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第1章 春水汤汤 公子行舟 (1) 题记:《皇朝历记》载:太和十六年,越君大婚,迎召国公主为后,邀皇朝储君观礼。一时四境封国之王亲贵胄、名门世家,皆往东行,以赴盛世锦绣之宴。 淇水源起西琅,中合皇城,过九犀山绕行柏谷关入东境,环水越都,终入东海。 自西琅国往东越行,依水路行舟,荡漾悠然,若无一路伏兵追杀,当是舒心惬意之旅。偏此生境遇并非都是春光无限,更多是乍暖还寒。 遥看此间江波滟滟,两岸桃花灼灼,恰逢春风乍暖,拂动粉叶翩然,若云霞蒸腾,缠绵于新翠浅碧之间。泛舟江上,刚好望尽这东境春盛,好一派繁华锦时。只是此间那负手舟头的布衣少年着实无心赏这春景盎然。在他身后一众甲衣侍卫或是持戟,或是提剑,护持于船舷两侧,那玄色甲衣印着斑斑血迹,铮铮剑锋犹有亡魂在泣。将士们个个面色凝重,戒备非常。一叶孤舟寂寂于寒江之上,仿如一支枯木将入龙潭死地。 有侍卫上前小心禀报,“公子,再行百里便是越国,只要平安入得越境当无忧矣。” 布衣少年稍稍还礼,回以惨淡一笑。只在心下悲叹:百里水程,谁又知埋伏了多少凶险?此处即是进入东越的最后一程,那一路追杀的伏兵即以至此又岂会平白放他生路。再悄悄窥看身后将士,离宫之时母妃赠与的五百护卫之军,行至今下所剩也不过寥寥数人尔,且都是伤兵残将,如何抵得过设伏之人的虎狼之师。 少年公子迎风而立,孤弱身姿一时难抵春寒料峭。他极力翘首远望,惟见一江寂寥春色,不见半分人影往来。不知越国长公主可有接到自己的信函,是否会派人来边城相迎?倘若有迎宾之仪,则凶险可避;若无人来迎……少年满心凄惶,叹息摇头:此去必然伏杀在岸,若无人来迎,则此身当葬入淇水。 自古以来储君之争,非胜即死。史书读了那许多,碑文简集间早已见惯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事,可如今临到己身,依旧是痛心疾首!如何自己毕恭毕敬,谦逊礼让,声声王兄,念念相亲却仍旧挡不住今日劫数。我纵无意相争,奈何遭人猜忌!少年公子长声谓叹。只是不知此回设千里伏杀之局者,是长兄太子还是二哥夜玄?父王年迈多疾,已难顾及国政之患,边关之乱,又哪有心力再顾他死活。此番依母妃所言,借越王大婚之盛事,避难于东越,不知是否良策?想来与越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帝都朝拜时一面之缘,片言之谊而已,然别过已近三载,她可还会记得自己?纵然万幸记得,凭她长公主之尊,东越新君之妹,皇朝东宫之友,又如何会顾念西琅小国一个不入流的庶出公子?更别说要她以冒犯西琅太子之嫌施己以援手了。再想想如今东越中兴俨然已是四境最盛之国,此两年间天下世家名流莫不攀附。而那长公主,据说是权掌三军,辅半朝之政,必当是贵客盈门,华盖满庭,又值此新王新婚大典,一城防务皆赖她一力担当,自然应接不暇,又如何会念及小小的夜兰? 公子夜兰越想越是心灰意冷,越想越觉焦灼无望,莫不是真要将此身葬在淇水不成!不由凄凄然一声长叹,触目所及尽是落花葬泥沼。 “延将军,且慢些吧。”少年公子吩咐近身侍卫。艳阳正高,却凭白欺得一身寒意。想那行凶者必是选在皇朝与东越边境设阵伏杀,如此,两边都可推托不理,杀计若成,又都可互相推诿,不负其责。 “公子不是已经递函给东越长公主了吗?长公主必会派人来迎。”延侍卫不忍见他心忧惶惶,一旁劝慰。 夜兰依旧愁眉百结,忧叹道,“也不知那书函可曾呈到长公主案前?即便呈至她案前,她若未见也是枉然;纵然见了,她若不应亦是无用……纵然应了,若是救兵迟来……”又是重重一声叹息,“错一分,误一刻,于我等而言皆是死地难逃!入东越之前,当先过鬼门关啊!” “越国长公主不会不应!”延侍卫自知凭余下寥寥数人之力再难抵挡一回精兵伏杀,他也一心一念企盼于救援之兵,“我听公子玄议论过这位东越长公主,讲她虽于治军弄权上专横跋扈,但在其交游涉友间亦不失仗义之举,别有几分悲悯侠义之怀,当不会见死不救……” “你怎可偷听二哥……偷听他……议政!”夜兰急急喝断延侍卫,惶恐之色令人生怜。延侍卫先是一怔,继而慌忙拜首告罪,“属下不敢!并非偷听。是二公子在王殿上高议,太子及众人都在,属下侍护一旁不得不听到。” “听到就听到,又岂可再妄言!”夜兰仍难解忧肠,“二哥的话又岂是可乱传的!” 延侍卫也自知失言,垂首认罪,“属下有失恭谨,望公子恕罪。” 夜兰摇头,满目凄凉,“罢了……如今远离母国,想来他就是存意怪责也鞭长莫及了,何况你我也未必活到他责怪那日。” 延侍卫有意再劝却被夜兰挥手打断,“东越长公主纵有悲悯侠义之怀,可如今适逢越王大婚,越都宾客云集,长公主执掌一城安防,又怎会有闲暇顾及我等闲人。” 延侍卫便不再应言,深知自家这位公子素来心思忧患,从来都是山穷水尽,看不见柳暗花明。 撑舟去,随波而下,艳阳随行,杀机伏岸,随处都可能是终点。 丘邑是皇境与越国之边城,为帝都所辖,因与东越交境,越以柏谷关为边关,设守将于此,终年无范境乱政之事,丘邑守军一年少过一年,守将于上年末被召回帝都述职至今未还,故丘邑实为无防之地。小小边关城郭,别有一派郊野幽静。只是今日这幽静却被一队行军悄悄打破。 淇水下游树林间,百名黑衣武士正张弓搭箭,伏身于草丛乱林之中,静待上游船只的到来。到那时,只须领将一声呼令,便是万箭齐发,得而诛之。 轻风入林,谡谡鸣响,佩剑将领举目望过树稍,碧空清澈,偶见浮云几片,当真千古悠然。而目下杀机正伏,浮云可知?江上人可知?佩剑将军不免一声幽叹,想到在故国戍边守关之时,曾有谋士谏言:杀一人可止千军。如今再想,是否当真如此?将军深结眉头,许是为艳阳灼身,许是为暖风过袖,心头热血竟一潮涌过一潮。 西琅边关受召国犯境,已然围城半载难退,再若如此下去,恐将边关不保,城池有失。领兵者虽非盛门之将,然自己一直奉王旨为其参军,若落得如此败局又将何以面对王上殷盼?又何以显威将门之名?只怕要使天下人笑:梅坞盛家威名不在矣! 虽“杀一人以退千军”在盛奕将军看来实为下策,然面对召国十万雄兵,琅国上下皆苦无良策御敌。而夜兰为娆妃所生,娆妃乃南召公主,据悉此回召国陈兵边境便是有逼迫琅王易储改立公子夜兰为东宫之意。依领兵之将公子玄所言:若能除去公子夜兰,则有毁灭召王之念废去召军之志之功效!实为良策矣! 所谓良策,是之于战事还是之于党争?莫非公子玄亦动了争储之念? 盛亦正举目幽云,思虑重重时,有副将上前禀报,士卒皆已布满江岸,来者任他生翅也飞不出万箭之网。特言,箭已涂毒,中者必死。 盛奕蹙眉,“涂毒?谁人旨令?我堂堂西境王军岂可用此阴暗卑鄙之策!?” 副将慌忙躬身拱手,“回将军,主上有令,此番伏杀再若有失,当以军法论处!末将也是为全军将士着想……” “将士破敌,贵在勇,胜在谋。若不幸落败,必是有失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为谋胜算使用阴毒杀人之理!此事若传出去,我盛家清誉何存!”盛奕厉声训斥,指令副将收回毒弩,另换新箭。 副将言道,“只怕新箭储备不足。船上所余皆是娆妃自召国带来的忠勇之卫,必誓死保护三公子。若然一时半刻不能取胜,惊了丘邑守军则后患无穷。” “诛杀王室公子本就后患无穷!”盛奕恨道,“他终是王族,岂可受暗毒之辱!” 云涌成海,蔽日生风,林中两位将军一时争执难决。 第2章 柳色新新 程子垂钓 (1) 淇水上游河畔,芳草离离间,正有一布衣书生,盘膝就席,执竿于岸上,垂线于江心,专心垂钓。可知此时节正是春江水暖垂钓鲜美之时。不远岸滩处,一叶扁舟驻泊柳下,一位书童懒坐舟头,抱膝垂首大有春困之容。 风过江心,江波漾漾一片鳞光。书生凝目而思,所感虽是江风徐徐,所思却非江下河豚,及至身旁几时多坐了一人也未曾觉察。直待蓦然回首时,惊见一白衣少女,正默然于身侧,端然危坐,举目江心。书生大为讶异,但见她凝神若思,秋水无波,倒似生就坐在那里一般。一时唯恐多言扰她清静,忙收目敛意,时而远望春水粼粼,时而又忍不得悄顾身畔风流。几许侧目间,只见这女子目若秋水清明,眉似新月初画,一点樱唇似吟浅笑一盏,一抹乌发尤似悬瀑垂肩。书生惊赞之余,也不敢造次多看,忙又举目遥遥碧波之上,只不多时,又忍不得回头。方才那一目惊艳,如春燕凌波,搅起心湖片片涟漪。再去看这女子,竟生得如此灼采华然,眉间别有英气,眸色朗朗蔚然,音容安若似这和煦春风,顾盼神飞又如春波潋滟。观她衣饰,不过一袭白衣素净,寻常的春绸素锦,即非村女郊婢之薄装,又非富家贵族之重仪,而其危坐端然间自别有雍容闲雅之韵。此等人物如何会流落至荒郊野外?书生心底轻笑:莫不是花神仙子?这等事竟会被我程潜之遇上!他不由悄悄转目顾看四围,春风烂漫里,只闻莺啼鹭鸣,但见蝶飞花绽,除却舟头困睡的书童也再无一个闲杂人等。这白衣女子莫非集香草而生,御清风而来?几曾行遍天下,今日倒遇了奇事!书生程潜之着实为之感叹一番。 白衣少女许是闻他骚动之举又兼顾盼之切,转目回眸悄悄问道,“可有斩获?” 其声泠泠,有清泉之妙,倒使程潜之羞开拙口,惟有回手一指身后竹篓。少女张目望去,见有数条肥美锦鳞,不由激赞一声,“好极!” 程潜之当她是赞自己垂钓之技,憨然一笑,正于腹中措撰谦让之辞,不想女子又追问,“可有鼎?” 程潜之诧异,怔怔点头,才晓她方才激赞竟是为要沸鼎煮鱼。 “淇水金鲈鲜美,可令小童拾薪燃鼎,你我煮鱼颂春可好?”女子言辞洒落,丝毫无闺阁秀女的矜羞之态。若说是江湖儿女,但见她端坐怡然又略存几分威仪之姿;若说是世家之女,又不见矫揉造作之势。一时难以琢磨,程潜之惟怔然陪笑,心思百转,恍恍答曰,“但凭姑娘所好!”随即呼船头困坐的小童,令铺席于浅草处,置鼎其上,淘注江水,又令其往林间拾枯木数丛,燃水待沸。 “君钓淇水鱼,我尝鼎中鲜。先生不怪我冒昧争食?”少女围鼎而坐,朗笑问到。 程潜之笑笑,“玉树琼花,风明月朗,岂非尽归天子。你我天子之民,当共享之。” 少女笑意愈朗,随口应来,“滩台慕熔,程门伏白,此四时风境,皆天道矣。” 程潜之不觉一惊,瞠目看住面前女子,料定其来路不凡。方才他所言本为卖弄,一言“玉树琼花”代指皇族玉家,再言“风明月朗”是指四方守境之国,南召风氏、北溟(明)昔家,东越(月)蔚族,与西琅(朗)夜氏,此乃四境封疆王族,他以八字之言说尽当今皇朝王室,不想竟被她听破。她回说之语暗代“澹台慕容,程氏伏白”,正是当今天下四大家族。澹台以富甲天下,慕容以医行天下,程门以智师天下,伏白以累世之贵誉天下。如此四家,确实如这四时之景,皆天道矣。 程潜之望住面前女子一时怔然不知所措,世上可有这等灵通的花神仙子,还能议凡间政务,数人间荣华?终忍不得相询,“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女子笑笑,眉眼明悦,一时未答。 程潜之自知此言唐突失礼,未曾自报家门倒先打探闺阁名讳。他自以为琢湖程家乃名门世族,程门子弟又皆负盛名,此刻若以实名相对,恐有炫耀之嫌,若以虚名相待,又有相欺之恶,故避而不言。 第3章 柳色新新 程子垂钓 (2) 那少女巧笑嫣然,一下顾看江中垂线,一下寻看书童拾薪,自觉程潜之目光始终浮游在身,遂举目回望,笑言,“小女子青琉,今日过淇水,讨先生几尾锦鳞煮汤,可有酒?” “你姓青?”程潜之又是一惊,就知她来路不凡,却未料竟是初阳青门——皇朝开朝以来天下第一将门之家!与梅坞盛家,南苑延族,岐山覃氏并称四大将门。 女子笑眼生波,“青姓,非天子之民?” “岂敢岂敢!”程潜之边说边端然坐起,向着青琉拱手一揖,欲言又止。想那初阳青门虽是东越将门,只是自七年前东海一役兵败千里,天子降罪其叛国通敌,满门抄斩,夷灭三族,青门上下无一幸存。惟有姐弟二人战失沙场,后被越国长公主亲赴东海寻回,得蔚王族力保才算是存下一丝血脉。只是天子亦有旨,降青门永世为奴,不可入仕朝政,不可踏足皇境,如何这青门女子会出现在皇境丘邑之郊……程潜之心思旋转,待缓缓归坐才又问道,“青姑娘何以至此地?” 女子见他欲言又止,坦然回说,“先生是想说青门子弟永世不可涉足皇境?”言罢又顽皮一笑,“小女子至此地与人有约,只要先生不言,谁人又知?” 程潜之先惊又惧,继而赤心许诺,“姑娘放心!抵死不言!” 青琉见他赤诚一片,心生感念,有意哄他,又问,“若是天子质询呢?” 程潜之正色道,“我不过庶民儒生,天子岂会问到我这里?何况我素来闲游四方,天子想问也未必寻得到我!” 青琉笑颜朗朗,“原来先生是云游侠士。不知先生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不若说说一路行来可有何见闻!” 这话问得极不客气,在程潜之闻来略有几分轻视讥讽之意,只是见她眉眼生动,笑颜分明,倒不似挑衅之语,亦或只是其性情坦率,不拘文法而已。遂简言答以数年来曾游南召,往北溟,去西琅之行,以寥寥之言概说各地风情人文之事,如此罢了。那青琉却听得津津有味,各样细究考问,一幅向往之态,末了又追问其西琅见闻,诧疑言道,“先生以为琅人骄妄无礼,竟无一可取之人?” 程潜之答曰,“若说可取,也惟王室之子,公子夜兰堪称杂林之秀木,百草之幽兰。青姑娘可知公子兰之名?其丹青妙笔,朱墨之才倒是可与皇朝东宫凌霄君一争光辉。” 不料少女却是轻哼一声,程潜之当她蔑视西琅无才学诗礼之人可论,复又重说,“这位公子兰赖其母妃——南召风娆公主亲调亲教,又兼其天赋异禀,故年只弱冠已俨然博学渊源之士,才思清逸,诗礼不俗,又生得风流俊雅,温柔恬静,颇有南人风尚。” 青琉浅笑答道,“夜兰自是好样的!” 程潜之见她有言之未尽之意,猜想莫非是不满于凌霄君之盛名?又想初阳青门一案,皇室曾有夷其三族,灭其满门之旨意,故青氏族人对这位皇朝太子有些微词亦在情理之中。一时也并未以为意,也无心为凌霄君多加辩护,只另言其他,“青姑娘可是返回越都?我亦往越都,若蒙不弃,可否同行……” 青琉略略颦眉,似另有所思,忽又问道,“先生以为,若以兰为国君,如何?” 程潜之十分惊讶,未想她一个叛臣之后,敕降为奴之人,竟于这荒郊野渡与他问及国政储位之事,况且她尚不知自己为何许人,来自何方,效忠何国,竟如此直言相询,倒是无谋还是无畏? 青琉见他有犹疑揣度之色,朗笑应之,“你我闲话至此,不过郊野之论,并非朝堂录典入集之语,此间风过无痕,先生何以忧虑至此?”她言辞坦荡,笑容爽朗,反衬得程潜之愈见威威,不免有愧,便直言道,“公子兰自是文墨风流,才思隽秀,又兼秉性纯良,行止清雅,当是贤臣良相之才;若为君主,恐其敦厚良善有余,智谋决断不足,若再无良臣相佐,怕是要误国误民。” 青琉点头,似有附议之态,又问,“公子玄呢?” 第4章 柳色新新 程子垂钓 (3) 程潜之蹙眉,全然猜不透她意欲何为。只是话已至此,已然不吐不快之局,索性坦言,“《政考》有载,‘储君之立,以嫡子先,举贤推其长矣’。公子玄非贤非长,更非嫡出,只不过这些年守关戍边,阻外敌平战乱,略有战功罢了!最多以上将军封之,辅君之良臣尔尔,何以妄议储君之位?” 青琉依旧频频点头,颇有“甚合我意”之态,又问,“二者相较呢?若必择其一,先生以为谁更胜任。” 程潜之颔首默笑,想她还真是穷追不舍,这回倒也爽利答她,“非二者之一,则玄胜,兰弱。” 青琉蹙眉,此回倒也不服,质问,“《政考》亦载,‘仁治天下,惠民矣’。先生何以推武抑文?” “可知文非仁也!武亦非不仁。仁者兼爱,兼爱者文可熏之,武可护之,何来以文武论仁德?”程潜之辩道。 女子娥眉微蹙,既有质疑之意,又有愤慨之态,兀自小声嘀咕一句,“若以武诛手足呢?”程潜之听不甚清,只疑惑望之,“在下可有言辞不妥处?” 青琉重又展眉,“先生有治世辅政之才,竟为鲜鲈所误!”一言说得程潜之也忘怀大笑,“蒙姑娘谬赞!在下实不敢当。”又试探着问了问,“青姑娘所约之人莫非是公子兰?”他明知此问太过冒昧,偏又心下好奇这样女子肯为何人犯罪涉险。 女子看着他,大约也觉他此问唐突,反问道,“先生何故以为是蓝公子,而不是玄公子,绿公子,朱公子……” 程潜之愧色难当,忙垂首自责,“在下言语冒失,望姑娘恕罪。” 青琉反不以为然,追着问,“莫非先生也知今日公子兰之舟行经此处,特来相候。” “兰公子行经此地?”程潜之挑眉瞠目,又惊又喜,“当真?我曾三入西琅,无奈兰公子年幼还不曾受爵开府,一直养于深宫,根本无缘得见。未想今日……”他正唠叨忽听青琉大呼,“鱼儿!鱼儿!快起杆!”说时已然跃身到他身前,一把抓住竹竿,用力收线。程潜之忙起身危坐,与她共握竹竿,一同使力,这一回倒比往回轻松省力许多,他只觉随意挥了挥手,那丝线已然扯起锦鱼飞跃上岸。少女欢笑不止,跃身抓住锦鳞,眉眼如桃花初绽,朗笑生辉,“先生果然垂钓江山之才!”又道,“还不拿酒来!” 程潜之见她洒落慨然之姿先是诧然,后又欣欣然,只心下赞道:好一个恣意女子! 一时有书童上前接去锦鳞,与竹篓中一等皆拿去河边清洗了。程潜之折身往船上去,抱来一坛陈酿又与她重新归席围鼎而坐,问曰,“琢湖青芝,可好?” 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竟然露了身世。他以为但凡世家名门,焉有不识琢湖程门之理!琢湖青芝更为酒中名流矣,天下士族雅客谁不想品上一盏!然独独于她,也不过赞了“好极”二字,言罢便自去摆盏捧坛,先倾一满盏,举手饮尽,又是一声盛赞,“天下佳酿唯青芝矣!” 程潜之自视游历非浅,却从不曾见识这等豪饮女子!纵是昔年入北溟时,都言北人豪迈爽朗,但所见之女子亦多娇俏矜持之仪,鲜少举杯豪饮、坦言无忌者。惟今日所遇委实颠覆所知。又想她或是将门出身,故存磊落慨然之风。一时暗赞:倒底将门之后,不同凡响!不觉又思慕起另一位青门遗孤,听闻他被越长公主养在王宫,视若亲弟,宠惜倍至。那青门小将该是与面前这女子一门血脉,皆有将族风范,又该是怎样神采非凡!若于越都得见,实为三生幸事! 书童洗净鱼肠后回来添入铜鼎中,跪坐席下为程潜之添酒换盏。 青琉不时望向铜鼎内,一面又与程潜之说笑几回,一时见得小童添柴,笑言道,“我见先生轻舟瘦童,布衣木盏,莫不是只以垂钓锦鳞为生,清贫至此?“ 程潜之闻言大笑,不免看向身旁小童,小童亦面飞红云。 “在下不才,略通书典,设了几家学堂,教人识字知礼,倒也有些肉米入囊。”他答言时仍忍不得笑,几日来的旅途风餐露宿之苦顷刻散尽。 女子笑笑,“但不知先生高台圣坛设于何处,他日小女子路过也好拜席请教!” “岂敢岂敢。”程潜之言颂谦逊,面上却有几分得意之色,“只自西向东,自南向北,书院约有十余处,多设于城郊村野,以沐自然之风,以便贫家弟子。在下不才,如今门下入室弟子十九人,诲教学生七百余,遍及四国。” 青琉浅笑,“先生大才!若然辅政则国之礼乐无忧矣!” 第5章 野荠参差 将军仗剑 (1) 此是她第三回赞己治世之才。莫非她有意为越王招揽人才?程潜之心下猜度,仍旧谦逊摇头,“岂敢岂敢。”又思及琢湖程家也曾是皇朝辅政首臣,天家御用之师,如今却然退居郊野,结庐授业,当真世事轮回,幻变无常。一时又看向青琉,想她初阳青门乃累世贵族,与越王族世代联姻,几有东越副君之誉,却然兵败东海,罪至叛君,殃及满门被诛。可见事无恒久,兴衰无常,所谓盛世繁华,不过顷刻尔尔……程潜之正神游向外,忽觉被人轻推,恍然转目即听小童提言,“姑娘问话呢……”忙又望回青琉,强笑回问,“姑娘见教。潜之一时神游,失礼了。” 他心下也不甚明了是有意亦或无意与她再透身世。凭他诗礼世家,与她将门候府,可谓相当乎?天下名流雅士谁不知“琢湖醅青芝,程门师天下”。她既可出言即论四大名门,当知琢湖程家。而“潜之”二字,可会引她侧目? 而似乎她真当无意于此,只另外说到,“此汤虽鲜,却有几分腥味碍舌,不若割些荠菜香草调味如何?” 程潜之也是哭笑不得,想堂堂程门三少主之名竟不及一碗鱼羹摄人心魄,闻言即呼小童令去采荠,却被青琉拦住,“倒也不烦这瘦弱小童,不若我唤人来与我们割荠采菜可好?”说时自身后取出一支蓝玉洞箫。 程潜之诧异,吟箫唤人?唤何人来割荠采菜?莫非是她相约之人? 青琉已拾裙起身,向着程潜之微作一礼,“终是闲等汤沸,我吟一曲,也算酬先生垂钓之功。”说时执箫稍近江畔,略作沉思,嫣然语道,“此处春水汤汤,又有江风徐徐,与君吟‘御风行’可好?” 程潜之不知眼前这女子还藏有多少惊人秘事,诧异问道,“这可是昔年凌霄君赠东越长公主的曲子?鲜少人闻,姑娘通晓?” 女子只将宽袖轻甩,浅笑道,“管他甚么君!且御风逍遥!”一时捧箫低吟,一曲箫音经风而起,清泠泠若仙人之乐天籁之音。 程潜之举目江畔,但见青青浅草间,茵茵绿水旁,有白衣胜雪临风而动,青丝如瀑宛若水墨。如何会有这般相遇?他不由得低头思叹,更可叹‘程家潜之’之名,天下雅士谁人不识,天下名媛谁人不慕,偏如汝卿卿,相逢亦陌路,不醉盛名醉酒香。 淇水流深,孤舟晓岸,春柳依依间一株新桃灼灼生华,粉蕊缤纷下一袭白衣倩影悠然,纤纤若瘦燕,飘逸似仙子。盛奕寻着箫音渐渐步出野林,触目所见,只当如此春况美景只应天上才有,亦或梦中可寻,一时竟忘了身在何方,只寻着那白影悠然举步向前,箫声渐明,曲调清雅,宛若天籁之音涤荡心神。 她是哪里跑来的女子?荒郊野外竟有人晓得这支曲子?此曲本是凌霄君赠那东越蔚璃,二年前演于凌霄殿上,本是殿堂之音,非王亲世族不得闻其原曲矣,更遑论习练熟稔吹奏于荒野。 盛奕与其说是为箫音所惑,更是为江畔倩影所引,正一步步移进柳下却浑然不觉。 这一边,程潜之本安心听曲,心神正怡,忽见水岸柳下又多出一人,不由大叹今日巧遇之奇!定目所见是一位飒飒君子,身形颀长,束冠蓝袍,手中提剑。程潜之讶疑:莫非此人便是被唤来割荠之人?观其风姿清俊挺拔,大于轩昂之势,如何肯受她一个小女子差遣?况是割荠采菜卑辛之劳!想着不觉哑然失笑,起身也往岸边来,行至近处,见得这位飒飒君子正目色痴迷,神容若梦,行止若游。程潜之观他如同照镜,想来方才自己为那白衣女子之行止失魂也当如是。遂上前招呼,高语引他出梦境,“请教阁下,不知何往?” 这一唤果然惊醒盛奕,他惊心自己竟未察觉浅草途中还有他人在侧,忙收神敛意,微微一揖,“敝人路过此地,闻箫声而动,未敢搅扰贵友雅乐,在下……”他说时禁不得举目再望河畔纤影,却见那白衣翩然回身,一双明眸似水,泠泠相望。 程潜之早已受过一遭窘事,此回倒凝神看住面前这位如何抵御那一双春水明眸。 盛奕又一回怔住,原以为是位俗世娇女,未料回眸间竟得一方浅笑嫣然,远比那箫声更沁心魂,比这春风更化神志。 女子笑意疏朗,“将军爱箫,竟至如此?”说时已然移步近前。 “你如何知……”盛奕心下骇然,本想问问“如何知我爱箫”,可再思一层又惊她所言之深,不免戒备重重,“如何知我是将军?” 第6章 野荠参差 将军仗剑 (2) “你如何知……”盛奕心下骇然,本想问问“如何知我爱箫”,可再思一层又惊她所言之深,不免戒备重重,“如何知我是将军?” 青琉指他佩剑,“你手中有长剑,袍内藏甲衣,不是将军难不成是位猎户?”说着又指程潜之,取笑道,“还是与他一般,是个渔夫?” 程潜之早已见识她的顽皮,陪以朗笑。盛奕却然无语,正色看向程潜之,猜度着他二人自何来处?所谓渔夫又有何典故?一时又惜叹曲音未了就如此驻了,只怕今生无缘再闻全曲! “姑娘方才箫曲当是‘御风行’,可知为何人所作?”盛奕转言其他。 青琉浅笑赞他机智,挥指轻扣程潜之手臂,令道,“先生答他。” 程潜之自是得意与她比别人更近一重,忙应道,“此曲为凌霄君赠东越长公主之箫乐,是为二年前东越长公主往帝都朝见天子时,借居东宫,凌霄君为其所作,演于宫廷游宴,传之至天下……”言未尽了,青琉已然一旁赞道,“先生所知甚深啊。” 程潜之自是为能于她跟前立功得意非常,又去追问盛奕,“阁下是哪一国的将军?” 盛奕不答,反语又问,“先生可知是何人将此曲全篇传至天下?” “这个我知道。”青琉毛遂自荐,挺身答道,“是位宫廷乐师,是帝都城内最好的乐师!可惜为情所伤,退隐江湖。将军可识?”她讲来随意淡然,尤是“为情所伤,退隐江湖”八字,若不是历经沧海桑田看透世事轮回之通透,便是年幼无知懵懂纯真之稚语。 盛奕凝神注目看住面前女子,想今日之偶遇若非设局安排又该是天底下何等巧作之和,“姑娘识得那位……宫廷乐师?” 女子亦举目望住盛奕,笑意深远,却是渐透凉意,幽幽一言,“将军识得那乐师?” “你到底何人?与红葉有何关联?”盛奕语气焦灼,渐有怒意。 青琉见他如此,不觉朗然一笑,言道,“此处有淇水锦鲈,以野薪宝鼎烹之,将军何不入席,温酒润盏,且将那红葉绿葉的慢慢叙来。” 盛奕见她举止落落,神态洒然,绝非寻常女子之态。再看一旁默然伫立的布衣书生,虽说偶有窥视自己之神色,而每每望她之时却是目色灼灼,笑意憨憨,别有一番神韵。盛奕猜他二人莫非名门伉俪,贵族眷属,游山玩水至此?只是那书生虽有清迈风雅之气,较之女子却自输一段风流,这样明艳女子岂是他能庇护? 程潜之起初对这位将军的戒备谨慎颇为不屑,想来堂堂握剑男儿竟至如此谨小慎微,尚不及他一文弱书生乎?可又听他二人言语往来似有一段陈年旧事讳莫至深,一时倒又疑惑莫非这位将军竟是青门女子相约等候之人?可他那般谨小慎微又如何配得起她光明磊落! 竟有半晌的默声无语,四下惟有风吟,每人各怀心事。直至盛奕自旧梦中苏醒,恍然忆起自己尚有军务在身,岂可在此耽搁与他二人横生枝节。管他二人是谁,他日必有再逢之时,先了却眼下军务为要!想着忙拱手一揖,向青、程二人辞道,“敝人尚有要事在身,暂作辞别。他日有幸,山水再逢。”说完折身要去。 “将军留步。”青琉朗声唤到,盛奕也说不清为何竟又驻足回身,急急问道,“姑娘还有何见教?”青琉上前几步,与他举目相望,“我见岸上生有荠菜香草,想是拿来煮鱼当更添鲜美,不知将军可否为小女子割上一丛?” 程潜之着实为之惊叹,且不说陌路相逢,显然那位将军亦非俗类,以其慨然之气观之也当是领兵千万之上将,如何肯为她屈尊降贵!可是又见她神情自若,即无傲然之态也无献媚之色,只眉眼含笑,恬静待之。 盛奕更是敛眉,见她卓然清流,却不知还藏有如此凌傲之心。有心撤身自去,倒也有失君子风度,可若当真为其采行野菜……盛奕自己都觉可笑,他日若传于人知,想他堂堂西琅镇西将军竟为一郊野弱女佩剑割菜,岂非笑煞四方! 第7章 野荠参差 将军仗剑 (3) “姑娘,敝人确有要事在身。”盛奕拱手作揖,不失君子之风,“倘他日再遇,定当为姑娘割菜涤尘,捧碗奉汤……” “他日为何日?”女子言语带笑,眉眼略见威仪,“何不今日?只当念箫音渺渺。” 盛奕自知全为箫声所误,尚留林中一队强兵未处。不过心底由衷爱那一段箫音渺渺。旧人已逝,知音难觅。经年军旅戍边,偶有箫啸之娱只叹再无知音在侧,更别说闻此绝妙箫声,已是隔年隔岁恍如隔世之景。盛奕想时释然一笑,拱手向她,“当念箫音渺渺!在下愿为姑娘效劳!”说完提剑向岸边行。 程潜之再次为之诧异瞠目,不觉心底大呼:此等魅惑之功非妖魔不可为也!她到底何许人?这位将军竟这般好风度,由了她差遣,涉泥没草甘之若饴。他手中长剑本为何用?只为驻足听箫为她割一把荠菜? 待不多时,盛奕手缚一丛野菜而归,茎叶凝水,俨然已在水中涤洗过。 “将军细心周到,果然儒将风采。”青琉诚意赞叹,一指身旁沸鼎,示意他将菜叶掷于汤上。盛奕依言而行,近身嗅得那鱼汤果然鲜美非常,女子趁势又作邀请,“何不一同入席,此处还有琢湖青芝为伴。”说完有意无意眸色转过程潜之面前。 “琢湖青芝?”盛奕复念一句,转目再看程潜之,微微作礼,“在下不识,但不知阁下是程门哪位少主?” 程潜之无法再瞒,忙正身端行,回以一礼,“程门潜之,与将军有礼。” “原是三少主。失敬。”盛奕还礼罢,又去看女子,心想自程门长子娶亲之后再未闻程门有喜,那他二人算不得伉俪之行,莫不是——“姑娘可是程家小妹,清尔姑娘?“ 女子莞尔一笑,“将军莫非倾心程家小妹?我倒愿意与你为媒!” “胡闹!”盛奕拂袖斥责,转目视程潜之,面有愧色,“潜之少主,在下言辞冒昧,于令妹多有不敬。” 程潜之摇头,“无妨。将军风姿高旷,若肯告知高宅贵俯,他日亦可与小妹引见,或能成一段佳话。” 盛奕一时窘迫,只觉今日所遇当真奇事,一个洒落无拘的少女,一个泰然爽直的书生,倒在这荒野之外为自己做起了媒人,正怔愣时忽觉肩下吃痛,竟是那少女一拳挥来,着实有力,不由心底惊其身手迅捷,又见她眉眼轻笑催促着问,“快说!快说!好事若成也不枉我日夜兼程赶来见你!” 盛奕又惊又怒,又羞又恼,惊她竟日夜兼程赶来相见;怒她言行无度失礼失仪;又羞她直言“好事若成”;更恼军务紧急竟遇这等荒唐事!不觉瞠目而视,唬得青琉向后倾了倾身,目带惊疑,“将军若无心,又怎会知小姐闺名?” “你若无心,又如何日夜兼程赶来见我?”盛奕恼怒回问,只觉措辞不当,又补一句,“只说你是何居心!为何事赶来见我!” 青琉从容依旧,又添玩笑几分,“将军以为呢?” 盛奕着实气恼,竟遇这荒唐无稽之人,不由恨道,“丫头休闹!当心我手中利剑!”说完甩袖自去。程潜之惊讶他竟敢唤她丫头,正欲上前拉扯为她呜不平,却听青琉高声唤到,“盛奕!站住!” 一言惊住二人。程潜之几不敢想,天下四大将门一天之内得见其二,初阳青门,并梅坞盛家,此境非梦境? 盛奕更是又惊又慌,于这皇朝边境,领兵图杀之时竟被一莫名女子直呼其名,此事当真惹人忧心。驻足回身,凝眉问到,“姑娘倒底何人?如何识得盛某?” 女子娥眉轻扬,笑带顽皮,依旧转目望回程潜之,一时似有犹豫,而程潜之被望之下亦是心意摇摆,不确定她是否真要自己报出她名姓,一时只怔怔转看盛奕,弱语低声,“她是初阳……青门之后……” 盛奕愈发震惊,“你姓青?”初阳青门皆入奴籍,非召不得入天子之境,如何她孤身一人来此?待重新观她行止神容,虽则一身白衣素净,然眉眼笑意不失威仪,尤是持箫间负手而立,倒有几分持剑英姿,果然将门之后?一时忽生警悟,四下顾望,又回首林中,不觉惊惶。 第8章 野荠参差 将军仗剑 (4) 青琉见之即笑语宽慰,“将军勿忧,只我一人。无天子诏令擅自率军入皇境那可是诛灭满门的大罪,谁人敢犯!” 盛奕一时未敢应,不知她此言何指,莫非竟知自己领兵过皇境之事? “青姑娘何以至此?”问过又悔,自己何等愚蠢!才恍悟今日偶遇又岂是偶遇,分明是被人设局引诱至此!那“御风行”的箫曲又岂是随意甚么人可这般随意吟来的!此局当是东越蔚璃授意!那蔚璃远在越都要上迎宾客下巡城防,百忙之余竟还顾得上这等闲事。当真可恶! 青琉见他犹疑焦忧之色,想是也不须赘语,只简言劝道,“盛将军若此时能全身而退当是上上策!”否则当下有程门少主为证,西琅将士擅入皇境之事若传入帝都,获罪的又岂止盛氏一门。相反之意她并未言明,而盛奕又如何不知,带兵擅入皇境,轻则斩首,罪则抄家,乃谋逆之大罪也!当下想不明的只是如何这程门先生竟与越人为伍。程门自退出帝都朝堂不是素来自许清高,不仕四境国政吗?纷乱之中倒也无暇思量这些迷团。只那夜兰怕是杀不成了!他本也一直犹豫“杀一人而退千军”是否当直良策,方才在林中还为是否当用毒箭与副将争执不下。而如今千里伏杀毁于一旦却又心下不甘!如何凭她一曲箫音竟退我三百精锐!如此不战而退也实辱公子玄之使命!都是征战沙场之人,既然相逢,焉有不拔剑试武之理! 盛奕想时提剑向前几步,看住面前这女子,狐疑又问,“你果然姓青?” 女子似看透他重重思虑,亦握持手中玉箫,笑回,“将军可是要输一回才甘心!” 盛奕冷笑,“好生狂妄!焉知你必胜我?且换剑来!休使天下人说我欺你!” 女子阅览周身,除却一管玉箫再无长物,倒有几分悔意为一时清简不曾携了剑行。若能见识盛家剑法也不失为一件快事。遂转向程潜之,求问道,“先生可有携剑?借来一用!” 程潜之至今尚不明就里,说好的沸鼎煮鱼,唤人割荠如何就演变成比武论剑?一边忙令小童奔回船上去寻剑来,一边上前悄声问青琉,“青姑娘可有后援?这盛将军乃西琅国第一名将,你若输了……”不等他说完青琉已然立目相向,“程先生未免小看了青门剑法!” 正说时小书童已然捧剑至前,程潜之忙接过来又亲自捧至青琉面前,谦道,“无名之铁,愿助姑娘得胜。”他自是悔之不及,若知今日之遇,早该置一把绝世名剑,才好配她英姿! 青琉置箫换剑,冷冽冽抽出一道寒光,笑问盛奕,“将军若输当入席饮一碗鱼汤!” 盛奕冷哼,拔剑出鞘,光若流星,寒绽晴空,“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青琉心底赞了声“好剑”,果然将门佩剑,又悔自己一时偷懒,不曾携剑而行,此刻只在剑器上已然输他三分,回言却依旧七分豪气,“你要如何便如何!”说时扬剑入风。 盛奕亦举剑欺上,在青琉身前挥出一层剑光霜影。 盛奕身形高硕,剑风厚重,劈砍削挑间剑气若虹,穿云透日。而那女子在他身影比照之下更显纤细瘦弱,起初举剑总被他压制三分,丝毫使不出反攻之力。而闪躲腾挪间盛奕身重脚沉惟有据地而战,而那白衣飘逸,灵动非常,竟绕着他身行浮起云影重重,变幻无踪。 此间有一江春水泱泱东去,一叶孤舟泊岸临风,水畔杨柳依依,桃花灼灼,一派春景盎然。透过剑光寒影,程潜之举目所见宛如丹青水墨一幅,他心思微转,想当下桃华若霞,江柳如烟,如此人间美景,若落入西琅公子夜兰笔下,当是绝好的一幅丹青画卷,方不负此一瞬芳华! 初阳青门!早慕英名,可恨半生不得相交!盛奕挥剑之间亦心思重重,未想到今时之相逢,更可恨其家门已颓败,血脉已凋零,此生再寻不得旗鼓相当的对手!论剑法论武略,青门之外,谁又能与盛家匹敌!恨未相逢繁华里,先已落进荒凉处。盛奕思付间,剑势趋缓,原以为只须三分力便可胜这纤纤女子,未想力至八分亦不过平分战势而已,少女剑法之精妙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青琉自知他剑上锋芒甚胜,自己借来的凡铁之器惟能以招式灵动诱敌,不敢触拼其锋锐。偏他剑锋一转,招招斩劈之势,时入颈项,时入腰腹,来势之猛偶然避之不及时惟有以剑相抗。他即刻气运青锋,一剑劈下,泰山压顶,她再难逃,举剑迎时,耳听铮罄一声,剑风入颈,一抹寒意。 第9章 木兰卓卓 琅人飞骑 (1) 题记:《风雅集》之凌霄君:皇朝玉氏第十九代孙,太和帝与伏白后之子。因常年以东宫凌霄殿为居,世人雅称凌霄君。此君重爱木兰,多植殿前,慕其风姿,熏染其香。四境豪门贵庭多有倾慕仿效者,一时帝都及至四方,锦都华府无处不见木兰。 夜雨初晴,林间尚有薄雾缭绕未去。程潜之立身山亭内,深吸气息,一阵阵清寒奇香扑鼻而来;再极目远望,隐约可见远道在下,浮云在上,好一派人间逍遥仙境,更觉心旷神怡。一时闻得箫音又起,举目山颠,仙雾蒸腾间不见白衣,惟闻渺渺。 如此已是第七天,那青氏女子只说与人有约,每日都来守侯在这山丘石亭间,翘首企盼,风雨不误。而远道上客商往来,人迹纷繁,一天天过去,也不曾等来一人赴约。她亦愈现焦灼黯然。 昨日傍晚时又突降骤雨,她早些时候本就经了些风寒,略有咳疾,再加之昨夜雨淋,今晨再见她时,只觉那神色间已几分恹恹,尽失初见时的飒然明朗。程潜之本苦意劝她暂歇一时,只须告知所约何人,是何模样,以何为信,他愿代劳守候石亭。她连喝几碗苦药,痛快如饮佳酿,又浅笑轻语,“若有差池,你担不起。” 此刻程潜之立身半山石亭,反复思量此话何意。为着淇水畔冒失直言问她所约何人而遭反讽之故,他再不敢造次相询,只怕又被这倨傲女子奚落。而见她谨慎执着苦等,又言甚么“担不起”之说,莫非她等得竟是皇亲公候?只是这天下四方还有哪一方君王可值得她初阳青门倾心竭力守候?越王当在越都为新婚大典专候召国公主驾临,而其余三境之王……程潜之暗度:倒也不是小觑他们,只是但凭青门往昔几与越王族比肩之傲骨断不会为他们任意人而屈就。再有便是那皇朝欲来观礼的凌霄君了,莫非青门女子约候之人竟是凌霄君?似乎更说不通!那青门遗孤与天子之家该是怎样的世仇家恨,东越蔚璃又怎放心使这样逆臣来迎天家储君。只是无论她相约何人,看她这般执着,程潜之倒以为她此行只为赴约,至于救下夜兰反是顺手之劳,不足以论。 不知何时箫声驻了,耳畔只余莺莺燕燕宛转之啼,再看山下,此刻巳时未及,路上显有驱车赶路之客,看来又是一夕空等。正替她忧心费神时,闻得身后传来泠泠唤声,“辛苦先生陪我登山涉林。” 回身正是她白影孤洁,看来这些天的药剂苦汤反添她病容憔悴,那纤纤身形愈见羸弱之势。程潜之忙应了,拄杖迎上,再次劝言,“不若先回客栈歇息片时,近来连日阴雨,想那赴约之人或为避雨之故,或为行路艰难,一时误了约期也是有的,姑娘身有不适,当先将养贵体为上。” 青琉只是摇头,倦容满面,愁怀难解,“多谢先生一路照拂。我不过是微疾小病,无碍于途。” “青姑娘是要继续赶路?”程潜之又是讶异又是欣慰——她总算弃了执念。 “已然耽搁了许久……”她举目西来之路,仍有恋恋不舍之意,踌躇片时,终还是绝然道,“余生时日有限,再不好这样蹉跎下去。”言罢转身下山。 程潜之见她本光彩明亮之人,此间竟为不能如约相见而这般黯然伤神,心下不免恨恶起那失信之人。想自己若得此等佳人相约,纵有千山相隔,纵有万难相阻,自刎修魂也当飞度千里前来赴约。 重又启程前行,蜒山路转尽,渐入远道。程潜之不忍见她落落寡欢,强耐行雨后路艰辛仍旧搜肠刮肚寻些书中所识路上所闻之趣事,极力措灵动之辞,飞扬之韵讲与她听,只为博她展颜一笑。好在少女并非一味消沉自抑之人,她生就疏阔之性,慨然之风,又感念书生切切关怀之意,渐渐便也重又朗笑开怀,眉眼舒展。 行至官道,小童正于此处驾车相候,适逢晨雨将驻,路多泥沼。虽则程潜之一再劝勉令其乘车休憩,偏她无意困囚车内,只自车上取了一件披衣加在身上,仍旧与程潜之乘马缓行,小童驾车随行其后。二人举目四方,只见野草荣荣,映夹姹紫嫣红,一派生机盎然景象。 程潜之庆幸自己多智果决,弃舟乘马,才有这春光明媚里的比肩同行。每每转目望见身侧一双明眸似镜,英姿灼灼,都不觉暗自感叹:这一世,有此十里春光,心念足矣。一时转目又去看她,但见她端坐马上双手缚缰,正举目远眺。那雪缎披衣覆置其纤细身形倒别添娇柔气韵,想来终还是个弱女子,将门巾帼又如何,所谓那些女中豪杰该有多少皆是受乱世所迫。若得河清海宴,岁月静好,谁又不爱“轩窗静抚琴,对花闲落棋”。路上她置办那件披衣时他就觉奇怪,何以春风渐暖她竟还要加添长衣,如今瞧她这身形单薄,气息浅弱模样,倒还真是个经不得风雨,多愁多病的身。 少女始终举目望云,勒马缓行,倒似那天边几片浮云有无尽趣事可观。程潜之也随她举目,见那白云两片悠远闲意,不为急风所动,便随口吟到,“云疏风无计,心幽意自得。”引得少女侧目,目色明亮,“先生所吟可是书经之语?” 程潜之赧然一笑,“青姑娘何苦取笑我,不过是顺手胡拈,闲意风云罢了。” “好一个顺手胡拈,闲意风云!”青琉笑道,又复言一遍不由拍手称赞,“有趣!当真有趣!” 一时又见路旁有木兰一株,正值花姿鼎盛,一树洁白参天入云,惹得青琉不觉驻马停看。程潜之见此忙落鞍下马,劝言,“不若在此稍作歇息,且慢慢去。” 青琉亦觉身上慵懒乏力,便翻身下马,立身树下,举目凝望花端,大有忘情之势。 程潜之与她观望良久,忽忆起一事,恍有所悟,谨慎探问,“听闻——皇朝太子……甚爱木兰?” 第10章 木兰卓卓 琅人飞骑 (2) 题记:《风雅集》之凌霄君:皇朝玉氏第十九代孙,太和帝与伏白后之子。因常年以东宫凌霄殿为居,世人雅称凌霄君。此君重爱木兰,多植殿前,慕其风姿,熏染其香。四境豪门贵庭多有倾慕仿效者,一时帝都及至四方,锦都华府无处不见木兰。 青琉偏头看他,目色明朗,笑意浅淡,似在质询其所言何意,又似早已窥破他言外之音,倒底只是扬眉一笑,“我倒是听闻那人所爱泛泛,又岂是一株木兰可足。他还爱竹,先生可知?” 程潜之即为自己唐突试探心余愧疚,又觉出她以“那人”称呼皇族东宫显然别有蹊跷,惟顺势应道,“那是自然,但凡君子无不爱竹。幼年居帝都时,常闻太子殿下有独往幽篁,抚琴长啸之事。想来,这木兰熏香,幽篁抚琴,皆风雅事也……” “我是说那位凌霄君爱吃竹子!”青琉笑语言说,“每遇嫩翠新发必拈叶嚼之,若得新节初成更是快事,当以利齿摧之以得其汁,浸叶而食,称为‘涤心荡志’!此亦帝都皇城之风雅事也。” 程潜之听得目瞪口呆,怔怔问道,“当真?未闻太子殿有嚼竹饮汁事也……” “得空你去问他!”青琉正色答言,仰目又去望那一树卓卓风姿。 程潜之半信半疑,见她一脸肃然不似说笑,该是真的。况且若是她杜撰编排东宫太子那可是谤君之罪,天下谁人敢为?!可单是想想那幽幽竹林里,太子殿下独坐其中,拈叶咀嚼,又折杆啃之……这画风委实……委实算不得风雅!一时忍俊不禁,忙又寻话另外说到,“说来这嚼竹涤心之事倒也算不得稀奇,古书有载,前朝亦有尝胆励志,吞蛇壮胆之传奇,传闻那凌霄君本就天赋异禀,少年岐嶷,若说有些稀奇癖好也算不得异事。” 青琉还他个白眼,自是看不惯他这般吹捧奉承之论,讥讽回说,“我闻凌霄君还有一好!偏爱清俊飘逸之少年,尤爱口舌灵巧,心思活络者。如先生这般,若是再加修习必能入其宫闱,被诏作内幕之宾!” 程潜之先是一怔,即尔羞得满面绯红,未料她言辞竟可如此大胆,奚落自己一介书生倒也罢了,竟还敢诽谤君上,此话若是传入帝都,杀头十次怕也不止罢!一时又愧又忧未敢再言。 青琉亦微蹙眉头,一为信约未至,忧其有失;一为前路慢慢,忧已之病。又想这呆头书生,虽则赤心诚意,可到底格局有限,言语啰嗦。当初应他之邀与之同行,本是看中他身边小童还算伶俐,庖厨之艺亦称得上精良,于风餐露宿间得几餐美味也算历历苦辛途中一件美事。可如今再看这位程门先生,先不论他学问几何,只是这一味讨巧奉承絮絮念念的性子就惹人厌烦,想想倒底还是一人独行更清静自在。再次举首瞻望木兰,心底终放不下那一段相约,又想回头去,再守望一些时日,或许真如这呆书生所言,那人为着避雨误了行程也是有的。 “不如……”青琉犹豫着启言,“先生先行……有约不守,终是失信,我想还是回去再候些时日……” 程潜之顿时明白,焦急道,“青姑娘可是怪我言辞无度,行止失仪?潜之纵然有错,但请不吝赐教!只是……只是这般轻言相弃,这,这……”他所有巧言佳句全然乱了方寸。 青琉将要再行劝言,忽闻远处有马蹄疾驰声呼啸而来,身后渐有劲风涌起,惊异之下疾速回眸,但见一乘飞骑如电掣迅雷般急驰而来,转瞬已至近前。那马儿四蹄飞踏,溅起层层泥浆,青琉惊容初绽,未及设防,烈马已飞驰而过,点点污泥泥直扑入怀。 可怜了那白衣悠然再也寻不出半片素净,花容月貌倒是真真的花了半边!一旁伫立的程潜之亦未能幸免,好端端的一身新衣此刻已然泥浆堆丘,污迹印斑。青天白日,竟遇这等晦事,直叫一个儒雅书生亦恨得顿足大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哪来这等狂徒!” 青琉急抚额角污泥,举目间却见那飞骑擦肩而去正自回眸窥望,一记阴诡得意之笑尤挂狂颜,全无勒缰驻足之意,愈加夹腿蹬马,呼啸而去。 “当真无礼!”青琉恨咒一声,回身扳鞍上马。 程潜之大惊,一把拖住马缰,急急劝告,“青姑娘,万不可与狂人一般见识!我见他目色凶悍,绝非善类,你我出行在外,平安为上……”一语未了,青琉早已奋力夺回马缰,怒道,“庶民粗鄙,在上之过,焉有不教之理!”说时扬鞭策马疾追出去。 第11章 木兰卓卓 琅人飞骑 (3) 疾风过耳,春寒透衫,虽则身感乏力却也顾及不得,蔚璃立定心意必要追上那狂徒好生教训一番。只是追出不远,已见得那人马蹄渐缓,且行且驻,且不断回首张望。正如青琉所料,那人分明存意践踏泥沼,以污浆溅她一身白衣。想着愈发生恨,策马追上,横截马前,举目忿忿。 却见那狂徒骑得是高头大马,其人是宽肩硕背,一眼望去大有雄壮之势。偏自己是玲珑俊马,纤细身姿,只气势上便是弹压不住。不由得冷目怒横,长眉紧皱,以示威姿。 那飞骑之人见马前拦了一位泥塑般的骄娃,满身的烂泥污浆不说,只面上额前那泥迹斑斑已全然看不清容颜,不由讥笑一声,“阁下这等相貌也敢出门!” 青琉沉声喝道,“哪来的狂徒?岂不知骤雨新晴,路多泥沼,当勒马缓行……” “你是越人?”那人冷笑着喝断她的话,“我当越人惯会附庸风雅,不想还好为人师!只是以阁下这幅尊容,先已失仪在先,还敢追来教化礼法,也当真称得上厚颜无耻啦!” “你才无耻!”青琉未料到这样粗鄙蛮人竟还是个狡言善辩之物,这才细细打量,见他鲜衣怒马,高冠长靴,腰佩符印,鞍下悬剑,只这一身穿着即非越人也非皇境子民,不知是哪处偏荒跑来的野人,便知与他论礼无益,只喝令道,“你即非越人,本姑娘倒也懒怠与你啰嗦,你若此刻下马赔罪,且可恕你一回!” “妾(且)?”他故意混淆视听,邪魅冷笑,“本公子府上从不收容你这丑妾!还不让开!”言罢拨转马头,扬鞭要去。 青琉哪里肯受这样折辱,只二马错登之时,甩手挥出马鞭,直缠上对方手臂,猛一较力,本想拉他下马,未想那蛮人不只身形魁梧,力道也强于旁人,只稍稍收腕,却然将她猛拽下马。 青琉誓要教训无礼之人,以雪耻辱,便也顾不得许多,摔下马时顺势就地滚开,鞭上较力,亦将那人连带拉下马来。再起身,已然衣滚泥浆,愈是不能直视。 那人反是安然无样,只抱臂嘲讽道,“丑丫头不只骑术了得,身手倒也不凡!若非相貌奇丑,公子我本也有心收你……” “放肆!”青琉挥鞭便打,恨恶这狂徒竟还敢言语轻薄。 那人疾退几步,避开了一顿飞鞭,嬉笑道,“尔等蛮女若放在我府上,每日吊打三顿亦然不足!”说完回身扳鞍上马,青琉趁势紧跟一步,挥鞭便打,正中那人小腿,顿时一道血印直透衣裾。 那人显然未料小女子这般执拗,不由得怒目而视,回手一鞭亦抽在青琉手臂,同样留下一道血痕染衣,又是斥骂一声,“滚开!再敢纠缠当心本公子废你双目!”她一身泥污惟那一双眼寒星般闪亮!那人策马去时,仍觉心头灼灼,眼前明明,犹似那双眼仍在璨璨而视。 青琉自问平生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不由气得珠泪滚腮,也顾不得手臂疼痛,满身泥浆,再次寻骑跃上,策马再追。 直追出数十里,忽见前方一众路人拥在道旁,青琉连忙勒缰驻马,缓步而行。待到得近前才看清原是几位挑夫正在拾捡散落了一地的瓜果薯粮,其中有几人亦是泥浆满怀,污渍沾巾。青琉即刻明白必是那壮硕蛮人刚刚经此驰去。 这几位原是远郊农夫,挑了些仓货往城中变卖,路遇那蛮人一时躲闪不及,溅泥的溅泥,倒地的倒地,担筐中的薯良亦散落各处。 青琉心下恼恨此等恶人还当真是贻害一方。那一众挑夫人见她带马缓行,也是一脸泥污,满裙秽迹,不觉与她相视一笑,有位白发老者,与她扬手示意,“姑娘,再向前五里,便是河岸,河水清冽,正好浣衣……” 青琉连忙颔首至谢,心头怒气倒也去了几分,想想何苦来哉要与那粗鄙荒蛮之人一般见识!策马要去时,又有稚龄童子递上一枚春果,笑语天真,“姐姐进城买新衣,骆儿进城买新衣……”青琉弯腰接了果子,轻抚稚童额发,眉舒眼笑,心绪渐平。打马去时,又听身后传来朗朗歌谣声—— 春雨霏霏,湿我长衣,湿我长衣,南风熏之, 春泥浊浊,污我青衫,污我青衫,淇水濯之…… 第12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1) 歌声渐远,青琉也步入浅林,再向前几步果然寻得一处幽静水岸,于是拴马于树上,掷箫于草间,俯身就岸先洗去满面污垢。 时值早春,又逢夜雨初晴,河水异常清寒,她浅拨几下只觉骨节生痛,不由苦皱眉头。再低头审视这一身泥衣,污秽之极实难再行远路,不得不下水清洗。一时顾看四方无人,便脱去长靴,解下披衣,退去外袍,探足入浅水中,强撑着春寒料峭舒展外袍,荡于清波之上,慢浸流水,眼见着波涌之下灰点慢慢晕开,又俯身拎住衣领,于清水中缓缓揉洗。 河岸边几株桃粉,经风而舞,片片娇芯坠入清波,逐流而去。她一面綄衣,一面又想起路旁那株木兰,那一树高洁清澈,岂非像他!又想他惯以木兰熏香,那时立身树下,嗅得暗香浮动,倒有几分与他比肩之意……却如何相约而不至?是心远忘了约期,还是事多误了行程?三载未见,君颜如故否?……她神思游荡,一下举目望远空浮云悠悠,一下又低头思及木兰之香,如此痴痴笑笑,却全忘了泥潭之斗,蛮人之恶,这般耽搁不觉已过了半晌时光。直至脚下水寒痛骨,才觉察自己尚站在冷水寒江中,忙再展衣衫,涤去尚存余的半点灰浆,虽算不得洁白胜雪,可倒底不再是污迹斑斑,也只能如此罢了,正欲收敛衣裙,忽见江上浪花陡起,一只巨影涌出水面。骇得她心下一惶,只当是水中怪物,急急退后,脚下踉跄险些跌坐水中,待站稳了身形,才看清眼下水中竟站着一人,但见他半身裸露,肤色黯沉,虽有巾冠束发,可倒底仪态尽失,又兼一脸狡狤怪笑,着实惹人厌恶。待稍稍定神仔细再看,顿时又慌又恼——岂非正是那纵马溅泥的蛮人!不由心底恨道,“还真是阴魂不散!” 原来这男子本在下游驻马,戏水江心,却忽见她来水边洗脸浣衣,认得便是那树下观花附庸风雅又与自己缠抖数回的女子。一时见她洗去满脸污泥,水岸边映出姣好颜色,竟明明若春江皎月,泠泠似涧上清风,倒也看得怔住,心下只觉此等清颜明眸似曾相识,却又如何也想不出哪里见过。又见她拎衣涉水,依浪而濯,那眉宇间时而一抹忧嗔,时而舒朗明媚,只觉这少女委实生动有趣,愈看愈觉可爱,想着左不过一个江湖女儿,不若掳来玩赏几日倒也是趣事,遂划水向前,跃出水面惊她一恍,朗声问道,“我们可曾见过?”他心思向远,念及的是前尘旧事初见之时。 这厢少女却然恨得咬牙,分明刚刚挥鞭打斗,此刻倒来装这份糊涂,不由怒道,“只当你是无礼无德的狂徒,却原来还是个无智无信的蠢物!” 男子见她气势喧然,并无小家碧玉的怯懦娇羞,更无闺阁良媛的矜持慎重,一时更加起了兴致要与她玩耍一番,瞠目回道,“在此之前,我定然见过你!你先报个名姓,许是旧识!” 青琉冷哼一声,不屑再与恶人纠缠,俯身去收水中衣衫,却被他伸手夺去一端,与她拉扯在水中,依旧顽笑,“先前倒还气焰嚣张,只挨了一鞭便怕了不成?你那般能打,不若与我再战三百回!”说着划水向她靠近。 “放肆!”青琉确有几分慌乱,连退几步。此刻才悔悟程潜之所言“不与恶人斗”的道理,有心要去,怎奈外袍被他所牵,当下唯余一件里衫在身,又怎肯轻易弃了外衣,强拉手中衣角,不肯放手,撑起所有胆略,强作浅笑嫣然,轻语询到,“不知江水是寒是暖?” 男子为这一方浅笑嫣然不觉眉心一动,心底赞赏:未想她威武之外倒也存几分娇媚,嬉笑回道,“乍暖还寒,丫头可有意携手同游?” 青琉冷笑一声,念道,“我自放鸭逐浪去,为探春潮温与寒!有劳绿头公子!”一语将了顷刻弃了外衣转身奔向岸边。 男子本还怔怔于水中,叹她荒村之女还能吟诗作赋,顽皮却也不失风雅,只是待她颂罢,才恍然醒悟,她先前一问,之后一颂,原是骂他是绿头鸭禽!不觉怒起,见她奔转回岸,迅疾甩出手中湿衣,衣转若蛇正缠上她腰间,再猛力一带,连人带衣尽入其怀。 青琉自知若拼蛮力难胜其雄壮,苦挣亦是无用,惟有借力才可脱身。就在入他怀抱前,早已取下发间玉钗,此刻被他强拥入怀,她高举手中璧钗猛力刺入当胸。那人全然不妨,只觉肩头吃痛,右臂一阵酥麻,奋力挥左臂将她推开。一切皆如所料,借由他掌上之力她顺势向外飞身,影入江心,扑通一声沉落水下。只未曾料那一掌内力浑厚,击在肩头竟有断骨之痛,使她几不能撑,落水即沉,直入江底。浪花四溅下,倾刻没了踪迹。 第13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2) 男子本想着抱得美人归,此刻却是肩头负伤,血染清河,不觉又气又恼,可又见得远处水花四溅后,再没了人影,不免一阵心慌。他虽负伤心急,可那一掌击出倒底还是留了分寸,本就忧心她纤纤身量经不起他重掌之力,未想却还是用力过猛。该不会一掌打死了罢?莫非摔碰到巨石上撞死了?还是她不会潜水淹死了?男子愈想愈慌,亦顾不得身上伤痛,匆忙伏身下水,顺流而下,往那水花处寻找。直将左右两岸,上下深浅寻了许久,却根本不见半片影子,好好的一个人入水就这样没了!他愈见心焦,思量着她就是不识水性也该扑腾一回啊!莫不是冲去了下游?他又顺流而下往更下游水域去寻。寻了许久,仍旧深浅不见踪迹。不由得顿生懊恼,悔不该行事莽撞,或是那女子当真不识水性,又或是水中奇石险涡被她撞上,岂非白白丢了一条性命。想时他又折回方才相遇处上岸寻找,也只得一匹马儿拴于树杈,一双长靴置于草丛,另还有一管青箫丢在一旁,可见她不曾回来过。 一时水中苦寻不见,岸上苦等不归,如此折腾半天,生死不见人影。男子孤身立于林中,忽觉所遇之事甚是诡异。偏这时头顶几声呜啸之声,惊得他猛一抬头,只见一只白鹭正凝坐树稍,望江兴叹,他稍有微动,那白鹭即振翅而飞,一道白影划向远方。 莫非是白鹭幻化?他胡思乱想,不觉在头上狠敲自己一拳,自嘲竟有这等荒谬之想。遂又重入水中,上游下滩两岸水草间苦寻良久,不觉已过午时,腹中饥饿,加之潜游多时也渐觉疲惫,索性先回岸上,想着穿了衣服去弄些吃食,待看看附近可能寻到乡人来帮忙否?纵是不能相救,也总要寻得尸体才好。愈想愈是悔恨,平白竟惹出这段祸害,当真晦气! 而此刻于下游岸边,青琉正围火而息,一旁树枝纵横,上面晾烤着自己的外衣,还有几件锦衣正呲呲燃于柴上,渐渐化做灰烬。她因水寒而冻得发青的面色在火光映衬下透着几分凄美,冰冷僵硬的指节仍还是忍不住有几丝颤抖。他强忍肌骨寒痛,捧过一册书笺,诧异满怀地细细读着上面的文字:越王惠启,恭贺新婚,今有琅国王室公子夜玄代本王至越都…… 青琉又是讶异又是恼恨,原来那蛮横无礼之人便是西琅国那伏兵千里欲诛杀手足的公子夜玄!有他诛杀亲弟在先,此番这等粗鄙无礼实也算不得稀奇!还真如程潜之所言,那西琅国内上至王族下至庶民竟无一重礼斯文之人!当然除却那位丹青妙笔的夜兰公子。青琉一面看着那国书沉思一面又将一片衣袂挑起扔入火中。周身寒冷,早已透骨。原来她自幼生长水边湖畔,入水可谓如鱼似龙,那夜玄将她抛出之时,她早已暗自借力,落水即沉,直从水底一气潜入下游,估量着已然出他视线之外才寻游上岸,又依岸边寻他衣物,本想一焚了之,未想却是另有所获。此间只恨身上余力有限,不然今日定要好好教训这位猖狂无礼的公子。 她正左右思量着该如何处置,又以木棍挑起最后一片衣衫将临到火上,忽听有人大喝,“住手!浑丫头,你这是做甚么!”声未落,人已冲上来。 青琉大惊,抬头正见那粗蛮恶人坦胸赤背,只一条湿漉漉长裤自河岸边直冲过来。只为上两回皆折在他手上,青琉此刻不免生出几分忌惮,匆忙起身后退,喝令一声,“站住!”重又将衣衫临到火上,威吓道,“再向前一步,可就没得衣衫穿了!” “丫头,你敢……”他一语未了,青琉这厢手上一抖,最后一件衣衫也没入雄雄火焰,反倒举目嗔他,“你看,吓我作甚!最后一件外衫也没了。” 夜玄恼得又待发作,青琉却端视起那册国书,同样临近了篝火,得意道,“这又是甚么?”说时佯装册上文字难识,一字一字缓缓念来,“琅国,公子……原是位琅人……夜玄,哦哦哦……公子玄?” 第14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3) 夜玄见所有衣物皆被焚化成灰,已然又怒又急,可又见她手执国书临于火上,一时也不敢冒进。只看她那样子倒似不知文册为何物,若当真再嬉闹扔掷火中,那他休想再进东越都城,如此岂非误了国君大事,当下不得不连哄带吓,“丫头!丫头!不要胡闹!先把书册还我,过住之事,本公子概不追究。” 青琉讶异,未知人无耻竟可到如此地步,不觉眉心微蹙,讥笑道,“若是我要追究呢?” 夜玄更是讶异,全未将这荒郊游女放在眼里,“你个蛮丫头又想怎样?信不信本公子再把你丢进水里!” “且试试?”青琉从容应着,微微俯身靠向火堆,缓缓坐了下去,那一片国书绢本离火焰衣愈来愈近了。吓得夜玄焦声嘱到,“小心烧了国书!” 青琉吟笑看他,“公子方才好生威风!倒是来夺了去啊!”说时便用那国册撮薪堆柴,撩拨火堆,愈发看得夜玄心焦难奈,只得强压心头怒火低声商榷,“丫头,你看这样可好,你将书册还我,本公子送你一车珠宝如何?” 青琉大笑,“我要珠宝何用?还不如这堆薪火来得温暖舒畅。”说时又用那书册向火心拢了拢木柴,吓得夜玄几要吐血,“丫头丫头,我聘你做侧夫人如何?” 青琉微微一怔,未料到他能出此言语,讶异之余忍不得抚掌大笑,“好一个西琅公子!你们西琅人都如你这般无耻无畏吗?笑煞我也!当真笑煞我也……” 这边青琉笑得拍手顿足,更是把夜玄气得火冒三丈,怒声喝到,“丫头,你再不听劝,小心本公子的马鞭!” “哦?”青琉勉强止住笑声,故做稀奇问他,“你还有马?马在何处?马鞭又在何处……”说完又是一顿大笑。 夜玄这才注意到自己拴在树边的马儿早已不知去向,更别提什么马鞭了!如今仅存的大约也只有那丫头手上的国书了。不由恨得牙痒,但见她手摇国书在那火里一上一下,随时可能丢手进去,只好屈尊俯就问她,“好妹子,你要如何?” 青琉侧目看他,颇为不屑,“夜玄,若说要你行个大礼给我赔罪,原本也是你该做的。”夜玄听她好大语气,难不成这野丫头不知王室公子为何物!可又想当下境况也无心再与她计较尊卑上下,只听她继续说去,“我且问你,你们琅人当真不学礼法吗?岂不知路有行人当缓步慢行,以示宽和;款侍女子,当怀柔以敬,方为君子。你怎可上来便要武力相向?再者……”她这厢循循善教,他那边却早已忍无可忍,想自己堂堂王室公子竟挫于一个荒野女子之手,今日这等耻辱若被世人知晓,岂非笑煞天下!她再这样逞威做派,只怕他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一时恼恨喝道,“你这臭丫头还真是好为人师!那你越人又懂多少礼法!方才你分明上岸为何不能知会一声?可知我忧心你葬身水下,心焦若焚,为寻你在这冷水里游了半日,此刻已然是饥寒交迫,上岸来竟还不得一件暖身的衣裳,难道这就是你知礼越人的待客之道吗!?” 青琉听他这等狡辩委实又恨又恼,想来琅国人当真粗蛮无礼,真真是不可理喻也!懒怠再与他多言,索性起身拾了架上外衣,披衣欲去。 夜玄趁她此时不备迅疾欺身而上,探手臂欲擒她颈项,未想青琉身形灵敏翩若游龙,微微撤肩即避开他利掌,拂袖甩手便将那文册丢入火中,火焰上窜,瞬间燎去半边。 夜玄急得大叫,慌忙扑上去抢拾,却然为时已晚,也只拾得半片国书,另一半早已化作灰烬。夜玄急怒无边,回身还要再追青琉,却发现人已在十步之外,冷笑泠泠,目色轻蔑,“夜玄,今日相逢不悦,你欺我一场,我毁你国书,只当扯平。此事到此为止,如今且各自归去,只盼江湖岁长,此生再莫相见!”说罢转身即去。 夜玄又哪里肯就此罢手,此刻方醒悟,此女子绝非一般乡野村姑,看她这等敏捷身手或是江湖游侠也说不定。真若是江湖游侠,今日窘事定要被传遍天下贻笑民间了!实不该轻易放她去了,当捉回琅国好好驯化方能解心头恶怒!如此思量他已提步追上。 青琉见他不依不饶,屡教不改,着实惹人厌恶,回身沉声喝道,“夜玄!” 夜玄微微一怔,这声喝斥倒有几分威仪,又岂是江湖儿女能有的气魄。他脚下一顿,神情稍滞,竟不知该进该退。 第15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4) 此时青琉只觉身上寒意漫延,百骸生痛。想到方才浸没寒江,为苦寒所欺,必是此发了旧疾,以致血脉凝滞。只是方才偎坐温热篝火旁尚且不觉,此间受林下冷吹拂,竟有体力不支之感。一时也无意再与这西琅蛮人纠缠,只想尽快脱身,此生莫再逢!便偎树而立,与他直言,“今日且许你一诺,公子无此国书亦可入得越都。只请公子好自珍重!莫再纠缠!” 夜玄如何肯听,仍欺步上前,“天下间还全是你的道理!没有国书我如何入城!再者,没有衣裳我如何赶路!你这丫头闹够玩腻了便想逃走,真当本公子是好欺的!”说时探手过来擒向她肩胛。 这一回青琉倒似失了半边气力,身形稍缓,几次躲闪终还是未能躲过他纠缠,倒底被他一把锁住咽喉抵向树干。 夜玄甚是得意,拎她衣襟便同拎一只小兔般随意,讥笑道,“看你那般张狂,还当有多少本事!也不过如此!” 青琉看不得他半身赤裸晃在眼前,偏开视线,严肃回到,“夜玄,你若此刻放手,此事便也就此作罢,倘再若纠缠,你我结了仇恨……” “我同你已然结了仇恨!”夜玄恨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竟敢毁我衣物!烧我国书!若不狠狠教训你,你当真不知王室公子为何物!像你这等刁钻女子,放在我琅国定要悬梁剥衣,鞭笞三日不足以解恨!”说到激烈处,他四下顾看,似为寻找何处可以将她挂起。 青琉本就为水中寒气所伤,气力渐有不支,此刻又被他扼住咽喉,任她怎样抓挠其手臂却是丝毫撼动不得,心下倒真有几分慌乱,怕的正是这种粗蛮无礼之人,全无道理可论!而自己只怕是寒疾复发,再若耽搁下去恐有性命之忧。若是今日死在这等人手上才真真是奇耻大辱!青琉愈想愈恨,气力渐失,肌肤渐凉,眸色迷蒙间仿佛又见那一树木兰高洁——或许不该耽于木兰之香,或许不该执着于与君之约,便也不会困顿此地,遭逢恶人……她神志渐迷,在他紧紧扼喉之下已是气若游丝。 夜玄左右寻看将寻见一株老树梧桐,正欲较力拖她过去,却发觉她早已身形绵软,吊在自己指缝里背倚树上不省人事。夜玄又惊又疑,指间较力连声喝斥,“鬼丫头,休再与我耍诈!你敢装死我就……”他反手扯她衣领,才惊觉她玉颈之下竟是触手的冰凉,若寒霜覆体。夜玄一时也慌了手脚,忙松了手上力道,她身形便如枯叶般坠落,他忙又伸手揽入怀中,再探鼻息,丝毫无觉,抬手触颊,同样冷若寒冰,倒似这人瞬间为霜雪所封,血脉气息皆已凝固。 夜玄彻底慌了,独自惊道,“莫不是这么容易就死了!”一面慌手慌脚拥她入怀,试图以自己体温暖她寒凉,一面四下顾看想要寻求援助。正看见一旁篝火仍有余温,忙将人移至火堆旁,又四下多拾枯枝回来助燃火势,心下即是惊奇不已又是郁闷苦恼!不由絮絮自怨,“若知她这样短命,抵死也不会招惹!” 想来都怪路旁那株木兰树,无端端惹她驻足凝眸,偏自己平生最看不惯这等附庸风雅,虚礼伪善之流,本就是想作弄一番那酸腐书生……是了!还有一位书生!夜玄警醒,那书生是她夫家还是兄长?倘若寻来可要如何与他交待!低头再看怀中人,面色如夜雪惨白,眉睫似墨羽低垂,乌发凌乱在肩,薄衣虚掩冰肌……这般看去还真是个绝世美人!夜玄心底暗暗赞道。只可惜她秉性骄横,太过倔强!他望怀中美人着实兴叹了一番,又半是自语半是与昏迷人言,“你若能息事宁人,而不是纵马追我,又何来今日之灾。小小女子,何苦争强!” 许是他身上的温热熨贴了她冰骨寒骨,又有熊熊火焰炙烤着冷血滞脉,女子昏昏神志渐有复苏,雪腮霜颜微透霞光,指尖亦缓缓颤动,樱唇轻轻嚅动,似有所言。夜玄见此忙俯身去听,一面唤道,“丫头,你醒了没有?何处寻你家人?” 虽是得回片刻生机,可青琉仍就周身乏力,神思昏迷间只觉有臂弯相拥,那融融暖意让她如此贪恋,无意中竟使冰凉指尖悄悄攀上他热烈胸膛,为那一汪滚烫徘徊不去。 夜玄本非恋色贪欢之人,平生最恨女色近身缠绵,可此间怀中抱着这冰霜美人,本就心生一阵莫名的怜惜恋慕,再经她这般指尖攀抚,她虽意志不清不知自己所为,可他毕竟热血男儿,又如何消受得!急乱中抬手缚住她胡乱寻摸的指尖,喘息不定,“你再装死,休怪本公子要装郎中医病了!”说时安奈不住凝望她清丽容颜,只觉愈看愈爱——若知卿有此颜色,必当掳来惜护之,怎忍伤你……他惜叹着,赞赏着,不觉间竟俯身贴向她面颊,温热厚唇轻轻扫过她额角,落向她鼻翼,又慢慢寻向她浅浅唇弯。 第16章 淇水泠泠 越女浣衣 (5) 青琉迷蒙中只觉气息憋闷,蹙眉启眸,赫然一幅乌色容颜压在头顶,惊得欲呼却只闻自己嘤咛一声,唇舌被封,实是又羞又怒,虽是拼力推扯竟丝毫撼他不得。 夜玄正沉醉于怀中香吻,兴致渐浓,忽觉唇肉被咬,惊呼一声直身坐起,手拂唇角,满掌血迹,再看那弱女,亦是血印染唇,倒别添一份妩媚。 青琉挣扎着要起身,偏又被他按住,嬉笑道,“还果真是个野丫头!原来你喜欢这么玩!那本公子也不同你装斯文了!”说时索性将她按倒在地,倾身欺上。 青琉吓得魂飞魄散,怒斥道,“夜玄,你敢欺我!我必杀你!” 夜玄大笑,“那本公子便等着你来杀!”俯身仍要寻回方才那一记香吻。 凭她怎样争闹不过是愈发助他起兴罢了!夜玄见她生机复发,又张起气力,他亦丢了方才怜香惜玉之心,誓要将她拿下!一时气势汹汹,攻城掠地,几下便扯乱她衣襟,贪吻她玉颈生香。终于欺得她泪珠满腮,呜咽声声。 夜玄闻她哭声哀恸凄凉,终是不忍,抬头哄道,“不若这样,你告诉我名姓,家住何处?本公子以礼相聘便是!”说着又抬手替她拭泪,“当真聘你做侧夫人可好?你若乖巧,本公子必不亏待了你……”说时又忍不得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未料青琉拼尽全力举手挥来,一掌掴在他面颊。打得夜玄先是一怔,继而大怒,双手扣锁她咽喉将要咆哮,忽觉眼前黑影一恍,未及反应只觉闷雷一声轰在头项,顿时头痛似裂,四面漆黑,片刻间便影象全无。 青琉见他倒地不起,才丢了手中石块,挣扎着缓缓着起身,拂去身上乱草杂叶,抹干满面泪痕,再看地上恶人,终恨事难平不由得上前又狠狠踢上两脚,咒到,“狂徒贼子!竟想收我为妾,除非你西琅兼并天下!”又想起他方才肆意胡为,更是羞怒埋怀,回手折了一段柳枝,狠力向他身上连抽数鞭,若非气力不足,又怕再将他打醒,一时只好作罢!她扶草搀树,沿岸向回,寻向方才歇马处。 夜雨初晴,路多泥沼,程潜之不便纵马疾驰,只得与小童一人勒马一人驾车,沿途边走边问,追寻着青琉的踪迹。日渐偏西时,凉风又起,程潜之不免有些心焦,自怨道,“我该拼力拦住她才是!现在想来,那狂徒满目凶悍,必是恶人!又生得魁梧高大,岂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抗衡!这荒郊野岭,可让她如何呼救!” 小书童为主人一路长吁短叹也是忧心忡忡,现下也只能开解道,“小人看这位青姑娘倒似剑法不凡,一般人物倒也欺她不得!” “那狂徒高头大马,又岂像一般人物!”程潜之驳斥道。 童子不敢再言。二人默然行路,依旧一个长吁短叹,一个忧心忡忡。 前方遇一浅林,童子忽指不远处高声唤道,“少主少主,快看那马,似是青姑娘座骑……马上那人……就要摔下来了!” 程潜之依言望去,不由大惊,急忙策马追上,见马背上伏卧的正是青琉,却见她合目俯身,似是昏睡了过去,一身污衣湿漉漉,肩头乌发尤见水珠,整个就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般。 程潜之慌乱着下马,带住她马缰,焦灼着轻唤了几声,才见她慢启倦眸,惨白面色间早失了灼灼神采,却仍回他以浅笑,声息微弱,“潜之先生……幸得有你……先知之智……”说着转目去寻,强撑气力滚落下马。程潜之忙伸手扶住,知她在寻马车,回身见书童已将停车于路旁,正落凳于车下。 青琉向二人含首致谢,由程潜之搀扶着才算缓步登上车厢,便似耗尽了所有气力,径自卧去,合目昏昏。 程潜之心焦切切,倚在车门前又急又慌,“青姑娘,可是被那恶人所欺?这可如何是好?此处荒郊野岭,一个医者也寻不到……” 青琉再次启眸,递过手中玉箫,劝慰到,“先生莫忧,送我还家即可……柏谷关守将……蔚珂……将此玉箫给他……送我回越都……请慕容苏……”一语未了人已倒头昏去。 程潜之尚惊惶不定,还是小书童上前劝道,“少主,不好再不耽搁了,青姑娘若是死在路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虽嫌恶小童言辞晦气,可程潜之也深知此中利害。看青姑娘这等情形实难预料其下一时光景,若真有好歹,她本就是青门仅存血脉之一,那蔚王族又岂会善罢甘休。况且与她初逢乍识,还不曾深谈阔论,怎能就此成诀别! 遂忙令书童速速驾车,他这厢坠蹬上马,二人一路疾驰,直往柏谷关而来! 第17章 车马萧萧 将士奔驰 (1) 好在一路坦途,浩月临空时,终赶到城门外,可叹城门已关。程潜之带着童子在城下大喊,“琢湖程门,程潜之送青姑娘回国!请城上将士开城门!青姑娘身染重疾,请速开城门!”连喊数回,城上终有些动静,有士卒靠近城墙回话,“哪里来的青姑娘?我越国只一位青姑娘,常年居都城为长公主护驾,从不曾踏出国境半步,不知城下青姑娘又是哪位?” 程潜之焦灼万分,也无暇与之细辩,只将手中玉箫举过头顶,大声呼道,“但凭此箫,求见守将蔚珂将军!” 城上一时寂静,程潜之借着月色见士卒正交头接耳,争议纷纷,不由急得跺脚,又令童子大呼,“青姑娘病重,生死攸关!速速上报!速请蔚将军!” 童子又呼喊数时,忽听楼上号角一声,将士啸令,声如洪钟——“速开城门!速开城门!传将军令——速开城门!” 一时城门大开,只见一队列骑急驰而出,拥在当中一人,简衣常服,未加甲衣,显然是匆忙中奔驰至此。那人催马至车前,落马急行,也顾不得与程潜之作礼寒暄,只伸手接过他手中玉箫,注目之下,神色惊惶,急问一声,“人在何处?”脚步已奔向马车。 程潜之亦知片刻耽搁不得,忙奔上前帮忙开启车门,一面趁机言道,“阁下可是蔚珂将军。青姑娘说:但凭此箫,请将军送她回越都,还提及南海慕容苏,想来是求医之意……” 有士卒举火把上前,照得车厢内一片光明,那位将军探身望去,不由得身上一凛,手扶车轩一声惊呼,颤声问道,“先生自何处来?”却也不待他答,又急急回身呼令士卒,“速备车马!即刻还都!” 程潜之尚不解状况,将军已关合车门,自驾马车,奔驰入城。一应士卒随护左右,持戟列岗。马车入城并未停歇,只半个时辰,将军即使人另置了软席大车,内置锦被狐裘,羽垫棉衾,又召婢女二人,女医数人随车同行。他亲奉仍处昏迷中的青琉入大车中,程潜之挤在一旁张目往大车内望了一眼,顿时心念凉了半截。那初遇时鲜活张扬的女子,此刻竟似秋叶般萎靡枯寂,那面如草纸已全然看不出半点生机。 程潜之怔怔然,看着将军拜在脚下,声音沙哑着道一声,“蔚珂拜谢程先生。”言罢径自起身,传令士卒,“快马开道,通知前方,大开城门,不得拦驾!” 于是,宝马快车,百军护行,连夜出边关东门,直入驰道,奔赴越都! 一路穿城过郡,无论白天黑夜,皆城门四开,无一阻隔!以便护卫之军可全速行进,日夜不休,四天即过七城,至第五天丑时抵达越都南门。 早有先锋官报信于都城,护卫之军虽是披星戴月而来,越都南门外却已然是铁甲列阵,执戟开道,城门内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屏围住整条长街。护卫车队并无减速之势,仍风驰电掣一般奔向都城中心。 一路行来,程潜之深深感到全军上下的肃穆之威,哀戚之势。与其说是疾速求医,莫若说是临终归灵。只说这数千里车马颠簸,纵是驰道平坦,纵是他好端端一个男儿身骨,这一路快马疾驰,早已是颠得骨痛筋散,全没了人形。又何况车里那纤纤细骨,病弱之躯!再有软被高枕,只怕也受不住这样长途颠簸! 终至停车驻马,程潜之在马上强撑腰身,举头观望。但见长街尽外石阶百层,大门高墙,阶下站满朝服之官,阶上立有持剑侍卫,人人肃穆,个个威武,在这众人拥簇之间,一位玄衣青年立身高阶,正负手远瞻。程潜之见他头戴王冕玉旒,不由得惊诧讶疑——那是越王?她竟得越王亲迎?虽说青门与蔚王族世交情深,可她终是被天家旨意降为奴籍,纵然性命危笃又怎能得此殊荣?此与礼制不符!程潜之正左右顾盼讶疑间,却听身旁甲衣簌簌下马声,靴履纷沓疾走声,又见自柏谷关一路疾驰而来的将士们倾身拜下,众声齐呼,“臣等拜见吾王!臣等护送长公主回宫!” 长公主?!程潜之惊愕万分,全然忘了下马参礼。那马车内病重临危者竟是东越国长公主?那淇水畔沸鼎煮鱼畅谈天下者竟是越安宫女君?那数日来并肩而行嬉笑率真的女子原是东越蔚璃! 程潜之又惊又喜,又笑又叹,百感交集,一时强忍跨痛滚下马鞍,再次举目高阶,才看见大门横匾上,赫赫然三字泰若——越安宫。 第18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1) 题记:《世家志·慕容族》载:南海慕容氏,巫医世家,高祖为上古天帝之祭司,曾与巫族通婚,存巫族之血。世有传言:慕容医者有起死回生之术。故帝王将相争相聘其女为妻,以求长生。 又是一日正午,林边远道使来一队车马,车铃叮当,马蹄缓踏。马车轩窗半启,一个黄衣幼女攀着窗沿欣欣然赏看满路春色,一时瞧着坠樱落粉惊叹连连,一时又望那莺飞雀跃憨笑不止,还不时呼唤车外骑马而行的青年才俊,为他指东道西,赞叹这看不尽的春光无限。 幼女正陶然自乐,忽见前方古树下偎坐一人。但觉这人好生奇怪——这样光天化日,春风尚寒,他怎不穿衣服?周身上下只一条亵裤,就那样坦胸裸背赤条条倚坐树下!还双手环首,仰目望天,倒似颇为怡然自得。他不知羞吗?怎也不知隐蔽树后?坐在这路边不怕招人耻笑?幼女又觉好奇又觉好笑,又不免替他羞愧,高声喊着青年“小叔!小叔!快停车!有稀奇事!” 一时马车将驻,还不待那青年拨马向回,黄衣女童早已轻快跳下车子,上前拉住青年人马缰,指着前方树下,“小叔快看!那人在晒肚皮呢!好不知羞!” 青年并不看远处,只是看着眼下女童摇头苦笑,“伊儿,我同你讲过多回,女儿家当矜持稳重,像你这般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伊儿并不理会,仍跳跃着欢笑,“小叔猜他是傻是痴?莫不是古书上说的荒野人!” “休要乱说!此处天子之境,如此失仪之态已是不容。你一个女娃又岂敢妄语!”青年早已看见了树下奇人,只是看他衣不遮体,又举止恣意,本不想理会,此刻被女娃问起,只好唤来一位家仆,吩咐上前探问探问,可是有何难处? 家仆上前去寒暄询问一番,回来禀报,“回少主,那人自称是路遇歹人,被偷了衣物,想问少主借一套衣裳,问可行否?” 未待青年答言,少女伊儿即慨然答道,“这有何难!”即刻令家仆重又奉上新衣,连同几叶碎银一并相赠。 原来那困在树下候了半日的正是西琅公子夜玄,他为无衣可穿无颜行路,直以为今天又要困于此地,正躺在树下闭目思量近日所遇之奇,忽听得马铃声响,便起身坐起,希求能遇一位宽和知礼的路人,襄助一件薄衣。这一刻他倒想起那越女所言:见路人于侧,当缓步慢行,以示宽和。夜玄未想这车马一行果然在他面前缓步而过,复又停驻赠衣,当真宽和知礼、慷慨为怀。待穿了新衣,收了碎银,自是感激不尽,忙上前来与那叔侄作礼答谢。但见这青年相貌清俊,举止闲雅,便知必是世家子弟,又见那幼女虽不过豆蔻年华,却也是举止落落,娇俏可人,眉眼顾盼间毫无羞怯之态。 “敢问义士高姓,赠衣之恩他日必报!”夜玄礼道,这几日所受之困顿倒使他悔悟礼乐之必要。 第19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2) 青年忙退一步端正还礼,“贵客言重了。不过一件薄衣,何以言恩。在下南海慕容苏,请教贵客尊府?”那慕容苏彬彬有礼,儒雅方正。 夜玄不由得生出几分谓叹,未想竟在此遇上了本朝四大家族中的南海慕容家,名门之前倒也毋须隐藏身份,便坦言相告,“在下夜玄。” 慕容苏稍许诧然,仍端得一幅雅正之姿,寒暄到,“原是琅国王室公子。失敬失敬。”又唤过那幼女,令道,“伊儿,前来见过琅国公子。”伊儿亦上前行礼。 夜玄又耐性与之寒暄一翻,才知他们叔侄一行也是往越都恭贺越王婚典。一时慕容苏邀其同行,又赠马代步,夜玄虽不喜与人结伴,却也不好推辞,毕竟旧恩加身,尚未以报,匆忙辞别也不是个道理。于是众人又重新上马,那幼女若伊称车内憋闷,也要求乘马同行,慕容苏宽和允许,将其揽在怀中,同乘一骑。 路上大家边走边话,都是些寒暄随意之辞,有一言没一语地闲意讲着春景繁盛,村郭野趣。慕容苏本非好事之人,夜玄更不是善谈之辈,二人渐渐无话。只闻马蹄哒哒,莺雀欢鸣。 倒底还是慕容若伊耐不住好奇,仰面看向夜玄,脆声问到,“到底是谁偷了公子的衣裳?我与小叔旅居天子之境甚久,还不曾听闻有偷衣盗物之事。” 夜玄见她言语清脆,一派童声,倒也几分可爱,便哄道,“是个女妖!你怕不怕?” 未想慕容若伊竟仰头笑开,“公子当真?我只听说书人讲过,有呆书生偷去仙子衣裳,哄她为妻的,还从未听闻有女子偷取公子的衣裳,却不知她偷去做甚?公子说她是妖,那是个什么妖?” 女童言辞伶俐,眉眼生动,夜玄细看倒觉得她颇有几分那越女的情致,又想那诡诈越女如今也不知逍遥去了何处,偏在引得自己意乱情迷时竟敢以硬石袭击,害自己醒来至今仍觉头昏脑胀,神志不爽。若是再被本公子遇见……夜玄又恨得咬牙,想起自己半夜于林中醒来,四面漆黑,寒风透骨,加之胸前那数道鞭笞之痕……那般境况实是惨不可告人。 慕容若伊见他不答,又高声追问,“公子不曾看清那女妖模样吗?我听闻女妖都是绝美尤物,她们惯会勾魂摄魄之术,施法使人昏迷,再引其入妖界……” “伊儿,”慕容苏喝止了若伊,“你满口胡言都说些甚么!岂是女儿辞令!那都是江湖艺人道听途说胡乱编造之谣,怎可与公子相论?” “这有何妨?”若伊不服,挑眉辩道,“既是道听途说,可见无风不起浪。而民间奇事甚多,真假未知,与公子求证一番又如何?” “无妨无妨。”夜玄率性相应,也觉这女娃所言有趣,思量她所言“绝美尤物,勾魂摄魄”之辞,不觉又想起那白衣少女凄美冷艳之容,虽与平生所见相比称不上是尤物,可那般孤绝高傲之性倒也撩人心扉。想自己还从不曾为女色所迷,如何那一时偏就耽搁在她身上恋之难去。 第20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3) “果然有勾魂摄魄之法……”夜玄胡乱思疑着喃喃自语,“也不知她是个甚么妖?一会儿生,一会儿死……又起死回生……” 慕容若伊还当他是在答自己,忙又应上,“那公子于周遭可见何异常之像?譬如青蛇毒蝎,飞禽走兽之类……” 夜玄心思恍乎,只随口一句,“我起初以为她是白鹭幻化……” 慕容苏一旁终忍不住笑,也不知这位公子是好性哄着女娃顽笑,还是心痴竟将稚童所言当真,只是见他辞令严正,又思虑满怀的神情,倒不似顽笑之意。 慕容若伊本就孩童心性,又是多年跟随慕容苏行走江湖,听惯了各样奇闻异事,今日遇见一遭真人亲历,自是好奇满满,定要问个彻底,她机灵敏锐,听了夜玄所言,便顺了他的话继续说去,一面专拣那些杂文秘志里的鬼怪传说附和着夜玄的说辞,一面又看似不经意地探问着夜玄亲身所历。 而夜玄自那夜深更醒来,见了四面黑蒙蒙一片,又加之当时头晕脑涨,分不清是真是幻,而后又昏睡过去直至天亮再次醒来,四下空无一物,就连那记忆中的篝火也都了无痕迹,自己更是只余一件亵裤赤条条躺在草丛间,所遇种种奇遇竟恍如梦境,他也分不清到底遇见的是人还是妖。他本就稀奇所遇女子分明活人一个,如何浸水后竟能周身寒冷如冰,腕上脉息全无,若说她是妖怪,才勉强可圆其说。遂对慕容若伊的妖魔鬼怪之论听得津津有味。 慕容苏对于这个侄女善言巧辩之事也是无奈至极,想他慕容家皆是默然寡言之辈,若伊生母更是沉静守拙的女子,偏生就她一幅伶牙俐齿,古今上下没有她演说不到的典故。至于那西琅公子,慕容苏只觉他言辞恍惚,不似全智之人,想来也是个荣贵之家不学无术之流,不然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能被女子偷去了衣裳。对于他二人的对话,慕容苏也只能侧耳一听,全不入心,偶尔听到荒唐处,忍俊不止,也不过浅笑置之,只当是一大一小两个孩童胡扯乱编。 一下慕容伊又绕回话题,稚声说到,“公子若说她一定是白鹭幻化,也未可知。毕竟这淇水之上白鹭成群,有那么一两只修练成精也不是奇事。可公子若说她是阴鬼,怕是不通,书上说‘百鬼夜行’,可见阴鬼不敢行于艳阳之下。我以为还是白鹭女妖为真,还记得上古有诗云,‘巍巍左山,汤汤淇水,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慕容苏听着已然忍无可忍,喝止到,“伊儿,那不是上古诗云,那是当今诗文,乃当世凌霄君所作!你再要胡说,就坐回车里,禁言面壁。” 慕容若伊正讲到兴处,对慕容苏的呵斥不以为然,撇撇嘴说,“这是小事,何足论哉?我要讲的是……” “如何是小事?”慕容苏又气又急,“你三言两语就把皇朝太子讲成了作古之人,这可是犯君之罪!”转头又劝谏夜玄,“公子莫再与她戏言,童言无忌,尽是些胡言乱语,岂可信以为真!” 第21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4) 夜玄本还听她讲得有趣,见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孩童却知之甚广,可见游历非凡,讲到后来到有几分倾佩之意,只是将那皇朝太子讲去了上古阴间确实可笑又可爱。 慕容苏为防他二人再胡乱闲扯,只能出面正言,与夜玄说到,“那偷公子衣物之人许是倾慕公子风神秀彻,偷衣遣怀,当非恶意之举。此处为天子之境,又临东越边城,如今皇政温和,民风淳朴,东越亦是国力昌盛,百姓安居,此地断无巧取暗夺之事。况且如公子所言,若当真是位女子,更不会有恶意偷盗之举。” 夜玄见他盛赞越国之政,民风之良,倒觉稀奇,“慕容少主应是召国人罢,如何对越国政事民风这样熟悉。” 慕容苏淡然笑笑,“慕容家世代为医,采药炼丹行走四方,自能感知四境民风。再者,天下皆知,越国中兴不易,当年东海一役,东越王室险些覆族亡国,幸有当今越王与越长公主联手执政,一人理国政,一人建军防,在他兄妹治下,励精图治数年,才又有东越今时之繁华。其上有惠政,其下风自淳,公子以为呢?” 夜玄只是笑笑,并不应言。 一旁慕容若伊却不肯罢休,继续她的神鬼故事,又问道,“可话又说回来了,那女妖为何要偷公子衣裳呢?” 夜玄一时仍不能答,事想从头,当从远处见她举目瞻木兰说起,本是嫌她有附庸风雅之意,才故意纵马疾驰,污她衣裙,未想惹出这一遭乱事。胡乱想着,仍喃喃自语,“她驻足路边,瞻望木兰……”想起那一时玉花白裙,书生婵娟,美则虽美,却也委实招妒。 “瞻望木兰?”慕容若伊奇道,“那她该去偷凌霄君的衣裳啊!莫不是她把公子当作凌霄君了?” “若伊!”慕容苏又急又恼,“凌霄君又岂是你能妄议的!即刻回车上去,把辰时留你的课业再背诵三回!”说时已将她拦腰抱起,放回马下,有婆姨忙上前接了去,要领回车上。 慕容若伊哪里肯依,又推又踢,只差就地打滚,嘴上亦不饶人,“如何许他做得,却不许我说得!这天子境内谁不知他凌霄君甚爱木兰,这天下女子但凡通些诗文,识些风雅,都往那木兰树下瞻望者!谁又不是倾慕他凌霄君的神姿大名!就是璃姐姐,那样清高自傲的人儿……” “住口!”慕容苏当真恼了,翻身下马,一手将她拎起,拽回了车上,扔进车厢。 夜玄在一旁即是听得稀奇,又是看得有趣。想来那白衣“女妖”原是凌霄君的仰慕者,又看这慕容少主原本斯斯文文儒雅方正,不想却被这刁蛮少女闹得方寸全乱,手足无措,再想自己为贪恋与那女妖的一时之欢,竟险些命丧她手……难怪古籍有言:红颜祸水,女子难养。如此来说,对待女子倒还是惟有远观方为上策! 慕容苏禁闭了若伊,回身又向夜玄致歉,左不过些教导无方之言,夜玄并不入心,只是以为方才所论之事趣味横生,一时无人言欢,倒觉几分寂寥。继续行路,忽又想起一事,寻向慕容苏问到,“慕容少主方才提到东海一役,可知初阳青门?” 第22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5) 慕容苏笑道,“天下谁会不知初阳青门?” 夜玄看出他面色微凝,愈发觉出此中必有隐讳。思及昔日所读军家之史,言及青门时有载:初阳青门第十四代嫡孙,东越镇国将军——青鸢;大妹青鸾配越王族之婚,小妹青鹭许南海慕容家长子为妻。及至青门被诛,无一存世。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夜玄又思计女童年纪,似有醒悟,“若伊小姐今年几岁?” 慕容苏顿时面色微沉,半晌未响,再举目已是眸色清冷,“我等与公子萍水相逢,幼女不知深浅,胡言乱语误了公子行程。想来与公子之缘分还是到此了结为妙。不若公子先行一步,我们在此暂作歇息再去。”说完回身令家仆们驻马停车,自己也翻身下马。 夜玄自知用意唐突,可亦坦然于心下并无恶意,无愧于天地,便也赶着落马,向慕容苏深深一揖,“慕容少主于我有赠衣之恩,夜玄断不会行背信弃义之举。少主放心,方才所询不过是在下一时猎奇心胜,与朝堂政事无关。况且,若是论及当年青门一案,夜玄一直以为天廷所裁未必公允,其中当另有隐情。东海大战时,玄未及冠礼之年,尚无兵权,虽也曾向父王请兵要助阵越国青门,奈何满朝臣子皆言,长途行军,疲于奔命,于事无补。此事一直为夜玄之憾。” 慕容听他言辞恳切,忌惮之心稍有缓和,仍旧婉言告之,“公子所言,有悖天家史集,当慎之……” “管他甚么天家史集!”夜玄挥手嗤之,“直笔而书的史官都在地府呢!人间谁知正道?倒是如若伊小姐所言,唯这民间传奇尚有几分真情大道。” 车上慕容若伊听得此言,又借机探头说道,“公子所言及是!璃姐姐也说过,所谓史集不过是当政者自正之辞……” “伊儿!”慕容苏又喝,只觉带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丫头出门真真心惊肉跳,“你再胡乱攀扯我们即刻改道,倒也不必往越都去添乱!” 若伊闻言一嘟嘴又躲回车厢内。夜玄两次听她提及“璃姐姐”,料想说得该是东越那位长公主蔚璃,听闻当年天子降旨诛杀青氏三族时,那蔚璃曾亲赴东海沙场寻回青门遗孤,转回帝都时又劫了法场救下青门一女,可是眼前这位幼女之母?如此想想,那蔚璃倒也传奇人物也!于帝都为质,囚在霜华冷宫三载有余,竟然不死!还能归国重整三军,助越王行中兴之政,当真使天下男儿也汗颜。 “慕容少主熟识东越蔚璃?”夜玄直言相询,他素来于心中所思所念鲜少隐讳,于那东越蔚璃更是久闻威名,仰慕多时,早有登门拜会之心,今时得此时机岂会放过,“可否请慕容少主引见?” 慕容苏讶然一笑,未料他这般直爽,一时婉拒之言也难筹措,只尴尬笑了半晌,才道,“蒙东越长公主不弃,在下确曾晋拜于其庭下,只是……公子本就王室,若要拜会长公主,递贴往越安宫便是,何劳在下赘言。长公主生性疏阔慨然,亦有礼待天下贤士之名,自不会慢待了公子。” 第23章 马铃铛铛 幼女说幻 (6) 夜玄冷冷晒笑,“慕容少主这是拒绝了?倒也妨。二年前在帝都我也曾见过那蔚璃,虽则那时她受东宫庇护,我等男儿与她难有交游,可一面之缘亦算旧识……”言及此处夜玄忽心念一闪,又忆起淇水畔那倔强刁钻的越女,那一双明眸璨璨,似曾相识,莫不是?不会!蔚璃远在越都,当为筹备越王婚典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如何会沦落至荒郊野外!倒是自己,几要为那越女走火入魔! 慕容苏见他言语迟滞,心思又转别处,也无意再与这鲁莽憨痴的王室公子纠缠下去,一面心下暗暗笑他痴憨,一面又谦和与之辞行,嘱他先行,自己要做休整再行赶路。 夜玄知他为那幼女身世多有忌讳,拒人于千里之外。而自己本就无意与他们为伴,此间倒也无谓慕容氏的冷漠相辞,便稍做还礼,又与那幼女辞别一番,扬鞭策马先行往越都驶去。 慕容苏嘱家仆驻马停车于路旁稍做休整,慕容若伊趁机又跳下车子,缠着小叔抱怨无趣,“难得遇见一个可结伴共话的人,偏又被小叔赶跑了。此处去越都还有七八天路程,路上若只有小叔这个闷葫芦岂非要闷死伊儿!” 慕容苏叹气看她,教训道,“你再这样口无遮拦,待闯下祸事便也不会闷了!他是西琅公子,阿璃是东越王室,都是天子朝廷之臣,你口口声声攀扯阿璃,若是被妄心之人寻了瑕疵,一纸奏疏告在御前,岂非无端为阿璃招惹祸事。他蔚氏得此中兴之势本就不易,越国君臣自上至下何等谨慎,生怕见罪于天家皇族,偏你一个没心没肺的,在外人面前也敢胡言乱语,可是忘了自己身世!” 慕容若伊仍有几分不服,挑眉辩道,“有凌霄君护着,谁敢动璃姐姐!” “啪”!慕容苏一个弹指敲在她前额,痛得她蹙眉凝眸,几要落泪,“小叔打我,我要去告诉璃姐姐……” “你且让她省些心罢!”慕容苏喝道,“为着青门姐弟与你,还不知她要在那凌霄君面前怎样屈心委意。凭她那样一个洒然无拘的人儿,便为你们要被束在深宫高台,不得逍遥!” “若是没有我们,璃姐姐想去哪里?”慕容若伊闪着泪眼忧心问道。 慕容苏举目望晴空万里,谓叹道,“天地广阔,青山万里,踏歌而行,岂不快哉!” “她舍得凌霄君?”若伊又问。 慕容苏看她,略带恼意斥道,“凌霄君是凌霄君,蔚璃便是蔚璃,有何相干!” 幼女撇撇嘴,颇不以为然,小声嘀咕着,“天下间也唯有小叔才这样以为……” 二人正说话间,却见一纵战马自东奔驰而来,若伊奇道,“如今天下人皆往东行,一路上倒也少见还有人往西去……”话音未落,马队已然呼啸至前,为首者勒缰驻马,拱手问道,“敢问诸位,可有南海慕容家苏少主在此?” 慕容苏稍稍一怔,见这四人皆越人装束,虽未披甲负剑,可见其行止神姿便知是军中之人,忙上前还礼应道,“在下便是慕容苏,未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四人闻言匆匆下马,在慕容苏身前单膝落地,行以大礼,急道,“我等乃东越柏谷关驻军,奉守将蔚珂将军之命正四方寻找慕容少主。恳请慕容少主速往都城,长公主危在旦夕。” 真真恍如晴天霹雳!慕容苏只觉身上一凛,心往下沉,脚下踉跄退了几步,跌撞在车轩上。若伊闻听更是惊得怔怔难言,满目泪光。 第24章 霜华凄凄 女君弥留 (1) 题记:《蔚氏春秋》:东越蔚氏,皇朝立朝三公之首。玉氏承帝之年封越王,镇守东境。太和九年,涉初阳青门案,王室全族囚禁帝都霜华冷宫,秋时蒙恩特赦归国。国君与后亡于归国途中,嫡子蔚然继君位。嫡女蔚璃留霜华为质,又三载,受尽苦寒,终得归国。 东越都城,越明宫晗光殿上,程潜之第三回被越王召见,问得仍是柏谷关外路途所遇之事。在侧聆听之臣有蔚族宗亲,亦有朝堂股肱。王座下有司书侍郎秉笔而录,对程潜之所叙皆一一记录在册,此回越王仍旧再次追问那纵马而驰的恶人相貌,众人亦屏息凝目皆望定程潜之,等他一说究竟。 自送东越长公主回宫已过三天三夜,程潜之听闻不止是越安宫,连带越王宫宇之越明宫都是连夜来灯火不息,合宫不眠。据闻成光殿上更是早朝已废,重臣直亲每日皆来此越王书房,共越王一起守候着越安宫之消息。而如今看来,似乎形势已是日渐危急,大有崩毁之像。 程潜之此刻更不敢乱言,依他所见,越安宫那边只怕是凶多吉少,当下越国君臣上下大有擒拿那恶人而诛其九族之志!而自己于那纵马之人也不过惊鸿一瞥,根本不曾看清其容颜,又如何能轻易落笔绘其相貌。若然累及无辜,岂非反污了越安宫之清誉,陷她于不义。 他正反复犹豫踌躇难定时,越王再次崔劝,“潜之先生,本王无意难你。想来先生也该知道,长公主掌我东越三军,辅我半朝政务,其位等同国之副君。如今她无故被恶人所欺,我东越上下若然坐视不理,国何以称国?王何以为王?诸臣百将又有何颜面立足朝堂?”越王声色沙哑,眼底通红,俨然日夜未休,心意忧切,焦怒忿恨已至极点。 程潜之躬身再回,“小民确实不曾看清那人容貌,他纵马疾去,长公主策马追赶,等我再见到长公主时只余一人一马,人……已奄奄一息……,当时也不便久留其地再寻那人踪迹……”只好又将当时境况重又复述一遍,不待讲完,王座旁有持剑小将厉声喝止,“罢了!这话我都听了几百遍了!程先生不肯讲出那恶人相貌可是因为知道他出身名门,才不敢直言!”此言一出立时有人附和,“管他是哪门贵胄!纵是封境王族犯我蔚氏,虽千里亦必诛之!”宗亲臣工皆有附和之声,喧喧不休! 越王在上忙出言制止,“诸卿不可对先生无礼。”又向程潜之致歉,“先生莫怪,臣卿无意冒犯先生。只为,只为璃儿她……受此大辱……”越王声有哽咽,顿了片时又转而喝令身旁小将,“青濯,给先生赔礼。” 程潜之讶然,原来他才是青门之后!不由得举目细细打量起这员披甲荷剑的少年小将。浓眉大眼,面如皎月,虽则尚有几分稚气未脱,却也可见其将门神韵,英姿飒飒! 第25章 霜华凄凄 女君弥留 (2) 程潜之观这满殿之上,朝堂臣工,王室宗亲,众人之中也惟有这俊朗少年一人持剑,且立身于王座近旁,足可见蔚王族仍视初阳青门为心腹之臣,甚为信重。 青濯依越王谕旨步下座阶,向着程潜之郑重一礼,“小将言辞莽撞,求先生见谅。先生于长公主有襄助还城之大恩,便等同我青门之恩公,请受青濯一拜。”说时大礼躬下,拜在程潜之脚下。 程潜之慌忙上前扶住,万不敢受。早在送还蔚璃回宫之日,越王便令首辅相国率群臣代其行了谢恩之礼,又使王室宗亲迎自己入住青门宅邸,待之以上宾之仪,东越臣子又多回往青府参礼致谢,相赠礼物,足以见越国君臣感恩戴德之意。 “只是当下,”程潜之再次诚意进言,“还是应以寻找慕容少主为紧要事!既然长公主的寒疾之症一直为慕容氏照料医治,想来慕容一族当有神术良方救得长公主。” 一言说得满堂无言,众人纷纷摇头低叹。半晌,越王才叹息道,“璃儿这寒疾之症原是囚禁霜华宫时落下的病根,只是自还国之日便得慕容少主悉心调治,这些年倒也不曾犯过旧疾。慕容少主曾千叮万嘱不可受寒着凉,阿璃虽诸事任性无拘,惟在此事上倒也算乖巧,自己格外谨慎当心,只未料想飞来横祸……”说时又声色哽咽,泪光盈眶,几不能言,平复良久才道,“纵然寻得慕容少主,依目下情形而言……”他显在极力镇定心绪,以维持一位王者之端正肃穆,“纵是有慕容神医在,只怕……”终未能再言,掩袖拭泪。 偏这时自殿外急匆匆跑进一名宫婢,已然顾不得许多通报之礼,直冲入正殿,扑跪在大殿中央,泣不成声,“王上……,长公主……不好了……”说完伏地大哭。 一时满堂愕然,越王失魂,君臣失措,上下怔望,一片泪眼迷蒙。 已过午夜时分,越安宫后苑寝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宫娥女医,呜咽声声,悲戚满室。越王闻讯而来,疾步入内,未及落坐先提审女医,“本王竟是白养了尔等一群蠢物!医者不能医,倒是留之何用!” 一众女医即悲且惧,皆颤巍巍回奏,“确也试过许多法子,药浴,温汤,针砭之术,都已试过,却是皆不见效。一则旧时寒疾淤积太深,二则此番极寒又侵入太急,里外相交,只怕已然寒透骨髓,侵入经脉……又有回程路上颠沛之苦。纵然这两日行针用药,已然难挽大势……”女医支吾不敢尽言,然结局如何已不言自喻,只怕惟有神仙出道才可有起生回生之奇! 越王闻言早已泪目,威视座下众人,又恨又急,怒道,“便是你们一个个……婢不能侍上,文不能谏劝,武不能护主,尽日由了她任性胡闹,才有今日这等横祸!为奴为臣无用至此,留之何用!”说罢向殿外喊道,“来人!来人!” 一众侍卫受王命之召佩剑涌入。 第26章 霜华凄凄 女君弥留 (3) 一众侍卫受王命之召佩剑涌入。跪下婢女无不忧惶瑟瑟,哀声一片。有彤衣婢女跪伏向前,哀声求告,“但求王上再恕奴婢几日,长公主尚有余息,生机尚存,求王上容我等再伏侍长公主一回,若是长公主真有香消玉损那日,我等亦绝不求生,但求殉葬之荣,于黄泉路上仍为长公主捧衣奉茶……”一语未了,越王早已扬手掷过一只陶盏,正中那婢女额角,顿时盏落陶碎,头破血流。越王起身怒道,“本王亏得有你!璃儿素日胡闹倒也罢了!如何她一人跑去疆土之外竟无一人来告知本王!你们一个个倒是是哑了还是瞎了,还是存心忤逆!本王日日叮咛时时训导,只叫你们看住长公主,但有奇事定要来报!偏你们上下一气,全当本王是个摆设嘛!只一味哄了她胡闹任为,岂不该死!你也莫言甚么殉葬之荣,只璃儿若去了,你也给本王滚出越安宫!滚出我越国!……” 小宫女被骂得再不敢言惟有悄声涕泣,越王转看四面又喝问道,“蔚玖呢?不会这个时候还守在璋光殿罢?那些文书军令尽都烧了也罢!” 小宫女见问忙小心回道,“玖儿姑娘奉长公主密令出城多日,尚未归还……” “密令?”越王冷笑,“那青袖呢?也是奉密令而去?一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 小宫女恭谨回道,“王上忘了——青袖姑娘是长公主年前特准其还乡祭祖……已在归来途中,前日也已派了快马驿站传书,令她速回……” “还乡祭祖?”越王冷哼一声,凄苦无奈,拂袖进了内室。 转过朱漆画屏,烛火通明里,床榻上一支瘦影,锦被覆盖下惟见苍白如霜一幅枯稿容颜,羽睫沉颊,樱唇失血,若非有人相告,真以为面前所见已是枯魂一具。 越王上前挨了床边坐下,一时又忍不住泪眼婆娑,如今这世上唯她是血脉至亲,所谓蔚氏王族亦不过只他兄妹二人强撑于世罢了。自经青门一案,东越国政衰落,王室凋零,几有亡国之危。若非是她为质于帝都,囚禁霜华以换自己回国即位,则蔚氏亡矣,何以继国。可为何形势将有好转,东越将展繁华,她却要遭此横祸!是天妒我蔚族,可是要弃我东越!降此大难,意欲何为! 越王掩袖而泣,望着无息无声的人儿,只觉前路茫然。无她三军何以成军?无她边防何以为防?上至领军之将,下至戍边之卒,哪一个不是她亲自拣选,亲自督导。失她便是失了军心!失了军魂!只怕国将不国。越王终忍不得满心悲戚与无望,伏榻悲泣,“璃儿!璃妹为何弃我!为何要弃东越!……”他哀声连连,絮絮念念,许是声响惊了她寒梦,枕边隐隐传来她微弱呢喃之音。 越王又惊又喜忙俯身去听,轻轻呼唤,“璃儿!璃儿醒醒……” 她喘息着微弱气力,慢启惺眸,低低唤道,“青袖……” 越王忙应,“青袖还在路上,随后就到。青濯守在殿外……” “青袖……来见我……”她执念依依,拉了越王的手,费力嘱告,“哥哥,令青袖去柏谷关……” “好!好!”越王应着,“你只告诉我伤你的人是谁!我必令青袖诛其满门!” 床上人闭目休神,喘息良久,才又虚弱回道,“去迎殿下……迎玉恒……太子……务必护他周全……他失约于我,只怕遇险……” 第27章 霜华凄凄 女君弥留 (4) 越王原以为她派人往边关是要复此折辱之仇,不想她命在旦夕心心念念还是那皇朝太子,不觉又气又急,“璃儿,如今时分你又何苦为他劳心!凭他天家禁军数万还护不住一个东宫太子!” 瘦影孱弱,急得滴下泪来,“哥哥如何不懂……若是殿下于东境有失,岂非我蔚王族之罪……我亦后悔请他来观礼,我本欲亲迎,奈何……”一阵心焦切切不觉又咳了起来。 越王忙和言劝慰,“你莫忧心。青袖一回,我即刻命她率军去迎。” “还有一事……”她显然已在拼尽余力叮嘱后事,“此回若伊来访,当将她留住……哥哥该替濯儿提亲于慕容家……成家方可立业。执掌兵权,统领三军……非濯儿不可,我与殿下议过此事,求他赦濯儿除奴籍……他虽未应,你只说是我遗愿,他必顾念……” 越王愈听愈觉凄凉,不由恼道,“休要胡说!哪来的遗愿!我越国帅印非璃儿莫属!你醒了就好,我已派出人马四方去寻慕容苏,你再等等,好璃儿,你再等等,一定要等慕容少主到来……” 蔚离强扯笑意,疲惫之极,“我只是想……再见见伊儿……她去年来贺我生辰……还问我要官做……”说时一丝惨淡笑容,似乎也耗光了所有气力,惟剩闭目喘息。 越王心底明知,只怕已是回光返照之像,她分明是在交代身后事,一心惦念她那位好殿下,一心忧愁青濯之前程,还要记挂她曾冒死自法场上救出的幼女慕容若伊。 似又缓和了些许气力,蔚离微启黯眸,又嘱告道,“哥哥……我梦见父王母后……在帝都霜华宫内,我们一家人……”她停下歇了片刻,泪湿枕巾,又续道,“你切切记得,无论将来至何等境地,或大盛,或大衰……只万万不可再入帝都……我蔚族永世不可入……入帝都……”一时气力又尽,她拉着他的手仍未肯放,缓息多时,再未有气力展眸相望,只低低喃语,“还有一事……哥哥应我……我死之后,不入王陵,不承谥号……葬我在……”一语未尽,再无了声息,便如枯叶落地,归于寂静。 越王早已泣不成声,想当年天子大赦,准蔚王室还国执政,却要留下一名质子于帝都,且非嫡出血脉不可为,父王母后左右权衡再三,为保蔚氏血脉惟有将嫡女蔚璃弃之于帝都霜华宫中,留作质子,才换得自己归国承位。为此她又经三年寒窑冰室之苦,真不知她是如何撑住气力保全性命。当年归国途中,时值寒冬大雪,车马未至都城,母后即含愧病倒途中,继而是父王抱病不起。母后临终尤是痛悔当初之决定,特特嘱告王室宗亲:忧璃儿不得生还,当设衣冠冢于王陵,居母侧。想想又告自己:若汝妹得天佑,万幸归国,当赐副君之尊,共享东越盛荣。而如今,她虽万幸归国,废衣冠墓,列副君位,可不想只短短四年时光,今时却横遭莫顶之灾,竟要另立墓室,如何叫人不痛!如何叫人不恨! 越王愈想愈是悲戚,终至哇地一声扶榻大哭!声动内外,一时厅堂之上更是哭声一片。声传院中,庭外侍卫亦呜咽成河。 《越书·越安宫记事》有载,“太和十六年,璃长公主重疾,拟言:不入王陵。后病愈,王问其故,无可复。上下揣度,是为伤其母遗弃霜华之恨,留质帝都之苦,故不居侧陵。” 而后世人据此记载又有各样猜测,有论议蔚璃长公主岂止是有“终不入王陵”之志,最初之最初,只怕是亦有不返故国之念。更有人言,蔚璃归国实为皇朝凌霄君之棋也,使其助力东越之兴盛,以制衡四境之局势。后人亦不免有各样猜想:若无蔚璃回国治军,选将整兵之助力,只怕东越盛世将缓至,东境繁华亦迟来。而那时节南召强势,西琅不轨,北溟虎视,真不知天家玉氏何以安邦定国平治天下? 只是若不还国,她仍是霜华宫里一介苦囚。亦或,别有出路? 第28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1) 题记:《将门·青门列传》初阳青门,累世将族,皇朝开朝首功之臣。太和九年,东海之战,兵败千里,遗民白骨。帝大怒,治叛国投敌罪,赐死三族。幸有王室嫡女蔚璃亲赴死地,寻回一女一子。蔚王族入霜华为质,以保全青门血脉。 越都锦城,位处淇水左岸,北依鹿鸣山下,南郊有璧月湖一湾,贯通淇水。 此城自古繁华之地,天下商贾往来之枢。如今又逢越王大婚,以越国今之盛世,几有普天同庆之势,一时间天下宾客,凡往东行,十人倒有九人是往越都观礼之贵客,其间有王公贵胄,累世贵族,亦有名流雅士,富甲之家。只为复政整军以来,举国上下民风醇善,故虽有此盛事繁繁,宾客芸芸,越都防务起初仍以宽和为制。惟在越安宫女君带病而归,愈渐弥留之时,全城方执令戒严之势。一时间四方城门入城之检严格至极。过往宾客,无论贵贱,多加盘问,民呈保书,客示柬贴,但凡无诏无贴,讲不清来路去处者,均不得入。再有甚疑者,依守城将令,直入地牢,待大典之后再行发落。正为此故,越都四方城门都排了长长的待检队伍,无论富贵几何,凡过城门者皆须落车下马,持柬而入。也正为这长长的队伍,朝中主管商籍的官员号令良誉商家于城门外临时开设了许多酒肆茶座,以供候检宾客歇息等候之用。 夜玄赶至越都南门时,为眼前甚为壮观的入城队伍感到震惊,心想莫不是普天下但凡稍有些名望者都来了越都不成?他越王倒底有何德行,此等盛况尤胜昔年父王登基承位之大典。嗤之之余,便依部下书信所约,寻到醇园酒肆相会。 酒肆中,盛奕偕同夜玄麾下部将正在此相候,见得夜玄到来皆起座相迎,简行君臣之礼,稍述行程。夜玄一一看过,见所调派将士并未全数在列,其中更是少了要见之人,转目望向盛奕,沉声问到,“夜兰何在?” 盛奕忙退行一步,欲行大礼以谢罪,被夜玄一把扶住,斥道,“少与我来这套虚礼,只说成与不成?” 盛奕惭愧摇头,“是臣贻误战机,未能成事。与将士无关,请公子以军法论罪。” 夜玄面色沉郁,“盛将军也会有贻误战机之失?本公子可是错看了你!” “是臣下无能……”遂将淇水畔所遇青门女子与程门少主一事简言以告,又道,“那女子自称青门之后,剑法微妙精绝,属下不敌。况于天子之境,携甲兵佩利刃本就不妥,属下不敢滞留,遂遣将士回国,只带国书所录之臣来此与公子相会。” 夜玄听罢,片刻未语,倒是他身旁部将有人叫嚣,“若当真是青门女子,岂非是他东越干涉我琅国内政?他们好大胆子!如此岂非坏我边城防务大计。” 也有人说,“初阳青门乃四大将门之首,虽则受叛君之罪满门被诛,然听闻其沙场遗孤却是修得青门剑法之精髓,非等闲之辈可与之相较。盛将军真若是败在青门女子手下,也是虽败犹荣。” 一时间部将谋士各执一词,喧闹不止。夜玄蹙眉大喝,“都住口!”喝住众人,仍看向盛奕,“如此说,那夜兰已在城中?他不会有胆住进国之驿馆罢?” 盛奕回道,“我等亦是将抵城外,未见兰公子入城。只是听闻越国长公主病重,故城防戒严。如今这四方城门,但凡外来宾使若无国书请柬,亦或越王手谕者,皆不得入城。我等在此亦为恭候公子与国书,方能一同进城。” 夜玄闻言愈发皱紧了眉头,想起自己仅存的那半片国书,已然是只语不清,可还有通关之用?遂将盛奕拖至一旁,悄声问道,“若无国书,可有其他办法入城?” 盛奕疑惑看他,“公子何来此问?可是国书有失?若然有失,又如何觐见越王。” 夜玄只得自怀中取出那半边国书,递给盛奕,“你来想办法,带大家入城。” 盛奕接过那半片烧得发焦,一片模糊的国书,很是诧异,“如何……国书沦落至此……这已然语焉不详,所列人目尽失,玺印只存半边,如何取信于人,凭此……又如何还能入城?公子可是路上遭遇不测……”盛奕打量着他虽则一身南人衣装,倒也不似遭了劫持的模样。 夜玄不耐烦地摆手,“多说无益!且说眼下如何入城,总不至在这城门外观礼越王婚典罢。我问你,按礼制,王室公子驾临他越国是否当有迎宾之仪?传信进去令他东越王室哪个宗亲来迎一迎我们?” 盛奕回他,“按制,自是王族公子迎王族公子,只是东越新王大婚典礼未成,又哪里来的公子?以当下东越境况而论,唯有皇族太子殿下,亦或各国君王驾临,才可设迎宾之仪。” “他们不是有个甚么公主吗?既然她是公主,我是公子,唤她来迎我入城正好!” 盛奕很是无奈,想这位桀骜公子于家园故国时不问礼数仪制倒也罢了,念是领兵统战之人,上下不责,可于这礼仪之邦东越境内,出言至此实是可笑可叹,一时也只能慢言细说,顺势提点其越人之仪,“公子所言东越公主乃是越安宫女君!她乃越王亲妹,掌三军大权,辅半朝国政,位同副君。她行的是君王之责,公子不过是将军之职,以她之身份迎皇族宗室与各国君王才是适宜,迎公子那便是屈尊降位,于礼制不符。” “她一个丫头,应当比我年纪还轻,反倒高我一等?”夜玄也说不清为何事着恼,自盛奕手中夺回国书,“如此先试了再议。”即刻号令家臣幕僚,数十人浩荡荡往城门处来。排队向前,果然见每人手中或持书柬,或有令符,等城门处一排侍卫荷剑行检。 待轮到西琅众人,夜玄递出半片国书,那临检侍卫狐疑着接了去,上下左右翻看几回,再看夜玄等一行拎枪挎剑众人,皱眉问道,“请问贵客,此是何物?” 第29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2) 夜玄眉头一挑,威喝道,“上有国君玺印!尔等眼拙还是心盲?此乃琅王亲书之函,以贺越王婚典!”盛奕看不惯他气势汹汹,忙上前缓言补道,“我们是西琅使者,奉我王谕旨特来越都观礼越王婚典。无奈路上遭遇不测,国书有失,才至如此。” 那士卒打量盛奕、夜玄,又低头看那半片焦纸,这也称得上是国书?士卒忍笑摇头,“只怕不行!诸位贵客,恕小卒冒犯,这样书柬不能放行入城。” 西琅诸将见这士卒年纪轻轻,又言语斯文,当是好欺的,皆厉声喝责,“你算个甚么东西!你说不能进便不能进?我等奉我王旨令自西琅千里而来,当是你东越上上宾!你敢拦阻!” 正喧闹着,忽听远处马蹄呼啸之声,夹杂着重音合声,声声传颂,“上宾入城,左右避让!上宾入城,左右避让!……” 倾刻间自城内涌出两队骑兵纵队,挥鞭而驰,分列两侧切开人流。有行动稍慢着,或有探头张望者,皆被长鞭打进了人群之后。夜玄手下亦有几位好事观望的,都实实地挨了鞭子,叫骂着躲进人群队列。转瞬间那上宾之乘自远郊呼啸着至城门,前后各有四人护持,缰不缓带,马不停蹄,风驰电掣一般冲过城门,直入长街! 夜玄举目望时,惊呼一声,“那人我认得!”遂抓起身旁那行检小兵,喝道,“南海慕容家都可为上宾!凭甚么我琅国公子不能入城!” 正闹着,自城门处走来一位将军,远远喝道,“鬼闹甚么!险些误了上宾入城!若有差池,你们哪个担待得起!”说时人已到了近前,见夜玄拎了自家士卒衣领,不由得怒目而视,“阁下何方贵客?若然士卒有所冒犯自会交由军令台以军法论处。若然是阁下犯我军威,也休怪我军先兵后礼。”说时抬手拨开夜玄手臂,将小卒护至身后。 盛奕见此忙上前劝告,“在下琅国镇西将军,盛奕。请教将军高姓?” 那将军闻言眸色一亮,显然久闻梅坞盛家之名,抱拳道,“末将蔚琥,都城守将。” 盛奕喜道,“原是王族宗亲。失敬。”又指身旁夜玄,“这是我家公子,我等奉我王谕旨前来观礼越王新婚大典。只为路上有失,折损了国书,未知蔚将军可否通融……”说时再次递上国书。 蔚琥接过半片焦纸依旧翻看良久,讥笑道,“阁下这片焦纸若称得上是国书,我倒可画几张通票,看能否往澹台家银庄兑出银钱。”一言引得越军哄然大笑。 夜玄将要动怒,被盛奕牢牢按住,又赔笑道,“盛奕来时路上有幸与青姑娘偶遇,若是青姑娘已然归城,可否请她前来,她认得我是何人。” “鬼扯!”蔚琥瞠目警视,“青姑娘往东去了,尔等自西而来,哪里就会遇上!若我说,这国书即便是真的你们也不必进城参拜我王,只须径自回国向你王谢罪便是!折损国书至此,还敢自言王使!” 夜玄忍无可忍,怒道,“方才进城那人是南海慕容苏,我与他相识!你让他出来便知我是琅国王室!” 蔚琥觑他一眼,“慕容少主是来为长公主医病的!哪有闲暇管尔等这闲事!若找保人别处去找!再若闹事全当乱民抓了下入地牢!退后!” 夜玄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听那越将喝斥,抬手即拉出腰间佩剑,怒道,“无知小辈!本公子倒要看看谁人先入地牢!”他麾下臣将见此,皆横枪拔剑,直指越军。 一时艳阳之下刀光剑影如天光雷闪晃作一团,唬得过往行人皆惊呼着避退。 那越将蔚琥看着夜玄等人只嗤鼻一笑,从容镇定高啸一声,“城上将士听令!” 一声落,众声起,只闻城墙上声若鼎沸,齐齐应道,“有!”接着便是一阵谡谡拉弓掿弦之声。 琅国诸人寻声举目,只见城墙之上齐齐张开一列弓箭,直指城下。正愕然间,又见四围如疾风劲云之势,瞬间涌上一片长戟战矛。一时间夜玄等剑未成阵,刀未凌空,已然被困在层层利器之下,动弹不得。 盛奕对越国治军早有耳闻,传言其势如洪,其速如风,其阵如林,其威如雷,今日见其一斑足可窥全豹。一个城门防守,其反应之速,布阵之密,让盛奕不得不叹服——那东越蔚璃的盛名自不是虚传。 蔚琥冷眼看着夜玄一众,嘲问道,“阁下可要见识见识我越军弓弩?” 夜玄还要再争,盛奕恼道,“此地越境,西琅为客,岂有犯主之礼?况重兵密箭之下,公子可有取胜良策!” 夜玄自知理亏,亦深知此中利害,真若刀兵相见,绝无胜算不说,只怕就此毁了两国邦交。当下正与南召两军对峙,再若得罪了东越,琅国处境堪忧矣。一时只得依盛奕所言,退行再议他法。遂号令将士收了兵器,向后退行。盛奕忙又上前与蔚琥将军好生解劝,才算消了重兵围困,复又央告“可否烦请蔚将军将此事通报越王,特批文书准我等入城。” 蔚琥冷道,“王上哪有闲暇管这等小事!况且无凭无据,谁知你们是真是假!且去自寻保人,有了保函再议!”说罢令士卒驱逐他们入郊,不可接近城门。 琅国诸将无奈,一番呼喝张扬未讨得半点好处,反让路人看了笑话,徒添道上谈资。众人怏怏又重回酒肆,都寻向夜玄,不知下部该如何处置。总不能自西向东千里跋涉,就在这城门外听个大典声乐即回国复命吧。其中多半将士都知那越国将军言之有理,同是戍防守关之人,自是要如此行事方才保得城之平安。可是除去盛奕之外,谁也不敢去问自家那骄横公子,国书如何就落得如此惨境。 盛奕更是素知这位公子秉性,知他不言之事必也是心藏悔恨,只是一时恼恨未平尚不能正视,他此刻才不想去讨他骂,只招呼众人商议,有何其他入城之策,众人一时议论纷纷。直议到日偏西海,也未得个锦计妙法,众人皆旅途劳顿,饥渴乏累,也就不再议了,索性传了晚膳,行酒吃肉,胡歌乱啸一通。 第30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3) 夕阳落尽,城门下锁,城外人迹渐稀,各家茶座酒肆也纷纷放下帘幕,闭馆谢客。醇园酒肆的伙计几次崔请西琅将士离去,或是遭他们厉声呵斥,或是根本就无人理会,伙计无奈,只好请出店东家。盛奕见此状况,便与东家商议,又多奉银钱,借店家宝地容将士们暂驻一晚。店东家虽不情愿,可见这一众人等个个持剑提刀,粗莽无拘,自知得罪不起,也只好应下。虽是应下了,可终怕他们闹事不休,又吩咐伙计悄悄去向城门戍卫备了案,以防万一。 月出小山时,夜风渐寒,吹透酒肆简陋的竹篱麻幔,喧闹了大半天的西琅将士多半已然睡下,有的席地而卧,有的排案当床,还有的干脆捧酒暖身,偎在角落打盹。众将多是军旅之人,对这般境况倒也无甚挑剔抱怨。只是夜玄看得部将们跟着自己竟沦落到借宿酒家,席地而眠之惨境,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忿恨,不由又记恨起那淇水畔焚他国书的越女,若非是她刁蛮胡闹,又怎会损毁国书,又怎会平白受那门将羞辱?又怎会沦落至此等凄惨境况!想起来便是恨得心念忿忿,咬牙切齿。恨不能立时将她捉来,吊打一顿! 盛奕安排完巡值侍卫,正要入店内休息,却见夜玄拎了壶酒走来,携了他衣袖,邀约到,“奕兄,陪我再饮几杯。”盛奕虽觉乏累,却也不得不随他往路旁寻了石墩坐下。夜玄将酒壶递来,盛奕也不与他客气,接过大饮一口,总算驱驱夜寒,酒壶还回,见他神色黯然,便宽言劝慰,“公子勿忧。来时路上我曾遇程门三少主潜之先生,想来以他游山玩水之好当还未入越都。明日我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程门世家,素来待人礼让,潜之少主当会为我们出保函,携公子入城。” 夜玄别有所思,只轻声应着,仍自饮苦酒。 他们君臣尚且不知,那程门潜之少主早已入城,此间正于青门府邸内伏案默书。这些天越王再不曾召他往晗光殿问话,那青门小将青濯将军更是自长公主回城之日起一直宿值宫廷,从未回家,至于王室宗亲也再无一人前来拜会问安,这精巧的将门府邸仿如一叶孤舟浮于茫茫沧海,上下左右一片寂静,若非偶有家仆前来打扫送餐,程潜之直以为自己落入了八荒之外,幽僻之乡。 他试着向家仆询问宫中消息,得来的也只是一声声低泣悲叹。一时听闻越明宫婚典推后,越安宫国丧在前,惊得程潜之险就昏厥;一时又听闻越王病危,宗亲议储,两宫动荡不安,程潜之只觉万念俱灰,满地凄凉;一时又闻得礼官制仪,全国举副君之丧,修葺王陵……几天来浑浑噩噩,程潜之已然不知此身何在,此念何思。青府家仆送来的餐饭也都是原样退还,全然食难下咽,寝难安枕。府上仆人亦不深劝,人人呜咽,开口也难,个个黯然,仿若失魂。 不知是从哪一夜起,程潜之开始写这央告上苍之祈文,洋洋笔墨从东越立国写至蔚族中兴,历数百年间多少劫难艰辛,更有先越王为保忠烈之门初阳青家,率王室全族朝拜帝都,被囚霜华,受尽苦寒,以致王宗子弟折损过半之国殇。虽风云散去,风波渐息,然先越王薨世归国途中,嫡女被囚霜华为质,嫡子蔚瑛归国即位,其间又多少艰辛仍历历在目。又有数载励精图治,幸得嫡女蔚璃回国治军辅政,才有今时中兴之势。可如何天妒繁华,折煞人间,偏要使东越蔚族又遭此横祸!若折蔚璃,越军无首,越王无望,越境堪忧,越民流离,苍天何以见!…… 程潜之奋笔汲墨,挥袖狂书,字若劲草,行若流云,也不知书写了多少时辰,日夜不辨,星云不觉,砚台泼墨,绢纸叠云,书案一旁尽是文章。 这夜,有老管家又送餐来,蹒跚至案前,不觉喜极而泣,“先生!先生!先生的祈文应验了!慕容少主进城了……长公主有救了……” 程潜之抬起朦朦泪眼,又惊又喜,“当真?老伯不是哄我?当下不是梦中?” 又有一众家仆进来,奔至案下倒身便拜,声声称颂,“叩谢先生大恩!叩谢先生大德!先生的祈文得上苍垂目,如今慕容先生已入王宫,长公主有救了!” 程潜之怔怔呆住,也忘了去扶案下跪拜的众人,亦是喜极而泣,“我就说,上苍不该亡东越!”紧抹泪痕,又追问管家,“宫里可有消息传出?南海慕容,世代医者,必有起死回生之神术!长公主她可曾苏醒……” 老管家也是一面抹泪,一面奉上餐饭,劝慰道,“先生慢慢用膳,老仆也慢慢讲给先生听。长公主的病一直都是慕容少主照拂医治,这一回有慕容少主在,必是无险了……”说着又抹泪,“先生不只是长公主的恩人,也是青门的恩人。若无长公主,也不会再有青门这一双姐弟……”又是声声悲叹,“真是多灾多难啊……” 程潜之哪里吃得下饭,又央告管家,“可否找人带我入宫?我去问问具体情形。” 管家劝道,“先生莫急。如今这城中巡防甚严,听说白日里南门外还有人闹事。这非常时期,事关兴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我劝先生也再忍耐几日,想来明辰,最晚暮夕时分必会再有消息传来。” 程潜之听说也只好做罢,忧心一片稍稍得缓。 第31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4) 盛奕年长夜玄几年,幼时便出入宫廷陪他读书习武,日夜同憩数载,甚为亲密。直到各自加冠封爵,才渐有君臣之别。而夜玄每以“奕兄”呼他,所央必是私情之事。盛奕对这位任性妄为的公子也是十分无奈,知他素来为所欲为,任何人劝谏都难阻其志,时日久之,便也懒怠多言,索性由了他妄为蛮干,好在这位公子善于自省,又敢于担责,若一事有误,必悔而改之,下不再犯。盛奕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少年心志,再多些磨练挫败,终有沉稳担当时。 夜玄仰头吟一口西境烈酒,举目月色清明,犹豫半晌,终开口言道,“你替我办件事,去寻个人……明日就去……” 盛奕隐约觉出他欲言又止,似有难讲之言,问到,“可是助我们入城之人?” 夜玄冷冷瞪他一眼,盛奕便知不是,不再多言,稀奇当下还有何事重过入城之急。 “你依淇水上行……是个女子……生性狡诈,你要小心……白衣,纤瘦,明眸……约有二八年华……身手敏捷,会些功夫,且水性奇佳,入水无踪……还伶牙俐齿,善以诗文骂人……你去把她捉回来!” 盛奕听他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地讲了一通,大意即是:依淇水上行,寻个白衣女子捉来。一时有夜风过耳,盛奕还当自己是否听错,这位公子素来只爱兵法军策,刀剑骑御之术,于女色风流事上并无上心,就是偶有进献入俯的歌妓舞伶,也是由了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少有得他倾心诚意相待者,如何今日倒似开了风情之窍,到底怎样女子能惹他侧目,还要把人家捉回来。只是这一个“捉”字着实有欠风情,“公子,对女儿家,不可言捉,当以请字……” 夜玄立时瞠目,“请个鬼!就是她烧了我国书!还烧了我……”夜玄低头自己身上借来的新衣,那衣衫二字终未能脱口,生生顿住。他素来视盛奕为兄长,可倒底这等丢脸之事实在羞于启齿。 盛奕也无谓那女子再多烧他什么,只是乍见之时就觉他这套衣服着实蹊跷,似有南人之风,不知是他哪里置办来的,竟还似小了寸余,总有捉襟见肘之窘,盛奕只是问,“她为何烧你国书?” 夜玄一时哑然,不知当如何说起,若从头而论,还是自己纵马疾驰溅她一身污泥在先,若无此一节,也无她入水浣衣,他上前挑逗戏弄,更无她言辞辱骂,他也不会抛她入水,之后种种皆不会发生……可这一切都缘于——“那时……她驻足路旁,耽看木兰,依我之见分明是故作风雅,我策马路过,不小心溅了她一身泥浆,后来她入水浣衣,不幸又遇,打斗一番,不慎致她落水,后来……”夜玄委实不知如何言说,用力摇了下头,挥了挥手,“这些你莫问,只管将她捉来就是!” 他不说盛奕也大约猜出几分,以这位公子的性情,多半又纵情肆意惹事生非去了,只是这一回招惹的却是位女子,倒也稀奇,笑着问,“将她捉来又待如何?她能补一份国书吗?” “她这算冒犯王室,自是要缚捆悬梁,鞭笞三日。”夜玄着实恨得牙痒。 盛奕诧异,不知这是哪国王法,只佯装恐惧微微点头,“只是依公子所言,这样女子又无甚特别处,白衣,明眸……纤瘦……岂非是女子皆如此……公子让我往何处寻她?”盛奕自说着眼前却然浮现一道白影,莫不是……他转看夜玄,讶异问道,“依淇水上行?白衣明眸?……可有玉箫傍身?” 夜玄想起寻她时于岸上确曾见一支青箫掷落靴旁,此刻见盛奕凝望自己之神色,忽又想起日间他所言与青门女子相逢之事,正是箫音引他入胜,不由恍悟,“退你军阵,与烧我国书的竟是同一人?”夜玄惊诧万分,“那个青门女子?!” 盛亦又问,“她身边当还有个书生……” “正是!正是!”夜玄答道,“我还当他们是兄妹同行……” “那书生就是琢湖程门的潜之先生。”盛奕无奈叹道,“公子这一闹竟与贤者失之交臂。还得罪了青门。” 夜玄冷哼一声,很不以为然,“所谓程门天下师早已今非昔比,自程老宗主率领全族退出帝都,辞仕天子之廷,程家威名早已不在。如今肯投其门下求学的只怕都是些市井之徒,更是寥寥无几。” “公子切莫小看了程门,到底是百年世族,书香门第。我倒是听闻召王有意招揽程门子弟入朝,不惜以嫡公主许嫁。” 夜玄瞪着盛奕,显然不满他抬高程门,又扯出南召王室,“那召国到底有多少嫡公主,许了一个给越王,还想许程门……”说时似乎又想起了甚么,“那个程潜之如何同青门女子搅在一起?” 盛奕摇头,亦有几分困惑,“许是旧相识?毕竟当初程家是为青门一案冒犯天子才至离开帝都,许是青门女子感恩,以身相许了也未可知……” “胡说八道!”夜玄不等他说完便大声斥责,“恩义是恩义,情义是情义,岂可并论!若为了报恩而委身于人,与卖身为奴又有何异?” 盛奕到此才听出其中玄妙,原来这位公子是别有“情义”,不由得稀奇看住夜玄,取笑道,“如此说公子与那青门女子是有恩义还是有情义?你把人家扔进寒江,若然入城再见,我倒要看看公子该如何自处……”这边话音未了,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夜玄猛然一拍盛奕肩膀,急令道,“快走,拦住他!” 盛奕又惊又恼,只当他闹事不休,劝道,“公子又要多事!你知他是谁!拦他做甚?” 夜玄已然强拉了他奔至道路中央,一面正色同他说道,“星夜而驰,马不勒缰,必是有令符可入城的!我们请他带信给慕容苏,或是越王!” 第32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5) 盛奕半信半疑,正要争议却见一匹快骑奔弛而来,马背上一抹青影于月色下飒飒生风。夜玄已展臂拦在路中,盛奕不得不迎上前急呼,“贵客驻马!请贵客驻马!” 骏马至前,扬蹄嘶啸,骤然停在路中,只听马背上泠泠一个女声沉声喝问,“来者何人?为何阻我道路?” 夜玄与盛奕彼此互望,皆诧异竟是个女子,月色下看不清容颜,而言辞中自能感到一份凛然英气,夜玄上前几步朗声颂道,“在下西琅国夜玄,请教阁下尊名?” 女子显然急于赶路,极不耐烦,只简言喝令道,“到底何事?” 夜玄见她是个女子,一时难猜她身份,只是想着夜半能入城门者必是持王牌金令,非王之近臣不能为也!或可请她直接进言越王,便直言说道,“本公子奉国君之令出使贵国,不幸路上国书被恶人所毁,一时不得入城……” “将此事通报守城将官,自有文书上传,朝中会派人查办。”女子不等他说完便径自回他,“亦或寻一世家名门做你保人,证明你确是琅国公子,也自有人接你入城。”说完拨马欲去。 “等等!”夜玄侧身之间顺手带了她马缰,又央道,“我认得已然入城的慕容苏,听闻他往越安宫问诊,可否请姑娘传信于慕容少主出城迎我。” 女子看他一眼,爽快应了声,“好!”又要带缰策马,夜玄却仍旧拉住马缰不放,冷笑狐疑问道,“你应的如此爽利,不会是哄我罢?” 女子顿时恼怒,斥道,“本姑娘若得闲暇哄你还不若一剑杀了来得痛快!”说着挥鞭便打,未料夜玄撑住未退,肩上生生挨了一鞭,却挑眉嘲讽,“莫不是你越国女子都这般蛮横无理,诡诈刁钻……”一旁盛奕见状便知这位公子又要坏事,说得好好的事情偏往邪路上带,忙上前劝抚那女子,“姑娘息怒。在下琅国盛奕,也劳姑娘大驾,若城中有位程门潜之先生,也请代为通传,就说淇水畔煮鱼之友请往南门一会。” 女子听他如此说倒是静默片时,言辞稍有谦和,“将军是梅坞盛家之后?” 盛奕将答,一旁夜玄又抢言道,“还有那青门女子!你若识得也一并告知她,就说她既有胆焚我国书,可有胆来城门见我!” 女子谦和之态又换作一幅惊诧,漠然道,“我便是青门女子,未知阁下所言何意?” 夜、盛二人俱是诧然,彼此对望,再举目细看马上端坐之人。然则月辉惨淡,惟见其冷韵傲骨,看不清娥眉幽目,可听此声音,其孤冷决绝之意并非途中所遇之青女。 “姑娘姓青?”盛奕忽忆起这问题在淇水之畔亦问过数回。 女子待他倒还客气,抱拳作礼,“小女子青袖,初阳青门之后。今夜确有要事在身,不便久滞。将军所言之事我会传达到位,先行告辞!”一时要去又被盛奕拦住,“再请教最后一问,青姑娘星夜而驰可是为越安宫长公主病重之故?” “将军即知!何故纠缠!”言罢猛一拨马,绕开他二人缠绊,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去,依稀闻得远处城门开启声,复又关合。夜色重又归于沉寂。 夜玄,盛奕,二人伫立道路中央,彼此瞻顾,久久未言。 思绪辗转,都想得到:淇水畔捧箫的白衣女子,越安宫病重的蔚璃公主,还有方才策马归城的青门女将;越都城乍然而行的城防戒严,午时呼啸入城的上宾慕容苏……凡此种种,他二人方才省悟,淇水相遇,途中乍逢,竟是东越蔚璃! 夜玄更是心念纷乱,回想与她种种纠缠,只幽幽道一声,“我就说似曾相识……她便是二年前帝都藏书阁里的那个偷书贼……” 而盛亦早已颓然,根本不听他言,回身寻了凉石落坐,凄惶道,“公子,你闯祸了……”果然如那守将蔚琥所言——即是丢了国书,这城不入也罢!如今看,这城当真入不得了!只怕再耽搁此地都有全军覆没之险! “我就说她剑法并非全然承自青门……”盛奕也回想起过往种种,终于了悟,“能将《御风行》吹奏得那般纯熟灵动,天下间除她蔚璃本人还能是谁!路瞻木兰,驻足而痴,如此倾慕凌霄君风姿者除去东越蔚璃又有何人!怪只怪我等驽钝,有眼无珠——若是青门女子,昔有亡家之恨,今有为奴之卑,如何会得那般神采飞扬……”盛奕不住感叹,又恍悟道,“公子,只怕此地不宜久留!如今看东越君臣还不知是何人伤了他们的长公主,倘若被他们寻得蛛丝马迹,必会倾全城之力伐之诛之。我等还是就此归国才是上策……” “胡说!”夜玄止到,“此时归国算得甚么!我即做得还怕担不得吗!她真若死了,我一命抵她一命就是!”心下不免忧惧她当真就这样轻易死了吗? 第33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6) 青袖崔马赶回越安宫时,合宫上下正一片哀悼之声,她疾步奔向寝殿,看见院中跪满了宗亲近臣,人人掩袖,哀叹声声。一时也顾不上一一见礼招呼,正瞧见跪守一旁的青濯,上前一把捉住,切切询问,“长公主如何?何以至此!” 青濯抬头看见青袖,哭得愈发悲痛,拉了她衣角涕泣难抑,“姐姐!姐姐!公主姐姐不好了,他们把棺椁都备下了……王上也病倒了,说要取消婚典……这可如何是好,以后可怎么办……” 青袖见他语焉不详,愈发心焦若焚,索性丢开他起身直入大殿。前殿上更是气氛凝重,婢女伏了一地,女医们有人捣药,有人温炉,有人还在翻查古籍秘方。而越王正瘫坐在座下木阶,两眼迷茫,怔怔无语。见得青袖进来,又见她跪地行礼,只是怔怔看了许久,似才认出来人是谁,漠然问道,“你还回来做甚么……” 青袖跪伏向前,焦声请言,“王上,长公主现在如何?” 越王怔怔看着,半晌才语,“她倒是寻你来着……令你往柏谷关……接太子……” 青袖急道,“我不去!我只守在长公主身边!凭他是谁,又岂会重过长公主性命!” 越王闻言略略挑眉,惨淡一笑,讥讽斥骂,“早干甚么去了!若知今日你们一个个这般无用,当初何苦倾尽我蔚族所有保你青门血脉!当年为寻你姐弟踪迹,璃儿领了五千王军在那白骨血河间找了七天七夜,那时她才十岁啊!只为幼年住你府上时,她谁也不认惟追着你‘姐姐,姐姐’连声称唤的那份情意!若不是为你姐弟二人,我蔚王族何至被帝君囚入霜华冷宫,受那冰墙霜榻之苦!若非昔日霜华宫之囚,又何来今日璃儿之疾!天子降你青门为奴,离儿却甘犯天廷之威,许濯儿做禁军统领,许你做近身侍卫,许你姐弟二人佩剑行走朝堂,可你们竟不能护她!养之何用!你只说说,如今你待她可还有个长姐风范!可还知疼她惜她!可还有臣子之忠!如何就能纵她孤身远走!可叹拼我王室全族保下尔等性命,尔等却不能尽护主救驾之责,养在深宫又有何用……要这佩剑又有何用!”说时强撑气力起身,抬脚踢开青袖身旁佩剑,仍不解恨意又挥袖上前猛地将她推倒,悲斥道,“你何不留在东海,陪你青门列祖列宗!回来作甚?回来作甚!” 青袖自是无言可辩,惟有默然垂泪。早已悔断肝肠不曾伴她左右,只一得了消息便是纵马疾驰,宿夜不歇,只为回来看她究竟。此间见越王悲戚至此,更是忧惶焦灼,心念灰冷。缓缓爬起,向着泪痕满面,跌坐地上的越王叩首一礼,便径自起身直奔内室。 此处烛火通明,药香弥漫。当中帷幔床榻伏了一圈女医婢女,床后设屏,屏后慕容苏正在指导女医如何行针用药,各样医典药集铺了一地,瓶瓶罐罐更是堆满屏架。青袖直扑案前,伏案唤道,“苏小叔?……”未及询问已然泪落如雨。 眼前这慕容苏又哪里还是昔日所见之那慕容苏,那份从容优雅不在,代之是满目血丝若织,满面风尘如漠,一身枯骨已不能坐,惟有偎在案头指图示针;夹背汗水湿透长衣,加之路上尘埃早已不堪入目。 慕容苏疲惫举目,惨淡一笑,“你回来就好……药针已下,半个时辰后唤我拔针……”说完倒身昏睡过去。青袖忙令人添枕,又嘱计算时辰,万不可有失。正忙碌着忽听身后一声哀哭,急回身,人已扑进怀里,呜咽悲泣,“青袖,青袖……你怎么才回来,这可怎么好……” 青袖忙将人扶起,见她额角血痕便知是受了越王责骂,又是怜惜又是心焦,疾声喝道,“裳儿,你哭又何用!苏小叔不是已经来了。长公主吉人天相,绝不会有事!”说时扳正她身子,冷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会病危至此?” 那裳儿抹泪抽噎,早已哭得魂魄迷失,断断续续道,“程先生送回来时,就只奄奄一息了……”忆起当时境况又伏在青袖身上大哭,“说有个骑马的恶人,溅了长公主一身泥……后来还把长公主扔进了水里,这么冷的天……呜呜呜,长公主本就畏寒怕冷的身子,又怎么受得住!……程先生说衣服头发都湿透了,蔚将军也说气息脉象都不见了……”裳儿只将近日来所见所闻之琐碎颠三倒四地说来,青袖听得皱眉,追问,“哪个程先生?又是哪个蔚将军!” “就是西关守将蔚珂将军……还有甚么程门的三少主,人就住在你府上……” 青袖闻言叮嘱裳儿,“不要哭了!看住时辰,半个时辰后唤醒苏小叔去针!切记!” 裳儿被她一喝倒是警醒几分,郑重点头,“你又去哪里?” “去杀了那恶人!”说完起身往外行。至堂前拾了长剑,也未理会堂前瘫坐的越王,出至庭院提剑疾行,更未理会身后呼唤的青濯,径自出了宫门,策马回转府上。 夜已过半,程潜之依旧忧心难眠,正在房中收拾笔墨,整理文稿,听得院中一阵喧哗,脚步纷沓,只当宫中又传来消息,忙疾步向外走,依稀听得院中管家有言,“姑娘总算回来了?可入宫了?长公主那里安好?……少主许多天都不回家,也不知如何……”原是青家女少主回府了,行至门前又听门外清冷女音答言,“替我换匹好马,即刻还要出城。有位程先生住这里吗?” 程潜之忙开门迎出,步下石阶,向着月下所见倩影躬身一礼,“琢湖程潜之与青姑娘有礼。” 青袖立身庭院,端看面前所见之书生,沉声问道,“是先生送长公主回宫的?” “是。程某……”程潜之将要谦言寒暄,却又听问道,“先生可与西琅盛奕相识?” 程潜之蹙眉,不知所问何起,只得老实答道,“淇水相逢,当时长公主也在……” “那么西琅夜玄呢?”青袖又问,咄咄追询迫得程潜之满心莫名,摇头道,“只是与兰公子隔水一瞥,不曾见过玄公子。不知姑娘所问……” “淇水,丘邑之野,先生遇长公主时可知她是谁?” “长公主自称青门女子,在下与盛将军皆以为……”还是未待说完,又被问道,“长公主归途遇那纵马恶人,受欺落水,先生可在左右?” 程潜之摇头,心下多少有些不悦,不知细节当如何言说,纵是越王问话也不曾这般咄咄逼人。 青袖又问,“可否借先生笔墨一用。” 程潜之笑笑,“此处本就青门府邸,姑娘何须客气。”说时引入室内,隐隐已有所觉。总不会这样巧合,那恶人偏巧又撞上这位真正的青门女子。只是看她这般气势凛然,行止果决,若果真如此,想来那恶人死期已近。 青袖移至灯下,就着案上笔墨随手描了一幅人像,递给程潜之,“先生细看,可是那恶人相貌?” 程潜之细看之下不觉惊住,又想当时那纵马之人回眸一望,虽则转瞬之间难记其眉眼鼻骨,可那猖狂邪魅之神情却是赫然在目,而这纸上所描,怎会这般神似,“姑娘何处见过此人?” “先生莫问,只说是与不是?” 程潜之小心答道,“神韵极像!尤是那眉间轻狂与眼底邪魅……”不等说完,青袖已转身而去,崔问院中家仆,“马可备好?” 第34章 东城赫赫 红袖仗剑 (7) 南门郊野,夜玄与盛奕一夜未眠,一个苦心劝谏当率众归国,一个则执意要入城看个究竟。直至东方泛白,晨曦渐现,众部将悉数醒来,看见坐在路边黯然落魄的二人都大为惊叹,还以为是为入城之事惆怅至此,有人上前慰言,有人又乱出主意,其中一位覃姓校尉扬声说道,“这又何难!索性攻城进去,直打到越王大殿,刚好看看那东越蔚璃是否有传言一般生得三头六臂!一个小女子,我还不信了……” “住口!”夜玄与盛奕几乎异口同声,向着覃禄喝斥,夜玄又指他骂道,“再敢胡言我先斩尔头颅!滚下去!”一言骂得众人禁声。 远处有城门开启声,又有马蹄疾驰声,由远及近。 夜玄闻声起身,向盛奕道,“此是我与蔚璃私仇,与尔等无关。你带他们退后。总不能全折在这里。” 盛奕无奈苦笑,“东越蔚璃岂会有私仇!她身后是东越十万铁骑!”说时与他并肩而立,看着一骑飞驰,诧异道,“为何只一人来?” 飞骑至前,还是昨夜那青门女子。勒缰扬蹄,翩身下马,杀气凛凛走向夜玄,一面挥手拔剑,一面泠泠喝问,“请问公子,国书因何而毁?” 夜玄本还想问她越安宫情形,只是见她这般气势汹汹,便也猜到必是情形不妙,那蔚璃真若就此死了,还真是憾事一件!不觉心意灰灰,只冷笑道,“只你一人?若要兴师问罪未免太小看我西琅男儿……”话音未落,忽见一道剑光瞬间划进咽喉,惊骇之下退步急撤,那边盛奕早已挥剑拦上。 琅国将士全不知是何状况。如何来个小女子先问国书因何而毁,还当她是奉越王之命来迎他们入城的,未想倾刻间竟剑舞银蛇,大逞杀伐之意!到底所为哪般?一时也容不得他们多问,武将们纷纷拔剑横枪直冲上来护持他们的公子。 盛奕本还庆幸,以为只青袖一人前来此事当还有回旋之地;只待拔剑相向混战一团,盛奕才又悔又怕。他才明白何为真正的青门剑法!若说淇水畔蔚璃所舞之剑是为撑起一世繁华,而眼前青袖的剑势便是要直指荒凉死地。其剑势之凌厉,杀伐之果决,直杀得琅国将士七零八散,狼狈不堪。数十人围成的合攻之势,在她悄然几回的剑锋游走之下,倾刻瓦解,伤残过半。盛奕忧惧,又岂是她小看了琅国男儿,分明是琅国男儿小看了青门女将!再如此下去,又岂用越人倾全城之力,只一个青袖便可使夜玄一众全军覆没。 青袖一剑飘游,杀退半数琅人,抽剑回身,颂喝道,“我今日只杀夜玄一人!尔等退后尚可保得性命,再若护他,一并斩首!” 夜玄顾看左右,才不过片刻之战,部将们或是抚伤慰痛,或是丢剑弃枪,各种狼狈已然不堪入目。他虽在众人护持之下不曾重伤,可衣襟袖袍却也是剑痕数道,偶见血印。当下也顾不得理痛,只提剑喝令身后诸将,“所有人退后!此是我与她私人恩怨,生死自负,不涉他人!” 他身旁将士又哪里肯弃,皆慷慨陈词,“岂有这样道理!我等皆以公子为主,强敌面前岂可后退!”“说得是!这越女着实骄狂!我等当合力教驯……”言尤未尽,忽见一道寒光飘来,直入咽喉,那妄语二人只觉颈上一抹寒凉,丝丝痛意,惊惧之下彼此顾看,但见对方颈上一丝血线贯耳入喉,触目惊心!好在只伤肌肤,未及筋脉。若是那剑上再重三分便是割喉之殇,再重七分,当真会取了项上人头! 夜玄见之也是又惊又怒,擎剑指骂,“果然越女刁蛮!有其主必有其奴!你可知他们都是我王钦点之使臣,你竟敢……” “莫说王这使臣,若然长公主性命不存,就是你西琅王室本姑娘也要一并杀之!”言罢举剑又刺。 盛奕深知大事不妙,青门剑法远胜他所知所见!再如此缠斗下去只怕他君臣都要葬身此地。此回待看她利剑劈来,横剑上前拦下锋芒,忽探左手牢牢握住剑刃,央求道,“姑娘且慢!容盛奕多言一句!” 青袖有意抽剑,可盛奕偏弃了长剑,索性双手握上剑锋,一时鲜血漫延,染红霜刃。青袖终究未忍,立目看他,“盛将军,我敬你盛家威名,不与你为敌,还请退后!” 夜玄也上前呼喝,“盛奕放手!她要杀要剐,我一人担了,与你何干!”说着伸手去拉盛奕,被青袖抬起一脚踢在腰间,一时失力,险些跌倒。夜玄恨得又要冲杀,被盛奕大声喝住,“公子!当知此地何处!身负何职!岂是你一人性命!”回头又央告青袖,“青姑娘,盛奕少年即慕青门将名,多听祖父、先父讲说青门之功,今日得见实三生之幸。恳请姑娘可否念及青盛两家世代相惜之情,念及越琅两国政务邦交之利,先恕我等不敬冒犯之罪。盛奕有幸曾与长公主淇水相遇,知长公主乃慷慨磊落,宽和大度之人,必不会以小恶而治大罪,也请青姑娘能念及长公主之仁,莫以杀止恨,引两国战事……” “盛将军,我今日若不杀这夜玄……” “青姑娘!”盛奕忙阻她狠话,躬身又劝,“姑娘若定然要杀,盛奕愿代公子受罚!只求姑娘能以大局为重,莫使东西两境突起狼烟,使两国百姓堪临战乱。” 听盛奕所言青袖挥剑之意便有几分犹疑,想来也不是不无道理。夜玄终究西琅公子,真若一剑杀了,琅王又岂会罢休!若为此事引两国开战,那岂非是陷长公主于不义。可若是不杀夜玄,当真心头恨意难平!正左右思量间,却闻马蹄纷沓,转目见一队骑兵呼啸而至,为首之人正是守城将军蔚琥。 蔚琥冲马上前,扫视当下,肃然请示青袖,“青姑娘,我在城上远远即看得如此,若然是乱民搅境,又何劳姑娘动手?只管吩咐我等将其拿下便是。” “是是是,”盛奕连忙接言,“我等乱民又何须女将军仗剑!先时冒冲城门已然得罪了蔚将军,今日又对青姑娘不敬,实在有罪。我等愿凭蔚将军处置,逐之擒之悉听尊便!” “盛奕!”夜玄一旁大叫,“你疯了,何惧她……” “夜玄!”盛奕又恨又急,直呼其名,转目怒视,“可是要我等陪你赴死!” 夜玄虽恼怒非常,可也自知当下处境。