧克力棒,却被时隐抢先吞了进去。 等等,他主动吞下去了…… 沈浔豁然开朗,就在那一刻,时隐是懂他的。若是不明白,时隐大可以像李旭他们一样把巧克力吐了,或者等着看沈浔的反应。 但他明白了他的心思,并且按兵不动地接住了。 时隐明明那么聪明,却把主动权都交给他。要他主动,要他细想,要他自己决定要不要在一起。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所以一切一切都给他安排得妥当。 他要他心甘情愿走这条路,并且一旦走上了,就永远不后悔。 沈浔在后座,蓦地想起从哪里看来的只言片语:“姐妹们给我把囍字打在公屏上”…… 敢情这小朋友害羞呢。 他轻笑起来,他抽了一张纸条,写下一句:你不喜欢吗? 纸条被扔到时隐手边。他一看,红了脸。 青云 这次的卷子不算难,再加上那两人心潮澎湃,做得很快,最后英语还提前交卷,得瑟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勾肩搭背,引得教室里头秃也做不出题的人投来怨恨目光。 那两人一个是性格如此,一个是太久没感受过提前交卷,正是春风得意,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走着走着,搂肩的手就变成了搂腰。 刚走到教学楼下,老李正巧巡考场过来了,小眼睛一下锁定他俩:“怎么回事,考试还没结束呀。” 这一嗓子喊得两人俱是一怔。沈浔手僵了僵,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略微心虚地摸摸鼻子:“做完了。” 老李瞪他:“做完就交了?嫌简单?”说完他又看时隐,“你也做完了?” 时隐的手也没动,绷着下颌:“嗯。” 老李眼睛的缝隙张大了些,怀疑道:“要是考不到140,你俩来德育处找我。” “哦。”两人异口同声应了。没想过考不考得到140,反正和那个相比,他们现在的处境才更危险。 老李看这敷衍态度,气不打一处来,便开始挑刺:“勾肩搭背像什么样?给我站好了!” 他拿小竹竿打了沈浔的手背:“那么喜欢勾肩搭背,你俩给我站着,搂到考试结束,搂个够!” 说完他径直走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乐了。 实在是他们顾虑太多,老李的世界里根本理解不了这事儿。 沈浔笑了一下,原本放松的手臂骤然收紧,把时隐拉得略微踉跄,答了一声:“是!” 中气十足,荡气回肠。 老李脚步顿住,回头蹙眉睨着两人:“还高兴呢?中邪了?” 沈浔抿唇故作含蓄,等人走了,手上一掐,那腰身韧劲里带点柔软,他低声说:“邪性不小。” 时隐睨他:“傻  79 逼。” *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成绩刚出,孙莉的办公室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老师过来,拿着时隐的成绩直夸,说进步好大,问孙莉怎么管理的。孙莉笑笑,只说是孩子自己努力。 也有不少同学,拐着弯地说时隐是作弊的,请求严查。就连李铁柱也是震惊的,他只知道时隐是个聪明小孩,却没想到进步这么快。 一班教室里,张思哲盯着名次表发呆。他嗫嚅:“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连他都考不过……这分数,是真的吗?” 李旭可就得瑟了,那样子仿佛考第二的不是时隐,而是他自己。他大手大脚拍着张思哲的肩:“小兄弟,你太小瞧人了。你不知道,我哥是中考状元。” 这话多少有些夸张,人也不信:“状元读四中?体验基层啊?” “爱信不信。”他咋舌,一边摸着名次表上前两个名字,一边感叹,“爱情的力量啊……” 时隐此时正坐着操场看台上,嘴里咬着一袋甜牛奶,盯着远处发呆。 沈浔拿了一个装满了热水的瓶子塞到他手里:“喏,暖暖。” 瓶子暖手心,他搓了搓自己的手,又覆上时隐的手背。 操场上没什么人,视野开阔,空气中有水气,冬阳的光线正一点一点渗入云霞里。 盯着那一排路灯,沈浔说:“考第二的感觉怎么样?” 时隐吸吸鼻子,睨他:“第二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第一。” 沈浔笑了:“第一是我的,这个不能让。” “嘁,谁要你让。” 沈浔叹一叹:“他们说的有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你怎么努力的浔哥都看着呢。” 时隐“嗯”了一声,半晌道:“让他们说呗。”他看看沈浔,“不就是嫉妒我有这么厉害的男朋友给补习。” “哟,”沈浔乐了,一掐他的脸,“今天这小嘴抹了蜜。” “你给灌的。”时隐偏过头来,正好对上他一双笑眼。 “啧,”沈浔咬咬下唇,环视一圈,最后凑上去飞快地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在外面呢,要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时隐往后缩了一下,舔舔嘴唇,向一旁拉开距离:“你也知道这在外边?这是学校啊。” “隐仔,其实我……我挺想和你正大光明秀恩爱的。”沈浔敛眸,在悲伤情绪涌上来之前,又低声说,“不过偷偷摸摸有偷偷摸摸的乐趣。” “啧,偷情似的。” “喜欢吗?”沈浔笑。 时隐凑过去,低声咬耳朵:“喜欢。” 这一句热乎乎的,一下从耳朵里钻进去,钻到心底,撩得沈浔脊柱一阵酥麻。 他闭了闭眼:“妈的,小混蛋……” 大冬天的,寒风扑朔,两人却平白热红了脸。 过了一会,时隐说:“其实我也不是怕人议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就是不喜欢那种感觉,好像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一样。他们给我画了个圈,超出那个范围我似乎就不正常。” “不是他们画的圈子。”沈浔摇头说,“是你自己画的。你就觉得你这辈子没希望了,所以止步不前,你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你要是觉得鞋踩脏了,没事儿,洗洗就成。”他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们隐仔就是比他们厉害,让他们羡慕死吧。”他说,“我们次次考第一,以后也平步青云,叫他们一辈子都追不上!” 时隐怔了一会,清晰而缓慢地说:“好。”他笑了,“我们要一起走,走得远远的。” “一起走!” 风卷过来,吹着旷野上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们一直望着它,扶摇直上,触云摘星。 * 年末了,很快又是元旦。孙姨的阁楼来了新住户,厨房开放,大家热热闹闹,决定元旦凑一桌。 时隐一个人在楼上听着李旭的电话。 “哥,元旦有安排吗?” “没。” “我家在瑾峰山新开了山庄,元旦没事就来玩呗。”李旭顿了顿,“哦,我忘了,你得陪你家那位。” 这话就酸溜溜的了,时隐说:“怎么,他就不能来了?” “不是,能当然能啊。”李旭说,“但是我得立一条规矩,”他一字一顿,“不!许!秀!恩!爱!” 时隐噗嗤笑了,想来有些事没少给这位母胎solo留下阴影。 李旭听他笑,气上心头:“你旭哥我,也是有恋爱经验的好吗!” “哦,谁啊?” 李旭胡诌:“仙女!” “谁管你,你说老母猪会上树我也信。” “你能不埋汰我吗?”李旭心累,“就是吧,你也懂的,我妈在呢,她可能接受不来。” “知道。”时隐正色,“不过我得先问问他的安排。” 时隐自己倒是不必说,也不用想着时青易上哪跨年去,多半是彻夜狂欢,酩酊大醉。 但是沈浔就不一样了,体面人家,说不定还要家庭聚会。 他打电话问了沈浔:“浔哥,元旦怎么安排?” “怎么?”沈浔笑了,“想我,要约我?” “……”时隐脸皮薄,一下又不想说话了,“谁要约你。” “行行行,那我约你。”沈浔说,“可爱的小朋友,元旦想让浔哥陪你去哪里呢?” 时隐想了想:“你家没安排?” “没,都忙,从来不一起跨年。” “……哦。妈妈也不回来?” “嗯,说是懒得挪窝了,累。” “嗯。”时隐心里泛着苦楚,“那一起吧。” 电话挂了,时隐看着黑沉天幕,突然想看烟花了。楼下一阵喧闹,听声音像是凑了一桌麻将。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 门一开,但见一人穿着破洞裤,带着帽子口罩站在门口。 这人身高年龄都与时隐差不多。 “哪位?”时隐蹙眉。 那人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愣了愣,片刻后压低了帽檐,道:“时隐是吧?”是少年嗓音,不过有些沙哑。 “有事?” “没……”那人话里掺着些怪异笑声,“这个给你。” 他递出一个U盘。 “什么东西?”时隐不接。 “你拿着,好东西。”那人笑了,声音有些狠戾,“时青易是你爹?” 时隐心头一跳,几乎粗鲁地一把抓过那人的手腕,眯眼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动了不该动的。”那人耸肩,“你也是幸运,有个这么没骨气的爹。本来他们要来找你的,但是你爹都跪求放过了……也就算了。”他咋舌,“头都磕破了,好惨。” 时隐手上有些颤抖,抓着他十分用力,几乎要捏碎。可那人没什么反应,时隐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他藏在口罩底下的轻笑。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人戏谑地扬了扬头,光线正好越过帽檐落在他眼睛上。 那是一双怨毒又凶狠的眼睛,凝着少年英气,但很奇怪,涂了厚重的睫毛膏。莫名其妙地,又像个洋娃娃。 “他要是有事,我跟你们拼命。” “切,好一段父子情深。”那人笑了,”你知道吗,那天他本来死  80 不认账,大哥说要拿你开刀,他一下就软了,吓尿了你知道吗?他求我们,说他一时糊涂呀,把他打死活埋都行,叫我们别动你。” 时隐的脸色越发难看。 “我们来抓你,谁知道你竟然搞跳崖那一套,真是服了。” 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掰开时隐的指节,甩甩发麻的手腕:“东西带到了,走了。” 他转身离开,时隐双目生寒,如剑芒般刺着那人。 不待那人走到拐角处,时隐突然出声:“方宇,你做鸭了?” 方宇背影一抖,瞬间矮了一截,下一瞬又战栗暴起:“你他妈怎么知道我是谁?” 时隐面不改色,瞟过他镂空的衣服:“一箭穿心。” 那苍白的手臂上,浓墨重彩地纹着红黑色的一片,扎眼不已。 “你敢说出去?”方宇两个箭步冲回时隐面前。 “你弄错了,我和你有仇,血海深仇。”时隐字字见血,他的仇,时青易的仇,浔哥的仇。 “我以为你很风光,你是天之骄子,没想到你也是别人手上的玩具。” “你闭嘴!”方宇怒了。 不为人知的隐秘被剖开,他脑子里的恐惧如泉涌一般。 最开始他也不过是觉得自己老大很酷,硬是挤破头皮要跟着人家。谁知道老大理解的“跟着”和他理解的不一样,他出了事又没脸和家里说,只能自己造孽自己受着。 他在酒吧磕药、滥交,上了瘾,一步错步步错,到今天就沦落成这样。 没人知道具体细节,这是他死了就带进地狱的事,却一下被时隐挑得血肉模糊。 时隐切齿,手指甲深深碾进肉里:“时青易玩鸭子?” “操,不是我!” “……”胃里有一阵翻腾,时隐觉得自己就要吐出来了。 “真不是我!是和一小年轻,我们老大看上了的,谁他妈愿意和他啊?” “滚。”时隐推开他,再砰一下把门砸上了。 他冲进厕所,没忍住吐了。 落雪 天旋地转,待他清醒过来,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就着冷水冲脸漱口。 那个U盘上也没什么内容,就是时青易被收拾的画面。时隐默默看着,画面里红白纷呈,映得他脸色越发冰凉。 “我错了,别打了……” “咳咳,打吧打吧……” “别动小隐,你们……消……消气……” “打死我吧,我活该……” “只要别动他,他还是小孩呢……” 一句一句,断断续续,含含糊糊,意识也不太清醒。 时隐不自觉地咬紧牙关,放在腿上的拳头握得指尖发白,他眯了眯眼,还是看不下去了。 时青易虽然是个混蛋酒鬼,又嗜财又好赌,但不喝酒的时候还能算个人。 他在生活里不得志,所以只能窝囊地把所有戾气都发泄到时隐和傅芷柔身上,以捡回他的一点破碎的自尊。平时说话不客气些,颐指气使也就认了,只要他不喝酒都还好。 时隐没开灯,把头靠在床头,拇指慢慢摩挲着公子的脑袋。 他在想,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陷入了这种奇怪的关系里。十年前,时青易还是个勉强合格的父亲。一切变故都是始于时青易入狱之后。 他跌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找不到新工作,就沉溺于酒精,一喝就上了瘾,一喝就发酒疯。 几次险些误伤他。 刚开始时青易清醒过来还会抱着他哭,但后来,发疯一次比一次不可控制,逐渐地,这似乎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于是时隐缩进自己的壳里,他淡漠,厌己,他们父子越走越远,傅芷柔一走,两人几乎也就断开了。 这两人冷了太久了,时隐也没想到他会求死,就为了不连累自己。 时隐烦躁地吐出一口气,人的感情真的很奇怪,明明那么恨的一个人,稍微对自己好一点,就又让人心软了。 等时隐拨通时青易的电话,嗓子都有些发痛。 “……” “儿子?”他不说话,时青易就试探地喊了一声,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他那门牙断了,说话漏风,脸也肿得像猪,口齿不清,“咳咳,你没……没事吧?” “你在哪?”时隐问。 “在家,怎么了?” 有一瞬间时隐想去看看他,看看他成什么鬼样子了,但同时他又一点也不想见到他。有些事终究没办法原谅,这道坎他就是跨不过去。 时青易不得回应,急道:“你还好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声筒里传来一声顿响,大概是人腿脚固定着,不方便动弹,一不小心从沙发上滚下去了。 “……没事。”时隐终于开口,听着那边压抑的呻吟声,他只深吸一口气,说,“你还有力气说话就行。” “诶,你等等。”时青易感觉他要挂电话,连忙说,“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稀罕知道你那点破事儿。” 时青易沉默一秒,说:“我是干了些混账事儿,但我也没想到那人有主的……” “你他妈什么时候开始的?”时隐揉着眉头打断。 “……”时青易沉默了。早就开始了,傅芷柔在的时候,他就误打误撞尝试过那么一两次。后来人走了,没人管他,他自然也放飞自我。 这沉默让时隐明白了,他直接挂断电话。 又是一阵恶心泛上来,这次的厌恶似乎是来自自己的骨血。 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所以他才会喜欢沈浔? 恶心,怎么会那么恶心!是他自己玷污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啊! 时隐心里泛着寒意,他眼睛湿了,又气又恨。 “操啊……”他一拳捶上硬床板。 拳头砸在床垫上,只能发出一声闷响,不痛不痒,好不解气。 正想着,手机又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沈浔,他心里突然一痛,不敢接。 别找我了,浔哥…… 电话不依不饶,一直响。 他拿过来关了静音,又将屏幕翻过去放着,再一个人走到窗前,望着光,人化在黑暗里。 闻笛巷零星的灯火逐渐熄灭,一户接一户,绵延的巷子似乎在随着灯光熄灭一点一点缩小,无边际,无着落。 一下就找不到他和沈浔一起走过的路了,灯灭完,巷道也完全看不见了。 楼下打麻将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就听孙姨的声音:“咦?你是……小浔?找小隐吗?” 时隐突然直起身子来,比公子还激灵。 浔哥居然跑这儿来了? 他还没有收拾好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房门很快被敲响,沈浔的声音带笑地响起:“隐仔,开开门。” 时隐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着要不要开。 等了一会没反应,沈浔委屈了:“电话不接,门也不给开,你反了天了?”他酸酸地说,“你不会是背着我……” 话没说完,时隐就把门开了:“你想象力贼丰富了。” 沈浔扫过他苍白的脸色,笑了笑,两指勾起几个塑料袋:“看看浔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时隐还没看过去,鼻间就被各种烧烤的香味缠住了。沈 81 浔推着他进了房间,把门关上,笑笑地把餐盒打开:“饿了,就想来找你。” 他还没忘了给公子带罐头,他们在桌前吃着章鱼烧,小家伙就趴在一旁嚼着肉粒。 沈浔拿手机给时隐看照片:“我下午去宠物店,给它看了几个猫包,你看喜欢哪个,我们明天去买。” 时隐看着那些猫包,斜挎的,双肩的,半透明的,太空舱的,各式各样,各色都有。 但他有点兴致平平:“嗯,都行吧,看你喜欢。” 沈浔划着相册,想了想说:“透明好看,但是它胆子有点小,别买透明的了。” “嗯。” “斜挎也不错,但是怕它跑出去,这小家伙怪不安分的。” “嗯。” 沈浔戳戳手机:“但是这种材质的夏天会热吧,网眼会不会好点?” “会吧。” “算了,夏天的我夏天再给它买,”沈浔继续说,“我们先过了冬天。这次出门就太空舱吧,中规中矩一点,又能装下它。” 时隐看了看,一手支着脑袋:“好。” “那什么色的?” “随便都行。” “啧,问你也白问。”沈浔打量他一下,摸着下巴说,“粉色吧,粉色配你。” 时隐的表情终于出现一点变化,他皱皱眉:“配你吧,少女心狂魔?” “你确实配我呀。”沈浔笑了。 时隐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什么意思。他配粉色,粉色也配沈浔,等量代换,时隐配沈浔。 “啧。”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偏开了。 沈浔靠近一点,把他的脸转过来,说:“不配吗?乖乖说。” 时隐几乎要翻个白眼,拖着调子:“配——” 沈浔笑了笑,看了他一阵,问:“小朋友,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 “没有。”时隐垂眸。 “有,别嘴硬。” 时隐原本是个很坚强的人,但此刻他一点也忍不了,他闭了闭眼,声音哑哑的,带点鼻音:“时青易也喜欢男人。” 沈浔蹙了蹙眉。 时隐扯了扯嘴角:“恶心吗?” “我说呢,为什么我取向和别人不一样,原来如此啊。” 沈浔抬眼看他:“你在想些什么啊?” “所以我喜欢你,是因为这个啊。”时隐的声音一下空了,没了气力一般。 “不是,你这什么意思?”沈浔有些急了,又急又心疼,他抓住他的手,说,“那你觉得我为什么喜欢你啊?照你这个逻辑,那还不得谢谢沈艺衡,谢谢他把我生成这样?” 时隐怔着,沈浔继续说:“小傻子,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个男的,性别是针对你个人的特定条件,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 “你是你,他是他。而且你觉得他那是喜欢男的吗,他那是喜欢猎奇吧?” “……”时隐感觉似乎有哪条神经一下通了,恍然发觉时青易和他似乎是不太一样。 他依旧蹙着眉问:“可是你不会觉得这感情来得很脏吗?” “脏?”沈浔快气笑了,“你听着,所有爱都是纯粹干净的,只有人心会染指它,然后借着它的名头搞出别的污脏事情来。” “我不管你怎么想,有些话我先说明白。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沈浔眼神闪烁,只盯着时隐,“而且我可能不仅仅是喜欢,我……” 他顿了一顿,那话语在唇齿间逗留一阵,还是吐露出来:“我想我已经开始爱你了。” 对你不是一时好感,我爱你,是一辈子的事。 那一瞬间爱意崩塌,像漫天朔雪,落满少年肩头。 他说得那么直白,没有多余的考虑,也不带一丝情欲。就在那一瞬间,他爱上了。 我爱你,和你说一声。 时隐愣愣的,好半天轻轻“哦”了一句。 “哦什么哦,你想通没?”沈浔屈着指节,在他脑袋瓜上敲了一下。 “嗯。”他回过神来,抿着唇,低声说,“那我,我也有点爱你。” 这话震得沈浔头脑发晕。那么久了,时隐连喜欢都没说过,他说爱…… 愣了半晌,沈浔才笨拙地笑了笑,把人揽住,嘬了几口:“一点点也够了!” 明明只是一点点,却也把两个少年人的心填满了。 他们心里有一片金色田野,麦浪连天,那风中酝酿着的,原来是不知不觉生长的爱意。 “我还从来没有喜欢过人。”时隐把脸埋在沈浔胸口,说,“爱情这种高级货我也搞不懂,我就那么一点点心意,都给你吧。” 那陌生的,最初的,最干净的,最浓烈的,可能是“爱”的东西。 哪怕是一点点,也是我的全部了。 沈浔望着星晴夜空,眼眶发热,胸口压得沉甸甸的。他脸颊蹭了蹭时隐的发顶,说:“吃宵夜,明天我们去给儿子买东西。” 晚些时候,他们裹着被窝躺在一起。 靠得很近,被窝里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气息,时隐突然问起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浔哥,你和我谈恋爱是不是特别累啊?” “累,是有点累。我都不知道你那小脑袋瓜里整天弯弯绕绕在想些什么。”沈浔蹙眉想了想,在被窝里摸到他的手,说,“其实对你,也不是非要谈恋爱。” “哦,”时隐心里一低落,说,“那我当初要是拒绝你了,你是不是就立刻拍屁股走人?” “拍屁股?”沈浔愣了一会,手又不知道摸到哪,掐了一把,“这么拍?” “操。”时隐抓住他的手腕,“拿开,说正经的。” 沈浔笑了,把手收回来:“你要是拒绝,我就缠着你呗。” “厚脸皮。” “那没办法呀,你脸皮薄,我不得厚一点,要不然都孤独终老了。” “那你还挺自信。” “那是,见过我你还看得上别人?”他哼一声,鼻子翘上天。 “嘁,滚吧你。”时隐在被窝里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沈浔立刻坐起来,又抱肚子又捂腿的:“哎操,疼。” 时隐不理他:“你别放风进被子里,冷。” “唉,真的疼。”他垂头哑声道。 时隐打量他一会,也蹙眉坐起来:“真疼?” “真疼。”沈浔勉强点头,“冷汗都出来了。” 时隐急得伸手去摸,捏捏手臂,又摸摸腿:“刚踢哪了?哪疼?” 沈浔抓着他的手,贴着大腿,往裤腿里伸:“这儿……” “操。”时隐给他腿上来了重重一巴掌。 一掌下去便拍红了,沈浔得逞,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 “妈的,你良心呢?”时隐骂着,自顾自躺下,把被窝从沈浔手臂下扯走。 沈浔赶紧翻了个身,把人圈起来:“良心在呢,你别走嘛。” “滚开。” “隐仔……” 时隐有时候小孩子脾气,难哄,沈浔贴在他颈后说尽各种酸话,终于换回了钻被窝的权利。 他从背后抱着他,半晌正色道:“我其实真不是非要和你谈恋爱,哪怕你不愿意,大不了我就单恋呗。” “可我就是太喜欢你了,喜欢到看着你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点儿抽痛,所以我就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离你近一点,陪 82 你久一点。” 他往前贴了贴,吻吻后颈,温声道:“我觉得,男朋友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99 第二天清早,两人抱着公子出门。 宠物店刚开门,沈浔拿着挑选好的图片给店员看了,说:“就要这个。” 店员小姐姐应了一声,回头去给他们找货。 猫在时隐手里,大概是嫌冷,老往他敞开的大衣里面钻。时隐也宠它,托着猫屁股调整一下位置,把它藏在衣服里。 眼看着公子往人胸口蹭来蹭去,沈浔酸了:“给我抱抱。” 时隐想了想,拉开衣服:“你看它乐不乐意吧。” 沈浔把手伸过去,公子先是睨他一眼,然后用它高傲的尾巴扫了一扫。 时隐促狭:“看吧,我儿子还是我儿子,只和我亲。” 沈浔撇嘴哼了一声,轻拧猫耳朵:“啧,小没良心的,和它爸一个样。”他觑着时隐,“大清早的也不知道要带男朋友去吃个早饭。” 时隐噗嗤笑了,从包里摸出一小包麻薯:“凑合吧。” 沈浔偏开头:“不要。” “还嫌弃?” “我手冷,不想伸出来撕包装袋。” 时隐无奈,把猫塞给沈浔,这才空出手来。 沈浔得逞,一会儿又不嫌手冷了,乐呵地把猫塞进怀里搓揉。从前他没那么喜欢小动物,这会看着公子只觉得异常可爱,就这小傲娇脾气还真像极了时隐。 他用下巴蹭蹭公子的脑袋,不自觉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蹭了我的空调,就是我的儿子。” “傻逼,你像不像个人贩子?”时隐嫌弃着,把麻薯剥开,递到他嘴边,“张嘴。” 沈浔听话:“啊——” 时隐却是把麻薯往回一收,一半塞进了自己嘴里。 “我操。”沈浔不高兴地闭了嘴,伸手掐着他的脸颊,“不许独吞。” 时隐挑眉看了看他。 沈浔迅速扫视一圈,趁店员背对着,凑过去一咬,带走了另一半麻薯。 唇珠擦了一下,时隐怔着,半天忘了咀嚼。 这时店员拿着包转过身来:“给你们找好了,您验一下货。”他们立刻分开站好。 店员的目光迟疑地从时隐的嘴唇移到沈浔的嘴唇,看着他们嘴边那一点碎屑,脸上莫名红了。 猫包拿来,怕时隐平时不好意思用,最后倒也没买粉红色,选了个中规中矩的黑色太空舱款。沈浔看着一边的猫爬架,又看看公子,顺手订了一个送去小阁楼。 付了款,店员把猫包往他们手里一塞,结结巴巴说了一句:“欢迎,下次光临。” “……”时隐敏感的神经立刻就被戳了一下。 趁着一前一后走出店门之际,他看准时机,森森地贴近沈浔身后,抬腿顶了一下沈浔的膝盖窝,耳语道:“沈浔,你完了。” 酥麻从腿蹿到颈椎,前边那人抽一口气:“操……”他压着嗓子,“别闹。” 公子放进它的移动新家里,新鲜地用小爪子拍来拍去。外边下起了雨,铅灰天幕下细细密密铺了一层半透明薄纱。时隐把猫背在胸前,沈浔在一旁撑伞,准备打车去超市置办旅行用具。 两人一猫,风吹过来,雨珠斜飞至伞下,冰丝拂面。行道人匆匆路过,陆陆续续有七八人停在他们身边,也在等车。 下雨天打车难,他们站在雨幕中一动不动。 雨势略微大起来,雨伞有点小,周边人群几乎都是一人一伞,他们两个大男生挤在一把伞下,肩膀都淋湿了些。 沈浔把雨伞往时隐那边斜了斜:“冷不冷?” “有点。”时隐脚下挪了挪。 沈浔抬手,轻轻按着他的脑袋,放在自己肩头,又捏搓他冻红的耳廓、脸颊。 时隐心里怦然一下,从前他们虽然胡闹,但也都是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现下大街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他们第一次这般明目张胆地表现亲昵。 沈浔没有看他,眼眸微敛,时隐看到他眼底辉映的流光,知道他在等。 他胸腔轻轻起伏一下,抿着唇,抓了沈浔的手。 哪知指尖才一碰上,沈浔就用力一拽,直接把人拽至身前,大衣一抄,裹住了他。 周边等车的人群中发出轻微的抽气声。 沈浔稳了稳呼吸,蹭着他耳廓说:“我们不要再偷偷摸摸了好不好?” 时隐背后一片暖热,半晌他点头,动了动脖子,把发烫的耳尖挪开,缓缓说:“好。” 无数视线扫过,留下不轻不重的压力,渐渐的,好像也就习惯了,整个人生出一种无所谓,也无所畏的心情来。 新年气象,冷空气里飘着点喜悦,那两人面上被雨丝拂得冷冷的,心里却是愈发地暖,手也越攥越紧。 站了半晌,终于打上车到了超市。这两人平时都不太逛超市,胡乱挑选了旅行装的洗漱用具放进购物车,又漫无目的地瞎逛起来。 沈浔心里高兴,钻进冷藏区去买些肉制品,说是想做BBQ。 游荡许久,他跟着超市的喇叭哼着点土味音乐,心血来潮道:“新年了,给我送个礼物吧。” “什么礼物?” “随便你。”沈浔说,“我们分开,去收银台会合,你给我挑一个,我给你挑一个,怎么样?” 时隐琢磨了一下,互相挑礼物,竟然还有点小惊喜小情趣。 他答应了,绕了一会绕到服装区,那里挂着几条红色围巾,时隐想起从前和沈浔围一条围巾的事情,就决定再买两条。 他伸手摸了摸,料子还算舒服。 “哎呦,小帅哥,眼光不错呀!”促销员阿姨看到他,热情洋溢地凑过来,“这围巾可好,原价99,元旦促销买一送一,喜欢带上呗。” “不用了。”时隐一看促销员就本能地发怵,他想了想,说,“颜色不好看。” “哪叫不好看?跨年可不得喜庆点?你们年轻人围红色多洋气。” 时隐打算走开,阿姨又说:“买一条呗,你不喜欢,小女生可就喜欢了,买给女朋友呗。” “不用了不用了。”时隐连连推脱,本来还想看一下旁边那条驼色的,88块一条,这会儿却是犯起了社恐。 阿姨眼尖,见他瞟了一眼其他促销员手底下的货,连忙喊起来:“99一条,长长久久啊!99不88的!” 没想这阿姨还挺时髦,时隐伸出去的手都收了回来。大过年的,不想和浔哥88。 时隐万般不乐意地瞥了一眼红围巾,红色相当张扬,按沈浔的审美,说不定还真会喜欢。 阿姨把围巾取下来塞他手里:“拿好了,99啊!” 时隐捏着,手有点抖。虽然说99吉利,但这个红色围上,他看上去像是要去村口拜年。 他对自己说,只是过个元旦,不至于,不至于…… 但是浔哥可能挺喜欢…… 操。 最终他还是把围巾胡乱塞进购物车,憋着一口气往收银台去了。 其实仔细看看,这红色虽然喜庆,倒也不至于老土艳俗,顶多就是鲜艳得像条红领巾,装嫩。 正想着,时隐头顶突然被罩上了什么东西。回头  83 一看,正是沈浔笑盈盈看着他:“哎呦,帅气!” 他伸手扒拉下来一看,赫然一顶祖母绿毛线帽。 “我操?”时隐咬咬牙,“你他妈,大过年的给我带绿帽子?” “什么呀,这是love and peace.”沈浔拿出另一顶,“我俩一人一顶。” 时隐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购物车。 操,红配绿,这该死的默契。 “诶,你给我挑的什么呀?”沈浔视线落下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时隐憋了半晌,最后把购物车一推,人就往回走:“红配绿,赛狗屁。我人没了。” …… 最终,这绿帽子红围巾还是买了下来,好歹算是他们给对方头一次挑的不那么正经的礼物。 * 瑾峰山不远,两人收拾一整天,搭乘大巴,到李旭家民宿的时候正好入夜。仿古风格的民宿里,厅堂里几大圆桌的客人坐着,李母正从厨房端菜出来。 “诶,小隐来了?”李母看到他俩,“来来来,过来随便坐。” 这些客人多是市里来的,都是本地人,操着一口本地口音,天南地北地聊,好不热闹。 时隐带着沈浔过去,说:“阿姨好。这是我……一个关系很特别的朋友。这几天麻烦您了。” 沈浔礼貌笑笑:“阿姨好。” “听阿旭说过了,你俩关系好得不行,”李母放下菜盘,“他说什么来着,说你们是彼此的……那叫什么,灵魂伴侣。” 时隐一惊,李旭这坑货不是说要遮掩点吗,怎么他自己还先抖出去了? 李母接着说:“我还笑他呢,什么伴侣不伴侣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他的039;伴侣039;带回来我看看。” “是伴侣。”时隐抿了抿唇,说,“有这个说法的。” 沈浔看了时隐一眼,说:“一辈子要待在一起的,怎么不算伴侣?” 时隐眼眶微热,回头冲他笑了笑。 “唉,感情是真不错。”李母摇摇头,“怪不得阿旭总说他哥抛弃他了。” “那他可能是怪我脱团了。”时隐说。 沈浔跟着点头:“嗯,祝他也早日脱团。” “脱团?”李母哪知道什么叫脱团,看这两人和打哑迷似的,便摆了摆手,“我落伍咯!你们先吃着,房间安排好了的,晚上你们可以去后院泡个温泉再休息。” 时隐点点头:“谢谢阿姨。”又问,“怎么不见李旭?” “混小子在后堂帮厨呢。小子厨艺倒是不错,你们吃的这个也是他做的,尝尝。” 时隐跟去后厨看了一眼李旭,那家伙果然认真,样子和平常全然不同了。 他面前是几份还没做好的八宝饭,此时他正往上边搁着甜豆。 时隐在他身后,说:“辛苦啊。” 李旭吓了一跳,甜豆洒了:“哥你来了?”他张望一下,“进来干吗,不出去陪男朋友?” “不干吗,慰问一下大厨。” 李旭推他:“别别别,你出去。你看着我不好意思做。”说着他把八宝饭往一旁推了推。 “你怎么和阿姨说什么灵魂伴侣?”时隐问他。 “啊?我说的?”李旭想了想,“你俩好到穿一条裤子,还不算灵魂伴侣?” 小少年思维跳跃,又处在青春躁动期,他眼睛冲着时隐眨了眨,恍惚间像读懂了什么,脸上晕着一层莫名其妙的红:“难道不是灵魂伴侣,你们是肉……肉体伴侣?” “?”时隐眉头一蹙,头上冒出几个问号。 半晌,他面上一红:“……操,你每天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李旭痴痴地张着嘴:“哇,哥,你们好open……” “放你的屁。” 时隐瞪他,下巴指指菜板上的肉丁,手不自然地顺过自己的脖颈:“好好做你的红烧肉。” 说完转身走了。 001 民宿后院确实有一口汤泉,优点是近可观雾气,远可赏山雪,缺点是地儿不太大,男女混浴。 沈浔换了浴衣出来,一掀帘子,就见市民们下饺子似的泡在里边。几个半老徐娘穿着低胸泳衣和对面的男人开着要人面红耳赤的玩笑。 有人见了沈浔,伸食指在唇边一比划,坏笑道:“行了啊,有小朋友来了。” 沈浔皱着眉头,谁是小朋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他回了一句:“我成年了。” “哇,人家成年了哦。”人群笑笑,“行吧行吧,别站那了,你不冷啊?” “没事儿,不用管我。”沈浔站着不动,他等时隐。 没一会时隐单手掀开帘子出来了,另一手在腰侧拢着衣服。他手里捏着腰带,似乎有些为难:“这衣服怎么穿?” 沈浔看他,衣襟半开,腰带松垮,露半截小腿不说,还露锁骨露胸肌,不由得心下一紧。 时隐:“你说的那个什么贝口结,怎么系?” “咳,我帮你。”沈浔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别处,然后走过来替他把领口拉了起来。 时隐想说要泡温泉为什么还穿浴衣,但沈浔的手已经伸过来了,他只好作罢。 浴池里那群人还在说说笑笑,有女人抄水往男人身上洒:“现在孩子比较早熟,有些事我二十几结婚了才知道,我家那个十岁出头就了解清楚了。” “什么事情?” “你还问什么事情?关于你老腰的事情!” 众哄笑,沈浔低头替时隐系腰带,手指正往他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过来擦过去,听到这话手略微顿了顿。 十几岁就了解得八九不离十,说的就是他们这一代。 “啧,我看你这腰不错,”他伸开拇指和食指勾画,低声说,“细。”又捏一捏,“还结实。” 时隐耳朵也听着那边,心里恨沈浔不害臊,便睨他:“要打结就打结,废话那么多呢?” 沈浔笑了一下,一拉腰带整理好衣服,手规规矩矩地贴在人家腰侧不动了:“好吧,不和未成年小朋友闹了。” 掌心温度灼烫,那腰身一紧,顺手拍开沈浔:“成年了不起啊?” “倒不是了不起。”那只手又动了动,“就是勾搭未成年,我总有一种负罪感。” “负罪你还弄?” “忍不住啊。” “……”时隐抬起手来掰他的指头,半晌没成功,自己的手反而被包裹在了那人的手掌之下。 “哎,你这手怎么那么不安分呢?”沈浔笑了。 “比你安分。” 这角落暗暗的,灯影在木制地板上晃动。两人越是闹腾,就越是贴近彼此,险些要抱上了,可这周围人多,怎么都不好意思。 衣料摩擦出细响,那一点点若即若离的距离,勾得两人心里发痒发颤。 沈浔受不了了,抓住时隐的手腕,往背后一扣:“不闹了,输了输了。”他环视一圈,“这儿好多人,汤泉别泡了吧?” 池子里阿姨们开始盛情邀请年轻人下池子。 时隐看着那一堆“饺子”,蹙了蹙眉头。 沈浔拉着他往外边走:“这池子不好,等有机会我带你去别处。” 夜风吹来,寒气侵骨,头脑也降了温。进了更衣室,沈浔 84 把衣服扔给时隐:“外套穿起来。想不想看烟花,浔哥给你放。” 民宿不远处有小卖部,他们沿路问了几家,最多只卖摔炮。山上冷,路灯也不是一路上都有,他俩不敢走太远,最后就拿这摔炮听个响。 时隐不在意玩什么,只要和沈浔一起,他就足够开心。摔炮噼里啪啦一通乱扔,路上吓到了野猫野鸟,沈浔点头鞠躬道个歉,大爷,得罪了,一路傻乐着。 这一晃就晃到了子夜,他俩才想起没拿房卡,就连行李还寄存在前台呢。 等人回去,李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来是两间房的,但是刚才又来了客人,说是绕了一圈实在订不到房,我看也怪为难的,就把原本留给你俩的分了一间出去。” 李家邀请时隐和沈浔来玩,供吃供住,他哪有什么怨言,只说:“没事,谢谢阿姨。” “本来打算把阿旭那间空出来,结果臭小子死活不乐意。”李母撇嘴,“儿子大了,我也不好意思叫他和我住一间,想来你俩关系也不错,挤挤能行吧?” 这两人已经不知道“挤挤”多少次了,当下爽快应了,拿房卡上楼去。 风尘仆仆一整天,沈浔先去冲澡,时隐在外边等着,却听一阵敲门声。 “哥,还没休息呢?”李旭探头探脑,看了看明亮的屋子,低声道。 “嗯。那么晚,有事?” “没。”李旭挠了一下头,“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就是……”李旭支吾起来,眼神愈发飘忽。 时隐蹙眉:“你说啊。” “我问了,是为你着想,你别打我。” 时隐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咬咬牙:“你问。” “就是那个……你你你,”他在脑海里搜刮了半晌,舌尖打了几个结,“你是1还是0啊?” “关你屁事?”时隐都给他问懵了。 “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先问一声。” 时隐皱着眉,板着脸,脑子一昏,扔出一句:“我他妈的110。” “啊?”李旭惊了,重复一遍,“110啊……你们都做了三次了?” “?”时隐觉得自己要当场去世。 他都不知道他该恨自己这张嘴还是恨自己有这么个智障兄弟。 “我本来还在琢磨着东西是该给你还是给学霸呢,既然这样,还是直接给你吧。”李旭咋舌,“不过想来也是,学霸应该强硬不过你,二比一呢,还是我哥厉害。” 时隐不可遏制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那我直说了,你也不用谢我。”李旭掏出背后那只手,递出几个小盒子,悄声道,“虽然你是1,但还是要注意安全。” 时隐脑子里轰一下炸开了。 注意什么安全?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什么时候在李旭心里变得这样不干净了? “操,注意个鬼,你洗洗睡吧。”说着要关门。 “诶,东西拿上啊,你们那间房里的质量不好……” 话没说完,被关在了门外。 疯了,皇帝不急太监急。 李旭还在门外压着嗓子喊:“哥!给我冲呀!” “冲尼玛啊。” 但不论如何,那几个盒子还是落在了时隐脚边,暗色的壳子明明昭示着艳色。 他看了半晌,弯腰拾起来,动作有些僵硬。 先不说这事儿有多荒唐,刚才李旭问的问题简直是在拷问他的灵魂。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做哪一个都好,只不过如果能做上面的可能会更爽一点……但他不知道沈浔怎么想的,总不能两个人都在上吧。 这问题越想,越是面红耳赤,他才十七岁,没开过荤呢,这事儿暂且没在考虑范围之内。 正想着,沈浔冲完澡出来了,他慌忙把东西塞到了枕头下边。 “你去洗吧,趁水还热着。”沈浔拿毛巾搓着头发。 “嗯。”时隐应了一声,又瞟了一眼枕头,确认无误后进了浴室。 里面蒸着雾气,热腾腾的像浔哥的身躯,热得他有些血脉上涌。尽管他努力地不去想,但有些念头还是不听地在他头脑里冒出来。 做吗? 他把沐浴露抹在身上,做吧。 可是怎么做? 不知不觉地,心跳擂得好快。就像两棵渴水的树,汲着同一汪水源,树根交缠在一起,从此融合,长在一起…… 渴求烧起来了了,他眼睫湿湿的,指节无意识敲击着冰凉的瓷砖,不知不觉在热水冲不到的地方站了好一会。 沈浔在门外躺着玩手机。百无聊赖,很快就是十二点了,院子里聚集了一群人等着倒计时跨年。细碎的话语飘进来,今晚将要有烟花。 和男朋友出来这么个地方热热闹闹跨年,他心里几乎是满满当当,只差了一个地方是空落落的。 时隐在浴室待了好久,他在门外盯着窗外的灯光看了好久,水声渐渐成了白噪音。 今年过得好快,似乎还在炎夏,转眼又一脚跨入了寒冬。今年夏天也是他记忆中最燥热的,风也热烈,蝉也聒噪,记忆里的巷子,宽大的树叶底下,那条小路洒着明晃晃的光。 相识是在盛夏,相恋是在寒冬,多少次冲突摩擦,明明那样看不惯,却总是恍惚间在对方身上抓到光,摸一摸竟是暖的。 四个半月,一百三十八天,多少日子成灰散去,记不清楚,一回头却恍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挺神奇的。 沈浔叹了一叹,这日子糊里糊涂的,有好多不如意,但到头来,都过去了。 元旦了,他想,新年伊始,从头来过。 老爸老妈,虽然你们还是各忙各的,但是新年快乐。 他犹豫一阵,还是把消息发了,手机扔一边,假装成没有在等回复的样子。人再一躺下,略微调整了姿势,手往枕头底下一伸—— 卧槽。 他捏着那几个小盒子,又看看浴室透出来的光,目光沉浮,深了又深。 渣渣 时隐出来的时候沈浔才慌乱把东西塞回枕头底下。 “你洗好了?”他没话找话。 时隐远远看到他还埋在枕头底下的半个手掌,心慌起来,嗓子有点发痛,半晌发出一个单音:“……嗯。” “哦。”沈浔把手若无其事地放在腿上,“那你要不要我给你吹头发?” “好。” 吹风机响起来,呼呼地掩盖了两人贴着鼓膜响的心跳声。沈浔的指节插进时隐的头发里,轻轻揉着。 时隐坐着镜前,领口松垮着,露出胸口一片泛红的肌肤,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滑入浴袍里。他眼睛里映着亮光,穿过遮目的刘海,炽烈地与沈浔的视线擦过。 那两人瞳仁正中都是深沉的墨黑色,他们都坠在彼此的眼眸里,往深处探去,见了火苗。 吹风机咔哒一声被按停了,沈浔撩起时隐半干的头发,低低问:“隐仔,你要试试吗?” “试什么?” “你想试什么就试什么。” 呼吸有一瞬的凝滞,时隐盯着那双惹火的眸子,咬咬牙:“要。” 不知是谁脚步混乱,起身时拉扯到了电线,吹风机一下砸在地上。  85 一步逐着一步,他们倒在床上。 热吻落在喉结,咬啮过锁骨,又往胸口嘬去。三两下除了衣服,浴袍的腰带吊在床边。床边的暗黄灯光打下来,那肌肤泛着些许光泽,沈浔漂亮得像一座有温度的石雕,时隐的手指摩擦过肌理,流连忘返。 他头脑发热,跪压在上,拉住沈浔的脚踝,刚要抬腿,却被对方按住了肩膀。 沈浔再一施力,天旋地转,位置就换了过来。 时隐栽在床上,愣了:“浔哥?” “乖。”沈浔呼吸粗重,不由分说,托腰抬腿。 他来得气势汹汹,时隐的呼吸滞了,没来得及多哼一声,就让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感怔住了。 他抓着沈浔的胳膊,指甲挠出红痕:“浔哥……” 窗外落雪覆盖了地面,每一寸都严丝合缝,他们的身体在贴合,在包裹。 沈浔掐他的腰,边挺送边安抚:“隐仔,放松一点……” 接近十二点,外面的人群在骚动,笑语飘进来,一句一句与呼吸轻喘交错着,听不真切。眼前的光线晃得头晕眼花,床单凌乱又濡湿。 情潮高涨之时,时隐咬着下唇不出声,手指抓挠着床单,揉出一片白花来。沈浔坏心一起,把他的手拿起来扣紧:“抓床单做什么,抓我。” 时隐没来由一阵委屈,眼睫湿了,咬着牙骂:“你他妈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凭什么我在下边?” 沈浔笑,一边继续诱他,一边托着腰臀让他坐起来,再往深处探:“上边也行,你乖,别哭。” “操,这个不算……” 时隐不说话了,但他痛快得紧,那十指越扣越用力,箍得沈浔指骨都发痛。 外边的人群爆发出欢笑声,远远传过来,大概是跨年了,隐隐的,还有烟花盛放的声音,房间里的光线跟着忽明忽暗。 那时时隐翻转过去,从沈浔的桎梏下逃开,明明说得恶狠狠的,声音却分明在发软:“换我……” “好……”沈浔喘一口气。 嘴上说着“好”,可他却又伸手把人环腰一抱,一顶,床畔吱呀,他哄骗道:“下次。” 时间不知如何流逝的,昏昏沉沉,时隐记得唇齿间有点血腥味,似乎是咬破了沈浔的肩头,让那纹在身上的玫瑰真真切切地被鲜血浇灌一回。 再一醒来日期就变成了1月1日。 时隐是让腰酸给酸醒的。天晴雪霁,他们昨晚甚至忘了开空调,好在被窝里很暖。 他动了一下,腰是痛的,大腿根是痛的,估计后面也够呛,想着便不由得呲牙咧嘴,低骂了一句。昨晚沈浔说下次,然而他等了一整晚也没找到下次的机会。 想来他时隐平时打架斗殴样样不虚,昨晚却觉得身上软得不行,一点力也使不上。 他揉了揉眼睛,眼睫上还残留着湿气,眼球也发涩。 操,还哭,丢死人了。 大概是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哭,时隐气得用被子捂住了脑袋。 这一下把冷风扇进去了,沈浔迷迷糊糊地转醒。他冲了时隐迷糊了一阵,然后笑了:“早。” 那人裹在被子里不出声。 沈浔把被子从他头上拉下来:“你不闷吗?” 这不看还好,一看便看到时隐身上星星点点的红紫色,他一时又心疼:“我听说会痛,是不是真的?” “你现在问有什么用?”时隐瞪他一眼,“你来试试?渣男。” 沈浔莫名挨骂:“我怎么就渣了?我哪舍得渣你啊?”回想昨晚,他又稍微有些后悔了:“你说渣就渣吧……那我下次轻点?” 时隐没好气说:“没下次了。” “别啊……”沈浔在被窝里伸手揽了揽人,使坏往前顶了顶。 时隐的臀肉一下收紧了,他倒抽了一口气,沈浔就不动了:“真弄伤了?我看看。” 他蹙眉坐起来,要动手掀被子,时隐这时候臊了,一把按住:“别看了,没那么娇嫩。” 沈浔怀疑地盯着被子上被圆丘撑起来的地方:“真没事?” “没事儿。” 时隐脸上有点烧,总不好意思承认这都是让沈浔一晚上给弄的。 沈浔叹了叹,把被子替人盖好,一边开始穿衣服。本还想抱人去洗个澡,但是又怕自己莽莽撞撞的把持不住,又把人弄伤了。 一看时间,都快中午十二点了。 他把空调打开,蹲在床前,屈着指节刮过时隐的鼻梁,笑说:“宝贝儿,你等会儿啊。” 沈浔想找个药店买药膏给他,但这山上太偏僻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个药店。寻至下午两点,他只好回民宿,去厨房给时隐要一份午饭来。 李旭正在后厨帮着洗碗,见沈浔过来时面色有些变幻莫测。 “还有吃的吗?”沈浔问他。 “饭点过了,你俩都没吃呢?” “嗯,起晚了。” 李旭嘴角的肌肉抽了一下,憋着笑:“哦哦,正常正常。” “什么正常?”沈浔蹙眉。 “额,没啥。”李旭说,“我猜想你俩今早不会下来,所以给你们留了点儿,一会热了给你们送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沈浔让他那视线打量得发毛,脚步转向外边,“谢谢。” 他一走,李旭的视线也追出去一程,半晌他抬起沾着泡沫的手挠了挠头,想着网上说的什么下不了床啊,走不动路啊什么的,怎么完全看不出来啊…… 他喃喃道:“互联网害人啊……” 沈浔回去的时候时隐刚从浴室出来,裹着浴巾,走姿有点僵硬。 沈浔:“诶,你怎么起来了啊,快坐着。” 时隐擦着头发,没看他:“又没残废。” 沈浔看他裸着上身,腰间颈间像绽开了花丛,白里透红本是诱色,这会儿他却怎么看都提不起兴趣,只暗骂自己没分寸。于是他拿外衣给时隐披上,温声道:“我没买到药。” “上什么药啊,没那么惨。”时隐说。 “你路都走不好,别逞强。”沈浔说着用指头勾上了时隐腰间的浴巾,“你让我看看,不然我不安心。” 时隐感觉身下一凉,连忙用衣服遮着,面色绯红:“别看了!” 沈浔蹙眉:“做都做了,你这时候害羞?” 时隐瞪他一阵,然后自暴自弃:“你他妈的给我操肿了!”吼完还不解气,转头骂了一句,“狗渣男!” “肿了?你不早说!”沈浔这下急了,转身去取衣服,“穿上,我们不待在这破地方了!我们回去擦药。” 他俩说走就走,都没来得及和李母说一声。 走前,沈浔从包里掏出项链挂在时隐脖子上,说:“聘礼。” 时隐低头一看,项链上坠着的是一只啼鸣雀鸟,青花色,洒金,一个指甲盖的大小,落脚在一个小圆环上。 “你的尾戒,我说过了,穿成项链戴起来,就代表我这辈子认定你了。”沈浔说,“不过那样土爆了,所以我稍微发挥了一下。” 时隐认出那只雀鸟和沈浔肩头纹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只停在玫瑰上,这只栖在尾戒上。他用指尖捻起,指甲一敲,叮  86 当有声:“那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我的这只荆棘鸟是要远飞的,不过,你是归途。”沈浔伸手包裹住时隐微凉的手背,笑了笑,“陶瓷的,你可得宝贝着点。” “自己做的?” “嗯哼。”沈浔把脸凑过去,“夸夸?” 时隐收了项链,凑过去嘬了一口:“牛逼。” 两人收了行李,李旭站在民宿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就回去了?” “回了,谢谢款待。”时隐说。 “你们走那么早,赶着去约会啊?” “约个屁。”时隐没来由地气,都懒得去剜沈浔一眼。 “那回去干什么?”李旭难得机灵,“是不是住得不舒服?” “没有,住的挺好,比五星级酒店都好,真的。”沈浔说得真诚,“但我赶着回去补习。” “补习老师元旦不放假呐?”李旭都不信。 “没那么多事儿,我回去打工了。”时隐说,“替我谢谢阿姨,理由就靠你编了。”他拍了一下李旭的肩,“反正你不是主意挺多的吗。” “我?什么主意?” “自己想想。”时隐转身就走。 李旭原地凌乱,望着他哥的背影问了一句:“你腰怎么了?” 时隐顿了顿:“昨晚俯卧撑造的。” 沈浔也拍拍李旭:“你哥他忙着去推拿,有点急。有劳了。” 李旭目光呆滞:“……操。” 走出去好远,才听李旭回过神来喊了一句:“单身狗也是人好吗!” 他一拍脑袋,想着他哥果然是猛1,绝世猛1! 也许春节礼物可以送个云南白药贴膏,治疗腰肌劳损。 路上时隐靠在沈浔肩上睡着,沈浔右边肩膀不动,只拿左手戳着手机。 今年光景必定大好,他昨晚发的祝福,沈艺衡回复了一个“嗯”,楚倩回复了一个呲牙表情,新年快乐。 冬阳照红了山巅一顶白雪,照得他心里那一块冰,细微地,化成一溜细水。 但这元旦也有人欢喜有人愁。 回去以后时隐抽空去看了看时青易。老头最近似乎减少酗酒量了,人看上去不如以前昏惑。 时隐一开门见到瘦削的脸,心里一惊。 “打得那么惨,去医院没?”时隐没情绪地问。 “没去,死不了。” “酒也喝不起了?” “不喝了,误事。” 时隐气笑了:“现在知道误事儿了?” 时青易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儿就成,不然我家要绝后。” “你那么能,续弦再生啊。”时隐冷眼嘲讽他。 “不成不成,不敢了。” “你给我求情就是为了这个吧?我谢谢你啊。”时隐心中不快,却也不乐意欠人情,只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去医院,我出钱。”他补充一句,“我没钱,但我可以打工。” “不去不去,去得难受,我怕那鬼地方。”时青易突然伸手捂了一下上腹,像捏着什么硬块,片刻后又缓和了,“老头就是怕进医院,进去出不来咋整?” “你有事?”时隐蹙眉。 “没事,吃坏了。”时青易傻笑。 “……”时隐的视线逗留一阵,瞧着他的那凹陷的黄脸颊,又是一阵心烦。他转身,“那我走了。” 他要走,时青易也不留。这父子俩一向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 等人走远了,时青易把门关上,整个人滑坐在地上,包里摸出一份病历。 时青易,男,48岁,肝癌早期。 他半晌笑了笑,嗓音混浊:“哎呀,小兔崽子真没良心,你老子我都要死了啊……” 船票 元旦收了假,很快就是期末考,这学期就算是结束了。 沈浔收了寒假作业,勾着时隐的肩膀出校门。 “想不想去桐州玩几天?” 时隐搓了搓下巴,说:“桐州玩什么?” “古镇可以待几天,小桥流水,”沈浔说,“可以放松放松,顺便逛逛小酒吧。” “你妈没给你安排补习班?” “奇了,还真没。”沈浔扬扬眉。 “我没大问题,去年有点儿存款。”时隐想了想,“你回去怎么说?” 沈浔笑了笑,凑近了说:“对外宣称去采风,对内嘛,蜜月。” 这计划就敲定了,寒假一个月,刨去春节,先玩半个月,再来一周赶作业,完美。 沈浔暗自遐想着即将和时隐厮混的那小半个月,新婚燕尔似的,嘴角不觉翘了又翘。 桐州镜湖是为一绝,青天与碧水相接,远山苍翠。不过他没打算和时隐体验自然,而是想借湖面来一场水上花火。 年前就听时隐说他想看烟花,但是当天干柴烈火,只顾着欣赏眼前人,谁也没记得那天上花,沈浔就想找机会补给他。 本打算一回家就致电安排,却没想一开门,他爸妈都在家里了。 沈艺衡刚从疗养院把楚倩接回来,这下还没来得及走。 沈浔视线从他爸扫到他妈,一时无言,憋出一句:“回来了?” 沈艺衡略微点头。楚倩却是精神很好,笑着:“想你就回来了!” “……哦。”沈浔有点尴尬地低着头。他手拉了一下书包带,说,“成绩单拿回来了,看吗?” 楚倩伸手来接,翻开第一个就是沈浔的名字。她笑了:“还不错,继续努力。” 楚倩把成绩单递给沈艺衡,对方却不接,只点点头,然后说:“还差着点,寒假给你在外地报了集训,你去一趟吧。” “……” 沈浔一家似乎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其间也没多少话可讲,末了,楚倩去洗碗,留他们父子俩在客厅里四目相对。 “集训必须去吗?”沈浔垂头摆弄着一个魔方。 沈艺衡瞥他一眼:“你最好去。” “不去,我自己有计划。” “什么计划?艺考计划?” “……不是。”约会这事儿他到底说不出口,出柜还是要出,但不能这么仓促。 沈艺衡当他在打着艺考的主意,嗤笑一声:“艺考的都是学习学不走的。” 这话沈浔不爱听了,魔方“啪嗒”一声扔在茶几上,他咬牙,压着脾气说:“沈教授,您好歹是个教授,眼界能不能放开点?” “什么叫眼界?”沈艺衡坐直了身体,“你多大了,你就跟我谈眼界?”他说,“你要艺考是吧?你有老师吗?你有时间练习吗?你以为你现在开始练习,到明年你就有能力艺考了?” “我获奖了。” “你以为考试和比赛是一回事?你想过学出来做什么吗?你想一心一意搞艺术是吧,你水平够得上?难不成你还想一辈子啃老?” “……”沈浔沉默了,抱胸靠在沙发上,脸朝向别处。半晌,沉声道,“说一句不允许就行了,不用那么多废话。” “是不行,你想都别想。” 沈艺衡原不乐意多说,此刻局势僵持,喝了几口热茶,才不耐烦地开口:“我已经给你铺好路了。你好好高考,完了我送你出国,本硕博连读,博导刚给你联系好了,你基本成绩过线就行,回头进我们学校做研究,这辈子就安稳了,你还不够省心? 87 ” “我要你给我铺路了?” 沈艺衡一听怒了,一拍桌子:“你怎么说话的?” “有几家的父母能这样?你出去看看,多少孩子拼了命地学,到头来还因为这样那样的限制放弃学业的?别人想出国,想读博,还不行呢,你呢?你从小到大教育资源比别人好了多少?吃穿用度比别人优越多少?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操心,你还整天想着别的?” 教授切齿拊心,喘了口气:“你让我寒心!” 冷水兜头泼下来,沈浔一瞬说不出话了,面色通红,气焰弱得像个幼童。 沈艺衡说寒心,他一直努力想达到他的要求,到头来就换了个寒心! 有一瞬间,他都想开口求人了,求他别做这些,他受不住。 “我欠你吗?”沈艺衡的话语像刺,一根一根戳着脊背,“我寄托了多少在你身上你知道吗?你以为你现在在四中很容易吗?” 沈浔唇角动了动,沈艺衡欠他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们反而是给他提供了太多的东西,多而滥,什么都想着给他,也没问他要不要。 他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就是给予与亏欠,像是一封封匿名邮件,不管想不想要,收到了就无路退回。 他不甘地吐出两个字:“不欠。” 沈艺衡当他服软,平复些许,说:“小浔,人要学会知足。” “……”大概是这个久违的称呼唤起了一点柔软,沈浔眼眶微热,静静看了他一会。 半晌叹了叹:“知道了,我去。” 那天以后沈浔都睡不好,一闭眼就开始琢磨这事儿该如何收场。好几次和时隐说完晚安,他一个人盯着屏幕看好久,坦白写了删删了写。 时隐抓个现形,截屏到“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扔过去给他看,他话到嘴边却又怂了,好半天扔过去一句“隐,我好想你——但我不敢说”。 时隐骂他土。 终于磨蹭到了临行的前一天,楚倩一大早替他把行李打包好了,想问他有什么缺的没,转头却发现人已经跑没了。 沈浔敲了时隐的门,打算在男朋友这里窝一天。这时候他才发现,时隐对于这次旅行十分期待,甚至破天荒地主动做起了攻略。 “这儿有三条线,每条大约能打发一星期,我对比了一下,三号比较方便,”时隐面前铺着草稿纸,拿铅笔点来点去,“你喜欢热闹的还是清净的?” “你还做了攻略?”沈浔骤然心慌。 “蜜月旅行,能不上心吗?” 沈浔嘴里像塞了个柠檬,腮帮酸胀发痛,半晌说不出话。 “就三号吧。”时隐没在意他的停顿,扭头看了看公子,说,“距离远了不方便带娃,要不我把它交给李旭?” “嗯。”沈浔搁在桌上的手动了动,覆上时隐的手背,艰难道,“宝宝。” “嗯?”时隐留着思绪之中,铅笔头抵着下巴。 沈浔的视线绕啊绕,看他认真时垂着的眼眸,轻抿的唇。唇下袒露一颗小痣,像白皮肤上点的一颗红宝石,毫无防备地拱送出来。 沈浔听着那秒针转动,心脏也一下一下跟着抽,最后凑过去轻挨了一下那点朱砂,说:“我们去约会吧。” 附近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两人带着他们的红围巾,一路步行到了电影院。 这个季度的电影,让人期待的都给留到了春节档,正上映的几部基本都是让人看了名字就没有欲望的。 沈浔看了半天:“点点豆豆,就它了。” 进了影厅才知道是世纪初一部影片重映,屏幕上滚出一行不甚清晰的字——“In the Mood for Love”. 这片子文艺,叫两个十七八岁的男生频频走神,可乐喝完了还叼着吸管在那吸空气。 放到最后也没搞清楚在讲什么,只听得影厅里有人抽泣,沈浔回过神来,就听见男主角说了一句,“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啊”。 这话应景了,像把匕首死命钻着肋骨,又痛又不致死。机票多多的是,但是他又不能让时隐和他一起走。 沈浔看不下去了,偷看了一眼打瞌睡的时隐,捏捏他的手:“隐仔,不好看别看了,我们出去吧。” 沈浔带着时隐到处逛,从商场顶层逛到地下一层,游戏厅里混迹一圈儿,最后路过书店还挑了几本教辅给他。 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时隐抱着那堆教辅,突然觉得有哪不对:“都只买一份?” 沈浔说:“嗯,只买一份。” “你的呢?” “我……暂时不用。”沈浔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看时隐,抬手揉搓他的头发,叹气说,“我要去津州一段时间,用不上了。” 风灌进领口,暗黄街灯下,时隐看到自己慢慢呼出的白气,轻巧地应了:“哦。” “去津州干什么?” “集训,还有几个比赛。” “去多久?” 沈浔咬了咬唇:“三个多月。” 风声静静地流淌,湿冷的空气蹿入鼻管,时隐感觉眼底有种辛辣的凉意。 “隐仔……” “哪天走?”时隐打断他,声音比湖面还平静。 “明天早上七点飞。” “嗯。”时隐垂眸想了想,“我送你?” “我……”沈浔差点说,楚倩也要送他。但这话说出来就太没心了,他鼻尖酸了一下,说,“那我等着。” 他们站在那盏鹅黄色的路灯下,抱了好久,不知不觉让细雪打湿了肩膀。 冬日天光短,现下天虽然黑透了,可时间却还早些。时隐在拥抱的时候蹭了蹭沈浔的耳朵,然后说:“浔哥,你给我打个耳洞吧。” 津州 两人就在商场附近找了个小店穿耳。 店门一关,小店里的空调闷得人喘不过气。沈浔向老板买了工具,坚持要自己动手。 他用先用酒精棉球擦拭,又用手指把时隐的耳垂撮红捻热了,做好标记,然后拿着耳钉枪比对了半天。 老板笑了:“小哥哥,下不去手还是换我来吧。” “浔哥来。”时隐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快点,我紧张。” 沈浔点了点头,有种莫名的沉重。 “我来了?” “你来。” “我真来了?” 时隐拽得更紧:“你来啊!” 沈浔吸一口去,那手哆嗦两下。时隐看着看着,忍不住闭了闭眼。 剑拔弩张,一秒之后沈浔把耳钉枪扔一边:“操,我不行。” 时隐睁眼:“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老板笑喷了,把耳钉枪拾起来:“你对自己下过手吗?” “下了。”沈浔说。 “那你对自己都敢下手,对别人不敢?” “不行。”沈浔说,“我给我自己打,伤了痛了都是我自己的,但是他不行。” “你们这样的我以前也见过,照这样一两小时都打不好,手抖弄歪了的也有。”老板捋捋袖子,“要不还是我来?保证一次成功,还不痛。” 时隐看了一眼老板手上的耳钉枪,粗钢针寒光一闪,他耳垂就开始刺痛了。 但是男人不能说  88 不行,他一咬牙,硬要沈浔给他打。 “你得亲自给我打,给我留个记号。”他说,“要不然你这一去几个月,回头我都忘了你哪位了。” “啧,你敢?”沈浔说着要去揪他耳朵,想起要打耳洞又收了手,“打耳洞留记号,就你新鲜。” “我也想过别的,比如纹身。”时隐摸了摸沈浔送的那条项链,“但一个是今天来不及了,还有就是纹身可以洗掉,但是耳洞一辈子也弄不掉,哪怕是里边长合了,外边也会留个印,那就是你给我烙下的空缺。” 他“空缺”这两个字说得重,明里暗里说着沈浔要扔下他几个月这事儿。 “崽……”沈浔眼眶又发酸,内疚不已。 时隐握他的手,恳切道:“针在你手上,我也交给你了。” “那我动手了。” “少废话快打!爹要紧张死了。” “崽,我以后好好疼你……” 折腾了半小时,沈浔心一横眼一闭,对着时隐的耳垂摁下了耳钉枪。 “疼吗?” 时隐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没什么感觉。” “一会儿可能会有点胀痛。之后几天别碰水,睡觉也不许侧着睡,会压到。” “知道了。” 沈浔端详着时隐的耳钉,想了想把耳钉枪交给他:“我的长合了,你重新给我打。” “你确定?我不会弄。” “你也得给我留个记号啊。”沈浔拉他的手,贴着心口,“你在我这里,永远作数。” 大概是刚体验过打耳洞,发现其实不疼,时隐下手比沈浔干脆多了。两人打完耳洞又挑了好几对耳钉,临行还被老板笑说他俩打个耳洞像大义灭亲一样。 沈浔拍了照发朋友圈,配字“爱の记号”,又土又酸,差点把李旭酸吐了,当场点了屏蔽。 谁知没过多久时隐也发了一条,“心の空白”。 李旭吐晕了。 从商场回来,到了巷口,他们就分开了,没有什么一步三回头,也没有嘱咐你要好好的,就和平时一样说了句“走了”。好像第二天还要再见一样。 心里那片湖结了冰,谁也不知道底下涌动着什么样的暗流,积蓄澎湃了一整晚,他俩都有意无意地疯着。 时隐到底是没忍住,掐着点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去了机场。他在大厅枯坐了一晚上。 其实也不过三个月,现代通讯技术那么发达,又不是见不着了,不该那么消沉的。 但他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他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开始,沈浔将来要走的路,要看的风景,有多少是他没法亲身介入的? 沈浔要走,他拦不住,也不能拦着。他只能追,但他又追不上。 这还只是三个月呢,津州也没多远,不过两千公里……地图上也不过方寸的距离。 想着想着,手机响了。 “隐仔,我到了,你在哪呢?” 五点了,沈浔正在大厅等着,准备办托运。 时隐见他没有带多少行李,蹙眉说:“津州临海,冬天又湿又冷,你衣服够吗?” “没事儿,去了再买。”沈浔说,“反正过几天也要开春了。” “哦,别冻着了。” 托运很快办好了,时隐看了看周围:“那么早的飞机,你家里都不来送你?” “我妈也在,去打印登机牌了。” 时隐突然意识到这是要见家长了,突然心慌:“你昨天也没说一声。” “说了怕你不愿意来送我。”沈浔想了想,轻轻握起时隐的手,“有件事,我打算说一下。” “什么事?” “我想说清楚,我有个很好的恋人,不想藏着掖着。” 时隐眉心一跳:“你要出柜?” “对。”沈浔舔了舔唇,手上稍微用力,“你愿意吗?” 时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沈浔的坦诚叫他高兴,但高兴的同时又隐约心慌。 “我愿意是愿意,但我总得先准备准备,这事儿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这事儿怎么都仓促,我这次正好出去几个月,少在他们面前晃,眼不见心不烦,说不定会接受得快点。” 那两只手没来得及放开,楚倩拿着登机牌过来了:“浔浔。” “妈。”他回头看了一眼,话到嘴边,心跳突然猛烈地捶击着胸腔。他指节紧了紧,“这是我男朋友。” 楚倩看着时隐愣了一下,然后就笑开了:“嗯,你好。” 这态度有点出乎意料,时隐也没反应过来,木然道:“您好。” 寒暄完又相对无言,楚倩看到他俩的手,说:“感情那么好,是附中的同学吗?小浔怎么也没和我提一提呀?” “不是,我是四中的。”时隐说。他的手往后缩了一下,没来由地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四中的?”楚倩扬了扬眉,当面也没说什么,“谢谢你来送他,小浔有你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沈浔错愕:“……好朋友?” “嗯?怎么了,关系不好别人能那么大清早跑来送你啊?你可珍惜点吧。” 时隐和沈浔对视一眼,都知道楚倩误会了。男朋友,就是指男性朋友,在她眼里就只能这么解读。 楚倩又打量时隐一阵:“小同学在四中是不是成绩也挺好的?” 沈浔抢白:“挺好的,特优秀。他虽然是四中的,我就认识小半年,但是比附中认识好几年的都强。” “那是那是。差不多该去安检了,登机口挺远的。”楚倩笑了笑,推着沈浔往里走。 这一路上,她的眼光时不时从和善的眼睫底下瞥过来,安安静静,却又咄咄逼人,好像在防着他这个来自四中的坏小孩。 时隐心里慌乱,这都搞砸了,别说出柜,就是纯洁的革命友谊都要被防范。 沈浔也没时间在机场解释,到了安检,他心里要给情绪憋炸了,又是气,又是舍不得。 他突然停下来,赌气一样一把抱着时隐,一下搂得人踮起脚尖,踩在他的白球鞋上。 既然楚倩看不出来,他就做明显一点给她看。 楚倩捂着嘴,“哎呀”了一声。 “隐仔,我走了。”沈浔一点不在意。 他眼眶发酸,本是赌气一抱,这一碰却什么怨气都化成柠檬汁了,软绵绵的,酸溜溜的,黏着时隐,舍不得放手。 时隐眼里早已闪着泪光,拍拍他的脊背:“落地发消息。” “好。” 人过了安检,追也追不到了,时隐扒着栏杆看着,恨不得现在就去买一张机票跟他走。 楚倩凝神伫立一阵,象征性地问时隐需不需要送他回去,结果自然是被婉拒,于是她便一个人打了车回家。 天还没亮,风中混着飞机起降的声音,破空而响,像一条线拉开了两个世界,一下把她儿子带得好远。她开始意识到沈浔已经长这么大了,能自己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他脑子里想的东西她也看不明白了。 她后知后觉,这个拿着各种奖状证书在她面前讨吻的小人儿,这会儿已经十八岁了呢!她在疗养院里的日子昏昏沉沉,大半都睡过去了,儿子生日过了几个月,她都没发觉。 天黑沉沉的,高速公路的灯  89 光烫开了这黑色幕布,闪花了眼睛。楚倩盯着窗外,眼泪凉凉地滑下来。 她想起那个来送行的小男生,也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修得很短,耳环项链亮眼,一副不羁的打扮,眉宇间却和她儿子一样沉重,有点年少老成。 那是多么相似的两个人,相似到一句话也不用说,只消看一眼就什么都懂了。 楚倩的手蓦地抓紧了铺在腿上的白裙。 普通朋友会这样吗?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喜欢搂搂抱抱吗? 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她害怕了,心里憋着一腔疑问,回头就和沈艺衡明里暗里地提了。沈艺衡在大学教书,见得要多些,一时觉得形势严峻,只安抚了楚倩,说再观察观察。 沈浔到津州的时候是早上十一点,太阳高照,风却刮得脸疼,他拢了拢脖子上的红围巾。 以前来津州都是旅游,头一次来还觉得新鲜,来多了发现这就是个摩登都市,除了高楼大厦就是大厦高楼,看多了都会审美疲劳,没什么意思。 不过这次还是不太一样,以前来都有人陪,这次就他孤零零一个。 训练营的生活也无趣,从早到晚全英文,周围的同学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从尖子生里边拔出来的尖子生,一个二个表面和善,心里都藏着点傲气,谁也不甘落后。这环境底下待久了,谁都有点心里不适。 白天集训,晚上他就给时隐打视频电话,耷拉着嘴角诉苦。 刚开始时隐会在便利店接电话,后来背景就不知不觉换到了学校走廊,是新学期又开始了。 沈浔偶尔会把竞赛题发给时隐,让他也做做。而时隐往往因为起步晚跟不上,想问却又不想挤占沈浔的时间,就只能自己琢磨。琢磨多了觉得自己可真出息,竞赛题也能解出来。 “浔哥,你最近没好好吃东西吧?”训练营舍区网络不好,时隐的声音传过来都有些失真。 “有好好吃呢。”沈浔换掉写干了的笔芯,没抬头,“做题都够累的了,还不好好吃,等着累出毛病吗?” 时隐的叹气声轻飘飘地飘出来:“都瘦了。” “不叫瘦,这是精壮,回来六块腹肌变八块。”沈浔笑了笑,“后天就是第一场竞赛了,要是我被刷下去了,就可以马上回来找你。” 时隐蹙眉反对:“少来,我替你挂柯南,不许考差。”他说,“我乐意看你赢。” “那必须得赢!我真应该弄一张你的小相放文具盒里。” 时隐想得更浪漫了,和五六十年代的知青似的:“放衬衣口袋,贴心口!” “好!” 室友在床上清了清嗓子,沈浔乐呵完,压着嗓子低声说:“你再等等,我一路比到最后,拿证书回来,咱把它裱墙上。” 训练营里有不少人指着竞赛争取自主招生和保送的,沈浔来得不情愿,但他做事从来不甘落后。他也要拿奖,拿回去给沈艺衡楚倩看。 压力太大,他常常打着打着电话就睡着了。 时隐在那一头却毫无睡意,盯着屏幕里台灯的那一豆灯光,好想伸手替他摁灭。 但无论如何,这分离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气温开始上升了,沈浔也迟早会回来。 尽头 “洛婷婷?来了吗?”老秦又在黑板上抽人默写。 下边没有反应,张思哲的座位换到了前排,淡淡地说:“老师,她去艺考集训了。” “哦。”老秦扶了扶眼镜,又从名单里挑出别的幸运小孩,“沈浔呢?” “他也去集训了。”时隐回答说。 老秦又一连抽了几个名字,扫雷似的,点一个中一个,班上有七八个人不在。 “唉,你们都去艺考去了。”老秦握着他的不锈钢保温杯,“你们都有自己的路,剩下的也别羡慕,好好学习啊。” 这节课下来,时隐才发现班上少了那么多人。刚入学就听那会儿的班主任说过,高中三年过得很快,而且人会越来越少,一定要珍惜当下。 等到了高三,会变成走班制,那时候最好的实验班也就四十个人,考试考差了的轮到下一班去,只出不进,上一届的现在就只剩三十几个人,把隔壁平行班挤爆了。 高中这三年,说起来也算是黄金岁月,但那绫罗织锦下边都是一个个霉点子,不甚完美,都是遗憾。 时隐盯着沈浔的空位发呆。试卷已经堆成山了,他还不回来。 课间的时候李旭偷渡了一碗热腾腾的焖肉米线进来,吸溜吸溜的,一不小心就把油点子喷出去了。 “哎呀!”他惊叫一声,米线往桌上一搁,到处找人借纸。他伸手拍拍右手边,想起同桌已经搬走了,又转过来问时隐,“哥!借纸一用!” “……”时隐盯着卷子上那些黄澄澄的油点子,从包里抽一张手帕纸出来,刚要递出去,又收了回来:“你卷子呢?” “抽屉里,干吗啊?” “一命换一命。”时隐把沈浔的卷子拎起来,“你玷污了它。” “……个破卷子算啥?”李旭急眼,抬着下巴,“快点儿,油要滴下去了。” 时隐把纸塞到他手上,又躬身从他抽屉里拿走了卷子。 “人都不在呢,你还这么向着他?” “这叫表里如一。” 李旭“嘁”一声:“你这么上心,学霸知道吗?” “我不要他知道。”时隐把卷子叠好放进桌肚,“他忙着呢。” 说起来,时隐有些担心沈浔,他说他要艺考,到头来别人都去集训了,就他一个还在忙别的竞赛。 沈浔不在,日子难熬,却也像加了速一样过得很快。四月月考以后,班上开了一次家长会,时隐自己出席,靠在后排又一次见到了楚倩。 天气正在春夏的交接点,她今天套着长款风衣,头发松松绾成一团,抹了豆沙色的口红,是一副温婉样子。 她见着时隐,眼神定了定,冲他点点头,没笑,自有一副威严。 她坐下来,随便看了桌上的成绩单,沈浔不在,这次月考第一就是时隐,楚倩看完略微吃惊。 她心里成绩好的孩子应该都像她儿子,校服板正,戴副眼镜,温文尔雅,相反,时隐这样的就是典型的混子。她不得不重新审视。 散会后她随口问了一句:“小同学,浔浔最近有和你联系吗?” 时隐感觉来者不善,笑了笑:“有的,阿姨。” “唉,他总这样,和家里面没话,在外边倒是聒噪得很,”楚倩也笑笑,“没影响你吧?” “不会。” “那就好。”楚倩翻看了沈浔桌肚里的卷子,说,“最近学业重吧?” “还行。” “小同学,浔浔他心思乱,好多不在学习上。”楚倩说着,停顿了一下,“你别让他给带坏了。” “……”时隐本能地蹙眉,正话反说,话术倒是高明。 但这不是带坏,他也不会拖累沈浔。他想辩驳,但面对楚倩冷意的笑脸,他说不出口。 “你们这年纪正是闹腾的时候,但还是要以学习为重。” 这话点到即止,楚倩拍了拍他的肩,出去了 90 。 不赶巧,彼时李旭和猩猩正在露台上上演大戏。他俩一个搂着一个的腰,一摇一晃,说着“You jump,i jump ”,一副考差了要殉情的模样。 周围还有不少人凑热闹,破音也要给他们唱我心永恒。 猩猩那手在李旭身上这里掐掐,那里捏捏的,随即招来一顿毒打,险些被盘去阿鲁巴。 楚倩看着,错愕了好一阵,嘴唇微张,琢磨着是不是时代真的不一样了,男生之间搂搂抱抱就是很正常的。她家的浔浔也是很正常的。 时隐出门看了这一幕,给李旭竖了个大拇指。 * 烧烤摊这地方一年四季都是旺季。时隐在炭火旁边坐着,脱掉了外套。 “浔哥坦白了。”烤串烤到一半,时隐突然说。 李旭让半口啤酒呛到了:“学霸出柜了?!” “嗯,算是单方面出柜了。”时隐拿纸给他。 “出柜还能出一半的?” 时隐耸耸肩:“他说了,但是他妈好像没敢确定。” “这还能不确定?” “谁乐意承认自己儿子是gay啊?”时隐说,“她估计也在逃避呢,觉得我们闹着玩。” “啊,这……”李旭嘴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看着他哥被炭火温得红润的脸,叹了口气,“你好难啊兄弟。” 