若落在蔚琥手里最多是下入地牢,若是被青袖盯住则死期已近。再看看身后伤残过半的将士们,心知入地牢总好过赴黄泉! 而青袖见蔚琥率兵前来,一时也不肯乱言,倘若军中皆知长公主为琅国公子所伤,莫说当下夜玄性命不保,只怕明日当真是要兵发西琅了!扫一眼盛奕,不由喝令道,“还不放手。”轻抖腕臂,甩开盛奕。回头向蔚琥言道,“你来的正巧,这些人凭一纸焦书冒充琅国使臣,又聚众闹事。你带人先将他们押入地牢,也不需惊动旁人,待我回明了长公主再议如何处置。” 蔚琥本就知道夜玄一等先前所为,出于谨慎起见不曾将其治罪拿办,只未想这事倒撞进了青袖手里,一时倒也为他们时运不济颇为感叹,并不知这其中还另有悬案,只是依了青袖所嘱,命人将这群所谓的西琅使臣一并押解入狱。 而夜玄穷尽平生所识,才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自己堂堂西琅公子会被下入东越地牢! 那地牢为何方圣地!想他叱咤西境,此回往初向东行竟落此境遇!当真遇人不淑! 第35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1) 题记:《世家列传》载:南海慕容氏,巫医世家,高祖为上古祭司之师,曾与巫族通婚,存巫族之血。世传慕容医者有起死回生之术,故帝王将相争相聘其女为妻。 缠绵两夜细雨,洗净一城颜色。柳色更新,花芯更娇,朱栏青阶,红墙黛瓦,愈现流彩。巍巍王家之宫殿,赫赫盛世之繁华。 瑶光殿前,几株桃树分外妖灼,有几位彤衫宫女正俯身树下,轻展一袖烟纱,幔掩泥砖,接那落花纷纷。有人挽袖挎竹篮,有人捧手拾花瓣。在右侧回廊下,一众青衣宫娥正抱坛托盘,步履婀娜走向正殿。殿前两位宫娥守门而立,向着来人伸指示意,“脚步轻些,长公主还睡着……”一时阶上莲步愈轻,檐下晨风更静,庭院春晓,惟听得衣裳綷縩,花坠烟纱之音。 有小宫女上前悄声回那守门人,“慕容少主叮嘱:辰时三刻必饮药汤,再迟又误了。” 守门人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轻声道,“长公主说了:苦药喝了三四天,如今病都好了,这些百草汤拿去浇花也罢。快下去罢,别吵了长公主安睡。”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捧了药罐汤碗正不知如何处,忽听一声清脆女音如翠鸟晨啼,婉转而来,“前些日王上还骂我骄纵了长公主,我这冤情未清,你们倒又来做实这罪!长公主说不喝药你们就紧着把药丢出去!长公主贪睡赖床你们就由了她睡到日上三竿!骄纵了长公主的哪里是我,根本是你们这起子小人儿!”一路宛转清脆,人已到了殿前,搅了满院幽静。 阶上宫女连忙作揖,赔笑道,“裳儿姐姐,我们也是难做,谁又敢拂逆长公主的心意。那些不听话的,如今还都发配在酒窖酿酒呢。裳儿姐姐最是得宠,倒是进去唤醒长公主罢。” 裳儿指着那宫女额头啐道,“你也休来激将!待长公主身上再好些,我早晚寻了由头把你也发配去酿酒!。”说时已推门进了大殿,又招手令奉衣捧药的宫女跟随入内。 大殿内艳阳透窗,一室明暖,转案过屏,来到内室朱漆榻前,一纵的锦被零落,玉枕斜置。只是——又哪里还有人贪睡! “人呢?”裳儿回身惊问。 那原本守在门外的宫女更是瞠目结舌,“分明……分明安安静静睡着,没见出去……”众宫女惊慌之下皆放了手中物件,散了四下去找。殿里殿外,庭前庭后,声声呼唤,一时间搅了清风静柳,惊落粉樱片片,好不热闹! 众人正焦灼寻唤间,又有小宫女引了两位贵客入院,穿回廊,过庭院,来在殿前。 裳儿举目望见,忙迎身上前,浅浅一礼,“慕容少主,若伊姑娘,你们来得正好!长公主又不见了!”说着眼圈一红,险就滴下泪来,委屈抱怨,“昨个儿才能下床走动些,今天倒又不知所踪。若是被王上知道,又不知要怎样骂我。” 慕容苏闻言也皱眉苦道,“不过才好了些许,又跑去哪里胡闹,还真是不省心。” 一旁慕容若伊却觉有趣,拉着裳儿道,“我知璃姐姐素日里惯会爬树上房,何不往檐上殿顶去寻?命人抬了云梯来,我替裳儿姐姐去看看。” 说时还当真有几位宫女抬来云梯,众人手忙脚乱竖在屋檐下,若伊自告奋勇扑上前去。 慕容苏摇头苦笑,“你当心跌折了骨头!我可不医!”话音未落,小小的人儿却已爬上了殿檐,搬着那琉璃瓦向上寻看,大声喊道,“璃姐姐不在这里!” 地上众宫女一听,顿时又急乱一团,裳儿愈发慌得六神无主,紧抹眼泪,正欲招呼众人往别处再寻去,却听门外几声颂喝:王上驾到!一时更加叫苦连声,不得不领了众宫女迎至廊前,见越王已大步行来,进门便问,“王妹今日情形如何?可大好了?” 春风抚面暖,繁花盈袖香。自这位嫡亲王妹苏醒以来,越王也自觉精神爽利,身行矫健。废行多日的早朝重又恢复如初,只是早朝之后必要往越安宫来探访病情。今日行至寝殿前却见宫娥又跪了满地,不觉心下一沉,又听裳儿言说不见了人影,立时又是无奈又是恼怒,斥道,“几十双眼睛看不住一个人?都是瞎的吗!裳儿,你倒是还想不想留在这宫中!你若志存高远,今日就给我滚出越安宫!你若志在当下,就一步不去给本王看好璃儿。本王偏不信,你若左右不弃,她还能化蝶飞了?这样一个活人,平白光天化日下就不见了!你又是当的什么差,愈发愚蠢……” 若伊将从云梯上爬下来,却是听不惯这等训斥,便掐腰上前,扬首质询,“你骂她又有何用!你为兄长岂不知自家妹子是个怎样淘气的!凭这全宫上下可有一个能驯服她的!就是她在你眼前飞了,你追得回来……”一语未了,已被慕容苏拉了领子拽到一边,斥道,“若伊,此地岂容你胡闹。”忙又向越王作揖至歉。 越王未待怎样,若伊仍就不悦,挣出来继续说,“就是你越王可曾震得住璃姐姐?你且不能之事,裳儿小小宫女又如何能得!你来了先只管骂人,真若是为人王者,为人君者,为人兄者,倒先指个法子,大家寻去!你纵是骂死她们又有何益!” 慕容若伊伶牙俐齿,一时说得越王怔怔然,细想之下,却也不无道理。满城皆知,越安宫里有个恣意任为的长公主,纵是他越王也是宠让三分,尚且驯服不得,又如何指望小小宫娥守她静好。再低头看那裳儿,早已哭得梨花带雨,霞淹雪腮,只好伸手扶了起来,劝一声,“先住一住罢,细想想璃儿会去何处?” 裳儿边泣边诉,“我只忧心长公主又出城去了,或是追着青袖去迎太子殿下了。她昏睡时就只这一句:迎殿下,迎殿下……倒似太子好好的一个人竟自己走不到越都来!偏要她这般劳心费神惦念着……” 第36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2) 慕容苏一旁听了笑着宽慰,“越王放心。长公主如今恢复的那点气力尚走不出越安宫,莫说出城了。此刻她或是寻了清静处散怀散怀也是有的,亦或一时贪暖,往那处艳阳下灼烤也不定呢。” 越王不由敛眉,举目四顾,巍巍殿阁间,树影稀疏下,日光透地只余浅薄余温,确是难言暖意,一时思量,倒想起一处疏阔开朗地,“本王记起了,这宫中惟浅芳池边,明月轩上,那里四下无遮,艳阳直照,当是宫中最暖之地了。慕容少主是说,璃儿去那里晒太阳?” 慕容苏浅浅笑笑,“她自苦寒中醒来,自是要往那艳阳暖风中去!或可寻寻看。”又叮嘱裳儿,“烦请裳儿姑娘去拿件披衣带给长公主,免被晨风所欺。” 裳儿即刻领了小宫女去取披衣。这厢越王自叹道,“都怪我一直太过骄纵于她,如今愈发任性难驯了。昨夜去时还千叮万嘱断不允她再出宫院,定要按时服药,多加餐饭……可你们看看,这一清早,人都不知所踪,就不要说甚么按时服药多加餐饭了……还说甚么药是苦的,不若拿去浇花……慕容少主,你可遇过这样不知轻重的病人,枉费了你那精湛的医术,若是医不好……” “岂有我慕容家医不好的!”慕容若伊扬眉回道,“璃姐姐不过是想寻个清静处晒晒暖阳,哪里就医不好了!何况人生苦短,相比汤汤药汁困守尺寸方榻,还有清风艳阳逍遥万里,换作是你,你选哪边?” “伊儿,”慕容苏喝责,“你再如此不知尊卑不识礼数,下回便不带你入宫。” 越王却愈发觉她可爱,忙劝说,“无妨。只是未想小小孩童倒也叹起人生苦短……” “非是叹人生苦短,伊儿是劝越王当知璃姐姐有清风艳阳逍遥万里之志!”慕容若伊伶牙俐齿倒把越王讲得哑口无言。 曲溪环渚,亭阁临水,碧空艳阳下,绿瓦青檐上,一片白影悠然,如初雪浅覆,似浮云乍来,一展宽袖遮了明眸,任由灼灼艳阳照临全身,几缕青丝度台凌瓦,漫入徐徐暖风轻舞飞扬。 此间,蔚璃重又正了正枕在头下的手掌,轻抬衣袖,有心偷看一抹春光,可到底烈日灼目,不得不重新覆袖遮目。耳畔萦绕着莺歌燕语,袖底盈荡着清风花香,如此晨光,如此春景,才是人间!好过那一席幽梦,清冷孤寒,昏昏暗暗。 那一梦幽远深邃,仿佛又回数年前,霜华冷宫,冰榻雪地,放眼四顾,惟茫茫白霜;触手所及,尽是刺骨冰寒;无处可躲无地可避的寒冷渗透骨髓。天地四方,无一丝暖意。她原以为岁之终结,当是此地。直到与他遇见,相逢月下,虽则一袭白衣胜雪,苍茫悠远,却然也有笑若春风,融融暖意。 岁在拾年与君初遇。自己是囚困霜华宫内奄奄一息的落魄公主,君子是白衣飘飘的儒雅少年。那时她不知他是皇朝太子。因着青门一案,她心恨皇室狠绝,委实想不出权霸四境的盛世皇朝又怎会有这等简衣素行的温润子弟。 那一年她原以为自己拾岁之年将命终霜华,日夜领受冰寒彻骨之苦,不见日光,不闻清风,漫漫流年绝望到底。终有一日,她再受不得寂寂冷宫,戚戚苦寒,心存犯死之志偷偷跑出地宫,出来即是庭院方方,举目有明月泠泠,耳畔有清风徐徐,好一个清风朗月曼妙凉夜,她不觉感怀落泪,恨不能伏地大哭一场。可倒底怕惊了这寂静的夜,怕惊了宫廷侍卫,再打她入冰室寒宫。唯有站成一道孤影,寂寂于庭院当中,举目望月,展袖临风,任泠泠月辉渡染衣裙,任飒飒夜风拂过发丝,闭上眼任泪水如秋雨般寂寂横流,这一次,或当是与清风明月诀别,此生不复再见。 她不知自己舒展双臂临风月下之时,恰巧有人提剑过廊亭,侧目所见不由为之惊异,驻足敛意,寂然凝望这个月下女娃。见她一脸泪痕,却然唇角含笑,一身瘦骨,却然飒爽英姿。 她再睁眼时,面前赫然站着一位白衣少年,一手提剑,一手负后,面容皎皎如月,神采奕奕如风。天下美物竟于一夜间尽现眼前!她不由轻笑一声,感念上苍恩泽,终未相弃。 少年见她泪目清澈乍现灼采,忧忧神色忽绽笑颜,也随之莞尔,轻语问声,“今夜,明月可明?清风可清?” 她欣欣于少年清逸,却也怯怯于他手上利剑。她不知他是谁,于这深宫中,蔚王族没有朋友,人人落井下石,皆想灭一王族方可取而代之以图东境。世间美物,她皆不敢恋,纵有清风朗月,少年飘逸,她也惟有转身而逃。不想谡谡夜风里,衣袖被牵,一点暖意触上指尖,她又惊又喜,回眸却见他眉头紧蹙,显然已被她的冰冷吓到。又哪里敢心存妄念,贪恋皆徒劳,她急收衣袖,却被他迅疾挽住手臂,语笑温和,“我是东宫乐师,名唤云疏。你呢?” 云疏?乐师?她将信将疑,何以乐师持剑,深夜疾走寒宫? 多年以后她每每回想此间初遇,都稀奇他那行云流水般的行止言谈,既无迟疑之凝滞,亦无杜撰之飘摇,目色安若,举止从容,倒似那一夜他是专意为她而来! 就是那名字道来也如此恬淡镇定,以致后来她搜遍满腹诗书也不曾寻到“云疏”二字之典故,不知他起意何处。直到那天淇水畔听程潜之吟出“云疏风无计,心远意自得”之句,才有一丝恍悟。 若然当年不识君,此间魂兮寄何处?多年来她时常这样自问。拾岁那年,那一夜入指的融融暖意,暖了她一身冰冷。她宁愿忽视他手中长剑,只记取他是东宫乐师。那一时的温暖灼肤,正如此刻屋顶飞檐的春风入怀,艳阳灼衣,都是一样的心喜宴宴。 明月可明?清风可清?蔚璃闭目休神,念及当年与君初相识,兀自喜笑。 第37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3) 蔚璃仰卧青瓦之上,艳阳之下,正怡然自得间,忽闻远处水上有清音相唤,“璃姐姐,璃姐姐……”忙着起身眺望,见一叶小舟正划水而来,舟头一位黄衣少女正竭力挥手,遥遥相呼。其身后是负手而立的越王还有垂袖含笑的慕容苏。 蔚璃立身檐上,笑漫素颜,摇臂高呼,“苏小叔,你可是故意来扰我清梦!?” 说话间,小舟过水泊岸,岸上早有侍女上前依次接下诸人。慕容苏莞尔向前,举目屋檐白衣一片,拱手作揖,“如此,慕容苏要向长公主陪罪了。”说着肃立栏边,向着上方深深一揖。 越王却没这般好脾气,大步奔上平台,向着房上大喝,“还不下来!当心跌到了又劳慕容少主费神医你!”话音未落,正得一阵风过,吹起蔚璃衣裙牵绊,可巧她正移步之间忽就脚下一个踉跄,身上一倾便自房顶扑落下来。地下跟来的一众宫女吓得惊呼。越王更是一惊,忙跨步疾跃,飞起身形接住一片白衣飘然。 待安稳落地,蔚璃却在他怀中嬉笑如常,“哥哥久坐朝堂,身手都僵了!险些就摔了我!” 越王也是哭笑不得,还未及责她顽劣不堪,反被她嗔责身手不敏。一时放稳她,才又教训道,“慕容少主面前,这样淘气也不怕笑话!” 蔚璃只将目光寻向慕容若伊,轻抚若伊发鬓,“苏小叔与伊儿又不是外人。”说时目含惊喜,“才几个月不见,伊儿倒似又长高了许多。昨夜梦中还听见你唤我,醒来,却说你出宫去了……” 慕容若伊神色欣然,向后退行半步,盈盈倾身,就在栏前双膝跪地,行以叩拜大礼,“南海慕容若伊拜见璃姐姐。” 蔚璃忙上前扶起,“快起来!若是每回见了都行此大礼,我倒再也不敢见你。” “长公主于伊儿有救命之恩,若伊这一世天天来跪拜请安也是应当的。”伊儿拉了她手娇笑着回。 蔚璃含笑,“如此说,我也当叩拜苏小叔救命大恩呢。”说着望向慕容苏,拱手要拜。慕容苏顿时慌作一团,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岂敢岂敢!长公主这是要折煞我也……”若伊见素来沉着冷静的小叔在蔚璃的一揖之下这般手足无措,更是与蔚璃笑作一团。 这时越王命人奉上汤药,又置羽垫于石阶上,又亲取了外衣为蔚璃披上,叮嘱道,“春风带寒,也不可太过逍遥。” 蔚璃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落坐阶前,一边是捧汤奉药的,一边是把脉问诊的,她自己不觉幽幽叹道,“我难得寻个幽静处,又被你们扰了。” 裳儿一面试尝药温,一面小声抱怨,“长公主是寻了逍遥处,害我们又要被骂。” 蔚璃取笑道,“平日里惯会凶我,如何就凶不过他?再不济,长些志气出宫去逍遥几日,看他急是不急?”一言说得裳儿面色绯红,越王也颇觉难堪。蔚璃又半笑半肃向越王言道,“哥哥,说过多少回,我宫中的宫女自是由我管教,你若要管且先传道旨意进来召回你宫里去,由得你训斥打骂。何苦来我这里招烦。” 越王本就一路看着裳儿额角的疤痕心怀愧意,现在被蔚璃这样一说更觉羞窘十分,只慕容叔侄面前又不好多言,惟有干笑两声另言他事,向慕容苏询道,“慕容少主,璃儿病势可算大好?” 慕容苏转首笑问蔚璃,“再诊一回脉息可好?” 遂又切切实实重诊了脉象,又试鼻息,再观面色,各样问诊之后依旧略略凝眉,叹息言,“只是略好些罢,长公主还须当心才是。此回寒起骤然,入体太深,加之旧疾未除,体内余寒未清,一时间很难痊愈。如此阴寒之症还需多加年月细细调养才好,汤药自不可断,膳食应多温和之物,平日行动更要谨防寒水冷气,多往暖阳和风处行,且莫再被阴寒所侵,否则,性命忧矣。” “苏小叔一年倒比一年啰嗦。”蔚璃收了衣袖,拥肩孤坐,轻笑回说,“调养之事,裳儿最专,你们都不必忧心。以后我自己也会加倍小心,再不轻易涉冷近寒。” “此话当真才好!顽劣起来天神地君也束不住你!”越王在她额上轻点,“只说这回,一声不响便跑去西关边城,连个随从婢女也不肯带,偏又路遇那恶人,若非有程门三少主在侧,还真不知……”越王说时又想起当时危急境况,不觉眼红。 蔚璃见了忙轻笑抚慰,“哥哥教训的是,小妹以后再不敢了。没有青袖我哪里也不去!说起程先生,我真该设宴酬谢他大恩才是!不若就今日……” “你且歇歇罢!”越王无奈摇头,“我已赏了他无数珠宝翡翠……” “他一个教书先生岂爱这些!”蔚璃回说,又问慕容苏,“听说程先生也住濯儿府上,苏小叔可见了?以为如何?” 慕容苏笑答,“说起这位程先生……也算旧识。昔年我为程老宗主请脉问诊,在琢湖小筑曾见过一面。只是这些年再往程门,听闻他云游在外已极少归家。未想别后多年,今时倒在越都重逢。三少主远比往昔更见俊秀清雅,更是学识渊博,见闻广阔,俨然程门帝师风范。” 蔚璃静静听着,微笑回道,“倒是极少听苏小叔这般盛赞某人。” 越王也道,“潜之先生既是程门才俊,又予王妹有援手救命之恩,何不趁此时机请他入朝,辅我朝政,襄我国事?” 慕容苏笑而不语,转望远处池水间一片青荷。蔚璃看看慕容苏,又看王兄,稍作沉思应道,“此事还须慎行。程老宗主当年退辞帝都就曾有言,自此后但凡程门子弟不侍帝君王侯。即有此言在先,我们又岂可使潜之少主为难。” “话虽如此说。可是程门长子岂非还是留在帝都,仍为太子之师?” “哥哥不知泽之少主已被程老宗主褫夺族姓,如今是被皇室赐姓为‘师’了吗?”越王蹙眉,“有这样事?又是那凌霄君信上所言?” “哥哥!”蔚璃蹙眉嗔道,“你若问政就休言他事。好端端扯进一个凌霄君算甚么!” 第38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4) 越王也自知言语有失,愧色道,“好好好!原是我错。程先生之事你来斟酌就好!我宫中还有许多奏疏未批,要先回去了。”说了起身与慕容苏辞行。 蔚璃要起身相送,被越王拦住,“你在这里散散也好回去歇息了。大病初愈总还是当心些好罢!莫再添人忧心。” “不是说好还要设宴请程先生……”蔚璃笑问。 “几时说好?”越王无奈寻向慕容苏,苦笑道,“慕容少主也在,你现在可知这位东越副君有多无赖!也难为你要医她这等顽劣病人!” 慕容苏忙应,“越王放心。今日暖阳微风,此间坐坐倒比阴冷室内困睡着好些。我会看着长公主用过午后汤药再行辞去。” 越王听如此说也只好由她,辞了众人乘小舟折返越明宫去。 蔚璃抱膝坐于阶上,笑看慕容苏,问道,“苏小叔几时也做起举贤荐才之事?慕容家可是向来只访医道不问政事。” 慕容苏尴尬笑笑,“阿璃敏智,我已竭力闲言却还是被你看破。只是苏此言不为程门,是为阿璃。” “我知道。”蔚璃坦然受下,“程先生确有高才远志,只是……” “且贵在心诚意专。”慕容苏忙接了去说道,“其实我每回入宫问诊,潜之少主都会同行。只是碍于宫禁之礼而不敢擅入,所以……” “你是说程先生正在宫门外候你?”蔚璃讶异问道。 “程先生说这样可以早些知道璃姐姐的境况到哪般。”若伊一旁代答,“他还为璃姐姐写了一篇祈福祷文,洋洋数百字,当真感天泣地,读之涕零。听濯哥哥府上家仆所言,正是文成时分小叔入城的,大家都说是程先生的祷祝得上苍垂目,恩降东越呢。” “有这样事?”蔚璃不觉面飞霞云,忙又自我解围,“如此我必当高台设宴酬谢先生才是啊!”说着忙令裳儿亲自往宫门相迎,又吩咐身边宫女就在这明月轩上排摆宴席,恭迎上宾。 再见面,程潜之悟有隔世之感。虽则依旧是春水环岸,柳绿花红,依旧是白衣素净,神采飞扬,可到底举目间多了重重楼阁,红砖黛瓦;端详间那人更见瘦骨纤纤,仿佛就要羽化成仙。他看得到她欣笑之余的力不从心,相比淇水乍逢时的盎然英姿,此间倒添了许多憔悴不堪,使他几不忍视。 彼此相见作礼,她言辞坦荡不拘,行止亲和有礼,俨然待他已如故人。反是程潜之许是初入宫廷之故,比之淇水垂钓更多了些许拘谨无措。行礼之后只怔怔于原地,痴痴含笑望着面前所见。一旁慕容若伊见了又忍不得取笑,“难怪都把先生称做书呆子,原是这些先生们啊——除去读书便只会发呆!”说时拥住蔚璃衣袖嬉笑不止。 “先生可是怪我淇水相欺,未以真名相告?”蔚璃笑问,一面请慕容程生入座,一面牵了若伊归入正席。 程潜之还忙着作揖鞠躬,“岂敢岂敢……长公主微服出游,小生有幸淇水相遇,已然三生幸事,又岂敢心生怨怼……” “那‘岂敢先生’快请坐罢!”若伊打趣说道,“再若发呆,太阳都落山了!” 众人说笑着,又叙些别情旧事,致问温寒安康,多是些寻常琐事,闲情淡意,不觉已过午时。艳阳更灼,春风更熏,宫女裳儿令人奉上精致小菜聊以膳食,又捧了一碗药汤至蔚璃案前,进言道,“长公主该吃药了。” 蔚璃蹙眉,“我这辰时的药味还未散尽,你倒又来添苦。先放着,晚些再吃。” 裳儿寻向慕容苏,抱怨道,“慕容少主,你也看到了,这样任性的病人岂不白白费心费力。真真好了伤疤忘了痛。” 慕容苏笑着回道,“我还当阿璃天不怕地不怕,却原来是怕苦!” 若伊也轻语劝抚,“璃姐姐,这药方可是小叔精挑细选,斟酌再三才拟下的。已将那苦味不堪的药草一一剔除,又寻了可替换之方,即能保持药效不减,又可去些药汁之苦,当真是煞费苦心之作啊!璃姐姐可切莫辜负才好。” “伊儿,”慕容苏唤道,“偏你话多!” 蔚璃看他叔侄二人,也觉不好意思,自嘲道,“若有一壶青芝,这药倒也不苦了!” 程潜之闻言忙应道,“这也不难!我那还有许多存酒,这便去取来!”说着便要起身,被一旁若伊唤住,“偏你心诚!璃姐姐宫中还会短你那几坛子酒吗!再者说,喝药岂有拿酒做引,喝了岂不是白喝!” “是是是。”程潜之恍然大悟,连声应言,窘迫之极,愧悔自己竟如此莽撞。 裳儿又一旁感叹,“这世间啊就是有许多如程先生这般,长公主要甚么便给甚么,全然纵了她的性子,愈发无拘无束。就连我们王上也是如此!偏纵得过了头反又回来骂我们不管事……若是多些像慕容少主这般能耐心谏劝着,长公主何至天天闯祸不断。” 一席话说得蔚璃瞠目讶异,还未待置评,身旁若伊又接了去,“你岂不知,惟有小叔才是真心疼璃姐姐……” “若伊!”慕容苏此间窘迫已不输程潜之。 若伊却全然置若罔闻,依旧无邪稚语,“我也是啊!伊儿也是真心疼璃姐姐。”慕容苏这才稍稍缓了些窘迫,还好童言无忌,只当她说说玩玩的,未想若伊那边又补了一句,“就是为璃姐姐死了我也甘愿!小叔也是啊!你说是不是啊,小叔?” 慕容苏险就一口热茶呛死,恨不能立时转身投进那浅芳池中,原来脸上从容淡意之色亦是红一阵白一阵,全然乱了方寸,急忙俯首作揖,“阿……长公主莫怪……伊儿纯属乱言,童言无忌,长公主切莫入心……” 程潜之如今缓和了自己窘态,倒是看他叔侄愈觉有趣,不由怔怔看着,痴痴带笑。又想起与她同行路上,她苦守约期,冒雨徘徊;又有路瞻木兰,久望不去。到如今他才想明白,与她相约的那个人当是皇朝太子——凌霄君。又转目座上,见她偎案支颐,正是娥眉颦颦时,虽则几分慵懒倦乏,却然一幅明眸璨璨,朗若星辉,其行止朗逸,言谈宏阔,此等风姿神采,又岂是凡人俗子可与之比肩。想来天下间,也惟有那位储君殿下方可媲美其左右了。 第39章 春宫宴宴 幼女缉凶 (5) 蔚璃被若伊一番嬉闹也是又羞又窘,为免再生事端急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倒真似饮青芝佳酿一般。又嘱裳儿,“去煮些花茶,我倒想吃些甜点了。” “璃姐姐这里的点心最好吃!”若伊继续讨巧卖乖,“我走遍天下也不曾吃过比越安宫里更好吃的点心。” “你这巧舌如簧啊——我也甘拜下风呢!”蔚璃着实感叹,“我宫中食物每有新样美味都会送到濯儿府上一份,这些天也应该有送去的,濯儿未分给你?” 若伊一撇嘴,“濯哥哥从不回家,哪里有空分我点心!他倒似长在宫里的一般,哪里还知道有个家!” 蔚璃诧异看向慕容苏,“苏小叔还未见过濯儿?” 慕容苏忙应道,“见是见过。那日阿袖出城,程先生共我,还有濯儿皆往城门相送。也只那一回,之后再未见着。听说是为城中宾客日渐增多,又不乏四方名门世家,故宫中城门之布防又重一层,才至戍守之将日夜忙碌,想来濯儿亦是如此。他年纪轻轻,担着王宫防务之责,必是要勤勉谨慎,方不负王室重托。” 程潜之也附言,“青将军性淳情真,为人敦厚,执事恭谨,是为良将也。而青姑娘智敏心锐,行事爽利,剑法卓然,亦为长公主之贤仆也……” “青袖并未奴仆。”蔚璃出言更正,眼虽带笑,却也微露威仪。 程潜之顿悟言辞有失,忙起身致礼惶惶言道,“潜之有失,实无意冒犯青门……” “无妨。”蔚璃轻轻摇头,笑回,“先生不必这般拘谨。你我不过友人闲叙,是我略较字眼罢了。先生请坐,还要谢先生如此褒奖之辞!虽则你与青家姐弟相识尚浅,却能言之中肯,可见先生识人格物非比寻常!” 慕容若伊一旁又道,“青袖姐姐的剑法当真了得!听说她一人就拿下西琅公子并他手下数十将士,好像有个姓盛的大将军还负伤不轻呢……” 慕容苏恨不得上前拎起若伊远远抛出,见蔚璃诧异寻向自己,只得应言解释,“听说是有人冒充西琅公子,拿了一份烧焦的国书想要混进都城,还有守城将士发生冲突……” “若说是西琅公子我也认得一位,”若伊仍当这是顽笑,“小叔可还记得路上遇见的那位夜玄公子,那可是个真呆子!他竟以为是一只白鹭女妖偷了他的衣服,就那样赤身裸背的等在树下,还以为女妖相中了他想要邀他做神仙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慕容苏已然忍无可忍,自坐上起身,上前来一把拎起若伊丢回自己位上,斥责道,“你再胡言乱语,即刻送你回南海禁闭!” 若伊不服,“我哪一句是胡言!是那呆公子自己说遇见女妖……” “住口!”慕容苏又急又恼,蔚璃一旁却早已听得明白,想来那被自己砸晕在树林里的夜玄竟会路遇慕容叔侄,也当真巧事!见慕容苏责骂若伊,连忙劝住,“小叔不要凶伊儿,她又不曾做错甚么。这事原是我忘了……” “璃姐姐忘了甚么?难道你也认得那个被女妖偷了衣服的呆公子?”若伊问道。 蔚璃笑笑,心想那夜玄竟无耻无知到敢称自己是女妖,也当真是哭笑不得,只是他如何会被青袖擒住,莫不是……蔚璃转目看向程潜之,又想他方才夸赞青袖“智敏心锐”必不是白说的,相识不过短短几日,此间事故必在夜玄那里,便直言问道,“盛将军伤得如何?如今他们在何处?” 程潜之早已见识过这位女君的敏慧非常,听闻如此一问便知她看透所有,也唯有直言答道,“听青袖姑娘说是被关在寒字号地牢。盛将军的伤……”他欲言又止,抬眼看向慕容苏,慕容苏接道,“阿袖托我去看过那位盛奕将军,梅坞盛家,天下惟一可比肩青门的将族。只是可惜,那位盛将军为救他家主上,被青袖的剑锋所伤,割断掌心筋络,只怕此生再不能拿剑了。” “当真胡闹!”蔚璃急道,“夜玄纵然该死,盛奕何辜之有?青袖闹到这般竟一言不发地走了,真是愈来愈任性。” 程潜之忙劝道,“长公主也莫怪青姑娘,我想青姑娘已然是克制行事了,起初我还以为她会一剑杀了那狂徒。若然潜之有力,必也会提剑去杀了那人,哪里还会管他甚么国政王族。如今青姑娘只是将他们下入地牢,已是莫大的宽饶。长公主且想想,此事若为越王知悉,若为凌霄君知悉,岂还容那夜玄存活于世……” “程先生!”蔚璃起身端坐,喝止了程潜之,又转看慕容苏,郑重道,“苏小叔,今日所议切不可再说与旁人。夜玄冒犯之事,到此为止,自今时起再不可向任何人提及半字。可知其中厉害?” 慕容苏笑而不语,只颔首默许。程潜之却颇不不甘,“长公主如此纵容那恶人,岂非遗祸于将来。我早说过琅人无礼,粗鄙蛮野之族,长公主纵有宽仁之德,只怕他们也未必知恩领情。况淇水畔还有援迎兰公子之事,那夜玄又岂会善罢甘休。” 蔚璃蹙眉问道,“依先生之见当如何?我去一剑杀了他还是赐他毒酒自尽?” “依我说此事倒也毋须长公主动手。毕竟长公主位至东越副君,稍有愈界便会有损越琅两国邦交。长公主既使青姑娘去迎凌霄君,何不就势参告那夜玄行凶之罪……”不等他说完蔚璃已然面色忧忡,念道,“该死。我竟忘了青袖机警……” 慕容苏一旁忙安抚道,“阿璃勿忧。我已告诫青袖慎言,毕竟事关国政。” 蔚璃闻言方才转忧为安,“还是苏小叔知我。只是还要烦请苏小叔可否再照看一下盛将军的伤势,他本将门,此生若无缘于剑术岂非憾事?” 慕容苏笑笑,“阿璃既如此说,苏竭力便是。” 蔚璃又向程潜之道,“先生为我鸣不平,为我忧心,蔚璃十分感念。只是此事我当真无意声张,不如就到此为止,惟愿万物安宁,太下太平可好?”她半是商榷半是玩笑,倒叫程潜之颇难为情,自愧是否太过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反不如一个女子磊落光明,慨然大度。终了也唯有敬言道,“长公主即如此说,潜之领命即是。” 蔚璃又去看一直沉思不语的慕容若伊,笑言道,“伊儿可都听懂了?” 若伊点头,正要答言,慕容苏率先训道,“只以后不可在越王,青将军面前胡言乱语!在旁人而前亦是同理!” “尤其是你那濯哥哥,”蔚璃又补道,“今日我们所议切切不可告与濯儿。” “我才不与他犯话!”若伊嫌恶众人啰嗦,只微凝眉头疑惑问道,“只是璃姐姐为何要宽恕那位玄公子。既然知道他是凶手,险就害你丢了性命,为何不让越王哥哥惩办他?杀到他西琅去也无妨!我南海慕容家帮你!程先生家帮你!越国王后的娘家召王也会帮你!凌霄君更加会帮你……难道璃姐姐还怕一个小小的夜玄不成?” 童言稚气,说得众人都是忍俊不禁,蔚璃更是笑得伏案,朗声道,“好好好!这话我且记下!若有一日夜玄再敢欺我,你就领天下之众替姐姐复仇!” 第40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1) 题记:《列王传》夜玄篇:玄,西琅王室庶子,其母不详。少好兵策,志在战功。专权独断,轻忽礼法,厌恶女色,多行酷法厉事。 春日渐深,春花更艳。东越都城也愈见繁荣锦绣,各方宾客云集至此,日日放歌,夜夜起舞,长街深巷无处不飞花,无人不纵情。愈是如此愈要辛苦了城中巡防与禁宫守卫。若在往日,城防之事尚有蔚璃鼎力襄助,可如今军中将士皆知长公主病势初愈,不堪劳苦,故无人拿军中琐事往越安宫烦她。而一应戍防之责,但有所惑大家皆住青俯询示。毕竟东越将士无人不晓,青门小将乃长公主最最看重之人,东越三军之权迟早一日仍要归还青门执掌。 而青濯自蔚璃从帝都归来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日习治军,夜演兵策,如此数年已将蔚璃所有学得通透。只是蔚璃护他太过,一直将他放在身边做个宫廷禁军统领,即不许他戍守边境,也不许他临阵杀敌,倒叫他一腔兵法策略全然无处施展。 这一回蔚璃带病而归,险折性命,骇得青濯本已万念灰冷,幸得慕容苏及时赶来,力挽残局,竟有起生回生之功,青濯才又重新精神抖擞,为分忧越安宫之军务,倒比先前更加勤勉不懈,奋力而为。夜里值守宫中禁卫,白天下了宿值还要往四方城门巡上一回,才算安心,平日在家中更是要接待各方上门询议军务的将士。偏如此繁忙之下,却还有人要与他添乱,越叫他忙上加忙,乱中添乱。 长街青宅内,慕容苏正当庭理配药方,一份份药草挑得仔细谨慎,一旁竹林边的石案上,程潜之正与若伊对弈至生死关头,满庭寂静中忽听门外几声呼喝,又有步履匆忙声,片刻间但见青濯一身铠甲气冲冲进到院来,口中仍不停咒骂,“狂妄之徒!不识抬举!西琅国尽是些狂妄之徒……” 若伊凝目棋盘头也不抬,只高声应着,“濯哥哥脾气越发大了!璃姐姐升你官了?” 青濯这边掷了佩剑,又狠力拉扯铠甲巾带,望了眼石桌旁悠然自得的慕容若伊,仍没好声气吼问道,“每天只知贪玩!今天可曾进宫请公主姐姐安了?” 若伊这才抬头白他一眼,也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慕容苏忙一旁安抚,又唤若伊,“先停一停棋子也无妨,过来帮濯儿解了盔甲。” 若伊头眼不抬只看棋面,冷言嗔道,“我是来做客又不是来做奴。如何指使我来?” 一时已有家仆上前帮青濯卸去铠甲解了战袍,甲衣内的薄衫早被汗水打透。程潜之一旁看不过,端了茶水要送过来,却被若伊按下,“莫骄纵了他!这天底下只一个璃姐姐宠他就够他傲了!你助甚么兴!” 慕容苏着实拿她无法,只得亲奉了茶水递给青濯,青濯也无暇论礼,接了仰头喝尽,又唤家仆,“先去弄些餐饭来,与那狂徒耗到如今早饭还未吃过。” 家仆们自去备餐弄饭,慕容苏一旁问道,“可是牢中那位贵客有意难为濯儿?” 青濯寻了石桌旁圆凳坐下,应道,“说的正是。那西琅公子可当真狂妄之极,难怪姐姐要把他下入牢狱。拿着半片焦纸硬说是国书,谁人会信!如今若非公主姐姐传下令旨放他出来,就是真定他个冒充王室之罪也并非不可!” “他算得甚么王室!”一旁若伊闻听议说夜玄,插言说道,“他只不过就是个查不到生母的庶出之子,琅王尚且拿了他当兵当卒使唤,他自己无半点自知之明,倒来东越耍起威风!” 青濯诧异看着若伊,“你小孩子家如何知他是查不到生母的庶出之子?” 慕容苏闻听就要坏事将要喝止,却未及若伊嘴快,又听她说道,“我查过他。你才小孩子家!” “你为何查他?”青濯倚上石桌,穷追不舍。 “与他路上相逢,借了我们一件衣裳至今未还。”若伊眼不眨一下安若答到。 慕容苏只听得心惊,忙岔言他事,“伊儿,既是学棋就该专心一意,不该为外事所扰,不如你同程先生移去箭坊去学?。” “是是是。”程潜之忙应承,就要去搬棋盘。方才那一番对话他也同样听得心惊。 他二人都曾许诺蔚璃要让此事终了,倘若此间再横生枝节,岂非有毁诺言。 偏慕容若伊是个精灵鬼怪的,只白眼觑他二人,抬手按住棋盘,“我就赢了,休想动我营地!” 青濯本就心实,并未觉出其间异样,倒是看着若伊娇俏可爱,取笑道,“真当自己是领军打仗了,小小丫头学些琴乐歌舞有甚不好?偏要学这黑白厮杀,徒费心智!” “如何璃姐姐学得我就学不得?”若伊横他一眼,“你不去栉浴更衣杵在这里做甚么?一身臭味!” 青濯起身要去,随口又道,“你如何比得璃姐姐?她九岁入沙场,十岁为质子,十三治三军,十四辅国政。莫说女子,只这天下男儿又有几人比得了璃姐姐……” 一言未了已说得若伊霍然起身,扬眉喝道,“天下无敌又怎样!澄哥哥还不是一纸休书退了婚约!……” “慕容若伊!”慕容苏几要吐血,这丫头还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程潜之更是为之瞠目,指间棋子瞬间跌落,乱了满案棋局。读书万卷,正史野集,行路千里,城郭荒村,还从不曾听闻这段典故! 青濯怔怔看住若伊,一时间也有几分不知所措,只喃喃道,“我们都说过——不议故人……” “那是你不敢!”慕容若伊不知为了何事又急又恼,慕容苏上前拦阻威吓也被她狠力推开,执意喊道,“你当璃姐姐去沙场是寻你吗?她是去寻澄哥哥!你不过是顺便捡回来的!从早到晚又有甚么好傲气的!她救你救我都是因为看着澄哥哥!真当自己是值钱的!你也不必每天公主姐姐长公主姐姐短,你在璃姐姐心里一丝一毫也及不上澄哥哥……” “伊儿!”慕容苏实在无法只能将她揽在怀里捂了她嘴,即训且哄,“你再这样胡闹,我只能送你回南海,即刻便走,休想留在越都。” 第41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2) 慕容若伊呜呜叫着,可惜再不能言辞咄咄,急得两行清泪如珍珠滚落,陷在慕容苏怀里又是踢又是挣。 青濯看她闹急了,总是于心不忍,虽说每回她来都有各样小打小闹,可是未想年纪愈长这丫头脾气愈大,稍有不逊便是言辞嘲讽甚者拳脚相向,青濯对她这样脾性也是见怪不怪,一时只好屈心委意又上前解劝抚慰,“好了好了,原都是我不对,是我胡乱讲话冒犯了伊儿妹妹,我这里给妹妹赔礼了。”说着一躬到底,又劝慕容苏,“小叔放了她罢,你们是我府上贵客,莫要屈了伊儿妹妹……” 说着上前拉开慕容苏,却被若伊在膝上狠踢了两脚,他也不恼,反来扶她,哄笑道,“当心跌到了。若知你要打我,那盔甲该晚些再脱。”若伊忿忿又捶了两拳才算罢休,噙泪道,“你再欺负我,我就入宫告诉璃姐姐。” 慕容苏也是一旁替青濯冤枉,也不知是谁欺负了谁啊。好在青濯是个好性的,只一味低首俯就,哄她开怀,“你有不快打我骂我便是,这些阵年旧事可别和公主姐姐说起,免得招她伤心!” “谁要招她伤心!我只为招你伤心!”若伊得意扬眉。 “是是是,我当真伤心极了。”青濯蹙眉回说,又哄道,“等长姐回来让她带你上街去买新衣裳……” “她一年四季只一色的衣裳,谁又稀罕!” “那等大典结束,我空暇时带你去山里狩猎可好?” “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诺!” “重比千金!”青濯应承着,转目看见慕容苏与程潜之正带笑观望,也颇难为情,不觉面染丹霞,清朗容颜尤添魅色。 慕容若伊哭闹一场也觉不好意思,躲在青濯身后,柔声说道,“濯哥哥,不如我去帮你把那个呆公子赶出地牢可好?” “罢罢罢!”慕容苏急道,“你且省省罢!”心下直叹:这个女娃真是愈带愈心惊啊!又向青濯谏言,“我与西琅夜玄也有一面之缘,不如我去同他谈谈。” 青濯忧道,“那狂徒扬言非长公主亲迎誓死不出牢狱,苏小叔可有把握?” 慕容苏笑笑,“我受阿璃所托,也正要往牢狱给盛将军医伤,姑且试试。” 地牢里潮湿阴暗,三餐不过粗粗茶淡饭,不见半点荤腥,这十余日光景,西琅将士早已是个个饥荒憔悴,行止倦怠。而就在方才,本有位小将军特来宣召越国长公主旨令,承认他们西琅使者身份,答应释放他们回驿馆时,偏那位专横狂傲的公子竟还一口回绝,讲甚么非要长公主亲自来迎!眼见得温汤沐浴,醇酒酣肉近在眼前,竟被这位好公子莫名推掉,众人本就对这莫名的牢狱之灾颇有微词,如今更是心存不满。众人议论纷纷,渐渐多了忿忿之言。有位胆大却又不明就里的覃禄将军便隔了牢笼栅栏冲夜玄吼道,“公子到底何意?我等已凭白受那青女羞辱,今时既得声张,何不快快出去打点一切,也好寻机雪耻复仇!终日困在这阴牢中又算甚么!”众将属皆附和声声,唯盛奕坐在角落里默声不语。 夜玄躺在干草铺就的卧榻上,口衔草秸,眼望牢栅,依旧一幅来之安之,全无所谓的神情,对于部将们的叫嚣充耳不闻,所思所忆一会是淇水郊野的乍见之“欢”,一会是帝都藏书阁内的初遇之“奇”。 三年前恰逢四境封王行朝拜大礼之期,天子有旨,特召各国公子代国君入帝都朝拜,朝中传言有为帝姬选婿之意。那一年夜玄有幸代琅王入京朝拜,可那时他心中所念非在帝姬,而是那皇家藏书之一的兵法古籍——《白虎策》。 皇朝自开朝即有章法,设令许多古集典著只为皇家秘藏,未经昭允不可流传入世。其中亦包含许多军法兵策之书。夜玄少年习武,专好研习武略兵法,后闻得天下兵策莫过“白虎”,而《白虎策》上下两集均藏在皇家书阁文华楼中。故朝拜帝都时节他心心念念便是要往文华楼寻那《白虎策》一睹为快。 不想苦心竭力,克服万难总算摸进文华楼时,竟撞见“志同”之人!那时他正专心于书架前苦意寻找,忽肩上被人狠力一击,吓得他险些跌坐在地。要知道偷窥皇家私藏轻则剜目,重则可是诛连满门的欺君大罪!待他惊惶着回身时,却见身旁所立竟是一位轻纱遮面的窈窕少女,明眸忽闪,顾盼生姿。 夜玄正狐疑不知所措,那少女已先发制人,沉声质问,“你是谁?为何在此?”“你又是谁?为何在此?”夜玄素来胆大,见并非禁军侍卫,镇定心神反语质问。 “我乃帝姬玉熙。依御学太傅之言,来此查阅典籍。”少女眉目安若,言辞从容。 夜玄蹙眉,未想入朝数日竟在此境相识帝姬。虽则他无心入赘天家,可见这少女言辞坦荡,性情爽直,也不失可爱之处,便也诚意作答,“我是西琅夜玄,来此寻《白虎策》。你知在何处?” “《白虎策》不在这里。”她悠然答道,“被太子殿下借去,应在他的书房里才对。” 夜玄听她言辞凿凿,并无半点哄骗之意,不由诚意央告,“可否也借我看看?你若能为我借来,随你要甚么我都竭力办妥。” “当真?”她眼泛华彩,欣喜尽现。 “自然当真!”夜玄只当这帝姬养在深宫无甚见识,最易欺哄,却未料又听她言道,“如此,你先弄七坛青芝酒六箱鹿脯肉五盒桃花糕四篮湘南橘三对南海蟹二壶紫叶茶一盘金镶玉送去凌霄宫……” “那是东宫所在。”夜玄疑道,“你不是住在桐华殿?何况,这许多东西你一个人吃得下?” “怎这样啰嗦!”少女不奈其烦,哼了一声,“待我喊侍卫来……” “别别别……”夜玄慌着摆手,“我想办法就是。你这些吃物集在四境八方,也非一时半刻可以凑齐,能否……”正说着,忽听门阶处有脚步声响起,顷刻间推门涌入,有人高呼,“里面何人?竟敢擅入皇家禁地!还不出来领罪!” 第42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3) 二人闻声慌忙俯身避向书架后方,夜玄好奇,“你是帝姬,你怕什么?” 那少女恍有所悟,又稍有迟疑,继而重重点头,“是啊,我是帝姬我怕什么!”慨然劝告,“你且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来!我去应一应。”说时,便从容起身向门廊走去。 是后来朝堂颁旨,帝君震怒之下,要再囚东越王室于霜华宫。夜玄打探才知,原来文华楼所遇并非帝姬,而是同样去偷书的东越蔚璃。难怪她称太子时不唤皇兄,倒是婉言太子殿下,他当时竟然未觉。 二年前夜玄就曾感叹那东越蔚璃小小年纪竟能从容编谎使诈,可谓心机深沉。可再做细想时又感念她仗义持护,若非她挺身相应,亦或后来在帝君面前有心隐瞒,只怕当时被治罪的也包括他夜玄。而皇朝太子向来庇护这位东越长公主,只怕是无意庇护他这位西琅公子。若非她有意掩护,今时今日自己还为偷书之罪被囚在霜华宫呢。若是如此,倒也不会再有古道飞骑,淇水相遇这档事了。如此想想,兜兜转转间,竟是自己恩将仇报,无意中折损她寿命。 夜玄胡乱思想着,不觉长叹一声:竟是一段孽缘,想想又笑;可思及她卧病深宫,又自感忧忡;再想她林中百般狡诈将自己砸晕,不觉又恼;转目又见当下处境,想那盛奕双手致残以致此生不能握剑,不觉又恨!如此反复,愈想愈是烦躁不安,加之隔壁牢狱中诸将呱噪不休,一时恼意迸起,霍然起身,向着众人大声喝斥,“休要多言!本公子就是要等那蔚璃亲迎!她一日不来,本公子一日不出!” “东越长公主岂会亲迎?”有位参军谋士忿忿低语,“这与礼制不符!” 属臣中几位稍明事理的早已看出其中是非,先不说那国书被毁已然是犯上辱命之罪,还想以焦纸半张强行入越都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再者自家这位公子对东越长公主之疾如此讳违莫深,又被那青门女子追杀,这其中也必是暗藏玄机。如今本就万忧得解,万愁可散之时,偏他还要等甚么长公主亲迎?委实痴人说梦! 夜玄见诸将皆有忿忿,便又隔栏呼唤盛奕。而盛奕盘膝默坐一角,根本不与理会。自入狱以来,盛奕便拒绝与他犯话。尤是青门将军辰时来请反遭夜玄拒绝出牢之后,盛奕更是懒怠看他一眼。直恨他是否鬼迷了心窍,神智不清! 夜玄连唤数声都未得应,不觉也有几分气馁,自语道,“奕兄为我伤了手筋,只怕此生再不能握剑。玄心中有愧,若然此事就此罢了,他东越只当我西琅是好欺的!我定要那东越蔚璃前来说个明白!定要那青女叩首奕兄脚下亲来谢罪……” 盛奕实听不下去,凝眸质问,“公子若以此论,那蔚璃被公子伤至病危损命又当何论!” “我说过,她死了,我一命抵她一命便是!只是她若不死——何故囚困西琅使臣?她是东越公主,我也是西琅王室,还要分个尊卑上下不成!” 盛奕当真气结,恨声道,“她若死了,我等皆在此坐等成灰罢!只怕公子一条性命也抵偿不过!” 正闹着,外边有狱卒走来质喝,“都吵甚么!放你们去时都不肯去,如今困在这里又平白添我们弟兄的麻烦!王上新婚本就举国大赦,原来这牢狱空空我等也好往城门戍守立功,偏大好时机全耽误在你们身上!都是咎由自取,又有甚么好吵!” 夜玄闻言怒起,将要回骂,却见自狱卒身后转出一人,一身赭衣,从容淡然,手提木盒,举止有序,先向着狱卒微微礼道,“有劳狱尉大人。”又转向牢中夜玄,躬身一礼,“公子,别来无恙?” 夜玄冷笑,心道:有恙无恙你看不出嘛!未及答言,盛奕早已起身迎了上来,作礼请安,问答寒暄,一时愧言,“大典当即,实不该再劳慕容少主至此晦地。”说时瞪了一眼夜玄,若非他胡闹,此间该在驿馆栉浴更衣了。 夜玄却无意虚礼客套,直言询道,“慕容少主自何处来?越安宫里那丫头可还活着?” 盛奕又急又气,质问,“公子何苦?”忙又向慕容苏作礼赔罪,婉言问道,“长公主……病势如何了?未知可有盛奕效劳之处……” 慕容苏淡漠持笑,也不看夜玄,只向盛奕答道,“长公主说,盛兄将门帅才,若然此生与剑无缘,当真憾事矣。故遣在下再来为将军诊治疗伤。” 夜玄哼道,“你前些时还说手筋已断,此生再不能举剑。如何今时她说了你又改说能医!慕容世家世代为医,竟是秉持此等见机行事的医德吗?” 慕容苏笑笑,“慕容家世代为医,不为济世,何谈医德?不过是凭已所专,襄助友人罢了。公子实在高估慕容氏了。” 夜玄气得瞠目,却也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狱卒启锁牢门,慕容苏引了盛奕出去。 行出几步,盛奕迟疑顿步,向着慕容苏央告道,“慕容少主,我家公子亦为青姑娘利剑所伤,虽非厉害,可这狱中阴湿无药,多日未愈,可否恳请慕容少主……” “举手之劳。”慕容苏笑应,“将军毋须客气。”回身又令狱卒请出了另一牢笼里的夜玄。 夜玄本还自傲蛮横,被盛奕狠狠扯了衣袖,低语道,“今日不出牢狱,盛奕终老于此!” 夜玄知他心恼意决,不得不依从,跟着慕容苏进了牢外另置的雅间。此处设有小案简席,案上摆有简肴薄酒。夜玄也不与人客气,先自往上位坐了,看那桌上菜肴倒比素日牢中所供精致丰富许多,招手唤盛奕,“此处有酒,当图一醉。”说时便径自斟酒取食。 盛奕甚是窘迫,向着慕容苏连连致歉。慕容苏依旧从容有度,并未介怀,随意取了下首位落坐,请盛奕居左而坐,一时开了药箱,取出几盒药膏,开始为盛奕重理掌心伤口。 第43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4) 夜玄看他二人,一个清雅肃静,一个俊儒明朗,单是纵杯冷观已是赏心悦目,若能邀之同乐,岂不人生快事。想着拾盏为慕容苏先斟一饮,笑问道,“慕容少主今日前来,当是行医其次,为那东越蔚璃做说客才是主要罢?” 慕容苏一面细心为盛奕涂抹药膏,一面轻笑答他,“游说为哪般?请公子出牢笼?阿璃当下倒也无暇顾及甚么冤假错案,不日凌宵君即将驾临越都,阿璃一心只想养好身子,准备恭迎鹤驾。至于公子出与不出,她又岂会在意。” 夜玄听他口口声声唤她阿璃,才知他们交情深厚,又言甚么凌宵君鹤驾将至,分明有意唬吓,不由冷笑一声问道,“那女人现下如何?” 慕容苏看他一眼,又看盛奕,笑意深远,言道,“若是近日迎驾,只怕尚瞒不过凌霄君之慧眼。若是这位殿下问及而不能据实相告便是欺君;若然如实禀上恐又累及西琅诸君……” “慕容少主,”盛奕草草裹了掌上棉布,焦切道,“此事万不可传至凌霄君面前,”一言未尽,夜玄已接话过去,“凌霄君又如何?还只不过是个东宫太子,真做了天子那日再来耀武扬武也不迟!” “公子不知帝都之内天子病重,已然是东宫太子临朝听政,执掌玺印吗?”慕容苏道。 盛奕也冷目瞪他,“公子还要闹到几时?蔚璃长公主已然宽宏大度既往不咎,且如今调养身体只为在凌霄君面前息事宁人。反是公子却然唯恐天下不乱西琅不亡!你到底要如何!?” 夜玄被问得无言以对,只能拾过酒壶,自斟自饮,连尽三杯。却听慕容苏一旁幽幽道,“方才忘了说,这酒中有毒,少饮为妙。” 夜玄,盛奕顿时愕然,一时还未能领会他所言何意,当是玩笑,或言酒是穿肠毒药……惊骇之下却见慕容苏神情肃然,如何也不像玩笑话,夜玄又惊又怒,拍案叫道,“慕容苏!你当真的!我与你何冤何仇,要行此阴毒手段!” 盛奕也惊怔一旁,只望着那酒杯,尚存一丝侥幸,“慕容少主何以至此,若是为东越长公主解恨,也总好事先说个明白……” 慕容苏依旧浅笑从容,又细致审视了盛奕重新包好的伤口,缓缓收拾起药箱,清冷道来,“我原也有许多话要说,只是未能快过公子的无礼。若问冤仇,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寥寥片语,何谈冤仇。若说是为阿璃解恨……”慕容苏合锁药箱,低头一笑,“这事倒也轮不到我出手。只凌霄君知悉之下,公子之境遇必然甚过饮毒酒,以那人之手段,只怕公子到时生不如死,亦或满门遭劫也未可知。” 夜玄怒目圆睁,忿然斥道,“休拿凌霄君吓我!只说你为何用毒!莫不是见我识破慕容小姐身世要来杀人灭口?” 盛奕疑惑,焦急问道,“哪位慕容小姐?身世何异?” 夜玄看着慕容苏冷笑道,“青门史纪我倒也读过几册,只说青穞嫡系,长子青鸢承将府,掌帅印,娶蔚王族嫡公主为妻;次女青鸾被迎入王族,小女青鹭下嫁南海慕容家。该是苏少主的长兄罢?我记不得名字。只知当年东海之战后,青门叛君,夷诛三族,想来慕容长子亦未能幸免罢。只为何遗下一个孤女竟能畅游江湖,行走自由?” 慕容苏听他言罢长叹一声,“公子既言及至此,苏亦不怕以实相告。长兄慕容荒确是迎青门三姑娘为妻,兄嫂二人行医江湖,惠人无数,宛若神仙眷侣。只在太和九年,东海贼寇犯境,攻城掠地,吞疆千里之时,青门倾将而出,领军抗敌,兄嫂二人忧及青门将士,便有意要随军奔赴沙场以效救死扶伤之力。而那时正值幼女若伊病体孱弱,不宜受跋涉之苦,兄长便将嫂夫人与幼女托于帝都天子宫中的二姐姐处。公子该知我慕容家女子世代皆以君候为嫁,时值二姐姐宫中帝姬染疾,长嫂寄住之时亦可行医治之便。未想,东海战局微妙,不知何故竟成青门大败之势,军退千里,失城无数,百姓遭荼,山河破碎。引得天子震怒,朝中更有小人谗言,青门叛逃投敌。于是便有青门惨案,一俯上下千人被杀,及至三军万人被诛。但凡青氏血脉,皆受腰斩之刑。长嫂身居皇宫,更是难逃。二姐姐虽拼尽全力,不惜以死谏君,亦难免此劫。兄长于战场之上一身血衣未退,十天跑断四副马蹄,赶至帝都时,长嫂已被押至刑场。那时苦伊不过五岁,尚懵懂无知时,直问娘亲为何要躺在冰冷的石上,那悬在头顶的黑铁会不会掉下来砸到娘亲?兄长见时已然万念皆灰,怒砸法场。奈何他亦不过凡胎肉身,如何抵得过铁戟铜矛,终是背负一身冷箭断戟,血肉模糊倒在长嫂面前。若伊见生父如此,才知害怕,眼泪流尽,喉咙喊破,亦不得应!赫赫铁斧依旧悬在头顶。”说到此处,慕容苏不觉一声悲叹,神色戚然。 盛奕听得亦是心境暗沉,一时也忘了毒酒之事,只慨然道,“东海之役,闻知青门惨败时,我与公子正巡防于西关大漠,也曾请旨想要带兵相援,怎奈王命不准,朝臣反对,说我等千里行军,疲军倦马,不过一场徒劳。” 第44章 毒酒惶惶 医者除暴 (5) 慕容苏惨淡一笑,“东境之极,至帝都之心,何止千里。阿璃闻知东海战败的消息,亲率王宫禁军五千,星夜疾驰奔赴东海沙场。于血河白骨间寻了七天七夜,直至寻得青门姐弟,已然损失将士千余。又以千乘之军护送青门姐弟返还越都,阿璃仅率不足二千的兵力赶往帝都陈情!路遇莫家军将阻杀,损兵折将又过千余,至帝都时连带伤兵残将亦不过五百人。若非路遇郊野刑场……我是后来听护送若伊至南海慕容家的将士所言,阿璃本欲以此五百将士杀入帝都,杀进皇宫,杀到天子面前,问一问他,青门一案,罪证何在!我不知如此境遇该算若伊之幸,还是阿璃之幸。若是阿璃之军不过刑场,若伊断不能活;而正是阿璃全军皆殁于刑场之上,才免了她带军杀入天子大殿之祸事,否则,整个蔚王族亦不能再存于世。” 盛奕皱眉,“史书未载此段。只言青门以下‘夷三族,满门皆斩’。 慕容苏冷笑凄然,“何等惨烈,试问史家何以落笔?截杀法场,尽斩天子之兵八百人,无一放过。阿璃亦折兵过半,为惑追兵,又遣精锐健全之兵百人分四路往四方密送长嫂与若伊出皇境。从越都带出的五千王军,至此所余也不过百人。阿璃令人就地掘坟筑墓,告谕所余将士,此回入帝都一为与王上王后聚合,一为力证青门之无辜。而私放青门姐弟,又劫法场救下青女母子,天子必治以死罪极刑,皇廷上下朝臣也必以严刑逼问青门之子下落。总之,前路死地,必无生机。为免众将士再受酷刑之苦,蔚璃恳请诸君自刎以示忠心,筑墓于此,蔚氏永记。” 夜玄也不曾于史书上阅得此段,早已听得热血沸腾,倒也忘了毒酒之事,急切问道,“后来如何?竟都死了?” “仅七人,自视尚有余力,仍要护送阿璃入帝都,直至大康殿上面朝天子时,此七名忠勇之士尽都自刎于阶下。后来的事,想来史书有载,‘越国王族奉旨入霜华宫,囚困四时,如临寒冬’,再后来,越王得赦归国,留阿璃为质,霜华苦寒又是三载,寒侵骨髓,冰入筋脉,险些断送性命。若伊母子被越王禁军所护,各处辗转,飘零三载,直至八岁那年才被送回慕容家。可怜长嫂思夫心切,悲恸难抑,为兄长设灵之日自刎于灵前,只留下若伊孤女一人。至那时我慕容家方知事由始末,故倾半府家资,入京打探蔚族消息。后得知阿璃仍被囚霜华宫内,便使尽银钱,上下疏通,才至得来凌霄宫一点回应,有内侍小臣愿冒险一试,往霜华宫私递些棉衣羽被之物。后来又说置万金可使人接出阿璃,另寻替身假困寒宫。我父念其为我慕容氏存血脉之大恩,再倾家资数回,终筹得万金送往凌霄宫中。我也是后来听闻,接她出霜华宫的竟是凌霄君。我不知他是何居心,或是出于他权术制衡之须,或是……”慕容苏一时顿语沉思,片刻才道,“他竟以半生所学遏止了阿璃体内冰寒。后阿璃归国,我又居越都三载,亲自诊脉煮药,才至去她寒疾,总算生活起居宛如常人。” 夜玄听他讲至此处,便明了八分,“所以蔚璃有恩于慕容氏,此回她被我抛落寒水险丢性命,你便是来替她复仇的?” 慕容苏冷笑,“我说过复仇这事还轮不到我出手。只是我曾闻一位智者言:‘礼者,君子也。无礼,无以立;失礼,无以安。故无礼者乱天下之始,祸民生之端’。如公子这般行事鲁莽,言辞粗鄙者,自然无以称君子,却然是乱天下之始,祸民生之端,试问留之何用?” “荒唐!”夜玄急怒之下拍案而起,厉声指点,“慕容苏,你算得甚么东西!竟敢评断本公子!本公子有礼无礼与你何干,与这天下何干?你只认了自己是东越之贱奴本公子便也无话可说!那蔚璃要杀我又何须搬弄这些冠冕堂皇之辞!” “阿璃不知此事,苏一人所为。”慕容苏从容起身,又叮嘱道,“此毒名为:一盏香。入血归心,无痛无痒,只须十二个时辰之后,公子自会闻得一缕奇香,则魂归阴府,安然入梦矣。如此温和之毒,也算厚待公子王室之名。” 夜玄跨步欺上,怒道,“何须十二个时辰,本公子即刻便能杀了你……”只一拳击出,却是绵软无力落在上前拦阻的盛奕肩上,盛奕更是焦急惶恐,一面拉住夜玄苦劝,一面作揖俯首央求慕容苏,“慕容少主如此行事未免苛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得半点瑕疵便要以命相偿岂非更是要乱天下祸民生?还请慕容少主宽和行事……” “盛将军何苦为他求。依我说倒是早些打点,想想生前尚有哪些憾事未了,惜取这最后之光阴,尽力而为才是。”说罢提着药箱出了隔间。 盛奕还要去追,却被夜玄一把拉住,回头看时只见他已面色乌黑,两眼无神,一幅伟岸身形更是失力跌扶在自己臂上,只听他沉声道,“他们一心要杀我,求又何用?都是那蔚璃,太过狡诈……” “公子还敢妄言!”盛奕又急又恨,“蔚璃长公主若要杀你,何须用毒?只青姑娘一人一剑,我等拼死亦不能挡。当下惟有去求长公主问慕容苏拿回解药才是!” “要我求她?除非日出西方,江水倒流,山崩地裂……”夜玄虽则自觉四肢乏力,头晕目眩,可却然志气不减,扶着盛奕叫嚣不止。气得盛奕恨不能挥拳将他打晕。 好在他也未闹几时,身子已是愈来愈重,言语渐渐含糊不清,最后只喃喃一句,“好哥哥,恐怕我是真的中毒了……”便一头栽倒在盛奕怀里。 第45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1) 题记:《将门·盛奕列传》:梅坞盛家第二十一世孙。随父自天子之朝迁西琅王廷。曾为王室公子玄之伴读侍郎,一生挚友。少为情伤,终身未娶,致盛门无以继。 晓窗寒梦,一幕幕昔年旧景,一处处他乡楼台,举目无亲,孤坐无友。唯有斑斑月色,滤过树影,铺洒凉阶。自被囚霜华宫以来,蔚璃早已习惯一个人抱膝阶前,一个人眺望星空。只是今时,她又多了一份期盼,为等一人,来或不来。 自那夜相逢月下,他自言是东宫乐师——手握长剑而无一乐器的乐师,蔚璃想来便觉可笑,若是称作宫廷侍卫还有待可信。乐师?他若再来,倒要考问考问他有关琴乐之道。只是许多个夜过去,她再未见他。那一场相逢恍如幻梦一场。 她等得无望,知自己不该再起贪念,埋首膝上,不由愧责自己,止不住的泪水涟涟。分明已是荒凉到底,再无去路,如何又萌生痴想?当真愚蠢!抱膝而泣,禁不住夜风透寒,真不知慢慢冬季可挨得过? 她正无限悲凉时,忽觉肩上一暖,有轻柔绵软之物罩上肩背,蓦然回首,却见身边一袭白影正悄然落坐,与她并肩栖于凉阶之上。眉眼含笑,暖若春风,幽然道,“送你的礼物,全当那日初识欠下的见面礼。” 蔚璃又惊又喜,且安且忧,悄悄拢住肩上狐裘,心中直叹:当真是一件暖衣,凉夜凄凄,寒冬将至,这狐裘披衣可谓雪中送炭了!“只是……”她颇觉愧疚,又有几分忧心,“我并无长物回赠……何况,你与我私递器物,若被官中得知,是要砍你头的……” “你放心,”他和言安慰,“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他们断然舍不得杀我。” 蔚璃闻听又笑又奇,还从未见识有人这样自夸,“可你若死了,那居次位者岂非就是第一,是最好了?” 他带笑看她,“显然你还不知何为最好?所谓可被逊次者替补,所补不过其名其位罢了。那最好的精粹之才艺又岂是逊色者可取代?故所谓最好便是无可替代。他们若然杀了我,居第二位者固然跃为第一乐师,可世人谈及天下最好的乐师仍是那位赠人狐裘而惨遭杀戮的乐师云疏。” 蔚璃被他一番辩论镇住,左右思量却也无可辩驳,只是他“好”到怎样竟可以使当权者禁杀,“你会琴?”她试着问,若论七弦她也可自傲东越之内无人可代。 “岂止是琴。”似乎是看出她的自傲,他远比她更傲一层,伸手向身后取出一物,笑言道,“我有洞箫,卿可爱?” 蔚璃讶异看他,莫不是真的是位乐师,唯有小心答道,“我并不善此器……而且此处,不宜鼓乐,若是被侍卫听见……” “你放心,我早已使了银钱给他们,不然我又如何进得了此禁地。” 蔚璃更是诧异,“使了银钱?那要多少银钱?”想曾经自己也是身边珠翠堆如山,金银流水过,可如今,一片铜叶便可自侍卫那里换一碗热汤,就是这样的银钱她身上也没有。 “我说过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俸银丰厚。”他语气轻松,又指庭前灌丛,“在那草丛里,我还藏了一件东西,不如你去取来。” 蔚璃望着阶下树丛,讶疑道,“你不会是抱了琴来?” “你若爱琴,下回送你。”他爽快应着。 蔚璃想要起身去看究竟,奈何久处寒风中,双足早已冻僵,双膝更是坐得发麻,勉力撑地将起,却未能站稳,身子倾斜又跌回阶上,幸好被他扶住,蔚璃又羞又愧,“我竟这样无用……”黯然垂首,险些掉下泪来。 他轻轻扶了她坐好,软语安慰,“还是我去罢。原是我设想不周,忘了你未进餐饭,哪有气力。” 她看着他步履轻盈至庭前树下,果然在那灌丛下取出一提木盒,回来重又摆在阶上,自下而下一一启开,却是一盒盒锦菜佳肴。若非嗅得阵阵香气她还当是梦中,她不可置信地看他,又是感念又是诧异,他如何知道她未进餐饭?他又何处弄来这样美食? “是太子殿下赏赐的,一并送你。”他先解了她半边疑惑,又道,“你这样清瘦,如何抵得过秋风萧瑟?”说着先端了一碗热汤给她,“我在下面放了炭盒,还都是温的,快些吃罢。” 单衣冷榻,残羹剩饭,这样的日子已有半载之余。她险就忘了暖为何意,温当何解?饱腹甘食又是何滋味?如今手捧热汤,真是悲苦交集,喜忧参半,不觉已是珠泪难抑,滚落满腮,滴入碗中,一并合汤咽下。 “今日赠汤之恩,”她哽咽难言,“不知当如何还报……” “都是小事,不必挂怀。”他见她落泪亦有几分萧索,低声道,“还有明日,复明日,复复明日……你若不弃,自此以后,我会每天都来给你送一碗热汤。峰回路转,终会等到朗月清风时。” “你我相知至浅,何以待我恩深?何况此事非银钱可成……”蔚璃忧心问道。 他含笑默然,许是思量至深,可终未答言。最后只是取了玉箫,浅吟低啸,渐成曲调,共她熬过一宵寒冷。 “你可愿意随我学萧?”临去时他问,似有央求之意,“你知书上记着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你若愿意随我学箫,听我吹箫,便可算作知音人。为知音故,万死不惧。” 许多年后,她仍记得此言——为知音故,万死不惧!当真如是吗?她也曾以为做他知音,或可报答他恩义之万一。那些年里,他教得箫曲,她轻易更可学成,又能谱做琴音,与之相和相谐。可那些曲调中的幽思远虑,她自问从不曾真正晓悟。 单是以“御风行”此曲而论,说说是宫廷盛宴,倾慕答和之音,他在天下群臣面前,坦然率真为她而吟。取名“御风行”。可是谁人又知行往何处?高台琼楼还是天涯远道?他,亦或是她?此时,亦或彼时? 第46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2) 他为乐师时她为罪囚;她为封臣时他为君主!岂非都是困在这深宫高墙内!何谈御风而行?甚至清风也无啊!尽日里朝政繁琐,臣党争斗,各样风云际会,时局纷乱,又哪一刻容得安身素心,静赏青山,御风逍遥? 皆是无稽,全是妄念。她不觉幽幽一声叹,想来唯有明月映窗真实可见,清风拂栏确凿可闻,且念当下之欢才是正道!一时心念顿开,恍然了悟,不由得霍然启目,寻顾间正望见窗前月辉如霜,竟说不清方才是梦是忆,还是不过一番空想。 蔚璃半醒半疑掀被起身,正要下床,屏后守夜的宫女裳儿闻声也披衣上前,切切问道,“怎么又醒了?这身疾未去莫不是又添了心病?怎就不能踏实睡上一晚?” 蔚璃也蹙眉,不知为何近来总难安枕,一面披衣一面问道,“可是青袖回来了?” 裳儿忙着又添起几盏烛火,看她栖栖遑遑又寻鞋袜,又找佩剑地忙碌不休,也是又笑又怜,“长公主这日也盼夜也盼,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盼得是青袖姑娘呢。” 蔚璃仍就半梦半醒,心思恍惚也不理会她如何取笑,略整衣容便向外走,被裳儿急急拦下,笑问,“长公主可是睡糊涂了?这三更半夜的要跑去哪里?青袖就是回来也该是先传信入宫,长公主再会同了王上携朝臣们一同往城外恭迎太子鹤驾才是。” “我分明听见有箫声回荡。”蔚璃示意裳儿禁言静听,片时又道,“可听见了?是‘御风行’的曲子,谁会半夜三更吹奏这首箫曲,且如此娴熟……” “青姑娘是不会吟箫的。”裳儿还在故意取笑她,“这箫音似乎起自宫外长街,想来是城中宾客宴会未散也未可知。长公主那位骄贵雍容的殿下断不会有此雅兴,深夜晃晃来此奏箫。” 蔚璃一把将她推开,嗔道,“休要胡闹。我要去看了方才安心。”说罢已然大步奔出内室。 裳儿知道拦也拦不住,只急得跺脚,“至少加件衣裳啊!才好了些许就又这样……” 月色蒙胧下,越安宫前殿侍卫只见一袭白影似浮云掠过,飞檐而去,转瞬间即飘出了高墙。一个侍卫揉了揉眼,急唤身边另一侍卫,“看见没有?莫不是我眼花……” 另一个答他,“你还不知道呢?长公主的病痊愈啦!以后这宫里白云飞啊彩云飘啊又都是平常事了!不要大惊小怪!” “当真好了?王上不是传旨禁止长公主出宫吗?这么晚又要飞去哪里?” “你见谁人曾禁得住长公主?听说先王在世时也难管束这位好公主不得已才送去东极青家,可过不了多久就把青府上下闹得求着告着又给送回来了……” 殿前侍卫们悄声议着这位越安宫女君的生平趣事,不知其已然纵身高墙之外,正沿着长街寻觅萧音所在。 夜已过半,加之重云蔽月,茫茫暗色里难觅踪影。蔚璃沿着墙下步街渐行渐远,萧声却然越来越近,再多行几步果然看见有一人影孤立长街,正捧箫沉吟。夜色昏昏一时也看不清相貌,只隐约见得身形颀长,行止飘逸。 蔚璃缓步上前,悄声唤道,“云疏?”只怕扰了箫声,又似乎是怕惊了梦境。 吟萧人回身,向着蔚璃躬身一礼,“长公主,近况安好?” 蔚璃闻声辨貌,不由得又惊又恼,诧异道,“盛奕?你好大胆!”一切恍如惊梦,刹那间怅然若失,原来所觅非所盼,所见非所期,几有被平白戏弄之恨,又恼道,“盛将军未免无礼!谁人准你深夜来我宫外吟这曲子!” 盛奕慌忙屈膝拜倒,颂道,“求长公方恕罪!盛亦也是一时情急,才冒然行事。白日里我已往宫门处求见长公主数回,皆未得召见,不得已,想起淇水畔长公主曾以此曲诱我弃伏兵,今时惟有再以此曲求长公主能侧目相怜……” 蔚璃闻他言辞焦灼,似别有隐情,便也无意与他计较此中错乱谬误,又上前几步坦言回他,“盛将军起来说话。你我既有淇水煮鱼之谊,蒙将军不弃,于朝堂之外但可以友人相称,不必论君臣之礼。只为这些时日我身有违和,宫人怕我劳累,故对外称做闭门谢客,一应杂务皆不向内传报,为此怠慢了盛将军,还请见谅。不知将军是为何事找我?”不等盛奕答言,又补问一句,“你手上剑伤如何?是青袖行事太过莽撞,一时误伤将军。我先替她向将军赔罪了。”说时退身半步,端正一揖。 惊得盛奕连连摆手,将将起身又忙乱着作揖还礼,此回近在咫尺愈发看清她瘦影纤纤,眉眼倦倦,笑意浅浅,此等风姿较之淇水初逢虽则别具风流,可到底失却先时的奕奕神采。看来这一病当真折损甚重,心下不免为之惜叹,含愧道,“长公主岂非要折煞盛奕!长公主请慕容少主亲来狱中为我医伤敷药,盛奕已然感激不尽。还未曾谢长公主宽仁照拂之恩,岂敢受长公主大礼。”说着又一揖到底。 蔚璃忍不住笑,想想也是有趣,梦中惊醒,恍闻箫声,只道是念念故人来访,未料所见故人却非所念之故人。二人为谢罪答礼又在这暗夜长街左揖右躬委实可笑。 盛奕却全然无心此中曲折,只又切切言道,“恳请长公主仍能宽和为怀,恕过我家公子。” 蔚璃不由蹙眉,讶疑问,“你指公子玄?青濯还不曾迎他出狱?” 盛奕连忙摇头,“得青门将军往狱中亲迎,我等之幸。只是……公子误事……无意中饮了慕容少主的毒酒……”此事说来确实难堪。 盛奕虽则为自家公子的无理取闹羞愧万般,可事况忧急之下也只能觍颜支吾,将青濯如何亲迎而夜玄偏又拒之不去,慕容苏又如何狱中医伤而又携了毒酒欲杀夜玄之事简要叙来,后又作礼求告,“此事非长公主出面而不能求得解药,还望长公主不计前嫌务必救救公子。” 第47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3) 蔚璃听罢也是又笑又气,这夜玄还真当是祸患无穷。又想慕容苏行事向来谨慎克制,如何会事先未向自己言明便自作主张往越国大狱中投毒杀人?此非他一贯行事风格,猜想他多半是为着厌恶夜玄而行恐吓之惩。 “一盏香?”蔚璃笑问盛奕,“十二个时辰之后毒发身亡?你没有听错?那你家公子现下人在何处,境况如何?” 盛奕忙答,“在狱中时便已陷昏迷,后来回至驿馆,也不敢胡乱用药,只灌了些米汤之类,倒又见醒转,可依旧无甚精神。自言四肢乏力,神思茫然。” 蔚璃忍笑,想那夜玄多半是为毒药所唬而非为毒药所伤,又向盛亦道,“将军先回罢。此事我已知悉。待天明时分,我即派人往慕容少主那里求取解药为公子送去。你且安心。” 盛奕为她行事之爽利言辞之豁达又是讶异又是感念,一时问道,“所以不是长公主要惩戒公子?以毒杀他?” 蔚璃不由冷笑,“我要杀他何需用毒?青袖的剑法相信盛将军已有见识,试问你西琅男儿几人能挡?” 盛奕摇头,莫说西琅,只怕四境之内也难寻敌手。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蔚璃只觉自己素衣简服,深更寒夜踏月而来,为得本是故人箫声,未料所言所述还是那惹人厌恶的夜玄。又想自己所盼之君本就是尊贵之身,他自己更是孤高自傲之人,又如何肯屈尊降位来这长街捧箫而吟,只为博她欢心亦或一诉相思?原是自己残梦未醒自作多情了!想想又羞又惭,与盛奕一礼,转身要回。 却又听身后盛奕唤道,“长公主,可认得红葉姑娘?” 蔚璃止步,重又回身顾看,带笑直言,“将军所吟之曲当是红葉姑娘所授?” 盛奕略带窘迫,“是。我知此曲乃凌霄君为长公主所作……” 蔚璃摆手,截断了他的话,“此事且不论。将军既然问起红葉姑娘,我只答你红葉姑娘。她曾是帝都太子东宫里最好的乐师,琴箫钟鼓,样样皆精,更难得是一副清喉宛转,音如天籁。东宫凌霄君但得新曲,非她弹奏试唱不可,几曾引以为在世知音。只未想与将军一朝乍见,她竟弃绝所有而随了将军远走。纵是凌霄君百般挽留亦难改其志,倒使这位君上为之惜叹多年。” 盛奕听罢强笑一声,“原来长公主与红葉也是相识于东宫。我早该想到。” 蔚璃怜他神色黯然,却也怒他心意不坚,“盛将军是要向我问红葉下落?她随你去了,且去之决然,你既招她又何故弃她?” 盛奕面有悲戚,亦带愧色,连连苦笑,终长叹一声,“是盛奕无能,未能带她还家。我也曾想与她携手白头,护她一生安好,奈何家父以她出身歌姬并非宜家宜世之女为由,不准她入盛家。我虽力求,但仍难见容于族人,无奈之下惟有带她远走。未料此事激怒家父,他使宗亲追我们至南国,多番斥责,又言已于家中立约娶妻之事。红葉见之闻之,许是羞愤难当,又许是忧心我会负他,竟留书函不辞而别。我苦寻多时再未遇见伊人影踪。后几入南国,终听闻有歌声佼佼者为情所伤而投楠江,我只当她已辞世,特于楠江畔立她衣冠冢。未想那日淇水畔闻见长公主箫声……” “你当是故人归来?”蔚璃问道,“所以弃了林中士卒,失魂来见?” 盛奕苦笑,“长公主既知此曲必惑我心,想来也当知晓红葉身世之一二,故盛奕特来厚颜相访。” 蔚璃笑笑,不掩清冷,“去年冬月,我有故友来访,酒宴之上言及天下歌者之最,故人言:他曾于南国遥城遇一歌姬,其琴箫之艺可谓无双,又有莺喉凝泣,歌而彷徨,使人闻之落泪。问其姓名,歌姬自言无名。”蔚璃言至此处稍顿了片刻,见盛奕神色微动,愈见悲戚,下面的话几不忍再言,思量片时终还是又道,“友人言:歌姬身边尚携一稚龄女儿,未足三岁,唤作无心。只可怜与之久处而未见其发声。友人不知是其身有疾,还是为娘不肯教识。只一别之后再无音讯。” 盛奕闻听此节早已红了眼,一时喃喃,“君既无心我亦休,沦做天涯无名客——此是她临去留书……她终还是恨我心意不坚……”说时声已哽咽,再未能言。 蔚璃也是不忍,再次作揖致歉,“蔚璃实无意惹将军伤怀。那日淇水畔为助兰公子阻尔等伏杀,实是不得以之计策,还请将军恕蔚璃冒失之罪。” 盛奕摇头,趁机悄抹眼角泪痕,“我当谢长公主坦言相告才是。” 蔚璃怜道,“将军后来可曾娶妻?何不往南国去寻她?念其膝下幼女,想来盛老将军或许会网开一面,纵是使她为侧室也好,终能使她得安身之所,好过她母女飘零天涯。” 盛奕凄然一笑,“其一,家父为我这些年来不肯娶妻之故,气得一病不起,去年冬月寒天时已然薨逝。族人愈发不肯见容于我所念之人。其二,红葉心高志傲,性情刚烈,心不容疑,眼不容瑕,她又怎肯屈居侧室而换取衣食无忧。”又是一声凄苦长叹,感念道,“不过长公主善心,盛奕先行谢过。待公子这边诸事安妥,我必往召国再寻她母女。再谢长公主坦言相告之恩。” 于是二人于宫墙下作礼道别,各怀戚戚,转回归处。 第48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4) 而此夜于夜玄而言,无论驿馆亦或地牢,此处亦或彼处,安居亦或囚禁,已并无差别。他心思郁郁,只要念及自己是中毒将死之人,便觉万念俱灰,意兴颓然。 琅国众使臣在盛奕带领下出了牢狱回到驿馆,未免再生是非,盛奕未敢将慕容苏用毒一事说与众人,只说夜玄多日来餐饭不济,故身虚发晕。而那一众府臣部将更是多日来餐饭不济早已饥荒难奈,又嫌恶狱中潮湿阴臭,故一回到驿馆就各自去煮肉的煮肉,沐浴的沐浴,谁人也无暇理会那位胡闹的公子意欲如何!盛奕急于为他求取解药,也懒怠与他多言,只是将他暂时安顿在后堂书房,嘱他栉浴更衣多进餐饭,便自行出去了。 夜玄困在斗室里,独自一人想着自西琅往东越来这一路所遇所识:本欲依太子长兄之计杀夜兰以退召国无理强攻之兵,未想被东越蔚璃一人一剑既坏了他所有筹谋;而自己与她相逢当面,数回交手竟有眼不识泰山,欺她落水,害她病危;为此故又为那真正的青门女子迫杀,亏得盛奕以断腕割掌之志才救下西琅众将;偏自己又遭那慕容苏暗算!甚么一盏香!甚么十二个时辰?竟要如此了却此生?! 夜玄思绪乱飘,又恨又恼,又笑又悲,便这样恹恹懒懒直挨到夜幕降临,直觉腹内饥荒已然难奈,这才击案扣几呼唤驿仆侍奉餐饭,又嗅得身上污衣霉气实不可忍,又传令温水备汤。于是乎一番沐浴又更新衣,简单用了餐饭,倒觉几分清爽明朗。一时又想唤人来陪酒对饮,驿仆却答说:众人都往街上见识越都繁华去了!他也觉无趣,想想自己也不曾到过东境,不若以此半日余生且去见识见识这越都繁华也是好的!遂信步亦往街上来。 夜幕初启,灯火阑珊,长街上依然游客如织,真可谓摩肩擦踵。夜玄被人潮拥着任意而行,闻得街巷两侧,隐隐有歌声回荡,更有丝竹弦乐之声绵延不尽,还果然一派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只是众乐乐间,独剩他一人孤寂寂,冷清清,茫茫然走了几条街,却全然不知要往何处!一时驻足街心,举目四围红楼翠宇,高台小亭,但见人人笑语,处处欢歌,正无限寂寥惆怅时,忽闻得一声铮錝弦鸣,其音苍凉,其曲落寞,倒似非此盛世之曲调。莫不是今夜繁华里,也有与自己一般的天涯伦落人?夜玄又闻得有歌声悠扬而起,其音泠泠,其情戚戚,还真真是别有一段伤怀事,不由得寻着歌声一路走去,脚步渐入小楼歌坊而不自知。 但见这里彩纱垂幔,锦缎淹席,一众佳人或添盏,或侍案,个个是鲜衣红妆,绚丽无比,座上数位束冠骄客,亦是锦袍蟒带,富贵傲然。众客围坐当中,但得一红衣歌姬,正按弦而歌。夜玄闻得歌辞唱曰—— 巍巍左山,汤汤淇水,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是凌霄君的诗赋。夜玄想起来时路上曾听慕容若伊言及此诗,还言说是上古之作,三言两语就把那凌霄君讲成作古之人,如今想来委实可笑又可爱。可又想到自己当下正是身染慕容之毒,不觉又恨意满腔。怏怏拣了个栏杆下的空位,踏席坐了,怔目堂上抚琴高歌之佳人,一时又听唱到—— 幽幽浮云,扬扬远道,猎猎苍骥,啸我长歌! “好!”夜玄闻听忍不住颂赞道,“好一个猎猎苍骥,啸我长歌!”想自己木兰树下纵马疾驰时,正是胸有长歌,不知何以啸之! 他突兀一喝招得满堂侧目,近旁有人劝言,“阁下且先禁声,听歌者唱诵罢了再赞不迟。”夜玄对此等循规蹈矩虚礼之仪从不以为然,冷哼道,“也惟此一言甚得我心!何需再等余章!” 众人愈发蹙了眉头来看,有人道,“阁下可知诗歌出处?” 夜玄笑他未免不识俊杰,扬眉道,“不就是那天家之子——凌霄君!谁人不识?” 旁边又有人道,“敝人以为凌霄君之诗文可谓篇篇锦绣,字字珠玑。阁下何故称惟此一句甚得尔意?莫不是上篇下文竟不配阁下高雅之操行?” 夜玄平生最厌酸腐书生,只国中一个夜兰依然让他忍耐不得,此处又哪来闲情顾忌诸人之议,只嗤之道,“诗以言志!志不同,何以感怀!他本天家之子,坐拥万里江山,怎样逍遥不得!吟甚么白露逍遥,根本是强言作辞,闲说无聊罢了!偏得尔等蠢类,亦不过趋炎附势附庸风雅之辈!” 一席话可谓是骂了堂上所有,顿时犯了众怒,惹来一片叫嚣声,“汝是何人?胆敢贬议天家储君!汝有何才学?也敢出此狂言!你倒是作两首诗来听听!倒让我等也见识见识阁下之远志!尔是谁家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愈吵愈汹,使那歌者不得不驻弦停歌,惊看众人。好在歌坊坊主闻声赶来,左右劝和,才算稍抚众人恼怒,一时又劝红衣歌姬,“不要尽颂些帝都正宫之音,你既是自南国来,何不唱几曲江南羽调!以娱此良宵。” 歌姬撑笑,重又调弦寻音,众客中却又有人叫道,“此是越都!何故要听南国靡靡之音!当啸我东越铿锵之乐!”话未了即有人附和,“正是此理!越安女君亦有无数诗篇传颂民间,姑娘何不张弦喝来!” 夜玄闻听要唱越安宫蔚璃之诗赋,不由得也来了兴致,早把身染重毒之事抛去脑后,只想起淇水畔她曾作诗骂自己是绿头鸭,一时也是又恨又笑,便跟着凑趣唤那歌姬,“歌者何名?汝之歌喉甚妙!若唱得好,本公子重赏!” 歌姬向着众人一礼,又向夜玄礼道,“小女子锦书。先谢公子谬赞。只是小女子自召国来,于东越女君之诗赋所识甚少……”她低头稍作思量,又道,“也惟有一阙《东山月小》,尚能背诵熟练,不若勉强颂来,请诸位贵客多多指教。”言罢遂调弦拟音,轻颤咽喉,缓缓喝来。 夜玄见这歌姬言谈不俗,举止有度,绝非民间教坊歌舞艺妓可比,他府中虽则也收有歌姬舞伶数人,可若论格调风雅,却鲜有能出其左右者。一时观之心悦,便与店家多掷银钱,将席位换到了歌姬对面。 第49章 知音寥寥 歌姬按弦 (5) 歌姬锦书一曲喝罢赢得满堂喝彩,夜玄更是击掌赞道,“好诗!好曲!好歌喉!再唱一回!”一旁却有人不愿,“纵是好物亦不可多尝!何不换一曲新调。”有先前厌弃夜玄者也都附和声声,“不若再唱回南国小调,缠缠绵绵,方是此良宵风致。”众人三言五语又闹开了去,夜玄恨得不由拍案怒斥,“我偏爱听此曲!尔等奈我何!莫非欺我银钱不足!”说时自怀中取出一串金叶掷于案上,又将那随身短刃自腰间解下狠拍桌上。 众人见此皆敢怒再不敢言,想想都是出门寻乐,又何苦招惹这等蛮人,宾客们抵袖触肘私议纷纷,而终至怏怏无语,不多时便渐次起身,纷纷离去。 方才还贵客满座,满堂欢宴,倾刻间又只余下夜玄一人对观那歌姬寂寥。坊主虽则紧忙着拾了那串金叶可到底还是心有不甘,这夜未过半,先已门可罗雀,看着总归不像繁华锦绣乡,便又上前怂恿歌姬锦书,“既然贵客偏爱姑娘歌喉宛转,何不引入雅阁,单独幽会。” 锦书不由面色一冷,推琴道,“东家,我来时即讲得明白——锦书只于明明朗朗处抚琴待客,绝不往私室密阁间奉人欢娱。” 坊主闻言也冷了假笑,“你本就是奉人欢娱讨人赏悦的奴婢!何苦来这歌楼教坊里充清高!你若不愿,即刻收拾了走人!如今天下四方皆涌来越境,还怕找不到几个喉咙脆亮的!我也是好心才赏你口饭吃!不然你也早早饿死街头了!如今倒要在我这里拿样作怪!若真是个心高的何不找个人家做夫人去!还不是德行亏欠!风尘里滚过的女子,还避甚么私密不私密……”店家的话愈说愈难听,歌姬锦书又是羞怒又是恼恨,禁不住滴下泪来,抱了琴起身要去。 夜玄看不过,指那坊主道,“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方才只她两首曲子为你赚下多少银钱!要我说她便是这越都城里最好的歌者!谁又说她做不得夫人!本公子今日便收她做侧夫人!还要借你这私室秘阁洞房一回!”说着上前拉住锦书,又扔坊主一串银钱,喝斥道,“还不引路!” 锦书又惊又慌,连连道,“客官放手!我非戏偶!岂可任人戏弄!” 夜玄并不理会她如何争闹,只牵了她跟随坊主指派的小厮登梯上楼,转入私密隔间,才将她掷向一旁,反锁房门,劝道,“姑娘不必慌张。我本意伤你。只你今晚为我歌咏一夜,明日去时,我必安置你余生静好。” 锦书惊惶看他,半信半疑,“贵客为何如此?” 夜玄苦笑,寻了席案坐下,“倒杯酒来不算屈姑娘尊驾罢?” 锦书怔了怔,趋步上前,为他斟了一杯温酒。夜玄仰头饮尽,唤她再倒。如此一连喝了数杯,酒兴渐起,端看锦书良久,笑问道,“你方才唱那蔚璃的诗歌,曲调慨然,声色铿锵,甚合辞赋之意境。莫不是你识得东越蔚璃?” 锦书忍笑不得,自嘲道,“奴家不过一介风尘歌姬,流浪天涯,命若草芥,又怎会识得高堂贵人?” 夜玄笑笑,略有几分醉意,“越安宫里那丫头可不是久居高堂!她也浪迹江湖!也不是甚么贵人!分明就是个刁钻诡诈的女子!” 锦书见他醒眼迷蒙,却还能端得正人君子之风,与她隔案对坐,对之秋毫不犯,倒也心下感念,只和言凑笑,“看来贵客识得这位东越女君?亦然相逢于江湖?” “亦然?”夜玄虽有神思渐昏之感,可还是听出她言辞别有隐晦,“还有谁与她相逢于江湖?” 锦书只是撑笑又为他斟酒,“贵客来自何方?宅居何处?奴家该如何称呼?” 夜玄饮尽杯中酒,朗然道,“西琅!夜玄!你——福星高照!我本有意使那蔚璃做侧夫人!偏给她跑了……换你来做!你不负我,我必保你锦绣一生!” 锦书惊诧万分,“公子是琅国王室?锦书不识,多有慢待。”说着从又起身要施大礼,被夜玄一把拉坐回座位上,“最恨人虚礼客套!以后少与本公子来这套!”只按下她才又想起自己并无以后,只怕天明之后便就一命呜呼矣!不由举杯又饮,悲念道,“卿也苦命!可叹我不能共你白首!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担了侧夫人之名,纵我死后,夜王族也会护你余生!免你飘零之苦!” 锦书听他言辞混乱,只当他醉了,并不理会,劝道,“公子若是为心中愁苦来此寻乐,不若开怀畅饮,但求一醉!” “对对对!”夜玄击掌赞和,“醉里生!梦里死!醉生梦死,何分彼此!”说着又连饮不休。一时又醉看锦书,探问道,“你自南国来?南召富饶之国,鱼米之乡,何苦千里跋涉来到东越,莫非也来观礼越王婚典?” 锦书不免添笑,“公子好会说笑!我若识得越王,倒要先往越安宫里去走一遭,拜会拜会那位传奇女君……” 夜玄也笑她,“你若识得越王,不求入身越明宫谋得一榻之安,倒去见个女子,又有何趣!同你实说——那蔚璃也并非如传说所言就生得三头六臂!她也不过普通女儿家,沾沾水就要死要活,碰一碰就呼天抢地,冷不得热不得,说晕倒就晕倒……”他絮絮念念,全不知自己说些甚么。 锦书更是听得糊涂,试着问道,“公子当真曾与东越蔚璃相识照面?她虽非三头六臂,可必是花容月貌,天姿国色罢?” “谁说的!”夜玄拍案大叫,“依我看尚不及我府上舞伶婀娜!不及我房中侍妾娇美!”一时又瞠目看住面前女子,见她娇柔妩媚间另有一份清冷,安静守拙时亦别见机敏灵动,又继续道,“亦不如锦书姑娘温柔可人!” 锦书又羞又笑,“所谓绝代风华,又怎可与我等庸脂俗粉相较?” “谁人称她绝代风华?”夜玄拍着黑檀大案怒声咆哮!“谁人称她绝代风华!” 锦书不知他是怒是赞,只忙忙劝抚,“公子不是问我为何会来东越?说来却是拜这蔚璃所赐。在召国时我曾是澹台家少主养在府中的歌者。澹台家想来公子当有耳闻,其富可敌国,银钱堆山。而他们家这位少主又是位惯会享乐赏趣之人,我等艺伶皆是五六岁即被甄选入府,请了高师名家严格调教,累数年之功方得琴艺筝弦,歌喉舞姿之妙技,只为使少主人偶然宴会宾客,亦或遣怀赏心之用。其中有佼佼者亦不凡为少主人引为知音,纳为妾室。我等过得本是衣食无忧,终日宴游之享。未料有一日,少主人远游归来,竟向我等言:他已得此生贤妻之选,自此后须以一心一意待她一人。故赠送我等银钱珠宝之物遣散我等出府,不问去处。” 夜玄已然半醉半昏,头痛欲裂,听锦书这一番言恍如梦境,强撑心力喃喃道,“贤妻之选……澹台少主?他本庶民……也敢觊觎王室?蔚璃是王族……既知她绝代风华……岂可为庶民之妻……非王族不可婚配……”他絮絮念念,不觉已伏倒在案上,却是心下仍就一腔愁苦未解,一时数年间的边关戍防沙场征战之死忧,宫闱暗斗朝堂党争之生患,齐齐涌上心头!竟似要为此生做一了解!可冥冥中又忆及深宫高墙里那频危之人——她又是生是死?要死也当同死!要生则应同生!倘若我死了她还生在,才真真死不瞑目!不由得又拍案汲汲恨道,“做鬼亦不饶你……” 锦书看他手指扣案,似仍有无尽话讲,可却渐渐没了声息,也是又惊又奇,唤他推他都不得应,竟似昏死了一般。 第50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1) 题记:《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太子巡东越。观礼越王婚典,检阅东境军政。设澜庭夜宴礼遇天下,得西琅北溟之质以制衡四境,此太子摄政之初举,功在肃朝清侧。 春风渐暖,春景渐深。越都繁华,渐至鼎盛。 时隔三十六载,天子之家再巡东境。而莅临之驾乃东宫储君,此是数十年来四境封王少有之殊荣。上一回天家以嫡子之驾巡礼封国还是南召先王迎娶皇族帝姬之期,而那时节代行皇权的亦不过是个皇子罢了。而如今观礼越王婚典的却是天下之承者——东宫太子。如此殊荣,着实令东越臣民为之欢欣鼓舞,足可见天家与越国已弃前嫌,重修旧好,依然肝胆相照赤诚以待。为此,东越必盛,繁华无限! 越都锦城,南郊十里,越王蔚瑛率满朝文武官员正候立于此,为迎皇族太子之驾。浩荡荡仪仗队伍布满官道两侧,旌旗飘舞,鼓乐列阵,一派威武华丽之像。仪仗之外是列队而立的自四方封国赶来的候门贵客,名流雅士;再向外更有城中为睹天颜而竞相拥来迎驾的热烈子民。春风和煦间,艳阳灼灼下,人声喧喧,旗动猎猎,好不热闹。 喧嚷人群中,盛奕频频回首顾看,只将晨光耗尽也未等见夜玄踪影。这些天西琅臣子寻遍了越都城,也未寻见那位放浪无羁的公子。虽则蔚璃已然转信给他,言及慕容苏之毒纯属子虚乌有,恐吓之惩,可是这位还自以为中毒的公子却已然踪迹全无,倒似遁去仙界了一般。真真急煞人也!至此恭迎皇朝太子之期,这等宏礼大事他再不来,倒还真是死了的省心!盛奕左右顾盼,又急又恼,且忧且焦,偏这时又遇旁观者上前询问,“盛将军,如何不见夜玄公子?可是为折损国书之事闭门思过中?” 盛奕凝目,见说话者正是程门潜之少主,忙作礼应言,“先生在此,盛奕失礼。”程潜之因着恨恶那夜玄的缘故,对盛奕也无几分好颜色,只追着又问,“你们西琅公子已然无礼到连皇朝太子的鹤驾也不来恭迎吗?” 盛奕又羞又愧,忙赔笑应道,“我家公子近来忙于应酬诸国宾客,一时劳累成疾,故不能前来。”此样谎话讲来委实汗颜。 程潜之并不知晓慕容苏所为,只是偶然听闻那位公子玄自出牢笼便寻去了花楼酒巷再杳无踪迹,亦着实称奇这位西琅公子之荒诞无稽。而今又听盛奕如此袒护偏言,不觉连他一并嗤之,“贵国驿馆也有宾客过访?公子玄酬迎宾客可是要比越王还忙?竟至劳累成疾?可见非大材之料!” 盛奕出身儒将之门,素来清誉甚佳,遭此嘲讽还是平生第一回,不觉面上又红又白,心下又恨又恼,可又自知自家那位公子确然行事荒唐,委实是无可奈事,而于程门少主面前自也是无可辩驳,只得简行一礼,讨好问道,“未知潜之少主居城中何处,待忙过一时,我家公子当亲往拜会……” “不敢当!”程潜之喝断他寒暄之辞,“尔不迎皇室,反来拜我,岂非有意折我!” 二人言语往来被周围人等听去,一时议论纷纷,有言西琅王室不知礼数者,有言王室公子肆意妄为者。盛奕见此情形又恨又急,恨夜玄任性,急困境难为,不由争辩到,“我早闻储君殿下乃平易和睦之人,于这繁文缛节并不甚在意。今日我倒也未见蔚璃长公主有迎驾之仪,可见恭迎之礼非是必行。” 程潜之闻言惊愕看他,未想他竟直呼她名讳,不觉皱眉凝目,沉声回道,“盛将军,纵是昔日你我与东越长公主有沸鼎煮鱼之谊,今时你也不该这般唤其名讳!倒底她是君,你是臣!就是你家公子都不得与越长公主相提并论,何况将军!越长公主不来,自有其不来之道理。天下尽知,越安宫乃皇朝东宫属意之人,将有一日是要封做太子正妃,再再将来那是要统领后宫,母仪天下的。今日未到,正是避之以嫌,示以谦德。”此一番论辩自是赢得周围一片喝赞声,都纷纷言说:“凌霄君惜护越安宫女君,那也天下皆闻,谁人又能与越长公主相提并论!?真真妄徒!” 这等境况盛奕更是无语,与他同来的两三西琅将臣也都个个恹恹不悦,渐次退行数步,隐到人群最角落处。盛奕苦叹,确实天下尽知——皇朝太子属意东越蔚璃。且昔时往日便多有袒护之举,怜爱之情难掩于目。而那蔚璃本就是洒然无拘的性子,她一时贪玩使性不曾来迎,太子又岂会论罪于她。倒是自家的公子,也不知个死活,委实恣意过度! 夜玄只觉梦中一惊,霍然启目,但见晨曦之光透过窗棂,投进床幔,寸寸温灼耀目渡腮,搅得他不由得大皱眉头,尚且迷蒙半醒中抱怨咕噜一声,“该死的辰光!围屏何在?来人!来人!” 他连唤了数声,忽听得床畔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应上,“公子醒了?这些天可是好睡?” 夜玄凛然又是一惊,转目看,只见身旁一红衣女子正凝睇而望,神色忧切。他慌忙端坐起身,“此是何处?我怎会睡在你床上?”四下环顾间又见得锦帐纱帘,香炉琴案,略定心神又嗅得阵阵浓烈的脂粉香气,这才恍惚忆起先前种种。 那红衣女子似也无意与他赘言,只是回身拾了茶盏奉上,柔声道,“公子喝杯茶,且先荡荡心神。” 夜玄伸手接了,捧得一杯温暖,又触及她指尖温润,感她温顺可亲,不觉拉住她奇道,“我还活着?我中了慕容家的甚么甚么鬼样毒药……说是不足一昼夜可活……我现今可在人间?” 女子莞尔一笑,轻轻拨开他紧握的手臂,柔声道,“或许可以称作是死而复生罢。公子已然昏睡了三天三夜,且睡得半点气息也无,吓得奴家还真当以为你是死了,险就报了官……如今醒了便好,再这般空耗下去,东家当真要逐我出去了。” 第51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2) 女子语笑嫣然,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取了几件衣物置于床边,“公子总该记得回家的路罢?且收拾收拾快些回罢,再这般蹉跎着我也无力再收容公子了。” 夜玄看那一堆衣物,确是自己琅人服饰,已依稀忆起前事种种,想来那慕容苏所言毒酒不过是迷魂药罢了,只怕是要唬他心灰意冷的!此间还真真有死而复生之幸叹,愈发要感念面前这女子,幸得她收留照顾,才不至流落街头,失尽颜面。只一时又想不起她名姓,不知昏睡前可曾请教过,隐约记得此等乐坊歌姬左不过莺儿燕儿一般唤叫,冥思苦想却也安不上一个适宜的名字,只得厚颜再问,“你叫甚么名字?改日我命人送些银钱过来!” 女子淡淡苦笑,“公子竟全忘了。倒也无妨,酒后之言,算不得君子之诺。小女子锦书,谢公子厚义。公子若当真赠我酬银,只盼早些送来,也可免我被坊主驱逐之窘。” 夜玄一时糊涂,只想不起先前细枝末节,“我曾许你诺言?是何事?但说无妨!” 锦书却是羞涩不肯言说,只道,“先为公子更衣罢。睡了这许多天,也该有许多事耽搁下了罢。”说着拾了床畔衣裳服侍他穿戴起来,又柔声禀道,“今日三月初九,听闻皇家太子那位凌霄君的鹤驾抵临越都,越都臣民可谓是举城出迎。公子此间前往,当还能寻得一席瞻望之地。” 夜玄见她言语温柔,举止可亲,不由心下舒适怡然,又问道,“我昏睡前到底应了你何事?你若不说,反衬得我是背信弃义之人!” “公子既不记得,我若说了倒似有攀扯诬赖之嫌。此事作罢便是。只要公子肯赠银钱,免我被逐之患,锦书已然感念不尽。”她说时盈盈一拜算是先谢他厚赠。 夜玄听她言辞有序又志节清高,想来当非俗流,一时慨言道,“尔既存被逐之患,何不与我同去?你这里可有马,先借来一用!我忽然想起来正好有件要事当办!” 锦书第二次闻他许诺收留之意,无论是其酒前醉后,亦或醒时怒时,都见他行事慨然,言辞果决,或许是可托付终身之人。可又想自己到底身世飘零,歌姬奴婢之命,不免惭愧,忧心道,“公子,妾不过是歌姬奴身,贫贱之躯,落魄之名……又何颜登公子之明堂……” “少啰嗦!”夜玄喝断她所言,整衣衫正发冠,拉了她便向外行,“你若乖巧,护你余生也无妨,于我不过绵薄之力!且先置下马匹与我去越安宫找那蔚璃算帐!” 锦书诧异,“公子不是该出城去迎太子殿下吗?听闻四境宾客皆往恭迎……” 夜玄疾步不停,嗤之以鼻,“迎他何趣?灼日之下三拜九叩,你可情愿?想来那蔚璃狡诈如狐,也断不会跑去受那辛苦!” 于是锦书又回身抱了琴,夜玄与店家置办了马匹,二人共乘一骑,直往越安宫来。 这城中已是万人空巷,长街寂寥,骏马疾驰间毫无阻碍,很快锦书就看到前方宫阶宏伟,赫赫然“越安宫”三字个映入眼帘。 此刻于越安宫后苑的“艾渊”处,四面朱栏玉砌,烟纱印柳,微风轻抚,撩皱一池春水。蔚璃正高束青丝,一身凉衣,闲坐池间,任温泉暖汤沐去一身寒凉。 自数年前于帝都归来,越王便依慕容苏所谏修筑了此“艾渊”池。池外引璧月湖之活水而入,中道设七个大方铜鼎储之,再以薪柴加热,架竹以导之,流入“艾渊”,而“艾渊”池中常年储艾草之叶,如此便可得这一方温泉暖汤,四季皆可栉沐清寒。四方亭栏上,更有冬秋悬苇幔竹幕,春夏挂烟纱珠帘,亦是自成风景。 此值盛春,有宫女依慕容苏所拟之汤方特地拾来各样花瓣铺满池塘,蒸腾之下有花香四溢,重重锦簇如绣毯一条,遮住薄薄凉衣。这花瓣骄芯,浮之若鱼,也成了蔚璃之玩物,她手划漩涡,看那片片粉艳飘荡旋转,或浮或沉,无一遁出水流之湍,甚是有趣,竟一时看得入神,以致宫女裳儿何时站到了池岸竟也不觉。 裳儿也不觉望着旋流下浮沉的花瓣出神良久,又转目池水中这位嬉戏如孩童的国之长公主,欣笑一声,喟叹道,“书上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我怎么就只见脱兔,不曾见过处子?真真一刻也不得闲!” 蔚璃举目看她,狡慧戏言,“书上说?哪本书上说?只怕是王兄说与你罢!” “长公主……”裳儿谏言不成反被戏弄,又羞又恼,气得直跺脚。 蔚璃又怜惜着取笑道,“以后措辞千万记得考究出处。书上说便是书上说,王上说则是王上说,可别胡乱指派,小心引火上身。” “长公主愈发狡言善辩了!”裳儿恼得俯下身抬手撩了她一脸水珠,“这样敏慧端淑的女子怎不去迎接鹤驾?倒在这里蹉跎春光!” 蔚璃轻笑着抚去羽睫水滴,回问,“你又何事偏来扰我?不是说非生死存亡事都等青袖、玖儿回来再议吗?是了,玖儿可是今天入城?” “来信是这样说,可谁知半途又变出甚么卦来!长公主也是大胆,竟敢放了她去迎甚么兰公子!她最是那憨痴懵懂的,此回只怕是被那位兰公子勾去了魂魄也未可知!十天的路程竟走了半月之久,也是稀奇了!”裳儿答道。 “信上不是说了,途中兰儿病了一场,才蹉跎了时日。你们中啊,唯玖儿性情温和谦逊,此去才不会吓到兰公子。若使你这张牙舞爪的去了,只怕人家一早就打道回府,来也不来了!” 裳儿又气又笑,自知说她不过,只能转言他事,“我看这池水也凉了,长公主还是早些起来更衣罢。门外尚有客来访。” 蔚璃蹙眉,“不是闭门谢客吗?谁这样不识趣!” 裳儿一命换了小宫女侍奉衣物,一面答道,“那人自报家门,说是西琅公子夜玄……”蔚璃闻听此处正起身披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众宫女只当她为凉风所侵,忙一个个将披巾棉袍皆包裹上身,扶她出了温池。 第52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3) 蔚璃稍定心神,却仍是那句话,“不是说了闭门谢客!都是蠢物,为何通报进来!” 裳儿也嫌厌烦,抱怨道,“那琅国公子倒似乎是个呆子,听不懂人语一般!宫门侍卫与他明明讲了长公主正是‘休病养身,闭门谢客’时,偏他不听,竟与侍卫动起手来,在宫门外闹不个休。侍卫也是无法,才传信进来……听闻那公子身边还带着一位女子,倒也不好太过粗鲁……” “女子?”蔚璃苦皱眉头,颇为头痛,原本沐浴修起的好心境此间荡然无存,一想那夜玄其人便是心神惶惶,焦躁难安,还真不如就该让慕容苏以真毒药结果了他性命来得省事!思付片时又疑道,“今日他不该往城外迎驾吗?” 裳儿看着面前这天底下最该去迎驾倒还在这里议论旁人的任性公主,也是又笑又无奈,取笑道,“长公主若是早早出门迎驾,此间倒也没这烦恼事了。” 蔚璃瞪她一眼,不耐烦道,“传谕出去,就说本公主……夜感风寒,病势加重,此间惟有汤药相伴,卧床不起……” “罢了罢了!”裳儿急得大叫,“也未见这样自己咒自己的!只传谕宫门侍卫不予理会就是了。” 蔚璃赞道,“正是此理。令侍卫们都撤入宫内,不留一兵一卒,真真的闭门谢客!且随他一个人闹去,凭他还能拆了我越安宫不成?”她讲来虽硬气慨然,裳儿听着却觉好笑,“长公主莫不是怕那夜玄公子?焉有退兵三舍之理?” “谁说我怕他!”蔚璃立目吼道,“我这是宽和大度。凭本公主身份焉能与他小小公子一般见识!传令去!” 裳儿只好令人将长公主口谕传往宫门,这边仍苦心劝谏,“既是换了新衣,索性束发着冠,且去城外迎一迎太子殿下。再晚人家可就进城了。这事可偷不得懒,今日且辛苦辛苦,待迎罢殿下,回来再好好歇息。” 蔚璃执拗不依,推开宫女奉上的钗摇环佩,慵懒道,“谁说我要去迎他。如今我还病着,若是出城去,顶着骄阳烈日,一站数个时辰,还不把我晒枯了。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裳儿无奈笑道,“是了是了!若是被那骄阳灼伤,还要累殿下心痛,得不偿失哦!” 蔚璃横她一眼,“偏你话多!” ********* 午时一刻,正是艳阳临空灼灼照人时,人群在焦切的等待中渐显喧哗,各样沸议之声嘈杂其中,有议论西琅公子不迎皇室的,有议论东越长公主绝配天家的,也有人悄声议论起即将驾临越都的这位皇朝太子,皇族玉氏唯一的嫡传之子。 “听闻这位太子殿下有溪林琼树之姿,超然外物之韵,风神秀彻,无可比说啊!”有人言道,一旁又有人附和,“那皇族玉氏本就以仪容俊美、天姿卓绝著称于世,当今帝君又是迎那累世贵族伏白氏为后,想伏白家百年世族,素以风雅贤智,雍容知礼见称,太子殿下身集两家之长,自然堪比神人!”又有人道,“正是正是!幸得越王大婚邀得太子殿下观礼,否则你我今生今世也无缘瞻其毫末之光。偏今日又得风清云朗之气象,于这幽幽古道,但能见得殿下轻衣浅袖之半分,也实是三生之大幸事啊!” 人声喧哗渐沸,有人翘首以盼,有人谨整衣冠,有人默念颂辞……正无比喧闹间,忽见郊野官道上两骑飞驰,呼啸而来。又有颂礼官颂呵之音,声啸悠远:“鹤驾临野,左右避让。鹤驾将至,左右避让……”随后便见烟尘滚滚,浩荡荡一纵行军卷土而来。前有旌旗开路,猎猎迎风,金色缎底,玄墨之文,印有“恭”“肃”之字,排山之势压来;后有“玉”氏之旗,凌霄宫之牌,赫然临空,重林方阵,紧随其后。驱导队列之后是威威武士百余人,皆金甲红缨,腰佩长剑,彰显皇家之威。武士护卫之下才是白马玄车,轩轩车舆。车舆之后又有望不尽的金戈铁马护驾之军,旗帜漫天。 迎驾之众早已被这浩浩军威所震摄,人人举目瞻望,惊痴之下更有各样赞叹。只未及宣礼官称颂迎礼之辞,街道两旁东越子民与四方嘉宾早已纷纷伏身拜倒,宛若潮去,呼拥拥称颂一片。 这时皇家仪仗才驻足列阵,分列两旁,有礼官催马上前,朗声颂道:“天子储君驾临!越君跪迎!”礼官颂罢,传信官又颂,声声浪涌,响彻四方。 越国君臣忙人人整衣,个个正冠,亦有礼官执器上前呼礼:“东越守境之臣,国君蔚瑛,率朝堂臣子拜迎储君殿下!”声声恭肃,越王率领百官齐齐跪拜,行君臣迎拜大礼。其后一众贵公名士亦随行下拜,一声声闻环佩叮当,衣裳綷縩,接着又是一声声呼颂道礼,如浪似涛,漫延古道—— “微臣(草民)恭迎储君(太子)殿下……” 其声势之宏,震撼天地。 待威严的颂礼之后却是长长的沉寂,众人俯首屏息,目不敢斜视,惟有侧耳静听。 徐徐风过,古道原野间,叶摇谡谡,花扬纷纷,旌旗猎猎,马呤叮叮,此等寂静之音悠悠荡荡,回响众人耳畔。又听得浅浅马蹄纷沓声,渐至越王近前,有人悄悄举目,只见马上端坐一位挎剑童子,驱马往东越君臣之前兜走一圈,未置一言又拨马向回,直至玄车驾舆窗下,低语声声,和着风吟阵阵,着实撩人心绪。 只片刻间,持剑童子又传令颂礼官,只听颂礼官朗声称颂——“太子入城!” 迎驾之众皆是一诧——如何车銮未出,足未染尘,直接入城? 众人一片惜憾叹惜声,竟白白站了一个晌午,半片衣角也不曾见!直接入城去了!这又是何道理?众人疑惑不解,纷纷起身避退,皇家仪仗依旧威仪开道,东越君臣退行两侧,怔怔望着天家之子一行车马缓驰而去,径入锦城。 第53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4) 青濯一早领了蔚璃军令,此间正值守澜庭。为迎皇朝太子下榻于此,他是丝毫不敢松懈,辰时不到便来澜庭巡视再三,自里向外,再向周边百米,皆置岗设哨,五步一士,十步一卫,护守森严。 至午时将过,青濯还在巡视各处戍防事谊,忽见士卒来报,声称太子殿下车驾已到澜庭长街。惊得他声声诧异:“怎这样快?方才还说将至城门,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竟到了长街……”忙疾步向外跑,心中仍旧疑惑万端:朝上臣辅位都说,预料都城内嘉宾百姓举城出迎之势,各样参拜之礼,总要演练到傍晚才归,未想顷刻间这位太子殿下就入得城来!莫非迎礼不隆?还是嘉宾不多? 青濯惊疑着事况之变急匆匆向外跑,将至中庭却见金甲侍卫已然列队而行,依次向内,逐步设岗。在越国士卒之外又添一道防线,一径护持直入后苑廊道。 莫非太子殿下已入园来?青濯丢开近身侍卫愈发紧跑起来,迎头却撞上一位小童。但见这位小童锦衣短剑,利落非常,一时持剑向青濯简行抱拳之礼,笑问道,“阁下可是青濯将军?殿下正传旨诏见,请随我来。” 青濯惊道,“殿下入园了?怎这样快?我还未及恭迎……” 小童笑笑,“殿下一路车马劳顿,甚是辛苦,只想早些安顿休息,未能等候将军出迎,还请将军莫怪。” 青濯见这小童斯文有礼,言辞委实谦逊至极,想那殿下不怪自己失迎之罪便是恩恕了,如何倒言说未候臣将出迎之过,也真是稀奇。忙卸去长剑交于跟来的近身侍卫,自己一人随小童转过回廊往后苑殿阁而来。 沿路但见金甲林立,倒比自己所置之兵更多出一重,待过了熏门,及至清风殿前,才觉四下清静,疏阔明朗许多。细看下才知,此处不只金甲禁军未见,原本自己布防的士卒也尽被撤去,一时惊疑。 那小童似乎也觉出他疑惑,回身说道,“小人在此传殿下口谕:所有禁卫之军皆设于熏门之外,凡无诏过此门者,立斩不赦。此令还请将军也传于部下皆知,切莫犯了殿下禁令。” 青濯虽对此安排略存讶异,可当下也唯有点头称是,又问,“殿下于澜庭内的护驾禁军是何人统领,小将应当拜会通识才好。” 小童笑回,“萧雪。他与青姑娘奉旨办差,要晚些才到。” 二人说着已进到厅堂之内,青濯见此处正有数位婢娥忙忙碌碌,移屏置案,启轩挂帘,置设各样装饰,更觉疑惑:先前长公主姐姐布置已然是十分精巧细致,如何殿下来了偏要变个样式。一时倒也不敢细看,唯袖手门边。见元鹤向着堂上屏风一揖,言道,“殿下,青将军到了。” 青濯这才留意那紫檀湘锦的围屏之后有人影移动,忙向着锦屏俯身跪拜,颂道,“越国王宫禁军都尉,青濯,拜见太子殿下。” 片刻,才闻听屏后传来淡漠一言,“禁军都尉?她倒是疼你,赏你这么大个官做。”青濯才恍悟言语有失,他青门本已没入奴籍,永世不可登堂入仕,这禁军都尉之衔本就是长公主瞒报天廷赐他的官爵,他又怎可这般堂而皇之地自报家门,不觉又悔又忧,忙又重新叩首,“罪臣之后,奴籍……” “罢了!”屏后又传来淡意言语,“青将军也不必拘礼。听闻她制下的礼法:在东越,除去敬天祭祖,但凡参拜之礼,将不屈膝,兵不俯身,甲胄不解,刀剑不去。可有此说?” 青濯小心应道,“此为长公主恩惜将士之令,殿下如何知道?” 未想屏后传来一声轻笑,“天下事,我如何能不知?”停了片刻又问,“今日迎驾之臣怎未见你家长公主?” “啊?”青濯掩不住的惊疑,一旁元鹤已上前将他扶起,他被这样一问却又惶惶不知所措。他又如何知道蔚璃为何不曾迎驾!这位长公主姐姐素来任性……只是事关君臣尊卑她也敢造次?“许是……许是病了罢……”青濯支吾回道。 “我来了,她偏病了?这样巧……”屏后人影舒展,似乎正一件件退换衣物。 “这……”青濯本想说前些日便病得厉害,可又想起蔚璃早已自上至下严令各人:为稳军心,有关她重病一事任何人在任何境况下都不得再提及。他虽不知此事与稳固军心何关,可到底是她吩咐之事,不敢逾越。支吾半晌也未编满一句整话。 “这样罢,”屏后人影又道,“你去传信给越安宫,就说……本君受伤了……” “受伤!?”青濯惊得险些扑到,“殿下怎会受伤?长姐亲迎殿下于越国边关,一路护送,来信从不曾提及受伤之说,殿下今日入城,再入得澜庭,才不过半日时光,哪里就受伤了……” 屏后显然对他的毛躁很是不悦,静默不语。青濯便知鲁莽造次了,忙袖手肃立,央告道,“殿下且不可这样惊吓长公主,长公主最是胆小……” 屏后不由朗声笑开,“她胆小?她若胆小这天下竟无胆大之人!罢了,你们君臣相护,原是我点错将了。”说着又唤元鹤,“元鹤,还是你去,可知我意?” 越安宫瑶光殿上,裳儿端了汤药正到处寻找她们的好公主,只里里外外喊遍了也不见人应,不由咕噜抱怨着,“不过去取个汤药的空,怎么这人又不见了,不是说要回来睡觉吗?春光大好,可也睡得下?”一面唠叨着一面又出到庭院,依着往日经验又向那屋檐上眺望,果然见一片白衣倾覆瓦上,也是无奈之极,呼喊道,“哪里不好睡偏要睡到屋顶上!那太子殿下若知你不迎御驾反倒这般逍遥,可是要治你个不敬之罪!” 蔚璃只仰天躺着,一手当枕,一手遮目,任由艳阳灼灼洒落一身,全不理会庭中呼喊。心中幽幽思虑着,那人车驾也该入城了罢?是否已到澜庭?那澜庭内有高台楼阁,楼阁外有湖光山色,可都还能悦他耳目? 第54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5) 蔚璃只想着那位君子素来挑剔,又难于伺候,这一番离宫装饰着实费了自己不少体力神思,却不知合他心意否?又想昔年与他初识,既感念他待自己一片恩深义重,又欣悦于他皎皎颜色、翩翩风姿。自那时起便常怀远志——若得归国,必筑高台兮以藏君子!今朝君子来兮,居我高台,岂不欢喜? 蔚璃神思游荡间兀自欣笑。忽又听庭前有人呼喊,“长公主,好歹下来先把药喝了。王上就要回宫,定要过来访看,不要让我们难做啊……” “我全好了!休要再来烦我!”蔚璃不耐烦应着,又道,“若是玖儿和兰公子入城,再来报我。” 正说着,自前院跑来一位小宫女,跌跌撞撞,喘息不定,扑至裳儿身前,也顾不得行礼,急急回道,“快……快……报知长公主……大事不好了……” 裳儿扶住她,喝问道,“胡说甚么!天清气朗的,哪里就不好了!” 蔚璃闻声已从屋檐上坐起,蹙眉问道,“可是那夜玄公子又在宫外闹事?” 小宫女仰头望向屋顶,似早已习惯对天喊话,大声回道,“是殿下……” 蔚璃心下一振,惊慌着站起,险些从瓦片上滑落下来,焦灼问道,“殿下如何?” “殿下受伤了……”小宫女慌乱应着,“有个小童子来报信,也未说得详尽……只说殿下负伤,城门外不曾下车便直奔澜庭去了……也不知现下如何……”小宫女惶惶兮兮根本是支吾不全,“侍卫还想细问,那小童搁下句话掉头就跑了……” 真如寒风乍起,艳阳灼灼下蔚璃只觉浑身一凛,森森寒意自脚下袭来,瞬间如坠冰窟。裳儿在下面看着她驻立瓦上,几有摇摇欲坠之势,吓得一个劲的顿足,总还未忘了缓声劝慰,“长公主莫慌,先等王上回来,事情自见分晓,我这就派人往越明宫问问情形……”一语未尽,却见白衣翩起已然飞檐而去。 哪里还有闲情等王兄回宫,真若是皇朝储君伤于越境,那王兄怕是也回不了宫了,此间该率群臣在澜庭跪守待罪才是!蔚璃愈想愈是心焦意乱,也顾不得礼仪规矩,只径自取了屋檐殿脊飞度而行,一瞬间便奔至宫门外高阶处,这才想起忘了令人备马备车。正焦灼时,转目看见阶下有一骏马正系于道旁马桩,也不问其他径自飞奔而下,至近前才发觉马匹一旁还坐着二人,倒也未加理会,径自去解缰绳。 那落坐阶前的马主正是在此闹了一个朝午的夜玄,共歌姬锦书。此刻他正觉腹内饥荒、周身乏力,歌女锦书也苦劝他不若先行归去,改时再来。他歇在阶上正为去又不甘、留又无计而犹豫不决时,忽见一袭白衣翩然入目,一声不响上前便要盗他的马匹。 夜玄也是又惊又怒,起身劈手夺向马缰,未料却被女子反手回击,一掌推在他肩头,他本就不防,脚下又有石阶羁绊,踉跄退步险就跌倒在阶上,待立定身形,才看清面前女子,明眸星辉,素颜玉色,岂非就是那淇水畔遭遇的烧衣裳毁国书的万恶“妖女”! 夜玄见下也是又喜又怒,大喝一声,“蔚璃!”再次欺身上前,“臭丫头!不是说病入膏肓卧床不起吗!与我打起架来倒也精神百倍!何故欺我?” 蔚璃回头也认出是夜玄,心下不由大声叫苦,可是此刻又岂有闲情与他纠缠,一时间目色凛然,行止利落,迅疾摘下马鞭,正待扳鞍上马而去。 夜玄却如何肯再放她远走,一个箭步冲上劈手拉住马缰,质问道,“你即是东越蔚璃,如何那日淇水河畔不肯直言!今时又假说患病,不肯出见,分明有意欺我!” 蔚璃心下焦忧太子殿下,为眼下这等厚颜无耻翻查旧帐的无赖着实恼恨,怒责一声,“本公主欺你又待如何!退后!”说时举手即是一鞭。 夜玄闪身避开,手上仍不肯放。蔚璃挥鞭又笞其手臂,夜玄仍固执不去,以致连落数道鞭痕仍不肯放手。 蔚璃恨及,索性晃手一瞬幻影,直锁他咽喉。夜玄忽觉眼前模糊一片,颈风扑面而来,慌乱之下急急退步,蔚璃趁机夺过马缰,翻身上马,挥鞭驰去! 夜玄稍稳身形还要去追,被锦书伸手拉住,谏劝道,“公子又何苦?若为结怨倒也不急于此一时,若为泯仇可也不是这样办法啊。” 夜玄早已恨得顿足,“分明是张牙舞爪,却慌称卧病不起!她蔚璃实在欺人太甚!” 锦书望着单骑飞驰的背影,不觉叹道,“原来她就是东越蔚璃。倒也不似个养尊处优的娇贵女子。” 夜玄恨得咬牙切齿,“早同你说了——根本就是个狡诈多端的妖女!”说时才觉臂上鞭伤火灼火撩般疼痛,不由又补骂一句,“还是个心狠手辣的妇人!” 锦书上前查看,见那袖上已然血迹透出,斑斑点点,一时也只能含笑劝慰,“公子伤得不轻,不若先归去休整,待改日写下拜帖再来依礼求见才是良策。今时她不曾喊出侍卫擒拿公子,想来对公子也是另眼相看呢。” 夜玄本非受劝之人,若论在平时如何肯听一个小小歌姬絮絮碎语,他本也是立定了心意要固守宫门非要等那蔚璃回来再战,可此刻听到锦书讲出“另眼相看”四个字,倒也心意微动,转目看这女子,未想她絮言淡语倒也颇解意趣,只这“另眼相看”偏又使他另有欣欣然——她当真待自己另眼相看?那这事便有趣了…… 越都子民举城出迎,尚未归还,如今长街空空,蔚璃策马疾驰,不消片刻便赶至澜庭门阶之下,纵然如此她仍觉耗时若长夜,相隔如千里。弃马于阶下,将登门阶却见青濯挎剑而来,依旧一幅粲笑朗朗心澄意明之态,见了蔚璃更是欣然迎上,“公主姐姐,殿下让我来迎你!殿下说你来用不上半个时辰果然未到半个时辰!” 第55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6) 蔚璃疑惑看他,“殿下人呢?不是说负伤入城?究竟何处生事,怎会伤了殿下?青袖在哪里?既已归城为何不回越安宫复命……”一面层层质问,一面脚下不停,径自往里去,穿廊过院直向后苑歇息处寻来。 青濯被质问的也是又急又慌,追着劝抚,“公主姐姐莫急!我看这事倒有些蹊跷 ……殿下先是质询公主姐姐为何不曾迎驾,然后又说他自己负伤了……我倒也未曾亲眼见他……” “我不曾迎驾你们就可疏忽大意吗?”蔚璃停步质问,丝毫不理青濯颠倒言辞,“我可是与你们再三叮嘱,护驾之事万不可有失!否则我逐你出越明宫!” 青濯一时怔住,还从来不曾受她如此喝斥,原本欢欣之色全然僵在脸上,竟无言以应。 蔚璃见他怔怔木木,愈发焦切,又问,“王兄呢?殿下可曾降罪?青濯,我将殿下托付给你姐弟二人,就是将我东越江山托付给你青门!殿下若有差异,我东越王族又要请罪于帝都,囚禁于霜华。你可知上一回为霜华之困我东越险些亡国?!” 闻此言青濯更是惶兮兮怔在原地,他如何不知霜华之困,若非为着自己和姐姐,蔚氏一族又何故受那等酷刑。他还从不曾见蔚璃这般焦怒,那个素来云淡风轻,谈笑嫣然的闲意公主不见了,眼前所见竟是焦忧重重,惶恐无尽的无助女子,青濯心下又急又疼,想着不觉滴下泪来,低声答道,“长姐还不曾回来,”恐有错解,忙又补道,“说是和萧待卫奉旨办差,迟些归来……也未见王上,听人说城门处殿下不曾下车见礼,直接来了澜庭……我,我也未见到殿下……” 蔚璃见他眼含泪花,终是心下不忍,想想还是自己太过心焦,事情未明之先,不该责之过急,遂稍缓声色,轻语又问,“那你知道是谁去越安宫报信,报说殿下负伤?” “元鹤。”青濯泪目顿明,朗声应道,“殿下说甚么我与公主姐姐‘君臣相护’,不准我去,就派了元鹤那个小娃。若依着我说,只怕是其中有诈……” “元鹤是哪个?”蔚璃正问,却见回廊内闪出一位青衣小童,快步近前,向着蔚璃拱手一揖,“小臣元鹤,参见越国长公主。” 小童说时要拜,蔚璃轻笑一声,忙挥手拦住,“免了!殿下近身宠臣,我怎敢受礼。”又重新打量面前这粉面少年,见他面容清秀,眉眼素净,身段灵巧,举止伶俐,正是那人偏好之物。不觉冷笑一声,又问道,“殿下呢,伤得可重?怎不见请医问药?”她此时略缓心神才注意到,这庭院幽幽,虽则内有金甲林立、剑戟戍岗,可除此威武赫赫之外再无闲人往来,莫说御医药官,单是负罪待惩的东越臣子也未见一个。他真若负伤,也未免伤得太过隐秘。可见有诈!都怪自己竟一时乱了方寸,平白骂了青濯一通,想想又愧又恼。一时又看住元鹤,自嘲道,“你还不去通报太子殿下,就说越国蔚璃前来请罪。” 元鹤轻快笑道,“殿下说了,与长公主彼此奔顾,既劳且辛。还是先请长公主入内饮茶一杯,待殿下沐浴更衣后再来从容相见。” 蔚璃又笑又气,心道:我本闲暇从容,若非他用计耍诈,何来彼此奔顾?他也未免自作多情了些!又回身安抚青濯,“这里无事,你先去罢。” 青濯本还有话要说,奈何元鹤在侧也不便多言,只好一步三回头,怏怏去了。 蔚璃看他离开的背影,心绪万千,或许当初既是救下他们性命就不该再使他们入波诡云谲之朝堂,若入幽幽山林还可得几亩清修几轩安宁,可这朝堂之上却多得是暗涌叠障,前路未卜。好在现世尚可称得上安稳,不再有战事荼毒,他们也不必再经战场杀戮,只愿这一世彼此都能得岁月静好,刀剑入库,马放南山。 转身向内,元鹤在前领着进了厅堂。举目四下,果然换了新颜。这里只在一瞬一息间又被重新布置了一翻。那厅堂所设原本皆以东境翠竹为材,铺地做席,入轩挂帘,看去满眼幽绿,心境怡然。可如今所见却是漫眼的月白,锦月霜纱垂挂四方,芸缎堆枕淹席铺地,全然替换了先前翠绿。自己布下的茶案,也唯有一只檀木茶盘尚算入眼,此间正孤独地守在原地。那上面倒是添了一套狐骨白瓷的双盏茶具,只是那白,着实白的刺目,白的透寒! 蔚璃站在一片白茫茫间,又气又笑,又叹无奈。不过是来越国观礼,客居不过三两月,何苦演这等排场!单看这室内陈设之器物,再想想路途辗转千余里之辛劳,就不由为那些仆役小吏们叫苦!真真虚荣透顶,劳民伤财! 一时间偎向茶几坐了,抬手欲拾桌上茶盏,这一路奔来早已口焦舌燥,却然被元鹤急声唤住,“长公主……且慢……”他面露难色,支吾言道,“茶器乃殿下所置,错一分只怕……只怕不妥。” “哦?好!”蔚璃心领神会,拿起的杯盏又轻轻放回,还用手指推了又推,尽量推它回原来位置,使一切看似不曾动过一般,绝无半点瑕疵可言,却也忍不得心底一阵讥笑,“殿下不出,我竟一杯水也喝不得吗?” “长公主且稍候,小臣这便取来。”元鹤转身去了,不多时,捧来一壶新茶,又另置了一只茶盏给蔚璃,“长公主莫怪。只缘殿下所置,我等皆不敢妄动。” “动了又如何?”蔚璃一面拾茶自饮,一面四顾满室陈设,已无一处与先前同样,佯恼道,“可知本公主置下的器物,也不好随意乱动。”又抬眼看住元鹤,“说说,是你妄动还是殿下?” 元鹤忙躬身应答,“小臣岂敢。这都是殿下所好,有些竟还是亲力亲为……” 蔚璃含笑又问,“那么殿下是用他左手还是右手……亲力亲为呢?” “这……”元鹤微微一怔,才知这位长公主的用意所在,忙陪笑应道,“长公主问得这样详细莫不是还要治罪殿下不成?” 第56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7) 蔚璃轻笑一声,“你倒机警!那我就直说了,你们殿下倒是真伤还是假伤?如实答来!你敢骗我可就是欺君!” 元鹤也不简单,嬉笑回道,“依小臣所见,倒像是心伤。” 蔚璃未解其意,蹙眉斥道,“甚么新伤旧伤!他还有旧伤?” 元鹤强忍住笑,想这么聪明的公主怎就不解情趣,又忧心被她如此盘问下去终要招架不住,灵机一动另寻一题问道,“长公主可要尝几样点心,都是我新做的,各方风味皆有,这便去拿来。”说完也不等蔚璃多应一声,转身便去。 蔚璃也自知这伶童必是那人亲手调教,机警敏锐自不必说,更是忠心不二,如何能从他口中问出话来,也只好作罢。想来这般情境也不像是皇子重伤的样子,遂又重新倚回茶案,略饮几口热茶,百无聊赖中托腮伏案,闲看室内陈设。 窗外斜阳余晖,渐失温灼。晚风微起,平添凉意。蔚璃伏在案上玩味着桌上唯一可玩之物,渐渐心意倦怠,偏又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那元鹤大约也为避她盘问竟不曾再送什么点心进来。她起初还能端出个样子偎坐案旁,只想着待他更衣出来,彼此“从容相见”。可慢慢等下去,一盏茶,二盏茶……便渐渐失了耐性,人也觉得困倦,索性推开紫檀茶案,抱了芸缎圆枕倾身躺倒在席上,神思渐沉,倒是睡得从容了。 再过几时,元鹤拎了食盒进来,见席上白衣漫展,乌鬓泼散,倒是好一副美人春困图!只未料想堂堂王室公主竟可这般无拘无形若闲云野鹤!他正讶异,忽见屏后人影转出,忙躬身行礼,上前小心回道,“殿下,长公主似乎睡着了。只是这样睡在窗下,恐受凉风所欺。” “睡在窗下已算乖巧,改日她就算睡去屋顶树稍,你也不必惊叹。”声色泠泠,人影缓缓移近了席畔。 元鹤又惊又笑,忙回说,“我去关窗,再掌灯来。” “不急,还是先去取件披衣。”君上命言。元鹤应声去了。 人影立身席前,含笑带宠望着席上酣睡的人儿,三年未见,她似乎清减了许多,可是国中军政繁忙?往来信函倒也未听她抱怨诸多。只是这般看她倒也更显风流,更见清韵了,再不是昔日里顽劣狡童,俨然已见女子柔情。 风过轩窗,拂起四面纱幔若白象飞舞,她半梦半醒间仿佛置身幻境。时近黄昏,室内渐渐昏暗,她恍惚觉得身边有人影漂移,和着淡淡的木兰清香,她大梦正酣,低低呢喃一声,“云疏……云疏加被……”又轻拍自己肩臂,冷得卷起了身子。那人轻笑,知她梦中怕是往故地重游去了,正待上前呵护相拥,偏梦中人许是一时冻醒,倏忽启眸,惊见身前长影驻立,若玉树临风,长松傲雪,不由得惊惶大叫,“云疏?!” 唤了一声才惊觉自己仪态委实荒唐可笑,一时挣扎着忙乱起身,却全忘了身边还有案几当席,猛一抬头正撞上那桌角,只听“砰”的一声,更是惹她一声疾呼,不觉一阵眩晕,还未及坐起反又跌回席上,眼目发花,额角似裂,痛得她几要迸出泪花,却还手抚额角仍要挣扎着起身。忽见眼前白衣飘忽,一阵木兰清香侵怀扑面,一双坚实手臂扶上肩背,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蔚璃凝眸顾看,好一幅清俊玉颜,心神荡漾间却听那人淡淡讥笑,“还是这样毛躁,这么多年怎也未见你长进。” 那人直身端坐,将她收入怀中放枕于膝上,又以指尖冰冷轻抚她额头伤处,疼惜之余仍碎碎念念不忘教导,“窗户大开也是安睡之地?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知惜护,可是这些年旧疾都好了,真真好了伤疤忘了痛……” 她本揣着久别重逢之喜,撑着力气想要从容相见,未想被他蹉跎着时光自己竟不知不觉睡去,偏醒来又受他惊吓,慌乱中撞了桌角,此间早已痛得心颤,已然又羞又窘,又恼又忿,还企盼能得人宽慰怜取,未想又被他苛责挑剔胡乱申饬一番,顿时恼意更盛,强忍泪水,瞠目怒视,委屈道,“我痛死了!” 他虽心下疼惜,又委实忍俊难禁,轻笑道,“怪谁呢?若不解恨先将那案几托出去斩了,再把这房舍拆了,此间院落移做平地……” 蔚璃终忍不得他嘲弄,声泪俱下,扯起他衣袖掩面啼泣,急得他连忙将她扶起,用力收回衣袖,嫌恶道,“罢了罢了。我的新衣就被你这样毁了……” 蔚璃实气不过抬手要打,正这时元鹤捧了披衣回来,惊看她举手张狂。 蔚璃又惊又羞,自知泪痕涟涟,慌忙转过身去。凌霄君又笑又怜,接过披衣加在她身,亲自为之系结领带,又轻语哄笑,“云疏未及加被,添衣可好?”更使她又羞又愧。 另一边元鹤点起了烛灯。借着煌煌灯火,她额上淤青愈发见得分明,凌霄君也是由衷感叹,“还真是撞得不轻……”言语间尽是怜惜,抬手抚开她额头发丝,倾身上前向着那瘀伤处轻呵凉气,又柔声抚慰,“还痛吗?可好些了?” 如此亲昵之举倒又难为了蔚璃,急得忙将他推开,嗔怪道,“殿下?”拿眼去偷瞧元鹤,可左右顾看竟又寻不见那小童,不觉疑道,“元鹤呢?” 她这般又痛又恼,又羞又嗔,又警又疑,着实娇俏可爱,总使他看之不尽。纵然坐拥天下,行路千里,也唯此处风情最入此心。 “怎又唤殿下?”他放过了她,自己转回案边拾盏倒茶,却还是忍不得要取笑她,“方才不还喊着‘云疏加被’?一梦去了何方?” 蔚璃不觉腮上飞霞,举目偷看眼前人,这等明眸暖笑,胜似春风,足以融尽千年寒霜,实是盼之又盼,思之又思,已不知有多少日夜为之寝食难安。渐渐看得入痴,倒也忘了额头疼痛,三载未见,这位君子愈发容颜清隽,神姿朗逸了。可见他日子过得也必是畅怀达志,快活安逸罢。那凌霄宫中亦或琉云小筑,再没人闹得他时而焦头烂额,时而气急败坏。他必是心悦意朗——终于将她送回了原处,摆脱了一个大麻烦,自此过他那养尊处优,安枕舒心的日子了。想想又不觉黯然,他这般安逸自在必也得娇柔美人在侧喽,帝都从不缺乏绝色佳丽……胡乱猜疑着没由得低叹一声,目色渐失神采。 第57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8) 凌霄君一面置炉烹茶,一面静静看她,一瞬的怔痴凝望,一瞬的艳羡倾慕,又一时神采飞扬,又一时目色黯然,如此看去,早将她心中所想猜了个八九分,不觉浅淡一笑,问道,“良人既来,云胡不喜?” 蔚璃闻言不觉立目,嗔恼道,“好个大言不惭!谁人良人?谁人要喜!” 他也不与她争,只脉脉凝望,又伸手来拾她手腕,蔚璃心下一慌,将要挣脱,却已被他扣在掌心,按指脉上,他目色明亮,透出几分审视,“怕甚么?莫不是又去哪里淘气惹祸了?”他早有觉察,自拥她入怀便感知她气息微薄,又见她面色如霜,若非方才与她玩笑几句惹她面色熏染、喘息渐重,他只以为今日来的是只游魂呢!再探她脉象,果然贫弱不堪,血寒脉滞。不由得紧皱眉头,“青濯说你病了,可是当真?” 蔚璃忙收手回来,机智反问,“元鹤还说你负伤了,可是当真?” 他轻轻笑开,她还是顽劣如昔,狡慧异常,终是个难驯的女子。一时凝目看住她,缓语劝谏,“璃儿,你若再这般顽皮,如何能根治寒疾。我信中每每叮咛,只怕你是当了耳边风罢。你那王兄倒也心宽,竟由了你胡闹!” 蔚璃听他絮言微责,也不敢太过申辩,心知此回事故万万不能与他说的,那生死一线的劫难,自己一人担下也就罢了,再不可牵涉旁人。原以为此生要与他生死两界不复相见,而如今即是久别重逢,自当感念上苍不弃之恩,又何来各种争辩申诉之烦。“不过是外面贪玩淋了几场雨……”她低声呢喃,悄悄扯了他半边衣袖缠玩在指尖,想来自己说得也是实情,为守约相候,确曾徘徊山林,冒雨苦守数日。说来到底还是他失约在先。 “外面贪玩?”他知她虽则素日顽劣,可在这医病养生之上倒也算乖巧听话,一时将要质疑,却见她低眉敛目,神色委屈,恍然念及柏谷关之约,自己半途耽搁竟未能如约而至,想来必是她有抱石之信,才至荒郊遇雨,着了风寒。念及此不由得心下愧疚,愈见怜惜,轻语慰道,“柏谷关之约,我也是因着路遇春雨缠绵才耽搁了数日行程,以至误了约期。未想倒连累你受苦雨欺身。”他轻轻抚过她耳鬓发髻,知她那含首默默间的骄傲。 蔚璃闻他如此软语柔情,愈觉心下悲屈,想想为他失约之故,连累她的又岂止是“受苦雨欺身”,路遇那西琅恶人险些丢了性命,险就不能来见君子。她俯下身去,又枕上他膝,扯他袖端悄悄抹去眼角泪滴,小声念道,“君子不来,我心焦忧。”也不敢再举目看他,只以袖掩面,暗自伤神。 他自是满心愧疚,对她这般更是又爱又怜,柔声劝慰,“君子即来,云胡不喜。”打开衣袖,轻抚她面颊。 她又美目顾盼,含羞带俏,贪恋他暖笑融融,尽是宠溺。 一时间四下里唯有风声谡谡,木兰弥香,他二人四目相顾,欣然默守。 他看着她动睫如羽,素颜似月,唇边有掩不住的清欢浅笑,自是心下欢喜,她总是这般欣悦明朗,如清泉春湖,惟愿这一世都能守住她这份清欢浅笑。 她却然想着——这个春朝暖风里,诸事惬意,心怀舒畅,若是能再来一壶美酒则此生无憾啦…… “可惜无酒,不然大可就此醉去。”他一眼看穿她心中所念,哄笑道,“惟有几盏热茶,几味茶点,可聊慰春寒否?” 她笑意盈盈,君子即来,怎样都好。看着他启开食盒,一股米香果鲜扑鼻而来,张目望去,又岂是几样茶点那般简单,这样精致菜肴倒是许久未尝。于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接了银箸,又捧汤碗,与他争相分食。 他素来待她谦让,她依旧当他是旧时故友,一餐茶饭,二人共食,说说笑笑,宛如又回昔年琉云小筑时光。所谓重别重逢,倒像似朝去夕归,私言切切犹然在耳。 待美食饱腹,蔚璃依依丢筷,拍案赞道,“未想元鹤小小年纪竟得如此庖厨之艺,当真羡煞人也!”一面说着一面悄悄觑看凌霄君,见他只是专心一意以滚水烹茶,将那三两茶器把玩的倒似稀世珍宝一般,不免一声讥笑,又凑前说道,“不若将元鹤借我两天?” “好啊!”他满口应下,推了茶盏给她,缓声道,“此是九犀山的清萝香,适逢雨水稀薄,春光艳媚,顺路采了几片新芽,你且尝尝。”言罢又自拾茶盏,缓嗅茶香,又幽幽道来,“不若——你拿青袖来换。” 蔚璃本还醉心茶茗,将将嗅得一缕清香,真如深山野林雨洗春芽之气,闻此言先是一怔,继而瞠目,嗔道,“青袖是女子!” 他微微浅笑,“那又如何?我又未说当她女子用途。”他放下茶盏,郑重言道,“青袖的剑法——着实了得!” 蔚璃捧茶在手,心念见忧,想他素来眼高,这世间鲜有何人何物能入他眼界,今时倒这般郑重其事夸赞起青袖,一是可见青袖剑法当真了得,二是可知青袖其人已入他心,不知要被他派何用场,便佯装愠怒道,“休打青袖的主意!殿下好生算计倒算计到我身边来了。” “那你也休打元鹤的主意。要问甚么,与我直言便是!何苦难为一个孩子。”他抿笑饮茶,端看她诸多思量。 自三年前她代越王上京朝拜识破自己太子之身,彼此之间便似多了一层隔阂,添了几分计较,她幽幽心念总有太多忧疑,偏她又自视聪颖,生性高傲,凡事宁与他猜疑量度,也不肯直言相询。 蔚璃也是自觉无趣,每每心念微动总要被他窥破,又还有何意趣与之交谈。虽则心底待他念得依然是故友旧恩之情,可东越朝堂上下却总有臣子在座前絮絮谏言:君君臣臣,尊卑有序!他到底是当朝太子,那个将承天下之君啊! 第58章 风姿翩翩 君子来兮 (9) 是啊!他是天家,自己是封臣,又如何只当他是宫廷乐师念之爱之?私情岂可误国政!蔚璃自顾胡乱想着,不觉杯中茶汤已冷,举杯饮尽,还果然清凉甘洌。 玉恒看了取笑道,“如何饮茶竟像饮酒,一个女儿家可好斯文些?当心烫着……”他本有意温存体贴,她却不知为何莫名心烦,随意道,“常年惯尝汤药之人,何惧这点温热。”待放下杯盏又觉所言不妥,悄然望去果然见他面色微凝,阴云渐起,便知自己言语有失。 他二人曾做约定,彼此不提青门公案,不忆霜华旧事,只将那些凄凉往事尘封于岁月深处!如今她却无意间提及旧疾,只怕又要惹他多心了。 蔚璃自觉苦闷,忙顾左右而言他,见眼前人衣衫飘逸间似乎也清瘦许多,便借故寒暄,“帝都一切可好?帝君可好?玉熙可好?” 他略撑笑意,重又为她斟茶,亦随意答说,“都好,都好,只是……”话未言尽却听门阶处脚步纷沓,片刻间元鹤引了一众三人鱼贯而入,转过画屏,来在席前,向上行礼。 原是他近身侍卫自外面归来往君前复命。蔚璃见青袖亦在其中,还有一双稚龄童子生得一般无二,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方才那进出相迎的元鹤,另还有一位佩剑侍卫,长眉冷目,一身孤寒,这气韵与青袖站在一处,倒是清冷冷一双人。 听他几人行礼作答,才知稚龄童子,一为元鹤,一为元鲤,那冷颜侍卫名唤萧雪,倒是名如其人。 蔚璃新奇看着这三人,都是帝都时未曾见过的,不知又是他何时何处拣选调教之才,一时戏言道,“鹤冲九霄为仙,鲤跃龙门为龙,你兄弟二人又仙又龙,又长得这般相似,倒是何分伯仲?” 童子中那眉目稍朗者躬身又礼,“回越长公主。鹤为弟,我为兄。为兄愚笨,看我这额上疤痕便知。都是幼时莽撞,屡屡磕碰所遗。鲤即不会烹茶之艺又不精庖厨之术,举止粗糙,故不得常在殿下案前侍奉。” 元鲤如此一言,惹得太子玉恒忍笑不得,蔚璃知他嘲笑何事,也是又窘又羞,轻抚自己额角,仍有微微痛意,自嘲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与你一般蠢笨,实不宜在殿下案前侍奉。”说时白了太子玉恒一眼,未想未得他抚慰,反愈加嘲讽,“你远比他更蠢笨!” 蔚璃哼了一声不予理会,又转看元鹤身边的萧雪侍卫,亦嘲笑道,“萧侍卫的兄弟在哪里?于殿下而言,再该有个萧墨萧玄萧风之流才可配得起四角齐整啊。” 那萧雪不知是生性内敛亦或心有所藏,闻得此问倒是几分惊怔几分无措,举目寻向太子玉恒这边,玉恒惟从容淡漠代他应言,“青袖的剑法,与萧雪倒是难分伯仲。” 这回换蔚璃怔住,心道:莫不是他想借青袖与萧雪来配起他的“四角齐整”?当真痴心妄想!不由气恼,掷下茶盏有意嗔道,“殿下莫揣痴想。” 玉恒笑颜相顾,轻问一声,“璃儿知我痴想?倒是说来听听——” 蔚璃却又没得说了,总不好当着青袖面前直言他“诡计”罢。一时只好怔看他颜色,半晌无语。而静看之下,这面前故人实玉人也!举目凝视尽是他容颜清朗,蹙眉嗔望亦是他气度雍容,如何避得开君子翩翩,如何镇得住心湖微澜。 偏那人说笑取乐间愈见温柔和煦,既得陪坐一旁,侧目观之,虽则受训,亦或被嘲,可心中恼意将起又别添志趣,稍有情意忿忿又半含依依难舍,如此缠绵悱恻间,各自又浅叙些路途所遇,车马之劳,就这般耗度着时光,渐至西方阵霞。 青袖静坐下首终忍不得劝谏道,“天色已晚,长公主是否该回了?” 蔚璃早已觉察外面天色昏昏,只是耽于他浅笑温柔竟甘于在此虚耗时光。被青袖提及便也不好再做逗留,实恼那人既为君上偏又生得这等颜色委实误国误民。惟有依依扶案,恋恋辞行“是该去了。再不回王兄又要责骂我宫中婢女了。” 玉恒亦是十分不舍,到底相见不易,又是久别重逢,遂笑言挽留,“不是说观澜台上有春湖映月,景色奇佳,不若一同赏了月色再去。” 果然一语颇中她心意,她正待击掌称赞,却瞧见一旁青袖面色转忧,欲言又止,便只好改言道,“只怕宫门落锁,还是改日再约。”说着起身,玉恒依旧嘲笑她假做正经,“城门落锁又怎拦得住你?打何时起你倒要依着正门出入了。” 蔚璃正扶案起身,闻言又笑又恼,顺手在他肩上轻捶一拳,嗔道,“不知士别三日,当……”正说时却见那人狠蹙眉头,像是痛极的样子,不觉讶异,惊道,“云疏?……”话犹未尽,却听门阶处有侍卫禀报,“启禀太子殿下,门外有西琅夜兰公子求见越国长公主。” 蔚璃惊讶之外又添诧疑,怔怔站在原地,一下看看皱眉呼痛的玉恒,一下看看门阶禀言的侍卫,竟有片刻失神,不知如何安置。 玉恒倒也微微诧然,顺势掩过方才的凌乱,“西琅夜兰?何故见你?竟寻来这里?” “说得正是!”蔚璃佯做镇定,假意梳理衣袖,“不去看看又如何知道?待我看了再来回报殿下。”说着便向青袖使个眼色,急匆匆要离席出门。 却听玉恒在身后轻喝一声,“等一下,甚么事不能宣他进来讲说,倒要你兴兴地跑出去!与他当街夜话吗?”他这边也向元鹤使个眼色,元鹤倒比青袖更快一步,转身出门先去接人了。 蔚璃不由得抚额暗叹,叠叠叫苦,却不知那夜兰如何竟寻来澜庭,那迎他护他的蔚玖又去了何处?总不会已然到了东越境内又半路遇上夜玄伏兵罢?那夜玄也未免大胆!可叹这位君上还不知自己去援迎夜兰一事,他若知道又不知要怎样责骂……她胡思乱想,苦着脸蹙着眉,实实如坐针毡。 第59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1) 《蔚氏春秋·蔚玖》:越伤王之女,其母出自青门。初阳青门案发,累及宗亲之故,依天子令,褫夺其王室公主之封,降为庶民。后得越安女君庇护,提为内宫尚书台女官。太和十六年淇水迎夜兰。太和十九年入西琅。殁于夜族王廷。 许多年后,夜兰仍可清晰记得与蔚玖初遇时的光景——春风里,淇水上,危机四伏间,一片孤舟逆水而上,孤舟上一影青衣缓诉箫音。喧嚣的天地在渺渺箫音里顿时寂静安然,袅袅之音随风流转,化入两岸桃菲,更添桃之妖娆,更重春之盛况。直至此间相逢,那过遍重山,行舟江上的公子始觉盛世当真有繁华,东越当真有仁德,乘舟相迎之人何其可爱! 而有关淇水行舟,春漫两岸之往事,夜兰平生不知绘过多少图画,或是浅堤凶滔,一叶孤舟;或是桃芯菲菲,一江碧水;亦有舟行微波,人立舟头。无论浅墨淡影,亦或浓笔挥毫,皆少不得一抹白衣,婉然舟头,一管翠箫,映衬春色。后世有议其画作者,以为那一抹白衣乃东越王族之传奇女君,蔚璃也,后又被人证实蔚璃实护于岸上,迎于江心者当是蔚璃异母之妹,蔚玖也。 也是轻舟将近,夜兰凝目细查舟上人影,才看清这位青衣女子身量纤瘦,容颜清秀,扬眉举目间别有一番温柔娴静。而这与数年前在帝都遇见的蔚璃长公主似别有殊异,但似乎又略有所同,夜兰一时怔楞,不知该如何作礼。 轻舟抵舷,女子住了箫声,拱手作揖以士人之礼向着夜兰俯首拜道,“越安宫尚书台司书蔚玖奉长公主之令在此恭迎西琅国夜兰公子,候驾迟误,还请公子见谅。” 夜兰了悟,匆匆还礼,却也微有诧异:为何她冠东越王室之姓,却以女官自称? 蔚玖,先越王庶出之女,其母青门女子。故而受青门一案牵连这位玖公主早已被天家废黜了公主封号,降为庶民,后一直受蔚璃恩惜庇护,召做越安宫尚书台之女官。此回奉命出迎夜兰,自柏谷关始护送其依水而下,一路缓舟慢行,未想又遇春雨连绵数日,夜兰忧患之后又感风寒,加之路上惊惧不定,竟一连病了数日。一时只得泊舟靠岸,寻医问药,耽搁多日才又启程。如此一来,不过六七日行程,竟走了半月有余。 至今日入城,夜兰因畏惧其兄夜玄凶悍实不敢往琅国驿馆寻栖身之所,可眼望一众侍卫随从,又实不忍使诸位忠勇之士伤残疲乏之下还要随他流落街头。蔚玖知他一路逃杀避祸,当下处境是即无权势亦无银钱,也不过是空挂个王室公子名头罢了,便好心劝慰,“我先陪公子将侍卫们安置在客栈,再带公子往越安宫向长公主请安。至于将来居身何处,可以待问过长公主之后再行议定也不迟。” 夜兰自是感激不尽。一路担惊受怕,又病体缠绵,多归得这位玖儿姑娘悉心照拂。今时又得她主意便似吃了定心丸一般,百般拜谢,万般感念。于是二人先往客栈安顿下随行所余不多的侍卫仆役,又往越安宫来欲参见蔚璃。 未想快到宫门时竟撞上了夜玄。那夜玄正被蔚璃抢了马去又平白挨了她几下鞭打,此间正与歌姬锦书怨怼声声,忿忿不平,偏巧撞上夜兰与蔚玖二人,一腔怒气瞬时找到了出处,便要强掠了夜兰转回驿馆。 夜兰怕得慌乱不堪,又是拜礼,又是求饶,只各样退避宁死不肯与他回去驿馆。而蔚玖刚刚回城尚不晓城中情形,并不知夜玄粗野蛮横之性,她见夜兰怕得发慌,心下不忍,仗着是自己国境,又是越安宫前,便挺身仗义执言,托借越安宫女君之名定要使夜兰先入宫参拜再议归处,又责问夜玄为兄之不仁,为将之无理等数条罪过。她本就是饱读诗书典籍的女官,质责起夜玄来更是拈辞借典,毫厘必争,讲得夜玄半句话也插言不得,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 蔚玖正自小有得意,却未料这夜玄并不是讲理之人!她不提蔚璃还好,只口口声声奉蔚璃长公主之命便叫那夜玄恨得牙痒,再他细瞧之下又觉这小宫女长得与蔚璃颇有几分相像,想她越国女子或许是个个伶牙俐齿,人人自以为是,委实少人教训!一时间又恼又恨也不再理会夜兰,竟扑上前来一把捉了蔚玖,拦腰扛起,回身便走! 这可吓坏了夜兰,急得眼泪直落,连呼救命,奈何街上行人只侧目稀奇,并不理会他们闹得怎样把戏!蔚玖宁死也不会想到光天化日自家门前竟会遭遇此等狂徒,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心意全失。夜兰见呼拦不住只好又跌跌撞撞跑回越安宫门前求见蔚璃,偏巧今日为着夜玄闹了半晌的缘故里面早已传出旨意要闭门谢客谁人也不见。夜玄白白拍门半晌也无人听得明白他言词混乱,所述荒唐之事,只是求拜了多时,才得一句“长公主往澜庭去了,要见往澜庭去求罢!”他这才一路疾奔又寻至澜庭。 待元鹤引了夜兰进入正堂,蔚璃早已急得起身迎上,却见这位昔年所识之翩翩少年今日再见竟似风尘仆仆一乱世流民。许是他一路奔来之故,那头上纶巾已见松散,发鬓亦然凌乱,腰间环佩歪斜衣裳染尘,脚下更是深深浅浅,鞋履也只余一只,偏他又生得一副瘦骨削肩,此时更显赢弱不堪。蔚璃见下又惊又急。 夜兰跑得满面赤色,额头滴汗,气息尚未调匀,来至厅前便一头拜下,大呼,“璃姐姐救我!璃姐姐救我!” 蔚璃见他这般实是不忍,也不待太子玉恒言说便径自上前将他扶起,焦忧问道,“为何只你一人?你几时入城?玖儿未同你一处?” 夜兰已惶恐至极,拉了蔚璃衣袖,再举目才望见正席上尚有太子殿下端坐当中,慌乱之下又要去行面君拜礼,被蔚璃一把拉住,喝问道,“罢了!先答我问话!蔚玖如何未同你一处?可是另遇伏杀?” 第60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2) 夜兰这才拉了蔚璃衣袖,边哭边述,简言入城遇到夜玄一节,切切央道,“都是兰儿无能,竟护不住玖儿姑娘!求璃姐姐,快去救救玖儿,她被二哥捉去可如何是好!”说着顿足抽噎,“都怪我无用,连累玖儿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蔚璃闻听惊得几不能语,只是瞠目看住夜兰,尚未理清是何事故,几不敢信夜玄竟敢在越国都城公然掠她宫中女官!是她当真好欺?还是他无意苟活! 而那边青袖闻听早已忿然起身,疾步向外。却被门前萧雪伸手拦下,劝道,“青姑娘,殿下未言,何敢擅去?” 青袖哪管这些,挥手拨出,欲开一条去路。偏萧雪寸步不让,回手再拦,竟与她缠斗在一处。 蔚璃心绪稍定,见青袖与萧雪二人拳脚往来竟在太子面前缠打起来,也是又惊又怒,再转目看这位翩翩君子,却见他正拾盏闻香,悠然自得,镇定自若,还当真君子之风——即便泰山崩于前也未必能改其色!一时更是哭笑不得,忙喝令青袖,“青袖住手!殿下面前岂可造次!” 青袖、萧雪二人闻声这才各退半步,暂告休战。青袖急道,“今日不杀夜玄,我青门便也不再是青门!” 玉恒托盏轻笑,“你青门可还是昔日之青门?杀伐之戾岂是将门所为?”他言语轻淡,即无呵责之威亦无嘲讽之寒,只缓意道来却使青袖心头一凛,未敢再妄动。 玉恒转目又看蔚璃,倒似颇有几分失落,“你又何喝住他们?难道你不想看看他二人谁胜谁负?” 