他拿啤酒罐碰了一下时隐的:“那你替沈浔喝一杯吧,我以后再也不叫他学霸了。” “嗯。”时隐喝下一口,唇角勾了勾,“叫嫂子吧。” “啊,对对对。” 李旭觉得自己很难想象沈浔趴在时隐肩头小鸟依人的模样,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好像确实如此。于是他一连默念了好多遍“嫂子”,好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祝大哥大嫂幸福,祝大嫂早日得胜归来。” “我会转达的。”时隐心里畅快得不行。他想着浔哥说的“下次”,他迟早也要拿到的。 远在他乡的沈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已经从浔哥变成了浔小娇妻。 烧烤摊的另一端,时青易和他的老牌友正谈天。 那老牌友是个光头中年男人,精瘦精瘦的,打了个酒嗝:“老哥,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酒量不行了啊?” 时青易摆摆手:“不喝了,省钱,下次赌大的。” “不喝了?别是不能喝了吧!”光头咯咯笑了笑,“像你这种的我见多了!前半生多喝的酒,后半生就得退回去,老天可睁眼看着呢,该喝多少,一点儿都不能差。” “老天可不敢管老子喝酒!” “老天不管,你肝能出毛病啊?” 时青易惊怒,瞠目结舌:“你你哪听说我有毛病的?” “嘿,不用听,看的。”光头故作神秘。 “我呸!”时青易啐一口,“你们是不是都在背后传呢?除了肝有毛病,还传别的毛病呢?” 老光头咯咯的笑声又起:“那谁知道呢?” 时青易低头笨拙地找着酒瓶子要砸,老光头的瘦脸笑起褶子:“得咯,省省力气吧!老哥,我也是为你好,别赌牌了,你也就那么几个子儿,拿去治病吧,多活几年。” “不治。” “你这病也没到不可救的地步,咋能不治呢?”老光头耸肩,“左右你又不像我,不用留钱给老婆儿子。” 时青易坐下来,固执的眼睛瞪得像个铜铃:“我就要留给儿子。” “留给那小混子干吗?”光头面露鄙夷,“你这样了他也不来露个面,死了都没人收尸,你寒心不寒心?” “呸,轮得到你说?” “要怪就怪你自己教不好他。”老光头说,“我儿子,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他把嘴里的半块烤糊的肉吐在地上,“呸,不听话的小崽子,合该扔了。” “操,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时青易瞧着那块嚼烂的肉,回身扑过去,“我他妈是个垃圾,但我儿子不是!” 一时间,食客、店家、路人全都混在一起,人群里飘出几句咒骂和警告。时隐远远地听见打闹,头疼地打算挪个地方,回头一瞥,才恍然觉得闹事的男主角像他爹。 他三两下拉开人群,进去一把拽起光头。 他的手搭在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一捏:“拍电影呢,男主角?” “嗯?哪来的小兔崽子?”光头只是几年前见过时隐,一时没认出他来。 “儿子!”时青易惊喜地喊道。 “儿子?”光头愣了,这次觉得局势不妙,决定赶快逃遁,“你爹有毛病了,快带他去医院!”他吼完,打开时隐的手就跑了。 时青易大吼:“你骂谁有毛病呢!” “你本来就有毛病啊!” 时青易要追出去,被时隐眼神制止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老光头说的“有毛病”不是骂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李旭驱散了围观的,又去给老板道歉,让他哥先走。 时隐也懒得追,扶着人回去,一路上一言不发。直至老旧的出租屋前,他吸吸鼻子,嗅到那股陪他长大的垃圾臭味。 他把人扶进屋子,弯腰时问了一句:“活腻了啊?” 时青易咂咂嘴:“有点儿。” “为什么打架?” “不为什么,骨头软了,想动动。”他偷看着时隐的表情,发现自己的笑话不好笑。于是清清嗓子,盯着窗外,“让酒精麻痹了那么多年,想清醒一点。” 也想走得干净一点。 他调转目光,看着他自己儿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得这副模样,小时候那点软萌劲儿一点都不在了,面上轮廓分明,瘦削的骨头硌得他心慌。 他说:“啧,臭小子怎么那么瘦呢?遗传你妈吧?” “别提我妈。” 时青易的头垂直,费力地上下晃了晃:“小柔也走了好久了。” 时隐没再说话。时青易这混蛋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傅芷柔走了,他就知道喝酒,喝得比平常还多,昏天黑地,什么也不管。 时青易低低地笑起来,笑一下抽一口气,断续又低哑,好不诡异。 他想他昏昏霍霍一辈子,到医生告诉他他要死了,反倒像晨钟暮鼓,一下把他敲醒了。 他也不是一下有了善念,他那颗心像个木头,怎么割都不会出血。到头来他还是想着自己,好歹在最后的日子想要活得像个人,要不然一辈子就过去了,还真是荒唐。 所以他得知了自己的病情,第一反应就是抓起病历本就跑,还一路骂医院骗人骗钱。 他想着自己不活了,好歹留点干净东西给儿子,免得阎王爷都不收他,叫他做了野鬼。 “我没脸去见你妈啊……” “你别扰她清净。”时隐含恨骂道。 空气里散着因气愤而杂乱的呼吸,时隐盯他半晌,也没什么话好说了,于是告辞:“你待着吧,自己掂量掂量斤两再挑事儿。”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有事儿找我。” 他走出去一段,方听见时青易带笑又虚弱的声音:“知道了,好儿子!” 时隐脚步顿了,蹙着眉,心里揉着许多情绪。好多幼年的回忆涌上来,时青易宽厚的手掌,傅芷柔轻柔的笑,还算 91 和美的家庭。 可是后来呢?后来的种种他都无法原谅。 心里翻腾着阵阵厌恶,混着疼痛,他嗓子发痛,片刻后加快了脚步离去。 鎏金 “浔哥,比赛都结束了吗?”时隐捧着手机问。 “结束了,五号下午最后一场。”沈浔的声音透着兴奋,“比完我就回来,票都买好了。” “我来接你。” “好!一会航班信息发你。”沈浔说一半,突然愣了,“你是不是要生日了?” 时隐想了想才回答:“……嗯。” “四号是吧?” “对。” 沈浔那边没声了。四号生日,他五号才走得了。 他挠了挠头发:“啧,破比赛。” 时隐知道他想什么,笑了笑:“没事儿,等你回来,五号过。” “不行。”沈浔说,“没这道理。我就不该来这比赛。” 他后悔了,花三个多月来了一个对他来说一点用也没有的比赛,还辜负了男朋友好几次,他恨得用脑袋往墙上磕。 “不急,我以前也不过生日。”时隐说,“你好好比赛,回来再说。” “这次不一样——”沈浔想说些什么,那边飘来一阵铃声,他骂了一声,“又要集训了,我……” 又是一阵冲回教室的脚步声传过来,有人叫了一声:“沈浔!干吗呢,就你一个还在外边!赶快上课了!” “好的老师。”沈浔应了一声,回头想再说点什么,却是张着嘴巴半天发不出声音。他眼眶发热,最后只能说一句:“崽,对不起。” “多大点事儿,别矫情。”时隐应一声,先一步挂了。 他心里有些隐痛,可转念一想,他都不需要沈浔在生日当天回来,只要他回来就好。三个多月了,再这么下去他都要变成“望夫时”了。 二月初离别,一转眼,现在都五月份了,羽绒服都换成了短袖,沈浔还不回来。时隐站在露台上望月,心里突然一阵萧瑟,有了一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感觉。 这三个月好漫长,他们每天都在联系,可实际上一直有个时间差。发消息要几秒,看消息要几秒,回复还要几秒,那些要表达的东西,就在这几秒以内磨损了新鲜度和热情。 因为看不到,就总觉得对方在忙,不忍心打扰。一个没注意,浓情蜜意小情侣的聊天框也只剩寥寥数句。 时隐把头枕在手臂上,看着沈浔那一方小小的头像,突然想哭。他想,他们终于要结束异地了。 五一三天假,孙莉和林哥趁这节点办了婚礼。原本是年初要结婚,结果林哥把腿摔了,这事儿硬是拖到现在。 林哥一直很喜欢时隐,盛情邀请他参加,但是碍着孙莉的面子,时隐实在不好意思出席,最后只是婚礼前陪林哥聊了两句。 林哥整理着领带:“你那小男朋友呢?叫他也来。” “去津州了,打比赛。” “哦,学霸呀。”林哥笑说,“那你可抓紧了,爱情讲究个势均力敌,别落下了。” 时隐垂着头,顺了一下头发:“在努力了。” 林哥看他一眼,有点落魄小书生的样子,旋即劝他:“哎呀,别当真啊!我开个玩笑,听莉莉说了,你进步很大的,以后你俩考一个大学,留在同一座城市,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他用力拍了拍时隐的肩膀,“新郎官的祝福,保证灵。” 时隐笑了:“收到了。” 婚礼开始后,时隐没去宴会厅,就在后台看了一会热闹。 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林哥和孙莉提前录好的影片,记录着两人这条漫漫的幸福之路。 一个是乖巧文静的学霸女孩儿,一个是街区里乱跑的小混混。 林哥第一眼就喜欢孙莉,死皮赖脸追了好久。 孙莉上大学,他在外边摊煎饼。有男生追孙莉,他翻墙进去把人打一顿,又翻墙出来,回头还和孙莉卖惨。 后来又经过许多岁月,他们就变成了孙老师和打工仔小林,目标是要做便利店老板和老板娘。 回忆这段的时候那两人在掌声簇拥之下热情相拥,笑中带泪。本来毫不般配的两个人,家里也不支持,但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我这些年打了不少架,但娶到莉莉才是我这辈子最成功的战役。”林哥这么说。 时隐拍了照给沈浔看,沈浔盯了好半天,握着手机,眼眶发酸了。好想抱抱时隐,告诉他他们以后也会这样。 民政局不让领证,那也没关系,天地为证,我向你求婚,祈求照顾你一辈子。 时隐在后台笑了,他想苦一点也没事,披荆斩棘走到一起就好了。 天光那么敞亮,人世间千姿百态的爱情都是透亮闪光的宝石,异性恋之于浪漫与钟情,同性恋之于纯洁与自由,受神祝福,永垂不朽。 * 四号那天过得很平静,除了李旭也没人知道他的生日。好在这兄弟也不是白当了那么多年,私下里让同学写了小纸条,穿成小爱心送给时隐。 时隐发现的时候,这礼物正躺在桌肚里,粉粉嫩嫩,像小女生的情书。 四中校霸虽然凶名在外,但是长了一张俊脸,又酷又叛逆,特别招女孩子喜欢。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情书,不过大多都是叫李旭转交,他自己是碰都没碰过。 但今天他把那几串小爱心挑了起来,拍照发给沈浔:我从哪一个拆起? 沈浔气得抓起了那顶绿帽子:皇上全拆了吧,臣妾这景阳宫已经留不住你了。 末了发一个“想问为什么,我不再是你的快乐”的表情包,逗得时隐一个人看手机傻笑了半晌。 晚自习时年级上统测文综,成绩和期末排名挂钩,班上气氛沉闷,像仲夏时节孕育的一场暴雨。 时隐就知道沈浔不会回来了,他给沈浔庆生迟了,沈浔给他庆生也迟了,老天爷这一碗水端得可真平。 九点收卷,时隐惊奇地发现平时赖着不交卷的李旭和猩猩等人,这次却大手一挥交了,仿佛霸道总裁扔黑卡。 那两人交了卷就出去了,时隐和别人都不熟,一个人在座位上翻起了练习题。 写了几题到底是觉得心空,又发消息问问沈浔他明天比什么,准备好没。 结果一连发了几条都没回复,大概是在忙。他又一条一条撤回来。 十八岁生日好没乐趣,五月时节,太阳不够炽烈,大雨也不够淋漓。白天下过一场雨,地上洒着一层碎光,映着他静静的、鎏金的十八岁。 手机突然响了,沈浔说:隐仔,看外边。 时隐迷茫中抬头,眨眼看了半晌,天黑黑的什么也没有,这才知道自己让沈浔给骗了。人都没回来,平白叫他看什么外边? 沈浔:抬头了吗? 时隐扔过去两个字:没抬。 沈浔:再看看? 忽然,天光一闪,明暗交迭,伴着一声热烈的狂响,烟花开了。 一个班的同学都在抬头看着窗外,教学楼活过来了,人声嘈杂,桌椅混乱地挪动,时隐想也没想就冲出了教室,也没顾上老李的呵斥。 他冲下楼,楼梯口站着人,张开双臂冲他一笑。这 92 笑太久违了,一下子刺红了眼角,他心跳扑通,脚步一快,踩着最后三级楼梯一跃——扑个满怀。 沈浔接到大宝贝,踉跄两步,手臂箍了个结实。怀里沉甸甸的,暖呼呼的,确认半晌,是他的大宝贝没错了。 “浔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时隐埋在他肩头,手掌也顺着他的脊背摸索了好一阵,好像要确认一下是不是幻觉。 “你过生日,我怎么能不回来?”沈浔蹭着时隐的发顶,轻轻嗅着,还是那股皂香味,“什么破比赛,打扰我谈恋爱,不高兴比,翘了。” 时隐笑了:“那我这面子可真大。” “宝宝……”沈浔刚要开口,楼梯上射下来一束光。 “谁在那!自习时间干什么呢?”是老李的声音。 “时隐,你个臭小子,是不是你?” 两人心里一慌,但此刻只觉得什么也不能拆散他们。沈浔往后瞥了一眼,柔声问:“怎么办?” 时隐笑了:“私奔呗。” 那两人牵了手就跑,罗密欧牵着朱丽叶,绕过小树林,踩得树枝树叶哗哗作响。老李的手电筒就在后边追:“别跑了,我看见了!” “带着小女生跑什么呢?是男人你就站住——哎呀我的腰!” “别跑了,平时胆子挺大,这会儿钻小树林,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两人听着都快笑喷了,时隐拉着他的“小女友”,喊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做什么英雄好汉?” 老李气得冒烟:“小子,还真是你!你现在停下,我不给你记过!” 年轻人吓不着,老李年纪大了,追着追着就没声儿了,站着喘一会儿气,叫了保安:“给我拦住了,千万不能放出校门!” 而此时,那两人早已从后面铁刺栏杆处翻出去了,那动作一气呵成,不带喘的。 时隐看着,笑沈浔:“你们学霸不是只走正门吗,这会儿翻墙这么顺溜啊?” “偷情都偷了,我还怕翻墙?”沈浔接着时隐,“你跟我来。” 天上烟花还在盛放,照得面孔忽明忽暗,他们呼吸急促,跑出了细汗。 地上水渍未干,低洼处积着水,星星点点像一地水晶,一趟,细细碎碎地溅开,好像一脚踏入了仲夏夜之梦。 不过一分钟,两人已一路跑至江边。 烟花就在江对岸盛放,一簇一簇绽开,火屑混着青烟,滚滚而落,坠到江里。行人驻足,江边一时热闹,好像一场真正的水上花火大会。 小孩子开始蹦跳,小情侣相互依偎,老奶奶的眼里跳动着年轻的光点。金色花火之下,人间烟火热闹又美好。 沈浔平了平呼吸,说:“宝宝,生日快乐,我好想你。” 时隐望着他笑了,天光明暗更迭之际,他凑上去接吻。 巨大的夜幕之下,几线金光燃烧着冲天,火花噼啪打下第一句话:生日快乐。 又一声炮响,打出第二句,是沈浔、时隐两个名字,中间一个爱心。 水天相接,天地一线,花火长在水里。多少感情融在这夜色中,他们也只是其中一对,平凡的恋人。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细碎的掌声穿过人群,接着便是连片的,滔天的祝福与欢呼。 那两人紧紧相拥,热泪滚下来了。 时隐呼吸发颤,整个人软绵绵地靠着沈浔,轻轻说:“浔哥,我们永远在一起。” 野狗 那些野狗一般的岁月,颠沛又荒唐,他喜欢的人送他一场最盛大的心动,胜过了世间所有。 从江边回去,沈浔牵着他的手慢慢走,突然觉得人生好宽阔,所有的美好都从这一刻开始慢慢铺开;天地好狭窄,所有的浮华美景都不及眼前人这般耀眼。 他从包里摸出一个小爱心,放进时隐胸前口袋里:“礼物还喜欢吗?别人都给你送情书,我也不能落下。” 时隐这才知道那个所谓的“情书”是沈浔给他备的礼物。他后悔了,咬着牙:“你不早说,我给扔了。” 沈浔一边调侃他狠心,一边从包里再一摸,摸出两串小爱心来:“李旭在垃圾桶旁边看见的,给你收着了。也幸亏你手头不准,真进垃圾桶了我看你怎么办。” 时隐笑了,接过来迎着光看了看,那些大大小小的爱心像两串玛瑙石,从他指间穿过,垂在半空中。风一吹,纸面发出细微的碰撞响声。 其实不用拆开,仔细看看就知道背后写的都是祝福,走心的地方在于每一颗都来自不同的人。时隐有点震撼了,这里边只有一两个熟人,其他都是来自话也没说过的同学。 “你不会是你逼人家写的吧?” “怎么可能,这真情实感能逼出来?”沈浔说,“你看你虽然是个校霸,班上的同学也不敢和你说话,但其实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时隐不信,沈浔随手拆了一两个,念给他听。 “一直想和你说一声,上次欺负我的混混都不敢找我了,谢谢039;。”沈浔笑了笑,“哟,你什么时候英雄救美的啊?” 又拆一个:“039;其实看到你学习觉得挺神奇的,我也要努力了039;。”沈浔蹙眉,“这谁啊,生日快乐都不会说一个?” 第三个:“039;大哥,虽然你有点儿凶,但是一班四十二个人,少了谁都不行。生日快乐039;。”沈浔收了纸条,“这个还行。我检查过的,没有表白信,你可别失望。” 时隐白他:“谁失望了?” 那些字迹有的隽秀有的潦草,说的话也各不相同。时隐一直觉得自己在班上是个边缘人物,但此刻那一颗颗小爱心都变成小火苗,燃着一炉火,烘得他心都化了,眼睫湿湿的。 沈浔摸摸他的头,感叹道:“哎呦,我的小朋友真是魅力无边!” 时隐把东西装好,仔细扣上口袋:“那你可得把我看好了。” 他清清冷冷走了十七年,怎么也想不到十八岁这天会被拉进一场人间烟火。他看这世界,蒙着一层暖黄色,再也不冷了。 小情侣分离三个多月,再见面总是分外浓情,干柴烈火。 窗外暴雨落下来,屋内也孕育着一场尽致淋漓,汗水蒸腾,濡湿了骨头,诱着人软趴趴的。鼻尖弥着雾气,像入了雨后丛林,一路探寻到巢穴深处。 沈浔只觉得自己的指节被绞得好紧,他退出来轻揉一下,再埋进去,像插入一个熟烂的桃子,汁水淋漓。 指尖揉过某一处敏感,不依不饶的,时隐身下肿胀得厉害,趴在那里嘶嘶抽气,颤颤问:“好了没?” “再一会儿。”沈浔眼睛红了,说,“我怕弄伤你……” “你话多,快点儿。” 那小穴嫩红,翕张着仿佛在微喘,焦急渴望,沈浔箍着他的腰进去:“宝宝,其实你可以试着叫出来。” 那把利剑反复地冲闯,磨得又痛又热,时隐脸上身上都烧红熟透了,汗泪如雨,咬着床单切齿道:“你做梦!” 床单上洇湿一片,他们疯起来又像野狗,近乎狂暴。街灯忽明忽暗,从轻薄的窗帘布里映出来,红光紫光一同洒在他们身体上,迷离又晕眩。 93 时隐反复地说:“三个月了,三个月了……” 他提醒他,三个月没见面了,勾得所有欲念更加疯狂。沈浔摸着他的小腹,说:“我偿还你,全部偿还你……” 他往前一挺,堵住穴口,全部射给他。 那些液体迸射进去,敏感点发颤紧缩,时隐竟然跟着射出来,像失禁一样。终于轻哼一声,眼前湿润,羞得把湿润的嘴唇上咬出血来。 沈浔抽出去,有些粘稠的液体又穴口漏出来,顺着时隐的大腿根流下去,融为一体,散在空气中,潮湿又醉人。 翻转身体,又堵上一个接一个的热吻,他们的手掌还在彼此身上游移摩擦,怎么都不够。 一不小心,他俩从床上滚到地上,棕红色地毯铺着,一点不觉得冷,反而多一丝兽性的气息。从酒店房间到浴室,沈浔抱着他,地毯上留下一路痕迹,都是呈堂证供,化不开,洇不下。 “不弄出来会生病的,你屁股再撅起来点儿……”沈浔的指节抽出来,语气也带着点咸味,“啧,这么湿……” “是花洒的水……不是我。”时隐的身体还在轻轻抖着,总是把沈浔吸得好紧。 沈浔身上又一阵热:“宝宝,还想要吗?” 时隐不作声,沈浔就低笑一声,配合地把花洒挂到一边,抽一条浴衣腰带两下绑了手,拴在高处:“我看看是不是你。” “不是我……”那两只纤细的手腕高高举着,交叉着磕在一块,没几下就挣扎磨红了,腕骨之间沁着欲血欲泣的红白色。好像他此刻一塌糊涂的臀缝。 他整个人那么束手无策,把重力全部压到腰带上,腰腿松软着,全靠沈浔抱着托着。 那腰肢肌肉在沈浔的手掌之下颤颤的,随着动作一收一放。 腰带被花洒打湿了,重重地晃荡,啪啪打在他的手臂上。时隐的呜咽声细碎,全部融在呼吸里,漫散进水雾中。 沈浔呼得他耳根发烫:“是你吗?” “不是……” 沈浔决心要人命:“不是?” 身下那紧密的接触突然没了,时隐脑袋一下空白,穴口翕张着,不知所措。水声滴得刺耳,他终于咬咬牙,哼出声:“是我,是我……你别停……” 沈浔也不过停了那么一两秒,他把时隐宠得不行,就一两秒他都舍不得了,下决心以后不再做混账事儿。于是他伸手绕到前面安抚他:“我错了,你别哭。” 前后一起的刺激太大了,沈浔伸手撸动,又堵住他,硬是等他肿胀得受不住,开口求饶才让他释放。 这一晚比六月暴雨更酣畅淋漓。也唯有如此,野狗追着野狗,一通莽撞,天昏地暗,三个月的裂缝才被缝合。 * 烟花放完,李旭和猩猩蹲在江边,闻着那点火药味,心有点塞。 李旭盯着火烟发呆,眼睛被熏出两行泪来:“浪漫都是别人的,什么时候轮到我?” “啊,为什么gay都这么会?”猩猩蹲下,抱着头呢喃。 好半天,他猛地反应过来:“我操。他俩是gay!” 李旭瞅着他:“信你才让你来,别声张。” “这他妈我爱你都打在公屏上了,还需要我声张?”猩猩黑色的脸庞沁红,是急的,“操蛋,我一个单身狗好不容易逃晚自习出来,以为是找夜生活,好不容易找到,结果发现是别人的!我怎么那么苦啊!” 李旭早就习惯了,拍拍猩猩:“谢啦,兄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 猩猩消沉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李旭说:“唉,隔壁班短毛妹子,脱单了。” “新郎不是你。” 空气闷了一下,那两人对视一眼,“哇”一声嚎起来,唱得破音:“single dog,single dog,single all the day……” 好兄弟搂搂抱抱,李旭用力掐人家屁股:“要是我三十岁了没娶,我俩凑一对吧。” “兄弟,有你真好。”猩猩也掐他,嘟着嘴转过脸去。 暧昧得正好,李旭突然踢他一脚:“操,谁特么要跟你个大老爷们儿过!” “呕,你走开,别猥亵我!”猩猩推他一把。 两直男闹了半晌,最后又齐齐躺在草坡上,思考天文地理。 “亚洲的风是不是都那么喧嚣?” “历史上是谁发明了烟花这种东西?多少火药可以做一个炸弹,轰了那帮现充?” 琢磨了半晌,猩猩问:“诶,你说,他俩那么高调,家里都看得开?” 李旭叹口气:“……不知道,希望没事儿。” * 时隐一晚上都昏昏沉沉的,直到第二天睁眼,才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身边那个突然从天而降的人。 这人走了三个月,头发都长长了,披到颈间,可以扎一个小揪,也难怪昨天老李把人看成女的。除此以外到没有别的变化,就是瘦了点儿,腹肌松了点儿。 沈浔醒过来,眼珠活泛地转了一阵。他突然伸手一拍,笑了:“早安,时小隐。” “我淦。”时隐没来得及躲,被逮了个正着。两人对视半晌,鼻息相冲,最后他提起膝盖一顶,“早,沈小浔。” 大清早的惹火,沈浔翻身坐起来,跨着他动了两下:“昨晚休息好了吗?好了就继续。” 时隐推他:“淦,要上学呢,别闹。” 下床洗漱,时隐刷着牙,偏头看了看沈浔,用手撩起他的头发,吐着点泡沫说:“还剪吗?” “不剪了,留着。”沈浔说,“其实我之前也是这个样。” “你那微信头像?” “嗯。我妈说不良,来四中报道之前硬是逼我剪了,还有耳洞,不让我带耳钉。” 时隐眯着眼睛,视线品味过一圈:“这样挺好的,雅痞雅痞的,我喜欢。” 沈浔也从镜子里看他,说:“你这头发又剪了吧?青皮都露出来了,怪不得我昨天摸着扎手呢。” “不喜欢?”时隐睨他一眼,用脑袋顶他的脸,“敢不喜欢,我扎死你。” “操,你这个愚蠢的土拨鼠!”沈浔被他搔得脸颊发痒,好容易推开一点,用手捧着他的脸就往上嘬,“超喜欢,喜欢爆了。”他一撩耳垂,“配耳钉,正好。” 这两人刚来到学校门口就让老李抓了个正着。 他先瞥一眼沈浔:“回来了?” “嗯,老师早啊。” “是挺早,还有两分钟上课。”寒暄不过两句,直入正题,“昨晚逃自习了?” 时隐承认:“逃了。” “公然逃自习,挑衅老师,还奇装异服,校规知道吧?” “知道,公开检讨嘛。” “知道就好!”老李看这架势,是没把规矩放在眼里,咬牙切齿道,“你俩身为风纪委不以身作则,罪加一等!一会儿校会,给我上主席台去检讨!” “是,知道错了老师。”沈浔卖乖,“要上课了……” 老李看着嬉皮笑脸的就来气,抄起小竹竿就往屁股上打:“跑快点儿!打铃之前没进教室就罚站!” 那两人听话,手拉手开始往教学楼冲了,老李瞪眼,又警告一句:“  94 多大的人了,别搂搂抱抱勾肩搭背,又不是小朋友!” “头发给我剪了!三个月就成野人了?” 他骂完喘了几口去,年轻时候凭一张嘴讲课,现在年纪大了,嗓子越来越废。 这两小孩太闹腾了,也太要好了,要好得让他觉得有一丝过分,还有点别扭。 检讨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儿,反省不一定深刻,但丢人还是足够丢人的,时隐事后也认识到一点错误。不过,为了和沈浔腻在一块儿,他不后悔。 感情暗藏得久了,再行走在日光下时,就像爬墙的藤蔓,追着光疯长,贪婪汲取,向死而生。暗恋太苦,恩爱又太甜,他们愿意溺死在里边,饮鸩止渴,顾不得危机四伏。 白天他俩一起吃饭,一起出操,去个厕所也要和小女生一样腻在一起。 洗完手,沈浔要去把门拉开,犹豫一下又没动,回过身来笑笑地看着时隐。 “你干什么?”时隐觉得来者不善。 “这儿没人。” “所以呢?” 沈浔笑了笑,凑上去啵唧一口:“所以想亲亲男朋友。” 时隐脸红发愣,然后骂一声“操”,捧着沈浔的脸吻上去。 沈浔的脊背靠在门上,外边好像有人想进来,推了几下却都没反应,疑惑厕所门是不是锁了。 里面那两人听着敲门声,心跳更乱,慌忙地吮着彼此的唇。吻足了,等着要上课,才把手藏在衣袖里,手拉手地出去。 上课时他们都不大认真,在课桌底下勾着小手指,一个看着一个傻笑。 沈浔拿草稿纸涂涂画画,时隐问他写什么,沈浔就偏过半边身子遮住不让他看:“人生大计划,写好了再给你看啊。” 他在研究国内的大学,从分数段和专业水平入手,一个一个琢磨,要怎么才能和时隐考在一个城市。 他抿着唇,努力地要下一个决心,即便不出国也没关系,只要和时隐在一起就好了。他的梦想和爱情有些冲突了,一时叫他有些发愁难受。 时隐骂他小气,写的什么秘密,还不给人看。他只好笑笑,摸摸时隐的脑袋,把担忧搁置下来,容以后再想。 反正还要一年多才高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深渊 那天江边的事似乎是引起了一些关注,学校里认识这两个名字的不少,很快风言风语就像教室之间的尘埃,低低漂浮着。 中午他们俩加上猩猩和李旭,四个男生去食堂吃饭。那两个直男现在明白了时隐和沈浔的关系,李旭倒是习惯了,猩猩就有些别扭。 他走在后边扯扯李旭:“诶诶,要不然我们走慢点,让他俩自己去吃?” 李旭望他一眼,说:“这个点你指望学校有单独吃饭的机会?” “也是。”猩猩看了看前边那两人,一个走路玩手机,另一个手揣着兜,对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如胶似漆的样子。 “嘶……”猩猩摸着下巴琢磨,“你说他俩在江边那是玩真的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他俩是情侣啊,别是开玩笑的。” 李旭白他:“你以为所有人都喜欢腻腻歪歪的?情侣也没必要分分秒秒黏在一块啊。” 正说着,前面沈浔突然伸手揽了一下时隐:“诶,走路看路,看着楼梯。” 时隐抬头冲他笑了笑:“知道啦。”说完他乖乖把手机揣回兜里。 “噫。”猩猩颤了颤,捂了脸,“不行,我还是看不了两个男的腻歪。” 到食堂,里面果然挤满了乌泱泱一片人头,那四个人打完饭,光是找桌子都花了不少时间。 好容易坐下来,沈浔把盘子一放,开口抱怨:“这食堂是什么鬼地方啊,下次还是不来了。” 他让时隐把自己不吃的那些都挑给自己,再挪点肉过去:“下次还是我带你出去吧,这食堂是真的烂。” 时隐举起自己的筷子夹住他的:“打住,肉别给我。” “你不吃的蔬菜那么多,都挑出来你还吃不吃饭了?阿姨也是,就不能让人自己选菜。” 时隐动筷子有如舞剑,他推过去,沈浔推过来,筷子腿儿一个的夹着一个的,噼啪地响。推着推着倒还品出点乐趣来。 李旭看不下去:“行了啊,你们不饿吗?” “是那什么,”猩猩撇着嘴,舌头打结,“爱爱爱……爱情喂饱了。” 这两人咋舌的时候,旁边桌子的同学也悄悄看着笑。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人在蹙眉看了,好像烫着眼睛了似的,视线点了一下又闪开。 李旭背对着,隐约听到:“妈呀,真的gay。” “操,恶心到了,不吃了。” 后面一阵收盘子的声音,李旭听得脊背发凉,心里一阵冒火。当他哥的面不好为这事儿发火,于是他就不经意一伸腿,把人绊了个狗啃泥,油水哐当洒了一地。 “我操……”那人骂着,从地上抬起油乎乎的脸,鼻子都差点撞平了,顺流下一股血来。 李旭佯装吃惊,从座位上跳起来:“嚯,你怎么不把盘子盖我头上呢兄弟?走路走稳点啊,眼睛盯着哪里看都不知道。” 那帮人看看这群凶名在外的校霸,当面大气不敢出,自己认栽,咒几句就走了。 时隐看过去,蹙着眉,目光暗了暗,把筷子收回来。 这两个人的“爱情”,熟悉的人,譬如李旭和猩猩等,都知道他们很要好,不熟悉的人,都觉得这像是某种恶作剧。大家都说兄弟情好,男生之间本来就不拘小节,开玩笑开到这个地步只能说他们城会玩。 他俩怎么都无所谓,什么态度也不发表,在学校里也没当众亲昵,就像一对普通的好朋友好搭档那样相处。兄弟情也好,爱情也好,都留给别人猜测,他们只想要看准眼下,因为他们的爱意正当,坚不可摧。 可是有些事情落在旁人眼里总不过是饭后谈资,落在家人眼里就显得过于严峻可怕了。 过了几天,沈艺衡从研究室出来,让同事堵了个正着。 “诶,老沈,你家儿子是不是也叫沈浔?” “是。”沈艺衡打理着刚换下的实验服,蹙眉问,“什么叫也?” “没什么,网上看一小年轻,放烟花表白呢,名字也叫沈浔。” “……”沈艺衡的目光有一瞬爆出了火星,楚倩叮嘱他留神,莫非确有其事?他扔下实验服,问同事,“新闻在哪,给我看看?” 那同事拿手机翻了翻:“喏,这儿呢。” 那视频上是江边腾空而起的花火,黑色天幕上烫开几个大字:沈浔?时隐。 他一瞬间全身麻木紧绷,好像被一层薄膜绷紧了面部,喘不过气。他把视频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下颌线条绷得锋利,眼神锐利地寻找他儿子的面容。 没有找到。 他吐出一口气,幸好没找到,没那么丢人。 他脸上让灯光映得发白发青,不动声色地把手机递回去。他一个人走向车库,外衣底下的身躯紧绷,轻微而不可控地发抖。 虽然没看到脸,不知道他儿子在烟火底下还干了什么混账事儿没有,但他已经  95 确认了,那绝对就是他儿子,退出比赛逃回来幽会的儿子,搞同性恋的混账! 就这些,像一道道天雷批碎了他搭建几十年固若金汤的价值观,和他高高端着不放的父权架子。 费心费力十多年,养出一个不孝子,一个混账,一个变态! 沈浔还和平常一样回家,备好了比赛证书,打算上交检验。 一开门见到他爸他妈都盯着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都在呢?” 没人回复。 他把书包放着,掏出证书搁在茶几上:“你们要的证书。” 楚倩的眼睛如死水,半晌也没动。沈艺衡没抬头,光是骨节捏得发白。 沈浔问:“怎么了?” 这一句如惊雷,平静一下被炸开,沈艺衡拿起那堆证书就往他身上砸:“怎么了?你好意思问!”他站起来,一手指着,破口大骂,“昨晚干什么腌臜事儿了?” 沈浔愣着,那白花花的证书晃了眼,在脸上划出一到红痕。 “你和哪个小混蛋厮混的?什么人能把你迷成这样?你藏着掖着倒好,那么大阵仗不嫌丢人?” “操……”沈浔知他说什么,伸手一抹,脸上红痕破开了,沁出一点血,“我自己昏了头,你别拉踩他。” 沈艺衡一巴掌落下来:“混账!” 打得世界嗡鸣,打得脸颊肿胀。那一声脆响之后,客厅里就静得叫人毛骨悚然。 楚倩那双眼睛像突然活过来了,她倾着身子,眼里捧着一汪水:“浔浔,你是不是也病了?和妈妈一起去疗养院好不好?” 沈浔心里拔凉,让楚倩一双冷手一碰,冻得生疼,皮肤惨白一片,人也僵硬不已。他回答得有气无力:“我没病,这不是病。” “疯子!”沈艺衡暴呵。 “我没疯!我早就说过了,那是我男朋友。”沈浔视线里闪光,正对上沈艺衡一双怒目,“我不会改,也不会反悔。” “那你就给我滚!” 这话像给他判刑一样,沈浔拳心紧握,僵直站了一刻,勾起一个惨绝的笑:“走就走……我告诉你,我就是生成这样了,你们也脱不了关系!” 口不择言地,一身刺全都亮了出来,他转身就走,踏着沉痛的步伐,一路不回头。他出了家门,人还没进电梯,身后的门就砸上了,像另一次掌掴,一点不留情。 但他觉得自己没错,理直气壮。他没做什么过分的,他只是喜欢一个人,要说有什么错,那大概就是不该早恋。 气冲冲地出了门,四下走动,他才发现自己没地方去。没有朋友,没带身份证,连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都破天荒地关门了。 他那一腔怒火蔫蔫地平息下去了,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好像沙漠里的独行者,越走越苍茫。 夜里下着雨,吹来一阵凉风。路边醉汉踢开拦路的野狗,又啐又骂:“呸,呸!丧家之犬!滚开!” 骂得他狗血淋头。 也不过是喜欢一个人。 也不过是勇敢了一次…… 爱情不应该是人世间最自然最美好的感情吗,他们也不妨害别人,为什么就不可以被接受呢? 他走进城市漆黑的角落,才知道中央公园里游荡着多少无家可归的人。有多少人,男人,年轻的老的,各式各样的,向他吹个口哨,递个媚眼,小弟,我们都一样,一块儿玩吧……多少灵魂在黑夜里沉沦。 一个深渊向他张开了巨口,他头也不回地跑,不顾仪态,踉踉跄跄地疯跑。 他们的爱干干净净,不是这样的……不脏的,也不是有病的。 口袋里还有一点现金,他在黑网吧通宵了两天,昏昏沉沉,盖着污脏的毯子,眼睛都失了神。 直到那毯子被人扯了扯,他躺在空调底下,身上一片彻寒,一个激灵,才把灵魂换了回来。 再看来人,留着寸头,唇下一颗小痣。 他瘪着嘴唇,一下泪如泉涌,抱着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人引颈侧目而视:“隐仔,我没有家了!” 时隐的心被一片一片地撕开,沈浔哭得他好痛。 他头发乱糟糟的,也长出了胡茬,杀死昔日那个满身正能量的男生,只用了两个晚上。 时隐好不容易把人半扛半拽地带回小阁楼去,沈浔又是高烧昏迷了好久,醒过来时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 “隐仔……”他嗓子冒烟,都快发不出声音。 “我在。” “你在……”苍白的手抬了抬,好容易握住了,暖暖的。 他又昏睡了,再醒来时面前放着时隐端来的一碗热粥。 “食粥记的。”时隐说,“看出来你喜欢,所以专门给你多要了蘑菇,还热呢,尝尝?” 沈浔一边把热粥咽下肚,一边慢慢整理着思绪。脑袋有点沉痛,但他清醒了不少。 “我跑出来多久了?”他问。 “我前天晚上找到你的,到现在已经快四天了。” “哦。”沈浔应了一声,四天,比他想象中的少点,“你怎么发现我不在的?” “你不来上学,你妈来学校找我……”时隐顿了顿,后半句话吞了下去,“……然后我就找你啊。” 沈浔料想楚倩没说什么好听的,蹙着眉,眼眶又发酸:“对不起,拖累你了。” “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说什么拖累啊。”时隐沉默了一会,握着汤匙的手有些颤。他垂下眼不看沈浔,“你后悔吗?” “后悔,特别后悔。” 汤匙啪嗒落下去。 沈浔一抽鼻子,目光闪闪的,继续说:“我现在特别悔,特别恨,我怎么没晚几年遇见你,我现在这么窝囊,都没本事护好你。” “不怪你,真的。”时隐也哭,靠过去轻轻抱着他,“你不悔,我就真的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他们又在一起了,温柔,却又抵死缠绵。事后时隐拨开沈浔潮湿的刘海,温声说:“浔哥,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 逃避大抵有个限度,沈浔“嗯”一声,认命。 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接听了,沈艺衡的嗓音被他有意识地压抑着,愤怒混着焦心,粗砾地摩擦着鼓膜:“你想通了?” 沈浔咬着舌头,没回答。没想通,他不可能想得通。 沈艺衡到底还是担忧更甚,放弃了这个问题:“你在哪?” “……在他这儿。” 沈艺衡哼声,情绪反复揉捏压抑:“好,好得很,情深义重。” 时隐握了握沈浔的手,要他别激动。 沈浔心里发麻,再不像平时一样感情充沛,静静地说:“你想说什么?” 沈艺衡叹一口气:“你还小,你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出国静静吧。” “去哪?”沈浔一下急了,使劲抓着时隐的手。 “英国。” “不去!” “小浔!”是楚倩的声音。 “妈……”他顿了顿,固执地还是那句话,“不去,我不能去!” “你怎么不能去?”沈艺衡怒了,“为了那小混蛋!” “你他妈的别乱说!”沈浔跟着怒吼起来,时隐心里猛地一痛,死死抓着沈浔的手,对他不断地摇头。 越是这样,情况就越是糟糕。 他  96 心里一直觉得,是他自己怕冷,自私地把别人儿子拖进深渊陪他,所以怎么骂他都活该,就是别再吵了…… “你听话,出去好好想想!你才几岁啊,你懂什么爱情?毁你前途的爱能叫爱吗?”沈艺衡一点点平静下来讲理,“你先去吧,学校在申请了,大伯一家在那边会照顾你的。” 沈浔仰头靠着枕头,两行清泪流下来。他知道,他这一去,少则三五年,多则……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重复呢喃着:“不去,我不去……” 电话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好像绝望的心跳,越来越平缓。 不知过了多久,沈艺衡的声音再度传出来,又是命令又是祈求:“佛美,你去不去?” …… 时隐觉得天都暗了。再没有余地了,他绝对没有理由让沈浔为了他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 从前沈艺衡和楚倩连画具都不想让他碰,这会儿好了,全面解封。画画吧,雕刻吧,做一辈子艺术家,想怎么搞怎么搞。 代价是放弃时隐。 天平倾斜了,压得好痛。沈浔抱着时隐,泪眼婆娑:“我不去,我不去……我不画了,一辈子都不画了。” 时隐由他抱着,僵得像个木偶,动也不动,心里却不停地再说:你去吧,你去吧,求你一定要去。 不知道天怎么黑的,又是什么时候变亮的,一早被闹铃催下床,那两人眼下都是青黑的,眼球充着血。 洗漱完,时隐终于打破了沉默。 “浔哥,其实也不过三五年。” 沈浔木然地偏头看着他。 “不过就三五年,离我们这儿,也不过就一万里。”时隐咬了咬唇,“我们也不是没分开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沈浔动了动麻木的嘴唇:“你想说什么?” “你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时隐脸上勾出一个笑来,“通讯那么发达,我不相信我们熬不过来。” 沈浔眼睫动了动,恢复了一点神采。 时隐接着说:“你去吧,多难得啊。你要不去,我一辈子在你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他轻轻摸索着沈浔的手背,“你先去,我慢一点。我会好好努力,考个好大学,争取个交换的机会,我去找你。” “可是……” “没有可是。”时隐咬了咬唇,“其实你迟早也要飞的对不对?即便不是现在,你一直往前走,我会……” 我会追不上的。 我会走丢的。 可是我也会努力追着你的。 时隐把话都吞在肚子里,嗓子里堵着眼泪:“你去吧浔哥,我们已经没得选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说动了,沈浔慢慢垂下头,蹲在他面前,哭也哭不出声。 他嗓子发紧,痛得张不开嘴,只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 “你,”他哽咽着,咬着舌头,“为什么,要这么好……” 时隐拉开他的手,开起玩笑:“我不好,那你岂不是眼光很差?” “我们好好在一起吧。”时隐说,“给家里回电话吧,要不然机会不等人,我就白煽情了。” 两岸 出国的事就这么定了,沈浔先去读一年语言预科,一边申请学校。家里是允许他学艺了,至于上哪所学校,那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他回四中办手续,一路上有人戳戳点点,他方才知道他和时隐的事已经做实了,传遍了。 原来这件事只是疑云的时候,大家尚可玩笑了之,等做实了,大家的态度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有些只言片语的,他听了只觉脊梁骨发寒。倒是李旭义气,堵在校门口,狠劲儿都使出来了,指着鼻子就开始警告:“再给我胡说一句,老子弄死你!” 他骂完也不看沈浔,眼里滚着泪:“你滚呐!快点儿,别再回来了!” 办了手续,老李轻拍他的手,话说不出来,摆摆手叫他去了。等人走了,茶水蒸腾的雾气中飘出一句重重的叹息:“糊涂啊……” 孙莉在班上发了卷子小测,刚出教室便见到沈浔。 她把人拉到一旁,好好握了握那双手,眼神软软的打量过他,叹了半晌:“好小子啊……” 沈浔眼睫轻动:“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胡闹。” “我和大林早些看出来了,也没插手,现在想来是我们的错,也没提个醒。”孙莉说,“但这种事又有几个人清醒?你就得吃这个疼,这辈子才算有滋味。”她吁一口气,“不过就是太苦了啊,我心疼。” 穿堂风掠过灰白墙壁,刮着他的脸色,白里带青。沈浔的视线转向教室,透过玻璃窗,直愣愣地钉在某一处。 彼时时隐正埋头做卷子,沈浔看到他又给自己打了耳洞,四五个戳在耳骨上。两个黑色耳钉泛着白光,上边挂一个039;s039;,下边钉一个039;x039;。 是把要自己弄得千疮百孔,全部打下沈浔的记号。 惨淡的灯光之下,时隐的眼睛蒙着一层淡灰的薄膜,盯着试卷,一眨一眨。 那眼珠好几次往窗户的方向滑过来了,主人终于看到沈浔,打起精神,冲他笑了笑。 孙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知道他在看谁,只说:“不用担心他,他心脏可强大了。”她转念换了轻松的语气,“我和大林异地恋的那些年,打个电话都要上上下下转告一圈才能接到,你现在怕什么?”她说,“未来还长,你们会在一起的。” “通讯技术那么发达……”沈浔重复着这句话给自己打气,“我们会撑过去的。” 沈浔走的那天,时隐请假去机场送他。准确的说,是请的霸王假,作为一个高危敏感人物,老李不让他出校门,给他记一大过。 楚倩也去了,见了时隐也不说话,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沈浔抬起一双垂死的眼睛,怨怨地盯着她。她招架不住,摆摆手,让两个人单独说会儿话。 时隐在他旁边坐下来:“浔哥,你过去要好好准备考试,不许考不上。” “我会好好考上的。” “嗯——意大利气候好吗?” “应该也就那样。” “菜好吃吗?” “可能吃不惯吧。” “哦。” 几句下来竟然就没话了,这其间有多少架飞机起飞降落,破空声拉出空阔无力的线条,去留无痕,一笔了结了多少过往。 这时候似乎每一句话都在倒数,说一句少一句。 时隐叹一口气,到底还是舍不得,伸出手去。 那两只手骨节苍白,冰凉凉地握着不放,皮肤捏红了,好像要把身体所有的热度都顺着那十指传给对方。 时隐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大概过年吧。”沈浔耸耸肩,说实话,他都不确定过年的时候沈艺衡会不会允许他回来。 “那也不过就那么七八个月,”时隐突然笑了,“好像也不是很久。” “是不太久……”比起三五年来说。 “这样每年至少可以见一次呢。”时隐掰着指头开始算,“过了下学期,高三,大一,我听说最早大二就有交换的机会了,你就等我两年半好不好?” 这话钻  97 得沈浔心里疼。别说两年半,刚尝过那三个月的苦头,两天半他都心疼。 两年半,在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里,足够发生太多的事了。 其实时隐还把他们这场跋涉的时间缩短了,事实上远不止两年半。他们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被允许,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来自未来的大雾一下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沈浔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心脏的位置:“可我不想等。” “浔哥别这样。”时隐别开脸,“别逗我哭,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不能是哭着开场的。” 登机时间临近,沈浔迟迟不动,广播都开始找人了,那声音空空地掠过整个大厅,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乘坐3U501号航班的旅客,您的航班将于三十分钟后起飞”。 “请还没有登机的旅客尽快登机。” “请乘坐3U501号航班的沈先生……” 楚倩看了看表,一脸沉郁地走过来:“浔浔,该走了。” 好像满世界都在催他分手。 时隐拍拍他的手背:“你去吧!” “嗯。”沈浔应一声,目光留在时隐身上,柔柔的,像支画笔,一笔一笔细细勾画着时隐的神态,然后一刀一刀刻在自己脑海里。 他那幽黑的瞳仁里酿着一柸浓情,深不见底。 忽然,他把外套一抄,撑在头顶,挡住自己,也遮住时隐。世界黑了,他恶犬一样,执拗地咬住了时隐的嘴唇。对方也不客气地迎上来,相互撕咬索取,来势汹汹,直至唇间漫着咸腥味。 是血,是泪,滚烫地煎着心肺。 楚倩眼睛都看直了,捂着嘴,眼泪扑朔不止,是惊惧也是震撼。 那个吻也不过持续了一两秒,因为再继续就会情绪崩盘。沈浔抹了一下嘴唇,笑了:“我走了!” 时隐也笑:“一路平安。” 沈浔拉下衣服,起身看看他妈。临别之际,他再怎么混账,这会儿心里也是软的,软得发酸。那双眼睛眨巴一下,眼里怨气怒气便全散了。 他站在楚倩跟前,比她高出了一个头。 “妈,我走了。” 楚倩痴痴点头,喃喃道:“去吧,去吧……” 他只留下一个孤直的背影,脚步不太快,迷迷茫茫的。他一路走,楚倩一路跟,而时隐站在原地不敢追,只觉得机翼镀着的那一圈亮光好严酷好刺眼,匕首似的。 沈浔很快就混迹到人群里了,等人过了安检,楚倩才突然喊了一声:“小浔!” 那声音有些走样,揪住一只将飞的鸽子。沈浔回头,楚倩说:“你要记得你还有个家!” 一个人在外边要好好的,实在不行,就回家吧…… 沈浔在远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潇洒地挥了手。 飞机飞了二十个小时,辗转落地。就此,他单枪匹马闯入另一个世界,如水上浮萍,归期不定。 这两人如胶似漆了几个月,突然一分开,心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突然间,时隐变得很沉默,埋首书海,像个书虫。 全校学生没一个和他说话,只有李旭,心还不在学习上,天天抱着篮球找时隐:“哥,打球!” 时隐都懒得理他。 李旭就不依不饶,一直催他:“不打球不运动要长胖的,看书要近视要脱发的,你就不怕沈浔回来不要你了?” 时隐抬眼瞥他:“就你话多。” 李旭不乐意了,他本来了解时隐的脾性,不会死缠烂打,但没办法,沈浔说要好好陪着时隐,有什么情况立刻报告。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身负重任的间谍,马虎不得。 于是他把球一扔,架起时隐就走:“不打球也行,操场上跑两圈儿,发发汗。” 说的是跑两圈,他挂着耳机,迈起腿来就像放空了一样,狂奔不止。 李旭在后面追,直跑得大汗淋漓,呼吸混乱急促。时隐瞧着那橙色的夕照,一直跑一直追,意大利在西方,他冲着西边跑。 绕了几圈,他停下来,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李旭在他后面,上气不接下气:“我操,你他妈疯了,要学夸父?” 时隐挥一把汗:“没事了,快追上了……” 他找地方坐下来,趁李旭去买水,把手机掏出来看看。 早晨沈浔给他发了早安,这会又发个晚上好,他寻思着这会儿意大利肯定不是晚上。顺着这个思路,沈浔早上六点发的早安应该也是那边半夜发过来的。 【晚上好。】 他戳过去一条消息【你昨晚熬夜呢?】 沈浔回复说没有。 【那就别半夜发早安,你自己起来了再给我说。】 时隐有点心疼,这个傻子,跑到国外去了还想营造一点他就在身边的气氛。 沈浔发个傻笑表情包说知道了。他对着时隐,话总是说不完。他一个人在国外,没什么朋友,也懒得社交,每天对着手机却和个话唠似的。 没用多久,时隐就能在脑海里画一张沈浔所在街区的地图,哪里有超市,哪里有药店,哪里有餐馆,甚至酒馆哪天打折他都知道,好像他也住在那里一样。 李旭买完水回来就看见他哥对着屏幕傻笑,他纵了纵鼻子,有点嫌弃:“谈恋爱谈傻了。” 时隐突然抬头看他,那眼神可精明了:“不像你,都没人让你傻一傻。” 李旭气得要当场去世。 这学期期末,时隐迎来了第一次市统测。他的成绩一向很好,这次却发挥很失常。 孙莉沉默着分发成绩单,把他单独叫去办公室。教室里又在议论了,说他的成绩果然是假的,沈浔一走就露馅。 孙莉还是倒了杯水给他,叫他坐下慢慢聊:“你平时作业也挺好的呀,考试怎么回事?” “不知道。”时隐摇头,他只隐约觉得那一天一进考场就胃痛。 “最近不舒服吗?” “有点吧。” 孙莉叹一口气:“可是你要加油啊,你自己是有目标的吧?”她避开沈浔不谈,“你要向着那个目标奔去。” “知道了。”时隐蹙眉,指甲抠着纸杯的杯底。他一刻也没忘记朝那个目标奔去,只是他好像过于想要做出成绩了,以至于考试的时候好紧张,一进考场就胃痛。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考前综合征。 “好好努力吧,”孙莉拍拍他,“只有一年了,不能松懈。” 这些话轻飘飘的,落下来好像有千斤重。那天回去以后,时隐犹豫了好久才给沈浔打了个电话。最近沈浔的课程紧,进了画室就如同进了深山老林,联系不到。他们学艺的讲究灵感和状态,沈浔要准备佛美面试的作品集,时隐也不想打扰他。 可他心里憋得慌。明明每天都好努力了,成绩还越来越差,他都要自闭了。 电话拨出去半天,忙音不断,始终没人接。时隐打了两个就放弃了。 他趴下来盯着乱糟糟的草稿纸,呢喃道:“沈浔,你又不理我……” 临近子夜,沈浔才回了一条消息,问他睡了没。 时隐才打完“没有”两个字,那边看见在输入,就直接打视频过来了。 “崽,你怎么了?”沈浔说,“刚才上课,没接  98 到电话。” 时隐心里憋着一包话,这会错过了时间,又懒得再说了。他笑了笑:“没什么,就想你。” “我也想你。”沈浔能看到灯光底下时隐的一个虚影,似乎人不太精神。他说,“要高三了,真的那么苦吗?” “也不是,就是有点累,”他顿了顿,“成绩浮动有点大。” 沈浔隔着屏幕,又心疼又无奈:“嗯,那怎么办?抱抱你?” 时隐跟着他重复:“抱抱。” “亲亲。” “亲亲。” 对着镜头嘬一下,心里像是踩着高空绳索,慌乱而不踏实。隔那么远,亲亲抱抱都只能用嘴巴说,好没意思。 “宝,你要加油,我帮不上你什么,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我真的好想你呀……”言语越说越无力,沈浔心里泛酸,他真的没办法了,他只能为时隐做这些。他低声呢喃,不知道是叫给自己还是时隐听,“宝宝……” “要不……”沈浔想了想,“这样吧,我以前在附中有些朋友,去年毕业了,成绩挺好的,我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帮你补习?” “别了吧。”时隐说,“我知道你那几个朋友,一帮势利眼,你一走他们就不理你了,我不要你现在去求他们。” “那你出去找老师,钱的话,我们一起努力,打工攒。” “算啦,你没道理这么做,多累啊。”他半开玩笑,和沈浔说,“其实我成绩也没那么差。要不我以后考外国语吧,意大利语。” “那你可抓紧,好一点的外国语学校都不容易考呢。” 时隐把笔一扔,伸个懒腰:“是啊——但那样我就可以听懂你说话了。” 和手机谈恋爱有点苦,但每一天他们都在朝着彼此奔去。 单枪 冬天的佛罗伦萨湿冷,和当初那个南方小城一样,冷空气氲着,入骨的寒。 沈浔在咖啡厅打工,下班时天早已黑尽,他撩起围裙擦擦手,换好衣服,关了店门走出去。 外边没有暖气,冷得他抽抽鼻子。他打工好几个月了,钱倒不是用去吃喝玩乐,而是全部攒下来,准备汇给时隐。尽管他很有可能不会接受。 沈浔初来乍到,语言学了个半吊子。房东是个和气的老妇人,只可惜交流不了几句,今天圣诞,他开门冲她笑了一笑。 房里聚了一家人,舞跳到半夜,歌声和着暖气一直飘上二楼。 沈浔像个局外人,一路轻轻飘到楼上去,谁也不打扰。他有点困,但还不能睡觉,埋头在一堆设计稿中,对门外的事情充耳不闻。 突然房门响了,他把耳机取下来,一开门,是这家的小男孩儿送来了一块潘纳多尼。 意大利人的圣诞少不了潘纳多尼面包,沈浔笑了笑,他不过圣诞,但是grazie,谢谢了。 他手上沾着铅灰,托着碟子把蛋糕放到一旁,坐回桌边。 桌面稍微有些混乱,横七竖八躺着几块木头,桌上黄灿灿地浮着一层木屑。旁边堆着一堆设计稿,一共有十八张,每一张都画的同一个人。 他想在来年春节之前把这些礼物赶制出来,秘密邮寄给时隐。刻刀搁在手上,指间磨出了厚茧,割着不痛。那刀尖凝着点情,越是想念,时隐的面容却越发模糊起来。 七个月没见了…… 楼下的欢闹声吵得他头痛,他算算时间,忍不住给时隐打了电话。 那边似乎还没起床,光线灰暗,揉着惺忪睡眼。 一开口,嗓子又松又软:“浔哥……” 沈浔把视频通话划出去又看了一遍日历,确定今天是周末,才松一口气:“睡懒觉呢,懒虫?” “嗯——昨晚熬夜来着。” “学习吗?”沈浔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像个老父亲似的,但除此之外,他也说不出别的。 “嗯,还能干什么?” “早睡早起。” “晚睡晚起。”时隐笑了笑,问他,“你大半夜的视频,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沈浔闭了闭眼,“冬天容易养膘,就是突然想看看你有没有长胖。” 时隐在那头直笑,指了指怀里:“我没胖,公子倒是胖了。” “啧,小破猫抢我位置!” 沈浔不在,这么久以来陪在时隐身边最久的就是公子。都说猫是无情的主子,但公子不一样,它好像看出来时隐不开心,变得比平时更黏人了,每天晚上都要溜上床挤着睡。 其实傅芷柔走了以后他身边就没什么人了,李旭虽然要好,但没心没肝的,很难体会时隐的情绪。孤独的时候,公子会凑过来舔舔他的手心,温温热热的,一下就治愈了。 某种程度上,公子像是时隐心头的另一个傅芷柔,他对它万般依赖。 这两人又是你来我往地聊了好一阵,聊到那边天已大亮,聊到楼下的音乐停了。 “元旦回来吗?”时隐问。 沈浔就怕这个问题:“不回了……” “春节呢?” “……还不知道。” 他来这里以后家里除了每个月打钱以外,不怎么管他,也没说春节要不要给他订票。他想沈艺衡大概还在气头上,花了那么多年培养的儿子不愿意听他的话,到头来还公然出柜,没一样不和他唱反调的,换谁谁不气。 他来这儿,多半有点流放的性质,不过也乐得自由。沈艺衡一来没有心力,二来也自信他出国以后就会和时隐断掉,所以也很少提起出柜的事儿。 时隐沉默了一阵:“浔哥,我真的从来没这么感谢过现代科技。” 沈浔这只风筝到底是飞出去了,但线还在时隐手里呢,风沙没把它磨断。 沈浔闭着眼睛,听见听筒里细微的呼吸声,好像那人就在身边。他半梦半醒,张嘴呢喃:“崽,我好想你啊。” 楼下的圣诞晚宴结束了,客人们回家去,门一开一关,只剩铃铛作响,叮当有声,散在风里萧萧的。 过了元旦,沈浔把最后一个木雕雕好,刚准备一并送去邮寄,一开门却是遇上了意料之外的人。 沈艺衡来欧洲出差,回去前拐了个弯来意大利,也没提前通知,突然就出现了,偷袭似的。 沈浔在异国他乡突然见到亲人,心底一热:“爸……” 他把沈艺衡请进房间里,对方打量了一番:“看来过得还行。” 他瞧着桌上那片混乱,蹙了蹙眉:“让你学的你不上心,弄这些倒是拼命。” “……”沈浔不想吵架,略过这个话题不谈,“我妈好吗?” “你还挂着她呢?”沈艺衡话里夹着责备,“也不知道多打打电话给家里。” “打回去你会接?” 沈艺衡移开了视线:“我忙。你妈就是太宠你了,男孩子冲闯一点好,她忧虑过度了。” 沈浔蹙了蹙眉。 “有些不舒服,不过吃了药稍微好一点。”沈艺衡绕至桌前,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摘掉手套,捻起他那些稿子看了看,“画的什么?” “……男朋友。” 沈艺衡脸冷了:“还在胡闹!” 一阵冷风扇过来,画稿一下被拍在桌上,咔擦一声响  99 。沈浔下颌紧绷着,不说话。 沈艺衡步步紧逼:“还在联系?” “……” “手机拿来。”他一手撑着桌子,向沈浔伸出手,看也不看他。 见人没反应,他暴呵一声:“拿出来啊!” 沈浔咬牙:“你做梦。” “你!”沈艺衡那只手又扬起来了,青筋直跳,最后倒也没落下去,而是抓起了一个木雕小相。 “你别动!”沈浔去抢。 “还弄这么个玩意儿?你是昏了头!七个月了,还没断?” 沈艺衡气得发颤,隔那么远,物种都能隔离,怎么还断不了这两个人呢! 他冲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结冰的窗户,抬手就扔。 “沈艺衡!你疯子!”沈浔急得喊了他爹的大名,红着眼睛飞奔下楼。 楼下积着雪,让铲雪车铲到路旁,堆得高高的。他顾不得那么多,冲到车前把车逼停了,然后在一顿咒骂中伸手进雪里一通乱翻。 雪里裹着残枝,手掌上戳出几个红点子,但手冻麻了,不会痛。 他宝贝似的裹紧那一个小木雕,抬头瞪着他爹。 隔那么远,那眼里的水气却明晃晃的,犹如一把匕首清晰地刺向沈艺衡。 沈艺衡的身体不自觉僵了。 他就不明白了,养个儿子有什么用,要什么给什么,路都给他铺好,到头来却发现那是匹不驯的狼狗,管不听,还反咬一口! 他本来在床边翻到了沈浔的手机,此刻看着那消息弹窗,清一色的“男朋友”三个字堵得他脑仁都要炸了。 他指头在那红色按钮上抖了又抖,最后却也没删除联系方式,而是用力把手机往地上一砸。 屏幕咔擦一下断了。 这父子俩不欢而散。 经过沈浔身边时,他听到一阵沙哑的嗓音:“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想清楚了回去。”沈艺衡说,“过些日子你妈来照顾你。” 这就等于归期无期。 沈浔在意大利的生活费受到家里有意识的限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手机一砸,换不起新的,一修又修了好几天。 再开机的时候才看到时隐发的99+消息。 “我放假了,带公子出门散心。” “今年元旦瑾峰山的烟花很美,去年放的时候我们在干吗呢?” “浔哥在忙吗?” “期末考成绩不太好,有点急。” “一星期没理我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回消息呀沈浔!” “你怎么了?你别不理我啊…” …… 沈浔一条一条往下翻,到后边也没忍心接着看了,慌忙地点开了视频电话,也没顾上时差。 那边虽然是半夜,但还是几秒就接起来了,声音里透着焦急:“浔哥!” “崽……”沈浔有点说不出话。 “你终于找我了。” 沈浔哽咽了:“崽,对不起……” “没事儿。”时隐说,“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手机坏了。” “啊,只是手机坏了吗?”时隐抽抽鼻子,“我以为你是要和我分手了。” “我干吗要和你分手?” “我以为,你在那边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了,所以没时间理我。” 沈浔心里泛着一阵阵酸,原来距离远了,信任也那么脆弱:“不是,我没有,比你好的我也不要。我就是手机坏了,对不起……” “少说对不起。”时隐说,“浔哥元旦过得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糟透了。 沈浔憋着不说,一点也不想拿沈艺衡的事给人添堵:“嗯,忙着画稿,没注意。”他顿了顿,试图收住情绪,“崽,你最近好吗?” 刚问出口就后悔了。男朋友人间蒸发,怎么可能好。 片刻后却听时隐笑了笑,说:“现在好了。” 最近放假,时隐基本上都在便利店一边打工一边学习,幸好老板不刁钻,要不然他这样的员工迟早要被开除。高三压力大,文科生成绩也容易浮动,忽上忽下的。 寒假里他一个星期把作业做完,剩下时间都自己复习刷题。正看着题目发愁,手机突然震了震,他一看,竟然是收到一笔汇款。 没到发工资的时候,家里也没人会给他钱,想都不要想,就知道是沈浔汇来的。他掐着对方有空的时间打电话:“沈浔,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不许做这些吗?” “多的钱,我拿着没用,你算欠着。”沈浔还是一样的说辞。 “你屁话,国外开销不少吧,这么多怎么来的?” “也不多,请个老师估计困难,你可能得自己再挣一点。”沈浔现在确实不宽裕,家里面限制了他的开销,手机坏了都换不起,这些都是他打工挣来的。 时隐说:“我不要这些。” “崽,别讲这些虚的。”沈浔说,“我总得为你做些什么。我们隔那么远,总不能靠着亲亲抱抱活下去吧,那我岂不是只会逞嘴皮子的渣男?” 时隐蹙眉:“你是跟我谈恋爱,没让你做些什么别的。” “知道你不喜欢,所以说你得欠着,等你大学毕业工作了还我。”沈浔笑了笑,“不过嘛,如果结婚的话,就算共同财产,我的就是你的。” “我去你的。”时隐苦笑一下,结婚是不可能的。 “你要证儿我给你做一个,搬过来一起住,街坊邻里走一圈,谁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了。” 时隐又气又感动,他觉得自己欠沈浔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好半天抹了抹眼角:“行了,我自己会挣钱,这些你自己留着。” 他把钱又打了回去,沈浔又汇过来,往复几次反而客套得反胃,最后就放着没动了。 其实高三的考试接连不断,时隐瞧着自己的排名心酸,一股无力感跃上心头。终究是基础落下太多了,一补才发现全是漏洞,女娲补天都难补上。他是挺想找个补习老师,但是又请不起,沈浔这是雪中送炭,但他一想到这是别人打工挣来的,就完全舍不得动。 焦虑把他的神经磨得脆弱,他每天都好想沈浔,好想在他身边待一会儿。他时常隔着屏幕,翻看消息记录或者朋友圈,都能过汲取续命的养分,但这始终是隔靴搔痒,人在屏幕里面,看得见摸不着,盯久了都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在。 异地恋太苦了,难怪那么多情侣都会分手。但他有信心,熬过寒冬,就会春暖花开。 沈浔的礼物漂了一个多月才到时隐手里。 今年春节冷冷清清的,他拒绝了李旭的邀请,一个人在房间里抱着公子取暖。 他挑了些搞笑的电影来看,看到好笑的,就忍不住说:“浔哥,你看那个人……” 话到一半突然住口,才想起来沈浔不在。 身边传来一点动静,是公子,在猫窝里扭了扭身子,睁着大眼看他。 时隐叹一口气,公子蹭蹭他,喵呜两声,好像在问他:“你刚才想说什么呀?” 时隐眼睛一下湿了,把猫抱在怀里使劲蹭了蹭:“幸好还有你……” 电影看到一半被叫下楼拿快递,重洋之外只漂来一只礼盒,被寒气侵得有些潮湿发软,里边装的是十八个木雕  100 小相。 仔细一看,那木雕从小孩儿雕到小少年,一直雕到了时隐十八岁的模样。笔触灵动利落,是苦练的结果。 沈浔附上一张纸条:新年大吉。一百个木雕,分一百年付清,不支持预付。 时隐笑了,这是要圈住他一辈子,要白头偕老。 他抬起头,越过几重天光,似乎看到那个意大利的街区,那个小小的、暖洋洋的阁楼,沈浔一定也在那里想着他。 中国南方的雪和佛罗伦萨的雪一同下起来,他们站在各自的天幕之下,似乎是一起白了头。 狼狈 “狗学校,春节刚过就开学,这不压榨学生呢吗?”李旭在烧烤摊的老位置坐着,时隐刚来他就开始抱怨。 开学时例行聚餐,这是他俩的老习惯了。去年李旭还说带上沈浔,结果他不是去比赛就是出国了,大忙人没一点时间分给他俩。 时隐选了菜递给老板,回头对李旭说:“你又不上学,你抱怨个屁。” “那没办法,这些年学校给我烙下的阴影太大了。”李旭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点儿都不乐意去当兵。” 时隐笑了:“当兵哪里不好,我还想去呢。” “嚯,说的容易。”李旭拉开啤酒瓶,凉丝丝的还低着水,他抽一口气递给时隐,“开春喝这个刺激。我可不想当兵,又苦又累,进去不得累脱一层皮。” “而且吧,”李旭说,“我舅舅亲自带我,他有多凶你又不是没见过。” 时隐对他这个舅舅有印象,当兵的,五十来岁,办公室蹲了好多年,晒黑的皮肤都没白回来,长的又高又壮,看人的眼神锐利,就好像一只秃鹫。小时候李旭不听话,吃饭挑食,和他妈唱反调,舅舅一来,他就自觉地一边呕一边往肚子里吞了。现在李旭长大了,舅舅目露凶光表面上吓不着他,但他是心底还是慌的一批。 时隐笑他:“让你入伍,又不是人贩子,你至于这样?” “哎呀算了算了,不说他老人家。”肉串上来,李旭一啃,脸上一抹油,“但是他要给我带去哪个地方训练都不知道,连我妈他都不告诉,我估计接下来都见不着你了。” 时隐动作顿了一下:“你也要走?” “嗯,没辙了,你明天开学,我也是明天走。” 时隐心里略微苦涩,沈浔走了,李旭也走了,他这人人缘不好,这下真成了孤家寡人。 “哇,哥,”李旭眨巴眼睛看他,“你这样子,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滚。”时隐压着情绪,拿肉串堵他的嘴,“你走了我更清净,免得你自己不学习,还成天打扰我。” 他笑了笑:“你去吧,当兵真的挺好的。反正你不喜欢在学校,还不如去军营。” 李旭耸肩:“我反正是没得选了。” 第二天一早他舅舅来接他,他和他妈突然亲密得分不开,在家门口抹泪。末了他坐上车,瞅着倒退的街景,又给时隐发了一句:哥,提前说句高考加油,我永远爱你。 腻得不行,像生死离别似的,时隐又好笑又心酸。 开学了,一进班,时隐就发现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回来了,教室变得满当了一点。 艺考生回来冲刺文化课,洛婷婷一年不没来,脸上带了点妆,和土气高中生竟然不一样了。她和她男朋友张思哲搬到一块儿坐去了,在班上眉来眼去,互相暗送秋波。时隐隔着几排都能看见他俩悄悄牵着的手。 他也不是特别关注这两人,只是一想到艺考生就想起沈浔。要是沈浔没出国,这会儿应该也回来了。 他支着脑袋,偏头看向自己旁边的座位。以前他们上课就不太规矩,要是他这么看着沈浔,沈浔就一定会在桌子底下拉他的手,或者使坏掐腰挠痒痒。 整个教室都坐满了,大家都回到了正轨,就他一个还停在过去。好像一口牙齿突然缺了一颗,牙槽空荡荡的,怎么都不习惯。 他在教室自习,晚饭是错峰去吃的,回来的路上又从小花园听来一耳朵酸话。 “阿哲,你想去哪?”是洛婷婷的声音。 “上海。你呢?”张思哲问她。 “……北京。” 这桥段好熟悉,时隐停住脚步没走。他在树林里边,再继续听见池塘边的小情侣说话。 洛婷婷:“就不能去北京吗?”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想考的那个专业,北京那学校收分有多高!我考不上的。” “你都不试试,你就说考不上!我艺考过了,现在就差个文化分,我反正是改不了了,你看着办!” “你怎么不讲理?” 洛婷婷沉默了,声音特别委屈:“我就是不想和你分开。” 张思哲也沉默了一阵,一咬牙,偷偷搂着洛婷婷:“那我再努努力,我也考北京那个学校!” “阿哲,我们不分开。” “好……” 时隐绕路走开了,努努力就可以不分开,这话他信,他也要努努力去找沈浔。 越是临近高考,班上的气氛就越浮躁,有一种热烈的迷茫。 窗外又是蝉鸣喧天,一切都在和天气一样变得热闹起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着高中的最后一站进行。 唯有时隐身边那个位置,空了一年,到高三换了新教室,也还是空着的。似乎是热闹把他落下了。 孙莉在办公室问他:“没几天了,你那英语作文可以再提分的,要不我给你补补?” “谢谢孙老师。”时隐求之不得。 “你只要发挥得好,一定没问题的,不用太紧张。”孙莉惦记着他的考前综合征,“高考成绩一定比你所有模拟考都好,这是经验,你要信。” 时隐笑了笑,他只希望他进考场的时候千万别再胃疼了。 他当晚就去和沈浔说自己没时间出去补习了,叫他不要再出去打工挣钱。 最后几天的晚自习可以自愿参加,时隐钻研一个题目,一直待到校门都要关了,才关灯锁门,往闻笛巷走去。 灯坏了,小巷一如既往地黑,好在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三年,都习惯了。 估计着意大利现在是在下午,时隐掏出手机给沈浔打了电话。 “隐仔?”沈浔接得很快,声音带点笑意,“下自习了?” “嗯,刚出学校。”时隐说,“你怎么那么高兴?” “我跟你说,我刚存够了一张机票钱。” 时隐脚步顿住:“你要回来了?” “嗯,我还有场比赛,也算是面试的一部分,你不是正好要高考了吗,我们日子差不多,正好我面试完回来,到考场外边接你。” 时隐笑了,一年多不见,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如热浪一般扑过来,一下包裹了他:“你说真的?” “真的啊。”沈浔也笑,“他们不让我回来,我就自己回来嘛。” 电话里传来一点人声和陶瓷磕碰的声音,是沈浔正在收桌子。他白天练习,挤时间接接稿子,在街区的咖啡店酒吧打打工。忙没时间睡觉,赚得也少,但花了好几个月,总算是存够了一次路费。 时隐叹了口气,心疼道:“贵  101 公子,辛苦你了。” “不苦,这世界上还有比见不着你更苦的事吗?” “在国外学坏了呀,油嘴滑舌的。” “那可不?”沈浔顺着他的话说,“还学了好多浪漫的,比如……意式情话,法式热吻。” “靠,你这些在哪操练的啊?” “梦里和你操练的。” “操,你可别大半夜想着我撸啊……” “啧,想着撸不过瘾,要不你让我看着撸?” “无耻。”路过好几户人家,天不早了,时隐也不好意思笑太大声,那笑声只低低地,顺着听筒流过去。 仔细一听,又如悲泣。 什么浪漫的念头都是苦中作乐,他实在太想念沈浔了。 “再等等,就快了,你就给我小半个月的时间,我一定回来见你。” “说定了?” “嗯,说定了。”沈浔似乎想起什么,“这比赛比较严格,要没收通讯工具,我过几天才能联系你。” 说到这,心里又一道伤疤在隐隐作痛。其实这一年,他们已经错失了彼此无数的时光。手机上那两个有时差的时钟,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四个字——不要打扰。 这一年,时隐忙着高考,沈浔忙着冲击佛美,有时候忙得一连几天碰不着手机,偶尔遇上点什么事,第一反应却不是找对方帮忙,而是一个人偷偷地消化掉。 沈浔在忙的东西时隐不懂,电话里飘来几句洋文,他也只能笨拙地问问沈浔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 时隐做的题目沈浔也很久不碰了,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一下全还给老师,遇上难题也帮不上什么忙。 距离远了,他们才发现语言是多么无力。尽管他们无话不说,但往往词不达意。 光阴像一把钝刀,而他们之间只有一股远隔重洋的细线,苦苦支撑,经不住磨的。 “哦。”时隐说,“知道了。没关系,你回来我们好好说。” “隐仔,对不起啊。” “你又说对不起了?”时隐说,“其实又不是你的错。” 听筒里飘来一阵叹息,沈浔说:“我就是觉得亏欠你太多了。” “欠什么呀?欠我七八十个木雕。”时隐语气带笑,却又心疼得蹙眉。 这哪里是沈浔亏欠他,其实要是没有他,沈浔在那片广阔天空里该飞得多轻快多恣意啊。 是他太拖后腿了。 沈浔笑了:“欠,欠一辈子。” 时隐叹一口气,把手机拿下来,转成视频通话:“浔哥,视频吧,我想看看你。” 沈浔隔了几秒才接通,镜头却是对着外边。 “干什么啊,镜头翻过来呗。”时隐在视频里蹙眉。 沈浔那边像信号不好一样顿了半晌,翻转镜头,却是对着天花板,光线打下来,让他的脸变得看不清。 时隐笑:“靠,你那里的光照得你像个非洲人。抬起来点儿。” 沈浔又犹豫了一下,才笑了笑,一手遮脸,一手伸长了胳膊,把手机抬得远远的:“没有美颜,丑,别看了。” “你多丑的样子我还没见过?” “不不不,视频里特别丑,真人还是帅的。”沈浔说。 他其实已经好久没休息了,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每天几乎就是趴着断断续续睡一小会儿,这下顶着个黑眼圈,胡茬也没剃,遮着脸不敢给时隐看。 时隐心里抽痛,好好一个恋爱,怎么能谈成这样? “浔哥,我求你了,真的别再去打工了。” 他抿着唇,想起从前在学校里,楚倩曾与他说过的话:你跟他在一起,只会拖累他。你跟不上他,你就别害他了。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那边有人在叫他,沈浔皱着眉听了一会儿。时隐听不懂,就问他怎么了。沈浔笑了笑:“没事儿,有客人弄碎了杯子。”他抓紧时间说,“要高考啦,一定要顺顺利利的。” “嗯。” “我等着你,考完带你吃大餐!” “好。” 过了这个节点,似乎他们的苦难就熬过去了一半,时隐使了全身的力气,好像终于离沈浔近一点了。 沈浔挂了电话,转过去给一脸怒容的老板赔不是。老板说他消极怠工,总是打电话玩手机,威胁说要开除。 他也只好承着骂,摆出一副谦卑态度来。他这工作来得不容易,时间要恰好契合他的课程,工薪又要足够高,虽然有时候要值夜,老板也很凶,可是为了回去找男朋友,他得忍着。 * 小巷里回荡着一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隐用手机电筒照了照。 却见时青易踉跄走过。 许久不见,他又瘦了不少,衣服罩在他身上就像个空空的麻布口袋。 时隐蹙眉:“你在这儿干吗?” “是你?”时青易怔住了,“你大晚上在这儿干吗,你住这儿?” “你才知道啊?”时隐斜睨着他,“你又干什么了?” “不干什么,看一个朋友。”时青易摆摆手,扣了扣歪斜的衣领,“你小屁孩别管那么多。” 时隐都十九岁了,时青易还在他面前耍大人威风。 时青易伸手在身上挠挠,又理理衣服:“啧,这天怎么那么热。”他看看时隐,眼睛转了半晌,却是想起什么,“儿子,你是不是今年高考?” “……你还记得呀。” “记得,我儿子要高考了,出息了!”时青易笑笑,从那衣兜里摸出一叠零钞,塞到时隐手上,“来,拿着,高考加油。” 时隐捏着那钱,手是僵的。时青易良心发现了给他钱? “什么意思?” “能什么意思?”时青易说,“要高考了,吃点好的补补。我也没多少,你别嫌少。” 今夜月色清白,时青易脸色也映得有些苍白,他跛行而过,时隐把钱塞回他口袋:“你自己留着吧。” 考前最后一天,没怎么上课,最后一节课时班上送进来两个大蛋糕,写的是“青春四中,高考成功”。 