蔚璃也是气结,怎样境况他还有心说笑,正色回他,“殿下,蔚璃告辞。”说着要去。 玉恒却含笑追询,“去哪里?可是往校场点兵,杀去琅国驿馆?将那三屋六舍夷为平地?” 蔚璃无暇理会他冷嘲热讽,掷下一句,“杀个小小夜玄何须点兵!”说着也到门前,同样又遇萧雪伸手封路,“长公主,殿下未应,无人能去。” 蔚璃扬眉喝道,“放肆!此是东越……”言犹未尽,却听身后“啪”地一声,回首看,太子玉恒正狠掷茶盏于案,沉声问道,“谁人放肆?蔚璃,你东越境内可还知天子之家!” 一语惊住蔚璃。更是惊得众人悉数跪倒。夜兰更是吓得忙手忙脚慌乱着上前补行君臣大礼。青袖在元鹤几次扯拉衣袖之下也不得不屈膝跪下,可依旧举目切切寻向蔚璃。此间蔚璃还怒气冲冲立身屏前,一时去也不能,退又不甘。 到底还是君君臣臣,尊尊卑卑!他为君,我为臣;他是尊,我是卑。如何可僭越! 玉恒见她一身孤傲,大有宁折不弯之势凛然于屏前,端望她良久也着实无奈——真真是收尽天下也难收服了她!倒底是她傲然至此,还是自己宠她太过,她这一意孤掷我行我素的性子几时难改。亏她也是位至副君,权掌三军的国之重器,这等轻率行事岂非要误国误民! 二人僵持之下,看得夜兰、元鹤等人也是又惊又怕。夜兰自知事由已出,此间心神稍定之下也实不忍见蔚璃为他冒犯天家,便悄悄跪行至蔚璃身边,扯她衣袖举目央告,示意她跪下回话,“璃姐姐且先听殿下道理,不可兵乱城邦。” 元鹤也自身后轻声谏劝,“长公主何苦惹恼殿下,事有万般又焉有殿下不能处置料理的。一个西琅公子,何劳长公主怒动干戈。” 蔚璃听众人劝,又见他冷颜肃目,便知事不可能由已。想想这位殿下方才言语也是惊险——东越可还知天子之家?这等问罪何其严重!岂是她蔚璃一身万死可以承担?昔日情谊怎抵君臣之仪。蔚璃垂目撩衣,屈膝而跪,却也不知当如何言说,只转目别处,心念耿耿。 玉恒即是不忍折她清高,也是自叹无奈驯她孤傲,惟叹息一声,嘱令元鹤,“先带兰公子下去栉沐更衣,一个王室公子沦至这等狼狈又成何体统。”又令萧雪,“看住这青门女子,她胆敢藐视君威,就罚她中庭长跪思过,待有悔过再来报我。” 蔚璃闻言将有所动,却被他冷目扫过,话至唇边又咽了回去,依旧跪回原位。 待众人皆去,留下一室肃静,玉恒自案后起身,缓步踱下座阶,上前搀扶蔚璃,叹息道,“你是人越大,脾气越大,也算是有所长进。” 蔚璃被他强行拉起,依旧心有不忿,“殿下明知玖儿是我亲妹……” “我知我知。”玉恒牵她袖端又重回席上,和言哄笑,“蔚玖是你亲妹,青濯是你亲弟,青袖是你亲姐,惟我——”他小心安置她在茶案一旁坐了,又深深看她一眼,笑道,“惟有我——非亲非故,最是可欺!” 蔚璃又急又恼,“我何曾欺了殿下?被骂的人是我,被罚的人也是我!” “你眼中无我,心中无我,便是欺我!”玉恒又为她斟茶,又哄她吃糕,宽言再劝,“且先同我理一理事出何故,再容我进献良策可好?” 蔚璃红了眼看他,知道不得他准许自己无计脱身,只好先听他言说。 玉恒笑问,“我记得那夜玄不是要捉夜兰吗?何故倒捉了你的宫女……”话至此处见蔚璃又要横眉,忙改口道,“何故捉了你的亲妹?” 蔚璃却横眉依旧,嗔道,“还不是你扯谎,害我情急之下抢了夜玄的马赶来见你!” “哦。”玉恒应着,佯做愧疚,“原是我的错。只是——你情急之下跑去琅国驿馆抢马?依照你给我的城防图所见——似乎不顺路罢?何况,我听闻今日举城出迎,莫不是惟他夜玄不曾迎驾?” 蔚璃又气又笑,天下事便没有一件瞒得过他!自己不过一句实话,反招他这许多质疑,竟又带出夜玄不迎君驾之罪。不由得狠力白他一眼,索性禁言。君既如此灵通敏慧,不若全然自己猜了去,何必来问! 玉恒与她隔案而坐,一面为她斟茶推盏,一面半哄半嘲小心敲打,“所以,你去柏谷关并非赴我之约,援救夜兰才是初衷?看来我信中所言只字未入你心,你依旧一意孤行,固执到底!“ 第61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3) 凌霄君索性正经危坐与她言说利害,“我信中可是曾数次与你言明,这夜兰不可救!此乃琅国储位之争,是为国之内政。而‘不涉国政,不乱边境’,此四国安邦守境之法,你岂会不知?况且我亦有言在先,那西琅夜玄虽为王室公子,可却是自幼熏染于兵营军帐,行事鲁莽无度,又天性跋扈,只怕是这天底下最胆大妄为之人,他敢千里设伏捕杀王室公子,又岂会容你从中作梗搅局!你即做了这等拼死取义事,又如何不防他与你寻机报复?如今倒好,被他掠去宫娥……掠去了亲妹,你还想要杀上门去,与他拼个高低死活不成?使青袖一剑杀了他又待怎样?等琅王发兵来伐?还是索性率军西进,一并灭了西琅夜族……” 蔚璃就知他必会严词训示,絮絮念念,没个终了。偏偏又所言字字在理,条条有道,使她辩驳不得。她不过是思及淇水畔小林中那夜玄无礼放肆之举,为蔚玖处境心焦忧惶,情急之下才讲了一句欲杀之辞。她岂会不知诛杀王室公子必会引发两国战乱,而那等至生民涂炭、血染城池之举她又岂会任行。一时听他絮言不止,实是焦灼难抑,也惟有强横回他一句:“难道要我见死不救!” 玉恒无奈摇头,讲了那许多她还是蛮理横行,不由嘲笑道,“天下间独你仗义!东越蔚璃又岂是见死不救之君!可知你所救之人亦非善类!那夜兰母妃风氏依凭自身美色,又有母国南召为恃,霸宠西琅后宫多年,三年前即有蛊惑琅王废后之乱,如今又起意欲为夜兰争立储君,她日日魅惑琅王,谗言废除东宫嫡长子之位,致使朝堂不安,边境蠢动,终至祸及己身,原是他母子咎由自取。《政考》早有律则:‘为江山之固,天下太平计,储君之立,立嫡立长,立贤立德……” “罢了!”蔚璃拍案叫到,险些振倒手边茶盏,那边自己亲妹陷身危境,他却还在这里论政讲道,当真可恼,“殿下只说治我何罪,我领了便是。现在我要去了,若然玖儿有失,我当真会领军灭了西琅!可顾不上你的天下太平!”说时又要起身。 玉恒无奈之下惟有轻笑问道,“可要我把御林军借你一用……” “不必!我有青袖一人足矣。”想想青袖还在受罚,她走至木屏处又回身冷道,“你先放了青袖!回头我一并来领罚!” “好!”玉恒重为自己斟茶,即不拦她也不看她,漠然道,“你的东越,你做主。” 一语中的!蔚璃顿觉气馁,满怀幽愤,无的放矢!又是君臣之道!又拿天家压她!她当他是至友,他当她不过臣奴!东越岂非是他天家的东越,臣子岂非是他天家的臣子!还真真能欺君不成!想想不觉苦笑一声,索性横下心冷了意重又坐回案旁,倒看他要怎样摆弄! 玉恒见她神色清冷间透着乏累,气息急喘时略显薄弱,此样蔚璃远非往日灼灼英姿之蔚璃,不知她是为急忧所困,还是仍有旧疾缠身,倒也为她忧心不已。一时又见她垂首不言,知她心下恼恨,便郑重劝道,“你且放心,那夜玄再怎样大胆也断不敢伤蔚玖,她不过是饵,你才是鱼。你先救夜兰又抢他座骑他自是激了你去,好与你新仇旧恨一并算齐。你只不去,他身在越境又岂敢真的欺辱越民。”说着又哄劝喝茶,另外言道,“说起这夜玄,我倒有一事问你。来时路上途径九犀山北麓,出伏虎涧时遇有刺客行刺……”一言未了,蔚璃已瞪大了眼,“殿下遭遇刺客?你果然受伤?”又想起方才不经意擂他一拳他竟吃痛了得,不由惊慌无措,忙乱着移过桌案径自上前就要翻看他衣袖。 玉恒又笑又怜,按住她道,“璃儿,你我已不是幼年时,不可再这般随意。” 蔚璃顿时恍然,羞得面色飞霞。她心底总还当他是东宫乐师,当他是琉云小筑里惜她护她的亲密兄长,情急之下又忘了他天家储君之尊。可若是天家储君遇刺于伏虎涧那还了得?蔚璃心思急转:伏虑涧乃是位于皇境丘邑与东越柏谷关之间,是为两城兵将不接之地。太子于伏虎涧遇刺,若说是皇朝士卒护驾不周也行,若说是东越兵将迎驾未至也可!他东越又岂担得了皇朝储君失损于疆境之责! 她思前想后,一副心境若荒草丛生,自知他若问罪东越王室罪责难恕,遂肃然起身,躬身后退,重又庄重向前,以王室公主朝拜天家之礼向着玉恒俯身跪拜,“东越蔚璃代蔚王族向太子殿下请罪,东越将士护卫不利,伤及殿下,请殿下责罚。” 玉恒安坐于案旁,浅笑间略显出几分倦意,他低头看着伏拜在阶下的伊人,想来她倒底还是隔阂于自己的,终逃不脱东越女君与皇族太子之疏别,永远不可能只是蔚离之于玉恒。不由得又一声微叹,伸手扶她,“璃儿,我要说的并非在此。你先起来。” 蔚璃仰头看他,却不敢应。三年之别,虽有鸿雁传书,可到底相隔万里,一怀万念又岂是几阙尺素之书可以言明道尽?彼此之心,只怕早已各自思量。他为他的玉氏江山,她为她的东越臣民。 玉恒见她漠然未动,也是半边心伤半边苦叹,哄笑道,“璃儿真要请罪,就随我往帝都罢。”他收回手臂任由她跪着。 蔚离大惊!他当真计较!又岂是越国可担之罪?!往帝都?帝都从来都是她的劫难之地。十岁往帝都,险些冻死在霜华宫里;十四岁往帝都,又险些再囚霜华冷宫;今时若再往帝都,可还有归期?蔚离不知他是当真还是戏言,一时举目怔怔,眸色惶恐,是他从不曾见。越想越是心灰,倒底这些年间书信几行抵不得岁月悠长,相对千山之隔,鸿雁几回又算得什么!或许只不过是他匆忙朝政里的悠闲遣怀罢了。 第62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4) 玉恒本意是想试她可愿相随往帝都,言未道尽却见她面有惊惧,神色惶惶,便知道帝都霜华之劫仍是她心底之伤,只怕那夜夜冰墙雪榻是她永不可去的一场噩梦。想她昔日所受,心中怜惜之情更甚,重又伸手向她,强拉她起身,揽坐在自己身侧,软语相慰,“璃儿,但有我在,无论你去何处,必不会再使人伤你。” 蔚璃怔怔望他,“你当真受伤了?谁人伤你?可查明刺客来路……” 玉恒摆手止住她诸多追问,浅笑悠然,“不过一点皮肉伤,算不得甚么。我要说的原不是这些,我是想问……”话又未完,她已珠泪淹腮,呜咽道,“我就知道。云疏不会误我约期。你必是遇上了事故……我本该去迎你,不该去追夜玄那狂徒……” “甚么?”玉恒听她呜呜咽咽讲得不甚分明,也不知是说夜玄还是夜兰,只是怜她伤怀,忙又劝言,“璃儿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我五千御林禁军尚不能挡,你来便能挡尽妖魔鬼怪了?此事且不说他,我本想问你夜玄伏击夜兰之兵可是设在丘邑淇水?只为乱军之中萧雪拾到一支西琅羽箭。” 蔚璃立时止了哭声,只比先前更惊一重,“你怀疑是夜玄派兵行刺?!”她虽恨恶夜玄至极,一想到淇水畔曾受他羞辱便有欲将他五马分尸之怒!可若说现下安他一个行刺天家储君的罪名,那也未免太过。 “他怎么敢?”蔚璃惊道,“他不过封境王族的一个庶出公子,国之所承尚且轮不到他,他如何敢觊觎天家之位?” “说的也是。许是巧合。他为杀夜兰才引兵过九犀山。”玉恒思量着答,又道,“且不论他。先说说你当如何去接回自己亲妹。” 再一问蔚璃倒全然没了主意,方才的恼怒似乎已为惊吓所退,羽睫忽闪,只顾痴痴望他,“我……我该怎样?”她茫然问道。 玉恒轻笑一声,倒也觉她这般懵懂时更见可爱,柔声劝谏,“璃儿是东越国长公主,其位尊同副君,天下谁人敢欺?你此去,倒也不必凭甚么青袖红袖铁甲冷刃。只你一人——以东越副君之驾莅临驿馆,光明正大接了自家宫女归去,我倒看他琅国臣子谁人敢拦?” 蔚璃闻之开朗,可又对夜玄这等狂徒心存忧疑,“那夜玄当真无赖,他岂会知礼!”想想淇水畔与他论礼之争,岂非是与豺狼论道! 玉恒笑道,“其一,不知礼可以教之以礼,不同道可以授之以道。其二,所谓兵者,出则破敌,方能摄敌。否则,宁可不出。你即杀他不得,要青袖何用?何不先礼,后兵。礼若不受,再以兵杀之,亦能服天下。璃儿以为此计如何?” 蔚璃抬眼觑他,自然知道此计方为良策。只是当下若要赶回越安宫再梳妆着冠,调派仪仗,只怕要闹到天明才能往驿馆接人,蔚玖那样胆小之人又如何能担得了一夜惊吓。 玉恒看出她犹豫之处,又道,“三年前你来帝都,有件冠袍遗落我处,此回正巧带在身边,不如先借你用了,也可免你往返奔波之苦。还有我入城仪仗应还未撤尽,只点了你用的人数,与你充作一回也是无妨。” 蔚璃笑答,“借你仪仗自当谢你。只是那冠与袍本就是我的,如何还是我问你借。”玉恒终又得她笑语盈盈,也与她哄笑道,“你丢弃之物被我拾了,借你便是情份,不借也是本份。” “殿下歪理!”她自又眉眼生波,扯了他衣袖央道,“只是我还缺了近身侍卫,把青袖一并还我可好?还有兰儿,我答应要护他周全,让他随了我去罢。” 玉恒一面传令外面元鲤元鹤等准备车马仪仗,一面唤婢女宫娥进来为蔚璃更衣束冠,还要一面答对这位威仪长公主的各样胡缠,“青袖本就是你的人,我留之无用,随你带去。只是那位兰公子就暂且留在澜庭罢,一则他年纪亦长,这样翩翩少年你带回宫去倒要如何安置?再则你送我那副夜兰所绘的九犀山全图,我看着倒是颇具情致,也想着共他鉴赏切磋一番。你去接了蔚玖回去倒也可以再来,与我们温酒品画,登台望月,亦算是春夜休闲了。” 蔚璃无奈,知道拗他不过也只能见好就收,将要去时又听他啰嗦一句,“且看好青袖。她剑法凌厉,出则必杀。若为成仁尚可,若是招祸便要戒之。” 蔚璃只笑颜回说,“兰儿胆小,还望殿下莫要无故吓他。” 玉恒负手阶上,亦笑语回她,“璃儿即这样说了,我百般温柔待他便是。” 蔚璃听他顽笑,忍俊不禁,再望一回他浸染月色之幽影,折身去了。却又听身后传来他暖语温和,“我温了酒,等你归来……” 又惹她心旌微?,面颊微熏,这原是昔年琉云小筑时,她苦守他长夜来归,时常说与他听的一句话,今时他倒是还了回来。时光流转,此去经年,到底谁人亏欠了谁人,哪个冀盼着哪个? ********** 入夜的琅国驿馆喧嚣异常,夜玄正领着一众家臣部将在前堂正庭纵酒放歌,排舞行令,合馆上下一派喧哗鼎沸声,好不热闹。庭园当中几株桃花树下铺满竹席,佳肴美酒摆满桌案,甲衣将士围案而坐,推杯换盏,人声攒动,只惊得落英纷纷,坠席覆案。那被掠来的蔚玖被安置在宴席一角,此间早已被西琅将士的威烈刚猛又兼肆行无忌吓得面色惨白,孤身倦在桌案后瑟瑟发抖。 夜玄端坐中央,举杯招呼众将齐饮,又听众人讲一番城门迎皇朝太子的稀奇事。众人只道:那四方宾客把那凌霄君吹捧得如神仙一样的人物!我等只当枯等几个时辰见见神仙也不吃亏!未想,那车马来了,仪仗可算是威风赫赫,迎驾之宾也算给足面子,四面八方三拜九叩,真当敬天祭神一般!可谁成想啊——那马车停了半壶酒的功夫也没!这倒也罢了,只是连那车轩也未启半边!车门更是未开!我等一众在那烈日下晒了三四个时辰,连个神仙影子也未见着!真他娘的亏! 第63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5) 夜玄闻说不由大笑,讥讽道,“神仙岂是容易见的?他真若神仙一般,应该驾着云来,御风而行,才真真是君临天下啊!” 诸将又是一团哄笑,有人言道,“到底还是公子运气好!你只在这城里随便转转,才几天功夫竟拾获两位美人!真真羡煞我等!可知世事无常!慕虚名实是无用,抱得美人归才是正道啊。”说着,众人又是哄笑一阵。 夜玄即令锦书,“将你那南国小调唱一曲来,与我弟兄们听!” 这歌姬锦书初识琅国将士,着实也为琅人行事之粗犷,举止之放浪惊得阵阵慌乱。可好在其已委身于夜玄名下,诸将待她倒也还能守些礼制,未曾强欺。一时闻言也只好强作镇定,依令按弦,启喉诵唱。琅国诸将便也听曲纵酒,觥筹交错,尽兴而娱。 盛奕实未料事情演变至此,自家这位公子确如蔚璃所言,不曾为慕容苏毒药所害,却然是愈见猖狂,不知何处掠来两女,这歌姬倒也罢了,只那娇弱孤女看去绝非俗物,遂寻机上前向夜玄问道,“公子自何处掠来那女子?可知她名姓?不要再误伤世族血脉。” 夜玄举杯眯眼,上下打量着左手案上的蔚玖,笑回,“你看她像谁?有无觉得竟有几分与那淇水丫头酷似?”说时隔了琥珀杯觑看蔚玖。 盛奕早已看出这蔚玖行止气韵不俗,绝非街巷之女,此间听他如此问,倒真真心下一恍,再侧目间,只见她掩袖而泣,那眉眼容色确有几分与越安宫里蔚离相似。 “就是她接走了夜兰。”夜玄饮杯说道,“越女还真是个个胆大,人人狡诈……” “你见到兰公子?他人呢,如何不将他带回,反带来一个女子?”盛奕质问间忽有省悟,“她是越安宫的人?公子疯了!越安宫的女官你也敢掳来!” 夜玄冷笑,“是蔚璃那丫头先抢了我的马!我抢她一个婢女又算甚么?何况她私迎夜兰,坏我军策,乱我国政,我还不曾与她算账!如今那皇族太子不是也抵越都,我正好往那殿下面前告她一状,就不信这天下间无人治得了她!” 盛奕又恼又气,恨道,“你且试试!难道忘了狱中慕容苏所言!那太子殿下又焉有为你治罪东越长公主的道理!”一时与他无可言说,起身往蔚玖案前,行礼问道,“在下盛奕,请问姑娘名姓?于越公主案前当何要职?我家公子无知惊扰,盛奕先代其赔罪了。” 那蔚玖虽已是忧惧万分,可倒底仍念王室之尊,心下傲然,不肯与琅人多置一言。 盛奕几问不应,一旁夜玄看了不由拍案,“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凭你一个丫头还能扭过我满庭将士!” 蔚玖只低眉敛目,掩袖退身,实不想多看这群粗鄙武夫一眼。 盛奕又劝谏夜玄,“公子还是将她放回,纵然理论也该是与她主上理论,她一个宫女而已,位职卑下,身娇力弱,实是欺之不武。” 夜玄得意道,“听夜兰讲,她名唤蔚玖。既然姓蔚,许是半个主子。” “胡闹!”盛奕惊喝道,“公子当真胡闹!蔚乃王姓,此必是王族,岂可无故掳来欺凌!” 盛奕正与夜玄争执间,席下有人起身,手执酒壶径自往蔚玖案前走来,看其踉跄步伐便知早已是九分醉意,惟余一分亦在梦境。那人未走几步便一个踉跄跌伏在蔚玖的案上,一面拎壶斟酒,一面倾身凑向蔚袖,戏言道,“东境小娇娘,陪本将军饮上一杯,将军抱你回家可好……”说着伸手去抚蔚玖面颊。吓得蔚玖慌忙避开,未料他竟一头扑来,张臂揽上她肩,一团酒气直冲入鼻。 蔚玖又是厌恶,又是惊恐,早已吓得大哭,左右挣扎亦不能挣脱醉汉的拥抱。盛奕流目所见,实忍看不得,提步上前探手臂拎了那将士后领,猛一较力将人带酒壶一并掷出,厉声斥道,“覃禄!休要放肆!” 覃禄摔了个大趴,惊得琅国众将又惊又疑,此间酒过三巡,酒兴正盛,见此情境又都哄然大笑。那覃禄不由得恼羞成怒,挣扎着爬起,叫骂着便扑向盛奕,盛家小儿!你算个甚么东西!我覃禄乃王亲国威!要她贱婢本是抬举了她!” 覃姓一族本是西琅外威,这覃禄的姑母即是当今琅王中宫正后,虽被废数年,可覃门多是武将,于朝堂之上自有一席之地,其家族权势仍未荒废。而今又有其兄长之女嫁入东宫为太子正妃,故这覃氏一门可算是世代国威。这覃禄于兄弟中当属末流之辈,本无甚所学,只倚仗族中权贵,各处谋些闲职,随众吃喝玩乐起兴罢了。夜玄虽则厌恶他是长兄太子指派到帐前的眼目,可又每每念及覃后多年养育之恩,诸事若不过份也能容他几分。就是府上属臣也都对此人避而远之。 而今日之情形,盛奕本就气夜玄行事莽撞,有欠思量,目下又多一个覃禄生事,便也不再避讳他是太子心腹还是王亲国戚,见他打来,只三两拳回去,便将他擂倒在地。一时又有覃谷几位部下上前助阵,也与盛奕厮打在一处。 一旁抚琴的廖锦书终看不过,上前与夜玄劝道,“公子此样行事是要等越安宫来人还是等东越朝堂来兵?公子若使人羞辱了那位姑娘,只怕越安宫里的那位女君必会恨公子入骨。此是公子所求?” 夜玄挑眉看她,“她真若惜护这宫女早该来了!可见不是甚么值钱的主!” 另一边,诸将中有人看见夜玄面色难看,便上前又是劝解又是拉扯才将覃禄从盛奕身边拉开。覃禄一眼乌青,一口血齿哪里肯休,借着酒兴又指着夜玄大叫,“夜玄!这算哪档子事!我琅人军中一贯的规矩,得了美人当与众同乐,何故你一人独占两位美人,当让出一位供帐下弟兄们消遣消遣!” 夜玄冷眼觑他,若非念及长覃后多年照拂之恩,这等人物又岂会在他帐下久活。再者西琅兵权一半竟在覃族手上,为朝政之稳,他亦不敢挑衅覃门。此刻只得压下怒气,冷笑道,“你爱哪个?自挑了去就是!何必啰嗦这一筐废话!” 第64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6) 盛奕听闻愈是惊怒,恼道,“公子,此为越境,四境善治之邦!琅人再不知礼,于此也当有礼法可效!再不明道,亦该有正道可寻!何至还做这等蛮人行径!” 覃禄却早已是酒惑神志,色迷心窍,哪里还理会盛奕大论道理,只左右顾看锦书、蔚玖两位美人,喃喃语道,“南国美人娇若花蕊,东越女子烈比醇酒……依我说,倒还是这醇酒带劲!就你了,东境小娘子!”说时,一个转身又扑向蔚玖。 一旁锦书见事态愈演愈劣,忙推了琴案,拾了一只酒壶,匆匆拦向覃禄身前,一面斟了酒一面赔笑将要劝阻,未想那覃禄只瞄她一眼便挥手拨开,呵斥着,“汝等颜色本将军见得多了!教坊之姬不配与本将军敬酒!滚开!” 那廖锦书本意劝和救人不成反遭羞辱,一壶热酒全被推洒在身上,又被覃禄狠力推搡,若非盛奕扶住,险就摔倒在地。那边蔚玖见覃禄恶狼一般扑来,任准也拦他不住,早已是万念皆灰,撑起身子忽就一头撞向庭前石壁。 众人大惊!盛奕将扶住了锦书一时奔之不及,不由恨声连连。夜玄更未料这女子竟是个性情刚烈的,迅疾扑身上前,隔了桌案却是晚了一步,虽则扯住她袖端,却然力未能及,眼见她头触石壁,一声闷响,跌倒在地。留下青石壁上一点红。那覃谷兴味未休仍旧上前扒看,醉醺醺道一声,“还是个烈美人……”话未言尽就被夜玄一拳击在当胸,斥喝一声,“滚!”覃禄顿时跳起,扯怀又骂。 正四下喧闹不休时,忽听门外长街传来遥遥呼颂声——“长公主驾临,左右避让!” 颂声起伏接转,自远街一径传进驿馆大门,随之而来是马蹄纷沓旌旗簌簌声。馆内诸人皆是一惊,有小侍卫离席往门外探看,回来急急报说,“好威风的仪仗!堪比那凌霄君入城之威!”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离席张望,怔立门阶处果然见浩荡荡一只仪仗队伍停驻馆前。琅国将士正惊诧间,一队持剑侍卫已然推翻左右直接贯门而入,直往那庭院中三边四角站成五步一岗,十步一士,将馆中诸人围了个重重叠叠,水泄不通。 有人醉酒痴兵将要呼啸质疑,又见门外呼啦啦涌入数名前驱礼官,呼喝两旁,驱散闲杂,围出一道人屏,垂袖肃立。直将馆中侍仆连同那几名离席张望的将士都隔绝至墙根角下。如此清场肃院之后,才听得门外阶前有马车悬铃声,内侍宣颂声,“长公主落舆,驻——” 夜玄尚怀抱蔚玖不知当如何处,见得威仪重重,喧喝连连,将得片刻肃静时又听得门阶处响起一声声珠玉清响,环佩叮当,再候片时才见一位白衣女子盛装而来。四围有数行宫娥簇拥,左右又有一双持剑侍卫护持,好不威风! 夜玄看得不由怔住。他也是西琅王室,王公侯爵见得多了;昔年间也曾到过天子之城,皇家风范亦有所领教;可所有见识阅闻皆不比今日面前之所见——竟好一派雍容华贵,英姿飒飒。 但见她月白绵缎大袍,内衬浅石青色襄罗绣裙,发顶束带白璧银凤冠,蜂腰一抹金珀环佩副君印令;细肩若削,垂青丝如瀑;长眉若画,掩秋水微波。此一刻之蔚璃,与夜玄之前所见皆是不同。思忆那远道旁端望木兰,倾身树下之影,本是一幅悠然飘逸之风;又想那淇水间凌波浣衣,浅笑微嗔之色,却是别样娇俏妩媚之姿;再到今日午时宫门相见,那身若蛟龙行若御风之飒飒,倒又有巾帼女将之威风。而此时再见,这月色清明下,烛火灼烁里,此等凤冠盛装,雍容赫赫,仪容端肃,举止方正,才真真知她是国之长公主,尊同副君名。 夜玄偎身栏下,怀拥蔚玖,经此一见,心下倒有几分颓然,讲不清的是喜是恨,是恨是愁,只怔怔凝望间竟忘了自己当下境况。 蔚璃依了凌霄君玉恒所授之计,以东越长公主之尊仪下巡琅馆,此间立身庭院,放眼四顾,但见琅国将士或僵立痴望,或伏案怔疑,只人人丢杯弃箸,一片茫茫然也,竟无一人上前应答东越仪仗。不由心下暗笑:到底是他计高一筹!不以兵马临城,便可摧其心志!她这厢未待开言先已震慑全场,已然赢了半局。转目看见人群后偎在石栏下的夜玄,他怀中所拥岂非正是蔚玖?但见她发髻蓬乱,衣衫不整,额角一点血红,想来必无好事!不由得怒起心头,恨不能冲过去一剑结果了那夜玄狂徒。可自知如此行事又坏了先前所有筹谋,不得不强压怒气,唤过身旁青濯,“你去接过玖儿,先送回宫,传若伊入宫好生看护。” 青濯应命,提剑向前。西琅将士将自惊怔中转醒,见一佩剑小将军跨步而来,那等赫赫威风,朗朗神韵,眉眼安若,过西琅将士如过无人之境,径自往前,直至夜玄身前,俯身抱起蔚玖,仍从容向回。 此时才有西琅将士警醒,疑惑之下将有所动,却无意间撞上一道幽冷目光,巡之望去,竟是那晚将西琅诸将杀得凌乱不堪的青衣女子,一时妄动之念尽都泯灭。 惟有那个烂醉不堪的覃禄,此间仍不识大局利害。众人怔愣间他亦伏案歇了半晌,此刻见夜玄怀中美人被无故“抢”了去,一时又恼,起身便追,追至一半却撞见当庭而立的蔚璃,不由得更是心花怒放,大笑道,“又来一位美人呵!怎与那东越小娇娘生得一般艳美……”说时栽晃着身子就向前扑。 夜玄此刻才惊醒,大喝一声,“覃禄休动!”。人群后盛奕也急忙奔来拦阻。 可一切都为时太晚。蔚璃见这醉汉踉跄扑来,不觉眉头紧皱,露出极度厌恶之色,一双明眸愈见寒冷,却仍念及他是夜玄属臣而未制以杀招只是向后大退一步。 第65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7) 偏那覃禄酒狂失性,紧追不舍。夜玄惊呼之下只听噌啷一声;盛奕急奔之时但见寒光一道;西琅诸将只觉眼前电闪一瞬,极光灼目,侧首避视不及,却听得一声惨叫,再回头看时,惟见覃禄跪地哀嚎,其余诸事皆无异样。就连那青门女子亦还是持剑肃立,谁人也不曾看清她是如何拔剑,几时归鞘。 盛奕急忙奔上前查看,见覃禄双袖染血,细查之下,竟是手筋尽断,不由也是心下惊诧,再举目蔚璃与青袖二人,只觉心下愧疚,无言以应。 夜玄奔至前来,问了声,“如何?” 那覃禄哀嚎连连,“公子给我报仇!杀了这越女!我覃家定要讨伐东越……” 盛奕怕事情愈闹愈大,忙令人先将其抬进去医治,这边低声向夜玄回道,“手筋尽断,再不能握剑。”见夜玄色幽冷,将要动怒,忙又拉住急劝,“今日之事,全是公子之过!你再若胡闹,便也不是我等陪你下入地牢这般简单!” 夜玄挥开盛奕,“还待怎样!她欺上门来,还要我向她叩首赔罪不成!”又大步冲向蔚璃,指鼻质问,“你不是病得要死吗!怎这会又威风凛凛!淇水畔已然欺我一回,何故到了这里还要欺我!” 蔚璃微微一惊,见他气势汹汹而来本还有几分忌惮,未料他冲口所责竟为这事,还敢说甚么淇水畔是她欺了他,当真可笑又可恨,虽也恨恶他狂傲骄横,又心恼他率众欺辱蔚玖,可当下还是一心念着玉恒所言:为两国邦交计,当先礼后兵,不知礼者教之以礼,不明道者授之以道…… 蔚璃这样想着遂退后半步,微微欠身,俯身搭手,向着夜玄盈盈拜下,口中颂道,“越国王室,蔚璃,见礼琅国公子夜玄。未能迎公子于远道,实为东越憾事矣。”其礼仪之端庄,举止之肃穆,远别于晨间那个挥洒无拘强行夺马的剽悍女子。 夜玄见之也是又奇又恨,不曾料想她会有此样举动,眼见得她携了浩荡荡一支仪仗,喧赫赫百名侍卫威风而来,根本就是排兵列阵剑拔驽张之势!他原本还想着就在今日,领教一下这位东越国长公主的治军之威,可未曾想——那百丈威武倾刻间竟化做浅浅一礼,叫他所有的杀机暗涌、跃跃欲试都成了心机枉然,一腔幽恨绵绵全然无地放矢! 又想起自相遇以来历经种种,淇水畔的失之交臂,城门外的旧时之忆,牢狱中的忧愤相思,还有宫门处的求之不得,凡此种种,或恼或恨,或忧或念,就是想迫她来见,定要与她将这过往情仇论个清爽明白!可未想自己愁肠百结,心计千般全在她这一礼一拜间顷刻瓦解。 夜玄看着她礼罢起身,步摇烁烁晃眼,环佩叮铃悦耳,雍容婉约之姿再次使他怔住,倒有几分迟疑:是该见之以礼,还是见之以兵。 一旁盛奕也未料事情如此演变,本还忧心这公子莽撞难按又要闯下大祸,却未想所有嚣张气焰竟都败在那女子盈盈一礼间,心下也是又觉轻快又觉好笑,忙上前也与蔚璃,青袖见礼,言辞和悦,行止端肃。 盛奕留心查看才发觉她所带侍卫皆是金靴银剑,此佩器乃皇室禁军所用,便领会到她自何处而来,言语举止愈发慎之又慎。偏夜玄是个后知后觉极不省心的,此间仍要与她追述是非功过,斥责道,“你使人伤我将士,岂是这样拜来拜去即可作罢!当我琅国将士如草芥吗?” 蔚璃含笑端望,心下却早已恨得想杀,只沉声唤过盛奕,“梅坞盛家,儒将之门。请问盛将军,何为王族?” 盛奕忙上前答道,“天子之封,镇守四境,忠君护民,王城邦矣。” 蔚璃含笑又问,“何为将臣?” “王室之属,辅政司礼,尊王护民,将边关矣。” “若以将臣之卑凌犯王族之威,当以何处?”蔚璃问。 “依我朝律例,轻则斩首示众,重则诛连全族。”盛奕答。 蔚璃笑笑,重又看回夜玄,“公子还有话说?那位将军意欲冒犯本公主,我纵然杀他亦不为过。” 夜玄自是无话可说,惟有瞠目结舌,定定望着她,恼得心神错乱。他岂不知理亏,今日之事本就是自己过于狂傲,素日又治下松范,才有覃禄这般不知轻重,不守尊卑,犯了她王室之威。莫说青袖断其筋脉,就是一剑封喉,取了他性命,西琅国也是无理可辩。凌犯王族,其罪当诛!可他本意也非是要为覃禄讨甚么公道,苦意纠缠却然词穷,不过随口一言,再未想过下文。 盛奕轻吁口气,总算又过一劫,一旁称谢道,“谢长公主仁德,于我西琅将士有不杀之恩。”未想那边夜玄又起一计,“你抢了我的马又该如何算!” 盛奕实是哭笑不得,回头看他,低声道,“公子掠了越安宫女官长公主还未问罪,你那一匹马又算得甚么!” 蔚璃更是强忍不耐,浅笑一方,再行一礼,念道,“今日情急,行事莽撞,还请公子恕我抢马之罪,他日赔你珠宝珍贝一车可好?” “谁人稀罕你珠宝!”夜玄恼道,却也再没了下文。他稀罕的原也是他讨不起的! 夜玄本还想再与她缠磨几时,未料她却是一退再退,真真退出个海阔天空,叫他竟无可再责。一时只怔怔望着她,想着还有何事还能与她再争辩几回,若就此放她去了,她那边深宫高墙,他这里长街陋巷,相逢再无期矣。 蔚离见诸事皆安,心下也不由长吁了口气,想这难缠的西琅公子总算平服,只盼自此各往天涯,老死莫相往来!连忙再作一礼,辞行欲归。 宣赫赫的仪仗侍卫蓦然撤去,如重云散尽,空留下满院寂静。 夜玄尚且神思混沌,千头万绪无可言说之时,歌姬锦书自人群中走出,伏向他身侧低声言道,“公子若不定约期,他日重逢仍旧陌路。” 第66章 笙乐喧喧 文姬惊魂 (8) 歌姬锦书一言点醒梦中人,夜玄顿时恍然,大跨步追出庭院。门前高阶下,蔚离正要登车,忽听身后一声高呼,不觉苦皱眉头,悔步履太迟,恨侍卫拖沓,早知他有后知后觉之力,出门就该策马狂奔去!此刻也惟有回身赔笑,强抑厌烦,问一声,“公子还有何赐教?” 夜玄眺望长街上一排数里的仪仗队伍,再次觉知面前女子并非等闲,约之何易?她若再寻故推辞,自己颜面何在!可若就此放她归去,真真如锦书所言:他日重逢依旧陌路。凭她当世之尊与临世之傲又怎会将自己一个庶出公子看在眼里……想来竟有几分自卑,郁郁之闷竟是平生不曾有过。 蔚离半蹙眉头,半含浅笑。此间晓月入云,早已闹到夜色阑珊,她更觉倦怠不堪,又恼又烦,催问道,“公子若无他事……” “有事!”夜玄忽倾身上前,伏向她耳畔,惊得她急向后仰身,一旁青袖将要抽剑,被她回手按住,实不想与这等无赖再生干戈之乱。一时只听那人耳边沉声一语,“淇水湍湍,浅林幽幽,岂不记念?” 蔚璃微微一怔,不觉雪腮飞霞,思及淇水畔,幽林里被他纠缠之事,心下委实又恨又羞,有心此间挥剑将他拿下,可又想拿下又待如何?如玉恒所言:剑出则杀,兵出则破,即不能杀,怒有何用?狭勇矣。 蔚璃念及于此,心神思定,明白他此言意在胁迫,却不知胁迫为何事?只今日无论何事她都已无心也无力应对,此间身倦体乏惟想暖榻高枕拥裘睡去。眼见他长身伫立,夜色里倒也添得一分伟硕挺拔,只是秉性依旧无赖专横,一时也只能耐性再做一礼,淡笑回道,“夜月朦朦,岂不念归。他朝艳阳,煮酒高歌,何如?” 夜玄不禁莞尔,果然伶俐颖慧的女子!所言正合他意!便也郑重回她一礼,终放她登车摆驾而去。 转回驿馆内,夜玄又独自发痴怔了半晌,盛奕收拾残局一时劝他往覃禄处多加抚慰,毕竟覃家是东宫外戚,覃禄又是东宫派来“参将”,待之也不好太过疏忽。夜玄本就不待见覃氏一门遂也未加理会,只是吩咐馆驿另买一歌姬赐赠覃禄准他消遣几日便是。覃禄受越女割掌之辱,又未得主将关问鸣冤,一时心下藏很,只将那东越蔚璃与青门女将视做此生不可共天之仇,咬牙切齿,立誓发狠必复此仇。而此人此患也正是他年东越遭遇亡国的因由之一。 经此夜一闹,夜玄倒是发觉歌姬锦书颇解情致,又为人温顺可亲,进退知礼明理,心思颖慧,言辞温婉,所谓红粉知音当如是罢?心悦可怜之下遂将其收在房中,又多问男女情缘诗情画意事,执念想着当再约东越蔚璃,再叙相见之欢。 锦书本就出身诗礼之家,奈何家道败落才至飘零江湖,今时得这位王室公子诚意惜护,也是颇为感念。又见他这等憨痴,也是又笑又怜,遂将旧时书上所见,江湖所闻,各样男女情缘趣事讲与他听,以教授“投桃报李”,“投以琼瑶”之道。 越安宫内,蔚玖将回不久,越王便闻讯赶来,对琅国公子之妄行自是责骂不休,青濯不明此间就里,也不敢胡乱进言,只忧心蔚玖伤情,又命人连夜去请了慕容若伊入宫护诊,一时间又是诊脉息,又是察面相,拟下药方,煎了一味安神汤药亲奉蔚玖喝下,才算哄她稍得安适。蔚璃归来时又多加慰劝,总算使她渐渐安枕。 越王忧愤难尽,一时又微词蔚璃,质问道,“我听闻那夜玄本有冒充琅国使者之嫌,将出牢狱,何故胆大至此,竟敢掳你宫中女官?玖儿此回奉你密旨而出,到底是何密旨,竟不能告我知晓吗?你此回负伤归来可是与这些纷乱相关?为兄忧心若焚,你倒镇定自若,一字不讲,莫不是你越安宫倒是自成一体,与本王分治一国吗?” 青门姐弟尚未退出,闻听如此诘问皆是惊忧非常。蔚璃更是被问得即诧异又惶恐,惊道,“哥哥说些甚么?若要问罪臣妹,臣妹领罪便是。何来分治一国之疑?”说时跪了下去,泪盈眼框,仍强自忍耐。 越王见她为着此回大病之故愈见清瘦,面上几无血色,也是又疼又怜,忙伸手扶起,叹道,“罢了。原是我忧心玖儿心急了些。我知璃儿治军辛劳,又为大典之事忙绿不休,为兄自是感念。只是你以后行事当再小心谨慎才好,我东越能再有康平之世实属不易,当今天下又是纷乱诡谲,皇族式微,四境不稳,你我兄妹再怎样防微杜渐也不为过?王妹以为呢?就说今日之事,皇朝东宫驾临都城,你如何可以散漫到不曾出城迎驾?此等上宾本就是你邀约,他是何等尊贵,你岂会不知!几乎等同天子,城中大小公卿,远近宾客莫不出迎,翩翩独你任性!虽说你们有昔日之谊,可到底他是君,你是臣,君君臣臣,尊卑上下,又岂可乱来?乱则祸矣!我东越何力能担?” 诸如此类训诫直讲到夜晚过半,训过蔚璃,一并又将青门姐弟训告一番,无非是感恩念德,忠君护民之辞。青门自是无话可辩答,只能跪地聆听。蔚璃各种乏力之下也惟有强撑心力陪坐一侧,眼见得东方渐明,好在越王尚有早朝要理,这才起驾返回越明宫去。青濯也无暇再回俯上休整,便也径自去了澜庭巡值;而青袖见蔚玖一夜间惊梦不断,忧心之下仍留霖光殿守护左右。 蔚璃经一天一夜惊忧奔波早已乏累至极,回转寝殿也自觉懒怠行路,惟有传了车撵接回,再也无力栉沐更衣,不理会众宫娥纷扰只扑向那软榻羽衾合衣睡了,睡前还不忘叮嘱裳儿:“若非兵临城下,休来扰我清梦!”。 如此直至幽梦回转时,方忆起尚有澜庭之约未赴,隐约间又见君子负手高阶,衣渡月光,面泛玉色,言辞缓缓,依稀道来,“我温了酒,等你归来……” 再未有归来。她这一梦睡去竟仿似坠千年寒渊。 第67章 孤月皎皎 公子受审(1) 题记:《风雅集·夜兰》:兰,琅平王庶出之子,生母召王族嫡女风氏。兰生而敏慧,秉性纯良,自幼受母族礼仪文风之熏,通诗词,晓音律,尤善笔墨之韵。十岁年,父修南华阁藏其书画,引天下四境争相访拜,声名鹊起;岁十四,绘帝境名山九犀全图,见悦于凌霄君,招往殿前侍奉,自此世间有丹青双璧之说。 澜庭里,凌霄君温了美酒正候佳人,临窗望月,但见夜空苍茫,清辉澄澈,月下树影婆娑,庭前木兰清香,当真良宵美景!一时心境明朗,取了瑶琴,按弦轻弹,浅浅一曲清平乐,流入茫茫夜色里。烛火通明下,映得玉颜皎皎,犹见丰姿清隽。 正这时元鹤引了夜兰入室参拜,琴声幽止,使夜兰颇觉惭愧惜憾,想此等夜色正该配以此等琴音,方是人间清欢。一时君臣见礼,依尊卑落坐。 栉浴更衣后的夜兰比之先前从容许多,虽则仍为蔚玖忧心焦灼,可到底能循之以礼,对答自若。凌霄君稍问两三句琅国王室之安,便再无话。夜兰流目上望,窥见此君虽则言缓意和,可其举止神色间仍隐隐可觉一丝倦意与漠然。关于自己心中忧挂之事便也不敢妄言,只能垂袖默坐,陪此君上静观窗前皎月。好在春夜晴宇,凉风和畅,又与如此丰神朗韵之君同席而坐,纵是无声,却也默然愉悦,难得人生好时光矣。 夜兰见席下有红炉温酒,猜度君上该是在等人,是否蔚璃长公主还会再来?是否会携了蔚玖姑娘同来?又想为救自己竟使蔚玖姑娘遭此横祸,又使蔚璃长公主陷此危局,当真愧疚之极。也不知凌霄君对此事是如何议处?是否为着惜护蔚璃长公主之故而责难于己?只是此时看来,他那等云淡风轻倒也不似藏了恼恨的样子。但愿蔚玖无恙,蔚璃无伤,此事可得平息,切莫惹人生恨才好。 夜兰正忧忡忡,元鲤自外面回来,上前回报了琅国驿馆所见,又进言道,“蔚玖姑娘受惊不浅,听闻有撞石保节之举,一时昏厥,却也不知伤到几分,已被青将军送回越安宫。越长公主息事宁人,并未问责琅国玄公子,已然回宫去了。” 凌霄君闻言浅笑如常,未置一辞。夜兰听闻蔚玖“撞石”之举却是惊忧非常,冲口问道,“那蔚玖姑娘现下如何?越安宫可有消息?”言过方知失礼,忙又俯首称罪,“小臣失仪,殿下治罪。此事都怪夜兰,殃及无辜,实是罪不可恕。” 凌霄君含笑相顾,淡然道,“事已至此,言罪何益?”又问元鲤,“越安宫可有消息?” 元鲤摇头,看了看席下炭炉,小心回道,“越长公主看似疲惫之极,应不会来了。” 凌霄君眉头微蹙,一旁元鹤忙进劝道,“殿下此回亦是长途奔波,车马劳顿,委实辛苦非常。此刻夜色已深,不若先行歇下,有事明天再议。” 夜兰忧心候了半个夜,消息传来却是更添焦灼,此刻也无心良宵朗月,亦退身回道,“殿下旅途辛劳,兰不敢再扰,就此告退。”说时起身欲去。 凌霄君却道,“我闻澜庭有观澜台,可观璧月湖之清波,兰公子可愿随本君秉烛夜游,一登高台,赏看春夜碧波?” 如何能辞?莫说登高台,此等人物之邀,就是上刀山亦当欣然同往。夜兰连忙躬身应下。凌霄君又令元鹤取来披衣,亲为夜兰加披身上,嘱道,“高处风寒,莫欺了兰公子。”其亲切和睦,委实叫人感念。 澜庭居锦城之南,依水而筑,与璧月湖不过城墙之隔。于月夜登临高台,凭栏远眺,泠泠月色下,望见远山如屏,屏下碧波似墨,墨染堤痕,堤上竹影摇曳,层层染翠,如此远景幽然,浩瀚无际,确为一大观。 凌霄君凭栏远望,心境清朗,不由得拍栏赞道,“天水一色,宇宙无垠矣!”又转目看夜兰,见他为登阶之辛兀自气喘吁吁,宽大的披衣之下一段纤骨稚体愈见娇弱,而那涨得绯红的面色也愈见俊美风流。难怪蔚璃会惜护这少年,如此观之还当真我见犹怜,倘使这等美物罹难而终,确也是世间之失。凌霄君自顾想着不觉怜惜道,“可还有余力?得此人间美景,兰公子当有泼墨之志。” 夜兰紧拢披衣,果然是高处不胜寒,恭谨道,“殿下面前,兰岂敢造次。”想那执笔之初即闻君盛名,幼时临帖亦曾见过此君之墨宝,皆是文人墨客殷殷追捧之雅作。无论其地位之尊崇,亦或其声誉之高远,以自己才学之卑微也只能望其项背尔,又岂敢卖弄。惟有谦逊答言,恭让再三,又对凌霄君多加溢美之辞。 凌霄君不过莞尔,并未理会。目之尽处仍是山河无际,大有陶冶之醉,默然片刻才似自语自言道,“若得晨曦乍现,湖上烟波万里,浩渺无极,当真仙境矣。璃儿所言不虚。” 夜兰闻言才知,此君亦是初临高台,初赏此湖,原都是为着蔚璃长公主妙笔神采,才引得他不辞路途劳顿之苦,挑灯夜游。若然没有二哥劫持蔚玖姑娘一事,想来今夜共他比肩望月之人当是东越蔚璃。想来不觉又添一段忧愁,冥冥中竟坏了殿下一桩美事,委实惶愧。 “兰公子所绘《九犀山图》,璃儿已转赠于我,当真绝世之作。”他淡淡讲来。夜兰心下一惊,忧愁又添一重,将要措词自谦,又听他道,“九犀山本乃皇朝境内第一名山,其巍峨险峻,层峦迭嶂,非三五日之游可尽观也,不知兰公子入山几日,方有此神来之笔?” 夜兰举目惶惶,支支吾吾,难应此问。素来只闻此君风雅和煦,温润如玉,传言其待人处事皆平易宽仁,鲜有苛责严厉之惩,而今日所见,温煦虽则温煦,却也心思深沉,平易虽则平易,却也疏离淡漠。其所问必有缘由,其间曲折是否要如实说来?不由得浑身颤抖,也说不清是为冷风所欺,还是为着惶恐忧惧。 第68章 孤月皎皎 公子受审(2) 凌霄君见他如此,温和言道,“此处风劲过猛,还是往阁内烹茶闲话。”一时上前搭了他手腕,缓步携入殿阁。 室内烛火带暖,泥炉正温,夜兰只觉一身寒意渐退,心下也稍稍安定。举目间却见一幅横卷赫然悬挂于檀木屏上,岂非正是自己画就的那幅《九犀山全图》。原来棋局已设,只等他入局,便知无可逃遁。心下忧疑,不知与母妃商议的求助于蔚璃之策可算良策?只笃定蔚璃心慈,却然忘了她身后尚有惜护之人。 凌霄君入席安座,并无寒暄之闲,直言道,“且说说罢,九犀山所遇,当不只这一幅山水。”说时举目屏风,倒有几分赞许之色,“山之巍峨,岭之险峻,临画而观,真如身在其境。” 一旁有元鹤烹茶,茶香渐溢,涤荡神志。元鹤先为主君浅斟半杯,待主君闻香颔首,微著浅笑,亦是欣笑怡然,又为夜兰添了半盏。夜兰捧杯暖手,思量着一切又当从何说起,“国中有太子长兄,近年来行事荒诞,欺民辱臣,触怒国君,以致父王有废储另立之意……” 凌霄君浅笑一声,“本君无意你琅国内政,我只问你,九犀山遇见了甚么?” “伏兵。”夜兰答言,心下早已踹踹不安,“兰由召国入皇境,本意是过九犀山折入淇水,以避身后追杀。未想,在九犀山伏虎涧又遭遇伏兵追杀,随行百余将士皆做了亡魂,丢了国君公函,失了公子之印。幸得几位忠勇侍卫拼死相护,一时避入深山,才免遭杀祸。” “可知伏兵是准?”凌霄君问。 “这……”夜兰犹豫难言,忧心回道,“殿下也该猜到的……” 凌霄君不由冷笑,“若是全凭猜的,本君倒是猜疑你们琅国王室有欺君不臣之心。” 夜兰惶恐瞠目,连连摇头,“殿下明察!我夜王族忠心耿耿,绝无犯上之念?” “伏兵是谁?”凌霄君继续问。 夜兰方知此君厉害。他明知自己为蔚璃所救,那蔚璃自然知晓伏兵是谁,他不问蔚璃,反来提审自己,分明是要夜王族同室操戈,自相诋毁。而自己与母妃所议欲借刀杀人之计,于此君面前根本是雕虫小计,何谈良策。 “太子长兄,夜丹。”夜兰壮胆答道。 凌霄君眸色渐冷,拾杯慢饮,幽然道,“你可知,与天家问答,皆录史籍。” 夜兰流目瞄了眼隐坐角落里的录笔史官,心意忧惶,却也未改其衷。 凌霄君也不由得暗暗叹他心志坚决,倒有几分赞许,和颜又问,“你于山中藏身数日,可还有何见闻?” 夜兰诧异,本以为他会追问伏兵之事,未想话锋陡转,竟另有所指,莫非……“还看见一队车驾……旌旗所描,是个‘熙’字……”夜兰心惊,“莫不是玉熙公主銮驾……我……”夜兰惶恐之极,慌忙起身跪地,叩首念道,“小臣有罪,罪该万死!” “且说一说。”凌霄君依旧颜色如常,即无问责之威,亦无顾念之忧。 “当时境况,兰自顾尚且不暇,辗转隐匿深山数日之久,以山水止渴,野果充饥,几日不曾饱腹,身后又有追兵凶悍,几次险些毙命。偏那日逃亡躲避之间,撞见另一场伏杀,惊慌恐惧之下只见得一片刀光剑影,尸横遍野。小臣胆怯,竟未能上前助力,只于密林中遥遥望见当中车舆之上一面黄色大旗,上绣一个‘熙’字,当时神慌意乱,也未想到此系帝姬之撵……”夜兰回想当时境况又怕又愧,讲到后来不觉滴下泪来。 凌霄君听他断断续续讲完,又平意问道,“你可看清那行凶者面目?” 夜兰惶惶摇头,“相隔百步有余,不曾看清。只是见得黑衣武士数十人,皆裹头遮面,手提长剑……”话至此处,夜兰不由惊得打了个冷颤,一切全看在凌霄君眼中,含笑轻询,“兰儿想到了甚么?劫杀帝姬之凶可是与追杀你的伏兵一般模样?” 夜兰几要把头摇断,“万万不可能!万万不可能!王兄意在杀我争储,断不敢冒犯天家……冒犯殿下,虽则行凶者尽是黑衣,可他们绝非同路……王兄再怎样胆大妄为也断断不敢行刺帝姬啊!”夜兰满心忧恐,满目茫然。 凌霄君目色幽冷,端看夜兰良久,又举目凝望屏上画卷,复又起身,临到屏下,手抚默痕,缓缓道来,“此副《九犀山图》是你托付性命企求生机之作,必是穷尽平生所学,拼尽一身才艺,才得此绝世佳品。你以为凭此可以引得璃儿惜才之心,对尔等施以援手。你们赌定了璃儿心善意诚,将生死压在她手上……”凌霄君回眸浅笑,看着瑟瑟发抖的夜兰,“本君倒也小看了尔等胆识。此一局你们胜了——无故将她扯进你琅国争储之乱。只你自己万万不曾想到,这一幅《九犀山图》会落到本君手上?” 夜兰忧惶之下低低饮泣,早已万念俱灰,根本无力再予应答。凌霄君见他如此也是又气又怜,故将语气缓了又缓,劝慰道,“你且安心。璃儿既执意护你,本君也不敢欺你。何苦这般?” 夜兰怔怔举目,满面泪痕。分明问得都是欺君犯上之举,几至有忤逆叛君之嫌,论罪都是诛杀三族的重罪,何以又言不会相欺?就为着蔚璃执意袒护? “此画虽可称得上是稀世珍宝,可你知道但凡这世间珍宝稀物在璃儿眼中又算得甚么?”他言语轻松,似是调笑,又似是正论。 夜兰恍恍乎未敢应言,只知摇头。 “皆比不得一坛好酒!”凌霄君笑道,“他不曾将你这画送去程门换几车青芝陈酿,大约是嫌恶逐湖路遥,懒怠奔波。才将它转赠于我。” 夜兰半信半疑,不知蔚璃是否当真如此随意。自己的画作虽不敢称稀世珍宝,可到底世人难求。王公贵族,世家名门,谁人不是慕名竞相收藏琅国兰公子之作。偏此等上乘佳作落在蔚璃手中,尚不及一坛好酒? 凌霄君见一番谈笑之后,夜兰神色稍安,便重又归席落座,和言又问,“那么,你在何处遇见玉熙?” 第69章 孤月皎皎 公子受审(3) 夜兰叫苦连连,真真是寒夜无尽处,心力交瘁之下也惟有据实以告,“伏虎涧。是侍卫献策绕道白灵谷,取淇水直入越境。我等将自白灵谷出来,欲徒步伏虎涧,正是那时望见熙公主鸾驾停驻于涧口,我等自保不及,为避祸乱惟有匿草而行,未敢现身。” “未敢现身?”凌霄君讥笑一声,“岂是丈夫所为?”叹息之下又摇头作罢,缓言道,“西琅王族若论博学当推兰公子了。你可知封王职责所在?” “镇守四境,护卫天家。”夜兰战战兢兢。 “而兰公子路遇天家帝姬被劫,竟然‘为避祸乱,匿草而行’?此事若为天下人知,琅国威名何在?夜王族又有何颜面存世?”他借此故缓缓道来,却然将生死大罪,存亡之事讲得那般云淡风轻,夜兰一面肃然恭听,一面暗暗忧疑:不是说不相欺吗?何言“夜王族焉能存于世”?莫不是继东越青门之后,西琅王族是下一个承受天子之威的世族?领兵擅入皇境,遇难未能护驾,甚至有伏兵劫杀帝姬之嫌,无论哪一条罪名,都绝非霜华苦寒可抵!夜王室又无东越蔚璃那等聪慧绝伦,风华绝代之女子可引得东宫垂怜。如此逆境,岂非要亡夜族? 正茫茫无所顾时,阁门被推开,一阵夜风凌冽,扑面而来。夜兰不觉打了个寒颤。 萧雪提剑自外面进来,俯身向上禀报,“莫将军到城外了。” 凌霄君微叹一声,略显倦意,“如何?” 萧雪看了一眼下首席上同坐的夜兰,简言道,“莫将军称:寻遍九犀山,全无帝姬踪迹,生死无象。惟有派兵留守九犀山,即日进行二次杰山,再是会向方圆百里散下天网,盘询一切蛛丝马迹。莫将军忧心殿下安危故先奔来,以尽护驾之责。” 凌霄君冷笑一声,“难为他这般勤勉。令他今夜先随护卫大军驻扎城外,无召不得入城。待我与越王商议了驻军之地再另行调度。” 萧雪应声去了。夜兰对凌霄君如此安排颇为疑惑,显然他信越国蔚璃之军胜过信任皇朝莫家将士。又思及帝姬遇刺之难,更添忧疑,是否天子之家,也陷危局? 窗外淡月沉阁,夜已过半。室内炉炭渐熄,茶汤已冷。凌霄君半倚扶几,神色愈见乏累,倦声令道,“元鹤,送兰公子回去歇息罢。传元鲤过来。” 如此尔尔?不再问罪?夜兰讶疑着起身,一夜惊惶,早已是精疲力竭。可临行依旧忧心难去,实猜不透此君到底要如何处置夜王族之大罪。再三行礼,支吾言道,“诸事纷乱全因夜兰而起,殿下若要降罪……兰愿一力承担,还请殿下恕过王兄犯境之罪。” 凌霄君漠然浅笑,“今夜所议若为天下人知,本君便也护不住你。” 夜兰愈发讶异。拾阶而下时,见得一排排金甲侍卫,持戟肃立。他胡乱猜疑着凌霄君所防到底是天下人,还是东越蔚璃。皇朝帝姬失于东越边境,生死未卜,这可是足以撼动四境之大事,而凭凌霄君与东越蔚璃素日之交谊,当坦诚相告共商谋策才对,如何要隐瞒实情,他日,真若帝姬凶多吉少,又岂是东越王族可担之罪?恍惚惚下了观澜台,转头再望石阶之上,琼台朱阁,依旧灯火通明。 ************ 一连数日,越王都被召往澜庭问政。皇朝东宫佩天子朱印,代行天子之责,于澜庭朝晖殿上,听东越君臣奏报东境治下之政。参议者尚有天廷史官文臣,各府诸君等等众人。一连议了数日,自礼、吏、工、刑皆有所察,惟有兵部,三崔四问仍无所进。只为朝堂兵策军令之政全由蔚璃执掌,偏皇朝太子问政这些天,那样不巧她又病了,召旨连传数道,仍未能召来这位东越长公主。 到这一天,凌霄君也愈觉无奈,看着堂下东越君臣已无甚可言,遂令道,“诸卿所奏,本君已知晓,自会令御史台撰录成章,转承帝君。尚有待决之事,倒也不急,本君借居越都,观礼之后又有阅军,前后二三月余,且慢慢议来。当下惟余军务未议,也不知——”说时看向越王,笑问道,“长公主今日安否?” 越王亦正为此事愁眉不展,想来这丫头任性也总该有个限度,殿下三天五道召旨,又是问疾,又是召见,却皆如石头沉了大海,一去便渺无消息。他今日入朝之前又特地去看过,倒也从未见她睡得这般酣畅,实看不出是真病还是假病,再三叮嘱宫娥定要唤她起榻,往澜庭面君。可到如今仍是人影不见,想来又是空等了。若非殿下是个好脾气的,只怕早治她个欺君之罪了!焦虑之下也无可言说,只得笑颜奉答,“这一回倒像是真的病了。” 凌霄君也是又觉可笑,又叹无奈,“如此说,往日里竟都是假的?”一言惹得满堂忍俊不禁,越国君臣却也是各有赧颜,又叹又忧。凌霄君又拾了案前狼毫,于雪绢上几笔疾书,令侍者盖了储君玺印,交于一旁侍立的元鲤,令道,“她今日若再不来,倒也不必来了。东越军务也可另觅贤臣了!” *************** 旨意传进越安宫时,榻上人依旧睡得酣甜。宫女裳儿也是大叹奇异,往日里都是尽日逍遥得宫里城外寻不到人的主儿,如何这几天竟这般贪睡。也曾请慕容若伊来看过几回,诊了脉向望了颜色,嗔怪众人,“她要睡就让她睡喽,如何一国之长公主想懒榻几日也是不能!做这公主又有何趣!非要累得病怏怏气嘘嘘你们才甘心吗?”一通呼喝使裳儿也不敢擅意惊扰,只得任其酣睡了这许多天。 可是今日眼见着又是艳日高照春和景明之气象,澜庭那边传来御旨催促面君,宫外还有个无赖公子吵着定要晋见宫主的,偏榻上人睡得正酣,任是千呼万唤,就是不应。 裳儿顿足急道,“长公主再不起,那东宫殿下可是要治你个抗旨之罪了……“ 第70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1) 蔚璃被裳儿百般吵闹,终微启惺忪睡眼,喃喃应道,“云疏不会……云疏……谦谦君子……” 裳儿也不知她是梦是醒,又唬她道,“还有一位西琅的无赖公子哦,他说你再不召见他可就要闯宫了……好好长公主,求你先醒醒,先去应一应回来再睡……”“玖儿何在?……令玖儿代我去……”她说时夺了裳儿晃在她耳畔的那道谕旨顺手塞入枕下,翻身裹被继续睡去。 裳儿不觉忧心,见主上这般神思倦乏,莫不是真的病了?只得耐心哄劝,“是皇朝太子殿下召见,这事谁人也替不得。还有守候在宫外多日的那位玄公子,玖儿躲还来不及呢,哪里敢替长公主约见!”说着便自作主张,直接招唤小宫女们入内服侍更衣栉浴。 蔚璃被她闹得无法,只好撑着倦意强自坐起,任由众人摆弄。裳儿一面前后忙碌,一面絮絮念念,“前殿的文书已然堆积成山了,殿下的召旨都传进来六道了……不信且看看枕下,都被长公主塞在那里……还有那位玄公子,也当真是个死心眼的,说甚么艳阳之约,竟守在宫门外几天不去……” 蔚璃听她絮念不觉蹙眉,仍有几分初醒时的懵懵然,“我可是在梦中……为何你每回念得都是同样言辞……”一言惹得众宫娥皆掩袖嬉笑。 裳儿更是又急又笑,“我只闻书上记着说,有君王耽于美色不早朝的,倒还未见国之女君贪床恋枕贻误军政的!长公主也是古今少有的稀奇人物。”一面哄笑一面急急传人备膳。 蔚璃仍忧心蔚玖那边情形,即命将膳食摆进了蔚玖房里,她这边衣冠齐整便急匆匆跑来探看,见青袖、若伊都在,侍陪左右,笑语逗趣,观之蔚玖神色也稍见安若,便也放心。又关切询问,“这几日睡得可安稳,饮食可有增进?” 若伊笑着代答,“虽不比璃姐姐睡得安稳,到底也能安枕片时。我与袖姐姐守着,昨个儿好歹睡了个整晚,只是照璃姐姐还差些……”说得众人都笑。 若伊又上前来拉了蔚璃手臂,诊了一回脉,小眉头煞有介事地紧紧蹙着。 蔚璃便也取笑,“我们伊儿出师啦!瞧她装模作样,倒有几分举世名医的风范呢!” 若伊诊了半晌,却不发一言,眉头愈蹙愈紧。若得蔚璃又哄笑道,“可是我夸大了?惊着小伊儿了?” 慕容若伊这才眼波流转,欲言又止,又怔愣片时方说道,“小叔入山采药去了,估计也快回了,还是等他回来再诊罢。我原就是装装样子……”说着躲到蔚玖身边,偎进她怀里,低头不语。 蔚璃只当她诊脉出囧一时羞赧,也未介怀,仍闲情与众人说笑。 青袖一旁问道,“那位玄公子又来了,长公主要如何处置?” “理他做甚!”蔚璃不奈其烦,一面招呼众人入席用膳,一面警诫道,“此等无赖,只须视若不见,绕道而行,远而避之,置若陌路,便可!” 蔚玖、青袖听闻此言,便也无话。独若伊不平,恨道,“总有一天,我要毒死这无赖狂徒!”众人闻言惊诧。蔚玖并不知淇水相斗一段,以为她独独是为自己报不平,遂连忙劝说,“伊儿不可胡说。你若毒死他,琅国王室又岂会放过长公主。” 若伊哼了一声,豪气道,“此是我慕容家作为!与你蔚氏,青门皆不相干!” 裳儿听说便紧着一旁打趣,“若如此说,若伊姑娘以后不进青家的门了?” 若伊又欲扬豪言,未张口却已品出这话别有意味,一时又恼又羞,上前就要捶打裳儿,恼道,“偏有你个不正经的……” 裳儿急忙奔去青袖身后,依旧嬉笑着,“青姑娘快瞧这个凶丫头!可怎么了得?”青袖笑着拦阻,那边蔚璃、蔚玖也忍笑不住,都替裳儿求情,若伊追打撕闹一回终未能打了裳儿。裳儿也连忙告罪,“伊儿姑娘先恕我,容我说说——我这也是念着王上婚典之庆,姑娘且想想,王上新婚,你若是毒死了一个王族公子,岂非给东越添乱?” 一言深得蔚璃心思,击掌赞道,“还是裳儿深明大义。” 若伊立时不服,“分明是她心里只有一个越王哥哥!璃姐姐倒还当她这三心二意的玩意是个宝呢!” 这一言却把裳儿惹急了,走上前,三下两下收了若伊面前的餐肴,嗔道,“若伊姑娘吃着这宫里的,还要挑拨宫里的是非!以后不许再来!” 若伊见她恼了,很是得意,索性离了席案踱向门处,忽向着庭院高声喊道,“越王哥哥来了!越王哥哥来了!”说时装作要拜。 众人闻听都觉稀奇,可也不敢怠慢,都忙着起身离席向外迎出,可走到门前又哪里见得人影,庭院空空荡荡,惟见几片落英缤纷。若伊却紧晃眼色使大家瞧回裳儿那里,只见那边的人儿正急慌慌地又理云鬓,又整衣衫,对着一面杯水镜面正查腮妆呢! 众人恍悟,皆忍俊不禁,又听若伊唱道,“云鬓娟娟为谁梳?柳眉弯弯为谁画?可怜卿卿好颜色,常使君王带笑看!” 此时裳儿方知上当,羞得面色绯红,恼得顿足连连,众人更是笑做一团。 蔚璃与众人聚过一回,又往前殿来处理文书,果然如裳儿所言,满案的奏疏都已堆积成山。这位女君实不忍心再使家妹抱郁辛劳,便强令青袖带了她往后园去散怀散怀,自己一人埋首案前,先拣那紧要并积压日久的处理起来。期间裳儿又来几次催请,“今日再不往澜庭面君,那位殿下可是说要撤换军务大臣了!” 蔚璃一面费心批阅文书,一面乏力应对纷扰,“那便是最好不过!我倒也可以就此逍遥去了。” 如此忙碌兮兮不觉已至日落,女君又觉乏累不堪,伏案要睡,却闻听外面又传进来一道澜庭书函,才忆起今日尚有一事未了。书函置案,竟是狭长一只紫檀木匣,也是惹人讶疑:问罪也不须这等长篇大论罢!他可是闲得慌? 第71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2) 启开木匣看了,竟是一卷画轴,缓舒慢展,但见雪绢浅墨,有乌发白衣一女子,纤纤瘦影,奕奕神采,浓眉炯目,朱唇一点……蔚璃看得怔住,岂非正是自己画影!又见那画上还有题字,寥寥落笔,涓涓余韵—— 风清月朗子宁不来 忍不住欣笑,还果然是来问罪了!蔚璃又喜又羞,望着那画倒似又精神百倍,全忘了方才伏案之辛劳。 裳儿耐不住好奇也悄悄凑上前看了,一旁笑道,“殿下可是望眼欲穿啊!长公主这欲擒故纵之计还当真撩人!” “小心言辞!”蔚璃挑眉嗔道,“说说倒露了自己心计!谁人欲擒故纵?休要以己度人!”责得裳儿好生羞愧,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寻顾左右忙又别禀他事,“那位玄公子哦,方才又和门前侍卫闹起来了,说是长公主再不召见他便硬闯!” “他敢!”蔚璃拍案喝道,可转念又想:天下岂有那狂徒不敢之事?忙又忧心令道,“你去告诉青袖……”可想想若使青袖处理此事,那便是一剑杀了的结果。只好又改言,“还是先传令宫中侍卫,擅闯宫闱者,格杀勿论!”想想仍旧不妥,侍卫杀与青袖杀又有何不同?偏偏是个一时还杀不得的主! 裳儿走到门前又被唤回,见自家这位女君倒也不曾这般愁眉不展,终得了她最终旨意,却然是,“还是随他闹去罢!不要理他就是。此是王宫禁地,量他也不敢太过放肆。” 裳儿十分稀奇,“长公主如何这般迁就此人?往日里若换作旁人,早就派人打到他求饶告罪了。如何对这个夜玄公子却是一再退让?莫不是怕了他?” 蔚璃一面仔细收起画卷,一面敷衍答道,“圣人言:不与恶人斗!又言:远小人近君子!又言:气狭,伤己,祸之所伏;心宽,容人,福之址也。又言:逞一时之快,不若修一世逍遥……” 裳儿听她一路絮絮念念,又转回寝殿,吩咐要更衣,便知她是要往澜庭去了,虽觉日已偏西时辰不妥,可知她素日任性,劝也无用,只得另选了新衣服侍更换。只这边刚刚换上新衣,正为应否佩戴珠饰发簪,与这位长公主争持不下,裳儿急道,“这般素发净颜,知道的是长公主懒散,不知道的还真当你是脱簪请罪呢!不过一只珠钗,又能辛劳到哪里去!”说着强行要为她插起来,蔚璃躲不过,只好应道,“罢了罢了,定要发饰,那只玉簪足以!”说时推开裳儿,自己拣了镜前玉簪随意别向发间。裳儿还要再争,却见一位小宫女急慌慌跑进来,颤声呼叫着,“不好了!不好了!有人闯宫了!” 蔚璃不由得咬牙,更是恨得手痒,真该提了剑去,青锋断前尘,将此事做个了结! ******** 一切还真如歌姬锦书所言:自此一别,仍旧陌路。夜玄守在越安宫外等了三天三夜,莫说约期,就是半片人影也未见到。这一回他倒也耐着性子,循了礼术,又是呈递名贴,又是请人通报,甚至费神写了几行书柬请侍卫传递入内,可依旧全然渺无消息。只说是又病了! 夜玄何尝不恨得牙痒!扯谎也这般低劣!实是欺人太甚!终至脾气又爆,先是恐吓着扬言要硬闯宫廷,可似乎依旧没人当他是一回事。待到暮色四合,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寻了个僻静角落,飞身翻墙还真真跃入宫廷禁地。 处处楼台,回廊叠转,他站在月下,才觉前路茫茫,不知往何处去寻她。未移出几步便招来侍卫重重,剑戟合围之下更是一场苦战。眼见败局已定,又是焦灼又是惭愧,恐怕又要再做一次狱中囚,不知要被盛奕怎样恼恨。 偏这时,忽闻得一阵箫音渺渺,宛若仙乐,从天而降。立时,剑戟全退,侍卫撤出,空荡荡竟留出一条通道。夜玄牵唇微笑,立时会意,提剑纵身,循着箫音飞檐走壁,穿墙过院,一直转到了深宫后苑,竟得桃林一片,依水绵延。 月色清明,夜风微凉,一时有暗香盈袖,畅怀舒意。夜玄潜入桃林寻着箫声渐行渐远,忽见一影白衣,飘飘然于澄辉之下,风拂衣袂,扬扬若冬雪浅画。不由欣喜之极,朗笑一声奔上前来,“长公主这般雅兴,何似病躯?你还要欺我到几时?” 蔚璃停了箫,又气又恨,这话讲来倒似与自己十分熟稔一般,不由警道,“公子,只此一回!再有下回,格杀勿论!” 夜玄狡笑,“你若敢杀我,岂还用等下回。” 蔚璃气结,只心下念着澜庭之约,极不耐烦道,“公子夜访,意欲何为?” “没甚么,”夜玄负手言笑,十分得意,“探病。不过看似长公主病已痊愈。说也奇怪,为何每每见了我,长公主都会病体康健,精神爽利呢!若不见我便会卧病不起,神思萎靡,却也不知害得是甚么病?”他半是讥讽半是调笑,直把蔚璃气得恨不能就地挖坑埋了这无赖。 夜玄兀自得意张狂,忽又自怀中取出一只酒囊,扬手丢给蔚璃,大声道,“我闻长公主嗜酒,特带来琅国陈酿,以作薄礼。” 蔚璃接在手中,没好声色诘问,“谁说我嗜酒?” “淇水煮鱼,莫不是只爱青芝?”夜玄直言回说。 蔚璃见他虽则言辞不拘,可也算是坦率直爽性情,为免在此与他虚耗光阴,也索性直言,“公子既然今夜到访,你我索性把话讲明,也把过往恩怨,算个清晰,泯于当下。淇水畔,我接回兰公子,许是误了你军政大事,可无论你有意亦或无意,你欺我一场,掷我入水,害我险折性命,如此往回算是扯平!我毁你国书,陷你牢狱之灾,你又劫我女官,损我宫中清誉,此样两事也算扯平!只自此之后,我不计前嫌,汝休提旧事,彼此两不相欠,互不相扰,可好?” “好啊!”夜玄爽快应道,很是出人意料. 第72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3) 蔚璃正是半信半疑时,却又听他言,“不提旧事,只醉今朝!如何?”说着解了腰带,就要脱去外袍。惊得蔚璃厉声斥道,“夜玄!休要胡来!”回身奔向一株老树,伸手取下预先系在上面的宝剑。 这一回她可是有备而来,他若再敢造次,她当真要杀!可再回身时,却见那人正将衣袍铺于树下,权当座席,又挺身肃立欣欣然道,“请长公主入席,你我酒中说话。” 蔚璃又是诧异,又是叫苦,这人到底还要缠磨到几时,那日驿馆内不是才应了互不相扰吗?怎这粗鄙之人是不通文法还是不守信诺?今夜又是擅闯宫廷又是纠缠不清,到底几时才是尽头!可又想想今夜若不能再使其尽兴,只怕来日还要被他纠缠,倒不如陪他醉了今朝,永无来日。便也壮了胆子偏坐在袍席上。 夜玄立身一旁倒也没有亲近逾越之举,只是示意她喝酒。蔚璃无奈之下只得开了酒囊浅酌一口,可未料此酒辛辣,润舌入喉,直呛得干咳连连,泪珠滚落。 夜玄不由得朗声大笑,嘲笑道,“原是叶公好龙!徒有其表!”说时倾身上前一把夺回酒囊,仰头饮一大口,即痛快又豪爽,回手又将酒囊递回。 蔚璃只是厌弃地看着,只觉此举甚是不可思议,可又怕将他惹恼,陡生事端,只好伸手接了,随意掷在一旁,撑笑道,“琅酒太烈,不适入口。” 夜玄也不勉强,只顺势在她身边随意落坐在草丛上,并未与她同“席”,又嬉笑道,“只可惜无佐酒之肴,”又顾看左右,望见身后流水,“不若入水捉些鱼来……”说时起身要去,蔚璃连忙劝阻,“不必劳烦……水中无鱼……”一时只觉头上嗡嗡作响,心下烦闷不堪。若再等他捉鱼制肴岂非半个夜都过去了,今晚若耽搁了再不能往澜庭,只怕那位君上当真要恼恨自己了。一时强定心神,苦意思量着到底该如何脱身。 夜玄亦无意再惹她厌烦,她说不许他便也不敢妄动,只僵坐回草中,一会寻看四下桃粉灼焰,一下流目她神色幽然。 晓月高升,清辉入林,正映见树下她瘦影翩然。那衣白胜雪当是新衫,乌发垂瀑,仅饰一枚玉簪,如此素简质仆,与那日盛妆驾临驿馆真真天壤之别,可又与淇水乍逢倒有几分相近的神韵。 夜玄不禁又想起当时情境,犹记得她肌若寒雪,通体寒凉,身形娇弱,奄奄一息,更忆起她颈上幽香,唇间甜腻……他胡乱思忆着淇水缠绵,不觉已是浑身燥热,面色涨红,再望向身边佳人时那一双眼更是灼灼若烤。 蔚璃正暗自思量脱身之计,终觉身边异样,举目顾看,见此情形又是讶异又是莫名,蹙眉道,“玄公子?我脸上有染污泥吗?何以瞠目至此?”她也不知如何竟挑出这段与他取笑。 夜玄也自觉失礼,忙转头看向别外,心头却早已乱如揣兔,为掩赧颜只得起身踱步至一旁,四下顾看,又胡乱言道,“我见东越都城遍植桃花,就连我琅国驿馆也跟着附庸风雅,种了满庭桃树,想来这灼灼其华,当是长公主所爱?”只未及等人答言,又自顾言道,“灼灼其华,宜室宜家……”说着又忍不得去看她,只觉风清月朗,花香人美,却是此生从不曾有过的欣然自得。 蔚离见他若痴若醉,倒也憨态可掬,并不晓他心思,只自觉可笑可奇,简言回他:“都城桃林皆是王兄为召国姝公主所植。与蔚离无涉。”说时正一阵风起,片片桃花落入怀中,蔚离眉宇稍动,想起澜庭那人之言:宜室宜家,岂蔚离乎?不觉暗暗自嘲: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亦与蔚璃无涉。自语一声,“佳人生南国……”却又偏被夜玄听了去,好奇问道,“何谓佳人?” 蔚离轻笑,神色明朗,“公子侧目,即是佳人;公子无心,倾城难为。” “好一个公子侧目!”夜玄开怀盛赞,“若得长公主侧目,当天下可让!”又问蔚璃讨酒,“此境当饮一大壶!”说着拾过酒囊便是一通豪饮。 蔚离委实心焦,一面急着要赴澜庭之约,一面又怕将他惹恼。一时寻不到合适由头驱他离开,却又听夜玄自顾自说,“你们当算是旧相识……” 蔚璃委实自苦:哪一世罪孽滔天,竟要与他是旧相识!却听他道,“还记得三年前在帝都,你往文华阁去偷书?” 蔚璃蹙眉,假意思量,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只能赔笑听他絮语,“我坦诚相告,你却谎称自己是帝姬……结果你这帝姬反受天子严惩,若非东宫太子出手相助……”讲到这里想想那东宫太子并非今夜之紧要人物,便略去不提,重又说道,“昔时便见识你扯谎妙计,像你这样诡诈女子却又如何使我信任……”又觉这话听来不甚悦耳,重又说道,“我倒还要谢你仗义掩护,若非是你,偷书贼便是我了……”他洋洋自言,见她只是茫然相顾,不由得窘笑追问,“你——不记得这事?” 蔚璃摇头,恍惚道,“记得……自然记得。”她记得是:澹台羽麟怂恿她去偷书,偷书未成反被帝君罚入霜华宫,若非玉恒及时赶到,她真要冻死在那寒宫冰室了。只是不曾记得半路杀出过一个琅国夜玄!当初若知此人粗蛮,又何来掩护之理,必要费心用计将他禁入霜华宫,永世不许他出来祸害人间才对! 夜玄见她神思向外,言谈寡淡,心下不免有些许不悦,又有几分不甘,遂又开言衷心盛赞以邀其兴致,“我见青袖姑娘好剑法!在我西琅国内,还不曾见识这等精绝剑术。长公主能有此等人物护持,可见越安宫内藏龙卧虎。” 蔚离讶疑,不知他如何议到青袖身上,戒备回言,“也只有一个青袖而已。越安宫安居清欢之所,不藏龙虎!” 一席盛赞倒换来一副漠然,夜玄微有愠怒,又道,“我听盛奕言,长公主也是身手不凡,颇具武学功底,不知是师之青袖,还是为青袖师?你二人剑法倒称得上绝世双璧,女中英杰。” 第73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4) 他本是无话可言,特寻话来有意赞她,不想却被她听作试探之音,还以为他此来是为探越安宫虚实,很是不屑他此样伎俩,不觉冷笑回说,“公子岂不知王室子弟最是不学无术之人,且不说我为青袖师,单是能师其分毫,也绝不会苟居斗室寸榻,必早早仗剑江湖去了!” 夜玄闻言大笑,也不计较她冷声冷调,只另外盛赞,“未想长公主还有此志!原不是那宜室宜家的佳人!” 妙哉!又一个称其非宜室宜家之人!蔚离心下漠笑,或许真该趁这盛世出游,值此天下太平,越宫安好之机,当纵马放歌去,远走天涯! “只是长公主之谦未免太过虚伪。”夜玄冷笑间带出几分嘲讽,“天下间能胜盛奕者寥寥可数。你若非师从青门,莫不是自创的剑术流派。” 蔚离本就心焦不耐,之前又有盛奕疑她师门之事,今又被这无赖缠磨试探,心下早已烦闷了得,挑眉喝道,“输了便是输了,管我师从青门还是朱门!便是我自创流派又待如何?公子还想领教不成!” 夜玄见她终还是恼了,心下倒多了份释然,便也秉性直言,“长公主若能不吝赐教,现下走一趟剑法也当非难事。”说时瞄了眼她傍身长剑,也不知是用来防谁! 蔚璃实是忍他不能,冷道,“我非歌姬舞伶,何来为公子献技!” 夜玄也强忍恼意,恨这女子猜疑太重,“长公主当知我意!绝无寻欢作娱之想!我只是一心仰慕青门剑术……” 蔚离冷哼一声,实不屑听他曲意奉承,“当真倾慕,心下敬重便是!何须张扬。公子纵有过目不忘之赋,但凭今夜所窥也难有所成!休存妄念!本公主大可诚言相告,这普天之下四境之内,可与青门剑法匹敌者,寥寥无几!莫说胜了梅坞盛家,就是赢你西琅夜族亦算不得甚么!” 夜玄满心赤城未想竟遭此嘲讽猜忌,终至怒气难抑,忿然起身,惊得蔚离也仓促着站起,手抚长剑,不敢大意。看她这般模样,越是惹他恼恨,上前一步,厉声斥骂,“妇人鄙见!小人肚量!” 蔚璃不由瞠目惊视,本还被他欺得退了半步,闻听此言早已怒不可揭,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拔剑出鞘,挥臂舞出一团剑花,直指他胸前! 夜玄惊愕之下躲闪不及,只觉胸前一阵割肤之痛,待低头看时,一片衣衫破碎凌乱,渗透着斑斑血迹。一时更是痛恨,恼怒了得,怒目而视。 蔚璃也知出手太急,只怕再闯祸事,此刻才心虚地补喝一句,“放肆!大胆!……胆敢,明敢辱骂本公主……”虽是手提长剑,却然脚下步步退防。 夜玄虎视眈眈,拳头紧握,牙关紧咬,气喘吁吁,怔看了许久,终还是长吁一声,忿忿然拂袖而去。 蔚璃更是松一口气,只觉惊魂稍定,不由得狠咒一声,“无耻狂徒!胆敢骂我……”转目又见地上还铺着他的外袍,不由恨得上前狠踏几脚,又挥剑乱砍一气,正杀伐解恨时,忽听身后一声叱呵,“你何故这样恨我!” 惊得她迅疾转身,却见那狂徒去而又返,不由瞠目结舌,手足无措,连退了几步,想避开他怒气冲冲。未想夜玄只是悲叹一声,上前拾起那凌乱不堪的外衣,重新穿起,低眉敛目间倒颇有几分落寞悲凉之意,幽幽喟叹道,“还当真是女子难养!本公子已然屈心委意极力奉承,你心不在焉尽拿言辞敷衍倒也罢了,如何还要疑东疑西诸多猜忌,当真小人行径!我是真心赞你!诚意倾慕!何故疑我?你自狡诈,只当这世人皆如你一般狡诈?你欺我数回,我都不计较。是你说不计前嫌,不提旧事,如何我一片赤诚,就不能成就重逢之喜?” 一席话倒讲得蔚璃无可应对。不知他所言赤诚是真是假。可是见他一身破衣,衣前又印出斑斑血色,也愧悔自己方才失手,许是对他诸多猜忌当真是自己小人之心罢?他本赤诚,只奈何前尘有误。那么当真不计前嫌,成此重逢之喜? 荒唐!又有何喜可言!初识险殒命,旧事皆忘空,重逢……重逢分明是他擅闯宫闱,又不曾邀他来会……蔚璃提剑忿忿,心思兜转间再抬头,却不知那人几时没了踪迹,茫然四顾惟见月辉惨淡。 ******** 夜玄回到驿馆夜已入央,馆中仆役大都睡下,手下部将近来上街寻欢都是彻夜不归,入院便觉冷冷清清,转至后堂却见盛奕孤坐阶前,正低头摆弄着手中长箫。他忽然忆起前日盛奕曾向他辞行,要往南国去寻他的那位红颜知己。而自己近来终日守在越安宫处,竟忘了此事,今夜见他行囊在侧,便知黎明将去。 盛奕举目看见衣衫破碎的夜玄,不由得诧异讥笑,“公子又去招惹了谁人,这样下场?” 夜玄坦然笑笑,走上前与他并肩坐了,举目一轮皎月,也不知高墙大殿之内那人可曾安枕,又问眼前人,“奕兄几时归来?” “少则七八天,多则半月余。”盛奕答他,“越都城中宾客愈发纷杂,我尽量快去快回。” 夜玄微蹙眉头,思量片时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往年去可都是为祭扫,虽也只是个衣冠冢……可如何这回你料定她必还活着?她纵然活着,南国何其广,你往何处寻她?” 盛奕诧异。虽则与他自幼较诸旁人更见亲厚,可彼此间从不过问私情密事。当然这些年这位公子也无甚私情可问,他府上那几位歌姬不过权当娱乐。可对于自己的这一段隐秘情事,他从不曾置评片言,如何今夜竟这般窥奇好问。 盛奕回头仔细看他,那胸前血色如此刺目,不觉伸手探看,“你这伤……需不需处置……”话未讲完手未触衫,已被挥手打开,又被沉声呵斥,“休动!我情愿……如此。” 盛奕更觉讶异,嘲笑道,“原来公子嗜虐。”又看他这一身凌乱衣衫,想他近来出入只奔一处,不觉惊道,“你又撞上青姑娘了?” 夜玄兀自吟笑,纵然伤痕累累却是志得意满。 盛奕急道,“公子再若胡闹,迟早死在她手上!那是个清冷酷烈女子,你岂不知!” 夜玄得意道,“蔚璃不杀我谁敢杀我。” 盛奕闻言更是又惊又气,“你见到东越蔚璃?在哪里?越安宫?她请你去的?” 夜玄愈见得意,便将如何夜闯越安宫,如何与蔚璃桃林相会,又是如何“冰释前嫌,重修和睦”之事简言说与盛奕听了。 盛奕听罢只摇头道,“公子还当真大胆!擅闯宫闱,她一剑杀了你也不为过!”又指他身上剑伤,“她分明恨到要杀,你如何还以为是重修和睦?我看公子是色利智昏!”忍不住又道,“公子可还记得那日举城出迎皇朝储君之事?公子未去许是不知。那时城门古道,百人恭候,越国君臣,更及四方宾客,多少名门世家……可是那太子车舆只停须臾,窗未启幕,足未落舆,公子可知为何?” 夜玄蹙眉,早听部将们议论过此事,全当笑谈一记,并未入心。此刻再想才觉此事蹊跷,也只冷笑答道,“你不是说那凌霄君城府极深,思谋甚远,我又如何猜得到他所思所想!” 盛奕无奈笑道,“一切只缘蔚璃未到之故!虽百人恭候于野,却无心系之人!自是车停须臾,足不落舆。公子也该学着多用心思处事,再不可任性胡为了!” 夜玄闻言不屑,冷笑着问,“我哪一样是任性胡为?你到底想说甚么?” 盛奕索性直言,“天下皆知,蔚璃长公主乃皇朝东宫属意之人!若非如此,凭长公主之华颜丰姿,智谋韬略,如何年过及笄还不曾有王室侯门来提亲约婚。我是劝公子莫生妄念。” 夜玄更要冷哼,“妄念?何为妄念!” 盛奕只能言语切切,心意拳拳着劝他,“公子与蔚璃长公主此一番相识倒有三番打闹,彼此过招也该知她厉害。她即出王族,又是天赋异禀,雍容富贵且不论他,单是她襄助越王重振东越,整建三军之功,已令天下多少男儿汗颜。如今她权掌三军,撑越国半壁江山,若非赫赫王者,谁又配得与她比肩?” 夜玄最听不惯“赫赫王者”之论,强自争辩:“赫赫王者又如何?不过是束之高台,囚于斗室罢了!哪比得了仗剑江湖,逍遥天涯自由自在!蔚璃自己也说,总有一天要仗剑天涯去!” 盛奕也笑,却别有天地,“她委实不该做国之公主,当扮一游侠,纵马高歌,仗剑江湖去!可若是她当真放手江山,江湖也是个另一个江湖,多少人亦同往之。现下凌霄君有万里江山为聘,任她驰骋逍遥!而公子又有甚么厚礼可以赠她以博红颜欣悦?” 夜玄怔怔,心下几分恍惚——万里江山为聘?她爱这万里江山?真若如此,为她争一片江山又何妨! 第74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1) 澜庭内的凌霄君,近来一则忙于察阅东越政务,一则忧心越安宫里的人到底是何状况。虽也曾派了元鲤四处暗访,进城之前越都内有何异象,可去了几天也只问得蔚璃带病而归,满朝震惊一事,至于病起何因,却无从打探。只知其病重危笃, 是宗亲蔚珂与程门少主一路护送回城。查访得知那蔚珂早已返回柏谷关,而至于那程门少主,凌霄君一时也无暇召见,却已然将事情始末猜了个大概。 此间他理罢朝政文书,倦意之下闲添几行诗赋,终觉意兴阑珊,索性披衣离案,仍往观澜台来。正值月色清明,江风舒朗时节,凌霄君轻拍栏杆,遥望湖波幽然,轻颂半阙古辞,到底言不尽心下惆怅。 想来茕茕千里路,跋山涉水,倒底所谓何来?伊人不见,贤士难觅,封僵军政不过尔尔,朝朝暮暮仍复旧时景致,何苦来哉?记取古籍有言: 其路修远,道阻且长; 去者无归,且思且行。 若然此去无归路,谁愿与我同行?谁可与我比肩?若然落得此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还执意修此远道?思绪黯然,不觉一声轻叹,“远道远道,谁与休戚……”叹言未尽,忽听得夜空中清朗朗一声和,“今夜,清风可清?明月可明?” 闻声不禁莞尔,终盼得佳人来归!回首举目,但见阁楼飞檐上,一袭白影正迎风孤立。世间再难寻她这般女子!姿容皎皎暂且不论,天下之大终有美色出其左右者;只这赤诚之情,恣意之性,再无比肩之人!江风簌簌,拂她衣袖飘飘,婉立飞檐,竟如天外来客。不知此姝可是那休戚与共,同修远道之人? “你先下来,”玉恒仰首唤道,“若被侍卫发现,弓弩误伤可不是玩的!” “你且上来!我有好物相赠!”蔚璃拂去额前乱发,高处风胜,欺得一身寒凉。 玉恒无奈,只好纵身飞上屋檐,与她并肩而立,替她拂去肩上青丝,笑言,“此处风胜,当心受寒。”说着解了披氅加在她身上。 蔚璃欣然受了,正如当年霜华宫里,他披裘而来,解衣相赠,那白狐裘衣的温度她至今时仍记忆分明。一时举手向远方,指给他一片月夜微澜。一面是江流宛转淇水东去,一面是镜面流霜璧月春湖,朗朗月辉下,一如银龙过幽谷,一如玉盘照秘境,其间万千气象,竟不可一言述之。 玉恒极目远眺,心境渐朗,不由盛赞一声,“果然好物!登高始知,路远境深。” 蔚璃未解他言外之意,只得意问道,“比之你的琉云小筑,如何?” 玉恒才晓悟她自傲于此,笑回,“一云一水间,一宇一亭台,我有慕云志,卿筑观澜台。” 蔚璃举目望他良久,忽忆起柏谷关外远郊,木兰树下程潜之所言之辞,一时吟道,“云疏风无计,心远意自得。直修远道去,何论归时路。”吟罢细观他颜色,果见素来淡然如他竟得几分惊喜,轻笑着回,“璃儿竟得远志!” 蔚璃击掌大笑,“说你呢!与我何干!”他看着她笑,竟无以答。 第75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2) 二人比肩于悬檐,共眺江水东去,又伫立良久,终是蔚璃抵不得风峭,裹衣蹲下,扶了瓦石落坐,笑问,“不若此处坐等旭日东升如何?” 玉恒知她已耐不住夜寒,偏又生得一身骄傲不肯服输,便自她身旁坐了,依她所言,“素日里耽于朝堂高坐,这些年倒也不曾再看过旭日东出,璃儿若有雅兴,云疏愿奉陪到底。” 蔚璃看他,奇道,“怎这样乖巧?若在往年,定要骂我嬉闹无度,顽劣不堪……” “今时岂同往日?”玉恒将答,又被她接了去,取笑道,“可是为我麾下三军,铁甲千万——殿下畏之?” 玉恒不由朗笑,“何畏之有?璃儿还要以铁甲千万伤我不成?”说时仍掩不住笑,又道,“如今璃儿长大了,再不好随意喝斥,女儿当怜……” 蔚璃也笑,自知玩笑太过,掀帽覆在头上,抱膝掩面,侧目偷偷看他,悄声问,“殿下不罚我抗旨不尊之罪?” “罚!自然要罚!”玉恒故做肃色,佯装思度,还真唬得蔚璃忧心惶惶,举目怔怔看着他,想起昔日琉云小筑时,她若错到离谱,惹他恼怒,亦无非罚她抄抄古籍诗训,或者夜起练剑,最甚也不过是罚她长跪几时,但凡此种种每每皆被她胡闹混过,他亦百般顾惜,恼意去了怜意更重。只不知今时,他是以君位待她如臣子,还是以旧友仍视她为故人…… “我辞行帝都时,师先生送了我几坛陈年青芝,”玉恒缓语道来,“不若就罚你为本君拾薪煮酒,侍席把盏如何?”蔚璃闻言立时欣喜,心想他到底还是顾念卿卿,忙应承,“蔚璃领罚!谢殿下恩泽……” 不想玉恒又言,“我还未说完。拾薪煮酒,外加默书《白虎策》三遍……” “《白虎策》上下两集数百字,默书三遍就是……”蔚璃在心里默算。 “尚未满千字。”玉恒道,“外加剑法走上十回……”未待说完,那厢早已忿忿起身,恼道,“你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玉恒仰头笑问,“私仇?我与璃儿有何私仇?” “你恼我这些天不来澜庭看你,有意责罚!”蔚璃恨道。 玉恒也起身,浅笑向她,“你即知罪,可见不冤!” 蔚璃恨一声,“以大欺小,以上欺下……”一时恼得顿足,早忘了此非平地,乃高阁之檐,急恼之下踏偏了琉瓦,不由脚下一滑身上失力,直直跌了下去。 玉恒先是一惊,继而笑起,摇头之时身已飞凌而下,身影如暮云沉阁,缓缓落下时接住她白衣清逸,托臂揽收入怀,竟轻得似一片飘零之叶,心下怜意更甚。 蔚璃羞笑,赧然道,“奇了!这月里倒是第二回了……” 玉恒揶揄道,“你且数着,十回八回也是有的。你若改了,才真真是奇了!” 蔚璃顿时扑腾双足,恼意未去,“放我下来!没有你我也好好的!” “是了。”玉恒应一声,小心放下她,“走罢,先去煮酒,待到月沉再来观日出。” 蔚璃颇有几分犹豫,想昔年琉云小筑时与他嬉闹玩耍,亲密之极,他亦无边怜惜,宠若至亲,可到底那时年幼,尚可不顾礼仪拘束。而如今年岁渐长,他纵是不计较君臣之分,总也该有个男女之别罢,岂可再学旧时模样,不分彼此。 玉恒唤她几回均不得应,观她颜色似有犹疑之意,心下晓然,上前牵了她手缓步下阶矶,笑言,“总该领了罚再去!元鹤学制了几样东越茶点,可有兴致尝尝?我还带了帝都的栗子酥,牡丹饼,都是你往昔所爱……”他正说着,忽觉手心一空,回首见她收了衣袖驻足不前,笑意牵强,“我还是……该回了……” 玉恒微叹一声,笑也黯然,“定要回去,我令元鹤准备车驾。夜深风重,不好再这样奔来奔去。明朝病了,又要七八载不见。” 蔚璃讶疑,几时隔了七八载不见,相识也未满十载罢? 玉恒笑她,语意温柔,“一日不见兮,三秋蹉跎。”又惹她羞笑,他依旧牵她素手,轻声道,“卿驻今夜,我为卿安榻奉枕可好?” 蔚璃错愕,此言正是琉云小筑时自己常道之言。想那时琉云小筑当真荒僻之地,背倚群山,前望密林,入夜即是风声鹤唳,鬼泣狼嚎之声,她一人独居常是心惊胆战,彻夜难眠,后来她便学了百般殷勤,哄了他在琉云小筑留宿。那时节她纵然是白日里怎样顽劣无度,任性胡为,到日薄西山时必然装乖扮巧,撒娇示弱,又是烹茶煮汤,又是焚香铺席,样样做得齐整,只为留他在身边,撑过漫漫长夜。常道之言便是:为君安榻奉枕可好? 未想轮到今时却变换了彼此,要换他留自己陪伴了。 蔚璃扬了扬头,几分得意,“那便免去默书三遍之罚,我方可考虑一二。” 玉恒轻笑,摇头叹道,“惟此女子难驯矣。”执她素手,并肩行下石阶。 一路仍免不得受她缠闹,定要他免去惩罚,被她左右牵绊着衣袖,拥前绕后,如此长夜倒也不再寂寥。 回到清风殿,果然有元鹤早早备了茶点,又重燃吊炉,再烹新茶。玉恒令元鹤歇了去,直言今夜换蔚璃拾碳供火。元鹤忍笑去了。当真由蔚璃亲煮茶汤,又置茶器,亲自把盏三杯,向此君谢罪。玉恒安然受了,二人相视而笑,深情亦如往昔。围炉夜话,多叙些别后辛欢,又调素琴,按洞箫,合奏几曲清平小调,以娱月色。又论诗赋之雅,赏丹青之妙,凌霄君重将夜兰绘制的《九犀山全图》还与蔚璃赏看,二人皆赞其工笔之妙,玉恒半字未提九犀山遇乱走失帝姬一事。 如此消耗着良宵美景,不知不觉间皎月渐失,东方泛白。蔚璃亦渐次失了精神,从端坐席间到支颐垂目,最后索性伏案枕臂,已然睡眼蒙蒙,困倦之极。 第76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3) 玉恒见她这般,且笑且怜,轻步上前,拥她入怀轻轻抱起,她稍有惊异,半眯睡眼,见得如此亲切熟悉容颜,心又安然,只喃喃一句,“几时日出?” 玉恒劝言,“先去睡下,日出之时我来唤你。”说着缓步移入内室,小心安放床上,又置玉枕,又添锦被,渐渐哄她安心睡下。她牵着他指尖,喃喃念了几声“云疏”,也未道出半句情缘,便疲倦入梦。 重新归席,碳火已熄,茶汤亦冷,唤来元鹤令其启轩,欲观天色,元鹤回说,“外面起风了,密云涌动,雨水将至。” 玉恒不由皱眉,叹道,“她难得有兴,偏风云无常,天公不作美!“ 元鹤又劝,“小臣在偏阁置了新榻,殿下也去歇息片刻罢。长公主醒来只怕又要闹个不休。” 玉恒摇头,“她这精气神倒是大不如前!……元鲤可回来过?” 元鹤摇头,“听闻寻得了西琅将士夜半消遣处,今晚要去看看。明早一回来就让他来回报殿下。” 凌霄君又指面前茶器,“都冷了,再去添些炭来。” 元鹤忧心道,“殿下还是歇一下罢。近来辛劳就不曾有一夜安枕。” 凌霄君微微叹息,“风云暗涌,何以安枕。”窗外晨曦在即,尤见漆漆。 一夜风云涌动,至辰时仍旧天色昏昏,晨光微薄。夜兰立身庭前树下,一会望天色空蒙,一会看阶上萧条,心下稀奇:如何素日勤勉无比的殿下也有这懒床不起时!按说往日里这等时辰早该是庭前置案摆餐了,如何今日院中这般清静,就连那十二个时辰忙碌不休的书童元鹤也不见了踪迹。夜兰心下蹊跷,天色昏昏下,大有如临梦境之惑,恍惚自己进错了门院。不觉皱皱眉头,折身要去,正这时忽见轩门开启,一袭白衣飘然门阶处。夜兰忙整衣正色,上前一步,作揖要拜,却觉这白衣飘然少了些许端正雍容,更多几分慵懒随意,再举目细看时,不觉惊住,怔怔道,“璃……璃姐姐……” 门前蔚璃正是大梦初醒,将要展臂伸腰,忽见夜兰立身庭前,也是一惊,诧异道,“你怎会在这里?”问过才如梦初醒,方知身在何处。 夜兰也是心下忍笑,想来这话分明该自己问她啊!“回璃姐姐话,兰是来给殿下请安……”此言一出,又觉不妥,真若里面再走出凌霄君那可就尴尬了,忙思计欲速离此地,又补了一句,“路过此处……一时寻不见殿下……”夜兰支吾着回,只心下默念:殿下万万不可再从门内转出! “你倒恭谨!”蔚璃反觉坦然,赞他一声,缓步下台阶,又问,“兰儿在这澜庭住得可舒心?殿下不曾寻事为难你罢?你若无事,且少往他跟前闲晃,免得被他惦记上寻你不是!” 夜兰听她言语讥诮,半是切切关怀,半是嬉闹玩笑,自己恓惶之情也卸去许多,又想起那夜观澜台被凌霄君夜审九犀山兵乱一事,而隔了几天未见,仿佛隔了数秋,诸事相叠,险况重生,春光盛景之下,却是别样的风云暗涌。他胡乱思想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言,又想起自那日蔚玖被劫匆匆别过,至今亦无她确切消息,不免忧心询问,“玖儿姑娘……可都安好?夜兰之过,竟累她受辱,实是万死难赎。” 蔚璃不喜他这般客套言辞,朗言道,“养在我越安宫如何会不好!谁又敢欺辱!你只顾好自己,她便也安心。” 夜兰闻言略略宽心,蔚璃又道,“待濯儿空时,你们约了一起往城外走走,方不负此春光,不负尓等少年锦时!” 夜兰听她这话讲得异常老成,也是又敬又笑,左右顾看间并不见旁人,忙低声快语道,“璃姐姐还似三年前……在帝都,居凌霄宫时……帝君怜惜璃姐姐女儿身家,又怜兰儿年幼,特许璃姐姐往桐华殿与帝姬同住,赐我入凌霄宫与殿下伴读。不想璃公主生性率真不羁,赏与帝姬嬉闹至恼,不得不也搬来凌霄宫借住。兰儿生性怯弱,常畏帝都宫人之强势,不敢多言,不敢妄动,日夜裹步束手,亏得璃姐姐万般惜护,时常借了殿下令牌,嘱人带兰儿出宫玩耍。也曾有此言:当不负春光!不负少年锦时!一别三年,璃姐姐言辞如故!风采愈盛!” 蔚璃虽不喜他怯懦奉承之言,可听他这番话不禁也忆起二年前往帝都朝拜借居凌霄宫时的情形,那时节还真真少年无畏,率性而为,无拘不羁,直把一个太子东宫闹得天翻地覆,为此也常受帝君责罚。若非玉恒一心庇护,全力维持,自己只怕还回不了越都呢!她只故思忆旧事故人,却不知夜兰一言重在论及帝姬玉熙,她却一心一念全在玉恒身上,一时间借过了夜兰拼勇谏言之机,尚不知晓帝姬走失一事。只感慨戏言,“旧事多欢笑,可见我等多情不负岁月深!” 夜兰也不知方才一言她听去多少,即盼她灵慧通识,觉察危机,或可为东越免一场劫难;又怕她机敏太过,识得被欺,使自己见罪于殿下,免不得引火焚身之祸。 二人正各言其事,门廊处青濯一身银甲铁衣大步行来,入得庭院望见蔚璃也是诧异十分,上前作礼问道,“公主姐姐这样早?几时来的?我在外换岗倒未见你。”坦率一言直问得蔚璃面飞霞云,昂首反问,“这么早你又来做甚么?” “我刚下夜值,与萧大哥交过班岗,来向殿下辞行。”青濯言辞朗朗,又追问,“殿下呢?”倒是问得蔚璃也左右顾看,不知何以应。醒来就未见人!许是昨夜占了他的寝榻,他往偏殿亦或后阁寻安枕处了也未可知。三年前借居凌霄宫时便常是如此,她霸占着正殿主位任意逍遥,他惟有避居侧殿谦和礼让。 夜兰见蔚璃顾看茫然,忙应了青濯道,“青将军,殿下许是往观澜台练剑,璃姐姐与我亦在此恭候多时。” 第77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4) “是呢是呢!”蔚璃忙跟着应,“且别去管他了。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寻个人带兰儿出去走走。你即是要回府,就带了兰儿同去,你府上程先生,慕容叔侄都是故友亲朋,你再派人往宫里唤了玖儿来,你们一同宴乐一回,亦或往璧月湖放舟垂钓,方不负此春光!” 青濯不觉神情怏怏,“公主姐姐还不知?程先生前日已然辞行去了。” “为何?”蔚璃蹙眉问道。 “还不是那若伊闹得!”青濯有几分恼意,“起初天天缠着程先生教她棋艺,这倒也罢了。程先生原是脾气和睦,又耐心善教之人,教了若伊几天也小有所成。那若伊便又缠磨着程先生日夜对弈不休不止,若是输了自是不肯罢休,誓要再赢回来,程先生耐不住,索性输她,可她赢了偏又说人家瞧她不起,小看她女流之辈。如此闹了几回,程先生即不得悦,又不得休,后来索性寻了个由头搬出府去了,我和姐姐左劝右阻都拦不住。此事若是传于来越的名士之间,倒似我青门不识待客之礼,冷落书香子弟。“ 蔚璃听他言罢,只轻笑一声,“这倒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不过是一个好静执,一个好舞动,两不相宜罢了。此事还算不到你青门名下。现下,你带兰儿同去,再派人约一回程先生,他慕兰公子丹青许久,自当赴约。你们且集会了再乐一回,当羡煞来越的各方名士。” 夜兰一旁忙作谦逊之言,又知蔚玖会往宴会,自是心下企盼不已。青濯虽忧若伊闹事,可也只能依令而行,临去时又问,“公主姐姐不来吗?那若伊委实闹得凶,惟有你还镇得住她。” 蔚璃笑笑,“伊儿不过是个孩子,你是做兄长的,多些担待就是了。此间若镇不住,将来可如何是好?” “哪里还有将来!”青濯恨道,“我只盼她快些回南海去!亦或浪迹四海也好!再莫来我越都!” 蔚璃又是讶异又觉好笑,也深劝不得,只打发了他二人速去约朋唤友,莫负了春光。移步又往观澜台来,想那让榻之人当在台上。一路行来又思青濯所言,不觉忆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是这般任性胡闹惹人厌恶,那还是幼年寄居初阳青府时,自己去了才不过数月,就惹得全府上下十成倒有七成人,日夜窃窃私语,都在悄声问:璃公主何时归朝?更有青门少主青澄将军登门直言——你再不回家,我便离家!自此你往东我便往西,你往南我便往北,一生一世只盼莫再相逢! 后来,她回了王都,青澄也从外归家,只是他们当真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直至东海战事骤起,初阳案发,此一世当真再未相见!她虽亲往东海战场苦寻七天七夜,可倒底半片尸骨也未曾寻到!未想当年是他气话也罢戏言也罢,竟一语成谶!此恨何解?幽幽此生! 蔚璃思忆幼年青门之居,又回想数年前东海之战,不觉已拾阶而上,立身台上。此间高台冷风更甚,不觉打了个寒颤,举目却见白影飘逸,青砖黛瓦间,绿荫红芯下,一时翩若惊鸿,一时矫若游龙,擎一把寒剑在手,舞起层层霜影,道道星光。——他若非生在天子之家,该是怎样的江湖远客,潇洒风流! 蔚璃举目怔怔,一半陷在旧时回忆,一半陷在当下美境。正痴然间,听得有人相唤,“长公主安好?”侧目看原是元鹤,笑意微起,闲问声,“殿下昨晚睡何处?” 元鹤作礼回说,“殿下素来少食少眠,昨夜……倒不曾睡过……” 蔚璃闻言侧目讶疑,元鹤忙应上,“昨夜,殿下守在长公主寝阁外坐至天明……” “亏得有他!”蔚璃冷言讥笑道,“若非他守着,我这一夜倒不能安枕了!” 元鹤自知替主上卖巧不成,这位奇葩公主偏不吃这套,忙又作揖改换了言辞,“长公主坦荡澄澈,光风霁月,自然是枕石卧檐,无不安枕。小臣言下之意,是想借长公主金口,得空时也劝谏劝谏殿下,寝卧饮食之事,不可轻心,若经久如此,先不说于事无补,单是这御体龙身亦亏损有伤,经受不住。” 蔚璃心底赞他机敏,却也只是冷笑问道,“于何事无补?殿下夜夜不眠,又在思谋何事?” “这……”元鹤未想才不过三言两语还是被她套牢,才知殿下素日叮嘱不是儿戏,这位东越长公主还当真是成了精的上仙!蛛丝马迹皆逃不过她的玲珑心智!正慌乱无措时,忽听身后冷肃之声传来,“不知长公主畏寒吗?偏挑了这风口里站,为何不请入厅阁!” 元鹤慌忙回身作礼,玉恒冷冷瞥他一眼,未应一言径自往蔚璃身前来,笑语问,“酒醒了?可知身在何处?” “我何曾醉过!”蔚璃争辩,“不过是睡过去了,为何不唤我起来观日出?” “你且仰头看看这云层,可见天日?唤了你来也不过白白吹些冷风。” “难得有兴!偏天公不予!”蔚璃佯装恼意,玉恒只是轻笑,又言,“既然来了,不若陪我走一趟剑法,也看看你这些年精进了多少?”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三点须言明在先,其一,不可胜我;其二,纵然胜我也不可骂我;其三,纵然……”她一语未尽,玉恒早已无奈摆手,“罢了罢了,你且歇着罢!原是我自讨无趣。”这才转身唤元鹤,“茶也没得喝了?” 元鹤才敢匆匆起身,忙上前接去他手中长剑,又捧棉巾奉上,将要去倒茶,却被蔚璃抢了先,早将一杯热茶捧至玉恒面前,软语轻笑,“殿下喝茶,当心水烫。”说着又捧杯轻呵了几下,重又递上,玉恒接去饮了半杯,重又递还蔚璃,这厢忙又殷勤接下,又问,“殿下要泡汤更衣吗?蔚璃愿尽奉衣捧巾之劳。”说着夺过他手中棉巾就往他额头上抹,又要替他整衣襟,被他挥手拦开,笑道,“你只说何事求我,且不必这等假意殷勤。” 第78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5) 一旁元鹤也忍俊不禁,被凌霄君喝住,“还不去准备餐饭,莫不是也等长公主亲为吗?”元鹤偷笑应命,转身去了。 玉恒重又看向蔚璃:“说罢,何事也值你屈尊降贵?” 蔚璃笑若桃花,小心道,“我放夜兰出去走了……”又小心察看他神色,所见依旧是素日的云淡风轻,“这又算得甚么大事?他又非囚徒,自是来去自由。” “那就准他住在青濯那罢,免得时常搅扰殿下。”蔚璃顺势说去。 玉恒笑她诡计兜转,“你以为一个王室公子住在奴臣家中,适宜?” 蔚璃一诧,青门在他口中仍是奴仆,强笑言道,“那就住去我越安宫。” “兰儿今年也有十五岁了罢?一个十五少年入住宫闱,你可有意招他为婿?” “殿下!”蔚璃又急又羞,拂袖自去。玉恒追在身后,仍缓言劝慰,“兰儿住在澜庭有何不妥?你到底是忧心我欺了他还是忧心他扰了我?你以为那西琅夜玄会就此罢休吗?他若问你要回自己胞弟,你指何言维护夜兰?你若自以为应对得了夜玄,便将兰儿带去。此是越境,你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 一席话讲得蔚璃无言以对。她自是应对不来夜玄!那等狂徒,她只悔此生相逢! 恨不能自此陌路,永不再见。说来还是眼前人温润如美玉,和暖若春风,万千事物皆替她思虑周全,又处处为她担待谋划,惜护之心,委实令人感念。 便也无甚可说,一切依他主意即是。玉恒见她面色阴郁转晴,便又笑谈如故,“青濯带了夜兰往何处散怀?当心撞见那夜玄又生事端。”实则忧心夜兰可会多言。 “为一个夜玄还要闭门掩户,深藏不出不成!岂非有负春光!“蔚璃昂首辩道,“如此盛境繁华时,自当泛舟湖上,漫步阡陌才是!所谓君子成人之美,如此美事你我不得逍遥尽兴,成全了旁人也是上善!” 玉恒取笑,“顽劣如卿也敢自称君子?” “我非君子,殿下真君子也!”蔚璃揶揄奉承,又轻踏阶矶围着他转圈,还念念成颂,“君子谦谦,君子和和,君子雍雍,君子明明,君子朗朗,君子清清……” 玉恒被她绕得头晕,嗔道,“当心脚下,折了骨头君子也医不好你……”话音未落,却见白影倾斜,果然一个踉跄摔向阶下,幸得玉恒出手迅捷,探手臂捞入怀中,两下都是心神慌慌,他是忧她折损情急下紧紧揽住她纤纤细腰,她是怕自己出丑跌倒时早已牢牢抓住他胸前衣襟,二人缠绕着纠结在一处,惹得玉恒又气又怜,“我说甚么来……这些年竟一点长进也没有!”说时要推她起身,她却抓了他衣襟不肯放手,娥眉轻蹙,羽睫微颤,故做娇弱,软语央告,“君子恕我……只默一篇白虎策可好?” 玉恒亦是哭笑不得,讥笑到,“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事。如此——你试图美色诱君,行魅惑之事,当再加罚一遍。”说时仍要推她离身,却被她抓牢衣襟,切切苦求,“好君子!好殿下!好云疏!且恕我一回?” 玉恒掰她手指,嗔道,“弄皱了衣衫!我一早说过——你若会用美人计,本君倾天下相赠!”说时一把将她推开。 蔚璃不由得又羞又恼,面色骤熏,冷哼一声,拂袖顿足去了。 “罢了罢了。一遍就一遍罢。”玉恒又在她身后追着唤道,“只当你苦肉计得逞了!” 蔚璃虽心下羞恼,可又舍不得这等恩赦,立定片刻,才回身仰头言道,“君子一言。” 玉恒缓步至她身前,笑答,“驷马难追。”牵了她的手又道,“只是若错一字,当加罚十倍!” 蔚璃眉眼染怒,将一挑眉,玉恒便道,“你还待怎样?”她立时又低了眉眼,不敢再闹。 “回罢。再晚些餐饭要凉了。”他牵了她的手稳步拾阶而下。 转至清风殿,元鹤早已在庭前置案摆碟,各样锦菜糕点,清粥淡羹摆了满桌, 蔚璃见了早已丢下玉恒率先奔至主案坐了,一旁侍席婢女忙进言,“长公主,此为太子殿下之席,长公主的席位在下首。”蔚璃微微蹙眉,正要起身,却听玉恒言道,“无妨。此非朝堂,何拘上下。随你欢喜都好。待我去换了衣裳就来。”说完折身往屋内去了,蔚璃嘀咕一声,“好生麻烦!”也惟有守着餐碟静候。 不多时,屋门重启,玉恒一身简衣常服重又归来。 蔚璃举目,正见簌簌落樱乱飞,几片散入案席点缀餐色,几片徘徊擦肩正映他皎皎颜色。她竟一时看得痴了,撑腮偎案,只想着——此等皎色当囤于后苑密阁中,只与那清风明月共舞,哪堪与世人争怜! 玉恒自她身边与她共案而坐,吩咐元鹤再置一套碗碟。转目却见她举目痴痴,抬手在她额角轻敲一指,“又做哪一门春梦!何苦要来与我争。都是等样的,元鹤从不偏心。” 蔚璃这才恍然,面色微熏,低头含笑,想来此间幽静倒似琉云小筑时光。 元鹤见太子殿下也驱她不去,只得同侍婢又将那空位上的碗碟一一移至玉恒桌上。 一时寂静,闻得翠鸟争鸣。抬头即是木兰高洁,花重裹枝,如半壁朝云。如此光景下,蔚璃实忍不得又多看他几眼,幽幽白衣在他穿来素净至极,举手投足却别有雍容华贵之韵,倘若眉宇可不这般沉郁,再明朗些…… 玉恒转目看她,她忙捧碟拾箸顾看左右,低语一声,“云疏好颜色……”他听得不甚清晰,只蹙了眉看她,见她面色似熏,却是难见的娇娆,轻语询她,“可还合胃口。都是元鹤试练多时才调配出的新式越菜。”说时将几样小菜推至她面前,劝道,“你且多尝尝。” 在他左哄右劝之下她倒比平日多加了一碗清粥。餐后又烹新茶,饮茶间她又进了几块点心,着实吃了个满饱,便偎身在玉恒背上各样慵懒,笑称,“若再返榻睡下才真真神仙一般。” “吃了睡的不是神仙!”玉恒笑回,再饮一杯热茶,劝道,“不过也该回屋去了,大雨将至。” 第79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6) 果然,二人将移步室内,硕大的雨滴陡然天降,一时天色更昏,疾风骤起。玉恒即令室内掌灯,又排摆书案,一人居正席,一人居侧席,又召婢女上前铺绢研磨,令蔚璃道,“此回不可再偷懒耍滑,把那《白虎策》细细的默来我看。也不知你这些年胡闹还记得多少!” 蔚璃自知是赖不过去了,只好端模作样依了侧席坐下,提笔沾墨,凝思默想,迟迟未能落笔。玉恒亦往案前翻阅折卷,偶有批注之举。两下相安,一室寂静。 过不多时,元鹤捧了一盘文书入内,回报说,“此是今日拜帖,前庭侯见殿下的名流雅士递上。” 玉恒垂目手中折卷,只轻声道,“退了罢。就说本君今日休沐省身,闭门谢客。” 元鹤应了一声将要退去,一旁蔚璃却唤道,“先等等。”又向玉恒言,“殿下,这天下名流,四方雅士云集越都,可都是慕殿下之名而来。他们拟文修赋,日夜苦守门廊,只为得求殿下召见,一展才思。何况今日大雨,他们冒雨而来,你怎好说不见就不见了。” 玉恒侧目看她,半含戏谑赞道,“璃儿既有惜才之德,岂可辜负。如此——”又向元鹤令道,“传我谕旨,令今日所有觐拜之士,据‘风云蔽日’为题,仿‘凌台赋’之格,拟一篇文章来。明日投于庭前,秀出于众者可得澜庭夜宴之贴,居本君上宾之席。” 元鹤依令退出传旨。蔚璃一旁却不经意又道,“风云蔽日却有何可拟!不过天道轮回,一时气象罢了!” 玉恒闻言倒是微有诧异,低赞一声“璃儿高见!当居魁首!”言罢便又垂目案上文卷,四下重归寂静。 一时气象?玉恒心中默念,暗赞她果然敏慧,只是不知一时又是几时?风雨凄凄何时方休!轻掩了书卷,举目悄悄看她。右首侧案上,她端身正坐,微微含首,执笔绣卷。这般执静在她委实难得。想那琉云小筑时,若能哄她在案前安坐一个时辰实非易事。可若当真安坐下来,便是岁月静好,两下相安。任外面如何风涌云动,共她这一隅天地依旧是惠风和畅。 许是他目色灼灼扰了她清静,她瞬时启眸,侧首望来,四目相视,她一记嫣然浅笑,他亦莞尔待之,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踱步至她案后,与她并肩而坐,待俯首案上笔墨时,一时笑意顷刻尽散,眉头紧蹙,沉声斥道,“蔚璃,你这也是写字!再过些时日,这几行字你自己可还认得!” 原为那绢上笔墨,起初还见方正之形,渐书渐草,后面几行已然莺飞草长之势,若非细看,全然不知所云。蔚璃见他恼了,心下几分着慌,却还是故做镇定嬉笑道,“此为蔚璃草书,是我新创字体。若得面世,必能通行于名士雅集间!” “胡闹!”玉恒拍案喝道,伸手揽过她薄肩,握住她执笔的手,在绢纸上较正道,“潦草倒也罢了!却还是满纸错词!……此处当是‘险亦进’并非‘险易近’……‘兵厌诈,将反之‘,实非‘兵诈,将反!即是有心偷书,如何又不专心攻读?”言罢夺了她手中笔掷于案上,一点重墨晕染白绢,如静湖微澜,层层漾开。亦拂袖丢开她,起身仍回自己案头,懒置一言。 蔚璃不知他一腔怨怒因何而起,若说这写字她从来就不曾乖顺过,在往昔他亦不过含笑指点,略嘲一二罢了,如何今时竟这般着恼,她悄悄打量着他颜色,默默重拾弃笔,讨好道,“又有甚么可恼……我重写便是……”未想如此恭顺仍只换他冷眼持看,沉声一语,“你若无心,此业休了也罢!你且去罢!” 蔚璃着实惊惶,心下茫然——去?往哪里去?不过写乱了几行字,何至这般生厌?抑或生厌非是关文墨?毕竟时隔经年,多少事,多少念,渐行渐远也未可知?那帝都繁华,莺歌燕舞,他案前榻旁又怎少得了锦色添香,红袖铺床。她于他言,倒底是教不会熏不透的顽劣愚钝女子罢了,早在琉云小筑时,为她顽劣不拘,频闯祸事他便是恼恨之极,几有弃她之举;而三年前帝都重逢,她始知他是东宫太子,虽则故人如一,旧情仍在,可到底君臣隔阂,不比往昔;而今时再来,究竟是为解月下相思还是为察旧日忠心……想着不由心意黯然,启声要唤,将吐半个“云”字,却是喉咙一紧,终未唤出,又见他转过身去背向自己,不觉更是悲凉,目之所见竟为迷蒙,忙垂首向案,撤去旧稿,重铺新绢,凝神屏气,重提竹笔,未待行墨,几滴泪先湿绢稿。 窗外雨势渐盛,滴檐敲窗,声声扰心。玉恒虽捧卷在手,却也是满眼空濛,心意凌乱。此等风云积聚,大雨相欺,岂非正如帝都形势。相家执政,将门拥军,所谓天子皇族不过傀儡尔尔。又有这四境封王各自为政,南召西琅两国战事不休,北溟一族终年虎视眈眈,欲吞皇境。王族各家只知贪疆土占城池,早已忘却当初天子赐封四境王族时所授守境护君之责。莫说护君,只是敬君亦是寥寥无其意。驾临越都,听闻竟有西琅王室不迎之事,想来这所谓天子之家,玉氏皇族,于四境王族亦不过尔尔。当真大厦将倾,玉氏飘摇吗?偏所思所念所忧所信之人,还一味肆意胡闹,只当这繁华盛境长长久久,岂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天下已然分崩离析之势!何以挽狂澜兮?蔚璃,蔚璃,本视你作与我比肩之人,偏你不知凄雨霏霏并非一时气象……玉恒思及此处不觉摇头,心内叹息:原是我错识佳人?纵然我以万里江山为赠,卿又岂是肯负重担之人!城阙深深,楼台高高,帝宫森森,又怎比那青山遥遥,碧水幽幽,江湖悠远……或许正如当年放你归国,此回亦该许你逍遥。纵风雨飘摇,江山零落,这一世混乱自当我一肩担下,拼守一隅繁华,无碍你清风朗月,踏歌而行。 第80章 大雨淋淋 谁人妒情(1) 正思绪飞度时,元鹤推门入内,伏身回禀,“殿下,西琅王室夜玄公子门外求见。” 玉恒掷下书卷,几分厌恼,问道,“尔等可知闭门谢客是何意!” 元鹤偷瞄主上愠色,又侧目看一眼侧席上伏案静默的蔚璃,小心回道,“夜玄公子说的是……求见东越长公主……” 此回凌霄君也觉稀奇了,回身问道,“甚么事也值他冒雨来求?”转目却见蔚璃伏案默然,不由心下一慌,忙起身转至侧席,轻唤一声,“璃儿?”伸手又抚她腕脉,愈发惊诧:如何竟病到这等境况!莫不是柏谷关失约竟害她寒疾复发?又见案上端端正正大半篇幅的白虎策,笔法恭谨,想来是她耗神损力之作,看时不觉心下悔恨,实不该对她苛责太过。她身藏旧疾,诸事随意,又岂有不念之理!焦忧之下抱她入怀,悄步移入内室安放寝榻。添枕加被,各样安顿妥当,才又重回前堂。先提笔写下一记药方,叮嘱元鹤,“你亲自看着,晚膳前将此汤药煎好。”又另外问道,“元鲤还不曾回来?怎近来做事愈发愚钝!” 元鹤深知主上为越长公主忧心,也不敢多言,只应道,“人一回来,当速回殿下。”稍停片刻又问,“那位西琅公子……该如何处?” 玉恒侧首思量,又见案上蔚璃所默的半篇白虎策,令道,“先将长公主这幅笔墨好生收了……难得她这般恭谨默书……”他一字一顿,缓缓道来,心绪似有无限涟漪,究竟她病起何处?只为自己失约使她淋了那几日春雨?却也不该是这般境况。又想方才为她诊脉之象,心下愈觉惊悸难平。门外那夜玄倒是为何事缠磨不休,竟胆敢找上澜庭,也真真行止肆意。沉思片时,终还是说道,“命人去请夜玄公子进来罢。今日大雨,若淋湿了衣裳,本君倒也没有新衣陪他。”听得窗外大雨磅礴,冲淋石阶,声若溪涧铮錝。 元鹤将要出门,凌霄君又道,“请他来后苑罢,这样大雨,本君也懒怠更衣前行。” 夜玄蹙眉看着门廊下落雨成溪,水浸锦靴,身侧虽有澜庭侍卫撑伞,然狂风乱作,亦抵不住冷雨肆虐,淋湿袍袖。如此侯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太子殿下的近侍小臣撑伞疾步而来,上前又是见礼又是寒暄致歉,夜玄只冷笑道,“难不成那蔚璃长公主还要沐浴更衣再见不成!”话一出口又自悔悟,此为太子下榻之居,她怎可在此沐浴更衣,况方才呈贴进门时这元鹤本就说了今日殿下闭门谢客,行休沐省身之仪,此间再言她也沐浴更衣,岂非将他二人说到一处去了。不由愈想愈恼,回手一把夺过士卒所撑之伞,喝令元鹤道,“拟何处相见,还不带路!” 元鹤虽诧异他言辞粗鲁,行止骄横,却也并不多言,只持礼相敬,先侧退半步,躬身示请,便撑伞在前带路。 夜玄随了元鹤一层层跨院穿廊,只见满庭侍卫重重,守卫森森,于这萧萧风雨中倒觉一股肃杀之气。一直进到后苑起居处,夜玄稍有迟疑,问到,“殿下为何于歇寝处召见?” 元鹤脚下未停,只侧首回道,“小臣一早说过,殿下今日本是沐浴省身,闲居清止,不欲接见公子,方才回报时殿下又忧心误了公子大事,才宣来此处相见,公子不必介怀。” 夜玄将信将疑,随他入得庭院,举目却见堂前门阶上一幽白影,正倾身昂首,一手负后,一手在接那檐下雨珠。但见他眉眼安若,神色淡然,满腹心思凝神在那水珠雨帘之间,于他这外客到访竟丝毫不觉。亦或是觉知亦不为所动。 相较三年前帝都相见,夜玄只觉这一身孤影愈发卓然飘逸,一幅姿容亦愈见清明高彻,和着这幽风苦雨,仿若风尘外物,倒不似这俗世贵胄。只是他立身此处算是亲迎?他若于门阶亲迎,莫不是要自己在这雨泥里跪拜! 一旁元鹤早已礼过答毕谕令之辞,转目却见夜玄只怔怔举目,形若僵木,忙上前提点道,“公子还不见礼太子殿下?” 夜玄低头看脚下雨溪泥沼,终舍不得一幅膝盖,甩手掷去大伞,拱手作揖,只以将者佩甲之仪躬身拜下。一揖不曾到底,却听阶上轻语和言,“公子为将之人,无须大礼。平身罢。” 再昂首立身时,只觉冷雨透衫,点点清凉,夜玄也无意再去拾伞,大步径自往阶前檐下来避雨。一旁元鹤见状急道,“公子,殿下未召岂可冒进……”上前欲拦,被凌霄君淡语止住,“无妨。这样大雨欺身,切不可淋病了玄公子。” 夜玄挥手拍掸身上雨珠,听他言语亲和,凝眸所见又是位温润谦和之君子,倒也为自己行止鲁莽暗生几分愧意,重又拱手言道,“多年未见殿下,殿下风采愈胜!” 凌霄君不由朗声笑开,“此非夜玄之言也!”笑意荡漾,又道,“室内烹有热茶,且来清饮一杯暖暖身子。” 夜玄不由得心底稀奇,还果然是个平意温和之人!世人所传不虚,皇族太子凌霄君,谦谦君子,融融仁者也!至于另外所闻,其城府深重,谋略悠远倒似虚言。 一时分宾主落坐,有侍婢奉茶捧巾。夜玄以巾拭雨,又痛饮一杯热茶,方觉寒凉之气去了大半,渐生暖意。转目四围,一室烛光灼亮,一炉熏香缭庭,那主案上一堆书轴卷本,主案旁又设副案,亦铺满笔墨纸砚,想来,若是自己不来,还真真是苦雨静休时。这时亦觉察主位之君乃一身常服,宽袍大袖,襟松带懈,还真真居家散淡之风。既是休沐,那蔚璃又是如何混进来的?夜玄四处寻看一番,未见旁人,索性直言,“我往越安宫寻蔚璃长公主,宫人说她许是来了澜庭。不知何在?”他自以为醒悟:认为此处乃君上居所,她如何会在此处,亦或她只是来巡防军务当在园中,亦或来议事听政当在前庭大堂,想来必是越安宫侍从欺骗了他! “公子原是来寻璃儿。”玉恒拾杯啜茶,轻语道。 第81章 大雨淋淋 谁人妒情(2) 夜玄当他此言是为质问,便应道,“蔚璃接去了幼弟兰儿,听闻放在澜庭借居。玄忧心兰弟年弱历浅,恐他一时大意,冒犯惊扰了殿下,可就是西琅国难担之罪。故冒雨前来意欲带他回我驿馆居住较为妥当。既是扰殿下问起,还请殿下恩准。” “即是手足,本应相互照拂,兄友弟恭才是。”玉恒回说,仍旧慢饮热茶。 夜玄不知他此言有意亦或无心,自觉听来含愧,仍强笑问到,“殿下这是准了?” “你不是来寻璃儿吗?”玉恒回问,“澜庭是她的澜庭,兰儿也是她寄放在此,你若想接了去,问她便是,哪里就轮到本君裁夺了。” 夜玄还以为他会质问刁难,未想只轻谈一言即推了所有,不觉蹙眉——莫非他所言皆是无心漫谈?反是自己戒心太过,多言反有狡辩之嫌?正思疑间,忽见一婢女自内室转出,绕过围屏,向凌霄君一礼。又听凌霄君问道,“如何?” 婢女躬身答言,“方才小婢为长公主添被,看样子此刻睡得正沉。” 夜玄闻听十分诧异——难不成那蔚璃竟跑来他寝阁拥枕安榻!?那她可还真真是千古少有的王室公主!如此恣意放达,倒真如盛奕所说,实不该是位公主,做个游侠岂非更逍遥自在! “蔚璃……”夜玄没由来的烦恼无边,“越……越长公主……睡在殿下房里?”夜玄也觉实在多此一问,何苦求证,越长公主岂非只她一位! 玉恒微微笑笑,“想是昨夜疲惫,今时雨季又恰是贪床困睡时节。所谓美人春困,无方解矣。只是劳玄公子白跑一回,委实有愧。” 此一番谦谦之辞在夜玄听来再不是那么悦耳了。昨夜疲惫?为何疲惫?委实有愧?何人有愧?分明是那女人不顾礼仪,不知廉耻,夜宿别榻,此间倒劳动他来致歉说和,这是要演作同室相亲吗!愈想愈恼,忽就起身,案上杯盏被碰得叮当作响,他亦不顾,移步要往外走。又听身后淡语轻声,“玄公子这便去了?” 如何甘心!夜玄行至一半又恨又恼,怔在原地。原是今晨得人进献了一块墨玉环佩,心心念念本要送至她面前,想得是“投以琼瑶”以博她红颜一笑,可偏偏她不在宫中,遂又依了宫人所言冒雨往这澜庭来寻,雨中侯了许久,又在这皇子跟前百般虚礼,未想所得竟是她贪睡他人床榻!委实可恨!可若就此去了……此恨也无处得解! 座上凌霄君只拈杯浅笑,淡淡薄凉晕化在灼灼烛光里,任谁也看不透其中玄妙。见那夜玄去而又滞,不由轻笑道,“雨势未休,不若再饮一杯,去也不迟。” 夜玄闻言也不客气,回身重新入座。婢女忙又斟茶,他恼恨之下举杯一饮而尽。未想茶水热烈,灼得口舌生痛,却也不好吞吐反复,只能生生咽下,一时真真五脏若焚。转目却见高座之上,那人依旧的云淡风轻,拾盏轻酌。又与他问些琅王安康,世族安好之辞。夜玄哪里有心思作答,见所问皆非朝堂政事,也只胡乱应着,消磨时光。一时间才恍悟这太子殿下为何要在后苑召他觐见,再看这满室布置,那主案副案相依,分明是他二人先前并肩伏案之状!还果真是个城府颇深之君!想他二人无婚无约,竟已起居一处!还枉论甚么东越重礼,礼仪之邦!全是屁话! 夜玄搁过太子所问西琅沛岭世家安好之辞,直言问道,“她睡下多久了?” 玉恒为他唐突之言,先是一怔,继而笑回,“玄公子今日若定然要见,本君去唤醒她便是。”说着便自案前起身。 “不不,不必……”夜玄忙起身拦阻,想来如何她正睡着,他就可这样随意出入她榻前,还真当无所避讳吗? 只是不等玉恒走下案席,忽自屏风后转来一个慵懒的唤声,“云疏,烹些茶来……好生口渴……”声音幽幽绕过屏障,一个妙曼身影也转了出来,白衣簌簌,还有几分凌乱,睡眼松松,尚存几分蒙态,她拖曳蛮腰,倚上屏框。 夜玄完全怔在这一副春困回苏图里,睁大眼几不信眼前所见。昨夜桃林幽会还是那洒落落矫如脱兔的女子,这一刻却是懒塌塌媚似雪狐初醒。 蔚璃转过屏来,身倚屏框,眼目初定,更是大吃一惊,立时醒了大半,恨道一声“该死!“,旋身又躲进屏后。 玉恒静观种种,又回望夜玄,见他惊诧之时满眼欣欣,又见他怅然之下举目怔怔,不由心下嗤之,面上仍笑语温和,“伊人许是还在梦中。我去看看,公子稍坐”说时移步亦转入屏后。 围屏后未添烛火,一室昏昏,屏下伊人依旧惊魂未定,见了玉恒不由瞠目问道,“外面那个是西琅夜玄?我不是做梦?” 玉恒笑她,“西琅夜玄又不是豺狼虎豹,你怕甚么?”说着举手欲抚去她额角细汗,被她挥手打开,嗔道,“谁说我怕了!这屋里为何一个人也不留!我想要口水喝也没人应我……” “是我不好。委屈了璃儿。”依旧举手抚去她肩上乱发,想她重疾缠身,怜惜之情更甚往日。 蔚璃一时想起方才堂前默书受他责骂一事,不知为何竟昏睡回榻上,此刻听他如此说又不觉蹙眉,不知他意指何处。她这般又慌又怯,又恼又羞,愈发惹人怜爱。叫他恨不能此刻就拥她入怀,也恼她被人觊觎美色,竟还愚钝不觉。 “睡得可好?不如先去梳妆,”说着取下她发间玄璧发簪,一卷乌发如瀑倾落,又惹她一阵慌乱,抬手便打。 玉恒默默受了,依旧怜笑不止,“你这脾气谁人受的?顺则骄,逆则横,倒叫我如何是好。”说得她面色绯红,又正色道,“我这便唤婢女为你奉茶。你先理鬓发。”说着转身要去,却被她一把拉住,焦忧问,“那夜玄如何在此?此人最是难缠,殿下还是早早打发他去罢!” 玉恒笑答,“他是来寻你的,我如何打发?” 蔚璃诧异,“寻我?还寻我做甚么?我与他恩怨已了……” “恩怨?甚么恩怨?”玉恒凑上前追问。 蔚璃张口结舌,只剩瞠目相望。玉恒微笑看她良久,终未等来一言半语,笑意愈见黯然,垂首低叹一声,“璃儿长大了……可是要与我立界?” 蔚璃忧慌之下未甚明了,仍旧怔怔痴痴,玉恒见她如此也不好强加迫问,转身重回前堂。 第82章 大雨淋淋 谁人妒情(3) 夜玄怔立堂下,眼见他二人转去屏后,隐隐听得私语声,却不知是议些什么,但见屏上光影,也可断知他二人亲昵远胜寻常友人之仪。一时立在堂前,不知该留该去。或许今日之行本不该来,此为皇朝太子下榻之所,轻易岂可扰得。可心中总隐隐响着盛奕之言,“她是东宫属意之人,天下人谁人又敢觊觎?”。或是他想看看皇朝东宫是如何属意于她,她又是否也属意皇朝天家。而眼前所见,委实令他十分着恼,莫名忿恨。她与太子,莫不是困睡同榻,不别君臣? 玉恒重归席位,见夜玄神色忿忿,怔怔望着锦屏发呆,不觉心下冷笑,嘲他狂妄不知深浅,音容亦冷了几分,“璃儿尚须更衣理妆,玄公子且入座再候片时。” 夜玄又如何坐得下,立身堂前,去又不甘,留又不忿,只横眉冷目,四体难安。凌霄君此回也不多言,只闲饮茶汤,漠然看他或恼或恨,或焦或躁,心底默默讥笑。 少顷,蔚璃理妆之后重出锦屏,这一回如换了个人一般,素颜净发,整衣垂袖,一双明眸望向夜玄,端然一礼,朗声道,“玄公子,向来安好。”言罢也不等他答礼,径自往玉恒身侧仍寻那副案坐了。 夜玄见她仍是昨夜衣裳,便知昨夜相会她何故心不在焉,敷衍淡漠,原是惦念着要来赴这澜庭之约!又见她发上钗饰倒有所变换,可知此处是她常来之所,竟备她一应所用!又见她折身径自往玉恒身边坐下,那一颦一笑全结在那人身上,不觉又恼又恨,愈是忿忿不悦。 窗外雨势渐歇,堂上却是暗流涌动。蔚璃一下看看玉恒伺机进言求和,一下又偷瞧一眼夜玄忧心他胡言妄语。而夜玄只是怔怔望着蔚璃,为着当下他二人并坐一处的幽愤,早忘了言辞。一旁玉恒却是闲情饮清茶,冷眼观二人,见都默声不语,轻笑问,“玄公子不是有话要对长公主言说?莫非……还要本君回避?”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蔚璃一手拽住腰间环佩,正怒目而视。 正这时,元鹤又进来回报,“殿下,元鲤归来。”凌霄君借故推开蔚璃手臂,“我正有事要问元鲤,去去就回。你们且坐。”说时起身离席,径自往室外去了。 元鲤正候于廊檐之下,便将近来明察暗访,设计所得一一禀报主上。其中包括盛奕设伏淇水欲杀夜兰,夜玄损毁国书不得入城,又因城外聚众闹事险被青袖所杀,后被囚入地牢,甚者慕容苏入狱为盛奕疗伤一事也探得清清楚楚。凌霄君静静听他道来,深知青袖断不会为一个城郊闹事之徒拔剑相向,而夜玄国书损毁亦是十分蹊跷,此中各样曲折从头细想,便可将事情推断出七八分。又为那夜玄近来如此纠缠蔚璃不放,而蔚璃那素来天地无畏之人竟也会忌惮起夜玄,可见其中必有缘故。 而室内,蔚璃与夜玄独处一室,又是窘迫又忧恐,只恨不能盾形而逃,又恨玉恒有意相弃,一时只得强笑问道,“玄公子到底何事来见?” “你不奈与我之约,只为企盼与他同榻而眠?”夜玄劈头即问。 蔚璃为他这等肆意又惊又怒,又羞又恨,冷声喝道,“夜玄!休要胡言!” “许你胡为,还不许人直言!你与我处处言之以礼,说什么无礼无以立,国以礼为治,家以礼为敬……可如何自己倒逾礼制而行!你口口声声越人知礼,越国礼邦,偏你自己却是第一等不知礼义廉耻之人——如何非婚未娶,竟可不分彼此,共休一室?” 蔚璃被他一番放浪之辞气得发怔,拍案斥道,“本公主行止岂容你非议!小小庶出公子,也配与本公主比肩?本公主一再恕你,你也休要得寸进尺!” 夜玄冷哼一声,“可见‘不计前嫌、重修和睦’都是虚情假意!你心下分明瞧我不上!” 蔚璃委实气煞,也不客气,坦言道,“是又如何!你我本就陌路!鬼才要与你重修和睦!” “你……”夜玄未道她伶牙俐齿之下竟还这般无赖,自己一面是百般委屈,一面是万般恼恨,强自争辩:“你我识与帝都,算是旧识,岂同陌路!” 蔚璃不屑,“一面之识,也算旧识?那我与天下路人皆算旧识!这样旧识也算不得稀奇!” 再吵下去反倒气得夜玄发怔,浑身颤抖,未想一腔赤诚反遭贬斥与奚落,恼恨之极冲口争道,“你与我已有肌肤之亲,又如何算……” 话未言尽,蔚璃早已拍案大喝,“放肆!”随手拾了案上茶盏直扔过来!夜玄早料及她蛮横之举,探手接住茶盏,正兀自得意,却未料蔚璃一招之后紧跟一招,他虽接了这只茶盏,却为随后飞来的茶碟正中眉骨,顿觉一阵骨痛,听得一声脆响,茶碟落地跌得粉碎。夜玄抚过眉梢,一手血迹,不由恨道,“诡诈女子!” 门外凌霄君早听得室内争吵,直听到茶碟碎地声才知她当真已气得了得,推门入内,正见夜玄半脸血污,而那边蔚璃却不知为恼为病已是面无血色,气喘吁吁。惹他心怜万般,忙走上前轻声哄劝,“甚么事,怎么说说还恼了?” 蔚璃正气他弃己而去,当下这般实寻不出可依可赖之处,只素来惟有在他面前才觉安若,此间再见终是未能忍住千般委屈,万般苦楚,泪落磅礴。 凌霄君见如此这般便知事情闹过了,忙入席轻拂她肩欲以安慰,却被她恼恨之下挥手拨开,自抹泪水,起身要去,玉恒急牵她衣袖,强行拉住,低声劝道,“璃儿莫恼,是我不好。可外人面前还当‘先攘外,再安内’。”边说边去抚她腮下泪花。蔚璃横眉,又是恨他了得,又实想扑他怀里大哭一场,却然哽咽之下半句话也讲不出了。 那边夜玄早看不得他二人卿卿我我,窃窃私语,当下也顾不得甚么君臣尊卑,当庭质问,“殿下此举只怕与礼制不符!东越蔚璃本是封臣,怎可与君上牵袖弄衣,撒娇使媚……”他话未言尽,却听座上沉声喝道,“来人!送客!”。 一时殿门大开,元鲤元鹤冲步入内,上前架起夜玄便向外拖拽。 夜玄纵有百般挣闹,奈何这兄弟二人并非善类,一身武艺皆得主上亲传亲授,又兼心意相通,行止相合,只三两下便将夜玄擒至庭廊,拖出后苑。前庭金甲侍卫见了,自也不曾客气,剑戟拥上,杀气重重,迫得夜玄不得不乖乖退出澜庭。 大雨渐歇,门街湿滑,夜玄被侍卫推搡着踉跄跌下街矶,听得身后大门闭合声,也是又恨又气。正待去时,却见门阶下有一布衣褴褛的瘦弱书生,正跪地伏首,举柬向上,似为求见尊主,夜玄忿恨之间,冷言讥道,“君有佳人!岂会召汝!”言罢拂袖自去。 第83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1) 春来莅临澜庭而居的那位君上,自那日休沐省身之后,就再未有问政纳谏,礼下贤士之举。四方名流雅士,世家子弟持贴拜于澜庭者,再无一荣获此君召见。里面传出来的口谕是:君上玉体违和,暂避俗务。 世人不解其由,皆以为实,一时全城皆忧心起这位皇朝东宫的安康之事。实则澜庭内病卧床榻的并非凌霄君,而是东越蔚璃。 自上回被夜玄登上门来辱骂质问,伊人本就旧疾缠绵之身,盛怒羞愤之下更见病容,加之晓春时节苦雨霏霏,近来又多乍暖还寒,此一回病下竟有多日未起。 凌霄君心疼之极,慰病抚痛,衣不解带守侍榻前。尽日里提笔所书非是医病之药方便是补身之食谱,长夜里翻书阅籍亦都是是古方奇技亦或针砭药术。至于那政事俗务,又何来心境过问。元鹤虽则一盘盘的拜帖向里搬,及至堆案如山,可也从不曾得他侧目。于他而言,当今天下,重中之重,惟榻上人之安康。 至于那夜玄,自那日被逐出澜庭,忿恨之下返回驿馆,馆中部将见他面染血色皆是诧异连连,谁也不知自家这位公子尽日里都忙些甚么,如何每每归来都身负伤痕!而此中因由也惟有歌姬锦书略晓一二。 只是回回如此,廖锦书也不得不称奇,一面为这位蛮公子清理伤口,一面轻言取笑,“公子倒是求得甚么?古书云:岸有淑女,鼓瑟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之。何以公子竟以血痛求之?求之不得,已然体无完肤?” 夜玄也觉诸事可笑,胸前剑痕未愈,额头又添新伤,只为求她侧目一顾竟落得伤痕累累,真真可恼可恨,不由恨道,“此女狡诈!非寻常手段可得!” 锦书更笑,“公子还待怎样?可知她是东越蔚璃,三军在手,可抵半壁江山,又岂是公子强取豪夺可以求之?” 夜玄立时横眉,“我何曾强取!都是依了你说的‘投之桃李,报以琼琚。’” “那么琼琚何在?”锦书笑问。 夜玄一拂怀内,玄譬尚在,只为一时恼意竟忘了见她之初心,“只怪她无礼在先,实实狡诈无信之人!前日还说好了与我冰释前嫌,今天就悔不认帐!当真无赖!” 锦书忍不住笑,“公子是要与她论对错是非,还是要与她别亲疏远近?” 夜玄一时无话可答。眉骨疼痛犹可忍,心底妒意却难消。至今时再向回思忆,方想起淇水相逢,她路瞻木兰,原是因缘在此。想来她心中早有所慕,又岂容他人近身。只怕再投多少桃李与琼琚,都未必引她侧目。更何况与她相逢本起自恶斗,她纵然口称“修穆”只怕心底仍存厌恨,澜庭内争吵之凶便可知一二。到底非可亲之人!诚如盛奕所言——皆是自己之妄念! 夜玄如此胡思乱想了数日,愈想愈觉心意灰冷。渐渐也恍有省悟:想自己求之心切也不过是为淇水相逢欺而未得之憾罢了,未必就是动了真心意非卿不妻。加之身旁又有歌姬锦书招之即来,挥之则去,此女温柔可亲,聪慧解人,才真真是行旅途中乐事一件!何苦再去求那彼岸琼花! 他如此半是省悟,半是不甘,倒是渐渐去了倾慕之情,反又陡生一段报复之心!想想终不能容忍她与旁人私会长夜又独处一室,遂修书一封,以礼为论,以制为道,尽述蔚璃违德之举,侃侃而谈,洋洋洒洒百余字,一气呵成,投于东越君王殿前。 很快,此“谏书”上达越王案头,朝中臣子并宗室子弟皆有风闻,一时间朝堂上下物议沸然,都道这越安女君缠绵皇朝太子榻前,实是不堪之举!又有人猜度是否此回皇朝太子来巡亦有提亲于越安女君之意? 越王更是急怒之下始知蔚璃近来行踪,却也只能是无奈叹尽,束手无策。想那澜庭所居,在上是皇朝储君,将承天下之人,在下是自己亲妹,权掌三军大印兼辅半朝政务的国之副君,如此赫赫然二位,他又怎好冒冒然前往论礼谏言。 可朝中亲族所议委实难堪,毕竟是既无婚约又非血亲,何以这般不分彼此,不顾礼法!后来又闻城中有凌霄君染疾之说,越王心焦无奈之下便借此故往澜庭拜访,一路上猜度着倒底哪个才是卧榻染疾之君。 这一天,凌霄君正伏案校正药方,闻知越王来访,不觉微蹙眉头略有不悦,知他此来必有因由,不可不见,便只好奈性往前殿召之入内。 越王自迎驾入城,接连几日议政之后再未晋见过此君。此回再见,也略存几分讶异:莫非真的病了?如何才时隔几日,竟似清减许多,眉眼间掩不住的倦乏之态。 行过君臣之礼,分宾主落坐。此处自然凌霄君是主,越王是宾。座上即是君上,又是主上,座下即是臣子,又是宾客。故越王不敢随意冒言,叙过一番朝堂政务,又言大典筹备之事,越王想着再说说城中防务大约就可以试探问问蔚璃下落了。凌霄君却已无意再听他絮语闲话,只待他言罢南国公主即将入城一事,便直言回说,“璃儿病了,只怕暂且无力为越王迎亲。” 越王诧异,“又病了?可当真?”言过方知失礼,忙又赔笑作解,“小王是说……这个王妹素来顽劣,常有偷懒任性之举……” “当真病了。”凌霄君懒怠与他周旋,“还要烦请越王辛劳——可否将越安宫近来所用之药方整理成集呈来案前,以做斟酌下药之用。” “如何……如何……”越王讶异何以王妹之疾竟要这位凌霄君亲自问诊不成?那慕容家的医术已是天下之最,凭他一个皇子,纵然所学渊源,于医术药石之术上还能胜过慕容家不成?越王狐疑之间支支吾吾,未能尽言。 凌霄君早已不奈,微叹一声,肃色问道,“本君听闻前些时璃儿抱病而归,几有危笃之势,越王可知其因?” 越王再次诧异扬眉,心道此事璃儿严令封口,朝堂上下无人敢议,何以竟传入此君耳中,“这个……璃儿只说是路上遭遇风雨,困顿郊野……小王质疑,也曾四处探询,依护送璃儿归来的程门三少主所言,当是途中为恶人所欺而被丢掷水中,才使寒气侵体,旧疾又起……至于那恶人,程门三少主称言,当时与璃儿路瞻木兰,恶人快骑飞驰,不曾看清其相貌……” 第84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2) 凌霄君摆手,“罢了。”闻言至此已将事情始末理了个大概,想那恶人当是夜玄无疑!只可恨那丫头病至如此何以不言?竟对一个无礼之徒这般袒护。心下恼恨微起,又问道,“越安宫病况一直都是慕容家看护?慕容苏就不曾向你言及她病至几重?” 越王摇头,“上回说是大约全好了,只勿要近寒就冷,好生保养便是。” 凌霄君冷哼一声,“慕容家也不过尔尔。你且回去将近来药方整理了派人送来。璃儿若有好转,自会送还越安宫。婚典将近,朝政繁忙,就不劳越王再辛苦探望。” 越王不敢忤上,可朝中所议又不能不顾忌,斟酌之下,谨慎进言,“殿下,王妹虽负副君之责,可到底是女儿家……与殿下,即有君臣之分,又有……又有男女之别……如此病况之下还要搅扰殿下实是失礼失仪……不若,容小王带回宫中调养,宫中医丞并慕容一家向来看护病情亦算用心,想来是璃儿近日辛苦才至积劳成疾,小王自此免她些朝务军政之责,休养些时日当会痊愈。” 凌霄君自座上起身,俨然送客之态,冷言道,“免她朝务军政之责?你朝中可还有担当?她若当真无用至此倒也不必再住回越安宫了!天地广阔随她逍遥了去岂不更好!”言罢拂袖要去,越王急道,“殿下!此与礼制不符!” 凌霄君行至座屏又回身顾看,蹙眉道,“谁人的谏言?臣子不知,你也不知吗?霜华宫三载她是怎样过活?” 越王慌忙俯身作礼,“小王至死感念,蔚氏一族亦铭记永世,若非殿下怜恤……霜华宫内璃儿断无生机……只是昔时璃儿尚在幼年,得殿下照拂怜恤犹可言说,今时已过及笄之年,当是谈婚论嫁之时,女儿家清誉之名岂非胜过所有……” “谈婚论嫁?”凌霄君讥笑,“你欲将她许与何人?青门小子还是哪国王储?本君今日倒也与你讲个明白,这普天下间凡以俗礼束她以清规制她者——皆不配与她比肩!倒来与本君论礼?这天下礼制竟是为本君设定吗?荒谬!”言罢拂袖径去,只留越王一人愕然于正堂。 若以礼制而论,数年前接她出霜华驻琉云时早已是越礼而居。想那时她不过十岁之年,虽则伶俐敏锐,诸事通达,可到底稚气未脱,又兼顽劣异常,十足一个顽童狡儿。教之不驯,驯之又不顺。 起初许是她疑虑重重未能安身,又有感恩念德尊敬之心,倒也十分安分守己了多时。他原以来捡回来的是位温雅贤良之淑,只是相处日久,她顽劣之性愈见彰显,他始知此女委实难养矣! 出霜华宫入居琉云小筑正是隆冬时节,天地苍茫,万物凋敝,四顾茫然间实无甚去处。她终日里便是守在屋内的火炉旁忧心忡忡,一再向他确认,“当真不会有人找来吗?他们若是发现霜华宫里丢了囚犯岂不追寻?若被他们找到一定是腰斩重罪,还要连累父王母后……天子也不会放过你……”边说边抱膝掩泪,深悔自己轻易出走。 他惟有耐心解劝,仍以银钱说事,一再许诺:“万事皆安,你大可不必忧心。他们收了银钱自会息事宁人,断不会再生祸端。” “那要多少银钱?你不过是小小乐师!”她羽睫晶莹,面若清霜,实实的我见犹怜。 “你莫忘了,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他拼力博她一笑。 遥想当年,自己也不过弱冠少年,在暗潮涌动的后宫与风云变幻的前朝,所能依凭的也不过是区区的皇子身份罢,手中即无兵权,身侧又无拥党,惟是一柄长剑在手亦不敢称宫中无敌。想那时他亦忧心,不知能护她到几时。一面要维持霜华宫并无异样,一面要劝解她开怀去忧。 遂与她相约,白日里尽可竭力伴她左右,以解忧惧;至夜里必是要返回宫中,以防旁人生疑。未料她一听闻夜间只余她一人在这荒荒野宅,哭得更甚。泪水涟涟,低泣声声,委实叫人又惜又怜,不忍相弃。 无奈之下,他惟有佯装留宿,嘱她睡在里间,自己睡前堂,以求夜深待她熟睡便可悄然离去。未想这丫头却然机警异常,一夜里总是借故吃点饮茶各样故事,几乎每隔半刻便往前堂查看一番,害他去也不能,睡也不能。 如此折腾了足有四五夜,许是她日夜不休早已乏累至极,又许是她对他渐有信心,终有一晚她安枕于榻再未起来巡视,他便趁此机会悄悄转回宫中,料理一应事务,应答众人征询。至隔日再归,归来却不见了小小伊人。 几乎寻遍院中所有角落,直寻至午夜时分才在后苑仓阁一个盛放杂物的木箱里将她寻见。 掀启箱盖的那一瞬间,但见那纤小身形卷缩箱底,一双泪目泛泛生辉,霜白面色映了烛火愈见惨淡,令他一见之下又惜又愧,忙放下执灯,上前抱她出木箱,还故意哄笑,“这箱中倒暖,只是若被人寻见岂非如同瓮中捉鳖?”想想这话与女孩而言又太粗糙,忙换了言辞,“你若喜欢捉迷藏,我倒可以为你筑几间密室,切记藏身之处当以通风易去为要!” 这一回她再没有大哭,只拥住他脖颈默声流泪,湿了他大片衣襟。自此以后夜里也再未闹着不许他去,只是流转着一双明眸,一步不错地跟在他身后。他要去时,她便立在门前,凝眸顾看,默然相送,以至每一回弃她而去都使他有如芒在背之痛。 再后来,他索性拣选了两位灵巧聪慧的婢女安在琉云小筑,一则可以侍奉她饮食起居,这位贵公主宁可不饮不食也不入庖厨半步;二则又可以做她的玩伴,免她终日只盼他一人,雪亮一双眼只盯在他一人身上。 二位婢女皆是素日里被他调教得即通棋艺又晓琴乐的,诗词歌赋,书画之赏亦浅识一二,本想此样人物与她为伴,当不辱她才情。又特地搬了许多古籍书册到琉云小筑,又赠七弦,又赠砚台,原指望养一个淑女名媛。只是后来万般,皆非他所求。 第85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3)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琉云小筑里寂静幽然的日子并无外人来扰,蔚璃的心境也渐渐安若许多,随着新柳初妆,春华怒绽,她亦能走出室内,往那庭前院落赏一番春光娇艳。偶尔也同婢女对局于水塘岸边,闲敲棋子;亦或抚琴于海棠树下,观婢女长袖善舞;至晚间也不再缠磨盯梢乐师云疏,只与那两名婢女或赏画册字帖,或泼墨染宣,总有趣事。 那两名婢女一名茯儿,一名苓儿,与主君带回来的这位小主人亦相处十分融洽欢快。都喜她聪慧灵巧,总有各样新趣玩法;又平易随和,全无主上的傲慢严苛,大家相安一处便真真是少女天真,烂漫一派。 云疏见她日渐开怀便也安心,开春以来皆专意于宫中事务,鲜少再过琉云小筑留宿。有时隔了三五日来访一回,众人待他也不甚亲络,依旧各忙各事,倒似乎这琉云小筑远比他东宫有更多事务要忙。只一次,蔚璃许是出于好奇,又或只是一念忽起,里外奔忙间忽驻足问道,“云疏哥哥在别处还有家吗?” 他微微诧异,停在门前不知该进还是该出,摇头道,“家?”自小只称宫里与宫外,无人与他言“家”。他恍恍着答,“家——只此一处……为何这样问?” 蔚璃不答,拎了一只做工粗糙的笼子,登上婢女摆好的桌案,极力伸臂翘足,要将那笼子挂往屋檐。云疏见了忙走上前来伸手接了去,嘱道,“当心跌了摔断骨头。”说时举手间轻而易举便将笼子挂至屋檐下,又为方才的话解释万端,“近来东宫游宴颇多,故无暇分身还家。待忙过这一时,便可时时归家。”于他而言,“家”之一字讲来既亲切又遥远。 蔚璃歪头看他,微笑道,“我倒忘了云疏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师。只怪那东宫太子也未免太过奢靡,大好春光不求读书精进只知尽日游园玩乐,岂能成事?”她虽则言语正经,可到底稚气难脱,大道论来尤是可爱。 云疏不觉笑道,“是是是,当真奢靡,如何成事。”又将她抱下桌案,指着头顶一排十余只各色粗制烂做的笼子问道,“你这又是做甚么?”也是近来他才发觉,那等弹琴做舞,对弈作画的风雅事在她这里倒也是全都荒废了。这几回过来,见她尽日里所忙的也都是些粗野玩乐。上回是纸鸢挂在了树稍,她爬上树干颤巍巍要去取回,若非他来得及时,真不知跌下来要摔断几根骨头;还有一回是撕了新制的纱裙,做成捕网,连同婢女一同往那春塘里捕捉春蝶,直疯得双足裹泥,一身晨露。 每一回所见都使云疏又惊又叹,亦是头痛不已。他几要怀疑,当初越王留下的是否是个假公主,是否他蔚王族随便寻了个宫婢充数了事。可就是自己宫中的婢女也未见这等顽劣之辈,只除了送来给她使用受她熏陶的这两位,真真近朱者赤! 蔚璃忙碌起来异常专注,根本无暇答他所问,只得由一旁移桌搬案的茯苓姐妹代答,“回主上,姑娘是要做一个‘百鸟朝凤’”又指给他看,只见另一侧屋檐下的笼子里已然住了各色鸟雀。 云疏又笑她天真又叹她无稽,拎住又要登案爬桌的小人儿笑问道,“你且停一下,先说说这凤从何来?” 蔚璃羽睫忽闪,明眸璨璨,挥开他钳在肘上的手臂,昂首道,“百鸟未至,何以问凤?”所答甚妙,真叫人听得云里雾里难窥玄机,云疏也是一面赞笑一面狐疑,另外寻题又问,“我嘱你每日做的功课可都做了?大好春光不知读书精进只知尽日捉鸟?”他学了她方才语气教训道。 蔚璃似乎嫌恶他“无理”纠缠,转身入了内室,不稍片刻即捧出一叠宣稿,堆在云疏面前,得意望他。云疏拾起看了,见都是抄录的圣书古卷,篇幅繁重,当颇费工时。再看字迹,工整有余,却稍欠力道,想来她到底年幼之故,腕上功力未成。再向后翻阅,不觉蹙眉,“为何字迹有异?”前后文稿一则若累石,一则若流水,略见差异。质询时,她依旧眉眼安若,落坐他身侧,支颐伏案,从容道,“我一日抄书两回,一为辰时,一为迟暮。辰时清醒,自然字迹工整;迟暮渐次倦乏,自然行笔略草。” 他看着她淡然自若也是将信将疑,“即是如此,那背来听听。” 蔚璃冷哼一声,不屑他质疑,端坐起,朗朗背诵。从圣子训到礼乐集,上下全篇竟一字不差通篇背下。云疏不由暗自称奇。他也是后来才知她聪慧之极竟有过目不忘之力,只是亦懒散非常,从不屑做精工求益之事。像这等抄书录卷都是她支使婢女代劳,他竟一时未察。又多问些诗赋之事,亦是略见修为,只心思不在,难于精进。遂和言劝谏,“到底琴棋书画方为上品,君子所好。那等捕鱼捉鸟事又岂是女儿所为?我见你前几日下棋也是颇见功底,是谁人教你的棋艺?——很有攻城掠地之雄势。” “澄哥哥。”她摆弄着衣袖,头也未抬地答道。只言语一出二人都微微怔愣片时。 他自然知道她所言是谁。她自己亦恍惚念出他名字的一瞬仿佛那人还在人间。到底是一边黯然,一边佯装不觉,云疏忙又另起一题,“你若爱琴艺,我倒可以教你。”说着唤婢女奉琴。 蔚璃依旧蹙了小小眉头,满目不屑。云疏犹自陶然,全然不觉一旁小人儿的不耐与不悦。一时挥手拨弦,清越之音萦耳绕梁,渐成曲调,缓缓而述。她不敢轻动,也只好支颐案前,默然听琴,方才悸动之绪亦渐渐平复。二人稍弄弦音,又对坐闲话片时,不觉已至黄昏。 用过晚膳,云疏并没有离去之意。蔚璃似乎也无心理他,心心念念仍是那“百鸟朝凤”事。又铺开雪绢,研了墨汁,伏在案上一幅幅描画禽鸟图。 第86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4) 云疏往院中各处查看疏漏缺失,又询问婢女器物衣食储备之事,待诸事了然,回到屋内,见小小的人儿正专意案前,悄悄上前俯身看了,不觉惊叹,“好精妙的雀儿!”见她运笔虽则生涩绵弱,可所绘鸟雀之神态却也维妙维俏,观之活灵活现,“未想你于书画上亦有潜慧,若得良师教诲,必成奇秀。”说时忍不得去校正其握笔,“指尖松弛,腕上用力……顿笔勿重,起笔忌轻……”未想蔚璃在他教导之下反搁笔推墨,挣开他的拥拂,起身离了书案,厌弃道,“我看云疏哥哥不只是乐师!还好为人师!” 云疏也是又笑又窘,孤坐原处,赧然回道,“我也是想你学有所成。你若嫌我倒也可另请了宫中画师来教。我只是怕他们规矩太多又拘了你的灵性……” “宫中今晚没有夜宴吗?”