三十六个人,洛婷婷切了三十六份,发到时隐座位上时正好是最后一份。 时隐接过来说了句“谢谢”,然后顺手摆到沈浔的座位上。 洛婷婷愣愣地在他座位旁边站了一会儿,时隐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笑了笑,去把自己那一份端过来:“这一份给浔哥。” 沈浔走了太久,再提起这两个字,口齿都陌生了。她说:“他帮过我,我还没来得及谢谢。” 时隐难得对人笑了。沈浔走了那么久,这还是他头一次从别人口里听到这个名字。 下了最后一节课,时隐收拾抽屉。那年沈浔说去桐城玩儿,结果中途去津州比了三个多月的赛,那时还不知道他会走,给他收了好多卷子,结果那些卷子现在都还白花花地躺在桌肚里。 时隐翻了翻,末了在桌肚里又发现几张废旧的草稿纸。 一张上面写着央美、鲁美、川美分数线以及专业评估,另一张写着“推荐小朋友报考的学校”…… 勾勾画画,最后列出几个选项,全部都是同城。 时隐心里一酸,回想起一年多以前,沈浔挡着不让他看的那些“小秘密”。原来沈浔早就在考虑放弃  102 佛美了,就为了他…… 可他何德何能,凭什么碍人前程啊。 晚上,时隐背着书包回阁楼去。其实也就是一空壳子,高中三年那么多书,越念越薄,到最后就剩一张准考证了。 他一回来,就见孙姨和小骢瑟瑟地缩在客厅一角。 孙姨还没看清来人就惊叫出声:“谁啊!” 时隐蹙眉:“我。怎么了?” 孙姨放开怀里的小骢,半爬半滚了几步:“小隐!你终于回来了?”她扯着时隐的裤脚,手臂颤着指了指楼上,“你快去看看……猫……” 话没说完,时隐瞳孔一缩,直奔楼上。 公子是他的心头肉,绝对不能出事! 他把包一扔,急喘着跑上二楼。门开着,他猛地一拉,刮得地皮咔嚓一声锐响。 可扫视一圈,这房间里哪有公子! 孙姨在楼下喊:“不是,它不在楼上,它被人抱出去了!” 时隐心里砰一下炸了,他冲下楼,就问:“谁抱的?往哪去了?” “不知道啊,他们就说什么,碰了他们老大的小猫,也要你们的小猫来还……我拦不住……”孙姨一把拉住要冲出去的时隐,“你干吗去?他们那么多人呢,你别冲动!” 时隐顾不得,甩开她,冲进黑暗里。孙姨一个踉跄摔了:“就是猫而已,自己命要紧,别冲动啊……” 时隐脑子里像点了火,哪里听得进去。他在黑暗里一通乱找,听得巷尾有微弱的呼救声,就绕过围墙去看。 惨白的月光底下,一个人躺着那里一动不动。 那人是时青易,已经气若游丝。 “老头儿!”时隐一时忘了猫,冲过去蹲下,试图拽人起来,“老头,你怎么了?” 时青易张张嘴,好半天呼出一句:“猫……猫……” “什么猫,猫在哪?”时隐伸手拉他,一探,探到一片濡湿,“操,你怎么了?” “猫在……”那人上半身挣扎着动了动,又垮了一样砸下去。 “老头!”时隐这才猛地嗅到一股血腥味,热风一样一下灌满了整个鼻腔。 “操,那么多血!”时隐推他,“老头,你又惹什么事了?” “猫没事……”时青易呼吸微弱,已然没了昏厥。时隐心里拔凉,眼眶发热:“操啊,你怎么了?你别吓人!” 他一推时青易,却见他身下死死护着一物 ,绒绒的皮毛上沾满血污,一点儿白色都不见了。 “公子!”时隐几乎哑然失声。 “操,怎么搞的啊……” 他拍拍那团绒毛:“公子?” 任他怎么摆弄,猫已经气息奄奄,身上滚烫,是热血的温度,也是时青易胸口的温度。 时隐一时觉得天都塌了,眼泪溃堤,把公子揪出来,又一手去拼命地摇着时青易:“老头!老头你醒醒啊?操,你别死了……” 天黑得彻底,住户遇上这种事,房子里的灯早已灭尽,这会儿这天底下就时隐一个人在哭喊,喊声粗砾凄惨地传到墙壁上,又被生硬地反弹回来。 暴雨降下来,混合了泪水,一块儿冰凉地滚进口腔。他的无助堵在喉咙里,传不出去。 怎么办啊…… 时青易是不是要死了……怎么没人来帮个忙啊…… 操,公子也要死了…… 怎么办……怎么能死呢!公子怎么能死呢,时青易这个老混蛋怎么能死呢! 混蛋!混蛋! 时隐满是悲痛,咬着牙把剩一口气的时青易背起来,蹒跚又踉跄:“医院……我们去医院……” 他离开巷尾,狠心最后也没再回头看一眼公子。 他不敢看。 那只小猫静静地躺在绝情的月光底下,猫眼里绿盈盈的渗着哀凄,喵呜咽了气。 它像个天使一样,白绒绒地陪了时隐四年,傅芷柔不在的时候,沈浔不在的时候,陪着他的都只有公子。 它似乎还在蹭他的脸喵喵叫,似乎还伸着爪子要他抱抱……可是一转眼,怎么就…… 他心里痛的像刀剐,那猫爪子好像每一下都挠得他心脏渗血。 可是他能怎么办,他要救人啊…… 这个混蛋死老头,不准死啊! 那个十九岁少年背着自己将死的父亲跑过巷子,血污都被雨水冲开了,染了他一身,好狼狈,好可怜。 他大概再也不会意气风发了。 荆棘 “肝癌晚期……” “痛风……” “身上这血混着猫的……” 医生蹙着眉头,声音像是来自域外,每一句都像刀刃,挑动时隐的神经。 什么肝癌,什么痛风,他一年半载见不到时青易,只那天发现他人瘦了一圈,其他一概不知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儿子,自己爹病重到这个程度,他居然才知道…… “他右边肋骨断了两根,背上中了三刀……脾脏破裂……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医生叹了叹,“病人家属,我们尽力了。” “你说什么?”时隐的眼睛在朦胧中挣扎了几秒,总算清醒过来,“你说什么!” 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还剩一点时间,你去看看他吧。” 走廊上的灯灭了,他茫然地看向那一间病房,冷白的灯光从半透明的门里边缓缓渗出来,门上一盏红色灯牌照得他眼底发红,一片惨烈。 他走进去,才发现时青易头顶已经秃干净了,脸皮死死地扒拉着骨头,眼眶凹陷得吓人。 呼吸机上均匀喷洒着白雾,时青易的胸膛在微弱地起伏着。 “死老头……”时隐哑然,“生病多久了,难受吗?为什么不治?” “不治啦……”时青易声音微弱,“又治不好,费钱。” “那你今晚又是唱的哪出啊?” “我……旧账未了,”时青易休息一阵,接着道,“都怪我……色迷心窍,又撞枪口上了……” “你他妈的,”时隐咬牙恨恨,“都这样了你还乱搞?” 他脑子里绕的都是孙姨转达的那句话:动了我的小猫,也要你的小猫来还…… 操,什么变态,公子多无辜啊…… 时青易的呼吸急了,大概是想笑却又没力气:“我本来就要没命了啊……你平时不管我,这会儿还不让我风流?” 时隐忍泪:“操……你就是作的!早说了离那帮人远点!” 病房里静了好久,只呼吸声盈了满耳。半晌,时青易有气无力地开口:“我看他们抱了猫,我就急,冲上去就中了两刀……猫呢?” “……” 时青易不得回答,枯枝一样的手动了动:“保住没有?” “……”时隐看见他眼里闪着光,好半天从喉咙里含糊出一句,“嗯。” 时青易高兴了,像是回光返照,那嘴角真真切切地扬起来。 他张着那双混浊的老眼,盯着天花板,盯着盯着却又失了神。 时隐拉他:“老头?” 没反应。 “老头!” “嗯……”时青易睁了睁眼,嘴唇嗫嚅。 时隐凑过去,时青易那只手一下死死抓住了他,力气大得惊人。 他瞪着眼睛,嗓子里挤出一段竭力的气声,仿佛在嘶吼:“死小子!我要死了!那些房子,钱,都  103 是你的了!” 他这辈子都是财奴,为钱生死,恨然,不甘道:“我的都是你的了!高兴吧!” 时隐怔着,耳边灌得满是时青易嘶嘶的呼吸,撕扯着耳膜,愈发急促,愈发微弱。 老头说完就没了力气,沙包一样散了,脑袋磕在枕头上,喘了好一阵。 喘着喘着,眼神就涣散了,像起了一层灰雾。 时隐的声音发颤:“……老头?” 时青易似乎没听到,他不断呢喃:“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别死,不准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时隐拉着他的手,”我明天就要高考了,你敢死?你这辈子欠我多少,你以为你死了就干净了?不准死……” 时青易的嘴唇轻轻动着:”死……要死……” 忽然,那双将死的眼睛定住了,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幽幽地,竟是来了一句:“小柔……你就给他买那只猫吧……” “滴——————”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刺耳响起。 此外均是寂静。 半秒后,时隐冲出病房,一路狂吼:“医生!医生!救命!你再救救他!求你了,救救他!” 那些医生护士一个个冲到病床前,一通忙活。病房里像刮起一阵飓风,没一阵,风散了,医生冲他摇头:“病人家属,请您节哀……” “他没死呢,你再救救他吧……” 医生摇头。 苦求无用,时隐哭得面部抽搐,他也知道人回不来了,但还是不停地求助。 救救他吧…… 求你了,救救他…… 你们医生那么厉害,一定能救他的对不对…… 好歹看他一眼再说不行啊,求你们了…… 救救他, 也救救我吧。 他现在什么都没了,一个人坐在走廊里,墙壁冰凉地抵着脊背,寒得刺骨。 傅芷柔走了,时青易也跟上了,他什么亲人都没了,甚至连公子也被他抛弃了,他还有什么呢…… 走廊里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叹息声散在风里,萦绕着他。他想了好久,他还有什么呢…… 还有浔哥。 对,他还有浔哥。 时隐把手机掏出来,寻着寒漠里最后的一点救命篝火,颤颤地拨打那一个号码。 “嘟——嘟——”忙音响起。 时隐胸口起伏,哑声呢喃:“浔哥,接电话啊,接电话啊……” “您所拨打的电话……” 时隐挂断重拨。 又是一阵忙音。他手指紧紧扣着电话,扣得颤抖发白:“接电话啊,求你接电话啊……” 一次又一次重拨,不断响起的忙音。 “你在干吗啊,接电话啊!” “接电话啊沈浔!” “你接电话啊!我求你了……接电话好不好……” “沈浔!你他妈接电话啊!” 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全都像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他把手机往地上狠狠一掷,人就无骨一样滑下去,抱着脑袋,眼泪无声无息地下来,哭都哭不动了。 他们隔着一万里,多少山海不可平,他那句呼救多微弱,飘啊飘啊,高山挡住了,瀚海吞没了,飘到万里之外,连一捧灰都不剩了。 他低喃:“浔哥……沈浔,你不要我了是吗……” “连你也不要我了……” “你不要我了。” 天黑尽了,一点光都透不出来,他抬起头来,游魂一样,茫然地向医院外边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终于想起要回来的时候,时青易已经被推走了。 这父子俩这辈子都是互相误解和伤害,到头来也像两条平行线,无限接近却又不相交。 他曾与一抹白布擦身而过,漠然一瞥,竟然不知道那就是他爸。 * 意大利的天蒙蒙亮,沈浔从满桌凌乱的画稿里边抬起一对青黑眼圈。 高强度的比赛还有最后一场,沈浔胜券在握,可是心里却总是不安。 这已经是没收通讯工具的第三天,对于一个现代网瘾少年来说,每天都过得挠心挠肝的。 又是熬了一个通宵,他看看天色,眼睛疲劳地分泌出一点泪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好想念男朋友,不知道他在干吗呢。 他想时隐应该考完一科了吧,不知道人紧不紧张,题好不好做…… 正想着,门扣扣一响。 开门见到一个工作人员,年龄大些,脸崩得老直,开口就带着责备,说沈浔的电话一直在响,似乎有急事,破例让他回一个电话。 沈浔道一声谢,拿过来一看竟全是时隐打来的。 他眉心一跳,今天不是高考吗,这怎么回事? 他急着回拨,拨过去却又没人接。一连拨了几个,沈浔急了,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你接电话啊……” 忙音一声一声敲着心脏,越是不接他越是心慌:“快接啊……干什么呢?” 一直打不通,工作人员不耐烦了,张嘴吐出好几句话。那些话到了沈浔这儿却都被他屏蔽了,意大利语弹舌就和机关枪一样,笃笃笃地弹得他脑仁痛。 一情急,沈浔飙出一句中文:“你别说话,我打电话呢!” 这电话大半夜的打了好几十个,那都不知道是出了多么要紧的事啊。 沈浔不停回拨着,一边喃喃:“你接啊,再不接我就直接飞回去了!” “你接啊……” “接电话啊崽……”这么说着,忙音突然断了,紧接着传来细微的气流声,是接通了。 沈浔急忙开口:“崽,怎么了?” 那边好一会没声音。 沈浔又问:“怎么了啊?” “浔哥……”时隐声音哑了,“浔哥——我们,”时隐顿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口一直抵到了嗓子眼,叫他疼得开不了口。 “怎么了?”沈浔手心出了薄汗,又问一遍。 “我们就这样吧。” 天空好像滚过一声闷雷。沈浔手里的刻刀一下戳进肉里。 他刚才说什么? 沈浔咽下一口虚无,嘴唇哆嗦:“什么就这样?” “我说我们算了吧。” “算什么呀!” “别联系了……” “为什么,你别吓我,”沈浔视线飞快地移动起来,眼泪满溢着,是焦急是惊诧,“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马上就回来了,这就回来了,你等我回来说……” “不用啦。”时隐无力笑了一声,“机票怪贵的……你自己好好的吧。” “嘟”一声,这电话就挂了。 像是一刀切断了命脉,电话里一片死寂。沈浔愣了半晌:“隐仔?” “你说什么啊……” 什么叫算了?这就算了? 我做错什么了,你就说算了?你这样算什么啊? 他拿起手机疯狂的回拨:“时隐!你说什么啊!” “什么叫算了,你说清楚!” “接电话啊!求你了,接电话啊……” “你说清楚……” 这一通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工作人员在一旁勒令他交还手机,再打电话就退赛。 “他妈的退就退!”沈浔急吼,一把推开工作人员就走了。都怪这破比赛,让他联系不到男朋友。 他身后七八个参赛者伸头看着,稿子落了一地。认识的留学生喊他:“  104 沈浔,你干什么去?” “最后一场了你疯了?” “佛美你不上了?!” 沈浔狂奔而出,一去不回头。 * 时隐关了手机,整个人躺在地板上,用手捂着嘴好不哭出声来。 他终于说出来了,拖了那么久,他终于和沈浔断了。 他脑子里飞速地荡过那些他们相爱的场景,他们说要一起努力,他说他们一定会前途无量,他说他要考个好大学,他说他会追上他的…… 他说他会永远喜欢他,他们放过烟花,说过要一辈子在一起…… 可是最后他还是说,“算了”。 他撑不住了,一万里太远了,说一万句我爱你也填不平这点距离。 现实这一巴掌抽得好痛,这一年多,他们所有的苦楚都只有自己扛,为了不让对方担心,还要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他好累啊。 他想起那天楚倩来学校找到他,带着一脸怒色:“你把浔浔怎么样了!他不是这样子的,是不是你教坏他了!” 她的指尖染着点淡红色,明晃晃地抓着他的领口,像把索命的刀子。老李和孙莉在一旁拉都拉不开。 “他从小都听话……他怎么可能会是同性……”楚倩那双眼睛里带着死气,在大庭广众之下猛推时隐,“是你勾他的对不对!你说话啊!” 时隐摔在地上,面子碎了,心也碎了,他说:“阿姨,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我要他人,你给我找回来!” 楚倩的巴掌来得像一阵沙漠里的急风,飞沙走石一下划伤了时隐的脸颊。 他只能说“对不起”,但他也不知道他错在哪。 楚倩崩溃大哭,动静传了整个学校。时隐在那乌泱泱的人头中,只垂着头,不断重复“对不起”。 他也是个骄傲的人,但他现在红肿着脸,脖子上压了万钧之力,在人群中抬不起头来。 楚倩哭了好久,最后撂下一句,有气无力的:“你喜欢他是不是?你想清楚了,他那么优秀,你舍得看他这样毁了吗?” “你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你看看别人怎么说你的,你跟他在一起只会害他!” “阿姨求求你了,你别害他了好不好……” …… 一句一句像针一样扎他。 他是喜欢沈浔啊,他就想努努力,和他一起走…… 结果还是奢望了。 收回思绪,时隐盯着小阁楼里黏着灰的天花板,扯出一个苦笑:“自不量力……” 他用了一两年终于搞清楚了,他们原来真的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追不上沈浔。 沈浔走得好远,他已经连脚印都看不到了。他只知道他的浔哥好忙啊,浔哥学的东西他都不懂,甚至说的话他也理解不来,这谈的是哪门子恋爱啊。 他拖累他好多年,要不是他,沈浔也不至于被流放去意大利,不至于闹得家庭不睦,不至于和他一起承受骂名…… 他本来该有更好的前途,就因为他,一个人被扔在意大利,一个贵公子一边上学一边打工。 沈浔自己的生活费都不够了,还顾着给他攒机票钱、攒补习钱。 他不说,但时隐看得出来,人都瘦了,偶尔视频一下,沈浔都遮着黑眼圈和胡茬不让他看。说什么没开美颜不好意思,明明就是熬了好几个通宵又不想露馅。 他们的爱是消耗的,正好应了沈浔送他的那只荆棘鸟,彼此把最长的荆棘刺入胸膛,耗得心血都流干了,只可惜也没养出一支玫瑰。 时隐发起了高烧,一个人躺在漆黑的小房间里,咬着牙,抱着已经关了的手机,好半天从哭腔里挤出几个字。 依稀辨认一下,说的是——“浔哥,浔哥,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但是我撑不下去了。” “对不起。” 蝉鸣 沈浔什么行李都没收,直接打车去了机场。他脑子里全乱了,又痛又急。 说什么分手,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说分手? 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披着盔甲冲锋陷阵,只把后背留给时隐,可他怎么忍心就这么捅一刀? 沈浔靠在计程车后座,用手掌遮着眼睛,隐忍半晌,脸上的肌肉一抽搐,哭出声来。 时隐,你他妈的混蛋! 你怎么忍心这么丢下我? 那帮留学生追出来,学校的老师也打电话过来,像群蜂子似的围着他嗡嗡诘问,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在这种时候退赛。 但他哪有心情解释,吼出一句:“我他妈的就是有病!跑那么远来打工,还莫名其妙被甩了,我不是有病是什么?” 他在机场,心里急得像让油煎了一样。什么比赛,不比就不比了,弄丢了男朋友,佛美他都不想上了。 最近的航班还有八小时才起飞,他几乎每十分钟就找地勤问一次是不是真的没位置了,中转的也行啊。 地勤都让他惹得不耐烦,说先生您再无理取闹,就叫保安了。 沈浔就暗骂一声,再回候机大厅坐着等,像条刚捞出水的鱼那样四处扑腾,坐立难安。 他还在给时隐打电话,那边不接,他就隔空骂:“小混蛋,你不接是不是?甩我就甩我,你他妈好歹把话说清楚啊!” “你当我什么人啊,随随便便说分就分?” “你说你要来找我的,你怎么能……你骗人!” 世界那么大,直到这会儿他才明白,他们只是落在汪洋大海里的两粒沙,随波逐流,让浪打得分崩离析。 他不是超人,他不知道时隐发生了什么,也没办法立刻飞回去看他,他就知道他马上就能回国了,而时隐突然不要他了。 想着想着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又哽咽了,垂着脑袋:“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啊……你出什么事了都不愿意告诉我?” “崽,你接电话好不好?求你了……” 来往旅客见这个东方来的小男孩一个人在大厅里,什么东西也不带,光对着手机又哭又喊,纷纷摇头避开。 沈浔只当自己成了瘟神,旁人避着他,时隐也避着他。 * 南方小城今天下了一场暴雨,时隐拖着行李箱,一个人走在冒水的石子路上。 孙姨撑着伞追出来送他:“你真要走啦?” 他略略点头,眼里有血丝:“东西都拎了,还不走?” 小流氓交了警察,该判的一个跑不掉。时青易的后事他操办得很草,没按传统流程,直接火化了事。不管他生前如何,死后都是一股青烟,也算是干净了。这些都做完,时隐就要走了。 “那你以后去哪啊?”孙姨问。 时隐望着天,黛色的浓云滚滚,雨珠打在路边的雨棚上,响声盖过了震天蝉鸣。 这条小巷他们一起并肩行过无数次,雨下得正好,能把他们的过往冲刷干净。 “不知道。”时隐说,“走哪算哪吧。” “你东西没收完呐,都不要了吗?”孙姨追着问。 时隐在房间里留下了一大堆猫玩具,猫包猫爬架,好多都是沈浔给买的。 对了,还有那条项链,那几串儿小爱心和那一排木雕小相。说起  105 来沈浔送他的东西还真多,就好像随便看到什么,心血来潮就想给他买一件一样,零零碎碎的没个规整,像他本人。 这些东西时隐都带不走了,行李不多,但是压在身上好沉重。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他在这里已经了无牵挂了,留下来也只会徒增伤感。 再说了,要是心软留下来,怎么能断得干净?从前还想着当交换生去找沈浔,却没想事到如今,他连高考都错过了。 老李和孙莉疯了一样找他,但回回都吃闭门羹。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不管准备了多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就像他和沈浔那通电话。 其实那隐患一直都在,距离在消磨热情,他们之间会有无数的错过和不解,不在现在,也会在以后。只是他们没想到最后一根稻草压得那么快、那么狠,甚至不容许他们好好见一面,好好道个别。 孙姨把那把伞留给他,说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来姨这里坐坐。 “再说吧。” 时隐勉强笑了一下,一转眼,人已经坐在了离开的汽车上。雨过天晴,旁边的旅客伸手拉窗帘,挡住了强光,倒是把时隐惊醒了。 他一睁眼,看到窗外一排排茂密的樟树,阳光从宽大的树叶之间泄下来,地面明晃晃的,好不热烈。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和沈浔也曾在这灿阳底下走过,拿外套顶在头顶上遮太阳。 那时他从外套底下偷看过,那个少年额头上挂着细汗,天生的笑唇,那双眼睛一弯,脸颊都在发着光。 光影模模糊糊的,记忆也模模糊糊的。人真的是好绝情的动物,才不过一两年没见,他就已经把他脸上的细节忘干净了。也许他鼻尖有一点淡色的斑,也许没有。 汽车引擎轰响,却一点儿也遮不住窗外喧天的蝉鸣。那些蝉叫得好高亢,好像在说着:别走,别走。 他冲下车去干呕,像是要把心脏也连根带血吐出来,笃信吐出来就不会那么痛了。 后来车又不知道开到哪里,他的灵魂和身体仿佛被抽离了,身体在往前走,魂儿却留在原地;时间也在往前走,但他好像还在十七岁。 不敢想了,再想又舍不得走了。 时隐眼眸轻阖,一下又睡过去了。不知不觉,他眼里和窗外一样,下起了一阵阵急切切的过路雨,下了停,停了又下,像他心里的痛,绵绵无绝期。 说来奇怪,这座城市年年多雨,唯有十七岁那年,烈阳晒了一整个夏天。那年闻笛巷路旁的野果芬芳甜腻,晒得发酵,竟然酿出一枕荒唐炽烈的白日梦来。 * 沈浔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才到国内,再转机回到这座小城,又花了三个小时。 他从远方奔赴自己家乡,花了一天还多的时间。 刚下飞机他就往闻笛巷跑了。孙姨躺着摇椅里无聊看天,见有年轻人过来,支起身子就喊:“小隐!” “……”沈浔心里一跳,忙着追问,“孙姨,他人呢?” 孙姨年纪大了,一两年不见沈浔,觉得他人长高了,也瘦了,一时半会没认出来。 “你是小浔啊?” “是我,他人呢?” “他刚走呀,”孙姨愣了,“怎么,没跟你说?” 沈浔心里那根弦一下崩了,轰隆一声炸开,他冲上阁楼:“隐仔?你在哪呢?” 二楼那间斗室的门开着,还不消凑近,就已经给沈浔判了个死刑。那里边空空的,像从来没人住过。 沈浔疯了,抓着孙姨不停问:“他人呢,他人呢?!” 孙姨被他吓得不轻:“他走了……” “走去哪?” “不知道啊,他不说。是出远门了。” “出哪儿的远门?” “不知道呀,他不给我说。” 沈浔一下卸了力,眼前发黑,往后退了两步。 一天半不眠不休,滴水不进,他险些栽倒。 隐仔,你到底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狠心? 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又站起来,带着点苍白的笑:“对对对,李旭,去找李旭……” 沈浔不知道有多久没去过学校,再进去的时候原本天天打照面的保安都不认识他了。他问了好久,李旭在哪,保安一边赶人一边摆手,什么李旭,不认识! 他不知道李旭家住哪,恍惚间想起瑾峰山,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元旦,又赶着最近的大巴车马不停蹄去了。 李母和他只有一面之缘,早记不清他了,只说:“阿旭去参军了,半年多没回来了,你找他吗?” 沈浔心里急,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解释好半天,李母才弄明白他问的是时隐。李母蹙眉:“小隐?我也不知道啊,这孩子独,不主动找他他就不会找你,说起来我也该问问他考得怎么样……” 李母还在絮叨,沈浔要了李旭的电话,半晌打不通。 李母说:“他舅舅带他进军营了,说要好好管教亲外甥,连我都不知道在哪儿,大半年了,我也没打通过电话……” 说着就要掩面啜泣,沈浔晃荡回了孙姨的小阁楼,刚进门,两眼一黑,直接倒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转醒。他脑子里像刮着一场暴风雪,混乱不堪。时隐不在了,走得不留痕迹,他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安全感。 是不是假的,是不是在做梦…… 可是身上好疼啊。 是不是时隐那个小混蛋又在给他开玩笑,闹他玩呢? 沈浔笑了笑,把手机掏出来,开始发消息。 【隐仔,不闹了好不好?】 【我认输了,你出来吧。】 【浔哥回来了,带你吃好吃的,你快点儿来啊】 【我回来了,赛都不比我就回来了,够不够诚意?】 【别闹了,我要生气了……】 也许是网络不好,这排消息发出去转了好几个圈儿,最后竟是冒出一排红色感叹号。 消息界面弹出一条提示:您已非对方好友…… 沈浔急了,手指头在键盘上疯狂地敲来敲去,混着眼泪砸得“哒哒哒”地响。 消息一条接一条,暴雨似的:【我错了隐仔】 【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比赛,我不该不接电话】 【我不该去意大利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 【你回我一句吧,理我一下好不好】 【就一下,我求求你了】 打字打着打着,这话语就从心里跑出来,到了嘴里,他呜咽:“隐仔,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你在哪啊,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出来呀,你说话呀……” 他恨了,恨自己追的是什么破烂前途,让光影迷了眼,一个人往前冲,什么时候把男朋友落下了都不知道…… 他想他是个混蛋,他是个自私冷漠不可饶恕的混蛋! 可他再怎么悔,时隐都看不见了。他发的消息,时隐也不可能收到。 沈浔在时隐住过的屋子里待了三天,第三天是孙姨强行撬开房门进来的。 那时候沈浔就躺在床板上,怀里抱着一堆木头,手里捏着条项链。 他眼睛里充血,短短几天,竟然又  106 瘦了好多,颧骨都突出来了。 孙姨看着这孩子满是胡茬的脸颊,心疼道:“好端端的小伙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什么大风大浪有命重要?起来吃点东西吧?” 她好生相劝,一碗拌饭冷了热热了冷,不知道劝了多久,直到窗外的蝉突然出声鸣叫,才把沈浔的魂叫回来一点儿。 他看看孙姨,说:“给我一面镜子。” 孙姨照办,关切地盯着他:“怎么了啊?看看,多帅的小伙子,怎么弄成这样?” 沈浔见到镜子里的自己,眉心紧蹙。 这丑八怪谁啊? “我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孙姨笑他:“问你自己呀,多大的事儿要这么折磨自己?” 沈浔放下镜子,眼睛在房间里打量半晌,问:“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孙姨知他说的是谁,叹了叹:“大概吧。” “也没说去哪?” “没说。” 沈浔沉默了,半晌轻巧地“哦”了一声。 不回来了,时隐把他们的过往斩干净了,一刀两断了。 “行,我知道了。” 他这么说着,活动了一下身子骨,慢慢走回街上。 闻笛巷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此刻石子地面上蒸着热浪,风里一片滚烫,夹着野果发酵后的酸味。 这里有无数的往事,藏在树影里,藏在草丛中,藏在一座座庭院之后。他视线里虚虚实实,一会儿见到自己顶着衣服走过去,一会儿看到他身后跟着个冷清的少年。 他转过身去,等他走过来,拉住他的手。 热风一吹,意象又如一捧沙散了。 忽然间,一只蝉引吭悲鸣,百十只蝉跟上它拼了命地叫喊,聒噪得如同一场暴雨。 十七岁盛夏的蝉,再也留不住十九岁的少年了。 蹉跎 人间辗转过了四季,时隐在这座陌生的小城里待着,日子轻轻浅浅,没有一点波澜。 这座城很边远很小,小到每个人似乎都认识便利店里新来的小帅哥,可却又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每每提起,人们只说他好喜欢皱眉毛,是川字纹小哥。 他还有一点特殊的,就是身边总是跟一群小猫。 刚开始时隐只是随手喂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小小的,却好聪明,每天会在同一个地方等他。他每天喂猫,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众猫的移动零食摊,呼朋引伴的,每天就围着他转。 其中也有那么一两只通体雪白的,见过一两次,是混血的波斯。 他这时候才想起一只纯种波斯要好几千块,不知道时青易和傅芷柔那时候从哪挤出来的钱。 正想着,风铃一响,开门进来一个肌肤黝黑的少年。 抬头一看,时隐愣了。 那人也看着他,半秒后手臂肌肉一隆,一拳往他脸上挥过来。 “操……”时隐偏头,拳头一下砸得肩膀生疼。 “狗逼。”李旭开口就骂,揪着他的领子,“你他妈走也不说一声,你有没有良心?” “放开。”时隐说,“好久不打架了,招架不来。”他打量一眼来人,笑了笑,“军营当真厉害,变成这样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我呸,少跟老子拍马屁。”李旭啐一口,“要不是咱们团驻在这儿,我还见不着你了是吧?” “这不是见着了吗?” “老子找你一年了!连个信儿都没有,我以为你他妈人间蒸发了!你现在在这儿又是唱哪出?隐居啊?” “认识你那么多年,要走了一句话也不说,真他妈没良心!”李旭骂他,骂着骂着就眼睛湿了,瞪出眼泪来,“哥,你的事我听说了,我和我妈都惦着你呢,你好歹给个信儿啊!” 时隐拍拍他的肩,歉然道:“对不起,走得急,没赶上。” “操,多急,话都不说一句?”李旭咕哝几句,给了时隐一拳,却是没什么怨气了。 这两兄弟久别重逢,当晚出去叙旧,还像以前那样,找了个山头子躺着,喝得个烂醉如泥。 “所以……”李旭打个酒嗝,“你俩分手了?” “分了,”时隐把啤酒罐子捏扁了一扔,“分得彻底。” 李旭低头,情商一时走低,问了句:“异国恋是不是真的很累啊?” “累啊,不过分完就轻松了。”时隐动了动嘴唇,有些乏味。 突然想抽烟了。 “带烟没?”他问李旭。 “当兵的不抽。”李旭看他一眼,“你不是不抽烟吗?” 时隐笑了笑:“哦,我忘了。” 他不会抽烟,因为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说过抽烟不好,让他不要抽。 山上这夜风有点瑟瑟的,时隐拢了拢外套,顺手抓住一只萤火虫。 那荧光一闪,忽然就灭了,躺在他手心静静的。他又想起那个夏末,他在河边扑腾了一下午,一身水,傻子一样给人准备礼物。 当时那个人怎么反应来着,好像拿到礼物都愣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里捧着一团光。 那好像又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想着想着,时隐嘴角的淡笑凝固了。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沈浔只存在于他的回忆里了。 其实仔细一想,他们好好在一起的日子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短暂得好像一声蝉鸣。故事的开头那么轰轰烈烈,可最后竟然落得个仓促收尾,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时隐咂着那啤酒,苦涩顺着舌根钻进心里,叫他眉心紧蹙。 那个人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但却存在于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他耳畔的一排耳洞,就像他习惯了早点喝粥加一份蘑菇,那些烙印烙在骨头上,一辈子也去不掉。 除去没有联系以外,这和他们异国恋的那段时间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每次拿出手机看着空荡荡的消息列表,他都会清醒地想起他们已经分手了。 “后悔吗?”李旭盯着那萤火,突然出声,眼里闪着洞悉的光。 时隐指节一颤,虚抓着萤火虫,突然费力地上下摇晃着脑袋:“悔。” 他抬头一吸气,带着哭腔:“悔死了啊!” 这一声是从心眼里挤出来的,好像压了好久终于控制不住崩溃出来,那些痛苦终于乘虚而入,一下把心脏戳得鲜血淋漓。 他捂着嘴哭了,他后悔分手了,早知道分不分都是苦,他就死皮赖脸一直拖下去。可是他又好心疼沈浔啊,他不忍心当个拖油瓶。他们生来就有那么大的差距,人生注定要不一样,要好像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到一起。 他现在反而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沈浔,就像天生的盲人,从没觊觎过光。 李旭好像是头一次看到他哥低着头啜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他眼里,他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才十几岁,一个人扛过了多少生死与聚散,他坚毅得近乎无情,好像永远不会被打倒。但那个坚强的时隐好像一瞬间就像浪头下的沙堆一样垮掉了。 为什么谈个恋爱,会把人折腾成这样啊? 李旭叹一口气,抬起一只手来,试探着拍了拍他,说:“你已经尽力了啊。” 相爱并不一定要在一起,他已经 107 陪他走到了力所能及的地方,绑在一起太痛了,还不如分开。 可也就是因为倾尽全力,才显得那么的不甘,那么的刻骨。 他想沈浔了,每天都在想,痛得刻骨铭心。 临别时,李旭问他:“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 “你不上学啦?” “……”高考的那道疤又在作痛。拼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到头来什么结果都没有。 从前人生有个奔头,这下好了,没人在前面等他,他彻底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能上学还是上学吧,一个人也得做打算。”李旭说,“我舅舅管得严,你要是有事找不到我,就去找我妈,和找我是一样的。” 这些话时隐到底是听进去了。他才二十岁,头顶有无比广阔的星空,总不好一直在这儿养流浪猫。 有一年夏末,他坐大巴车上了一趟县城,在路边的报刊亭见到一本杂志,封面上那个人好像沈浔。 新锐艺术家,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似乎沈浔的人生又回到了正轨,时隐笑了,他好好的就行。 在边境小城待久了,他消息也滞塞,都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遇见“沈浔”这两个字。那杂志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期刊了,某某雕塑比赛的特等奖,采访专栏。 时隐买了一本,老板说这个没人要,两块钱就卖他了。他抱着那本卷边的杂志,突然好心酸,这是他从前最最喜欢的人,闪耀了他的一整个宇宙,在别人眼里怎么可以那么不值钱。 他仔细读过上边每一个字,原来沈浔并没有在他高考那年考上佛美,而是在面试前突然退出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但他还是很优秀,第二年再战,顺利入学。他真的是天生的艺术家,为了雕刻而生的,才气灵气挡也挡不住,难得的是肯钻研肯沉淀,有匠心,又别出心裁,在国际赛事上往往拿下惊人成绩。 那照片上的人也没什么变化,大概是对着镜头比较严肃,面部线条显得冷淡。 还有人评价他性格乖张、德不配位的,时隐一笑了之。