蔚璃不等他说完就直直问道,“你不用回去陪王伴驾吗?” 云疏愈发哭笑不得,自嘲道,“未想一春未过,你就开始嫌弃我了。”说时竟有几分失落,蔚璃见他神色可怜,小小心意终是不忍,又凑过来偎坐他身旁,小声嘀咕,“怎样都好,只不许云疏哥哥拿往日恩义来挟制我。” 云疏闻言讶疑,“我何曾挟制过你?这院中事务岂非尽由你意?” “那又何故今日要我学琴明日要我学画?还说甚么琴棋书画方为上品,上品又待怎样?岂不知风吟鸟鸣,花飞蝶舞方为自然之道!不识大道,何论上品?” 云疏又是笑又是叹,未料她小小年纪心中倒也别有经纶,只得凑近言道,“可你是位王族公主……”未待说完她又争辩,“公主又怎样?谁说公主就要学琴学画?” “不学琴画又学甚么?莫不是还要学捕鱼捞虾不成?”他也是渐次晓然,此女不只聪颖善辩,更是无赖狡慧。 果然,她扬了扬眉,心思盘转,“云疏哥哥可会剑法?我来教你剑法如何?堂堂男儿总不好凭一箫一琴行走天下罢?” 云疏不觉大笑,方才还说人家好为人师,如今倒要自己做起小师傅了,忍笑回她,“今日晚了,待改天闲暇时,你我先比试一番再论谁做师傅谁是徒弟如何?” “这样便好。”总算使她心服口服,偏身又倚上他肩臂,仍旧辞令不休,“我们且说清了,云疏与璃儿,恩义便是恩义,情义便是情义,不好混为一谈。” 云疏稀奇她小小人儿竟言大义,不觉好奇追问,“那璃儿于云疏可有情义?” 她靠在他肩上,默声思忖良久,才郑重道,“若有一日我得归国,必请父王赐我一城封地,要选那青山下,碧波上,筑一百尺高台;此高台,远可望古道,高可摘星辰,春醉清风夏醉雨,秋赏明月冬赏雪;此高台,惟云疏哥哥一人可往,也只供云疏哥哥一人居住,任你一人吟箫抚琴,行诗作画,万事逍遥!你以为如何?”她说一说自然而然便躺进了他怀里,明眸清澈,望进他幽幽目色里,不染半分杂色。 不知是为这一双春泉般的双眸闪亮还是为那一段赤心诚意的许诺声声,云疏不觉心旌微动,思绪飘摇,一时竟忘了应答。想自己赫赫皇子,终日端坐于万万人上,周旋于千千计中,看尽矫饰媚笑,玩尽阴诡计谋,何曾得此纯真笑靥,诚挚之邀。 蔚璃见他许久未应,不觉蹙眉,心意亦倦,委屈道,“云疏哥哥不愿为我高台嘉宾?” 云疏笑道,“我只忧心你这样不学无术,将来何以归国?” “说的也是。”蔚璃愈是蹙紧了眉头,枕上他膝,渐生困倦。 “为筑高台兮,不如起来再默几行古书可好……”云疏哄道。 “且明日罢……”说时拉了他宽大衣袖覆在自己身上,就此睡去。 追往溯昔,旧事种种涌在心头,念她昔年情义,遂有今日之澜庭。凌霄君驻足庭前,环顾四方,除去此城非伊人之封地,此高台却然是依青山而起,临碧水而筑,正如她当年所言,“远可观古道,高可摘星辰”,真真春风夏雨,秋月冬雪,四季皆可醉卧之地! 而今,为她高台之嘉宾,可到底他并非真的只是小小乐师,她那琴箫合奏万事逍遥之志终难得偿。于她是否憾事一件?想来不觉替她叹惋。今朝之忧患加身,世事纷杂,何若当年琉云小筑里的天真烂漫,飞扬无羁。是否遣她归国竟是错棋? 琉云小筑时光于她而言当真是百无禁忌,小小庭院便是她的国,两名婢女便是她的民,她终日带着她们上天捉飞鸟,入地捕流萤,时而教她们棋阵之理,时而又操练她们剑法队列……茯儿苓儿虽则对这位小主人的朝令夕改朝三暮四之章法颇有疑惑,可却也共她玩得不亦乐乎。 蔚璃的“百鸟朝凤”之景观终也初具规模,三人协力倒也捕来不下十余种鸟雀。云疏每每留宿于此,清晨都会被檐下的鸟叫声吵醒,真真闻鸟起舞。可是后来,却也为此事生出了事故。 时值暮春时节,蔚璃的顽劣已然日胜一胜,几令云疏头痛不已。他时常忧心自己三天不回蔚璃便能拆了他的琉云小筑,遂经常是搁下宫中百忙之务隔三两日必要回“家”探望。这天归来,见院中寂静,即无舞棍折枝的剑术操练,也无攀檐爬树的捉鸟之业,云疏一面稀奇一面心下疑惑,匆匆步入正堂,果然,未入里屋便听见呜呜咽咽哭泣声,急走几步入内,见茯儿苓儿正跪守榻前哭个不休。上前询问了才知,蔚璃爬树捉鸟不慎跌落,伤了脚踝已多日不能行走。云疏听闻又急又气,一面怒责茯苓二人隐瞒不报,一面忧心查看了蔚璃伤势,恼道,“我早说甚么来?上树捕鸟岂是女子所为!偏你不听!这回倒好,跛了脚看你还有何颜面归国!”蔚璃本就痛得气力全无,此间再闻此言更是心灰意冷,惟剩泪水两行,冲腮淹面。 第87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5) 云疏一面心痛若剜,一面强自镇定,偏他那时在宫中处境亦是困顿,可信之人不多,并不敢再招外人来此,只能自己翻查医书,自习正骨之法,再为蔚璃正骨。 好在她人小身轻,于踝骨上只是扭断之伤,他一面以武学内功之力正之护之,一面又自宫中悄悄拿了上好膏药敷之,又是连哄带吓,千叮万嘱不准她再有登高爬树事,如此养了二月余才见好转。 经此一事,蔚璃着实安静了许多时日,也把“百鸟朝凤”事丢去了一边,日夜困守床榻,埋首古籍间,倒又着迷起了“九色鹿”之传说。云疏留宿之时还要与之探讨一二。云疏见她终日只看这些野史杂集不免又教训了几句,只可惜她并未入心。 岂料时至盛夏,蔚璃脚伤初愈,便带了茯儿苓儿,背了自制的弓弩入山寻九色鹿去了。 同样是归来时庭院寂静,云疏便有不详预感,果然入内在书案上寻得一纸信函,上云: 入青山兮,访神兽。 勿念勿念兮,晚来归。 云疏急得心慌,又气得几要吐血。他独自一人提剑往山中寻了一天一夜,未得半点踪迹。又急又怕,又恨又忧之下,一人坐在深山里哭了半晌,万般无奈只好回宫调了亲信之兵十余人再住深山里寻找。 如此又寻了二天,才在山阴北谷,一处古**将人寻到。彼时夜风将起,三人早已是饿得奄奄一息,虚弱得如同鬼魅。云疏强忍怒气将人带回琉云小筑,分别灌了米汤,也顾不得夜深人众,便要提审蔚璃。几天的心焦心慌早已折磨得他失了素日的镇定自若,倘若还能多存一分余力也早就暴跳而起,如今也只剩下拍案怒斥的气力,指着蔚璃喝道,“跪下!” 蔚璃喝过米汤,气力恢复了几成,此时站在堂前倒是立目惊视,回道,“我是东越公主,你不过小小乐师,岂敢叫我跪你?” 云疏几要被她气疯,“东越公主当在霜华宫!你还敢自称东越公主?” “我……”闻听“霜华宫”三个字她那气焰顿时小了十分,惟剩怒目惶惶。 云疏见她这般固执,愈是气得头晕,左右寻看想要找一物件教训这桀骜不驯的丫头,正看见桌上的佩剑,一时恼得无法拉下剑鞘直冲到蔚璃身边,又喝问一句,“你可知错?”蔚璃盯着他手里的剑鞘,又惊又怕,强撑威勇回喝道,“你还敢打我?” 云疏即恼她不知悔改,又恨她傲气冲天,即后怕她折损于意外祸事,又忧心此事为外人觉察,万事皆休!一时心乱如麻,也顾不得许多,挥起剑鞘直打下去。 一下击在膝上,迫她屈膝跪下,许是她素来骄傲自矜早就惹他不耐;连挥一下又打在臂上。起先还未敢用力,可未料她竟还敢横目冷对,愈发激起他怒气难抑,不由得愈发狠拍两下,皆中后背,直打得她踉跄扑倒。他尤觉恨意难平,跟上前又是两击抽在腰跨,到底打得她痛呼出声,才算罢手。却也是急怒之下不知所往,甩手掷下剑鞘,疾步而去。 守在门外的一众侍从只听得里面争闹不休,也不知那位被寻回来的娇娃到底何许人也,竟胆敢与君上这般对峙。过不多时又见皇子玉恒白了脸红了眼,怒气冲冲自里面奔出,更是吓得个个噤不敢言。 跟来的都是自皇子幼年便伏侍其身边的人,还从不曾见少年皇子发过如此大的脾气。宫中自也有各世家官门进献的侍妾舞伶,也不曾见皇子多瞧了哪个一眼,不过是充在宫中点个人数罢了。却原来是这里藏了一位秉性“不俗”之流。 只夜色蒙胧里也未看清是个怎样颜色,只是看那一身短衣襟武打扮倒似个蛮童稚子,莫不是皇子竟有**之好?虽则此事之后奉命寻山的十余人便下落不明,可关于东宫皇子酷爱**之说却不胫而走。以致使那些献女入宫的官府之家都自悔失误,更有投机之族便也趁机再献美童入宫。 而自此事之后,云疏与蔚璃再未犯话。虽则也有送药医伤,多赠美食,又恐她再生事端亦是夜夜留宿,可就是不曾正眼看她,亦不再多置一言。 而蔚璃比他更有傲骨,起初连饭食也不受,药汁亦不进,云疏便索性撤了所有饭食,连并婢女也一同饿着。看着茯儿伶儿每天饿得走路摇晃,蔚璃终是不忍,便也勉强进食。 却又不甘再与他同室相对,便令茯儿将他被席搬出,要逐他出境。云疏亦不服输,令苓儿夜夜捧了“百鬼夜行”之集念与她听,直唬得她夜不能寐,寝不得安,无法又只好令茯儿将他被席搬回。却然又故意与茯儿苓儿大谈“山有灵兽”欲往行捕之事,气得云疏索性一把火烧了所有杂史野集。 蔚璃更是不甘示弱,见他纵火便悄悄偷了他那把用来打她的佩剑,一怒之下沉入后院水潭……如此你恼我怒,直斗到暑气渐退,秋爽将至,眼见得落叶萧萧,满目凄凄,他二人依旧各行各事,却也都各自落寞萧索。 这一晚,云疏偎坐堂前闲翻书目,听着院中剑啸声声,落叶谡谡,有心出门看个精彩,可又怕就此愈发骄纵了她的性子。此女难驯,他已深深领教,断不能再长她锐气。遂安心于书卷,凝神于文字,对门外剑法之妙充耳不闻。 而蔚璃手拎竹剑自以为舞得山摇地动,惟屋内那人巍然不动!不觉气恼。忿忿然提竹剑进了正堂,见那人稳坐如泰山愈加添恼,故意左右寻顾,将屏几摆件撞得呯呯乱响,又狠掷茶器,将茶盏推倒了扶起,扶起了再推倒,纵如此仍不能使他侧目。 她早已厌恶今时之局面,往日随她飞天遁地都有一双眼会追随身后,可如今凭她再怎样装巧卖乖都再无人问津,倒似这荒荒世上惟余她一人孤立独活,岂不悲戚? 第88章 澜庭幽幽 旧疾旧欢(6) 云疏尽力专心于书本之上,对她的胡闹置若罔闻,忽觉眼前人影一闪,将抬头但见一抹墨色只扑入怀,顿时雪缎白衣为墨汁所染,脏了污黑一片,不由得又惊又怒,瞠目而视,所见却是她挑衅目光,手握砚台,洋洋自得。 就是在此对视的瞬间,他忽然顿悟:面前这顽劣女子莫不是前世冤家!是自己非要将她捡到身边,是自己宠她终日任性,便活该受她刁难,被她气死,一切岂非是咎由自取!这样想来不觉暗自苦笑,所有恼恨忽就释然,目色也渐渐淡若,重又恢复往日里从容自若的乐师,亦或皇子。 他看着她,淡然一笑,赤诚道,“蔚璃,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我们重修和睦,可好?” 蔚璃不由怔住,她本还手握竹剑怒气满满想要与他再论个是非高下,不想竟得此境遇,一时未能反应,怔了半晌才道,“你可知罪?小小乐师竟敢责打公主?” 云疏理了下心绪重又说道,“书上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求璃公主恕我一回可好?”虽则这般说,可他心下却是万般委屈,想想此生傲然何曾向人俯首,此身尊贵几曾为人所欺……如何料想一朝竟败在小女子手上,也是愈想愈恼,愈思愈屈,不觉红了眼,声也有几分哽咽,匆忙起身道,“我去换件衣裳。”转身匆匆进入内室。 未料僵持多日一招制胜!蔚璃不由得沾沾自喜,颇有几分得意。想来他最爱素净无暇,那样白衣胜雪偏被泼染了大块墨汁,怎不叫他屈服!若知此计可胜,何来这许多天的踌躇!她摩拳擦掌自鸣得意,向着里间欢快呼道,“云疏哥哥既要重修和睦,不若吹个曲来听听可好!璃儿许久不闻箫声了!” 她又到处翻腾寻他玉箫,却见茯儿抱了他衣物出来,直拿眼睛瞪他,又俯身上前小声劝道,“姑娘且收手罢。主上被你气的一个人在里面掉眼泪呢。也从未见谁敢这样欺负主上……” 蔚璃又是怔了怔,讶异嘀咕:“怎这样小器,认错服输也要哭吗?”她稀奇着又佯装寻取物件兜兜转转绕进了内室,见苓儿正服侍那清隽少年更换新衣,便有意上前搭言道,“何苦这样麻烦?用不了几时就要睡了,还不是要再换一回……” 又想他素来齐整,倒是从未在自己面前穿戴更换过衣物,莫名竟红了脸,忙寻了把折扇羞遮面色,仍掩不住的得意俏笑,悄悄凑上前来查看他神色,却被他转身避开,沉声道,“你若累了就先歇息罢。我还有几行书看完再睡。” “我不累。”她应着走上前来,故意挤开苓儿,抢过她手里腰佩,冲她直瞟眼色,是想探问她主上心意,未想素来与自己交好的苓儿只哼哼一声“欺负人!”便转身去了。 蔚璃才觉自己虽是胜了,却也被莫名孤立了。便又待他是百般讨好,一面为他系配腰饰,一面悄声问道,“云疏哥哥掉眼泪了?” “胡说!”他一把夺了她手中腰佩,躲开她探视的目光。 可她分明窥见他眼底泛红,睫上晶莹未退,到底是自己欺他太过?想他堂堂七尺男儿竟被自己欺负到落泪也是于心十分不忍,又拉了他衣袖哄笑道,“云疏哥哥长得真是好看!我若有一国,必倾城倾国换你笑颜一世。” 她又开始极尽缠磨吹捧之能事,巧笑顾盼,哄他开怀。 云疏始知,此一世是折在这女子手中了。真真教之不驯,驯之则反。 她软语密言哄他渐次开怀,仍不忘警言训诫,“你打我时怎就狠得下心?如今伤痕还在!不说她们是甘心情愿与我同生共死,就是她们真的为我死了,你再将我打死又能换她们活命不成?我若被打死,你岂会不伤心……你为一时糊涂铸下千古恨事岂不后悔……我父王母后,王兄王妹又岂会放过了你,你不怕东越铁甲大军吗……” 云疏早已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实又无可奈何,只能听她絮絮念念,教训没完。若说悔,实悔接她来住,自此便为她心惊胆战永无宁日;若说怕,惟在搜山那时害怕再也寻不见她,平生倒也不曾那样怕过! 此事风波之后又过了一个平静祥和的秋季。只是临到冬时,未料她劣迹又犯,险些丢了性命。本意是救她出苦寒,却未想陪她陪到如此焦头烂额,心惊肉跳,也实是苦闷! 凌霄君正自庭前孤坐,回忆琉云小筑内的过往种种,忽有元鹤来报,有位廖姓先生又递贴参拜,还带来了那日殿下布置下的文题作业,又补言道,“这位先生在门外跪了多日,风雨不去,只求殿下案前拜见一时半刻。” “廖姓?”凌霄君思度,“朝中曾有被逐士族存一廖姓之门……既是废黜之家,又何颜面君?且冒雨跪求,未免有矫饰做作之嫌?此等人物多是急功近利之辈,难有安份守诚之心,不见也罢。” 元鹤只恐误事将要再言,又有婢女近前来回禀:“殿下,长公主醒了……” 凌霄君闻听匆忙起身,搁下所有直往清风殿来。 蔚璃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少时辰,只是骨上刺痛与胸中郁闷折磨得她有气无力,惟有昏睡入梦才得片时安宁。启眸所见依旧故人在侧,心下亦安,撑力强笑,虚弱问道,“甚么时辰?竟像睡了千年……梦中又回故地……” 玉恒见她挣扎着要起,便上前扶了她肩安放怀中,轻语道,“这一回,同我回去可好?” 蔚璃身上乏力,心意也倦,撑笑回他,“你不知——‘千里相思重,对面嫌恶深’吗?云疏与我便是这般。你厌弃我时,我连容身之地也无,如何敢同你回去?” 玉恒实是无奈,苦笑道,“我何曾这样厌弃你……” “那为何送我归国?”蔚璃半是正经半是戏言,仰首枕上他肩,举目望住他双眸。 第89章 蜜饯腻腻 我心实苦 (1) “莫不是要留你在宫中做一世隐名埋姓的宫女?”玉恒稀奇笑问,“你若甘愿,正好此回与我同去,成你所愿。” 蔚璃狠力抓扯他衣袖,忿忿不平,“你邀我去便是要我做你宫里不知名姓的宫女?” 玉恒不由大笑,半是讥讽半是调笑,“早说卿卿难养,你偏不服。我不忍折你尊贵送你归国,你责我厌弃之罪;我惜你孤苦邀你同往帝都,你又忿我待你不敬之失。如此,你待怎样才得安好,且说来听听?” 怎样才得安好?她背倚他怀,春衫纤薄透着他体温熨贴,四肢绵软赖于他坚实支撑。此生所望,也不过就是这等安好。睿智如他,岂会不知?她倾心所盼亦不过他一诺此生而已,何来一问再问,一探再探。终免不了无奈苦笑,到底他不是彻彻底底的乐师云疏,他还是天家太子,万里江山承继之君,立约承诺又岂可轻易? 蔚璃摇头,“当下便是安好。云疏待我……已然恩重如山。” “恩义可比得了情义?”玉恒有意逗笑,知她孤洁自傲,断不会陷身于宫闱妃嫔之斗,偏自己生在皇家,此生此世又岂是一心一人可共白首,实不忍委屈了她。 蔚璃知他又要戏言,便也戏言答他,“修澜庭筑高台便是璃儿待云疏的情义。你若甘愿,璃儿可供养云疏一生一世……不,三生三世也无妨!” 说完二人都畅怀笑开。只可叹他不只是云疏,只可怜她难舍一身孤傲! 正这时有婢女奉上汤药。玉恒拾过靠枕使她暂作依偎,接了汤药欲亲自喂她。 蔚璃却嫌他啰嗦,捧过药碗直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却不由苦得打了个寒颤,恼道,“怎这样苦!” 玉恒又奉上一盒蜜饯,哄笑道,“尝尝这个。”拾一颗递进她口里,总算稍解苦味,又道,“此是元月里羽麟送来宫中的春令礼盒,我特地选了些上好的带来给你。改日让元鹤送到你宫里去。” 蔚璃皱着眉头,仍未从药苦中逃出,烦恼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宫里多得是这些玩意。” 玉恒微微一怔,即刻恍然,自嘲道,“是我疏忽了。羽麟又怎会短了你那份!只怕比送我的还要好上百倍罢。”说着挥开蔚璃伸过来还要取食蜜饯的手臂,合了匣盖,丢去一边,忽又直言一句,“那日夜玄同你讲了甚么?倒气得你卧病数日不起。” 蔚璃本就诧异他忽来的小器,又受他突然诘问,不由怔住。心念闪过那日夜玄所言“男女之礼,旧识故人,肌肤相亲”各样言辞,不由又愧又羞,又念及淇水畔为他所欺更是窘迫的面泛红云,低头捧着药碗再不敢看他一眼。 见她这般,玉恒心下顿时了然,半是调笑半是嘲讽道,“璃儿风流惹人爱,妒煞王孙与公子啊!” 蔚璃立时瞠目,半恼半嗔,“殿下肆言!不可欺人太甚!” “是谁欺负谁?”玉恒撤了她手中空碗,依旧半笑半讽,“早知你有蜜饯,这药原该更苦些!” 蔚璃也恼,“就知你是拿了这药惩戒我!怪我不听你话,迎救夜兰!” “是了是了!我倒也再无别的法子治你,惟有此法尚能解解心底恨事!”玉恒也忿忿回她,“只是你若长进些自可修习得武艺卓然,何至被人抛入寒江惹一身重疾,倒要来尝我这苦药!” “你……”蔚璃又惊又疑,却也不得不气馁,只能悄悄嘀咕一声,“——如何知道。” 果然!玉恒终将事情始末查到水落石出,不由轻笑一声,望定蔚璃,意味悠远道,“那日还真该使青袖杀了夜玄。” 蔚璃全未料他所有埋伏竟在此处,一时怔怔木然,竟不知何以应答。半晌才道,“此事已过。殿下也该知晓——遂事不谏,过往不究。切不可再多生事端。” 玉恒依旧看她良久,微微摇头,苦笑道,“枉费我多年苦心……被他一朝败坏……” “云疏……”蔚璃还想再言,却见他骤然起身,离了她身边,冷言道,“你该回去了。方才你王兄来说,召国公主近日抵临越都,须你领礼官亲迎于野。”说着又唤婢女,“为长公主更衣,传令门外准备车撵,送长公主回宫。”言罢,拂袖而去。 蔚璃尚且木然诧异,只能怔怔看他背影转出围屏,果然厌弃时连半分容身之地也不留她。 对镜理妆,她始知娇颜不再。病这一场竟似丢了精魂一般,面如土色,目似死灰,锁骨凌曲,宛若枯木。竟还能对他言笑半晌,不知他目中所见已是枯魂朽貌。难怪他要厌弃,自己揽镜临照,亦觉惨不忍睹。 蔚璃怔怔恍恍被元鹤一路送出澜庭,待要登车,又听元鹤言道,“回禀长公主,殿下有旨,只为长公主身染重疾之故,这些天就不必再辛劳来澜庭请安议政了,好生将养身体为重。” 蔚璃举目高阶,望见赫赫然“澜庭”二字。本是为供君子兮修高台,到头来却然是受驱逐兮失澜庭……笑煞人也。不由苦笑一声,转身登车。 ******* 元鹤回来复命,见君上孤坐高堂,目色茫然,不由为之稀奇:此非君上素日之神采。遂小心上前唤道,“殿下?殿下?”连唤了数声才得他幽幽转目,忙回禀道,“长公主回去了。由元鲤护送。” 凌霄君点头,心神似乎仍未回转,元鹤犹豫着又进言道,“我见长公主神色,颇为黯然……” 玉恒这才定目凝神,幽幽问道,“她可曾说了甚么?” 元鹤摇头,“许是病况未愈,也无甚气力罢。” 玉恒微叹一声,令道,“你去将从帝都带来的那些甜品甘果,选些上好的送去给她。” 元鹤忍不住笑,“殿下只早说一会便可一并随了长公主车撵带去,何苦使小臣再跑一趟。” 他话未言尽就触见凌霄君幽冷目光蹙眉望来,忙躬身礼道,“小臣放肆。小臣这就去办。”转身要去,又听凌霄君道,“吩咐元鲤,查访慕容家在越都之行踪。事无巨细,皆来报我。” 元鹤应命,正要去时,却又听凌霄君道,“我这尚有一封信函带去越安宫,你东西备好再来取去。” “是。”元鹤应一声,等他或再有吩咐,只站了半晌见此君再无言语才躬身退出。心下狐疑:今日之殿下非往日之殿下,言词颠倒,处事随意,倒似失了魂一般。 第90章 蜜饯腻腻 我心实苦 (2) 落日将尽时分,由澜庭而出的车撵驶入越安宫。越王闻听讯息早已在此守候多时,见人归来又喜又忧。一时先问病情,观以面色便知病得不轻,闻听当真卧床数日,昏昏不醒,不免又添一重心忧。忙让座让席,又令加衣,又传晚膳,又要传宫中医者重新诊脉……一时间各样照拂呵护备至。 蔚璃病体恹恹,加之心意怏怏,只能任由他人主持各样事务,又撑力略问宫中各人安好,勉力听得越王简述前朝事务,无非各方来宾敬献贺礼及礼部排演大典等事,不觉间已然耗去茶饭时光,便想要回屋歇息。 越王见她精神萎靡,只知她身有旧疾,不解她心有悲苦,虽也是又疼又怜想着放她回去歇息安枕,可数日来朝臣宗戚所议犹然在耳,其措辞指摘委实难听至极。思及这些便也寻故拖延着迟迟不去,东拉西扯终还是婉言到闺阁礼数之论,故做语重心长道,“王妹今时已非昔日幼女,璃儿待嫁之年,闺阁名誉岂非重过所有?那位皇朝太子若当真惜你爱你,总该给个名份。想你是本王亲妹,王族公主,又是国之副君,有辅政统军之才,又兼敬上穆下之德,做他东宫正妃也不屈他。况且世人皆议,道他凌霄君属意越安女君。他此回来我越国,除却巡视问政之责,可别有来意?你若有心也该留心查探。倘若知他无心,你也好另做筹谋,别有打算,当心受他巧言欺哄,不要平白在他那里蹉跎了时光,还要招世人非议……” 蔚璃本就为受那人厌弃驱逐而心闷志苦,此间又闻此说更添郁愤,微蹙眉头听他讲至一半,便也忍无可忍,不由恼道,“哥哥这话从何处学来?世人不知,哥哥又岂会不知,他这些待我的情义,待东越的恩义。若要论礼,数年前我囚困霜华宫时早已与他越礼而居,只从来我们都是坦坦荡荡,清清白白,赤心相待,诚意相扶,何曾有过污损清誉之举要遭世人非议?他人一己私念妄想,倒拿了我来起兴,哥哥也不辨一辨这其中真假!” 越王只怕添她恼恨,无奈苦劝,“赤心相待,诚意相扶,怕是你一厢情愿罢?他是赫赫天家之子,幽幽权谋之枢,凭他待人岂有赤心?处事又焉有诚意?这些年原是你痴了心,憨了志与他厮混,已然不识远忧近患!”说时又将夜玄所递之谏书转与蔚璃过目,“你且看看这上面讲得有多难听,说甚么‘同榻而居,同室而处’!‘男女相亲,君臣不分’!,如此云云,岂不为世人讥笑!岂不受史家笔诛!又岂是我蔚王族子弟该有之作为?” 蔚璃看那谏书,下属西琅夜玄之名,不由得恼怒更盛,一把夺过书柬,甩手掷入案边火炉,忿忿道,“哥哥怎有空暇理会这等无赖!凭他说甚么岂可尽信!此人张狂无礼,又兼粗鄙无耻,若非碍于两国邦交,我一早将他逐出国境!只待此次大典之后,我必晓喻四方边关,断不许此人再入我东越!” 越王见她恼得厉害,不敢再多言谏词,忙又温语劝抚,“我也听闻此人无礼。既是如此,大典之后逐他出境便是。”又多言宫中琐事,试图化去此间愤慨,兜转一圈重又问道,“依王妹看,那位凌霄君……可有真心?” “哥哥!”蔚璃也是无奈,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原题,“岂有兄长与小妹议私情的道理?” “璃儿婚嫁岂是私情!你名下有封地千顷,手中有将士百万,位份之尊更胜公卿,你的婚事关系国政邦交,牵涉天下大势,你知四境王侯并世家名门又有多少公子少主惦记着与我东越联姻!如此婚嫁岂是寻常儿女私情了了?” 蔚璃委实不胜其烦。正这时裳儿带几位小宫女捧了数只锦盒进来,向上回禀道,“澜庭那边给长公主送了礼物过来。”说时端了一盒蜜饯呈至案上,又置下一封信函,俏笑道,“也不知是甚么紧要事,议了这些天也未议尽,倒还要追着送信过来。一遭同车带来岂不省力?” 蔚璃也奇,想他莫不是还未骂足,竟又写了信来多加责备,一时蹙眉拆了信笺,但见寡淡两行墨迹,上书—— 于心不忍兮于心何忍遗我长夜兮弃我彷徨 蔚璃眉头更紧,心下讶疑:此是何意?谁人弃了谁人?分明是他横眉瞪眼地逐她出澜庭,还说甚么不召不得觐见,此间倒来控诉遗他长夜,弃他彷徨?真真是岂有此理! 越王一旁好奇,流目窥视,见得“遗我长夜弃我彷徨”字样,也是惊道,“你莫不是偷跑回来的!那凌霄君竟囚你在澜庭?” 蔚璃忙收了信,嗔怪越王偷瞧信笺,“哥哥好没道理!” 越王却忍不住笑,又拾起蜜饯锦盒,笑言,“我当是甚么贵重礼物,这样甜点元月里澹台羽麟不是送来了许多!裳儿带去我宫里那份还未吃完,如今这位殿下又巴巴地使人送来,倒似我越国人终日食苦不识甜味似的!” 越王说着便自行启开了锦盒欲要取食,却看见盒盖内侧也题了款字,悠悠念来,“我——心——实——苦,我——心——实——苦!”念罢不由得朗声笑开,“未想这位殿下还有这等情趣!王妹倒是何处又得罪了他!实实我见犹怜啊!” 蔚璃惊讶,忙夺回锦盒,才看到其盒内题字,两行工整正体—— 我心实苦我心实苦 不由也是又气又笑。至此便也了悟他送礼之用心——想他必是为着苛责了自己而心生愧悔,偏又孤高自傲难以屈尊降贵与她认错,才行此伎俩,只为讨她怜恤。 越王仍旧忍笑不得,逗趣道,“他既心苦就该留着这蜜饯,何苦又赠璃儿?莫不是受了璃儿欺负却还甘之若饴?” 一言羞得蔚璃满面飞霞,又终现几分生机。想来莫非真是自己又欺负了他?何来此说呢? 第91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1) 世人皆爱春光媚,媚在春衫薄。正是柳芽抽新浅翠幽碧时,再添几层桃色菲菲,便是人间好春光!只是这春色或还不及佳人颜色。 今日越都城中怕是无人赏这春意盎然,无论是公族贵胄,亦或名门雅士,连并商贾游侠、平民百姓,皆无视此春意昂昂,争相疾步涌上长街,奔往南门,只为今日是那越王的新后,南召国风姝公主抵临越都的入城之期。 天下皆知:南国出美人,美若天仙子。试问这凡间俗子,谁又不想一睹仙子风姿。一时间,越都城内竟至万人空巷,其势足可比当日皇朝太子入城之盛况。只是迎那凌霄君一半是为尊礼,一半才是倾慕。而今观佳人却是皆为倾慕美色而往。 自越安宫门前长街两侧便拥满人群,熙熙攘攘皆往南门而来。而众宾客中稍有些品阶名望亦或有倚仗权贵者都已在南城门外寻得了一寸立足之处,以便送亲车队抵达城下时可以先睹为快。 今日夜玄倒是起得晚了,这些天他或是伏案撰书,或是四方奔走,只为了一件事——便是要控诉笞责东越女君夜宿外寝,卧睡太子席榻之举。上至国君越王,下至越宫宫女,他都寻机见缝,一一进言!终闻得蔚璃被越王召回王宫,甚者有夜训王妹面壁思过之传,至此夜玄方觉大功告成,很是得意地安枕了一夜。 而他的家臣并不知他日夜奔忙所为何事,倒也从不曾见他如此专注勤勉于某事上,一众家臣虽偶有议论却碍于他素日严酷跋扈之性也无人上前理会,只个个贪慕越都繁华,无论白天黑夜尽往那锦绣处闹去。 这天夜玄梳洗完毕往院中时,依旧寻不到一位部将属臣,往日里他忙着自己的心事倒未在意,今时闲暇不觉疑惑,唤来小吏一问,才知众人都拥去看那南国佳人了,夜玄狐疑着摇头,“当真美若天仙?父王宫中的南国妃子也不过尔尔。”又问小吏,“廖姑娘何在?” 小吏回说,“廖姑娘也上街观美人了。” 夜玄倒觉有趣,若说满城少年男子皆往那城门处拥挤倒也罢了,只是廖锦书一个女儿家,“天下还有女儿相看女儿的道理?”他奇道。 那小吏搔头挠腮不知如何应,忽想起廖锦书临行所言,便将那原话照搬了用,“廖姑娘说,天下女儿千娇百媚,纵是国色天香偶得仙人之容也不为奇,唯是这女儿发英姿,少年生玉颜倒是珍稀美观,别有风情。所以,廖姑娘想去看看那位越国长公主,或是有幸,还能偶遇皇朝凌霄君……廖姑娘还说,那位长公主,凭她一个女儿家竟至权掌三军,辅政于朝,当真是巾帼英才也。而那位凌霄君,传言有溪林琼树之姿,又兼温润恬和之性,是这天底下最最风流雅正之少年,今日若能得见其一,便也是三生有幸了。”小吏虽自不能撰言巧应,学话倒是学得周全,把廖锦书一席话说给了夜玄听,倒也听得他心下摇曳,复言道,“好一个巾帼英才,琼树之姿!说得我倒也想去看看了,何为女儿英姿,少年玉颜!” ******* 晨曦渐去,朝露成风,一辆四乘之舆自长街使过,街道两侧越国子民有俯身作揖者,有屈膝扣拜众,皆颂声连连,起伏不绝。 夜玄挤在人群中,耳畔尽是百姓呼颂之声,“长公主大康……长公主千秋……”夜玄目随车行,心道:这原是她的驾舆。不是惯会骑马吗?今日倒也扮起娴淑了!正想着忽听身旁有人高呼,“东越蔚璃!东越蔚璃!”转目却见几位游侠模样的少年正振臂而呼,不由得白眼瞥之,冷笑道,“你们喊她作什么?欠你银钱?” 几位少年尤自欣欣,其中一位答道,“呦呦鹿鸣,佳人侧目!” 夜玄更笑,想起与她夜会桃林时曾有“所谓佳人公子侧目”之辞,而今倒遇翩翩少年来求佳人侧目,又思及与她相遇以来种种纠葛,心下且伤且凉,不由嘲笑诸人,“佳人侧目,汝亦陌路!呼之何用?” 少年们本自兴兴,偏遇他这般不解风情,皆怒斥一声“蛮徒蠢物!”便挥袖走开。 夜玄心下寡欢,亦不屑与之争论。随了人潮信步而行,又忽见长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挣顾于人群中,不由大呼一声“夜兰!”说时拨开人群直冲到长街对面。 这边夜兰正左顾右寻一时不见了带他出门的凌霄君一众,忽见迎面冲来的夜玄,顿时脚下发僵,心里发慌,怔怔呆在原地竟不知何往。 夜玄上前来一把擒住他手腕,冷笑问到,“蛰伏多日,倒是肯为一个南国美色抛头露面!” 夜兰一面慌乱着摇头,一面又想拱手作揖,却被厉声喝住,“少与我来这套虚礼!真若敬兄睦亲何至同处一城却要避而不见!现下与我回驿馆去!我正有事问你!” 夜兰自知回去必无好事,千挣万躲着苦苦央告,“二哥,兰弟是随太子殿下出来,若是不告而别恐要见罪君上……” “休要拿他吓我!当谁没见过太子!”夜玄不由分说拉上人重又折回琅国驿馆,任凭夜兰再怎样苦求挣扎,终未能挣出他掌心。 ******** 越都南门外的官道上,旌旗曼飞,铁甲临立,一排排礼乐之官担钟架鼓伫立大道中央,只待南国送亲使团的到来。而那些慕名前来观礼的贵族雅士皆拥在官道两侧,依国别门族列队而立,正人人举目,个个翘首,遥遥望向郊道远方。 蔚璃此间正被朝官武将簇拥着,立于仪仗队列之首。一片玄青色朝服中央,惟她一袭雪缎锦袍,若浮云掠于天际,悠然自得。头戴青璧凤冠,腰悬朱玉环佩,一身盛装,威风凛凛。时而负手临风,眺目远方;时而垂袖肃立,举目天边。 在那一等观礼民众看来,纵是只能望及其半边衣袂,亦或望见凤冠如川,亦或窥得裙裾飘逸,也有偶见其回眸浅笑者,但凡有所见皆各自欣欣然,只议论此女君是何等端庄娴熟,雍容雅正。可谁也不知此女君心下,此刻早已是百无聊赖之极。纵然捕得清风过袖,寻得浮云翻涌,仍旧难解当下寂寂,了无意趣。蔚璃自顾胡乱想着:大典之后定要寻那清幽寂静处好生逍遥一番,再不理会这等喧嚣鼎沸之俗事! 第92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2) 忽有青袖越过文官武将,提剑上前,附在她耳畔轻语呈报,“殿下来了。” 蔚璃浮游入云的心思尚未收回,只胡乱应了句,“哪位殿下?”问过方才醒悟,却见青袖身后闪出一道白影,轻幽之音亦应风而起,“我是乐师。并非殿下。”说时人已比肩而立,朗目相对,笑若春风。 青袖见此唯有躬身退下。蔚璃满目讶然,举目身侧这白衣胜雪的俊逸男子,虽则顾虑重重到底难掩心下欢喜,轻笑一声问道,“你来作甚么?殿下身份尊贵,岂可轻易出澜庭。”又想起数日前被他逐出澜庭又得他赠礼赠诗一事,倒也说不清当下是恨是喜。 玉恒笑意浅浅,也学她方才模样,负手而立,远眺浮云,良久才悠然道来,“你筑高台是为供养乐师还是为囚禁殿下?”说着竟自身后变幻出一支玉箫扬在手中,又道,“我愿为璃儿高台之乐师,受你一世供养。” 惹得蔚璃忍笑不得,可心下依旧不平,只悄声自语,“真若只是乐师倒也好了!” 玉恒含笑凝睇,见她今日颜色倒见几分红晕,不由凑上前缓嗅其香,又逗笑道,“璃儿今日用了胭脂……”话未言尽已被蔚璃抬手推开,嗔道,“殿下自重些!臣民们可都看着呢!” 玉恒见她眉结娇嗔,眼藏羞怒,粉腮霞云更重一层,才知她是真真复原了几分生机,倒也心下稍安,依旧与她取笑,“画娥眉兮描凤目,胭脂淹腮兮樱汁浸唇。璃儿这等盛妆,莫不是怕自己清颜素面会输给那南国佳人?” 蔚璃半嗔半笑,想他莫不是专程跑来消遣自己,便也讥讽回他,“殿下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而来,原是为观南国佳人!可是为寻‘宜家宜世’之淑媛?” 玉恒也不否认,只笑言,“也不知璃儿学得了人家的好颜色可学得来人家‘宜家宜世’之美德?” 蔚璃不由立目,他果然是慕美人之名而来?南国佳人当真有倾城倾国色?也能劳他微服出城顶烈日灼灼翘首以盼?果然天下男子皆好色! 玉恒见她不应又带笑问道,“我知召王有三宫六院七十余嫔妃,共育有九子四女,又有嫡孙一人外孙数人,可谓四境王族中家世兴旺、子孙繁盛之最。璃儿可知,召王九子中何人翘楚,公主四人中哪个倾城?” 蔚璃一时未解,不知他何来兴致竟与她演说起召国风氏一族,只疑惑答他,“我倒是听闻召国诸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卓学绝智之流,众公主更是风华绝世,清丽超俗之美。其昆仲姊妹之间难分轩轾。” 玉恒不由得冷嘲一声,“与我又何须这等虚辞伪饰!诸位公子中除去嫡长子立做东宫储君不去议他,余者八人中最最出众者当数四子风肆。你当见过。那年帝都朝拜,召王便是派了他来。” 蔚璃轻轻颔首,似有所忆,恍惚记得是位能言善辩,机智敏锐之人。 “四位公主中,除去大公主风娆嫁入西琅为妃,三公主早夭,召王于半百之年所得的八公主与九公主,皆是宠若至宝,视若明珠,几不为世人所窥。那位八公主便是你王兄要迎娶的嫡公主风姝。而那位九公主——”他故意顿了顿,才意味深长道,“便是那倾国倾城的人儿了!” 蔚璃仍旧未解,素来惜字如金的人今日这“一派胡言”到底意欲何为,疑惑询他,“所以你知今日送亲使者当是公子风肆特来观其绝世风姿?”至于那铺陈良久而又倾心盛赞的九公主,“莫不是你要纳召国九公主为妃?”想他皇朝太子封妃总该是个嫡女罢?莫非当真美色当先? “还有更妙的。”玉恒无意答她,继续演说风族家史,“据传召国太子病体羸弱,只怕阳寿难攀其父。而太子有一嫡子,即是召王之嫡孙。此王孙正值冠礼之年,才真真是人中龙凤,高才雅俊。而召王之位,据传非此王孙便是那风肆公子可承。” 蔚璃终是不耐,“你若是来说书解闷倒真比不得我宫中伶人逗趣。你若是来议政,恕蔚璃愚钝,实不知殿下所言意指何处。” 玉恒笑意更浓,“你且留心,若使你在风肆与召王孙之间择一人而婚,你选哪个?” “放肆!”蔚璃立目喝责,不由又羞又恼,“你杜撰这许多事只为编排我吗?未免无趣!” 玉恒摇头,笑她天真,“璃儿短视!只见眼下之繁华,不知远处之危局。天下明眼人皆看得出——东越之兴不在越王,实是蔚璃之功!东越大势不依越王,实是蔚璃之念!东越女君被天下多少人觊觎,你竟不知,岂不天真!你以为召王又赠金银又送城池只为嫁女?若不是为收服你蔚璃,他一双明珠公主本该入我东宫。” 蔚璃不觉怔住,委实不知与召国联姻之下竟还隐藏这许多暗潮涌动。又回想那夜王兄百般探问自己婚嫁之心意莫不是也早早了然召王设下的这盘大棋,独独自己终日奔忙竟还蒙在鼓中。 她转目又看沾沾自得的玉恒,愈是气恼难消,嗔道,“王兄与南召联姻之事我早在信中与你议过,你为何不早言此局?”想想似有遗漏,讶疑道,“你方才说‘一双明珠公主’?岂会是一双,王兄聘书分明只一个风姝嫡公主。” 玉恒无谓笑笑,“你看着便知。南人狡诈,本君防之不及,岂容她入我宫闱。” 蔚璃恨得咬牙,“你无意收容便来卖我?我看你比南人更狡诈百倍!”说时挥手要打,玉恒忙出言制止,“长公主自重!当心凤冠跌落!臣民们可都看着呢!”蔚璃方醒悟此间何处,举起手又不得不放下,可到底心意难平,恨恨道,“我与王兄若被召王挟制,必不饶你!” 玉恒见她面色为羞为恼已涨的绯红,倒比往日病容更添娇俏,愈要起意戏她,“不若你将青袖送我,我赠你拒婚良策?” “还敢觊觎青袖!”蔚璃愈发恼得无法,一把将他推开。 铁甲之外,百官之后,一众围观之人自是要将这冒然出现的白衣男子议论一番,猜测是何许人竟得与东越长公主比肩。 莫不是越王?有人答:按礼制远道之迎越王不该现身。有人附和:况且那一身简衣常服,并无冠冕束发,当非王爵。有人争议:非王非爵,何德与越公主比肩!?听闻是个乐师。怎样乐师可得与王族比肩? 第93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3) 民间沸议喧喧。一时又见原本相和相谐的二人竟撕打起来,那东越长公主竟不顾朝冠加身,对那乐师又踢又打,那乐师倒似受欺惯了,竟也不躲不闪,挺身受着,一时又惹得人群中一阵喧议。 玉恒被她挥拳打来几回躲闪不过,只好谏劝,“璃儿且息怒。不知我心实苦?” 蔚璃闻他旧话重提,便知他是戏言,又气又笑,顿足道,“且站远些!待回去再与你算帐!” 玉恒这回倒也老实,听话站去一边,却仍笑言向她,“记着我说的。且看灵不灵!” 蔚璃正恼他不休,却见远处尘土飞扬,旌旗萧萧,马蹄声声纷踏而来。 玉恒一旁又言,“今晚我为羽麟设宴接风,你也来。” 蔚璃正专意渐驰渐近的送亲车队,听闻此言更是诧异,“澹台羽麟?他在城里?几时到的……” 正说着,已见得旌旗当道,赤驹缓列,一行行仪仗侍卫倾涌而至,一排排宝马香车列队排开。人群中不免喧哗再起。都言南召锦地,鱼米之乡,富贵之城,单看这仪仗车马——锦缎为旗,宝珠为系,马是清一色的赤霞马,车是一齐整的紫檀车,南国之富,可见一斑! 目不暇接间,又见那仪仗分列两侧,自队伍中央驰出一骑赤朱骏马,马上端坐一位红衣儿郎,发束珊瑚冠,领飘降霞缎,一身红锦纱衣好不妖娆!围众无不赞叹连连:果然南人俊美!天下男儿竟可生得这等花容之色! 蔚璃见此人亦是一惊:召国国书明明有注,言送亲特使乃王室公子,如何竟是他!但见那红衣少年已然翩身下马,踏步而来,举目间向她粲然一笑,倒比春花烂漫更具明艳。 蔚璃也惟有笑颜相迎——试问这天下间还有谁人能将红衣穿得如此魅惑无方! 红衣少年款款至蔚璃身前,后方众人无不翘首相望。天下皆知富国南召乃秀色之国,男姿女貌无不倾城撼国,如今得幸相见,自是要争相品论。 红衣少年向着蔚璃躬身一礼,行止落落,言笑璨璨,“阿璃长公主辛苦!” 蔚璃为他随意之言也是又笑又叹,只得笑回,“有劳羽麟……少主。” 迎亲大礼便在二人这般浅言淡语间始起。围观民众也是一片嘘叹声,又都惊道:哪家少主?如何不是公子?谁家少主能得此殊荣护送王室嫡女? 羽麟不再多言一字,只是笑眼含情静静凝望着蔚璃。彼有越国礼官唱诵迎宾之辞,又有召国使者应答酬谢之语,两相往来,又演钟鼓大乐,云裳之舞。喧哗鼎盛间,红衣少年带笑凝顾,目不斜视,倒似他才是那迎亲之人,要迎得便是东越蔚璃。 蔚璃被他看得几要掩袖遮面,只可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躲避。正这时,一旁玉恒终于看尽了热闹,沉唤一声,“澹台羽麟!” 红衣少年恍如春梦大醒,惊见一旁雪衣君子,不觉又羞又喜,眸色又亮一重,欣然唤道,“阿恒,你来迎我?”说时张开双臂几乎是飞扑过去。 蔚璃长叹一声已不忍直视,惟以白眼相觑。好在那位君上还算稳重,见人扑来忙着向后稍退半步,拱手一揖,从容道,“澹台兄路途辛苦。” 羽麟扑到跟前却无人应承,也只好学他模样躬身一拜,“阿恒辛苦,阿恒辛苦……”倒也装得了斯文。 斯文礼过,终还是免不得臂腕相绕衣袖相执,在旁人看去真真相见甚欢好不亲昵! 蔚璃斜眼看着红白二人卿卿我我,此间方会意,所谓乐师出迎原是为他而来!讲了那几篇子的话,原都是顺水妄语,也不知是真是假,她竟还入了心!再看他二人,笑语声声,眼波频频,才是真真登对! 又有礼官上前禀言,“召国公主欲下车参拜长公主。” 彼时,已有侍儿搬凳当阶,启门掀帘,自首座马车上迎下一双红粉佳人。桃花粉衣者步行婀娜,行若摆柳,赤霞红衣者昂首四顾,足下生尘。 蔚璃匆忙迎上前,二位娇淑携手停在当前,款款作礼,“召国风姝见礼越国长公主。”粉衣娇颜礼数齐整,盈盈下拜。 倒是一旁的红衣少女眼波流转,似为这四周春况有无尽可赏可玩之娱,惟不见身前尊者。还是那粉衣的风姝扯了她衣袖,低语一声,“灼儿,行礼。”她这才跟着一并拜下,却也只是腰身微倾,膝下稍弯,浅言一句,“召国九公主风灼给璃姐姐行礼了。”说完便又立身一旁,眉眼分明地打量起蔚璃。 蔚璃还礼未完,闻听此语也是心下讶异:原来此女便是玉恒口中“倾国倾城”的九公主!可分明与召王议定只一位嫡公主入嫁东越,国书所言亦唯有一位风姝公主出阁,并无陪嫁媵女,如何又多出一位风灼公主?一时又听风灼娇声问着,“你便是东越蔚璃?表哥将你说得通天神灵一般,我只当是生了三头六臂七身八足怎样了得,现下看来却也不过寻常女子罢了……” 一旁风姝公主喝止不及,连声致歉。蔚璃只无谓笑笑,讶疑相询,“你表哥是…?” 风姝忙一旁代答,“灼妹的母妃乃出自澹台一族。灼妹自幼受两族宗亲宠溺,脾性无拘,冒失之处还请长公主见谅。” 蔚璃这才恍然,也惟有浅笑应答,“无妨。这怪不得她!原是她那位表哥少见多怪,见识浅薄……” “你才见识浅薄!”风灼立时反驳叱问,“你可知澹台一族乃南召第一世族!莫说南召,就是天下四境,谁家又比得过澹台的富贵!表哥生在锦衣玉食之家,自小便游历天下,所见所闻,谁人可比?不过是被你一时迷了心窍,赞你几声,你倒张狂起来!” 蔚璃惊怒之下实是无言以对。这样狂悖的公主倒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便是玉恒常说的“南有佳人,宜家宜室”?王兄常嗔责自己是个“奇葩公主”,而面前这位岂非更是奇上加奇!到底是百位公主有百样,自此以后谁也不要笑谁! 第94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4) 一时又安神耐性与风姝几番寒暄谦语,百无聊赖之心欲重,便唤了礼官依制行礼,宣读王旨,按素日之演练迎宾入城,又有武将与召国送亲大军接应驻兵之事。 待一应事务完结,已是日薄西山。蔚璃登舆欲归,转目见那红衣美少年并那白衣玉君子依旧挽手路畔彼此畅言欢笑,而四围一众世人在他二人眼中皆草木一般!愈看愈觉心境不顺,她本无意过问此二人,可又忧心玉恒何以归还澜庭,只好唤那红衣少年,未想连唤数声也不得他应,一时恼得顿足,沉声呼呵,“澹台羽麟!” 这一声倒唤得四众皆闻,后方众人又是低呼一片——原来那红衣俊郎竟是四大世家之首,富甲天下的澹台家少主!如此便也不稀奇他能为召王所重,贵为送亲特使了!此刻若有东越言官在场,也必要冒死谏言,劝谏越安宫女君该当礼贤下士,善待澹台少主才是!那可是皇朝首富之家,多的是金叶银钱,岂可随意呼喝! 澹台羽麟听得呼唤这才回眸相顾,神色稍现慌张,忙疾步奔至蔚璃近前,赔笑问道,“阿璃吩咐?” 蔚璃冷眼看他,“你居何处?” “自然与他一处!”羽麟回身一指路旁孑然孤立的玉恒。 蔚璃看也不再看玉恒,只向羽麟言道,“务必护他一路周全。” 羽麟笑她,“从城门到澜庭,不过百步之遥,我们两个男人还能被人抢了。” “抢得便是你们!”蔚璃恼意掷下一句,拂袖上车,远喧哗而去。 ********* 人声鼎沸,鼓乐喧腾终都归于寂静。越安宫中蔚璃倚在暖汤温池中,闭目沉思。 汤暖花香,荡去一身疲惫,亦涤净满心燥郁。算算距大典之期已然十日不足,四境之国也唯有北溟使者尚未抵达。虽北溟至此路途最远,北人脾性又多散漫不拘,然依溟王国书所言,使者元月下旬起程,至今已三月之初,算算时日,也该到了。北关守将擎远也不曾来信言说北溟使者入关一事,莫非别有变故?思及变故不由又想到召国一双公主与送亲特使。如何会是一双?王兄可知?如何会是澹台羽麟为特使?风肆公子何在?各样疑思难解,想着晚膳后当去越明宫问问王兄……又思虑大典之期将近,城中宫内各处防务,演练多回可还有何缺失?如今唯有西琅国驿馆内武将过多,那夜玄又是一个极不省心的……正思虑至此处,有婢女进前呈上一封信函,拆开看了——署印正是夜玄! 不想他又把夜兰劫了去,竟还敢厚颜邀她往驿馆赴宴。蔚璃看信不觉一阵目眩,如何自从相遇夜玄就再无一天太平! 又恨玉恒,此间必然只顾与澹台羽麟把盏言欢,哪里还管丢了夜兰。又思量那位羽麟少主,此等无利不起早的商贾少东,素日最厌繁文缛节循礼蹈距事,如何肯千里迢迢,舟车劳顿为召王送亲?只怕他未做良谋!他与那位太子皆是心思深沉暗谋潜藏之人,此间聚到一处,只怕天下所有都被他二人算个精明! 蔚璃愈想愈觉忧闷,又想起他二人城门处卿卿我我,于世人面前无半点避讳,更是又恼又恨,击水叹道,“不该准他入澜庭!”真真引狼入室! 她这厢正暗自忧思,又有宫女来报,“召国灼公主求见。”真真烦恼之极,厌恶道,“传令出去,就说我睡了……”只一言未了,却听帘外娇声咄咄,随风入帘,“璃姐姐莫不是睡在池子里?是要学那凌波仙子,眠溪卧石吗!”声未落,人已婀娜移近,甩手推开拉绊她的一干婢女,美目顾盼间将眼前春色看得清透。 蔚璃又恼又羞,此间她惟有一件凉衣在身,漾漾水波下冰肌似雪,纤腿修长,倒叫风灼兀自赏看了许久,“璃姐姐还真真冰肌玉骨,想来霜华宫内几年苦修就快要幻化成仙了罢?” 蔚璃心道:霜华苦寒之地修出来的惟有鬼魅,几见仙人?见她已然换过一身娇霞新衣,腰肢摇摆间愈现婀娜妩媚之态。为此女子,天下君王果然会倾城倾国乎?蔚璃心念乱飘,也无意与她寒暄,径自问道,“委屈灼公主暂居我宫中,此宫大小事务皆由裳儿料理,日常起居但有不足,寻她问话便是。” 风灼冷哼一声,“你这残墙断瓦的,比之我召国王宫,不足处可多了,懒怠与你们说!”又不客气地坐向池边竹席,伸手拾了一瓣花叶,“为何是桃花?听表哥说凌霄君殿下特为璃公主制了红花艾叶为底的暖身汤方,就为暖姐姐这一身冰肌玉骨。可姐姐却偏爱桃花?可是驻颜之选?” 蔚璃恨得牙痒,与玉恒这等私密事也被澹台羽麟这疯癫之人肆言无度,当真该打! “灼公主,你来见我到底为何事?” “不若让灼儿伏侍璃姐姐更衣,顺便慢慢讲来。”说着便唤宫女令奉新衣。宫女自是无人应声。 蔚璃也不胜烦恼,叹道,“汤水尚暖,你且说何事。”要问多少回她才肯说!看她那悠然自得大抵无甚要紧事! 不想风灼伸手入池中,漫搅花汤,娇笑劝言,“哪里就暖了?这冷水夕风的若是伤了璃公主,殿下可是要心疼的。也就殿下是个好性的,若换个秉性暴戾的,你这宫人如此懈怠还不知有多少要被拉出去腰斩呢!” 蔚璃也是听得目瞪口呆,平生还从未想过有人敢腰斩她的宫女!却也是被这风灼缠磨的无可奈何,只好唤人奉衣,由了风灼左右伏侍。看她行止倒也是个心灵手巧,聪慧利落之人。心底暗赞着便径自问道,“灼公主如何会来我东越?” 风灼正与她披氅衣,笑问,“璃姐姐整衣齐袖,这都入夜了可是还要出宫会客?” 蔚璃不应,自系腰佩。风灼忙伸手接了去,答她道,“灼儿虽是庶出,可母家是澹台一族,父王自幼宠惜,并不逊于嫡出的姐姐。婚嫁之事,父王亦言皆随我心意。自及笄礼过,递书求聘者络绎不绝,王侯将相皆在其中,璃姐姐若不信,你可去问一问太子殿下,他也曾派使者来召国下聘……” 第95章 桃花灼灼 佳人宜室 (5) 蔚璃果然眉心微蹙,心念又乱一分,还从不曾听闻他与何人下过聘书!不是说南人狡诈不容其入宫闱吗?到底还是美色第一? “还有那溟国王君,派使者来言,要立我做王后。”风灼继续说。 蔚璃本想问一句,太子殿下封你何等尊位,话至喉间还是化做莞尔一笑,“所以你拒做皇朝太子妃,又拒婚溟王为后,反来我东越小国做个小小妃嫔?所为何来?我自问王兄美貌才学胜不过皇朝太子,王兄武略雄风亦难敌北境溟王,你为何独独选中东越?谁给你的主意?莫非又是你那位表哥?” 风灼拍手赞到,“璃姐姐果然聪慧!不枉表哥引你为知己!” 呸!蔚璃险就啐她。就知澹台羽麟未有良谋!世人皆知溟王年迈,而美人多爱少年,如她这般娇媚的人儿如何肯嫁徐徐老者!可相对王兄而言,玉氏皇朝岂非更显尊贵!那素来孤傲至死的太子玉恒还不曾诺言要迎哪个女子入主东宫!偏聘书在案,她风灼竟然婉拒!岂非令皇族颜面扫地!而拒婚溟王岂非更是折损昔王族颜面? 不过为一个小小嫔妃,东越竟连伤两家君主!难怪澹台羽麟为送亲特使!难怪风灼公主这般殷勤!只是那皇朝太子倒也罢了,他原“是个好性的”,倘若那溟王为此发难,岂非要累我三军将士重披战甲,浴血沙场。 好一个澹台羽麟!就知他没有算计不能过活!竟然算计起蔚氏一族!想想便觉气闷!恨不能立时冲去澜庭,拎来那澹台小子狠抽几鞭! “灼公主若为此事而来,我已知晓,待我禀明王兄,再做定夺。”蔚璃冷了颜色。风灼似乎无谓她禀与不禀,只另外又说道,“此是小事,不值一提。我要说的原也不是这个。”说时寻向袖底,取出一方雪绢递上。 开罪皇族,冒犯溟王,埋下战乱之祸尚是小事,倒还有何等大事能入他风氏一族的眼。蔚璃沉色冷目接过绢函,展开,先看属印——竟是召国公子风肆! 通篇也不过寥寥两行简字:城南十里,月影泊舟,挑灯为信,不见不去。 “四哥有好事相告哦!”风灼眉眼如丝,暗藏无尽风情。 好事?蔚璃忽想起午时南门外玉恒所言召国欲下聘求亲之事,如今看,倒也不似戏言。那风肆原是在此相候? 她之前本意是往琅国驿馆接回夜兰,未想行程未起又来一约,虽说不是甚么要紧事,可到底人物尊贵,总不好弃王室公子于荒郊野岭不予理会罢。可夜玄那边又实派不出合适人选,蔚玖自是再去不得,若使青袖去接夜兰,只怕她能荡平琅国驿馆顺便杀了夜玄。 正左右思量不知所往,又有宫女入内,呈上一方雪绢,未启折绢单看绢上印花便知是澜庭来信,拆开看了,不觉欣笑出声,竟是一阙菜单。想来是他忧心被人爽约,竟以美食相诱。 风灼见她执信怔疑,悄步上前瞄了眼那澜庭来信,虽不明其意,可见印上所属乃凌霄二字,便知她犹疑何在,又媚声道,“璃姐姐可知这位殿下的处境,已是危巢孤卵风雨飘摇?” 蔚璃瞬时醒神,心下骇然,又听她道,“蔚氏一族只为东越中兴劳神费力,竟不问帝都风云吗?凌霄君此回离京是否能还朝还不知呢!若是回不去,玉氏一族便在你东境另立一朝也未可知啊!” 蔚璃不知她此言真假几何,泱泱皇朝何以至风雨飘摇?想当年他玉氏皇族诛杀青门,弹压蔚氏,是何等气势!南召北溟共西琅三境封王,皆受皇命调遣,出兵百万,联合天子之兵,围杀初阳青门。迫于天子之军陈兵柏谷关,未免将士枉死,百姓遭殃,父王不得不领蔚氏全族,白衣素装,轻车简仆往帝都请罪。纵如此,仍未能谏阻帝君诛杀青门之志。想当年皇族是何等煊赫威烈,至此才不过区区七年光阴,何以竟至“危巢孤卵,风雨飘摇”? ********* 崔马出城时,青袖百般劝阻,“谁知南召公子是何居心!为何不能先往澜庭问个明白?待知晓帝都是何形势再见机行事也不迟。” 蔚璃回她,“那位殿下若是肯说,何以至今日一言不发。”她能忆起不止一次问过他“帝都可好?皇家可安?”所得不过是他云淡风轻浅笑一缕。如今想来竟都是敷衍。忽又忆起一事,质问青袖,“你去迎鹤驾,可曾见有何异常?” 青袖思量片时,才道,“我迎驾于柏谷关,有五千天家禁军护卫太子,未见任何异常。”她稍有停顿重又言道,“我倒是偶然听闻,此回禁军首领莫敖未随军而行,反是滞留于丘邑,不知是为何事。” 蔚璃定目看她,“青袖姐姐不曾听闻殿下于九犀山遇刺一事?” 青袖微微讶异,“有这样事?萧侍卫从未说起。九犀山属他皇境管辖,遇刺客也是他皇境内政,与东越何涉?莫不是还要以此论罪长公主?” 蔚璃诧异看她,青袖也恍知言辞不当,忙又重新言道,“可有查到刺客来历?殿下既然隐讳颇深,想来无意使长公主插手其中。”又言回风肆之约,“此事也当与召国无涉。风肆公子之约当另有企图。” 蔚璃这回含笑问道,“你以为是何企图?” 青袖也笑,“璃儿颖慧,岂会不知。长公主此回赴约倒也无谓他企图之心,为得是与他相询帝都形势。说到底,深更寒夜去江边吹这冷风——还是为那皇家太子。” 蔚璃颇有几分赧颜,又劝青袖,“若是没有他,我早已是霜华宫内一具寒尸……” “璃儿!”青袖止住她晦气之辞,“我青门拼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弃绝璃儿。若是没有他接你出霜华宫,我等早已杀进帝都!” 蔚璃怔怔于城门下,不知何言以应。半晌才恍然惊醒,切切嘱告,“这话不可再与人言!难得这康平盛世……”又想今夜之约,也未必就是康平盛世,一时懒怠再议,只又另外叮嘱,“切切护好宫廷。如今有两位召国公主下榻再不可有夜玄那等擅闯宫闱之事。” 青袖只道,“他敢再来,就地斩杀。”蔚璃也是听得心惊,却又听她忧心劝谏,“长公主佩剑切不可离身!” 蔚璃催马入夜色。今夜之前还当此世为康平盛世,繁华无尽;今夜始知原来他那里却已然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此去路漫漫,到底该如何进退? 第96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1) 月出东山,月照轩窗,月上柳梢,月色通明。 澹台羽麟举目望着窗外明月愈升愈高,再垂案上佳肴愈见冰凉,侧目看一眼首席上仍在捧书端看的凌霄君,不由得一声长叹,“唉——想我澹台羽麟富贵半生,今日竟要饿死在这美酒佳肴前。” 玉恒不舍手中书卷,头也未抬,只简言应他,“且再等等。” 愈发要惹他忿忿不平,“她当真不会来了!可是要饿死我你才肯信!她若是个守信的人,今时倒也没你什么事了。你知道明明是我先遇见她,她也曾写了白纸黑字是要下嫁我澹台府的……” 此一言果然引得玉恒侧目,一时放下手中书卷,蹙眉冷视,“这事……还要再提?” 澹台羽麟小声嘀咕一句“淫威当道!”,又抬手去翻看一遍案上碗碟,一路颠簸劳苦早已是饿得饥肠辘辘,偏守着这满桌菜肴竟动不得,委实忿恨! 正这时,元鹤自外边走来,向上回报,“人已出城,只命青姑娘递了信函过来。”说着将信函呈上。 “如何!?”羽麟顿时大叫,“我就说她绝非守信之人!如今还知递信致歉……她待你也算仁义啦!” 玉恒拆了信函,其上所书又哪里是致歉,竟毫不客气地请他派人去接夜兰回澜庭。看她龙飞笔迹也是忍不得笑:这天下间大事小情委实扰她心忧不断呢! 羽麟见他笑得莫名也凑上来看,才瞄了几行小字就被玉恒握信入掌心,再放手时已然碎屑一捧。 惊得羽麟又骇又嘲,“何必!不就是言说夜兰之事!当我不知……只是她挂心的人未免多了些罢……”说时又去掀看桌上菜肴,以为这回总可以大快朵颐了,未料玉恒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臂,唤道,“随我来,我有好物相赠。” “吃了饭再说罢……世间还有怎样好物是我澹台羽麟不曾见过……”任他万般不舍桌上美味,奈何无力挣开玉恒擒握,终被拖拽着拉入茫茫夜色,披着凉凉夜风登上观澜台。 高处不胜寒,澹台羽麟愈觉饥寒交迫,此生倒也不曾受过这等委屈。虽则有江风暗拂,送来缕缕花香,夜影婆娑里,亦可见远处长堤如蛟龙乍腾,嵌于碧波。如此夜色,如此静湖,自有一番境界。可终是风寒难敌,不由嗔道,“这有何趣?不若回去围炉煮酒!”说时要去。 又被玉恒拉住,劝道,“如此春江映月,冷风度香,岂非人间清乐事,赏心静逸处?只是江风太寒。”又唤元鹤,“取件衣裳来。” 澹台羽麟不忍扫他兴致,想着若加件披衣总还可再撑一时半刻。可元鹤取来的只一件敞袍,径自加在了玉恒身上,根本未曾顾及他正饥寒交迫。至此时他方明白,这一切分明是那阴诡之人有意为之!可一时又猜不透是为何事受他惩戒,便也不甘示弱,佯装无趣怏怏道,“春江花月固然清逸,可比之雪夜霜月到底输几分幽净空灵。” 玉恒讶然浅笑,心底自然明白“雪夜霜月”为何时何夕。 澹台羽麟愈见得意,“阿璃未与你讲过?——去年冬月,她芳辰之日,设宴于此。” 果然一击得中。玉恒虽极力掩示终按不下一丝黯然。就知那一声声“殿下”唤来,于他终是负累!怎比得凡子庶民来去自如,尽可随性而为,陪她登台看云涌,共她凭栏观潮生。想想去年盛雪之季,帝都深宫里他只一人独守残炉,批阅臣子奏折直至深夜,也曾偷闲为她写下几行诗辞,飞鸿往来也该传至越都了,却如何从未听她提及寿宴一事。 “并非王室盛宴,不过是故人偶遇,一起约来折梅煮酒罢了。赴宴者寥,不足以言。”羽麟看出玉恒笑意萧索,心下愈发得意。 “故人?偶遇?”玉恒讥诮道,“岁末天寒,雪深风疾,本居南国暖乡之人却往寒冷东境求偶遇?” 他愈是如此问,羽麟愈添得意,笑意狡黠,偏不再释言,只问道,“可否回了?” 玉恒也顿觉意兴阑珊,徐徐夜风寒意更甚,轻拍阑干,叹了声,“回罢!高处不胜寒。” 拾阶而下时,终还是耐不得要问,“赴宴者寥……不会只你一人罢?” 羽麟急于归回暖室,头也不回答他,“还有几位故友。” 玉恒等他继续说,他却再没了声响,知他是故意使人急,倒也无谓他这点小心思,只追问一句,“何来故友?东南西北,来自何方?” “东有初阳青家姐弟,西有夜兰一卷丹青,北有芜良关守将擎远将军,”羽麟说到一半回头看了下玉恒,思量着南方之客是否还要坦然告之,见他笑意幽远,便知万事欺他不得,只好继续道,“南有……慕容苏。” 果然,玉恒眉头微蹙,再落阶而下时眸色清冷,半晌未语。 羽麟知他厌恶慕容家,却从未探清因由所在,只是偶听他言,甚是厌弃慕容家巫术鬼医之道。而南海慕容家,世代医药之家,救人济世之法难免有些巫鬼玄门之术。传言,慕容氏族可渡魂易命,有起死回生之术。想世人求生之时,岂非全赖这些巫术鬼医,谁又会厌弃回生之术。就是他皇族玉家,当今天子也曾召慕容女子为妃,可惜早逝,不然倒可以看看天子百年之时,慕容女子是否当真有渡魂易命起死回生之法。 久不见他言语,羽麟又怕他真的恼了,回身牵他衣袖,讨好道,“那时不过是隅遇,不曾合谋甚么……” 玉恒拂开他拉扯,笑意浅浅,“偶遇?夜兰倒也罢了,惯会献媚讨巧之辈。只是这慕容苏远居南海之滨,不远万里却来东越之都寻一场偶遇?北境芜良关更是与溟国接壤,军事要塞,擎远乃边关守将,竟可擅璃职守,不奉王命私归都城,岂是臣子所为?这些且不论,四大家族到了一半……只是璃儿生辰那慕容苏如何知晓?” “说了是偶遇。我哪知其中蹊跷!”羽麟听出他已然不悦,只把一切推得干净。 玉恒落寞冷笑,“天下竟有这许多偶遇,也是无趣!” 第97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2) 平白扯出一段澜庭寿宴之忆,羽麟本还以为可在他面前炫耀一番,与阿璃倒底他走得更近些,不想却为一个慕容苏惹他不悦。一路向回,玉恒都寂寂无语,他也再不敢造次说笑,几次见他背影茕茕,清清月辉下尤见幽冷。 ************ 城南十里,水岸荒荒,惟有一处灯火通明,若明月栖岸,映出树影婆娑。 崔马向前,蔚璃料测那灯火泊舟当是风肆无疑。江风过耳,七分清寒三分暗香,隐隐似闻幽草浮动,柳枝乱摆,竟有重重肃杀之气若江浪翻涌,层层裹进。 不由得心下微惊,讶疑这风肆竟有这般胆量,敢在越都城郊设伏围杀?一时勒马落鞍,手提长剑环顾四围,茫茫夜色里忽见寒星乍起,穿柳渡草,袭杀而来! 蔚璃挥剑迎上,才知来人数众,层层剑影,重重压下,竟似一方剑阵将她团团围住,阵网渐次收紧,迫杀近在眉睫。 还真当庆幸携剑而行!蔚璃心下自叹。倒也不惧他来者众多,只将一把利剑舞得若游龙过渊,剑影飘忽间从容有度又不失凌厉豪迈,三转四回便将伏杀之阵拆得七零八散,渐有退迹。 运剑破敌之余,她恍有所悟:看这一众刺客忽进忽退似乎不为杀戮,剑阵虽变幻多端却然徒有攻势,并无杀招,倒似只为迫她运剑至极,探她功底。心下有此几分了然,原本凌厉剑势亦有收敛,转目间却见剑阵之外另有一人正挑灯观战。 蔚璃心念闪过,剑锋偏转,若流星之光直扑观战之人。 那人似乎早有所盼,见长剑袭来,亦拔剑相迎,几度强攻竟迫得蔚璃连退数步。好精悍的剑法!蔚璃心下正无比赞叹时,却听那人高声唤道,“东越长公主不肯使出青门剑法,是怕痛忆故人吗?” 蔚璃惊诧,未想他南国之人竟也识得何为青门剑法,可又厌他狂傲言辞,冷言回道,“只怕阁下承受不起!”说时剑势突变,原来游龙雍容之舞瞬间转作轻灵飘逸之影,若冰花千朵,散于夜空,寒光流转,罩覆四野。 那人惊呼一声,强攻几回,终难再寻前进之路,却为剑影所缠,几无腾挪之机,不由得节节败退。 蔚璃终是不耐此样缠斗,倏忽分出一剑,若流星坠宇,直指其胸怀。 那人自知败迹既定,便也不争不躲,收剑退步,兀自含笑静观。 四方归寂,剑锋所指,竟是如此俊美之容颜!又似曾相识……蔚璃心下微动,不由怒喝一声,“大胆风肆!竟敢带兵入我东境,在我都城设伏……” 未待她说完,那边风肆忽然张臂弃了手中长剑,高声呼令四围之众,“诸位将士还不弃剑脱帽,向东越长公主请罪!”一言毕便闻得铁器纷掷声,随之便是呼声一片,“召国左宫营将士,请东越长公主恕冒犯试剑之罪!”呼声落,人影落,四围夜色里齐刷刷跪倒一片卸甲侍卫。 蔚璃诧异不知何以应,又见风肆抱拳拱手,单膝跪地,行以大礼,“召国王室四子风肆,向东越长公主赔罪。唐突冒犯,但凭处置。” 一切全然意料之外,倒叫人有些不知所措。只闻先礼后兵,这风肆却反其道行之,来了个先兵后礼。蔚璃虽则恼他带兵设伏,无故袭杀,可又见他如此大礼,倒也诚意拳拳,自己再若苛责反显得越人小器……又见众人长跪未起,大有不得她宽宥便不起身之势,心下愈加感叹,便也只好作罢,遂上前与风肆见礼,向诸将士还礼,慷慨而言,全无介怀苛责之意。 风肆见此豪迈之风,亦还以坦荡言辞,利落行止,稍作问安便邀往船头一述。 蔚璃此来本就是要问他帝都形势,也并不与他客套,随他登上江边木船。 船上再观江月,碧波清辉,愈见澄明。船头早有铺席置案,此间正有侍仆在旁温杯添酒,摆设果盘。 蔚璃闻得酒香便知是南国佳酿媚儿酥,又见那杯盏盘器皆是金铸玉雕,盘兽藏花,极尽奢华。不由心心感叹:果然南国鼎盛,富足之乡也。想来东越颓政将兴,民生将复,百姓亦不过饱腹,公卿亦鲜有娱乐尔。 风肆呼奴唤婢,铺阵左右,大显地主之仪。又细心关注,嘘寒问暖,替蔚璃添衣把盏,无限殷切。 蔚璃惟恐夜深露重,忧心此身不能消受这等春江夜月,便直言相询,“肆公子跋涉千里来我越都,过城门而不入,却于这江畔郊野设伏试剑,又置盛宴以待,不知是为何事拜求蔚璃门下?” 风肆神色微怔,虽闻她不拘俗礼,素有慷慨豪迈之名,也未料想竟这般率真直爽,一言竟将先前所撰腹稿打了个凌乱,忙重整思绪,缓言道来,“长公主果然率真。”说时先替她斟上一杯温酒,又将旧话重提,“长公主的青门剑法精妙非常,风肆深以为叹。想来是当年客居东极初阳时,共青门子弟同窗所学?” 蔚璃正拾杯欲饮,听得“青门子弟”四字微微顿腕,昔年旧事瞬间闪过心头,一个个鲜活的面容犹在眼前。多少年来,她与亲众相约,不提故人,不记旧事,以免徒增伤悲。而今被风肆有意亦或无意当作闲话提及,不觉一阵急痛猝不及防涌上心头,忙举杯尽饮,合酒咽下胸中壁垒。 风肆见她明目灼灼似有晶莹,原本疏朗面色亦显凝重,忙端坐致歉,“肆言语唐突,惹长公主痛忆故人,实是罪过,还请长公主恕罪。” 蔚璃微微摇头,撑笑回他,“无妨。”又自斟杯酒,仰首吞进,以浇痛楚难息。 一时只觉往事旧情历历在目,故人容颜萦之不去,害她几次轻抚眉梢,仍抹不去眼角湿润,不得不连饮数杯热酒才压下喉间晦涩。 风肆也为此颇觉窘迫,一时竟也忘言。二人静坐良久,才听风肆缓言又道,“长公主许是不知,我家太子长兄平生酷爱剑法,少年时也曾住东海青府讨教剑学之道,有幸得青鸢将军不吝赐教,使长兄受益颇深。后来青鸢将军几次喜添麟儿,我兄长都曾亲往拜贺,遗以赠礼,与青门之交委实亲厚。据兄长所言,当年初见青鸢将军长子青澄少将军时,实有意结攀姻亲,奈何青门嫡子从来只迎蔚王族之女……,风王族未敢高攀,此实为兄长毕生之憾事矣……” 第98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3) 蔚璃见他年纪并未长出自己许多,而忆住追昔将那层层旧事讲来竟可这般老成,倒似当年他也在场一般,委实可笑!青门只迎娶蔚王族公主,此事天下皆知,他召国太子岂会不知!讲甚么高攀?讲甚么憾事?澄哥哥真要娶了他风王族的公主是否可免灭门之殇?他召国王室是否会提百万兵马助青门反攻朝廷?…… 蔚璃一面听他南国之宾絮絮不休,一面心底暗自讥笑,终听到不耐,索性直言,“肆公子相邀夜游莫不是只为与本公主追忆故人,缅怀旧岁?” “这……岂敢岂敢……”风肆微有赧颜,连忙致歉,“肆妄言旧事了……” 蔚璃心下冷笑:此间又言不敢,昔年领天子命发兵围城时却也不曾见他不敢!渐渐不喜此人虚辞伪意,只再次直言,“肆公子到底为何事邀约?” 风肆见她目泛冷辉,只好切入正题,“我闻长公主棋艺亦是习自青门,昔年与青澄少将军对弈也是杀伐果决,毫不逊色……” 蔚璃再次听他絮絮道来,心下委实苦闷非常,莫不是他南国人述事都这般婉转迂回,这个风肆远比那风灼更加言之无物!他到底是要怎样? “长公主既然得师于澄少将军,不若今晚就赐教一二,我们棋上说话。”风肆续言,招手令侍仆排摆棋盘,又示意蔚璃先行择子。 蔚璃满饮一杯,略抵江风清寒,笑言,“我岂知兵起何处?还请肆公子明示。”风肆便也不好再谦,执黑在右手侧方落下一子,“言道,公主可知朱州五郡?” “西琅南关门户,境之关隘,易守难攻;通联四路,兵家必争之地。”蔚璃简言。 “那么长公主可知,此朱州五郡原是我召国封地?”风肆直问。 蔚璃微笑遥头,“我对御史笔录存疑颇多,近年来已鲜少读史。” 风肆也是微诧,心下既叹她坦率——抨击皇家典籍竟可这般毫不避讳,可也笑她回避史实竟可这般从容镇定,只好与她直言,“昔年,长姐娆公主许嫁琅王,琅王曾许诺我父,若育得公子当以王后封之,父王信其所诺,亦赤诚相报,以朱州五郡为赠,以应此约。如今距当年之约已过一十五载,长姐已然抚育夜兰公子长大成人,冠礼在即。偏那琅王竟将与父王之约佯做忘怀!即无封后召旨,更无退地之说,使我召国王族平白搭了位嫡公主,还要赔地千里。请问璃公主,我王若有意取回本国封地,可算犯境?” 蔚璃至此方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殷勤执敬,怀旧念故全为此间计谋。却也是心中讶异,委实不知夜玄值守的朱州五郡尚有如此一段渊源,“我知风王族公子七人,皆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之才。何至区区五城,竟劳肆公千里奔波,屈就越都?” 风肆强笑,便知心中谋算已被她看去一半,“说来惭愧,只为西琅国有个公子夜玄,此人绝非善类……” 未忍住笑,蔚璃一口酒险些呛到,风肆赶忙追问,“长公主也曾领教此人利害?” 岂止领教!蔚璃心下苦笑,身家性命险些葬送在此人手里!而如今这旧疾复发,病气缠绵,终日汤药为伴全赖他所赐。 且还要牵累那慕容叔侄,一个极恶热闹之人却要久滞越都而不得去,一个素喜游历顽女却要困守一方而不能进,他叔侄二人一天请一脉,二天换一回方,三天熬一锅药……也不知医到了几重。如今更是添了位太子殿下,各样滋补食羹按一日三餐传入越安宫,倒似她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这一切都缘于那夜玄绝非善类! 风肆见她沉吟不语,再次添酒继续言说,“长公主襄助兰公子平安抵至越境,想来也该知道夜玄行事之心狠手辣,自己血脉亲弟他都敢杀……” “此事倒也不必再提。”蔚璃一言喝住,想想还真如玉恒所言已然涉了西琅内政,如今倒又要掺合进琅召之战,自身处境愈发不可独善了。遂重拾三枚白子落于棋盘上方,郑重言道,“此为我东越驻军,北有芜良关,东至初阳台,南是嘉陵城。三军总数不过十万。肆公子若要问我借兵,我当真无兵可借。自本朝开朝以来,我蔚氏虽说封王于越,东境之守实则全赖初阳青门。东海之滨,北境荒漠,数年以前皆由青门将士镇守。只自东海一役之后,青门覆灭,东越无将。公子也知,如今南关守将皆我蔚氏宗亲,东海外关由母后一族代守边境,北关荒漠实无世家将领可派,不过是我半路捡来的勉强会些剑戟之术的流侠之辈暂领兵权,西面柏关谷与天子接壤,赖于天子惠政,我尚不曾设防,委实亦无将可设。” 蔚璃一一落下棋子,与风肆之黑棋皆有指寸之距,又笑言,“肆公子前来借兵……除非我有神仙法术,能扬沙为兵,散棋为将,才好与肆公子讨回那朱州五郡!” 风肆放眼棋面,只狡诘一笑,将蔚璃放下的北方一子向下移了三格,言到,“肆,就借这流侠之辈——北关守将,擎远将军!” 蔚璃神色一恍,心念飘忽,亦注目棋盘,笑问,“自越之北关领军奔至南境,一路艰辛,何以为战?” 风肆举棋下移,“北关取将,南关调兵,将者途中劳力,阵前劳心,两下不误;兵者贵在神速,南关出击,正是防不胜防。我闻擎远将军非世家出身,兵书军策少读,正因为此才会用兵以奇,致胜以速,此策之妙正可攻夜玄用兵之猛,属将之威。” 蔚璃听至此处不由得拍手大赞,“肆公子当真高计!如此调兵遣将,合越召两国之力围攻西琅,这等绝妙战策可是得高人指点?” 风肆闻她如此盛赞亦有几分得意形于颜色,正赧然羞笑暗自腹措谦逊之辞,未料又听蔚璃冷言质问一声,“那位高人——可是澹台羽麟?” 第99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4) 此间澹台羽麟将喝下一碗温粥,对满桌佳肴被替换为零星小菜也是无可奈何,自是诸多抱怨,“阿恒,你如此偏心未免太过罢?” 玉恒只淡笑回他,“澹台少主怎样锦绣不曾见过,何苦来我这里寻珍觅宝,餐饭而已,饱腹即可。”置下一言便也不再理他。 澹台羽麟勉强吃到饱腹,见眼前人却是不餐不茶,一直安坐在那书卷间,几乎目不转睛,卷不释手,倒也稀奇他又为哪门学问这样勤勉。知他素来好学,可如此废寝忘食未免失了意趣,也非他素日秉性。一时好奇凑上来要看个究竟,“你又看哪路闲书,须这般费神!” 玉恒忙掩了书卷,半是厌烦半是讥笑看他,“可是饱暖思**?是否要选个美姬服侍澹台少主入榻安寝?” 羽麟大笑,“可有上等的?只怕你不舍得!餐饭尚且吝啬至此,况美色乎?” 说得玉恒也忍不住笑。有婢女上前收去餐盘食器,元鹤又重新温炉烹茶,他二人又闲话取笑一时,羽麟终还是直言问道,“如今,朝中形势如何?” 玉恒微叹一声,浅闻茶香,凝神良久才道,“玉熙走了。” 羽麟闻言不觉惊诧,“莫家这么快就发难了?莫嵬欲以哪位子弟婚配帝姬?” 玉恒惨淡一笑,“可有分别?” 羽麟也随之喟叹,“那莫家只不过三世传家,虽有子侄数位之众,可惜却无一纯良敦厚之人,此乃家风之碍。此等兵家武夫,又如何能入帝姬慧眼。玉熙果然有志,宁可流落江湖受漂泊之苦亦不居金殿为妄徒所辱。只是,你若纵了玉熙一走了之,岂非要惹恼莫家?那护驾而来的莫家小将可曾非难于你?只是今后你又当如何还朝……”讲来尽是忧患重重。 “非我纵容。”玉恒手握茶盏低语道,“我于九犀山遭遇刺客,兵乱中走失了玉熙。” 羽麟大惊,“还有这等事?!如何你信中未提?我竟不知……何人敢行刺皇族太子?莫非……不该是蒙家啊,他已有志要婚配帝姬,胜券在握,权倾半朝之势已成,不该再起杀意……”说时又左右思量,不觉心惊,怔怔望住玉恒,“除非……莫家已生篡位夺印之心!” 玉恒只惨淡持笑,并未置言。 羽麟却是愈加思量愈觉忧患重重,“阿恒,局势危矣!你可曾派人去寻玉熙?若被莫家先行寻到,亦或为妄心不良之徒所获,则你性命忧矣!如今皇族式微,玉家血脉惟有你与玉熙,帝君年迈,再无所出,倘若使你销匿于世,那得玉熙者岂非名正言顺得这天下!” 玉恒惊叹他如此思量,不觉笑意渐盛,“真有此说,且将玉熙许给你如何?” 羽麟讶异,立目嗔到,“胡闹!我一本正经议政言朝,你倒拿这天下与我说笑!” 玉恒重又为他添茶,叹惜道,“玉熙此去,必是恨我。她以为——我要用她安抚莫家。岂不知,她虽是慕容氏所出,可到底是我亲妹,我又怎会推她入狼窝虎穴。她不信我,才会借乱远走。” 澹台羽麟对此变故也是惊忧不已,心念盘旋间,似是自语,又像是与他相商,“她母妃既是慕容氏,她多半要往南行。可人人知她母妃姓慕容,她再往南去岂非愚蠢!除非有慕容家半途接应。可慕容家采药行医之族,何来武力对抗莫家大军与天下妄图贼子?……”思来想去又问玉恒,“你可派人寻找?玉熙心计不输于你,切莫外敌未平又生内患!” 玉恒只淡意言道,“萧墨去找了。只还不曾有消息传回。去向不明。” 羽麟叹惜,“萧墨那是个一根筋的,如何不派个脑子灵光的,不若派元鹤去……”元鹤一旁侍茶,听言抬头看了看羽麟,又看玉恒。 玉恒道,“元鹤还是孩子,剑术修为比之萧墨稍逊一筹,我怕去了,难回。” 羽麟点头。知他身边可信之人不多,孤孑一人,若再有失,恐难以为继。 “你可想过要如何还朝?”羽麟忧心问道。 玉恒轻笑,“回去又有何难?赴汤蹈火罢了!我只忧心此去——再不能见天地,见诸卿……囚鸟而已。” 澹台羽麟闻之心痛,终忍不得言道,“清政肃朝,收莫家兵权,你可有良策?” 玉恒凝神回望,笑意温和,“你我之间,直言为宜。羽麟若得良策,但说无妨。” 羽麟知他心思深沉,虽有平易之仪,却藏疏阔之意。与世人间温和浅笑,却从不曾赤心坦怀,惟有待自己,倒是难得的坦率真挚,凡思必告,凡言必诚。 羽麟于他亦同样托以真心,肝胆相照,便将心中所计,与他一一道来。 先讲蒙氏一族之源流,又言其如何得兵权而骄横,及至上欺天子,下辱朝臣,为害天下,“……那蒙氏一族本是边关戍卫之卒,不过是其族守关百年,先帝念其辛苦才召入帝都,本也不过是中将之职,却因初阳青门一案借势上行,官至上将军,这些年欺天子仁厚,竟生结党建盟,弄权营私之事,于朝中横行霸道……” 玉恒只是安静倾听,时而为他续杯添茶,时而凝眸相望,会心浅笑。 羽麟侃侃而谈半晌,终将朝中形势并蒙家之害演说完毕,结论一语,“莫嵬军权在握,十万大军在手,四境不知天子有兵,直呼其莫家军矣。故欲罢其官必先剿其军,欲剿其军,非借四境封王之兵不可为也。”言罢拾起面前热茶大饮,顺势察望玉恒颜色。 玉恒只笑意浅淡,简言问之,“如何借兵?” 羽麟答曰,“我自然知晓,如今四境封王忠君之心非比往昔,尤是初阳青门一案之后,为王者皆有自危自卫之心,若想四境封王兴兵助力天子,清君侧,除逆臣,只怕无人呼应,反遭妄心之人觊觎皇权。” 玉恒微笑赞他,“澹台兄知人性之险,幸也。” 羽麟不理会他嘲讽之意,又拾了案上茶具茶盏,于案上分角摆放,继续说,“此为西琅,此为南召,如今南召三军陈兵西琅,若战事兴起,天子岂可不管不顾,当派军镇压之,以平边境之乱。” 玉恒微笑回到,“天子之军即莫家军矣。” “正是!”羽麟拍手称快,“阿恒知我!平乱乃为将之本,莫嵬不能不应。如此莫嵬率军而出,兵戎相见,方可挫其锐气,剿其军权。” 第100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5) “以西琅南召之军?”玉恒问到。 “正是!”羽麟又有得意神色,“我可游说召国王室反戈灭莫家,阿恒你可以相教之名挟夜兰入京,以此令琅王亦能反戈灭莫族,则此事成矣!” 玉恒依旧手指轻抚杯沿,兜转成环,淡声问,“战事何起?南召大军陈兵琅关一载有余,召王若有胆敢为,岂非战事早起。一载未战,何故今时能战?” “还需一记药引,此方可成矣。”羽麟回到,“召王不敢攻琅国只不过是胜算难计,若能求得援军,朱州五郡,召国势在必得。” “援军……药引……”玉恒深看羽麟一眼,低头吟笑,学羽麟样式亦拾了一枚茶器,置于茶食之上,笑言道,“此为援军也……你所拟之方的药引……” 羽麟见他笑意深远,知他必另有所思,迫切追问,“有何不妥?收兵者之权自当以兵将讨之。正如当年平初阳青门之乱……” “羽麟。”玉恒第一次呵断羽麟之语,神色微凝。 羽麟言语将出也恍知自己口误之失,忙重整神思,另外言道,“如今召琅之战正是天赐良机,不然若天下无战事,莫家将士便是猛虎渐长,天子无力持将,岂非养虎为患!终有一日要受其反噬之难!” 玉恒看他良久,终道,“为肃莫军,要引三国混战,至百姓涂炭,何以称良策?” 羽麟不服,“岂非胜过权臣当道,霸凌朝政,皇权旁落,天家将倾!” 玉恒蹙眉垂首之下,又是半晌沉默,尔后泼了杯中凉茶,向元鹤问到,“几时了?” 元鹤一面添炭炉底,一面回到,“将近子时。” 玉恒凝神望向窗外,幽幽道来,“夜风愈寒,还没有消息?” 元鹤答言,“萧侍卫跟去了,还不曾回来。” 羽麟听他二人对话不觉讶疑,“你早知我计?” 玉恒苦笑摇头,“我宁可不知。” “这是何意?”羽麟不服,“只要阿璃肯借兵于南召,一可助战事兴起,二可助镇剿灭莫家,又有何不妥?总之,阿璃若能出兵,此计必成!天下可安。” “是吗?”玉恒表示质疑,“我倒以为,璃儿必不会乱我天下。不若作赌如何?” 羽麟眉头皱的更深,这一夜自己已然是言辞慎之又慎,细之又细,唯恐逾越了界线惹他恼怒,又怕疏漏了战策难尽其意,偏遇面前这人竟是个浅意淡语的,寥寥片言竟无一句事关军策,竟还讲出“作赌”这样的顽话,可是要拿一朝江山作赌! “阿恒,若赌输了,不如你入我家,我入你家,如何?”羽麟半是玩笑半是嗔恼。 玉恒终得莞尔,“如此长夜,惟此一语甚得我意!” 羽麟也是气结,“你这是不想还朝了!不想再要玉家江山了!可知你若沦为布衣,怕是这澜庭也不会容你!”大吼几声终又颓然,叹息低语,“若是如此,当真是要与我还家了……” 玉恒知他心忧,自己又何尝不是忧思百结,夜不难寐。只是这大势将倾,天下欲乱,非一时一计,一人一力可挽,万事还当放眼量,从长计。一时重拾案头旧籍,依旧埋首翻阅。 羽麟见此愈发心急,“若然此计不成,你可有良策?” 玉恒埋首书间,兀自摇头,“暂无良策。” “那你读得可是兵书?亦或国策?”也委实稀奇风雨飘摇大厦欲倾之下他如何还能这般沉稳持重,真真急煞旁人,“素日里尽看这些杂书野籍,学些莫名之法,哪一项又是你皇朝储君该有的修为?”言说之下不觉急怒攻心,索性越礼往他案前翻看那一地古籍旧书,所见却皆是针砭药学之论并民间秘方医典,不由诧异非常。 玉恒抬头看他,笑意愈见晦涩,“璃儿病了……你偏还要送她往那冷风里吹……”欲语还休,终再撑不住笑,垂首黯然。 澹台羽麟至此方了悟,半个夜里他的心不在焉,顾左右而胡言,还有挟他往观澜台受饥寒之苦的小惩大诫,原为此桩。心下亦是又惊又痛,焦忧问道,“如何又病了!?前些年你不是说医好了?怎么说病就病?病至几重?可医得好?……”连问数题,均未得应,回头又见铺得满地满架的古籍旧书,渐渐心意灰冷,“何以至此?何以至此……?”他几不敢信,去冬临别她还是卓彩熠熠的人儿,如何今春再逢竟病至畏怕江风?“阿恒,你莫诓我……” “我何故咒她!”玉恒终恨声念道,一时又见他眼底泛红,眸色晶莹,也是不忍,“方才不还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如何威风豪气便这样荡尽?” 羽麟终忍不得挥袖抹泪,连带一旁元鹤也红了眼,忿忿道,“都是那西琅夜玄!粗鄙蛮人!我若是越王,纵然不灭他九族,也要诛他一脉。” 玉恒面色微凝,沉声道,“万幸——你不是越王。” 元鹤自知冒失,忙躬身请罪。 羽麟却追问,“与西琅夜玄有何相关?为夜兰故?” “都是些阴错阳差事……”玉恒遂将近来所探知事况三言两语简述给羽麟听了,又道,“若非是我途中遇刺误了相约之期,也不会使她孤身行路,也就不会撞上夜玄这等狂徒,说来到底天意弄人……”莫不是当真要弃我玉族?此意惟有暗自悲叹,未敢言明。 “与你何干!”羽麟大声吼道,心焦心痛之下已全然顾不得许多,“分明是那夜玄骄横!此人我见则诛之!连带他夜氏一族,绝不轻饶!如此更应使召王发兵,联合东越一并灭了他西琅!世间岂容如此荒蛮粗鄙之族类!” 羽麟恨得咬牙,可又想纵然灭了西琅杀了夜玄也难医她顽疾,不觉又心念灰灰,忍不得滴下泪来。到底千般谋算又那哪宗,若她有失,这一世岂非又要无趣至极!何苦诸多算计,何苦百般参谋! 玉恒见他忽就颓然若失,半是怜悯半是讥笑道,“你且先回房歇息罢,养足精神,也好恭候明早她来骂你。” 第101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6) “如何要骂我?”羽麟半怔半恍,半忧半悲,可倒底还是悄悄扶案,缓缓起身。 玉恒知他会意,可还是忍不住要提点一二,“你以后少要算计她,凭她敏睿聪慧又如何会不察。你算计不过反要被她责骂,惹他厌弃却又何苦?她不打你全是因着这些年年岁渐长倒也学了几分矜持庄重之礼,不然,有你好看!” 羽麟被他这样一提心下倒真有些慌慌,他可不想真的得罪了这位东越长公主,被她胡闹起来只比天下大乱还要可怕。心意慌乱之下一面忙着整衣衫,一面怨声连连向外走,“我又为谁人?你可不能忘恩负义!今晚她不会再来了罢?她若找我你可定要替我拦下!我纵无功可也无过啊!你若弃我可就是不仁不义了!” 玉恒笑笑,亦起身端立拱手一揖,“玉恒谢澹台兄忧思谋策之厚义,自当感念不忘,任乱事纷然,定护卿周全。” 他一半似玩笑,一半又极端肃,倒叫羽麟生出几分羞愧,连忙也赔笑回礼,“殿下仁德,羽麟惠记。”说完转身要去。 “羽麟。”玉恒又将他唤住。 澹台羽麟思谋道尽,神思顿疲,惟余下一身慵懒回首望他,“还有何事?” 玉恒浅笑清冷,沉声道,“乱我天下之策——下不为例!” 澹台羽麟一时怔住,心念惶惶,才知所行越了界。天下终是他玉家的天下!他玉家人是要这天下有繁花锦绣,得四海升平,而非兵戈铁马,城池狼烟。 可会万事遂愿?既得锦绣河山千里,又有佳人欢颜在怀……但凭他云淡风轻,浅笑吟吟?羽麟出门时一声冷笑,佳人已病,河山破碎,凭他此样作为且看玉氏江山还能再撑几时!庭前风声渐息,月华淡去,夜已入央,归去一身灰暗。 ******** 明月当空,杯酒渐冷,蔚璃婉言说尽东越军情之难已是备感乏累,想那北关守将擎远即非世家,又无战功,寂寂无名之辈久居北关,其名姓又如何会传到南国风王室耳中?南人中也惟有澹台羽麟识得擎远!一切都是那澹台羽麟胡乱搅局,竟将这四境军务当了商贸交易来算计,着实该打! 她本有意就此归去,又有忧愁未解,一时强撑精神又问一句,“召王欲取朱州五郡,兵临城下,剑戟相迫,如此可想过城中百姓之愿?可想过帝都天子之志?尔等以兵犯境,祸乱一方,岂是封境王室可行之事?” 风肆对她婉拒发兵并无着恼,仍谦礼随和,笑语相回,“长公主所言是要问帝都形式罢?东越自青门一案之后,到底与天家疏远了。近年来只顾国中兴政复民,重建军防之举,竟也不理天下大势,不问天家境遇。凌霄君莅临越都,竟不曾与长公主提及半字帝都情形?可见,天家也在远蔚族矣。” 他一席话直把玉氏皇族与东越蔚家隔成了天边与渊底,让蔚璃也暗自疑心:是否玉恒当真在疏远自己?还是君臣之间本无赤信可言?倒底还是君臣之名……不由得一声苦笑。 “不妨与长公主直言,”风肆道,“如今帝都朝政为莫家与齐家各持一边,帝权旁落,莫家拥兵权在手,横行朝野;齐家结士族为党,欺上瞒下;而所谓天子,即无调兵遣将之力,又无执政施令之权,全然傀儡之势也!那位储君殿下虽自去年始担了摄政之名,却全无政令可发,满朝上下非莫家之兵便是齐家党羽,其一言一行要受两家挟制,何谈治国?何淡护民?莫说我召国收回朱州五郡,就是顺带吞并了西琅一族,只怕天家也无甚话讲。所谓玉氏,自本朝天子承位便已呈式微之态,玉氏一脉根本是子嗣稀薄,也不过余下凌霄君仅此一位皇子,凭他一人又如何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夜风陡寒,凌得一身凉意,蔚璃伸手拢向泥炉炭火,冰冷指尖寻得几分温暖,却不觉身上打了个寒颤,还真真是风起云涌,狂澜欲倾。拾杯中冷酒饮下,得一缕辛辣寒凉,才觉心神稍定,又听面前人说道,“长公主只细想,太子殿下若当真统摄天下之政,他日理万机又岂有闲暇千里赴宴,只为观礼越王一个婚典。想当初越王即位受禅大典,天子之都也不过派个小小礼官前来宣贺,如何一个婚典竟劳太子亲出?” 是了!她以为他来——是为她而来。他也曾绢书传信—— 三年飞鸿一朝纵马月共千里云映一轩 却原来,一朝纵马,并非易事;云映一轩,心却未然。 帝都危局至此,他能来,是担了多少险情。可还有还朝之机? “长公主畏寒,江上夜风渐盛,不若移至舱内。”风肆见她面失血色,不免忧心。 蔚璃怔怔摇头,“我不是怕冷,只是贪暖爱锦。”原来相比那荒凉乱世,实更爱这锦绣春盛。也原以为东海一役之后此世当为盛世,繁华春光,流年锦瑟,却原来还是暗涌深藏,权谋纷争。 风肆继续言说,“长公主与太子殿下素有情谊,不知可听曾听闻,‘齐家有女,温雅贤淑’,东宫悦之,有意迎入宫中封为正妃。如此既可得贤妻又可安权臣,是为一举两得的安天下之良策,大约也是他玉家可做垂死挣扎的技穷之法。” 蔚璃拢了拢披氅衣领,再饮一杯热酒,却觉风寒渐胜。齐家有女?从来不曾听闻,且温雅而贤淑?该是他心念悦之的宜家宜室之美罢?既可得贤妻,又可安权臣……从来天家伎俩都是如此,怎就没个新式样?实实惹人怜笑! 她心意欲现混乱,终再难敌江上风寒,扶案欲起身,却未料力气未支竟跌伏回案上,惊得风肆慌忙来扶。 蔚璃摆手,“无妨……许是醉了……”却又幽幽自语,“何以至此……”思及他危境险局,别有去路;又思及自己病痛缠身,恐不久矣……不觉得悲伤骤涌,险些滴下来泪来,“我该回去了……多谢肆公子盛情。他年相逢,当再酬赤诚……”她并不知自己念念何言,满心满脑都是澜庭里那灯烛一盏,此间犹在否? 风肆见她伤怀至此,也是既惊叹,又怜悯,想来或许言辞太急,还当缓些道来才是,忙上前作礼劝道,“长公主,肆还有一事恳请长公主赐教。” 蔚璃离席将去,待扶舷上岸时又回首相顾,却早已是心意茫然不知所处。 风肆见她目色间已失方才之神采灼然,亦为她忧忡,便简言直述,“太子长兄近来身体多有违和,朝中忧惶恐是不久之象。长兄膝下育有嫡子风篁,年方十八,生得玉树临风,姿容卓荦,又有仁义之德,治世之才,故国人皆以世子篁为社稷江山之承继者。而今,世子篁少年未娶,长公主仍待字闺中,父王与长兄皆有呈聘联姻之意,故特令肆为特使先来越国,与长公主请示旨意,以下为我召国王室,上至君王,下至朝臣之诺言:若越国长公主蔚璃肯下嫁我召国世子风篁,当以正妻之礼迎之,以君上之仪敬之,以族中贵人尊之,他年世子继为储君则越公主为正妃,世子继君位则越公主为中宫。可参朝政,可执兵权,副同副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着又递上书函一封,“此为我族人之诺书,还有世子风篁慕名之信笺一封。” 蔚璃茫然四顾,心绪纷乱间全不知其所云何物,甚么太子世子?甚么父王长兄?倒底哪个是哪个?谁家是谁家?她也只能木然接过信函,连展开再读之力都无,惟有随意兜进袖底,再次作揖辞行。 风肆见她这般也是忧心不已,又令侍儿小心扶送,又亲自追至岸上看她上马,关切言道,“是否容风肆派人送长公主回城……” 蔚璃茫然轻笑,“城是我的城,国是我的国,何劳公子相送?”说完策马回驰。 这一夜,愁情实多,归家路上也只能记取一段江风谡谡。恍恍思忆,似乎还有故人之念,曾经初阳城内的那个明朗少年——是了,那个与那城那宅共灰飞的明朗少年……此去经年,实不敢思,更不敢忆,思来忆来皆是剜心之痛! 还是当向前看,世人犹在,是否当怜取眼前人?又忆起昔年狂语:我若得一国,必不惜倾我城池以换云疏一世笑颜!云疏,云疏……重恩厚义之君,何以酬答? 而今国得中兴,城得繁华,未想云疏却身陷危境,可当真要倾国倾城换他安好一生?可又如何再舍这国之康泰,城中至亲? 东越蔚氏与皇族玉家,为初阳青门一案隔阂颇深。天子未必信东越,东越亦未必信天子。玉恒可会信蔚璃?蔚璃是否应该尽信玉恒?可是相见多日,他倒底未曾向她言说帝都形势,是不及说还是本就不必说,是不信还是不屑?他是君,天下皆臣,帝家如何,君又何须向臣言说。 思量重重,深夜归去,蔚璃也不知倒底该何去何从? 第102章 月夜凉凉 君子怡情(1) 月色惨淡,蔚璃在澜庭前落鞍下马,拾阶而入。看见满庭侍卫,金甲烁烁,不由得又想起风肆所言之帝都形势——将相霸政,帝权旁落,所谓太子摄政,亦不过傀儡尔。却不知这一众金甲侍卫,又有多少是真正忠心于皇室。又想起被他弃置于城郊的护驾大军,岂非正是莫家小将带领。想来他还真是处境艰难! 偏如何自相见那日起,惟见他谈笑风生,闲情作乐,又是同她台上碾墨挥毫,又是共她台下烹茶煮酒,独不见他忧色在目,亦或愁肠满怀,到底是他临危境而举重若轻,还是陷深渊已无回转之地……苦意摇头,凭他昔日所为断不会就此失意丧志而行那醉生梦死事,他心中当别有丘壑!只是这丘壑不足以向她言说罢了。 蔚璃正向里行,迎头遇上青濯,只见这银甲少年正怀抱一晶莹之物,垂目欣然雀跃着向外行。见他便心生怜意,此是青门惟一血脉,其珍贵不输玉氏皇子。 蔚璃带笑唤道,“濯儿,哪里去?” 青濯一路醉心于怀中宝物,闻听唤声显然一惊,继而愈见欣然,“公主姐姐?这么晚还来澜庭?有重要事?” 蔚璃并不答他,反问,“你怀中何物?” 青濯喜气洋洋,将宝物托入手中炫耀道,“南海夜明珠。殿下刚刚赏我的。” 蔚璃早看出那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硕大明珠,只是稀奇他自何处得来,“平白无故为何赏你这样贵重之物?”脑中忽又闪过白日里这位殿下曾戏言讨要青袖一事,隐约觉出其中蹊跷。 自入越都,他不只一次赞过青袖剑法卓绝,又不只一次言说要借用青袖,对青濯更是有意亲近。时至今时,她才恍然了悟他的用心之深。原来借兵之人不只在城外江船上,还有一位是栖身在这澜庭高台上。 “还回去。”蔚璃沉声道,“平日我是怎样教你——无功不受禄!凭你爱甚么,问我来取,我又何曾亏了你!何故要受他人恩惠?” 青濯欣然之色顿时全消,只余诧异,嘀咕道,“殿下又不是别人。公主姐姐还不是当他兄长一样敬着?这些本是那澹台少主拉了几大车来送给公主姐姐的礼物。澜庭各处都已塞得满满当当,只这夜明珠,清风殿的寝阁之内就放了两颗,殿下嫌它实在累赘恶俗,才送了给我。我原想着拿给长姐,她夜里怕黑,常是掌灯而眠,总有火患,若将这明珠置于床头,岂非就可安枕了。” 蔚璃听他絮絮讲完,心下也是五味杂陈,爱他赤诚之志,亦怜他良善之心,又想他姐弟侥幸逃出沙场血阵,在这世上相依为命本就不易,又何忍苛责。 青濯见她沉默不响,只好认错,“公主姐姐若不喜欢,我还回去便是。原也不是甚么稀罕物件,原在东海家中多得是此类玩意……” “罢了。”蔚璃听他无端提及初阳故园心念微恍,忙止住话头,“既是殿下好意,你且好好收着罢。只以后无事不要往他跟前闲逛。” 青濯挠头笑笑,“这话倒是长姐常让我叮嘱公主姐姐的。长姐说殿下心思深沉,易远观不易近处,要我看着公主姐姐无事不要往他跟前闲逛……要我说,殿下倒是温润恬淡,待人亲和……” “好了。”蔚璃已然疲惫不堪,无意再教训他识人交友之法,只是看着他眼底血丝亦是无限心疼,“今晚我在这里,你早些回去歇息。” “我不累。”青濯故作精神抖擞,“萧大哥回来了。殿下说了,萧大哥不在时我自当警觉值守,萧大哥在时我便可放松歇息片刻。萧大哥一人抵得了这一院侍卫!” 蔚璃便也无话,想着那人倒还算是信任青门姐弟,一边是几番讨要青袖,一边是各样照拂青濯,如此行事可是要重新起用青门?当年以莫家之兵围剿青家,今时再以青门之将对抗莫军?所谓天子之政,都是这般手段吗?思及此间波诡云谲便觉头痛欲裂。 第103章 月夜凉凉 君子怡情(2) 东方已是晨曦若现,蔚璃至后院时听得一阵琴声,清幽之中略有几分铿锵,想他挥手之间亦存远志,不觉间驻足廊下静静细听起来,弹得是当年的“清平小调”,他第一次为她抚琴,正是此曲。 那一年大雪纷纷时,霜华宫苦寒无处可避,入内是寒席冰榻,出外亦然深雪淹膝。他深夜抱琴而来,约她雪亭抚弦。她冷得手足僵硬,虽加了他送的白狐裘披,倒底觅不得半丝暖气。僵坐许久,听他抚弦调音,原是最平常的“清平小调”。许是映衬雪落纷然的缘故,弦音在他指下亦是别样清幽飘逸。 自从母后命她留帝都为质子时,她便知此生无望,此身必死。那时节霜华宫的寒冷已然欺得她讲不出话来,所有绝望之泪都冻结在眼底,惟有明亮亮一双眼,看着双亲率众人弃她而去……她本不想漠然处之,毕竟此一去即成诀别,曾经亲情大恩犹然在念,总该对酒长歌才是! 对酒长歌!只是那样人生当再无对酒当歌时。留给她的惟有四面冰墙,一床冷榻。谁都知她是一枚弃子。东越不振,则王室颓废,无力迎她归国,她必冻死在霜华宫中;东越若兴,帝都戒之,必不会放她归国,不出三年,亦是冻死霜华宫内;而东越若兴而来战,帝君首斩之人必是她王室嫡女,以儆效尤…… 她终日思来想去,似乎惟有被斩首之结局还算是好过冻死冷宫!她也曾经以墨汁点裙为记,时时翘首,日夜企盼,等着东越兴而来战!可是从春盼到了秋,故国家园未曾传来半点消息。她也渐渐万念俱灰,心哀若死。 若非那夜月下遇见皎皎少年,那位自称东宫乐师的谦谦君子,她当真不知此生何所寄…… 自那夜霜华宫外与他月下初遇,他便常来霜华相约,一时送上热羹温粥,一时送上狐裘锦被,甚者送来书画琴棋于她那般境况而言的闲杂之物。她好奇他是怎样人物,是如何转过重重宫墙,绕过层层守卫,来至这偏僻苦寒之地。 问他时,他只言说:我是东宫太子乐师。所为不过是使些银钱了事,不足为奇。蔚璃那时虽将信将疑,可终究于这死地得识良朋益友又如何舍得疑他辞他,只安心领受了他一片赤诚相助,想着最多不过拼尽所有报他恩义,此生至此又还有何惧还有何忧! 此等幽会倒也持续了数月有余,转眼秋风转凉,寒冬将至,寒意渐深,他纵有再多狐裘相赠亦难抵夜寒侵骨之痛。他每夜提来的锦盒热羹是她一天中最大的盼望,是她岁寒之季惟一慰藉。她夜夜站在宫门顾盼,只等他身影出现的那一瞬,才知自己又活过一日。 那一夜他又提了食盒而来,铺席摆案,置碗盛汤,她只是在一旁拥裘而坐,看他做这一切竟如行云流水般从容淡定,仿似他从来就是生在那里,只为夜夜能为她添羹加汤而生。 只是今夜他容色忧郁,不似往日那般轻松愉悦。果然,几句闲语顽笑之后,他亲自为她奉上一碗汤食,语意微转,淡淡言道,“有件事,须先知会与你……” 她举目看他,清隽少年,眉眼俊逸,望之着实赏心悦目…… “今夜以后,我大约不会再来……”他讲来似乎格外艰难。 她只是捧碗微笑,似乎早已料到结局。只是今晚的金枣银耳羹格外香甜,她半分也舍不得剩下,一面吃羹一面含糊着应,“你的钱都用光了?” 他微微诧异,继而知她所言,轻笑一声,“是啊,所余无几……我须再去搜罗一些银钱,贿赂侍卫才行。” “把这些狐裘拿去典卖了罢……”她卸去肩上白狐裘披,并腿上的银狐裘毯,“没有这些我也能活。”若是没有他,她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这样漫天飞雪,没有这些……你如何度日?”他起身为她重披裘衣,却见她早已是泪滚如珠,大颗大颗掉进碗里。他一时慌乱无措,悄声挨坐她身边,轻言抚慰,“倒是还有……还有件事,你可愿意——为我去做?” 她忽闪着泪睫晶莹,想到终究还是要还的,就知这天下事物,你得了便要付上代价,岂有白白贪享的道理。她清了清喉间哽咽,朗声回道,“我既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也睡了你的……恩公厚义,自当图报。只有三件事,蔚璃断然不从。” 他忍不住笑,为她系好领前花结,无比怜惜应道,“那你先说,是哪三件事?” 她放下羹碗,正经危坐,肃色道,“一不为奴;二不为凶;三不为妾。除此之外……”一言未了,他先笑了,打趣问道,“除此之外,你可还身余长物?” 她怔怔无言以对,看这周遭器物,岂非都是得他所赠,除去这一条性命,还能以何报他恩德。 他也只是笑她可爱,继续言说正事,“自后宫北门而出,有半坡竹林,过竹林便是一处山间谷地,在那里,我置了一间宅院,虽不甚宽绰,却也是安居良宅……” 蔚璃不等他说完,先自解了腰间玉佩,并发间玉簪,悉数交到他手上,低声道,“我惟有这些,你都拿去。置田置地,亦可小有添补。算我一点点报答……” 他又是一怔,忍俊不禁,默看面前饰物良久,终是取那玉佩收了,正色道,“这玉佩全当你报恩之酬,此事以后不可再提!”言罢,又继续说那宅院,“虽是地处僻壤,陈设简陋,可好在整洁清雅,又是前有清风后有明泉之吉地,我名其曰——琉云小筑。你若不弃,可愿随我移居陋室?” 蔚璃听他缓缓讲完,才知他用意,只一时恍惚,他还不曾了解状况吗?她若是寻常宫娥,此间得他相邀,莫说是移居陋室,纵是打马浪迹天涯也不是不可!可她是东越蔚璃啊!莫说移居陋室,就是走出这霜华冷宫都是九死之罪! 第104章 月夜凉凉 君子怡情(3) 蔚璃不由得凄凄苦笑,“想是云疏哥哥还未明白我的话——我虽是公主,并不是这帝都里的公主,而是东越国的公主。若是回到东越,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说与你偏居陋室,你若情愿,我送你一座城池也是有的。只是在这帝都,我却是阶下囚,是一名质子……质子为何物你可明白?”她问时已然兀自摇头,“算了,你是乐师,想来只识宫商角徴羽,哪知朝堂军政务……其实我也不知,我只知道若是我离了这霜华宫,我蔚王族又要遭一场劫难,家国难保。” 他闻言略略皱眉,“只是,你撑不过这个冬天!你若死了,又当如何?” 蔚离含泪微笑,“我若死了,可否将我葬在琉云小筑?也算魂魄得逍遥了……” 他愕然怔望,诧异她小小年纪竟可轻言生死,是无畏还是无知?实是惹人怜惜,“我自有办法接你出去,必不牵涉你族人犯罪。你只说同我去与不去?” 如何去?泪淹双腮,也惟有摇头。蔚璃不只是蔚璃一人,蔚璃是蔚氏全族。去一人而亡全族,岂非大逆不道!若只此孑然一身,纵是刀山火海也同他去了! 他默声看她落泪,良久未言,终至落寞起身,提剑向外。此回去后十日无讯。 她依旧每天苦等宫门默默守望,而等来的却只是铁甲侍卫送来的冷汤残羹,莫说暖身,饱腹亦是不能。她才恍惚觉知:他的出现是否是深夜昙花,一瞬幻象? 十日后果然北风愈紧,冬雪漫天,长久不见天日,冬夜更寒。如此惨境,便如他所言不虚:她绝然撑不过这个冬天!终至重病不起,一身孤寒,四肢僵冷,气息渐弱,心智渐昏。 多年以后她时常想起当时情境,他也不过是弱冠少年,她亦然是九龄幼童,无论他是卑微乐师,亦或尊贵皇子,无论她是东越公主,亦或冷宫之囚,在那明争暗斗的朝堂之上,在波诡云谲的皇庭深宫,他们都是一样的微不足道。 他尚无权势可倚,仅凭一点点血脉之尊也惟有给她送一碗热汤赠一件裘衣之力。她更是前路无望的弃子死囚,仅凭心下的顽固倔强也只能勉强撑过一夜夜的凄寒苦冷。以致他说要接她出去,她也惟有感念涕零,从不曾生出半分奢望。 即使他再来时,她浑浑噩噩间只当大梦一场。梦中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一声声焦灼切切,似乎还有温热掌心抚过面颊,比那狐裘更温暖百倍。她微微启眸,从梦中惊醒,所见是那清逸少年。他问她可能起来行走。她只微笑不答,怕一说话这梦就醒了。他惟有负她在肩,遮了批氅,背着她向外走。 一切仍恍如梦境。眼前深雪埋路,北风当头,此身似乎又陷入沙场,冷冽寒风里的血腥之气,横在他手中的剑光凛凛,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往清风朗月之地吗? 她又惊又怕,不知这一路他们能走多远。她也无力理会,薄息残喘间愈发贪恋他背上的温暖,脸颊伏进他背项,双臂紧缚他脖颈,这一刻,他的肩背便是她的天下。她曾经的越明宫,她曾经的越都城,她曾经的东越国,都不及此间他背上的温暖踏实。 她还依稀记得,那一夜所过之处,月泄银光,梅绽鲜血。醒来时,却是艳阳灼灼,轩窗冰融。他有问她:烹雪煮茶可好? 世人只道东越嫡女囚于帝都,为质三年有余。实不知,那三年约一年半载是在霜华冷宫,余下那二年时光都是琉云小筑里消磨。他还送她两名婢女,一应起居之物供应入微,自是比不得幼年越明宫里那般奢华富足,婢奴成群,可倒也落得逍遥自在,一身轻松。比之霜华宫自是荒凉之地重回繁华锦绣。 曾经困顿无望时,他是她寒冬雪夜里唯一的倚赖。然此去经年,故曲未荒,旧恩犹在,又当何以为报? 蔚璃静听琴曲,思忆旧事,竟怔恍了数时,终是长叹一声提步进入屋内,一室烛火煌煌,书案前一支孤影映在画屏,如枯梅瘦松一般疏离淡薄。 弦音停滞,举目柔光,向她轻问一声,“回来了?”似乎天经地义无论风雨几重她本就应该回来他身边。 蔚璃环顾四围,远无他那般好脾气,沉声质问,“人呢?” “车马劳顿,早去睡了。”他并不多问也知她何意,忧心她怒气伤身,忙又起身至她身前,抚去她肩头寒意,柔声劝道,“春夜风寒,你又何必如此辛劳。”说时抬手解去她肩上披衣。 蔚璃方醒觉方才下船太急,身上披氅竟忘了还给风肆,徒增此间赧意。 “你喝酒了?”他嗅得她身上酒气,不觉蹙眉嗔怪,“自己怎样身子岂会不知,为何还要贪杯……” 蔚璃本就在风肆那里听得一腔忧愤,此间又哪里还容得他啰嗦,一把将他推开,“少要教训我!你先问澹台羽麟!他也睡得安稳?你知他整日里都在谋算些甚么!国之军政,民之存亡,他竟也敢拿来算计谋利!可还知道自己身份?是你骄纵太过还是他当真狂妄至极!如他这般,迟早酿下祸事!” 玉恒早料知会如此,也无意替澹台羽麟争辩,听她斥责只始终赔笑劝抚,“都是小事,不足以忧。璃儿也休动肝火,平安为上,餐饭要紧。”又拉着她落坐暖席,百般劝抚。 说话间元鹤已奉粥入内,玉恒亲自盛了热粥,奉碗在她手上,又拾银箸递上,软语哄道,“先吃些热粥暖暖身子。想你喝酒前也必是空腹饥肠,也不知讲过多少回,不可在酒乐上任性,偏你不听。” 蔚璃强忍他絮絮念念,蹙眉看着手中清粥,又见盘中几样简单小菜,仍旧不悦,“这便是你说的盛宴佳肴?哪一样是菜单上所列?” 玉恒又笑又叹,知她心下忧患积郁,遂诸事皆要百般挑剔,一时也惟有耐心哄劝,“来日方长,何必争一时锦绣。此间给你盛宴佳肴你可吃得下?” 第105章 月夜凉凉 君子怡情(4) 蔚璃嗅了嗅手中清粥,蹙眉又道,“可这粥里也是加了药的?就不能使我清静片时……” 元鹤一旁忍不住笑,未想一位国之女君竟像个孩子般闹脾气,忙替主上释言,“回长公主,这粥是以四季甜果煮汤下米,略添老姜而已,并不甚苦,你先尝尝。殿下知道长公主怕苦,为这一味粥倒也试炼了不下十余种甜果……” 蔚璃捧碗吃了几口,果然丝丝甘甜冲淡了层层辛辣。在他天下事都是小事,倒似这一碗清粥才是大事。不知他在这事上又要花多少时间心思,只为适她口味! 又想昔日里他为她镜前梳妆,绢上描画,锤银锻簪,雕璧作佩,又有多少欢娱事,共她消磨了半世时光。如今至这风雨飘摇时,他依旧初心不改——捧她在掌心,怜她若珍宝,此恩此情,又当如何还报! 安心吃粥,她忽又想起一事,“兰儿可接回来了?” “这个……”玉恒只怕又惹她添恼一时难言,一旁元鹤忙替答道,“回长公主,已经吩咐下去,明天一早就去……不不,是等下天亮就去。只为萧侍卫为城南驻军之事忙了一夜,此刻才回,待稍事休息便去接兰公子回来。” 蔚璃无话再讲,知他可信可用之人寥寥,又是危难四伏,忧患实多之季,自顾尚且不暇,何来闲志照拂他人。想那城南驻军亦是莫家小将统领,听闻也是屡屡寻衅滋事,她原以为是帝都朝官傲慢,却原来帝都朝官早已目无天家。若不看紧,只怕这莫家小将迟早闹出事来!愈想愈觉心下酸楚,推了餐具,神思黯然。 元鹤拾了餐盘退下,窗外拂晓在即。又是一夜未眠,隔案对望,各怀愁绪。 玉恒见她面色熏染,许是为着醉酒之故,又或是江风浸寒此间又得暖意,已然层层霞云漫上雪腮,尤添娇媚。 而她一面疲劳困倦之极,一面又有昏昏酒酣,此间正支颐伏案,举目也是一双迷离目色。 他全然料知她此去所闻,亦知她此刻忧愁百结,更晓然她欲语还休里的犹疑张惶。正所谓大道修远,谁与比肩?前途渺茫,她可愿携手? “云疏……”她半醉半醒,忽伸手扯住他衣襟,似有丝丝恼恨,又似有无限眷恋,“云疏哥哥……若只是乐师……该有多好……” “如何好法?”他知她是醉了,愈发怜她娇俏可爱。 她忽又立目,盯住他问,“齐家有女?宜家宜世否?云疏得佳人……怎可不言……我当为云疏贺一贺……有女婵媛,淑德娴良……淑德贤良,贤妻之选……” 她絮絮念念,倒底气力不支又扑倒在他怀里。 玉恒始知,原来惹恼她的不只是澹台羽麟!只是恨恶那风肆无故提起齐家之女是为何意?莫非以此挑拨而他召国真有再度联姻东越之计? “云疏……好颜色……”她借着酒兴愈发造次,抬手抚向他清逸容颜,“亏得这好颜色……不然,齐家之女只爱你虚名尊荣……岂不令人心伤……” 玉恒轻笑,按下她胡乱摸索的手指,就知她来必要闹一场,原以为是闹羽麟借兵蠢计,未想添了这样一节倒闹起他来,只能哄笑道,“璃儿醉了,不如先去睡下,情爱大事,晨起再议?” 醉者从不承认自己醉了,纵然四肢瘫软早已横睡人怀,她仍铿锵有辞,“我何曾醉!几杯媚儿酥罢了!……南国有美酒,南国有佳人……南国还有美少年……我要去南国……”说时往自己身上搜寻,“我有好物……也要给云疏……显显……”她寻向袖底,又搜摸腰间,又往襟衫里寻…… 看得玉恒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嗔到,“你在外人面前也这样寻东摸西吗?倒底可还有几分良媛女子模样?” 她忽地眸色闪亮,倒似有半分清醒,起身端坐,偏头问到,“谁是外人?谁是内人?哪个良媛?殿下若爱良媛何苦来我澜庭……我非良媛,你待怎样?”说时推手要打。 玉恒着实无奈,握住她指尖,不容她放肆。此样女子若非教之养之多年耗费了诸多心力,早该抛弃荒野了! “可是书信?”他提点着问,“信函多言密事要事,你怎可这样疏忽,说丢就丢,说不见就不见……总还算是个国之公主,还能办些正经事否,早说过多少回不许你再喝酒,定是喝酒误事……还偏爱逞能,天下间就没有你蔚璃不能之事,风夜寒天,出城做甚……” 他自顾讲个没完,她忽拍案瞠目,“云疏殿下!放肆……” 玉恒先是一怔,后又忍不得笑,心想这又算得什么称呼,倒底还是醉人一个,又见她醉眼起嗔,粉腮藏娇,实是爱怜愈胜,展臂拥她入怀,哄劝道,“罢了罢了,找不到就算了,许是明天他自己就跑出来了……” 蔚璃伏在他肩上依旧忿忿不休,“你既横竖看我不顺……何苦……何苦要来……”话讲一半竟有几分哽咽,眼底亦见潮湿,便悄悄蹭了他衣衫抹泪。 “璃儿?去睡了可好?且往里面榻上去睡……我臂上有伤,你若耽睡在这里,这回儿我可抱不动你……”他依旧与她玩笑。 她愈是要百般赖皮,扯住他衣襟偏不肯放,“云疏只能是蔚璃一个人的云疏……” 他实是无奈,只好将她横抱入怀,起身一一熄了烛火,缓步入了内室暖阁,放她安枕。 一缕晨曦透窗而入,度他面颊,真真如晨雪披金,清卓朗逸。她看着他纵是心有千千结,此间也惟剩下幽幽一叹,“云疏当真好颜色……你若只是东宫乐师……” “怎样?”他为她加被,悄声哄她入梦。 她许是真的醉了,又或许终得安适,拉着他衣袖不放,低低呢喃一句,“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了……” 再唤她时,已然不应一言,一夜风寒,几杯浊酒,崔得幽梦遥遥。 玉恒守在榻前,听她低语呢喃,不觉蹙眉,起身为她又添一层锦衾,伸手抚向她腕间,试了下脉象,不觉眉头愈紧,更是重重一声叹息。 第106章 青锋凛凛 剑客箴言(1) 只为凌晨时分蔚璃睡下时,心心念念千叮万嘱仍是接回夜兰一事,凌霄君无意再惹她心忧,遂未及用早膳便遣萧雪往琅国驿馆索人。 而琅国驿馆这一夜,也不曾有人安枕。自白天从街上劫回夜兰,夜玄本意是为再邀蔚璃过馆游宴,特地命人打扫庭除,又铺席摆案,各样布置,随后才致信往越安宫去,又怕她不来,才故意拿了夜兰做要挟。 可是从日落等到月起时分,直到星汉渐明,再到更声几巡,也未等见佳人身影。夜玄不觉苦闷忿恨,想来还真是从此陌路!她那些所谓“休睦和好”之辞令根本就是狡诈谎言!如何屡屡受她诓骗,还要屡存侥幸信她! 他一腔忧愤无处可宣,而当下惟有夜兰当庭陪坐,目视之下,思及过往,愈生嫉恨之心,便将那自入东越以来的种种愤慨与恼恨,全然施报在自己幼弟身上。 先是提言要吟辞做赋,夜兰被他劫来本就恓惶无助,几番堆文叠字却终不能适其心志,便遭罚酒;后又改令研墨抄诗,夜兰颤颤巍巍连抄数篇,却被言说字迹不整,存心不敬,又惨遭罚酒;之后又唤来歌姬锦书抚琴,令夜兰依曲颂歌,夜兰本就不善歌赋,将有所推辞,便被夜玄指令馆役强按着连灌了几大壶冷酒。 西琅酒烈,加之夜风凉薄,夜兰本就惧饮,烈酒入肠便是五内俱焚,而外面却然肌骨寒冷,真真冰火两重,不消半刻就被折磨的神思不清。 夜玄却是酒兴愈盛,一面诏令舞姬行舞,一面使人铺纸研磨,又令夜兰执笔描绘舞者炫丽之姿。夜兰醉得端坐已是不能又何来握笔之力,一时强睁醉眼,几次落笔皆墨晕白宣,惟见污渍不见舞姿。 夜玄便愈发借故辱骂刁难,以醒酒为由或以冷水浇面,或以簪锋刺股,或系发以悬梁,凡此种种,各样非难。 一旁侍酒的廖锦书实看不过,上前劝了几句反遭斥骂,也不敢再言。而馆中诸将多数流连越都夜色皆往街上去了,少数留在馆中的也都是晓然这位公子素日脾性,如今盛奕将军不在,根本无人敢上前劝阻。如此便一任由了夜玄胡所非为直闹到午夜时分。 夜兰忧愤惶恐之下,早已体力不支,渐有昏昏之状。歌姬锦书终忍不得又上前跪拜再劝,“公子当知,兄弟手足本是同根,血脉之亲何以相恨相杀?兰公子纵然有错,罪不至死。公子为兄为长严苛训导也该有限有度……” “妇人鄙见!”夜玄摔掷酒盏怒声喝斥,“你可知他今日所受之苦痛尚不及我阵前将士之万一!召王犯我边境,我军中将士守关戍边,浴血抗敌,你知这一年来多少军士埋骨沙场,断首城下?” 廖锦书强撑勇气,叩首再拜,缓言再劝,“锦书不懂军政。只知兄友弟恭,血脉相亲,既是同姓一族,自当……” “他吃得是琅国粮,流得却是南召血!”夜玄强词夺理,“你看他终日里舞文弄墨伪装斯文,焉有我西境儿郎之血性!只怕与他那母妃一般,心心念念自己惟是召国风氏血脉!与我辈岂是同族!” 廖锦书见血亲之情无以撼其心志,沉心静气之下惟另辟蹊径,“公子可知爱屋及乌?兰公子才学卓绝,丹青妙笔,正是东越蔚璃惜护之人。而公子今日之举是要自此与那蔚璃渐行渐远,殊途陌路吗?” 夜玄早已七分醉意,胸中忧闷愈深,不觉冷哼一声,“休再拿她哄我!当真惜护何不来接去?我劫了她宫娥尚且大摆仪仗,又是兵又是士,围堵我驿馆耍尽威风!如今我看他夜兰尚且比不过一个小小宫娥!说甚么惜护!不过是那刁钻女子沽名钓誉罢了!尔等见识浅薄行思愚钝,又岂知越女狡诈!” 廖锦书耐心忍性依旧笑语嫣然,柔声再劝,“试问公子,那东越蔚璃若是如锦书一般浅薄愚钝,公子又岂会爱慕……” “住口!”夜玄厉声喝道,恼怒又起,“谁言本公子爱慕那刁女!你又算甚么阿物,也敢与她相提并论!本公子平日纵了你们脾气,竟敢来本公子案前叫嚣!都给我滚出去!”一言吼得席间愈发肃静,众人纷纷借故退出,虽也有怜兰公子年幼稚弱者,可到底无由为他去冒犯专横暴戾的二公子。 廖锦书行礼退出,临至门阶忽又回身冷言质问,“公子执念行暴——自此与那蔚璃竟不见了吗?”说完折身自去,余下满堂寂寂。 自此竟不见了吗?自此可还会再见?既无尊名又无贵爵,何故引她侧目?单凭几次胡闹作为?劫她宫女尚且可行,再劫夜兰只怕已是下下策了!夜玄细想自己又怎会愚钝至此!?还真真是色令智昏!可话说回来,她也无甚好颜色罢……至少非是倾城倾国之娇艳…… 这位蛮公子又冷眼扫过瘫坐一旁弱质幼弟,心中虽则为廖锦书之言有瞬息悸动,可仍免不了对面前虚弱之人嗤之以鼻,“百无一用是书生!父王还要言说‘诗礼治国’,凭你这般也能治国?当真人间笑谈!” 夜兰昏昏之下只能唯唯诺诺并不敢多言,一再叩首,声声乞求,“二哥恕我……二哥恕我……” 夜玄冷哼一声,“恕你?要恕你倒也不难。如今召国使臣已入越都,你且递书给他们替我将士退了召王围城之兵,我便恕你!” 夜兰吓得一抖,忙道,“兰弟自小只读诗礼之书,不问军政之事。实不难体会二哥所难,更不知这书函该如何写啊!二哥教我……” 夜玄嗤笑,“有教你之暇我早去斩杀那南召犯境之将了!罢了!如今你也成了一步死棋!那召王助你立储是假,夺我城池是真,此刻我纵是把你按在城头,也未必能退召国之军!” 夜玄说着又自沉思了许久,才又说到,“不若这样——你书信写不得,作画总可以罢?既然人人赞你丹青妙笔,且用你那妙笔描一副惜护之人画像如何?” 第107章 青锋凛凛 剑客箴言(2) 夜兰恍恍惚惚不解其言,“二哥要我画甚么?” “东越蔚璃,对你百般惜护的人啊!”夜玄吼道,莫名竟对此文弱之流起了妒意。 夜兰慌慌答道,“璃姐姐乃东越王族,岂容我等草率落笔入画。而况乎璃姐姐风华绝代,姿容倾世,又岂是兰儿拙笔可以描绘其万一……” 未待说完,夜玄那边早已一只酒盏飞出,“呯”的一声正中夜兰额头。 夜兰只觉一阵眩晕,头痛欲裂,却又听座上斥道,“可是烈酒还未喝饱?休再与我巧言令色,虚礼矫饰!今日你若画好了,明天起我与你便是兄友弟恭,你若画不好,便也不是甚么才学精湛值得惜护之辈,杀了埋了都无甚可惜!” 一耳闻听杀意,夜兰愈加惶恐,一时间酒也醒了一半。他素知这位王兄说得出做得到,若是笔墨不精,今夜葬身此处也是极有可能。迫他淫威暴政,也不得不强撑心念,提笔作画。 倒是又想起此番至东越与蔚璃却也不曾久聚,每每相遇都只匆匆一瞥:在澜庭与她初见,自己忧惧之下惟记得她一袭白衣胜雪,风影飘逸,与凌霄君闲坐之间笑颜欣欣,姿色皎皎;又记起她凤冠朝服欲往驿馆接蔚玖之时,在登车之际回眸一望,与凌霄君隔庭浅笑,他刚巧在旁窥得其衣袂一角,倒是好一派御临天下,威风赫赫之势;还有后来清风殿前偶然遇她初醒,那眉目寻顾,半忧半奇,似恼似嗔,明朗清颜之下难掩少女顽皮,举手投足更是别样逍遥…… 如此之蔚璃,可当如何来画?是描她仙姿飘逸,还是绘她雍容威武,是画那逍遥无拘,还是晕染天真明朗……夜兰如此踌躇间,夜已入央。 夜玄酒醉意乏,倚在横榻上睡了片时,忽又惊醒。却见夜兰面前绢纸仍旧一片雪白,不由厉声斥道,“你日夜呼唤的璃姐姐,竟不知她容貌吗?” 夜兰心惊,忙应声回说,“璃公主之风姿确是难绘……我,我不知何处入笔……” 夜玄冷笑,“这有何难!你见她数回,她纵是魂魄一缕,也总该有个烟迹罢!先把那眉眼描来,再画身段,衣着配饰一一加上,岂不可成?” 一语倒使夜兰恍然,原来单是这一缕精魂难描,纵是绘得音容笑貌却难绘其神韵。他又不想再受夜玄责难,无奈只好依他所言落笔入画,只把那眼中所见之明眸皓齿与纤姿秀骨径直往那白绢上铺就,渐渐倒也成了幅画像。 停墨搁笔时,夜玄上前一把夺了去,皱眉细看,恼道,“只三分像!重来!” 遂又重新铺纸,令侍仆再研磨汁。夜兰细细斟酌了重新再画,又添一颦一笑并俯仰之趣,一时画完,交至夜玄手上,所得依旧是眉头紧锁,面沉似水,“兰儿,都说天下丹青神笔,非你莫属。依我看来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再画!” 如此反复,直至天色大亮,足足画了四幅之多,却无一幅能得夜玄悦心。 到萧雪来时,夜玄已乏累至极正横卧榻上酣睡,而夜兰更是精神耗尽早已昏倒在席间不省人事。馆中仆役闻说是皇朝太子之史,不敢怠慢,匆忙跑进禀报,也顾不得这位暴戾主上休眠之酣,倾力唤起,如此般禀报一番。 那夜玄酒醒半场,仍困倦难去,皱眉疑道,“太子殿下?蔚璃倒是请得好上神!”起身来先往堂上看夜兰所画,只见铺了一地的白绢浅墨,可惜落笔之间都是徒有轮廓,难有一件得其精髓之作。无奈惜叹之下惟有再往前庭迎凌霄君旨意。 夜玄原以为又是浩荡荡的宣旨仪仗,可眼前所见却只不过一人一剑,当庭而立。倒是自家属臣部将有许多夜游归来的,正挤在堂下稀奇观望,人人都在撞肩扯袖私议纷纷:皇朝太子的旨意何故传进琅国驿馆? 萧雪见得夜玄,上前躬身一礼,“在下萧雪。奉太子口谕:宣兰公子入澜庭侍奉。” 言简意核,行止落落,倒叫大醉初醒的夜玄为之一振。原以为会是喧众拥门,仗势欺庭,却未料只此一人,只此一言,观之淡漠疏离,望之肃静安然。 夜玄不由冷笑一声,亦简言回道,“兰弟病了。” 萧雪提剑肃立,目色安若,并无二话。 夜玄撑不住又补一句,“昨夜为风寒所侵,以致卧床不起。这会儿正病着。”他停了片时见萧雪仍静默以待,不置一言,索性高声拒绝,“兰弟不能入澜庭伴驾,恐怕要有违殿下御旨了。” 又静默片刻,院中诸人都为这无边的沉默压抑的愈见低沉,不时望向萧雪手中长剑。只为之前已有过东越蔚璃盛驾莅临接走“宫女”一事,馆中属臣有吃了教训而其行事亦见低调乖巧者,却也有怀恨于心其出入仍旧肆无忌惮者。而此间又来一位皇朝太子的使臣,西琅官将自是有的躲去后院佯装不知,有的忿忿擦拳只待耀武扬威,以雪上回大军凌庭之耻。 萧雪冷颜肃默,环顾众人,终又置一言,“是病是伤,只君命难违。还是请兰公子出来应旨。” “都说病了!卧床不起!”有人开始助势叫嚣,“还要拖了他来不成!” 萧雪并不看人群中谁人叫喊,只道一言,“拖来亦无妨。” “无妨尔祖宗!”有人拎了佩剑就往上冲,“哪来的犬奴!都他娘欺人太甚!当我琅国是好欺的!到底是来请人还是来绑人!”声未完人已到,举剑便刺。 夜玄犹记得先前之教训,青袖那剑若流星,血不染刃尤在昨日,此间又岂会再放属臣放肆。但见那萧雪依旧倾身孤立,剑锋刺来他亦不避不防,甚者侧目也不曾有,足以见此人非比寻常,只怕尤比青袖更胜一筹。不由厉声喝斥,“住手!高人面前自不量力!”那一剑横冲临空,被夜玄挥掌推开,其身后跃跃欲试之流亦闻声而退。 第108章 青锋凛凛 剑客箴言(3) 夜玄回看依旧沉静自若的萧雪,不禁扯出一丝赞赏的笑意,“阁下风姿倒使我忆起一位故人——初阳青门青袖姑娘,阁下可有见识?” 终难得那雪人脸上浮过一丝笑意,却浅到如平湖微澜若有似无,再凝眸已寻不得半点踪迹,“玄公子称青袖姑娘为故人?不知青姑娘可认?”依旧简言淡语,却是嘲讽十足。 夜玄无谓于此,只朗声笑道,“看来阁下也识青袖姑娘。那可知青门剑法。”又瞄他手中长剑,“不如这样,阁下若能自证剑法在青门之上,本公子便交出兰弟,随你入澜庭复旨。若是不能,阁下今日纵然拆了我驿馆,也休想带走一人一物!” 此提议顿时得琅国诸将呼应,若说这天下还有他琅族将士畏服之人,便也只是那痊冷冽的青门女子了!谁人若能剑法在她之上,此一众青女之手下败将便也无话可说。 萧雪看过众人,从容道来,“昔年越公主入京朝拜,辞别帝都时曾得殿下设宴相送。赴宴者皆京中名流,天下雅客。越公主为酬赴宴宾客之盛情,特于庭上舞剑高歌,以谢天下高朋。当日剑法便是青门惊鸿剑,当时歌赋——不知玄公子阅卷读书间可有耳闻,便是学府士子们争相传颂的《登台赋》。” 夜玄冷面静听,讥笑问道,“阁下是通识惊鸿剑法,还是知晓登台歌赋?” 萧雪言道,“在下不才,今日愿将《登台赋》为玄公子刻于这影壁之上,如何?”说时一指院前青石萧蔷。 夜玄不由嗤笑,“这又何难!竟是石匠苦役所为!” 萧雪言道,“《登台赋》全篇一百一十九字,加之殿下置评八字,共计一百二十七字。若以笔墨书之,非一时半刻不能尽成。今日便以花落为期,烦请玄公子掷花一捧,花瓣尽落,萧雪尽书全诗,否则,便是败将,当向公子叩首三回,弃剑自去。如何?” 众人闻言皆大叹惊奇。想那繁花坠地也不过片刻之间,他能在这青石壁上书下百字诗文?且不说青石岩坚硬似铁,单是这顷刻间行书百字的旋腕游走之速,纵换作笔墨高手的夜兰也未必可成。 夜玄亦心生好奇,闻他慷慨阵词又暗生倾慕,便含笑向那灼灼桃树下拾起一把娇粉,握进掌心,笑望萧雪,“繁花落尽,诗文成碑,阁下可以拔剑了。” 萧雪依旧提剑肃立,淡意回说,“公子放手便是。” 夜玄扬手,但见漫天飞花,恰得回风一缕,旋转飘零宛若天坠霞尘。 众人皆举首观望,瞬息间已有花坠额顶,又落眉间,才惊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如电掣劈霞,御风而去。更有那迟钝者,将弹落肩头落红,再抬头,却见青石影壁上已然数行行草写就,字迹游走间依稀可辨,其中有“戏游龙……醉清风”之句。书行如蛟龙,剑光若流霞,一时间惟见苍影翩飞,旋于青壁之外。 一众观者时而忧望阶前粉碟堆尘,时而凝眸壁上剑光雕龙,无不惊叹今日所见之神奇。此公剑法之绝妙,比之当日嗜杀索命的青门剑法,是但见繁花万里,并无荒凉彼岸。 只待最后一片桃花飘乎而下时,众人眼见其将坠夜玄肩头,一时间有人惜叹,有人藏忧,即惋惜此等精妙剑法此生不可再见,又惜叹那样卓绝人物竟就此落败……一片唏嘘中,忽见那边剑光飞旋,真真若“游龙”一般,一弯弧线瞬间划过众人眼目,诸将只觉一阵目眩,心底各自惊惶,虽皆知那剑光划向何处,此间却早已回天乏术,一众怔怔惶惶,齐齐望向夜玄。 夜玄本自凝神影壁诗文,他不知蔚璃尚有这等才情,才悔悟自己昨夜所言“诗礼岂可治国”竟是谬语!碍于字迹渺茫,他虽不能全识,却也于片字断章间经得一丝心振,正凝思痴望间,忽见一道寒光刺来,心神俱惊,不待回应,只觉颈上幽幽一丝凉风,寒光搁浅,依肩傍颈。 定神之下,只见萧雪正擎剑立于身前,再转目肩上,但见最后一枚花色绽于青锋。 四下寂静,人群或惊或叹,或忧或惶,皆已忘言。 萧雪收剑入鞘,与夜玄稍作一礼,淡言道,“从来繁华一瞬,公子当念念相惜。” 夜玄闻言心下又是一动,可也再无甚可言,惟有命人搀出夜兰。夜兰经历一整晚的忧惶受欺,又呕心笔墨之下早已是神志昏昏。萧雪亦不多言,拱手再礼,抱起夜兰,旋身自去。徒留馆内一院寂静。 方才那苍衣飞旋,若九霄之客;剑游青壁,若深渊龙吟;加之桃花坠落,落英缤纷,凡此种种皆恍如梦境,似仙幻般飘渺玄乎。而壁上所刻之书,行云流水之势,龙飞凤舞之姿,又是如此醒目楚楚。众人屏息凝看,惊诧讶然早已忘言。 尤是夜玄,瞠目良久而未能发一言。 廖锦书自回廊侧方转出,早将一切看在眼中,她轻步至影壁前,从头念起,声色宛转—— 岁在太和,冬雪寒宵,琼楼玉宇,嘉朋满座。 朗月星空绽九歌,煮酒千杯图一醉。 休言晨钟暮鼓事,但啸幽篁松风志。 青锋三尺戏游龙,疏影千回御清风。 风回追月临高台,欲渡银汉觅青魂。 此去绵绵千万里,一城一楼阁。 繁花锦时鸿雁归,一瞬一古今。” 念罢沉吟良久,又道,“原来此是登台赋之全篇……锦书有幸,竟得一会。” 廖锦书本就是歌者,其声色明亮,音调宛转,在她幽幽颂来竟真如啸歌般铿锵有节,委婉动听。 夜玄不由为之侧目,欣然道,“可否抚琴歌之?”遂命人取琴,又于院中设席置案。夜玄自己都要退居侧席,使锦书居中而坐,又有众家臣分列两侧,静而待之。 彼时正值艳阳高照,暖风度袖,春和景明间当真繁华无尽,正是抚琴放歌时节。廖锦书慢调丝弦,悠然道来,“此赋文采飞扬,铿锵有力,当试角调。”言尽而拨弦,只听得沧泠泠一声响,如清泉过涧,泠泷剔透。满庭寂静,皆侧耳恭听。 只这清泉之音过后,忽闻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如春雷轰顶,万物崩塌! 众人正惊诧不已,瞠目间但见庭前影壁轰然崩裂,石碎檐断,倾刻坍陷! 满庭惊骇,寂如死地。惟见眼见烟尘滚滚,惟听耳畔石崩墙塌,一切皆如梦似幻。 夜玄惊诧之下忽又忆起萧雪临行赠言——从来繁华一瞬,公子当念念相惜! 第109章 春色曼曼 少主恸惜(1) 晓窗寒梦,分不清身在何方,欲往何地。蔚璃只隐隐觉得被人扯住了衣袖,回首寻顾又不见踪影,一路的惶惶不安与彷徨无措,惟有向着那迷雾重重里切切追询,“云疏,是你吗?为何阻我前路?又为何不肯相见……云疏?你在哪里……” 连唤数回,才听浓雾里隐约传来答言,“璃儿,可愿与我共进退?” 毫不犹豫便可赤心应他,“这有何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愿与你同回帝都!” 终换他容颜清晰,皎皎似春月临空,只是笑意依旧淡薄,“‘非引三军,不入帝都’,这可是你昔年离京时之豪言!要随我往帝都,你的三军何在?东越将士何在?” “没有三军,只有蔚璃;没有东越将士,蔚璃愿以万死答云疏恩义……没有殿下,只有云疏……”她焦切释言。 “你还不知——殿下既是云疏,云疏便是殿下。璃儿可愿与我共进退……可要与我共进退……”声音渐远,却然绵绵不休萦绕在耳。 她恍恍着要应,忽然哑了声,欲言无字,欲辩无音,惟听得耳畔长吁短叹,一声声又渐渐转作低泣呜咽,哭得好不伤心。 谁人哭泣?云疏?非我弃你!我必与你共进退同生死……云疏,等我! 蔚璃焦唤一声自梦中惊醒,转目看见床榻边跪伏一人,正扯了她衣袖一角在那里呜呜咽咽着悄然抹泪,定目瞧看之下不由惊呼,“羽麟?你好大胆!竟敢擅闯本公主寝宫……”兀自惊坐起,却又发觉此间并非自己寝殿,乃是玉恒之居所,可依旧不能恕他,斥责道,“谁准你进来?殿下呢?来人!来人!……” 外面婢女听闻呼唤,急匆匆跑来应旨,却见一男子跪伏在女君榻前又是抹泪又是展笑,婢女们都惊惧万分,不由娇喝着,“澹台少主!你几时偷跑进来?不是说了长公主卧睡未醒……还不快些出去!此是长公主卧榻,岂容你放肆!……”几位婢女呼喝着上前来又拉又拽向外驱赶。 蔚璃慌着查看衣饰,好在昨夜合衣而眠,衣襟裙裾还算齐整。一时又想起昨夜种种,忽忆起风肆曾有召国世子之信函转交给她,被她藏在了袖底,这回忙着去翻找,却根本找不到踪迹,慌乱中又起身来翻查床榻,又往枕下被下翻了个底面朝上,可是都未寻见,不由得又恼又慌。 而澹台羽麟被婢女们拖拽着向外拉去,他却拼力争打缠闹着如何也不肯退出,兀自絮絮念念,喋喋不休,“阿璃,我带了好些礼物送你,你看这夜明珠……咦,这明珠本是一对,为何只剩一只?你们谁人偷了我的夜明珠?这是我送阿璃的礼物!……阿璃,院中还有许多好物,都是我自南国运来送你……你随我去点数点数,看看可都喜欢……” 婢女只怕受凌霄君责骂,谁还理他这些,又劝又吓,“澹台少主快别闹了,容长公主更衣之后再从容相见……若被殿下知道你擅闯宫禁……可是要罚的!” “哪里的宫禁?这本就是阿恒的住处!更得甚么衣,这里又不是她寝宫哪有她的新衣可更?”澹台羽麟左躲右闪就是不敢离去,又奔回来缠绊蔚璃,献媚说道,“可是我忘了,该为阿璃再带几件南国的新衣才是!你不知召国宫廷春来又有了新式裙装,回头我使人快马递来几件,为你在越王婚典夜宴上穿用,你可喜欢?” 蔚璃正烦恼着寻不见信函,根本不理他唠叨不休,又唤过婢女质问,“昨夜谁人侍寝,可曾见我丢了甚么,亦或在这屋里拾到甚么没有?” 婢女见她找得焦急,也都有些慌张,“昨夜,不……是天色将明时分,是殿下送了长公主来入寝,倒也再没甚么人进来……殿下吩咐,不可吵了长公主安枕……长公主倒底丢了甚么?” 澹台羽麟闻听也一旁追着问,“阿璃丢了甚么?凭你丢了甚么我陪给你就是!无论是金簪玉钗,还是珠佩环壁,就没有我澹台家买不到的东西!纵是阿恒送你的物件,我十倍予你就是,又有甚么稀罕!” 蔚璃急得无法,被他无故闹着愈发着恼,又想到这召国强送风灼入越,又使风肆借兵于江畔,又意欲令世子风篁求亲于自己等等一连串事故竟都是因他澹台羽麟而生,不觉恨到要打。 而那澹台羽麟还浑然不觉,只知她病体难愈,恐怕时日无多,一心要讨她欢颜,一意要使她愉悦,当下又拉着她手臂,兴冲冲道,“阿璃随我来,我还带了一双白鹤给你,就在院中。你不是慕其逍遥,此回你可以同它们共逍遥了……” 蔚璃被他拉着向外走,才觉出事有蹊跷,蹙眉问道,“澹台羽麟,你方才守着我床边大哭是为哪般?” 此一言如定身法般立时止了澹台羽麟的喧闹,他怔怔回眸,笑意强牵,眼波流转间强扮嬉笑着回,“我与阿璃数月未见,委实思之情切,心肝沉痛,遂大哭之……” 蔚璃也难辨其真假,只觉又气又笑,“我看你是找打!” 羽麟见她终展笑颜,心下亦欣喜非常,又百般劝说定要她往园中一观。蔚璃也知他是要显摆那些送进澜庭来的那些奇珍异宝,一时也不好拂他诚心好意,只好随他出了清风殿,绕过曲水桥,来在水榭草园。 她不知这一觉竟睡到了午时,头顶是艳阳和煦,脚前是花红柳绿,如此信步闲庭,倒也得别样逍遥。除却昨夜种种纷扰萦心头。 羽麟随手攀折一枝蕉红海棠递在她手上,百般讲说自去年冬月与她别后之种种,又细问她近来安好,听闻仍以药当茶,终年免不去三餐苦味,不觉又红了眼,半晌未语。 蔚璃只稀奇他此回来倒添了多愁善感之柔肠,非似澹台羽麟该有之气质。不免几次白眼嗔他,“羽麟何处学来的矫揉造作!我尽日汤药做茶也非这一朝一夕,偏此回劳你惜春悲秋般苦叹。你若当真惜春,这海棠花好好的将绽姿容,却要被你平白折断,岂非抹煞春色。” 第110章 春色曼曼 少主恸惜(2) 羽麟唯恐露了心思惹她生疑,慌忙乱抚眼角迷蒙,强笑争辩道,“你不知有花堪折直须折!待到花落时又哪里去觅这等娇艳!” 蔚璃哼他歪理,羽麟忙又哄笑,“这几株海棠花还是前年我自南国辛苦移来送你,此间折了几枝也是为廖赠阿璃一瞬春光,你偏小器成这样……” “是了是了,我这满院春色都偏劳澹台少主馈赠!”蔚璃又气又笑,“可要我如何还报此样盛情!” 羽麟不由羞笑,流目悄悄看她,“当真要还……阿璃守信便好……你可是还欠我一诺……” 蔚璃白他一眼,忽又想起寻而不见的召国世子信函,不免心意慌乱,锁眉凝目。 羽麟还当自己缘故又惹她不悦,刚巧看见坪上一双鹤影,忙指给她看,“阿璃,快看那双玄羽鹤,你可喜欢?这可是我亲往南塘荒郊之地苦苦寻来的……” 蔚离依言望去,果然见一双黑翅白鹤亦然信步于闲庭,映着那边小桥流水,亭台轩榭,倒是别成景观。“他们既是生在荒郊旷野,又何苦拘来这浅池低草,断他逍遥!”她虽横眉半含嗔意,可倒底还是惊喜得见这样一双尤物,不觉轻步上前,与那鹤儿站在一处,悄悄抬手轻梳鹤羽。 这一双鹤儿显然是受羽麟调教过,与人共舞亦不畏不避,只是引颈长啸,又往蔚璃手中探询,是在索要食物。蔚璃欢喜非常,当它们是天外来客,现下玩伴。 羽麟望着她一袭白衣飘逸,与一双羽鹤叠影重重,还真真是天外飞仙临降凡尘一般,竟看得有几分怔痴。心下却也无比痛惜:可怜春华将逝,卿卿寿命将尽矣…… “可有名字?”蔚璃回首欣然问道,似乎暂忘了先前之烦恼。 羽麟摇头,赔笑言,“不若你来赠个名字……莫等阿恒见了又要争先!他最好起名占物……” 二人正说着,忽见那边元鹤走来,至近前来作礼言道,“长公主原在这里,害小臣好找!殿下请长公主往前面去用膳。” 蔚璃蹙眉,另外问道,“兰公子可接回来了?” 元鹤忙应,“萧大哥一早就去了,只要玄公子不无理纠绊,应该就快回了。” 蔚璃横他一眼,“夜玄纠绊也未必就无理,弟行兄束本就应当!怪只怪你们不用心,上个街还能把人丢了!要我说分明是有意弃他……” 元鹤早已看出她内藏恼意,闻听此话也不敢申辩,只诺诺应着,“殿下说长公主睡到这个时分必是饿极了,前面已然备下膳食,请长公主前往入席……” 蔚璃拂了拂衣袖,“我方想起宫中还有许多文书未批,就不在此搅扰殿下了,兰儿回时着人再来报我一声,我先回了。” 羽麟闻听极不情愿,只恨与她相守相顾之时已然无几,此间更不舍放她归去,不禁幽怨道,“如何我来了你偏要去?一起吃个饭又耗你多少时光?” 元鹤也劝,“殿下还说:有事要问长公主。左右往前去要路过大殿,就劳长公主先去请个安,廖慰殿下记挂之心再去不迟。” 蔚璃哼了一声,似乎看穿他等计谋,“谁说定要往前去才能出澜庭。” 说得二人正怔愣不解时,她已飞身上了屋檐,踏瓦而去! 羽麟只觉其中必有蹊跷,可又如何也猜不到其中缘由。便也只好独自一人随元鹤往前殿来。此处正遇玉恒当庭舞剑,但见寒光璨璨,翩若游龙。一时驻足凝神看了片时,灼灼艳阳下竟又平白欺得一身寒意,令他总觉心绪难安。 待到那边收剑立身,羽麟将要笑脸迎上,却忽见寒光飞纵,舞剑人甩手掷来长剑,高喝一声,“接着!”欺了澹台羽麟一个措手不防,惊诧之下惶惶兮兮接下剑柄,半骄半恼质问,“你这是做甚么!我又何事招惹了你!” 玉恒接过元鹤递上的热茶,冷眼瞟过他二人,沉声问道,“人还睡着?还是走了?” “走了。”澹台羽麟也无好声气,“定是你惹她不悦,懒怠见你从后院就走了。” 玉恒无奈叹笑,奚落道,“还不是你做下的好事!自作聪明!”便径自回了屋内。 澹台羽麟疑惑着跟进,见他神色幽黯不免又添一份不安,紧随他往侧席坐了,赔笑问候,“你昨夜可曾睡过?早膳用过吗?我见你倒是比先前清瘦许多。少食少眠故能修性,可不食不眠——你这是要修仙啊!凭再怎么元气满满,这般内忧外患,寝食俱废,你又能撑多久?……” 玉恒并不听他假意充善的絮絮念念,自案上拾了一阕书函转手递他,“你且看看。” 羽麟疑惑着接过绢信,展开来先看信末印签,竟是召国东宫之嫡子——风篁,便觉讶异;再看信文,更为诧然! 但见七行宫体正书写来字字隽永,通篇读去行文流畅更见雅致。独是文中所述委实扰人心意:其字字行行大谈倾佩之志,一句一章恳言思慕之心,文末竟又提及联姻东越提亲女君之军政大利! 羽麟看得又惊又恼,又忧又惶,方知玉恒何以那般冷颜色,便急着要澄清自己,“阿恒,此非我计啊!我只与风王族言说借兵,不曾怂恿他们提亲啊!你只想想我澹台羽麟生平倾意惟阿璃一人,又怎会随意将她拱手让人……”言出又觉不妥,果然见玉恒冷目飘来,忙又改口,“我……我又怎会容他人觊觎……”仍觉异样,再更正一句,“除你之外……当然,汝亦非觊觎……我是说……”他慌乱中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忽又醒觉,“此是写给阿璃的?如何落你手上?” 一时又想起方才寝阁内蔚璃急慌慌寻东找西似乎丢了顶贵重之物,想来当是这封世子求婚之信函了!又想她莫名飞檐疾走,来前殿请安问候都不肯,必是心存羞愧故而对此君避而不见了。 只未料这剑锋偏被自己撞上了,羽麟想明白时也是叫苦不迭,只得另寻缘故假意为蔚璃伸张从而开脱自己,“你自何处得此信!难为阿璃久寻不见甚是苦恼,原来是被你偷了来!” 第111章 春色曼曼 少主恸惜(3) 玉恒实不屑他这等小伎俩,愈发要奚落他自作聪明反被风王族子侄算计之愚,“都说澹台羽麟算尽天下红利,倒底也未能算过一个召国公子。你诸事精明,如何就轻信了风氏一族?这信上说,‘篁至言璃君,私言慎慎……皇朝储君欲妻齐府良媛。自古越女孤傲,岂可屈居侧室……篁慕女君之名,思之惶惶,惟愿以越女为妻,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这风篁如何知道我欲妻‘齐府良媛’,又何以断言‘越女孤傲,不肯居侧位’,其对我玉家与蔚王族之境况都所知甚明,难道不是领人谏言受人指点吗?而帝都种种,越境种种,也惟有你澹台羽麟知之甚详!依我说,风肆借兵是虚,不过是依了你的计谋将计就计,亲来举荐这位世子风篁倒是实招!” 澹台羽麟此刻也醒悟风王族用计之深,一时为自己轻狂草率之计悔恨不已,面对玉恒责备更是无言以对,惟垂首敛目暗思过失之处。 玉恒见他沉默不应,知他心有悔过便也不好再加苛责,惟叹息一声,“你助我之心,我自然明白。只是危局当前,乱事纷扰,用计献策还当慎之再慎,否则一不小心便入了他人网罗,岂非惟剩垂死挣扎?” 羽麟惟有点头应诺,忽又想起一事,“那么灼儿入东越一事……” 玉恒强笑,“你既说她无处可去,也惟有借了越王之地收容她。难不成还真要我出面护她不成?此事待空暇时再与璃儿细讲……想来她念你澹台家情面,只那风灼乖巧不惹是生非,她兄妹二人也必不会苛待了她……” “我只怕阿璃怪我自作主张,累东越与北溟结怨。”羽麟小心道。 玉恒笑答,“你知此节便好!且念她宽仁罢!” 待一事议过,玉恒又提一事,“你一早跑去约见南海慕容苏,都听他说了甚么?” 羽麟慌张张举目诧异,一副“你如何知道”的神情。 玉恒惟是冷笑,“若是一个澹台家少主也看顾不牢,又何谈看顾天下?只是男儿有志岂可喜怒尽形于色!无论你知悉何事至何等境地,以后再不可平白无故跑去璃儿面前大哭!她是顶聪明敏慧的女子,若被她看透此生将尽,倒也万事皆休了!” 将来乍到,辛劳未退,如今午时未过,餐饭未加,已受他两回训责,羽麟又是忿忿又是怏怏,可到底败在计不如人,也是半有不甘半含羞愧,加之又有蔚璃病危之忧,只搅得自己心烦意乱,悲伤难抑,不觉间竟又滴下泪来,饮泣呜咽,“慕容苏说:此回旧疾重犯,已是急寒入髓,只怕时日无多了……好则三载,不好……不好,三五月也未必撑得过……”说着不禁伏案大哭。 恍若惊雷响在当头,玉恒倾身拾盏之间瞬时僵住,热茶新烹,滚烫在手亦全然不觉,转头怔怔望住哀哭的羽麟,目色几近空无。 一旁元鹤看这情形不妙,忙端坐起身上前接回他手中滚烫茶盏,轻唤一声,“殿下,当心灼手……”举目那一瞬间,只觉面前这人似乎已魂不在兮……一连唤了数声才得他侧目,却也只是唇角微牵,浅笑幽寒,低低念一声,“所谓慕容神医——也不过如此……”言罢仍僵坐默然。 正这时元鲤自外面进来,作礼禀报,“回殿下,兰公子接回来了。只是受人强欺之苦而至染疾在身,尚且不能前来问安致礼……” 元鹤连忙摆手,示意元鲤退下,代主上轻声嘱告,“先安置兰公子回去歇息罢,待殿下空时再行召见。” 元鲤见此间氛围异样,便也不敢多言,忙起身退下了。 另一边羽麟仍旧恸哭不止,连声哀叹,“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慕容家都束手无策了……谁人还能救得了阿璃……阿恒?我们不能没有阿璃……她若只余三五月好活,我们又为何还要劳心争这天下……我心休矣!我心休矣……” 他愈哭愈悲,愈说愈伤,及至瘫卧案上不能起身。元鹤看着也是心有悲戚,再看主上更是面色苍白,目色灰暗,此回是真真的失了魂魄了……焦切着去唤,连唤数声,才得他幽幽一言,“退下……全都退下……” 元鹤素知主上脾性,忙挥手示意殿上侍从婢女等人皆退出殿外,又扶起哭得目眩神昏的羽麟强拉出殿。那羽麟本不肯去,被拖至门阶外便索性坐向阶前赖皮不动,亦是神色愈见怔痴,两眼泪涌凄凄。 大殿上只余一片空寂,彷如千古荒凉冷地,幽幽此心寒,四顾茫茫然。 玉恒知她病势危重,可未料竟已至穷途末路,若“不好”,也不过“三五月”光景……她余生仅剩三五月光景?……当真要遗他长夜!弃他彷徨!此后余生又何求慰藉?此后余生又何以为欢!诚如羽麟所言:苦苦争这天下又所为何劳!? 一时间,颓然危坐,实不知此生何往;此心实苦,真真如刀割箭穿! 她若命归黄泉,此一生便也万事皆休了!想着自从接她出霜华冷宫,为去她身上寒毒,医她骨痛之疾不可谓不用心,不可谓不耗神!天家藏书阁内的医学典籍,从上古巫术之说到今世针砭之学无不被他翻阅习读,多少日夜的不眠不休,只怕误了诊期,遗她一世苦痛。 