沈浔那二傻子性格根本不可能耍大牌。 就那一本杂志,时隐一个人读了好久,拼拼凑凑成一个全新的沈浔。 他想他终于没有再拖累他了。 也是同年秋季,时隐终于决定把时青易留下的房子卖了,拿那些钱去复读。 他想,即使前路混沌,还有那么一个人披着万丈光芒,在世界的一角逢山开路,英勇前行。 他爱的人,必定一往无前,前路满载星光。 所以他也要努力,才能追上他,哪怕和他已经再无交集。 复读有点吃力,但他最后高考成绩还不错,去了北方。大概是上天有意作弄,他报的新闻学,被调剂去了意语。 他想他终于可以听懂沈浔说话了,但这次又错过了,他学会的太晚了。 *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春节,孙姨又收到了一份礼物。从意大利漂过来的,每次都是些国内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她每每高兴地要拿去邻里炫耀一番。 小骢也长大了些,但还是和前些年一样呆头呆脑的。医生说他有一点弱智,心理年龄偏低。孙姨不信,一直养到他十八岁了,发现他还和十二三岁小孩儿一样,这才认了命。 小骢数了数阁楼里的礼盒,这一年年的,总共有十个个,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人。 时隐走后的第二个冬天,给阁楼寄了一份小礼物,问候孙姨小骢。 第三年冬天,孙姨开始收到沈浔寄来的礼物,问候孙姨小骢,顺便又问问阁楼上有没有新租客了。 后来又过了三年,她同时收到两个人的礼物,都是问候新年好,不过其中又夹带私货。孙姨家里就两个人,但每一个礼盒里边都装了三个礼物,多一份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今年第七年,这是第十个礼盒了。 拆开礼盒,里面是一条丝巾,一盒巧克力,一条皮带。这次附上一张纸条,问安好。 孙姨叹了叹,丝巾是给她的,巧克力给小骢,皮带又不知道给谁的。 看着那一年接一年的问候,那一成不变的“祝君好”三个字,冥冥之中,她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有点离谱,但又是唯一一个可能的答案。 小骢乱刨礼物,问:“时隐哥哥和沈浔哥哥为什么每年都送礼物?” 孙姨说:“因为他们都想回来啊。” “那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怕见到对方。” “为什么怕见到对方?” “因为……”孙姨顿了顿,“他们还在爱着彼此。” 小骢琢磨半晌,脸蛋透红:“可他们都是哥哥!” “哥哥和哥哥也可以相爱啊。”孙姨叹息,“也许就是因为他们都是哥哥,所以才分开了。” “要是回来一个,该多好啊……” 只要回来一个,看到这些礼物,大概就会头也不回地奔向彼此了。可他们终究是一个也没回来。 那小阁楼里灯光暖融融的,一声叹息,概括了多少错欠与试探。那思念是心头一汪浅浅的月亮,吹不散,可是也碰不着,漂过重洋,就剩一句了,“祝安好”。 荒唐数笔,蹉跎七年。 他们竟一直在擦肩而过。 后来 时隐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沈浔了,他一直留在过去,但生活还在机械地往前走。整个本科时期,他用无数的事务把自己填满了,定了目标,直直地走过去,心无旁骛。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个夏天。 大学四年他不热衷聚会,但也会参加活动,结识了一些朋友。到了毕业的那天,他被一帮同学架去了KTV。 大包房里边灯红酒绿的,社团里的活跃分子都聚在里边,时隐一进去就被勾着肩膀挤到了最中间。 歌声笑语四起,黑暗中灯光更迭闪烁,不唱歌的就玩游戏拼酒,他在其中也显得游刃有余。 本科毕业了,他们这些大四老学长都敞开了喝。啤酒一杯碰一杯,灌得满手满脸都是,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缅怀过去。 聊到毕业论文,聊到导师,聊到工作,又聊聊情史,相互打趣嘲讽。喝高了,就捏着话筒嘶吼一两首情歌,逼出泪花:“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时隐也喝,翘个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笑那丑态:“行了行了,都毕业了,过去吧。” 那男生抓着话筒吼:“怎么过去!你教我!都怪我,我偏要留着北京找工作,我一点都不为她考虑,她以后一个人怎么办啊。” 时隐摇头笑了笑,又有点心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 末了喝得有些上头,迷糊间一个学妹挤到面前,低着头说了一句:“学长……” “嗯?”时隐看到她鲜艳的嘴唇被酒水浸润,闪着微光。 她说:“我喜欢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灯光一闪,划过时隐柔和的面部轮廓,点亮一双迷离醉眼。他眼里酿着微波,蹙了蹙眉。 当初多轰轰烈烈,现  108 在竟然都没人看得出他的取向。 学妹的声音不大,但这关键一句让一整个包房都听见了,一帮男生扔了话筒,顿时欢呼尖叫声四起。 学妹脸红,低声催问:“学长?” 时隐看了她好半天,没说话。他视线低垂了一瞬,看到那个女生的手臂上袒露着一处纹身,有玫瑰和雀鸟。 音响里情歌还在放:“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酒精烧得他有些胸口发热。 “诶,你别吊人家学妹胃口啊!”几个兄弟开始推他,“学妹那么主动,答应了吧!” “四年都不谈恋爱,你个老单身汉,别浪费国家资源了!” 女生抬眼朝他笑,义无反顾的眼神。那种干净的眼神刺了他一下,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情歌拖出悠扬的调子,轻轻一针就见血:“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永远不会再重来……” 那女生看着他笑了笑:“学长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啊。” 包房里又在起哄:“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时隐眼眶发酸,拉扯了一下嘴唇,说:“我会考虑的。” 一段新恋情的开始,终于标志着上一段恋情的彻底结束,他就这样和沈浔说再见。 包房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夹着口哨,铃铛摇得清脆刺耳。女生高兴地要扑上来,他本能地往边上避了一下。 那女生也敏感,讪讪看着他。他头脑发晕,避开眼神,推开拥过来的酒杯。他一点也不开心,心里满是尴尬,掏手机说了句“不好意思”,就假装听电话出去了。 他走到街上,凌晨两点的街道余热未散。他在街角蹲下来等车,点亮了手机屏幕。 喝多了,他的思绪痴顿,似乎没有留在当下的时空内。 屏幕上有两个时钟,有一个是晚上八点,一个是午夜两点。这些年手机换过一次,但是克隆的时候又把旧手机的东西一模一样搬到了新手机上,好像甩不掉的担子。 酒劲上头,他突然有点冷,吸了吸鼻子。点开消息列表,白光一下刺得眼睛发酸。 有一个人的备注是一个小黑点,一直躺在列表的最后。 大概也是两三年以前某一个喝多了的夜晚,他迷迷糊糊把好友加了回来。好在微信好友再加回来不会有提示,也不需要同意,好友加得悄无声息,谁也不打扰谁。他后来没舍得再点删除,但也没勇气发消息。 七年了,没有任何一条消息,他想沈浔肯定已经把他忘了。 但今晚他心里有点不甘。 他点开对话框,手指头不受控制地翻飞几下。 【浔哥,我毕业了】 【我答应她了。】 【我要谈恋爱了。】 【你呢?你好吗?】 发了半天没回应,也没有红色感叹号,他拿起手机找信号,反复确认了消息有没有送达。 等回复的期间,他查看了沈浔的朋友圈。里面一切如故,背景是高中时候他俩的一张合照,他戴着眼镜,和沈浔头抵着头。他的手指在那个人的面颊上划过,好像触摸一本陈年日记。最后一条朋友圈停留在七年以前,是沈浔在咖啡厅打工时候发的,配字说“准备回家看小朋友”。 七年了,小朋友不再是小朋友,要回家的人也没回家。 时隐等不到回复,咬咬嘴唇,又接着发消息,轰炸似的。 【我谈恋爱了。】 【和一个女生。】 【你听到没?我答应了一个女生。】 【你怎么不说话?】 酒精烧得他视野有点晕眩,他的指头碾过键盘,扔出无数句任性的话。很多年以前他也会说些狠话,好让沈浔哄他,但这次他发的所有消息都没有回音,好像拳头打在软绵绵的枕头上。 【我和一个女的谈恋爱了,你说好不好笑?】 【好笑吧?闹那么多,最后还是要回到正轨上。】 【浔哥,你怎么不理我?】 【你理我一下啊……】 【你恨我是不是?】 【你肯定恨我!】 时隐心底像被冰刺凉凉地戳着,把血脉冻得发痛。他眯眼看了看路灯,暖黄色晕开成了一片。他知道他当初走的太狠了,他把沈浔一个人扔在国外,他才是背叛者。 沈浔恨他,恨死他好了!他活该! 夏天的空气闷得他喘不过气,车到了,他迷迷糊糊地上去,到了自己租的屋子,抱着手机睡过去。 天蒙蒙亮,他猛然惊醒,手机在怀里,让他捂热了。 眼角有泪痕,他睁眼时眼睛酸涩。眯着眼翻开消息列表,他才想起他昨晚都做了些什么混蛋事儿。兄弟群里炸了,都在找他,说聚会都没完他就跑去约会,不仗义。那个女生也发了好几条好友申请过来,竟然全让他点了拒绝。 他顺了顺养长的头发,盯着天花板好一会才把脑子里的混乱平息。 他昨晚给沈浔发了几十条消息,疯了一样语无伦次,说的都是他清醒时候不敢说的话。 他沉下一口气,点开对话框看了看,发现沈浔没回,吊着的心才落下去。 他果然已经把他给忘了。 这个微信号也不知道沈浔还有没有在用,这些疯话他应该没看见。但时隐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昨晚喝多了。 收拾好这边,他去兄弟群露了脸,把他们的热情调侃压下去,转头又去头疼那个女生的问题。 他真的是疯了才答应人家。 但这话要早些讲清楚,他主动添加了人家的微信。 那边通过得很快,那女生也通透,在他还没措辞好之前就发了一串。 【学长醒了吗?我知道你昨晚是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我才那样说的,没关系。我们做朋友吧。】 末了加个可可爱爱的表情包,就这么说定了,给彼此台阶下。 时隐松一口气,给人发了句“不好意思”,这才把手机扔到一边,开始消磨宿醉后的头痛。 他成绩好,工作找得也很顺利,进了一家高级翻译机构。 他一个实习生,刚开始干的都是些边缘活计,公司派人去意大利常驻,他想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元裴是主管,比时隐长了几岁,年少有为,一直挺看中时隐。 那天元裴把他叫去办公室,把文件给他,递一支笔:“交人事部,转正吧,去意大利历练几年。” 时隐愣了:“不是满员了吗?” “有个人突然不去了。”元裴耸肩,“我觉得你可以胜任就找你了,不想去啊?” 时隐蹙了蹙眉,意大利是他心头的一道疤,一个他从没踏足,但已经留下累累伤痕的地方。 “你不想去,那就留在国内吧,过几年再去。”元裴说,“帮我把小李叫进来。” “我当然去,谢谢裴哥。” 时隐爽快签了,他学了意语,踏足意大利是迟早的事。再说,意大利那么大一块地方,哪来那么多偶遇。 他高兴起来,好像一个很久以前的愿望终于落成,他终于要去意大利了。 他们一个搞艺术一个搞语言,遇不到的。他们应该是两条平行线,只是在青春岁月里面  109 稍微画弯了一笔,现在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他们永不相交。 意大利的夏天也很热,他落地时正是仲夏时节。罗马的城市里,他拉着行李箱走过成排罗马风格建筑,在石板路上,嗅着一股崭新的空气。 这个国家在书上看过无数次,真的到这里时却并没有觉得有多熟悉。那些金发碧眼的人走过,他知道自己是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 他绕过那些曾经存在于想象中的街道,带着一种久违的心情,好像他曾是这里的常客,他来这里找他的过往。因为他脚下的土地,在他高中的时候无数次出现在梦里,他和沈浔手拉手走过。 但他现在只是孤身一人,他只是意大利的一个过客。 他来到意大利,第一份活计是临时顶替同事去一个雕塑展上做翻译。 听到雕塑二字,他心里一紧。 元裴把一份资料递给他:“喏,跟展子有关的资料,小张准备的,你看看吧。” 时隐蹙眉接过来,尽管他自己也觉得荒谬,但还是在心里祈祷,千万别是沈浔。 做专业领域的翻译也是需要提前准备的,小张这个不靠谱的,临到阵前把担子扔给他。 “对了,那小艺术家,脾气不太好,你可小心伺候。”元裴说,“本来他不需要翻译,找我们就是找个排场。” 时隐点点头,松一口气,谁都可能刁钻古怪,沈浔不可能。看来他的第一位服务对象就不太好应付。 翻开那本册子,头两页都是些专业领域的词汇,他浏览熟悉完,又翻到下一页,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这下他彻底愣了,那名字好像一拳正中胸口,砰地打开了花。他吃痛,一下没拿稳,册子落到了地上。 那人就是沈浔。 惊鸿 “诶,沈老板,走慢点儿!”贺屿拉着行李箱,在机场大厅一路狂奔。 沈浔脚步不慢,手揣在衣兜里:“有你这么做助理的吗?还让我慢点?” 贺屿追上他,喘一口气:“怪不得别人说你脾气怪,你这不是自己作的吗?” 沈浔耸肩:“管他们怎么说。” 贺屿和沈浔是同学,同一批留学生,又分在一个导师手下,关系勉强撑得上铁。毕业以后这两人也常联系,最近贺大少爷和家里闹得僵,被限制了生活费,死皮赖脸要给沈浔做助理。说是靠劳动赚钱,实际上是指望哥们带着他吃喝玩乐。 从机场大厅出来,两人上了车,贺屿就开始列举罗马当地各种吃的玩的,单口相声了半小时:“你这几年潇洒,满世界到处跑,也不知道带我玩玩,这罗马城你得给我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到家。” 沈浔懒得理他,低头看资料:“你自己出钱。” 贺屿又嘀咕好半天,才想起他本职工作来:“对了,原本对接你的翻译不干了,临时换了一个,要提前见一下吗?” 沈浔墨镜架在鼻梁上,微微仰头靠着椅背:“不见。” “哦,不见就不见吧。”贺屿说,“听说是个新来的,也不知道干不干的好。” 沈浔锐利的眉峰耸了耸:“不是说了不要新人吗?新人胆子小,临场翻译磕磕巴巴容易出状况。” 贺屿笑了:“得了吧,就您自己那意语水平,说出去也没人信你在意大利待了那么多年。要不然你怎么不自己上?” 沈浔照着他脑袋一拍,推了推墨镜:“要你说。” 他眼睛看累了,闭眼就睡,没听贺屿又在他耳边念叨什么。迷糊间,漏进脑子里一两句,是说翻译小哥好像叫时什么的。他在睡梦里皱了皱眉,想起一张少年的脸庞,被太阳照亮看不太清。 管他时什么,反正不可能是时隐。 前些年,他的视线总是无意识地在人群里游移,似乎咖啡店店员的侧颜很像时隐,街头艺术家的发型打扮也很像时隐,滑滑板掠过去的年轻人和时隐一样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他时常冲过去把人一把拉住,转过来却发现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旁人即便只有一点时隐的影子,也会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把他那颗心揪住,让他心潮澎湃。 刚开始他怨恨时隐,可是后来却愈发想念。看谁都像时隐,看山看水也念着时隐,像打不破的魔咒,一直环绕着他。 可是那个人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出现过,没有音讯,甚至连名字也像风沙一样飘渺了。 车子驶过罗马的街道,在街边咖啡店与一个年轻男人擦肩而过。那人敛着眉目,低头仔细看一份资料。 时隐正在发愁,他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浔。资料上说他在圈内小有名气,作品风格独特,褒贬不一。他对自己展子的要求比较高,没个组的工作他都要过问一遍,一点差错不能出。 时隐从这字里行间,依稀感觉到沈浔的变化。他合上那份资料,听到远方教堂传来渺茫的钟声,街上人流嘈杂,穿行而过,无人停留。 这座城市一瞬间变得比以前更加陌生了。 沈浔每天光顾展馆布置的进度,关于作品样样密切关注,期间元裴提了好几次要与他接洽,他都以抽不出时间回绝。 他心烦意乱的,不知道是因为不高兴对方临时换新人,还是因为逃避那个新人的姓氏。 展子当天,有不少学者、爱好者和记者到场。 沈浔自从和时隐分手,似乎是一下卸掉了担子,一心扑在学习上。他本来就有天赋,这下没什么教他分心的,进步更是神速,年纪轻轻就已经小有名气。 沈浔在后场,随手打理着自己的头发。这些年他一直留着及肩的长发,稍微烫卷染棕了,拉到脑后扎起来,鬓边垂下几缕,黑色耳钉透过发丝的间隙闪着微光,时髦又个性。他又长高了一点,身段卓绝,西装笔挺。 贺屿一直评价他平时穿休闲装看着就像二十二、三岁的小年轻,西装一上身,人模狗样,亲妈都不认识。 楚倩这几年陪沈浔一起住在意大利,沈浔就拉着贺屿去她面前,问她还认不认识。 他准备好了,墨镜架在鼻梁上,慢腾腾地走出去。 门外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做展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劈面相逢一个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沈浔避了一下,习惯性说了句“借过”。 走出去几步,他又猛地顿住,回头追着那高挑背影看了看。 刚才那个人的眼睛狭长而灵动,很漂亮。 他心脏莫名地捶起鼓来,脑海里尽是那双一闪而过的眼睛和贺屿那天说的只言片语。 这次的翻译,叫时什么来着? 有一个答案即将脱口而出,他胸膛起伏,忍了又忍,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相似的人,惊喜又失望了太多次,他已经不敢认了。 该不会这么巧吧……而且他简直没办法想象时隐成为翻译官的样子。 贺屿迎上来拍他的肩:“看什么?都等着你开始了,赶紧去吧大艺术家。” “哦,没什么。”沈浔垂下眼睛,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理理衣服,转身上台去。 贺屿第一次当助理办展子,心里新鲜得不行,低头把  110 流程表看了一遍又一遍。再一抬头,沈浔已经上台去了,他一看,急了:“诶,你墨镜没摘!” 沈浔早就走远了,这墨镜架鼻梁上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而他又好像还没回魂一样,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聚光灯砰地点亮,照亮一排风格独特的雕塑,最后一束笔直落在他身上。那影子颀长,他微微扬着头,眼光向下从人群中拂掠而过,还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上台时他的目光往翻译席飘过去,却没看到人。 果然新人一点也不靠谱。 那一片雕塑在他身旁两侧,巨大的石雕上刻的是波云诡谲的神话故事,巨龙盘绕,神魔鬼怪张牙舞爪,设计奇特,技法纯熟。 他今年才二十七岁,已经在他的世界里所向披靡,他是这些庞然大物的主人。 台下人群发出阵阵唏嘘,议论声嗡嗡而至,目光聚在他身上,都等着他说话。他一手揣兜站得笔挺,等了一会儿,隐约看到翻译到场了,他才开始说话致辞。 一开口就是一长串,一点不给人反应时间。 他说完静静等着,那边停顿了一两秒,然后话筒里流出一个沉着的声音,讲的是意大利语。 那声音好悦耳好流畅,他听了一阵,越听越觉得熟悉。翻译的过程中有说到一两个直译的中文词汇,那声线好像一下把他的记忆打开了,属于某一个人影像泉涌一般出现在脑海里。 “浔哥,我会好好努力……” “我来意大利找你好不好?” “要不就学意大利语吧……” “你等我两年半,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回忆千丝万缕,编织融合,像一根金线,拉扯着心脏,发酸作痛。时空之门洞开,十七岁的热浪从里面扑面而来。 他垂在裤缝边的手在轻微发颤,指尖掐白,忍着不回头去看。 那声音还在继续,一字一句,那些微妙的停顿,嗓音里轻微的拔高与压低,都太像了,太像时隐了。 尽管那声音稍微有点低,语调也更沉稳,但却像附了魔力一般,一直勾着他坠到记忆深处,那些呢喃,那些低语,那年炽烈的蝉鸣……一样一样交叠在一起,附在耳边。 他在劝自己,那个人不是时隐,他只是声音有点像……他不想再失望了,他还在台上呢,他要做完致辞…… 于是他轻轻吸气,机械性地张口,表面波澜不惊,可却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到最后一句“谢谢”落下,他终于僵硬地转头去看自己的翻译。 翻译席后边一个青年撑着讲台站着,灯光没有打到他那里,可沈浔却清晰地看到那样一张脸。 漂亮的桃花眼,瘦削的下颌,还有唇下的朱红…… 他瘦了,高了…… 沈浔就那么看着,那一秒他等了七年,轻轻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眼,恍若初见惊鸿。 台下掌声雷动,滔天震颤,他脑子里是呼呼风声,全都充耳不闻。那掌声从包围环绕,从他们身边流过,漫散到展馆外边,经久不息,好像在为他们的重逢欢呼叫好。 他笑了,轻轻颔首,似乎是礼节性的致谢。那动作好简单,紧紧包裹住了多少翻涌激荡的爱恨情仇,没有人知道,他墨镜底下那双眼睛早已热泪盈眶。 七年了,我还是好爱你。 展子散了,主办方和艺术家各走一边,贺屿和沈浔坐上车离开。沈浔望着窗外,人群跟着车子奔走,他越过人海,唯独找不见时隐。 贺屿看他魂不守舍,说:“你是不是昨晚背着我出去玩了?还没醒呢?” “是还没醒呢。”沈浔说。 他没醒,七年了都没能醒过来,这一天更像在梦里。 他盯着窗户里自己嘴唇苍白的倒影,突然开口,说:“时隐,是吗?” “什么?”贺屿愣了愣,打趣道,“哦,你说那个小翻译是吗?怎么,是你的菜?” 沈浔笑了笑:“是我的……前男友。” “卧槽。”贺屿咬了舌头,消化了半天,试探着问,“就是你那个,为了他连考试都不考的前男友?” “嗯。” “就那个,突然就把你甩了的那个?” 沈浔眼风斜过来:“你会不会聊天?” 贺屿闭了嘴,咕哝一句:“还挺帅的,怪不得。” 沈浔蹙眉睨他,他就立刻改口:“就这你激动成这样?墨镜都不摘,你看看明天别人怎么批评你。” “他们批评我还少吗?”沈浔说,“好多人还说我的作品乱搞东西方元素,我偏要搞,怎么着?”他哼一声,不屑道,“随他们怎么说。” 贺屿咋舌:“是是是,就你牛逼。明天被骂了别怪我。” 车开到家门口,沈浔刚要开门,贺屿又在车里探出头来问他:“联系方式你要吗?” 沈浔屏一口气站住了,指头碾着门把手上的雕花。 要联系方式,不唐突吗? 他现在开始害怕起来,他不知道时隐经历了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干练成熟的样子。他一点也不像十七岁的时候了,他长大了,穿西装的样子很成熟很坚毅。 其实算上异国恋的时间,他们已经整整九年没有面对面过了。对面的人是时隐,是他爱的十七岁少年……不,那个人已经二十六岁了。他面对这样一个人,中间像是横着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近在眼前的人,他却怎么也够不着。整整七年的空白,多少时空坍缩变换,连他自己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要怎么才能弥补他的缺席? 那个人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罗马,那样子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他一下接受不来,如梦如醒。 他心里有无数翻滚的情绪,可是那些话到了嘴边,最后竟然只化为一个轻轻的颔首,像是尘埃落定,一笔勾销了旧账。 他曾无数次预演过自己会如何与时隐重逢,他想一定要先把他揍一顿,骂他狠心,他也要把他甩掉,然后再也不理他。这些愤慨在他心里堵了好久,可是时间久了,风沙都能把磐石磨平,他再有什么怒气委屈,也全都随风散掉了。剩下来的全是不甘、遗憾,与蛰伏压抑着的思念。当初的事情好像一道好不掉的伤疤,放在心口,碰都碰不得。 他想他如果不遗余力地去找他,一定能有线索的,他想他要搭上一班国际航班跨越山海去看他,可是真到了久别重逢的时候,他却发现他们已经生疏到无话可说。 对面不识,不如不见。 贺屿瞧他不说话,又催问:“你到底要不要?” 沈浔想说不要,可是他又说不出口,堵得胸口胀痛。铜制雕花在指腹落下印痕,他不察痛感。这个逃了七年的人终于回来了,怎么能这么轻易让他溜走? 贺屿看破,在包里掏出一张名片,下车边走过来边说:“喏,你们家小翻译的,”他拍拍他的肩膀,“把握机会吧兄弟。” 沈浔拿着那名片也没什么用,一耸肩,随手搁在门口的信箱上。 半夜他做了怪梦,睡不安稳,心里反反复复跳出一些往事来。那张名片好像卡在他胸口的位置,怎么也顺不下去。他不耐烦地  111 翻身起来,和衣下楼,开门一看,那名片早就不知道被吹去哪个地方了。 心里突然一阵瑟瑟的痛,就好像他又把人弄丢了一样。手机没带,他只能就着院子里那一点灯光,在草丛里扑腾翻找,蹭一身泥。隔壁的狗惊得直吠,拴脖子的铁链咔咔直响,主人一通臭骂。 他到底是没找到那张名片,天色青白的好像他的脸色。他笑了笑,是不是老天都看不惯这孽缘,叫他别继续了? 七年了,他一个人在巨大的苍穹下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他有时忘了自己在等谁,他只知道他要等,等得好苦。 他找不见时隐,心里又好像穿着一条细线,总是牵挂。直到元裴给他来了电话,他才顺理成章地把这条线拽住了。 错欠 展子顺利结束后有一场聚会,类似于一场庆功宴。本来是主办方这边举行的,但元裴私下给沈浔递了邀请。对方是乖僻的圈内新宠,想拉拢他的人很多,但他平时不近人情,不参加聚会,这次却在斟酌须臾后答应了。 元裴一高兴,自己一路把车开到酒店门口。时隐从副驾下来,西装革履穿戴整齐。 这一路他都不言语,像是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走不出来。车子驶过广场,惊飞一群鸽子,就像他,被人一下扰乱了心曲。 “你这两天都不在状态呀,”元裴把钥匙交给服务生,对时隐说,“别是在哪艳遇了。” 时隐嘴里没精打采地飘出一句“没有”,理理衣服往大厅里走。 工作场上遇到前任,是挺“惊艳”的。 元裴:“你平时挺守时的,那天怎么迟到了?” 时隐歉然:“出了点意外状况,不好意思。” 那天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技术上的,心理上的,简直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他知道沈浔不肯提前与他接洽就是因为厌弃他,所以面对沈浔,他随他想怎么样,打他骂他还是唾弃他都可以。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沈浔完全没认出他。 万全的准备,在后台那轻轻一撞,就给撞得粉碎。沈浔一声低低的“借过”,了结了他准备的所有对话,像兜头一瓢冷水。 他从拐角处走出来,一眼看到沈浔,二十七岁的沈浔,他心都空了。那是他爱的人,熟悉又陌生。 他发现沈浔长高长壮了,身材那样匀称笔挺,脸上那么坚毅,那么意气风发。他几乎就是时隐想象中的样子,年少有为,一表人才,该被人捧着追着。他的脸也没怎么变,只是下颌线略微锋利,有点盛气凌人。 时隐的脚步没来得及暂停,沈浔的视线就从他身上随便地扫过去了,那眼睛里隔着一层冰,好像浑然看不见他。 就那么半秒的时间,时隐心里跳动的燎原之火一下灭了。那个人的气场变得那么不好接近,一下把他们拉得好远。 七年那么远。 时隐面色发白,靠着墙壁花了那么一两分钟,费力强行压下了自己翻涌的心绪,等上台去,才发现沈浔已经在等他了。 元裴脸色严肃:“幸亏那小艺术家没追究,平时遇上这种事他能当场翻脸。”他说,“算了,你一会儿好好给他道个歉。” 坐着电梯上了楼,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元裴打头阵,带着时隐四处寒暄交际。时隐上大学那些年也没少搞活动拉赞助,本来对这些还算适应,今天却是心里被水泥堵死了,不大想吭声。 一圈下来,元裴和人打得火热,那些人看时隐也顺眼,都要称赞两句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过奖。”时隐笑了笑。 尽管别人说的都是客套话,但谁又能想到,几年以前他还是个整天逃课打架的刺头儿,后来都是因为沈浔的缘故,他竟然糊里糊涂地走上了这么一条光鲜的路。 有些人只陪了他一程,却改变了他的一辈子。 宴会进行到一半,始终不见沈浔的身影。元裴说累了就找了把椅子靠下来,琢磨着:“答应了又不来,还真把自己当大师?” 时隐苦笑一下,心里想的是他最好还是别来了。 但最终沈浔还是来了,一身黑西装合身裁剪,衬得人很高大挺拔,往那一站就吸引了大家的视线。元裴迎上去:“沈先生,很高兴您能来。” 沈浔挨个寒暄,最后才轮到元裴这里。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松松握了一下元裴:“您好,幸会。” 他的视线移向元裴身后,抿了抿薄唇,然后把那只手递向时隐:“好久不见。” 时隐心里猛地一跳,后颈发热,隔了足足一两秒才伸出手去,勉强开口:“好久不见。” 原来沈浔还记得他。 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上了,他们静静地望着彼此,眼神里都是止不住的震颤,你来我往,互相试探,在灵魂深处打了一场无声无息的仗。时隐的手僵了,沈浔轻轻握住它,不用力,肌肤却贴得好紧密。 半晌,沈浔松开手,说:“手好凉。” 元裴讶然:“你们认识?” 沈浔颔首:“认识。我们以前,”他冲时隐笑了笑,“是同学。” 余温散了,时隐的手凉得透彻。 沈浔那只手揣回兜里,再没伸出来过。他和元裴客气地谈笑,红酒下肚,五脏六腑烧热了,在脸上氲出一点血色来。聊到宴会散场,元裴还握着他的手,说:“沈先生这么年轻就办自己的展子了,以后有没有想法在其他地方再办呢?” 沈浔听出言下之意,说:“贵公司的业务水平很高,如果以后有你们帮助,那再好不过了。” 元裴脸上带笑,中国人到了国外,饭桌上还是一样热情,双手握着沈浔,费力摇晃几下:“那说定了,多谢沈先生信赖。” 元裴把人一路送到停车场去,时隐只好跟着。 沈浔在这宴会场上游刃有余,和元裴勾肩搭背,姿态放松,坐到车上就贵公子一样翘起二郎腿,靠着椅背。 他始终没有再看时隐。 元裴客套一阵,推了推时隐:“既然你们是同学,那我也不打扰了,留你们叙叙旧。” 元裴给时隐递了眼神,叫他好生应付。车门未关,沈浔就那么坐着,目视前方,等他的司机贺屿同学过来。 时隐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笨拙极了,呆站着一言不发。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沈浔动了动,找了舒服一些的姿势,把重力都压在软软的真皮座椅上。半晌,他瞥了一眼时隐,松了松领带,轻笑出声:“时先生,工作几年了?” 时隐让这称呼戳得一阵不适,他看了看沈浔,说:“三个月。” “三个月?”沈浔从靠背上抬起脑袋,“怎么才三个月?”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好像他很关心人家一样。转念他又笑了,却是有点不屑:“怪不得,一看你这样就是刚出道的闷葫芦。” “……” 停车场安静了好一会儿,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声响,时隐恨不得现在有一辆车来把他捎走。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地面,又去看沈浔,那人  112 已经把座椅放倒,整个人都伸着长腿半躺下来了。火光在夜幕里跳了一下,他嘴里叼上了一支烟。 时隐看着,竟然在夏夜里感受到了一阵寒意,顺着脊柱漫开。 七年了,沈浔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时候的沈浔好热烈,所有感情都像太阳底下的鲜亮宝石,直白地袒露着,而他现在,却把情感藏在了无言的烟雾之中。 沈浔烟燃过半支,他将烟头碾灭,看表抱怨了两句:“姓贺的怎么又擅离职守?还不拔钥匙。” 他揉揉后颈,偏头看过来,蹙了蹙眉:“时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讲?” 时隐轻轻吸一口气,悠悠呼出来,放掉心头那些情绪,说:“对不起。” 沈浔直起身子来:“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迟到的。” 沈浔反倒苦苦地笑了:“我不差你这句对不起。” “做错了事,该道歉的。”时隐说,“很抱歉,沈先生。很感谢您愿意与我们合作,希望我的失误没有造成损失。” 沈浔静静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眼神藏在黑暗里,微微闪着亮光。他再度开口:“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趁着时隐发愣,他又问:“到底是对不起,还是很抱歉?” 对不起是私下讲的,很抱歉是场面上讲的,他坐在那里,从下往上盯着时隐,不动声色地咄咄逼人。于公于私,到底哪件事更觉得对不起? 时隐看着他没说话,心慌得像被飓风搅动的太平洋海水。 贺屿从不远处过来了,不知道从哪里沾染了一身香水味:“沈老板你久等了!现在回酒店还是出去绕一圈?” 贺屿看到时隐,一时没认出来:“哟,这位是……”他打量一阵,突然开窍,低低地暗骂一声“卧槽”。 “沈老板,你喝的不多吧,自己能开车回去吗?” 沈浔毫不犹豫:“不能。” 贺屿摸着头打哈哈:“哦哦,那要不,你们先忙,需要了叫我?” “有什么可忙的?”沈浔拽住要跑开的贺屿,“开车,回酒店。” 贺屿瞥了时隐一眼,也不敢乱说话,赶忙替他沈老板关了车门,对时隐稍一致意,这才自己上车去。 汽车发动,在黑暗里打出两道光柱,照着飞扬的尘土。那车是好车,轻轻巧巧踮着脚尖从他身边掠过去了,没一下就消失在拐角处。 时隐差点追上去,跟了两步,又秉着最后一点自持停下来。他咬了咬唇,低低地说:“是对不起。” 沈浔在车上,半闭着眼睛看向后视镜,上边蒙着点灰。时隐的身影映在其中,好像被死死地尘封在镜子里,打不破,出不来。 沈浔距时隐越来越远,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这次又是他先走,把人抛在原地。 贺屿开着车,看出这两人有事,沈浔的低气压冷得他一哆嗦,于是他伸手开了空调。 他琢磨着这旧情应该是在复炽,只不过好像炽得有点灼人。 他打破沉寂:“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下一站是威尼斯。” “嗯。” “再下一站,就回佛罗伦萨了。” “哦。” 贺屿趁着拐弯,转头看他:“你确定这就走咯?” “……嗯。” “那下次翻译要换吗?” “看他愿不愿意吧。”沈浔把主动权交出去,叹了口气,好像在自言自语,“他刚才跟我说对不起。” 贺屿余光里瞥见沈浔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然后骂了两句:“对不起有什么用?小混蛋。” 他到底还是怀有怨怼之情的,当初时隐走得好干脆,都没给他留一点余地,就这样把他扔下,一扔七年。但这一句对不起好像深水炸弹一下把他心底的骄傲自持搅乱了,炸得支离破碎。 他其实一点也不娇矜,他这么多年就等一句话,他在幻想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那年在时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怨恨的了七年,也内疚了七年。万里大地横亘在他们中间,是他飞得太远了,忘了带上时隐。 回到酒店他草草收拾了行李,然后躺在床上刷手机。国内的微信好些年没用了,他点开脸书推特挨个刷了一遍。 大概是晚上那点红酒的作用,洗个澡全都发出来了,他头脑发热,刷着刷着就跑去添加了时隐。 那边一时半会没反应,沈浔就盯着屏幕,暗了又点亮,点亮了又再熄灭,好像他这些年对那人的思念,旧情起伏,薪火未尽。 他一边等,一边思考了好多问题。时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刺头“小混混”了,他现在有体面的工作,他竟然可以说得一口如此流利的意大利语。不知道流年待他是否和善,用了什么样的方式才把他荡涤成这样,可谓脱胎换骨的样子。 他的记忆停留在七年以前,他好想问问时隐这些年过得好吗,在哪里上的学,时青易还喝酒吗,公子还好吗…… 还有,他翻身把枕头拽进怀里,压住胸口,他甚至想问,这些年有谈恋爱吗,现在还缺不缺男朋友。 屏幕又熄了,他再重新点亮。楚倩给他发了消息,拍了一只白猫的照片,又问他什么时候结束工作回来。 那只猫是前两年买的,通体雪白,纯种波斯。楚倩从来不知道时隐也有这样一只猫,而她一个人在异国待着也无聊,很快便喜欢上这只猫了。 其实这猫和公子不像,太高傲了,养了好几年,连主人都不亲近。时间久了沈浔就没耐心,都是楚倩在照顾。 平时他给这猫取的混名楚倩不爱,就稍微一改,取了个可爱的,叫蛋蛋。 这完全是毁了猫的气质,还不如叫土狗。沈浔听得直翻白眼,但也拿她没办法。其实叫这个也好,反正比他取的那个要顺耳点。 沈浔回消息告诉楚倩他就快回来了,做完这次巡展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消息刚发出去,又一个弹窗,时隐关注了他。他勾唇笑了笑,又端着一副商务腔:下一站是威尼斯,展品和海神有关,麻烦你准备准备。期待与您再次合作。 叹息 时隐回住处冲了个冷水澡,出来一看手机,居然是收到沈浔的消息。他心中讶然,就像是个盛了半壶水的水壶,水波在里边剧烈摇晃。 刚才那场面,他以为他和沈浔已经彻底完了。他那句对不起沈浔根本不想听,所以甩完脸色就直接驱车走人。他都没想到沈浔还会再主动联系他,尽管这商务腔让人略微有些心寒。 脸书加上了,他们之间那条断了的线似乎又被连了起来,时隐很喜悦他和沈浔之间又有了某种联系。 时隐并不是沈浔专用的翻译,按道理分公司驻在罗马,他不需要跟着跑去威尼斯,而现在沈浔是直接跳过上级和时隐做了约定。 但他一点也不想拒绝,立刻找元裴那边说说,订了票就跟去威尼斯。 威尼斯的展子与罗马的大同小异,只是展品不一样。时隐还是老老实实给沈浔做翻译,沈浔说话好像一个放开的水龙头,那些句子一个比一个长,他翻译一场下来头晕脑胀。 沈浔其实可以把长  113 句拆短一些,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为之,偏要折磨人家。有时候听别人翻译自己的话也挺神奇的,好像两个人共享着同一条思想的线,一个想,一个说。 这里面也有点旖旎,仿佛时隐就是他的唇舌,他想的东西要先过一遍他的唇齿,热腾腾地氲一遍,才可与外人道。他是岛屿,时隐就是替他远航的浪花。沈浔就想听他多说几句。 威尼斯就一场展子,散场以后,沈浔就在展馆门口,抱手掐表等着贺屿。他这个助理真的很不靠谱,上班时间,不知道人又去哪里潇洒了。 他好半天打通一个电话,心情凌乱:“姓贺的你人呢?” 那边先传过来的是女人的声音,一口一个honey,似乎正在调情。 “嗯?”贺屿似乎没反应过来,“你完事儿了?” “废话,六点散场,不是明确说了吗。” “不是,我说你不和你的小翻译死灰复燃一会?天都还没黑,别浪费时间。” “你才死灰。”沈浔心里像起了静电,小小的一点动静,有点气恼,又有点微妙。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在复燃,而且势头不小,像一场迅速扩大的山火,压也压不住,明显到贺屿这个局外人隔着十丈远都能一眼看破。 “沈老板我推荐你个好去处。”贺屿笑说,“叹息桥那么有名总该听过吧?虽然以前是犯人走的,不过现在都说在那接吻可以天长地久,你快去试试。” “我吻你奶奶。”沈浔心里一把火烧伤来,是气的。他现在面对时隐只觉得一团乱麻,根本没想什么接吻不接吻的问题。他放狠话说要把贺屿开了,然后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上次在罗马也是这样,当时沈浔就觉得既然都要租车,不如再雇个司机来,结果贺屿死活不同意,说侮辱他职业道德,结果也不知道是谁在啪啪打脸。 现在沈浔在威尼斯,同样租一辆车代步,再充充排场,谁知道贺屿直接开着豪车泡妞去了,他现在郁闷得冒烟。 时隐从会场出来,就看见沈浔一个人靠在桥边上,橙黄夕阳泡在水里,几条贡多拉停在岸边,黄色的好像几瓣橘子。沈浔就对着那一汪橘子水发神。 犹豫了一下,时隐上去打个招呼。“浔哥”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他及时捉住,换了句规规矩矩的“沈先生”。 沈浔抬眼看过来,一时别扭:“嗯。还没走呢?” “正准备走。”时隐跟他寒暄,“你还不走?” 沈浔摇摇头:“等人。” 时隐只当他约了什么朋友,或者情人之类的,低低应了一声,就要识趣地走开。 “诶,”沈浔叫住他,“你去哪?” “回酒店。”时隐停下脚步说。 “你往哪边走?” 时隐指了指西方:“大概是那边。” 沈浔想了想,他住东边,不顺路。但他记得时隐方向感不太好,这异国他乡的,好怕他一个人走错路。 时隐看他没有下文,就回过身去,继续往西边走。沈浔悄然盯着那个背影,面上被夕阳烧热了一片,心里也像害了炎症,发疼发痒起来。 时隐的头颅没有抬得很高,肩背也低低的,沈浔觉察出一点失落的意味。他手指头叩击几下表盘,没忍住,朗声把人叫住:“诶,你等等。我顺路,送你过去吧。” 从这儿到时隐住的地方其实不算特别远,恰好岸边停着贡多拉,沈浔现在心动得比脑子快,就包了一条,走水路回去。 这小船又尖又窄,两端翘起,看上去像一双朝两边一字撇开的马戏靴子。船夫在船尾划船,那两人在其中面对面坐着,好不别扭。路过两排房子之间的狭窄水道,周围也没有嘈杂人声,一时更是觉得天地都被压窄了,他们之间密不透风,要是再凑近点,估计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心跳。 这船着实是小,平时是专门租给情侣坐的,这两个大男人坐在其间,腿脚别扭,水波偶尔晃荡,膝盖就会隔着西装裤蹭到对方。对方的温度,还有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都给彼此添加一些血红色的尴尬,像有电流掠过心口。 时隐盯着水面不响,鼻间是海水淡淡的咸腥味和沈浔身上细微的香水味。那夕照晃眼,没一会儿,他竟然有点晕眩。 沈浔看他脸色,开口道:“你不舒服吗?” “没事。” “哦。”沈浔收回视线,“我还以为,和我在一起你就那么难受呢。” 时隐一时委屈,视线抬起来,正要申辩,沈浔就笑了:“开玩笑呢。” 时隐附和笑了笑,这玩笑难听得要命。 他不习惯坐船,这会儿胸口愈发不舒服起来。 沈浔这话说完也后悔,觉得自己小时候说话做事就时常不过脑子,现在还是改不掉这破毛病。放着好好的路不走,他真是吃撑了才要弄这么条船送人。他怪贺屿玩忽职守,要不然他也不需要和时隐这么面对面坐着。 他敞开了西装外套,往身后一靠,想拉开点距离。离近了不敢对目而视,隔得远了,反而用眼睛悄悄觑着对方。太阳斜照着,时隐脸上有一层绒光,沈浔眯了眯眼,恍惚间回到了那座南方小城,那条绕城的江,那座桥。那天晚上,他们在江边喝多了,时隐脸上同样被灯光镀了一层亮,说要陪他一起往前走,不回头。记忆里时隐整个人都暖融融的,在发光。 眼前时隐突然按着胸口清了清嗓子。 沈浔一下回过神来,看向他,深觉他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你怎么了?晕船是不是?” “也不是,”时隐艰难地顿了顿,“我不晕,只是有点晃……” 沈浔蹙着眉头靠过去,一下拉起他的手,揉捏他的虎口:“晕就晕,狡辩什么?”他有点责备,“这么小的船都晕,我服了你了。” 时隐那手没动,脸上却是发起烫来,沈浔把他的手握着揉着,从虎口一直热到掌心。 他解释道:“我不晕船,只是今天有点……” 因为沈浔在,他就觉得自己的机体不受控制。 沈浔瞥他一眼,哼声道:“有点什么?有点不想见我,有点心烦?” “不是……” “我懒得管你怎么想。”沈浔打断他,又默默低着头揉了好一会,才问,“好点了没?” “嗯。” 沈浔抬头看了看,这水道逼仄,两岸都是房屋,一时竟然没个地方可以下船。他暗恼自己出的馊主意,只好继续揉着,语气稍微和缓:“再忍一忍,就到了。” 他握着的那只手,从前恰能和他的五指相紧扣,骨节分明,皮肉温软,他对它无比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把它给勾画出来。 但这只手和它的主人一样长成熟了,指节更突,茧子似乎也更明显了。好在沈浔手上茧子更厚,握在手里不觉硌手,反觉温润滑腻。 他低着头,依稀能感觉时隐的鼻息掠过他的额头。他突然开口:“你这些年,好吗?” “嗯。”时隐说,“就那样。” “在哪上的学?” “北方。” “哦。”沈浔应一声,“为什 114 么来意大利?”他带着试探,问,“为什么学意大利语?” 时隐略过前一个问题:“调剂的。” 沈浔轻轻点头,半晌又问:“读研了吗?为什么才刚出来工作?” “高考没考,隔了一年去复读的。今年刚毕业。” “哦。”沈浔心里轻轻一抽,高考那年,就是他们分手那年。在所有人里,他一定是消息最闭塞的那一个,他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年时隐没去参加高考。 他不知道他那一通电话到底错过了什么,他好像拿着筛子去接天上掉下来的水晶,一不小心没接住,晶体砸下来就碎了,无可挽回了。错过的都不会再回来,即便现在去幻想他接到了那通电话也没有什么用。 但那不仅仅是一通电话,那是整整七年的光阴,越想越痛,倒不如打住不想了。 半晌又无话。沈浔笑了笑,逼出一副玩笑的语气,“大学里面不少优质男人吧?交了几个男朋友?” 时隐抿着唇沉默,不好意思说自己一个没交,好像一直等着人家一样。他把问题抛回去,“你交了几个?” “忘了。”沈浔耸肩。他这人眼高于顶,身边认识的gay倒是不少,但他总有法子嫌弃人家。联谊被安排了好多次,他也想过要定定心,重新谈一个,只可惜最后一个都没入眼。 时隐心里发酸,下一个就想问人家现在有对象吗,可是又不好意思。没有对象又怎样,沈浔反正不会再喜欢他了;有对象又该怎么办,他现在这样岂不是成了个插足的,自取其辱。 船不知不觉行至叹息桥下,这桥夹在两排房子之间,短短一截,高高架着,看上去倒不像个桥,更像是两边的房子占道经营,搭出一条过道来。 这桥好短,叹息又好长,时隐都怀疑它载不载得动那么沉重的悔意。就像他们此刻,一句话都没酝酿好,人就已经要从桥洞底下穿过去了。 桥下真的有情侣在接吻,坐的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船。两船夫打了照面,高呼两声,给彼此打招呼,又顺便给小情侣之间再添点柴火。 时隐和沈浔从旁边掠过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两只拉在一起的手顿住了,好像锁在一起。他们看着别的情人,又看看自己对面的旧情人,四目相对,心里竟然有点澎湃激荡。 沈浔拉得时隐有些痛,他回神放手:“不好意思。” “没事。”时隐把手收回来,“谢谢。” 沈浔往后挪了挪,再次拉开距离。他尴尬起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于是就把手伸进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 楚倩又发了些白猫的照片,说是这猫最近长胖了。他划过那几张照片,一时没注意时隐落在上边的目光。 那是一只波斯,和公子一模一样,蓝瞳的波斯。时隐愣愣地开口:“这是……” 沈浔意识到暴露,收了手机:“我的猫。” “是波斯吧?它叫什么?” 沈浔脱口而出:“混蛋。” “……”时隐面上闪出一点惊愕。 沈浔立刻解释:“我没说你。” 这话说了不如没说。 “不是,它就叫这个名字,真的。”沈浔说,“我也只是偶尔捡到它,跟你没关系。它还有别的名字,我妈喜欢叫它蛋蛋。” 时隐低头笑了一下:“沈先生,您太紧张了。” 这称呼又忽然倒退,沈浔只能叹一口气,也不再做多余解释了。 这猫是纯种波斯,当然不是捡的。他只是难得遇见一只这么像公子的,一时睹猫思人,头脑一热就买了。现在时隐既然知道了,那就让他知道吧。猫是为他买的,取名字也确实是指桑骂槐,他恨他又爱他,现在这份杂糅的感情就奉在这里,随他去评判。 他们在那条船上轻轻聊着过往,个人简历都快查了一遍,把他们过去那七年的空白填上一个个模糊的色块。问题很多,但每一个问题却都落在靶心以外,最想知道的东西谁也不敢提。 分开太久了,爱恨痴缠,怨念太重,谁也不知道那个正中靶心的问题抛出去以后,会不会发现那个靶心就是自己的胸口,一瞬间就被打得血肉淋漓。 无话可说,内心汹涌也和落日一样被大海吞下去了。 野火 展子结束了,沈浔本来要回佛罗伦萨,现在却突然把票退了,说要陪贺公子多玩两天。 贺屿受宠若惊,酒含在嘴里,半天忘了吞:“你居然要陪我?你想通要多和我出去走走,不执着于你的小翻译了?” “执着?”沈浔抿着微苦的酒气,笑了笑,“执着有什么用?”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还继续不继续了?”贺屿说,“都好多年了,给你找的男人你一个不要,你妈给你安排女的你看都不看一眼,你早先知道他会来意大利吗,你就这么执着他?” 沈浔眉头紧了紧,说:“我哪里知道他会不会来?但我就是觉得他会。” 时隐说过要他在意大利等他,两年半他等了,再有四五年他也等了,他想他没失约,时隐也没失约。 今天下午他有幸“占人便宜”,握了那双手,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情绪,眼眶热热的,想哭又想笑。 他说:“我就想再试一下。” “试什么?” “说不准。”沈浔微眯着眼,盯着虚空,似乎在凭空勾勒什么,“我就是想和他再试试,再确认一下,这个是不是我等的人。” 小酒馆里萨克斯骤然一响,吹得人心思跳起华尔兹。他把酒杯放下:“我想追他。” “卧槽。”贺屿咋舌,“疯了疯了。”他把杯底的酒顺手一洒,重新添满,碰杯沈浔,“那么多年了,你这都能接着追的?当初分手弄得那么惨,你还敢追?而且你跟人家很熟吗,你打听清楚人家有没有对象了吗?” 杯子里冰块叮当有声,冰凉的薄荷味透过唇齿钻进去,流到沈浔心里是热的。 他从不觉得他们之间有谁对不起谁,一个先背弃誓言远走高飞,一个一走了之杳无音信,十八九岁的少年,都扛不住时间和距离的摧残,稍微一点风沙,就能把他们之间的线割断。 他也觉得自己是犯贱,明明当初那道伤口那样深,现在他却还是想和对方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好,连个解释都可以不要。 “我觉得他一定没有对象。”沈浔嘴角翘了翘,说,“有的话也不会一个人跑到意大利。” “那不一定。”贺屿说,“国内没有对象,在这儿就不一定了。”他压低声音,“说不定就是他身边的人。比如他上司。” 沈浔视线里立刻射出钉子,把贺屿钉死:“什么意思?” “你看啊,刚出来工作就来意大利,出门出路都带着,就这次跟你来威尼斯,元裴那语气阴阳怪气的,可不情愿了。” “……”沈浔只觉得一桶水浇在心头。 “沈老板你先别紧张,我猜的而已,可能是因为你越级沟通,他心里不舒服。”贺屿耸耸肩,“但是元裴好像要跳槽回国了,他想带上时隐……” “你从哪听  115 来的?”沈浔撑着桌子站起来。 “从元裴字里行间猜的。” 贺大少爷家里有人经商,这方面倒是剔透得很。 “不早说。”沈浔一把捞了车钥匙就走。贺屿原地凌乱,呲牙咧嘴骂他大半夜急着去投胎,车都开走要他怎么回去。 沈浔出门很急,满脑子都是时隐要跟他老板一起回国了,心里乱糟糟的,空着急。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他是什么人? 可时隐明明就是还喜欢他,要不然为什么来意大利?他想把人抓住,扣留住,好问问他为什么要再出现,为什么要来找他? 他想起时隐说过的话,里边全是漏洞。调剂了为什么不能转专业?工作上遇到他为什么不会避开?为什么一言不发就跟着他来威尼斯?在船上为什么脸红,为什么那么在意猫的名字? 这些问题通通指向一个答案,他爱他,他亏欠他,他还想和他好。 他满耳灌着心跳声,血脉鼓动,烧得晕头转向。眼前仿佛一片橘红,什么都管不了了,他往那烈火里一跃,粉身碎骨也不要再放他走。 大半夜的买不到花,他在路边顺手摘来一支野玫瑰,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片刻又觉得委屈了,拿起来插在胸前口袋里。那野花不够精致,但是迎着晨雾和夕阳长大的,明丽又野蛮,花香一阵一阵盈了满鼻,是如潮汹涌的爱意。 车子划破黑暗,无声穿梭过街道,一路开到时隐的住处,他熄了火,跳下车来给夜风一吹,心里那点热气才冷却下去。 月光黯淡,冰凉地照着厅堂的白瓷。不知道时隐住在哪一间,可是他光看着看千篇一律的一排窗棱就害怕了,好像一脚踏入一个无底深渊。他发现他所有的澎湃激荡都退朝了,都到此为止了,他摘了花,又开不了口。 那个人的西装笔挺,没有一道多余的褶子,头发不长不短,修得整齐,一丝不苟。他不戴耳环,也不戴戒指和项链,贺屿说得对,他对他什么都不了解。 沈浔仿佛在无限地往下坠,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等的是十几岁的时隐还是这个二十几岁的时隐。他好怕自己荒废了七年的时间,最后就只是感动了自己。 夜风微凉,灯光发冷,他调头走了,那支野玫瑰在副驾上,第二天就蔫蔫的了。 * 元裴私下约了时隐见面,他和他谈天闲扯,葡萄酒添了两次,才说到回国的事情:“其实我看你也不太适应意大利,这边公司其实待遇也不好,你考虑考虑和我一块儿换个地儿怎么样?” 时隐放在裤腿上敲腿的手指顿了顿,他看着元裴有些疑惑,才来意大利半个多月,这就要走了?而且他要跳槽,还要拉上自己? 元裴看他的样子,笑了笑:“你不要多想,我就是劝劝你。这边待遇真不行,”他翻出手机,“来我给你看看,这是那边的工作环境。” 照片上展示了一些宽敞的房间,铺陈简约,环境整洁,设备用的也是很前沿很实用的产品。 “这边是办公室,每个员工自己的空间很宽敞。”元裴说,“这是会议室,都很方便。而且他们还有很多奖励和培训机制,工资可观。” “最重要的是它在国内,漂久了总想归根,我家里有人得照顾,也不能一直在国外。”元裴说,“我很看好你。而且你一来意大利就没状态了,要不考虑考虑回国?” 时隐盯着那些照片出神,他反正是个没有家的人,脚底下空空荡荡,在哪都一样。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要留下来和沈浔待在一起。可是现在看来,沈浔不一定愿意和他在一起。 “不过你们年轻,想法可能不太一样。”元裴说,“留下来也是好的。” “谢谢裴哥。”时隐顿了顿,说,“我想回国发展。” 在意大利他始终只是过客,潦草地来过,还要再干干净净地出去。就像多年以前他曾经无意拐入了一个人的青春里,绕尽了弯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要困在里边了,结果最后还是从那些巷弄里走出来了。 他从元裴那儿回来,正是午后,让太阳晒得皮肤发热,顶着那让人头晕目眩的光,掏出手机给沈浔发消息: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他发完就听天由命似的把手机揣包里,挺直地走在街道上。他从前冷漠被动,就因为这种性格,好像把生命力许多重要的人都驱赶到自己的小世界之外去了,当初的不告而别,一走了之,就是最好的印证。 现在他想他也要主动一次,不管沈浔要嘲讽他还是怎么样都好,他要给这件事画一个句号。 * 沈浔来的时候穿的是薄卫衣和半截裤,天上难得下点小雨,他那卫衣帽子没遮好,头发稍微带了点湿润。时隐也把西装换下来了,衬衫套着T恤,两人见面均是一愣。 西装好像一层冰冷严肃的屏障,穿在身上就把身体里的热情和活力都封印了。现在那壳儿剥下来了,眼神亮堂堂的,他们都恍惚失神,差点以为眼前的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耳边隐隐约约有纷杂的蝉鸣声,沈浔笑了一下,本来就弯弯的嘴角轻轻往上边一提,不经意露出虎牙:“你来的好早,等很久了吗?” “刚到。”时隐也冲他笑,笑得稍微费劲,“坐啊。” 他好久没见到这样的沈浔了。从罗马到威尼斯,沈浔不喜欢笑,对人说话也太不客气,时隐想起曾经听说过的各种传言,知道沈浔不是针对他才这样,而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他心里钝痛,一边猜测这些年沈浔经历了什么,一边有些自作多情地怀疑这和自己当初的一走了之有关。 他本意不是要伤害沈浔,可是他又好怕那个冷冰冰的沈浔就是自己造就出来的。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那他千刀万剐都不够还。 尽管这些想法都显得过于自大,但他还是心里慌乱,乱到不敢见沈浔。 沈浔把帽子放下去,抓了抓刘海。有几缕头发贴着脸颊,他浑然不觉。平时严肃淡漠的样子一下给打乱了,他显得没那么不近人情。 “下雨了?”时隐看了看窗外,“你没带伞,怎么不让助理送你?” “他去约会了。”沈浔说。 时隐点点头,推菜单给他:“看看吧。” 餐厅是沈浔选的,时隐原是选了一家高档餐厅,仿佛拼了命要找什么东西来配沈浔的地位,又好像要拿这些充排场,好让他面对沈浔不那么心虚。 他们的差距从少年时候就存在,只是那时候没被撕扯得那么厉害。现在沈浔成名了,他又成了个刚出道的社畜,小小一方桌子,杯盏之间横着的是“配不上”三个字。 “我以前来过这家,东西很不错。”沈浔说,“好过你选的那家,又贵又难吃。” 头盘上了开胃酒,接下来是两份通心粉。这两人寒暄完,话就开始少了,有一搭没一搭,插在沉默的间隙里。 时隐嚼着无味,想说一说以前的事,可是又不忍心打破最后的一点温存。他等沈浔吃完,免得倒人胃口。 沈浔嚼着通心粉  116 ,一样味同嚼蜡。他知道时隐要走了,今天这顿是散伙饭。 “通心粉这个名字取得不好。”沈浔说,“通心通心,我看这心是堵的,吃了也不能让人互通心意。” 时隐愣了一下,抬眼看他。他放下叉子,身体略微前倾:“你要走了是吗?” “……嗯。”时隐避开他的眼睛。 “我们什么关系,连这些话我都要从别人嘴里听说?”沈浔自嘲地笑,“你约我出来,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想说,”时隐抓着椅子边缘,“以前的事情……” “过去了。”沈浔抢说。 时隐这后面的话又给噎了回去,“过去了”,他说“过去了”,不需要道歉,也没什么留恋。 时隐认命:“是,都过去了。” “可是我的展子还没完,”沈浔接下去说,“我想问问你,翻译先生,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趟佛罗伦萨?” 时隐抬起头来,见到沈浔眼角眉梢带着笑意。他心里顿时起浪,像窗外的海水一样,被这笑意吹得一圈一圈摇晃起来。 原来沈浔是不想让他走。 时隐:“你真的不介意……”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沈浔说,“我不想再临时换翻译了,就拜托你,至少再多留两天。” 时隐想了想:“好。我留下来。” 元裴让他回国,他自己也是有点想回去的,在异国他乡待着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可既然是沈浔想让他再留一下,那他就想办法再留一下吧。 彼此让步,冰破了,两个人吊着的心也放下来。一个愿意追,一个愿意留,就好像当初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一样,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后半顿饭吃得放松多了,沈浔开始说一些自己的事情,大学的趣事,最近创作的难题等等。他们心里那根紧绷震颤的弦松弛下来,一点一点地,填补空缺,再绘出一个活生生的彼此来。 天晚些,沈浔送时隐坐地铁回去。车被自己职员收了,老板突然下凡坐坐地铁,却也乐在其中。空气咸而潮湿,这里的夏天难得下雨,一下起雨来,竟然有一点中国南方小城的味道,他们好像一下回到了过去。 时隐走在前面,沈浔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默默地不说话。三五步不亲密,留给彼此空间,不远不近。 等地铁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话,静静站着。 “我后天去佛罗伦萨。”沈浔说,“最后一场展子,还得麻烦你。” “不会。”时隐觉得他太客气了,但好歹语气里没什么敌意,也没有阴阳怪气,他大概是习惯了这么说。 “其实你意大利语说得真的很好。”沈浔说,“我在这儿好多年了,你听上去很像当地人。我那天见到你,差点没敢认。” “你可能只见过我小时候在街上打架的样子。”时隐笑了笑,“人靠衣装,我内里还是很虚,主要靠衣服撑着。” 他心里压抑着欣喜,像是木柴底下闷着的炉火,暖哄热烈,烧得噼啪响。原来那天沈浔不是没认出他,只是不敢认而已。 一般人久别重逢,见面彼此对视一眼,都要欣喜若狂打个招呼,再不济也要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不熟装熟。不敢认,只能说明他们对彼此都太不一样了,如此深刻,以至于让人看一眼就作痛,就头脑空白,什么社交礼仪忘得干干净净,连装都不会装了。 他想起沈浔养的那只猫,“混蛋”,这名字明摆着就是骂他。可是这些年,是那小“混蛋”一直替他陪着沈浔。谁会乐意花大价钱养一只猫来给自己添堵? 时隐突然意识到,也许沈浔并不是他表面上这个恨他讨厌他、要划清界限的样子,他对他是不是还有一点点的余情未了呢? 他转过头去,正好对上沈浔的眼睛。那人的目光好深好深,幽幽的,像藏着一把绿火。 时隐心跳扑通,胸膛深浅起伏。 沈浔,你还想要我,对不对? 地铁来了,哗啦破开空气,风鼓动着衣襟。伴随刺耳警报,地铁门开了,时隐顺了顺头发,说:“我走了。” 沈浔沉闷点头。 时隐转身上去。他指头死死拉着扶手,指尖掐白。在门内对望了一眼,他喉头滑动了一下,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既然我马上要走了,既然你还想要我,那么…… 他缓缓张口:“沈浔。” 沈浔被这一声从翻涌的情绪里唤醒,眼睛动了动,轻轻地问了句:“嗯?” 时隐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天上:“你还缺男朋友吗?” 地铁陡然作声,尖锐的警报响起,是要关门了。沈浔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门内正对自己笑的时隐:“缺,缺你……” 门关上了,那话只堵在嗓子眼,他没来得及放声传达出去。地铁缓缓移动起来,又逐渐加速,时隐在里面冲他笑,那笑容是他从前没见过的,像白雾里初出的太阳,在湿漉漉的光里晕成一片。 “你等等!” 他冲过去,地铁一晃而过,眼前时隐的面容也晃成了一片虚影,他只来得及敲了一下安全门。 The Mood 地铁开走了,时隐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幸而这一车都是外国人,没人听懂他们说的什么秘密。 他答应元裴说要回国,这次也是破罐子破摔,一股脑把话全说了,没来得及考虑别的,比如沈浔有没有对象,想不想谈恋爱,他自己要不要回国,以后要怎么办之类的,也没考虑假如对方不喜欢他,这话说出去多么难堪。 可实际上他也不需要考虑这些,因为他靠着车窗看到了,沈浔像个傻子一样冲过来敲门的样子。 他心都提上来了,幸好有安全门,要不然多危险啊。 沈浔让他这一句话震得头脑发晕,一下子惊喜得好像满天烟火同时盛放,砰砰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地铁开走了,他才慢慢回过神来,靠在安全门滑下来,蹲着。他垂着头,把帽子往头上一罩,捂脸笑了。他那手一会儿捶着安全门,一会儿敲自己大腿,着了魔一样笑得抽搐。 “笨蛋,你是笨蛋……” 地上啪嗒一下湿了,竟然是两滴眼泪砸下来。 他骂自己好笨,怎么好不容易重逢了还要给人甩脸色;他骂对方好笨,怎么才看出来他还是那么爱他。 原来他们之间所有的担心猜忌都是多余的,表面陌生,只是因为他们把话都憋在心里,又全身紧绷防备,把每一个毛孔都调动起来,披坚执锐,好像要上战场的古罗马战士。 其实他们都怕彼此陌生,都被过去的纠葛和巨大的空白吓坏了,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但其实,外表再如何改变,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磨灭的,譬如沈浔的少年气,譬如时隐外冷内热的温柔,又比如,他们对彼此深埋骨血的爱意。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一下子跨越了万里,跨越了七年。也许这才是爱的方式,不是要进退维谷,步步算计,也不是要亏欠自责,牺牲成全,更不需要冠冕堂皇的“为你好”。有时  117 候需要的仅仅是说清楚一句话,就足够支持一个人顶着风雨,穿过千军万马。 我爱你,不是畏畏缩缩,靠言语支撑的那种爱,而是想和你手拉手奔赴沙场,大不了洒着热血一起殉情的那种爱。 这一场误会演了七年,把彼此都打磨得脆弱,心脏仿若薄得透光,他们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好在这不像歌里唱的,尽管他们都曾消失在人海,但是经年以后回望,竟然又从人海里一眼挑出了彼此。 沈浔回去的时候活像长小了十岁,走在路上还能蹦起来投个篮。 贺屿发消息问他散伙饭吃的怎么样了,是需要接他去喝个酒,还是需要帮他去开个房。 沈浔说开房大可不必,酒留着下次见嫂子一起喝,因为他们画了逗号,没画句号。 他又给时隐发消息,按着语音又不知道怎么称呼,最后来了句:“亲爱的,你跑得好快。” 说完他给自己肉麻到,呲牙挤眼地恶心一阵,趁着对方没听,赶快撤回来。他清清嗓子,尽量不在大街上表现出嘴角止不住上扬的样子:“那个,你跑得好快。” 时隐跑得好快,就问问他有没有对象就跑了,话也没说清楚。这小混蛋那么多年了还是很精,后路给自己留得好好的,要是他答应呢,就顺理成章和好,要是他不答应,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作为老同学关心一句而已。 沈浔这些年都在刻意回避时隐的名字,还有他曾经对时隐的称呼,对着别人他叫不出口,一想起就是一根细针扎在心口。 那些年贺屿给他介绍对象,有一个男的就特别自来熟,见面没多久就开始叫“宝宝”,除了恶心以外,他突然感到一阵烧心的屈辱,揪着领子差点没把人揍一顿。 这个称呼在他这里永远只属于那一个人,干干净净地埋藏在他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谁都提不得,包括他自己。 现在他们应该是和好了,可是他再想叫一声“隐仔”,一声“宝宝”的时候,又觉得好艰难,就像那个称呼给他藏在了尘封的宝箱里,现在好容易把宝箱挖出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弄丢了钥匙。 现下说话有些不太自然,而且隔着屏幕也不像样,沈浔把第二条消息也撤了,换成一句简简单单的“佛罗伦萨等你”。 好多话当面讲就清楚了,当年他们没机会,现在他一定要把每句话每件事都弄清楚弄明白。因为太怕误解和错过了,所以他想把自己完完整整全部展示给对方看,他知道,他是永远属于时隐的。 沈浔的票是贺屿提前订的,两少爷订的头等舱。 其实他和时隐现在的关系有些奇怪,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和保守,话没说开,他们彼此的勇敢也就那么一瞬间,现在他下意识地在逃避,连机票都不敢帮人家一起订了。 沈浔支着下巴看窗外,霞光橙红。 飞机飞到一半,贺屿突然一拍脑袋想起来:“哎呦,我忘了说,那个小翻译找我问了航班号,估计他这会儿也在这飞机上。”他转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头等舱,“正好空着,要不叫他过来,你总不好把人丢在一边吧?” 沈浔倏地回头:“他在?” “在啊。”贺屿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不是和好了吗,还搞这么别扭。” 沈浔撇了撇嘴角:“就不知道算不算真和好了。” “操,你白痴吧?”贺屿拿着手机敲他脑袋,“他要没那心思,至于偷摸找我问航班号?” “他找你要航班号?”沈浔眼睛亮了。 “是啊,我刚才就说过了,你旧情复炽把脑子烧着了?” “那快请人啊,让让!”沈浔推开他,站起来找空乘,要替时隐升舱。 时隐不但跟着他来了,还偷偷摸摸要航班号,这里面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沈浔根本用不着去猜。他此刻心中窃喜,在舱内走来走去,忍着不跳起来,怕自己太高兴把飞机跳沉了。 时隐回绝了元裴,下决心留在意大利。 他怀着与沈浔几乎同样的揣测与不安在经济舱的人堆里坐着,戴着眼罩佯装睡觉,眼珠子悄么地滚来滚去。他心里边预演的是沈浔会不会突然路过,要是路过了该怎么装偶遇。谁知飞机飞到一半,突然来了两位空乘请他挪去头等舱。 这一机型的头等舱里头总共两排八个座位,沈浔一早在隔间处等着他。 时隐一见他,突然明白自己暴露了,耳尖微红:“咳,那个,谢谢啊。” “没事儿。”沈浔也别扭起来,挪开眼睛,“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在。” “我也是恰巧在。”时隐咬着嘴唇,“麻烦了。” 恰逢黄昏,几束金光从小窗外边斜照进来,铺开一片茸茸的暖黄色。 气氛尴尬,沈浔半晌冲他笑了笑,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指尖折射着一点月白色的光泽:“没来及的把你的票一块儿买,幸好还有位,就给你升了个舱。” “啊,没事。” 时隐瞥了一眼沈浔的手,然后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放上去。 好像潮汐被月亮牵引,时隐的手被沈浔牵引,一瞬间就被抓紧了,十指相扣。他心脏晃如浮漂,就要从心口跃然而出。 时隐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沈浔回握,就好像他们连这点亲密都已经久违到承受不住,又好像放开了就再也没机会牵上。 沈浔觉得把人扔在经济舱有种冷落的意思,问了句:“不迟吧?” 时隐的手在沈浔掌心里挪了挪,蹭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两个人的掌心温热而干燥:“不迟。” 升舱不升舱都没什么区别,沈浔什么时候想起他都好,只要他还能想着他。 贺屿此刻正抬着手机,把墨镜下压至鼻尖上,试图从屏幕的反光里偷看。 沈浔走过去把他手机往桌板上一按:“看什么呢,来打招呼。”他对时隐说,“我朋友,贺屿。” 贺屿看着他着地的屏幕,干笑两声,把墨镜摘了:“嫂子,又见面了。” “也不用叫嫂子……”时隐蹙眉,“叫名字就可以。” 沈浔瞥一眼两人:“不对啊,你们怎么认识的?” “当初让你去和翻译接洽你不去,元裴打电话来催,不得我替你去吗?”贺屿白沈浔一眼。 “那谁知道会这么巧啊?”沈浔想起这事儿就觉得好笑,明明可以再早一点见到时隐的,是他自己不知道耍哪门子的脾气。 他们在后排落座,贺屿在前边插着耳机看剧。这一班头等舱就他们三个人,沈浔牵着时隐的手在后面,把玩他的指头。食指、中指,一直到小指,时隐的骨节特别软,每一根都被沈浔捻起来捏一遍。手掌压着手掌,放在沈浔大腿上,没一会时隐的掌心手背都热了。 沈浔还有些别的心思,但抬头看过去就见到贺屿背头底下的脑门,又觉得是好亮的灯泡,亮得他不好意思。贺屿带着墨镜,支着脑袋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天幕逐渐黑沉,脚下的云彩透出橙黄的光,天际线上深蓝一片,夕阳血红。  118 天黑的一瞬,万丈金光收敛入云,万物沉寂,世界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舱里未及开灯,微弱漫散的天光打在时隐侧脸上,勾出一条绒绒的边线来,夕阳血红,烧得他面颊微红发热。 沈浔看得入了迷。从前远在天边的人,现在近在咫尺,在他身边,在他掌心里。 心里似乎被一指轻轻地撩动,他略微叹一口气,低声道:“先生。” 时隐回头听到他说:“我可以吻你吗?” 说完不等回复,沈浔把顶灯按灭,然后凑过去轻吻他的耳后,他的颈侧。 颈边一阵酥痒,混着点热气,他们鼻尖抵着鼻尖,冰凉的。时隐蹭了一会,开始寻找沈浔的唇。他呼吸乱了,一手被沈浔拉着,另一手摸到沈浔的胸口。 沈浔穿的卫衣,时隐的手指勾勒他锁骨的形状,再一路往下,贴住胸膛,勾住领口,轻轻拉近。沈浔的吻试探,舌尖舔弄一下便又收回去,像猫喝水那样小心翼翼,好像在确认,好像在徘徊。 不像他年少时那样莽撞又炽烈,这个吻有点瑟缩不前,有点战战兢兢。 时隐眼睫毛颤了颤,蹙着眉头往前试探,轻轻吐出他的舌头,舔过沈浔的唇缝。 得到的是一次疯狂的回应,好像千军万马一下攻破了防线,沈浔的手插入时隐的发间,掌着他的后脑,吮咬他的嘴唇,撬开齿关,长驱直入,恣意索取,逼得他节节败退。 呼吸声愈发明显粗重起来,沈浔略微睁开眼睛,抬腿蹬了一脚前面的座位。贺屿一醒来就给他吓得一哆嗦,“卧槽”一声,对他竖了个中指,然后忙不迭地跑出去了,跟空乘说他要换商务舱。 时隐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动静,他只是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好像沉在一场十七岁的梦里。嘴唇发麻,身上发软,沈浔吻他的鼻尖,吻他湿润的眼角。 沈浔艰难开口,终于轻轻唤他:“隐仔。” 