皇宫御医馆内的百草药散,更是被他一一辨识尝尽,才配制出驱寒医毒之良药。更别说为她床前试药之谨慎,温汤沐浴之勤劳,为使她得安康,他已然为此耗尽半生时光。可偏偏以为是为她撑起岁月静好时,却飞来横祸,再置她性命于危笃……上苍委实欺他太甚! 又或者欺他之太甚者是那西琅夜玄!怎样际遇,遇见谁人不好,如何偏撞进他手里!听闻是伊人路瞻木兰,狂人纵马溅泥,才至惹下这一段祸事。天下谁人不知:木兰是他凌霄宫重爱之物,天下四方因故慕而爱之,多有想植种倾慕之心。既有人路瞻木兰,无论她是尊是卑,即便为着慕他凌霄君之名,过往之客也该礼待敬让,何来故意纵马污之之理!那狂人眼中分明没有东宫凌霄君之名!此事由那日雨中澜庭觐见也可端详一二。西琅狂子,面君而不以君礼,答君而不守臣制,竟还敢大闹庭室,与屋内人大打出手……足可见其猖狂!或许在他西琅人眼中,已然早无天子皇族之说! 这倒也罢了,危境乱局之下他本无意相争这等琐碎!可偏偏是那以命相护,惜若珍宝的人儿,平白伤在此恶人之手!以致多年苦辛终究付之东流,倒底一番苦心皆前功尽弃!想来又如何不恨!诚如元鹤所言:莫说杀他一人,纵是诛他全族亦不足以解此恨! 第112章 王座巍巍 兄妹生隙 (1) 越王婚典之期愈近,越明宫与越安宫上下愈见忙碌不休,操练礼仪,备例器物,修制衣裳,排演舞乐,各宫众人各司其职,务进所能,力求将此大典做成稀世之盛典,以贺新王,以贺国兴。 蔚璃自迎召国二姝入住越安宫,自是又添多处熬心费神事,日常照理且不必论,单是一个风灼公主便难以应对。每天每夜总有缘故缠住蔚璃闹个不休,譬如这晨时请去观舞,入夜又抱琴来访说是演示新曲;改天问学越史,稍晚又要兴谈书画之娱。在蔚璃看来无非是显她家学渊源,六艺精通。 只这样女子,便是那凌霄君所思慕的“宜家宜世”又兼“倾城倾国”的人儿?真真无稽之谈!不禁又惹蔚璃时时记挂那所谓的“齐家有良媛”又会是个怎样人物? 春光易逝里,便是这般各样烦恼郁闷事,填充时日。又叫她怎生养得益寿万康? 越明宫晗光殿上,越王自早朝归来,将启户入内,便瞧见书案后王座上,一袭白影横斜,自己的王妹正慵懒无度地于横躺榻座上。只见她头枕一侧扶栏,膝搭另一边扶栏,莲足悬空不甚悠哉,那衣裙漫漫遮尽宝座,乌发倾泄若流瀑淹席。 越王看下不觉摇头苦笑,这终日不见踪影的人儿,一朝见了还真是不若不见——此副尊荣,委实令人哭笑不得!轻步上前,在她额头轻敲一指,佯作恼意嗔责,“四境王族还有比你更放肆的公主吗?如此行径可还记得自己身份!” 蔚璃半启惺眸,似是浅梦归来,目色几分迷蒙,见眼前所立亲切的人儿,不由慵懒唤一声“哥哥”,试图翻身再睡,奈何头脚倚栏,翻身太难。 越王看她这般愈发无奈发笑,忙扶她坐起,戏谑道,“你那若大的越安宫竟无处安枕?偏要来我书房占我王座才能成眠!” 蔚璃蒙胧未去,只依偎他肩臂坐着,本想抱怨几声这数日来被那风灼缠磨之苦,可思绪萦绕终还是懒怠闲言,只问了声,“倒有许多天未见哥哥,哥哥都忙些甚么?似乎又消瘦许多。” 越王看着这位仙骨纤纤的王妹,倒觉她比先前又清减了许多,她却反来心疼自己。想想倒底治国兴邦不易,蔚王室经霜华宫之禁早已子嗣凋零,如今朝政初复,邦国初兴,也唯有这位王妹尚能分忧解难,与他共担一国社稷。 越王心疼感念之间便也哄笑道,“这话是否我说原更适宜?几次派人请你过来用膳都未得应。就连那慕容苏入宫请安都难得见你一面,反是要来我这边问诊写方……话说那些药方你可都收到了,药都按时吃了?旧疾可有复原……慕容少主千叮万嘱定要按时服药才是,我看他倒似为你这病愁住了……” 蔚璃也不知是近来忙碌还是旧疾缠身之故,终日里总觉疲倦不堪身无余力,时常嗜睡难醒,又时常被骨痛折磨得夜不能寐,偏自己又忙到难得见上慕容苏一面,及至倒底病至几重也不知晓。 只是每每回想起那日澜庭内被羽麟伏榻大哭之事,她便时常猜想:恐怕是命不久矣。想那澹台羽麟是早将繁华看透遇诸事皆嬉笑怒骂之人,又何曾为相思之苦有悲秋惜春之泪,他那日哭得那般哀恸,想来当是生死大事了! “璃儿?”越王见她久久不言,不免有些忧心,“是否太累了?怎心不在焉?这些日为婚典之事委实辛苦璃儿,待撑过这一时节……” 蔚璃收敛心志,撑笑接道,“哥哥,待大典之后,我想出去走走,或许三五月……或许二三载……我想往东极初阳城去……这城,这国,就辛苦王兄照料了……” 越王闻她仍有逍遥远志便也安心,笑言答说,“如今天下名流尽集我都城,你却说要出去走走,可还有什么珍奇是你不曾见的?”稍停了下又问道,“我听青濯说,你有几日不曾往澜庭了,你这终日郁郁可是为着那位殿下又惹恼了你?” 蔚璃瞬时凝眉,端坐起身嗔恼看他,“哥哥这是怎样讲话?他是君,我是臣,他欺我恼我岂非都是我该受的,我还能怨恨不成。” 越王笑笑也不与她争,只另外说到,“这位殿下行事倒也奇怪。按说此回来越都正是三年巡视之期,可殿下似乎并无问政巡防之意,倒是留在澜庭里万事寂静。听青濯说,他每日尽做些烹茶抚琴,闲看杂书之事,于天下名流亦极少召见,倒似闲云野鹤来我东越修身养性的……治天下于他竟可这般轻松,如何治一小国竟要累得我食不尽兴,寝不沾梦,与王妹也是三五日才见一回,王妹积劳成疾,为兄也无暇侍药床前……” 蔚璃听越王絮语,渐渐神思清明,遂又转言正事,“小妹前两日呈报王兄的奏疏可收到?为何不见批复?大典在即,哥哥欲将风灼公主如何安置?” 越王微微一怔,面有赧色,“王妹原是为此事来访。那奏疏我看过……只为近日疲于应对礼部诸多典仪操演,一时未能复你。灼公主之事……怪我一时意气,未曾与你商议,就允了召王之请,答应风王族纳风灼为妾……” “那哥哥可知,北境溟王曾求亲于召国,欲娉风灼公主为后?皇朝太子也曾递书给召王,欲迎风灼入侍东宫。哥哥又可曾想过,何以她一个庶出公主竟敢拒婚于王不肯称后,又舍得婉拒皇族之邀不肯入侍天家,却偏偏要下嫁王兄屈居妾室?哥哥思量过其中利害?还有那北溟使者迄今未到,我问遍北关一线城邑均未有其过关消息,我都城近郊更无其踪迹可察,只怕是他们未抵东境又被溟王半路召回也未可知。倘若真是如此,那婚典未结,恐要先收北溟战书了!”蔚璃一气讲完,似将心中忧虑卸去一半,不由得长长一声叹息。 只为近来诸事堆案,纷扰冗杂,又为宫中琐碎终日缠绊而不得安宁,蔚璃心绪烦乱之下,其言语略失斟酌,语气也稍显浮躁,在越王听来颇为逆耳,闻言间几次蹙眉,欲要辩驳申斥,可又见她瘦骨纤纤,一副倦容,到底未忍苛责。 第113章 王座巍巍 兄妹生隙 (2) 越王深知朝中并国中一切事务还要全赖这位王妹倾力襄助,纵一时恼她也惟有极力克制,遂耐性和言答她,“只为事出突然,收到召王国书时你刚巧去了柏谷关而未在城中,我也无处商量,那召国使臣又再三催促迫问……我只想那召国本是近邻,北溟为远邦,而我东越军威尚弱,当与近邻修边境之好,不敢得罪。又何况那风灼有一半澹台族血脉,澹台少主也亲自致函游说,愿加赠百匹战马为礼,企盼东越能收纳风灼。我若不应,岂非连他澹台一族也得罪了。我越国虽说米稠鱼丰,可倒底战备之资数年来全赖澹台家贸易支撑,岂可轻易开罪?” “若说修边境之好,姝姐姐一个嫡公主便足矣,何须又招一个庶出之女?风灼品行如何,哥哥可曾派使臣前往查访?若非善类,王兄岂不知后宫之祸亦可危及朝纲。再说那澹台一族,本就商贾之家,贸易之行,做得都是真金白银的买卖。虽说近年来廉价援我短缺之战备物资,可也自我东越运回多少良木坚石,以坚固其召国城墙,且这些年我东越国库流入他澹台家的银钱想来也不在少数!王兄也无须一味迁就礼让他澹台一族。此策外之计,王兄若真意婉拒,召王又岂能强人所难,澹台家纵有微词又于我国政何损?只是若为此事而开罪北溟,溟军借故犯我北境,岂非累我万千将士血战沙场?” 越王听她苛责渐厉,愈听愈觉委屈懊恼,和气之容再难撑住,不觉沉声问道,“王妹莫不是以为本王贪恋美色?那风灼是何等模样本王至今未曾见着,管她狐媚亦或端庄,岂是本王在意!我若有半分于女色上用心,那在风氏之前我这越明宫早已宫娥满庭,佳丽盈阁!何以至今时仍旧每夜冷榻孤枕,寒窗残梦!自从帝都归来,你可曾见我有一日耽于歌舞闲乐,游园夜宴?自承王位以来,这晗光殿上哪一日不是案牍堆山,奏疏似海?我若有半分享乐之心……”越王说着不觉哽咽,眼圈微红,终又缓言道,“我岂会不知蔚氏一族存世不易,东越之国复兴艰难,我日日但求奋进,励精图治,不敢有一丝懈怠,唯恐愧对先王先母在天之亡灵,愧对列祖列宗百年之守护,更怕有负王妹三载霜华宫寒囚之苦……”终未能尽言还是滴下泪来,越王不得不转头去悄抹泪痕。 闻言如此,蔚离也觉心底悲苦,倒底凭他兄妹二人,撑一国军政,数年来之艰辛劳苦非一言可尽。兄妹二人彼此偎坐,一时都默然无语。 良久,蔚璃稍稍和缓了语意,又尽力平意谏言,“哥哥该知道,凭我东越军备,十年内断容不得任何战事。东海一役青门十万将士覆灭沙场,已然折去我东越半壁江山。纵使这些年来蓄兵储将,可倒底人员有限,如今带兵将士皆我王族宗亲,真若再战,便是要覆灭我蔚氏一族。王兄执政治国,还当慎之再慎。” 越王悄抹眼角,平复心绪,幽然叹道,“覆灭青门,折我半壁江山者,天子玉家也。若是天家存意灭我蔚族,又岂是我等慎之再慎可以免灾?” 蔚璃惊道,“王兄?何出此言!那天家之子现今正居我都城,岂不妨耳目?” 越王哂笑,“我只当你要护他到底,却原来也要妨他三分!又况乎我等陌路之客。” 蔚璃愈要瞠目结舌,一言正中她痛处。七年前,无论青门案理如何,只怕天家都有覆灭东越王室之心,霜华苦寒更是酷刑,几乎杀尽蔚王族血脉。若非云疏出手相救,便也无今日之蔚璃。是了,念他大恩,是否也该护他到底?几时又要防他三分了?诸多相疑又都从何说起!天子自天子,云疏自云疏。危难之时,又岂能弃他!? 兄妹二人正互逞言辞,互道利害之时,殿门被推开,宫女裳儿托了一只青檀木匣款步走来,进前向他兄妹行了大礼,又向着蔚璃喜滋滋道,“长公主,澜庭又送东西来了,却不知此回是甚么甜腻之物?” 蔚璃心绪未定,正忧闷烦恼时,蹙眉嗔喝,“左不过又是澹台羽麟送来的那些奇玩小食,你依样分与大家就是,再不要拿这等琐事来烦我!” 裳儿遭此喝斥方留心看出他兄妹二人皆神色不佳,忙收了平日嬉闹,恭谨回说,“此是太子殿下的东西,请萧侍卫亲自送来,定要长公主亲收,那边萧侍卫还等回复呢。”说时躬身递上一枚锦盒。 蔚璃接了打开来看,却也不是甚么稀罕物,一支玉簪而已,惟是簪头那木兰花苞雕刻得栩栩如生,甚是喜人。 越王也好奇探头来看,不由冷笑道,“尽是些不相干的!真若有心,倒把他皇家那龙凤双玦送你一只!” 蔚璃听得诧异,将要辩说却听一旁裳儿又帮腔道,“王上所言极是。那位殿下尽日里只知拿这些不相干的物件哄着长公主,岂不知长公主心里爱得不是这些,哪一日厌了卖它换酒也是不定呢!” 蔚璃本就为北溟使者迟迟未到之事心忧多日,今时进言未成反又受他二人戏谑,愈发羞恼难抑,向着裳儿恨道,“我知你们是一路的,可也不必这样猖狂!” 裳儿闻言惊怔非常,多少年也不曾受过这等重话,一时竟羞愧的无地自容,低头垂袖,险些掉下泪来。 越王见了不免也又愧又恼,急言令道,“原都是我的错,你也不必拿人作法。那册封风灼的诏书尚在礼部未发,我按下便是。待夏日擎远自北关还朝述职时再做商议,王妹以为如何?” 蔚璃见他颜色难看,索性也冷面冷语,“真若就此惹恼了溟王,擎远倒也无暇还朝述职!只怕到时迎战溟军尚且不及!只难为濯儿冠礼未成倒要先赴沙场,再见那等血骨成丘事!” 第114章 驿馆灰灰 公子远志 (1) 越王见她不依不休也再难奈怒火,厉声道,“偏你这般小心!本王养兵千日竟不能用在一时?不过纳个侧妃竟还要看尽三军颜色!提亲风灼的也非溟王一人, 你那好殿下也曾向召王致函声称欲迎风灼为妃。风灼拒婚也非只拒婚溟王,亦曾拒他皇族,如何皇族未曾发难溟王竟敢越轨……” “哥哥且宽心!”蔚璃不甘示弱,起身喊了回去,“皇朝发难自有他发难之时!亏得你将这两家一并得罪!我三军将士竟是为你怜香惜玉而战!”愈说愈恼,眸色亦见晶莹。 越王更是早已被她气怔,指着她半个字也说不出。自幼便是惟她伶牙俐齿,王族子弟无一争得过她,多少人受她强欺亦是无言可辩,如今倒也欺到自己头上了,一时恼得头眼发晕,四肢发颤。 一旁裳儿见大事不妙,忙小心劝慰,“长公主几日不曾出宫郊游,许是这些时日闷坏了,趁着今日风轻天朗,不若出城逛逛,也好消消心中郁结。” 蔚璃立目看她,“你们也不必赶着我走!我知这后宫即有新主亦容不下我!只待哥哥婚典之后,我自会远走,三年五载也不会再来搅扰你们……” 她话未言尽,越王那厢早已冷言接去,“你便是此刻要走,天下谁人又拦得住你!” 这回换蔚璃气怔,泪珠终不可抑,滚落满腮。裳儿见她面色都变了,愈见苍白凄寒,不由得又急又慌,嗔怪越王,“王上这是做甚么!长公主还病着。终日里一刻也不得清闲,只为王上婚典大事苦着累着却还要受王上这样责骂……”说着不觉也伏在王座下泣哭起来。 越王见此,心下又是懊恼,又是酸苦,即惜同胞亲妹之病痛,又怜同难近妾之愁苦,倒将自己方才所受的冤气忘了大半,犹豫之下正欲起身往前劝抚王妹,不想那满面泪珠的人儿终是心灰意冷,狠拭泪痕,痛拂衣袖,折身径自去了。惟留越王怅然若失,无奈谓叹。 ************** 大典将近,宾客云集,越都城里愈发热闹。偏这些天里琅国驿馆却是寂静非常。 自那日萧雪以剑题诗,碎壁于庭,此事很快传入街头巷尾,世人惊诧高人神技之外无不讥笑琅人愚志鄙见,教坊歌楼处处笑谈皆嘲议此事,莫说是琅馆内的将臣谋士,就是稍有西境口音的闲客商贾,所到之处亦为世人戏谑取笑。 如此一来,琅国驿馆上下即不敢再外出流连越都繁华,也无兴再于馆中游宴放歌。一时间,上上下下,一片死气沉沉。 正是这样时候,盛奕自外边归来,闻听此事,也只哼笑一声,无奈叹谓半晌,终未再置一言。他深知于夜玄而言遂成之事谏亦无用,非他自省悔过,旁人言语皆是过耳清风。 偏这一回夜玄所思所悔全不在正弦之上。他不思何以受此奇辱,却要追着盛奕探究,“若使这萧雪与青袖对决,你以为谁胜谁负?” 盛奕起初恨得懒怠理会,可夜玄自是那冥顽到底的物主,不得所求誓不罢休,终将盛奕惹恼,立目质询,“公子可还有远志?” 夜玄讶疑,只觉莫名,“何为远志?远志何用?” 盛奕恨得胸闷气促,慨言道,“东境越王,以复兴蔚氏,振兴邦国为远志;南境召王,以繁荣郡国,称霸一方为远志;北溟之王,以固城筑池,开僵拓土为远志……” “我非王者,何劳其心?”夜玄颇为不屑。 “再说非王之君,程门三子,潜之少主,以广设书院,传师授道为远志;慕容一族,以勤修医德,修疾济世为远志……公子堂堂男儿,胸无丘壑,腹无诗书,终日胡为,到底所为哪般?” 夜玄听他慷慨陈词,倒是半响未语,也不知是怒是省,只瞠目看住盛奕良久,终忿忿然折身自去。半天不见人影,至晚时也未进餐饭。锦书几次端茶送点至他房内,都被斥骂出来。如此便也无人再予理会。 至翌日,盛奕正于庭前舞剑,夜玄赶来。盛奕只当他一夜深思当有所省悟,心下期盼,收了剑静等他开言,未想此公张口却是,“我见你回来时骑得那匹白马,英姿非常,当非俗物!” 盛奕诧异莫名,怔怔点头,“得友人所赠,听闻确是匹宝马……价值不菲。” “你知我看见此马便想到了谁?”夜玄星目炯炯,看得盛奕不由小心翼翼,思忖片时才犹豫着答他,“东越蔚璃?” 夜玄欣然于色,挥手猛拍其肩,喜道,“所见略同!你不觉得宝马就该配佳人吗?像蔚璃那样的佳人!” 盛奕不敢想他意欲何为,只懵懂道,“此马是友人赠我……” “既赠你便属于你。你将它赠我如何?”夜玄势在必得而大有不得便要硬抢之势。 盛奕只觉荒唐,半嘲半疑,“你再拿它去赠蔚璃?蔚璃贵有太子殿下为友,富有澹台羽麟为宾,怎样珍奇未曾见过,你又何苦……” “你少长他人威风!”夜玄微恼,不过转瞬又猛拍盛奕肩膀,“倒底知我者——奕兄也!我这便去牵马!你且等我好消息。”说时又伏向他耳畔低声语道,“此我之远志也!” 盛奕又惊又疑,“公子休要胡来!你明知皇族太子心系越安女君,天下莫不敢望,你又怎敢生觊觎之心!岂不领会那萧雪上门教训,你还当是只为一个夜兰吗?” 夜玄傲慢嗤之,“世人心系之物泛泛如沧海,凭他一人想得旁人就该谦让不成?君无诺言,女未许婚,何以我不能投之琼瑶……不,是赠以白马!”他自顾自说,也不论盛奕是应允借马,只管自去牵了宝马出门而去。 馆中属臣看着这位公子洋洋而去,都暗自触肘议论:也不知此去又要闯出甚么祸事?此回来东越就不曾太平过——国书也能丢!牢狱也下过!不知为何缘故还得罪了青门女子,险些为此丢了性命!又犯了东越长公主之怒,使覃谷废了条手臂!却也不知为何竟还冒犯了那位皇朝太子,平白受破壁之辱!众将想想此回东境之行,尽是羞辱难堪,真真是受够了! 第115章 驿馆灰灰 公子远志(2) 琅国驿馆内的萧蔷震裂倒塌一事也传进了羽麟耳中,一时这位本还烦恼着天下无事甚无意趣的富家少主,顿时又兴致盎然,兴冲冲跑去街里往各处道听途说,打探此中说趣。偏又有那好事者将此事杜撰出许多别门邪说,愈发传得精彩离奇,让澹台少主每听一回都要顿足拍案大笑不止,有几回又将听来的传奇之说带回澜庭学给玉恒听,只还未待说完,他自己先已笑得滚落在地,捧腹呼痛。 这一天,他又自街上寻了“破壁”之奇闻笑谈,跑回澜庭来学与玉恒听,只讲得喜泪横飞,笑得前仰后合,“这个真真好笑,除却遇见阿璃那回,这些年也不曾遇见这等好笑事!阿恒,你知道吗,自从萧雪震碎那影壁以后,琅国驿馆的人都不敢上街了,只能窝在馆内也不敢高声淡话,说是怕萧雪的剑气隐入大树高屋也未可知,万一惊倒了树吓破了屋那就更难堪了!哈哈哈……”羽麟说时又忍不住拍案大笑一回,接着又说,“还有那位抚琴的歌姬,听说也悄悄割案断弦,生生把一幅名琴埋进了土里,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琴声震碎了影壁,哈哈哈……真是笑煞我也!笑煞我也!” 羽麟自顾笑到前仰后合,见玉恒依旧冷漠处之,只好强忍笑声缓了片时才又赞叹道,“阿恒此计真乃绝计也!你先故意丢了夜兰,又使萧雪去接夜兰,你知那夜玄必会为此百般纠缠,偏不派那灵光巧智的元鹤去接,倒派了一个木讷至极惜字如金的萧雪,未想这萧雪竟能一剑震摄天下,正好煞煞他西琅夜玄的锐气,看他还敢猖狂作为!……君之妙计,教训那狂徒于不动声色间!当真大快人心!” 玉恒淡然看他侃侃其谈,终了只幽幽一语,“送你四个字。” “我知道,我知道……聪明绝顶……料事如神……慧达神机?”羽麟仍自鸣得意。 “是得意忘形!”玉恒白他一眼,实懒怠多言。 羽麟不服,仍旧嬉笑难抑,“说说何妨!总该要他死个明白!天下间谁人不好欺,偏偏欺到阿璃头上!” 玉恒耽于书卷,眉眼不抬只淡然道,“我偏不要他——死得明白。” 羽麟心下一颤,暗惊一声:好生阴险!忽又想起自己也曾开罪于他,忙陪笑说到,“阿恒,我再说一回,那召国提亲事我真真不知!召王只说请我做送亲使者护送公主入越境,我亦不过为着表妹才应这差事,丝毫不闻半字提亲之计……不只风肆所传之私信,连带召王所递之国书,皆一概不知……说来,我亦是被他们算计在内,当真冤枉!” 玉恒举目看他一眼,只轻笑一声,未置一言,仍敛目捧卷默读。 羽麟忙又讨好说道,“那个夜玄本就该死,纵是你不杀他,迟早有一天我也会买个杀手杀了这等狂徒!” 玉恒闻此言不由再次举目,掩卷问道,“买个杀手?亏你想得出!” 羽麟微露得意神色,“这便是你这常束高台之君少见多怪了!江湖传言,有个陌刹门,专做这等收人钱财替人逞凶事。据闻:十金取士,百金斩将,千金诛侯,万金杀王……一个王才值万金……”羽麟轻狂道,“这么说罢,以我澹台家资,杀他十个八个夜玄,也不过九牛一毛!” 玉恒倒为此说听得津津有味,索性推了案上书籍,继续探问,“如此说,杀我也不过万金?陌刹门?其威力锐至何等?当真能成事?” 羽麟此间才觉惊醒,怔了半晌,忙敛了嬉笑小心应到,“像我这样小器的人哪里肯为这莫须有事一掷千金?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不曾亲见。许是世人讹传也未可知。” 玉恒笑笑也无意再追究,抚卷陷入沉思,想起九犀山下遇刺之险,刺客数十人,皆黑衣劲装,黑纱遮面,所使剑法之变幻莫测,确不曾见于所识之世家剑谱中,莫不是来自江湖远地?陌刹门?千金诛侯,万金杀王……一个王才值万金,万金即可博这天下啊……讲来未免可笑……那么是天下谁人会出万金取一皇子性命? 羽麟见他沉思不语,也暗自猜度着他所思所忆,不免几分忧心:天下四境,家有万金者屈指可数,澹台家便算一家。纵是与他多年至交未必受此嫌疑,可总觉心下惶惶难安,一时又寻顾左右,另择一题言说他事,“阿璃寒疾,你可寻到良方?” 玉恒被问重又凝眸看他,轻笑淡语,“我若有方,你可求得药来?” “何言求字!”羽麟不觉又放狂言,“凭我澹台家富甲天下之财,又岂有买不来的稀罕物!” 玉恒料知他有此言,笑语再问,“此方药引须取南国风氏王子之心头血而为之,你可买得来?” 羽麟半惊半疑,嚷道,“胡说!此与风王族有何相干?少要故弄玄虚!” 玉恒奚落道,“你只说买得来与买不来?何故闲时大话说尽,忙时寸功难为!” 羽麟怔怔无语,实猜不出他是借故讥讽自己还是此话当真别有深意。 正这时,门外元鹤进来报说:夜兰公子拜见请安。玉恒忙令快请进来,又自语一声,“许是身上伤痛了好了些……” 羽麟一旁接言,“那夜玄出手也是狠绝了些,毕竟是自己亲弟,岂可这般欺凌。难道日后竟不见了?那琅王也是宠极夜兰母子的,难道他夜玄就不思回国之事?” 玉恒漠然看羽麟一眼,“夜兰之难,夜玄之横,岂非全赖召国阵兵西琅之策?你这幕后军师倒会稳坐高堂,闲话是非。” 羽麟本还想辩驳,却见元鹤已领了夜兰入到堂前。 夜兰一身湖蓝色简衣常服,清雅淡意,立身堂前,躬身作礼,屈膝叩拜。 玉恒忙令元鹤亲扶起来,又命案旁赐坐,笑语亲和,多问身上疾痛安好? 夜兰虽于案后端坐,见问话复又退后伏地再拜,恭谨答言,“谢殿下顾念,兰感恩涕零。都怪兰身弱体薄,不担风雨,一夕晚风,就吹倒了,劳殿下忧心。” 玉恒亲斟了一杯热茶,置他面前,“慵慵春日,大家不过围坐闲话,你也不必这样拘礼,平白扰了这春光闲情。” 夜兰这才敢端坐起身,捧了热茶在手,却仍旧浅笑惶惶,“谢殿下恩泽,兰感念不尽。” 玉恒拾杯浅酌,笑言回说,“倒也不必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只是未能忠人之托,累你此番受苦,她若知详情,必是要来骂我的。” 夜兰愈发惶惶,立时意会应言,“兰已大愈,身安体建,再不敢扰璃姐姐忧心。” “如此就好!”羽麟一旁赞他机灵,接去问道,“你二哥竟以何事难你,是你不能的?” 夜兰举目无措,不知当如何言,支吾回道,“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描几幅丹青……只是二哥他,要描几幅美人……美人图……兰自叹蠢笨,只能长于山水之秀,难为这娥眉之丽……且拙笔庸墨实不敢乱涂仙姿,唯恐玷辱佳人……故尔……” 羽麟听他吞吞吐吐讲来,实难耐心性,畅言问道,“夜玄爱美人?此与传言不符啊!都说西琅夜玄,自幼只爱武略兵法,惜将爱军胜过怜香惜玉啊!他使你画得莫不是沙场美人将军图!”说完大笑。 正这时,萧雪又自外面来,上前与玉恒作礼,递上一阙雪绢。玉恒接去展开看了,眉头微凝,目色微寒,一时握绢入掌心,默声不语。 羽麟虽与夜兰说笑,却也斜眼细察玉恒颜色,但觉他忧思一缕,恼意一分,再无其它,一时又不能明言问询,只好再与夜兰胡乱言说,“他倒底使你画谁家美人?” “这个……这……”夜兰又惊又怕,不知该如何言说。 “可是东越蔚璃?”羽麟索性径直问道,“若有一日被我知道,尔等做了辱没阿璃之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夜氏一族!” 夜兰慌得再次跪地向玉恒请罪,“微臣惶恐,自知拙笔难描越长公主神采之万一,唯恐亵渎……奈何受人之难……夜兰无能……” 玉恒见他如此,实是不忍,摆手令道,“罢了,此事非你过错。品美泼墨亦是雅事,何来亵渎之说?你莫要听羽麟乱讲。”又转目质责羽麟,“你也太过放肆。兰儿是西琅王室,岂容你平民庶子随意恐吓。还不赔礼致歉。” 澹台羽麟虽则不服,可瞥见此君颜色不佳便也不敢太过造次,只好起身向着夜兰拱手一礼,赔罪一二。那夜兰慌忙伸手扶住,又是各样谦辞。二人撕让一回便也罢了。夜兰趁势忙着作礼告退,玉恒也不甚强留,又命元鹤亲送了出去。 这边羽麟仍忿忿不休向玉恒言道,“难怪你整治夜玄,这小子分明是居心不良!他不只天天往越安宫跑,竟还敢夜里私绘阿璃画像,可知他心存妄念!” 玉恒冷眼觑他,实懒怠多言,只举目门外春色满园,碧空如洗,微笑叹说,“今日惠风和畅,倒是难得的郊游踏春好时节。你我当出城一游。” “出城?不……不妥罢……”羽麟忧道,“阿璃可是每天都会派人来巡岗澜庭,且每回都要千叮万嘱断不许你擅离此处……诶诶,阿恒,你这样去了她会恼得……” “筑高台莫不是要囚远客?”凌霄君说时已移步庭院,传令元鹤备马。 第116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1) 吹面不寒杨柳风,正是春光明媚时。策马出城去,更得一片广阔天地。 碧空万里,绿野无疆,岂非胜过四角高墙,层层围廊! 蔚璃挥鞭策马,宛如一道劲风掠过青青原野,疾往水岸驰去。 至水岸驻马,寻了块平坦岸石坐了,望一江春水东流,只恨不能就此入水泛舟,直往天涯去,再不回头。将那等宫廷喧嚣与朝堂纷扰尽抛身后,只此一身,独往青山,岂不妙哉!只可叹心下仍旧乱事翻涌,实实搅得心绪不宁。 蔚璃空自惜叹半晌远道逍遥,又自怀中取出那枚木兰玉簪,赏玩于指间,渐渐又得红颜舒展,笑意嫣然。手指划过玉簪,依稀见有刻字,分辨着仔细看了,才知是“玉树琼花,风清月朗”八字。 又是“玉”字当头!摆明了是他玉家器物!蔚璃实不知该笑该恼。此等物件若说是拿去换酒岂非要害惨酒家!他早料知她秉性,算透枝节圈她入牢。她纵有千般智慧百样机灵亦挣不出他五指掌心。她若俯首屈就偏他又若即若离,不置一诺,凭她飘零。 又想起王兄所言:真当要护他到底吗?不计他天家玉氏覆灭青门之恨?岂会不计?泱泱万人性命,浩浩满门忠烈!此事想来便觉义愤填膺,岂能就此罢了? 那一年天子大赦天下,她因而得返故国。他往洛水相送,依依惜别间,她仍当他是乐师云疏,仍如孩童般牵他衣袂,苦苦追问,“自此一别,何期再会?” “他日再来帝都,云疏仍为璃儿捧箫颂歌。”他素来寡淡,言语更淡。 她不知为何此样人物独独待她情深义重。她拼命摇头,帝都险地,此生此世断不会再来。若来,必携三军将士,以雪青门之冤! ——“非引三军,不入帝都。”此是当年豪言,今时犹然在耳。蔚璃遥想不觉哑然失笑,想那时自己是何等疏狂,眼向高处,心向远方,竟不曾看清他底细。 当时若知他是东宫太子,可还会有那等壮志雄心?可还敢那般豪言壮语?至当下也惟有暗自摇头,雄心犹在,只是藏了心事罢?与他可还能复当年情谊,如待乐师云疏那般待玉家太子以赤诚之心,坦言无忌? 忽又想起程门三少主潜之辞赋:云疏风无计,心远意自得。 当年那人以云疏为名,是他顺手拈来还是胸中早有丘壑?何谓风无计?如何意自得?眼见得乱世纷扰,他又怎得偏安! 又忆起他曾有言:直修远道去!那么远道是往何方,修之岂是易事? 她手把玉簪凝神苦思,一面感怀旧事匆匆,一面谓叹前路茫茫。举目苍穹,正见几缕浮云掠过天际,悠远轻淡,看得竟有几分心醉,索性躺身石上,头枕手臂,望着那浮去悠悠兀自发呆。心神驰骋间,渐有昏昏意,渐渐不闻水声澹澹,亦不知有鸟啼宛转,渐渐恍入梦境。 就是身边有人走近她亦浑然不觉。只知这暖风拂面,艳阳灼肤,正是春光惬意时! 放眼望去有碧水冲岸,白鹭衔波;着眼当下又有柳映霞芯,石栖云影。夜玄沿岸寻来,已被眼前所见迷痴了心境。诚如盛奕所言:她哪里又像个贵族公主,国之副君?分明蛮女一枚,游侠风范! 他实不忍扰了眼下幽静,俯下身形悄步上前,慢慢偎近岸石之下,攀着石沿,悄悄举目,正看见石上女子合目休神,悠哉浅梦。艳阳灼照下,但见她羽睫沉颊,青丝淹腮,粉面如桃,笑靥藏娇,真真好一副美人春困图。只恨此身不得夜兰之技,未能将此美图描于丹青,以存万世。他屏息静守,生怕将她惊醒,不敢再有丝毫妄动。 蔚璃浅睡蒙胧间,心神微悸,犹见恶兽,不觉惊醒,瞬时启目,惊惶未定,转目顾看,忽见一双灼灼星眸正虎视眈眈凝望自己,不由更是一惊,一个翻身坐起,才看清来人正是夜玄,愈添心慌,匆忙跃下巨石,直奔座椅,伸手摘下佩剑。 自从淇水畔为夜玄所欺,她终于养成了随身携带佩剑的习惯。 夜玄本还醉心于美人春困图,见她明眸乍启更觉欣欣,将要致礼问候,却见她惶惶兮兮,忙忙乱乱,奔那马前取了宝剑横在当前。方才睡时还是静若仙子,此间惊醒竟宛如脱兔,看她那般大梦初醒,又是惊慌又是懵懂,又要强自镇定,又难掩心下惶恐,实是又可笑又可怜,不觉追上一步,正欲出言劝慰,却听她一声呼喝,“夜玄!休要近前!”慌张之下又转目顾看四围,空空四野更添她忧惶,“你怎会在这里!” 夜玄瞄了眼她手中长剑,愈觉她娇俏可爱,索性再迫进一步,嬉笑问道,“你怕甚么!光天化日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蔚璃横剑在前,却是心慌无措,想那先前淇水相逢一条性命险就折在他手里,与生吞活剥又有何分别! “只你一人?”夜玄也寻看左右,稀奇她为何总会一人流落荒郊,不觉又上前几步,骇得她节节后退,终退到一株老树下再无处可去,正欲折身逃走,却被夜玄欺身拦住,慌得她急忙拔剑,却又不敢真得与他撕打。 此人身形魁硕,蛮力过人,她是早有领教,只怕真打起来未必胜他,若此回再被他扔入水中,当真要一命呜呼了!“夜玄,你胆敢无礼,我当真杀你!”她几被迫入树干,仍强振士气,立目呼喝。 自淇水畔与她有过浅浅相拥,以后相逢再不曾如今时这般亲近,夜玄倾身向前,与她不过一拳之隔,微微探首便闻得她衣领处淡淡香气,禁不住赞了声,“你衣上好香……”忍不得抬手要去抚她瘦肩。 蔚璃大惊,迅疾还手,一掌掴在他面颊,怒斥一声,“放肆!狂徒!退后!……” 夜玄被打也是一惊,怒气顿起,瞠目而视,恨道,“臭丫头,你敢打我!”伸手拎上她衣领正欲施惩,可是入手轻飘,触手清凉使他又是一惊,怔愣时忽觉臂上一痛,原是她惶恐之下当真提剑来杀,赫赫青锋划过手臂,一条血印染透春衫。 第117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2) 夜玄痛得紧皱眉头,总算放手退身一旁,蔚璃得回半步阵地,仍心悸不止,见他臂上伤口狰狞,也是又慌又愧,辩解道,“是你先欺我!若非是你无礼在先……” “住口!”夜玄大喝一声,吓得她再不敢言,惟紧握宝剑小心提防,只怕再如恶兽般扑回来! 夜玄眉头紧锁,似在平复被伤之怒,注视良久,终于缓和些了语意,重又平意问道,“你的伤病……还不曾痊愈?” 蔚璃本已做了再战的准备,正寻思着此地杀了他再沉尸入江便可死无对证永消祸害,未料他默言良久竟有此问,倒叫她惊怔无措,支吾之下未能有一句整话。 夜玄惨淡笑笑,面有愧色,“我不知你病到今时……无意欺你……”说着轻拢手臂,按住袖底流血,“我去越安宫找你,侍卫说你出城了,我才来城外寻你……” “找我何事?”蔚璃虽怜他袖上染血,却仍不失戒备,昂首俾睨。 夜玄见她依旧傲气凌人目存敌意,心下不觉几分悲凉,又见她薄肩瘦骨羸弱纤纤,此间病容全为昔日淇水所伤,不觉又是无限愧悔,百感之下,声调也变了,只怏怏道,“我是有件礼物送你……你且等我……”说着返身要去,未走出几步又回头来问,“蔚璃,你不会又弃我逃跑罢?” 蔚璃正诧异他行止变化,再闻听此言更是讶疑,“这是甚么话?我何曾弃你……你算甚么人物,弃与不弃从何说起?……再者,怎么就逃跑了……”她正语无伦次辩论着,却被夜玄转回身来一把拎上手臂,斥令一声,“还是与我同去最妥!” “夜玄!放手!”蔚璃惊呼一声,却任凭怎样挣闹也难脱他擒握,终被他拖拽着拉至树林边上,这才放手,又指林间杂木,“你看!我特地为你寻来!” 蔚璃早已恼羞成怒,冷目飘过,只见一片杂林野草,正欲发作,忽又见林中一纵白影隐没草丛间,宛若闲云栖岸,堆雪成丘。又听得夜玄轻扣响指,那一纵闲云堆雪闻声驰纵而来,其步履之矫健,英姿之飒爽,委实令人赏心悦目。 夜玄上前将马牵住,见蔚璃望之痴目,心下不免几分得意,笑问道,“如此宝马你可识得?据说品种名贵的很!” 蔚璃由衷地赏赞面前白马,欣然答道,“此样雪白而无一杂色,应是襄原白露马。传言其血统纯正者,可值千金!” 夜玄闻听愈是得意,“璃公主果然见多识广!说也稀奇,见到它,我即想到了你。”他爽快言道,实不知自己心下早已为她所痴,心迷意乱间见了甚么都会思及佳人。 蔚璃却对此言不解,愠怒未去,“一匹马而已,与我有何相干?!” “白露马之英姿不凡岂非正配璃公主之疏阔无拘!此白马之珍希无暇岂非正适璃公主之绝世风华!”夜玄苦撰腹稿,总算拎得几个像样文辞盛赞面前佳人,赞罢又道,“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物!你以为如何?” 蔚璃听他言语又是好笑又是诧异,想来这等奉承之言绝不似他夜玄所为,不禁想起近来城中传言的萧雪剑碎琅国驿馆萧墙一事,想想这位公子无故赠礼莫不是有所求焉?他是想通过自己向玉恒示好吗?疑心至此遂直言回他,“玄公子,无功不受禄,这样厚礼蔚璃委实受之不起。你若有事拜求我门下,但说无妨,无须这等虚礼客套!” 夜玄不禁皱眉,不知是为她所言逆耳,还是为臂上割肤之痛,疑惑问道:“我有事求你?我有何事求你!我夜玄也是堂堂王室公子,麾下三军何止万人,倒有甚么事还要拜求你蔚璃门下!大言不惭!女子猖狂!” 蔚璃又气又怔,不知他所言几分是真,倒是那骂自己的言辞必是他真心!看来与他还真是水火难容,真不若一剑杀了得干净!还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时恼得实不愿再与之纠缠,哼了一声转身要去。 夜玄忙又上前拦住,直言说道,“我不过就是想送个礼物给你,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是你自己心存诡诈料定天下人皆有诡诈……” 蔚璃再次气煞,冷言回说,“那便是尔等粗鄙只当天下人皆粗鄙俗物!天底下万般事由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之说,你送这样重的礼给我,敢说别无所求!” 夜玄着实又恼又急,偏一片赤诚遇上这等狡辩,他自知巧言善辩非己所长,而纵然一时胜她也是无趣,思来想去只好俯首低就,“好罢好罢!我果然有事求你!” 蔚璃立时一副“看破万事”的自鸣得意,还不忘言语嘲讽,“说罢,夜玄公子,三万军之将,到底何事求我?” 夜玄也是气结,却也只能强抑怒火,思忖着到底该寻一何事来求她,若然说小了,她必不信,若然说大了……可当下却也没甚么大事可求。只未想到送礼也送得这般曲折,取悦此女还当真费神! 是了,送她白马只为取悦于她,取悦于她只为得她侧目,得她侧目只为求以为妻!若说有所求,所求乃同心之妻矣!此非正是昨晚整夜思来所得之远志!此生若能以蔚璃为妻,那嬉笑怒骂便也是妙趣横生,实不负游历人间一场! 蔚璃见他半晌不言,还当他羞于启齿所求之事,也不催促,只自享得意,暗自思道:这等狂徒总算拜倒在我门下了,还是多亏得玉恒妙计绝招——以萧雪煞他锐气矣!此番待看他怎样求来…… 她自以为是,全然不知夜玄心中所思根本不在讨好于凌霄君,他想得却是该如何取悦眼前人,一时忧心良时未到若然言之过早恐又惹她羞怒,不若先换一番言辞点她开窍,思量再三遂小心言道,“夜玄所求,不过是求——阿璃能开怀一世,笑颜长在,莫再恨我,莫要欺我,莫要小觑了我……仅此而矣。” 第118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3) 蔚璃本还企盼着他俯首屈膝来求,未料等来却是如此莫名之辞,讶异之下怔愣许久,几次蹙眉终未解其意,只胡乱应了声,“胡说!我何曾……何曾小觑了你……此是你求我之事?” 夜玄就知她未解风情,却也不敢深言,只好自嘲笑回,“你是不曾小觑了我,因为我根本不曾入你眼目。可你恨我却是真的!只为淇水畔我曾失手伤你……这原也是我罪有应得,你纵然杀我,我也绝无怨尤。只是,你若不杀我,求你也不要再恨我,打我骂我我都受了,只不要再有欺诈之术,说了不计前嫌,便要天地坦荡,说好重修和睦,便要赤心以待,此生此世再不许相欺相恶!” 蔚璃见他抱臂在怀,不顾血流伤痛倒还能目色坚定,言辞恳切,心下也渐渐不忍,想自他入城以来,几次惹事生非,其初衷多半倒也是为求和睦之局,虽则行止粗暴,可到底初心可悯,反是自己惶恐于旧恨,屡屡伤他,确是量狭度浅,非君子所为。如此想来亦坦然一笑,“我也无意欺你,每回都是你无礼在先。你若能守礼有节,我又怎会逾矩而行。” 夜玄听她难得软语顺意,忙点头诺诺,“我守礼我守礼!自此以后我都依礼而行!夜玄愿指天为誓……” “多大的事情!”蔚璃忍不住讥笑,“你西琅誓言也未免轻率了些!”又问,“你手臂的伤如何?”说时再次抽剑出鞘,向着他衣裾轻划一刃,割下一段锦布。 夜玄犹自讶疑,“何故割我衣裳?” “难不成割我衣裳!”蔚璃立目斥他愚钝,拾了锦布,递剑在他手上,一把拉过他手臂,低头为他清理包扎伤口,一面叮嘱,“回城后,我会请慕容少主配些药方给你,用了慕容家的药当不会留下疤痕。” 夜玄手臂横在她掌间,早已美得心花怒放,哪里还管得甚么疤痕伤痛,只为此间亲密,再伤个十回百回纵是留下满身伤疤又有何妨!他痴痴凝望,爱极她那眉眼低垂间的温柔可人,由衷言道,“阿璃,这世间美物,但凡你爱,我必拼了性命为你争来。” 蔚璃听他又要满口胡言,猛地手上用力狠扎布结,痛得他惊呼一声,立目嗔责,“轻些!你会不会……”正欲多加苛责,猛然见她明眸闪亮,才醒悟眼前人非府上姬妾可以任由他呼喝,只听她讥笑嘲讽道,“这点疼痛都受不住,又何谈拼上性命!公了且省省罢!” 蔚璃言过又觉不妥,此言莫不是说有意受他“美物”不成,忙又外更正道,“公子美意,蔚璃心领。当下还是看顾你自己的伤情要紧!” 夜玄得她关心更见欣喜,慨然道,“这点小伤算得甚么!自小兵营里混大,原比这更厉害的我都受过。”又指额头,“你看这里,也拜你所赐。还有身上……”说时去解衣襟,惊得蔚璃大叫,“夜玄公子,才说得好好的你……”忙转身避开。 夜玄醒觉,笑言,“我就是说你留在我这身上的伤,我偏不用药,只等它们结痂落疤,总有一日拿来羞你!” 蔚璃对他莫名之辞颇为不屑,哼笑道,“本公主剑下伤者何止百人,断头断臂者都有。你这点小伤本就是咎由自取,我有何羞!” 夜玄知她未解自己心意,却也不计较在一时,只是又见她神色飞扬,眉目流彩便觉心喜,一时腹措谦稿,左右小心陪护,一下探问病情,一下又问用药,闻之药方常替又兼服之不断不免忧心忡忡。 蔚璃却又受不住他这般嘘寒问暖,总觉非他本性所为,遂直言另谏他事,“玄公子,我倒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子可否应我?” “你说!”夜玄利落答言。 “我闻知你驿馆中有诸多武将,约数十之众,且人人佩甲,刃不离身。就是往歌坊乐馆亦是聚众而喧,执剑耀武。我想,此非为我东越之礼。再者,如今城中世家云集,贵客满庭,倘若……” “我知道了。”夜玄截断她话语,爽快答言,“晚时回去我就撤去馆中一半甲兵,裁剪将士遣其归国。如此可安汝心?” 蔚璃未料此事他倒未有半分纠缠,讶异之外自是格外欣然,“还有一事——请玄公子以后不可再欺侮兰儿。他本弱质书生,手足同胞,并非强将劲敌,尔之仇家。” 夜玄笑答,“这本是我家事!不该由你越人过问。不过你既说了,我虽不喜他行止,但以后见他……绕开走就是了,必不再欺他!阿璃还有何事叮嘱?” 蔚璃对他如此慷慨应诺倒有几分不适,惭愧道,“已得公子重诺。我又怎好再贪得无厌。” 夜玄却答,“我最喜你贪得无厌。我说过,凡你所爱,吾必拼命求之。此生定不负此诺!” 蔚璃无从对答,惟有含笑应之。 夜玄又指春江流水,“正值清风微澜,你我往江上泛舟如何?” 蔚璃本也有意江上逍遥,可心下仍隐隐忧心他非良人,谁知他几时暴怒又起再将自己扔下水去,便撑笑摇头,“医者叮嘱,不可亲水涉寒。” 夜玄颔首即是会意又有几分愧色,“我了解。那么赛马可好?此去百里即是原野田丘,刚好试试这白露马的脚程……” 蔚璃依旧摇头推托,“天色将晚……我该回了,宫中还有诸多政务……” “才过午时,你就说天色将晚?”夜玄果然暴跳,喊过又自怅自悔,一面自嘲,一面笑她,“可见汝诚心有瑕,并非真意待我。” 蔚璃亦觉此人难缠,稍有不顺便有雷霆之威,着实怕人。且不管他如何议论自己,只暗自思量着该要如何脱身。 夜玄回身见那白鹭马徜徉草地,上前牵了回来,又与她缠磨,“这白露马还没有名字,不如给它取了名字再去。”说时先自顾凝思起来,“可以唤作‘淇儿’,以记念你我淇水相逢……不妥,念及淇水你必恨我……不若叫他‘白虎’,那年你我入皇家藏书阁偷书,都是奔《白虎策》而去,‘白虎’亦算你我结缘之始,阿璃以为如何?” 第119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4) 二人正议论间,忽听远处有人高声呼唤,“阿璃……阿璃……”二人举目寻望,见一行人纷踏而来,前面一位引路者身披银甲,腰挎长剑,威风凛凛;随其身后是白衣一盏,玉树琼姿,风度翩翩;而白衣身旁那一袭红衣摇曳,则是妩媚无方,潇洒飘逸。再向后跟了俊颜修身二位持剑小童。 蔚璃见如此一众不觉又惊又奇,待得他们行至眼前,先行质问那银甲小将,“青濯,你好大胆!谁准你们出城?” 青濯万般委屈,“回禀长公主,末将已然以死相谏,奈何殿下执意出城,我又有何计……” 这边未待说完,澹台羽麟已冲到前来,围了蔚璃连转几圈,声声呼叹,“几天不见,阿璃又瘦了……怎瘦了这许多?我送去的美食可有合你口味……”一叠声的各样殷勤问候,又无限怜惜地将蔚璃从头查看到脚。 另一边元鹤元鲤也走上前与蔚璃见礼。一时间众人寒暄说笑并无人在意呆立一旁牵马驻足的夜玄。反是玉恒流目轻瞥一眼,未视夜玄,倒为那白马所惊,不由得欣然赞叹,“此马良驹也!”说着移步上前,轻抚马背,大有爱不释手之意。那白马似乎也爱他白衣素净,俯首帖耳与之甚为亲密。 夜玄本无谓众人冷落,此刻却为凌霄君盛赞白马大为得意,一时简行君臣之礼,复又言道,“此是我送予阿璃长公主的礼物。” 凌霄君面色微动,显然又受一惊,转头去看蔚璃。 蔚璃为这一众喧喧嚷嚷正手足无措,尚且无暇顾及玉恒瞩目。而另一边羽麟听闻此人便是西琅夜玄,不由得恨意陡升,上前来冷言奚落,“原来阁下便是那遭遇破壁之礼遇的西琅夜玄公子。失敬失敬。我还只当是阿璃几时兴起,竟带了位侍马郎出门。” 夜玄坦然一笑,并不为他冷嘲热讽所扰,安若答言,“能侍奉阿璃长公主左右,夜玄之幸也!做一侍马郎又有何妨?” 羽麟未料他有将计就计之策,不由气怔,大喝一声,“放肆!尔小小庶出公子还想怎样!” 凌霄君再看不过,沉声唤道,“羽麟,你也不过世家少主,还能贵过守境王族?还不给玄公子行礼赔罪?” 澹台羽麟立时瞪大了眼,可又不敢在此君面前造次,只好草率一礼,与夜玄各样虚与委蛇。 凌霄君趁此闲暇才得与蔚璃两下静望,稍问安康。依旧的言笑温和,暖若春风,所言也不过日常起居,宫中琐事,倒似二人分别已有数载,而惟她衣食冷暖为天下之重,一时间述之不尽,而四围之民皆属无用之物。 羽麟那边与夜玄敷衍了事,转回头又见他二人卿卿我我,也是又叹又奇。流目间又见夜玄一旁瞠目注视,似乎面有愠怒,倒又觉此事有趣,不觉移步近前挑眉问道,“玄公子可知白露马贵在何处?……哦,你该知道此是白露马罢?” 夜玄凝眉看他,不屑予答,只等他下文。 羽麟还当他是孤陋寡闻,傲然道,“此襄原白露,马无杂色,性情温良,故多为皇族王室所藏,专供礼典仪仗之用。因其存世稀少,颇为难得,几有价值连城之誉。我只是在想啊——玄公子不过庶出之子,封爵未成,还只是个领军的武将罢了,你那点军饷禄银可够你府上吃喝?又哪得闲钱置办此等宝马?莫不是克扣将士军饷而换此良驹?” 蔚璃一旁闻听,就知这澹台羽麟唯恐天下不乱,他唆使南召借兵,暗使风灼入越等种种作为还不曾与他细算,他倒又跑来这里挑拨是非,一时实气不过,上前拦在夜玄身前,冷言质问,“全天下惟你澹台家金银满堂,旁人都是家徒四壁!不过一匹骏马而已,千金百金又有何奇!赤心一片岂不胜过你万般算计!” 羽麟不曾料想蔚璃竟为他人助威,袒护的还是险就害她损命的蛮人夜玄,一时又惊又恼,又是委屈又是心慌,转目向玉恒求助。 玉恒却只淡然一笑,缓意道来,“璃儿说得极是。你纵然金银满堂,也无须来嘲笑我等贫乏之家。如我等家徒四壁,纵是送个荆钗石簪已是倾尽全力了。” 澹台羽麟全然不明他在讲些甚么,蔚璃却是顿时醒悟,恍忆起他今时赠送的那枚玉簪,忙向着身上寻找,慌得又去理鬓,又去翻袖,寻了半晌竟不知去向。 倒把羽麟和夜玄都看呆了,异口同声问道,“丢了甚么?”二人言出皆诧异相顾,又都彼此不服,同声续道,“我赔给你!” 蔚璃慌得无法,抬头正看见玉恒含笑凝视,方才还是一双暖目春光,此间早已转作幽幽寒意。她知道若然丢了这玉簪以后倒也不必再相见了,不由急得手脚冰冷。夜玄忙一旁提点,“可是忘在方才睡觉的平石上?” 蔚璃恍然,正要奔去寻找,却听玉恒沉喝一声,“罢了。”面色愈发难看,使目色给元鹤令其奔去寻找。 果然,元鹤去不多时便手捧玉簪回来,小心回道,“原是跌落石岩下了,好在不曾损毁。” 蔚璃心急意慌地忙着去接,却听玉恒又言,“所赠非所爱,又何苦添人累赘。元鹤且先收了罢。” 元鹤左右顾看他二人,分外为难,可主上命令总不能违,只好先将发簪捧在手中,退身归后。 蔚璃始知这一回当真惹恼了他,也责怪自己如何不小心偏偏丢了他送的东西,想想必是方才慌着躲避夜玄于忙乱中遗失,有心向他释言一二,可看他面色阴沉着实心下惶惶,只怕他在众人面前使她难堪,便也不敢向前多言。 玉恒自见了夜玄牵了白露马便已是心乱一重,又见她这般轻率丢弃自己倾心所赠反来夸口旁人贵物,不免又生几分妒意与恼恨,本还想她会与自己言说一二以解当下处境,可偏偏她又自守阵地丝毫无示好之意,如此愈添他心思凌乱,倒也暂且抛却了往日惜护之情,只哼笑一声,“璃儿枕石漱流这等逍遥,原是得了护花使者,也无暇再与我等庸人闲话。”说时回手拉起羽麟,“走罢,佳人有约,我等还是去泛舟解闷。” 第120章 白驹飒飒 骄客赠礼(5) 羽麟早看出此君已是妒火中烧,不由得鄙夷那夜玄竟是个不怕死的,萧雪那样教训他西琅他竟还不识进退,偏还要再来纠缠蔚璃,只怕此回又要惹祸上身了。 他冷眼飘过夜玄身上,夜玄还当真愚而直勇,殷勤守护蔚璃,“璃公主旧疾未愈, 不易涉水近寒,泛舟之乐我们就不去了。” 蔚璃不由得要闭目长叹,恨不能立时幻做一只水鸟,振翅自此去了。如何偏就显他殷勤!不识台面不看局势!蠢物一只!蔚璃恨得牙痒。 果然,凌霄君闻言亦是面色愈寒,回身注视夜玄良久,其间冷漠蔑视,嘲讽奚落皆如飞燕掠波,尽过眼底,却也是转瞬即逝,终化做一丝余晕渺渺,神情漠然。此样无耻之徒竟还敢提她旧疾?他不知她旧疾再发已然余日无几了吗!竟还敢自称“我们”?谁人与他共“我们”! 蔚璃心知境况不妙,只怕事情闹大,不得不低眉求告玉恒,只是她将拂上他袖端,将唤一声“云疏”,冷不防却被他挥手推开,她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幸被羽麟扶住,也是惊诧嗔问玉恒,“阿恒,你……” 玉恒拂袖,愠怒愈盛,“本君泛舟,也不曾邀约你们!不必跟来牵绊!”说完转身大步往河岸走去。 蔚璃再顾不得骄傲自持,紧忙追上,伸手拦在当前,正色道,“殿下!此地荒郊,无人戍守,为殿下安危计,还请速回澜庭。” 羽麟见事态不妙,也忙着上前劝阻,“阿璃所言甚是,此处荒草曼曼,密林荫蔽,非是久处善地,还是回澜庭罢。有甚么事我们回去再议……” 玉恒冷眼看他二人,轻哼一声并不理会,仍执意往岸边走去。 蔚璃又气又急,偏夜玄又自以为是上前献策,“或者回城调兵,沿河岸设岗立哨,他要泛舟要他泛去,我们岸上骑马……” “住口!”蔚璃厉喝一声,着实恼他了得,更嫌他添乱有余,“非要闹到天下皆知——皇朝太子来此泛舟!你还怕害他之人寻不见他!” 夜玄方有所警悟,“说的也是。倒底还是阿璃思虑周全,万不能使皇子成为众矢之的……可单凭我等,要是遇上刺客,也难敌长久罢……若然被杀,再沉尸江底,可是半点痕迹也留不下……” 蔚璃听得心惊,又气又慌。莫说遇刺被杀,但凡此君有半点闪失,于东越而言都是倾城覆国之殇,当下怎能容他任性! 蔚璃疾步再追上去,也顾不得君臣之礼,索性众人面前扯住他衣袖,低声劝谏,“云疏,你要罚我怎样都好,只现在先随我回城,荒郊野外岂是胡闹的……” 不想这一回玉恒是立定心意要与她存分别,凝眉看她,“何故拉扯?未免放肆!” 蔚璃恼恨之极,偏拎了他衣袖不放,“蔚璃今日便放肆了!云疏罚我好了!”她故意绕开君君臣臣,想以旧时情义劝他回头。 玉恒看破她心意,冷笑一声,“璃儿长大了,岂是轻易罚得?云疏力薄,我又岂会不畏你王兄雄雄之国,岂会不畏你身后万千铁骑……” “殿下!”蔚璃挥手敲他一拳,急得险就掉下泪来,“我与你好商好量,你非要这样难我吗?” 羽麟也觉得这位殿下闹得过了,一旁劝言,“阿恒不要闹了,你要打要骂,只回去澜庭,我等皆由了你,何苦外人面前使人看笑。” 元鹤元鲤也上前劝说。青濯只怕自家主上被欺,也上前劝说,“长公主可是一心为殿下,为守殿下安好,这城防宫禁,长公主每天都要问上几回,每晚都要亲自巡上一回。现下也是着殿下安危着想,殿下又怎好欺她?殿下若不听谏言,执意野游,恕青濯不能护驾!” 这青濯秉性淳厚,先前为蔚璃辩解之言据实而论倒也令闻者动容,听者心软,可偏偏后面又不知厉害深浅强加一句,便是惹人不悦了。 凌霄君先自感念东越将士与蔚璃之辛劳,可听到后面便觉意味不对,不由冷笑一声,“这算甚么?逼宫吗?何劳你青门护驾?本君存亡倒也不曾指望了你们!”又甩手挥开蔚璃,斥责道,“这便是你教出的好臣子!你一人欺我不足!还要满城将士都来欺我!你东越盛矣!” 蔚璃终忍不得落泪,不知他是有意之言还是无心之失,此样罪名她蔚璃如何担负得起,只得倾身跪倒,卑微叩首,“殿下,蔚璃不敢,东越不敢…”一言已哽咽。 青濯也吓坏了,慌忙跪向蔚璃身边,急急辩言,“殿下恕罪,青濯并非逼宫,青濯也不敢……” “濯儿……”蔚璃唤他一声,示意他禁言,此样境况她不能使他涉险。 羽麟未料到事态会演变至此,跪在那里的原是此君最最惜护的女子,平日里旁人稍有微词他都护之心切,怜之不尽,谁知今日里竟又恼到这般,只为一个于暗处觊觎的夜玄?羽麟也算不明其中其他因由,可又不忍蔚璃受屈,只得壮勇上前低声劝道,“阿璃可还病着,你是嫌她寿命太久?” 果然一语惊醒执迷人,玉恒心下一悸,痛意漫延,如何能忘了她病痛,近来日夜苦修皆为寻找秘方良药医她病痛,可偏偏……纷乱至此,委实心力不济,她又要与仇为伍,着实可恨…… “罢了……当真辛苦,还是回罢……”玉恒长叹一声,折身向回。 只未走出几步忽又回来。众人还当一场风波过了,正这里各样劝抚蔚璃,青濯起身后又去搀扶蔚璃,羽麟也赶上来伸手扶持,那边夜玄也匆匆奔来大献殷勤,众人正忙碌时,未想凌霄君又折身,一时皆惊惶无措,在他幽冷目色下纷纷避退。惟是夜玄只小退了半步便站在原地,瞠目而视,待看他还要将蔚璃怎样。 玉恒只冷眼觑过此人,上前来重又扶起蔚璃,与她执手相看。 这女子知或不知,此一生惟有与他才可成双对!她一下聪慧绝顶,一下愚笨至极,可知此生去处?被人觊觎美色还自犹然不觉,可真真是恼煞人也! 蔚璃举目惶惶,也不知他又待怎样,只那目色里似乎寒霜退尽又熏春风,可望着又总觉他嗔怒未休,手指握在他掌心倒是格外温暖,只是也未免用力太过,是要将她揉碎捏断吗?他倒底是疑她还是恨她?倒底事为哪般? 她一下举目怔询,一下又垂首畏惧,愈发惹他爱怜渐盛,恨不能此刻就拥她入怀渡草跨河去了。 “璃儿……”他忽地擒她手臂带向怀里,附向她耳鬓低语一声,惊得她雪腮飞霞,明眸绽彩,怔怔望住面前君子,不知何以应,一时惟闻清风过耳,熏熏欲醉。 玉恒言罢放手,踏步再去。临去又唤上夜玄,“烦请玄公子护送本君回城。” 夜玄自是百般不愿,仍固执言说,“那璃公主该如何?谁人送她?” 羽麟对这位不知死活的蛮公子也是又恨又怜,不由得上前狠擂他一拳,“她怎样来就怎样回!自己的国自己的城,还不认识家吗!倒是你——还敢抗旨不成!” 第121章 疑惑重重 两处相思(1) 回到澜庭的凌霄君,一人登上观澜台,眺望江水远景直至日落,不与任何人言。 澹台羽麟早已看出这位淡薄之君回城路上就一直忧心忡忡,猜疑着他或许是为与蔚璃争执之故而暗自烦恼,可又猜不出临去时他倒底与蔚璃讲了甚么,看蔚璃那神情倒似已无怨尤,怎地他自己反要画地为牢,此间登高望远,已是寝食俱废,倒也不似他素日里修定的从容行止。 羽麟几次登台,也只能远远观望,并不敢近前冒犯;而元鹤几次送餐至台上亦是未得相应,二人至此才觉出事情别有蹊跷。羽麟不得不再撑壮勇,再上高台,决意去会一会这位高深莫测的天家少子。 西天余晖散尽,东方清朗渐升,夜风徐徐间送来丝丝清凉。羽麟走进栏杆,故做轻快地朗颂一声,“春时良宵,敢问君子,惆怅为那般?”他自知只猜得到他一半心忧,却不知他另外又藏了多少愁苦。 玉恒侧目览顾,面上仍存几分清寒,叫羽麟忙不迭收了嬉笑,正色言道,“萧雪来报,阿璃已然回宫了。你不必忧心。只是今夜起澜庭值夜将领调换为蔚琥将军,青濯被调回越王宫廷了。” 玉恒笑意苍凉,“她防我竟至这般。那青濯也未免看护得太紧……又怎成大器?” “这也怪不得她。”羽麟小心劝解,“青门惟此一条血脉,青将军若然有失,那百年将府当真消弭于世了。你今日那样言辞……许是吓到她了……又是何苦……”他欲言又止,谨防言辞有失又要惹他猜疑。 玉恒拍栏微叹,“原是我心神未定,一时失了分寸。我已同她言明心意,盼她……”他也未曾言尽,倒又一丝欣笑,喃喃自语,“这女子,蠢笨时着实可恨!” 羽麟不知他在说甚么,只凭己度胡乱应着,“言明心意?她还不知你心意?……不过,你确实欠她一诺,况且如今又多了个‘齐家有女’,又叫她如何安心。她非是蠢笨,只是疑心不定罢了。” 玉恒略蹙眉头,似乎为他言语所警,淡问一声,“那如何才能心意坚定?” 羽麟笑笑,“这话当真来问我吗?我可是巴不得她心意不定,方能趁虚而入……” “你敢!”玉恒立目斥道。 羽麟更笑,“今日倒奇了。平时说笑也未见怎样着恼,偏这会儿又偏护至深,谁人还敢硬抢你的?”话虽说如此,可又想起今日那夜玄所作所为,与明抢硬夺又有何分别,“惟是这位西琅庶子,熊胆包天,我以为……此人大患……” 是了,今日之前也未曾忧心属意之人会另往别处,只今日之遇使此君平白起了忧心,唯恐共她之岁月难以长久。当真夜玄是患?玉恒左右思量,终于言道,“那匹白露马——原是玉熙坐骑。” 淡淡一语却使羽麟大惊,“夜玄送阿璃的白露马?你不曾看错?此马天下皆白,难分差异……”事若当真便也知他忧何以深,愁何以重。羽麟自问与他相识以来也曾陪他共过许多朝堂风云并后宫诡谲,倒也极少见他如今日这般心神不定,失了分寸,原都是为帝姬玉熙之故。玉熙竟在夜玄手上? 玉恒惨淡言笑,“你出身商家,当知此马行情。如今这白露马存世不足百计,且多藏于南国王室宫廷,帝都所藏也不过十数只而已。皆为召王昔年进贡之礼。当年送入帝都时还都是小马驹,帝君赐下两匹放在凌霄宫,皆是我亲自驯养。在玉熙十四岁生辰时,我送了一匹给她做贺礼。另一匹,原想着……”言至此处,他又自嘲哼笑一声,无尽感叹,“愿想着璃儿上京时,再送给她。未想世事无常,竟被夜玄抢了先。若说此是天意……羽麟可参得破此中玄机?” “可你如何知道,那匹马就是帝姬所有?”羽麟仍疑心不解。 “那马名唤暄儿,玉熙生辰是在春日,故取‘清风暄和’之意。你若得暇往越安宫去唤它一唤,便可见分晓。”玉恒答言。 “如此说,玉熙竟落在夜玄手上?不该呀,夜玄若知道此是帝姬坐骑又怎敢如此招摇,明目张胆地将它送与阿璃?除非他已蓄兵百万,意在谋反!”羽麟惊问。 玉恒依旧摇头,“我想……目前来讲,他还未必能有此远志……此事还需细查。只是他纵无谋反之心,心中也早无天家。如你所言:委实大患。” “既是大患,不若尽早除之!”羽麟恨道,思及蔚璃为此狂人所伤便忿忿难平。玉恒蹙眉,“生杀大事,岂是轻易为之。况且越王婚典未成,越国君臣上下万般小心,我们又怎好此时骤添祸乱。再者那玉熙也不是个省心的,她心计深沉,纵然落难又怎会轻易透露身世。只怕这夜玄做了她的棋子也未可知。” 羽麟听得头痛,想他朝堂之乱,四境之危已然是内忧外患,如今又多出个下落不明而又心计深沉的皇妹玉熙,愈发搅得局势不明。 又可叹他兄妹虽则为玉氏仅存血脉,奈何并非同母所出故而从未同心,当下危境存亡之间,竟不能携手同志,共御外敌。那玉熙偏要横生枝节,另起一家……这也难怪他郊外初见白露马时“心神不定,失了分寸”,以致误伤蔚璃。 现下细想,委实料不准那藏于暗处的帝姬到底是亲是仇,如此又添一患。羽麟前后思量也不觉幽幽叹息,“此事可要告诉阿璃?嘱她提防夜玄……” “你还嫌她案头事务不够忙乱!”玉恒厉声斥道,“她平生最爱逍遥,却偏要困在这高墙深宫内终日琐碎,本就忧闷非常,你不能增她喜悦,又何苦添她忧愁。” 羽麟不响,猜不透他此计当真是惜她忧愁还是另有盘算。只是今日观那伊人气色,已然渐渐蒙胧之态,若再寻不到秘方良药,只怕命不久矣。想来不免又心生怨怼,“你也不曾增她喜悦,反还要欺她吓她……你分明知她病重,平日里还能骄纵万般,如何这时候倒要百般挑剔……” 玉恒早已为此事悔青肚肠,此间也无可辩驳,惟是叹息一声,“我已倾尽全力……惟差以命相易,只可恨自己非慕容巫骨……羽麟,你不知我是怎样惶恐……”言语未尽已闻哽咽,转回身去,再向一江悠远。 羽麟愕然,不知他云淡风轻下竟藏着这样的惶惶不安。想他皇室将倾,天下不治,他却搁下朝中纷乱,奔驰千里来贺越王婚典,坐镇一方平定四境风云暗涌,只为撑起这一角繁华,再为她挽留片刻春光。可谁又知道,他转身去时又将面临怎样的龙潭虎穴。而如今又遇伊人病重,朝不保夕……还真真是穷途末路! 第122章 疑惑重重 两处相思(2) 夜至子时,越安宫内寂静一片。青袖立身瑶光殿飞檐之上,静候着远处那一袭黑影渐行渐近,终至面前,与她分檐而立。 青袖提剑凝眸,冷颜问道,“萧侍卫深夜出行,可是走错了方向?” 那边萧雪拱手作礼,浅笑答言,“青姑娘安好。萧雪奉殿下之命,传急函于女君。” “长公主近来辛劳,早已睡下。”青袖容颜清冷,尤胜月辉。 “殿下有言:长公主非得此信而不能安枕。”萧雪依旧言简意骇。 “荒唐!”青袖讥笑,声色冰冷拒人千里之外,“长公主安枕与否岂赖几笔乱涂?” 萧雪被她拦在当下,进也不得,退又不能,静默半晌,重又缓言说道,“青姑娘以为——这些年庇护青门后裔仅凭长公主一人之力可为?” “我青门本就无辜。”青袖昂首答言,“纵被斩尽杀绝亦然无愧于天地,自有史官直笔!” 萧雪轻扯笑意,“青姑娘可知自古至今,这天地间又有多少无辜亡魂?岂止青门!青门尚存遗孤,此是多少人付上性命以致付上一族存亡而换回的结果,岂不该竭力尽心、克尽万难以存此血脉?青姑娘纵然剑艺卓绝,可是非要凭一人一剑与天斗吗?” 他大约数年里也不曾讲过这许多话。青袖闻听未必为之动容,只是手握长剑,低眉月下只影单薄,自叹一声:当真一人一剑与天斗吗?此一世幽恨难解,若然就此搁剑,梦中何以见那泱泱数万英魂——到底意难平! “信在何处?”青袖冷言询问,“我自会转交。此处宫禁,萧侍卫不可再进一步!” 萧雪上前递出信件,临去时又嘱一句,“夜风阴沉,青姑娘衣衫未免单薄。”言罢转身飞檐而去。 青袖站在檐上又瞩望良久,才转身进入大殿。外殿的值宿宫女都已睡下,惟见内殿寝榻处尚存一息微光,隐隐映上围屏。轻步入内,果然见帷幔内那终日里熬心耗神的人儿正抱膝而坐,垂眸凝神,看似毫无睡意。 蔚璃听见脚步声,悄声唤道,“青袖姐姐?怎这么晚?” 青袖上前启帷幔递上书信,无奈道,“澜庭来信。长公主深夜不眠是在等这个?” 蔚璃又惊又羞,并不知他这么晚还会致信来。自从城外归来一直为那场喧闹忧心不已,悔恨自己掉以轻心如何就丢了他送的玉簪;又忧虑青濯言辞冒失,帝都朝臣本就非议青门惟以蔚氏为君,其眼中并无天子,偏那濯儿年少无知又出言草率,只怕又要惹他疑心了。如此思量种种,忧心难去,终至夜不成寐。 偏是此时收他来信,不觉又是欢喜又是讶然,忙拨亮烛火接了信件展阅。那信札层层叠叠折得迂曲,她总算耐性展开,见上面既无署名亦无印签,只清雅方正寥寥几字,一看便知是他墨迹,写有“春风暄和畅驰天地”八个字。 蔚璃蹙眉敛目,一时难解其意。此样辞赋从何而来,指向何处?是要共她畅驰天地去——在此忧患实多时?拼力摇头:再怎样艰难他也不会袖手天下共她贪一隅逍遥。那么是只言春风暄和?不禁想起城外吵闹,他临去时附在耳畔所言,纵是此间想起依旧耳红心跳,还真真如春风熏怀,份外暖和…… 他说:璃儿此生非我莫属,休要胡为! 蔚璃不由得抬手抚过面上滚烫,只怕被青袖瞧了去,偷眼瞄她时,却见她正瞠目眈眈望着自己,不觉更是赧然,羞笑道,“不过是议今日出城……并无大事……”便草草折了信书塞入枕下。 青袖进来时,借着烛火明亮早已看见她脸上犹有泪痕未干,而当下见她读罢信笺却又是红云满面,羞涩满怀。青袖也惟有心下惜叹:到底“女儿”二字限定此身。 想面前这人亦算得是巾帼英才,昔年临居初阳青府时,也曾共长兄明堂论剑,校场点兵,其果敢决然丝毫不逊男儿,直令长兄汗颜;而这些年归国治军,更是雷厉风行,恩威并重,竟能使奄奄一息之东越残军再振雄风,生机勃然,此等才智功勋就是世间男儿也多有望尘莫及。 只可叹——到底女儿家!终逃不开一场“情劫”!这些年来,她倒有一半心神全耗在那凌霄君处,数年里书鸿往来,竟宛在一处;各样事喜怒哀乐,莫不与共。偏那凌霄君却是个城府极深、潜谋无边之人。只怕她一腔赤诚终是东流之水,终要被他辜负。 “长公主,”青袖不请而坐,偎在床边牵她手臂,本想劝谏几句。可入手冰凉惊得她不由急收回手,举目讶然,“长公主?你……伊儿近日未来诊脉?今日可曾喝过药了?” 蔚璃知道惊了她,忙宛然笑答,“只是衣衫薄了些……我坐得又久了些……”说时拉过狐裘披衣围在肩上,又问,“信是萧雪送来?还有别的话吗?” 青袖木然摇头,近来终日忙碌不堪,竟不得与她对坐闲话,只等这入夜静时才得暇细观她容貌——何以清瘦至此? 青袖险些落下泪来,重又握她冰凉指尖,“璃儿……忙过这一时,随我回东极罢。” “青袖姐姐怎知我正有此意?”蔚璃欣然答她,又反手握回,“我只遗憾,濯儿还未能成家,可惜若伊年纪太小,尚不能撑门庭,还须再等几年……”说时又有几分黯然,她已有所觉,此身未必撑得过“再几年”。 青袖看着她一只瘦影圈在厚重的裘披之下,愈见纤弱,偏是她助越王撑半国朝政,替青门顶半壁天地,“兄长若在,断不会使璃儿受此艰难……”终还是落泪,故人旧宅,今何在昔?但凭手中剑屠灭了这天下又怎样,又该往何处寻觅血亲? 繁花覆灭,亘古荒凉。再无春风暄和时。 青袖抹去泪水,哄劝蔚璃安枕,“长公主也不可太过忧心操劳,该放的事且放一放,该舍得的人且舍一舍,天下之大,世事之乱,岂是你一人一心可照料周全的……” 蔚璃本还想着起身往澜庭复信,可又不忍再惹青袖忧心,便也只好佯装安枕,可心中仍念念不休,仍思这天下之大,世事之乱,此身若灭,还有何事未曾尽力。 第123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1) 题记:《世家志·廖氏》载:营丘廖氏,中原士族,世代朝臣,程门弟子。至十三代世孙时,受程门护持青将之累而遭抄家贬谪,女为奴,男充军。后有十四代世孙廖痕,投西琅夜玄为谋臣,襄助其承王,称帝,以耀门楣,廖氏再起。又有妹廖锦,先为王妾,后封帝妃,使廖家重为史官更录。 近来的琅国驿馆又复往日喧闹。夜玄自送了蔚璃白露马之后,心境格外明朗,总以为这是万事开端之祥兆矣。到第二天又收到越安宫送来的回赠之礼有数只锦盒之多,其中不乏东越特产如云锦月纱、宏陶翠羽等宫廷珍贵之物,另外还特地奉上极好的慕容家秘制的创伤药粉一瓶以供疗伤,还另外备了一篮新鲜南国李果赠予馆中南国歌者。 夜玄得赠这许多礼物自是又欢喜的心花怒放,只将那金疮药瓶看了又看,倒似欣赏稀珍异宝一般,歌姬锦书曾为他料理臂上剑伤,知伤情不容小觑,此刻见有良药便好心劝他及时敷于伤处免生溃烂,却遭他责骂。他只是将那药瓶收在怀中,并不省得拿来医伤,反是有事没事地拿出来当做信物一般细细端详。 盛奕实看不过他这般情痴,与众人揶揄取笑,“东越蔚璃赠与公子的当是长生不老药,只须每个时辰何看上一眼便可延年益寿,此生无尽矣!”众人更加不解这位公子又生得哪门子妄念,也惟是哄笑置之。 诸位将臣们又都喜东越纱锦之细腻与陶器之精美,有稍亲近些的家臣便向夜玄讨要可否赐下一些。偏这位素日里视财物如粪土的主上竟惜几匹锦缎似性命一般,喝令上下不准任何人染指。如此又惹覃家将军讥笑,“吝惜至此!何不制个宝匣,收而藏之!”未想此计竟被主上采纳,遂立刻往街上去寻了工匠制下精美樟木香匣,将那一应赠品悉数入匣,直接奉入高阁,只待归国时随行带走。 如此一来,吓得锦书倒也不敢独自享用那一篮南国鲜果了,惟有在心底感念东越女君竟还能顾念她这样卑微之人,遂将那一篮鲜果又转赠给夜玄,言说,“锦书受恩于公子,奴家并奴家之物当尽归公子处置。” 夜玄也未与她客气,尽都收了,可却又苦恼当季鲜果无法长存。 盛奕嘲笑献计,“何不留其籽仁,值于门庭,当万古不腐!” 夜玄喜得拍手大赞,“奕兄高才!”遂依言而行。 这一番“投之琼瑶,得报桃李”之乐,直叫馆中诸将看着皆哭笑不得,正各处纷议自家公子何处悟此“远志”时,夜玄为承兑应许蔚璃之诺,又召集馆中部将,宣讲了遣乡归国的旨令,身边只留下盛奕、覃谷及三名文官参将并十几名亲兵侍卫,余者皆令其返回西琅边城待命。 这一众西琅将士此来东越本就是为见识东境繁华,虽则为这位蛮干的公子也经了一些曲折,受过伤,入过狱,担过惊,遭过辱……可凡此种种只在那夜夜笙歌里也算是尽都抵销了。毕竟流连花丛的日子也曾有过,如今繁华已见,心愿已了,众人也无意再留下来为这位蛮公子担惊受怕,此刻闻听军令,大家都各自准备行囊,连夜辞行便折回西境去了。 馆中人去楼空,日渐寂静,夜玄也不再沉迷于纵乐游宴之事,反是终日里伏案疾书,日夜栖身于书卷典籍之间。如此忙了一两日,终见成果,拿给盛奕看时,竟是一封写往越安宫的致谢信函,其措词用句竟有无限缠绵……不由得令这位儒雅将军顿足惊叹:军中公子竟思春!? 只是这信文措辞……盛奕又看了几回,扪心自问:委实不敢恭维! 夜玄也自知文法多有不通之外,提笔之时方恨读诗太少,此间惟有厚颜征询,“奕兄以为如何?可能触动其心意?此已是我竭力之作,你若得闲,可否帮我修正一二?” 盛奕看看夜玄,又看看手中尺素,讶然反问,“公子要怎样?贻笑天下吗?” 夜玄恼得一把夺回绢信,瞠目怒道,“我当你是至友才与你商议,何来讥笑!” 盛奕无奈叹说,“公子可知自己汲汲碌碌所为何来?我一早说过,东越蔚璃非凌霄君莫属,你偏要冒险行事……” “住口!”夜玄喝他,“你再敢有此议论,我只当不认识你!你也随他们回家去好了!”说完弃他而去。 盛奕还想再劝,奈何这位公子再不许他入室近身,只差驱逐他归国去了。 自此得夜玄倚重的竟是三位留守驿馆的文官参将。当然这三位参将之责再不是陪这位主将研读军策,修习兵法,而是为其文理不通兼据典混乱的信稿修饰文采。更无奈的是可这三位参将素来所读亦多是兵书军策,于这诗文辞藻之上总是欠些功底,捉词寻句两日有余,竟还是凑不齐一纸华文,满纸看去依旧空空然若荒冬雪原,惟见一片莽莽。 夜玄气恼了得,还是夜里与锦书几回切磋,亏得这位歌姬于昔日所学的浓词艳赋中强摘几行才算得聊解困围。可成文之后,经几遍诵读,夜玄又嫌文笔不够端肃雅正,比之那萧雪刻于石壁上的佳人之“登台赋”,逊色何止百倍。 夜玄便是这般闭门苦修,终日挑灯翻书,只为写出一篇感人肺腑动人魂魄的佳作,以呈越安宫女君案前博她侧目。偏偏事与愿违,平生所习与身边所有皆难助此计。 这一晚,他又伏案攻书,正拎笔熬神苦恼无边时,锦书奉茶入内,置于案上,见他眉眼不抬专意于绢纸之上,也是又笑又怜,轻问几声餐饭事也未得应,便只好退身一旁。 廖锦书几次欲言又止,见他终无暇顾己,不得不又凑上前小心说道,“如公子这般勤勉修书,纵一时难成佳作,此情此境若被东越女君知悉也必是感怀记念的。” 第124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2) 夜玄闻言挑眉看她一眼,不耐烦道,“有事说事,少来假意殷勤!” 廖锦书与他相处多日,早已熟识这位公子脾性,并未介怀他粗言厉语,只退身向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直言道,“锦书有事拜求公子。” 夜玄嗯了一声,仍胡乱翻看眼前诗集,似等她开言,又似无谓她开言与否。 廖锦书自知此身飘零卑微,惟有赔笑进言,“奴家本是卑贱之身,幸得公子收留,免去此生飘泊之苦,锦书感念至极……” 夜玄听至一半已然皱眉,掷笔推卷,将要呵责她啰嗦,偏烛火煌煌下却见她面熏若桃,眉弯似柳,份外清丽绝艳,一时又念及她素日里的温柔体贴,乖巧颖慧,倒生起几分怜惜之意,便倚进席榻,招手示意她到怀里来。 锦书羞涩吟笑,移步至他身前,在他膝上偎坐了,柔声道一句,“谢公子。” 夜玄最是爱她安分守己知进知退,此间更喜她柔顺可亲,逗趣言道,“我还不曾应你所求,你谢甚么?” 锦书笑答,“公子不知:主君好颜色,奴家心安若。公子肯柔肠暖语,奴家自然该感恩戴德。” 夜玄愈发大笑,拥她入怀,赞叹道,“锦儿若是男子,当是我幕府贤臣!我知你是婉言笑我终日里凶颜怒色,我若和颜悦色,尔等也能自在随意,可是此意?” 锦书笑而回赞,“公子颖慧通达,一言一辞皆见省悟,此是圣人之德。” 夜玄笑颜大开,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我也不必再互相吹捧,你且说——到底所求何事?”言罢又补一句,“只是休想为那盛奕做说客,你若也敢来嘲笑本公子作诗写赋,我便剥去你这身华服将你丢去街上!” 锦书慌道,“奴家抚弦吟唱之辈,怎敢僭越。所求……只是想公子再收留一人。” 夜玄见她谨慎小心,尤见可怜,又哄笑道,“莫不是有姐妹来投?那本公子可是爱莫难助!女色之事,非我所爱!收你在房中也不过是感念你在我落魄遭难时不曾弃掷之德。若是你姐妹,赠些银钱倒是有的……” “非是姐妹,”锦书急忙回道,“是我兄长。” 原来廖锦书原名廖锦,祖上亦曾是诗礼之家,奈何中途有变,家道败落,才至流落江湖卖唱为生。而其在世尚有一至亲兄长,名唤廖痕,昔年家破之时亦为生计所迫而背井离乡。只是未想阔别多年,那日召国公主抵临越都,举城出而望之,竟使他兄妹重逢于异国他乡…… 夜玄只耐性听她讲述个起始,便直言应道,“原是这样小事,何至你如此啰嗦?”说着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上宾”二字,递给廖锦书,“你去找驿丞,令他按你心意安排诸事。” 廖锦书实是感激涕零,起身来又拜又谢。她原以为前些日馆中不知为何故遣走那许多府臣部将,今时再难收容她兄长一个外人,却未想这位公子如此痛快就答应了,还赐以“上宾”之礼待之,如此连收他兄妹二位飘零孤苦之人,又怎能不使她感恩戴德。 夜玄却是无谓甚么上宾下客之礼,他不过是想尽快结办此事以继续专意写他递往越安宫的书信,所以也无意廖锦书怎样拜谢,挥手驱道,“去罢去罢,只今晚莫再来扰我!” 廖锦书欣欣然转身要去,行至门前又脚下迟疑,思量片时回身又问,“公子待我兄妹有收容之恩,锦书不知当何以为报,可否……” “啪!”夜玄猛地一拍桌案,显然已不耐她耽搁啰嗦,“好生暖床便是你报恩了!再要啰嗦,一并赶了出去!” 锦书又羞又急,就知他耐性有限,或许不该多言,可又想他终日郁郁苦闷全是诗文不通之故,遂犹豫再三还是斗胆再言,“兄长曾拜师琢湖程家门下,学过诗集典赋,也略通词律曲调,或许……或许可助公子绵薄之力……” 她战战兢兢讲完,夜玄却早已眸色绽光,“程门弟子?必会作诗喽!你不早说!虚耗这些个时光!人在何处?本公子亲往迎之!” 廖锦书之兄廖痕,原是营丘廖氏子弟。廖氏一族曾世居中原天子之境,先祖至父辈皆做过皇朝臣子,满门子弟更是拜在程门求学,也算是书香门第。直至廖痕父辈时,因其师门琢湖程家在青门一案中忤逆天子,有护持青门之言辞,为此被天子逐出中原,贬谪北方荒凉之地。 而程门之下一干门生弟子皆受连累,或遭贬谪降职,或被废黜流放。廖氏一家便是其中受累而被抄家流放者,廖父死于流放途中,廖锦被卖为奴,惟有此廖痕,幸得程门暗中扶助,捐得十金以赎其充军流放之罪,算是为廖家保住一支血脉。 而这廖痕为家道衰败没落一直心有不甘,被赎之后仍拜师程门之下,苦读圣贤策略,研修史集法典,日夜参悟政论,想着总有一日再入帝都,再领官印,为当年事寻个说法! 可是等他学业稍成再入帝都求仕时,天子之政已为莫齐两家把持,非莫氏齐家之亲族门生,旁人根本毫无机会跻身朝堂参政,更不要说觐见天家阐述治邦宏论了。如此这廖痕在帝都虚晃了数年,竟无路可进。一时又听闻东宫太子为贺越王之婚而摆驾东巡观礼于越境,帝都内凡存志治世,安心为民之才皆相互传告,互相谏言:何不往东行?追随储君鹤驾,但求一见! 故而廖痕便也来了越都。可仍旧时运不济,几回递贴拜会于澜庭均未得召见。渐渐便至囊中羞涩,偏大典愈近都城物价愈涨,及至他已无力负担一日三餐并晚间一宿。正是这时,幸得与亲妹他乡重逢,只好前来投靠。 夜玄知廖痕是程门弟子,心下欢喜了得。倒并非为程门之盛名,只为程门之下皆诗礼大家,随手拈几片诗词借几章典故修函一封,于他们而言总不算难事。 第125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3) 他欣欣然携同锦书一起迎至门庭,月辉下但见得一青年男子,粗布长衣,瘦骨削肩,正风尘仆仆拜于廊下,观其行止慨然大方,察其神色倒有几分萧索,然却不失端正沉着。 夜玄恍惚间只觉此人似曾相识,又稀罕此样人物当非俗物,忙上前作礼相见,径直问道,“先生可曾到过西琅?我与先生倒有故人重逢之感。” 廖痕原本就是想来此宅借一尺之地暂且容身,讨一粥之食暂且活命,却未料想能得主人亲自出迎,夜辉惨淡下只见一健硕伟人倾身而立,举目间倒也觉得似曾何处擦肩,答礼完毕,才恍然道,“公子应当是觐见过澜庭下榻之君,那日大雨磅礴,草民亦守在澜庭门阶下恭候召见……后来见公子忿忿而出,还赠言给草民:君有佳人,岂会见尔。所言可是公子?” 夜玄也恍然忆起,正是他往澜庭寻找蔚璃而被凌霄君逐出那日的事故。二人如此一番攀扯,大有同为天涯伦落人之惜叹,更添彼此亲近。于是夜玄抚此廖先生之手臂,又问师门之高,又言诗书之妙,一路谈笑风生便领进了书房,又唤侍从备餐煮酒,又令馆吏整理上房,真真是待若上宾。 对于遇此厚待廖痕自是始料未及。他本还受家妹千叮万嘱:此公性情暴躁,切记谨言慎行。而他对西琅夜玄之名也略有耳闻,世人所传亦无良誉。他本意也是想在此寄缓几日,只等到皇朝太子召见时便可拂尘远去,大展宏图。 可未想到初相见即得挽袖同行之礼,共案同餐之尊,如此上宾之礼实令廖痕受宠若惊。又加之夜玄言辞直率,行止爽利,待他并无尊卑上下之疏别,倒宛如故人旧识,与之言说心中所闷,大志所亏,尤使他备感亲切。 廖锦书自也欣然兄长能为公子所用,总好过空口袖手来此混饭度日。遂也帮助言说措稿书信之事,希望能借兄长浅学抒公子之至情。 廖痕酒足饭饱之余,方意会此西琅公子所求竟是东越女君,一时心下惊讶不已,可鉴于将将受他餐饭之恩,此身又是寄他檐下,也不好多加微词,惟有略尽所学,依他心意代为撰稿一篇。 夜玄得此新辞,吟诵再三,果然字字珠玑,行行锦绣,既无赘言絮语,又能表情达意,且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读之实为畅快心意之作!夜玄大为赞赏,急召馆吏令其送往越安宫,锦书不由笑言劝谏,“此是午夜,公子何劳?何不待天明再从容行事。”夜玄终偿所愿,亦听人劝说,自此待锦书更是别有不同。 自从有廖痕相助这位蛮公子遣词造句,撰录相思,馆中其他诸人便备受冷落。盛奕更是时常求而不得相见,只知自家公子终日伏案录稿,传往越安宫的书信可谓是一朝一函,常常是前面传信之史去了未回,他这厢又拟添了新辞,栖栖遑遑又急令人再送去。 如此殷勤数日,盛奕一直守在前庭,果然——并未见一纸回音。 那等三丈尺素痴情,皆如磐石没入深海,半点浪头也未见着。 第126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1) 《蔚氏春秋·贤后篇》:太和二十七年,蔚璃过南召,寻至灼妃墓前,献后位新衣一套,副后印玺一枚,落葬衣冠冢。 临近三月下,越安宫里已是万事俱备,惟待大典吉日。合宫上下皆欣欣然。 蔚璃也终于难得一日空闲,偎在瑶光殿里,闲拨七弦,赏看春光。 裳儿带了各司宫女依旧忙里忙外地查检各处,布置所需。 也不知是何时起,天色渐昏,竟飘起了朦朦细雨,浇落满阶残红。 裳儿正领了司仪令前来呈递吉服,见蔚璃伫立门前深锁娥眉,不由切切嗔道,“一时看顾不到,长公主怎就偏往这风口里站?却还要抱怨药汁一天苦过一天!”说时一面强拉蔚璃进入内殿,一面恼斥侍奉左右的小宫女,“都是惯会偷闲耍懒的!” 蔚璃也是一面笑她利落行事,一面替人叫屈,“她们谁人还能左右我了?你要骂不若直接骂我!不也是个欺善怕恶的?” “是了是了,裳儿最是欺善怕恶!却也不知长公主这‘恶人’谁人才能左右得了!”裳儿声声抱怨,又言道,“典礼用的吉服又改回来了,长公主再试试罢。别是这几日又累瘦了,劳动她们司仪台白费功夫。不过就是想再改,只怕时辰也来不及了,这后日可就是大典之期了……原本好好的天公怎么忽就落起雨来?还真会添乱……”她叠声不休,似有无尽琐事萦绕当前。 蔚璃看着众宫婢摆弄吉服凤冠,只觉身上慵懒,推托道,“罢了,既是没有时辰再改,无论怎样且是他罢,好生收了便是,也不必拿来烦了。” 裳儿却急道,“这怎么行?王上婚典,百年一回,岂可容得瑕疵纰漏。万一吉服不适身,误了典礼章程可如何是好?现下有误,总还有法子修正一二。长公主就不要这个时候偷懒了,且再辛苦半个时辰,待试过吉服,随你怎样都好……” 蔚璃近来身乏意懒,实无力再有执拗之举,只好依了众人摆弄。一时退去旧衣,更换吉服,又轻挽云鬓,加戴凤冠。云纹铜镜中渐渐照见一支华丽身影,风采卓然,端仪万方。 有小宫女忍不住赞叹,“这若是长公主出嫁,还不知是怎样个风华绝代呢!只怕此样盛妆要将那风国公主比下去了!” “休要胡说。”裳儿打嘴制止,“再过两天,风国公主就是我越国王后,岂容你非议!” 小宫女不服,“我就说裳儿姐姐心向那边,你们偏不信。这还不是王后呢,便先护了起来。她做后,你能封做夫人还是怎样?” 裳儿恼得要打,被蔚璃拦下,哄笑说,“怎么说说还动手呢?你且拿出夫人的气度,封个夫人原也不稀罕,不若我叫哥哥直接封你做妃子可好?” 裳儿愈发羞恼顿足,“长公主讲话还真是口无遮拦!你这是向着谁说呢?枉我服侍这宫中多年……”说得委屈无尽。 蔚璃忙逗趣劝和,“自然是向着哥哥说了!得此美妾,夫复何求?” 一言惹得众人都哄笑不止,裳儿急得扑上来要呵她痒,吓得蔚璃忙喊“护驾”,小宫女们都围上来又拦又劝,蔚璃躲在大家后面半逃半笑,众人追打着嬉闹在一处。 正欢声笑语无尽乐趣时,蔚玖从外面走来。见此样情境也是又叹又急:这越安宫中就不曾有过一位真正的公主,有的从来都是面前这疯丫头!不由高声喊道,“长公主再闹当心跌了凤冠!” 一声定住众人,裳儿知道来了个最识礼的,忙收敛行止先行告状,“是长公主肆言无忌!” 蔚璃却是气喘吁吁,倒似把一半力气都耗费在方才嬉闹上了,扶了宫女,寻榻落坐,笑指玖儿,“这个最是有趣!你怎知我会跌了凤冠……”说说又咳了两声。 众人不免有些着慌,有小宫女急道,“这也不似闹着玩得……要不传女医来……” 蔚璃强抑咳疾,逗趣安抚众人,“无妨……许是方才跑得太急……都是被裳儿吓得……”也学裳儿模样向蔚玖告状,“你可看见了,是谁人欺负谁人?” 裳儿急得红了眼,“长公主赐死奴婢算了!”忙着上来察看,触摸指尖腕上皆是冰冰凉,愈发心急,“辰时起床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 “是不是该吃药了?”蔚璃偎进榻上,鲜少见地自己索药吃。 有小宫女急忙递上狐裘披衣覆在她身上,一面自我安慰又似安慰众人,“或许是今日下雨的缘故,节气本就寒凉,长公主方才又吹了些冷风……” 裳儿忙令先传药膳,又嗔怪蔚璃,“汤药也不是当茶喝的,平日里若能勤勉喝药何至这样……好在有澜庭之君派人送来的药膳,参粥小菜先吃一点罢。” 众人忙乱着服侍蔚璃进餐用汤,倒把玖儿丢忘在一旁。 蔚玖望着暖榻上拥裘半躺的这位长姐,心下总有荒凉之感,想幼年在这宫中玩耍嬉闹时,她是个怎样神采飞扬的人物。飞檐琉瓦,树杪琼枝,就没有她踏足不到的地方,时常是闹得合宫上下并父王母后都欲哭无泪。不想霜华宫一场浩劫,竟使她羸弱至此,看着倒不似长久之计了……是否一应恼事还要与她言说? 蔚璃用过药粥,又喝一大盏热茶,似乎精神又振作许多。见蔚玖始终一旁萧然孤立,也觉心奇,笑语唤道,“玖儿怎不讲话了?莫非女儿心事还得我等拈花猜?” 蔚玖撑笑应言,“长公主惯会说笑,就不能讲句正经的?” “正经的?”蔚璃佯做疑惑,重又问道,“那是否可以问问澜庭今日可有信来?我听闻那边有人害了相思病,东宫皇子带来的数十位御医都束手无策,专等玖儿妙笔绣绢递去信函才可见安若啊!” 玖儿神色忧忧也无心理会她怎样取笑,思疑再三终还是言道,“长公主若得空暇,先去看看南国来的灼公主罢。今日又在闹事!” 蔚璃闻此名号便觉头痛,“不过是再撑两天就交给哥哥料理了,且随她去罢。” 玖儿急道,“长公主不知她都闹些甚么!今天是姝公主最后一次试穿典礼吉服,不想那灼公主却拦住司仪台的宫女,推说姝公主卧病不能起榻,竟扬言要自己试穿王后新衣……任凭我等怎样劝谏也拦不住她,此刻只怕已把王后吉服穿在身上了。” 蔚璃未及应,一旁裳儿先恼了,“我就知道!这个灼公主迟早要闹出事来!姝公主是个没主意的善心人,这将来的后宫正位只怕都要被她的好妹妹算计去呢!”她又是忿忿不平又是忧心忡忡。 玖儿忙扯她衣袖劝道,“无论怎样却也没有你说话的份,还当谨慎言行。” 裳儿方自知越矩,垂目低眉退身一旁,可又总觉不甘,不时偷眼去瞄蔚璃。 蔚璃斜倚榻上,放眼窗外一株株桃花已嫣红落尽,想着又一载春华将逝,惜春未成反被春误,叹此身仍旧困守高墙,今日这难得的片刻安宁,才稍有欢愉又被搅扰,着实意恼! 她本意是再撑些许时日,待大典礼成,游宴散尽,她便可纵马远去,任他东南西北,且将此身放逐于江湖,管他寿长命短!可翩翩万事齐备,又横生出这样一段枝节。实忍不住幽幽长叹,缓缓道来,“按说这事也论不到我管。她们是王兄的妻妾,论礼我还当唤一声长嫂,却又如何去辨析她们之间的事理。此事还是禀报王兄罢,玖儿,你选个伶俐的人过去,问王兄讨个主意。姝公主那边再多派女医,看看是真病还是……还是另有蹊跷。” 此一番言辞大出蔚玖与裳儿意料之外。若在往日,这位长公主最是看不得世间丝毫不平事,可如今这位南国公主僭越至此,都已欺得新后卧病不起她竟三言两语就要置身事外?蔚玖、裳儿都大叹惊奇。 裳儿想到自那一日晗光殿上他兄妹为风灼封妃与否争执之后,越王再未问过越安宫事务,长公主也再未往越明宫请安,二人彼此僵持至今,还不曾有过任何缓和之辞。这样想来,猜度着许是长公主心意灰冷,懒怠过问“闲事”罢? 若真是如此,以后越明宫那后院三宫竟是她风灼的天下了?!裳儿愈想愈愁,求问道,“长公主这是一心想着远走高飞,掷下我等贱婢蠢奴竟不管了!”说着已是眼底蓄泪,真个楚楚可怜。 此一言倒也警醒了蔚玖,忙跟着劝谏,“长公主以为婚典之后便是盛世繁华?岂不知后宫之乱始为治家之患,治家之患又多祸及朝堂,而朝堂之乱正是治国之殇矣。长公主此时若不能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岂非要遗大祸于东越?蔚王族多年来中兴之功竟要毁于妾室僭越之罪?” 其振振有词,析理言政,直叫裳儿连连颔首佩服。她二人你一句我一语各进谏言,说得蔚璃也不禁莞尔,“你二人真是绝配!一人诉情,一人论理,我若再置之不问,还真真是情理不容了。可话说回来,那个风灼……我自问当真非她敌手,纵然去了,也未必呵止她胡作非为……” 第127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2) “去请召国送亲使者!”蔚玖谏言,“她如今还顶着召国公主的封号,且叫召国使臣来!也看看他自家公主是怎样犯上作乱!” “啊!妙计!”蔚璃由衷拍手赞道。她也早为这风灼闹得七昏八晕,正想找个人整治整治。而那召国送亲使者岂非就是澹台羽麟!这位自视绝顶聪明的商家少子竟敢涉问国政——怂恿风肆借兵,强使风灼入越,还襄助召王算计她蔚璃婚姻大事,此样小子她也一直耿耿于心正待教训。 此回经蔚玖一提,还真当妙计。再者又思蔚玖所言治家治国之理,确也是中肯切实,治国先治家,家室不安何以安邦国!毕竟兴邦不易,祸国却只须一念!岂可容此祸患!既然有“君子”赞那风灼是“倾城倾国”之人,就该提防着她所倾之城非是越城,所倾之国非是越国! 蔚璃思量前后还是决意派人去请澹台羽麟。只是叮嘱派去的使史:“不必多言,且请来安在灼公主居殿侧廊就好!” 如今身倦意懒,她无意再与人多费唇舌,只请那澹台羽麟眼观为实即可。 旨意传进澜庭时,澹台羽麟与凌霄君正在清风殿上翻查医典药集。 近来澜庭内可谓是诸事皆废,惟医药之学大兴。朝堂传来的用以修饰场面的各样文书奏折已然堆积成山,凌霄君也再无意与他们矫饰太平,一概推之不理;门庭外守候待召的各方贤士亦是拥肩擦肘,凌霄君更加无暇召见。当务之急惟是寻得良药能去东越女君之寒疾。 羽麟也知形势危急,再不敢往各处胡闹,只终日里陪坐斗室翻书查典,心焦惶惶。 这天又是半日无果,玉恒推了案前书卷,撑案揉眼,疲倦询问羽麟,“你知慕容苏近来都忙些甚么?” 羽麟眉眼不抬,却在心下讥笑,知他早已穷途末路,“与我们一样,也打算现学现卖。” 玉恒哼笑一声,“慕容家……”再未多言,重又拾起一本针砭之书翻看起来。 羽麟却忍不住问,“你昨夜睡过吗?不要救不得她你又自赔了性命!” 玉恒不应。羽麟又言,“听说慕容家有易魂渡命之术,是否是真?也不知慕容苏肯不肯……舍命救阿璃,怎样条件我都可应他……或者,你若准允,我去问问?” 玉恒讥笑,“换做是你,多少银钱可以使你舍命救人?” 羽麟立时大叫,“若为阿璃,我万死无怨!”可又倏忽颓然,“只恨我无此巫术。只是他慕容家……是曾受过阿璃恩德的,自当报恩,当年若非阿璃出手那慕容若伊早已……”他言至一半忽省悟慕容若伊是自他天家刑场逃出来的不赦罪民,若非他看着蔚璃情面多年来视而不见又怎能容其存活于世。 玉恒却是无谓笑笑,“只可惜已然死了一个慕容荒,剩下的慕容苏是慕容家唯一嫡子,纵有城池为赠,有金银为酬,又怎能换他舍命救人。” 羽麟趁势急问,“那你寻到良方了?若知今日当初何以杀那慕容荒……”话未说完已被玉恒冷眼震住,不得不换题再议,“昔年在琉云小筑时,你不是曾以武学内功为她驱寒,何不再用此法?凭我二人内功修为怎样也能保她延寿数年……” 玉恒叹息道,“一者,璃儿大了,此法……多有肌肤相亲越礼之举,非她许可……” “要死!”羽麟急得跳起,“活人性命不保你倒是论起礼法来!你若不肯我去医她!大不了娶她……” 玉恒苦笑,“此是你求之不得罢?只是还有其二。以内功助人驱除寒毒,与易魂渡命无异,耗损内力元气不讲,稍有不慎引毒攻己也有可能,到时折损的便是两条性命……其三,璃儿已是寒入骨髓,若仍以此法疗之,无异于刮骨驱毒,其剧痛无比也未必是她能忍受……故而,此是险招,或是两下俱损性命,或是她撑不住痛……心力衰竭而终……” 羽麟听他讲完也自觉无望,两下俱损倒也罢了,只是累她受刮骨之痛又于心何忍,单是凭空而想都已痛若锥心,“我悄悄打探过,”羽麟抬脚踢开身前桌案,颓然倾躺在席上,“上回阿璃病重而归……蔚族宗室连棺椁都备下了……并非是最好的,我一定要给阿璃最好的……” “澹台羽麟!”玉恒摔书呵斥,怒其所言。 只是君威再不能使他惊恐,他依旧展臂横躺,任泪冲鬓角,“阿恒……没用了……,你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样昼夜不休寝食俱废,也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那些死在霜华宫里的王孙公子,你又岂会不知,若救得活……若然救得活,先越王与王后也不会客死归国途中,蔚王族也不会凋零至此……慕容苏已经许多天不进越安宫了,他说:药石之苦与针砭之伤已皆无用处……寒入骨髓,非天降神迹……不能活……” “胡说!”玉恒恨道一声,仍旧拾书翻读,可眼前早已雾水朦朦。 就是这样时候,越安宫的旨意传了进来。羽麟闻听惊得弹跳坐起,急问来使,“阿璃唤我?何事唤我?只唤我一人?可说何事……” 传信的内侍官只能依旨答言,“澹台少主去了便知。长公主只传唤少主一人。” 羽麟又喜又忧,先令传信官去了,又小心察看玉恒颜色仍旧掩不住得意问道,“那我去了?阿璃唤我必是好事,许是她看中了甚么宝物想我送她也不定呢……” 玉恒低头悄抚眼角,讥笑道,“这得意而忘形之习迟早害了你!你岂会不知她脾性,若是好事必然按耐不住,早已飞奔来了!依我看——请君入瓮倒有可能。” 羽麟不屑,“依我看——你妒火中烧才是真的!” “烧得便是困你之瓮!”玉恒恨道,“死都不知死在何处!你且等着,待我换件衣裳随你同去。” 羽麟气得跺脚,“堂堂皇子未免无赖罢!你是君,她是臣,非请非礼岂有君入臣邸的道理!” “今日我便抬举你,替你做一回侍从。”玉恒说着起身踱入内室去更衣。 羽麟委实气煞,冲他背影大声喊道,“你放心,她若有遗言必是唤了你去,唤我去不过是解闷取乐罢了……急慌慌倒似我还能把人拐跑似的!” 第128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3) 越安宫颐风园内,风灼果然将司仪台呈送吉服的宫女都拦在前殿,连唬带吓夺了王后品服,此间正凤冠霞披地为自己妆扮起来。又向那铜镜前各种扭腰摆肩,强演各样威仪端正。她正这般恣意欢喜时,忽听得门外有人颂报,“长公主到!” 风灼闻声大蹙眉头,颇觉烦恼,犹疑半晌,还是款款移步至门后等待相迎。不时便见蔚璃由女官玖儿和裳儿搀扶着,率一众宫女登阶而入。 风灼忙堆笑脸,快步迎上,身着霞衣凤披在蔚璃身前盈盈下拜,倒也扮得笑意融融,言语喏喏,“璃姐姐今日这样清闲?倒有空来我们这边走走。只可惜前日我与姐姐排演‘凤凰于飞’歌舞时却未能请动璃姐姐,倒叫我们栖栖遑遑乱忙了一场,未得璃姐姐指教,也不知夜宴之时凭此歌舞能否赢得王上欢心?” 她殷勤奉迎,一时又唤婢女烹茶,又唤宫人置榻,又言长公主怕冷亲自取了锦毯圈披在蔚璃膝上,此样和善,在外人看去此处相会倒也其乐融融,主贤客雅。 惟有蔚玖了然,方才送一应器物衣制过来时,所见可非是这等笑比春风,倒是受她颐指气使好一顿辱骂,讲甚么“不过小小司仪官,送衣传令的奴婢罢了”,“竟有胆量干涉王君的后宫事宜!”,“实是贱人妄念!”。可今时再瞧她恭迎蔚璃的行止,倒似换了个人一般,也实实叫蔚玖惊叹不已。 蔚璃含笑坐入上席,心下自是晓她伎俩,近来相处早识她颜色多变,能娇能嗔,可恼可卑,也委实是女中奇才也!一时也惟有不动声色与之寒暄问安,“忽闻姝姐姐染病,忧心不已,特来请罪问安。起初还以为是我这宫人疏忽怠慢,可是听闻前日你们还在排演歌舞,昨日还在点数贡品,如何今天说病就病到不能起榻?可否容我见见?” “这个……怕是不便罢。”风灼眉梢微吊,向着自家婢女稍动眼色,那婢女立时上前应答,“回越长公主的话,我家姝公主这会儿喝了药,将将睡下,也不好打扰。不若晚个两三时辰,烦劳长公主再来探望。” “这是甚么话!不知高低!”风灼先行责骂自家女婢,“长公主是清闲的人嘛!朝中一半事务堆在她案头,倒有空一回回来这病床前替你劳役!” 蔚璃料知必是如此答复,笑她先扬后抑的戏法倒把自己说成了她南国公主床前之仆役,也难为她心思谋算。只是这会儿心倦意懒无意与她们多费口舌,又看了看风灼一身红衣,倒是愈见妩媚妖娆,不觉带笑答道,“既然如此,我可以改时再来探望,想来姝公主总不会一直昏睡到大典完结罢?我见灼公主这一身王后新衣分外美艳,不知此是何意?” 风灼哼笑一声,似乎不屑这等明知故问,“姐姐病了,自然是我替她喽……试穿新衣,试戴凤冠……” “可是还要试掌中宫?”蔚璃依旧和颜悦色,一是无力与她凶悍,再者也稀奇她此样直勇,“灼公主既爱这凤冠霞披,何不一路向北行,来我东越做甚?” 风灼不堪嘲讽,立目哼道,“那溟王已然残烛老儿,立不过片时,行不过百步,如此老朽赠与长公主,长公主可欢喜?” “放肆!”裳儿早已气她不过,一旁厉声呵责。 却只是招风灼白眼,理也不理,又径自说去,“凭我风华正茂,天姿国色,若非少年君子相伴,岂不负我丰年锦时!若非表哥谏言,那帝都凌霄宫内只容得下东越蔚璃恣意任行,本公主又怎会屈尊来你东越!不过此间我也后悔了。” “后悔弃了溟国王后之位?”蔚玖指着她一身后位礼服讶疑问道。 风灼依旧傲慢瞥视,语意颇有不屑,“后悔不曾应凌霄君之聘!若是不得赏心悦目,琴瑟和谐,空有后位又有何趣!当我稀罕!溟王想娶我召国公主本就是痴心妄想!我只后悔信了表哥的话,还真当你蔚璃是东宫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可谁又晓得凌霄君别有心意呢……我也是刚刚听闻,原来那帝都里的齐家与莫家可都是有大把的娴姝名媛争抢着要挤进东宫坐正位太子妃呢!又哪里就轮到长公主执掌东宫内廷了!依我说,凌霄君也未必真有意迎长公主为妻,长公主若能嫁去我召国已算此生鸿福了,凭璃姐姐这性情脾气,试问天下谁人敢娶!叹只叹,独独是我……竟与凌霄君错失一世!” 风灼不紧不慢缓缓道来,讲得既是百般委屈又是各样得意,直把玖儿、裳儿一众人气得横眉立目,忿忿不平。 蔚璃虽则气恼,可也听得新鲜,还从不曾耳闻这样传言。原来不只齐家有女,莫家亦有女,帝都还果然是锦绣之都,美女云集啊!又岂会亏了他后宫莺莺燕燕!难怪要屡屡受他教训称自己并非宜家宜世之辈,却原来他是另有良媒! 也不知殿外那人听此议论会做何感想?蔚璃瞄一眼玖儿,玖儿示意她澹台羽麟已被带至殿外回廊。那么他这位表妹之厉害也该算见识了罢,或是说他早知其里。 只是蔚璃并不知随羽麟而来的还有凌霄君。只为宫女们皆不识此君相貌,又见他只是沉声默语地跟在澹台少主身后,都当是个貌美的侍从罢了,也无人多问。虽则这位侍从有着招人忍不住侧目之俊雅风流,可谁又能想到他会是赫赫威严的皇家太子呢? 澹台羽麟被领进后宫,安在廊下,清楚明了听得殿上风灼所议,也是又急又恨。再观玉恒颜色,见他早已面染寒霜,阴沉到底,不由骇得心绪大乱,本想冲进去教训风灼两句,奈何被宫女拦住,传女君口谕称,“此处内宫禁地,澹台少主不好随意走动,指此为界便惟有此处可立身,静观便是。” 羽麟焦躁了得却又无路可进,一时又听里面风灼高声言道,“我虽借居长公主宫殿,可今日我也是召国公主,明日我既是越王之妃,论哪一边都不劳长公主亲来教训罢?” 第129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4) 蔚璃依旧耐性笑言答她,“灼公主所言极是。你今时是召国的灼公主。只是我王兄迎娶的乃是召国的嫡公主风姝,是念其贤良端庄,温慧有礼,册为中宫王后,贵为一国之母。至于灼公主,凭汝之倾城倾国颜色,确然非少年君子无颜匹配。只是,你若要少年,凭汝之名便要弃了尊位;你若要尊位,汝庶出之身便要舍了少年。试问汝何德何能,天下美事可由你一人尽得?” “蔚璃!”风灼终再扮不得良淑,恼得跳脚,“休要与我论甚么尊卑嫡庶!本公主虽是庶出,可母妃之家也是富甲天下的澹台一族!论财势,论权贵也不输你们这些所谓的嫡出子嗣。你虽是嫡长公主,可若是皇朝太子以齐女为妻,你还不是一样屈居他妾室,将来所出也尽是庶子!来日风景不明,你此刻又来逞甚么威风!” 蔚璃听她张口闭口皇朝太子,也是愠怒渐起,冷言道,“休拿天家储君说事。此地是越安宫,不涉别国王孙!” “好!你既知此地是越安宫,就该知自己身份!”风灼强言,“妃嫔之事本属越王后宫之礼,该由王后执掌,何以你一个未嫁的小姑倒来过问起兄嫂宫闱之事,羞是不羞!纵是想要操练着执掌皇朝东宫也未免太过心急!实与你说,越王早有信诺在先,应许我父王与表兄,定会封我为妃。说及此事我倒是要问问长公主,何以我的封妃诏书被你拦下,按在礼部迟迟不发。婚典之上,你倒要我以何名位入席行礼?” 蔚璃被她肆言气得怔住,自问也算是心思敏捷口齿伶俐的,可面对此样骄横荒诞之人她也是恼得无话可答。一时惟有强抑怒火,试图再用玉恒之计,与她教之以礼,论之以道,可未待开言,那风灼见今日之蔚璃也不似往日那般神采卓然,便当她是好欺得,又径自闹开,“再者,姐姐确实病了,乏力无神,起榻尚且不能,何以应对婚典上诸多礼仪参拜。若不准我替姐姐亲为,莫不是还要取消婚典不成?若是那般便由你们越国昭告天下罢——索性退婚,谁怕谁人!” 蔚璃着实惊诧,不知她是凭恃澹台家之财富,还是倚仗风王族之权势,竟可这般猖狂!所言之荒谬即是令人哭笑不得,又实把人气煞。一时又想这等人物若入了王兄后宫,还不闹他个天翻地覆!今日既然澹台羽麟在则,索性放了她去罢,随她去凌霄宫也好,去北溟国也罢,只不要来倾覆东越城池就好! “你要退婚?”蔚璃从容道,“灼公主可是当真的?你若舍得,我东越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你要怎个退法?请你表哥来接你出去,还是辛劳我宫女送你出去?” 风灼闻听惊得花容失色,未料激将不成反惹将来杀,不由瞠目大叫,“蔚璃你敢!凭我召国之盛,凭澹台家之富,我风灼就是嫁入帝都也不稀罕!你们东越这般也实在欺人太甚!你且试试。要遣我回国?莫说父王不会放过你东越,就是我表兄亦绝不会轻饶了你蔚璃!真当一个皇子护着你,天下人便动你不得!那玉氏皇子现如今还不知谁人护他呢!” 羽麟再也听不下去,知道再任由风灼胡闹,连带他澹台一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便也不顾宫女拦阻径自冲入殿内,指了风灼厉声斥责,“阿灼!你再胡闹,即刻遣你回澹台家,此生孤老故园便是!” 风灼见他冲来先是一惊,继而却愈发得势可仗,娇声缠绊羽麟,“表哥你来得正好!这狂妄蔚璃竟敢逼我退婚!亏你平日还大把的银钱贴在她身上,当她怎样聪明伶俐人物,要我说根本是个不开眼的蠢物!” “放肆!”蔚玖终于也忍她不得,“灼公主以妾位之名试穿王后吉服,此等僭越大罪本就当诛,长公主宽仁,与你言之道理,你何以口出荒谬!” “我口出荒谬怎样?你连个妾室之名也没呢哪里就容你大放厥词!”风灼冷言。 蔚玖气得身上打颤,“大放厥词分明是灼公主!攀扯那些有的没的……当真可恶!” “若是没的,你急甚么?若是有的……”风灼得意讥笑,“大约也不会有了……你瞧她那萎靡不振的模样,哪个少年会爱?凌霄君倾木兰之高姿,想来也爱绝世美人罢……璃公主,顾镜自怜时,以为自己可美?” 蔚璃听她愈说愈是狂妄悖论,已然气得头晕目眩,指羽麟呵道,“带她出去!澹台家若有不服,自此莫入东越!风王族若然不忿,大可提兵来见!” 羽麟也自知风灼闹得没边了,可也知道真若领了回去便也是毁她终生,试问天下又有谁人还敢收她。便一面斥责风灼,一面低声央告蔚璃。 蔚璃早已气得周身寒冷,面如纸色,执意道,“羽麟再若纠缠,我惟有将你一并逐出。你为一己之利算计我东越王室,你我……此生……也不必……再见了。”说着忽扑倒大咳。 众人惊惶失措,裳儿与玖儿忙上来搀扶,羽麟更是急得落泪,拉着蔚璃衣角又求又劝。蔚璃只使尽全力拂袖推他,悲凉道,“羽麟……是要亡我东越……不成?” 羽麟只怕此刻招她恼恨,那么这一世都再无回旋之机,情急之下胡乱言道,“此是阿恒之计……阿恒之计……” 未料此一言击碎她万般心念,惟剩惨淡一笑,“你们……欺我太甚……”言未尽便已歪倒在裳儿怀里。 一时间殿上惊呼大作,玖儿连喊数声“长公主!”,裳儿急呼“传御医!”,羽麟更是左右寻顾,急喊,“阿恒!阿恒救人!……” 凌霄君立身殿外,虽则为风灼胡言妄语忿恨不止,可碍于身份之尊也不好过问此样宫闱之争,本以为羽麟冲进去可以替蔚璃平息这祸乱,可听了半晌,那风灼声势虽小了许多,忽然又闻羽麟大呼其名,便知事情不妙,疾步冲入大殿,见殿内已乱作一团。 玉恒分拨众人,上前抱起蔚璃,冷目瞪视羽麟,幽声道:“问她——想怎样死!”说完丢下惊愕无措的众宫女,抱着蔚璃转身而去。 玖儿与裳儿全然不解何处冲出的陌生男子,那般气势威严骇得众人皆止步不敢向前,眼睁睁见他夺走了长公主,又怔愣了半晌,玖儿方才醒悟,急推羽麟,“那人是谁?是与澹台少主一起?如何敢私闯宫禁……”可是凭她怎样追问,羽麟只是伏榻大哭,愧悔无尽,“是我害了阿璃……是我害了阿璃……” 裳儿这时也惊醒过来,带人急追了出去,玖儿无法也只好跟出,派人去急传青袖。 如此一番混乱倒使风灼也惊得僵立不动,半晌才喃喃自语,“我不过就是想穿穿王后的新衣,她至于这样闹吗?” 羽麟只恨无力扑起来揍他,捶榻怒道,“你要做王后,来东越作甚!” “是你说越王仁德,蔚璃宽容……依我看也未见几分宽容,小器得很!”风灼仍不悔改,气得羽麟泪目责骂,“我早与姑母讲过,你若要拒婚溟王这天下间便无人再敢收你!我这才千方百计送你来东越,也亏得越王仁厚,阿璃明义,才容你栖身越境。你不知感念惜福,竟做非分之想,僭越至此,你坏国之朝纲,乱宫中礼法,与史书所记之红颜祸水有何差异!” 风灼偏是不服,“我就是想穿一下王后吉服,碍谁事了!”说着又嘤嘤抽泣起来“母妃是庶出,纵然熬成贵妃可我已然是庶出之名,等我有了孩子还是庶出……生生世世几代儿女都逃不出这个轮回!老天凭甚么这样欺我!凭甚么她蔚璃就要占尽天时地利,又是嫡女,又是副君,又得凌霄君百般宠护!凭甚么天下好事都被她一人占尽!” 羽麟终于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指着风灼怒道,“阿璃九岁赴沙场,见尸骨千里;十岁为质子,囚霜华冷宫;十一岁失双亲,险就国破家亡;十四岁辅朝政,可谓呕心沥血……我请问阿灼,诸如这般,她又占了你天下哪件好事!你个无知之辈!” 风灼吓得连退数回,本是一心倚仗的表兄竟也这样骂她,她才知大事无望,只好又委屈求告,“我就是想穿穿王后新衣而已……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 “你还敢说!”羽麟恼得一把将她推倒,“阿璃若一命呜呼,东越三军必斩你于乱刀之下!只怕……只怕也未必死得这样痛快,阿恒也必不饶你,你去问问风肆,便知此君手段……到那时,我澹台家也护你不得……灼妹还是自求多福罢……” 风灼立时吓得麻了手脚,抱住羽麟切切央求,“表哥救我!表哥不要弃我!我把新衣还给姐姐就是,我现在就去把她唤醒,她只是误喝了一点迷魂汤……我发誓,以后再不做非分之想,安心妾室,忠于蔚族!你要我去向蔚璃赔罪才好,凭她怎样罚我都好……只不要逐我出去,不要把我交给溟王,我也不要去甚么凌霄宫了……表哥救救我!” 羽麟漠然看她,“汝之性命,与我澹台家之运势,且看阿璃能不能活罢……” 第130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1) 裳儿一路追回瑶光殿,总算得见主上容颜,只是此间已然躺卧榻上全无声响,而抱她回来的那位俊逸男子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一张张绢纸丢出来,呵令殿上仍错愕不知所以的小宫女们,“谁人侍疾?依药方先备浴汤,再熬药汁!不可有误!” 裳儿见如此忙镇定心神上前应话,将一份份药方分与小宫女们,嘱众人速速依令行事。 玉恒又问,“澜庭前日送来的四块碧玺奇石收在何处?” 裳儿一指他座下竹席,小心道,“被长公主当做席镇用了……”她愈发稀奇面前人倒底何许人?如何对越安宫路经如此熟悉,对瑶光殿布局也了然于胸,还知澜庭与越安宫相交往来之秘事……想他是随澹台少主入宫的,莫非…… “置一火炉于前殿,将这四块奇石隔火烤之,备用。”玉恒回首瞄了眼脚下“席镇”,焦灼目色里闪过一丝怜笑。 裳儿应命唤人,却发觉身边已无人可派,便守在案前向外大喊,“来人!来人!” 玉恒实为她粗鲁皱紧了眉头,沉声道,“此处再无他事,你且去罢。”说着起身又往床榻来。 裳儿大步紧随,强做镇定回说,“裳儿寸步不能离了长公主……你放心,长公主有旧疾,这些年宫中人早已被我训练有素,她们都知道怎么做……外面是忙而不乱……我就是想问问……问问阁下尊名?你是澹台家的医匠还是……” 玉恒先是投以赞许的目光,知她是个伶俐能干的,却也无意答她所问,一时坐至床边,先拉蔚璃手臂诊脉,惹得裳儿瞪大眼瞧着,犹自可忍;后又轻抚蔚璃面颊,试其颈脉,接着又伸手欲解其衣裳,吓得裳儿大步上前,倾身扑在主子身上,急急劝道,“只许说不许动!女医很快就到,你若有事……吩咐便好!”说着又忙拉裘披锦被将蔚璃圈盖得严严实实。 玉恒又笑又气,虽也赞她护主之勇,可也恼她此刻愚钝,“你心知我是何人,还敢拦我?” 裳儿扑在床上偷眼瞧他,只知无论他是何人此事都于礼法不容,若是承认了他是澜庭里那位君上,那么越安宫此后更加无路可去了,想来他也无心许诺罢,不然何以不敢直言身份! 二人这样僵持着,玉恒恼得正欲强行拎她出去,忽闻身后有人泠泠唤道,“殿下?”二人都回身看,见青袖正提剑惊目立在屏风前。越安宫也惟她识得此君。 玉恒微叹一声,向青袖令道,“退守殿外,非我传召,不可使一人入内。” “长公主怎样?”青袖还欲上前察看。 玉恒怒呵,“再误一时,她性命不保!还不都退下!” 青袖微怔片时,终还是拉着裳儿退出大殿。裳儿犹自惊疑,“他当真是殿下?他会娶长公主为妻?……这样行事可是有悖礼法……” 有悖礼法?玉恒哼笑。悖且悖罢。家国荒焉,何以问妻?而妻之与否,今生今世也惟她一人是心之所向,念之所系,与她必然不离不弃!一时伸手解了她衣带……此也不是第一次为她疗伤,只愿此去仍能两下安好,容他再守她几年欢愉。 上一回为她运功驱寒还是在琉云小筑时。如果能空下来细想这女子,还当真让人恨到咬牙!自从接她出了霜华宫,就不曾有一日安宁过活。 第131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2) 那是继“春捉百鸟,夏觅神鹿”之后,大雪纷飞又一载深冬时,蛰伏了一个秋日的顽劣女子终于又“重出江湖”! 那年除夕良夜,他百般周旋各样忍耐总算逃离了宫中夜宴,特特提了美味佳肴赶回琉云小筑,想着要与她守岁待新年,以感念她入秋以来的乖巧顺服,再未曾添他烦恼惹他心恐。 可回到白雪皑皑的庭院时,此处的寂寂无声顿时又令他心慌意乱。他早已悟得规律:她若安好,从来都是热闹的!但有寂静,则必出事故。 他急惶惶奔入内室,果然烛火通明下,所见是仅剩半条性命的人儿。茯儿苓儿两个婢女早已哭得昏天暗地,见了他又是自责惶惶又是焦急灼灼,断断续续只将事由讲了一半——原来是她带人往白水潭破冰捕鱼,不慎掉入了冰窟。若非茯儿冒死入水将她捞出,此间她早已沉身潭底,倒要与秋时丢下去的宝剑为伴了! 玉恒震怒悲痛之下几要昏厥,天下怎会有这样女子!他一面恨得咬牙,一面痛得心慌,上前查看之下,见她已全然没了气息,又哪里还须医救。他颓然伏在床边,戚戚哀哀,茫然无助,“我何曾短了你甚么……不过一尾鱼儿,你同我要又岂会不给……何至你数九寒天要往那寒潭去捕……可是见我稍得安心便有不甘……我救你出霜华,竟是大错!为何定要这样待我!”他抚榻大哭,心念俱灰。 除却母后薨逊那年,这一年除夕夜大约是他此生最最无助之时,怔怔然呆坐了半个夜,仍觉四肢僵冷,周身乏力。 两位婢女见他这般也无甚指望,只好各自打点精神,一人煲粥煮饭,一人温水备汤,想以热粥暖汤融她一身极寒。 待浴汤备下又来央告他,“求主君把小主人抱去汤池罢,好歹暖暖身子,兴许……” 玉恒只是枯坐摇头,“何必麻烦!……不若后院掘坟,埋了的清静……你们知春来她又起甚么兴……与其终日担惊受怕,不若一朝了却所有……”说着掩面拭泪。 茯儿苓儿闻言大惊,也不敢再扰他,只好合力上前抬人,苓儿终耐不得,哭诉道,“小主人说:此生受主君恩惠,衣食用度全凭主君所赠,无以为报……新年新岁,她不过是想送主君一件贺礼,可又自叹身无长物,这才往寒潭捕鱼……主君要怪要罚也且等把人救活了再说罢!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看她命归黄泉!” “我岂稀罕那该死的贺礼!”他仍捶榻痛呼,急怒之下真觉万念俱灰,可又见婢女二人抬她抱她实是不成样子,不得不上前将人接入怀中,转身丢入热汤浴池。 第二天就是新年,满朝贺春,独他借病不出,困守在琉云小筑,挤在药集医书之间为她寻觅医病良方。也就是那时觅得内功驱寒之法,他不惜以自己修行数年的内功元气暖她一身寒凉,保住她一条性命。 只是那一回将她救回,已然耗去少年武学功力,此一回再以此法救他,怕是这多年修习之内力又将损耗大半,却也不知能续延她性命到几时? ******** 又是一窗寒梦,此样幽梦只怕终生难消——如果终生还有长久可言。蔚璃昏迷中又历一回前尘旧事,恍恍惚惚也不知身在何处,举目张望似乎是旧时楼阁,有个小小的人儿正卷了纤细身躯躲在座屏下偷听父王与朝臣议政;忽尔又入了中宫亭台,看见父王正怒急训斥,母后在一旁笑言庇护,还有个幸灾乐祸的王兄冲她直扮鬼脸;她又偷偷溜出深宫迷廊,爬上高高的宫墙,望那一城锦绣繁华,无比自得! 曾经前世,没人能阻她前路,她说出城便是踪影全无,说要回宫便是鼎沸钟鸣;那时城中有她的父王,她的母后,那时宫是她的越明宫,城是她的锦绣城!曾经多少逍遥高歌,无拘无束! 从未想过有一日,这繁华会落尽,凄凉一路到底,若大的越明宫,若大的王族,都化进霜华一角,渐成挽歌。 忽地又换了一番天地,换了一重楼阁,也换了阁中人物。好在那人物是位绝世美少年!他牵了她衣袖,一步步走出冰天雪地,再见春和景明。是了,那是琉云小筑的院落,左有茂林修竹,右有清溪流湍,好一派田园风光…… 若问此生何所系,此生欲何往,当是琉云小筑了罢?曾经宛若隔世重生之地,曾经以为可以白首终老之境——倒底还是抛诸身后。不知此生可还会再有那样喜乐无忧时光,可会再得重生…… 又或许重生当真不只一回罢……数回劫难,都亏得那人——那绝美少年倾力相救……赠她此生最暖……还她锦绣芳华……助她爬出寒潭,再触手所及,仍旧灼灼暖意,启眸所见,又是那绝美的人儿…… 蔚璃也不知这是第几回自他怀中醒来,似乎平生劫难都赖他解救,此刻一身融暖陷在他温暖臂弯里,看着他倾身端坐,盘膝在榻,四围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不觉又惊又忧,“云疏哥哥……怎么又睡到我床上了……可是我快要死了?” 玉恒守了一晚终又得她明眸如镜,也是惊喜万分,嗔笑道,“你怎会死?都说祸害活千年,如璃儿这般,总有个千秋万载好活!” 蔚璃又气又笑,还真真是那个从不饶她的少年,心下倒也安若十分,闭目休神片时,才又缓了力气重又问道,“何以云疏这般……”她抬手抓弄他再齐整不过的衣衫,又指自己只一件凉衣遮体还是如此凌乱不堪,“我却这般……失仪……于殿下面前。” 玉恒按下她胡乱抓取的手臂,又笑又叹,“璃儿失仪何止一回?现下倒是知羞了?”又拉过她手臂诊脉片时,正色问她,“你觉如何?” 他眉头微蹙,早已露了所有,她心下了然,却也不忍再添他忧愁,只撑起力气逗笑道,“精神抖擞,可以拉满弓射天狼……”未想笑话未尽,她自己先急咳起来。玉恒轻敲她背,也是无奈嗔道,“你且安份些……也容我多活几年可好?” 她又咳得面如白纸,偎进他怀里再不作响。 ” 第132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3) 玉恒轻轻拥她在怀,心疼她受刺骨之痛还要强扮欢颜,与她柔声安慰,“再忍耐些,此回寒气外发,是要痛些时日,就像上回你跌落白水潭……不过这次我寻到一种奇石,依医书所载,每隔一个时辰以此石炙烤之温蒸肤熨骨,再辅以红花热汤泡浴,想来痛意当三五日便可尽消。” 蔚璃强忍身上百骨如刀削针刺般疼痛,只撑笑望他,“云疏恩义,我当如何报还?” 玉恒轻笑,对她实是又怜又爱,又恼又叹,此样女子只怕到老也不会使他安若度日,这一世悲喜竟全是为她而生。 “我倒是有一请,只说了你不许恼。”玉恒轻语,尽力说笑转移她念痛之心。 蔚璃锁眉闭目,兀自嗔言,“那还是不要说了……”痛到力竭,咬袖镇定。 玉恒触到她凉衣潮湿,知她痛得又是一生细汗,更是心痛如割,又不敢多言慰藉,只怕劝紧了折她一身傲骨,只好另外言说他事,“你知那风灼,最初时,羽麟是想让她入我宫中……” 果然惹她瞠目来看,倒似一时忘了身上痛意,玉恒继续言说,“我忧心此样尤物必不能见容于……东宫未来之女主,故拒绝了羽麟,他这才起意又将其送来东越。” 蔚璃想苦笑一声都无力气,只是唇角微动,喃喃一语,“还果然是你……”再闭目已流下泪来,仍逞强怒言,“殿下护齐家良媛,羽麟惜自家表妹,你们便要合谋算计我蔚族吗?”说到恼恨处又急咳不止。 玉恒忙轻抚其背,柔声哄劝,“你且听我说完……此事略有复杂,也并非全然你想得那般!只是这风灼品行却然是我始料未及,但经此一事,想来羽麟也必会替你教训……” “何言替我教训!”蔚璃稍得喘息平顺,便争言质问,“云疏既爱倾城颜色,又能容羽麟胡闹,何不将人接去你东宫……是了,你还要惜护‘未来之女主’……”她急喘吁吁却还是一字不让,“天下红颜,非得殿下庇护,何以……何以……称倾城!”连痛带怒,又是一痛急咳。 玉恒本意是分散她痛意,可未想三言未到竟又招她恼意,也是自叹无奈,惟耐心哄劝,“你可否容我把话讲完?只一味自说自话,且都是些荒谬之言,与事与果又有何益处?我先讲事故缘由,你再言决策,是留是退,我们总好商议……” “谁人要与你商议!”蔚璃耐不得刺骨之痛,也按不住焚心之恼,想他最会教训,从来都是拿她当了孩童欺哄,分明是他先说“东宫未来之女主”,必是指向那“齐家良媛”,此刻倒来责她出言荒谬,“蔚璃是东越,云疏是天家,东越自东越,天家自天家,谁人也不要与谁人商议!你走罢!” 玉恒更是又笑又气,她分明手里还紧攥他袖端,却又扬言要逐他出去,一时也无话答她,只能默声闷坐。 蔚璃见他不响,又添别样心伤,想他此时此刻分明是共自己缱绻在榻,却要言说那等薄情之语,岂非心不在焉!又见他一身齐整,分明是为与自己划界分明,自己又怎能再贪他怀中温暖!想着便撑力推他,“殿下去罢!我宫中岂会缺人照料!”说时又爬起来去到枕上一人拥裘而卧,连痛带屈的眼泪又落了满腮。 玉恒知她又使小性,弃她不得,只好哄说,“你又哪里看我不顺,或是我哪句言说有错,你指给我看,我改之赔罪便是,何至你又眼泪汪汪去抹那新枕新被?” “休要你问!”蔚璃偏就卷了大把锦被擦抹泪水,“殿下自去!免我泪渍脏了殿下新衣!” 玉恒瞧瞧自己身上衣衫,倏忽恍然,笑道,“是否我也衣衫不整才算与璃儿登对?” 蔚璃痛得无力起来纠打,索性一言不应,惟有独自忿忿,伏在枕上抹泪。 玉恒无奈,只好起身移下床榻,仍怏怏怨道,“你这女人……方才还说要报我恩义,这会儿厌弃我了,连个容身之地也不留我……” 蔚璃愕然,这分明是自己旧时言语,倒被他学了去拿来嘲讽自己,愈发着恼,可是见他似乎真的要去,又有几分着急,只偷眼瞄他,瞧他整衣拂袖,迈步往屏风外去了,更是羞恼万分,一时间骨骸也痛,心肝也痛,那眼泪溃堤几要淹了枕席。 倒底他怀中温暖尤胜锦裘,怎能不贪恋。 玉恒叹息着向屏风外转了一圈,以棉巾包了两块碧玺奇石重又回来,却见她正捶枕大哭,口中还念念有词,“欺负人!……死狐狸欺负人!……放我这样就不管了……” “你说谁人是狐狸?”玉恒实是哭笑不得,不知在她心中自己竟有这一“封号”,上前来先将奇石放在床边,轻呵手心灼热,又缓言道来,“我须用此奇石温你身上寒凉,只怕……会更痛些……”说时又取了早已备好的一卷锦帛递向枕边,故作轻松道,“或是将它咬在嘴里,免得痛时咬断舌头。” 蔚璃扭头看他,心下既得安若,又有几分惶恐,含泪问道,“还会更痛?能有多痛?……”只怕当下刺骨之痛已是她能忍耐的极限。 玉恒看着她,坦诚以告,“不是说了,是会自断舌根的痛……你可受得住?” “受不住又怎样?”她略带哭腔,早已心力疲乏,愈是要在他面前道尽委屈,“还不如痛快死了的好!云疏分明是拿酷刑治我……你心里自是得意了……我却是无路可逃……”她又痛又怕,害得心思凌乱,便也胡乱叫喊。 未曾施诊已然痛碎肺腑,他又何尝不心痛。飞来横祸倒底是天道苦志还是人为祸乱?若为苦其心志,那么又将降下怎样大任于这多劫的女子?若是人为祸乱……是否那人,也该受同等苦难! 玉恒轻轻剥去她仅有的一件凉衣,先以掌心握石取其灼热,再轻按她肩胛,低声语道,“奇石比这还要热上七分,你若忍耐不住……只管大叫……” 第133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4) 蔚璃口衔锦帛,伏抱方枕,只觉肩上一阵灼烫,自他掌心传来的温热熨帖着肌骨,还果然抵去几分刺痛,可接着却是灼肤炙骨之痛,这一身寒凉几要销熔在烈烈炙烤之下!此样烙肤熔骨之痛,又如何忍受得住! 玉恒依她背上的经络穴位滚动奇石,不消片时,背上便已是一片暗红。她痛得牙关紧咬,空拳紧握,只含糊着呜咽了几声“云疏”,便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还真真想咬舌自尽以了此残生,人间酷刑之最也莫过于此罢……是霜华旧疾,亦是淇水新伤,平生所遇,终成今日之结果,试问苍天,又该憎恨谁人? 如此熨灼约一盏香的时光,玉恒见她指尖松范,发髻歪斜,知她气力已竭,刚好奇石也是温热退尽,便收了各样器物,为她披凉衣理青丝,又归正枕席,扶她重新躺好,稍系衣带,再拾锦被覆盖。 她满面潮湿,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只目色凄迷地望他一眼,呢喃一声,“云疏……”便再没了力气。 玉恒握她指尖,总算觉出融融暖意,“这便好了……璃儿再不能弃我……” 从相遇乍见,到相知相守,也曾历经几回寒暑;而生年有限,此一去谁又知还余多少春秋?惟将此时此刻,此境此地,铭记心间,以一瞬之至情做恒久之记念。 玉恒又陪在床边守望半日,才见她重新启目,依旧笑靥浅浅,拉住他衣袖似有无尽话语,终化做淡淡询问,“如此……还要几回?” “明日即是大典之期,”玉恒缓道,“只盼再午夜一回……璃儿不会误了明日典礼,至于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她笑意惨淡,“酷刑加身……只是为入席一场浮华……云疏害我……不浅……” 玉恒不知她是苦痛不堪悲观之叹,还是劫后重生玩笑之言,只能正辞谨劝,“越王婚典得天下四方万众瞩目,是入史册,传永世之大事,这典礼上又岂能少了辅政之股肱——越安女君?” 岂非都是虚名!蔚璃怕他啰嗦,惟有在心下默念。 “对了,风灼自辰时起一直跪在殿外请罪,你待如何处置?”玉恒问道,未等她言忙又补一句,“一事归一事,且以国情朝政为议事之本,璃儿不可意气胡言,东拉西扯。依我说,你恼风灼大半是忧心溟王会为此与东越结怨,可是你莫忘了在溟王之外我也曾传聘书入南召,如此,东越收风灼也是驳了本君的情面,如何本君未恼,他一个小小封王又岂敢借故发难?故北溟之不悦不足以为患。再者,那风灼是羽麟的表妹,你也知羽麟并无兄弟姊妹,只此一位表妹,族人与他自然惜之若宝,又怎舍她嫁那北溟苦寒之地的风烛老者。他也是无计无施只行此下策,璃儿且念他素日里待你的情义,还须将此事细作斟酌。东越收风灼,既是全召王之意,亦可揽澹台之心,而北溟之患已拦在帝都,羽麟无心之计,岂非也算妙计?” 蔚璃此刻已觉身上痛意减了许多,又听他如此一番言说才知他用心良苦,原来所谓欲聘风灼为妃都是他替东越挡那溟王发难之计,那么所言风灼不能见容于“东宫未来之女主”又当如何论?是当真有议定之女主还是只是婉拒风灼之措辞……蔚璃左右思顾,眼波流转着审视此君,不知这样探究下去算不算“东拉西扯”? 玉恒见她犹疑,继续又言,“你若不容风灼留在东越,我们也可议个退亲之策 ……大不了我暂且带了去也是无妨,只是将来,你们再若狭路相逢于帝都,我可无暇为你斩妖除魔。” 蔚璃听他这话讲得蹊跷,蹙眉问道,“谁人要你斩妖除魔!我为何还要与她相逢于帝都!”问过才有几分醒悟,可又不知是否确实,愈发锁紧了眉头,嗔怪道,“此是殿下安天下之大计,既宠了澹台家少主,又护了南召国公主,还送给王兄一位倾城美人……我若不容,岂非得罪了天下所有……” “璃儿果然深明大义。”玉恒半似玩笑半似赞叹。 蔚璃却接了去,“只是她若再有半分祸国乱政之举……” “我必替你诛之,连并澹台一族,可好?”玉恒正色言说,“实则,这位风灼公主也并无恶意,只是自幼受两家宠溺,行卡言谈略骄纵了些……就像璃儿,有时也会任性胡为……” “胡说!我几时像她!”她立眉娇喝,竟又来了力气,抬手便打。一时挣得锦被散开,凉衣凌乱,露出胸前一片春光潋滟。 玉恒实奈她不得,恼笑道,“这便是了……君上恩公也由你随意虐打,可还有几分淑女模样……” 第134章 旒冕巍巍 盛王锦时(1) 题记:《蔚氏春秋·蔚瑛》:太和十六年仲春,王大婚,册召国嫡公主姝为新后,封庶公主灼为美人。大典起于越明宫成光殿,告天地,祭先祖,拜天子。又有百官维庆,四方相贺,更有天家储君观礼高台。 仲春景盛,风熏日暖。 越明宫,成光殿上,是为东越国第十七代王——蔚瑛,之新婚大典。 大殿高阶有礼官唱诵,一时间鼓乐齐鸣,旌旗仪仗肃立成林,彩衣祭司宣舞若霞。但见一双新人,玄衣朱襟,赤纱红裙,挽手同行登上高阶。 巍巍王冕,赫赫凤冠。越王身旁是青门小将、统领宫禁护卫的青濯将军持剑相护,越后身侧有封作西宫美人的自家亲妹风灼拾裙随行,在向后更有内侍数行与宫娥百众摆仗而行。浩泱泱观礼之宾亦是临阶而立。 典礼之章,先敬天地,再祭高祖,最后入得大殿,越王携王后一同参礼皇族。其间鼓乐余音袅袅不绝,歌舞清韵延延不休。这等盛事,此天下间十年未有! 各路观礼嘉宾有上座于殿堂者,有肃立于高阶者,亦有围观于外席者,只但凡入席入宴,无不争相睹阅:越王之雄姿,越后之端庄,越将之威武,越妃之娇媚,众人各自品论,交相称赞,此境无限繁华羡煞四方宾朋。 其中更有倾服于天家者,在鼓乐喧哗间四顾寻看,只为一瞻凌霄君之卓然风姿;也有久慕越安女君大名者,在人声鼎沸处举首张望,只为一睹女君之绝世风华。其间热闹,非史书简章可表。 澹台羽麟手持召王符节,做为召国送亲之使,立身于公卿贵族之间。而做为王室公子的风肆所受乃守将之令,故只能屈居羽麟身后。二人目之所至,一人为那高台上肃立的东越女君忧心忡忡,忧她病体怏怏能否撑过所有礼仪庆典;另一位却是目光流转,一下举目眺望凌霄君之玉树风姿,一下凝眸去寻自家胞妹之倾世红颜。 依傍召国使臣而立的便是西琅王室之夜玄公子,其身后护将乃盛奕与覃禄二人。夜玄此刻全然无兴于典礼之隆与仪仗之盛,一双炯炯星眸只往那高阶上搜寻,试图捕捉蔚璃之倩影。 而今日之蔚璃自非素日里嬉闹城郊亦或散居宫闱之蔚璃,其有王族之贵,又有女君之尊,一身锦缎华服共满鬓鸾钗高冠,扮得是威仪万端,雍容无尽!此间她正立身群臣之首,代越王领东境朝臣恭迎四海宾朋,朝拜天家皇朝。 诚如羽麟忧心那般,蔚璃病势虽赖凌霄君倾力医治,可到底已是是深入骨髓之疾,痊愈不易。此间也惟是强作精神,勉力为之。 夜玄寻得蔚璃雍容之姿,心底自是无限惊叹与倾慕,眼不错神地盯住那一方景致再不曾侧目旁处。他不禁又想起自己写往越安宫的数封言情表意之信,可曾呈递至她案头,如何竟无半纸回音。 盛奕侍立自家主上身后,本还忧心此位莽撞公子会有礼数不周之处,可此间却见他如参天古木一般矗立阶前,痴痴举目那高阶之上,不觉添另一段忧心,遂上前半步小声提点,“公子且往更高处看。” 夜玄微微怔诧,但还是本能地举目住更高阶上寻看。在那大殿飞檐下,华庭画栋间,金甲方阵前,明黄旌旗里,但见一尊丰姿神韵,玉树之风。 夜玄不觉蹙眉惊叹,想那往昔所见之凌霄君皆素衣常服,乃幽然清雅之风,而今日再观——却是龙袍锦绣,高冠巍峨,缓带轻裘,环佩玲珑,真真是别样威仪!此方为天家皇子之风!此才是震摄四方之仪! 夜玄瞠目凝望,见高高在上的凌霄君忽地浅笑稍重一分,虽则仍不可抹除平日里的淡漠疏离之韵,但其凤目微凝间实实地欣喜难掩,夜玄不由寻他目色望去,所见正是那领群臣之首的东越女君。 此下一望,气得夜玄不由心生妒意,冷啍一声。盛奕忙又借机劝谏,“须进百丈阶,方得并肩立。公子所处之地,岂敢做妄念之窥?” 夜玄闻言顿时更添恼怒,回眸瞪视,“何为妄念!她尚不曾小觑了我!何故尔等竟要屡屡菲薄!交友岂论尊卑,情义何分高下?”他一言断喝引得四围侧目。 盛奕唯恐生乱便也不敢再言,退步向后谨守己位。 另一边羽麟却将这边争论听了个隐约,不由蹙了眉头看来,心下百般厌弃。若非碍于大典威仪,顾及东越朝臣,他真恨不能扑过来打了。此间也惟有心下暗暗盘算如何才能祛除此等粗鄙之流。 正这时忽听有人惊呼,“果然美人啊!越王艳福不浅,一下竟得了一双南国娇娥!我覃禄若能得其一便是死也无憾了!” 众人忿忿侧目,见呼喊之声是来自西琅王室之列,皆摇头鄙薄,各自讥笑。 澹台羽麟更是忿忿寻望,见夜玄身后有一部将正目色贪婪、怔痴地凝望着高阶上的风氏姐妹,其目色之痴迷实实令人生厌!他正待上前要与夜玄理论,其身后的风肆却率先出列,径自往前质问西琅诸人,“王室大典,岂容非议!尔等蛮族,不识礼法吗?” 这一言骂了所有人,夜玄如何肯容。他先前本也厌恶覃禄见识浅薄,此样矫揉造作称美人,实是无品!可当下又听风肆出言不逊,立时瞠目呵斥,“既是看不得议不得何苦送出国门,养在自家庭院至人老珠黄岂不省事!” 风肆自问平生还不曾受过此样羞辱,再向前一步,怒目冷言,“阁下所言也配王室之德?哦——我倒忘了,尔是庶出,旁支奴臣矣!” 夜玄气得面色铁青,目可喷火。覃禄见自家公子被欺,又跳出来言,“我等赞美人,原该是美人之荣!哪里又轮得到你来叫嚣!” 风肆气得要打,被盛奕急冲上前抻作拦住,又连声地谦语劝和,“肆公子息怒!肆公子恕罪!” 夜玄冷眼觑来,却是全无息事宁人之意,又冷哼一句,“美则美矣,只未免矫情!” 盛奕惊他狂言,未及相劝,那边风肆早已不容,一拳挥来只扑夜玄面门。 夜玄许是惹事生非惯了俨然已是被打行家,那边拳出,他早已侧走半步晃头避开。覃禄见主上被打,也不由分说拎拳就向风肆扑来,可终是逊人一等,出拳未捷反被风肆抬腿踢了踉跄,连退数步!幸得盛奕一把扶住未曾跌下台阶。 风肆怒不可揭跟上一步还要再打,盛奕急忙出列拦在当中,喝止道:“肆公子!纵然不给西琅颜面,难道越王与女君的颜面也不顾吗?” 风肆回看高阶上,见蔚璃正目望此处,便也不敢纵意,只斥骂西琅诸人,“尔等狂徒,胆敢言辞无状亵渎我风国公主!待大典完结看本公子如何收拾你西琅!” 蔚璃早看见这边不知为何缘故竟闹做一团,一时只恨手中无箭未能将澹台羽麟并那夜玄一并射哑了!就知澹台羽麟最是唯恐天下不乱,凡他所到之处便无一刻安宁;而那夜玄更是狭隘肚量暴躁狂徒,全半分容人之量! 纵是隔了大殿中央的轻歌曼舞,澹台羽麟仍能感知到蔚璃寒冷目光,忙将吵闹不休的风肆拉退一边,劝道,“杀他不过指日之事。何苦坏了阿姝阿灼的婚典!” 夜玄举目也望见蔚璃面色如霜,便也只好先行作罢,喝令覃禄,“休再胡言!此是东越,莫犯东越王族!” 眼下虽有万丈繁华,也有隐患星星,可真正使蔚璃忧心的,仍是那迟迟未抵越都的北溟使者,她撑着一幅病躯赢弱,心下踹踹不安思忖着边关之险与都城之防。实无力理会大殿之上夜玄等人的平地干戈,转目望去,又望向高座上的太子玉恒。他那锦衣玉带、金冠旒冕之下,掩一幅龙姿凤目,雍容之姿,屡屡顾看屡屡心神摇曳。不禁想起昨晚午夜之前他还还是自己的入幕之宾,为医自己寒疾竟困守瑶光殿睡榻前二天二夜未去,为她耗损内力,为她耗神试药,其间多少亲密之举,已远胜正堂夫妻。他言语间似乎亦隐约透露,有意迎她入帝都,居东宫…… 是否余生惨淡,竟有望遂此大愿? 蔚璃含羞带笑悄悄望他,正见他回眸顾看,一时四目相对,不禁各自莞尔。 她企慕他神容清澈,洒落天成;他疼惜她目倦神怠,面色苍白。二人心下都同样地默然期盼:这典礼能快些结束,这演于世人赏看的盛世繁华可早些落幕,惟与心上人执手相偎于寂静处,才是大盛世,才是真繁华。 典礼之后,是宫廷夜宴,是为东越君臣酬答四方来宾之礼。夜宴设于越明宫晗光殿上,此处烛火通明,笙瑟绵延。 入夜后的宴会之乐自是不比大典之礼那般端肃堂皇,于歌舞升平间又另见别样繁华。宾主列坐,执礼相敬,喝乐而歌,击节而舞,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时间四围皆迷醉蒙胧,上下无不欢腾喜庆。 第135章 旒冕巍巍 盛王锦时(2) 风肆、夜玄、澹台羽麟、盛奕等人自是居于殿上筵席,只是为大典上喧闹之故早有执礼官依蔚璃旨令将他二人分列排座,此间举酒而歌也惟有隔了霓裳燕舞彼此仇视。 夜玄从来就无谓他人馋议,对羽麟与风肆之恼也只是一时气盛,过耳即忘,他一心牵念的仍是蔚璃倩影。只是此回宴会上他左顾右盼皆不得见,又四下探问才依稀听闻越安宫女君不堪典礼之劳,稍有玉体抱恙已然先行回宫去了。 夜玄闻知不觉郁郁寡欢,观歌舞也无兴致,品佳肴亦觉乏味。盛奕见他如此又趁机谏言,“逢此盛宴,当是拜会结识四方名流贤士之大好良机,公子应往程门,颜家等士族子弟席前拜酒一番,以示西琅国敬贤之意。” 只为先前已惹盛奕不悦,夜玄此回也不敢违拗,只得依言而行。先往程门少主潜之先生席前拜酒,偏那程潜之十分知晓夜玄此回东行的所作所为,只为他曾伤及蔚璃险至其损命的缘故实懒怠给予好颜色,与他冷言冷语随意敷衍了事。 而天下名家望族子弟有半数是拜在程门之下的门生,众人皆望其颜色而随行,见得如此,亦都不曾和颜悦色与他西琅王室。而西琅此回到访东越,更有王室公子丢失国书逞闹城门之说,再有琅国驿馆遭遇皇族东宫惩戒之传,四方雅士贤者无不视其为粗鄙无礼之流,故而愈发轻慢待之。 如此一来,致使那夜玄巡酒几回,竟未得几分好颜色,不觉恼羞成怒,几次险些摔杯掷盏拂袖要去,幸得盛奕一旁不断警劝,才不致再生事端。可为此缘故这位傲慢公子便也懒怠再周旋于腐礼名士之间,径自回了席位,独坐闷饮。 澹台羽麟却是最喜热闹喧哗之人,于这宴会之上自是如鱼得水,一面恭奉攀谈于东越朝官之间,为他澹台家行商贸易疏通关卡;一面寒暄应酬于名流雅士之众,为羽麟之名添荣加彩。流目间见得程潜之冷落夜玄之事更是喜上添喜,愈发拉拢了程门与慕容苏等一众名家嬉笑言欢,演得好一派鼎沸喧喧,更把夜玄看得是瞠目冷颜,暗暗嗤之。 越王领坐主席,连番提酒致言极尽地主之仪,渐渐已有了几分醉意。眼下所见歌舞燕燕,耳畔所闻鼓乐喧喧,不觉如入梦境。想昔时东越将倾之国,在自己历年辛劳治下,此间得此盛况,心下不免又添几分得意。当下康顺之年,就该对酒当歌,拥美人在怀!如此想着心中又无限思念起白日里携手典礼的人儿。 那样美人只于南国使臣进献的画中见过,虽知南人貌美似仙,气韵倾城,可真真当头临见,又岂止仙人神姿,倾城倾国可拟?风姝公主那袅袅之姿,娇若新柳,艳比桃李,嫣然莞笑间自带七分柔弱三分羞涩,实实地我见犹怜。而那位庶出的风灼公主,更是娉婷曼妙,顾盼生姿,风流无尽。 得此二姝,亦算上苍垂怜数年来伏案批卷之苦,励精图治之辛罢!越王愈想心下愈喜,于这宴会歌舞倒无甚意趣,只想着几时才能回转寝殿共二位美人温柔夜话,方不负此春宵。 只是转目又见一旁王妹席位空置,人已不知去向,不免又眉头微蹙,喧嚣之下平添一丝忧患。听闻她病情加重,已退了慕容家数回问诊,倒似已至无药可医之境地。东越军政多年来全赖她襄助治理,若然失此王妹,国防宫禁又当倚赖何人? 不过话说回来,王妹终是女子,女子终有一嫁,她若嫁去他国,东越三军一样要更帅换将。掌军之权还是交给青门?可是看那青濯倒也不似成器之才,比之当年的他长兄青澄实是差之千里啊。可若使宗亲治军?只怕拥军者别有图谋,如今王无嫡子,东宫空位,不知是否有人趁机窥视王权…… 若能早得嫡子则国本可固,江山不摇,实是东越蔚王族之大幸矣!如此,还当早早归去,与召国美人同榻为要……越王各样思虑,心意彷徨。 宴会上已是歌舞几回,酒过数巡,满堂宾客都已渐渐酣醉若梦。此间独独一人却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正端坐案后执盏静看这满堂喧哗。 此人正是召国王室公子风肆。他此回受顾王命乃一使臣参将,故只能居王使羽麟之后,既不必周旋于邦交辞令,亦无须缠绊于附贤趋才。他此回来东越是别有要务在身。那回城外借兵,都在其次! 只待殿上诸人醉眼蒙胧,心意倦怠时,风肆自席上起身,奉盏向前至越王主位之下,躬身一礼,慨然而言,先讲一番越王治国中兴之功,又讲叠叠祝贺赞颂之辞。越王闻之志得意满,借着酒兴便有几分飘飘然,欣然受贺,又接连满饮三杯美酒,却听座下人又道,“越王已得贤后美妃,必将其叶臻臻,盈溢室族。今时大喜大贺之期,风肆受我王旨意,愿为东越再添一喜——以我召国王室之世子风篁请婚于越安宫女君蔚璃,召王室愿恭迎东越蔚璃为世子之妻,以期来日统摄东宫,进而执掌中宫,终有一期亦为我召国之贤后矣。” 风肆一番慷慨陈词只将越王酒醉惊醒了一半,本还偎依凭几的越王瞬时端坐而起,满面惊愕,忙左右顾看去寻望朝臣宗戚。 东越臣子更不知歌舞夜宴还有此样一节,按说这等和亲当属两国政务,该往朝堂上递书明言才是,此间酒熏歌喧突兀讲来又算甚么!诸臣子贵戚一半迷醉一半恍惚,竟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倒也有人私议纷纷:此乃良媒!召国世子亦良人矣!越安女君嫁与召国王孙正当可为! 也有另一群臣子驳斥说:越安女君岂非该嫁入帝都聘做东宫正妃!凌霄君属意于东越蔚璃可谓天下皆知。 立时又有人反驳:可话说回来,那东宫凌霄君此来东越不曾透露半点心意,谁又知天家圣意为何?不若嫁与临国永结两姓之好,永固两国邦交才是治国上策。 臣子们这般议论,便也有人上前悄悄谏于越王。越王心慌意乱并不敢专断王妹的终身大事,只是面对风肆咄咄之言又不能不答,他六神无主、头昏酒醉之下只得推说,“此事还须与王妹再做商议才是,肆公子可否容些时日……” 风肆奉王命在身,又岂会轻易罢休,见越王酒醉神迷,便上前几步一再进言,“自古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之命。先越王已逝,则是长兄为父,想来蔚璃长公主当以越王之命是从,越王又何来借故推托呢?莫不是只爱我召国女色,竟瞧不上我召国男儿!” “岂敢岂敢……”越王被逼问得语无伦次,可满堂之上竟无一救场之人。 那边澹台羽麟只顾与程潜之等一众名士相谈甚欢,终于把夜玄气得摔盏而去,他又与众人邀杯痛饮,忽闻王座前争议鼎沸,侧耳探听才知是风肆再提和亲之案,竟使召国王孙请婚于越安女君。 羽麟闻知不由气得跳脚,丢下众人不理径自往前,一把揪开风肆,厉声喝道,“风肆你好大胆!本少主才是召王旨令的送亲特使,哪里轮得到你在王殿上大放厥词!” 风肆并不着恼,只拨开醉眼醺醺的羽麟,重新正冠带、理衣装,带笑回道,“澹台少主诚然受命为我王送亲之使臣,然本公子却是受王命为和亲之特使,此为两份王旨,并不相悖,你又何故喧闹?” 羽麟不由恨得咬牙,还果然是南人狡诈!未料城郊借兵已然受他一计,竟敢私传世子书信给蔚璃,私议求婚大事,想那时风篁之书信已被玉恒所毁,蔚璃似乎也无意于此,他还当此事便算不了了之,哪承想这风肆一计未成又生一计,竟敢在这夜宴酒醉时分逼迫越王嫁妹。 只可恼自己尽顾得与那夜玄怄气斗法,竟未看透身边人早已是暗怀鬼胎。羽麟愈想愈气,只恨不得拎了风肆痛打一顿。 而那风肆果然是巧舌善辩之人,又是有备而来自然一派安若自如,只与越国君臣将召越两国双重联姻之利演说得滴水不漏,又言辞恳恳一再诺言:蔚璃若能入召仍享女君之尊,受万民景仰,将来世子入主东宫璃必为正妃,世子继承大统璃必为王后。又呈递召王亲笔手书之诺函,信中附带风王族的聘礼清单。 越王仔细翻看之下,那清单上竟有州郡一方,城池五座,战马百匹,黄金千锭,珠宝翡翠、锦缎香料等王室御用之物更是数不胜数。越王将召王国书传于辅相近臣等看了,众人也都是为之十分惊叹,心意皆渐渐倾向那召国王孙,便也无人去议皇朝东宫属意为何了。 如此,可是急坏了澹台羽麟,他左右上下寻顾,见玉恒与蔚璃之席位皆是虚置,根本寻不见人影。便也急慌慌退出大殿,直往澜庭奔回。 第136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1) 越都南门,夜风萧萧里,蔚璃抚剑登城,凭墙而立,极目远眺:望不尽长街灯火明,看不透深宫庭院幽。 登高处揽见这一城繁华,立身清冷月辉下隐约闻得声声丝弦音,若非心底尚有几分凉意难退,还真当如此盛世自此繁华无尽……想来不由轻笑一声,指扣楼台,低语念念,“千里荒凉地,何处觅孤魂。无尽繁华里,倒底意难平……” 跟在她身后的青袖听她语意悲凉,不免忧心,近前言到,“高处风寒,不可久立。长公主病体未愈还是早些回罢。”大典前的病势汹汹惊得越安宫上下无不忧心,虽有凌霄君日夜护持总算挽回几许生机,可青袖看她这般模样,仍不复旧时神采。 蔚璃指向满城灯火喧嚣,笑问道,“回去何处?到处都是轻歌曼舞,鼓瑟吹笙,我想寻一寂静处安枕也是不能。都不如这城头自在。” 青袖无奈叹息,若非为国为民,她大可不必困守一角城池,天涯海角早由了她去。蔚璃回首又问,“濯儿呢?我来了这么久怎不见他?” 青袖应言,“许是别外城门巡防。他也这么大人了,长公主还当他孩子一样看顾。”蔚璃轻笑,言语间无限怜惜,“我们只剩下濯儿了……”欲言又止,转言别处,“只可惜若伊年纪太小,此回王兄婚典之后本可以将他二人的事也一并办了……”正说着又意味深长地望向青袖,“却然说忘了,青袖姐姐也还不曾论嫁,是我误了袖儿姐姐……” “长公主!”青袖急忙打断她的话,“长公主若非这般思虑太过,又何至损耗心神积劳成疾?都是些不甚紧要的,何劳长公主费神。” 蔚璃笑笑,举目满城烟火,一时默然。想想百年青门,如今也不过余此二人尔。 青袖近来也在慕容若伊那里依稀闻得蔚璃病势渐深,只是料不准深到几许。但看她这等疲神倦意,远非昔日之神采飞扬,近来又诸事恍惚,常有孤坐呆思之时,并非她素日活脱脾性,想来是她自己也知大病入髓,恐不久矣,故才时常忆昔念旧,看似以不经意之心却在悄悄嘱托身后诸事。 青袖站在她身后,看她一身瘦骨掩在金甲银盔之下,病弱之身犹自坚强,凝望之间险些滴下泪来。蔚璃迎风伫立城头,满怀忧患,再未开言。 城墙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铁甲士卒持戟肃立。越都兵将多是这位女君归国后招至麾下,其中多为贫家子弟,流民乞儿。蔚王室被囚帝都时,越人皆以为王室将倾,国将不存,那时节朝臣颓废,政绩败落,又有东海战乱之遗患,以至百业凋敝,万民流离。之后太子蔚瑛回国即位,虽力整朝纲,小有振奋政绩之效,可民间依旧有破家之慌,失国之恐。 直至蔚离归来,广招兵马,重整三军,操练铠甲,布防边关,才使国人士气大振,贫户流民更以入军戍边保家护国为傲。三军将士在蔚离数年督导训练之下,无不敬服这位巾帼统帅。 第137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2) 今夜蔚璃巡岗于四方城门,所到之处更是令将士们欢欣鼓舞,虽说各守岗位,不可交头接耳,可每每这位女君所过之处,都有持戟军士互视微笑,那欣喜目光中惟有一语,“今夜,我等与长公主同袍。”这可是几世修为未必可得之殊荣。再者,长公主戎装英姿,实是绝代风华! 幽幽月色下二位巾帼佩剑护城,虽则别样英姿,可纤纤瘦影映上墙壁又委实惹人怜惜。凌霄君登城所见正是那墙上瘦影纤纤,一时间也无限感慨:是否这满城锦绣竟要凭此女子拼力维护? 青袖闻有声响不觉按剑迎上,见得一枚风姿卓然又怔在原地,诧异道,“殿下?” 蔚璃更是一惊,蓦然回首,只见浅月清辉里一只孤影孑然,不由蹙眉道,“你怎会来此?”又有几分欣然,佯做嗔责,“殿下不该来此。” 玉恒容颜带笑,信步向前,“做你东越宾客当真为难。左也不该,右也不准,莫不是惟有画地为牢才合卿卿心意?” “殿下岂是寻常宾客?”青袖一身清冷目不容人,言语淡漠亦不饶人,“东越为天子之封国又岂敢做牢囚困殿下?” 蔚璃为青袖的孤傲耿直也委实苦恼,忙劝言,“青袖姐姐且去寻一寻濯儿罢,我闻听他已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只说是我说的,令他回家歇息片时再回宫中当值。” 青袖知她心意结在凌霄君身上,不多言,作礼辞去,与玉恒擦肩而过。 玉恒侧首目送她下了城阙,转回身悄向蔚璃言道,“青女倒比男子更有志气。” 蔚璃只当不闻,另外追问“殿下如何会来这里?谁人侍驾?”又顾看左右并未见元鹤等人。 玉恒浅笑淡语,“不胜酒力。难奈喧嚣。”说时又向她走近几步,“便想着出来走走。璃儿也是同样?” 蔚璃想着那宫廷夜宴,宾客满堂,鼓乐喧天,倒也难为他撑着气力坐了半个夜。 “璃儿这一身银甲很是威风。”他举目赏视她铠甲戎装,无限赞叹。 夜风拂袖,有淡淡木兰香气扑面而来,蔚璃不由举目凝睇,自午夜一别竟时时刻刻为他相思在怀,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委实着恼!惟当下嗅得他身上淡淡熏香才觉踏实安若。 这样想时不觉面上飞霞,她不敢再举目相望,只悄悄偎进城墙下,胡乱应着,“今日大典已成,委实辛苦殿下,不如我派人送殿下早些回去歇息……” “确实辛苦。”玉恒语意深刻,分明别有所指,又故意哄笑道,“如此良宵,你可舍得?” 他一早看出她相思在眉,相见甚喜,那雪腮嫣红,媚眼藏娇,倒也是此样人物素日里少见的羞怯颜色,便起了兴致要拿她寻趣,说时又上前欺上一步,已将她迫入墙角,她亦慌慌举目,惊道,“殿下!此处城阙,还有四面侍卫,休要胡闹……”他悠然浅笑,再近一步,几要衣衫相亲,悄声道,“如何算是胡闹?”吐息近在耳畔,愈发添她心慌意乱。她只觉背上抵着石墙冰冷,面前却又临近他温灼怀抱,退也无路,进又不能,着实又恼又急,侧首含羞道,“云疏再欺我,我便推你下去。”说时举手欲推开他的压迫,只这一推却是丝毫撼他不得。 玉恒却故做诧异,顺势扶向城墙,倾身向城下张望,她纤纤身形便被覆在他身下,撩人的木兰花香萦在她唇角鼻尖,她虽极力想要屏住凌乱呼吸,可到底还是气咻咻急红了面颊。 玉恒佯装放眼城下,实则却留意着她喘息渐促,腮霞愈重,愈发觉她可怜可爱,前两夜与她同榻而卧,肌肤相抵之亲密不由萦上心头,使他也渐渐呼吸沉重。他只怕自己难以自持越了雷池,忙收身退后,余她一线喘息之机,笑语言说另外事,“忽然想起琉云小筑里共璃儿烹雪煮茶事……” 她稍得空隙更是慌乱着转去另一边,气恼未休,有意嗔道,“此时阳春,哪来白雪?殿下任性倒尽想些稀奇古怪事。” 他微微笑开,附和着言,“是了。要有落雪还需等上半载……不知……”他欲言又止,忙着改换言辞,“不若……陪我走走可好?”说时顺便牵了她手指,缓步行去。 他一言一动皆行云流水,纵是亲昵加身她也未觉丝毫唐突,手指没入他掌心,倾刻间温暖化骨,更觉心头一暖。蒙蒙夜色里二人在城墙上缓步而行。 城外是千里沉寂,城内是百巷放歌,一面荒凉底色,一面繁华鼎盛。二人并肩而行,浅言淡语间不过述些陈年往事,蔚璃忆起旧年,不禁又絮絮念念叠词重句讲起许多趣事,尤是当年琉云小筑里共他抚琴长歌之乐。玉恒则是一路少言,只浅笑悠然听她絮语,看她嬉笑,似乎许久不曾见她这般闲意开怀,此刻倍感欣慰。 有几次她退步在他身后,望他背影削瘦,一身孑然,心底终有几份悲凉难去。他虽默然前行,又似时刻皆念她心意,握了她指尖,总算觉出几许温热,也不知这病躯娇颜还能撑到几时。如此在城上行了数回,蔚离已觉疲惫,劝他道,“若无他事就回去罢,我命人备车送你。” 玉恒不应,只眺望城外郊野,默然孤立,似有无限惆怅。蔚离近来心神倦怠,也实懒得再猜他心意,笑着又劝,“羽麟在何处?若觉无趣,不妨寻了他往画舫歌楼处逛逛,难得如此热闹……” 玉恒回头看她,讥笑一声,“那才真真无趣!”沉吟片时又言,“此刻倒想听几缕箫音。”说着寻看四下。 蔚离知他在寻找元鹤,她也知元鹤元鲤二人必是于暗处一路相随,只是自己也猜不透他二人藏匿于何处,不觉去举目望天,倒似能从天下掉下来个人似的。 一时听他沉声唤了句“元鹤,取箫来。”但见一只黑影依墙而上,转瞬到了近前,有侍卫持戟要攻,蔚离忙挥手拦下。 第138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3) 那元鹤于二人面前简礼之后,递上一只玉箫,又转身踏壁而去。 蔚离只觉好笑,“你若要烹茶,他可是连泥炉丝碳尽都背在身上?” 玉恒持箫端看,笑答,“你若喜欢,也是有的。”稍思片刻,又问“御风行可好?” 蔚离无谓笑笑,“都好!” 于是按箫取音,轻吟和风,一曲箫乐经风而走。南门外有璧月湖波,映起箫音飘渺,份外幽静。反觉城里弦乐之声渐去渐远,慢慢销匿在夜色当中。 蔚璃倒也许久不曾听他吟箫,尤是此曲,时隔经年,此间闻来已无当年意气。只是其箫音悠扬清寒,美妙之极,闻久不觉心痴意醉,只恍惚他仍旧是琉云小筑里的宫廷乐师,是她可任意撒娇嬉闹的云疏哥哥,是她认定必将彼此看顾一生的谦谦良人! 曲至中章,他忽驻了箫音,屏息静气,幽幽长叹,“总觉不及昔年味道。” 蔚璃微微错愕,始觉他今夜所行所言皆心不在焉,又或说是别有思谋。世事纷扰,也不知他所思在何处,心懒意倦实无从问起,惟有自他手中接过玉箫,重又夹指轻按,唇衔音端,吐气长吟。箫音再起,渺渺间穿风度尘,直上云端。 玉恒再闻箫音已是别样神情,方才云淡风轻不见,转而是愁云满目;和颜悦色隐去,代之一副冷峻阴郁。负手迎风,立于墙头,出神良久终忍不得又一声长叹。 蔚离实不忍见,终还是停了箫声轻语唤他,“云疏哥哥……”伸手抚他衣袖,满心疼惜。 “大典已过,再过些时日我便要回去了。”他幽幽道来,无尽感伤黯然。 蔚璃闻之一阵心绞,他原是为话别而来。想匆匆一聚,转瞬离别,再相见却不知要何期何年,又何况此一去不知是怎样天地,那帝都于他俨然已是龙潭虎穴,如此境况又怎能不使人忧愁,“不是还有澜庭夜宴?”她撑笑问他。 玉恒笑笑,“岂非十天半月光景即去。”他望她之目光溢满缠绵与不舍,心下只道:若得与卿执手相看,三世三世也不过瞬息刹那。 蔚璃无甚可说,只心下讶疑:他此番伤感若为惜别,那便是无意邀自己往帝都了? 又听他道,“我倒真的希望自己只是小小乐师,那样也不必还朝,就此陪你远游天涯,亦或就在这澜庭住下也好,每天烹茶研墨,倒也是人生乐事。” 蔚离知他顽笑,并非真心。他若舍得天下江山,当年或许就该携她远走又何至要送她归国。到底天家皇子,所谓远走天涯从来都是一时倦怠戏言罢了。她若当真才真真为世人笑,不由戏谑回他,“我澜庭可养不起你这等模样的乐师!云疏俊美,误国误我!” 玉恒闻言不觉笑开,“早年间还说甚么为报恩义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如今却是一粥一饭也不肯施,可见女子薄幸,不足信矣。” 蔚璃忙正色道,“为君赴汤蹈火之志自然是真!蔚璃并非寡义忘恩之辈!只是殿下莫将真情说与顽笑,殿下不真,蔚璃可是当真!若然苍天混沌,殿下真有困顿绝境之时,莫说一粥一饭,纵是要我割肉滴血供养殿下蔚璃亦无所畏惧,宁耗此身枯竭也必奉养殿下直至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玉恒见她忽然间义正言辞,倒觉无趣,讪笑道,“怎么说说就恼了。璃儿厚义,我岂不知?”说着抬手替她摘去发间落絮,仍旧嬉闹,“我的璃儿是天下一等一的厚义仁慈,于陌路之人尚可舍身迎求,何况于云疏乎?” 蔚离不忍拒他亲昵,此一身瘦影委实招人心痛,“云疏,你且信我……” “我自然信你!”玉恒笑她一脸严肃,“不信你还能信谁!……只是这铠甲甚重,不觉辛苦吗?好歹做做样子罢了,不如卸去……”说着动手要解她腕上护臂。 蔚离慌忙退步避开,想起昨夜他去之后裳儿所言:再这般闹下去真要非他不嫁了。又想起风灼所言:帝都有齐女,帝都有莫女,皆要入东宫为太子正妃。一时间心下烦恼,蹙眉嗔道,“殿下且自重。倒底守些礼仪……” 玉恒笑意讶然,“那些礼仪竟是为我设的?若依礼而论,你我之亲密岂非早已逾礼?璃儿,你当这天下间但有我在还有谁敢娶你?” 一语惊住守礼人,蔚离瞠目惊视,知他素来存意要将她圈困牵制,可不知他竟可如此堂而皇之地警示于她。一时间又恨又气,也不知是神思错乱还是心有不甘,忽就举目答道,“澹台羽麟。我们有约,他必不负我……” 玉恒先是一怔,眉头微蹙,即尔开怀大笑。朗朗笑声引得四围将士也纷纷侧目,世人大约从不曾见这位温和淡雅之人有这般畅怀恣意时刻。蔚离也被他笑得又羞又恼,更悔方才荒唐失言,愈加手足无措,无地自容。 “蔚璃啊蔚璃……”他仍止不住笑而声声嗟叹,“你明日且去问他……我倒也想看看他敢是不敢!”说着又笑一回,见蔚璃恼意渐盛才稍稍敛意收神,柔声道,“璃儿之狡慧机敏时而可恨,时而可爱,惟此愚钝无知倒是十分可爱!璃儿,璃儿,可要我如何待你是好?” 他笑意融融,掩不住的轻松欣然之色,稍扳她肩背,伸手解她肩上铠甲系带,蔚璃挣闹着不肯顺从,无可奈何却还是逃不出他掌心,一时又解了胸前护镜,退去护臂,终将她一身铠甲卸得干净,惟余里面素衣长袍,又唤侍卫奉上披衣,亲手为她系带理装,才算照顾停当。 蔚离恼也无法,恨又无解,也惟有依他摆弄。心中却还在思想他所言之事:是了,四境皆有传言:皇朝东宫属意东越蔚离。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人敢觊觎未来天子的女人。大约也惟有那召国风氏不知死活,竟为国政之利提议联姻之策,此事被他知悉,还不知于那召国是个怎样结果。而天下间即便再有真心仰慕者,也未必敢言。真真是与君相识误终身啊! 第139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4) 玉恒见她铠甲英姿隐去,纤细身形倒显出几分娇弱,心底怜爱之意更重。自相识,至相知,却从来不得长相守。此回再若别去,岁月深远,世事纷乱,竟不知何年何月再相会,相会之期可还能这般赤心诚意。想想年华亦逝,哪堪光阴催耗。又想她重疾缠身,不知还能撑度几回春秋,只怕此去一别竟成诀别,若然如此岂不要悔恨终生? 凌霄君心绪盘恒忽有一念闪过心头,他凝眸深顾,神色郑重,缓缓道来,“璃儿,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他欲言又止,再次凝眸,“此次回转帝都……我想……你可否……你可愿……” 蔚璃听他断断续续支吾难言,不觉蹙眉,这在他可是不曾有过的慌乱,心下猜他欲言何事,一时抢白道,“青袖是女子,青濯是青门惟一血脉,殿下只莫打他们的主意,我便万事皆可应你。” 玉恒错愕,欲言之事哽在咽喉,几次张口终抵不过心底诧异,原来在她心中尚有旁人胜过自己,无论云疏亦或殿下,于她而言都只是恩义罢?她的情义都付与了青门! 他望她良久,倒底只得浅笑一缕,意味悠远,不再置一言。 蔚璃此间才惊觉又自作聪明了!他欲言之事当不在青门,忙赔笑又道,“云疏,非我不肯相助,只是青门如今惟余下他姐弟二人,若然有失,则青门当真覆灭无存。襄助殿下之功,还是由蔚璃担当,纵使我万死也无怨无悔……” “璃儿。”玉恒截断她不祥之语,正色言道,“青门本就将族,护卫王室岂非职责所在?你若惜护至此何苦使他们佩剑行走王城?不若赐下良田百亩,茅舍数间,令他们放马南山执耒东篱岂不更能延年益寿!” 蔚璃听出他嘲讽苛责之意,不敢再辩,只小声嘀咕一句,“青门已非将族……”早被天子斥降为奴——后面的话哽在咽喉终未敢吐出。 玉恒却早已听出她话外之音,冷言道,“既非将族何以佩剑行走宫廷!何以为禁军统帅!天家宽宥容忍,也不过是念其尚有仗剑护剑之力!若然不能,不如尽早归去!” 蔚璃诧异举目,未料及竟受他这般迫问。她本有意尽力恭顺谦卑,讨好奉迎以悦君颜,能求他此回赏赐隆恩,赦免青门祛除奴籍。不想在他天家心中,青门若不能为王之利器杀敌护驾,也惟有称奴做婢任人鄙薄。 玉恒受不得她目光灼灼,侧首望向城墙之外,叹声道,“你这般看护青濯,反是误他前程。他堂堂男儿……” “堂堂男儿亦是我东越男儿,自当受我蔚王族庇护。不劳他人议论!”蔚璃冷言回道,折身要去。 玉恒见此忙回手将她拉住,蹙眉道,“我是好心,并无他意。你这又是闹甚么?” 蔚璃挥手挣开他牵扯,草草一揖,讥讽道,“谢殿下好心!青门承受不起。蔚璃承受不起!”仍旧转身疾走。 玉恒知她心结,初阳青门从来都是横在他们之间不可触不可议之避讳,每有议及必然惹她恼恨。可今日议题并非他有意提及,他所提之事原不涉青门,分明是她疑心太重先拿青袖说事,三言两语不过已视他若仇敌,竟要为此弃他在这高墙冷风里吗? 他摇头叹着无奈,惟有紧步随她身后,不得不又使软语哄劝,“是我妄言了。以后青门姐弟之事我断然不议,随你怎样都好,随你使他们佩剑登台,耕田幽谷,封爵拜将,隐遁江湖……都随你心意可好?” 他虽耐性讨好,可在蔚璃听来仍旧是嘲弄讥笑,疾走之下忽又驻足回身,倒使玉恒停步不及,险些撞在她身上,惊愕之下仍赔笑言说,“有生之年,我当与璃儿携手共护青门,如此可好?” 蔚璃扬眉,面色依旧清冷,忽又另起一问,“你为何来东越?” 玉恒错愕,无辜道,“难道不是你写信邀我前来观礼……” “胡说!”蔚璃情急之下难措其辞,本意是想责他并非实话,怕他不解遂又补言道,“殿下赫赫皇子,蔚璃不过区区小臣,虚礼客套之辞如何邀得动殿下!况乎殿下当真重视东越之礼,那皇朝帝都多得是名门世家,望族重臣,随便派个使臣都可代行天子之责,又何劳殿下亲自跋涉!” 玉恒愈听愈觉郁闷,原来赤诚一片竟被她误解做别有居心,委实冤屈!可总是念她病痛在身,无意与她争执,只坦言相告,“劳我跋涉者,非卿何人?” 蔚璃偏不信他巧言,冷语回说,“君无戏言!少要与我巧舌谎话!” 玉恒也是气煞,“我所说皆是戏言谎话,你所道又都是虚礼客套。你我这数年来竟都是虚掷时光,尔虞我诈吗?”想想又怕她当真恼极无法收拾,只得又缓和了语意再言,“璃儿,我所言句句是真。为何疑我?” 蔚璃索性要将这数年疑惑一一点破,“即是如此,你且说当年为何送我归国?” 玉恒蹙眉,愈发觉她无理取闹,“这事我们岂非议过,分明是你说思家情切,定要归去,我才想法设法……” “难道不是你想方设法要以我为棋,振兴东越?我些年我辅助王兄治军理政皆是受你指教循你策略,难道这不正是你当年所谋?”蔚璃终一吐心事。 玉恒也终于沉了面色,幽叹一声,“难道你不想看到东越中兴,蔚族繁盛?” “东越中兴,蔚族繁盛,惟此方可制衡朝堂,牵掣莫家。昔年天家以莫军剿杀青门,今时殿下又欲借青门肃杀莫氏。这等制衡之术从来都是你天家伎俩……” “放肆!”玉恒还是忍她不得,不想此女桀骜随其年岁渐长竟愈发难驯。 蔚璃只当说中他心中所谋,惶恐之下又难免得意,挑眉看他,依旧傲然,“殿下休想!我断不会使青门姐弟再赴沙场!殿下此来若为调兵遣将,为着当年恩义,蔚璃愿为殿下提剑纵马,赴汤蹈火,纵然万死……”话未讲完,玉恒早已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扼住其咽喉,掐断她未了之音,狠力将她推向墙角。 第140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5) 蔚璃只觉背撞岩石一阵骨痛,未待反应他人又欺压上来,沉声训斥,“休要轻言生死!蔚璃若死,我必使这天下凋零为汝陪葬!”言罢甩手丢开她折身而去。 蔚璃犹自惊慌未定,喘息未复,心悸不止。纵然背抵砖石有彻骨之寒亦然不觉。自相识还从不曾见他这般震怒,望着他背影疾步而去,她心下亦是一片茫然,缓缓转身,依扶城墙,极力镇定慌乱的心意与颤抖的身体。 玉恒更是恨得咬牙——女子聪慧绝非吉兆!偏这女子聪颖过人,绝智遗世。自己的点点思量,寸寸谋划皆被她一一看破!看破倒也罢了偏还要冷嘲热讽样样点破!点破倒也无妨却然又置之不理全无襄助辅佐之心!还敢扬言甚么“万死”之志!徒添伤悲! 此样女子到底惜之何用!真真气煞人也!是否真如羽麟所言:素日里宠她太过,倒由了她愈发骄横肆意,不顾上下尊卑。可又想自相识之初,她便是个伶牙俐齿任性无拘之辈!从第一次吵架他便了然,此女强言高论,胡搅蛮缠之术绝对天下第一。自己多年来修定的好心性竟全是为她之故! 玉恒恼恨之下疾走百余米,可终还是心下不忍。忧心她为此又要耿耿于怀而至夜不能寐,又要加重郁疾。不由深深叹息一声,重又转身回来。 城上值岗侍卫也都是看得惊奇。从他二人争吵开始,将士们便各自狐疑:不是说来者是皇朝储君吗?为何储君殿下竟为长公主所欺?看他二人吵闹,分明是人家已步步退让一再奉迎,自家那位长公主却是不依不饶一再强欺。终看到这位好脾性的殿下也暴怒发作,众人还未待反应却又见他已然偃旗而去,看那消沉落寞之态倒也不似得胜之君。 侍卫位正为越安宫君落得孤冷一人各自唏嘘时,忽然又见储君殿下折身向回,也都是人人睁大了眼,只稀奇还会有怎样演绎。 蔚璃惶恐未复,心神不宁,正扶墙休憩,忽闻脚步声近,慌乱之下惊得急退了半步,举目惶惶。玉恒见她面色苍白委实心痛,可也知道此间多言必又惹她乘胜追击,遂默声不语,只是共她肃立于城墙上。 蔚璃见他去而又返,不由得又惊又喜,心绪也渐渐归复平静安若。本想等他致歉再少许得意一番,偏他只是并肩而立,再不置一言。她不禁自我反省:是否心思太过,言辞太烈,终非臣子之仪,更非友人之善。她虽则知错,却难认错,也只是耿耿不言。 玉恒见她若有所思,终还是怜惜之情难禁,忍不住叹道,“蔚璃……你这是欺凌君上。”一言惊得她瞠目含泪,他惟有撑笑再言,“不过本君恕你无罪。只下不为例!” 她看得到他眼中的宠溺,自琉云小筑时他待她便是百般谦让万般怜惜,何况今夕! 说到底终是大恩难报,为他粉身碎骨也应酬此生恩义!是了,不可轻言生死,那么且许他一诺,“我陪你回帝都。”蔚璃郑重言道,“此一生,荣辱共,生死同。” 玉恒明眸凝望,将要置言,忽有士卒飞奔上前,俯身禀报,“启禀长公主,城下有人自称溟国公子,急求拜见。” 蔚璃惊诧不已,北溟使者到底还是来了!只是这般不早不晚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时也顾不得再与玉恒多言,径自折身奔去,直往城下。 第141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1) 题记:《皇朝史记》载:北溟昔氏,荣乌外族,世居北境,非中原礼邦之血。伏白帝统四境之初,其先祖降之,帝封其为王,以克蛮夷。中原士族贤者鲜少入其境。 ******* 终日为之忧心忡忡的北溟公子总算抵临越都,蔚璃闻讯急匆匆奔下城楼,赶至南门外,而目下所见却然出乎她所有料想。 一众越国兵将正围住一员手持长枪的少年小将左右合攻。只见那小将才不过弱冠顽童之年,一身北人长衣倒也犹见飒飒之风,发结细辫,项挂银圈,只是那纤细腰身尚未生出男儿气概。 蔚璃惊疑之下忙高声喝退围兵,那小将见前无阻挡便提枪直扑上来,厉声喝问,“你便是东越蔚璃?都是你训练出来的好兵将!” 蔚璃细看之下又见他满面灰尘,发鬓凌乱,衣裳袖角略见斑斑血污,心下愈发诧异,斥责领兵之将青濯,“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未免行之太过!” 青濯收剑入鞘,委屈叫道,“公主姐姐不知此人何等猖狂,上来便骂我越人畜类禽兽,岂可容他……”言词未尽已在蔚璃清冷目色下戛然掩口,忿忿然退去一边。 那小将却随即接了话去,“你们越人光天化日……”说时才觉夜色迷茫,忙又改口,“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公然欺凌王室,不是禽兽又是甚么!” 蔚璃听得糊涂,想来风灼拒婚溟王、改嫁越国为妃一事不该由这样一位孤零零的稚子少年前来责骂罢?只得耐性询道,“阁下所言,指得是哪一桩?莫不是荒郊野外遭遇流寇强匪?”想想也是不该啊,越都君王脚下,怎会有这等强取豪夺之事。 那小将手拎长枪又上前一步,忿忿急言,“若是几个流寇强匪倒也奈何不得我王兄!偏竟是你们三军将士!驻兵城郊不知护城爱民倒尽做些抢掠滥杀之事!这便是你蔚璃赫赫威名治下的好兵将?” 蔚璃闻言不禁回头望向玉恒。城郊驻兵并非越国兵将,乃是他天家禁军,由那莫家都尉莫敖统领。青濯等一众将士也都恍然,才知溟国公子咒骂的“畜类禽兽”乃是指东宫护驾之军。 那北溟公子依众人所望,但见一位儒雅方正,丰神朗逸的白衣男子立身于蔚璃身后,一时倒有几分哑然,于他北境之内还从不曾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不由看得怔怔痴痴,竟忘了当下处境。 玉恒唯恐蔚璃劳心难为,只好出面向那稚童淡言问道,“你叫甚么名字?自何处来?何故傍营盘而行?” 北溟公子忽闪痴目,半晌才醒悟答言,“我叫昔桐,北溟王族……我王兄昔梧,我们是奉王命来东越观礼……你是越王?” 玉恒并不理会他询问,又转向蔚璃言道,“那莫敖仪仗其父,向来行事猖狂,依我说还是救人为先,迟了恐累及梧公子有失。” “正是正是!阁下英明!”昔桐叠声附和,似乎在这位美男子面前他焦怒之气也消了大半,只率性直言,“那领头的兵长竟无耻言说我王兄容颜可怜,说我身段娇弱,非要将我们掳去军中以娱上下。王兄知我二人难抵他数百铁甲,便拼命护我逃出,他此刻必被那恶将军捉去军营了!” 第142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2) 蔚璃听他言辞凿凿当不会有虚,也知其中厉害,若晚一步使那昔梧为禁军所辱可真真是要天下大乱了。可是环顾左右当派何人领兵前往。若说以宗亲蔚姓将军为将,自己当年领王军奔赴东海援救青门时曾遭遇莫家将士领兵围杀,五千王军几乎全军覆灭,此等仇恨蔚氏一族自然铭记,此刻若以蔚琥前往,他接回那溟国公子同时顺便带回莫敖首级也未可知。若说以青袖前往,可她终归是女子,闯入军营若有半点闪失岂不是毁她一生清誉。也惟剩下青濯,可又忧心他生性淳厚,不曾领兵作战,此一去要为恶人所欺。 玉恒见她久未点将,便知她心中所虑,索性为她点兵,唤过青濯命道,“此次就劳青将军辛苦一回。你领五百骑兵,往南郊军营救出梧公子,捉拿以上犯上之乱臣,莫伤无辜。” 青濯为着前些日城外言辞不当惹得这位皇朝储君猜忌而连累蔚璃被责一事,已是愧悔多日,此回闻听旨令再不敢怠慢,也不便再去请示蔚璃,只连声应命,提剑要去。 蔚璃也是生气青濯这等忠直之举,连忙拦下有心要叮嘱几句,却听昔桐一旁赞声叠叠,“越王果然威武明断,这等糟粕之军就该杀一儆百。” 蔚璃听他言辞荒谬,冷言道,“他不是越王。”越王可不担杀戮禁军这样“罪名”。 昔桐诧异,只想这天下间可与她东越蔚璃比肩同游者除去越王还有何人?莫不是……他重又注目玉恒,眸色不觉又亮三分,但见面前之君霜颜墨发,长眉幽目,丰神秀徹,行止雍容,虽则简冠常服可却自有一份雍容非凡人可攀,一时惊喜欣然,欢叫道,“你是太子殿下?你果然是那帝都里的凌霄君!”喜得几要手舞足蹈,倒似乎有这等人物在侧纵是自家兄长被掠也无所谓。 蔚璃只觉好笑,就知男子生俊颜只比女子倾城色更误国误民!看那昔桐痴痴恍恍欣喜若狂之态也委实可怜可笑! 而另一边青濯已点兵要去,回身又向蔚璃问道,“长公主还有何吩咐?” 蔚璃心忧之下正筹措当如何言说此中利害,玉恒已代她答言,“对阵者精兵五千,十倍于你的兵力,你可有取胜良策?” 青濯虽自幼饱读兵书,熟知各家兵法战策,奈何蔚璃护他太严,自入都城只准他领兵禁卫,巡守宫廷,就是城防也鲜少令他前往,更不要说真正带兵与敌正面交锋了。 此间听太子殿下试问,他冲口便答,“公主姐姐教过我,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可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对方是皇朝禁军,何以论贼;领将是冒犯王室之人,何以称王。青濯自觉羞愧,恼得顿足。 玉恒不由冷笑,转而嘲笑蔚璃,“我说甚么来?不过尔尔!是你不曾倾囊相授还是你自己也不过这点本事?那些年在琉云小筑里读得书竟都是枉费我心血!” 蔚离本就不情愿青濯领兵犯那莫家将军,此回又在自己将士面前平白受他调教奚落,不由愈发心下恼恨,将要辩答,偏青濯一旁又护主心切,急急争言,“原是微臣愚笨不堪,这也怪不得长公主。” 玉恒依旧清冷漠然,哼笑一声,“你自然也不是那灵光的!” 蔚璃从来都是一心袒护青濯,此一言可当真惹恼了她,不由得瞠目喝道,“殿下英明,既知我等蠢笨,何不另请高明!” 玉恒知道又触她心结,可眼见青濯这般老实无用委实心急,讲讲也是将门之后,行事举止却然毫无雷厉之风,依然孩童心性。偏她蔚璃护得又紧,竟把一个堂堂男儿当了稀世珍宝供养着,只恨不得藏于袖下温于怀中,又如何能成得了气候! 此间见她眉心微蹙,又要着恼,将要上前劝抚,却被昔桐抢了先。这位北溟公子似乎很是看蔚璃不过,用手指点着高声呵责,“东越长公主这样出言不逊分明是欺凌君上,是对太子殿下不敬。先不说冒犯王族要诛九族!纵是驻军扰民亦是杀头之罪!你们越国将士劫持了我王兄……” “他们不是我越国将士。”蔚璃又气又笑,未想为他治乱军无功反先落得一个‘欺凌君上’之罪!待要看他如何言说。 此言一出又令昔桐大惊,怔愣愣看回玉恒,方才的趾高气昂又瞬息转变为温顺卑弱,怯怯唤道,“殿下?桐儿言辞有失?那边军营是……” 蔚璃实看他不过,都言北国男儿豪迈爽朗,在那擎远身上也曾见识一斑,可如何面前这北溟国公子竟无丝毫朗然气质,细看下似还有几分羞怯扭捏之态,竟在那里扯住玉恒袖角也不知是求是赞,委实不忍不睹。 索性移目旁处,折身去正欲使青濯发兵,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阿璃!阿璃!”回身看时一骑飞驰已到了面前,翻身下马的正是西琅夜玄,直叫蔚璃暗自叫苦:怎到处都躲不开这位胡搅蛮缠的厌恶公子。 夜玄疾步至前,转看众人,只与玉恒草率一礼,便向着蔚璃笑道,“我就知你必然在此。还说甚么抱病回宫,怎哄得了我!”得意间才注目四下披甲将士,一时半是惊讶半是戏谑道,“你这是要点兵出征吗?我可是听闻风肆那小子曾问你借兵要一起攻打我西琅,你莫非是要帮他打我?”他肆言兵事战祸,全然未将伫立一旁的天家储君放在眼里。 昔桐最先不奈烦他,“你西琅小国有甚么好打。青将军是去救……是去接回我王兄。还不快快闪开,以免莫延误军机。” 夜玄看他一身北人打扮,诧异问,“你王兄?你是昔王族?此刻才来是为哪般?” 蔚璃无暇容他二人撕扯渊源,只简言昔梧被天家禁军误掠入军营,而现下欲以青濯迎救一事,言罢又道,“还请玄公子退去一旁,容我稍后再应你。” 第143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3) 夜玄闻言却是义愤填膺,“四境王族岂可受人凌辱!我等先祖本是受天子所封守境护民之王,任他谁人冒犯王族都是死罪!”他在宴席之上刚刚受了澹台羽麟刁难嘲弄,胸中郁闷正无处排解,可巧遇上莫敖这倒霉鬼,遂与蔚璃强求要随军前往,捉拿乱臣,又慨然忿言,“即是他作乱在先,但有反抗,当格杀勿论!” 蔚璃闻言心惊,正待抚劝,却听玉恒一旁言道,“玄公子明鉴。就依公子所言。” 蔚璃恨不能仰天长叹,乱事纷纷几时休?何年何月才能逃离这琐碎纷扰!有凌霄君助势自是拦不住这位西琅公子,只能目送他与青濯打马领兵而去。转念又想,有他在侧青濯总不至吃亏。焦头烂额之后再回身,又是另一样烦恼—— 那边昔桐正缠绊着玉恒言东说西,殷殷献媚。偏那人待天下众生都是一般无二的浅笑温和,直让人以为他是个可亲可近之人,渐次已有投怀送抱之势。 “可否回去了?”玉恒见她呆呆怔在原地又是满怀心事,猜她心念必又开始胡思乱想,遂上前来含笑试问。 蔚璃却恼他这般一副看透所有的嘲弄之态,漠然地躬了躬身,礼道,“蔚璃恭送殿下。这便命人备车,送殿下回澜庭。” 玉恒委实笑她小小心思,可又怜她无限愁怀,想想如此良宵竟平白为北溟来客所扰,他余兴未尽,心意未了,又如何肯放她去,半嗔半笑道,“璃儿劳我半夜辛苦,岂非该亲送一回。”上前来不容分说牵了她手臂便走。 蔚璃已然辛苦巡城半个夜,此间身倦体乏,实无力再与他争闹,只得万事由他。一旁昔桐将他二人亲密之举看得稀奇,也颠颠地跟在其后,演说种种。 长街上放花寥寥,弦歌亦渐渐冷清,夜入央,这一城喧嚣终于静默下来。一路都在听桐公子呱噪他们路途所遇,原来他兄弟二人平生第一次出境离家,对南方风物有无限稀奇,遂一路走一路玩,偏又是路途曲折,时尔迷路绕行,时而为水土不服病些时日,如此竟从冬雪飘飘直走到春花满枝才算抵临越都。 那桐公子得知越王新婚大典已成,不由又是抱憾声声,又向玉恒谢罪,又与蔚离致歉。蔚璃早已无心应答此样俗礼,此间她只想回宫去寻一软榻高枕酣睡至天明。 总算撑力送至澜庭,蔚璃本折身要去,还想回城门等青濯等将士归来,却被玉恒牵住不放,了然道,“他们是去捉我都尉将军,自然知道该来此处奏报,何劳你再跑一趟?还是陪我入内一同静候回音。” 蔚璃无法,只得又入了澜庭陪坐堂上,却早已力竭神倦,几乎支颐可眠。那边玉恒又令烹茶,又置鲜果食点,她偷眼觑之倒似与那位桐公子相谈甚欢。 只是瞌睡连连她无心理会,索性伏在案上闭目休憩,耳边北溟公子的呱噪声愈去愈远,心神渐弛也渐入梦境,忽又听喧朗朗一声高呼,“阿恒!阿恒!大事不好了!这下可大事不好了……”接着便是脚步踉跄仓惶奔入的声响。 蔚璃皱眉,懒怠睁眼也知是澹台羽麟又在胡闹,浅梦中也不由轻叹:天下热闹只怕要被他澹台羽麟占去一半! 羽麟一路飞奔入内,也顾不得查看左右,径自扑至玉恒案前,扯他衣袖急惶惶道,“这下可是坏大事了!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那召国风……”话未言尽已被玉恒微笑拦下,“羽麟,你还未见过北溟国桐公子?” 羽麟目中从无闲人,何况这等焦急之下,“甚么铜啊银啊!你先听我,那越王这回只怕是应诺了……” “你也还未见过东越国璃公主。”玉恒依旧笑意淡然,冲他强使眼色,他这才恍然,惊见一旁案上蔚璃正懵燃抬头,怔怔问道,“我王兄应诺了何事,坏了澹台少主的大计?” 羽麟瞬间警醒,环顾四下,又见座下一位北国衣着的少年正好奇张望,他心智急转之下忙另议他题,招呼昔桐道,“啊——桐公子?北溟王室?昔梧与昔桐?我知道我知道,素有耳闻……怎么只你一人?你们今夜才来观礼,未免迟了些罢?” 一连诘问本想把蔚璃心思引到这位溟国公子身上,只可惜他这点伎俩早被她见惯,只是嘲笑一声继续追问,“羽麟休议他事,我先问你:我王兄到底应了何事?怎么就大事不好了?” 羽麟不得不向玉恒求救,玉恒横他一眼嗔他愚钝,又从容自若缓言慢语先将昔桐遭遇之事简要告知,又引他二人相见以礼,如此消磨着时光。蔚璃在一旁一直目视眈眈并无放过羽麟之意,玉恒只好又故做好奇问他何事惊惶。 羽麟不敢明言,只好凑上前伏向玉恒耳畔窃窃私语。此举愈发看得蔚璃气恼,冷眼看他二人挽臂搭肩,耳鬓厮磨,那白衣幽然素净,伴着红衣妩媚妖娆,还真真是一双璧人!转目又见桐公子那厢早已看得眼痴,颇有几分艳羡妒恨之意。 此境可是梦中?此身可是多余?蔚璃竟有片刻恍惚。 玉恒闻听羽麟向他简述宫廷夜宴上风肆向越王请求联姻一节,只淡然一笑,“此事与你何干?偏要你急得手足无措?” 羽麟本就心焦切切,此回更是目瞪口呆,惊异地看一下蔚璃,又看一下玉恒,一面是不敢直言,一面是不敢置信,末了惟有抱怨连连,“纵与我无关,可也与无关否?你夜宴时去了哪里?我到处找你不见!你若在席,他们又岂敢放肆!” 玉恒见这素来自以为是自认聪慧的澹台家少主也会这般慌乱无措便觉有趣,又见一旁从来是霸道无畏的蔚璃正瞠目焦灼更觉可爱,心下便想寻了缘故戏弄他二人,一时朗声言道,“我竟忘了——璃儿那里有一事问你。” 蔚璃并不知他二人叽叽咕咕又私议怎样诡计,听得玉恒唤她也未能了悟。羽麟颇觉诧异,转向蔚璃,疑惑问道,“何事问我?” 第144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4) 她本心意倦乏,又为青濯忧心,对玉恒诡计仍旧懵懂无知,不觉蹙了眉两下顾看,全不知他二人做何把戏,却听玉恒带笑诵喝,“城上披甲逞威风,城下何以扮无辜?”一语顿时令她恍然,他竟在羽麟面前言说他们城上私语婚嫁之事,不由又羞又急。 玉恒知她了然又另补一句取笑道,“你且当面问问羽麟,看他应你不应?” 羽麟也不知他二人打的怎样哑谜,偏又要自作聪明,只当自己了悟蔚璃心意,大声急道,“我知道阿璃要问何事!我只告诉你——想都别想!宁死不应!” 玉恒本是要羞蔚璃,未料羽麟愚钝至此,不由得扶案大笑,指着羽麟问道,“你知她要问你何事?” “无非又是问我借钱!”羽麟半恼半怨,“惟在用钱时她才想得到我。此回越王婚典已成,她必是又要出游四方,自然要筹措置车买酒之资!阿璃,非我小器,我年年受你诓骗,你不还钱倒也罢了,又可曾许我一诺?是了,许倒也许过,说甚么‘千金不还以妻相赠’……可这事过去许多年,我是千金也散尽,娇妻也未见!还要我如何信你!” 玉恒听他如怨妇般又言旧事又诉苦衷早已是笑不可支,一面又拿目色觑看蔚璃,更觉她又羞又恼委实可爱,只看着他二人吵闹竟是此夜最佳景致。 蔚璃尚有睡意蒙眬,被羽麟这样嗔责也是又恼又羞,可又实实地自觉理亏无可辩说,想着被他二人这般戏弄当庭委实颜面无存,不由恼羞成怒,撑案起身悻然要去。 玉恒见她恼了,忙起身去拦,又好言相劝,百般俯就,“原是我们错了,璃儿宽恕我等可好?”又唤羽麟,“还不过来致歉,都是你吝啬小器才惹璃儿伤心!” 羽麟也是万般委屈,“你问她,我哪一句可说错?就是当年借钱的字据我还带在身上。”说着要去翻他腰间锦囊,蔚璃看了更添急怒,又顿足要走,玉恒忙一面拦她,一面喝斥羽麟,“澹台羽麟,还想好吗?” 羽麟惧他淫威,也顾不得再寻甚么字据,不得不上前来向着蔚璃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百般讨好,见蔚璃并无好颜色看他,只好言道,“你只说这回要借多少银钱,我给你就是。只是你这回出游再不可半路丢下我!” 玉恒也笑言邀功,“你看,出游资费我已替你讨来,璃儿可要体谅我良苦用心。” 羽麟闻听不知是他卖乖还是计谋得逞,不由喊道,“原来是你们合起来算计我!”蔚璃也半信半疑,是否玉恒存意帮她?可不管怎样这次总算扳回一局,遂也得意嘲笑羽麟,“便只许你算计人,不许人算计你!?” 玉恒忙也连声附和,又共她拿了羽麟取笑,羽麟自知中计可也无法,好在为此缘故蔚璃也忘了再质问他夜宴之事,于是三人说笑着又重新归坐一处。 那边昔桐呆坐席上竟看得痴了。他不知高高在上的凌霄君为一个蔚璃竟可这般屈尊降贵,陪笑言欢。而那富可敌国的澹台家养出的相传目中无人的羽麟少主,竟也在这女子面前无尽屈就各样殷勤。这东越蔚璃到底怎样本事? 觑她姿容虽明艳大方,可也并非倾国倾城娇色,只是那一双眼,倒似春水澄澈,总有望之不尽的风情;再观她脾性虽有几分爽朗可也并非宜家宜世的主,倒是任性执拗,恣意而为,只怕非是寻常人物可以驯服。 昔桐呆呆觑看几回,于他三人说笑之事即不知情由也不懂行规,只能郁郁孤坐,这时才想起自己那尚困军营的王兄来,不觉幽幽念一声,“彼有佳人,我思故人。” 玉恒并羽麟、蔚璃这才注目下方座位上的昔桐,羽麟冷眼看过,忽又攀向玉恒耳畔一副欲私语切切之态,被玉恒蹙眉推开,“男儿丈夫就该行事坦荡,哪里学来这许多鬼鬼祟祟!” 蔚璃一旁也实看不过,趁机嘲讽,“只怕他不是男儿丈夫!” 羽麟瞪眼直视,又拿目色瞟了眼昔桐。蔚璃这才注意那小小少年不知何故竟羞怯地低下头去,面色涨得通红,正费解时,又听羽麟故意大声说笑,“此回出游阿璃欲往何方?即将入夏依我说还是不要往南去了罢。”说时便凑到了蔚璃案前。蔚璃也皱起眉头赶他,“不要过来。一身酒气。” 羽麟却偏要挨了她坐,共她挤一张席上,借言出游之计,又说又笑,穷尽心思讨她欢颜。 那边玉恒总算得空,昔桐趁机进言,楚楚可怜道,“也不知王兄现下境况如何?” 玉恒笑言安慰,“万幸有你跑来报信。” 昔桐眼波流转听出此言别有深意,自顾辩解,“自然是要有人来搬救兵才行,不然岂不要全军覆没。” 玉恒眉梢微挑,心下赞他机警,又问,“你们自北而来,何故往南门入城?” 昔桐微怔,可转瞬间依旧应答自如,“不是说了。王兄贪玩。是带了我往南国兜转一圈才来越国的。” 玉恒点头认可,含笑又问,“那么你身上可有国书公函?呈来本君过目。” 昔桐立时答道,“都在王兄身上。这么重要的文函我怎敢染指。” “你王兄既有国书傍身,那莫敖仍执意掠他娱乐?”玉恒追问,昔桐才现窘迫,“这个……这大约是王兄未及出示国书罢……他们上来就抓人,哪里容得我们分说……” 玉恒微微笑笑,便不再多问,只淡言一句,“桐公子受惊了。” 昔桐只恐再受冷落,忙殷切攀谈,又言莫将狂妄,又道莫军残酷,见玉恒默声不应,忙又转言他事,讲些路途所遇,诸如南国景物与东境风俗等等。玉恒惟是静听,偶尔回以浅笑淡然。那位桐公子只须得他一丝笑容便是欣喜异常,愈加侃侃而谈。 羽麟共蔚璃同伏一案,也是大言出游之计,一下说往北境去,一下说向东极行,又议各种舟车适途,凡此种种只为哄蔚璃开怀。 第145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5) 蔚璃却是听得心不在焉,只敷衍地应着,目光时不时流向玉恒与昔桐那边。三年前往帝都朝拜就曾听闻“东宫好美男”之传,期间又遇澹台羽麟客居东宫,传言与东宫之君有同榻之谊。她一直稀奇此中曲折,此一回又见这位殿下待北溟少公子的格外耐心亲昵,更觉其中有秘闻可探。 羽麟见她心思游荡,目色流转,便猜出她忧心何事,伏向她耳边悄悄低语,“你放心,溟国无公子。” 蔚璃讶疑注目,一时不解,“梧(无)公子怎样?我有甚么不放心?” 羽麟笑着又悄声道,“无公子是没有公子。那位所谓的昔梧公子非真公子也。” 蔚璃转思半晌才明了他所言何意,不由大惊,轻声喝斥,“羽麟越发肆言无忌了!” 羽麟轻哼一声,“此是实言。你知那溟王的王后为何立了废,废了立,溟国后宫只此一朝先后间便有三位王后,风灼若去则是第四位王后。这一切只为那溟王求子心切,偏他后宫妃嫔莫说嫡子纵是庶子也不曾为他生养一位。这位所谓昔梧公子乃溟王的第二位王后所出,传闻降世之先曾有巫师预言乃领军统战之辈,溟王满以为是位公子,不曾想又是公主……惟是自小当了公子养罢了。此事四境之中鲜有人知。” 蔚璃听得又惊又疑,难怪莫家兵将会觊觎昔梧美色强掠入营,她若真是女子,如今孤身陷落军营岂还会有好果!不由心惊万分,抓了羽麟衣襟切切质问,“你哪里听来这些流言?溟国宫闱之事你如何得知?” 羽麟不知她急为哪端,笑言道,“那溟王老儿欲迎风灼为后,召王与我澹台家又岂会不派人打探其中利害。你知我召人办事向来谨慎周详,不查他个家世清明岂敢联姻。”见她焦急万端,又缓言安慰,“你放心。那莫敖再狂妄也知王室不可欺,那昔梧身负国书,谁人又敢将她怎样。倒是这昔桐来得蹊跷。你看她调笑自如,可曾为她王兄忧心半分?” 蔚璃再次看那昔桐,笑堆粉腮,喜跃眉梢,丝毫未有“手足陷虎穴”的惊忧之态,也是心下讶然,“阿恒知她是女子?也知溟国宫闱秘事?” 羽麟笑言,“我知他岂会不知。不然你以为他理会一个小子又有何趣?”自觉这话说得粗野,又补一句,“此事你只当不知,切莫拆那溟王台面,羞他老脸。” 蔚璃方才还昏昏倦倦此间倒醒了七分,天下奇闻也算闻听不少,可今夜所闻委实大惊,不由得为那“昔梧公子”忧心忡忡,便再难安坐,任凭羽麟怎样劝抚仍就执意要往城外看个究竟。 玉恒正与昔桐谈及器乐鼓瑟一节,忽见蔚璃与羽麟二人一个挣走向外一个极力拦阻,不觉讶异笑问,“当我不在吗?你们又闹哪般?” “阿璃要出城去!”羽麟一面扯了蔚璃袖端一面回头先发质人,“都是你宠出的骄纵性子,要怎样便怎样,愈发目中无人。” 玉恒一听便知又是他其中作乱,闯了祸事却又不敢担,真真可气。正待教训两下,忽听门外侍卫传报:玄公子回城复命。 凉风贯门,暗夜当户,元鲤领了夜玄入室拜见。 蔚璃向外张望再不见余人,不由焦急质问,“只你一人?梧公子与濯儿呢?” 夜玄环视四围,目光独独落在羽麟身上,见他此刻正偎立在蔚璃身前,刚进门时还见他手里牵着蔚璃袖角,还真是个恼人的祸害,先行冷言讥讽,“怎么到处都少不了澹台少主?尔非公卿又非王亲,倒以何名攀尊附贵,立身王庭?” 羽麟也不甘示弱,倨傲冷笑,“便是这般如影随形,并肩携手,”说时又向蔚璃身边近了近,得意道,“你奈我何!” 夜玄冷哼一声,“不过庶民商子也敢欺辱王室,难怪天下人都不将王族放在眼中。” 羽麟也学他冷哼一声,“尔不过庶子。按我皇礼制,庶子旁支皆降为臣,几世过后也不过是庶民矣,且未必有我这等身家,尔又自称哪门子王族!未免恬不知耻!” 夜玄最恨人拿他庶子出身说事,不由气得面色铁青,扑上来要打,被蔚璃拦在当中,呵斥道,“此是东越!你二人有何世仇要打要杀且回你们西琅南召了结,谁人胆敢在此放肆,先将他驱逐出境!” 一言镇住二人。夜玄碍于蔚璃之面才算稍按怒气,羽麟在蔚璃瞪视之下也乖乖坐回席上,仍絮言不止,“彼之狂徒,得必诛之,散我千金,亦必诛之……” 玉恒自夜玄进门便只是默言静观,对夜玄之嫉恨忿怒与羽麟之骄矜自负皆收入眼底,直待各人安处其位才轻笑淡语,“如何?虽则首次领兵,总不至全军覆没罢?” 蔚璃听出他是在讥讽青濯,不免侧目瞪视,又焦急望回夜玄,和言问询,“军中情形如何?青濯何在?梧公子何在?” 夜玄不忍见她忧心,这才将城外情形演说当众。 原来他与青濯率五百铁骑奔赴城南禁军大营,满以为是惩强扶弱,可到时所见却全然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但见那军营中,四下乱奔避祸的是营中将士,冲在营前横剑怒杀的是北溟公子,而那位莫敖都尉更是慌得六神无主,只知在自己帐前挥剑狂喊,“捉活的!捉活的!看本将军怎么劈了这乱臣贼子!”各样混乱之下,直叫青濯看得糊涂,一直请问夜玄,“倒底谁正谁恶?倒底该帮哪边?” ****** 北溟昔梧公子“被困”军营一事,被夜玄讲来委实蹊跷莫名。虽有昔桐在凌霄君面前一再申辩,起誓赌狠定说他兄长是被军营将士强掠入营,可若真是如此,营中将官数十,兵卒千人,又哪里容得他横剑冲杀? 凌霄君与羽麟对此事都存疑惑,蔚璃更加忧心青濯与昔梧处境,追问道,“梧公子现下如何?” 第146章 长夜扰扰 北客来奔(6) “受了点轻伤,不碍生死。”夜玄答言,又补一句,“只是当下被莫敖所挟,且论了他三条大罪:其一袭扰禁军大营其罪当斩;其二滥杀军中将士论罪当斩;其三目无天子意图叛乱其罪当斩……总之,这位梧公子是罪不可赦,就该斩首军中。” “他敢!”昔桐在一旁又拍案大叫,“王兄是我昔王族唯一嫡子,谁敢杀他,父王必领北溟千军诛他九族!” 夜玄回头觑他一眼,哼笑一声,“你不知那莫家专杀乱臣贼子,他们就是凭此起家、进爵封候!若大的初阳青府、百年将族都被他们灭了门,何惧一个小小嫡子?我看那莫敖巴不得天底下都是叛乱之臣,好使他莫家世族再立功勋,以震天威。” 此言一出,惊得四座肃然,尤是座上凌霄君,目色瞬时幽冷,慑得堂下众人皆屏息静气如坠冰窟。 蔚璃凝眉顾看夜玄,低声劝道,“玄公子休言他事。只说那莫敖意欲何为?” “能有何为?以公子换太子喽!”夜玄颇不以为然,继续说,“现下虽由青将军的五百精兵震住局面,暂休战事。可莫敖也以重兵围困了昔梧公子,扬言若非殿下亲自出城裁决此事,天明前便要以乱臣之罪斩杀昔梧。” 昔桐闻听又大哭大闹起来,“谁是乱臣?他莫敖才是乱臣!他敢欺凌王室,还敢诽谤我王族是乱臣……我朝倒底还有没有王法!都当我昔王族是外人,当我北溟国是好欺的……”他拍案踢几,又扑向凌霄君面前,各样喊冤。 所有人都大皱眉头,有厌烦此样喧闹的,有忧心城外局势的,也有不忿莫敖强欺皇室少子的,更有愁苦凌霄君当怎样应对权臣之子的。 羽麟看向玉恒,玉恒看向蔚璃,蔚璃拖着疲惫之躯重归座位。 夜至四更,天色将明。谁都知道此是莫敖倚仗其父其族在朝中之权势,欲挟太子以令四方。如今越王大典已结,太子之责已尽,莫敖以五千所谓“护驾”之军,或缚太子归朝,或挟太子攻伐,此都是四境封王无可干涉之政。 “青濯还在禁军大营,”蔚璃沉声言道,举目看向玉恒,“殿下颁旨罢。” 玉恒微有踌躇,知她用意,只是未料她能在此时舍出青濯为他护驾。 羽麟忙在一旁接去,“此是正道!颁旨宣昔梧、莫敖二人入城问话,谁敢抗旨,可令青将军以欺君之罪当场斩杀!” 以五百骑兵斩杀五千禁军护卫之首领?蔚璃心下冷笑,也是无可言说。 也惟有如此了。玉恒亦是悲叹,虽也极不情愿使青门再与莫家对峙而惹她忧心,可当下情形也再无良策,凝眸望去见她神情倦乏、面色惨淡,柔声唤道,“璃儿今夜甚是辛苦,不如先入内室歇息。” 他于众人面前毫不避嫌,惊得夜玄、昔桐都瞪大了眼,夜玄早知他二人有同室借榻之亲,此回倒未怎样大惊小怪,只是满脸的忿忿不平;而昔桐则是无比惊叹,这个东越蔚璃竟与凌霄君同室而居吗?都说中原皆礼仪大邦,此样合乎礼法吗? 蔚璃也惊他言辞无忌,羞得满面潮红,手足无措,正待婉言谢辞,那边夜玄却跳了出来,向上回道,“不如我往城外替殿下颁旨,顺道送长公主回宫。” 羽麟立时嗤笑,“出城向南,回宫向北。你顺得哪门子道!” 一言说得众人都忍俊不禁,惟夜玄横目冷视,玉恒忙接言,“玄公子先前辛苦一回,也不敢太劳烦公子。出城颁旨倒是可以,护送女君就不需公子劳神了。”说着唤过元鹤,研墨铺绢,开启玺印,拟下一道东宫懿旨,交在夜玄手上,又故意再三言谢叮嘱,“愿以玄公子之威武,平息此乱,兵戈无用,惟智可取。” 夜玄虽不情愿,可话已说出,懿旨在手,总不能当下就闹个抗旨不遵罢!只好忿忿作礼拜别,怏怏去了。 玉恒又令元鹤收拾厢房,派侍婢照顾昔桐歇息,又催羽麟早些退下。羽麟知他又要使蔚璃留宿澜庭,也不好多言,临去时只搁下一句,“你莫睡了,我还有事同你商议。” 蔚璃见众人都去,便也不再强扮端庄,索性伏了案上昏头要睡。玉恒就知她气力耗尽,上前来将她抱起缓步移入内室。 此间夜色将尽,东方即白,又是一夜未眠,忧患实多。蔚璃心系青濯安危,拥被在怀仍不忘切切嘱告,“云疏说过,是会同我一起保护濯儿……不可负我!” 玉恒轻笑,原来城上说的话她都听进了,却不知她是否了然他一片苦心,柔声劝慰,“我还要谢璃儿仗义援手,免我受权臣欺辱……我们大家守望互助,彼此看顾可好?” 她扯住他袖端,力竭之下难得一丝欣笑,“彼此看顾……我与云疏彼此看顾,极好!只怕……我余日无几,不能为云疏守长久太平……殿下可否先宽恕青门,祛除濯儿奴籍,替我看护了濯儿……至他娶妻生子,延续青门血脉……” 玉恒回手按住她腕脉,仍旧是触手的冰冷,看来自己耗损的那些内力当真无用,也不过是强撑一二日精神罢了,他含笑哄劝,“有我在,璃儿长命百岁……青濯的事,我会斟酌,必不使青门绝了子嗣,你放心。” “还有,”蔚璃喘息着又言,“我王兄,难为圣贤,东越国中又乏贤相,我忧心朝政难以长治久安,可否……” “璃儿!”玉恒忍不住呵止,“你若非这般劳心熬神,也不至病重如此!就说今夜巡城,怎就劳你亲力亲为?朝中一干武将就算没有神武之辈,可叠在一起守座城池总可以罢!再说那青濯,你这样护他终不是办法。既想他承袭青门之名,就该教他有将门之风,虽说他未及冠礼,可当年他兄长青澄也是十岁猎白虎,十二战海寇……”他话未讲完,忽然顿住,自省心焦情急之下竟肆言了故人旧事。 蔚璃也惊恍他言辞过度,非他素日行为,“云疏是忧心莫敖会欺君犯上?……实则我该去城阙守望,以防城郊兵乱还可调派援军支援濯儿。”说着撑力想要起身。 玉恒又急又恼,一把将她按倒,立目呵道,“我说过的话可曾有一句入过你耳!我方才刚讲了你劳心太过,这会儿你就要去冲锋陷阵!我玉家江山倒全凭你蔚璃一人护持!”说着拂袖起身,忿忿要去。 偏衣袖一角还攥在她手里,他起身未移出半步就被她牵住,目色晶莹望他,悲戚道,“我知道自己再无用处……我只是看不得他们欺负云疏……” 玉恒终忍不得泪落磅礴,急回身一把将她抱住,紧紧拥入怀中,任泪水滑进她肩颈。自今夜始,当真是穷途末路!伊人病危,命在旦夕!皇室飘摇,存亡瞬息!挣斗半生,倒底手余何物?终是徒劳,还是覆灭,守不住江山,也护不住伊人,此去还有何欢,人生倒底何为…… 第147章 天网恢恢 新囚旧案(1) 莫敖乃皇朝上将军莫嵬幼子。莫嵬本是皇朝北关守城副校,只为昔年受调上京平复青门之叛,剿乱有功而封做将军,后又率族人竭力追杀青门余党,屡有战绩而使满门得宠,兄弟子嗣尽得封官进爵,一时间黩武之族站尽朝堂,威赫之势渐慑天子。 莫敖此回护持太子东巡越国,虽言护驾实为监视,一路上太子所行所遇皆由他披墨入册,再使飞骑递往帝都呈至其父上将军案头,以此来禁锢少年皇子的一言一行,以布控朝堂。 只是此次行程有几件事全然出乎莫敖意料,亦有些失控于他力所能及。 其一是为太子鹤驾于九犀山遇刺因而走失帝姬一事。那帝姬本是莫嵬欲以嫡长子莫昂联姻天家的一枚重要棋子,却不幸于九犀山兵乱中走失,可以想见他于帝都闻讯后是怎样的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这位上将军特派了一位亲信府臣持函追至东越境内大骂莫敖无能,罚其鞭刑五十,待归朝还家之日自往军令台领受。这样罚过骂过之后,才又重置一函隔了些日送来,嘱其务要竭尽全力寻得帝姬踪迹,再须小心监视太子行径,其在信中直言:惟恐刺客之遇乃他阴诡玉家自话自演之金蝉脱壳计谋,以欺莫氏一族,以毁联姻之策。 莫敖于此事上先则被骂后则担忧,已然心中郁闷怨怼,岂料抵临越都,那太子殿下竟以东越蔚璃的三军为倚,一道旨意将其五千禁军丢掷城郊荒野,未携莫家麾下一兵一卒入得城去。莫敖不得不一面大骂玉氏阴诡一面又急急飞书告其父亲大人,以请示如何行事。自是免不了又先收那斥骂书函,之后才有嘱告之则,令其“见机行事,但有异动,挟东宫以扼朝堂”。 莫敖本就一个兵家之后,发迹之先甚少读书,发迹之后更是终日沉迷酒乐之享,是个胸无点墨、心无所望之流,其间并不能全然领会其父亲所言的“见机行事”,也惟有牢牢记下“挟东宫以扼朝堂”之嘱。 直至遭遇第三件意外事故:便是北溟公子直闯军营、杀戮无数之乱,还口口声声要他莫家将士出营受死。那时莫敖正于帐中娱乐,全不知敌人来自何方,又所为何来,一则忧心其为东宫诡计,一则惊恐或为蔚族挑衅,百思无计之下惟记起其父所言:挟东宫以扼朝堂。 挟东宫!先挟持了东宫太子再论!他这样谋划着,先以重兵困住闯营之客,见东越将士来救,愈发料定此是太子与蔚璃合谋之计,便更不肯放人,直呼非要太子入营理论! 莫敖自以为总算扳回一局,即便不得太子入营,也可借故斩杀闯营之客与东将数百将卒,总好煞煞他东越威风,也给太子一个教训!岂未料他一半自得一半忐忑苦等至天明,等来的竟是东宫一道御旨,召他入城觐见。 这位兵家之子再蠢也知孤身入城必是自投罗网,依照素日里莫家横行朝堂、上欺天子下辱臣工之行径,那东宫太子又岂会饶他!此处远离帝都,父亲就是想救也鞭长莫及啊!他各样忧虑惊惧之下自是不肯顺从。 可偏偏来传旨的并非寻常内侍小官,而是远比他莫敖骄横百倍,酷烈更甚的西琅夜玄。这位莫家小将倚仗父权家势之骄狂又怎比得了夜玄与生俱来生在骨子里的肆惮无忌。 夜玄宣罢旨意,见他各种啰嗦,也懒怠与这等恃强而骄的蠢物多费唇舌,只将那东宫御旨往他脸上一丢,冷言斥道,“本公子无暇理会你莫家那些阴谋诡计,我也是奉旨办差,且这旨意上写得明白——你要么随我入城觐见太子,有冤有仇与他说去!要么直言一句宁死不从,大家也好刀剑上说话!我与这位青将军并东越数百精兵,拼了性命也必能斩你这抗旨不遵的乱臣于马下!此二者你任选其一,休再与本公子啰嗦你那些屁话!” 莫敖本想仪仗家族权势威慑恐吓,未想来者原是个比他莫家更具权势的。西琅夜玄在朝中也是挂了名的虎将一枚,闻听其名已然有些胆怯,又听他如此慷慨陈词愈发慌得六神无主,只能强言了一句,“我五千大军岂会怕你几百士卒!” 其手下亲兵府臣闻听率先拔出了刀剑,跃跃欲试,四围禁军将士见此也都纷纷横矛相向。他莫家之兵在帝都从来就是横行无忌,此间又怎会惧怕一小纵东越兵将。 青濯眼见剑拔驽张之势,只当一场恶战再所难免,端坐马上,举剑示意军士,正待催马进攻,却见身侧夜玄翻身下了马,赤手空拳大步迈向莫敖阵列。 莫敖与其手下诸将也微有诧异,正怔怔莫名时,夜玄一个跨步上前,探手夺了莫敖拎在手里的宝剑,一旁侍卫将有所动,他回手一剑便将那侍卫当胸劈倒,众人未待惊呼出声,他腕上微旋,一把利剑横向莫敖脖颈,所有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迟疑,直把莫家一众亲兵吓得面如土色。 莫敖更是手脚打颤,嘤嘤斥道,“你……你敢杀我?别忘了……你们的人还在我手里……”他回手一指被重兵围困的昔梧。 夜玄挑眉望了一眼,大声向昔梧喊道,“梧公子敢以一人之力博杀千军之中,此样孤胆可会畏死?” 昔梧大笑一声,回呼道,“玄公子若能为我斩杀这莫家小贼,昔梧来世做牛做马,但凭公子差遣!” 夜玄盛赞一声,“梧公子孤胆豪情,我夜玄当引公子为至友!”转而又喝莫敖,“你是想当下死还是想晚点死?” 莫敖至此才知闯营者竟是北溟王室,一下子这军营中竟站着两位王室公子,他再怎样骄狂可也不敢随意斩杀王族。 夜玄见他怯懦无话便又言简意骇向四围喊道,“抗旨不遵,意同叛君,当夷三族,军中同袍,谁人愿同他莫敖共赴死路!且站出来!” 第148章 天网恢恢 新囚旧案(2) 禁军将士面面相觑,都想只不过是太子有旨召领军之将入城中问话,何至为此惹上叛君之罪,遂都纷纷退后。莫家府兵见大势已去便也收了张狂。 莫敖见此情形也知无望,此刻他又自许识时务方为俊杰,倘使自己即将荣升皇亲国戚的性命拼死在当下也委实冤枉,又何况即便入得城去,身后还有父亲军权在握,震慑帝都里的天子宫廷,想那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如此思量着安慰自己,只得先收了御旨,又与副将叮嘱再三,令其速速报信给帝都里的父亲,又亲点了十名精锐护甲,才肯随夜玄入城面君。 回城路上,青濯一直大赞夜玄,“亏得玄公子果敢行事,才免一场兵乱之灾,我代军中弟兄谢过玄公子。” 夜玄看他一眼,得意道,“青将军真想谢我,且把这话说给你家长公主听去!”若非为着取悦女君,他哪有闲情理会旁人死活。 依照凌霄君旨意,溟国公子先入大狱自省其罪,莫敖都尉召往澜庭述说事由。 于是青濯分拨数十精兵给夜玄,由他领莫敖一众往澜庭复旨,而他自己则押解昔梧往城北大狱。 一路上这位宅心仁厚的小将军倒也未拿昔梧当了罪犯处理,反是几次关心询问,“你面上的伤……自觉如何?可要先寻医馆处置?若是处置晚了,只怕会落下疤痕。”他见这位梧公子生得眉清目秀,惟额角那一道血印贯眉而下,只毫厘之差险就毁了那双星灿黑眸,使人每每看去都觉心惊。 昔梧起初并不理会青濯缠问,冷哼数回终忍不得他喋喋不休,立目斥道,“若非是尔等搅乱,我早已杀了那莫家小贼!” 青濯见他总算开言,也不计较其言辞凶狠,只微笑劝和,“你杀了他,焉有不为他偿命的道理。更何况他是天子之军,杀他还要担别样嫌隙罪名,岂不连累族人?” 昔梧横他一眼,“敢问青将军还有几位族人?” 青濯当他闲话家常,依旧笑言,“家中还有长姐……只我二人,都还未有姻亲……” 昔梧又哼一声,“我若是你,此生不妻、断子,也必要拼上一回!” “拼甚么?与谁拼?”青濯疑惑他言辞莫名。 昔梧以无尽轻蔑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会。留给青濯无限谜团使他一路思疑不断。 入得地牢,又遇蔚琥在此迎候,声称:自澜庭刚下了夜值,顺便来传长公主旨意,须在牢狱内另置净舍以供梧公子暂且歇息。又代蔚璃问候梧公子,称当下之难实为境况不明之策,待万事清明她自当亲来接梧公子出狱。同时还请了慕容叔侄特来为昔梧照料伤情医治疮疤。 青濯见昔梧所处之牢却然是洁净清爽,一应起居器物并日常所用皆已配备妥帖,茶饮汤食亦是供之精良上品,不由赞叹道,“还是公主姐姐想得周到。又有慕容小叔为医,梧公子脸上的伤就不怕落疤了。” 慕容苏叔侄也上前见礼,蔚琥只与众人寒暄几句便行辞去回府休息了。 而这位昔梧公子左右顾看之下,对此境遇似乎并不领情,只踢开脚下案几,掀去席上缎枕,漫不经心掷剑于墙角,挥手拂掸一身尘土,便径自往那席上躺了,向着众人冷言道,“诸位且去罢!此非吉地,恕本公子失礼,就不留客了。” 青濯一面诧异他举止无状,一面怜恤他眉梢上一道血痕,忧心道,“可你身上有伤,尤是眉间箭伤,若不医治会伤口溃烂殃及眼目……” 昔梧依旧冷漠不屑,“青濯将军,汝之神采较当年青澄将军相差何止千里!可见东越蔚璃将你养在深宫竟都养废了!” 青濯瞠目诧异,未想这位溟国公子不只举止无状,言辞也这般无礼!“我好心帮你,你又何苦这样奚落我?” 昔梧冷笑,“我不过是讲论实情!尔竟不知尔之愚钝根本不配称将门之后吗?” “胡说!”慕容若伊早已看这位溟国公子不顺,更忍不得他辱骂自家兄长,挣开慕容苏的牵握冲上来怒声叱问,“你这狂子讲话好大口气!你见过青门将领?你见过青澄哥哥?你又怎知璃姐姐不曾教导濯哥哥?你又凭甚么辱骂濯哥哥愚钝?再者说这些都是蔚族与青门之事,又与你何干,轮得到你一个外族异姓妄加评论!” 昔梧十指交错枕于头下,看也不曾看上若伊一眼,嘲讽道,“又与你慕容家何干?本公子座前岂轮到你个民女丫头无故撒野!” 若伊气得跳脚,撸袖掐腰正待骂回去,却被青濯忙着拉去一边,好言劝和,“伊儿不恼,你不觉得梧公子这性子倒像家姐,你不要与他计较……” 若伊瞠目瞪他,“袖姐姐再冷也是讲理的!他算得甚么也配与袖姐姐相提并论!” 昔梧闻言又撩眉扫过他二人,这一回倒是懒怠言语,自行闭目休神去了。 青濯只当他脾气和缓,又俯下身凑到席边耐心劝解,先说此处牢狱只是缓兵之计,越国王室自会待其为国之上宾,又言长公主蔚璃自会往凌霄君面前为其求情论理,最后仍旧婉言相劝,“还是让苏小叔为你清清伤口污血,狱中潮湿,若然生疮化脓可就更痛了……” 昔梧许是受不住他一个男儿伏在枕边这般碎碎念念,蓦地翻身坐起,一指若伊,喝令道,“那么你来——替本公子清理伤口。” 若伊也学他眉梢微吊,讥笑道,“此间倒求着我们了,不怕我借机毒死你……” 青濯忙又去劝这边,“好妹子且少说些罢。梧公子是越国的贵客,公主姐姐可是特地吩咐过……” “管你的那些个姐姐!本姐娘偏不伺候!”说着衣袖一挥,恼得竟转身去了。 青濯闹不清是何缘故,只得求助始终默声立于一旁的慕容苏。 慕容苏看着少年们闹够了,才轻笑淡然慢慢靠向前来,从容地开了药箱,向着昔梧看似不经心地闲话道,“梧公子眉梢这道箭伤,倒与昔年青澄将军额角落下的伤疤极为相似。” 第149章 天网恢恢 新囚旧案(3) 昔梧微微诧异,面上闪过一丝难得的柔情。青濯一旁又憨厚叫道,“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兄长那回伤得稀奇,非说是入山打猎刮伤,可是谁人也不曾见他入山打猎过。我和家姐猜了好久,东境之极还有谁人伤得了兄长且又让他不敢言说……” 昔梧端坐席上任由慕容苏用盐水洗去伤口污血,虽则痛得脸色惨白,身上打颤,可却依旧强做镇定,冷眼觑着青濯,听他演说当年初阳青府之事,只是嫌他啰嗦无果,索性讥笑直言,“你们猜出来了?到底是谁伤了澄将军?” 青濯笑意羞赧,似乎在为其长兄难为情,又见昔梧双拳紧握,牙关紧咬,不觉蹙眉忧心道,“很痛罢?这一箭险些伤在眼睛上……” “当年蔚璃之箭也险些射瞎你兄长吧?”不知是痛是恨,昔梧立目狠道。 青濯更觉诧异,就连寡淡如慕容苏也稍稍举目觑了昔梧一眼,又低头处置伤口。 昔梧依旧一脸不屑,“东越蔚璃,威名赫赫。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骄纵过度的王室公主罢了。她这脾性若生在民间,不知一天要受多少鞭打” 青濯万事可容,惟容不得有人非议他的公主姐姐,一时郑重颜色说道,“梧公子哪里听来的谎言谬论。璃姐姐才不是骄纵过度的公主!当年璃姐姐临驾我青府,也并没有立甚么王室之威,还不是照样与我们一处玩耍一处习武。她伤兄长那回原也是二人玩闹一时不当心失了手,兄长也并未怪责璃姐姐,反是璃姐姐自责悔恨禁食了多日,我们才知道此事来由。后来也是兄长自己说此事绝不可外传,否则他一世威名就要毁在……哥哥原话是说‘就要毁在那女子手上’……”青濯说时依旧笑意赧然,又有几分落寞黯然,忆及当年旧事故人如今却已是家园不在,至亲无踪。 昔桐也看出他面色暗淡,讥诮着又补一句,“你们青门已然毁在那女子手上!却又有甚么可说!”话音未落忽急声呼痛,转目怒视慕容苏。 慕容苏神情淡漠,幽幽道,“梧公子说话当心。惊了世人可就是自己吃亏了。” 此回青濯也再顾不上叮嘱慕容苏轻些敷药,只半是恼怒半是伤怀地望着昔梧,“梧公子,璃姐姐好心待你,在太子殿下面前又是百般庇护,你怎么可以……” “当我稀罕!”昔梧吃痛之下抚向伤口,平白染得半手血迹,仍恨声道,“我只恨不曾杀了那莫敖,反叫你给搅了局。”低头看向一手血迹又转目斥问慕容苏,“你完了没有?或者把药留下,我自己来。我看你们医病是假,探问我何以擅闯军营才是真!” 慕容苏一面调配药膏,一面淡然回道,“慕容氏并非玉家臣仆,管不得这些……” “那蔚璃却是!”昔梧抢言道,“而你是替蔚璃办事。” 向来处事淡然沉静的慕容苏也终于忍无可忍,叹一声丢下手中草药,起身说道,“梧公子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杀那莫敖?即便杀了又待怎样?梧公子进入越境即为越王之客,客不拜主先杀主人之宾,如此行径是何道理?梧公子当知莫敖所领乃天子禁军,屠杀禁军可是叛君谋反诛连九族的重罪,公子此行可想过身后的家国父老?慕容苏感念公子孤胆仗义之举,可也不敢苟同阁下如此轻率鲁莽行事。何况你尚有幼弟同行,可为他想过安居之处退避之所?东越长公主不惜冒犯君意特嘱在下来此为梧公子查看伤势,千叮万嘱切不可使公子落疤于面,此样关怀也冒犯了公子吗?”慕容苏说完掷下箱中所有药罐,冷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尔等入狱皆是咎由自取。依我说,阿璃倒也枉自为尔等费心劳神。”说完提了个空药箱就要离去。 青濯见昔梧额上伤口理到一半尚未包扎,忙又放下芥蒂好言挽劝慕容苏,偏一旁若伊又跳出来,拼力拉了慕容苏要去,还声声教训,“我慕容家不医忘恩负义之辈。濯哥哥既然善心泛滥,你且自己为他敷药好了!反正那瓶瓶罐罐上都有标记,即便你胡乱医了也医不死他!如他这般寡情之人,落不落疤,美不美貌倒也无甚紧要!”说完硬拉着慕容苏离开了牢房。 青濯急得顿足,“这下倒好!辜负璃姐姐一片好心!没有慕容家医治,只怕你脸上这道伤疤难去!” 昔梧也是讶异轻视,“伤疤落在我脸上,又非落在你脸上!你跳甚么!” 再怎样好脾气的青濯也觉得这位公子委实不可理喻,可是众人皆去他又不忍弃他不顾,只得耐了性子又来缓言劝说,“我也见过几次苏小叔为人疗伤……你且信我,必不会医坏了你……这些药还是要敷一下,至少可以止血止痛……”他支支吾吾,小心谨慎挑选着药膏药粉。 昔梧冷眼想觑,见他行事温柔谨慎,百般呵护,终于缓了几分神色,言语亦见宽和,“青将军可否将昔桐带来见我?他年纪尚幼,不知世事艰险,怕他落人网罗。” 青濯一面细心查看着药瓶,一面耐心解劝,“你放心,桐公子现下暂居澜庭,太子殿下乃温润平和之君,必不会为难了他。回去我向璃姐姐禀明此事,再由她去请示殿下,此事应该也不算难事。” 未料昔梧闻听此言又是立目横眉,嘲讽道,“我看青将军倒是比我幼弟还要天真幼稚!天家之君从来就无温润平和之说!才不过七载,你却忘了当年天家覆灭你青门的雷霆之威!昔桐的事你也不必与蔚璃言说,她原本也是看着凌霄君眼色行事,何来顾及旁人!” 青濯并不以为然,争辩说,“璃姐姐说过:天子是天子,太子是太子,不可混为一谈。” “岂非都是他玉家父子!”昔梧又吼回去,许是对青濯伏地敷药仍存半分感念,厉声之色又转做低声训告,“青将军未免太过忠厚!你兄长当年那般敏锐还是落人网罗,你……”余音未尽,思量再三终未再言。 第150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1) 越安宫里,蔚璃偎倚几案,望着若伊气吁吁学说狱中相见北溟公子的情形,也是听得又笑又惊,一面笑她蹙眉嘟嘴粉面娇俏,一面惊那昔梧此番举动果然另有隐衷。 慕容苏实看不下若伊讲到恼恨处又是拍案又是顿足,教训道,“你且住住罢,讲去一坛药的时光也未见你说明一件正事。” 青濯前来复旨,也在一旁看她不过,“谁人若是得罪了伊儿,直比受那史官口诛笔伐还要厉害!” 若伊横他一眼,“你也当心,莫为一个外人得罪了我!小心我拆你家宅子!” 蔚璃忙笑着解劝,安抚这边,佯嗔那边,又笑问慕容苏,“若按这位梧公子所言,他竟与澄哥哥是旧识?” 慕容苏回说,“阿璃也知,澄少将军确曾到过北境,许是那时遇见,偶然的乍见之欢,也未可知。” “若是如此,这位梧公子吵嚷着定要杀那莫敖……竟是与青门有义?”蔚璃心念飘忽,“只是……这样却也难办了。” 青袖接道,“莫敖已被召入澜庭,竟如石入沧海,半点微澜也不曾泛起。” “本该如此。”蔚璃微叹一声,“若然惊动天下,那莫家在帝都早就提兵逼宫了。毕竟帝都里的天子才真真是孤家寡人,太子殿下在外行事不得不有所避讳。何况此事若细论起来罪在昔梧,该如何论罪……全凭殿下心意了。” 青濯又言,“还有一事,此回能不动一兵一卒召回莫敖,全赖玄公子倾力相助。”于是又将城外军营所遇细细讲与蔚璃听了,对夜玄之杀伐果决赞不绝口。 蔚璃微笑点头,知道那夜玄有意亦或无意替青濯挡了一场劫难,或是说为青门挡住了莫家的非难。 “对了,梧公子说想见一见幼弟昔桐公子,不知公主姐姐可否成全?”青濯又言。 青袖一旁斥责,“你当这事还由得长公主说话吗?太子殿下若细究此中因由,翻起当年旧案,再对青门生憎恶之心也是有的!长公主又如何在此事上草率进言?” 蔚璃惊叹青袖所言,正道破她心中忧虑。昔梧若当真是为青门仗剑而袭扰禁军大营、杀戮莫家兵将,那他此举无异于谋反,青门旧案本就是皇族与蔚王族隔阂嫌隙之根源,倒叫她想替那昔梧向玉恒求情也颇觉为难。况且又有莫家虎视眈眈,他们又怎肯轻易放过此样刁难要挟太子之良机。 青濯见她忧思成愁,忙又宽言解劝,“我已同梧公子说过,昔桐公子住在澜庭,殿下仁德,必不会欺无辜之臣,倒比落在别处更安适可靠。璃姐姐也不必为这事忧愁了。” 蔚璃笑笑,说来也是,昔桐是个心思灵敏的,至少那晚看去还是很得他欢心呢。 “那就辛苦濯儿这几日多往狱中几回,梧公子一应起居所须切勿亏待了他。除却见他幼弟一事,其他所需都尽力如他所愿。他额角的伤还是要再多留心,不可落了疤痕,那便难看了……” 青濯笑回,“男儿丈夫落几处疤又算得甚么!我看他也并不在乎。” 蔚璃不响,也不好于众人面前说破昔梧女儿之身。 青袖又呵责其弟,“长公主说怎样,你应命照办就是,哪里学来那许多偏门。自澜庭回来本是奉了殿下旨意今日要闭门休身的,偏又被你啰嗦了半个晌午,若无他事自去办差,总该学着独挡一面了!” 青濯受长姐教训颇觉怏怏,再不敢言,只好请辞退下,自行办差去了。 “濯哥哥还是个孩子。”若伊瞧着青濯背影,半是讥诮半是怜惜,“袖姐姐若是男儿,便省事了。” 慕容苏忙岔开若伊所论,只怕多扰蔚璃歇息,便直言道,“此来,一是为昔梧公子之事,苏愧辱使命,特来请罪;再者是向阿璃辞行,越王婚典已成,诸事顺遂,此东越之大吉,我等欣然,亦不便多扰,不日将离开越都。” “原是这样。”蔚璃神色落寞,倒有几分怅然若失,心底叹声:还真是曲终人散,繁华尽处显荒凉,“苏小叔是要回家吗?伊儿同去?” 慕容苏回说,“家父来信,言近来思亲心切,已然焦虑成疾卧榻难起,盼我等速归故里。我与伊儿此回出行也有一年余不曾回家,这一次当真该回去看看,故想着再于城中料理几件事务,于下月中便起程还家。” 蔚璃颔首应言,稍问几句慕容老宗主之病况,又转目去看青袖,“你以为如何?” 青袖知她所问何事,含笑又问慕容苏,“该问小叔以为如何?” 慕容苏凝睇若伊,见她正将那案上落花拾起来丢进茶汤,轻呵慢吹,看那红花旋浮于翠盏之间,倒似有无限意趣——此样天真年华使人看得半是欣然半是忧心。 “伊儿年纪还小……我只怕她担不得掌一户门庭之重任,若要她襄助濯儿理一宅家务,建一时功业……你们以为此事可行?”慕容苏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依我看,倒是从天明吵到天黑从日落打到日初才是他二人性情。伊儿是个无理辩三分的,濯儿再怎样宽厚只怕到时也要被她闹得心灰意冷。依我看,可否再等些年?” 青袖点头附议,瞧那若伊专心于眼下游戏,真真十足的稚气未脱,又哪里当得起庭宅之女主。 蔚璃一时未响,也望着若伊怔怔出神。方才慕容苏所言——“掌一户门庭,理一宅家务”在她听来这般熟稔,不禁想起幼年时父王母后送自己往东极青家时,临行前也有这样嘱托。只可笑那时幼年全然懵懂不知其中含义,还自以为父王母后是要她去接管青门将府,好不得意!甚么“襄助澄儿建功立业”的话完全意会成“使澄儿助汝建功立业”。 而到了青门将府还果然如今时慕容苏所说:与那青澄是从早打到晚,从晚吵到明。直叫青鸢夫妇再无旁事可做,每天只为他二人明理断案、劝架说和。 第151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2) 当然多数情况都是青澄受罚,这愈发使她得意,还在府中扬言:我是来为青府掌门庭理家务的,你们谁人不服! 她年幼无知不解其意只管胡乱嚷叫,直笑得青鸢夫妇并全府上下都直不起腰来。惟那位青澄少将军自蔚璃去后便终日愁眉苦脸,听她此言愈发恼恨,回敬曰:青宅若轮到你掌门庭,我便离家出走!只是还未撑到蔚璃“执掌青门”,这位青家嫡长子就已忍无可忍而离家远走去了。许是那时去的北境罢,遇见了昔梧…… 蔚璃神思游荡,不禁胡乱忆起陈年旧事,一面只觉可爱可笑,一面又不免心下悲戚,初阳青府早已灰飞烟灭,满园故人更是凋零无踪,眼前心底也徒有一段旧念回忆罢了。 全不知当年都闹些甚么,愚昧之极何苦要与他争。若说北溟昔梧与他尚有一节乍见之欢,自己与他却然是半分欢欣也不曾有过。直至最后一次通信,他还在嗔责她“行为乖张,言辞荒诞,非宜家宜世之辈”,誓要退婚。 也不知他出走数载可曾遇上“宜家家室”的人,可曾带回青府为他掌门庭理家务……之后竟全没了音信。再闻讯便是东海传来的战报,青家一门已陷危地,主帅阵亡军前,少帅下落不明……之后重重劫难竟一步步将青门推向万丈深渊。 如今思及当时惨况仍旧心有悲戚,不禁使她泪迷双眸。 若伊本赏看着杯中花瓣兀自发呆,蓦然抬头,见蔚璃已是眸色晶莹,讶疑惊呼,“璃姐姐,你怎么哭了?” 青袖与慕容苏也正轻声商议一双少年娃的联姻之事,闻言也都惊诧望向蔚璃。 若伊早已跑去伏在案前,又是递锦帕,又是奉茶水,还不住娇声哄劝,愈发使人难为情了。蔚璃忙轻拭眼底迷蒙,羞赧道,“伊儿要去,我当真舍不得……” 若伊偎进她怀里,本想安慰几句,可触手的冰凉又不免心灰,忍不住也悲戚起来,“我也舍不得璃姐姐啊……这回去了,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璃姐姐了……” 此言突兀,青袖闻之色变,慕容苏更是长叹一声,恨得紧抚额头冷汗,这丫头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忙释言道,“你们不要听她胡说!这孩子说话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我也不知她都说些甚么……” 青袖又看向蔚璃,想起大典前她为风灼僭越之举气到昏厥,竟使凌霄君亲侍床榻拟写药方,似乎还曾耗损内力护其心脉……“长公主与我还要欺瞒吗?” 蔚璃忙强作精神,微笑回说,“也并非无药可医,只是那样个医法……着实吃痛,云疏……殿下他……”他已耗损大半内功在她身上,再如此下去,只怕他一身武学修为只落得个花拳绣腿全无用处,“殿下嘱我多多歇息养神……必有他法可去此寒毒……我真得是怕痛……怕刮骨之痛……”她讲来语无伦次,又想宽慰亲朋,又觉前途无望,又念云疏之恩,又惜云疏之损,讲到后来索性朗然一笑,“听闻至少还有三年五载好活!再游一回天下总还可以!倒也无甚可愁!” 青袖只觉这春园围坐,虽有艳阳灼目可此身却如坠冰窟,她几次想扶案起身却未能撑起一丝气力,终恼得泪挂羽睫,惟将最后一点气力拿来质问慕容苏,“小叔何故瞒了我们?你们既是看护病情焉有病危不告之理!天下万里,上古千年,竟寻不得一篇医病良方吗!你南海慕蓉家也敢自称医者世家!” 慕容苏低头不响,蔚璃正待劝慰,忽有宫女来报:西琅公子称有要事求见长公主。青袖闻听,立时撑案起身,提剑要去,“他来得正好!” 蔚璃知她心意,急追拦下,“青袖!但凭姐姐再去杀了谁人又于我何益?!于东越何益?!” “我不甘心!”青袖强睁泪目,推了蔚璃向外疾冲,又被蔚璃回手拉住,呵问一声,“青初姐姐连我也不曾放在眼里吗!还要与我动手?” “原是他们该死!”纵是铮铮傲骨如她青门女子仍忍不得泪落如雨,“若不是霜华三载!若不是夜玄无礼!何至会有今日!数载苦辛,终得国泰民安,璃儿本该逍遥远行,遁迹青山……如何就寿命无几,讲甚么三年五载!岂非痛煞我等!我要先斩夜玄,再杀天子!方能平我心头之恨!” “青袖!”蔚璃厉声呵责,“你也知数载苦辛才得国泰民安!你宝剑出鞘便是毁我数年心血!可是叫我死也不得瞑目!” 慕蓉听吵闹凶狠,便也出面劝和,“阿璃又不是今朝便乘鹤西去,既然说了还有个三年五载,且莫再惹她恼惹她烦便是替她添寿了,这些个时光,也总好再有机会觅得神丹妙药,祛她根疾。你有喊打喊杀的气力,倒不若替她守住太平,也可使她安心……” 青袖受蔚璃呵斥,又经慕容苏苦劝,总算按下宝剑,含泪归座。 慕容苏知此处有政务要议,便拉了若伊先行告辞。 蔚璃命人相送,言说改日当设宴践行。转头稍稍安坐,又使人请夜玄来见。 夜玄自起意往越安宫投函递信,可谓是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上古贤者的悬梁刺股读书之法只差被他借用了,每夜读诗数百篇,每天抄赋三千行,递往越安宫的书信总有数十封之多罢,只可惜,一封回信也未收到。 他心有不甘,又思别计靠近蔚璃,好巧不巧总算被他在城外军营替青濯解了围,免了一场东越与莫家的兵戈相见,此样“伟绩”他又怎能不趁机速来显摆邀功。 这也是他第一回请见女君被准,经正门大道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想着自淇水初遇到此间登门为宾,其间各样纠葛倒似经了万水千山一般。 他喜滋滋向里进,总觉所谓远志,至此间又进一层。 自受赠白露马,蔚璃便知这夜玄难缠可不只是狂傲不羁之凶,更有死缠烂打之绵。他写来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书信也曾拆阅过两三回,流目之下既觉滑稽可笑,又觉羞愤难当,之后再有信来都被她随意弃在席下,只当未见。 第152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3) 稀奇的是,自凌霄君上回来过瑶光殿医病之后,那些信竟不翼而飞了……想想还真是恼人! 蔚璃苦皱着眉头偎在几上,她本是贪恋暖阳遂将席案就置在这庭院当中,任阳光倾泄而下温灼肌骨,此刻便也无意再为那骄狂公子移回正殿大堂,只是凝目望着青袖手边长剑,着实有些忧心。 夜玄被宫女领入,倒是难得极工整周齐地向主人行了个参见之礼,叫一心懒坐席上的蔚璃也是颇为讶异,张口结舌道,“公子……换了教礼之师?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知礼求进,当鼓赞之!长公主这样挖苦——非君子之道罢?”夜玄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回说。 蔚璃大笑,“我只知:我非君子,公子也非君子!这些个虚礼你且省省罢!” “能使长公主开怀,礼亦不虚!”他说着便毫不客气地拣了靠蔚璃最近的案席坐下来,举目看见对面一脸肃杀的青袖,倒是心下一凛,强笑道,“青姑娘也出来晒太阳?不怕一身寒霜被晒化了!” 青袖抬手按住案上宝剑,冷目瞪视。夜玄讪讪一笑,自觉好无意思。 蔚璃忙说,“玄公子为殿下召回狂臣,替我东越平息战事,此样丰功该领何赏?” 夜玄嗤笑一声,“他能赏甚么,当我稀罕!倒是长公主这里……”他话未说完似乎忆起了甚么,面色突变,“你那晚倒底睡在澜庭了!” 蔚璃讶然,继而微微一笑,偏要拿此事断他念想,“是了。我不只睡在澜庭,还睡在殿下榻上,又待怎样?” 是啊!又待怎样?她自知余年无几,又何苦计较诸多羁绊!那位君子若然肯收,与他成云雨之欢她亦不会推辞。只可叹谦谦君子在此界限上原比她更守礼的很! 夜玄怒哼一声,面色愈发难堪,恼了半晌又出言质问,“我送你的信都收到了?为何一封也不回我!这也是你越人知礼之所为吗?” 青袖又抚了抚宝剑,被蔚璃以目色制住,都在想这位公子果然撑不住三刻礼仪。 “公子今时襄助濯儿之德,蔚璃谨记。他日若然公子有难,蔚璃必然拼死相救。”与他就要恩怨分明,此样人物她是断然纠缠不起。 夜玄怒气未消,又哼一声,“当我稀……”罕字未吐出口,似乎又有所警醒,凝目重新注视,“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听他这话倒似急着咒自己有难似的,蔚璃哭笑不得,“是否要我立了字据给你!” 夜玄还当真思量起来,“这个……倒也不必……”又指青袖,“你来做个人证,她若负我……天诛地灭!” “放肆!”青袖拍案断喝,顺手抓了宝剑,“今时杀了你,凭天下谁人再不会负你!” “青袖!”蔚璃也拍桌案,自是力衰不及她响亮,“好歹公子帮了濯儿一回……”说时佯装急咳,伏案大喘。 青袖只怕惹她忧心,只好掷开宝剑,上前察看。 夜玄见如此其气焰也小了几分,忧心道,“你的病……现下如何?可有我夜玄尽力之处……阿璃尽管吩咐!” 蔚璃摆手,先看青袖,低声念道,“且莫毁我心血。”说得青袖愧色赧颜。 又向夜玄,“我这病只须静养,公子若无他事……” “自然有事!”夜玄急道,“我才来片刻,一盏茶还未喝尽,你就寻故下逐客令!阿璃做事,也未免太狡诈任性!” 心思被他点破,蔚璃也是又笑又惭,只好应说,“那公子喝茶。” 夜玄慢条斯理饮茶,故意迟缓了语速道来,“你知道——北溟昔梧为何要闯禁军大营?” 蔚璃笑笑,也故意老实答他,“按昔桐公子所言,是受了营中兵将凌辱……” “啪!”夜玄一拍桌案,吓得蔚璃一凛,又听他道,“正是!那莫敖色胆包天,不只是凌辱王室,你猜我在他营帐中还看见了甚么?” 蔚璃笑意渐僵,她心中想到却不想求证,偏夜玄又说书一般想要卖乖,“罢了!你是王室,又是女子,此样污秽不堪事实不宜入耳。我还是说与青姑娘处置罢。”说着招手唤青袖近前。 他尚不知青袖恨不能一剑削他首级,他这边招手,青袖早已按奈不得拾剑要去,却被蔚璃一把按住,径问夜玄言说,“我也是治军之人,军营我也待过,怎样事不曾见过……你尽管直说!” 夜玄微蹙眉头,眼中既含敬慕之意又带悲怜之情,“阿璃是女子,更是三军统帅,所见当是威武整齐之军,哪里会见过……”他稍顿了顿,触及蔚璃冷冽目光,只好继续言说,“所谓天子禁军,他们的营帐中竟藏有数十名妙龄女子并稚龄男童……长公主可知我意?这样说罢,若说莫敖调戏凌辱了北溟公子,也未必不实!因为营中纵酒赌博、弄妓啸歌之糜乱,我是亲眼所见!” “哪里来得女子?她们……是乐坊歌姬还是……”蔚璃已证实一半所想,实不愿再触碰另一半事实。 “莫敖入不得城,哪里得乐坊歌姬!自然是附近农户那里掠来!为防丑事败露他们必然要杀尽周边所有以掩耳目。这些女子……只待三军尽兴之后必也是斩尽杀绝毁尸灭迹。同是治军之人,我是断不会使军中将士行军途中行此污秽事!” “够了!”青袖厉声喝止,眼见蔚璃面色又苍白如纸,愈发恼恨这夜玄多事,“玄公子用心莫非是要挑拨长公主与凌霄君之亲密,你好趁虚而入!” 夜玄怔愣许久方想明白此中关联,不由得又惊又怒,“你们越人都长得甚么心肠!城外惨死百余众皆是你越国子民!就在你王城之下!你不问祸首横行倒来疑我奸计!当真诡诈!”说着忿忿起身,怒指蔚璃,“你疑天下所有,独独信那皇朝太子,迟早有一日毁在他手里!”说完拂袖而去。 蔚璃也惊青袖所言,更惊夜玄所言,“此事……袖姐姐知晓?” 青袖连忙摇头,“此非军务,纵有庶民报案也是报在司法台,归都城令尹所辖……” “王城之下,数十女子……那是多少户人家!此样屠杀你们竟闻所未闻!我蔚璃竟闻所未闻!当我真的死了吗?还是你们都是死的!”蔚璃挥袖扫尽案上所有,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瓷盏翠碟,吓得服侍的婢女都抢跪在地,青袖也跪了下来。 第153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4) “我要去问问王兄……他是怎样做王的!”蔚璃也忿然起身,青袖忙上前扶住,小心劝道,“王上大婚,休朝三日……再者,再者伤人者……乃太子护驾禁军,此事如何处置,长公主方才不也说了——全凭殿下心意。” 蔚璃这才恍然她方才何以言夜玄有挑拨离间之心。屠民者若是旁人,必然领兵剿杀之!可偏偏是那位殿下的护驾之军,是他天家皇族的禁卫之军,又如何宣战?这近百名东越子民惨遭凌辱,被屠杀于自家门前,竟无人问津,白白冤死在君王脚下!此事实为蔚族之辱,王室之耻!王者何以称王,将者何以为将! “须使莫敖首级……祭我东越子民!”话虽悲愤,人却颓然落坐,她又想起澜庭内共他相拥而泣,知道此样境遇于他是何等艰难——杀莫敖必惹怒其父,莫家若怒,则帝都危矣,天子危矣,他玉氏江山危矣。 蔚璃正垂泪悲戚时,不想夜玄又回转归来,立身庭前,慨然言道,“只要阿璃言说,我即刻替你杀了那莫敖!管他甚么莫家将门,管他甚么天子禁军!我夜玄愿为你蔚璃破千军!下百城!万死不辞!” 蔚璃举目怔怔,蹙眉道,“何劳公子!我东越竟无男儿吗?” ****** 这些天的澜庭里寂静得惟有闻听花落的声音,正逢风雨欺头,淋得春花憔悴,散落满阶锦绣。 至这一日终得艳阳高照,凌霄君对户闲坐,观那一层层娇芯堆阶,委实令人惜叹。 元鹤奉新茶入内,正欲踏阶,却听屋内叹息一时,“留春已无计,何忍欺残红。” 一言止了奉茶童子的脚步,元鹤甚是为难,“殿下?你不出门,再不许我等进门,这……这餐饭省了,茶汤也省吗?” 正这时,羽麟风风火火走来,既不看路也不看人,斜肩撞了元鹤,踏步践了落花,未入厅堂,已朗声唤开,“阿恒,阿恒,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阿璃有救了!阿璃有救了!还亏得我澹台羽麟!若论以身相许,就该许我这样人!……” “不知惜花,只知折花!何以相许?”玉恒望着被践踏过的落花小径恨声叹道。 羽麟并不理会,径自往案前坐了,左右顾看寻不到一杯热茶,又急唤元鹤,“煮茶的!我见你辰时采了花露,还不搬来品鉴品鉴!你埋在树下只会便宜了别人!” 元鹤依旧为难,不敢踏花半步,凌霄君见他这样乖巧,不禁莞尔,宽袖一挥,一缕劲风扫过,阶前落花飘向旁边树根。 羽麟嗤之,“既得闲情又有余力,何故放着前殿莫敖不审,平白守在这里蹉跎春光!” 元鹤奉茶入内,羽麟等得不及,抢过茶舀先自淘一杯,举手尽了,又添一盏,又饮尽了,继续奚落玉恒,“昨日微雨,你借故闭门不出;前日风疾,你也托辞闭门不出;今时难得风和日丽,你又嫌庭前落花淹路……你是非等消息传进帝都,等那莫家引兵逼宫,再行料理莫敖不成?” “此茶有青梅之香甜……”玉恒慢品茗香,悠悠道来。 羽麟只当他又闲议茶事,跟着再饮一口,果然品得青梅香气,却也只是冷哼一声,“惟在这些琐事上费心费力!可想过自己当下处境。那莫敖已在前堂跪了三天三夜,你以为那莫嵬老贼会准许你惩办他的幼子?你是不是立定心意不想还朝了!你若定了主意也早些说与我,免我日夜担忧。只是你纵然想要避居东越,东越也未必容你。阿璃就要嫁去召国做世子夫人了!我看那风肆近来时常出入越明宫,只怕早已同越王将联姻之事议妥,偏你还在这里青梅啊落红啊惜个没完……” “哪里来得青梅?”玉恒全然不闻羽麟碎碎念念,转问元鹤。 羽麟这才醒悟,也讶疑一声,“说得是呢!非时非节,梅果未熟,哪里来得青梅?” “越安宫送来。”元鹤答说,“长公主还特地使人交待,此是冰鉴所存,隔年之物,再久置不得,须食其鲜……” “几时送来?”羽麟急问,“送了几份?可说了甚么?隔年之物是否是我去年送她的那些个梅果……” 元鹤已忍不住笑,玉恒更是轻叹一声,“你真真是天下添乱第一!还是自作多情第一!愚钝呆痴第一!这青梅自然是送给我的……” “你才自作多情!”羽麟妒极恼极,“阿璃从来不会少了我那份!” 玉恒吟笑看他,又看元鹤,“真真两个蠢才!这青梅送来未必是吃的……青梅青梅,青门没了……此是她谏言要我念及青门之殇,宽待昔梧!她是替人求情呢!” 羽麟这才恍然,元鹤也说,“这谁人猜得出啊,长公主心思也惟有殿下知之。” 玉恒再品梅果清茶,垂首间一记浅笑,无尽怜意。 羽麟妒火愈盛,讥笑道,“这可比枕边风厉害啊!她是算准了你吃这一套!——所以你要恕过昔梧胡闹了?” 玉恒蹙眉微恼,正待教训羽麟,有侍卫入内禀报:溟国桐公子前来问安殿下。 “哼!”羽麟恼得又哼一声,“他倒殷勤!早问安晚问寝!他王兄陷在狱中也未见他去问过一回!我只不明白,你圈养此物所为何用?” 玉恒蹙眉愈紧,“何谓圈养?难不成要将他一并送去越国大牢?” “只怕牢中人正盼如此。总比放在你身边使人安心。”羽麟悻悻,忽见他冷目飘来,忙又换一番言辞,“这位桐公子远比那兰公子更会殷勤献媚,却比不得人家兰公子才思隽秀!言之无物戏之无艺徒然惹人生厌。” 玉恒只当未闻,带笑端看侍者领了昔桐拜于座前,稍以寒暄,便赐座下首,又问一些春光炫丽与起居琐事,昔桐抢言对答,聒噪不休。 羽麟颇不耐烦,蹙眉冷目怏怏陪坐,终至撑耐不住,指着昔梧问道,“你王兄现下如何你可知道?你每天欢喜雀跃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不是一个娘生总是一个爹养的罢……” 第154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5) “羽麟!”玉恒喝他一声,微沉面色,“你也太失礼了!” 昔桐便显出十分的委屈,“都说殿下是仁德之君,必不会欺无辜之臣,我和王兄只须信了殿下,殿下自会还我们一个公道!” 羽麟拍腿大赞,“我也算听惯奉承,唯独你这话听来,格外真实可信!” 玉恒又白他一眼,羽麟扭过头去只当不见,玉恒只好再与昔桐闲话,“桐公子今年几岁?” “十四!明年就可……”他将要言及笄之礼,忽醒悟当下是男儿妆扮,不免怏怏。 “这么算……”玉恒故作掐指,昔桐只当他算其未来,未料开言却是,“那一年你该是七岁……不,是六岁,应当有些记忆,可知那一年你溟国迎来一位百年未有的东方贵客?” 昔桐瞬时面色煞白,几不能言。 玉恒继续言说,“看来桐公子也识得那位贵客,应该知其名讳?” “青……青澄……将军……,自东极来……沧海之滨,初阳之地……”她想到幼年时溟国王宫中曾传唱许久的歌谣—— 有客来兮,丰神秀彻,沧海之滨,如仙人兮; 有客来兮,清雅风流,初阳之地,神武人家; 有客来兮,我心喜之,黛眉轻扫,耀颜色兮…… “后来如何?”凌霄君简言问道。 “走,走了……”昔桐支吾着答,“母妃说,贵客高远,不属我蛮荒之地……” 凌霄君笑笑,似赞同他所言,又似不屑他所言,“再后来呢……” 昔桐瞠目诧然,拼力摇头,“走了便是走了……再没有后来……北溟国也再没有像他那样的贵客驾临……蛮荒……”如今想想,还真是一瞬的炫彩华章。 凌霄君依旧微笑,暖若春风,熏人欲醉的春风,“既如此说……你且去罢,以后都不必再来请安。” 昔桐更惊,既是万分惶恐又是十分依恋,怔怔之下竟开口求告,“殿下,你收了我罢……像元鹤一样做个侍从也好……我……我愿做奴做婢跟随殿下一生……” “想得美啊!”羽麟听出了味道,也看出了情趣,却只是冷面讥笑着替玉恒敲打起这位痴心公主,“阿恒的近身侍从可都是身家清白,世代近臣,你一个外族的公主,大堆的旧事牵扯不清,还妄想做东宫侍仆?当东宫是收敛杂货之地吗?” “没有牵扯不清!那些旧事都不关我事!”昔桐急急争辩,“殿下也知道,我那时才六岁……怎知选亲为何物!那位贵客自然是要选嫡女为妻……去时也是带了嫡长姐去的,我娘亲那时还悲叹:可怜我儿年幼!……可也幸好是我年幼,长姐嫁去东极不到一年,青门遭难,长姐奔回,连带她襁褓中的婴孩……未过芜良关,都死在了东越境内!……” 羽麟听得惊骇难言,一下望向玉恒,此是他欲探问还是求证之事?一下望向昔桐,他王兄闯营还果然与青门有涉?只是这段旧事未免太过惨烈,“你是说……青澄之妻,还有婴孩……死在芜良关?”阿璃送来青梅,可也知此段惨事? 昔桐不知是悲是怕,愈哭愈凶,“父王只得这一个外孙,派兵去迎……可惜,长姐只一步之遥就要出关了……却被莫家清剿大军射杀在北关城墙下,听说抢回来的两具残骸……自她们身上足足拆下近百只羽箭……父王悲恸欲绝,几次吐血……” “所以你弟兄路遇禁军大营,便拼死要杀那莫敖?”玉恒淡言问道。 “真的不关我事!是王兄执意为之!他也是一心只想杀了莫敖,并非叛逆天子!我长姐,还有她的孩子……还是一个甚么都不懂的孩子,都惨死在莫家人手里!杀一个莫敖,又待怎样!”昔桐终放声大哭。 玉恒沉默良久,终微叹一声,指令元鹤,“先送桐公子回去休息。他悲伤过度,神思恍惚,这些天就不要出门了,也不可使人入室打扰。” 这是要幽禁吗?羽麟心惊不已,看着婢女架着昔桐送出门去,此刻又觉她很是可怜,目瞪口呆望了许久,依旧心中难安,怔怔问道,“阿恒如何知道……你是几时知道?还是本来就知道——青澄有嫡传血脉,死在芜良关?” 玉恒拾杯先饮一口热茶,目色有几分空远,“我只知他到过北境,曾有来信赞过北国深雪……至于他具体所谋为何……并不知悉。芜良关之殇,也只是风闻,今日只想证实一下罢了。” 岂会是风闻!斩草除根当是他天家旨令,他岂有不知!羽麟低头不敢看他,生怕目色里露出一丝忧疑,缓缓道来,“阿璃是否知道青澄有嫡子死在芜良关……” “她不会知道!”玉恒语意轻淡,却渗出层层寒意,浸染一室,欺得羽麟冲上舌尖的一句“分明是你天家的剿杀旨意”便生生卡在齿间,唇角微动,出口却是重复了那句,“她不会知道!” 羽麟明白,昔桐前路堪忧,昔梧更是迟早会死。他只恨自己为何会无故坐在堂上,除去昔氏姐妹,他大约是惟一知情人了,这也太险了!阿璃若是从哪里探知了此事……他不敢想,那会是怎样凄厉之境况。 “你方才说甚么?”玉恒起身要去,忽又回头问了一句。 惊得羽麟仓皇无措,“我甚么也没说!”见他面色质疑,忙又补一句,“我说:阿璃不会知道……不是这句?那是……其余都是胡说……我又不入心,你也休要多想……”羽麟细想方才碎碎念念一堆,也不知哪句入了他的心,是否留下了疑惑隐患?他苦思冥想,“哦哦……我知道了——是好消息!我进门时是说我得了救阿璃的偏方……好消息!这是好消息!” “羽麟说得可是泠泷琴?”玉恒负手淡言。 澹台羽麟几要跳起,为何事事被他占尽先机,“你如何知道?阿恒,你可否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你不信我,还能信谁!就是阿璃……你可信她?” 第155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6) “我现下还真使不出闲人来跟着你。”玉恒讥笑一声,“我这里识字的都在翻书,不识字的……都去拼命了!还是你自己说罢,慕容苏又同你讲了甚么?” 羽麟十分怏怏,再无初来时之喜悦,“他从古籍上查到:上古贤王礼乐天下之初,有瑶帝制琴,名曰泠泷。此琴取东海之桐,西岳之梓,南海之贝,北溟之珠,为案材;又招选天下至圣至贤者七人,各填一弦,喻仁义礼智信忠勇……” “背书就不必啦!知你也是读书人!只说琴在何处?”玉恒负手门前,淡漠问道。 羽麟恨得咬牙,“你且先听完琴的妙处!再问琴在何处!知你博闻广识,可还不是被慕容苏捷足先登!你也是派了无影使者跟在他左右才获此消息罢?……” 玉恒轻叹一声,“澹台兄,我完全可以想见——你是怎样死的……”说完转身出门。 “诶诶诶……”羽麟疾追,仍絮念不止,“你可知这泠泷琴之妙是妙在七弦,此弦非寻常蚕丝所制,乃是取北溟极寒之地御凰山上特有之冰丝蚕,此蚕七年生虫,七年吐丝,丝韧而滑,掠寒而冰,汲寒而白……故尔亲肌动骨可引寒气入弦,既是琴之自养,又可养抚琴之人……” “那么——”玉恒侧目讥诮相询,“澹台少主博闻至此,可知琴在何处?” 羽麟终于得意大笑,“在我家中!” 玉恒立时停了脚步,注目看他,不知他又是自我吹嘘还是真得有货而自鸣得意。 “如何?你阅书万卷也抵不过我有家财万贯!”羽麟眉梢上扬,凤眼流波,得意看着凌霄君又是质疑又是企盼,“我使千金虽买不到慕容苏渡魂易命,可想买一把破琴总是可以罢!明日我就张榜天下,悬赏一千银锭,不……是一万金锭,”他狠了狠心又摇头,“不……是倾我澹台一半家资,赠予那奉琴之人!” 玉恒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舍得!澹台氏一半家资可抵半个南召国了罢?”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南国富有不容小觑……若说抵半个西琅国倒是绰绰有余!”羽麟摇头晃脑,俨然已是瑶琴在怀的架势。 玉恒也不得不艳羡一声,“你澹台家还真是有钱!”羽麟正待昂首自得,却听玉恒又补一句,“怎就没人绑了你去置换赎金呢?”说罢拂袖去了。 羽麟气怔在原地,冲他背影大喊,“你我君子协定——谁人得了泠泷琴,阿璃便是谁的!” 玉恒头也不回扬手回说,“那你明日不必去张榜了!琴我已找到!舍下你万金多买书罢!” ***** 前院朝晖殿前,元鲤正支了角案,伏在上面罗列一张张绢纸,其专注异常丝毫未觉察有人走进,亦或是走近那人脚步太轻,以致足下无尘,袖底无风,如浮云一般飘到元鲤身后,凝目注看案上文书良久,终叹问一声,“三百七十一条人命,可数清了?” 元鲤一惊,忙回身作礼,“殿下?小臣……” 玉恒摆手示意他无须赘言,又径自问道,“凶者如何?” 元鲤一指朝晖殿内,“貌似已经半疯半傻。起初还是白天里骂夜晚里哭,臣下依殿下旨意,一天送他三颗近身侍卫的人头……这不,今天辰时再送进去,人就疯了,哭着喊着说要回家……光是这自供状就连写了三份,一份倒比一份详尽,臣下正依状上所言一一核对物证。” “所以——果然有三百七十一名东越子民被杀?此事越国君臣可知?越安宫可知?”凌霄君翻看着案上卷宗。 “此是小臣目下寻到的数目,军营后方林地查有女尸三十三具,童子尸身十四具,另有军营以左郊野农田内查有尸骨……”元鲤说时见君上紧蹙眉头,微微摇头,便止了此项奏报,另外又言,“抢掠屠杀发生在越王婚典前夜,而越王在婚典之后便是休朝三日,故此案报官与否,卷宗至何处,还不得而知。至于越安宫那边……小臣查询物证时曾看见夜玄公子涉足于几处埋尸之地,后来跟他行踪发觉他又去了越安宫,想必是去搬弄是非了!” 玉恒轻笑一声,“何言搬弄是非?苍天有眼,事实如此,谁人又瞒得下!只是他若这般清闲好管闲事,本君倒好派些事故给他做呢。” 元鹤也说,“殿下明鉴!这个夜玄公子近来常使人往越安宫里送信,也不知图谋些甚么?” “你倒勤恳!查得精细!”玉恒笑赞一声,又另外嘱告,“莫敖的自供状既有三份,则分别递往御史台,尚书台,与军令台,我倒要看看他们彼此之间还能怎样看顾。” “可是人证只有一个,按殿下吩咐,莫敖带来的十名侍卫中只留了一个口齿略伶俐些的,余者皆已刑拷之后斩首了。”元鲤一板一眼奏报。 凌霄君言道,“这个原也不必留得,人证只须莫敖一人足以……既然还未杀……赏给你玩罢——萧雪不在,你这事办得甚好。” 元鲤得主上称赞很是欣然。 凌霄君又道,“去把人提出来罢,估计殿内血腥太重,我就不进去了。” 正这时,元鹤安置了昔桐之后也来御前侍奉,提议说,“容微臣先置了方榻足毯以供殿下歇息。” “不必了,”凌霄君摆手,“不过三两言语,说罢了事,后院还煮了汤药,也不可在此耽搁太久。” 莫敖被金甲侍卫提出大殿,拖下石阶,掷在凌霄君脚下。这位曾经打着各种如意算盘的兵家少子,终于见识了何谓真正的东宫太子。那个世人传言里的怎样谦谦君子,怎样温润儒雅,怎样平易恬和……实则都是表象啊!其手段绵柔带刺,其计谋阴诡无端,又岂是他这个小卒人物可以料想承受的! 凌霄君低头觑过脚下溃不成形的莫家少子,心底一声讥笑。开口依旧是言辞温和,“你心里也必然知道——我杀你不得。只是这三百余条性命,总要设法偿还啊! 第156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7) “否则自供状递到御史台,尚书台还有军令台,军令台自有莫老将军替你遮掩,可是御史台的师源与尚书台的齐尚,非你莫家党羽……莫老将军也不好办事罢?” 莫敖举目怔怔,他不知威吓之后还有各样挟制,莫家纵然霸道,可终究是与齐家平分朝中权势,多年来两家也是互相蔑视彼此诋毁,可谓水为不容,自己罪状落在齐家人手上,正给了齐家借故削弱莫家的大好良机!此东宫太子借力打力,当真好棋! 只是当下也别无出路,还是先保小命能全身退回帝都为上,莫敖如此思量,便扑倒在地,一拜再拜,“殿下明鉴!殿下英明!我莫家忠君护君,世代忠良,微臣……罪臣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那可是受了谁人挑唆误导?”凌霄君顺他意思言说。 “挑唆?”莫敖闻言顿时心生一计,急忙应道,“罪臣确是受人挑唆误导……是副将胡冶,是他扬言帐中要强抢民女以娱军中,我虽严令禁止,奈何他们不听……” “他们?”凌霄君又拈他言辞质问,“此事果然非一人所为,莫将军且仔细想想——终是三百七十一条性命啊,你总要凑个数目给我,我也好向东越君臣,向天下黎民有个交待啊。”凌霄君说时又令元鲤,“再奉笔墨,请莫将军一一列出扰民屠民将士之名姓,且签字画押以作行刑之据。”然后又向莫敖温和言说,“莫将军都写出来就可以回去了,军中将士都等着你呢。” 这一语双关吓得莫敖又是一身冷汗。于军营中指名道姓三百余人,治其屠杀平民之罪——这位太子分明是要置他于众叛亲离之地!何况他又怎识得那些微兵小卒,能道出名姓的皆是自家府臣亲兵,连带父亲派给他的数名参将,如此一来岂非如同斩了自己羽翼一般! 此计一箭双雕!未免狠毒!莫敖暗自叫骂,可此刻人为刀俎,已为鱼肉,又有何计!为保自己性命无伤,安然退回帝都家中,也只有舍卒保帅了!此辱此恨,且等父亲替他报复! 凌霄君临去又补一句,“营前监斩只怕还要辛劳将军,你且放心,本君会派金甲侍卫助你立威!” 太和十六年仲春,莫家小将所领之禁军侍卫,于越都南郊有扰民抢掠之行,莫小将上报御史台,共其纠之查之,得三百七十一名嫌犯,抄记名录报于东宫,东宫通告朝中三台辅政,并东越国君臣子,以屠民乱邦之罪处嫌犯以斩首之刑,行刑于禁军营前,由莫家小将莫敖宣刑,东宫使金甲侍卫五十人监斩,越国臣子领五百铁骑验刑,拾回三百七十一颗首级,以告东越百余位亡民之魂。 此事之后凌霄君亲命使史官执笔,大赞莫将秉公无私,大义灭亲之荣光,赐升左营都将,统领禁军上达万人。 事毕之后越都城中议论纷纷,有人以为凌霄君此举开罪莫家或将置玉氏皇族于更险之境地;有人以为凌霄君此举意在亲近东越以求女君麾下五万精兵;也有人以为此事纯属正义执法,扰民者该杀,有功者该赏。 直到许多年后,蔚璃想起此事,才知当年皇朝太子肯为东越一百七十一位平民惩凶申冤竟是为掩盖另一桩青澄之子被杀案。 第157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1) 三月将尽,春光易逝。 趁着芳菲尚染亭廊,绿荫半掩池塘,嘉宾未去,故人未辞,越明宫女君于越安宫明月轩内铺席布宴,设案安琴,邀约各方嘉朋来此共赏深春繁花,共图一醉。 此举一则为慕容叔侄饯行辞别,二则为昔梧出狱压惊洗尘,三来为酬答程潜之昔日护驾还城之恩,再者便是谢那夜玄近来仗义援手青门之功,凡此种种各具请柬,邀约故友嘉宾共聚一堂。 明月轩修筑于浅芳池边,背倚耸山,三面环水。此间春深正值树荫繁茂,掩映堤上拱桥曲径,浅滩堆石。池上有三两小舟闲荡碧波,舟上有彩衣宫娥撑篙摆渡,先为迎宾送往之用,后为传递器物膳食之需。 今日宴游之题,主人定为惜春念友,故嘱告众人宴席之上只存宾主之谊,不论君臣之别。遂众人以曲案为心,围案而坐,蔚璃居正位主席,程门潜之共南海慕容苏陪坐左首,西琅夜玄与北溟昔梧同坐右首,东西境两位名将青濯与盛奕隔案相应,居于下首位。 为此席间在坐者:四境王室除去风族未到余者皆有列席;四大世家中伏白一族久不入世不去计算,则惟有澹台少主未曾受邀;四大将门则有青濯、盛奕同席共饮。 如此众人,虽则程潜之与慕容苏为昔日种种皆忿恨夜玄之张扬肆意;夜玄自也瞧不上程子矫饰虚礼与慕容苏自矜造作;昔梧又厌恶青濯优柔木讷,一副憨态;青濯却是惧怕昔梧气势汹汹,言辞凌厉;盛奕则忧心主上或言行失仪,或献媚贤主……其间各人有各种纠葛矛盾,总是无边纷扰。 好在此等众众皆倾慕召此宴会之贤主——东越蔚璃。程、慕、盛自不必说,与蔚璃已是旧识,慕容多年照顾女君病情,宛若家人,程、盛二人更与蔚璃有过淇水围炉,沸鼎煮鱼之乐事,此间再聚自是无尽感慨欣然。 而夜玄近来的全幅心思可谓都用在“侧目佳人”了,不只诗词歌赋每日都投往越安宫,还时常采办各样民间珍奇小物,只选那精巧玲珑者也尽都费心费力呈于蔚璃案头,此回受邀自然喜得心花怒放,只为取悦蔚璃缘故也不甚计较程、苏二人的奚落之辞。 而那位北溟公子昔梧早闻蔚璃大名,谋面之先虽未必十分敬服,而此回相见倒也暗暗赞叹其磊落之风,疏阔之姿;加之此回入狱也是幸得此女君奔走周旋于澜庭,才使她未获实罪,只被太子派使臣严厉申饬,责其“行事莽撞目无天子,非王室子弟教养之道”,故此回赴宴更有几分酬谢之意,便也稍束言行。 众人皆看蔚璃情面,只在初见之下彼此戒备窥探、奚落讥诮一番,待落坐归席,几番闲话下来,倒也能其礼洽洽,其乐融融。 大家围坐闲话,先以清茶烹香,浅酌慢饮;又使宫廷乐师佐以素琴洞箫之音,略添雅趣。渐至午时,艳阳灼灼,暖风熏熏,蔚璃又令人奉上东越名食款待嘉宾。夜玄见器盏精美,菜色精致,食之却多鲜蔬谷物,心下闷闷,一时问道,“可有酒肉?” 众人大笑,程潜之遂言今日所奉之礼正是琢湖青芝酒,蔚璃喜之不尽,即令宫娥捧来添盏。于是又畅饮笑谈,彼此多言平生奇遇,品论人间乐事,一时间明月轩上笑语绵延,声声不绝。 待菜过三巡酒过五味,蔚璃又提议喝诗以记今日之游,众人皆推程潜之为领,先起序篇。程门潜之先生谦虚礼让一番,终言“抛砖引玉”即唱和开来。 蔚璃特命人请了尚书台女官玖儿前来录笔,青濯却又惜憾不曾有夜兰来此泼墨描影。余者众人皆晓然:是为夜兰公子居澜庭之故,而蔚璃无意邀澜庭下榻之君入席,以免禁锢了兴致,所以连带兰公子也未曾受邀。 夜玄听蔚璃咏出“南风熏陋室,嘉宾耀荜辉”之句,便想起萧雪在驿馆影壁上所刻《登台赋》,不由对此女子之才情卓越愈生倾慕之心。 盛奕看着自家公子只知痴目怔怔凝望女君而全然忘了自己当拟何诗句,也是替他又羞又窘。 北溟昔梧倒是言辞大方,依着青濯所颂唱和道—— 琼楼飞玉羽,金阁渡青苔。 倾盏东风去,踏浪长歌里。 蔚璃闻听不觉面色微动,惊赞道,“好气势!追东风兮啸长歌,梧公子志在远极。”青濯却然蹙眉忿忿,“此非梧公子之诗,乃别有出处。” 众人讶异,皆望向青濯,昔梧亦指他质问,“青将军且说说诗出何处?若说得出我自罚一杯,若说不出你自罚一坛!” “我……”青濯欲言又止,似多有顾忌,不觉看向蔚璃想寻个主意。 蔚璃依旧朗笑璨璨,向众人道,“濯儿自幼修习兵书战策,诗文歌赋之集倒是读得少些,许是哪本书里见过相似语句也是有的,从来诗文皆有出典,此亦不足为奇。”又指青濯劝言,“你也不必苦想,自饮了杯中酒续唱下去便是。” 青濯便知蔚璃不愿再提旧事,举杯正要罚酒,昔梧却不肯放过,讥诮道,“青将军平白乱叫一声毁我诗誉,便要这样了事吗?或者自罚一坛,或者讲出典故!” 青濯本就忠直性情,不懂矫饰虚礼,为蔚璃之故尚可稍忍冤屈,再听昔梧质责便也无可忍耐,掷了酒杯朗声回道,“此诗原是我兄长之作!旧年他远游北境,正遇北国大雪,兄长第一次望见厚雪茫茫,惊喜之极,才有此作寄还家中,信中言说也曾另抄别稿寄给都城的璃姐姐。诗中所云‘琼楼飞玉羽’,玉羽原指飞雪,下句当是疑作九霄尘,再言本是‘金阁渡青晗’,意指曙光在即……” “濯儿,”蔚璃轻笑盈盈唤住青濯,怕使昔梧多添窘迫,“此是旧事,无须重提。” 青濯不敢争辩只好禁言。越安宫中有一条众人默念之则,那便是“不提旧事,不忆故人”。许是当年伤悲至今未愈,忆之徒增悲戚罢。 偏昔梧借了酒兴似乎有意思忆旧时人物,指着青濯又嘲又笑,“亏你记得!再过些年莫说诗文,只怕家居何处也尽都忘了。” “胡说!”青濯渐有恼意,气得拍案,“兄长诗稿早有人整理成集,家谱族系亦有专人刻碑录史,我青门之事岂由得你外人任意评说!” 众人见他二人言辞往来几要隔案对打忙都出言劝解,慕容苏有意将话题慢慢引向别处,遂向昔梧问道,“如此说,青澄少将军当年确曾到过北国?与昔王族曾有一面之缘?” 昔梧闻此言戾气稍敛,却又转作满目悲愤,“幼弟尚在澜庭!此便是我不可言说之事!” 众人更是诧异,不知他意欲何为。夜玄却击掌赞了句,“皇朝太子果然好手段!他有质子在手,要限制你多少不可言说之事!” “公子!”盛奕急言呵止,以目色警之。 夜玄全不在意,指蔚璃又说道,“主人有言,今日不分君臣,我等闲话至此,又有何忌讳?许他做得,竟不许旁人议得!” 蔚璃眸色间添了层微寒掠过夜玄,转看众人时却依旧莞尔浅笑,“既然也知是不分君臣,惜春念友。若非友人,便也不必搬上台面吧,很是辛苦!” 众人闻言笑开,偏昔梧又冷冷一句,“我等自然不敢攀附东宫。可是长公主若非友人,又非妻氏,凭甚与他屡屡比肩携手?” 蔚璃转目觑过,眸色再冷一分,笑意浅浅淡淡,“梧公子心有不忿,倒似全天下都负了公子,我等委实惶恐。” 这一句半似玩笑,半似警戒,程、慕等人又是一笑哄之。 昔梧似乎也觉无趣,拾杯尽饮,再不搭话。 偏夜玄又起兴,誓要将凌霄君与越安君分作两边,“我闻城郊农户被杀一案,凌霄君未治凶首反升他将职,只杀了几个闲人了事,敢问长公主此样又是何道理?” 蔚璃本是觉得近来风清日熏,心境疏朗,又想着此样情境未必明朝再有,这才起意想要诗酒尽余年,请了诸位嘉宾来园中话春。可未想到,夜玄还是那个可憎的夜玄,平白又添了一个昔梧与他一喝一和,把这好好的宴席搅得七零八乱。 “玄公子须得一位贤参辅佐方能看清天下大势!否则便是盲人瞎马,迟早撞进死地。”程潜之也觉此人愚钝已然忍无可忍。 “这话说来,我倒是得了一位你程门弟子——廖痕先生,潜之少主可有耳闻?”夜玄许是自幼受惯冷艳,从来就无谓他人嘲弄,自有其处事待物之则,与程潜之仍旧攀谈无碍。 程潜之眉心微蹙,淡问一声,“营丘廖氏?原是我二哥门下听席弟子。”一言之后再无置评。 夜玄却有不甘,“我闻听廖先生有澜庭夜宴请柬,可算是凌霄君之上上宾了,如今却也不过是屈居我夜玄檐下,白粥咸菜度日而已。” 第158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2) “莫笑穷书生,”程潜之冷言警之,“今时明朝——只差一道龙门而已!” “何处是龙门?澜庭?原来长公主筑高台,竟是为着替太子殿下招贤纳士!”夜玄又是忌恨又是不屑,又转目盯向蔚璃。 蔚离终是笑意敛尽,“我筑高台与贤臣良将无由,不过是想着春时望月,秋分观潮,夏可摘星,冬时醉雪,行几分快意事罢了,玄公子休要小人之心。” “甚么小人女人,你们有同榻之谊,为他选几个臣子又有何不可言说!装得甚么清高风雅!”夜玄恨道。 蔚璃眸色闪过一缕清寒,触及之人皆为之一凛,夜玄流目扫过亦是心底一颤,醒悟自己又失了心性,言辞又讲过了,忙又周旋回来,“长公主非同一般王室娇养的公主,天资聪慧且不必论,更有少时行军沙场,今时整治三军之功,这般智勇双全,贤良善佐,为皇家之子治理天下略出份力也是应当!” 蔚离听他奉承,也是又笑又气,又怜他竟也能屈了心意矫饰言辞,“天子治下,四境封王,八方将士,哪个不是智勇双全,谁人又不是贤良善佐,为这天下之太平,盛世之繁华,我等臣子岂非皆有辅政天子,襄扶皇族之责!玄公子莫不是要置身事外,另立一派天地?” 这话讲得毫不客气,程、慕、盛等皆知事有前因,此间或是对夜玄怒目嗤之,或是冷眼观之,或是含愧告之,都禁声不言。 惟昔梧又跳了出来,“长公主还真是慨然之风,猛将气质!难怪澄将军曾有言:蔚璃非宜家宜室之妻!” “胡说!”未待众人反应,青濯最先拍案,平生最容不得他的公主姐姐受半点诋毁,更何况这诋毁之辞竟是谣传于自家兄长,“梧公子不要乱说!兄长与璃姐姐有过婚约之盟!始自璃姐姐临世之初……” “可却未能娶她为妻。”昔梧讥笑。 “那是因为……”青濯本想争说是东海之战,可稍有犹豫又被昔梧抢了话去,“因为你兄长心中别有贤妻!并非蔚璃!” “胡说!放肆!”青濯急得推了桌案霍然起身,看架势要扑打昔梧了,“我兄长与璃姐姐的婚约是先王亲下诏书,此事我全族皆知,东越全境皆知,天下皆知!” “我就不知!”夜玄立目瞪视,闻听议及蔚璃婚约,虽是阵年旧事斯人不在,可仍旧难按妒火中烧,“既是赐婚,未必适宜,政治联姻罢了……” 蔚璃直想仰天长叹,拂袖去了,此生怎样劫数竟与夜玄相识!真恨不能唤青袖一剑结果了他!添乱滋事直比澹台羽麟更胜一筹!真该逐他去了,此生再莫相见! “玄公子?”蔚璃尽力撑住和颜悦色,毕竟嘉宾尤在,她还是贤主。 夜玄得她如此轻语和声,微有几分错愕,怔怔望来,却又听她带笑言说,“玄公子奉王命来我东越观礼,蔚璃代东王兄、代朝中臣子谢琅王厚义,谢公子辛劳。如今王兄婚典已过,今日宴请之后,烦请玄公子去我都城,若无盛邀再莫入我东越!” 夜玄愈听愈痴,惊怔如闻天雷,立时没了声响,几次蠕唇都未能讲出话来。 此情此境也是看得程潜之讶叹,慕容苏偷笑,盛奕羞赧万分。 蔚璃又转头去看昔梧,昔梧立时装乖,“我只是为长公主忿不平。长公主若不喜欢,昔梧禁言便是。”说着举杯向蔚璃恭敬一礼,以示赔罪。 程潜之深知蔚璃不易,这席上诸人皆是各藏潜谋各怀所图,惟她一片赤诚,或为酬恩义,或为致良友而将众人邀来同乐,不想未得诸人感念反受他们所欺。他心下怜她难处,可又恨自己笨口拙舌无法分其忧愁,在一旁委实爱莫难助。 只待席上稍有平静时,程潜之忙趁机进言道,“潜之不才,近来新得一古曲,略操琴弦自觉还有待可闻,不如演于诸位大家,以娱宴席。” 蔚璃重染笑意,知他良苦用心,“那实在要多谢先生了,真真我等耳目之福!”又向盛奕言道,“我知盛将军酷爱萧音,可否待先生一阙之后请将军合而奏之,如何?” “极好极好!”慕容苏也拍手称赞,惟以雅乐方能盖过此间喧闹,“若是提起这享乐作福事,惟推阿璃为天下最!” 众人大笑,于是令宫女奉琴,又有乐人呈箫,程、盛二人排案安桌,又捧琴箫就座,彼此依礼敬言几句,便由程潜之先行按琴试音。 一时先闻得丝弦琤琮,泠泠若泉谷之音,撑起一片清凉。曲调悠扬,缓缓而诉。一阙将尽,盛奕那边又慢慢和入箫声呜咽,袅袅徐徐犹若兰谷之幽,绕梁漫席而去,合成一片人间天籁。四座闻听皆陶醉于古乐之间,终得一片安静。 惟有夜玄依旧心念忐忑,时时偷看蔚璃,可那样洒落女子也再未看他一眼!他愈发忧心此曲终了,当真要与她陌路天涯不成?不由得又恨恶起自己不知进退,不识台面,心思狭隘,难撑大局……还真真如程潜之所言——少一贤相为之参谋左右!只是何处觅贤良?忠心赤胆又兼谋略过人者,岂非比那佳人更难求? 蔚璃支颐听琴,心下笑叹:总算得片刻安宁!一时流目席间,忽见昔梧似乎未闻琴声,倒是偏起头正偷偷窥视青濯,那眸色半是审看半是沉迷…… 蔚璃很是一惊:莫非这位昔梧“公子”各样胡闹竟是为当年一瞥青澄风采而此间恋上青濯之故?心中闪过此念不由得也悄悄细看起这位北溟国的“女公子”,但见她长眉凤目确有几分男儿的轩阔气宇,尤是眉梢那一道疤痕未去,更添其飒飒英姿;可真若细看,其眸色分明仍有掩不住的风情浅波,眉心微蹙仍藏着女儿家的娇媚俏丽……真不知那溟王是怎样奇思,竟将自己女儿当了男儿来养,见她那身段必是已过“冠礼”之年,这等锦绣年华岂非要付诸东流?为父者倒底是疼她还是害她…… 第159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3) 蔚璃正这样耽看胡思时分,忽闻池岸处有宫人唱诵——王上驾到!不由心惊。 众人闻听越王驾临也是各样诧异。一时程子驻琴,盛将停箫,案上各人纷纷起身离席,各自端正衣冠,随了蔚璃恭敬迎出。 池岸边越王正弃舟上岸,由几名内侍前后拥扶着走向众人。一进君臣相见,主宾见礼,又各道贺词,寒暄其意,好不繁复。 蔚璃蹙了眉头稀奇王兄何以此时来访。自上回为着风灼封妃一事争闹不休,兄妹二人又忙婚典,又忙朝政,接着又是休朝三日,之后种种琐碎纷杂竟再无机会彼此相见,言说开明。 当下实猜不出他冒然前来又为哪般?又碍于宾客在堂也不能明言,只好先请入内席,重又论君臣尊卑另排座次,侍仆重置座席,宫女另替茶盏,众人稍坐又浅言几句近来春色风光,略谈方才歌辞诗赋之乐,只是大家都再无方才共蔚璃而坐时的那等无拘洒脱。 越王大赞诸人雅兴,又笑言蔚璃,“王妹为本王婚典之观踌谋运作,辛劳半载有余,本王实不盛感激,正欲寻些欢乐事酬劳王妹,未想王妹到能自寻其乐,别样逍遥起来。今日高朋满座,实为越境之荣!”说着又举杯与众人敬酒祝幸。 众人也看不出此中因由,按说越安宫宴游当为越王所知,即不曾受邀入席就该远而避之,毕竟是贵为君王,此间现身倒叫众人平白添得一身拘谨,搅了兴致。 蔚璃得暇笑问,“王兄前朝后宫两处繁忙,若有要事命人前来颁旨便是,何苦自己奔来奔去,白添辛苦。”她半是撒娇半是试探,凝眸看住他闪烁双目。 偏越王避而不见又转向旁人另言他事,“春光无计留,佳人终去了。此时此境,还盼诸位惜之再惜,若想再得此贤主嘉宾、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只怕要留待他乡他国,明年别朝了!” 众人听他语意深远,皆不解其意,昔梧挺身问说,“贤主便是长公主,他国明年又是何意?莫非明年此时长公主要去他国做贤主?” 越王笑答,“梧公子敏睿。前朝已然议定璃儿婚嫁大事,召国世子风篁欲迎王妹为妻,故诸位雅士他年若想与璃儿再聚当在南召国啦。”越王故做从容讲来,实则却以流目不住察看蔚璃颜色。 果然蔚璃闻言惊诧万分,手中杯盏在握,却已是怔怔不动僵在半空。 四座闻听也都是各样诧异,夜玄最不能忍,也顾不得先前蔚璃驱逐之说,率先拍案而起,忿忿道,“荒唐!谁人准她嫁入南国?”焦躁之下更顾不得盛奕紧扯衣袖,直言道,“王室公主之婚本为国之大事,何以我等闻所未闻?所谓前朝议定,是几时议定?越国朝堂分明休朝了三日!尔等议得这般隐秘必有蹊跷!你只问她,知是不知!?”他一指浑然若梦的蔚璃,大喝道,“她自己可知自己明朝嫁入谁家?” 蔚璃大惊之下仍未能回转,越王只得搪塞道,“婚姻大事自古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先王已逝,长兄为父,王妹之婚自然由本王做主!何劳玄公子质责?” “那为何是召国世子?”昔梧一旁又问,语含讥诮,“召王许了越王几座城池?同是王族,越王莫不是当我等封国皆荒蛮之地、野草之丘?竟问也不曾问上一声,这般仓促隐讳便将长公主嫁给了一个小小世子。倒底是作践长公主呢还是轻蔑我等王族?” “你……”越王怒起,受此质问不由冷笑还击,“公子何人?何故问汝?王妹婚嫁本是我蔚王族家事,岂劳尔等费心!” “所以你还是收了召国城池?”夜玄附和着追问,“当本公子拿不出几座城池聘你蔚族公主?你知不知道那召王当年嫁女入西琅也曾赠我琅国城池,可如今却然大军压境又要讨回那些嫁礼!越王目浅,竟为利驱?” “放肆!”越王呵斥,夜玄本就有恶名在先,此回又听他大放獗词更不能容,沉声斥道,“汝非我嘉宾,不若早去,免生嫌隙!” “我等乃长公主之嘉宾,何劳越王逐客。”昔梧一旁襄助夜玄,与越王强词争辩,“既是召国世子可以求亲女君,何以我等王室公子不能求亲于佳人。”说着又将目色递给夜玄。 夜玄立时会意,退行半步,向着越王躬身一礼,“琅国王室夜玄,恭请越王知意:吾欲迎东越蔚璃为妻,以平生所得为聘,奉肝胆,献赤心,此生不负!” 越王大惊,更惊的是侍立一旁的玖儿,她为着先前被这蛮公子劫入驿馆之故早就厌恶惧怕此等蛮人,今时听闻他欲求娶长公主,不由得又骇又慌,忙去拉扯蔚璃,盼她警醒。 蔚璃震惊之下心神恍惚,被玖儿悄声警言不觉又是一惊,强自凝神正看见夜玄滔滔讲说其名下迎聘之礼,“……吾必拼尽所有护得璃公主周全,凡我所有亦为阿璃所有,凡我所得必为阿璃所享,以我一生之忠勇,换阿璃此世之安易……” 蔚璃听得目眩,早知此人居心不良,悔不该一时大意竟引狼入室!不由愈听愈恼,又急又羞,正思计应对时,却听一旁昔梧又言道,“既是如此,那本公子——溟国王室嫡子昔梧,也向越王恭请联姻,愿以城池为聘,以明珠为礼,邀请东越女君入我溟国……” “梧公子!你……”蔚璃知她分明女儿身,竟也来搅这乱局,更是气得头晕,有心点破她身世,又怕如此更是乱上添乱!耳畔听着昔梧洋洋大论,又许诺言,又列聘礼,只把越王也说得惊怔无措无言以应。 蔚璃忽觉心意悲凉,却原来多年筹谋为国却反遭王兄算计!不知他受了风肆怎样蛊惑,收了召王多少好处,竟这般轻易将自己许给召国一个小小世子? 封国有王,王有太子,太子之后才是世子,凭她东越女君,竟要嫁给个位阶低自己三等的毫无用处的世子吗? 第160章 卉木萋萋 宴我嘉宾(4) 想来这位一向谨慎的王兄必是忧心自己不会答应其联姻之策,才特选了今日宴游之期于众人面前昭告天下,是料定了她必不至在外人面前驳他颜面逆他旨意,可他也远未想到此间会有个夜玄这等胡搅蛮缠之辈,再加之昔梧专好惹事生非之徒,竟将他一盘好棋搅得七零八落,及至无法收场。 蔚璃震惊之后惟剩乏力不堪,心意倦怠,冷眼看着夜玄共昔梧一唱一和吵闹不休,只可恨不能将此二人即刻逐出宫去,永不许再入! 她忿然起身,正待开言制止妄议,却见另一边慕容苏也随着起身,向越王拱手作揖,从容道,“既是如此,那南海慕容苏……” “苏小叔!”蔚璃又慌又急,又恨又羞,已然泪盈双眸,想这一众人竟拿自己当了儿戏耍吗?莫不是他们合谋至此?亏得自己赤心相待,坦诚以见! 慕容苏见蔚璃面色苍白,忙争相急道,“长公主勿忧。慕容苏尚有自知之明。今日所求乃是替召国澹台家少主——澹台羽麟求婚于越安女君。”说时自怀中取出一册书柬呈与越王,又道,“此乃澹台家宗主亲笔书函,是澹台少主使人快马加鞭三日往返南境取来。另附有澹台少主亲笔所录聘礼详单,想来比之那风族世子除去无城池可赠,其余天下珍稀、人间至宝皆可奉至长公主面前,以博红颜久悦,玉体长安。慕容苏受澹台少主之托,今日携此聘书本欲再请潜之先生襄助润色措辞,只可叹时不待矣,惟以此草草之笔,但有拳拳之意,呈报越王,企望越王恩准。” 越王早已骑虎难下,此刻也惟有木然接去慕容苏所呈,翻开看时,却不由得大吃一惊。求亲之文且不论他,只那礼单所列,当真如慕容苏所言:除去无城池可赠,世间至宝只怕都已罗列其中!更有每年谷粮千石,良驹百匹,食盐十车为贡,更别说那上等供王室所用之绫罗绸缎金银器物之材,累篇列出竟无以数计。 越王才知所谓“富可敌国”敌得又岂只是一国!这澹台家所出之聘礼足以胜过蔚王族国库所有!比之那风王族所出之聘更是毫不逊色!想来竟是自己目浅志短小觑了天下奇才,小觑了王妹格局…… 夜玄见越王对着那连篇展开的礼单啧啧称奇,流目窥视之下不由得心意灰了大半。不禁想起盛奕往日所言:他夜玄又凭甚么敢与东越女君比肩而立!论尊贵他比不得溟国嫡公子昔梧,甚者比不过那位风国世子,传言那世子是将承袭王位之人;论财势更比不过富甲天下的澹台羽麟!相较他人所呈之礼单,自己不过是空有一腔赤诚并几句白话罢了!当真羞煞此身! 纵然此间他愿拼得粉身碎骨来换她侧目相顾,可又如何抵得过人家的城池连纵,金山铸殿?夜玄想来不觉怅然长叹,转目望向盛奕,方省悟他“远志”之论——非儿戏尔! 如今席上众人惟剩程潜之与盛奕尚落坐本位,此样境况下尤显突兀,倒似落座之人才是对主人不尊不敬。盛奕与程潜之彼此瞻顾,会意该讲些甚么以退此身。正这时盛奕又撞上夜玄投来的半是求助半是苦叹的目光,便知他所忧,悟他所苦,心下也是惨笑连连,既笑他不知天高,也怜他妄念颓然,又想或许也该代他进言几句,毕竟真若争得东越蔚璃嫁入夜王族,于西琅国势也是百利而无害…… 他这样想着便要撑案起身,将起未起时忽听蔚璃厉声呵道,“盛奕!你敢!” 原来此时的女君早已被众人欺得恼怒满胸,忿恨难奈,见他欲起身只当又是位妄言之辈,容也不容!此刻手中若有三尺利剑,早已斩尽席上妄徒! 盛奕半跪于案前,闻听呵斥先是一惊,再举目蔚璃,见她面色灰灰,眸色莹莹,便知此举遭她厌弃,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另一边程潜之本也坐难安席,本欲同盛奕一同起身进言,此刻见他被斥,自己也惟有悄悄再坐回原位,一动也不敢妄动,心下无尽怜惜:此样赤忱女子竟为妄念世人所欺!当真可恨! 蔚璃四顾满堂宾客并席上越王,瞬息间竟有众叛亲离之感。想自己从来待人以诚,坦荡无藏,何故竟要受此埋伏,遭此非难?座上诸君又都是非亲即友,都是自己愿舍性命拼死相护之人,何以要设下网罗这般算计?尤是王兄,血脉之亲,患难手足,共历霜华苦寒,同失父母双亲,这些年为他王权社稷,为他国中子民做得还不足吗?如何要受他这样背叛?就这样急得逐她离家吗……不由得悲苦满心,寒冷欺身。 她强定心意,端立行止,向后退步,躬身作揖,极力咽下喉间哽咽,沉沉念道,“王兄……诸位……,蔚璃——失礼……先去了!”言尽泪落,不得不转身归去,踏步登栏,飞身凌波,渡向彼岸。 留下满堂惊愕。越王方知计拙,将这位权掌三军的王妹彻底得罪了,与召国联姻只怕无果,她就此遁入江湖永不回宫也是极有可能,不由得又悔又愧,心焦意灼。 夜玄正自己苦恼家资太薄、身世太弱,忽见佳人踏波而去,倾刻间已遥遥无踪,不觉又添一段郁闷,想方才还是好好的品茶唱诗,喝酒抚琴,倾刻间竟如暴雨摧花端,繁华零落,徒留一地残羹。他忽然忆起萧雪那日于驿馆所言——自古繁华一瞬,君当念念相惜! 原来繁华当真只有一瞬,此间只恨相惜竟无力,空拳无所持! 慕容苏全未料及今日之变,万般庆幸聘书一直携带在身上,也算不负友人所托。想世间男儿,或有王权,或享富贵,然可与阿璃心意相怜,真心相待者,大约也惟有澹台羽麟这个痴汉了。 众人各怀心事,各样揣摩,便也依次散了。日沉西阁,又是一日喧嚣罢了。 第161章 晨光熠熠 寤寐求偶(1) 越王自是无颜再进越安宫了,他也不敢再进越安宫。这位王妹的脾气他最是晓然,幼年时有理还要被她欺得闭门不敢擅出,何况今时是他为召国的威逼利诱私许了她婚事呢! 可是这日早朝下来,却忽然闻听越安宫那边正打点行囊似有远去之意,慌得他又急忙忙奔回后宫央请了王后风姝与美人风灼速往越安宫去查访劝谏。 近来越安宫里可谓是愁云压顶、冷风欺窗,蔚璃为王兄擅作主张拿自己终身所归与人密谋之事又是忿恨又是心寒,从不曾料想自己为国事辛苦筹谋多年竟也落个成为权术之玩物、遭遇他人算计的下场。 自此后便有几分心灰意冷,加之身倦体乏,愈发懒怠行事。这一日寒梦初醒,望窗外落花渐次,恍知此生再若蹉跎,便也同那落花一般,可以零落成泥碾作尘了。遂召令宫娥备些衣物,包些银钱,将白露马暄儿洗刷喂饱,置下轻简行装就准备策马入江湖了。 至临行前又想起该与众人留下书函嘱告诸事,遂铺展雪绢,研墨提笔,挥毫将写下—— 我欲纵马过西山,城阙万重别经年,顿首案前辞兄长…… 辞赋未尽,忽闻宫女禀报:王后与灼美人来访。 蔚璃没由得一阵惊慌,忙收笔掩卷,呵令裳儿,“是你往哥哥那里告密?” 裳儿冤屈得泪光闪闪,“长公主不若绑了我严刑拷问!打死我算了!” “不是便不是……几时学得凶神恶煞……”蔚璃轻敲她额头,又哄笑说,“且莫学我,你看像我这等不是那‘宜家宜室’的人,惟有嫁个小小世子受其折辱……” 正说着越后风姝与美人风灼已进得门来,蔚璃知她们必是为王兄做说客而来,虽不情愿可鉴于此是风姝嫁入越明宫后首次来访,也不得不大礼相迎,起身揖拜,恭恭敬敬唤一声“嫂嫂”。 由此回相见以礼,蔚璃也算真真见识了何为宜家宜世——此风姝公主当真不愧为王室嫡出公主,其言辞温婉娓娓而谈,举止端庄款款而行,只叫她看得暗自羞颜。也惟有奈性与之寒暄数回,才彼此落坐。 不想那风灼早已径自偎去书案,摆弄着桌上绢纸,探问道,“长公主习练书法?”说着便翻开方才蔚璃所书“纵马”之句,故作惊诧,“纵马过西山?是哪一边的西山?城阙别经年,又是哪一国的城阙……长公主这是要往南还是往西去?” “信笔乱涂,哪知东西!”蔚璃扑上来已是掩卷不及,厌烦之极,一把夺回风灼手中绢纸握向掌心,暗较掌力倾刻碾做碎屑,扬手掷入茶炉。 风氏姐妹看得心惊,虽也听闻此位公主自幼习武却也不知武功修为至此境界。 风灼恍了恍神,半嘲半骇道,“长公主这是示威吗?当我风王族无人习此神功便配不上长公主?长公主纵马,无论怎样也该往南行啊!” 蔚璃浅淡笑笑,“灼美人还在梦中吗?何来张口即言‘我风王族’?不知此身已至东境,汝名已为越妇?” “你……”风灼被驳得哑口无言,怒目而视。 风姝忙一旁劝解,“母国里众姐妹中数灼儿最小,也最得父王母后、母妃们偏爱,便似长公主受尽娇宠一般,总不免有些任性无拘言语莽撞,还请长公主多多包涵。” 蔚璃惨淡笑笑,“我父王母后早逝,蔚璃也不曾……”不曾受人怎样娇宠,反受王兄算计,讲来想起犹觉喉哽,眼前水雾又起,只好另外言辞,“风肆公子莫非也是你兄弟中年纪最小多得娇宠之辈?一样的行事莽撞!” 风姝略有几分窘迫,却仍不失从容,赔笑道,“肆哥哥一心为国,忠君爱民,确有贤相之才。他年若能辅佐阿篁理政,必可治召国以康平盛世而留名史册。想来长公主还不曾相识阿篁,他是太子长兄的独子,比与我竟还早二年降世,说来与长公主亦是年纪相当。国中名士皆言篁世子‘生而敏睿,长而灵秀’,乃稀世难遇之才俊……父王与兄长皆爱之深切,自幼便请名师敦促教导、伴学左右,而今学成更是识贯古今、艺通雅颂……” 蔚璃听风姝将召国世子夸赞得天下独一,古今罕有,心下也是又笑又叹,想这翻言辞何等熟稔,当初派使者为王兄往召国求亲,教令的便是同样一套说辞—— 王家世族,圣贤之后,诗礼传承,文武兼修,通博广闻,思识深远…… 实忍不得哼笑一声,“嫂嫂此来是为世子做说客还是为王兄做使臣?若是为世子大可不必如此辛劳,蔚璃终有一日与世子会于当面,悦我心者纵是庶子贫民我亦奉为上宾,污我眸者纵是公爵王侯我亦绝不眷顾展颜……” “长公主自傲也该有个限止。”风灼嘲笑一声,眉眼冷觑,“我风……我母国风王族从来只有美男子,人人都美若仙子,怎就污你眼眸?篁世子更是溪林琼树,天姿卓著,只怕比你那凌霄君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灼儿!”风姝沉声喝止,蔚璃亦冷目飘过,风灼顿时息声,偏头看向窗外。 蔚璃只觉这无尽烦恼从无休止,真当纵马去了,管他甚么南召北溟、世子公子! 风姝忙又软语劝抚,“我来也不过是为与璃儿推心一语。至于长公主欲何去何从,如王上所言:全凭长公主一人之心意,他人无由干涉。你纵不入南国,仍是我东越女君,王之贤妹良相。王上之意,只莫使此事坏了你们兄妹亲情,那才是弄巧成拙事。” 蔚璃暗笑:已然弄巧成拙,今时倒来推说“全凭她一人心意”。既已招惹得四大世族求亲上门,终了竟叫她一人去开罪四境王族世家吗? “王上言说,长公主常有纵马江湖之志,可惜终年累于朝政军务竟难得逍遥,长公主若然今时要去……王上自言:凭谁人也拦不得!” 第162章 晨光熠熠 寤寐求偶(2) “王上只是想来请问长公主:国中军务当委以何人?夏时边关换岗当如何处置?军中五万将士当望何人为帅?长公主若能将诸事铺排周全,王上感念不尽,当亲张玄羽华盖,送长公主去国逍遥。”越后言辞缓缓,依礼道来。 还真是小看了这位风姝公主。自她入东越便常言思乡情切,病怏怏卧榻数日,以致险些被风灼夺位代行婚典之礼。可今日这翻谏言,非是寻常政客可为,纵有王兄在背后教导,可能被拿捏得如此恰如其分也非风灼那等小计女人可为。 国中无将,军中无帅,边关换防……蔚璃摇头苦笑,自是哪里也去不得了,还是安心待嫁罢……可又如何甘心! 尤是那风灼临去时,行至门阶忽又回身巧笑,“若我说呢——此事确也为难长公主,想想今时你还要唤我们一声嫂嫂,却不知明朝是该称我们姑母还是我来唤你一声表嫂呢?” 一句话实把蔚璃气怔在门前,险又昏倒。 ****** 澹台羽麟急匆匆奔回澜庭,穿廊过院正撞上萧雪向外急行,便来了个先发制人,大声问道,“萧侍卫哪里去?” 萧雪身形稍定,侧眸望他一眼,微微揖手,道一声“澹台少主。”便擦肩去了,留下羽麟又笑又奇忍不得回身怔望。 这半日忙碌他也不知频频回眸了多少回,可不是为着街上俊男美女,实是怕再被那玉家皇子派人跟踪!若被他知道自己近来所谋,只怕迟早要死在冷侍卫的剑下。 显然萧雪无暇理会自己,提剑跨步匆匆去了。当有重要事情要办罢?甚么事呢? 羽麟怔立呆想,忽呼身后清冷冷一声唤,“澹台羽麟,你未免大胆了些……” 吓得他险些晕倒,一身妩媚红衣在晨风里也不知是兀自颤抖,还是随风飘舞了几回,急回身,强撑笑,“我又哪件事不如你意?使钱赔你便是!少来恐吓!” 玉恒一身白衣奕奕,浅笑泠泠,自廊下走过,“晨光大好,你这是将回来,还是要出去?我屋里那副夜兰所绘的《春江泛舟》是不是又被你偷去了?” “乱讲!”羽麟避重就轻,“分明是你丢在窗下杂物里,元鹤言说都是还朝时无法携带之物,我才拾了去,何以言偷?如今已在翡翠楼展卖掉了……还真当是大把的银钱,够买我半个翡翠楼了。”说时大步向内,与那白衣飘逸擦肩而过。 “羽麟筹措银钱倒算到我头上了,是为贿赂东越朝臣?”其声泠泠如追魂之箭。 羽麟恨得牙痒,知再多行一步他夺命飞掌就会追来,可又实不愿回头被他一双冷目凌迟。 晨光熠熠,金瓦流彩的回廊里,两处衣影飘曳,一支白影幽然素净,一支红影灼彩斐然。外人不知其中凶险,还当是一幅绝美晨曦双璧图呢。 羽麟袖下握拳,心念飞旋,终还是转回身来,郑重凛然言道,“我要娶阿璃为妻!” 玉恒也并无惊讶,卸掉掌上劲风,仍旧淡然一笑,“你知自己是与谁人相争?” “哼!”羽麟强撑志勇,“阿璃此生或者嫁你或者嫁我,你已有齐家女儿,阿璃断不会屈居妾室,你也无权这样羞辱她,她惟有嫁我才得此世欢愉……” “你又怎知不是召国世子?”玉恒笑意里闪过一丝微寒,“我闻听这位世子清俊超拔、卓荦不凡,可是继承南召大统的储君人物!” “我管他甚么大桶小桶!”羽麟立目,颇有几分倨傲,“你还承继天下呢!我还家财万贯呢!若拼尊崇富贵谁人输他!阿璃女君,他是世子,焉有国之副君下嫁二代储君的道理!他是否承得了大统还不定呢!” 玉恒笑笑,似无言可辩,低头思量时,羽麟又换了副软语懦色,切切求道,“阿恒,你且信我!除你之外阿璃惟入我家方可得此生欢愉!我澹台羽麟愿以全族兴亡起誓,只要阿璃入我澹台家,我必惜之若眼目,护之胜心肝,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阿璃!宁受百死劫也绝不使阿璃受凄风苦!若违誓言,叫我家财散尽,三世为乞!” “只是……”玉恒负手而立,望一眼别处殿阁楼宇,敛目幽幽道来,“你也曾说过——得泠泷者得璃儿。你的家资莫非都拿去置换泠泷琴了,故来偷我的藏品卖钱谋事?” 羽麟不响,眼前又浮现萧雪匆匆而去之景,这位殿下曾言:他知泠泷琴下落。莫非——那泠泷琴竟是千金万金不可求,而非要以三尺利剑方能求之? “你有把握拿到泠泷琴?”这话问得苍白无力,羽麟深知萧雪出马又焉有不成之事,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胜得过萧家兄弟的三尺利剑。 “还是依先前之诺,可好?”玉恒笑言,此回倒是恢复素日待他之亲和,“如此也算不得是我欺你。谁人有泠泷琴,璃儿便嫁去谁家。” “哼!”羽麟仍旧不服,可又无计可施,忽又想到,“我愿以全部家资与你交换!” “那你用甚么养活妻儿?”玉恒笑问,难掩讥诮,“你又如何知道璃儿与你相交不是恋你钱财,你若是家徒四壁……当心!” 玉恒忽来一声警呵,羽麟正忿其言辞,顿觉身后一股劲风入颈,大惊之下急旋回身,推出一掌,却见白衣一片携数重手影扑面杀来,他诧然之下又急收掌力,惊唤一声,“阿璃?!” 蔚璃并不饶他,五指若锁,直取其喉。羽麟吓得虚恍几招,略屏锋芒,便是仓惶退步,一面往玉恒身后躲闪,一面大叫,“阿恒救我!阿恒救我!” 指影若狂花怒绽,在羽麟颈上留下一丝血印,反手再攻,却被玉恒挥袖筑起的雪屏霜璧挡住去路,呵她一声,“璃儿适可而止!” 蔚璃不服,起意再攻,几下旋腕推掌却未能再进半步,不由恼道,“若非我有疾在身,岂会输你!” “是了!这原怪我!拼此身半死也未能医好了你!” 第163章 晨光熠熠 寤寐求偶(3) 玉恒反手扣她手腕,按住了脉门,哄笑道,“心火过盛,肝火过旺……此一来,倒烧得你精神抖擞了!” 蔚璃又要抬腿使绊,玉恒目色微凝,“我拼死救你只为你拳脚相向?” “哼!”蔚璃拂袖退身,又指澹台羽麟,“都是你好算计!以后被我见一次打一次!你且等着!”说完又飞身去了。 羽麟犹自惊惶未定,“她竟要杀我……阿恒,阿璃竟想要杀我,我待她那样好……” 玉恒不无怜悯地看着羽麟,“看来——她连你的钱财也未看上!你还执意娶她?”说完大笑,又唤元鹤,“她必是往我房里贪睡去了,你速去整理。” 元鹤举目望向屋檐一抹白影早已没了踪迹,忧心回道,“怕是来不及罢……小臣怎追得上长公主……”话音未落,又见一抹白影若流云乍起,瞬息间已然飞檐入瓦。 入东宫做金甲侍卫者,非但要武艺卓绝,根清源正,更要心思纯明,机敏锐智。然而除去这些之外,最最重要的是——爱惜白影,惜云若宝。此是金甲侍卫入岗前半年被反复教导之辞。 因为合宫上下皆知东宫殿下素爱白衣,且养了一位同样白衣素净的顽劣女子,素喜飞檐渡瓦,穿墙过院。谁人若是于楼阁殿宇间见得白影翩然,若流云追日,切莫急着拉弓放箭,且再看看,兴许就是那东宫豢养的女子呢!且流云不伤人,亦无扰人意! 