这一声等了太久,轻轻触动尘封往事,他禁不住哭了,趁着喘息的间隙,轻声不断地说:“浔哥,对不起,对不起……” 沈浔嗓音沙哑,轻轻摩挲过鼓膜:“你没有对不起我。” “有的,你对我那么好,我不该,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国外……” “是我先扔下你的,是我对不起你。” 到最后他们的唇齿分开,眼泪湮灭了情欲,只剩下满满的心疼。这吻好咸涩,好苦好痛,沈浔吻他的眼角,嘴唇吻过,脸颊蹭过,视线都是湿润的:“亲爱的,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过去了”不是说气话,也不是为了表现不在乎,而是真的无所谓了,我们现在在一起,你爱我,我也爱你,不就够了吗? 他微微偏着头,看定时隐的眼睛,好像哄小朋友:“我们和好吧,嗯?” 时隐眼睛里是氲湿的,外面天黑尽了,他眼底却不知盛着哪里的光,灿若银河,他说:“好,好。” 沈浔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他的头发蹭着自己的脸颊,暖和,柔软。他呆坐回味了好一会儿,脑袋放空,直到广播里说飞机即将降落,请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轻微的失重感好像让他的心思从外太空降落下来,理智回归,他抽了抽鼻子,说:“其实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凶,脾气有点怪?” 时隐看着他,似乎是默许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总是收不住刺。”沈浔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时隐替他说:“你只是想保护自己。” 时隐笑得苦涩,他就知道,沈浔年少时性格就很直,但现在却有些变味的乖张,扭曲的荆棘把他包裹得密密实实。这些发生在他走以后,在他缺席的那些年,没有自大也没有自作多情,这种变化他确确实实就是推脱不了责任的,他是刽子手。 “所以,”沈浔垂下头去,嘟囔着说,“你要是接受不了,你可以现在就拒绝我。” “不行。”时隐顺着他的头发,说,“我不要拒绝你。” 他抿着唇,他想沈浔只是心上开了一道口子,是他开的,那他就一定要把他补起来。假如那是一方大理石雕,那么他要里面浇铸鎏金,镶嵌宝石,修补漂亮。 “浔哥,”他握起他的手,问,“你记不记得很多年以前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哪部?” “In the Mood for Love. 花样年华。” “嗯。”沈浔想了想,“怎么了?” “I039;m always in the mood for love.”时隐笑了,“我过去一直很爱你,现在也爱,将来也爱。” 逆向 从机场回来,沈浔牵着时隐就往自己家里去,自然而然,好像一对蜜月回来的爱侣。 热风吹来,裹着淡香,花园里散种着一些花卉,雏菊、蔷薇、薰衣草,从院门口一直铺到家门前,藤蔓蜿蜒,一路攀上墙壁,涌向阳台。有一块空地还乱糟糟的,散着几朵红玫瑰,花盆东倒西歪,泥土带向路中央。 沈浔蹙眉“啧”了一声,咕哝着:“怎么还没弄好。” 时隐借着门前的灯光看了看:“这里怎么了?” “没什么。”沈浔脚步顿了顿,把铲子扔朝一边,“我们进去吧。” 说着开门,行李箱轰隆地滚过木地板,房里灯还亮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时隐跟在后面进去,还没来得及关门,一团白毛就朝他扑了过来。 他皱眉一拎,才看清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蛋蛋,别跑……”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沈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楚倩追着猫站到了他们眼前。她穿着睡衣,脸上表情从疲累到清醒到惊讶,五官拧动起来。 “你……”她一眼就望见时隐。 时隐心里虚了一秒,立刻把猫放下,整理衣服:“阿姨。” “……”楚倩抿唇不语,眼神冰凉地审视而过,眉心一道刻痕。她也不说什么,点头“嗯”了一声,接下来都看着沈浔。 “妈,”沈浔笑了一下,有些无奈,“这是时隐。” 他表情显得无可奈何,却又无所畏惧。沈艺衡和楚倩做法将他们分开,他们断了联系以后也多次试图“矫正”儿子的性向。沈浔也不反抗,什么相亲联谊他都一口答应,但最后都是女方满脸是灰地来说算了,他对自己没感觉。 他对楚倩摊开手,是在说他也没办法,他就是命定如此,谁都改变不了。 楚倩脸色发青,岁月给她脸上添了痕迹,眼尾和眉心都有怎么保养都去不掉的刻痕,让她不怒自威。 “怎么又是你。”楚倩的眼神轻飘飘的,望着时隐,却又透过他去,“起初就是因为你,到头来竟然还是你,怎么就偏偏是你呢?” 她发白的嘴角扯了扯,叹道:“冤孽。” 她说完就无话了,转身默默进房间里去,走起路来动作幅度几乎看不见,脚步也轻得没有一点声响,只是转身时干枯微卷的头发直愣愣地  119 晃了一下。 房里阒寂无声,时隐微微吐一口气,低下头去。 沈浔拍拍他:“给她一点时间。” 楚倩现在的态度比当年已经好了太多,有点认命的意思,但心里还是隔应。旁人看不出,沈浔心里明白,她是见到时隐就跑。 这些年她不停给沈浔介绍对象,一大原因就是因为她曾经见过沈浔因为和时隐分开而沉沦的样子,所以拼了命地想把他“拉回正轨”。她这些年提心吊胆,生怕儿子遇到第二个时隐。 那只猫在时隐旁边绕了一绕,然后又端着轻巧的步子,昂首挺胸走开了。他看着翘起来的猫尾巴,说:“还挺可爱。” “是挺可爱。”沈浔从前见这猫就骂“混蛋”,这会儿真香起来,脸有点红。他转瞬想起什么,说:“公子呢?你没带它过来?” 时隐抬眼盯了沈浔一秒,然后一笑:“没法带。它死了。” “死了?怎么会?”沈浔想起那只对他很凶的势利眼猫,震惊之余,想到他缺失的那些年岁,心里又钝痛起来。 他问时隐:“病死的?老死的?” “被人杀死的。”时隐平淡地说。 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沈浔摆弄行李的手顿了,回过头来盯着时隐:“你说什么?” 裂开的是他的思绪和理智,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怎么能是被杀死的?谁杀的?为了什么? 太多的猜测涌出脑海,一切不好的想法连成线,他被吸入一个深海漩涡里。他慌乱间冲过去抓住时隐的手臂,好像抓一根救命的木板,祈求他告诉真相:“隐仔,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什么时候到事,是不是和你那通电话有关?” 时隐默认地点头。 沈浔的表情有一瞬空白,想要张嘴说话,最后却只是嘴唇颤了颤。 时隐抓着沈浔的手蹭了蹭:“没事,都过去了。”他说着还是蹙了眉头,“我爹惹事了,那些人拿猫出气,他想护着猫,结果他自己也中了几刀。” “然后呢?他不会也……” “嗯。” 沈浔眼睛让那道生发自内心的白光刺得生疼,他眼前发黑,腮帮发酸,半晌用力挤出几个字:“所以,你那通电话是——” “嗯。我一时半会,只能想到你。”时隐点了点头,然后抓着他说,“但是浔哥你别自责,千万别自责,你一个人在国外好好的,这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沈浔愣怔了好一会:“怎么会没关系?”他略微仰头,吸吸鼻子把眼泪往回逼,“到那时候除了我你还能想到谁?” 沈浔咬牙,突然抬手给自己一巴掌:“都是我不好。“ 时隐吓得心里一凉,忙拉住他的手:“浔哥!” 那清脆的一声响后,他脸上顶着一排指印,是一点没手软:”我本来就帮不上你,到那种时候了我还人间蒸发,我他妈这算哪门子的男朋友?你甩我是对的,我就活该被甩。” 他想过他和时隐分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但他没想过会是这样,以至于他经年以后还是觉得心里寒凉,全然对不住时隐。他心脏像被浸湿了一样坠着,拉扯血管,冷冰冰的痛。 他无法想象以这样的方式丧父是什么感觉,他也想不到那天晚上的时隐有多绝望,他只觉得心里被细针扎成了筛子,悔恨、心疼,又自责。 “人人都知道你发生了,就我一人是个傻子。”沈浔扯着嘴角,“我居然还怨恨你,我他妈真不是人。” 沈浔坐在沙发上,两手交握在一起,搭在腿上,颓然地弓背垂头。 “真不是人,真不是人……”他嘴里念叨着,伸手在衣服口袋一通乱摸,摸出烟来点燃,蹙眉猛吸一口,喉头滚动。 他这些年的习惯就是累了点烟,难受了点烟,焦虑了点烟,不知道怎么办了也点烟,把什么话都裹着烟雾往肚子里吞,仿佛云雾是他的保护层。 隔着那阵白烟,时隐看不真他的表情,瞬间又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漫延。 这是一个他从未认识的沈浔,但也是一个他一手造就的病态的沈浔。 他从来不觉得沈浔有错,更不需要他惩罚自己。现在回想起来,他反倒觉得都是命运,无常又可笑。 时隐走过去夺过烟,半跪下来吻他,从额头到眼角,细细地吻:“没关系,都过去了。” 沈浔伸手虚抓了一下,到底没抓住那支烟,只好看着时隐:“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能补偿你?” “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说补偿,这些用处不大。”时隐摇摇头,捧起他的脸,轻吻嘴角,细致地向下,落下一连串的吻,“我只想以后和你好好的。” 大概是太过于想念,浅尝辄止的吻根本不够。时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着沈浔上楼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在床上的。他衣衫半褪,锁骨胸口处被沈浔吻得一片红印,从皮肤底下浮上来。沈浔的手在他身上摩挲,触摸他所有的敏感点,唤起记忆,再三确认。 从前时隐就有点怕痒,怕被掐腰,现在他还怕,而且怕得变本加厉。他尾骨后面不容人触碰,沈浔的指尖才划过那里,他就瞬间绷紧小腹和后臀,身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了反应。 他求饶说,浔哥,别弄那里,对方笑了笑,抓着他这些点不放。 时隐趴在他的肩头,嗅到他颈间香水的气息,像是沉入大海,潮湿又甜腻。他一路吻下去,轻咬沈浔的喉结,惹得他颈间发痒发红,气息愈发粗重。 “你别闹,我现在手边什么都没有,直接做会痛的。”沈浔说。 可是时隐不管不顾,跨坐上去,吻他烧红的眼角,手指肆意游走撩拨:“我这七年,已经够痛的了。” 他一手顺着往下摸,摸到他运动裤底下硬挺地地方,微喘着说:“浔哥,你不想我吗?” “想……” 时隐把手滑进他裤子里一握:“那你操我吧。” *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才醒过来。沈浔抱时隐去做清洗的时候有些许心猿意马,但是始终没舍得。眼前这个宝贝太金贵了,不能多碰一下。 他指头轻触那些淤青:“痛吗?” 时隐轻轻抽了一口气:“还好。” 沈浔冷酷道:“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撩拨我。” 时隐略微弓下身子:“可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啧,”沈浔别开眼睛,“我怎么发现你现在学坏了啊?” “怎么?” “你以前……”沈浔想了想,满脑子都是昨晚时隐趴在他肩头,混乱的、压抑不住的、有节奏的低喘。他舔舔嘴唇,说,“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出声吗?” 时隐脑海有一瞬间空白,突然感觉到自己嗓子沙哑刺痛。他自己对昨晚并没有多少意识,他只是放开自己,全部跟着沈浔的节奏去了。原来他有那么控制不住…… “咳,”时隐直起腰,“好啦,弄干净了。” 沈浔给他把衣服穿起来。其实那么多年,时隐真的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沈浔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好像时隐做什么都很主动,主动来意大利,主动遇  120 上他,主动叫住他,主动告白,连做爱都是主动的。 一个人主动外向是好的,但如果这些放在时隐身上,那就有点不对头,给人一种他在费力燃烧的感觉。 沈浔看向阳台上垂着的那一簇淡红色蔷薇。假如以前的时隐是收敛所有带刺的藤蔓保护自己,那么他现在就是绽放出所有花朵想要吸引拉住别人。 原来一株怕光的植物,孤独压抑太久了,还会强迫自己向阳生长。 今晨的阳光很暖,待扣好衬衫扣子,沈浔轻吻他的额头,对他说:“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在我这里不用争取什么,我全部都是为你而生的,需要什么拿去就好,也不用担心丢掉,我永远都在这里。” 下楼去的时候楚倩已经在客厅里了。那两人下来,她眼睛都没斜一下,却是从电视屏幕的反光里阴沉沉地盯着他俩。 时隐伸手拢了一下衬衫领子。 楚倩发怒把眼睛挪开,即便她一早就猜测到了,但她还是一点也不想印证自己儿子昨晚和人厮混的事实。沈艺衡现下在国内,昨晚半夜接听了她的电话,被告知他自家儿子又跳进同一个坑里去了,气得要吃降压药。 沈浔在楼梯口站了一会,看楚倩不闻不问,也不急,耸耸肩,问了一句“早”。他拉着时隐,就好像在说他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永远改不了。 二老都端着家长的架子,即便他这个年岁了也还当小孩子管,但时常会力不从心。沈浔现在自己出息,打是打不过,骂也骂不听,要威胁估计也只能拿断绝来往来威胁。但那样闹太损面子了,所以他们二老只会绷着脸冷战。 正要跨出门去,楚倩突然开口叫住他们:“你爸来欧洲出差了,过两天就到。” 氧气 沈浔抱上猫和时隐一块出门。 他走远了,才回头笑了一下:“咱俩好大的面子。沈艺衡好几年没来过了,一听说你来了,竟然那么积极。” 时隐昨晚就突然见了家长,接下来被告知明天还要见一个家长,只觉得头疼。他问起楚倩:“阿姨的病怎么样?” “基本上没什么事了,这几年都挺稳定的,只是偶尔有点抑郁,常失眠。” 时隐想起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学校。沈浔出走以后楚倩来找自己,那歇斯底里的样子确实有些发了狂。那也是他和沈浔一块儿刺激的,想想还有些对不住。 “其实我刚走那段时间,她挺严重的。”沈浔说,“我也是后来听我爸说起的。其实也是我太欠考虑,当时出柜太突然了,打击很大,她好像早都绷不住了,只是一直憋到我走,才垮下来。”他耸耸肩,有点自责,“没人告诉我。”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这么些年了,她早就认清我是gay的事实了。”沈浔笑了笑,“她已经两三年没给我找对象了,她就放任我厮混。昨晚她说话不好听,只不过是见到你还有点放不下面子。” 怀里那猫比公子更凶,昨晚到现在没少挠时隐,这会儿出了门又在闹腾。 沈浔看了一眼,把它拎着颈子抓起来,大眼瞪小眼:“谁叫你挠爸爸的?” 那猫嘶吼一声,伸着爪子反击,时隐看得发笑:“我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野的儿子?” “不知道谁教的。”沈浔拎着猫转向时隐,“蠢蛋儿,爸爸不认你,你快给他道歉。” 那猫猫被抓着命脉,蔫蔫的,尾巴垂在身后荡来荡去。时隐伸手摸它的头,想了想说:“这猫好金贵,不像公子。” “确实不像。公子比它乖。” 时隐挠挠猫脑袋,又挠猫肚子,那猫轻轻叫唤两声,就要躲开。时隐也不弄它了,到底不是他的公子。 “你要是不喜欢,猫留给我妈吧。” “也不是不喜欢,”时隐说着叹了叹,“但还是算了吧。” “但其实我想和你一块儿养,就当养个儿子。” 时隐想想,笑了。这些年他还是好喜欢猫,尽管见到猫会心痛,但总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虽然这只不是公子,但每每看着它,心里面总还是念起公子来。 “就想着养儿子。”时隐取笑说,“可惜我不是个女的。” “人类幼崽虽然可爱,但是不像一只猫那样爱起来容易。”沈浔把猫扔给时隐,“而且我已经有一个你了,要是再有个孩子,我怕我爱不过来。” 时隐初来乍到,沈浔带着他在佛罗伦萨溜达了一圈,路过教堂和广场,再穿过他自己的母校,带他看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学校历史悠久,建筑风格宏大,富丽堂皇,时隐看过,惊叹之余,心里面升起一股骄傲。 沈浔在眉飞色舞地和他说话,时隐细看过他的侧颜,挺立的鼻梁,高高的眉骨,睫毛阴影之下发光的眼眸。这么优秀,这么意气风发的,正是他的爱人。 他们沿着阿诺河慢慢走。河边景致和国内不同,再加上不同的气候,夏天这里不如国内潮湿,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少年时候的那种灼热、湿黏的感觉。 那年夏天充斥耳畔的蝉鸣,还有混沌的热汗,颈后滑下的汗珠,林荫道底下一前一后的两个少年,顶在头顶的校服和书本,构成了他们的一整个青春。 “你喜欢意大利吗?”沈浔问。 “还行吧。”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要不要留下来工作?” 时隐反问他:“你怎么打算?” “我想回国。”沈浔似乎有些紧张,停下来拉住时隐,“你呢?” 时隐笑了:“我跟着你。” 过去了两三天,这两人白天在外面忙着约会,足迹遍布整个佛罗伦萨周边地区,到了深夜才回家。那时候楚倩早都睡了,没和两人打过照面。沈浔也无所谓,就等着沈艺衡过来,他再服个软,好好说话把时隐留下来。 贺屿在展馆忙碌,打电话要沈浔过去监工,谁知大艺术家一反常态,一件事儿也不管,光顾着陪男朋友。贺屿忙得焦头烂额,骂沈浔是从此不早朝的君王。 从前沈浔睡觉就喜欢往怀里抓东西,有男朋友之前是抓玩具,有男朋友之后就拥有了独一无二的人形抱枕。时隐走了以后他怀里就空着,现在人回来了,他抱着有一种踏实感,梦里都飘着甜味。 那天早晨他醒过来,却发现怀里是空的。 那一瞬间他眨眨眼,把被子往自己怀里塞,怅然若失,只觉得自己是又做了一次失而复得的美梦。 空白之后是巨大的恐慌,他翻身坐起来喊人:“时隐!” 没有回答。 “时隐!” 他沉睡整晚的嗓音沙哑地在空阔的房间里回弹着。 他没顾上换衣服,只穿一条内裤就掀开被子往楼下跑,脚掌踩在透凉的地板上。 楚倩在客厅里被他吓了一跳:“浔浔?你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可他哪里听得见,只觉得自己没跑两步就呼吸急促,不管不顾地要拉开门把手。 时隐,你又跑了? 又跑了是不是,你个小混…… 脑子里一句话还没过完,门就先一步开了。时隐站在门口,手上捏着一  121 个白色信封,面露惊诧:“浔哥?” 他迅速扫了一眼眼前光裸的肌肤,阳光从背后照射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沈浔身上。 “怎么这样就下来了?”他蹙眉把人往房子里一推,就要回身关门。 沈浔愣怔一秒,然后一把把人拽进怀里,用了好大的力气,抱着他久久不能平复。 时隐被他勒得发痛,只好拍拍他的后背:“你怎么了?” 沈浔摇摇头。 时隐又问:“怎么了浔哥?” “我以为,”沈浔的嗓音出奇的粗哑,似乎是嗓子眼变成了磨刀石,有一把刀正在磨他,“我以为你又一声不吭就走了。” 时隐笑不出来,温声说:“不会的,我不会走。”他挥了挥手上的信件,“我只是提早起来了,刚好有你的信,阿姨意语不好,我就去帮你拿了,你别担心。” “嗯。”沈浔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臂膀。 “走去把衣服穿好。” 时隐对楚倩点头致意,然后带着他上楼去把衣服穿好。楚倩在客厅目睹一切,又有点怒火中烧,可是她又别无办法。 自己好好的儿子,怎么就能让人折磨成这个神经质的样子?可是偏偏沈浔又执迷不悟,陷得这样深,要叫他离开时隐,那就相当于抽走病危患者的最后一口氧气。 刚才那画面对她脆弱的神经有点冲击,她眉毛鼻子纵着,拍拍发烫的脸颊,靠在沙发上捏眉心:“造孽啊造孽……” 她给沈艺衡打电话:“老沈,你快点来接我回国。”她有点咬牙切齿,“儿子大了也不中留,要送给别人啦!” 时隐把人带去楼上,替他把衣服拿来。沈浔磨磨蹭蹭穿好,眼睛盯着他,有些怨怼。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香。” “你出去也不和我说一声。” 时隐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沈浔低头咕哝,末了轻轻抱住时隐,嗓音怅然,轻飘飘的:“我知道。但是我想说,你要是想走,你跟我说一声就好,”他苦笑了一下,“我又不会不放你走。” “但是你千万不要再不告而别了,”他说,“我会疯的。” “……”时隐心头的歉意又涌上来了,他在沈浔怀里蹭着,胸口抵住胸口,“可是我哪里舍得走啊?你看,我现在心跳那么快。” 有些裂缝要拿一辈子来缝合,他只希望沈浔能够发挥一下自己理想主义者乐天的天赋,早一些开心起来。 沈浔抱了他一会儿,然后勾唇笑了:“我感觉到了,你现在也好喜欢我。” 那封信是从国内寄过来的,寄信人他并不认识。直到拆开一看,盯着开头第一行的那个名字看了一两秒,这才想起来是谁。 时隐蹙眉:“方宇?” 就是以前附中那个害沈浔被开除的人渣。 “嗯。这个人以前害我不浅。”沈浔说着,一目十行扫视信件,“这信是他妈寄的,说他进监狱了……判的终生监禁。” “……”面对这样重的刑罚,时隐也说不出什么轻蔑的话,只问,“犯什么事?” “贩毒。”沈浔耸肩,“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写得还挺多。”他略过第一页后面的内容,扫了一眼第二页,突然笑出声,“呵,说他想见我。搞笑吗?” 时隐看着那信件,老妇人的笔迹还挺工整认真:“他竟然想当面说道歉?” 沈浔嘴角向下扯了扯,把信纸一扔:“可能上诉的时候想让我替他求情。不过这话别和我说,他不欠我,就欠我妈。我妈这几年好不容易精神稳定,我可不想搬旧账刺激她。” * 展子当天,沈浔在后台翘腿坐着,低着头摆弄手机,眉头微蹙。时隐在一旁把刚换上的西装打理好,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你在玩什么?” 沈浔没抬头:“在弄微信。我以前的微信号,想找回来看看。” 时隐突然心中一紧,咳嗽一下:“微信号?你弄那个干什么?” “我想找我们以前的照片。”沈浔说,“我发了很多到私密相册。” “……哦。”时隐想起自己不久前醉酒给他发的胡话,有些心虚,“别弄了,挺麻烦的吧?以前的找不到就算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以后我们慢慢拍。” “那不行,”沈浔说,“我要拿到我俩婚礼上去放。” “婚礼就算了吧,”时隐接着劝,“别整那些虚的。” “这怎么叫虚的……”沈浔说着,突然抬起头来,对他挑眉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 “真没有?” 时隐一口咬定:“没有。” 沈浔盯了他两秒,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弄手机:“那你紧张什么?” 时隐一时失语,拿着准备的翻译稿子念起来,咕哝两句:“我紧张个屁。” 沈浔接着捣鼓手机,没多会竟然真的把旧账号登上了。一些消息陆陆续续涌过来,浮起一串小红点。刨去公众号和新闻,基本上也没人找他。他翻了好半天,看到李旭多年前发的几条骂他的话,问他人去哪了,怎么那么多年不回来看看他哥。 再往后翻,就翻到时隐发来的消息,他挑挑眉,发现那些竟然仅仅是两个多月以前发来的。 他暗自瞥了一眼窗边的时隐,笑了笑,看来这小混蛋这些年没少惦记他。 可是再一看消息内容,他脸就黑了。 “隐仔,”他不动声色地招招手,“你过来。” “做什么?”时隐还在祈祷他找不回微信号,同时本能地感觉大事不妙。 “你过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时隐磨蹭着走过去,沈浔抬起头来对他一笑,把两条长腿从桌子上放下来,然后一把把时隐拽到自己腿上坐着:“你女朋友带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赤诚岁月 “什么女朋友?”时隐头脑震荡一秒,果断装傻。 “你不是问我听到了没有吗?”沈浔看着他笑,“我现在听到了。还想让我听什么,你说说?” “我说了,喝多了瞎说的。” “有女朋友是什么感觉?” 时隐的嘴是铜墙铁壁,义正言辞:“没感觉过。” “她追的你?追多久你答应的?” “没注意到。”时隐说,“而且也没答应。” “你以前挺难追的,是不是对男人就心狠,女人就舍不得?” “只对你一个人狠过。” “啧,那你对我还真特别。”沈浔说着把人抱到桌子上,手撑着桌面,倾身靠过去,“我谢谢你啊。” “……”时隐僵着不敢动,一手半推半就地扶着他的肩膀,抿唇不语,耳廓有点红。 沈浔盯了他一阵,然后无声地骂了一句:“靠……” “忍不住了。” 他抬头堵住时隐的唇。这个吻有点来势汹汹,惩罚似的嘬咬时隐,吮得发痛。沈浔搂着他的腰,把人往身前一拖,抵在他的两腿之间。 时隐抓他肩膀的手紧了紧。接吻时候沈浔手也没闲着,四次游走抚摸,时隐怕痒,腰肢忍不住扭动,本意是躲避,却不小心害了自己。 他几乎是抵在沈浔 122 硬挺的腹肌上,没一会儿自己就起了反应,想后退掩饰,大腿却不由自主夹紧了沈浔的腰。 意乱情迷之间,沈浔唤他一声“宝宝”,然后将他抱下桌,翻过身去,撩起开叉下摆。 他挺进,时隐吸一口气,说:“浔哥,别,有人……” “门锁了的。”沈浔说。 “可是他们会听见……” “那只能委屈你了。”沈浔把指头插入他的唇齿之间,反复抽插,带出涎水,再不断挑弄他的舌头。 时隐呜咽着,这一来嗓子发不出叫声,他几乎要哭出来。他此刻被压扒在桌面上,脚尖挣扎点地,大腿在发力,可是西裤紧绷束缚,教他好不舒服。 他感觉到桌角在磨他,那半褪的西裤间,可见他臀肉紧绷,裆部撑开,直到裤缝要撕裂的地步。他吐出沈浔的手指,把领带塞进嘴里,死死咬住,不敢出声。 门外人声逐渐嘈杂,沈浔的手机在一旁振动,他们充耳不闻。 展演要开始了,不断有人在寻找沈浔,脚步声纷杂,一句一句,似乎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响起,催得人心跳加速,仿佛秘密败露了一般,让人面红耳赤。直到最后,汗水从沈浔的发尖滑下,滴到时隐汗湿的腰椎上,滑入臀缝。 他放开他,撑着桌面喘气。 休息了一会儿,沈浔拉好拉链,整了整衣服,拍了几下,却没能摆平褶皱。时隐在桌上失魂一样趴着,直到沈浔拍他屁股说别着凉,他才慢慢起身。 这一起来,他才发现自己裤拉链崩坏了,裤前洇湿一片,在灰白的裤子上尤为显眼。 “操,你这样让我等会怎么上台?”时隐摆弄着拉链,试图把它修好。 “没事儿。”沈浔说着,拿手机打个电话,“贺老板,我车后边有两套西装,给我拿过来一下,我们的让水给泼湿了。” 贺屿愣了一秒:“你还带水去后台?亲人啊,你在哪个房间,你知不知道现在距离展子还有五分钟?” “五分钟来不来得及就看你了,跑快点。” 听筒里是贺屿暗骂的声音,他跑起来,气喘着说:“你不早说,我这儿离车库多远你知道吗?五分钟我是得坐火箭才赶得上!” 贺屿话这么说了,实际上却一点也没怠慢,他知道展子是要紧事,不能耽搁。 三分钟后跑得满脸通红的贺屿出现在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沈浔拉开一条门缝,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谢了。” 说完,门一关,相当冷漠。 贺屿在门外翻白眼:“恋爱的男人就是事多哈。你给我搞快点!” 时隐佩服沈浔的谨慎周密程度,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你准备还挺齐全,连我的衣服都备上了。”说着,他顿了顿,突然眯起眼睛,“你今天不会是……计划好了的吧? “嗯?计划什么?”沈浔笑了,“我有那么饥渴?”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咳嗽一声,“可是谁知道你今天这么可爱?但这个绝对不是计划好的,我哪知道你还会背着我交女朋友?” “都说了没交啊。” “我这也是习惯,为了防止意外情况,我一般都会备一套衣服,你来了我就顺便给你备了一套。”沈浔说,“你这身穿着合适吗?” “合适。” “那就好。”沈浔说,“我们码子差不多,这套新做的,给你改小了一点点。” 时隐整好衣服,才注意到铅灰色的西装,左胸口袋处别着一枚胸针,是一支茎干细长的玫瑰,金枝绿叶,顶上落一团小小的殷红。 “花我自己雕的,配你。”沈浔笑说。 展子即将开始,所有人都在等着艺术家致辞。他们分开从两边走上讲台。这次沈浔说话有意识地控制着节奏和断句,也不管花多长时间,只为了时隐翻译起来少费点脑力,特别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刻,情事完了还没回魂。 简短地致辞完毕,说完该说的,沈浔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背对掌声离开,而是转身介绍他的翻译。 他伸出手去,掌心朝上指示着,用意语告诉大家,感谢这次的随行翻译,也是他的爱人,时隐先生。 台下有一瞬沉静,随后爆发出欢呼声和口哨声,有人在拍掌喊“ava”,好极了。 时隐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一时愣着不动。沈浔便走过去,伸出臂膀,待他把胳膊搭上来,才对着人群笑了一下,两人一齐鞠躬,同下台去。 时隐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但他永远不会觉得这是他的下属,或者他的附属品。这是他的时隐,他的爱人,他的先生,他的玫瑰,他的宇宙。 * 展子结束以后两人驱车回家。贺屿这回识相,把车扔给沈浔叫他自己开回去,他本人反正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电灯泡。 回去时正是晚饭时间,保姆歇着,却是楚倩在做饭。 沈浔进门看见他妈忙碌的背影,愣了愣:“妈,你怎么自己做饭?” 楚倩嘴唇动了动,看看门口站着的时隐,有点不自然:“想做就做了。你别碍事,出去等着。” 沈浔朝时隐递了个眼神,意思是你瞧,她让步了。 正在这时,一楼大厅里再次出现一个男人。沈艺衡上了点年纪,头发却还很茂盛,只是夹杂着几缕银丝,一点不像印象中的秃头科研人。他人到中年也没发胖,只是皮肤松弛了,脸皮耷拉着贴着骨架。 “爸?什么时候到的?”沈浔一见他就异常殷勤,主动喊他,还递上一杯水。 沈艺衡眼睛却是打量着时隐,动了动严苛的嘴巴:“这就是你……”他舌头突然别扭得打结,“你对象?” “是。”沈浔招来时隐,“这是时隐,这是我爸,你们大概没见过。” 沈艺衡哼哧两声,时隐赶卖乖叫叔叔。 沈艺衡盯了他半晌,目光冷静,好像在观察一件新事物,从上到下仔细扫描。沈浔以为他接下来要查户口了,谁知他最终只是“嗯”了一声,摆手说:“长这么大了就知道胡闹。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自己处理。” 楚倩亲手做的饭菜上桌,这“一家人”围坐,饭菜香气热烈地飘着,他们却一言不发,彼此疏离试探。 沈艺衡再也没分一个眼神给时隐。他不大能接受自己儿子的同性伴侣,但他又无可奈何。 饭毕他问沈浔:“你可想清楚了?这辈子就和男人待在一起,没有婚姻和财产的羁绊,也没有子女,就凭你所谓的爱情走下去?” “我没想过。”沈浔说,“我从来没有向往过什么婚姻,什么子女,”他斜一眼沈艺衡,“反正有也不一定会幸福。” 沈艺衡说:“我和你妈妈的事你就别瞎操心。” 沈浔说:“我就算是想过这些,那我也是希望和他一起。但我们不需要这些,依然可以过得很幸福。” “还是太理想化。”沈艺衡不屑,“你是这么想的,我希望他也是。” 沈浔愣了,没想到沈艺衡这么快让步,他笑道:“爸。” 沈艺衡背对着走开,挥挥手:“你自己飞吧,摔了是你自己的事。” 第二天天色微 123 明时,房子里传来细微的响动。是沈艺衡帮着楚倩搬走了行李箱,箱子很轻,里面只有简单的几件衣物和一些她平日里偏好的物品,搬起来几乎没什么响动。 但是时隐还是惊醒了。他把沈浔叫起来,开了窗户从阳台上往下看。 “妈?你干什么?”沈浔眯着睡眼,在晦暗的晨色中瞧着楚倩和沈艺衡迟暮单薄的身影。 时间太早,不方便当街喊话,楚倩只摆了摆手,让他回去睡着,别着凉。 行李箱碾压在地面上,发出轰隆响动,沈浔才清醒过来,和衣冲下楼去。 “你要去哪?”沈浔拉住楚倩,焦急道。 “回国去了。” “怎么突然回国?” “也不是突然。”楚倩说,“我不习惯意大利。留下来一是调解心情,二是照顾你。”她目光飘向远处静立的时隐,“但是你现在只会觉得我在这里碍手碍脚,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怎么会?” “该分别了浔浔。”楚倩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其实我觉得你这些年一直没长大,也没成熟,一段不成熟的感情竟然可以折磨你这么久。我但愿他可以包容你的幼稚和孩子气,但愿他能陪你一起长大,一起成熟。” 她放开他,笑了一下:“去吧,你小时候我们给了你太多的限制,这样那样的,没一件是你喜欢的。你现在自由了。” 她说这话时满满都是无力感,她好像老了,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也管不了她儿子的事儿了。 沈浔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结果这一刻来的时候他还是眼眶发酸。但他没有哭,他笑了,他说,好,谢谢爸妈。 二老走了,太阳光刺透薄雾,泼洒在家门前的小花园里,土壤上跳跃着鲜绿,淡粉,纯白,五彩斑斓。 沈浔拉着时隐回院子里,靠近门口的一片小空地上,几盆玫瑰零落一地,他叹了叹:“意大利人这个工作效率啊……”他抬头看时隐,歉然道,“我本来想你来的时候送你一片玫瑰花,结果最近一直忙着,到现在没来得及弄好。” “我来的时候?”时隐说,“这么说你早就开始准备了?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来?” “我就是知道。”沈浔笑得狡黠,“你肯定舍不得我,要不然你会巴巴地跑来意大利?” 时隐斜睨着他:“谁是来找你的啊?” 沈浔也不恼,耸肩说:“一会我自己把它种了吧。这个算我今年送你的礼物之一。”沈浔摆弄玫瑰花,顿了顿,又问,“对了,我以前送你的,有收到吗?” “以前?什么时候?” “就是我每年寄回国内的礼物。寄给你房东阿姨的,里面还有你的。”沈浔有些失望地垂眼,“我每年都寄,你原来没收到啊。” 时隐怔着:“七年都寄吗?” “不是,是你走后第三年,我实在是……”沈浔笑了笑,“太想你了。” 时隐眼睛眨了眨,片刻后抬头望天,不知道要哭还是要笑:“原来你一直都在给我寄东西,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我呢。” 沈浔更气,弄完花的手揩了一下额头:“你这些年一次都没回去过?” “我怎么会知道……”时隐垂着头摇了摇,“其实我也一直在给你寄东西,我以为你什么时候回国,路过了会去看看。” 沈浔嘴巴微张,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长了一张嘴又不好好说话,竟然因为这些扰人又无聊的骄傲矜持蹉跎了七年。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们的痴恋比想象中的要绵长很多很多。藕断丝连的思恋那么强大,那细细一股丝线,竟然拉扯了整整七年都没断。 他们一直都困在过去,在和想象中的对方恋爱,在对方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人默默讲了七年的故事。 那七年里,他们不在彼此的生活里出现,却充斥着彼此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他们不曾分手,对方不曾离开。他们笃信着当初随口许下的诺言,一等七年,再等不着,就一直等下去,等一辈子。 时隐看着他,擦了一下眼角,破涕为笑,两步轻巧靠过去,垫着脚尖,勾住他的脖子:“但是浔哥,我这七年,一直都没有停止过爱你。” 所以我才会义无反顾朝着你所在的方向前进,不论你还在不在原地等我。 时隐低头看向那些玫瑰,轻声说:“一个人讲故事太苦了,我们一起把剩下的故事讲完。” “好。”沈浔环住他的腰,“剩下的,一辈子的故事。” 他们低下头去摆弄那些玫瑰,一朵一朵亲手种下。年复一年,花香浓郁不败。他们每天都送一支玫瑰给对方,或是折的,或是买的,风霜雨雪不变。 很多年以后,他们都两鬓斑白,直到其中一方老死病榻,眼前最后的影像,还是床前那朵迎风招展的红玫瑰。 正如那朵盛开的红玫瑰,他们永远年轻,永远赤诚,永远相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