流云一抹轻盈落地,吓得门阶下两位洒扫侍女抖了个激灵,“谁人?……长,长公主……”望着那背影纵跃登阶,推门进了清风殿,一个侍女问道,“殿下好像出去了?长公主一个人……不会淘气罢?” 另一个也疑,“长公主的病看似大好了?可为甚么我们每天还要拣药煮药……” 大殿里,蔚璃瞄一眼青檀案上堆积如山的各种奏疏宗卷,微微蹙眉,正待移步入内室,忽觉一道修长暗影挡了门前光芒,回首笑看,讥诮道,“我自顾尚且不暇,又哪得闲情顾你。殿下也太未免提防太过……”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玉恒展笑,上前挽她手臂与她并肩,顺势遮住案上一堆纸稿文书,半扶半挟将她拖进内室,“我来是为璃儿铺床置枕。” 蔚璃哼笑一声,倾身倒向床榻,想方才依稀见得案头有“召国三千精锐”字样,三千精锐欲何为?再攻西琅边城?还是探查皇境边关?是了!该是护送风篁世子来东越催迫联姻才对! 玉恒安坐床前,不知哪里拾来一支罗扇,正轻摇生风,撩起熏香袅袅。 蔚璃探手一把夺下,恼道,“澹台羽麟当真该死!若非他百般算计,事情何至今日!你怎就容他愚蠢至此!” “不是你说,千金堆山也不比真心可贵,他待你也可算是一片痴心,真情实意。”玉恒轻声解劝,“你当他打你不过?每回都是对你百般谦让,你又岂会不知!” 蔚璃不响,闭目假寐。眼前这人显然已经知道南召世子即将来越都议亲,而澹台羽麟更是明目张胆各样周旋试图收她入怀,至于夜玄昔梧之流倒未必惹人注目。倒底此君心意如何?由了他们胡闹吗?又使她何去何从? “云疏……意如何?”她还是闭着眼,不敢窥他神色,只怕那是无底深渊,非她能往。 “璃儿……意如何?”他淡笑轻语,反问一声,又似怕吵了她枕上清梦。 果然!蔚璃心下恨道:从来是我退他进,我进他退!多少年华共他白白蹉跎! 他也曾悄悄说过——蔚璃非他莫属。那么倒底是以怎样名份属他?妾还是棋? 自霜华宫外与他初识,算不算是同甘苦,共患难?她兀自摇头,当算不得罢?虽则也是后来得知,他那时在宫中亦举步维艰,险些失了太子名位,可那时她除了终日嬉闹并不曾助他甚么,反是自己此身安危全赖他筹谋惜护,自己一身技艺也是大半懒他教导,那些年欢笑开怀亦多得他相赠……如此算来,与他亦师亦友,亦兄亦长,独独无缱绻之情! 难怪共他同榻而居亦觉天清地朗,与他有肌肤之亲亦是清心澄澈! 他当真不爱女色?还是自己难以称得上是女色!——真真可恼可恨! “璃儿最好美色!南国又多美男!尤以王室为重。你昔年游历江南就不曾往赤霞殿上去瞧一瞧那一众风家公子世子们?”玉恒絮念,只见她羽睫抖动,嘴角微牵,却还是不肯睁目顾看,遂又笑言,“也不知是风肆造势,还是真有其事,世人都说风篁世子乃人中龙凤,仙园琼葩。此样美色当为璃儿所爱,你若能嫁去南召……” “又可为殿下安一方城邦!”她明眸乍启,清辉微寒。原来非师非友,非兄非长,不过一枚棋子罢了! 他知道此世有她蔚璃,东越绝不会欺凌天子。而蔚璃若入南召,也必不会使召王族冒犯天家。他凭她一人,安两境邦国,还真是看重她呢! 玉恒笑开,重拾她枕边罗扇,独自取凉,“你还真是高看自己!一个庶女风灼尚且摆弄不定,又如何摆弄人家精挑细选出来的承国世子?莫不是璃儿已然修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计?那不如现下演来先给我看看,也好帮你指点一二……” 蔚璃恼得寻物要打,四下顾看才发觉仅有的罗扇已握在他手。 玉恒早算透她行止,也是更笑了,“你若打得过人家,倒也可以称霸一时,只怕是那世子若再得了温良贤惠的,便要一纸休书遣你回国了!若指你行定国安邦之大计,岂不负我?” “玉恒殿下!”她又气得乱叫,忿然扑起一把拎住他衣领,“失我蔚璃你也一样损失惨重!” “是啊是啊,再也不用写方熬药,这些年读得医书竟白费了;再也不必担惊受怕,管你任意非为又要作出甚么妖来;再也不必被人挤占床榻,夜夜不得安枕;再也不必受人牵衣狮吼……你扯坏我衣裳!” 第164章 晨光熠熠 寤寐求偶(4) 他用力掰开她抓牢的手指,叹息道,“你啊——原不知这世上有厉害的,出去碰个头破血流便也知回头念我的好了……” “等我回头你早已寂寞死了!”话一出口她便知越界了,又惶惶躺下,小心查看他颜色,却并未见他恼意,只隐隐得似有几分黯然,依旧笑容温和应她,“你不知古来圣贤皆寂寞……” 云疏要作圣贤?她讶疑凝望。是啊,他是皇子玉恒啊!哪里是她的乐师云疏! 皇子要得是天下,又怎会是她小小的蔚璃!所谓非他莫属,大约是说此生惟有受他摆弄被他所用罢——为着曾经他赐她的那些恩义,她欠下的那些情义。 “我要睡了……宫里不得安歇,来这里又要被你吵闹!还不快些出去……”她翻了个身,向内拥被假寐,未过片时忽又转头来看,见他依然寂静端坐,便也心下稍安,又嗔呵一声,“你坐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玉恒轻笑,“我为璃儿执扇,成你美梦,可好?”说着又轻摇罗扇。 还真是君子如玉啊!是否少年时光惟与他相识最久,才恋他清颜俊美,明眸璀璨。话说他志在圣贤,又何必修成这般美貌,那一鼻一眼都仿佛被娲神细细雕琢,生得精美绝伦;那一举一动更是经仙人循循点化,一派雍容镇物。此样风流清雅,绝非凡人可及,如何偏要生在帝王家!他若只是乐师云疏…… 又做痴梦!蔚璃呵退自己妄念。 又想想这样人物若为帝君——顶白珠旒冕,着金丝蟒袍,束青璧腰带,佩龙纹玉璜……雍容华美自不待言,只是威仪猛烈何在?如他那等淡笑疏离,举止漠然,又哪里像个天子……蔚璃梦中都要失笑出声,再想想当今帝君,肃穆冷峻;想想父王,威武雄健;还有王兄,也是端正不苟。可是这位殿下——俊美得似人间妖孽,还想做圣贤!? 太和十六年四月,越王颁旨,为越安女君甄选佳婿。一时间又掀起越都锦城另一场喧哗鼎沸。那些参加过越王婚典而又流连东境春色未及辞去的名士雅客们,闻此消息皆欣然而议,有人为又有繁华可观而拍手称快,也有人为何人能迎娶东越女君而拭目悬心,更有人四处打探谁人递贴参选,谁人可能胜出。 待过些时日,又都闻听参加选亲者有召国世子,北溟公子,澹台少主,西琅公子,皆大富大贵之君,那等稍存妄念企图侥幸一搏之徒顿时灰了心意。也有稍有心者都暗暗称疑:如何凌霄君未参列选亲当中?是否天家与东越为青门之故仍存嫌隙?还是帝都情形已容不得这位东宫怜取所爱。 而只就目前参选的四位名门子弟而言,世人皆知:论尊贵谁人比得过召国世子;论财势哪个敢挑衅澹台一族;论武力大约那夜氏公子当技高一筹,至于那位北溟公子,与北国往来甚少,就不很知晓了。各样纷议种种,似乎这越安宫女君选婿远比越明宫新王大婚更招天下瞩目。 第165章 卿非泛泛 吾欲称王(1) 西琅驿馆里的夜玄公子自闻听越王颁旨就未曾怎样快活过。先是为聘礼之薄、身份之微忧愁了数日,奈何军中薪俸本就无多,又无母妃之家可以依凭,细细算来自己在这世间竟似个孤家寡人,相想一位王室公子混迹至此还真有几分可怜可笑。 待看了越王旨意,上言甄选之则:以剑、御、棋、琴四艺相较,技艺最佳者荣为越国佳婿。夜玄又自我掂量,此四艺也惟有剑与御尚可称为略有精通,至于那棋琴之雅向来非其所好,又如何求之精进呢。 加之曾受蔚璃驱逐之令,虽有越王召亲之旨平衡其中,可愈是细想各种境况愈觉前途无望,与心中佳人渐行渐远,不由得郁闷苦恼之极! 馆中诸多谋臣参将也是概无良策。众人都暗暗私议:面对贵为国储的世子风篁与富可敌国的澹台羽麟,此间纵是守着一位西琅太子也未必胜出,何况乎一位庶出之子。而这位庶出之子除去一腔痴情亦无甚精学妙技,更无金银堆山、城池封地!虽不知那召国世子是否酒囊饭袋亦或精英强将,只一个澹台羽麟便是君子六艺无所不精之辈,单凭自家公子那点学识,又如何能胜出于群英之间? 诸将中也惟有盛奕敢与他直言进谏,也是劝他放弃妄念尽早归国,所谏仍旧是素日警劝之言,“公子不服,亦是无法。四境封国,南国物博财厚,东境渊学重礼,北溟兵强马壮,惟西琅,临荒境沙海,既无甘泉肥土灌田,又无良士立学宣礼,勉强几支铁骑雄兵,亦年年消耗在边疆之争、狄匪之患。西琅夜族于天家而言实无甚建树可言,易之再封亦无甚妨碍。而公子……恕臣下直言,也不过庶出微子,无名无爵,惟有一点战功只能在西琅境内夸口罢了,那也不过是公子立足王庭,显赫王前的必争之功。微臣倒也十分稀奇,这等微薄身世,试问公子倒底凭何德行以何能力也敢觊觎东越副君?又是仪仗何权何势胆敢挑衅天家皇子?” 盛奕徐徐道来,虽非疾声厉色,可措辞尖刻也是素来少有。夜玄自幼视他为兄,引为良师至友,他虽非府上幕僚,却总是关键时刻能对其规劝谏言之良臣。数年来夜玄开府称将,领兵戍边皆得他相助相教,步步走来,可说是无盛奕,亦无今日之夜玄。 可方才那一番辞令着实刺痛了这位傲慢公子,他纵然敬他重他,可如此逆耳之言乍闻之下委实愤慨!何谓庶出微子?何谓觊觎?何谓挑衅?尊卑上下若当真严明,那他玉氏皇族又何以式微至此?天家尚且可倾可覆,遑论一时之嫡庶! 夜玄心下不服,郁闷愈结愈深,焦躁之气也愈加难忍,终是横眉冷目驱逐盛奕道,“我知你盛家门风清正,始终自视天朝臣子,从不把我西琅看在眼中,更别说是我这小小庶子了!奕兄即知我既无尊位又无权势,何不另择高枝!与不必再与我友人相称,君臣相论!” 盛奕被他这等执迷不悟当真气煞,索性拂袖自去,再不过问馆中纷扰。 夜玄终日闷坐书房,苦思妙计。身边也惟有歌姬锦书时而烹茶时而添酒一直照料左右,又兼柔情劝慰,后着实不忍见他愁苦之态又引来自家兄长,为他出谋划策。 锦书的兄长廖痕,本是借了妹妹的缘故暂时寄居于此,仍一心要往凌霄君殿前求得一职半席,可奈何投入澜庭的多篇策论皆是石入大海渺无消息,这样情形与夜玄递信往越安宫而未得一封回函可谓是同病相怜。 这位廖先生闻听夜玄欲选婿于越安宫先是惊叹不已,再想或许另有大事可图,便也应了家妹之邀往前来与夜玄分说利害,晓喻形势。 开篇即问,“玄公子自顾莽撞,就不曾察觉此次选亲的稀奇处?” “皇朝太子不曾参加选亲!”夜玄直言,“此事我已听北溟国梧公子议过,天子之庭为齐莫两家所挟,太子欲延续玉家统治则不得不依附两家势力,故东宫正妃当属齐家之女,亦或莫家之女。而东越蔚璃又是何等人物,此生所求必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岂甘心入他皇家宫闱共那些庸脂俗粉、三妃六嫔争宠于一人卧榻!” 廖痕惊他所议,“看来公子对朝廷局势,对东越蔚璃也不是不知。”又转目觑了眼自家妹子,撑笑再问夜玄,“依公子之意,公子一生一世当真惟一妻一人而?” 夜玄意会其忧,慨言道,“先生且放心。你若助我赢得蔚璃,我必有重谢。就是汝妹锦书我亦绝不会学那商贾之流随意弃之于市,必会为她寻得安身之所。” 廖痕无话,再次看向锦书。锦书低眉垂首,掩尽眸中颜色,只柔声道,“哥哥不必为我忧心,锦儿半生飘零本就无依苦命之人,幸得公子不弃收在檐下,才有这几日静好时光,锦儿感激备至又怎敢多生妄念。哥哥若能襄助公子得偿所愿,亦算是替小妹报偿大恩了。” 廖痕依旧无话,他深知家破之后小妹飘零之苦,凭她歌姬之身能得安居避风之处已然不易,何敢再求正妻之名妾室之份。若真想成其富贵荣华,遂己宏图大志,大约是要凭借眼前这位痴公子了。 廖家书生重新看向夜玄,想此公虽则行事暴厉,可也算是厚义坦荡,既担王室之名,又有武略之才,距留名青史所差也不过是几尺雄心罢了!而当下那东越蔚璃,正是其雄心之诱饵。 他一面思虑着一面重新进言,“世人皆知东越蔚璃非泛泛之辈,绝非一般闺阁女子。公子若想娶她为妻,此后余生可有何资略凭其娱乐?总不会指着她相夫教子、打扫门庭罢?” “我会向父王请赐封地。在我琅国西关有一稞城,其向西出关便是黄沙大漠,可供阿璃逞万丈豪情;向北百里有一孤谷泉,泉水清澈泛延成湖,可遣阿璃诗情画意;再向南便是草原无尽,可使阿璃策马扬鞭;向东过六城便是王都,可以随时往回见识我西琅繁华。”夜玄跃跃言说,眸色里有无尽憧憬。 “公子又如何料知琅王必会赐你稞城做封地?按我皇封国治疆之法:庶子为臣,可领兵杀敌但不可专军权,可守城御敌但不可受封地。而即便琅王破例应你,使公子有封地百里、家仆百人,公子以为如此便可使东越女君畅舒其志?她如今手中所握可是东越万万大军并朝堂百位臣工,此样女子若非得一邦国立其为君又何以酬其远志、畅其胸怀?” “先生何意?”夜玄立目,渐有愠怒,廖痕所言正触及他痛处,“莫非是要我以国为聘?我何处得封国?论私上有兄长,论公国有太子,莫不是要我去抢!” 廖痕默然微笑,静目待之。 夜玄此间又想起盛奕数回谏言——“若非赫赫王者,谁配与她比肩?”,“凌霄君有万里江山为聘,公子又有何厚礼相赠?”,“须进百丈阶,方得并肩立!”是了!卿非泛泛,岂是一间城阙可容?可若论及封王,谈何容易……莫不是要弑君夺位?此路不通! 夜玄急急摇头,“或许她有仗剑天涯、泛舟江湖之志?我愿弃富贵,抛名利,共她往青山碧海一游!” “哈哈哈!”廖痕不由抚案大笑,“公子还当真赤子情怀!此事确实是那凌霄君断不可为!只是泛舟江湖也罢,仗剑天涯也好,可都是需得舟车代步、诗酒娱兴,今时已有澹台少主掷千金以造兰舟待女君归嫁,那东越蔚璃又何以弃首富之家而选公子呢?” 夜玄苦笑,堂堂王室公子既无权势又无银钱,讲来只怕天下百姓都会觉是笑谈。 “公子若无远志,倒也不必生此近忧。且莫枉屈了蔚璃公主大好前程!由她去罢!” “啪!”夜玄怒而拍案,“自生以来,凡我所求,没有不得!如何难在一个女子身上!本公子为她争个半壁江山又何妨!何所畏惧?” “啪!啪!啪!”廖痕击掌大赞,“如此方为男儿本色!方为王族公子!公子即得远志,廖痕愿尽我所能,竭我所学,襄助公子成此大业!” 夜玄豪迈之后又有片刻昏昏,锁眉思忖良久,才茫然问道,“此事……何从下手?选亲之期在即,我纵然此刻得百万铁骑,也攻不下一境王国。而风篁有国,澹台有财,昔梧有嫡子之尊,我手中……不过三万士卒罢了,还都是父王之军……” “东越蔚璃,可抵半个国!”廖痕拾了案上茶盏,一一排开,与他演说大势大局,“此召国风族,已嫁嫡公主予越王为后,如今又来谋求女君之姻,其结盟称霸之心昭然若揭!然此事必为天家所不容,玉氏皇族绝不会准允蔚璃嫁去南国,故他风篁纵然绝代天骄盖世英雄也难讨得越女为妻,必受玉氏阻挠!” 第166章 卿非泛泛 吾欲称王(2) “再说这澹台少主,其有买城置国之财,听闻他家聘礼远胜蔚王族国库所有。而此样肥水召王又怎会准许他为别国之婿而贡税别国之君?故这澹台羽麟纵有通天本事也必定要受召王辖制,难遂其愿矣!” “至于那溟国嫡公子,年过冠礼尚未封做储君,可见此嫡子亦不过只是个嫡子罢了,再无他用,不足为虑。若然三家互相争竞掣肘而落得败选,岂非惟有公子一家独秀?” 夜玄听他言辞凿凿确有几分道理,可仍就难安其心,狐疑道,“你讲得是鹬蚌相争也罢螳螂扑蝉也罢,可是本公子也不过是个小小庶出。” “便是这小小庶出,世人全不当公子是一回事,前无阻碍,后无阴招,公子只须在竞技当中略占先机便是胜算十足。”廖痕言之郑重。 “如何才能略占先机?”夜玄又觉前路可望,佳人可期,“我自问御术、剑法,尚可一拼,惟是棋艺与琴学,非我所好,自幼疏之……” “棋有在下,琴有舍妹。”廖痕简言慰之,又分开言说,“我闻棋艺之比是以程门潜之少主近年所创的‘风云九阵’,择其一为对弈之局。公子大幸,此‘风云九阵’在下于程门问学时曾有见识,自问识局破局当不是难事。” 夜玄闻言不由大喜,“得先生当真是我之大幸矣!那么琴艺,是要倚赖锦儿了?” 廖锦书慌忙起身作礼,“妾身岂敢。一点拙技怎敢……” “此刻也不是你虚伪客套时!”夜玄挥手斥道,“且这样定下了,自今日起白日里出城练习驾御之术,晚时先学琴,再参棋,晨起练剑!且发奋数日,只那选亲之日莫输惨了,总有机会问鼎越安宫!” 他豪情万丈,遂即刻撤去闲杂,便令廖痕先摆一局棋阵给他参悟。 书生廖痕,本就是想择良木而栖以逞大志,如今看那东宫无望,也惟有将一腔才志远谋倾在夜玄身上,想他也算是西琅王室之中惟一可教之材,先立其雄心,树其远志,再助他娶到东越蔚璃,则西琅兴盛指期可待,再以西境之强问鼎中原,则大功未必不成,天下或许可得。此亦是千古功业,青史留名事也! 夜玄求问程门棋术九局,廖痕落子之前先以言辞教导之,“公子乃军中强将,自然精于兵法战策,然棋局之战虽与前阵对敌略有相通,可倒底其中大势另有区别。公子切莫以兵家贪功之心排演棋阵。棋局之弈以取势为上,胜在出奇。公子布局切不可贪一角一地之利,当以大局观,作远势以牵全盘。程门世代为帝王之师,所计算的又岂会是一城一池之得失,帝王者,当志在天下,切忌偏安。此‘风云九局’之宗法,公子每每落子当默念于心。” 不计一城一池之得失。帝王者,志在天下,切忌偏安。夜玄于心中默念,迎着廖痕布下的白子棋阵又安上了一颗黑棋。 第167章 风尘仆仆 良人陌路(1) 转瞬已至四月天,一连几日的微雨缠绵,愈发加重心头郁结。蔚璃困在越明宫里议了数天的选亲联姻章程,大有被人变卖还要为人讨价之窘迫,心下愈见悲凉。这日里又端坐殿上听越王训话,转目间瞄见庭院中微雨初晴,碧空如洗,不觉神游向外,想那淇水河畔该是怎样的绿荫映堤,草露熠熠,值此晴日若能泛舟江上又该是怎样的逍遥自在…… 愈想愈神往之,及至殿上越王连唤了数声竟都未闻,还是座下程潜之高呼一声“长公主”才使她回神,一时赧然,随口应承,“一切但凭王兄做主。” 越王无奈苦笑,此是这些天来她讲得最多的一句话。越王深悔当初自作主张,可事已至此,退也无路,那南召北溟,西琅澹台四大世家又岂是好得罪的,不得不撑着将此选亲联姻之策贯彻到底。一时也顾不得蔚璃心意如何,径自又言,“本王是问,如今剑术,骑御,棋阵皆有主考官,独是这琴艺之上,一时还没有合适之人可聆听佳音选拔善者,璃儿可有举荐?” 蔚璃转目看向程潜之,满目茫然。 程潜之便知之前所议皆未入她耳,忙又补言道,“当下已议定剑术比试由青袖姑娘主持……” “谁人能胜过青袖?”蔚璃问道,本意是疑惑此计之荒唐,可言一出口又觉出似有几分为参选之家忧心之意,遂又摇头笑叹,“罢了。青袖极好。” 程潜之看出她意趣索然,故意称颂青门道,“青门剑法自是独步武界,青袖姑娘更是天赋异禀,剑法卓绝,四境男儿鲜有能胜她者。故此回选亲不以胜负计。选亲之日,四家儿郎先试御车,分别自都城四门沿长街奔往越安宫,及至四方宫门再试棋艺,棋艺之后再往瑶光殿前比试剑法,最后才是明月轩上比试琴艺。此四节竞技,只御车一节便可见高下,纵然棋局对弈偶有补差,必也有先后之分。而后至青袖姑娘论剑一节,实则只须取其冠季两名即可,余者不必论矣。即时再以漏壶为计,此优胜二人若能在青袖剑下坚持一刻钟而不落台下即可入明月轩试演琴曲。而当下所缺,正是这评比琴艺之师。” 蔚璃听程潜之一气讲完,眸色微亮,倒显出几日来难得一见之神采,重又郑重看过程潜之,心下暗思:如此安排那谁人能入明月轩抚琴岂非全凭青袖一人之念?而入轩抚琴者最多不过两人尔,谁能最后胜出岂非又是全凭品琴之师决断……想到此不觉轻笑一声,回复越王道,“天下知名乐师或者栖身帝都,或者隐遁江湖,当下若以不入流之辈点评世族子弟只怕惹天下耻笑。我倒是可推荐一人,评议此回琴艺之较。” 越王见她难得这般积极应承,忙赔笑言道,“璃儿若有贤者,便依璃儿之荐。不知此乐师高姓大名,是居宫廷还是藏身乐坊?当不要路途太远才好。” 蔚璃笑笑,想平生也只敬服一位“乐师”罢了,那便是“皇朝储君——太子殿下。” 越王闻言惊愕,程潜之也略有诧异。 蔚璃又道,“敢问潜之先生,宫门棋局可是先生所设?四门同局,破局者胜?” 程潜之含笑回说,“潜之拙计,略进绵薄之力。” 蔚璃笑言,“如此甚好。参得破程门之棋,不输于青门剑法,再得凌霄君赞赏琴艺,此样人物方可共我蔚璃逍遥一世。” 越王见她展颜自是欣慰,可又为邀请这等“琴艺大家”不免头痛,“只是——那位凌霄君如何去请……他若有心又怎会……” “我亲自去请。不劳王兄忧心。”蔚璃说时起身,又向程潜之深深一揖,“多谢先生为之操劳,先生美意,蔚璃铭记。”回身又向王座一礼,“王兄辛苦。璃儿告退。”言罢转身奔入繁盛春色。 还要再去试问一回吗?蔚璃回到自己宫中反复思量。这些天里也曾多次有事无故奔去澜庭,或懒在他身前各样缠磨,或佯装议政与他各种吵闹,她心思所挂无非是君意如何?偏他或讥或笑,或哄或让,就是不言半字许诺,由了她一去再去,一探再探。 再试问最后一回罢!无论他帝都内藏有怎样佳人知己,但凭这些年来彼此看顾之情谊,纵不能换得他一诺此生,请他来为自己择一良人,应不算为过罢…… 君若无心我便休,君若有心……八成是无心的! 入夜时分,自越安宫殿宇之巅又起浮云一片,飞檐渡瓦,穿宅过院,直往澜庭而来。她身翩若燕,影飞似云,轻易避开前院金甲侍卫,径自来至后苑清风殿前。只见室内灯火煌煌,依稀闻得似有击鼓弹筝之声。 蔚璃心神微恍,未料如此深夜他向来只爱清静之人竟还在排演宴乐,一时脚下微滞,进退犹豫。不知是何人击鼓?何人弹筝?来越月余,并不知他还携有歌姬舞伶。 蔚璃心下稀奇,隐身荫影下细闻鼓动筝鸣,其节铿锵,其声宏亮,此乐当非东境之音,亦不似皇境南国之乐,她不知不觉间悄悄绕步至廊下,轻启窗格,仅凭一条缝隙向内观望。 依稀可见堂上舞影翻涌,杯盏交错,堂中一面大鼓,击鼓而歌者正是北溟那位少公子,或者说是少公主——昔桐。再转目主位上,那位太子殿下正半倚凭几,竖膝懒坐,左手支额,右指扣膝,轻和了鼓节,一派怡然陶醉之态。席案旁依旧有澹台羽麟陪坐在侧,也正痴目凝望,似乎为那堂上之舞早已醉得神魂颠倒。 蔚璃偷看堂上情形,心下不觉五味杂陈。却原来是各有所好,各适其欢。他自有他的一片歌舞升平,佳人燕燕;又哪有余力闲情顾及她的境况曲折,前路茫茫?想想这些年分别两地早已该是各自修行,各成一隅,谁人又顾得了谁人悲喜! 她竟还奢望此地有良师,此君为挚友,此君有一诺……真真痴心妄念! 从来月无长久圆,花无长久红,一期一灭,一岁一枯,她却偏要求甚么一世一心,恒久不变……当真可笑! 蔚璃苦笑一声,独自黯然。转身归去,正是残云闭月,一地漆黑。 ****** 堂上鼓乐暂歇,舞影散去,昔桐重又捧酒奉至凌霄君案前,巧笑嫣然,“殿下以为小臣所击之鼓乐如何?可比得过殿下宫中乐师?” 凌霄君接了他的酒,掷手一边,指他陪坐下首,轻笑言说,“我宫中乐师鲜有精通鼓乐之人。今日闻此铿锵之音倒是心胸豁然,精神为之一振,恰如苦雨初霁,春雷乍响。实实地有劳桐公子了。” 得此盛赞的昔桐喜得眉眼绽放,半伏朱案靠近凌霄君又道,“可否讨殿下赏赐?” 一旁羽麟看不下去,冷眼觑来,冷声哼道,“要何赏赐?不过是喧哗之音,已然吵得我头痛欲裂,你却还有脸讨赏?” 昔桐不服,亦哼回去,“鼓乃雅乐,王者之音!自然不是尔等庶民可以赏鉴消受!”此一言可真是惹恼了羽麟,这位从来都自视可与封王比肩的富家少主顿时怒目圆睁,“你且再说一回,谁人庶民?谁人赏不得雅乐?” 凌霄君不禁失笑,“尔非庶民,莫非公卿?桐公子又不曾问你讨赏,你何来小器?” 澹台羽麟未想玉恒还替旁人说话,愈发恼意无边,正待怎样,门外元鲤提剑走来,向上报说,“回殿下,方才越长公主来过,门外站了片时,又……又走了。” “走了?走了是何意?”羽麟恼意又添一重,“阿璃为何过门而不入?她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又想方才室内鼓乐喧天,舞影漫窗,心下便有七分了然,回头看向默不作声的玉恒,“都是你做的好事!若是无心何不放她远走!何故哄着她还要惹她心灰意冷!”说完离席要去。 玉恒不恼不急,只淡漠问一声,“深更半夜,你又去哪里?” “回去睡觉!”羽麟忿忿,头也不回,“吾又非公卿,闻不得君之雅乐!” 玉恒忍俊不禁,呵嘱一句,“你若去寻她切记谨言慎行,莫在此时坏了好事。” 羽麟恨得咬牙,这玉家人是生了火眼金睛还是会读心探魂,偏一思一行全都被他看破,当真可恼!只暗自嘀咕一声,“好事也是我的好事,与君无关!”便径自出门去,直奔长街。 深夜长街已分外冷清。自越王婚典之后,四方宾客陆续离去,城中渐渐少了歌舞弦乐、纵酒长啸之喧,余下的不过是平民百姓寻常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此间夜幕深沉,商铺闭店,高宅大院也只见寥寥几处灯火,蔚璃信步而行,一时竟不知去往何处。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响,不用回身也知是澹台羽麟追来,不免又是一声叹息,“羽麟!”她遥遥唤他,止了他脚步,“就到这里罢。” 第168章 风尘仆仆 良人陌路(2) 羽麟微惊,“阿璃!许是你误会我了,我虽有一点点算计,可是……” 蔚璃摇头苦笑,“人人皆有算计……羽麟的略蠢些罢了……” 羽麟微怔,不知她是何意,如此只是怪他愚蠢恕过他百样算计了吗? “羽麟要来我东越,可思量过召国王室之想?”蔚璃又问。 “这个我自然想过!”羽麟急道,“我澹台羽麟娶妻与他召王室何干……不过,我已信告家父嘱他先往琢湖程门去做做客,听闻程家二少正要扩修学堂,顺便可去捐些钱物。” 蔚璃含笑赞道,“你是想借天下学子赞你澹台家慈善之举,以抵风王族刁难诡计?——羽麟惟有此计算得高明!” “所以阿璃不必为我忧心,我自有办法应对天下。只要……只要……你……”愈是关键时刻,他竟舌头打结,心头乱跳,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我知道。”蔚璃也略有羞赧,“且等来日相见……但求羽麟兄,可以从从容容。” 又是一惊,可此回却是连带着狂喜,“来日相见?从从容容?阿璃是准我……准我……准我求亲?阿璃定会应我?阿璃……我……你……你且信我!我澹台羽麟负天负地负尽天下也绝不负你!我以我澹台一族兴亡起誓,我……” “澹台羽麟,”蔚璃也不知心下是何滋味,一瞬悲,一瞬寒,一瞬空,一瞬寂……只想转身归去,寻个僻静处,大哭一场,当下惟有留他一句,“君来明月轩,再颂此誓言。”说完又飞身入檐,纵影而去。 ******* 来处鼓乐喧,归去寂寥夜。再想明朝依旧前路茫然,所得非所愿,此身归处不知谁国谁家——实未料余岁无几,竟还要受此飘零之苦! 蔚璃愈想愈觉身心俱寒,悲凉无边,不知何时已是泪淹雪腮,索性寻了处清冷门阶抱膝孤坐,沧然抹泪。 胡乱思想过往岁月,也曾有幼年锦时张扬于初阳青府,却未料祸起骤然不得不驰骋于东极沙场;也曾轻狂无畏提剑哭啸于帝都大殿,终抵不过皇旨圣意落了个霜华冷宫之囚;也曾于困顿死境幸遇良人,从而结伴逍遥于琉云小筑;也曾有几时得岁月静好偷安于别国他乡……及至归国辅政,重整三军,又为王兄联姻南召,邀得天家观礼……辛苦成就今时越都之繁华,东境之康平!可又待怎样? 悲欢兴衰竟如过眼云烟,蓦然回首所忆所思依旧无尽苍凉,而今时今地也只剩自己孤单一人,望尽这长街寂寂,依旧前路茫然!往后余生谁可同行?谁共悲喜?谁同患难?纷纷扰扰乱事乱人,此生竟要随波逐流任意飘零吗……她愈想愈觉悲凄难奈,不由得掩面大哭,半生赤诚竟不得一人可诉忧思,竟无一人可慰心凄,倒底这一路走来所为何忙…… 她呜呜咽咽正哭得心伤意苦,忽闻头顶有人问话,“你这丫头也迷路了吗?怎哭得这样凄凉?”声色朗朗,惊得她惊诧举目,顾不及擦拭满面泪痕,盈盈泪光里但见一位布衣少年手牵白马驻足阶前,朦朦月辉下尤可见一幅俊颜清朗,气宇轩昂,一双星眸含笑带暖,神姿风流。 蔚璃看得几分怔痴,竟有故人归来之惑,疑此身莫不是又入梦乡? 少年许是见她泪目如泉,雪腮凝露,他那明朗神气间不免又添了几分怜意,重又柔声问道,“只你一人?你个弱女子如何会流落街头?家居何处?是久居越都还是跑来投亲?看你这样子倒也不似怎样落魄,莫不是自己贪玩才与家人走失……”说着竟往蔚璃身边也寻阶坐了,偏头看她,“不过说来,这越都城也确实敞阔,我兜兜转转有大半日了竟似还未走完整个城……” 蔚璃忍泪看他自说自话,无限悲戚又添无限稀奇,又见他向怀中取出一个荷包,解开来托在掌心递向自己,依旧笑语温和,“你饿了罢?我这还余些糕点……听闻此是东越最有名的桃花糕,你来尝尝。” 蔚璃更是诧异,见这少年哄劝孩童一般递来糕点,才恍过神来,忙拎了袖端紧抹脸上泪痕,定神看他,又惊又疑,“你是谁?为何要干涉我……”想想“干涉”二字未免问得霸道文邹,不觉止言于此。 少年笑意清朗,听她言辞爽利当非俗流,亦恳切回言,“我自问非盗非贼,更非拐骗良家幼女的强匪。只是恰逢路过,不忍见你流泪……你可要吃些点心?”说着又递上手中桂花糕。 蔚璃正陷在无限荒凉里独自凄然,忽遇这样明朗少年暖笑相询,温语相慰,只觉甚是可亲可慰,偏巧腹内正闹饥荒,便也不与他探究来路如何,只大方地拿了块糕点吃了起来。 少年见她青葱芳华之年却是既不扭捏也不惶恐,便稀奇这样女子如何会流落街头,看那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实是见之心怜,又含笑关问,“味道还好?许是过于甜腻,非我所爱……只可惜此处无茶可买……你能喝酒吗?我行囊中还余一点酒水,是南国的媚儿酥,你放心,此酒并非烈酒……”不等他说完,蔚璃已然频频点头。 少年欣然,又起身自马背行囊里取出一只酒袋递给蔚璃,“慢一点喝,倒是可以解一解糕点的甜腻……”也是不等说完,蔚璃早已接了去仰头便是一痛畅饮,少年慌忙伸手拦住夺下酒囊,又惊又笑,“怎可当水喝了?看你就是第一次喝酒。这样喝是会醉的!”说着将酒囊藏向身后,重又哄她吃食,“还是多吃些糕点罢。” 蔚璃见他全然当自己是孩子在哄,不觉可笑,捧了手中的桃花糕倒是吃得满齿留香,似乎也驱了驱夜寒,不禁又想到:逢此穷途末路,所求也不过一味甘甜一壶浊酒罢了!只是未料这等恩义竟是受之于一位陌路之客,可见平生所识到底无用,一腔赤诚终是徒劳,前世所遇真真可怜可叹! 第169章 风尘仆仆 良人陌路(3) 蔚璃这般自怜自艾,又是几分黯然。少年见她眸色又见晶莹,一时疼惜难却,忙又宽言劝慰,“不用怕。等吃饱了我再想办法送你回家。”说着又把酒递上,“要不再喝一点点?” 她也不与他客气,接过来又是顿豪饮,看得少年直暗暗称奇。 一时吃完了怀中点心,蔚璃仍觉意犹未尽,见马背上还置有许多行囊,遂指马问道,“还有何好物?” 少年诧异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娇弱女子此间言谈举止竟这般落落大方,不由惊奇凝望,见她衣着素净,鬓无珠翠钗,面无胭脂粉,却别有一份天然华彩,望之粲然,此样妆扮倒像个世家良淑,可世家良淑女断不会深夜流落街头啊!不禁逗趣问她,“你这丫头总不会要吃我的马罢?” 蔚璃不由蹙眉,还从不曾有人敢这样称唤自己,嗔责道,“少要充大装老,谁是你家丫头!” 少年见她粉面露威,秀目藏嗔,愈见可爱娇俏,更要笑谑戏言,“你吃了我的粮,喝了我的酒,还说不是我家丫头?你若肯同我还家,倒也免你今夜飘零。” 蔚璃微有恼意,将要呵斥,可又想这少年并不知自己身份,何苦与他计较。终归是他侠心一片才掠去自己心头晦涩,岂不强过那等“自作乐,不复思”之人。想着倒有几分感念,也不与他多做计较,只又默然饮酒。 少年见她不语,以为是忧思又起,忙正色问道,“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可好?” 蔚璃看他,“你自己不是也迷路了吗?如何送我回去?” “说的也是。”少年有几分少见的羞涩窘迫,在蔚璃看来竟仿佛与青濯相似,可转瞬又见他扬眉朗笑,那轩昂之气又像极当年的青澄兄长…… 蔚璃痴迷凝视,竟有片刻恍惚,喃喃一语,“少侠从何处来?可到过东极?” 少年慨然回她,“从南方来。此是我生平第一次出门,倒还不曾去过东极。” 蔚璃嘲笑自己许是醉了,心忧至苦竟然不胜酒力,怎会将陌路相逢认做故人归来,不由轻轻晃头,“许是我醉了……少侠要往何处去?我送你。”说着自石阶上起身,不知是当真酒醉还是乏力不支,竟有几分头晕目眩,身子摇晃险些跌倒。 幸得少年及时扶住,半是关切关是调笑,“丫头当真醉了。这是要同我还家吗?” 蔚璃不觉一怔,这话听来还真恍如旧梦,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执手相问:是要同我还家吗?以东极为界,以青门为家!……曾几何时,曾几何时,故人在则,故人如斯……如今却都灰飞烟灭,不复踪影,徒留一腔恨意难平。 少年见她神思恍惚不免忧心,收了嬉闹关切询道,“你不会是无家可归罢?” 蔚璃撑笑摇头,缓步下了石阶,回眸唤他,“走罢。再要蹉跎天就亮了。” 少年只好起身同行,“我去木兰街,翡翠楼……” “我知道。”蔚璃应言。 “你如何知道?”少年以为她知道自己将去何处,讶异追问。 蔚璃见他惊喜忧切皆不掩于色,倒是位赤诚少年,也坦言回说,“翡翠楼乃澹台一族家业,南国来客大多歇宿此处。”转目见少年似有恍然,又同他说道,“只是此翡翠楼并非修筑于木兰正街,沿木兰街到底有一条杏花巷,巷子深处有一水塘,岸掩幽篁,这翡翠楼便是建于竹林之后。” “这样幽深?”少年不由惊叹,“岂是开店迎客之道?” “所以说澹台家总好故弄玄虚,又兼附庸风雅,才有此幽店深楼。只是他澹台家富甲天下,又岂在乎这点蝇头小利。”蔚璃语意慵懒,闲意置评。 少年闻之却意趣盎然,“没想到你这丫头方才还哭哭啼啼,讲起道理来倒也见识不凡,议论独到。” 蔚璃又笑又窘,想来方才一痛大哭只怕要被这少年一直取笑下去,若再使他这般肆言无忌那自己一世英名可就毁了,遂故做声严色厉道,“你再敢喊我丫头我便将你卖进深巷酒肆做一杂役,让你永世不得归家!” 少年大笑,“那丫头会来光顾酒肆吗?你若肯来,我怎样都不冤。你可以来吃我做的桃花糕哦!” 蔚璃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又忍不得笑开,为他如此开明无拘之言,只教这数日来的阴晦之意顷刻散尽,不觉与之笑谈畅言起来。 二人争论着讲说东越春深,又言南国暑气渐热,又议一些各方名点小食,风俗雅趣。少年言辞溢彩,讲来生动有趣,总能使蔚璃俯仰大笑。蔚璃亦偶加点评,率真无拘,畅言无忌,总得少年颔首赞许。 “可惜你是女子……”少年谈笑间忽然惜憾,“你若是男儿……” 蔚璃讶疑,“女子怎样?是女子便不可云游四海,放马青山吗?” 少年笑言,“你若是男儿,天涯海角我必随了你去。只你是女子……”他稍有踌躇,终又说到,“我来越都是为娶妻……在她之外便不可再许诺其他女子……你若是男儿,倒还可以共你结金兰之好,终有一日可携手同游,赏尽四海风光,尝尽天下美食。可惜了……” 蔚璃心念微恍:是了,此生所求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纵马长歌任逍遥。可惜了——良人难觅,知己难求;求之不得,遇之不适。竟还是要回去那深宫任人谋算,他年嫁做别家女…… 还是摇头,心叹无奈,再转目少年,那眉眼清澈煞是好看,那人曾议她“好色”,或许是真罢,天下皆知美之为美,其恶矣,然天地有大美,人亦有纯美,如面前这少年,便有一种纯澈清朗之美。 “我若是男儿,也必拐了你去。”蔚璃慨言玩笑,又惜叹一声,“可惜……我是女子。” 少年闻听仰头大笑,“丫头志存高远!还敢拐了我去?你若是男儿,难道不该拐一个美娇娘共你缱绻山水间?” 第170章 风尘仆仆 良人陌路(4) “美娇娘自然少不得,只是美少年……”她凝眸看他,一双眼若清泉澄澈,实是这些年周旋朝政、混迹军营而不曾见之稀罕。 “少年怎样?”他还在竖耳静听,却见她神思又远。 蔚璃赧然微笑,“美少年难得。更难得澄明清澈者。最最难得适我心意者。” 少年又仰头大笑,实实佩服她言辞慨然,“丫头当真有趣!你且看我,可还能勉强适汝心意?” 蔚璃也笑,“糕算勉强,酒尚可以,至于人嘛……少侠娶妻在即,我又怎好强取?” 少年实忍不住笑,“你若敢来强取,我宁可背弃天下也要陪你亡命天涯。” “这便无趣了。输掉天下犹可为,亡命天涯就未免悲惨了些。少侠还是安心娶妻,我还是安心醉酒的好!” 二人这样说说笑笑,不觉已至路的尽头,果然见一片修竹掩映浅池。 蔚璃驻足辞行,“穿过这片竹园便是翡翠楼了,少侠请便,恕不再远送。” 少年却有几分惜别之意,举目竹外三两灯火孤寂,关切问道,“你又去哪里?当真有归处?……或许此言唐突,但绝无冒犯姑娘之意——你若不弃,倒可以在此地歇息一夜……你放心,姑娘纵然使在下守灯看门我亦必然循礼而行,绝不会越雷池半步。我只是忧心你这样去了,若无归处,倒平白受夜风欺身飘零之苦……” 蔚璃素来好胜,又有尊贵之名,除去受那凌霄君多年惜护,倒也不曾再受旁人这等怜恤,闻此言竟莫名的心下一暖,并此身亦融融灼热,牵惹着腮上飞霞,好不自在,忙作揖回说,“阁下盛情小女子毕生感念,他朝再逢必倾杯盏酬答恩义!只是今夜……确实晚了,少侠此去珍重。” “那么……可否请教姑娘芳名?”少年仍有几分不舍,“你说他朝再逢,是与我客套敷衍还是与我郑重许诺?” 蔚璃看他,倒有片刻怔住:莫非还真是个纯真少年?不觉怜笑一声,重又拱手作揖,“少侠保重。”言罢转身遁入夜色,飞影跃上墙垣,翩然而去。 少年看得惊诧,心下讶疑:莫不是江湖游侠,竟这般来去无拘?若然如此却不知要住何处寻她?江湖深远更胜侯门,只怕此生相逢无望。还真真是可惜了! ******** 奔波一夜并未寻得品乐琴师,蔚璃既有不甘又觉怅然,思来想去还是决意书信相邀,偏不放过那诡诈人置身事外!遂连夜修书一封,天明时分即派人送往澜庭。信上先问寒温,再言春光,最后才写道—— “可否为我做琴师,甄选良人惜春华。” 整整候了一天,至傍晚时分才见回信,素白绢底上也不过寥寥几字—— “春华当惜,何苦难我?” 蔚璃阅之讶疑,不解其意,猜度着他为何事所难,莫不是对选亲一事他也心有不甘暗自惆怅故而不肯尽力?想想又不禁要羞笑自己,何来自作多情!他若有心大可直言,她岂会不应!真当如昨夜少年所说,弃了天下也会随他去的! 又或许是他不能背弃天下罢。帝都齐家女,越都桐公主,各式样的莺莺燕燕,又哪里容他得暇惆怅。只是安天下竟要凭他妖冶美貌,这话若讲出去,他是否会暴跳如雷? 蔚璃自嘲一回,又嘲他几回,可仍旧心意难平,当晚又重新修书,索性直言——“七弦泠泠,昔为我师; 琴乐锵锵,今时益友; 冰心可鉴,赤胆无疑; 敢问君子,所为何难?” 仍旧是连夜送去,自己困坐宫中,苦等回音。 眼见选亲之期将近,偏琴师人选仍蹉跎无定,澜庭回信更是一日拖过一日,真不知他是耽于宴乐还是有意为难。 蔚璃安奈不住,索性又连去数封信函,总算得回一行回书—— “乐师居琉云,岂可入凡间。 昔言筑高台,赠我锦绣宫, 今时驱苦役,劳我赴浅池。 问卿何以堪,问卿又何忍? 几要拍断手掌!蔚璃读澜庭回信实是又气又笑,他竟还敢觍颜与她翻找旧帐!讲甚么琉云小筑,论甚么高台报恩,请他做一回品琴之师倒成了驱使他去苦役,还要问她情何以堪,于心何忍!此样人物——当真可恨! 若非在王兄面前立下诺言必然请得凌霄君为评议之宾,此间倒也早将他抛去九霄云外了,哪还要与他这般啰嗦! 蔚璃苦恼无边、进退两难,正待再写信去骂他时,不想澜庭又送来书信,此回倒是行笔端正,言之有物—— “荐一人,自京都来,可为卿之品琴嘉宾,不日抵城,当拜会门庭。” 又惹她另一段忧疑:有客自帝都来?怕不是仅仅做“品琴嘉宾”这样简单罢? ******* 明日即是越安女君选亲之期,各方竞选儿郎皆各安其宅,或勤修技艺,或休省心神,或思虑万方,或一念在执,总是各样筹备当中。 澹台羽麟近来除去打点越国朝堂内外,或以堆室银钱或以绝迹雅集说服大半臣子向越王力荐自己之外,以澹台家的羽麟少主温润有礼、贤良谦和更适长公主性情为由而使越王心意倾向澹台一族,此外便是又以各样干预终使选亲制下的竞选之则亦全部倾向自己,那些“剑、御、棋、琴”四项之比谁说不是为他澹台羽麟量身而制呢! 澹台羽麟自以为:此回只要那位皇家太子不参与其中,则求娶东越女君他势在必得!何况更有那夜长街又得蔚璃亲口许诺,邀他往“明月轩”上置许诺言,如此岂非越安宫之婿非他莫属! 故这些天来他还要终日忙碌奔走,已然开始铺排嫁衣定制、携妻归家之事。就连归家所用之舟车行具,都是特以重金悬赏得来越都城内上等工匠而加急赶制。从描稿绘图到选材下料,无不亲督亲办,还特特嘱告匠人仆役务求精致奢华、宽敞舒适!而其间各样日常器物更是准备周到,为此无不费心劳神。 为了不误工期,能在盛夏之前迎蔚璃南下归家,又不辞辛劳日夜监工,几乎已至寝食俱废之态,世人见他这般情境,还道是东越蔚璃已然非澹台家莫属。 第171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1) 澹台羽麟势在必得之志愈见张扬,他也不再往澜庭内陪那位凌霄君吟诗诵歌,唯恐与他“同流合污”而误了自己终身大事,遂搬出了澜庭,每天只是往城外看那即将就水的迎亲画舫而兀自痴笑。 偏在选亲的前一日,又收到澜庭来信,邀他前往一会。羽麟虽十分不情愿,可又自知躲避不过,只好舍下手头万端筹备之劳怏怏前往。 同是这一天里,琅国驿馆内正苦修棋艺的夜玄也接到澜庭谕旨,召他往澜庭议事。他近来都在勤练剑法,苦修棋琴,也到了寝食俱废的境地,如此勤奋亦大有夺魁之志。听闻凌霄君召他议事,冥思中自棋盘上怔怔举目,仍有十分迷惑,“甚么重要事非要今天召我?且过了明日再说。”又指棋上向对座的廖痕请教,“我分明就要输了……先生莫不是棋局中又加了变化?说好的是九门棋阵,可如何这些天我倒是觉得应对了九十九门棋阵!若连这程门棋局也破不了,又何谈试剑青门,又何以献琴艺于明月轩上!”说时颓然倚向座屏,“先生欺我。凌霄君欺我。天下人欺我!” 廖痕笑言,“公子棋艺已然精进了许多,只是如我先前所言——公子所争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难有大局大势之统筹,此帝王大忌。我也说过程门曾为帝王师……” “罢了罢了!这些话讲过许多遍了!”夜玄焦躁摆手,“我现下又非帝王!管得了甚么大局大势!澹台羽麟也不过商贾小子!他算计的也不过是些经贸利益!我听说他把迎亲大船都制备下了,可是当真?” 廖痕轻叹一声,“不过一介狂子罢了。公子若存远志并非是与澹台相较。” “可是那个南召世子也无消息啊!盛奕去探过,听来往商旅传言:有一支南国精锐在东越边城之郊遭遇重袭,这支精锐之师所护送的当是风篁世子喽?先生以为是谁人设下伏杀?” “公子该问——放眼天下四境,谁人敢伏杀召国世子?”廖痕眼底飘过一丝忧惶,在他低眉观棋的瞬时又隐而不见。 “是……”夜玄将要作答,又被廖痕低声止住,“不必说。无凭无证便是诽谤!公子现下还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夜玄方有半分醒悟何为大势大局,似乎自己已然入人棋盘,“那么,澜庭那边……我去,还是不去?” 廖痕轻笑一声,拾了夜玄之子定看棋面,“不去,抗旨是死;去……只怕有去无回。那位太子俨然是要破局啦……”说时替夜玄落下一子,棋面立时更迭,方才险败一方又转危为安。 夜玄将要大赞,却又听他冷言说道,“一念之别,一步之差,或是扶摇入九霄,或是坠落跌深渊。且看公子如何选了?” 入九霄?坠深渊?夜玄大皱眉头,还是不明状况,“太子破局?破谁人之局?谁敢给他设局?你莫是说那个凌霄君是来拆台的?这可是东越蔚璃的选亲,他不参选便也罢了,凭他与蔚璃多年情谊总不至存心破坏罢!” “按说以当下将相霸朝的处境而论,皇家太子却然不该理会召国挑衅。但召王此次代世子求亲于东越女君之计,未免操之过急!分明是未将尚在越都观礼的皇朝太子放在眼中。嫁来一个嫡公主,又想娶回去一个长公主,如此联姻结盟,召王族图谋天下之心昭然若揭。此局不破,皇朝太子纵然能平齐莫两家、肃清朝政,到那时其玉氏江山也将为风王族占去半边,于他统朝摄政而言岂非笑谈!” “何以占去半边?”夜玄也低头细观棋面,忽有恍悟,“你是说蔚璃入召会助召国攻我西琅,乃至吞并我琅国?” “若非此回越王大婚,皇朝太子强令琅召两国暂息战事,公子又还能抵挡风肆大军多少时日?若再加增东越蔚璃之军,公子可还有信心守住城池?”廖痕问道。 夜玄微有愠怒,“蔚璃怎会帮助南召打我……”可又一想此事又有何不可,她真若嫁与世子,则风王族是其夫家,襄助夫君攻城掠地岂非正该是她此样“贤妻”当为! “蔚璃若入南召,则五年内可并西琅,十年后蔚璃子壮,再度联姻东越,则越境基本为召国世子所控,他风王族以十年之功成百年大业,此便是大局!”廖痕言说。 “所以有人不得不劫杀召国世子?以阻此联盟?”夜玄在廖痕多日熏教之下总也算习得一星半点析局窥势之学,可说来又兀自摇头,“此论不通!皇庭已然飘摇,天子式微至此,那位太子哪还有心顾得了这些,再者他大可参加选亲娶了蔚璃便是,凭他盛名天下,我等又岂是他对手!除非召国世子当真天人矣!” “此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分明是唾手可得却偏要剑走偏锋……此计于他亦是险招,不知所为何求?”廖痕苦思深想,仍旧一幅愁容难解,“那么公子何意——是要往澜庭复旨了?” 正这时,盛奕急匆匆自外面奔进,冲着夜玄立目便呵,“澜庭宣旨官已在门外候了一个多时辰,公子意欲何为!莫不是还要自取其辱!上回一个萧雪已险些拆了我琅国驿馆,公子是非要挑衅到凌霄君来治罪我等吗?” 夜玄微有惊诧,但还是起身赔笑,强拉盛奕入座,“我还当奕兄再不与我犯话!你放心,此回东越之行我已累及奕兄险失双臂,又进牢狱又受凌辱,之后我定当谨慎守礼,绝不再殃及驿馆诸卿。不就是诏我去澜庭吗?待我更了衣随他们走一趟便是。那位皇家储君总不至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活埋在澜庭里罢?我正好也去探探他的虚实。”说着起身欲往内室更衣。 廖痕忙又追问一句,“公子当真要去,且留条退路——若是公子至晚不归,我等又当如何?” 夜玄讶然。盛奕更是诧异,抚剑斥问,“廖先生何意?此是恐吓公子还是诽谤东宫?出此谬论——你可知自己身份!?” 第172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2) 廖痕见如此境况,便也无话。夜玄看他一眼,满心犹疑入内更衣,再出来时向他嘱道,“先生非我府臣,若以为此处危地,大可拂袖去之。夜玄无话。还当赠银以酬先生多日来教诲之德。” 廖痕微怔,目色与夜玄对望,心下一沉,惟俯首拜言,“谢公子厚义。那廖痕候公子至日落,日落不归则廖痕去矣。” 夜玄不答,淡笑一缕,拂袖去了。 行至门前又听身后廖痕急言,“程门九局我已尽演于公子!公子若不能融会贯通也惟有强记于心,只须切记程门之法,想来也能破局!” 盛奕望着这位蛮公子停也未停只径自去了,也不知他近来修为是否可应对得了澜庭里那位皇家少子。 凌霄君绝然不会准允蔚璃另嫁他国!此是盛奕心中断定之论,故有今日之境遇本在他意料之中,可隐隐约约似乎又觉出当中别有蹊跷。他回身看向廖痕,这位半路冒出来的谋臣也好,参军也罢,倒底在怂恿公子图谋何事? “先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圣贤之道罢?”盛奕嘲讽着试探。 廖痕挑眉觑回,冷笑一声,“将军知不可为则不为,是以至今时无妻?” “你……”除去夜玄之外盛奕鲜少为旁人动怒,此间却是目露杀机。 廖痕依旧冷哼一声,“哄诱东宫乐师同你私奔他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非圣贤之道罢?诓骗弱女子入家门又以老父不许娶妻歌姬为由而逐之,此是知不可为而不为,算是你盛门的孝廉之道?可怜那女子孤身入江湖,一去渺如烟,将军还要佯装深情年年往南国拜祭,敢问将军,是祭人还是祭己?” “廖痕!”盛奕不知他何处听闻自己旧事,竟敢这样嘲讽,恨得几要拔剑。 廖痕只淡漠一笑,“公子说赠我银钱,不知何处可领?”说完拂袖便去,走至门边又回身言道,“念红葉姑娘孤魂,在下也赠将军一言——公子若子时不归,诸位也好各自筹谋了!” ****** 比之前两回的雨天来访与深夜觐见,此次晴天白日再入澜庭,庭前廊下重重金甲愈见分明,夜玄感觉天家的煊赫之威俨然更胜往昔,心下莫名地一阵忐忑不安,似有不详之兆。 前来引路的依旧是那位元鹤童子,倒还是笑得从容尽责,一行一止皆依礼制,不曾凌上半分,也不曾卑下一毫。看得夜玄心下赞叹,此回也有醒觉:那东宫治下皆精兵强将,无一虚职! 他被领进了前殿正堂,元鹤躬身行礼,嘱他稍候,“殿下方才作画不慎打翻砚台,污了衣裳,此间正往后院更换,片刻即来,请玄公子在此稍候。” 夜玄默然不应,只怕又是那位皇子故弄玄虚罢?上一回雨天来访,便是故意使自己在大雨瓢泼里苦等了半个多时辰!今日,大约也想再赐一个下马威罢? 夜玄冷笑着,待元鹤去了,满堂空空只余自己一人,倒也落得无拘无束。他安静站了片时见无人来扰,便信步踱至主人书案旁,见那满桌石彩,一地绢稿,还果然是泼墨之余迹。 他早闻天下书画有“双璧”之论,其一是自家幼弟夜兰,名贯西琅,誉享天下;另一位就是这位天家储君了,据说亦是丹青妙笔,天下第一。夜兰画作他早有领教,上次将其捉回驿馆令其作的几幅美人图,观之也不过如是,实难赏见美人之精神,想想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却不知这位殿下盛名在外,是真的有才学横溢还是仅仅依凭其尊贵之位浪得虚名而已? 夜玄一时好奇,扶去桌上覆稿用的镇匣,摊开一卷书轴欲鉴赏之。目下所见不由使他骤然一惊——雪绢乌墨,修形筑魂,浅淡衣影,流光溢彩,其所描所绘岂非正是东越蔚璃! 他惊诧之下又添欣喜,手捧画卷如同照面真人,但见那眼角眉梢含威带俏,朱唇浅笑似嗔似傲,素颜清丽,净发简约,这样素净清明的人儿,若非腰间一璧环佩摇曳,倒也难猜她是王室嫡女。此画较之上回夜兰所作更具精神,更见风采。似乎那蔚璃的精魂尽都凝于其笔下,观此画作大有呼之欲出之感! 夜玄赏之又赏,看了又看,委实爱不释手。一时又去捡拾散落席上的各样画稿,展开看时竟都是蔚璃之影,蔚璃之魂,或回眸俏笑,或低首凝思,或明眸璀璨,或醉眼欣然……看得他又惊又叹,又喜又爱,当下便也顾不得许多,匆忙选了一副别具神彩之作卷为画轴,正欲藏进袖口偷偷带去。 未料卷轴其间竟发觉画稿背面还题有诗赋,一时又难耐稀奇,重又铺开来观其背稿,只见那笔迹潦草,舞若游龙,细细辨识方可识出诗行—— 冰骨傲霜华,幽魂觅初阳。 夜玄讶疑诗中深意,凝思苦想也难参悟,又铺开另一副画卷,背面亦有题诗—— 此去别云端,繁花碾尘香。 南风熏无力,孤魂向萧瑟。 何以这样悲凉?——幽魂觅初阳……孤魂向萧瑟……为何尽是些魂魄之说?人在何方? 夜玄狐疑惶恐,又伏向案头一一翻去,原来案上画作皆背有题字,亦都是些“念念归去,幽幽彼岸……”,“春水诀别,秋霜埋骨……”之辞。 他愈看愈是心惊,愈想愈觉骇然,莫不是那蔚璃已病入膏肓,寿不久矣?淇水畔自己失手一掷竟伤她至深,以致无药可医?皇朝太子是为此缘故才发这些悲叹之音吗?是为此缘故才无意参列东越选婿吗?蔚璃自己可知?世人纷纷争嚷得这般热闹,她却然即将不久于人世?…… 胸口一阵阵闷痛,迫得他伏在案上竟无力起身;眼前一阵阵眩晕,几令神思溃散、心绪空濛,恍恍乎已然忘了身在何处,却仍勉力将所选之画细细折叠,又取腰下锦囊慎重藏之,小心地扎带封口,正待珍重收入怀中,忽听身后有人惊呼,“二哥?你这是做甚么!” 第173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3) 夜玄蓦地一惊,回首看见夜兰也是一脸惊诧立在堂前。 “兰弟……”他仍在恍惚中,目色怔怔,“我寻到比你画得更好的……”却不知为何,犹如硬物哽喉,声音变得沉闷沙哑,“她……命不久矣?你,可知道……”夜兰慌得跌跌撞撞奔至案前,一把夺下他捧在胸前的锦囊,低声警劝,“二哥疯了!此是殿下笔墨!你也敢偷!何况画得还是越长公主!……” “还我!”夜玄又一把夺回,还将夜兰推了个跟头,“你日夜伴君可曾听到甚么?为何会有这样诗词?”他手指桌上画墨,指尖频频颤抖,心思早已凌乱不堪,“甚么叫‘春水诀别,秋霜埋骨’?甚么叫‘南风熏无力,孤魂向萧瑟’?她要死了吗?我前些日见她还好好的,怎……怎么就……莫不是那太子存心咒她?!” 夜兰也顾不得跌得肩骨生痛,忙又扑上来低声劝告,“二哥且小声些。此是澜庭,内外皆是耳目……璃姐姐一直病着,汤药针石不断,可也总不见大好,所以殿下心焦,偶尔一念悲切也是有的……这些先不管他,殿下还在后堂等二哥面君呢,二哥可知殿下为何召你?”说着撑力扶起夜玄,又要夺他手中锦囊,却被夜玄深深埋进内衣怀里。 夜兰更添恓惶,“偷盗天家之物可是杀头重罪?二哥何苦?!……” “你知他召我来是为何事?”夜玄根本不理会甚么天家之论,径自问道。 夜兰苦皱眉头,见他如此恍恍不定,便知前途凶险已然无计可施,“二哥不该去参加璃姐姐的选亲!此事只怕惹殿下不悦,听闻今日还诏了澹台少主入见……” 夜兰絮絮念念,并不知夜玄早已为蔚璃危笃之势而心神凌乱,对他所言置若罔闻,对自己身处何地、要往何方更是半晌不曾醒悟。 凌霄君显然料知必是此样情境,此间正偎倚凭几,半是怜悯半是哂笑地望着魂不守舍的夜玄,也无意苛责他不曾行礼参上,反是呼令元鹤置席摆座,又令看茶。 夜玄怔怔坐了,举头望一眼主位之君,此情此境好生熟悉,恍然忆起那日大雨奔来,就在此地,就在那紫檀屏前,乍见佳人初醒,那样慵懒神态,洒落风姿,还真真是好一幅美人春困图……他定定瞠目于紫檀画屏,好似那后面随时又可能再转出一位伊人来。 凌霄君为他这般痴态也是微微惊愕——当真情深至此吗?莫非当以大患除之? “玄公子近来安好?”他略以寒暄作序,试图醒其心神。 夜兰也紧扯兄长衣袖,小声嘱告,“殿下问话呢,二哥小心回答!” 夜玄这才有半分警醒,顾看左右,竟有满堂金甲侍卫,执剑站立两侧,罩起层层肃杀。他立时醒了几分,才知身在险境,可出言依旧狂傲不羁,“殿下召见是为何意?莫不是要以威武之师吓退我等?夜玄虽无大才,但有赤心忠胆,今生之志,惟是以阿璃为妻,宁死不负。殿下纵使千刃剿杀,亦难改夜玄之志!” 一语惊四座!当下虽无四座,可是夜兰在侧闻听此言早已吓得面色苍白,元鹤元鲤侍立左右更是惊得瞠目眈眈,满堂侍卫亦有人忍不得侧目来看。 惟有凌霄君,虽有一丝讶然,却如鸿影掠池,倾刻消逝,待众人举目来望,所见依旧是清淡淡一缕浅笑,“公子志存高远,还真真是……”他手过眉稍,拂去眼底轻蔑,亦拂去一丝幽愤,“原是我忘了,明日乃越安宫选亲吉日,此刻召公子来见……还真不是甚么良辰吉时呢……” 夜玄将信将疑,这位太子会忘了明日是越安宫选样吉日?!骗鬼啊!忽又想起廖痕数日来所议关于天家玉氏之言,甚么“静水流深”,“城府似渊”,“心机万端”……全是指他诡计多端而言罢! “请公子前来不过是忽然想起一事,想请教公子,公子如实答了,便可回去筹备明日万端……我与璃儿多年情义,如何能坏她好事……”凌霄君讲来幽幽淡淡,犹如闲话家常。 夜玄仍旧狐疑不解,心底仍念着廖痕近来教导,才恍然醒悟何为牵全局造大势,这位太子一言一行都令人无法琢磨,莫说与他争城争地,就是能守住阵营只怕都是妄谈,“殿下可否容我先问?” 凌霄君不掩讶疑,带笑觑看,“玄公子……似与往日不同?近来可是结交了新友良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竟与蔚璃是异口同声!夜玄心底恨道,面上却强作镇定,“殿下可知越长公主病况如何?是否……是否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故此特召他前来问罪,是为替她杀伐惩治吗? 凌霄君微微蹙眉,显出一分苦恼九分冷漠,“玄公子哪里听来的谣言?” “我……”夜玄将要答是前殿看画猜测,又想到怀中所藏万一为此被他搜去倒也万分惜憾,便瞪着眼苦想慌计,偏他又不是善于扯谎胡诌之流。 凌霄君撑一丝笑,无意再与他闲话,“本君召你是另外有事要问——公子赠璃儿的白露马,乃是昔年本君赠与帝姬的寿辰之礼,帝姬生在仲春三月,故以‘暄儿’命名此马,取春风暄和之意……” 在上讲来漠然,在下听得茫然,惟有侍陪在侧的夜兰听得心惊骇然。 此是要质问九犀山遇刺、帝姬走失一案吗?!夜兰先前已受“高台夜审”之吓,此间更是为自家兄长心惊胆颤,亦为夜王族之兴替忧心忡忡,不等凌霄君讲完,便冒然扑出,跪伏在地,声声央告,“殿下明鉴!二哥断然不敢行刺天家!断然不会抢掠帝姬!此中事由当另有来头!求殿下明查!” 夜玄依旧听得云里雾里,怔怔问道,“白露马原属帝姬座椅?帝姬远在帝都……何谓走失于九犀山?她走失九犀山与我何干……” 第174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4) 九犀山?夜玄倏间晓悟大事不妙!九犀山正是自己带兵伏击幼弟夜兰之地!竟也是帝姬走失之所?如何会有这等巧事!围山数日搜寻夜兰时又何曾见过甚么帝姬皇女……况且此事过去一月有余,就是赠蔚璃白露马也是越王婚典之前,何以过了这么久,这位皇朝太子偏在今日忽然想起来要问这些?! 夜玄全然怔在那里,心绪一片乱麻。白露马是从盛奕手里夺来赠送蔚璃的,盛奕是自南国归来途中得友人所赠,倒是从未得空问过他那位友人姓甚名谁,总不会就是帝姬玉熙罢!? 帝姬走失,是生是死?事关皇家血脉存亡,误一词,错一念都是株连九族的万死之罪!一已性命不足以论,可身后还有驿馆诸臣,还有夜氏王族,还有西琅一国……无论如何也不能受这等不白之冤! 难怪廖痕有言:澜庭之地,有去无回! “那么玄公子自何处得白露马?可否坦言告之?”凌霄君追问,面色略见阴沉。 夜玄兀自摇头:事况未明之先断不能牵涉盛奕入局!应当先知会驿馆臣卿速离东越才是!“可否容我回去驿馆,我须向人查明再来回复殿下。”话一出口更又急着骂自己愚蠢至极!慌不择路!岂非虎口乞食! 凌霄君也忍笑不住,讥诮问道,“玄公子只说馆中谁人与你同谋,本君替你请来便是。” 难怪廖痕会问:若然不归,当如何处?夜玄恨得咬牙,又急得心慌!自小带兵打仗也不曾有这等恐慌!无辜府臣竟被论以“同谋”?同谋何事?谋反叛君吗? 又想起廖痕关于棋局之论:切不可争一城一池之失,当作势以牵全局,方为帝王之策。而面前这位素有“谦谦君子”之称的储君殿下,所思所谋还真当是深沉幽远,所行所言还真真是帝王之策! 算算这位殿下来越都已近二月,竟丝毫未露帝姬走失之悲,他明明见得白露马也有半月之久,却未显半点惊疑之色。却偏偏在蔚璃选亲前一日将自己召来盘诘问罪……还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夜玄又想到盛奕一再言说:凌霄君断不会准许蔚璃另嫁他人!看来,都是真的!所以才会有召国世子被劫杀吗?只是不知那澹台羽麟并北溟之子又要被他怎样算计! “殿下要娶东越蔚璃,何不与我等一起参列选亲,莫不是怕输给我等?竟要以这样阴诡手段从中破坏!当真非大丈夫所为!”夜玄冷笑讥讽。 凌霄君眸色愈见幽寒,笑意亦夹着冷冽,惟有言语依旧寡淡漠然,“大丈夫应不会强欺弱女子落水罢?尔之行径还敢舔颜求婚于越安宫,你琅国人可还知耻?” “哼!若非霜华宫三载幽禁,她又怎会不堪春寒!分明是你们玉家作践东越在先,此间倒来指我抵罪!她真若就此死了,我大可一命赔她一命!也不劳殿下从中作梗!” “放肆!”玉恒拍案而起,终掩不住满面怒色,“大胆狂徒!真是死不足惜!” 夜玄居然也忿然拍案,跃跃欲起,被夜兰牢牢拉住,张皇苦劝,“二哥慎行!可有想过身后家国父老!” 夜玄一把将其推开,“我再怎样‘慎行’也防不了他天家欲加之罪!现下已然幽禁了一个溟国公子!又劫杀了一位召国世子!轮也轮到我西琅国了!就是不知那澹台羽麟会受他怎样算计!普天下间谁也逃不出他玉家的手心!谦谦君子?呸!依本公子所见,不过是阴毒小人!凭你也能治天下!那天下早该亡了!……” “大胆!”元鲤横剑怒斥,气得面色通红,“分明玄公子目中没有天家,数回晋见从未行过面君之礼,还敢言……” “罢了。”凌霄君依旧淡然摆手,呵住元鲤,“不要做无谓之争,本君哪里得这样空暇。带下去罢,囚入禁地,每日卯时三刻执鞭刑三十,直至他讲出白露马的来处。” “我从来不知白露马归帝姬所有!”夜玄大喊,“蔚璃可知!她若知道你这样待我,必饶不过你!亏她清明坦荡,一生福祉竟毁在你这阴诡小人手里!……” 四名金甲侍卫上前,拿肩束膀将夜玄按倒在地,又来两名侍卫以铁链锁手烤足将他捆绑起来,一众侍卫押解着带下殿去。 夜兰便知无望可盼,悔不该隐瞒多时,未能将九犀山所遇告知蔚璃,当下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 澹台羽麟接到澜庭邀约之信,就怕其中会横生枝节,故而直拖到日落时分才进澜庭大门。正向里走,迎面却撞上夜玄被侍卫们推搡着跌下了门阶,不由得心下一惊。虽知此人猖狂迟早会遭那位皇子惩戒,可为何偏偏选在今日动手? 晴天艳阳下平白欺得他一身寒冷,脚下微滞,与夜玄走了个擦肩。若论平日,他必然要冷嘲热讽好生取笑一番,可在今时,他分明看见夜玄投来的那幽冷目光里,即无忿恨也无焦怒,惟一有的只是一丝怜悯与节节哀叹。 该死!澹台羽麟心底咒骂一声,几要掉头而去。 偏门阶上传来元鹤的吆喝声,“澹台少主这时才来!可是害殿下好等!” 羽麟低头,叹息,再仰头,展笑,谁也未曾见到他眼底闪过的——或是怨毒,或是杀机。 室内元鲤正推窗支栏,使夕阳余晖仍能倾泻入内,扫尽重重阴晦。座上君子正低眉烹茶,垂首间使旁人也难窥其颜色忧喜。 羽麟心念忧忧,却故做轻松在他对面盘膝坐了,径自取了茶盏自饮,“终于要收网了?总不会打着阿璃的旗号罢?再为东越树一强敌!” 玉恒微微侧目,微微蹙眉,“我何曾为东越树过强敌?” 羽麟心下乱哼一声,根本无心与他细作分辨,另外讥诮着问,“为何选在今时?莫非是请天令台算了黄道吉日?是了,好些天未见萧雪,他替你拿到泠泷琴了?” 第175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5) 玉恒正以茶镊拾了金丝炭欲往茶炉下添,闻说这话便放下手中所有,定目看住羽麟,“澹台兄与我可是有过君子协定的——谁人得泠泷琴谁人得璃儿……” “我可不是甚么君子!我就是一商人!阿恒也未必真君子!不过是毒丈夫罢了!”羽麟无计可施便要胡搅蛮缠,此事关系一生安乐,岂能轻易言弃! 玉恒审看顽劣童子一般审看羽麟,“我这院中已然幽禁了三位王室公子,澹台兄莫不是也想位列其中?” “且试试!?”羽麟瞠目,“等着看阿璃怎样治你!” “哈!”玉恒哑然失笑,此是第二位了!她好打不平莫不是天下闻名,人人指着她鸣冤申义?自己便是她对面的那位恶人了吗?玉恒忍住讥笑,另外又言,“澹台兄莫不是想要眼睁睁看着璃儿香消魂散——就因为她与泠泷琴失之交臂?” “你把琴送我做贺礼啊!我就不信你会眼睁睁看着阿璃香消魂散而不给出泠珑琴!”羽麟自知争他不过,索性一赖到底。他既然派出了萧雪,天下间就没有他抢不到的东西。 “羽麟,这样便无趣了……”玉恒眸色里又见清冷,似要失了耐心,“你该知道我无暇与你这样嬉闹……” “你会以她为妻?”羽麟出言质问,此君又岂止是无暇,只怕亦是无心罢!“你会一世一生惟她一人共枕?” 玉恒果然冷了颜色看他,注目良久,终幽幽道来,“不会。” 羽麟立时得意,自以为扳回一局,“阿恒,你明知阿璃傲骨,断然不会与人共侍一夫。你为天子之政与那莫家、齐家已然纠缠不清,莫说是以阿璃为妻,便是使她做侧室也难保她不受恶人欺凌罢!再者将来等你有三宫六院,又要将阿璃置于何处?我却不同!我不过平民庶子,族人所求不过子嗣而已,我得阿璃一人,足以慰我平生!再不做他想!阿恒,你将泠泷琴赠我,要我怎样都行,我发誓也定然会代你照顾好阿璃,断不会使人欺负了她……” “泠泷琴不在我手上。”玉恒淡漠一言,拾茶嗅香。 “在哪里?我去取!”急言之下羽麟才有一丝醒悟,“萧雪败了?你没有抢到泠泷琴?他人呢?总不会全军覆没罢?对手是何方神圣……” “人在疗伤。去百人,回十人。应该还算不得全军覆没。”玉恒轻啜一口热茶,许是太过苦涩又放下了,“泠泷琴现下归召国风王族所有。” 羽麟手握茶盏僵在原地。风王族?原来是风王族!王族所藏又岂是千金可易?风氏所有又岂是刀剑易夺!难怪自己托江湖友人明察暗访多日无果,难怪这位素来行事谨慎的皇子肯派出亲身侍卫前往劫杀!可怜自己终日奔走总以为是凭钱财可得之物,未料峰回路转至尽头仍是死路! “所以,你早知道泠泷琴存于风王族中?”羽麟掷下手中茶盏,肃色质问。 “这样上古神器非王室之尊又何以护持?澹台兄自诩聪慧过人,如何会想不到呢?”玉恒半是讥讽半是苦笑,说到底谁人也不曾得了宝物,谁人也休想携走佳人,“我听闻前几日召王为贺世子选亲于东越,特遣千名精锐之师护送世子与瑶琴同来越都。” “所以你就让萧雪提剑去抢!”羽麟同样讥讽嘲笑,可又不得不赞服风王族之强兵,“召国世子有这样厉害?萧雪都败在他手下?” “未见世子。亦未见瑶琴。”玉恒终饮尽了面前苦茶,笑意晕开,“世人都道‘南人狡诈’,依我说当指风王族而言,于你澹台一族丝毫无涉。或恭维些讲:风族敏智远胜你澹台家啊!——那以千军护送之舆原是一驾空车!”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羽麟幽幽念道,“如此说,召国世子与泠泷琴应该另辟蹊径进入越都了……我等皆是徒劳一场……” “这位世子行事周密,召国王室用心深沉,可见风王族是势在必得。”玉恒幽叹一声,“是我轻敌,小觑了他们。” “依你之意,当真要使阿璃嫁入召国吗?你岂会不知召王野心!”羽麟不甘。 “我又岂能看着璃儿夭折于芳华之年?”玉恒亦是无奈。 澹台羽麟只是漠然看着座上君子,再前后思量他这一盘大棋,幽冷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泠珑琴所在,故而使出顺水推舟之计容忍了风肆的求亲之举。你一早就做好了打算,若然萧雪兵败,则将阿璃许给那怀抱泠泷琴的召国世子!而所有这一切从一开始都与我澹台羽麟无关!——你即有此计,何不早说?为何还要引我入局?是为牵制夜玄吗?还是只为戏弄我供你娱乐!阿恒……你我相知十年,为何定要这样待我?”他苦笑摇头,忿然起身,撞散了满桌茶器,叮铃铃响作一片,他亦不顾,索性踢开那茶案,踏步而去。 “羽麟!我话还未尽!”玉恒忙起身急唤,“你知在我之外璃儿独独信你,她也曾有言愿意下嫁澹台家,为此,有你在其中方能使她心安……我也曾以为萧雪能夺下泠泷琴,只是未料到风王族诡诈多端……” “胡说!”羽麟行至门前又忿然回身,“天下谁人诡诈还能胜过你天家储君!你知召王野心,苦无制衡之策,便借了泠泷琴的缘故以阿璃许嫁。因为你知道有阿璃坐镇南召,在她有生之年必不会使风王族图谋你玉氏天下!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你手中棋子!任你摆布!” “澹台羽麟!”凌霄君目色幽冷,指尖微颤,一线杀机自指缝溜过。 羽麟自觉身前冷风旋转,迫得胸口憋闷,一时撑立不住跌退了两步,待重新举目,面前已是别样天地,那人依旧浅笑雍容,语意温和,“羽麟,此事之败,败在你我不曾同心。当下之境,为璃儿百岁白首计,你我也该同心一意,使她归入瑶琴之家。你说呢?” 第176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6) “羽麟休要胡闹!”玉恒急追至殿外,却也中是望见一缕红云飘向高墙之外,不觉幽叹一声,忙唤过元鲤,“你亲自跟着,免他任性再多生事端。” 元鲤应一声飞身去了。 未过多时,玉恒还在庭前望云兴叹,忽又见那红云御风归来,倾刻到得眼前,翩然落地,甩手掷出一物,竟是元鲤踉跄倒地。 “阿恒再若派人跟着,我见一个杀一个!休怪我欺你这位玉家皇子!”羽麟忿忿言说,“不是为你,只为阿璃,我也断不会乱生是非!” 玉恒连忙赔笑,大方道,“原是玉恒小人之心了,有污澹台兄高洁坦荡,还望兄长见谅。”说时恭敬一礼,周周正正。 澹台羽麟尤有不甘,趁势警言:“你待阿璃若当真还有半分惜护之心,就请遗她一段岁月静好,少再拿她作棋!搅在你纷乱朝政里!你若敢伤她,也休怪我澹台羽麟与你背道而驰!” 玉恒含笑听训,悠然问道,“澹台兄于我这些年相扶相助之义竟是看璃儿情面?” 澹台羽麟冷哼一声,懒怠与他分辨,转身去了。 元鲤等人影走远了才敢上前来悄声请示,“方才是属下行事莽撞,这回我会小心跟去。” “罢了。”玉恒叹息,“被骂一回还嫌不足!蠢物!” 元鲤脸上羞红,低头不敢言语。 玉恒又问,“今日师先生入城,谁人去迎?” 一旁元鹤应道,“师先生来信说:想与程家潜之少主于城中会上一面,聊叙乡情,故稍迟一些再来澜庭参君述职。所以城外当由潜之先生亲去迎人。” “是了。我竟忘了。”玉恒自嘲一声,又道,“萧雪负伤需休养几日,不许人去扰他。元鲤,就由你带人去封查琅国驿馆罢,所有在馆之人登记入册,夜玄未曾供罪之先,馆中诸人皆不可与世人往来。至于审讯夜玄……”玉恒扶额沉思,“还真是头痛……就等师先生来罢,免生偏颇。” 元家兄弟一一应下,稍议细节,便辞行要去办事。将走出几步,又听主上唤道,“元鹤还是先往前殿去查看查看,那些画卷可有缺失,稍做整理也可收入画匣了,免得临行仓促,丢落了甚么。” 元鹤忍不得笑主上惜物太过,“殿下多虑,琅人再猖狂还敢偷盗天家宝物不成?” 凌霄君淡漠一笑,“故而,小儿尚且不知——何为‘真猖狂’!稚子浅薄!” ******* 四月惠风舒畅,暖阳和煦,正是郊外会友踏青时节。 程潜之立身远道,翘首冀盼已有多时,终见得远丘上纶巾飘扬,骏马跃坡,一骑客旅渐行渐近。他忙谨整衣衫修正冠帽,又吩咐书童,“酒可备好?汗巾可有?此处不便更衣,稍稍净面总是要的……” 正各样叮咛时,远客已至近前,马蹄缓带,勒缰停驻,马上一位青年书生翻身下马,昂首展望。 程潜之带领书童急忙迎上前去,在青年书生身前俯首躬身行以大礼,称颂道,“长兄在上,请受三弟潜之一拜。”说时屈膝跪倒。 书生微有错愕,连忙双手搀扶,音容虽带七分疲惫,仍有掩不住的相见之欢,连声称呼,“三弟!三弟!多年未见,昔日顽童已然成玉树之姿!为兄……可见为兄老矣……”言辞未尽已见哽咽,不由得声泪俱下。 一旁小书童眉眼伶俐,早已接去了马缰,余他兄弟二人对话相思之情。 阔别经年,为兄为弟都忍不得要挽袖对泣,执看泪眼迷蒙。彼此互道安康,互问近况温寒,又述家中高堂子弟安好,一时间言之不尽,饮泣难休。 今日程潜之所迎之长兄即是琢湖程门昔年长子,原名程泽之。在琢湖程家被天子罢黜官爵逐出帝都之年,程家长子泽之违背父命,执意以宫奴之身留侍东宫,而不肯与族人同去,惹得程父大怒,故而夺其姓氏,逐出宗族。 程泽之自十岁起为东宫伴读,与东宫之君亦师亦友,十五岁时被贬为奴留侍宫中。东宫太子悯其忠贞之心,赐姓为“师”,名为“源”,仍以师长之礼敬之待之。直至东宫冠礼之年,又特地央请天子隆恩去其奴籍、赠其官职,而使其得以再次行走朝堂。又经多年历练磨难,而今这位师源先生已然官拜御史台侍郎之职,是东宫储君在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腹臣之一。 程家兄弟述过别情,又互致相逢贺酒,书童奉上青芝陈酿,师源饮之回味,不免又惹思亲念乡之情,又是一阵热泪盈眶,自嘲道,“多年不识青芝味,入喉惊醒思乡梦。为兄背父弃族,委实惭愧之极!” 程潜之只怕又添悲情,忙另议世事,“帝都岂无青芝酒?我闻此酒乃是东宫最爱。年年皆有各方士族学子献予东宫……” “三弟年轻,尚不知何为近乡情怯,纵有满巷青芝酒,我又怎敢贪恋,只怕泪沾衣巾惹人笑。”说时这位程家长子又抬手轻拭眼角,强笑一声,“为兄连日赶路,甚是辛苦。且此身负有机密要文须速呈东宫殿下,不若与三弟边走边聊,也好省些时光?” 程潜之连忙应诺,“但凭兄长吩咐。”又问“可要湿巾洁面?我已令小童备下……” 师源摆手推却,“鬓上堆霜,又何惜风尘满面。早已过了粉饰颜面之年……” 二人遂嘱书童牵马,彼此挽臂执手、并肩同行,往越都城门而来。 程潜之早已讶异兄长之憔悴不堪,想他正当青年,可是一眼望去却似倦倦老者,不免忧心再问,“兄长在帝都,一切可都安好?我闻二哥信上有说:长嫂去年里又为兄长喜添麟儿,如今兄长也是儿女双全,怡乐之年,家中用度可还宽裕?” 师源笑答,“都好!都好!只可怜一双小儿无能拜谒祖父,不知何年……”他转头望望程潜之,撑笑继续说,“我不知三弟会在越都。若非殿下提及,此回连三弟之面只怕也难照及。” 第177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1) 程潜之讶疑,“兄长是自殿下处得了消息,才写信给我邀来相见?” “殿下怜我近年思乡情切,闻听三弟在锦城,便使快马传诏回帝都,宣我来见。当然,也并非全是为着全我等手足之念,还有许多朝堂政事……”正说时,举头已见越都城楼。 师源仰首眺望城墙上戍岗之兵,良久才道,“我闻东越三军全在越安女君治下,今时观其城防将士……东越幸有蔚璃……” 程潜之总觉兄长言辞难以尽意,似有满怀忧患,道不清述不明,实实叫人无限悲怜,“兄长辅政东宫,而今东宫受制于齐莫两家,其间艰辛……可还能承受?” 师源敛目来看,神色肃然,“我闻越安宫招婿选亲,其中有一节棋艺之争,乃是三弟设局,父亲几时准允你入仕越国?” 程潜惊诧,连忙摇头,“兄长误会!弟不曾入仕东越朝堂!只是……只是东越长公主与我……与她曾有一段淇水煮鱼之遇,彼此言谈甚欢,视我为知交故友……故而,念此情义才略尽绵力罢了……”支支吾吾言尽,竟已急得面色通红。 师源又凝眸注视良久,郑重言道,“三弟还是设草堂熏庶民的好!少要过问君王政务。此事完结之后,你即还家。” 程潜之莫名,既为他言辞决绝,又为他态度凌然,反问道,“为何?我与父亲、与二哥皆有禀告,他们也都准许我出游,我本想继续往东行直至东极,然后……”师源不等他说完,断然令道,“此事完结,你当还家!世事变幻,岂容你长久之计?”他语意坚决,低声道,“东越危地,不可久留。” 程潜之诧异驻足,半晌未语。他知兄长绝不会轻言妄语,更不会言过其实——东越危地?从何而论?危从何来?南召?北溟?帝都?“那么兄长来越都是为……我闻长公主自帝都请来诗乐大家为琴艺之讲评,可是兄长?” 师源倦意强笑,“何来大家?我不过是受殿下所托,成君之命罢了。为此缘故才要连夜纵马不得歇息,一身骨架都要颠碎了!” “那么君命为何?东宫殿下请你选荐何人?东南西北是哪一家?”程潜之追问之下却只得来师源讶疑目光,他便知晓言辞越界,忙致歉道,“是小弟失礼了。王室联姻,亦为朝政,非我等庶民可询可议之事。”可是想想又心有不甘,拉住师源求道,“大哥,我与蔚璃为友,并非攀附他王族富贵以求闻达;蔚璃待我以诚,亦非恋我程门之名欲行招募;她本就是明朗豁达光风霁月的女子,我也该坦荡为怀不可相欺!倘若我知东越有难却不告而别,岂是君子作为?” 师源依旧注目看他,片时方道,“三弟赤诚全意,是为君子!可叹为兄称奴道卑多年,再不敢妄称君子二字!惟有以寸心绵力略护手足、稍悯血亲罢了。侍君之臣,岂敢妄言?” “我知天家必是忌讳东越南召合为一家!可此回选亲蔚璃必不会以风族为嫁!她已同我言说,四家之中惟信澹台羽麟!此回选亲就是依澹台羽麟量身而制,断不会许他人搅局!”程潜强辩道。 师源摇头,语重心长与他言说,“三弟切不可这样以为——凭你一己之力便可通掌全局乎?须知天外有天,人为有人。东越蔚璃最终嫁去何方,非你一张棋局可成定论,也并非我品评七弦可以断言。乱世之下,众生皆飘零落叶,谁知埋土何方?” 正值春明景盛,何来这样悲凉之叹?程潜之怔愣半晌,竟不知如何应答。 师源撑一丝疲惫笑容,轻拍他肩,“你也不必再与我同行,还是回去歇息罢,我也该往澜庭复命,待得闲暇时,你我兄弟再会。” “兄长还会有闲暇时?”程潜之冒然诘问,“兄长自帝都奔来难道不就是为那位殿下摆弄棋局?东越倒底何去何——是用来对抗莫家,还是用来制衡南召,在他天家少子心中岂非早有定论……” “潜之,”师源沉沉唤一声,“你越界了。尔非公卿,休议朝政。” “我议的是天下民生!”程潜之微显焦躁,“北溟苦寒地,不宜百姓耕种求生,且不议他;西琅得数代开垦,偶得良田,适宜民生,偏又遭南召犯境,至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南召虽鱼米富饶之地,然其王室有称霸中原之野心,国中屯兵百万,苛税甚重,以致子民秋无余粮,冬无暖屋,居粮仓之地却要受饥寒之苦;惟有东越,近年来在蔚氏兄妹治下,稍见繁华,百姓安居,边关严整,偏此样盛世又为天家所不容!又要拿东越作棋来制衡天下!东越百姓才得几年安泰时光,兄长岂会不知?” 师源漠然一笑,“看来三弟近年来游历天下,见识颇广。只是行万里路,还须读万卷书,书中方有天意与正道。三弟再读书三年,再来与为兄争议何谓‘天下’罢。” “天意便是民意,民要得安乐!正道便是仁道,仁者得天下!兄长该知这天下一统是谁人之功——并非是他玉氏一族!他玉家如何得天下,史书自有明言!如今朝政哄乱,四境不安,他玉家若再无仁者之心,也大可不必再治这天下了!” “三弟!”师源凝眸厉呵,“谁人教你这些?岂是程门该有之言辞!天家即是正道!”他疲惫目色里透着坚定,“我等士族不卫正道,何以称士?” “民生社稷方为正道。所谓天家,不过是执政之王护民之君罢了……” “潜之少主。”师源终奈他不得,“你是要与我长街论政吗?以程门之名?” 程潜之愕然,不敢再言。他岂可以程门存亡与人争论虚无飘渺之大道,委实荒唐! 师源看他良久,沉静目色里即有惜叹,又有惊赞,更多是无尽悲悯,“我来时已然写信给父亲,嘱他老人家召你回去,相信近日家书即到。” 第178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2) 二人都静默了片时,倒底还是师源叹息一声,重又温言嘱告,“还望三弟切莫学兄长当年,背弃家门,遗失双亲……如今父亲年迈,程门儿孙当竭力承膝下之欢……才是为人子者之正道矣。”余下惨淡一笑,牵马去了。 留下程潜之一人,怔怔立在热闹长街。 忆起幼年时,与兄长挽手穿过皇家殿宇,兄长指那巍峨琼楼,“那里便是大康殿,天子之廷,天下之枢,……”又指另一边琉璃瓦台,“那里是凌霄宫,东宫所在,储君之地,万民所望,我等所期……” 那一年兄长十岁,自己才不过五岁稚子,并不知众民何所望,我等何所期。 时至今时,他仍有疑惑,众民所望是在东宫?我等所期是在储君? 他又能治出怎样一个天下?是康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只怕扶皇室于将倾都略显吃力罢?望着兄长背影远去,竟然已见偻背塌腰,大约也是不堪重负罢? ****** 至四月初十日,越安宫选亲之期,天清气朗,惠风和畅,越都四门及至各处长街拥满人群,其中尤以东门为盛。 越都锦城是为四四方方一座城池,据传是因为当年建城之初,由东越第一代王取意方正清白之意。越明宫与越安宫原为左文右武,合并为一亦是方正之宫,居城池中央。故而由四方城门经长街至王宫,皆是等距等长,依史书所载是第一代王取“王道正直,载物公允”之意。 今时,依照选亲章法,东门为澹台羽麟驾车往越王宫之始发地,南门为风王族世子,西门是为西琅国公子,北门即溟国公子。如此四家,早已在各处城门整装待发。 世人最最看好即是东门澹台家少主,故而惟此城门前最是人潮汹涌,举目争相。其中有相识世家提早来道贺者,也有仰慕之众前来颂歌助威者,更多是闻听坊间传言“澹台必胜”而想提前瞻望越安女君之乘龙快婿风采的东越子民。 只是世人各样喧哗,实不知澹台羽麟早已心灰意冷。虽则立身车头牵马握缰,一身红衣依旧妖娆耀彩,可若得有心人细看,必看得出其面若冬霜,眼藏秋露,惟有一派悲戚之色,全然不似选亲必胜之家! 城之南门自然也不乏观礼赏驾的民众,只是比之东门稍显稀薄。看来召国这位风篁世子名声微浅,尚不为世人所识,越都城内更是少有追慕景仰之辈。 再至西门,才更是行人寥寥。稀松几处驻足宾客多是琅人衣着,显然都是琅国的商贾亦或游士,鉴于国人之礼不得不来瞧瞧这位王室庶出之子到底怎样本事,也敢觊觎东越女君。只是等到吉时将至,耳边听得王宫内铜钟长鸣,四方鼓声雷动,却也未见那位王室公子现身于城门处。 琅国诸位看客立身长街,彼此面面相觑,全猜不透其中玄妙。而东越执礼官更是疑惑重重,想其他三门竟选贵宾必是早已驾车争往王宫宫门了,何至此城门处连个琅国王族的属臣部将也未瞧见,惟是街道两旁散落着几支琅国庶民的身影,可真真是稀奇了! 街上看客自然无意理会此中悬疑,见此处无甚热闹可观,纷纷拂袖讥笑着又都疾步涌去别处城门。有闻说北人“生而威猛”而为之好奇者便前往北门一观,也有与澹台一族经年贸易者便奔去南门助威,有稀奇南国世子是否同南国美人一般俊美非常者则跑去南门一观究竟……只顷刻间西城门下便四散无人,只留三五执礼官怔怔然于长街,不知何处。 待这西琅看客奔至三处城门,皆闻得驾车早去,此间当有嘉宾已然赶至越王宫了。又有那诸多好事者一路奔跑着追去越安宫。 至宫门外又闻说:南门召国世子先至,东门澹台家少主居次,最末是溟国公子,竟无一人议及缺席的西琅公子。 越安宫宫门之内已开始第二局棋艺的竞试。为示公允,亦为娱城中名士,东越礼臣特使人制了四块硕大棋盘悬于四方宫门墙下,为此便可将宫内棋局之演展示于世人面前。 而那些奔来观此选亲之争的亦不乏四方名士,皆知澹台少主聪慧敏智,亦闻风族世子天赋异禀,如此名门之后与帝师程门对弈必是精彩绝伦!故而越安宫东门与南门之外都站满了仰首上观的各方名流。独北边宫门,世人皆知溟国公子晚至,已然无戏,再观棋战者更是寥寥。 有名士观棋又使自家仆人往返于东门与南门之间,以此可知两处进展情况。一时听得人群中有人议论,“到底澹台少主更胜一筹。棋阵已有强攻之举。”当下即有人反驳,“程门之棋局岂是强攻可以取胜!你们看这位召国世子的棋路,不急不缓,渐行渐进,已然牵引全局之势,此计方为破阵之法……” “可惜时不待我!如世子这样棋路只怕要下到天黑才能完胜!越安宫内尚有剑法之拼,琴艺之较,等他破局那澹台家已然排席布宴准备迎亲了!”一言说得众人哄笑。 再候片时,果不其然,东门先传捷报。澹台羽麟以半子险胜破了程门之局,率先进入剑法之试。众皆哗然,未想越安女君果然是要下嫁商贾之家,不知此样联姻于东越而言是幸是辱。 瑶光殿前,青袖执剑立于阶上,艳阳灼身,惟有掌心剑器清寒镇骨。 她知今日肩负何责——除去澹台羽麟,再无一人可入得了后园浅芳池。她也曾思量数日,并不以为澹台羽麟即是天下间婚配长公主的最佳人选,只是当下婚嫁之事不得不行,那么四人当中也惟有他与长公主算是良人。 夜玄自不必论!溟国公子……青袖讥笑摇头,也不必论!至于召国世子,世间并无其名声传说,可是如长公主所言:风王族多好骄奢,而这位世子又是召王嫡孙,身系三千宠爱,必受族人惜护之极,多半也是位骄狂自傲无甚可用之辈! 第179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3) 如此算算,若定然要嫁,也惟有澹台羽麟尚可使人安心。毕竟相识多年,他又殷勤无限,该算是故人益友罢。 青袖一支孤影立身殿前,正思量种种,却见澹台羽麟提剑过廊轩,向着瑶光殿走来,心中不由赞叹:还果然是翘楚之才!经御驾与棋艺两局而能暂居魁首,足可见这位富家骄子并非泛泛之流!长公主若能嫁入庶民之家,虽无王侯之尊,却也可就此免去权术之斗,而澹台一族富可敌国也必能安护其身、愉悦其心!虽不敢称此生无憾,可总也不至终日苦闷罢? 她这样胡思乱想,澹台羽麟已至面前,稍上几步石阶,作礼问道,“青姑娘,许久未见,向来安好?” 青袖还礼,“澹台少主,愈见风姿卓然!”望他一身红衣曜日,还从不曾见世间哪个男子可将红衣穿得这般妖冶! 羽麟惨淡一笑,四顾左右,“我竟是魁首?世子风篁未到?” 青袖见他神色寡淡,丝毫无即胜者的欢颜喜色,不觉讶疑,试探问,“澹台少主今日欲弹何曲目以博佳人侧目?” 羽麟轻笑一声,弹何曲目?世间还有何曲目可叙尽此间剜心之痛!明明近在咫尺!此生惟一所求!却然求之亦得!偏要止步于此!就此错失一世!此痛此恨,何曲可诉! “御风行罢。”他随意敷衍,目色暗沉,仍四顾张望,“阿恒曾与我言,青门剑法变化无穷,一招一式皆精妙绝伦,当为天下剑艺之最。非吾辈俗子可登顶问极之高峰,今日只怕……难过青姑娘之关隘。”他信口侃侃,心思早已慌不择路。 青袖隐约觉出此中蹊跷——澹台羽麟,何等疏狂何等孤傲之人!天下四境惟称天家之子为友,惟念东越蔚璃为亲,又岂会在人前讲这等矫饰虚伪之辞? “我闻澹台少主剑学之道师承昆仑之颠的修仙隐士,想来当有稀世风采,青袖有幸,恳请赐教。”说时抽出了佩剑,向下行了数步,与羽麟同阶,“今日试剑,落阶者输。” 羽麟仍犹豫着未肯拔剑,想这平生所学在二十岁前只当无用之技,徒以虚耗时光、喧闹尘世罢了。直到那一年与她遇见,才知这喧嚣世间别有清风,庸庸凡尘亦得朗月,自此才将这一身技艺视作修身养性之艺,愈加精益求精,只为有朝一日求得与她比肩之时。 只是终于等到这一时日,才发觉一身技艺依旧徒然无用! “澹台少主?”青袖疑惑他为何止步不前,这些年间此位少主依照各时节令送往越安宫来的鲜果食点及各样珍品竟都在此刻作悔了吗? “阿璃……近来可好?”澹台羽麟强忍心痛如割,仍要拖延时刻。 青袖闻言似有所悟:莫不是为长公主寒疾深重之故?他不想娶妻寿浅之人? 是了,长公主只剩下三五载寿命,只怕那时子嗣未壮先失伊人,此悲此伤岂非要痛煞活人!他澹台羽麟又怎甘心平白受之! 青袖自以为如是乎,不觉眸色泛红,几次启唇皆哽在咽喉——良人在侧,仍要失之交臂! 羽麟见她这般立时知她所想,悟她所忧,急忙劝慰,“青姑娘且放心!阿璃之疾算不得甚么……我澹台羽麟纵然倾尽所有,必要保她长命百岁。”——包括就此放手,与她遥望此生。 “可是澹台少主无意再进一步?”青袖直言相询。长公主已为天家储君所弃,若再遭澹台羽麟背弃,莫不是要嫁给一个陌路的召国世子?亦或是那该杀的西琅夜玄?还不若一杯毒酒了却残生! 青袖只觉无限悲凉,羽麟亦是心痛如割,二个正相对无言时,却听廊下有内侍官高呼——“召国世子——进阶!” 二人讶然,皆转目寻望。但见廊下一朗朗少年正提剑而来,其步履轻快,行若御风;神采飞扬,耀比骄阳;那翩翩衣袂,尤添飒爽气概。 青袖一时看得呆住。人在远处尚且看不清相貌,只观其行止神采,衣衫风度,岂非是故人归来! 她为方才思及长公主之病而忧伤未去,此间又添惊诧讶疑,不觉心神恍恍,荡悠悠移步下阶,喃喃唤道,“兄长?……兄长!……”旧事故人涌在眼前,新悲旧恨浮上心头,不禁湿了双眸。 澹台羽麟看着那人走近,奕奕神姿愈见分明,也不由蹙眉心惊:此人我当见过!是在何处?他心念急旋:许是旅途一瞥?又或是长街擦肩?哪处歌楼还是…… 是了!当是那日在翡翠楼临窗而坐时,闻听窗下有人询问桃花糕可香甜,他稀奇怎样男子会吃甜腻的桃花糕,遂在楼上张目寻望,所见正是面前这等长眉凤目,笑颜明朗! 召国世子行至阶下,望着阶上略有怔痴的青袖与羽麟二人,依旧笑容璀璨,作礼言道,“想来这位便是初阳青门的女将军——青袖姑娘了?召国王室之孙——风篁,与青姑娘见礼。” 其言辞谦逊,行止落落,转身又向澹台羽麟一礼,“澹台少主,许久未来召国王宫,风篁也许久未瞻阁下风采,思之甚切!” 羽麟自问也是机巧应答左右逢源之人,可偏偏在这两句寒暄赞扬下竟有沉沦之感,闻之亲切,观之赤诚,尤是那一双眼,清澈透底,不藏一丝杂质,凝眸对望竟有相形见愧之心,不得不撑笑强应一声,“我往王宫时……可曾见过世子?” 风篁朗笑,既无苛责又无炫耀,只是平常道来,“澹台少主乃是灼姑姑之兄长,篁是小辈,岂敢于诸位叔伯面前造肆无礼,每有宫宴,篁不过鼓瑟吹笙尔。而澹台少主每每列席上座之宾,一时未察也是有的。” 羽麟且惊且叹,如此来看这位风篁世子当非纨绔子弟,却然是风流倜傥了得!阿璃若然与他为伴亦算不得枉屈此生。 “世子可曾到过东极?”青袖知他并非自家兄长,可又稀奇那神韵为何这般相似,竟恍如故人归来! 第180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4) 风篁笑容清朗,“青姑娘已是第二位如此发问之人。可见东极多趣事?待我得闲必要往东行,以观沧海。” “第一位是谁?”青袖机敏探询。 “一个迷了路的丫头。”风篁笑言,“瘦骨纤影,哭哭啼啼,很是有趣。”他答时稍有片刻出神,恍然忆起那夜长街所遇的哭泣丫头——莫不是来自东极?以致他之后再寻遍越都全城也未遇见。 青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风篁所言“迷了路的丫头”即是蔚璃。她从不以为蔚璃会哭哭啼啼,纵然千辛万苦加身,她亦是明眸雪亮,傲骨铮铮!只是面前这少年,虽与青门无半点血缘关系,但是其举止风范却然何等相似于当年的兄长,若使长公主得见,又会是怎样一番心恍意乱。 一番寒暄之后,风篁见二人各自忧思重重也是颇为讶异,便舒展笑颜朗然问道,“当下之局是否当比试剑法?依在下之见此局倒也可以免去青姑娘辛劳。只请澹台少主直接赐教在下,一分胜负即可。” 澹台与青袖依旧怔怔恍恍,青袖蹙眉,羽麟凝茫然。 风篁只好又言,“我知澹台少主承师于仙山隐士,剑法飘渺,篁多年来总企盼一会。而说到青门剑法,只为家父曾痴迷于剑术之道,昔年间数次亲赴初阳关青宅向青鸢将军请教剑法之道,亦习得一招半式青门之学,后来又传授于我。篁不敢称对此有怎样精通博学,但以青门剑法之威武,凭一招半式走于澹台少主剑下,我想一二回合还是勉力可为。” 羽麟闻言诧异,“你要以青门剑法与我对决?” 风篁羞涩一笑,转望青袖,“不知青姑娘可否准允?但请莫笑。” 青袖更是讶异非常,世间会使青门剑法者已然扳指可数,这位召国世子竟敢以“一招半式”青门之剑赌越召之联姻,婚嫁之大事?是他年少轻狂还是当真身怀绝技? 青袖退后半步,作礼言道,“世子既有盛情,青袖代青门受此殊荣。” 风篁遂提剑望向羽麟,“澹台少主,请赐教。” ********* 越安宫后园的明月轩上,越王与蔚璃正侯坐于此,由几位宗亲近臣侍陪左右,灼姬陪王,青濯护驾,座下还有品琴大家师源与召国公子风肆列席其间,一众人都翘首以盼,不知是何人能入选越安宫之婿。 一时有内侍小官上前禀报,“西城门未见竞选者琅国夜玄公子。”请示可否撤去执礼倚仗。 越王虽心下讶疑,可也无意理会此样狂人,只与蔚璃哄笑道,“想来这位公子必是得了高人指点,临时修出几分自知之明,便也不敢来此献丑了。” 蔚璃含笑以示,并未置言。心头却是疑惑重重:以夜玄狂妄之性情绝不会临场怯步,那么何以未至?狐疑沉思时,却听一旁风灼娇声言道,“长公主在意的也不是甚么玄公子黑公子呢!那样人物来与不来都不会入选,理他做甚!王上倒是可以猜一猜,妾身的表兄与贤侄,谁人入得了长公主慧眼呢?” 蔚璃冷目觑她,很难加以好颜色,“在座还有天子之廷的御史大人,灼美人且安份些罢。”言罢又向邻座师源颔首致歉。 师源无谓笑笑,讲来更是淡漠,“这本就是蔚王族家事也,原是下官落座此席稍显唐突。”又向风灼致礼,“灼姬言辞率真,正是至亲之语。” 风灼闻言愈加得意,缠着越王问东猜西。 蔚璃本就闷坐,当下更添郁郁,总觉这位所谓帝都来客分明是来敷衍了事,亦或说只为履行君命。先不说他晨时入宫已然晚了时刻,入内参拜亦是简言素礼,丝毫不见诗礼传家子弟该有的谦逊温和之风。起初是念及程门之故待他礼遇有加,只是数回言辞往来,总觉他淡漠疏离,远不及程门三子可亲可敬,遂也懒怠与他多言。若非看着玉恒缘故,此间倒也不需为难他勉力列席,还要评点琴艺了! 众人稍坐片时,又有内侍上前禀报,“溟国公子输于棋艺之局,无缘献琴长公主面前。” 越王闻言不觉露一丝笑意,北溟西琅本就不是属意之人,此下倒也干净利落。 座下风肆也敛目藏笑,胜局可期,南召百年之兴全赖今日之功。 忽又得小侍急报,“澹台少主先入瑶光殿试剑一局。”风肆又不禁蹙眉。 越王亦有几分惊叹,“澹台少主?果然富而不娇,足而不溢,俊才也!” 风灼更添神气,又偏爱给蔚璃添堵,“澹台家虽则富足,可到底比不得风王族尊贵不是?长公主也是曾有志皇朝东宫的人,如何肯下嫁庶民?肆哥哥,你说呢?” 风肆又急又窘,见蔚璃面色冷峻,也不敢造次,只带笑劝谏,“尚有琴艺比试一节,灼美人也不好言之过早。”不等风灼应他忙又向师源寻话道,“还要请教御史大人,不知琴艺之比,怎样算胜?” 师源看他,对他所言微有讶异,正色反问,“肆公子以为呢?” 风肆略有几分尴尬,他本存意试探,未料这位帝王之师风雨不透,一时只得胡言琴音之妙,“琴为礼乐圣器,其音或清越,或铿锵,全在器材之质也。而曲之和谐亦或悠远,亦或泠泠,方为弹者之艺。却不知御史大人是辨琴音之妙还是论琴曲之和?” 师源依旧定目看他,幽幽道来,“那么敢问公子——风王族是有神器可奏幽谷之音还是有名家能弹倾世之曲?” 问得风肆又是一怔,师源便也懒怠理会他试探频频,转目又向蔚璃道,“实则论及品琴鉴乐之事,长公主亦是此中名家。当年帝都朝拜,当廷弹奏殿下所作之‘御风行’又是何等恢弘,满座惊赞,也使此琴曲盛行于朝。今日琴艺之比,长公主本可自行决断,何须旁人赘言。” “此言正是!此言正是!”风肆连连附和,自以为蔚璃之选于风王族而言尚有胜算。 第181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5) 蔚璃明眸雪璨看过他二人,各人心思看得精透,朗笑回说,“若使我自行决断,倒也不劳七弦泠泠!只需赠我三尺青峰,我自往天涯去了!” 风肆自讨无趣,师源也闻之讶然,撑笑道,“素闻长公主孤傲,今日相见果然如是。难怪临行时太子殿下切切叮嘱——长公主若然一意孤行,吾等当诤言谏劝,企望长公主万不可逞一时之意气。” 蔚璃闻言也是气结,何为一意孤行?何为逞一时之意气!她但凡有半分任性此间早已策马去了,还容得这等泛泛之众百般缠磨! 当初有意请玉恒为品琴之师原也是为彰显他天家旨意。他指了谁便是谁了,免去将来若有风云变幻时他天子之家又拿此事作计,非难东越。想来那位君上也该知道,天下间除去他凌霄君之外也惟有澹台羽麟可值她托付终生罢?而他此生既无心许她一诺可也不至误她终身罢?只是今日所遣却是个怎样个使臣!论孤傲,只怕他师源当推天下之首!论意气,此御史大人倒似匮乏之极! 蔚璃恼意之下懒怠再与人多言。只盼羽麟早至,早早结束这场喧闹。 她却不知,澹台羽麟已然败在风篁剑下。 就是青袖亦不敢信眼前所见,天下间除她青门子弟无人可将青门剑法施展得如此精通玄妙。那“惊鸿一瞥”横扫万象之剑光,几令她眩晕。此招此式也惟有兄长可以练就得如此出神入化。凭他年纪轻轻……只此一招,便定了胜局。 羽麟惜败,剑锋未冷心意已灰。今生所求便止步于此了!惟有呆看着风篁封剑入鞘,拱手作礼,“澹台少主,承让!”言罢转身往后园去。 青袖顿觉惊慌,此非预料之果,亦非长公主所求!可是试剑已过,她再无由拦阻。慌乱之下惟有奔向羽麟,焦切求道,“澹台少主?此样结果非长公主所期……” 羽麟茫然顾看,他又何尝不知,那夜长街她已明白许诺,等他来明月轩上相会,可是……真真无能无力,只恨不能一手遮天…… 青袖早已看出他眸色间云雾蒸腾,又惊又怜,“澹台少主,你……” “我输了。”他尽力镇定心绪,免使泪沾衣襟,“羽麟有负阿璃所望……此生无颜再见……请青姑娘,代我向阿璃致歉……”终还是忍不得泪珠染睫,慌忙涂抹,转身疾去。 忽又见风篁折身而返,向他二人作礼言道,“我闻澹台少主与长公主相识多年,交谊颇深,想来也必是长公主所望之人。如此,你我何不一同入园,共演琴曲,谁人可得此生殊荣,但凭长公主心意。” 青袖惊诧。羽麟更是诧异难言。从来只见胜者骄狂,还不曾遇见这等恭谨谦让的胜者。为使蔚璃能得风王族所藏之泠泷琴,他本无意再进,正想歉辞几句,却听青袖应道,“依潜之先生所设,此局本就可有两人进阶。澹台少主入园抚琴本就无可厚非。”说时仍以企盼目色苦苦央求。 羽麟仍有犹豫,只怕坏了玉恒所设之局,可若转身即去又委实心痛难当。 风篁却不容他多心,上前挽他手臂,并肩携去,笑言道,“再要蹉跎,秋霜将至。” 浅芳池左右岸上临时起了两座竹亭,皆与池上的明月轩隔水呼应。竹亭以月白纱做幔,遮蔽四围。澹台羽麟与世子风篁分别入左右之亭,隐于纱幔之后各弹琴曲。而被品琴师认定琴音绝伦者则荣胜为越安宫之婿。 众人正焦急枯坐,又有侍臣入内禀报,“剑艺之比,召国世子胜出。”引得四众哗然。 风灼最先得意张狂,拍手赞道,“到底是我风王族子弟……”话至一半瞥见蔚璃幽冷目光,忙又改言,“到底是我的好侄儿……” 越王似乎也备感欣慰,望向风肆称赞道,“风王族果然人人翘楚,满堂俊才!” 蔚璃不明状况,何以青袖会放召国世子入园?焦心嗔道,“王兄称颂之辞未免言之过早。尚有琴艺一节未曾较量。” 风灼立时接言,“表哥已然输了,便不得再入园献演琴艺。” 阶下侍臣连忙应言,“回王上,回长公主,召国世子已然邀了澹台少主共献琴艺。” 四座讶然,风灼更是顿足拍案,“这傻孩子!到手的肉却要平白分出一羹……” 蔚璃闻她肆言鄙陋实是忍无可忍,顿时推了面前几案忿然起身,就要离席。 越王见此又慌又急,一边狠斥风灼,“你再敢多言一句,立时退回宫中禁足!”一边忙乱着起身上前来拦住蔚璃,好言劝抚。 风肆见事成大半,偏这恼人的风灼不知轻重肆意胡言竟惹恼了蔚璃,也是又气又急,也起身前来又是作礼又是赔罪,挽劝蔚璃。 各位宗亲之臣也有了解蔚璃之苦的,也有支持越王之策的,各人各念,惟当下境况也不得不上前来谏言劝说。 到底碍于众人情面蔚璃也不好怎样,只得抹了眼角潮湿,埋了心底委屈,重又归座席间。 风灼被越王厉斥,又被风肆几次怒目瞪视,倒也安静了许多。 正这时,听得池岸上礼官颂喝,“召国王族世子,为越安君献演琴艺!召国澹台家少主,为越安君献演琴艺!” 颂声息,琴声起。众人只闻得左岸琴声清越响亮,右岸弦音温劲沉雄。再细听曲目,左岸即为越安女君昔年盛作——《御风行》,右岸所奏,众人听之良久,依旧未能分辨曲源何处。 蔚璃听见《御风行》响起,无甚稀奇,此曲只为当年曾演于天朝之庭,惹得四境名士争相习之,早已是天下皆知。待听得右岸浑厚铿锵之音,不觉面色微动,再听片时忍不得转目去寻看青濯。 青濯佩剑立了王座之侧,此间也正满目惊疑寻望向蔚璃这边。二人四目相望,一样的讶异恍惚。 “此曲临世已然百年之久,只叹世间少有人闻。”师源瞥见蔚璃颜色,故意幽幽道来,“自青门消逝之后更成人间绝响。” 第182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6) 蔚璃侧目怔望,不得不赞叹程门之子果然学识渊博。此曲本是昔年青氏一族初到东极,立城建关、戍守边境之初,由青门之祖所作之曲。向来只抚啸于初阳边城,几乎不曾出东极之地,故而世人少闻。何以在青门消逝数年之后此曲竟能演于自己宫中! 蔚璃惊疑重重,却听师源又道,“长公主可听出此曲稀奇处?” “琴上有禁弦。”蔚璃漠然应答,又听片时,“当是四弦与七弦……皆六弦代之……为何禁而不用?” “许是原本就没有罢。”师源言之深远,左右闻声无不侧目疑心。 “以残琴演古曲?”蔚璃更添惊疑,冷嘲道,“是为标新立异还是哗众取宠?” “我闻上古有琴,曰泠泷。传世至今,已然残案断弦……”师源言至一半忽又话锋一转,“此处当以宫音激进,抚琴者却换作商音,或是为惜弦之故,不肯强拨危弦……”说时又去问风肆,“方才肆公子所议,斫琴之材相比抚琴之师,哪个更能彰显曲乐之妙,以当下所闻,肆公子可有高见赐下?” “这个……”风肆未料横生此节,支吾着胡言,“虽为残琴,却有泠泠之音,尤似清流激湍;虽为古曲,却是衷情在怀,念念不休矣。” “好一个泠泠之音,念念不休!”蔚璃冷言赞叹,自座上起身,“肆公子棋行险招,是要以故人旧事惑我心志吗?”说时移步走向栏杆。 风肆惊诧难言,师源更是诧异,“长公主意欲何为?切不可一意孤行!” 众人各有讶异,惟有越王猜到她欲行何事,急声唤道,“璃儿——,此样不合规矩!不可越矩行事!……”一言未尽,却见白影翩飞已然凌波而去。 风肆又惊又喜,忙向越王言道,“越王有言在先:一切但凭长公主心意!当下正是长公主心意所归,吾等且拭目以待。”又悄悄瞄向师源,见他正襟危坐,似乎并无异议,心下愈发狂喜! 竹亭内,风篁正端坐抚琴,忽觉一阵劲风扑面,纱幔飞扬,一支白影飘忽于眼前。惊讶之下按弦驻琴,举目凝望,不由得更添惊喜——面前所见岂非正是那夜迷路长街吃光他桃花糕喝光他红酥酒的俏丫头! 喜得他展眉欣笑,“丫头?原来你在宫中当职?如此,我娶那蔚璃便也值了!”他逗趣一言,却见她面色幽冷,心念急转之下不禁恍然,忙起身惊问,“莫非你就是东越蔚璃?”又见她衣饰素净之极,倒也不似个王室公主,惟腰间一枚白玉凤佩足以显其尊贵。 风篁又惊又喜,悔恨方才言语轻薄,忙作礼致歉,“长公主见谅。那丫头原是路途所遇,娇俏可人,故尔……”可又醒悟彼丫头正是此女君,竟不知自己所言何指,一时更加窘迫,面色涨的通红。 蔚璃此间也认出他是那夜长街偶遇,赠食赠酒、暖言慰寒的少年,可是当下所疑不在于此,只扬眉问道,“你可知自己所奏是何曲目?” 风篁见她语气咄咄,气势威武,丝毫不见长街初遇时的娇弱可怜,又是诧异又是怜笑,回问道,“长公主岂会不知?何来问我。” 蔚璃见他语笑温和,愈要瞠目唬吓,“谁人准你弹奏此曲?” 风篁瞧着她娥眉紧蹙,粉面含威,愈觉可笑可爱,叹声道,“好一个霸道女子!伏白帝开朝治天下,曾有训言:礼乐当为天下之共享!何以我不能弹奏此曲?还需谁人准允?” 蔚璃被质问得无言以对,支吾半晌,才重新改换言辞,语气亦轻缓许多,“我是问你自何处学来的曲子?此曲从不曾出过东极之地……” “又是东极。”风篁笑言,逗趣道,“长公主家在东极志在东极亦或情在东极乎?初遇言东极再遇言东极他朝可还是要问东极乎?” 蔚璃不禁蹙眉瞠目,却愈发惹他抚掌大笑,“小小的人儿,偏爱装威风!若知今日是你,我带几块桃花糕来便好,何必费此心计!”见她瞠目不语,又闲话道,“你知我在越都城内寻到了一家糕点坊,那里做出来的桃花糕甜而不腻,香而不艳,我还特地去探究一番,原来他们在选材上……” “风篁世子,”蔚璃瞬时惊醒,喝断他闲话正色说道,“这曲‘沧海月明’是为故人之曲,多年未闻,故闻之失神,恍惚之下还以为是故人归来……” “我亦是故人啊!”风篁笑言,并无嬉闹之意,满目赤诚凝望,“自长街初遇至今时再见已然阔别数日之久,亦可算做久别重逢了!” 蔚璃摇头,惨淡一笑,“非也,非也!”退步行礼,“是蔚璃行事莽撞,搅扰了世子琴声,蔚璃告罪。”说完转身要去。 风篁大惊,“丫头……”见蔚璃回身,目色微愠,忙又改言,“长公主,篁无意以琴声相欺。此曲为家父所授,多年习练,亦是我唯一可弹奏娴熟之曲……我于音律上本不甚精通,惟有此曲,此琴——”他抱起案上瑶琴,奉于蔚璃面前,“惟以此琴泠泷,觅我知音。凡你心之所向,吾必竭力成全。” 蔚璃低眉略视琴弦,果然少了四、七二弦。虽则感他言辞恳切,却然依旧摇头叹息,“我非知音,莫误世子前程。” “蔚璃公主!”风篁几不知该如何言说才能挽留住眼前佳人,她若只是那传说中的蔚璃便也罢了,偏她正是长街相遇又转瞬不见害他苦寻数日的迷样女子,“此琴是我召王族先祖所得,经数代收藏,乃我召国镇国之宝,特以此琴献奉璃公主……” 蔚璃愈发要蹙眉看他,这样焦灼未免有失王室风范罢?又何况——“可叹蔚璃从不稀罕甚么稀世珍宝!有负世子诚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风篁急忙掷下瑶琴,“愚臣拙计,枉折我数百将士!璃公主又岂爱这些!只是……风篁再无长物,惟余两坛南国佳酿,可否邀丫头往楼头畅饮?” 第183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7) 她目色终显威仪,嗔恼看他,“你若再敢喊我丫头……” “便要将我卖去酒肆,一生为奴做役!”风篁笑言接道,“只是璃公主若肯赏光驾临,风篁愿为璃公主入窖蒸米,酿造琼浆,当垆卖酒!” 她又忍不住笑,却并无喜悦之色,此样长夜戏言,却被他拿来作计,“你们风王族还真是……”言至一半忽又顿住,似乎不屑置评,另赠坦然一笑,“蔚璃心之所向是泛舟江湖,纵马青山!世子心之所系当在宫阙楼台,朝堂大殿!你我并非同路,我难弃青山,世子不舍王权,还是各往所归,另择良人罢!” 风篁怔疑片时,各样心绪叠加,仍旧心有不甘,争言道,“并非我贪恋王权,只是我国中子民,又岂能辜负……” 蔚璃大笑,“故而世子来生且做个美娇娘,蔚璃当为那少年郎,必拐了你去,共你青山纵马,江湖泛舟!惟此生——休论!” 风篁也笑,似从未听闻这样好笑事,自己若是女子便可舍尽王权,她若是男儿便可仗剑天涯,如此才刚刚好配成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此生呢?——当真擦肩而去?就此休矣…… “可惜你我生错了人家……”蔚璃淡着一言,笑容亦淡,“如若他朝重逢,再与世子倾盏相酬!”说完转身出了竹亭。 此是她第二回这样言说了罢?长街作别重逢于越国王宫,今时一别还会再有他朝重逢?风篁遥望纱幔之外,她背影渐去渐远,是了——她此去当有万水千山,他不过孤守一城宫阙罢了! 明月轩上众人翘首张望,并不知亭中所叙何事。风肆只当好事已成,喜得几乎难掩笑容,可未成想片刻之后,那蔚璃一人走出竹亭,大步又往左岸去了。众人讶疑声声,风肆更是急得瞠目。 “此是何意?是否坏了规则?”风肆急向越王申诉,“选亲章程有言在先,选中谁人便是谁人!如何可去而又返,反复无常?” 未待越王答话,灼姬先不耐烦,“怪得了谁?还不是阿篁自己蠢笨!早说与你们,弄几个侍妾放在他府上,偏你们拗不过他,白白生得一幅好模样,却是个不懂风情笨嘴拙舌的,一点不会讨女子欢心!” 越王回头瞪她一眼,沉声呵问,“美人又哪里练来的风月流韵伶牙俐齿?!” 风灼惶惶着便不敢再言。风肆只好又转向师源求助—— “先生以为,倒底谁人琴艺最佳?难道长公主不是倾心于古琴古曲才往右亭里去的吗?此样拾而弃之又算甚么!” “古琴古曲?”师源漠然浅笑,“你们风王族还真是煞费苦心啊!古曲当为风骏太子所得罢?他近来身上可好?” 风肆愕然望着师源,心思一瞬惊,一瞬恼,一瞬骇然,终一念飘向远地,倒似乎忘了当下紧迫。 左岸竹亭里的澹台羽麟早已闻得右岸琴声已驻,便知事至终局,结果已定!虽则心头悲苦万分,可到底在东越君臣并召国王室面前仍不可失了风度,遂强忍心痛,苦抑悲泪,起身步出竹亭,向着池中明月轩上,躬身一礼,算是拜别。 自此便是天涯各往,楼台遥望了!可叹余生繁华……就此枯萎凋零……伊人不见,此生休矣! 他转身要去,忽见蔚璃沿岸走来,其影纤瘦,其神飒爽,此正是他今生今世想要拼力守护的人啊……可叹倒底力不足矣,不得不拱手相让……只为余她流年长久…… 不待蔚璃走近,澹台羽麟已然一躬到底,远远颂道,“恭贺越安女君觅得绝世良人,自此携手余生,琴瑟和谐!”声在耳畔,却如响在天边,此身已枯吗? 一言果然使蔚璃止步,那满目诧然他清晰可见,那份慌张无措却是他多年未见。是了,她当真有心托付此生!而自相遇之初他一意期盼的也不过就是今朝……可近咫尺,却要自此天涯!叹只叹自己无力延她寿命,守她余生,也惟有就此别过! 羽麟再次躬身一揖,垂首入地,终至苦泪滚落——弃她在此,此生无颜再见! 转身去,仍可闻见身后她幽幽唤声,“羽麟……为何?……”——那份哀怨足以痛断他肝肠! 明月轩上并不知此间是何状况,只知蔚璃先入右岸,叙谈片时出竹亭,又往左岸,而左岸澹台家少主道贺辞行,蔚璃止步,望他背影怔怔,目送良久。 莫不是……众人各样猜疑,都觉此中蹊跷难测。 正这时,忽然又见右岸召国世子步出竹亭,缓步行至蔚璃身前,与她并肩而立。 风肆所悬之心终于放下,不由得高声颂赞,“天赐佳偶!绝世良缘!南国世子与东境女君,人间双壁,终成眷属!” 一时台上诸人亦应声同呼,各样颂赞喜贺不绝于耳。 越王自是乐见其成,亦是欢颜悦色;风灼更是乐得拍手娇笑,她风族世子总算赢得美人归! 师源淡漠一笑,有幽幽无尽之悲悯与显而易见之嘲笑,可惜谁人也不曾留意。他作礼辞行,自知已完成君上所托,世事进展皆遂君上心意,他便也可功成身退了。 只留台上各路宗亲朝臣与风国来使的喧喧喜庆之声。 自此以后谁也不知——那一日越安女君走向澹台家少主时,倒底是为辞别前缘,还是为求携手余生。 艳阳灼灼,又落得一身凄寒。举目浮云,世事纷扰到底是几多变幻? 蔚璃怔立浅岸芳池,从未有过的彷徨无助——当真许身陌路吗?余生何所望? 却听身后有人言说,“璃公主,风篁必不负你!今时携手,一生不弃!” 转目所见,斯人非友,亦非故知,不过路人而!人生数载,竟恍如几世轮回!曾经昔年旧时,他们都曾有诺言……沦到今朝,尚不及浮云可观……是君子无信?还是世人诡诈?还是我蔚璃——就当身经万劫,才是此生!? “羽麟断然不会弃我……此是你们谁人计谋!”她茫然举目四顾,任泪洒落。 第184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1) 不出数日,召国世子以上古名琴礼聘东越女君的佳话便传遍了东南两国,上至各国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无不为结此两姓之好而欢欣鼓舞。 越王也颇觉志得意满,总算在召国王室面前赚足颜面!而至于那召国的聘礼,除了那并不入他眼目的礼乐之器——泠泷琴之外,其余礼单所列如城池粮草骏马珠锦等物,无不是充盈国库、守境安邦之良财! 风肆又转呈召王亲笔国书为贺,催促议定了秋时即行迎亲大礼,新岁即为女君另起高楼新台,供其与世子同享盛世繁华。按照他风王族兴邦拓疆之大计,已然百年基业可成。至少至风篁一代,南召繁华当为四境最盛,南召疆土当为天下最广! 至于东越朝臣,其欣然颂贺之意则分作两边,一边是真心敬慕越安女君数年来辅政越王、重建军威之功,感念其为东越中兴所付出的艰辛与劳苦,为其寻得这般好归宿而欣然道贺者;一边则是为长公主远嫁而使得军权终能重归君王而暗暗庆幸者,说来越安宫到底是女子宫闱,而自古以来使军权朝政陷落宫闱总非祥兆。总之朝政之议,也是波诡云谲,各样人物揣各样思谋,并不能得久世之太平。 世人颂赞连连,都以为此次联姻是天作之合,人间佳偶!少有人知晓越安女君心头之悲苦郁闷。 各国名门望族、四方雅士都备下精美礼物排队列阵似地送往越安宫,士子学生又颂各样溢美之辞。越安宫门前每天华盖拥堵,真真是从日出到日落都喧闹若市。 递进来的礼物也是千奇百怪,各样珍稀,忙得宫中掌事宫女分班记录,彻夜不休,也还是入库陈列不及。蔚璃闻说,愈添烦恼。 裳儿见这位长公主婚配良人却还这样闷闷不乐,整日间闭门幽坐,既不答礼也不见客,倒似要弃世一般,也委实可怜。虽也隐约知她幽情所结,可想着都是尘埃落定的事,两国王旨皆已昭告天下,哪里还容她胡思乱想。于是每日相伴,总以各样宽言劝慰,又拿闲话逗趣,只为博她一个红颜展笑。 蔚璃近来忧恨重重,想想经营国政军务数年,偏自己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也窥不破倒底是人为设局还是天意弄人,日夜苦想,竟不知明朝何欢可期,渐渐便也心灰意冷,终日懒坐,困守一隅。 这日,她又歪倚榻上,慵懒至极,挨着日光慢慢西去。 裳儿在一旁又是奉茶又是捧花,连连哄劝,“长公主何苦自己难为了自己。依我看那个召国世子相貌堂堂,风流潇洒,要尊名有尊名,要学识有学识,文武兼修,德行俱佳,没有一点配不上长公主啊!你看他又是赠名琴,又是献古曲,为博长公主欢心,也可谓是用心良苦啊!这些天又送了不少礼物入宫,单是这收集来的古曲琴谱就有数集,长公主倒也该动一动,且把这琴谱瞧一瞧,练几首好听的曲子,全当遣怀娱乐也好……” “且省省罢,就不能容我安静片时。”蔚璃索性又躺进榻里,拥了披毯要睡,厌弃道,“琴也是张破琴,岂弹得出完整曲子。你不知那世子弹得‘沧海月明’,可是我此生听过最难听的琴曲了!” “至少长公主听进去了不是?”裳儿笑她心思飘忽尚不自知,忙上前添了圆枕在她背上,又强行将她拉起,“怎么话不过三句又要躺下!不弹琴也罢,这里还有世子送进来的桃花糕,声称是锦城里最好的桃花糕!长公主也尝一块,给个评价。”蔚璃瞄一眼裳儿递上来的食盒,依旧不屑,“我不爱甜食,你若喜欢都拿去罢。”长街相遇,为着他赠的几块桃花糕并一壶红酥酒才得饱腹舒怀,当时只道他是游山玩水的寻常世家子弟,谁又知他竟是风王族的世子,一想到自己曾在他面前哭得狼狈不堪便是又窘又恨。 “当下又不爱了,喝药时可又是急慌慌着到处搜罗。”裳儿取笑着。 蔚璃强笑两声,想着自此大约也不会再有苦药喝了,澜庭之君应该不会再为她煮药了罢?王室医师煮药哪个不是可着甘草蜜饯往里扔,生怕她叫一声苦连人带药都给扔出宫去。 “说来,这里还有澜庭送来的琴谱呢……”裳儿翻着桌上整堆的文稿,一样一样分类罗列,“世人大约都知道长公主得了一张绝世好琴,光是这送来的琴谱就十余篇了?” “拿来我看。”蔚璃一下又来了精神,伸手夺过裳儿手中一叠绢纸。 “当心扯碎了!”裳儿有意娇声喝着,偷偷瞄她面上神色,终归是不甘心罢?毕竟也曾共处一室,共枕一榻。 蔚璃佯装随意翻阅着层层文稿,终在混乱中寻出他的笔迹,乍看下满篇草草,不知所云,待定目细细看了,才知那满纸勾画的还当真是一篇琴谱,底下还附有两行正体秀字以言说其事—— 闻卿得古弦廖寄几宫商 挑剔见华章苦修成经典 泠泠有真意岁岁延余欢 蔚璃望一眼琴谱,读几回诗稿,再觑向侧案的泠泷古琴,幽幽问道,“还有谁人送了琴谱进来?” “方才不是说了,还有风篁世子。”裳儿应着,见主上眸色明亮只道她振作了精神,便又闲话夸赞,“那位凌霄君呢……果真是才学卓绝,风流文雅!这么快就谱了新曲出来!可是呢,储君终是储君,他还是要回去治他的天下啊……世子则不同,世子上面还有个太子父亲,再上面还有个召王祖父,他们总好再治国安邦百余年呢,世子便可以陪着长公主各处逍遥了!” 蔚璃不响,只是安心读看琴谱,她知那位储君殿下从不行无用之棋,如此大费周章亲拟了新曲送来,必定是别有内情。 一时又令裳儿奉琴,依着谱上宫调起弦,铿铿锵锵,勉力通奏一回。 只为这泠泷琴本为上古之物,其案取神木,弦取冰丝,又经几世烽火数轮漂泊,至此世已然数百年矣,故其弦音沉浑中更显苍凉,铿锵中略带悲怆,听起来多是宏宏之音,尤其是颇费指尖甲肉,再弹一回下来,便觉十指灼热,掌心微红,连带着手臂经脉都有振振沸腾之感。 第185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2) “这便奇了……”蔚璃自言自语,正琢磨不透时,忽闻外面小宫女传报:王后与灼贵人来访。 是了,那位灼美人侍驾不过一个月便已荣升为贵人了,且荣升的理由也是让蔚璃哭笑不得,据说是为贺越安宫喜得佳婿——十分莫名罢?小姑嫁人,小嫂倒要荣升位份!蔚璃为这事也是笑了半个晚上,实不知录典史官当如何下笔方说其事! 风氏姐妹此来倒也无甚他事,无非是送些贺礼,至些贺辞,借着此样光景,又将他们的贤侄儿——风篁世子,夸了个闭月羞花沉月落雁倾城倾国! 蔚璃无处可躲,惟有瞠目听着。 王后风姝徐徐道来,“……长公主且安心,风族子弟都是谦和温润的君子,尤是这位贤侄……他虽唤我们一声姑姑,可是却与我们年纪相当,自小便是一处玩耍,一处习书,子青性情是族人子弟中最最温顺敦厚的,却也不乏风趣幽默……长公主与子青携手一世,即能得其岁月之安,又能享人生之乐,当真再无憾事了!” “说得正是!”议论何事都少不得风灼插言,她殷勤拉着蔚璃手臂,半是嘲弄半是疼惜,“长公主这样秉性的,若非子青那等淳厚开阔的,又如何能容呢!”见蔚璃蹙了眉,只当她不懂“子青”何指,又自傲补言,“子青就是我那篁侄儿啊!此是阿篁冠礼之年父王赐给他的字,取‘一顷幽篁,万世子青’之意……” 蔚璃愈听愈觉无趣,便又昏昏欲睡——这些个人,莫不是还怕她能逃婚不成?每天这样跑来三夸六赞,她们也不会词穷?当真佩服! 只是,若然心中不喜,他纵是天下间极好的,也难以倾心罢? 若是那心中喜悦的,纵有些许邪恶之处,大约也会执意追随罢? 所谓得了一个人,便会此生无憾……又怎会无憾?天下乐事何其多!一个子青而已,便值了此生天下所有吗?无稽之谈!蔚璃自思自量,险些嗤笑出声。 “长公主!”风灼一声高喝惊得蔚璃瞬息回眸,却听她挑眉抱怨,“长公主心幽意远,魂又往哪里去了?我们说得,你可听见。” “听见听见!”蔚璃笑笑,哄她道,“魂往幽篁里去,弹琴复长啸,如何?” 风灼立时也笑开,“长公主果然是见惯世面的,这情话讲来可比子青强上百倍!” 她哪里听出这是情话?!蔚璃自认又吃了个哑亏,也无意再与她们缠磨。 正这时又有宫女来报:宫外有北溟昔梧公子求见。 未待蔚璃应言,风灼先替主人答了,“哪里来的那些个公子?长公主如今是婚约在身的人了,就该安安心心待嫁闺中,至于那些个甚么公子皇子学子士子的,统统赶去护城河上,淹了也罢!” “灼儿!”风姝终出言喝她言辞荒诞。 蔚璃也是又笑又叹——那风篁是何其有幸被她选作越安宫乘龙快婿,否则可就要同那些男子一并被扔去填埋护城河了!好在昔梧并非男子! 蔚璃送走了风家姐妹,只觉被她们闹得甚是憋闷,便走出大殿亲迎昔梧于阶下,见得来人眉目清秀,眉梢伤疤渐渐隐去,也稍感心安,正待上前与之见礼,却听他汹汹质责,“欣闻长公主觅得如意郎君!可喜可贺!是否自此便不问世事,相夫教子去了?” 蔚璃讶异,不知又何处开罪了这位“横公子”,取笑道,“梧公子这样心急火燎是为无如意郎君可觅还是为此生不能娶贤妻之故?” 昔梧神色微怔,脸上红一时白一时,瞠目良久才缓言另道,“我只当长公主自管逍遥南下,不顾我等死活。长公主可知西琅国玄公子去处?” 蔚璃恍然忆起夜玄不曾参加那日选亲,偏偏这些天自己为着各样烦恼而郁郁寡欢,倒把这档事忘了个干净,忙反问道,“玄公子失踪了?”这也算是奇谈了!不会是又歇在某处歌楼哪个歌姬那里罢?蔚璃心下并不以为然。 “长公主当真不知?”昔梧半信半疑,见她言辞随意又有几分焦怒,“今日有个廖痕先生来找我,自称是夜玄府臣,说玄公子在选亲前一日被凌霄君召进澜庭,至今未归!而琅国驿馆内如今已被金甲侍卫所控,出入被禁。我来便是想请问长公主,可知夜玄公子罪犯哪条?要受天家御林军囚禁?” 营丘廖家,程门弟子。蔚璃依稀记得那日宫宴上夜玄提到过此人,大约是他新得的谋臣罢,“玄公子被召去了澜庭?驿馆被封?那何以廖痕可以自由出入?盛奕呢?”她也是半信半疑,那个太子招惹他个粗蛮公子做甚么? 蔚璃心绪百转,昔梧却在一旁忿忿讥讽,“是否一定要全数灭口才能引璃公主侧目!” “昔梧!”蔚璃厉声喝止,“公子休要胡言!何来灭口之说?你这是肆意诽谤!天家之威并非滥杀无辜!” “若非滥杀,何以立威!”昔梧昂首质问,“青门十万亡魂之后,你蔚王族不也开始忌惮天家吗?只是在削弱你们东越之后,谁又知四境封王哪个是再承天威之族!” 蔚璃闻听夜玄被召去澜庭未归已然焦虑非常,又哪得闲暇与他争论这些,只耐性劝道,“我即刻往澜庭向殿下问个究竟。诸事未明之先还请梧公子回去耐心等候,我这里但有玄公子消息必派人即时通告。梧公子先前为擅闯军营已受殿下斥责,还请念及近有幼弟在侧、远有宗亲大家,万不可再莽撞行事。” 昔梧见她言语恳切,行事利落,倒有几分赧颜,方才惶惶无措的心绪也略得安抚,又想自己入狱期间也是得她倾力相助才好平安无事,此回再为夜玄上言天家储君,也惟有倚仗她的情面才能成事。 他一时感念深深,缓言致谢,“长公主厚义,我等铭记。今后东越但有所需,请长公主尽管吩咐,昔梧必当竭力而为,万死不辞!” 蔚璃为他这般大义凛然也是忍笑不得,“依我看未必是甚么大事,何言万死?” 第186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3) 一骑过长街,白衣白马,若一团雪莲御风而去。 被警戒侍卫拥退路旁的风篁世子惊见此景不由展颜大笑,自言自语,“不是说病了吗?……这样飒爽英姿……莫不是就此便要纵马青山去了……” 澜庭里,近来稍显冷清,羽麟自选亲落败便没了踪迹,无人助兴诗酒茶事,凌霄君亦过得几分萧索。惟是闲时看几处落花,静时赏片刻流云,稍有忙碌便也是携着元鹤整理各样行装,预备着再过些时日便要起驾还朝。 这一天,元鹤又捧了一摞医书药典跑进来问,“殿下快来看看这些书籍是否还要带回帝都去?当下已多出四车箱匣,再若加上这些书籍,可就五车之多了……” 凌霄君偎坐茶案,正支颐沉思,闻听唤声微启星眸,漠然道,“我正在想是否还要将你这蠢物再带回去。” 元鹤忙赔笑小心应答,“依小臣看啊——璃公主既得了泠泷琴,想来这些古籍秘方也无甚用处了,毕竟这些书上记着得那些该试的法子殿下都试过了,该配的药方也都配好了,这些书倒成了累赘,还不若多带几幅长公主的画像回去,也不枉殿下日夜不休笔墨勤奋。” 凌霄君觑他一眼,目色淡然,一字未示。又重新垂首,以指尖拂向桌角,恍然忆起初来那日,与她久别重逢,她是慌乱是欣喜?莽撞得竟撞上这桌角——好生疼痛啊!痛得他的心都为之一窒!许多年来,凭他再怎样小心看护,都免不了她惹祸生事,一身病痛便也从未歇过。 指尖摩挲桌角,似乎还能感知她额角的温度,想起来不禁又摇头轻笑,盼她几时能脱尽顽劣,长成温婉淑媛……想想愈发要笑了,此生大约没得盼了,如她那般,他若许早该死心——哪里去得甚么温婉淑媛?刁蛮女子或许可求! 细数与她相伴的那些年岁,得她安静时委实少之又少,常常是被她闹得恨极了,惟有在夜里待她熟睡安枕时,再看到她羽睫覆颊,雪腮淹霞,神情安若……方可拾回满心怜爱。 是否乍见之欢易得,久处不厌难求?既得乍见之欢,又想久处不厌,是否自己贪念不足?该怪她太过聪颖,还是应当自省藏计太深?这些年,是隔了山水还是隔了人心,与她似有渐行渐远之势……他日真若烽火连天,马践山河,是否还会有她相伴在侧,睥睨天下? “殿下?殿下!”元鹤连唤数声才唤回这位殿下重燃星眸,“外面侍卫通报,璃公主候在门外求见殿下。” 玉恒微微蹙眉,心思仍在悠远处未能全部回转,自语一声,“念念来归……” 元鹤看得稀奇,忙又提醒,“璃公主许是收到了殿下所赠琴谱,特来谢恩?” 终使他哼笑一声,心神全回,“她岂是肯为这点小恩小惠亲自跑来报答的人!”那些个生死救命的大恩她恼起来都未必记在心上呢!凌霄君自叹一声,“今日原该闭门谢客……” 元鹤一旁哭笑不得,“闭门谢客也未必拦得住璃公主罢?要小臣看,今日该是好脾气的,都肯寻着正门依礼求见呢!” “这叫做先礼后兵!你懂甚么!”凌霄君横他一眼,另外又问,“师先生那边可有进展?” 元鹤摇头,“还是一字未吐。我昨夜去看,见用刑已深,几至体无完肤,这位西琅公子可也是条汉子!” “他自幼混迹军中,岂畏这点伤痛……倒也无妨,”凌霄君幽然一语,忽又转作微微一叹,“这原也是他该受的!”再举目门外庭院,见百花凋去,绿荫森森,已换了别样季节,“传话出去,就说我病了……请她再容我一些时日……现下也无暇听她吵闹……” 元鹤放下手中活计,忧疑重重出到门外,这位殿下近来恍惚,时常有痴目凝望自说自话之态,今时说得这些该是那句“我病了”要传给门外的东越女君罢?女君可信?他兀自摇头左右寻顾着想抓个人去传话,正巧元鲤自外面办事回来,提剑走过庭廊。 “哥哥!”元鹤急忙唤住,招他来至近前,悄声嘱道,“门外有越长公主求见殿下,你去传殿下的话,就说今日病了,请她改天再来。” 元鲤紧着眨眼,试图算清其中名堂,“长公主若是硬闯……我拦是不拦?” “你拦得住吗?”元鹤讥笑,“哥哥还真是有胆!你传了话就回来,不被她打到便算大胜!” 元鲤点头,提着一把小小的佩剑傻乎乎去了。在元鹤看来倒似就义一般悲壮。 未用片时,人便回来,入内禀报,“长公主说不见殿下也行……要见见萧雪。” 元鹤急得替主上斥责,“你不会说萧雪也病了……” “我说了!”元鲤争辩,“我说萧侍卫是真的病了。可长公主又说那就见见兰公子,我就说兰公子也病了,长公主说那就见见元鹤……” 元鹤寒毛都竖起来了,扶案颓然,“我忙碌了这半晌现下也有些头晕……” 凌霄君看他兄弟二人,又笑又叹,“这倒怪我了——将有怯意,士何以勇!看来是躲不过了,她今日必要威风一回方肯罢休。”只好吩咐元鹤,“去煮碗汤药来罢,扮好架势,准备迎候东越虎啸。”说着自解了衣带,扯松衣襟,扮做一幅慵懒斜倚上凭几。 元鹤了然参悟,忙忍笑起身去寻装病的药汤。元鲤便出门去引蔚璃入内。 若无亏心事,何怕客来访?蔚璃被三阻四拦挡在门外便知是此地无银!若论往日她一早便要飞檐渡瓦直冲进来,可叹今时已非往日,如那风灼所言——已是婚约在身的人,总好守些礼罢!没有办法也惟有请得诏旨规规矩矩穿廊过院,被人领着进到园来。 待登堂入室,便看见那人斜倚在坐榻上,发未束冠,衣未系带,一幅宽氅大袍,加之乌发散肩,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此样妖孽也敢称君上,真是祸乱人间! 第187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4) 元鹤捧了一碗汤药侍奉一旁,见蔚璃大步冲来,既不见礼,也不寒暄,径自往跟前来直接依着书案坐了,又伸手夺去他手上汤药,凑在鼻下闻了又闻,一双明眸顿时波澜涌起,“元鹤侍疾?可知这碗里都是些甚么药?” 元鹤自觉手脚僵硬,舌头都要打结了,“这个……自然是治病的药……” 蔚璃哼笑一声,觑向玉恒,“殿下之疾,倒与蔚璃同源,莫不是我过了病气给你?” 还真是个鬼精鬼精的东越长公主!元鹤低头不敢正视主上幽冷目光。 原来方才去取药时他只想着再架火新煮定然不及,遂只能将辰时此君为璃公主试炼药丸所余下的汤汁盛了一大碗端来应场。不想这位东越长公主久浸药汁,烂熟其味,一闻便识破其中谎言。 玉恒无奈苦笑,仍强扮虚弱,“璃儿久病,竟已成医。可怜我学医多年,却不能自医。” 一句话顿时息了她半场幽愤,面上微着愧色,知他学医全是为祛她寒疾,这许多年竟为她读了许多与治国理政毫无干系的闲书杂集,念及于此也不是不感念,“殿下莫不是真的病了?”她收了凌厉,又假以温情,一下抚额头,一下探颈脉,又倾身上前为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十指纤纤在他身上抓来摸去。 玉恒受不得她这等柔情,一把将她推开,“璃儿是该学着些,温柔原不是这样扮得!”又紧抚衣衫,似被她污了清白一般。 蔚璃看得气恼,“原来殿下是爱温柔女子?!”此言一出不由得面飞红霞,恨得咬牙——莫不是来与他质问这些! 玉恒也故目瞠目讶异看她,“谁人不爱温柔女子?你且去问问……问问你王兄,”他说来也觉好没意思,低语一声,“莫不是还能爱一个凶神恶煞。” 他竟然当自己是凶神恶煞?蔚璃气得泪水汪汪,坐在书案上自顾喘息,也不说话。 玉恒见她这般也是不忍,多嘴又问,“我送璃儿的礼物都收到了?可还喜欢?璃儿既得了一幅上好的瑶琴,就该勤于礼乐,常按丝音,如此方不负七弦泠泠……” “只有五弦!”蔚璃依旧忿忿。 “聊甚于无,总是好的!”玉恒依旧执笑。 蔚璃凝眸看他,才醒悟今非彼时,她既得了名琴,亦得了“良人”,怎好再在他面前任性胡闹,此样君子,自此远矣。忙起身肃立一旁,想想今日奔来所为何事……重又严整神色郑重问道,“我来是想请问殿下——西琅国夜玄现在何处?” 玉恒料准她来是问此事,依旧淡意言笑,“此是澜庭。璃儿所寻当往琅国驿馆罢?” “殿下休要胡搅蛮缠!”最恨他心思深沉却又要戏言轻巧,“琅国驿馆早已被你金甲侍卫所控,凭谁人又进得去!夜玄倒底罪犯何条?要受殿下怎样处置?” 还果然凶神恶煞!无论谁人她都要维护到底,于夜兰如此,于昔梧如此,于夜玄又是如此!夜兰倒也罢了,懦弱那般或许无辜;昔梧亦有情可由,终是为青门仗剑;只是这夜玄……她不知自己一身病痛因何而起吗?瑶光殿上以火石灼骨为她祛寒时所受的疼痛,此间都忘了吗?偏爱记挂他人“闲事”,自己寿命几何却全然不理! 玉恒也是强抑心下忧愤,也郑重了颜色回她,“其一,夜玄属琅国臣子,何功何德要劳动东越女君过问?其二,问罪王族乃天家权柄,东越女君又何德何能过问皇朝政事?其三,我是君,你是臣,臣入君庭,不行礼不问安,拍案咆哮又是谁家礼法?其四,纵然不论君臣之仪,但凭你我数年相交,我倾心待你之情,如今我病重卧榻,竟不能得你一声问疾宽慰之言,反要遭你无故指责,进得门来便问别家男子居身何处,此是良媛礼仪?” 蔚璃委实气煞,他滔滔不绝有得没得竟论了她四条罪状,还讲甚么君臣之仪,倾心之情?她便是困在他这君臣之仪与倾心之情里蹉跎年华数载而终至进退无路!落得一个误嫁南召毁绝终身之果!若要辩论,自己今日之结局全是拜他多年欺哄所赐!他倒还敢理直气壮与她问罪! 愈想愈是幽怨切切,渐渐冷了眉眼,他要君者之尊,且还他君者之尊! 蔚璃退行半步,撩裙裾倾跪在地,口中称颂,“太子殿下安否?东越蔚璃晋拜!只为多日不闻琅国公子消息,玄公子为我东越嘉宾,若有失于越都,恐为我城中戍防之责,使蔚王族无颜于西琅王室,故特来请殿下赐教。” 此回倒是扮得好淑媛了!玉恒却被她气得头晕,冷嘲质问,“夜玄为你嘉宾?他掷你入寒江,害你旧疾复发,折损寿命,你还要奉他为嘉宾?!你东越王族是不识好歹还是假意仁德!” 蔚璃顿时扬眉,冷目幽幽,“所以殿下是为此事惩治夜玄?又是否越疽代庖,自以为是呢!” “放肆!”玉恒怒喝一声,拍案坐起,“你要扮宽仁且回你宫中扮去!此处澜庭,本君执政之地,轮不到你来寻三问四!”又唤元鹤,“越安女君咆哮君庭,藐视君威,即刻逐她出去,无诏不得再来!” “谁敢!”蔚璃也不示弱,一双冷目止住元鹤正要上前的脚步。 元鹤又哪里真的敢来动她,不被她一掌拍在地上便也不是她东越蔚璃! “我今日定要寻到夜玄公子!”她仍执拗忿忿,不畏他冷眉冷眼。与他相交多年怎样吵闹不曾有过,若在往日她大可上前拎了他衣领死缠烂磨迫到他就范为止,可今时顾及自己婚约在身,不得不与他互逞威风,且看谁人欺得了谁人! 玉恒又如何会不知她算盘,无论是撒娇缠磨亦或逞凶硬拼,每每都是自己败下阵来,这女子虽学不得人家千娇百媚,却也自有一套擒拿手段! “蔚璃,此是君政,你若定然要问,回去请越王来问,我与你一个副君原说不上!”他不得不义正言辞与她交涉,一盘大棋切不可被她搅乱。 第188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5) “难道殿下以为我是在议私情?蔚璃是东越女君,统三军兵权,掌越都防务,城中丢了一个王室公子,我岂有不问之理!殿下或是将玄公子之罪明示天下,或是此刻提出玄公子交我带回,否则……” “否则怎样?”玉恒挑眉看去,待看她为一个夜玄还要逞威风到几时。 “否则蔚璃惟有兵谏!以求天道公正,法理公允!”她自知失了分寸,可心中郁结早已迫得她神思凌乱,并不知当下与他对峙,所谓何求! 玉恒更是瞠目愕然,既惊她顽固,又怒她心狠,为一个夜玄竟敢扬言兵谏?上一回她引兵谏君王还是帝都大康殿上为青门而鸣。夜玄又岂可等同青门!为青门她尚不曾与他为仇,为一个夜玄她竟要引兵逼宫!? “璃儿是当真的?”他本就轻言淡语,此间愈显冷漠,“为一个小小夜玄,你还要引兵入澜庭,搜寻上下不成?我倒忘了,澜庭原本就有你的兵将,那何不现下唤来,入室搜查。” 俨然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元鹤吓得左顾右望,实不知该劝谏何人。 蔚璃斜眼觑过,面前还是她倚赖多年的人吗?还是那个宠她护她珍她若宝的人吗?或是所有的倚赖都缘于他天家曾赐下的苦难,而他所有的惜护也是为今时成就她棋子之威!是他设计了棋局,她是被安放在南召的一枚定海神针!说来还真是高看她啊! “殿下也不要欺人太甚。”她幽怨忿忿,仍不知此身何往。 “谁人欺了谁人?”玉恒自座位上缓缓起身,望定这面前女子,是否世事沧桑,她已移换心志,“唤你的兵来,搜查澜庭。这国是你的国,城是你的城,本君只是过客罢了!悉听尊便!”他沉声冷言,无怒无威,亦无情无义。 元鹤再看不下去了,急拉蔚璃衣袖,小心劝道,“长公主息怒!和者为贵!何苦为一个外人与殿下伤了和气?长公主自管好好话话,凭你要甚么殿下又怎会不给……” “谁与他内人外人!我今日只要见到夜玄!若然不能我便拆了这澜庭!大家各自散去,也不必分甚么外人内人!今日局面都是殿下多年逼迫至此,你们也不必一个个斥说我凶神恶煞!” “多年逼迫?”玉恒尚且不悟,不知她今日来闹原是为着胸中蕴藏幽怨许久,不过是借了夜玄的由头一并闹出来罢了,他还当她是心有他志,特来决绝,想着也是又悲又恨,“这些年……倒委屈了璃儿,何事……本君以何事逼迫……却要你这样‘回报’!” 何事逼迫?这许多年共他笑共他闹共他居野筑共他处一室共他同榻眠共他挽袖襟……可到头来却未能得他一诺相许!此样凄楚,此样悲凉,还算不得逼迫吗! 只是她早已恼恨得讲不出话,惟有任眼泪横流,就连眼前怎样人物也看不甚清。 玉恒也是幽幽叹息,自觉胸闷沉痛,心若刀绞,回身扶了书案坐下,缓意道来,“璃儿,是我宠你太过……你愈发没了分寸……你再这样……我当真要治你了……”他缓缓道来,竟有力竭之意。 元鹤看着心慌,“殿下?殿下可好?要不要传御医?”这一回倒是真得给气病了?东越女君好本事! 玉恒摆手,暗自调息,若知终年受她欺凌,当初何苦接她出霜华!还真是自种苦果终自尝! 蔚璃见他这般也有些怕了,倒不是怕他要“治”自己,只是怕他真被气倒了那便也万事皆休了,“云……云疏,”她也俯下身来半跪在他身侧,试着拂了拂他那宽大的衣袖,见他闭目不应,又偎上前轻轻扯他衣襟,悄声问,“云疏与璃儿说说……为何要抓夜玄……你不说我怎会明白……”这话再问来便是藏娇带媚了,又以一双泪眼灼灼祈望。 这便是她手段!非得过万水千山,才能赠他清泉一捧!玉恒又恨又笑,正待与她言说,又有侍卫来报:召国世子门外求见。 玉恒不禁莞尔,望向蔚璃泪挂羽睫,取笑道,“原来璃儿还有援兵!我倒忘了,你如今权涉两国军政!我又怎敢逼迫!” 蔚璃眼见大功将成,偏来个捣乱得,又恨又急,“我并未与他相约!” “那便是心有灵犀了?”他似在说笑却又透着一丝狠意,似是嘲弄却又别藏一份自怜。 不时,风篁便被元鹤领进了大堂,入室拜见,礼数周全,凭是谁人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此皇子与召世子均是初次相见。凌霄君之名自是誉满天下,先不论其君者执政之绩,只是那风雅谦和之名,便足以令四境翘首瞻望,倾心仰慕。而风篁初见这位殿下,见他一身闲居大袍,随意地披挂在身,里间素白锦衣亦只是轻拢系带,垂悬坠地,肩上乌发流泻,合着那一身散淡衣着,倒似一幅泼墨山水一般,放眼望去但得一派闲逸悠远。 他那样倾身而立,一手负后,一手执扇,面带浅笑,眼含微情,还真真是谦谦温润,如玉君子。 再看他身旁的东越女君,同样的白衣素净,只是束带齐整,环佩有制,同样的负手而立,却是雪眸含威,霜面掩怒,比之初见时的娇弱清逸,越安宫再见时的清明朗朗,这回倒是别有威仪呢! 凌霄君也细细端详起面前的南国世子,果然是英姿清朗有慨然之风,明眸透澈有纯然之气,此样人物若无王者,倒也可惜了他一腔赤诚。 “世子是来接回璃……璃公主的吗?”玉恒回头瞄一眼蔚璃,似乎生怕很难驱逐此女,便要借风篁之力。 蔚璃恼得立目,好在风篁识时务,向凌霄君作礼言说,“微臣是来向殿下问安。臣入越都多时,困于旅途疲惫,一直未曾往殿下面前致礼问候,实是臣下之失,今日特来请罪。顺便……接回璃公主。” “哈!”凌霄君实在不得不赞他言辞工整,礼数周全。 第189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6) 蔚璃却然不忿,未曾怎样便要来挟制她吗?冲着风篁冷哼一声,“我不回去!” 这话听来怎么都像小夫妻斗气,风篁哑然欣笑,凌霄君冷目泠泠,元鹤更是看得几分愕然。 蔚璃这才醒悟当下窘态,忙又补一句,“除非殿下与我言说清楚!”可恨那风篁,若不是他胡乱冲来,她早已哄得他言说实情了。 “是了,我方才忘了说——”凌霄君故作恍然,却又转向风篁问道,“世子可知 知她这样横眉冷目是为哪般?” 风篁转头去看蔚璃,只是觉她蹙眉立目甚是可爱,“璃公主终是女儿家,女儿家偶然使性作怪也再所难免,殿下于皇家宫廷也该见得多了,还请殿下宽容,莫要计较阿璃冒犯君上,风篁先代她向殿下赔罪了。”说着又是工整一礼。 凌霄君眼底又闪过一瞬阴云,笑意微牵,“世子宽厚,知女子难养仍执意养之!” “难养也要养啊……”风篁故做无奈,又扮苦恼,“惟将全副身心用来驯养了女子,他年再得个难养的‘小人儿’便也都不难养了。” 凌霄君微微颔首以示赞许,实则是无言以应暗暗着恼,一腔妒火几要化做掌上利刃,劈空杀去。 蔚璃已觉出情形有异,他宽袍大袖下握紧的可不是一只空拳,都怪这风篁该死,跑来这里逞甚么聪明!想想今日也问不出甚么了,遂回手拉了风篁,道一声,“我们走罢!不要与他啰嗦!” 玉恒当真气煞。她气势汹汹为那夜玄而来,自己软硬并用只怕抵挡不住,这风篁一来,只三言两语她就偃旗息鼓又要随他去了,还真是——气煞人也! “璃儿为那夜玄,方才还要引兵逼宫,怎么这回又不急于寻他见他了?不会是在世子面前有何隐情罢?”他幽幽道来,自己也不知自己意欲何为。 蔚璃气得回身要打,偏一只手还牵在风篁手里,奋力甩开牵绊,厉声指责玉恒,“殿下休要挑拨离间!你若要认了此是我与夜玄个人恩怨,就休要从中横加干涉!” “个人恩怨?”玉恒讥笑,“怎样各人恩怨?不容外人窥探?”说时又指风篁,“我倒想问问,他算是你外人还是内人?本君方才哪一句又是挑拨离间?说得倒似你二人有怎样深情厚义一般!难道不是乍见初识?!倾刻间许了身也许了心吗?” 蔚璃气得怔住,一双泪目愈见明亮,“那我再问殿下一回,人在澜庭还是在禁军大营?” 玉恒笑笑,“你何不明日引三军前来,不是说了这国是你的国,城是你的城,索性掀翻这澜庭,找出你的玄公子。”说着又转问风篁,“世子要与她联手吗?你麾下有多少兵马?” “玉恒殿下!”蔚璃不知他又闹哪样,反来倒打一耙。 “看到没有?”玉恒又向风篁哭诉,“本君名讳也由着她任意呼喝,这寄人篱下,还真是受尽屈辱,想当年我供养她时……”话未说完,蔚璃已一个箭步冲上,劈掌推在他胸前,他大约是甘心受之罢,竟未躲闪也未阻拦,直被打得连退几个踉跄,幸被元鹤扶住。 “长公主!”元鹤惊得大叫,“你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风篁也震惊非常,那可不是打人,那是欺凌君上啊!转目看她,正待劝和几句,未想她拂袖转身,早已忿然奔去。 “岂有此理!”玉恒望她背影零落仍在佯装恼恨。 风篁忙上前代为言说,“长公主执掌军务数年,多以将士为伍,脾气难免威烈急躁些,但有冒犯殿下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微臣先代她赔罪了。” 玉恒幽目觑他一眼,讥笑他倒先充起她的家主来了,冷言回道,“我与她相知已近十载,世子又识她几时?她怎样人物,何劳世子见教?” 风篁见他含怒便知传闻不虚——凌霄君惜护东越女君胜惜眼眸!所谓“相知十载”当是指蔚璃囚困霜华而言罢?他们原本旧识,旁人又岂可轻易涉足其中。 心下虽有几分苦恼,面上却依旧带笑言说,“所谓‘日久生嫌隙,至情泯恩义;初见推心腹,肝胆两相照’,此样典故想来殿下博闻,不会不知。我与阿璃相识亦是在选亲之先,彼此早有推心置腹之言,肝胆相照之诚,并不输于殿下的‘相知十载’。”说完也不等玉恒再答,便作礼辞行,“微臣无意搅扰殿下正务,待他时风和景明,企盼再与殿下一会。”言罢躬身退行。 玉恒恼他“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之辞,微微怔了片时,眼见他行至门前又急声唤道,“世子留步。” “殿下还有何吩咐?”风篁心焦切切要去追赶奔出去的人儿。 玉恒上前一步,郑重言道,“不准她出城闹事!否则惟世子是问。” 风篁朗然一笑,“微臣知道该如何惜护自家娘子,难养也必善养之!”再次躬身一礼,转身去了。 玉恒笑不是,哭不是,几次咬牙终化作嗤笑一声,“好个风篁……”还真真是小觑了他,只道他寂寂无名是个无用之辈,未料却原来是风王族藏于至深处的一枚瑰宝,风骏得儿如此,不枉此生! 只是他与蔚璃几时相识?竟有“推心置腹之言,肝胆相照之诚”? 元鹤一旁小心查看着主上颜色,再次征询,“殿下当真不用唤御医瞧瞧?我见长公主至少使了七分的力道……” “你知天下何物最可怕?”凌霄君此间才觉胸前郁闷,也不知是被她伤了经脉还是……伤了心。 “猛虎?花豹?毒蛇?”元鹤穷尽心思罗列着,却心知这些定然不是。 “最可怕莫过薄情女子啊!”凌霄君自嘲一声,慢拢衣襟,系起腰间束带。 “依小臣看,倒是殿下推却了长公主,人家分明一片赤诚……即便不能做正妃,就是收在身边解闷也好过……好过做仇作敌罢……”元鹤一面应着,一面上前为主上打点衣装。 第190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1) 玉恒定目看他几回,悠然道来,“我总觉近来茶汤之色愈见寡淡,粥饭之食愈见无味,可是你终日思谋别处不曾尽心本职的缘故?” “殿下!冤枉!是殿下问起,小臣才敢作答……”元鹤急惶惶辩言。 “我是冤枉!”玉恒自叹一声,若知风篁是这等人物,或许不该行这步险棋!但愿不要与她渐行渐远才好! 又向元鹤吩咐道,“去请先生来罢——这女子今日不得逞,明日还会来闹,还是尽早了结了那人,我们也好尽早还家。”停了片时又问,“澹台羽麟还不肯归来?如今他在何处?” “人在城外画舫上,派人去问过多次了,只是澹台少主一直醉酒,凭是谁得话他也听不进,他说得话谁人也听不清,就这样蹉跎着……听闻慕容家的少主也去劝过数回,都无甚效用。” “这个羽麟……也不过这点出息!他本见惯繁华又何来这般执迷不悟!”又吩咐元鹤说道,“再找人去劝劝,若由了他醉生梦死是要闹到几时?萧雪如何?” 元鹤掩笑,“殿下辰时岂非刚刚问过,萧侍卫的内伤已修养无碍,只是外伤……如今暑气渐盛,不易愈合。” “原是这样。”玉恒恍惚应着,反思近来时常心志飘渺,易失易忘,细想之下不禁骇然,警告自己:此样内忧外患之时,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又正是用人之际,身旁似乎竟无人可用!此回东行,许是徒劳,还是尽早归朝罢! ****** 长街上,澜庭前,蔚璃正扳鞍坠蹬,欲纵马出城。她知道夜玄如果不在澜庭,则必在禁军大营。而城外那位禁军首领莫敖实非善类,夜玄若落在他手上必是生不如死,还须早早寻到,才可将凌霄君隐讳不言之事问个明白! 她端坐马鞍正策马要去,风篁自里面疾步奔来,三两步纵下石阶,上前一把扼住马缰,切切问道,“你去哪里?” 蔚璃厌他无故搅局,又两次见识自己的凄惨狼狈,便愈发看他不惯,争着缰绳斥道,“要你管我!本公主的事凭他天下谁人也休想过问!我非贤淑,世子若看我不惯,大可向王兄提出悔婚。我蔚璃不究不怪!” 风篁又笑又奇,仰着头稀罕望她,“我才不过问你一句要去哪里,你倒这一篇话回我。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讨得贤妻,怎能说悔婚就悔婚!你去哪里?我同你去。” “我出城往禁军大营,你敢同去?”蔚璃质问。 “有何不敢。”风篁笑语言说,“夫妻本一体。自然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往刀山,我绝不跳火海!你往九渊,我绝不飞瑶池!”说着绕到马腹也要扳鞍上马。蔚璃大惊,“你做甚么!” 风篁停在马下,举目望她,“自然是与你同乘一骑。我又没马,总不能让我跟着你跑罢。”说着又要上马。 “慢慢……慢一下……”蔚璃被他闹得又慌又乱,心想若与他同乘一骑招摇过市,那又成何体统,不得不重新下马,向他言道,“那你……你我,还是步行……” “不行?”风篁故做疑惑,“不行骑马?还是不行出城?” “自然是步行出城!蠢物!”蔚璃又急又恨,立目斥责。 风篁也不恼不争,又故作恍然,“既然是不行出城,那便回宫罢。我送你!” 蔚璃这才听得明白,分明是他在咬文嚼字,愚蠢的原是自己,不由恼羞成怒,挥手便打,一拳正中风篁当胸,还不忘再定他一条罪名,“你敢滋事,便是找打!” 风篁此下才知方才那凌霄君受了怎样痛处,他一面手抚胸口一面拉紧蔚璃袖端,含胸弯背竟是半天未响。 蔚璃见他这般便有些慌乱无措,又心生愧疚难堪,扶他手臂怏怏问道,“我不曾用了全力……是你愚笨……为何不躲?” 风篁终于强挤出一丝笑意,平生还不曾受过此样打骂,“长公主……练得可是真功夫!若使全力……便是谋杀亲夫了!” 一言说得蔚璃又羞又愧,却也只是挑眉立目看他,并不答言。见他渐渐直起身子便又甩手将他推去一边,自己踏步而去。 风篁见她倔强孤傲,全无赔罪道歉之意,也只能自叹无奈,“你这女子,委实凶悍!风篁孤陋,平生见所未见……”他絮絮念念又上前强行牵过马的缰绳,另外言道,“此是白露马?我府上也有数匹。你若喜欢,待你来召国时都送给你,做你出行的倚仗可好?” 蔚璃看那白露马,又想起了夜玄,“此马是玄公子所赠。” 风篁一时讶然,大约是悔恨误撞此节,轻抚马背孤笑半晌,又问道,“可有名字?” “暄儿。”蔚璃答言,径自往出城方向而行。 风篁只能牵马跟着,“暄儿?是取风和日暄之意?” 蔚璃诧然回眸,望他一眼。他竟一语道出“暄和”之意!暄儿之名本是借了那位君上所赠之辞取得名字。她也曾说与夜玄听过,他却然意会成是“喧哗”之说。可见人各有志,其向俗向雅则依平生修为而定。这位世子倒是胸间藏风雅啊!不免又多看他几眼,的确确是位清俊少年,朗笑纯然,明眸洒然,很有昔年澄兄长之风范。 风篁眼见得这位蛮横公主奔南门而去,不免心下焦灼,想着若使这“彪悍”女子出城去,依她脾性还不定惹出怎样祸事,一时急中生智求告道,“丫头可否陪我吃了饭再出城?我这半天胡乱闹腾还没吃过东西,现在饿得……饿得可以吃掉一个暄儿了!”说着便牵着暄儿原地不动了。 蔚璃立目相向,将要嗔责反倒想起自己近来郁郁似乎也几天未吃过像样的餐饭了,偏今天在澜庭这样一闹,倒觉心绪开阔了些许,连带着也觉出饥肠辘辘了,便左右寻看街旁店家。 风篁忙道,“我出门未带银钱,现下只能回去翡翠楼用膳才行。” 第191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2) 蔚璃更是出门从不带钱的主,当下便摸去发鬓,也只得一枚玉簪,此是昔年在琉云小筑时得玉恒所赠,此刻若卖了请人吃饭那便是当真要与之绝交了,想想又插回鬓角,又看腰下环佩…… 风篁顿时晓她心意,又笑又奇,“你不会是想卖了家当请我吃饭罢?”也不等她嗔怒,一把拉了她手臂折身又走回城内,“还是同我回翡翠楼罢!我来做东!” 蔚璃无法,想着总不能卖了王家腰佩以求饱腹,只好随他重回街巷深处。 一入翡翠楼,未及上楼,蔚璃就严词叮嘱,“行事快些,不可存意蹉跎时光!”风篁也不与她争,只点头喏喏,故做急迫地牵她急上楼梯,在二楼寻了窗边一处雅间落坐,又急急唤过店伙计,匆匆问答,“甚么最快?” 伙计识得这位贵客,知他日常出入行事作为都是位平易爽朗、慷慨豁达之主,便应了他的话嬉笑答道,“千里马最快!” 风篁并蔚璃皆是一诧,继而了然又不由得都开怀大笑。 蔚璃更是捧腹撑案,笑指风篁,“看来你今日非马不可食也!” 风篁见她终能散尽晦气而展颜开怀,心下也喜,又忍笑向伙计说道,“我是问你店中吃食现下哪样最快?我们还要赶着办事……” “客官这样说还算明了些!”伙计见二人为自己一言之误笑得开怀,又见俊美少年带回来这样一个娇俏美人,便也忍不住打起了哈哈,“如果都省着说,那可就是各人见着各人的菜了!客官要是再问小的‘甚么最香’,那小的也未必回你店里菜肴,没准会答出小娘子的樱唇最香!” 风篁见他胡说荤话,惹得蔚璃又眼角生威,忙催促着言,“休要胡说!只说你这店里吃食,甚么最快,甚么最香?” 伙计嬉笑着先向风篁耳畔低声赞了句,“少侠哪里捡来这么俏的小娘子!”不等风篁应对,便又退步言说,“少侠今日当真走了鸿运啦!我这店中有刚刚煨好的药膳鹿肉汤,最是滋身补气!少侠来上三碗,保你攻城掠地,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屡建奇功,其乐融融……” “好好好!”风篁听他愈说愈荤,连忙喝住,“鹿肉荤腥且免了罢。你只用那肉汤浇两碗面来,多加青蔬……” 不想蔚璃却在一旁叫道,“我要吃肉!” 风篁怔了怔,看看伙计,伙计显然比他还惊,当下又只好改说,“那就加两块肉来,一人一块……” “我要加三块!”蔚璃又叫。 伙计可有话说了,“少侠当真小器!小娘子要陪着你攻城掠地,你却连块肉也舍不得给人家吃!”也不顾风篁怎样诧异,直接去问蔚璃,“再添两壶好酒可好?这店里有正宗的南国媚儿酥……” “酒就免了!”蔚璃令道,“醉酒误事……” “怎会误事?”伙计又叫,“酒可助兴啊!小娘子还不知少侠若想攻城……” “好好好!”风篁忙出面拦阻,“不要酒。每人三块肉。多加蔬菜!还有我楼下的马需请专人好生照料,劳烦小哥多多费心……一切都记我帐上,一并结给你们。” “好说好说!”伙计嬉笑着应声去了。 蔚璃稀奇看他背影,半晌琢磨不透,悄声向风篁问道,“这伙计如何知道你我要去攻城掠地?” 风篁一口茶水刚刚吞进,闻言又惊又笑,一口水全都呛进了喉管,呛得他满面通红,急咳不止。 蔚璃愈发疑惑,压低了声音伏案过来又与他悄悄征询,“这伙计是你藏在酒楼里的亲兵?可也不对,我们要出城闯营他怎知道?他怎一眼就看出你意欲何为……” 风徨又诧又窘,面上也愈发滚烫,连连摆手,“非也……此攻城……咳咳……非彼攻城……你不要信他胡说!” 蔚璃见他额角几有细汗渗出,这位素来行事慨然有朗朗之风的少年竟也有窘迫难奈时?更觉惊疑,又细想方才伙计所言,讲甚么“所向披靡……故无不克,战无不胜……其乐融融……”顿时便有恍然! 风篁本就为方才那伙计所言另含隐讳而心神不安,又遭蔚璃一番咄咄质问便愈发羞赧难当,此刻强抑急咳又重添茶水,正拾杯再饮时,忽闻“啪!”地一声巨响,手臂一抖,茶盏险些跌落,咽喉又呛进半杯热茶,一面急咳不止,一面见那蔚璃拍案而起,就要冲出雅间。 “丫头!”风篁急忙上前拉住,“你何苦与他一般见识?” 蔚璃拼力争闹,“你与他合了计一起欺我!当真是南人狡诈!看我不打烂他嘴!” 风篁又抱又推,总算将她按回座位,和言哄劝,“他只是个店头伙计,干得本就是迎来送往、奉承东西的买卖,若非如此又哪有大把银钱可赚?他们每天都讲同样的笑话,你且听且笑,吃好喝好,拂袖去了便是!他知是你谁人,我是谁人……” 正耐心劝抚着,伙计端了两大碗汤面送来,见他二人又拼坐到了一处,少年牢牢抓着女子手臂,女子紧紧盯着少年容颜,一个腮涌红云,一个跃跃欲试……这样看去还真真亲热呢! 伙计奉上汤面,还不知杀机在侧,又与风篁殷勤言说,“小的已经使人为少侠打扫了房间,温汤浴池也已备下,还另换了羽衾锦枕,染了熏香……”见风篁向他紧使眼色,也觉稀奇,又问,“少侠可是要酒?我就说嘛——无酒不成欢啊……” “放肆!”蔚璃终推开风篁,又拍案怒斥,“你敢再多言半字……” 伙计吓得险些跌足,仓惶着念道,“好烈的小娘子,少侠哪里拾来……”话未说完,蔚璃这边一只茶杯已飞了过去。 幸好有风篁临空握住,急令伙计,“小哥快去!这里无事了!” 伙计腿都软了,暗骂这蛮女子不解风情,怏怏去了。 蔚璃仍忿忿不休,风篁看着也是又笑又怜,哄笑说,“你这一双剪水明眸便是这样修成?”一言又惹她横眉来看。 第192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3) 风篁立时星眸圆睁,奋而拍案,沉声断喝——分明是学她方才模样!且学得维妙维俏! 蔚璃见下也是又惊又气,又笑又羞,倒底还是忍不住笑颜逐开,委实稀罕他这等明朗爽气的少年,“你若敢存心,我便连你一起打了!” 风篁笑说,“我已受打一回,哪里还敢做非分之想!”见她再展容颜,忙又趁机谏劝,“以后这等凶神恶煞事交于我办,你这小女子还是装巧扮乖来得容易些。吃面罢。” 蔚璃讶异,虽说低头吃面,可又忍不住多瞧他两眼。 他也说她是凶神恶煞,可是他又甘愿为她做凶神恶煞事,留给她装巧扮乖。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小女子当乖巧娴静,可是自青门兵败被诛,自十万将士枉死沙场,自父王亲率族人入京请罪……她便知乖巧无用!娴静必死!惟有披铠甲,提长剑,纵烈马,战沙场,方为救国护民之道! 偏今时又遇人教导她“小女子当装巧扮乖”,虽则感念,却也疑心——此生此世,还会再有良人能教她托付终身,装乖扮巧?他是那位良人? 风篁看她拨弄着碗里的细面,全无进食之意,又要笑她,“是你说要吃肉!这回怎么又不吃了?要不要添壶酒?” 蔚璃顿时又立目看他,他无奈笑笑,“你这丫头平生受谁人哄骗?怎活得像个惊弓之鸟——时时提防,处处疑心。我是真意问你要不要喝酒,若存歹心……你这丫头也未必是我对手罢?直接放倒你也不是难事。” 他言辞坦荡率真,说得蔚璃又气又羞,转念再想,是否当真自己提防太过,疑心太重?平生以来是受谁人哄骗而成惊弓之鸟? “我要喝酒。你去拿!那伙计若敢再来我就拆了翡翠楼!”蔚璃呵道。 风篁笑她,转身下楼取酒。伙计在楼下见了又小心来问,“这么烈的小娘子少侠可怎么受得?非得用酒灌倒了才行!” 风篁也叮嘱他,“你可避得远些!她当真发威,天王老子也拦她不住!我可不是说笑!” 酒拿上来,蔚璃借着酒味还真吃了一大碗面,三大块肉,看得风篁啧啧称奇。 只是酒足饭饱,蔚璃又觉神思昏昏,想要拥裘酣睡了。风篁也看出她眯眼困倦,支颐若梦,便小心问道,“我若此刻与你说,我房中藏着一位美娇娘,你会不会以为我是用计诓你,哄你入室……” 蔚璃果然瞪圆了眼睛,可也只是一瞬,便又支颐伏案,“那可否……子青退下,容我与那美娇娘睡上片刻。” 风篁也是抚案大笑,“你这丫头……当真稀世罕有!” 原来在翡翠楼后面别有一处闲庭隐园,此是蔚璃也不曾到过的地方。随着他上桥跨溪,穿竹林,过花丛,总算得一方开朗地,眼前一间明堂素净清雅。 他召国世子不住堂皇驿馆,竟选来此样幽地隐居于市,可真是别出心裁!蔚璃回头望望来时路,半醒半昏倒忘了是怎样曲折,“若知这样幽深,我便不来了。”风篁笑她半路又生悔意,“不是说曲径通幽吗,为了美娇娘这点曲折也不肯受?” “你也不必再诓我,若是这屋里没有美娇娘,我自此都不会再信你!”她扶着庭前一对青铜铸鹤,依稀忆着,“我澜庭内……似乎也有这样一双……” 风篁只怕她要扶鹤睡去,忙引她入内,又悄声嘱告,“她许是午睡,切莫吵了她。我这位美娇娘性子极怪,你若待她好,她也必然待你好;你若对她笑,她也必然对你笑;可你若是凶她,她也必然要凶你……” “世人岂非都是如此!”蔚璃冷眼觑过,不屑他这般夸奖别人。想到那夜长街初遇,他或也有心旌微摇偏又不识她身份,便称言说是来此地娶妻再不好与别个女子许诺,可今时今地他又分明是幽室藏娇,还要领了未婚妻子来看,这又做何道理?! 只是被他这样一说,她倒有几分信以为真,也好奇屋里究竟藏了怎样一位美人,能得他这样惜护夸赞。待进到屋内,一室的熏香扑鼻,水汽漫身,使她忍不住蹙眉:美娇娘莫不是在沐浴? 风篁想起这必是那精明伙计殷勤摆下的香闺锦榻,花膏浴汤,忙去推开前窗,以疏散满室潮热,又嘱告蔚璃,“丫头在此稍候,我去请美人出来。” “不许再喊我丫头!”蔚璃斥道,她可不想在他姬妾面前失了威仪。 风篁只是笑笑,明了她心事一般,转身进了内室。 这算甚么!蔚璃忽觉四肢无措,坐立难安。与他婚典未成,竟要先陪他挑选妾室吗?我蔚璃堂堂东越女君竟沦落至此!?倒底是怒其滥情,还是恨自己无勇? 是了!他若滥情,她便可就此悔婚!此样智勇她还是有的!……想想自己醉时还能得此妙计,也真是佩服自己!可当真要与他玩这样伎俩吗?他看去似乎很是一位诚恳少年?不然何以引她来观他的美人……唉,不管这些!先退婚!再做他计! 我要独往天地逍遥,使这天下无人束我!我要游遍大川大山,凭他是谁无人挡我!——就这么定了! 风篁再出来时看见她攥拳咬牙,目色凝注,倒似要经一场天翻地覆一般,忍笑唤她,“美人将醒,在书房恭候。” 蔚璃皱了皱眉,还真是曲折,又转到书房了,不如不见罢……她渐有落荒而逃之意,似乎又被他看破,急牵她衣袖拎到了书房。 面前帷幔重重,愈发引得蔚璃好奇张望,指使风篁,“你去唤她出来!” 风篁笑言,“美人怕羞,就躲在帷幔后面,丫头……璃公主自己去看。” 看——,还是不看?美人生得可美?他幽室藏娇必然不差罢?若是个绝世美人岂非把自己比下去了?若是个寻常姿色又有甚可看…… “阿璃莫不是怕了?”风篁见她锁眉踌躇,半晌未进半步,也是又笑又怜。 第193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4) “我有甚可怕?”蔚璃立时扬眉,麾下三军千千万,纵横天下都不怕!会怕她一个娇女子……“你去掀帷幔!”说来说去还是指使风篁,倒似帷幔后藏得是一只猛虎。 风篁无法,满面溢笑,“如此,篁愿为美人卷珠帘。”可没走几步又回头切切叮嘱,“记得我说,切莫凶了美人,你凶她也凶,你恼她也恼,真打起来……我帮谁人?” 哼!蔚璃冷笑。又逮他一条罪名——宠妾灭妻!这婚定然要退了! 风篁上前挑起纱幔,蔚璃探头张望,果然蒙蒙眬看见一只人影隐身帘后,可惜里面光线太暗,看不清容颜,她悄悄向前走了两步,人影轮廓依稀可见,纤纤细影果然是个娇弱的,似乎也在探了头向外张望。 却不知眉眼如何?姿容可美?蔚璃好奇又悄悄向前移了两步,那美人似乎也无限稀奇缓缓向她走近,只是那身形孤傲得竟不肯与她见礼!不由得蹙了眉,莫不是风灼那等性子的美人,那便死了……她幽然暗叹,隐约觉那美人也蹙了眉,微微叹息…… 稀奇!蔚璃又瞪大眼,可为那浴汤蒸腾之故,室内满是水雾弥漫,所见倩影总是朦朦胧胧,索性大步再进半尺,朗声唤她,“美人何不出来相见?蔚璃迎候……”说时竟躬身一礼。不想那美人也舍了倨傲,向着她俯身拜下。 可真是奇了!蔚璃直起身负手而立,树起威仪。那美人也学她样子负手立直,威风飒飒。 岂有此理!她这才醒悟,恼得顿足,不想里面人也同样顿足,似乎在说:你恼甚么? 蔚璃转头寻顾,“可恶风篁!果然诓我!竟敢拿这铜镜做怪!” 风篁看她蹑手蹑脚半天,那神态如临大敌,早已忍笑到腹痛,此间不由放声大笑,又指帘后铜镜,“你且看她,是不是和你一样威风!哈哈哈……丫头可爱,当真笑死我了!” 蔚璃再看一眼镜中自己,怒气汹汹,仪容忿忿,还真是凶神恶煞一般,不禁羞愧难当,赧然羞笑,那镜中人也随之一丝莞尔,眉眼略显温婉,她更觉有趣,自嘲自笑一声,镜中人便也欣笑盈盈,渐有喜色…… 蔚璃看得且痴且悟,一下自恼,一下自嘲,一下嗔笑,一下释然——小女子还果然是装巧扮乖比较赏心悦目! 再回头看那早已笑得扶墙的风篁,倒是觉他未免夸大其行了,语意温浅笑道,“世子可是得了大便宜!该咒你以后再寻不得娇美妾室!” “当我稀罕!”风篁仍笑不可抑,捧腹到她近前,又指镜中人物,“我得了这样一妻一妾,已然羡煞天下人矣!” 铜镜中一双人影并肩而立,一个眉眼明澈,朗笑如风;一个明眸璨璨,浅笑从容;一个清俊挺拔,丰神秀彻;一个美艳大方,洒然无拘!还真真是无比登对的一双人呢! 风篁看着镜中影象,渐渐收了笑声,悄悄拾她指尖,切切言道,“阿璃,我会待你好的……倾我毕生所有,换你一世开怀!” 这一回蔚璃没有闪躲,只是觉得他手掌厚重有力,被他握住的指尖竟有灼烫之感。她看一回镜中,再举头看他,再看镜中,再去看他……不由得会心一笑,“你倒底还是诓了我,叫我如何信你!”说罢轻快转身,“我要出城去了,你守着你的明镜等你的美娇娘罢!” “丫头!”风篁回手一把将她按住,“这会儿你还说笑?我是与你郑重了讲!你总要先回我一声!且君无戏言!” “我又不是君子!更非贤良!世子可想清楚了!你若要悔婚,当下还不晚!” 风篁又气又急,“你心中是不是切切盼着我能悔婚?” 蔚璃横他一眼,挣开他擒握仍往外走。风篁才了悟她心思全然不在此地,仍系着那下落不明的西琅夜玄,想她还真是熬心费神管尽了天下闲事!急追几步,拦在门前,正色劝言,“阿璃,你且信我,夜玄公子无论身陷何处都无性命之忧!” “他毕竟是西琅王室,纵然是天家之子想要治王室死罪,也要经御史台并尚书台合议后方能治罪。你不去闹,此事尚有通融之地,你若闹到人尽皆知,使天家颜面无存,此事便也没了退路!” “何况城外大营那是东宫护驾之军所在,你又以何身份擅闯擅入?若一言不合撕闹起来,不说你一个女子终会被军士所欺,就是你偶然占了上风,岂非还是落个欺君叛乱之嫌?” “再者,今日你已闹过澜庭,那位君上自是心思透明,又哪里肯容你真的再闹下去,其一你出城亦是必无所获,其二你若等到明日,或许他便替你平息了此事。阿璃聪慧敏睿,且细想此中道理,我说可对?” 他细分形势,严说道理,将各中利弊缓急讲得明晰透彻,蔚璃被他这般缓言劝谏也渐渐放下执念,想想今日闯去澜庭质问,一半确是为着夜玄遇难而心忧心愧,一半却也是为被那位君上欺哄多年而忿忿难平。 风篁见她迟疑了脚步,便又拉她往书案前就坐,赤诚言说,“我们今日且不去理会天下纷争,只说说你我之间,我知璃公主心中另做别想,不如就趁得此静室,有此空暇,你我且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坦言一回!总好过一直吵闹嫌弃不休……当然,主要是你嫌弃我,我心思澄明,但为卿卿……” 蔚璃听他愈说愈郑重,只怕被他束住,忙指那高高铜镜嬉笑言说,“你何处得来这么大一支铜镜?倒是稀有!” 风篁笑她答非所问,可还是耐心解答,“这话说来倒要谢澹台少主的雅集!丫头不是曾经说过澹台家最好附庸风雅吗?依我看,也不尽然!那位澹台少主可是真风雅!我来翡翠楼第二天就遇上这位少主操办的易宝雅集。” “易宝雅集?”蔚璃闻之好奇,想来回都城数载,与他相识数年,竟不知城中还有此样集会。 第194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5) “就是栖住在这翡翠楼的各方贵客,拿出自己最最珍稀之宝物,彼此炫耀,互置所爱。”风篁与她耐心言说,又问道,“你猜那位澹台少主炫得是件甚么宝物?” 蔚璃听得有趣,不知澹台羽麟还有这样嗜好,“他的宝物倒是多了,只是沾得上风雅二字的——大约也惟有他府上豢养的那些歌姬舞伶了!他总不会把人领来置换罢?” “你呀……”风篁叹她刻薄,“何苦这样糟蹋他呢!澹台少主拿出的可是三幅丹青,其中两幅是西琅夜兰所做,另一幅据说竟是凌霄君御笔!他倒是好本事,竟然得了这两人墨宝……” “他是好大胆!竟敢偷了画去卖!”蔚璃素知澹台羽麟手段,更知凌霄君笔墨是从未流落民间的,而夜兰在澜庭所作稍有成色的作品也都被凌霄君收藏了,如何会出现在翡翠楼的民间雅集,“那澹台羽麟这是又惦记上了谁家宝贝,竟然豁出性命算计人家!” 风篁笑笑,“我那支铜镜便是在易宝雅集上收获。物主称其为天下第一铜镜,你若细看那后面的镂空祥云龙凤纹便知此镜足可价值连城!物主愿想着拿它换澹台少主手里的一幅《春江泛舟图》,是夜兰公子所绘,可澹台少主竟然不应,称其情之所钟非是铜镜。” “那他情钟何物?”蔚璃愈听愈觉稀奇,虽也知澹台羽麟见惯天下珍宝,可这支等比人高的镂纹铜镜……按说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换来再殷勤奉入宫中才是啊。 这也并非蔚璃自作多情,这些年间澹台羽麟奉入越安宫,连带奉入澜庭的奇珍异宝贵于此铜镜者不下百余件。 风篁带笑看她,“你不问我如何得了这铜镜,倒问澹台羽麟钟情何物——所以你也知澹台家用心清奇?” 蔚璃恍有所悟,这羽麟莫非是为换取可以进献给她的求亲之礼?可她并未说过定然稀罕世间哪件宝物,他又自以为是甚么样的稀世珍宝可以魅惑她心呢?可不管是甚么,他最终放弃了不是?放弃了珍宝,也放弃了她…… “所以是风王族?”她自以为终于想透彻了,“风王族断不会看着澹台家做我东越子民,所以是你们——以万金收买了羽麟还是以千军恐吓了他?!”澹台羽麟半途退出,当庭弃她不是没有因由!却原来这是风王族设计之局! 风篁委实惊她心思奇曲,诧异叹道,“丫头还真是好心思!你岂会不知澹台富有并不逊于我风王族,又怎会为区区银钱而背弃绝世佳人;再者,他澹台羽麟平生至友便是那皇朝太子,倚权仗势至此天下谁人又敢欺他?”终了又玩笑一句,“何况风王族有我,又何须使甚么千军万金?璃公主选了我,澹台家自然落败……” “我没有选你!”蔚璃又要怒目,可想到身后那支铜镜,便又缓和了颜色,另外言说,“我与羽麟有约……”可他还是背信弃约,若不是因为风王族威逼利诱,那么又是为何缘故?她凝眉苦思,总觉有人设计了选亲之局,却又实难猜出幕后之手。 风篁受她呵斥一回便也不再言说,随意摆弄着桌案上的神兽镇纸,略有怅然。他也不知此回东越之行算不算是功德圆满,凭他世子之卑与东越女君立下婚约,父王与祖父应该是极满意的罢?族人都说得蔚璃如得半天下,他若能迎回蔚璃为妻,则风王族问鼎天下之期指日可待。是否指日可待他此间也无心计算。若所得佳人与他并非同心,终日貌合神离、同床异梦,那此生余年又有何趣? 蔚璃终觉出四下寂静,心有异样,又推他问说,“你还未说澹台羽麟倒底钟情何物?” 风篁举目静观,还果然是一片澄明,看得她不觉低了头,幽幽道,“他们必有算计……我若不问……” “又待怎样?”风篁直言问道,“天下熙熙,天下攘攘,各人皆有算计,璃公主可都能一一看透,一一破局?你终日劳心,又是否此生此世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自然不能!蔚璃也回以平静对视。这些年忧心忧神,是为立于不败之地?非也! 青门一场浩劫,来之凶猛,去之绝然。她几乎不曾醒神,已然身陷囹圄!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百年将族顷刻凋零!所谓惊弓之鸟,大约始自那时罢?在那之后但有风吹草动,她无不惊心,无不忧神! “世子生于盛世,长于康乐,不知忧患……常隐于暗处……”蔚璃撑笑言说。 风篁见她言之未尽,也跟着叹息一声,放下手中镇纸,“我知你所指何事。是风篁浅薄了。”沉默片时,重又言道,“澹台少主豁出性命算计的——是我风王族的泠泷琴。” “泠泷琴?为何?”蔚璃惊问,“他该知道我素来不爱这些所谓传世宝物……” 风篁又现笑意融融,“大约这一回是他们算错了罢!我王、我父,并我那些叔父们——也都算错了。他们都未料到纵然传世至宝也难入长公主眼目,更别说我这个小小的愚钝世子了。实话说与你——就是那曲《沧海月明》也是我父所荐,逼迫我习练数月之久,依我父亲之言:长公主昔年曾往初阳青门学艺,自然知道青门传世经典,而依凭长公主对青门顾念依恋之情,必然会闻之侧目!但能得长公主侧目,使你我二人相见,凭我风氏傲世姿容则必不会为长公主所弃……” 风篁说着不觉笑开,“我父可爱罢?他竟以为璃公主是好色之人!又以为他儿可以凭姿色魅惑佳人……” 蔚璃听得怔怔然,她早知风王族必是有备而来,那风肆足智多谋定然算尽所有细枝末节,学青门风范,奏青门之曲,果然是他们设计好的! “长公主或许还不知,这泠泷琴本为上古祭天颂礼之名器,古籍载其有各种玄幻奇说,故传世至今素为世人觊觎。我风王族得此琴已然数代之久,却从不敢张扬于世,惟以镇国之宝供祭于庙堂,以期佑我风族子孙百代兴旺。今时,是为我风篁欲聘东越蔚璃为妻,我王并族人商议,才使此琴再临世间,想以此琴颂礼传诗之德,求邀长公主精信至诚之诺——为我风篁之贤妻,为召国之良妇,他日为东宫之德妃,未来为中宫之贤后,兴室宜家,壮我风族。” 第195章 心意拳拳 子青善谏(6) 蔚璃忽闪明眸,望定面前这少年,思量他为家为国之言辞,又想自己这许多年来不辞辛劳不畏艰险岂非也是为着兴蔚氏强越国!原是彼此皆怀爱国之情,只是各为其家罢了。 风篁又言,“为使我携泠泷琴来你越都,国中另派了一支虚行之军,可此军未出国境便遇伏杀,死伤近五佰之多,他们皆是我王族精锐之兵,世代忠良之臣。” 蔚璃终又蹙眉,“谁人敢截杀召国王室?”话已问出,心也恍然:果然南召东越再次联姻不容于某人吗?羽麟求取泠泷琴也是为替他阻此联姻吗?说不通啊! 若不想她嫁去南召,他不肯亲自出面,以羽麟代之亦是好棋,何故羽麟又半途退出?倒底嫁入南召是他所愿,还是为他所忌? “你看,我能平安到你东越,奉上传世名琴,也非易事……”风篁半是玩笑半是讨巧,“璃公主若能悯我艰辛,怜我赤诚……” “先不要吵!容我想想……”蔚璃挥手打断了他的欲诉衷肠,一时间只觉头痛欲裂,万千思绪混乱如麻,“他们一定是在算计甚么……泠泷琴?羽麟为何要求取泠泷琴……到底是为成事,还是为坏事……他们从来都是无利不往,那人为何又要赠我琴谱……泠泠有真意,岁岁延余欢……怎样真意?怎样余欢……” 风篁看着她娥眉紧锁,眸色阴沉,实是又怜又奇,“丫头,你终日如此,不累吗?” 蔚璃扬眉看他一眼,忽然倾身倒向竹席,闭目念道,“怎会不累!已生华发!” 又惹风篁讶异笑叹,将要言说,见她手指桌上书籍,“将它给我!” “此是《圣子训》,于你所思又无助益。”虽如此说还是递书给她,未想她接了去直接填入脑后作为颈枕,仍仰面锁眉愁苦,“你去门外守着,容我睡上片时,便得清晰!” 风篁瞠目,又惊又疑,不知如何应答。 她却理直气壮,“我是东越女君,你是小小世子,若按国礼,你还须对我三拜九叩呢!如今只是派你看个门有何大惊小怪?” 风篁不知所措地摇头,“看门——倒无妨……只是我话未讲完……你能不能……” “把窗关了罢……不能睡在风口下……再取条被子来,我怕冷。”她说完又正了正颈下书枕,翻身睡去。 “何,何不……睡床上?你……当真要睡我房里……”无论他再怎样诧异,她为着醉酒亦或心中郁郁的缘故,静卧了半晌便已是呼吸均匀,入了梦乡。 面前这人当真是国之公主!?召国王宫有那许多的公主,也不曾见过一个是她这样的!风篁仍旧坐着未动,各样思绪翻涌还不知该如何理清。 她已昏头大睡,自以为醒来便可理清世间所有算计! 澜庭里,凌霄君因为蔚璃的一番吵闹而郁闷多时,直至师源入内禀议朝事,才算勉振精神,听了半晌朝堂政务,帝都情形,反又添了另一段苦闷。 偏是这样时候,元鲤又回来禀报说:风篁世子已将越长公主“哄”去翡翠楼了,不曾出城。 凌霄君怔了片时,苦笑一声,“哄去翡翠楼?我该赞那风家世子好本事,还是该赏你办事伶俐?” 元鲤未解其意,元鹤忙一旁提点自家兄长,“越长公主偶然贪吃好玩要往热闹里去本与旁人无涉,你只一旁看顾着,到了时辰想法子使她回宫去便好!” 元鲤应一声,心里却道:这差事也太难办了!谁人能把越长公主哄回宫去? 第196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1) 凌霄君望着元鲤出门去的背影又怔了片时,才幽幽道来,“先生方才说莫嵬欲使人率五万军迎驾于柏谷关?可知何人领兵?” “其弟,莫嵩。”师源简答,“殿下以为可有分别?殿下归期未拟,莫家即陈兵柏谷关外,这哪里是迎驾,分明是绑架嘛!” 凌霄君轻笑,“先生这话讲来倒颇像羽麟之言。”又叹一声,“他们不是迎我,是迎莫敖。罪状已然递在三台司政,军中又斩杀莫将数百,那莫嵬又怎能不忧心自己幼子性命?他派出莫嵩而自己做镇京中,便是说帝都……天子仍受他挟制。” “好在殿下未杀莫敖。”师源也是惨淡一笑,“只是此回以三百莫家将士祭越境子民,虽得了东越君臣之心,可还朝后必要受那莫嵬刁难啊!何况,殿下又使帝姬走失,莫家与皇室联姻之计破灭,他们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齐府近来如何?”凌霄君另立一题,试图避避阴晦之气,“齐谡可有将他次子安入禁军左营?” 师源自嘲一声,“不负殿下所望,是直接入了东宫御林军,任统领一职。齐家的下一步便是送女入东宫了。齐谡似乎很是看重殿下呢,已全然不念天子之威。” 凌霄君也哑然失笑,“还真是承蒙他老人家看得起!既然如此……”他又举目望向门外,思绪没由的转向别处——那翡翠楼该是澹台家产业罢,应该即刻令羽麟拆了它去,哄去翡翠楼,哼!“羽麟……还要派人去把他劝回来罢。” 师源皱了皱眉头,这位君上俨然心不在焉,“殿下这样说,臣明日便去。” “令他备些礼物,不必贵重,略存新意的便好,先生选个伶俐人送去齐府,给那位……”凌霄君重又寻向师源,“先生讲过那位小姐名讳,我又忘了。” “齐葭。”师源答他,笑他魂游在外,却还要坐在这里排兵布阵。 凌霄君点头,那两个字都懒怠复念一回,又议向别处,“再就是那位西琅国的公子了……该如何处置?我闻先生一无所获?倒叫我难以收场了。” 师源笑答,“殿下行事素来温而非厉、威而不猛,即便退敌问凶又何曾用过酷刑苛法。偏对这位玄公子,殿下欲拟他做何用途,非要这般冒险试炼?” “竟被先生识破!”凌霄君难得一见地赧笑微微,“那么先生以为,此人可做何用途?” “我闻听这位琅国公子熊胆虎威,但礼法欠教;兵法熟通,却然谋略不足;以将才论,勉强算是半个;以王者论,半个也算不上!殿下若想以他克制莫家,则勇武有余,谋策不足,终是败将;若要以他去寻帝姬下落……”师源忍不住讥笑一声,“恕臣直言,则这位公子必被帝姬蚕食,且不知自己会葬身何处。” “蚕食……倒也未必。”凌霄君思量幽深,“玉熙在我身后,若无适宜之人牵制,则终有一日我将腹背受敌,到那时不知葬身何处的便是我这位东宫太子了!” “依臣之见,若然牵制不能,反成合谋,又当如何?”师源问道。 凌霄君笑笑,“前几日我书房内丢了件东西,不知先生可有拾到?” 师源微怔了怔,继而笑开,自袖底取出一捧细绢,打开来,里面是另一块绢纸,只是上面沾染了斑斑血迹,“殿下若不说,臣下倒是忘了。臣在夜玄身上搜得此物。”说时将绢稿奉在凌霄君案前,“不知可是殿下书房里丢失的东西……” 凌霄君瞄了一眼,并未展开便知是何物,“九犀山遇刺……我一直疑心是玉熙自己设局……她走倒也无谓,偏又使我误了行程,以致失约……才惹出夜玄这阴错阳差的一段痴心……”语意未尽,顿了片时,才又续说,“无论怎样,且先由他们闹去罢。玉熙不是一直想要找个可依凭之人,自古帝姬只婚配王者,她自幼更是心怀此志。此回出走便是为着难忍莫家兵门欺辱,宁玉碎,不瓦全。而夜玄也算是有胆有识,若能得良参贤相辅佐倒也能成一番事业。玉熙与他纵然真的合谋……”凌霄君低头又看一眼案上血色绢纸,“也未必同心。” “成一番事业?”师源仍忧心忡忡,“殿下想来也知西琅王室储位之争?琅王三子——夜丹、夜玄,还有夜兰。长子夜丹自不必论,此不过倚仗外戚之势强入东宫之流,其恶行蠢事已然为四境嘲笑之柄;且说那夜兰,其母妃为召国公主,有南召风族为其后盾,可襄礼乐,可助钱粮,可安边关,可缔联盟,论其势,当为君主之选;但是此位公子耽于笔墨之艺,醉于诗画之乐,且性情柔弱,若然为君,只怕将来必为臣子所欺,难以保守其位;那么便也只剩下一个夜玄了,莫非此是殿下之意?” “先生既已观之切实,思之悠远,又以为此意如何?”凌霄君这回是郑重请言。 师源亦做慎重考量,正色答曰,“夜玄性直意耿,行事粗暴,待人骄横,可也惟有如此才能制住西境臣民粗野狂懒之风。但正如殿下所言,须得有良相辅佐,贤臣谏言,再假以时年,以礼乐熏之,则自上而下,或可使西琅成礼乐之邦国!但是……” 凌霄君笑了,“先生只言‘但是’便可,何须哄我一时得意?” “那臣便直言——殿下欲使帝姬下嫁夜玄,使夜氏王族为天家宗威,可靠否?如今天家血脉惟余殿下与帝姬二人,而帝君近来病体孱弱,若然殿下再有……再有折损,那玉家天下岂非要归他……”师源未敢再说下去。 玉恒仍旧微笑淡然,“所以本君当万事小心!切不可轻易折损啊!”转目见师源元鹤皆瞠目愕然,显有嗔怪之意,忙又正色言说,“先生放心——玉家的天下,终是玉家的天下!必不至终于我辈。”说完又望门外树影漫庭,已是日沉西阁,又一日光阴尽了,也不知顽劣女子还家否? 第197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2) “那么先生可有查出玉熙下落?总要给夜玄指个方向才是。”凌霄君缓言又问。 师源似还在忧心方才所议,怔了片时,才回话道,“夜玄连日受刑未吐一字。臣以为他必是在维护某人,故往琅国驿馆又做了一番查访,果然查出那白露马原是盛奕将军自南国带回,说是得友人相赠。而他这位友人……臣使小吏画了几张图象拿给他看,经他指认,那位赠白露马的友人正是帝姬宫中的侍卫长,颜吉。据盛奕将军言,他们一行三人,兄与妹,并一个婢女,行至郊野时遭遇匪盗,难以脱身,幸得盛将军出手相助,颜吉为谢大恩便将白露马赠给了盛奕,或是说帝姬为谢大恩……那个颜吉之妹当是帝姬无疑。” “盛奕可有看清两名女子相貌?”凌霄君疑问。 师源摇头,“据言:两名女子皆避于车中,后来也只是小婢女下车答礼,女主未露一分容颜。” “可知他们欲往何处?”凌霄君又问。 “据盛将军言:与之闲谈中知其一路南行,仍欲往南去。估计……是去南海慕容家罢?”师源小心回说。 凌霄君扣案沉思,喃喃低语,“梅坞盛家,儒将风流,这个盛奕我倒有多年未见……只记得也是个风流儒雅的人物……” 师源恍了恍神,诧异道,“殿下是说,帝姬或许识得盛奕?至少不该当他是寻常游侠……那么白露马是有意赠他?此是何意?让我们知道她往南去了?” “唉!这个熙儿……”凌霄君叹息一声,“先生也不必费心猜了,且随她去罢,当下我也无暇顾她……”忽又想起,“先生既知玉熙下落为何还对夜玄每日用刑?” 师源佯装困惑,“殿下旨意——若非讲出白露马来处便每日鞭刑三十。白露马是微臣查访而得,非夜玄自己供认,自然刑罚不可止也。” “哈!”凌霄君不由笑开,“先生这是要成我恶名啊!” “是替殿下多加试炼。”师源答说,“此人——忠义之心倒是坚韧!” 凌霄君淡笑一声,回头唤元鹤,“选个明白的御医,去给玄公子看看伤情罢。收拾干净了再提来见我。” 元鹤应声要去,凌霄君又言,“令兰儿替他兄长侍疾一回罢,也好使他手足做个辞别。明日一早便送西琅所有使臣自西门出越都,绕道南国,不可回转!”另外又问,“元鲤还未回来?” 元鹤摇头,心下也忧心自家兄长能否劝谏得了那位东越长公主?可不要使她流连翡翠楼才好啊! “那明日的事就辛苦萧雪再走一趟罢。”凌霄君环顾四下,愈是危难之时,愈是无将可用,“还有一事须烦劳先生……”再开言已然难掩倦意,“莫家终是穷兵黩武之门,贫智少谋,其威不能久矣,强兵可破。我所忧心仍在齐相之家,自程门退出朝堂,士族学子之出惟他齐家独大,礼学法纪皆为齐门独揽,渐成异论。此回请先生来主要是为七天后的澜庭夜宴,辛苦先生为本君摘选天下贤才,带入朝堂,以彰显朝中正气,冲抵齐门之逆流。” 师源颔首答道,“微臣近来也有翻阅夜宴名册,据臣所见:求仕之才多为庶族寒门,且有半数之多是出自琢湖程家,这是否……” “先生不必避嫌。”玉恒直言,“我信先生。亦信先生所信之人。” 君臣二人又议了些许朝堂政务,边境戍防等事,不觉窗外夜色已深,案上烛火渐明。元鹤又前来提请晚膳安排,玉恒歉意望向师源,“累先生与我同受饥寒了!” 师源倦笑一回,趁机郑重进谏,“殿下这样少食少眠,终非良习,非长久之法啊!” 凌霄君也只是一笑置之,又问元鹤,“元鲤可曾归来?” ****** 夕阳落尽,昔梧在翡翠楼外再未等见蔚璃出来,入内寻找一番也未见人,便忿忿然下楼来策马出了南门。 城门外荒郊野地,廖痕正在此恭候,见骏马驰来忙疾步迎上,未待昔梧下马先急问一声,“如何?可探到夜玄公子下落?” 昔梧翻身下马,忿然回说,“正如先生所言,东越蔚璃身许风族,志在南国,早已无心理会我等死活。夜玄公子只怕也不在澜庭。” 廖痕镇定心神,缓言探问,“梧公子如何断定?我是跟在公子后面出得驿馆,亲眼见他进了澜庭再未出来。若是当下不在澜庭,莫不是……”廖痕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禁军大营,“被偷偷送进了军营?” “我听人议过蔚璃脾性,那是个不达目地不罢休的蛮横女子,她既然进了澜庭又空手而归便可知澜庭内没有玄公子!此是其一,其二,她本也是要往南门来的,只是快到城门了又被召国世子拖了回去,显然她也知道玄公子当在莫敖营中!大约是被那风篁分说利害之后,也想明哲保身罢!”昔梧依自己所见析说其中道理。 廖痕听闻则愈发忧心,“我闻说玄公子先前曾代东宫殿下往营中宣旨押回莫将军,已然将那莫家小将得罪,此回再入军营,岂非……岂非死路一条!”说着又给昔梧深深一礼,“梧公子,我家公子临去时切切叮嘱,他若不能归来当往梧公子门下求告!廖痕代我家公子再求梧公子,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昔梧慨然言说,“廖先生放心。我被困莫敖营中时曾得玄公子两次入营解围,此样恩义昔梧如何敢忘!今晚我便要再入军营,救出夜玄公子!” “这个……”廖痕虽心忧夜玄处境,可也不敢说要硬闯军营啊,“并非良策罢?在下以为还是应当再去求告越安宫,毕竟越安女君与凌霄君颇有交谊……” 第198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3) “哼!”昔梧冷笑一声,“阁下布衣书生,又岂知为君之道!那凌霄君阴诡计深,又岂是念情顾义之人!东越蔚璃,虽说聪颖无双,却也不过是他手中棋子罢了!棋子又怎能左右下棋之人!先生不必忧心,探查军营也并非只凭我一人,我另外约了援军,她等下就到。先生此刻倒可以先回去了,免得城门落锁入不得城。你仍去驿馆外守候动静,明日城门开启时你再来此处听我消息……” 廖痕心知此是最蠢计谋,奈何几次言说都不能劝住昔梧执念,索性作罢,由他这个北国蛮人闹去!真真不可理喻!难怪天下间名士贤达皆不入北境! 这位布衣书生思来想去还是回去驿馆守候动静才是正道,经蔚璃今日一闹许是那凌霄君另做对策也未可知。叹可叹自己布衣,一腔谋略难以上达王廷,不然倒可以直接去拜求越安宫了,何来招惹这溟国愚子! 廖痕去后,昔梧仍守在原地眺望城门,看城上侍卫换岗,看城下商客往来。 暮色渐深,四野苍茫,随着一声鼓振,城墙上长啸连绵:关——城——门! 城门落锁,都城封闭,又一日喧嚣尽了。再想进也进不去,再想出也出不来了。 昔梧不由讶疑十分:她竟然未来赴约?!是自己看错了人吗?还是青门当真颓败至此?! ****** 幽幽转醒时,但得门前一轮明月,皎如白玉盘,悬挂墨宇间!直叫蔚璃好生惊叹:莫非才入梦中?方才沉睡昏昏竟一个梦也不曾得,此是多年来未有之事!难道是醉酒的缘故?还是因为——门前静坐的那位少年? 明月当户,洒落满庭清辉;少年倚门,傍身一支寒水长剑。 奇了!这痴心的莫不是真的以为朗朗月辉下会有人潜来行刺不成?他倒还真的为她守起门来!蔚璃恍惚起身,惊叹月下所见。 许多事是许多年以后蓦然想起,仍能为之会心一笑,以抵消千劫百难时的各样凄苦。此样良夜,此样良人,大约便是其中之一罢。 风篁正倚门望月,忽觉左有银辉泻地,右有清光灼身,蓦然回首,见她正抱膝懒坐,一双炯炯亮眸正切切凝望。 “醒了?”风篁欣然问道,“可有好梦?”只那睡相来看——起初还是卷曲如猫倒也娇俏可爱,睡到一半便是攀东扯西开始大展拳脚,再到后来索性四脚朝天占尽所有地界!这样看去应该是一觉到底罢!? 蔚璃大约还在醒神,思量自己身在何处,蒙胧问道,“甚么时辰?我睡了多久?回去又要被骂了……”说着取下身上锦缎披衣,摸索着站起身,“我该回去了,免得她们又去向哥哥告状。” 风篁见她初醒朦朦,比平时那等威风凛凛倒添了几分妩媚,愈看愈爱,一时怔在门前。月华入室,正照那支铜镜,映出一片流光溢彩。蔚璃回身见了,愈觉新奇有趣,再往镜前站了一回,想到白天里受他戏弄不觉轻笑嫣然,朗声向他,“这铜镜送我罢?” 她要得坦然,他亦答得爽快,“好啊!我设法带回府上,安在主室,待阿璃来时便可得一双佳人。” “哈!”蔚璃欣笑,“你们南国人可真会算计!”说时奔至门前,一拳敲在他肩上,“走罢,送我出去。这里面的路弯弯绕绕,像个迷魂阵……” 风篁笑笑,提了剑在前面引路。蔚璃随他又入庭院,过花丛,转进一片浅林,再向前得一处池塘,来时倒不曾留心,此时月下看见那池中莲叶田田,一顷深绿映浅绿,喜得她不禁要驻足赏看,迎风望月,垂首观莲,由衷赞道,“这庭院修得倒是别具风情。” 风篁回身见她衣袂飘逸,素发垂肩,映上水中碧莲幽月,很是一派仙姿渺渺,亦慨然回她,“你若喜欢,我在府上为你修一片同样的景观。” “世子不必殷勤……” “哪里是殷勤!”风篁正色言说,“风篁所言,诺比千金!我讲得出,必然为你做得到!区区庭院而已,我来时王上已应我,若能迎你归国则为我新筑一方宫阙!只是那时我还不知卿为何物,故推辞掉了。今时知是为阿璃,一方宫阙便不足以贺,当修百里城池,以山陵为阙,引雄川为湖,垒千尺高阶,起九霄云阁……” “罢了罢了!”蔚璃急忙拦住,“世子这哪里是得贤妻!分明是得了红颜祸水!你若这样大兴土木,我蔚璃便要淹死在史官讨伐的吐沫星里!” 风篁笑她风趣打岔,却仍旧正色言说,“阿璃,下午时我话未讲完你就睡了,现下可否容我直舒胸中真意,你我把话言说开明,以期来日再无猜忌,自此同心同德,携手此生。”大约是怕这面前女子又胡乱岔言,也不等她答,便继续说去,“你知我为召国世子,风王族嫡系子孙,将来是要承祖父与父亲之志,待我王与我父百年之后,继君位,登王座,以成守境安邦,忠君护民之责。故而能得贤后,襄助内政,自是风篁冀望之幸,亦是召民企盼之福。在来之先,已素闻长公主威名,慕你治军之才,敬你辅政之功。我知姝姑姑与越王之婚也是你一手缔结,以此成东越与南召百年之盟。如卿这样女子若有朝一日能为我风篁之中宫,当为我国中百官敬服,子民爱戴。” 蔚璃听他宏篇大论,不觉微微蹙眉,“原来你不是来娶妻,是为择你后宫女主……” 风篁对她这般既狡慧又迟钝的心思也是且爱且叹,又继续言说,“那夜初抵越都,我与长公主初遇长街,一时间才恍觉心有所憾,志有所缺!才晓然古籍所载‘弃江山而携美人归去之君’并非皆是昏聩!想此漫漫一生,若只得比肩临政朝堂之贤后,而不得携手同游烹茶煮酒之娇妻,岂非自古君王之憾事也!” 蔚璃眸色一亮,心生窃喜,“所以你也早有悔婚之志?倒是难得与我志同道合!我实话告与你——这等政治联姻必无好果……” 第199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4) “蔚璃!”风篁委实又气又恼,这丫头还真真是敏慧不足,愚钝有余!怎就这般不解风情! 蔚璃见他目有愠色,忙好言劝慰,“世子放心,你若要悔婚,本公主不追不究,你那甚么传世至宝的泠泷琴也一并还你……喂!放肆!风篁……” 她话未讲完,已被忍无可忍的风篁一把拎住了衣领,较力推至了桥边,唬吓道,“你若再敢提悔婚二字我就把你扔水里喂鱼!” 蔚璃立时没了声响,先前被夜玄扔进水里已然丢了半条性命,今时若再被扔水里——那么此生休矣! 她惟余脚尖踮在桥沿,不得不牢牢抓住他腰带,此回真当要卖乖了,“我再不说话,世子先放手……” 放手岂不可惜!风篁倒觉当下情形甚是可心,她素颜皎洁近在眼前,羽睫忽闪清晰可见,由是那一双清凉素手揽在自己腰际,还真真是……亲密无间! 风篁陶陶然于当下亲密,再开言亦存了别样温情,“丫头可知道,当我知道丫头就是蔚璃,蔚璃就是丫头时,我心下有多欢喜……我本还想着待娶了东越女君再去长街寻那丫头……” 蔚璃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心下暗自念道——天下男子皆是这般贪得无厌! 风篁见她蹙眉嗤之,满脸不屑,一时间脉脉情愫全被她这不解风情搅了个七零八乱,回手将她拎回桥上,无奈叹道,“罢了!我且与你直言罢:我风篁与你蔚璃之婚约,不只是为召国迎未来之后,更是视你为今世之妻;不只是共你治国安邦兴盛一隅江山,更愿同你烹茶煮酒闲看明月清风;不只敬你重你,更会爱你怜你;此生此世,惟你蔚璃,是为吾妻,是为吾家,是为吾国。”他朗朗道尽,又切切望她,“不知丫头……不知璃公主,心意如何?” 蔚璃还在拍打衣袖,理正领襟,闻他质问,怔了半晌,倒忘了该如何言说。 若此身归处必在南国宫廷,那么面前所望之少年亦不失为谦谦良人!只是自此后当尽忘前尘,远抛旧人;自此后当随了少年归去,一念成灰,岁月静寂;自此后当奋力做成世人所说的样子——执子之手,共子白首! 当真有这样决绝之心吗?当真有他年忠贞之志?他赤诚一片,若然负他,又于心何忍?于天地何容? 蔚璃至此方知——置一诺,许终身,何其难!难怪澜庭里那位君上,满口戏谑言,数载搪塞话,从不肯郑重许诺。却原来他也心意不定,情义不坚! “阿璃?”风篁还在等她许诺,却发觉她又魂游向外。 “有些口渴……”她怔怔道来,举目却是一汪清澈,“醒来也无人奉茶……” 风篁委实气煞!果然是女子难养!难怪世间有言!如她这等,一下困睡不足,还真真是一幅可怜相! “你等着!”风篁将佩剑递进她怀里,半恼半嗔,回首展望一池莲叶,纵去飞身,一身靛青长衣旋于月色下,若蜻蜓点水往返于碧色莲池里,不消片时便手捧一只伞盖一般的荷叶重回曲桥,奉在蔚璃身前,“以荷露代茶,委屈璃公主了!” 蔚璃又惊又笑,未待与他酬谢,他已捧了荷叶递向她唇边,一滴滴清露滋润唇角,果然一丝甘洌,引她张嘴饮尽,满口清凉,还他以明媚笑颜,“世子拳拳心意,蔚璃谨记!” 风篁也学会了她的冷哼调,审视着问道,“可是还要再吃些夜宵?” “不敢不敢!”经他一说她虽觉腹内确实有些空落可也再不敢闹他,“怎敢再劳世子下水捕鱼!”他已然是好性的了,若是换做“旁人”,一早要寻物责打了。 “那便回去罢。”风篁取回佩剑,牵了她袖端仍向外送,自知今夜再讲甚么也未必入她心怀!那凌霄君已然说过,与她相识已近十载,而自己与她相遇尚不过十天,其间各样情缘又如何能比?好在来日方长,且细水长流,慢慢动她心意罢! 蔚璃走出了翡翠楼,便劝他止步,他笑笑不应;再过长街,已然人迹全无,她又劝他止步,他便要立目,她只好由他;直送到越安宫后巷,蔚璃不得不说,“世子再送可就送到我寝殿去了!” 风篁举头望高墙耸立,悄声问她,“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人……是你宫中侍卫?” 蔚璃微怔,还当他未曾发觉,原来他执意一送到底是在忧心后面那一道黑影或许来者不善,不由心底狠咒一声“蠢笨的元鲤!”,又向风篁笑答,“是了。他们一面是要护我周全,一面也是为向上面告状。我若再不回宫安枕,明日有得我瞧了!” “我明日来你宫中问安可好?”风篁恋恋不去,“你不要再以病为由阻我入内。这样我也可替你与王兄分说一二,他便也不好罚你了。” 看来他还真信了那侍卫是越安宫出去的,还真以为要罚她的人是王兄呢!蔚璃自觉愧疚,忙应说,“世子今日辛苦,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她从来都答非所问,风篁无奈苦笑,娶妻之难又岂止是难在剑御棋琴之拼!见她转身要去,忙又唤住,“丫头!我有……,我有一个提议——” 蔚璃立身红墙脚下,蹙了眉头来看,月色映上她皎皎容颜,那一幅不耐之色便尤为明显,风篁见之实觉心下苦闷,撑笑言说,“那夜长街初遇,丫头问我可是来自东极。可叹我平生孤陋,困于斗室,竟不知东极何在。璃公主若然不弃,可否携风篁往东极一游?或踏青山,或观沧海,但随璃公主心意,风篁愿为璃公主驾车牵马,买酒奉糕,一路侍奉!” 蔚璃眉心渐展,眸色顿明,素颜皎皎又绽光芒,“你要同我往东极?当真?” 风篁便知终于合上她心意了,欣然答道,“但求璃公主不弃……” 话未讲完,她已一拳擂在他肩,“子青今夜侃侃,惟此言最合我意!几时启程?” 第200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5) “你唤我甚么?”风篁未料此计还有这样收获,正各样欣喜,她已是心在路上,雀跃着言,“这样——你且容我三日,我须将宫中一切安排妥当……你可以先去备车马,备干粮,备银钱,备娇娘……” “为何还要备娇娘?”风篁不解,最好是只他二人一去天地逍遥! “不然谁人侍奉茶汤栉浴事?”蔚璃嗔责,“一看就是没出过家门的!” “子青愿效劳茶汤栉浴事。”风篁答道,“自家国来东越,一路上也只是风篁一人,既未饿死也未渴死……”他见她眉头蹙起忙又改言,“不过你一定要备,自你宫中选个宫女便是,我又哪里去给你寻得甚么美娇娘……” “那便这样说定!”她倒忽然间出乎他意料的爽利,又抬手拍他肩上,“世子可不许反悔!” 风篁心道:只要你不悔婚,我又何悔之有!于是与她击掌为信,又听她稍言车马舒适,茶餐可口等要求,便辞行各自归去了。 东极有沧海,东极有仙山,东极有神人,东极有青门……此是幼年时常听父亲絮念之辞,风篁一面沿着长街向回,一面欣欣憧憬着此回东极之行,不知她神往东极其心之所念是在沧海月明,还是青门幽魂? 应该是青门幽魂罢?少时闻此噩耗几不信是繁华盛世该有之浩劫!听父亲说,有十万大军葬身于初阳城……那么东极岂非是白骨添沟,血水泽洲之地! 这样想来不免又心有哀戚!他正缓步向前,忽闻身后马蹄哒哒,不由惊诧如此深夜还有谁人辛苦奔忙,回眸看时,又是一惊,“青袖姑娘?” 青袖马至近前,勒缰下马,上前恭敬一礼,“世子。只你一人?长公主未与同行?” 风篁恍然,“原来青姑娘是深夜寻主,我刚刚将她送回宫去,是自岳华门入,许是与姑娘走差了罢?” 青袖点头致谢,“有劳世子。回去便好。我是往城外去……世子保重。” “深夜出城是有要事?”风篁关切问道,“可有子青效劳处?” 青袖正欲上马,听他问话又回身来答,“多谢世子。并无要事,去会一位……一位朋友……”可也算不得是朋友,且又是如此深夜幽会……青袖自知言辞隐讳太深,不觉羞红了脸。 风篁朗笑道,“原是风篁多嘴一问。青姑娘切勿介怀。我只是忧心你一个弱女子深夜出城,恐非周全之策。” 青袖凝眸望住眼前少年,那份清朗澄澈,真真如故园家人,“世子风范像极我家兄长当年……” 换风篁羞涩一笑,“青姑娘谬赞了。姑娘或许不知,我父平生痴迷剑法,几为我王所不容,尤其是仰慕你青门剑法!父亲年轻时曾四次往东极,拜会青鸢大将军,与之请教切磋天下剑艺。故尔亦十分倾慕你青门澄明磊落之风,听说当年亦是十分喜爱你兄长青澄少将军,曾有意引他来我召国王宫,许一位公主给他,可惜……”风篁言至一半微微怔了片时,才恍然自己今时所娶之妻正是当年青门澄少将军的婚约妻子,世事轮回还真是玄之又玄。 青袖听他讲了一堆旧事,也只是淡笑一声,“可惜兄长早逝……今时若在,倒可以与世子引为至友。”想来那位召国太子是效了青门风范对此嫡子教之育之罢,才有这位世子言谈举止皆酷似故人之象。 风篁看着面前这女子,仗剑在手,一身清冷,想她亦该是巧笑嫣然,烂漫天真之锦年,可惜家门败落,满园幽魂,又叫她今世何以再展欢颜。 “青姑娘放心,阿璃一心护持青门,风篁亦绝不肯退,此生此世必与她携手护住百年将门,为你初阳青家重建新城,再筑雄关!” 青袖脸上难得露一丝浅笑,那是毫无矫饰绝无虚礼的真诚笑容,“多谢世子。” 策马要去时,她又回头顾看,是否当请他一同前往,毕竟城外候约的是位男子……可转念又想,青门牵累长公主已然至深,何苦又招这位良人忧心,当下他与长公主也不过一纸婚约罢了,其间情意还有待再议。 风篁见她催马去了,那一番欲言又止尤是惹人心怜!此样女子该由谁人庇护呢? ******* 皓月当空,拢照四野,荒草蔓蔓里昔梧正仰躺在地,眺望满天星辰。此间清辉染袖,泠泠霜色倒有几分故国雪园之惑,想想出家门时,北境尚且大雪纷飞,一路翻山越岭,涉水渡江,既经冰融雪化之暖,又有春风料峭之寒,几回风雨才渐渐来至这东境春盛时节。 只是当下春也尽了,暑气渐盛,虽是处处红花绚烂、翠叶斐然,可仍旧觉得并不比北方冰雪之原多娇妩媚!繁花在北境也不是没有的,只不过暑夏季短,芳华一瞬罢了。可相对泛泛流年,泱泱史河,哪一处繁华又不是倏忽一瞬呢?享繁华愈久,陷荒凉愈深!此世间沧桑公道矣!谁人能逃? 就比如那初阳青门!昔梧忍不得冷哼一声,百年将府沦到今时竟再无一可用之辈!以致以故人之物相邀竟不能得其赴会,可见家门颓败,世情寡淡,也无甚可说! 又依稀忆起幼年时,王宫里的“天外来客”。父王道他来自东海,大地之极,苍天之沿,跨海而去便可入极乐仙境。或是为着此样稀世奇缘罢,亦或为着贵客身份之贵,父王集合了昔王族所有的公主们,究竟有多少位,她也记不甚清了,反正溟国王宫里多得是各色公主,只他一个束冠男儿。 那些公主们被宫娥簇拥着站满了大殿,左一排锦衣华服,右一丛金钗翠摇!花容月貌远比上元节宫宴更加华丽眩目!宫中又演尽歌舞,公主们或献舞艺,或鸣琴瑟,或颂歌唱赋以娱东极嘉宾。 父王与嘉宾有言:凡殿上之公主,不论嫡庶,不论长幼,但得嘉宾之欢心者,尽可携去。一位也可,两位也罢,三四五位皆无大碍! 第201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6) 昔梧那时虽则年幼,可仍觉出父王言辞实实荒唐可笑。果然待各样喧哗闹尽,歌舞演尽,嘉宾依旧婉言谢绝,自言:身负婚约,来年娶妻,再无意摘取世间别样红粉。 昔梧依然记得父王追问之辞,“婚约之妻可是东越蔚璃?来年她不过十岁龄,少将军何以妻之?你既有妻约,吾女愿为妾室,只求共君携手入东极之地。他年得子,或居东海,或归北溟,皆可商议。” 那是初闻蔚璃之名,是东极嘉宾拒婚北溟公主的障碍之物!昔梧不懂父王为何定要使溟国公主嫁去东极远地,遂悄悄询问教书先生,先生答他,“东极可观沧海。” “我溟国也有海,不然何以称‘溟’?”昔梧不服。 “北国之溟,四季冰封,不见浪涌。东极之海,骇浪翻天,可入九霄。”先生答完,静默片时另又言说,“尔等泛泛,岂能入他眼目!莫做非分之想!” 果然如先生所言,宫中为这位嘉宾宴会十日不休,耗尽一冬储粮。然各样威武富贵都未能使这位青门之子侧目任何一位昔王族公主。再后来,也不知是何缘故,直到萌春时节父王终肯放东极嘉宾归去,可是他走时竟然携带了父王最最疼爱的嫡长女随其归家。 昔梧各种不服,“大姐姐并不比梅姐姐才貌更胜,何故贵客选了大姐姐?” 她的追问也只得宫中各样唏嘘叹喟,也是后来许多年她才在书中见识何谓“自荐枕席”、“生米熟饭”、“木已成舟”等等故事,便也隐约明白当年为何是最得宠的大姐姐能往东极观沧海了。 昔梧多年来常会生此疑惑——如若当年自己能卸去巍巍峨冠、散落披肩长发,脱尽一身戎装、拈一朵簪花入鬓,是否便可随那卓彩少年往天涯海角去了?待大难来时便可护他左右,为他拼尽毕生所学!又何至使那庸庸长姐——论智不能识险、论武不能护犊的弱女子,只知趁他醉酒时入他床榻,白白占了少年英姿却落得那般惨死之结局,害人害己,误他一生! 可怜自己一世误在这一身男儿装!只为扮不得女儿娇媚,父王不许自己靠近少年身旁,终日宴会也惟有隔了钟鼓隔了几案隔了层层缭绕的婀娜舞姿,偶然一瞥。纵然执盏敬酒时,也只能是他道一声“公子”,自己回一声“少将军”,此外再无他言。曾几何时她甚者不能确定,那莺莺燕燕多少佳丽环绕,那位东海之客是否用心记下自己的名字? 曾经少年,隔案对坐;曾经锦绣,近在擦肩;可惜……顷刻散尽了…… 远处城门传来开门声,吱吱扭扭如深夜兽吟,昔梧惊坐而起,又闻马蹄踏夜,缓缓驰来,远处城门又缓缓关上。 昔梧立身原野,望着月下一袭青衣青马,渐行渐近。若说相像,这位青门女子的冷峻倒有几分酷似当年人物,尤其像他拒婚宫中那一众千娇百媚时的泠然决绝! 昔梧看着这女子持剑上前,看着她眉眼清冷如霜——但愿其剑法也不输于当年人物!“青姑娘迟了半个夜,莫不是不识故人之物?”她冷言质询。 青袖先至一礼,又自腰间取出一把半尺匕首,同样冷言反问,“梧公子哪里得来的短剑?其一,此非兄长之物;其二,公子何言故人?” 昔梧怔了怔,面有愠色,“此是当年家姐嫁入你青门的随嫁之物!尔竟不识?” 青袖漠然,嗤笑道,“你家姐何人?我兄长从未娶妻!妾室也无一个!尔竟胡言!” 昔梧又惊又怒,“竟是个无知之辈!青澄少将军当年入我溟国,带走父王的嫡长女,许下诺言必会好生待她!一年后你青门事发,澄少将军至信父王,求父王迎长姐并她襁褓婴孩于东越北关芜良城,那书信浸血,寥寥几字,俨然绝笔!你竟不知!?” 青袖亦是听得又惊又骇,“兄长绝笔?到信溟王?信上何言?” “哼!”昔梧忍不住嗤之,“信上不过一行草书——救我子嗣于芜良城!青门全族顿首大拜!澄少将军所言‘青门全族’莫非不包含你嫡女青袖?!” 青袖听得目瞪口呆,心惊不已,怔愣了半晌才恍惚应道,“子嗣?我兄长有子嗣在世?我如何不知?你溟国……又是哪位公主入我青家?” 昔梧比她更怔,惨淡一笑,大叹一声,“看来——你当真不知!澄少将军果然未当我溟国女子是妻!只怕半个妾室也算不上!“他原是这样狠心!是为那婚约之妻的缘故吗? 第202章 望月皎皎 我心澄明(7) 青袖惊骇非常,一下看看手中短剑,一下看看面前昔梧,他总不至拿此事扯谎罢?兄长竟有子嗣遗留世间,“兄长子嗣何在?倒底是哪位公主入我青门……” 昔梧摇头,笑容悲愤,“长姐昔梓,麟儿青宇——俱亡于芜良关北城门下,受万箭穿骨之刑!” 如闻晴天霹雳!青袖只觉头昏目眩,几次摇晃险些跌倒,喃喃忆说,“我在初阳城内……从未见过昔梓公主……更不知,不知……不知有青宇侄儿……”她说时已是泪眼迷蒙,“芜良关……谁人……谁人截杀幼子……”也无须再问,当年奉旨剿杀青门的除去莫家再无旁人,恍然大悟,“梧公子先前擅闯军营……是为此节?” 昔梧冷笑答言,“当年父王惜长姐子嗣,有意养做王室之子,特派了精锐王军三千铠甲,疾奔越境北关欲迎回如此娇贵多劫的外孙。只可怜——大军晚到一日!芜良关守将不敌莫嵩剿杀之军,为护青门遗孤已遭满城屠杀,长姐并其幼子亦被射杀于城门之下。父王闻讯大哭!几度昏厥!此样仇恨,我昔王族怎敢忘怀!” 青袖还试图理清各样旧事——兄长自北境归来只孤身一人,何来妻妾?他既得子嗣何不与家人言说,当年是谁往北国送信?又是谁护送昔梓公主北逃?是了!兄长的左营副将自战事一起就未在军中待命;兄长初到家中还曾悄悄筹钱说要置办别院;兄长还曾问自己要了许多旧衣裳去,说城外认了一位义妹须他照料…… 哪里是义妹?分明是他带回来的北国公主!一位王室公主肯屈居城郊别院,又为青门诞下血脉,何以兄长这样狠心!一言不告!一语不响!竟使青门嫡传子嗣落得这样惨死境况!不由得泪若滚珠!心痛如绞! “原来兄长……是有子嗣延续……”青袖紧抹泪水,仍拭不尽眼角潮湿,“莫家残杀无辜婴孩,断我青门嫡脉……此样仇恨,青袖如何敢忘!”转头又看昔梧,“梧公子到过禁军大营,可知军营布局?莫敖帐营何在?” 昔梧唇角牵一丝笑,半是赞许半是凄叹,“青姑娘果然有将门之风!我本想约会你那蠢弟弟青濯,想想他终无男儿气概……” “梧公子休要多言!”青袖横剑呵道,“你约我来就是为要助你斩杀莫敖!青袖万死不辞!此事你也无须再牵扯旁人!他日天子问罪,我青袖一力承担!” “好!”昔梧大赞一声,“上回我已勘察过营中布置,左营为粮草食灶之储,右营为兵器箭矢之藏,中营即是各位将官所在。今夜天干物燥,风力正适,青袖姑娘可助我于左右两营放火,我往中营杀那莫敖……” “中营第几座?”青袖直言。 “大约……是第四座罢?莫敖惜命畏死,绝不会是前三座营帐……” “如此,也不劳梧公子了!”青袖说完纵身上马,“我一人便可杀那莫敖!” “胡闹!军中将士五千……喂!站住!”昔梧话还未尽,青袖已然一骑飞出,直奔南郊大营!气得昔梧咬牙顿足,直呼“岂有此理!”,亦扳鞍上马疾追而去。 第203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1) 风篁回到翡翠楼,依着蔚璃睡过的地方躺了片时,又细想白天里这位公主的各样趣事,愈想愈是心喜满满,直笑到子时过了仍未有半点睡意。 各样思绪里,忽然间又忆起回来时遇见的那位青门女子,总感觉她似乎言之未尽,临去时分她倒底想对自己说些甚么呢?她深夜出城会友又会得是甚么友…… 风篁愈思愈奇,终按耐不住,又霍然起身,提了剑重往城门处来。 与值岗侍卫一番询问,值岗侍卫起初并不知他是何人,一个个都横了剑立起矛,对他虎视眈眈,险些列阵将他拿下。风篁见势头不对,郑重报了姓名,这才引得值守将领蔚珒走来查看。 蔚珒本是王室宗亲,那日明月轩选亲时他亦在场,认得这位召国世子,可见了面仍觉讶异,再三打量这位提剑在手、气宇轩昂的风王族世子,挑眉问道,“世子深夜不眠,却跑到城门来寻青姑娘?我家长公主可知道?” 风篁也无心恼他,只坦诚应答,“我就是忧心长公主是否知道青袖姑娘出城去了,才特来询问。算算青姑娘已然去了一个多时辰,若非远差也该回城了罢?你们可曾见到?” 蔚珒笑言,“青姑娘若回来,我们自然会看见。她又不是幽魂!我们又不是瞎子!青姑娘时常奉长公主密令出城办事,这本就没甚么大惊小怪!世子若为这点小事劳心不安,那以后长公主嫁去你南国,只怕你要终年不眠了!”一言惹得周围侍卫都哄然笑开。 风篁并无愠怒,也随着众人嬉笑,心道:当下已然为她彻夜难眠了,又何须等她嫁来南国!一时又向蔚珒言说,“我只是忧心青袖姑娘深夜出城被恶人所欺……” 蔚珒愈发觉得这位世子有趣,其一脾气顶好,这样奚落他也不恼;其二心地也善,深夜跑来就为忧心一个执剑女子会被人欺。都说风王族狡诈精明,其子孙中当真还有这样纯良的人? 蔚珒想着仍不放过,又奚落言说,“我听闻那日越安宫中论剑,世子选了澹台少主动手,未敢试剑青袖姑娘,可见也是早闻青姑娘剑法凌厉罢?莫说在我东越,就是放眼四境,能胜青姑娘手中长剑的那也是屈指可数!世子还道谁人欺她,她不欺旁人便是天下太平了!世子知不知道西琅夜玄公子?他入城那日丢了国书还敢硬闯城门,又聚众闹事,偏被青姑娘撞见,一柄长剑杀得他们西琅数十将官落花流水,要不是盛将军断掌护主,那夜玄早已饮血剑下,还有他后来那些个猖狂!” 风篁听他讲说,也是听得眸色绽亮,稀奇问道,“聚众闹事并非死罪,何况他是王室公子,不该斩杀当街。青姑娘仗剑当别有因由罢?” 蔚珒略怔了怔,没想到这位世子还思路清奇,叫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做答。 风篁又指了指头上高墙,“我可否到上面去看看?” 蔚珒失笑,半疑半恼,“那可是我城防重地!阁下是南国世子!” “我知道。”风篁笑意坦然,目色坚定。 蔚珒静默片时,又将风篁上下看了数回,忽大笑开眯,抬手揽其肩膀,拍打道,“你已然算是长公主的未婚夫婿!论家礼,我还应该唤你一声妹夫呢!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你未婚妻子的治军布防!”说着拥住风篁,与他并肩登上城楼。 风篁也欣然与之挽臂,亲切言说,“原来蔚将军也听越安宫调遣?” “谁敢不听那丫头调遣……”话说半句,蔚珒又觑看四下,重又低声说道,“咱们今晚论得可是家礼,你不许回去胡乱告状!” 风篁本就是随意攀谈,又见他言辞率真,便也诚意作答,“实话说罢,珒哥哥说得那丫头,我也存三分敬畏,白天被她打了一拳,至今胸口还痛呢……” “哈哈哈!”蔚珒朗然笑开,“小子,你怕得时候、痛得时候还在后头呢!看没看见我们王上,现在每天坐在大殿里威风八面,那小的时候,可是被那个好妹妹欺负得连东宫宫门都不敢出!我们要想进宫看他一回,都要事先商量好了今天牺牲哪个,好演一出调虎离山把那丫头调出宫去,我们几个堂兄弟才敢进宫玩耍……” 风篁听他谈笑着蔚璃幼年趣事,不觉间已然登上城楼,向城外眺望,月华渐隐,徒有空野茫茫,“青袖姑娘出城时可说过几时归来?”他仍忧心不已。 蔚珒看他,这少年娃长得着实好看,难怪人说南人娇美,就连男子也美得让人嫉妒!“世子当真不必忧心!青姑娘独来独往惯了,从不与他人多言半字,近年来愈发沉默寡言……”他说着又忍不住一声叹息,“听青濯那小子说,她家姐常年受噩梦困扰,才真真是个彻夜不眠啊!偏她又不喜多言,一肚子凄苦只能自己……” “那里是甚么?”风篁注目城外,忽指向远处一点点光亮惊问道。 蔚珒依他所指眺目望去,只见一丛丛光亮若红花盛放,瞬息间燎遍了荒野,不由得惊骇咒道,“该死!禁军大营失火?!他们又闹甚么!”说着转身疾走。 风篁回手一把将其拉住,“蔚将军是要去救火?” “难道不救!?我虽恨恶莫家,可那也是东宫禁军……”他说时忽又想到了甚么,一时怔住,风篁接言道,“可是青姑娘还在城外,你知她去向?” “我说你这个世子也是奇怪!怎么就盯上了青姑娘!你是越安宫夫婿……”话至此间,忽一念电闪,瞬生瞬灭,他终于想起了甚么,不由惊得目瞪口呆,“你……你是说……青姑娘……纵火……纵火烧营……东宫禁军……” 风篁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蔚将军若此刻派兵出城,你自以为是去救火,旁人也可当你是去劫营,他日若被天子之臣问起,又该如何分辨?” 蔚珒怔住,“世子如何知道……青姑娘出城是……是有危险?” 第204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2) 风篁无暇与他多言,拉住他恳切求道,“将军若信得过我,请给我一匹快马,容我出城先去寻一寻青袖姑娘,只要她安然无恙,将军该怎样做便怎样做!” 蔚珒知他言之在理,忙指令近身侍卫亲为风篁备马,又喝城下大开城门。 风篁纵马出城,直奔南郊大营。悔之又悔不曾与她再多说两句,或是问她家中安好,或是与她再叙旧园故人,她当了自己是他兄长,目光中总有切切祈盼,所盼为何?大约就是一个可为她拿定主意的人罢?! 故园灰飞,至亲惨死,如今门庭只一个幼弟在堂,她为长姐,既无双亲又无长兄,又要她如何撑立门户!? 风篁愈想愈是愧悔难当,正催马疾驰,忽见前方一匹骏马缓蹄归来,随之一股血腥之气亦迎面扑来。他心下一沉,忙勒缰缓行,待对面的马匹走近,定目看时,那马背上驮着的似是一个血河里浸过的人儿,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在滴血。 “青……青袖?”风篁跃下坐骑,疾奔至前,自马背上轻轻抱下血衣女子,这才发觉在她左手上竟还提着一颗头颅,血水淋淋,一时也辨不清相貌。 风篁展袖抚去她面上血污,连唤数声,才得她微启双眸,却依旧目色迷离,回他欣慰一笑,拎过左手首级,悲切道,“祭……我……兄……长……” 此时东方既明,有朝霞似血,染透了半壁天地! ******** 从来繁华一瞬,君当念念相惜——虽则数日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此生何往,然在夜玄心中却时时浮过此念。 此是萧雪舞剑于驿馆、刻诗于影壁时所颂之辞,随着越都城里纷乱愈深,他愈是渐渐领悟此中深意。此回落阶为囚,领受欲加之罪,可谓尝尽酷刑,其身残破不堪,其心亦是昏暗无光,再回想这一段颂辞,又忆与蔚璃从相遇之初到越安宫一别,也不过只一瞬春光罢了,到此时只落得花自飘零水自流,两下生死皆茫然了! 夜玄料知前路渺茫,几无生机,可仍旧告诫自己当沉心静意、从容应变,毕竟生死易,正名难,想他是夜氏子孙,总不能背负一个劫杀帝姬、叛君乱政的罪名受后世指骂罢! 故而这些天他虽受刑痛折磨,可依旧极力摒除外界之扰,专心静意,反复思量万事起由之端,将自己出西琅边关以来的一路所行所遇、所识所悟,及至这一十九年来的各样作为行事全都思忆起来,反反复复揣度数回,不只思寻此回祸事之源,更是反省近二十年光阴虚度,究竟成就何事? 诸如盛奕曾责问他的远志之论,廖痕曾数度与他演说的大势之讲,谋士府臣时常议言的国储之争……各样旧事堆胸涌怀,先时虽则纷杂无章,可慢慢地再多几日沉淀,他恍惚间又有拨云见日之感。 反观近二十年人间所历,夜玄自醒:自己不过是偏远封国里的一位庶出公子,生母不详,自幼寄养中宫庭院,此身既无名份之荣亦无战功之赫,故于朝堂上是既无宗戚相护亦无朋党支援,在自家邦国可谓是孤家寡人了! 又为他生性顽劣,行止粗狂,琅王并不喜悦,遂早早逐出宫去,随意安了个中将之衔,赐了片城郊荒地,嘱其开府成家,治理一方——而所谓一方也不过就是西城郊外不足百户的猎者农家而已,故而“孤家寡人”又被放逐至荒郊野地! 生平无所幸,若定然要说有甚么幸事,那便是能有盛奕这样的良朋益友!梅坞盛氏将门独子——盛奕,与其自幼玩耍嬉闹一同长大,其为人宽和雅正,持礼重义,待自己更是亦兄亦友,亲胜同根手足,也是他夜玄举国上下唯一敬服之人。 开府治地之初,便是多得他苦言谏劝,良策襄助,才使得自己得荒地反似蛟龙得深海,得野民反似名将得勇士,只在那一隅之地,依山势而行修建了一片亭台廊阁,即可做为府邸用以招募客卿,又可做训兵校场用以操练府兵。 就这样,在盛奕的辅佐襄助下,他凭着素日所学的零星半点军策战略之法,日夜召集猎户农家演练,竟也能驯得一支不足百人的精锐骑军。但凭于此,他终日里便在朝常上下,外郭城效,到处耀武扬威,行尽旁人不敢行之事。 琅王为此又头痛不已,碍于宗亲所迫,朝臣施压,不得不再次将他发配边关,嘱他领兵戍边,开拓疆土。如此转瞬便是四五载,他轮值边防甚少返回都城,朝堂之上也极少有人问及这位行事乖张的落魄公子。 直至南召大军压境,铁戟长矛直指边关,琅王危坐朝堂点兵,才又想起这个多年未曾还家一直在外戍守边关的亲生儿子,如今再满朝望去,也惟有一旨调令再将他派往南关领兵御敌,另外又派了盛奕前往支援。 夜玄至今时想想,才恍然明白,当年逐他出朝堂的那些宗亲朝臣,皆是中宫外戚一族并太子朋党幕僚!自古王室争储没有无辜,纵使他只是个庶出之子,也被旁人忌以为患。至于那“杀一人以阻千军”的伏杀夜兰之计,今时想来便是愈发彰显,此计最初为覃禄提出,覃禄那等酒囊饭袋本就是太子长兄派在自己府中的耳目,他能提出的所谓良策必然是出自长兄太子丹的宫中。故而杀夜兰当是长兄的一箭双雕之计,谁人受死他都得利,若是双双受死他更是高枕无忧! 夜玄日夜思量,每思透一层旧事纠葛,便得一丝幽冷笑意。愈发了悟廖痕近来对他的噂噂教导,所谓帝王之策,所谓天下大势!他也渐渐晓知,那位皇朝的太子又是何等不易!国之争储不过一朝臣工,而天下之争可是四境王族并各方世家,其间波诡云谲、错综复杂,又岂是常人可以掌控! 如今再想那走失的帝姬——难怪皇家太子行止隐讳,慎之再慎! 第205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3) 帝姬玉熙亦是皇家血脉啊,她若死了便也罢了,她若不死,则必引天下相争!到那时最该死得便是太子玉恒了!毕竟挟天子、挟太子,都不及挟帝姬容易啊! 夜玄想到这些又是惊叹,又是冷笑,那太子玉恒倒底做何思量?是单纯想陷害自己获罪而错失越安宫选亲,还是他误以为自己有图谋天下之心? 图谋天下!?一念闪过,夜玄更是一阵心惊,继而一声自嘲——岂非千古笑谈!争天下?争天下!……为她争半壁江山又何妨!——昨日狂言犹然在耳。他恍恍惚才知确曾动过此念啊!为她东越蔚璃! 可当下境况……她是许婚澹台家了还是要嫁入召王宫?春华尽了罢?宴席散了罢……倒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痴心妄念!繁华一瞬都不曾得!又何谈相惜!何谈相争!还是归去罢,归去……归去或许不易……但归去有家国,归去有同袍…… 正这时候,忽然房门大开,一阵清凉随风潜入,夜玄蓦然举头,依稀可见门外一轮皓月照见梧桐,满庭清辉。 侍卫执剑当户,夜兰自门外转入,手中捧一食盘,将在屋内站定,其身后侍卫便带门退出,房门关合瞬间又掩尽一轮明月。 夜玄注目他手中汤碗,疑心是否今夜便是尽头。方才已经有人来为他清理过身上伤口,又有内侍服侍他栉浴梳洗,替他换了这身清爽衣物,此间自己一派素净端然坐在榻上,莫非等的就是这一碗毒药? 夜兰上前行礼,满面愁苦,双眼红肿,显然是终日哭泣所至。他行礼未完,话讲一半,又开始呜呜咽咽,以袖抹泪。 夜玄大皱眉头,“你是奉了旨意来毒杀我吗?倒也不必这样愧疚难过,想当初我也曾千里设伏要置你于死地呢!如今,也算还你了!只来世,你我不要再做兄弟!”此样凶狠斥骂吓得纤弱公子愈发瞠目愕然,连连摆手,“我怎会毒杀二哥?太子殿下也无杀人之意啊……我只是恨自己无能,困在这澜庭里,一封求助的信也传不出去……每天听二哥受刑……实实心痛……”话未说完又抹泪啼哭。 夜玄也是讶然,未料他还有这份情真,想自己往日欺他那些举动,不免愧疚万分,又想自己经此劫难已是前途不卜、生死难料,便愈发珍惜此刻手足情深,尽力缓和言辞劝道,“你哭也无用!先与我说说外面情形如何?我一字未吐,那太子殿下是否失了耐心,想要一杀了之!” 夜兰又摇头,“我被幽禁暗室,对外面情形并不知晓……只是这药并非毒药,我已替二哥试过了,是止血镇痛的药!二哥先喝了罢,等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夜玄看看他,又看那碗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其中酸苦激得他身上一抖,连带着衣衫下那些个皮开肉绽又泛起撕裂般的剧痛,使他咬牙闷了半晌无语。 夜兰见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低眉垂目又添了几分痛苦,便知他身上疼痛,又哀戚道,“二哥受苦了,这事追根究底都是兰弟私逃东越所至,我若能留在家国里助二哥抵御外敌,平息战事,也就不会有九犀山误撞帝姬凤驾的事,也就不会……” “果然是个呆子!”夜玄又骂,“我与你是家事,是内政!休要胡乱牵扯!他要治我的本就是欲加之罪,撞不撞见帝姬我都会入他网罗!” 夜兰被骂得息了声响,停了片时才又壮胆言说,“二哥,我细细想过了,不若我入帝都为质,替二哥做保,二哥去寻帝姬,只须将那帝姬寻回,既可为二哥脱罪,又不至牵累我族人!帝姬若然感念,为我等进些好言,兴许还是奇功一件……” 夜玄蹙眉看他,“谁人教你这些?那位玉家太子?如果帝姬已经死了又当何论?她纵活着,天下之广何止千里万里,我又往何处去寻她?你以为入帝都为质是每天陪着那位好殿下弹琴作画吗?你可知东越蔚璃替族人囚禁霜华三载几乎折尽性命!你有蔚璃那样好本事——能讨得皇子怜恤?” “总好过……好过折尽族人性命罢……”夜兰怯怯答言,“二哥带兵入皇境,此事盛奕知悉,程门三子知悉,太子殿下若然细究那可是诛杀九族的大罪,我等万死也担不下啊?” 夜玄无话,忽又想起廖痕教导他的那些方略——不争城池,争大势。可大势又当如何争呢?一身生死,不足惜;百年王族,岂能亡!夜王族绝不做下一个青门! ****** 隔了一场春华流年再登观澜台,夜兰只觉恍如隔世,想起第一天入澜庭便是在这高台上受太子殿下夜审,想那时太子玉恒本是候蔚璃赴约以登高台兮煮清酒,偏偏是二哥劫了越安宫的女官使蔚璃耽搁在琅国驿馆而迟迟未来…… 现今再想那日情形——若然二哥未劫玖儿姑娘,蔚璃准时赴高台之约,是否也无深夜急审,是否当下境遇当有所不同?而自己若能早将九犀山遇险,撞见帝姬凤驾一事说与蔚璃知晓,是否此事也会有别样轮转? 夜兰惨笑摇头,事成定局,还能逆天吗?他一面搀扶着夜玄缓缓登阶,一面絮絮念念又行各样嘱告,“殿下心思难测,我等并不知他欲将二哥做怎样处置,更不知其中是否会牵连我国中族人,所以还是依兰弟之计,先行表述愿立功赎罪之心,恳请殿下恩准,只待二哥出了城去,倒也不必十分在意兰弟死活,自管依凭心志行事……兰弟入霜华,未必撑过今年冬时,原就是有去无回……” 夜玄并不做声,只思量夜兰其中之一言——先出了城去,再依凭心志行事! 说得没错!惟有出澜庭去越都,才好将那等远志大事另做筹谋!至于那霜华酷刑……东越为存续王族折损了一位嫡公主,西琅只是折一位庶公子,于家国大业而言,又得甚么!他如此想定,挽幼弟手臂登上高台。 第206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4) 此间高台,清风更清,明月更明,那所谓的“谦谦君子”正凭栏远眺,月下一袭瘦影孤绝幽然,衣袂飘逸仿若世外仙人。 夜玄有那么一刻怔疑——此前是与他争?如何自己竟不觉得!此样看去他分明只影孑然,袖手无依,倒也不似坐拥江山万里又有美人在怀的人啊!蔚璃于他,当不是美人罢?亦不比江山?或许只是这台上清风,天上明月,赏之而不系之,慕之而不困之……那么自己倒底在争甚么?又如何争得来?是与他争? 凌霄君闻见声响,回身来看,倦意容颜撑起一丝浅笑,正待言说,夜玄已自痴梦中醒来,撇开夜兰搀扶,上前几步倾身跪倒,叩首一礼,口中颂道,“罪臣夜玄,参见殿下。” 礼术之周,行止之端,可是向来罕见!凌霄君微有讶疑,继而笑意又浓一分,看着夜兰也在他身边拜下,愈发要摇头笑叹,“尔等……来唱苦肉计吗?我一早说过,此样虚礼不适玄公子真情,你心意不在,本君又岂会稀罕!”说着指令元鹤亲往前去搀扶他二人起身。 偏夜玄是个执拗的,他虽非真心,可总是双膝落地,不达目的又岂会甘心,一时推开元鹤,仍跪在地上昂首应道,“夜玄诚意悔罪,知殿下欲寻帝姬下落,心急如焚!夜玄虽不能告知白露马来处,但惟愿以此为线索,尽我全力为殿下寻回帝姬,以成天家团圆!” 夜兰将被元鹤扶起,闻此言又重新跪下,附和着言,“罪臣夜兰愿入帝都为质,替二哥做保!请殿下恩赐我等一个戴罪立功之机!” 凌霄君微微一怔,心下虽有讶疑,面上仍旧回以浅笑,“你们——当真是商量好的!玄公子的意思是为我寻到皇妹再来帝都接回亲弟还是就此一去渺无消息定要累我发兵来问?” 夜玄也是又气又笑,不知该骂他多疑还是该赞他机警,只是经他这样一说那“一去渺无消息”之策便也只能就此作罢了!何敢累他发兵来问! “罪臣岂敢欺君!”这可是夜玄的大实话了,他也惟有自叹一声:这天底下还有谁人能欺瞒得了这位玉氏皇子! 凌霄君对他所答也只是无谓笑笑,上前来亲自将他扶起,又关切问说,“玄公子身上的伤,可还受得住?” 夜玄极力镇定心神,务求不露一丝怨气恼恨,可倒底还是做不到玉氏皇子那等云淡风轻气定神闲,未待开言其眉眼间隐隐仍有怒气泄露。 凌霄君看在眼里,淡漠一笑,“公子今时所受之伤痛尚不及她所受之万一。公子自己也说过:她若死了,你以命相抵!好在本君已为她寻得良药,公子也可暂保性命无忧。至于身上这一点点痛……全当是小小惩戒罢!你若要为此恨我……”他幽目寒光,看住夜玄怒目眈眈,依旧浅淡言说,“我亦无可言说。只是如果哪一天你晓然她受了怎样苦痛,便会知道我纵然杀了你亦不为过!” 夜玄仍有忿忿,可也添了满心愧疚,想到他在蔚璃画像后面的那些题诗,大约他也曾经万念俱灰罢,毕竟是他悉心看护多年的人儿,经自己那样一闹险些一命呜呼,若然此事临到自己头上,只怕早已铲平作恶者的三亲九族了! “殿下这是认了替东越蔚璃行报复之举了?!”他半是质问半是嘲讽,“她若能知道,我这些痛处便也不是白受的!总算还了她!” “她不会知道。”凌霄君坦言答说,又添浅笑一缕,“解我心头之恨罢了。” “哈哈哈哈!”夜玄不由大笑,牵扯得肩背皮肉撕痛,急吁了一声,镇定了才言,“殿下便是殿下!生杀予夺,翻手覆掌而已!我等草芥,岂敢有恨!” 凌霄君重温笑意,“公子并非草芥。公子掩护盛奕之厚义着实令本君侧目。” 夜玄微微一怔,原来早已被他窥破,自己却还在自以为是胡乱应对,那么追寻帝姬之策他应该也早有算计罢! “玄公子若当真能为我寻回皇妹,于天家而言便是奇功一件,我当奏请帝君,或可将熙儿许你为妻。”凌霄君淡淡言说。 夜玄一时心念彷徨,难以应答,又听凌霄君笑言,“如今东越蔚璃已许婚召国世子,我于无意间坏了公子娶妻大事,又怎能不赔你一位贤妻给你!”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见夜玄苦皱眉头,又佯装不悦,“莫非皇家女儿还比不得王室公主?玄公子另有远志不成?” 夜玄受背上刑伤之痛折磨,早已心力憔悴,对他这样无稽之谈更是惊叹无措,只是听他议到蔚璃之婚倒似言说陌路,好似那嫁去召国的女子并非那日困睡他房里睡醒还要讨水喝受他多年珍护的人儿,也并非那书房桌案上他一幅幅描就又惜之若宝的纤姿丽影,更非天下间传言的他凌霄君属意之人……他当真舍得!?为了他玉氏江山可以狠心割爱?——那这位储君当真不易!玉家仍不可小觑矣! “寻回帝姬之先……罪臣,无意婚娶……”夜玄也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意婚娶。 凌霄君笑了,“此是后话,总要先把人找回来……再做他议。公子总还记得玉熙容貌罢?” 记得否?夜玄又怔了怔,他记得的是天家藏书阁里那个冒充帝姬去偷书的东越蔚璃,以致后来再有幸晋见帝姬时他眼前心头所念都是蔚璃模样……“应该记得。”他简言答说,既然事已至此便不想再在此处多耗一分时光。 “如此便好!”凌霄君似乎也无意与他多言,回身展望东方晨曦微现,抚眉嘱道,“盛奕等人已在西门等候公子了,兰儿也要随本君往帝都恭候公子,还望公子此去——好自珍重!” 算是临危受命,还是放逐天涯?夜玄心下哼笑,这位玉氏皇子的手段也算真真见识了!好在此去再不必与他争甚么了!一别两宽罢! 转身去,惟在与夜兰擦肩时又切切嘱告一言,“定要候我至立冬时节!我必来接兰弟还家!”言罢下了观澜台。 第207章 残宵肃肃 征途险阻(5) 盛奕站在西城门下再望一眼越都城楼,想想初来时节的各样纷乱,今日将去又是百般萧索,此回东越之行远比与南召战事还要损兵折将。一切祸源又从何算起呢?九犀山伏杀公子夜兰?南国寻亲得赠白露马?那赠马之人竟是帝姬侍卫?自己竟与帝姬走了一个擦肩…… 盛奕晃头,只觉当下所有都不可理喻!说到底祸之源头还是自家公子的痴心妄念!他转头看一眼车旁肃立的布衣书生,这位廖先生早已料到此样结局却还各样怂恿非要公子去争明明不可得之物,当真可恨! 廖痕瞥见他目光扫来,亦同他一样举目望向高高的城阙,漠然言道,“将军此去不知何年何月再来这繁华锦城,还真当好好看看!我听闻西琅使臣入城那日便不顺当,将军与诸位都险些葬身在青门女子剑下,可有此事?” 此事一提,覃禄最是愤慨,凑上前来叫道,“先生不知,那青门女子当真凶悍!不只割断盛将军掌心,还挑了我的手筋,此仇不报,我覃姓倒写!” 盛奕厌恶地觑他一眼,冷哼道,“你凌辱越安宫宫女一节怎就不讲!冒犯越安女君你也忘了?当时情形青姑娘纵然一剑杀了你,我琅国上下也全无话说!还要给东越赔礼致歉!” “盛将军最会长别人威风!”覃禄嚷道,“东越女子个个凶悍!我迟早让公子把这城拿下,按个教训她们!” 盛奕瞪他一眼,实懒怠与此样蠢物言说,多看一眼都是不屑,举头又望西天月影。 残宵将尽,月影泛白,东方已微露晨曦。此一去当真不知何时来归,那冷冽的青门女子现下如何?将来如何?懵懂之年遭遇家破人亡,芳华之岁又要撑立门户,她一腔恨意,一身孤冷,可要如何安度此生? 忍不得又是一声重重叹息,忽闻身后长街响起清脆马蹄声,转头望去,蒙蒙晨光里看见马上端坐的正是自家那混打混闹的蛮公子!与他并驾齐驰的是凌霄君的那位冷面侍卫——萧雪。 如此是真要放他们归去了?盛奕仍是将信将疑,忙同众人上前来与夜玄各样参礼问候,碍于萧雪在场,谁人也不好胡乱多言。 夜玄点数部将,见诸人都在,又有廖家兄妹,心下便也安若,与大家稍言安好,待鸡鸣三遍城门大开,便领众人出了城去。 萧雪一直送出城外十里,方才与夜玄作辞,“玄公子依此路线南行,便可入召国。辅有盛将军相助,但愿早日完成殿下托付,惟盼与公子初冬时分于帝都再会。” 夜玄亦朗言答他,“萧侍卫清雅爽利之风,夜玄甚爱!他年萧侍卫若来我西琅,我当奉卿为上上宾,旌旗夹道,红毯铺地,鼓瑟宴之,美人兴之!” 萧雪淡然一笑,“上宾之礼惟国君可设,玄公子莫不是已志存高远?萧雪拭目以待!” “哈哈哈!”夜玄大笑,“尔等受那位殿下熏陶,都是这般机警!很是有趣!我这便去了,此去谨记萧侍卫所言——繁华从来一瞬,君当念念相惜!”言罢催马向前,众部将亦扬鞭跟上,连带廖氏兄妹乘坐的马车,稀落落向远道驰去。 待行出离城三十余里,夜玄终是体力不支,摇晃着险些跌下马来,幸被盛奕扶住扶进车内,待脱尽衣物,众人才见他背上一道道血痕狰狞,若毒蛇乱舞,缠得脊背几无完肤。 大家看得又惊又骇,一个个又骂又叫,廖锦书更是饮泣声声,“公子可怎么受得?” 夜玄呵住众人,骂了几声都给驱出车外,只留盛奕与廖家兄妹。廖锦书又取清水重新为他清洗伤口瘀血,盛奕叹息连连也不知该与他如何言说,惟是廖痕,注目看着这位咬牙抵痛的重伤公子,似乎在等他开言。 夜玄暗暗调息良久,才算撑过一阵阵撕皮扯肉的剧痛,转头看见廖痕殷切目光,开言即问,“不争天下争王权,先生以为可为否?” 盛奕听得愕然,却又听廖痕毅然回说,“凡欲成事者,先有其志,再定其心,全心以赴,其志必成!” “好!”夜玄猛一拍臂下靠枕,振得背上又是一阵裂痛,锦书红着眼急劝,“公子少动些罢,这样争闹伤口几时愈合?越长公主上回送公子的顶好的金疮药,这回可都拿出来用罢,否则这暑天热气的,伤口最易溃烂……” 夜玄摆手,嘱她不要啰嗦,又向廖痕问道,“还有一事,我心有犹疑。那位殿下挟了兰弟为质子,命我去寻找他的皇妹玉熙,我若依他旨令,则顾不上与召国战事,只怕边关有失;我若不依他旨令,则兰弟于帝都霜华宫内撑不过冬时腊月必损性命。先生以为当如何?” 廖痕眸色大放异彩,“皇妹玉熙?玉氏皇族惟一的公主?” 盛奕也惊,“就凭一只白露马我们如何能寻到帝姬?她又不是在原地等着我们去找!我自南国归来都快一个月了……” “凡事总有办法。”廖痕打断盛奕,另外言说,“公子可读史书?可知玉氏是如何得这天下?” 夜玄哼笑,“伏白帝立朝,惟有两女传世,长女嫁将族青门之子,幼女嫁智师玉氏之子,伏白帝欲传位长女之婿,青子辞之,则玉家承袭帝位。” “故而——”廖痕按捺不住欣喜之意,“边关之失是为琅王之失,而若失帝姬却是公子之失!公子可明白?” 夜玄紧锁眉头,谁也不知他是为伤痛,还是为心忧,停了半晌又问,“那个玉熙……有助夺嫡?” “何止夺嫡?夺天下都可以啊!”廖痕未料世事演变至此,他苦求急等数日都未能得玉氏皇子赏识,却不想半路得了玉氏公主的消息,此非天助也!?但可凭此大展抱负,“公子迎帝姬为妻,就当志在天下!” “廖痕!”盛奕惊诧怎会与此样狂人同车。 “哥哥?”锦书也惊他所言,“此是大逆不道……” “无妨!”夜玄却是简言置评,“本公子不禁人言,谁有大志都可畅谈!”尔后又说,“先生,只是这天下太大,玄取一国足矣。”或是说十万精兵足矣!岂有不踏平他南召的道理! 第208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1) 晨光熹微,萧雪牵马走来长街,多日来闭门养伤不问世事,今日再乍见这城中街道,两岸商铺,倒有一种他乡归来的亲切感。也不知这城中人,是否都安康无恙?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已驻足深巷里一处大宅门前,仰头望去,门楣上赫赫然有“初阳青府”四字,不由得心下自嘲——如何就来了这里? 门前既无家童也无侍卫,倒也不似个将军的府邸,萧雪稍有讶异,还是系马于桩上,悬剑于马鞍,稍整衣冠便拾阶入内。 晨曦洒落当庭,墙角轩窗都被渡上浅浅红晕,倒似泼染了一层朱砂一般。萧雪停步前院,四下不见一人,十分稀奇这院中好生寂静,莫非此间上门拜访略早了些?是自己太过心急吗? 此回奉旨入南国办差险丢性命,归来途中几次脉息浅弱,他都以为此生尽矣,心头一念惟是记挂这府中那一身孤冷的人儿……曾经以为此生不能再见,若然死了当真了无痕迹,岂非憾事? 想来她该安好罢?青宅犹在,庭院馨馨,那门廊上的雕花竟与旧宅一模一样,该是那位女君的心思罢?有她护持青门,青门子弟当此世无忧矣! 萧雪胡乱思索着,犹豫不前,正想转身去了,忽闻回廊深处有人争吵,竟带来一丝血腥隐隐入鼻。他心神骤凝,疾步穿过回廊,将入内庭就看见廊下青濯正与一人撕扯,显然那人是在阻他外行,只是他二人身上都沾满血迹,尤是那位青衣少年,那眉眼俊朗,举止落落,如何远远看去竟似曾相识? 萧雪又向前几步,才知血腥之气来自西侧寝宅,又见那边人影攒动,婢女婆娘进进出出,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摆在檐下,又一盆盆清水替进去,屋外站了数排仆役,也是各样忙碌不堪。 萧雪皱眉看着,又觉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莫不是内伤仍有余患?屋里面是谁人重伤?这些个血流出来,哪里还有活路……他踏步迅疾奔向屋内。 仆人各样忙碌,虽觉他异样可也都只是诧目看着,惟有冲到门前了,忽遇到一个家婆跳出来阻拦,“你这人怎么回事!退到外面去!说过了你们抓药的问诊的都退到外面去!里面有若伊姑娘呢!” 家婆这样一喊,引得廊下青濯也回头来看,不由惊呼一声,“萧大哥?!”跨步来拦,可已然不及。 萧雪拨开拦阻径自入内,屋内更是血泊瞒榻,血衣堆地,也顾不得四下婢女惊呼,急步至前一把撩开床幔,只见一幅玉体遍体鳞伤,肋下两处刀伤去肉见骨,腿则一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 “要死!”他正瞠目惊看时,床内则的黄衣幼女大呼一声甩手掷过一只药瓶,又向外面大声呼喊,“外面人都是死得!进来得都是甚么人!” 萧雪只觉喉咙发紧,怔怔望着那娃娃女医竟一句话也问不出。 正这时,青濯赶来,拼力将他拉出闺房,直拽到庭院当中。 萧雪仍未恍神,却见青濯跪在了脚下,一声在讲甚么请罪,澜庭,殿下……如临梦境,可也不曾有过这样噩梦!“她……”将道出一个字,却觉口内腥咸,忙咬牙吞咽,又抬手拭去唇角潮热,重新言说,“她与谁人拼命……至如此……惨烈?” 青濯见他如此更添惊骇,“萧大哥?你……从哪来?家姐她……只是个女子……青濯正要去澜庭向殿下请罪!还请萧大哥网开一面,放过家姐!” 是啊!她只是个弱女子!萧雪仍想不明白,颤声又问,“她与谁人拼命?” 风篁忙上前代青濯言说,“萧侍卫哪里来?如何会拜访青府?” 萧雪转目看着这位满身血迹的堂皇少年,重又肃色问道,“青姑娘与谁人拼命!” “此事说来稀奇……”风篁急转心智,还在想着该如何为青门辩言,“我以为其中必是别有隐情……” “她与谁人拼命!”萧雪一把拎住风篁衣领,怒斥道,“你们做下的蠢事!” 青濯急忙起身将他二人拉开,坦言直说,“是城外禁军……莫敖将军……” 如闻惊雷!萧雪险些跌倒!——还果然是青门女子!胆敢一人一剑拼去禁军大营!不用说那莫敖必是死了!岂非断了殿下还朝之路?岂非要使这天下大乱……他再不敢耽搁,转身向外疾走。 风篁趁机追着言说,“萧侍卫,此事很是蹊跷,青袖姑娘出城前曾与我相遇长街,她有言是往城外会友……” 萧雪收步回身,冷冷质问,“你们可知袭杀禁军将领当受何刑罚?” “罪同谋反,当腰斩于市。”风篁答说,又急急反问,“可若是受人蛊惑呢?青姑娘出城前并无杀意,我看得出……” “风篁世子是吗?”萧雪冷目飘过,原来面前这位就是他往南国伏击而未得的召王族世子,还真是一表人才!只是不知剑法是否也如同他南国剑客那般了得?“世子诡辩,自往殿下跟前说去罢!”言罢跃身去了。 第209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2) 澜庭里,凌霄君忙碌一晚,送走了夜玄,安顿了夜兰,至黎明时分又拆阅了几封莫家的行军公文,知莫嵩所领的五万大军以恭迎鹤驾之名不日将抵东越柏谷关外,正无限愁苦时又听元鲤回来奏说蔚璃入夜才出翡翠楼返回宫中……又有各样琐事堆叠,实令其头痛不已。终至撑奈不住,便索性歇在了观澜阁内。 将有蒙蒙睡意,就听耳畔一声声急唤,凌霄君自觉乏累不堪,难启双眸,便在蒙蒙中嘱告,“元鹤?若是璃公主又来吵闹……你带她四下搜罗便是……只不要使她再来闹我……” 元鹤望着这位难得有一时安枕的君上,实不知该如何言说当下祸乱,可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又连推他几回,切切言道,“殿下先醒醒,出大事了!” 凌霄君闻他带有哭腔,瞬时启目,坐起身凝神看来,果然见他以袖抹泪,“元鹤?” “殿下!”元鹤跪拜在地,“臣等无能……竟叫那莫敖……莫敖将军被杀于军中!” 凌霄君微微怔愣,又喃喃复语,“莫敖被杀……于军中……”如坠噩梦!怎可能?他左右思忖仍不能醒悟当下境况——谁人敢杀莫敖?他是自己的护驾都尉!谁人能杀莫敖?于五千禁军的营盘中! 元鹤望着主上神色茫然,也是又急又忧,扯他袖端继续禀奏,“萧雪已然领五十金甲先往营中查明状况,稳定军心!程先生闻讯便急着去寻澹台少主,商议启程还朝一事!临去时令小臣嘱告殿下:柏关谷再不能走,还朝须当另辟蹊径,还请殿下早早定夺!” 凌霄君仍不能言说,瞠目呆坐,似还在思量此身何在,今时何年,是否梦中!? 曾经累九年之功,起十层宝塔;耗数年心血,筑百阶高台;折无尽忠良,修千尺城墙;熬一身精血,只为图江山无恙……可是眼见得大业即成,宏图可观,忽然一阵骤风起,迅雷动,又眼睁睁见那宝塔将倾,高台欲坠,城墙崩毁,江山飘摇…… 数年心血,几要毁于一旦!大厦将倾,又何以挽狂澜? “速速传令萧雪……”凌霄君声色几近沙哑,听来已全无往日从容,“即刻点数军中将士,万不可走掉一人!消息若入帝都,则天子危矣,六宫危矣,我家中……不知要惨死多少无辜……”他说时几要落泪。 “怕是晚了!”元鹤叩首再拜,泪如雨下,“据说事发于昨夜午时,军中大火,死伤无数,走失无数,营帐所余根本无从点数……” 昨夜午时?凌霄君忽觉胸口憋闷,莫不是她回宫后又调兵出城?他看向对面桌案,举手颤颤指向那边,唇角牵动却再难吐一言。 元鹤立时意会,忙起身奔去,倒了一盏凉茶捧至君上面前,“殿下,炉火息了,惟剩一口凉茶……” 凌霄君接过,仰头饮尽,冰冷苦涩直达心底,惊骇稍掩,震怒又起,“去——,宣越王晋见!宣越安君晋见!宣越国朝中臣子全来晋见!他们何敢欺我至此!”说时忿然掷下茶盏,青瓷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殿下!”元鹤忧惶劝道,“先生去时还特特嘱告:东越不可欺,欺之再无忠臣;蔚璃不可弃,弃之再无挚友。今时之事,殿下惟有隐忍,还须尽快拟定归朝之策,以护家中无辜,免遭莫家荼毒!” 凌霄君忍不住冷笑,“忠臣?挚友?忠臣何敢杀我护驾之军!挚友何以欺我至此!”又怆然苦笑,“如今莫敖已死,消息很快会入帝都,莫嵬不屠杀宫廷便也不是他兵家武将!我纵此刻化作一缕幽魂,一日千里,倾刻至家,又怎敌他一城铠甲!他们是要亡我玉氏!”说时捶榻大哭。论甚么忠臣?讲甚么挚友?此乃世间最最难求!何以我玉恒半生无为,竟能得之?只怕都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罢!那蔚璃竟敢这样欺我!那蔚璃竟敢这样欺我! 元鹤也未知此样绝境该如何劝君,支支吾吾,混乱着言说,“殿下还须冷静克制,如今身在东越,进退无路,万万不可再……犯了越人之威……” “果然是她?”玉恒几乎绝望,“何以被她欺凌至此还要本君冷静克制!我顾念她家国存亡,她可曾顾念我的生死……” “不,不是……不是璃公主!跪在外面请罪的是……是青将军,还有风篁世子……”元鹤吞吞吐吐答说,却也不知此样境况是否好过蔚璃亲自领兵去杀,毕竟青门是她的将,世子是她的夫。 玉恒闻言惊诧之外反是略息了怒气,闭目静神,重调气息——是了,她再怎样任性也该有个分寸,也该知道莫敖若死他将归家无门栖身无地!她纵结幽怨在怀也不致于要置他于绝境!应该不是她胡闹! 半晌之后此君终能撑力起身,想想或许还不是绝望境地,“那青濯——没这本事!”若当真是青门所为,也惟有那女子拼得出这样惨烈结局,莫非……他强定心神,调息又问,“越安宫……可有消息?” 元鹤扶住主上摇摇晃晃的身子,小心回说,“还没有。不过估计很快就会来人了……蔚王族不会不管青将军的……殿下还须尽快有个决断……” 如何决断?凌霄君哼笑一声,不得不叹——这等蠢物! 若真是他青门杀人,岂非正入莫家虎口!五万大军兵临柏谷关,若以此为由破关攻城,则东越又要狼烟千里,子民又要流离失所,蔚氏兄妹凭多年艰辛治下的这一方盛世又要化成万里荒凉! 可若说为平息莫家怒火而治罪青门,那蔚璃又岂会容忍?不闹到他江山倾覆便也不是她蔚璃了! “元鹤,”他倦意唤道,“先去煮些青莲白粥来……我这会儿有些饿了……” 身陷乱世,还是先求饱腹罢。至于那些纷纷扰扰……凌霄君踱至窗前,举目正见高台外湖天一色,云雾缭绕,想想此间高台,不若就此纵身飞去,或化腐朽,或化微尘,自此与草木为伍,与清风为伴,倒也得百世逍遥! 第210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3) 晨曦透窗,浅灼床榻,枕上人倏忽启眸,惊觉一夜好睡!似乎是自筹备王兄婚典以来,还从不曾睡得这般安易舒适!整个夜,没有半点寒梦,一觉天明,惟余一枕清怀! 蔚璃披衣起身,唤宫娥启帷幔、张门轩,一阵阵清风潜入帘来,使她更觉神清气爽,心绪朗然。昨夜归来至晚,偏又起意抚了几回泠泷七弦,睡下时已至四更天,今时再探目窗外朝阳,感觉颇有万象更新、风清景明之兆。 蔚璃自顾着心驰意远,颇有几分明心见志之意,欣欣然临到窗前又享晨风清明,又嗅花香悠远。裳儿领了宫娥入内侍奉栉洗更衣,她一面由着宫娥们扎腰束带、轻拢乌鬓,一面与裳儿郑重言说,“我昨晚得了个主意,决定往东极去了。且将这些个朝堂纷争、军中杂务先放一放!濯儿也该学会独当一面了,待他明年冠礼之后,就该接掌三军了!我这回啊——要先去东极观碧海潮生,见识一下何为‘沧海月明’!若是再得了风和日丽呢,便乘舟破浪出海去,访一访那些个仙岛啊仙人啊……待此番逍遥透彻,再折路返回南召,倒也不必受他风王族的迎亲颂典,只要我活得足够久,只要他风篁心意诚,我便留在他召国终老此生了……想来南国富饶,必不短我寻欢作乐事!若能尽日以诗酒为伴,以棋琴为乐,又有清歌曼舞美人悦目,也算是不负此生此生这多愁多病身了!裳儿以为我主意如何?” 她絮絮念念一堆的话,听得裳儿云里雾里,只是许久未见她这样开怀明朗,便也故意哄了她说,“却不知长公主跑去这么远的地方,使唤谁人驾车,谁人奉茶,哪个温粥,哪个铺床啊?长公主专会拣那快活的说,这些个辛劳事又谁人替你担着?” 蔚璃不禁想起昨夜的“满月当户少年倚门”,又想到他誓曰旦旦,捧莲露当茶,以东极为诱,也算是一个有智有趣的人,想想便难掩欣笑,“这一回呢……就不劳小裳儿打点行装了,自会有人替了你的辛劳筹备万事,你呢——只说说倒底想要个甚么名份?我等下向哥哥辞行一并替你讨来!” “长公主!”裳儿恼得顿足,“明明说得是长公主,怎又扯我头上……” 二人正说笑着,玖儿自外面奔来,进门便道,“王上来了!长公主快去迎驾!” 蔚璃仍心喜难收,稀奇道,“今天这样早?可巧我正念着他!你们还有谁人念着王上,倒把他给念来了!”说着故意在裳儿面颊羞上一把。 玖儿见她们还是嬉闹不止,正色劝道,“长公主且安份些罢!王上凶着呢!” 正说时,外面已有内侍颂喝,“王——上——驾——到!” 蔚璃没由得身上一凛,心念蓦地下沉,似有大难临头的恶兆! 还未迎出前堂,越王就已气势汹汹直冲进来,也不等蔚璃行礼问安,指头便问,“是你支使青袖半夜出城火烧禁军大营,袭杀禁军统领?!你与那太子有何恩怨情仇且私下里闹去!何至拿了军令当儿戏!用杀戮解恨意!你们一天一天倒底都在闹些甚么!可还当本王是一国之君!是一家之主!可还知道上有天子统摄四境,下有东宫执政朝堂!王妹胆大包天,东宫未去,你先杀他护驾之臣,倒底何意!?你让那东宫太子又当你是何意!?他何处开罪了你倒要你引兵相谏!本王实实不知——倒底是那位皇子骄纵了你还是蔚王族上下骄纵了你!你眼中心中可还有一丝一毫君君臣臣,尊尊卑卑!当这东越三军都是你的!当东宫太子也是你的!还是当这天下都是你的!未免猖狂!” 蔚璃被这一番吼喝震晕了耳目,震碎了心神,怔怔半晌仍不能相信耳中所闻可是当下确实?是否梦境未醒?就该知道没有噩梦便算不得成眠,没有祸乱便算不得盛世!讲甚么岁月静好,自去逍遥,那多半是自欺其人亦或困守梦中罢! 自霜华冷宫,到归国辅政,经年累月,哪一天又容她逍遥度日!讲甚么往东极,观沧海,寻仙人……真真痴人说梦!当下是一端噩梦,一端逍遥,哪底哪一端才是真真切切? 她恍恍半晌,才幽幽问来,“青袖……昨夜出城?”目光扫向跟在越王身后的蔚珒,“奉谁人旨令?无缘无故为何要去烧军营,杀莫敖?……她人现在何处?” 蔚珒急忙向前回禀,便将昨夜青袖几时执越安宫令牌出城,风篁几时往城上寻找青袖,青袖又是如何一身血衣提了莫敖首级归来,及风篁先将青袖送回府中嘱他前来报信等诸多纷乱细说一遍,最后又言,“青姑娘拼了性命,只怕……只怕未必救得活了,方才又得通报,青将军已往澜庭认罪,只怕,也未必能活着出来……”说着便跪了下去,“长公主,是末将疏忽!青袖出城,我问也未问便放她出去,谁知她竟是……竟是去拼死,那莫敖虽然该死……可也不值得搭上青府满门……” “住口!”越王又是一声怒喝,“天子之臣岂是你能议得!谁人该死!又岂是由了你随意杀得!尔等猖狂,便都是你素日骄纵胡闹!”又回身来指骂蔚璃,“那青袖是痴了心还是愚了志,竟敢偷袭禁军大营?本王见她素日里提个剑来来去去便不是好样!果然被她闹出事来!这下青门倒也不必再劳谁人剿杀了,他们已然是自掘坟墓!” “王兄。”蔚璃终于开口,既无怒气亦无焦躁,只目色清冷扫过众人。才不过一夜之间,自己临近午夜归来,青袖午夜时分出城,竟然走了个擦肩。若然自己早些回宫,或许会与她遇上罢?这样大的事她不会不与自己商议!为何拼死去杀莫敖?“召国世子说青袖是出城会友,可知是怎样友人?”她问向将军蔚珒。 第211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4) 蔚珒摇头,“世子也不清楚,所以忧心才往城门处寻问……倒是提起来长街上与青姑娘相遇时,青姑娘曾言及世子风范酷似青澄少将军当年……莫非……” “她思忆兄长便要去袭杀禁军?”越王接言道,“她眼中还有没有君王!还有没有天子!青门皆是这等孤傲难怪不能见容于天子朝堂!累我蔚王族也无辜折损!” 蔚璃望向自己兄长,本想牵一丝笑容与他言说,可是唇角微动实是懒怠强颜,只淡漠道来,“王兄近来忙绿朝堂,史家典籍都忘了吗?不知这东越原是伏白帝封给青门一族,是青门不受自请镇守东极之滨,才有我蔚氏充数为王。东越之境三百年来皆受青门将士戍关庇护,多少青门子弟埋骨沙场,战死荒野,王兄少时读史不会不知!何言受青门之累!若无青门,便没有东越安泰百年!所谓王族,不过是批几卷奏折,执几道方策罢了!王兄自问于社稷又有何功!” “蔚璃!”越王受她如此质责顿时暴跳如雷,“本王于社稷无功!你于社稷有功!这王位让给你坐如何!你领着青门去纵横天下!去开辟盛世!去光宗耀祖!” 蔚璃冷哼一声,“我若是男儿……” “你若是男儿,当初东宫太子也轮不到我做!今时这王位也轮不到我来继承!是也不是?!当年霜华宫里留下为质子的一定是我了?我也没有好颜色得那凌霄君眷顾,一早冻死在里面了!做了你称颂的英魂烈骨!你可会像青袖一样为我杀进东宫,杀了天家之子为我报仇!” 蔚璃瞠目结舌看他,“哥哥……都在说些甚么……” 玖儿与蔚珒见他兄妹吵得也不像话了,忙各自解劝,又提醒当下之急,还是要先往澜庭探看青濯境况要紧。 蔚璃又如何不知当下危急,只是杀莫敖等于断了那位殿下的还朝之路,那帝都还不知会生出怎样骇浪滔天呢,她又如何厚颜无耻去抢救青濯! “莫敖是该死!”蔚璃冷言说道,“他身为禁军统领,为娱军中杀我南郊子民,淫我邦中良妇,蔚璃身为王族,有护民守境之责,岂能恕此元凶!青袖便是奉我旨意出城斩杀莫敖。” “长公主!”蔚珒与玖儿几乎是同声唤道,玖儿先言,“长公主不可乱认!这并非救赎青门的良策!现在杀得是莫家小将,纵然殿下肯恕,莫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蔚珒也道,“青濯已入澜庭认罪,如何还能置换得出来!再者青姑娘重伤危笃,杀她一个将死之人又如何能平莫家怒气!” “青袖既然有志拼死,且全她志向!若死她一人不足以顶罪,便再算上我蔚璃……” “胡闹!”越王闻听更是又气又急,“伤我子民之凶已然斩首营前,你此刻又来翻这旧账,谁人信你!再者焉有折王室保奴臣的道理!死一个青袖,纵然死了青濯,岂非好过亡我王族!” “哥哥!”蔚璃眼含泪光,冷清着言,“初阳青门三百年,如今只余一个濯儿……纵使我等碎骨粉身,也必然要将他护住!何况……”想想此身余年无几,与其贪那三五载光阴,不若舍此身护住青门,护住东越,护住这一方繁华。只是后面这样的话她懒怠再言,不想这样关节再多生事端。 越王亦是急得掉泪,“王妹去请罪?你以为那皇朝太子不敢杀你?诛杀天子禁军那是谋逆大罪,是要腰斩于市、震慑天下啊!你蔚璃一人如何能担!纵然他有心护你,可又如何抵得过莫家军权威慑!何况你早已身许他国世子,太子殿下素日怜你之情也必惘然无存,与你割袍断义不及,又如何肯为你得罪莫家!你为东越有罪臣在堂,多年来对他奉迎持敬,才算讨得他几分庇护,今朝青袖做下这等犯上作乱事,你又要怎样卑躬屈膝,巧言献媚才能得他怜恤。” 蔚璃举目讶然,却原来这些年与他相交往来竟是为讨他庇护吗?王兄如此看,朝臣亦是如此看吗?自己初心亦是如此想吗?罪臣在堂,若非有他在天子朝廷百般周旋,大约青濯与青袖也非是他蔚王族可以庇护的罢? 看来此去澜庭不只是要巧言献媚,还当拜谢大恩呢!她这一枚小小的棋子竟受他多年恩惠,实是该以万死酬报啊!忍不住漠然苦笑,心意悲凉已至极点,“王兄放心。蔚璃一人做事一人当。军令出自我越安宫,自然由我越安宫领受天子责罚!纵使我百死于酷刑之下,也必保东越家国安泰,族人无恙!” “这天下事竟是凭你一人说定!”越王气得红了眼,狠力推她一把。 蔚璃不妨,险些扑到在地,裳儿惊惶着上前扶住,早已吓得珠泪淹腮。 他兄妹正争执间,却又听得门外一阵喧闹,只见风灼又争又搡,奋力拨开庭前试图拦阻她的宫娥径自冲了进来,一头扑到蔚璃身上,挥手便打。 蔚璃被越王推搡还未待站稳,心念飘忽下更是不防,头上重重受她一击,顿时鬓乱钗斜,险又扑倒。裳儿慌着上前抱住,护在身下,自己反挨了风灼几下撕打。蔚珒实看不过,提剑上前,一把推开风灼,横剑斥道,“灼姬放肆!可知此处是越安宫!竟敢殴打越安女君!” 越王更怒,厉声喝道,“尔等放肆!可还知君君臣臣,上尊下卑!” 这一喝也不知是喝谁人,却是愈发助涨了风灼气焰,指着蔚璃更加骂开,“我早说过,偏是你蔚璃这样的,哪里就能宜家宜室!祸国殃民倒是不差!子青与你立定婚约不足十日,竟要为你见罪天家,告罪澜庭!你这害人精!祸国贼!风王族子孙绝不能娶你这等红颜祸水贻害宗族!风王族要退婚!我跟四哥说要退婚……” 正闹着,王后风姝急匆匆追来,也顾不得向越王行礼,忙使宫女先去拉住风灼。 第212章 恶讯频频 至亲至疑(5) 可是拉得住人也捂不住嘴,风灼依旧叫骂不休,“子青若有不测,我风国定不饶你!不将你蔚璃五马分尸,万箭穿心,我风王族便也不是风王族……” “住口!”越王愈听愈怒,指住风灼喝斥,“你再敢多言半字,本王立刻逐你出宫。” 风灼也不知是当真无畏还是恃宠而骄,只昂首道,“不劳王上驱逐!灼儿也要回家!你蔚族见罪天家,迟早要亡……”未待言尽,越王终忍她不得,一掌挥来打了她一个踉跄,跌扑在王后怀里。 这下更了不得,风灼愈发扯了王后衣服又是喊冤又是叫屈,又诉侍驾之辛劳,又哭思乡之悲切,还道越人欺她,越宫中无人尊她敬她……说说还要撞头自尽,惊得宫女们忙都上前拉扯,这一派哭闹愈发搅得众人栖栖遑遑,人仰马翻。 蔚璃扶着裳儿站定,冷眼觑过一旁滚在王兄怀里浑闹不休的风灼,才知何谓“倾城倾国”!这等魅惑君王之姿色,这等贻害臣民之脾性,还真真是王兄自己招来的祸患!又或是说是他澹台羽麟遗给东越的隐患!只怕要成为惑乱天下之始。 当下也无暇理会,转身急去,还是当往澜庭赎回青濯并风篁世子要紧! 风灼见蔚璃转身要去,哪里肯依,起身又追,扯上蔚璃衣角,咒骂不休。 蔚璃挥手将她拨开,厉声斥道,“休要再闹!可知君君臣臣,上尊下卑!本公主乃东越副君,岂容尔等妾妇撕闹!即刻随王后回去后宫,再敢多言半句,我立刻逐你出东境,倒看这天下世家谁人还敢收你!” “你敢!”风灼回身又去拉越王衣袖,半哭半闹,“我是越王之妃……” 蔚璃懒怠再与她言,直接诘问越王,“前朝之议,瞬息可至后宫。前有礼部封妃召令一事,今有南郊兵乱之讯,王兄以为,难道不该彻查此中关联吗?后宫干政,当杖毙于庭!” 一言吓得风灼立时软了腿脚,再次瘫倒在越王怀里,未待喊冤倒先晕了过去。 越王惊诧不已,一时又呼爱妃,又唤医丞,王后风姝更是慌乱不堪,支使着宫娥们更加忙乱一团。 蔚璃冷眼观望片时,仍毅然决然转身去了。 ******* 澜庭,观澜台上,凌霄君举目眺望着远处的水天一线,旭日再升,光明无限,又是一朝新天地,又是万象更新时。只是这样的新气象是为谁人鼓舞,总不是为他玉氏一族罢?! 萧雪自城外归来,提剑登台,惊见栏杆前一支瘦影,红日灼肩,洒落一身赤霞,远远看去倒似血泼瘦骨一般!他脚下微滞,竟不知该如何上前言说。 凌霄君闻声回眸,轻叹一声,“是否,万象更新……须得从头收拾?” 萧雪却也不曾见过此样茫然无助的太子,无从想见这位处身危难的东宫储君倒底是怀着怎样一幅心境赏看湖光天色。此回南郊兵乱、莫敖之死只怕是要毁他半幅棋局,废他多年之功,当真是要从头收拾了! “在南城门寻到莫敖首级,东越将士无一置言,微臣便也没有多问。” 凌霄君强撑笑意,讥嘲一声,“他们该厉兵秣马才是,哪得闲暇答你问话。” “军营中死伤人数尚在点数,微臣留下二十金甲以策变故,回来是想接殿下御医往营中为将士疗伤,再者,是为押回纵火疑犯——昔梧公子。”萧雪言说。 凌霄君眉头又紧,“果然是他!我原想她二人只幽禁其一,放一个回去以承其家业,偏放出去那个要自寻死路!这也怪不得我心狠了。”静默片时,又向元鹤言道,“去备下罢……此人再留不得。一壶毒酒也好赐她一个全尸。” 元鹤应命转身要去,凌霄又言,“还是两壶罢……以策万全……” “殿下?”萧雪闻言惊呼,惶惶道,“青姑娘……怕是已经活不成了……” “是吗?”凌霄君声色漠然,“那倒可惜了。青门剑法惟她修习齐整,炉火纯青。” 萧雪犹豫着该不该进言,“殿下……”他小心察看着主上颜色,“青姑娘已是将死之人,何劳……何必再枉费一壶毒酒……”他不知主上是否真的狠心要灭绝青门。 凌霄君轻笑一声,早看出他忧心若焚,转头又唤元鹤,“你可知这酒何用?” 元鹤躬身答曰,“一瓶为止祸源之声;一瓶为结祸源性命。如何用法,且看那位溟国公子的自悔自悟了。” “你们这许多人,惟有元鹤知我!”凌霄君苦笑一声,“去罢。按你意思准备。” 正这时,元鲤匆匆奔上高台,未待行礼先是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凌霄君愈发笑得惨淡,“还会有更不好的事吗?也值你这般!” 元鹤临下台阶也嗔他一句,“哥哥且稳重些!当心跌了跟头!” 元鲤也顾不得这些,气喘吁吁回说,“殿下快往前去罢!越国长公主又来了!好一个气势汹汹!像是要找谁人拼命一般!” 凌霄君回头望一眼萧雪,萧雪急应,“青姑娘重伤,至今昏迷不醒,长公主应该还没有听闻旧事……” “青袖当真活不成吗?”凌霄君疑道,“我记得慕容叔侄一直住在青府?” “殿,殿下……”萧雪低了头,又觉胸前隐隐作痛,“臣,微臣……” “你还想救她?”凌霄君讶然,“你自己旧伤尚未痊愈,不要枉费力气!本君正是用人之时……” “所以更要救她!”萧雪急言,也顾不得尊尊卑卑,径自说去,“殿下也说她剑法炉火纯青,若能为殿下所用……” “她宁万死也不会为我所用!何况她已然知晓自己兄长之子死在芜良关!”凌霄君喝道。 “可是此事殿下并不知情,纵然知情以当时状况而论也是力不能及无可奈何之事啊!何不与她言明,与长公主直言……”萧雪话至一半忽触到那幽冷目光,余下半句又生生吞回肚子里了,垂首不敢再言。 凌霄君拂袖而去,下了几步台阶又回身来问,“萧墨迄今尚无消息,你以为如何?” 萧雪黯然,“许是……死在帝姬手下了。” 凌霄君看他良久,“青门女子将剑法练到极致就是为杀我。如今你却想收她入怀?……萧雪,你若要去,本君绝不拦你!” “殿下!”萧雪倾身跪倒,叩首言说,“萧雪绝无二心!誓死追随殿下!” 凌霄君再未置看一眼,转身下了高阶,孤影一只往前面去了。 第213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1) 朝晖殿,清风殿,观澜台。 当初她修澜庭筑高台时,曾来信问及这几处殿宇的命名,只是还未待他提笔拟就新名,她第二封信又寄来,言初阳即朝晖,首殿便称作朝晖殿;又言朝晖当伴有清风,后殿便可称作清风殿。轮到最后,也惟剩下一座高台等他命名了。 过阆苑往前殿来,玉恒又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朝晖,清风,实谓初阳青门也。她总有意亦或无意与他旁敲侧击,试探他对青门的心意。甚者有几次还明火执仗地问他可否除了青家姐弟的奴籍之名!他各样为难她全不理会,在他拖沓几年未应之后,竟然执意为青家姐弟开府立宅,又许他们佩剑行走宫廷。 真不知她这样一心执念守护青门,是为着蔚族与青门世代联姻血脉相融之故,还是因为她曾寄养东极半载有余又与青澄立有婚约之因。她心心念念如此执着,将那青家姐弟看护得倒比自己性命还重!青门存续在她心中更是胜过这天下太平!胜过他玉恒生死!养她三年竟不及青门待她半载吗? 玉恒忍不得哀叹连连,她若是知道青澄之子死在芜良关,其凶狠必不输给青袖!一时忿然直接率兵荡平莫家宗祠也未可知!再引兵顺道杀入大康殿,拷问天子——此都是她蔚璃行得出做得来的狠事! 此样女子……他又忍不得频频摇头,当初何以接她出霜华宫?当真鬼迷心窍!只是东越女子自哪一代起竟都是这般刚烈威猛?!实实难驯! 过庭院时,望见四面金甲林立,那等威风赫赫此间望去怎就这样可笑!玉恒嘴角微牵,露一抹惨淡笑容,昔日清雅雍容之风不见,代之是一幅沉郁幽冷。 区区三百金甲,还并非全数忠实可靠,也只能勉强撑这一角太平罢?出了澜庭只怕是寸步难行!有意亦或无意,她筑此高台竟真真是囚他在一隅之地;他以观澜命名还真真是观尽此间波澜无边啊! 这位少年皇子实实地忧患满怀,忿恨埋胸,想想当今四境封王哪个不是各揣伎俩各自为政,天下世家谁人又不是趋利避害各怀异志,都知他玉家式微,便要群起而欺之,当真可恶! 入明堂,坐高座,垂目座下一众封臣,跪得倒是恭谨肃穆,可是如此便信了他们是忠臣良将吗?只怕还是各人各谋,各样心思罢!人心如此,原也无可指责! 玉恒撑一丝浅笑,实是希罕此样局面,“今日倒是难得齐整——东越女君,北溟公子,南召世子,还有一位青门……青门狂奴!本君自入住澜庭以来,还从不曾如今日这般嘉宾盈室!你们可都是商议好的?”他浅浅淡淡讲来,倒还真似迎客会友一般各样嘘问,只是忽然间又冷了眉眼,“是否都看我玉氏微弱,甚是可欺?” 蔚璃将来,看见堂上所跪诸人便将事况猜了个大概。那昔梧只拿冷眼觑她几回,极尽鄙夷嘲讽之色,似乎懒怠与她言说半字;而青濯跪地垂首,满目惊惶,见得她来更是眼溢泪光,焦切切唤了声“公主姐姐……”便又低头恍恍;惟有风篁举目望来,仍能赠她清爽爽一记朗笑,又与她低声嘱告,“切记不可扮凶神,当念女子娇俏!” 言犹在耳,蔚璃心下苦笑,扮凶神也罢,装乖巧也罢,只怕都无甚用处了!今时不同往日,已然换了天地,哪里还容得她再牵那位殿下的衣袖,声声唤他云疏?哪里又还容得她撒娇任性与他各样哄闹? 事至当下,惟剩君臣——威怒之君与忤逆罪臣。惟有叩首大拜,敛尽所有骄傲,向上言道,“罪臣蔚璃前来请罪。东越不敢欺天子,蔚璃也不敢欺殿下……莫敖亡于越境,蔚璃首当其罪。” “不对!杀人是我!此事与公主姐姐丝毫无涉!与东越王族丝毫无涉!”青濯亦叩首抢言,“是我夜闯大营,是我斩了莫将军首级……” “濯儿!”蔚璃厉声喝止,“休要胡说!” 风篁也趁势言说,“南郊兵乱当是有人蓄谋策划,其间必有隐情诡计,还请殿下明查,勿伤忠良臣子!” “谁人蓄谋策划?”昔梧冷言质问,“风篁世子何不明说?青濯是东越臣子,世子是女君夫婿,惟我昔梧是个外族,你道出我名姓,指我做真凶便是!何来这些虚伪辞令!” “我不过是想求证,也不敢诬陷公子清白!敢问公子,昨夜午时你是否与人相约?”风篁也出言质问。 昔梧哼笑一声,“世子白天里好事做足,晚上倒得了闲暇管人家谁人约了谁人!” 凌霄君半偎凭几,看着座下诸臣各样冷嘲热讽争闹不休,也无意制止,只是手握空拳,以指节轻扣几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半阙乐章。 众人终觉异样,渐渐收了吵闹,他才再次撑起浅笑一缕,继续言说,“昔梧公子两次擅闯军营,终于得人助力杀了那莫敖,你心下可畅快?”也不等昔梧答言,又转问青濯,“本君尚且不知,青将军有这样好的本事——出入五千大军营地,摘取将领首级,而自己却然毫发无伤?你青门还真是深藏不露啊!”一席话语意深远,教训得本就性情忠直、不善扯谎的青濯半句话也回应不上! 玉恒仍不理会,又转看风篁,“世子昨天白日里做了怎样好事,以致拖沓至午夜还在街上游荡?”最后才扫一眼蔚璃,却是未置一言,只赠她两道幽冷目光。 蔚璃又恨又急,却也得了确实——昨夜邀约青袖出城的必是昔梧无疑!只是昔梧说了甚么,能使素来机敏警悟的人儿肯拼死去杀莫敖!? 风篁早就知道纵然没有萧雪报信,青濯的“李代桃僵”之计也瞒不过这位皇子的慧眼,便也索性直言,“我昨夜确实游荡于长街,并于街上遇见青袖姑娘,她与我言说是出城会友,想来那位友人必是昔梧公子!只是不知昔梧公子用了怎样计谋使青袖姑娘陷你网罗,助你淫威!” 第214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2) 昔梧满目不屑,鄙夷众人,“你们缉凶何必心急!还能跑了我等四境封国不成!堂上诸位且先问问这位殿下,如今四境王室到了三家,还有一位西琅国夜玄公子身在何处?他一片痴心全在长公主身上,偏在选亲前一日被诏入澜庭后而杳无音信!分明是被人算计!尔等自顾逍遥,幽郎会友,竟无人问津!可也心安?” 这话分明是在指骂蔚璃与风篁,气得蔚璃咬牙切齿,“梧公子只是为寻找夜玄,竟哄了青袖陪你闯军营,杀将官!?” 昔梧冷言嘲讽,“长公主得了一个南国郎,便要断了与所有人的恩义吗?若非你与那召国世子回去客栈卿卿我我,全然忘了寻找夜玄公子,便也不会劳动本公子再赴军营,杀人放火了!” “胡说!”蔚璃厉声喝斥,虽是长跪在地可依然威风不减。 “我哪句是胡说?”昔梧挑眉问道,“我在翡翠楼外等到日落也未见长公主人影!你与世子厮守一日时光,只怕是甚么好事都做尽了,哪里还记得痴心一片的夜玄公子!亏他当初不惜冒犯莫家替你自大营里接回你那个蠢濯儿!长公主那时还信誓旦旦,讲甚么公子有难你赴汤蹈火也必往救之!可是转头就忘了!女子薄情,莫过如此!” 蔚璃为她肆意秽语气得唇角发抖,可是思来想去竟无话辩驳。是了,她昨天若不听风篁劝谏而执意出城,必不至今时之结果! 风篁见她面色难堪,知她心有悔恨,亦厌恶那昔梧挑拨离间,立目质问,“夜玄公子入澜庭是奉殿下旨意,至于其为囚还是为客、被禁亦或被放皆是天家诏令,何劳昔梧公子四处探问,搅得满城不宁!” “哼!”昔梧根本不屑与他言说,直接问向凌霄君,“我就是想知道,夜玄公子倒底罪犯哪条,要受殿下幽禁之刑?或是还受了酷刑也未可知!” “夜玄公子倒底罪犯哪条——与你昔梧公子又有何干系?”玉恒凝眉反问,实难掩厌恶之情,“你凭一己猎奇好胜之心便要闯我禁军大营,屠杀禁军侍卫?你北溟国眼中可还有天子吗?” “殿下休要夸夸其谈!昔梧一人之行为与北溟王室无关!”昔梧喊道,“殿下答非所问莫非别有隐讳!正如当年治罪青门,说说是通敌叛国,可一份铁证都拿不出,也惟有以千里屠杀震慑东越!昔有青门,今有夜玄,昔时是为削裁东越大军,今时莫不是又要裁剪西琅武将!?” “放肆!”凌霄君拍案喝斥,终再难容她肆意直言,“大胆昔梧!青门旧案已成定论,岂容尔私议!再敢肆意胡言,先治你个诽谤朝廷之罪!” “昔梧死罪在身!何惧欲加之罪!”昔梧依旧挺身堂堂,“我既做下杀人事,就是抱定必死念!殿下何苦吓我?我偏是看不得你这所谓天家皇族经年玩弄权术,当我等四境封王全是任人宰割之辈!用时封赏,不用时封杀,我将史书翻遍,历来如此!”她说时又转问蔚璃,“当年青门被诛杀满门,府上千人,军中万人,怎样惨烈,长公主亲赴东极寻亲,不会不知罢?!你可知还有比这更惨烈百倍……” “昔梧!”凌霄君断喝一声,惊得阶下跪者皆是一凛,仰见这位殿下已是面如霜色,冷目藏凶,不由得皆屏息静气,不敢造次。 “你问夜玄何罪?”玉恒稍缓神色幽幽道来,“夜玄引兵入皇境,罪同谋反!你殷勤为他四方奔走,可是要认做同谋!?” 昔梧微微一怔,继而放声大笑,“又是一个谋反!玉氏一族是否疑心天下众人都要谋反?证据何在?谁人亲眼见,亲耳闻!当年便是举证稀疏,凭空臆测,只凭天家专权擅断,便可清剿青门十万大军如割草芥,裁削蔚王族之威如扫落叶!而今时又欲以此罪杀琅国领兵之将,以遏制西琅壮大,依我看分明是你天家忌惮四境封王拥兵之威,欲行削藩之举!倒来言说甚么谋逆!叛乱!殿下若能举出实证,我昔梧甘愿与玄公子一同受刑,自请斩首当庭!殿下若不能举出实证,那便是专权擅用,欺辱王室!不配为人君主!” 众人愈发听得惊心,皆是面面相觑,脊背寒凉!谋反欺君岂可戏言,若然落下实证那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他昔梧怎样疯魔竟敢自言同罪同刑?此话未免言之过重!何谓斩首当庭?何谓不配为人君主?岂非是向死而生,置死地而未必能得生还之豪赌啊! 凌霄君也是幽叹一声,心惊昔梧一个充数的公子竟有这样胆量,倒也是可赞可敬!只是他对那一段陈年旧事似乎知之甚深,如何帝君数年前定下的削藩之策竟被她说中!是她乱语巧合?还是偶识天机?此二字孤廖又是否被蔚璃、风篁听进?东越与南召可会为此事耿耿于怀?莫敖之忧未平,又添上昔梧一患,当真可恼! 凌霄君自座上起身,缓步踱下座阶至昔梧身前,以手中折扇微挑她下颌,细细端详一番那姣好面容,讥笑一声,“可惜了溟王的嫡子!你父若当真有子如此,何愁北境不广,昔族不兴!你既然要实证,本君便给你实证,要你死也不冤!夜玄领兵过皇境,人证其一,西琅夜兰;人证其二,程门潜之;物证其一,西琅箭矢数枚;物证其二,琅将腰佩一只。以上诸人诸物,可要一一召来呈与梧公子面前,供汝核查?” 又是一室寂静,人人瞠目,个个惊心。除去蔚璃,无人知晓夜玄尚有领兵过皇境一节,而蔚璃则是惊疑此君竟可隐忍至此才发难质问!想到上回与他议论夜玄领兵伏杀夜兰,以及鹤驾于九犀山遇刺等事,还是在王兄大典之前,如今事过二月有余,他才来清算旧帐,到底是他有意为东越婚典镇守和平,还是存心布下大局此间才来收网? 第215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3) 昔梧更是惊叹这位皇子城府之深,计谋之狠,远非她这等浅思陋识可以窥其一二。如今人证物证皆被举出,又何劳再陈列当前。只那一个程门之子便足以说服天下!何况又有各种物证在案。她只是不曾料想夜玄当真胆大至此?她原以为是冤案,是诡计,是另一宗削藩之兆,是另一个青门惨案……实不想其罪属实! 昔梧惊怔半晌,仍难了悟如何就把自己议成了夜玄同谋,她要演说的原在青门旧案,事关四境存亡,如何就……惶恐错乱之下又急整心神,试图重头再议。 凌霄君负手阶下,一身孤寒,满心疲倦,只想早早终了眼前纷乱,可以另修精神,另振士气,以便早日赶回去家中护那一众宫门无辜。 “梧公子还有何话说?”他浅言淡语,难掩疲惫,“给溟王留封家书罢!本君可以赐你一全尸。”说时目色递给元鹤。 元鹤端出一只托盘,上有一酒,一杯,一纸,一笔,一砚台。 如此便算结果了吗?所有人都在心中讶疑! 青濯怔恍恍看向蔚璃,“可是……可是……”他只觉异样,却又说不出哪里异样!忠厚良善如他,又怎能袖手旁观,“公主姐姐,梧公子是为我青门!该让濯儿替梧公子死!” “住口!”蔚璃先喝止他,心下也是各样犹疑,青袖杀人,昔梧顶罪?而这位素来眼中无人的昔梧公子竟无半点攀扯推诿之意!虽说她闯军营是为翻找夜玄,可是两次寻机要杀莫敖,当是为青门仗剑罢?她倒底是以怎样巧计哄了青袖杀人?又想到她方才分明言说未尽,讲到有远比“诛杀满门,府上千人,军中万人”更惨烈的事,又是怎样事?玉恒强行断其言论,又倒底是怎样的讳莫如深? “且慢!”蔚璃喝住昔梧欲拾毒酒,幽幽念道,“梧公子话未讲完……”她又仰头看向玉恒,这些年是否错信了这位君子……“殿下何不让她把话讲完?” 玉恒怔了片时,凝眸看住面前这女子竟有片刻忘言。此样危局还要受她诘问吗?她果然起了疑心,多年情义便也就此不顾了吗?曾经彼此相约——绝口不提当年事,她又何以毁约?真真要推他入绝境吗? “璃儿……”他轻声唤她,一如往昔,只是当下才知何谓四面受敌,“你想听甚么……” “就说说当年的更惨烈事……”她讲来字字铿锵,泪光盈盈。多少年,她也忌讳旁人提起旧事,只怕徒添心痛;又或许当年事当年人,原该一一过目,历数踪影,铭骨作碑,剜心成墓,才好祭奠亡魂! 玉恒惨笑,所谓忠臣,所谓挚友,是指她而言吗?她如今是要同自己清算旧帐了吗?那些年救她出霜华,送她归故里,助她兴邦国……这些个恩义又可以算在内吗?原来死一个小小的莫敖,不只是皇宫凶险,也不只是归家无路,更更惨烈是与她互生嫌疑,自此渐成陌路,终至互不相容! 昔梧此刻凝视面前毒酒,心下亦是百感交集,她虽抱定必死之念,可此样结局却非她所料。那些未曾说尽言透的旧事,可还要一一道来?说给蔚璃听吗?她逆得了这天下大势?怕是不能罢!她羽翼虽丰,可是心志不坚!无论怎样惨烈过耳,她亦或恼他,亦或怒他,亦或怨他恨他,可终是不能弃他如陌路!终不能与他分天下!那便是无用的! “我若说与长公主听……”昔梧目色平静,既无将饮毒酒的惶恐无措,亦无贪求生机的卑微祈望,“长公主可以护我昔王族上下无失,邦国太平吗?” 蔚璃愕然:凭自己——一个越国女子?怎样可以?可转念又想:言说旧事竟至国破家亡吗?那又是怎样旧事? 昔梧见她怔怔然也只是轻笑一声,转头又问玉恒,“我若立誓终身不言,殿下可否恕我一条性命?可否放桐儿归国?可否立誓在你有生之年不犯北境?” 玉恒亦是忍不住哼笑一声——那溟王还真拿她当作嫡子教养呢!论勇有强勇,论智亦敏智!只可惜她心有痴念,误了此生! “梧公子倒底还是贪生!”他故作闲意言说,想化开此间阴晦,“死罪倒也可免,活罪却是难恕。毕竟莫敖因你而死!至于昔桐,他已自请为我宫中乐师,愿往帝都见识中原繁华,我亦应他,必不至害他。而你北溟国……尔等能守臣之本份,我必施君者仁政!” 昔梧冷笑,“所以,殿下还是要拿我祭那莫敖,以安抚莫家?” “岂非是你咎由自取!”玉恒亦回以清冷颜色。 “那么——”昔梧深吸口气,又重重呼出,“殿下是要割我舌头,还是剜我双眼,亦或断我手足……” “殿下!”青濯忽然大喊,“无论梧公子领受何刑,青濯都愿代他受刑!” “濯儿!”蔚璃惊得大叫,“休要胡说!这事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青濯哀戚求道,“公主姐姐,梧公子是为我青门受罚,我又怎能坐视不理!何况长姐与梧公子同罪,青濯愿代长姐之罪!殿下要施怎样刑罚,我都愿一力承担!” “胡闹!”蔚璃厉喝一声,便也不顾许多,强忍膝上疼痛撑力起身,又伸手去强拉青濯,“你现在就给我回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青濯偏执拗不去,声声哀告,“公主姐姐往日并非这样教导濯儿!濯儿也不能弃梧公子一人受刑!殿下既免了我等死刑,受一点痛处青濯又有何畏惧!公主姐姐若定然使我袖手旁观,岂非陷我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勇之地!青濯愿替长姐,替梧公子受刑!恳请殿下恩准!”他又叩首拜在玉恒脚下。 玉恒玉恒冷眼扫过,讥笑道,“你也算是我见过最蠢的青门子弟!——不过这一回倒也见些男儿本色!本君就成全你这仁义之名!”又唤左右侍卫,“来人!将此二人拖下去,每人鞭刑一百,弃掷于市!” 第216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4) 金甲侍卫闻声而动,一齐涌上,分别按住青濯与昔梧向往外拖拽。 “谁敢动他!”蔚璃挺身将要去拦,被玉恒回手带住,猛力推向角落,沉声呵道,“杀人偿命!本君已足够宽仁!你还待怎样!” 蔚璃踉跄数步才算站稳,仍心惊肉跳,惶惶呵回,“要偿命我来偿命!濯儿最是无辜!他昨夜安睡家中,哪知谁人放火哪个杀人!”说时仍往外冲,要去追回青濯。 风篁也急忙起身,拦在门前和言谏劝,“殿下已然宽仁,阿璃休要再闹!要知袭杀天子之臣,其罪当腰斩于市!现下不过是一百鞭刑……” 不等他说完,蔚璃已然一掌劈出。风篁挨过她打,深受其苦,忙挥手拦开。蔚璃不饶,回身又晃出数道手影,直扼咽喉。风篁只觉眼前缭乱朦胧,叹一声这位公主还真是好功夫!再伸手递招已显然不敌,袖口被她撕破,衣领被她扯乱!她手中若有利刃,此间只怕早已割其喉断其颈! 风篁惊得一身冷汗,正窘迫慌乱的无法收拾时,一道白影若浮云过林,倾刻飘来,又倾刻飘去,待定目看时,那骄横公主已被丢掷在座阶下面,正伏阶怒视。 “不要以为我不敢打你!”凌霄君一声震喝,“你再胡闹便绑了你一起打!” “我来便是求死!殿下只要放过濯儿,怎样酷刑蔚璃都无所畏惧!”蔚璃声势毫不输他,她心下便是认定他于心不忍,于情不敢,才敢与他这样叫嚣,“一百鞭刑!你何不杀了他们!殿下处事未免狠毒!” 正这时,门外传来第一声鞭响,惊得蔚璃身上一凛,宛如皮鞭打在她身,欺得她肌骨生寒,仍拼力起身想要奔出去阻拦,可是只觉肘下生痛,膝上发麻,许是方才跌伤了骨头,此时才知他出手是真真酷烈! 风篁见她几次撑臂都未能站起,慌得又要上前搀扶,被玉恒沉声喝住,“休要动她!风篁世子若无他事,可以退下了!” 怎么没有他事!?风篁长眉凝结,慨然道来,“微臣若去,必接了吾妻同去,岂可弃她……” “谁人是你妻子!?”玉恒目色幽黯,几可吞噬众生,“不过一纸婚约!典礼未成,何以言妻?!你不知世事变幻,事无定局……” “我与阿璃已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如此可算事成定局?”风篁昂首问道,“所谓典礼,不过是演于天下的一场虚华罢了!我与阿璃赤心诚意,肝胆相照,又岂在乎那等虚礼!” 一言过耳,犹如万箭穿心!玉恒身形微晃险就倒身后退,急定心神,仍觉眼前迷蒙,回身寻看蔚璃,凄冷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蔚璃耳畔闻听门外鞭声厉厉,已是欺得她心意惶惶,又自顾挣扎着起身,对他二人争论只听得只言片语,此间将将忍痛站起忽又遭遇质问,也只是木然去看风篁,“世子又胡说甚么!?” “我哪一句是胡说?”风篁知她心思飘忽,愈发要夸大其词,誓要将她争入怀中,“昨天出了这澜庭,殿下令我阻你出城,我邀你往翡翠楼共我享食肉之欢,店上有伙计殷勤,为我们置暖床备温汤,熏香帐挂彩帘,你我同回客房,歇枕于席,你声声唤我子青,事后我送你归家,还相约三日后启程往四海逍遥……以上,我可有哪一句说错?” 蔚璃这才听得真切,不由得惊乱无措,竟不知何言答他!他所言确实一字未差,桩桩件件都是昨日共他亲历!只是被他这般断章取义、闪烁其词,听来却是别样幽秘,另类隐情,岂非是推她入深渊! 她已明显察知玉恒那双幽冷深眸足以将她冻结成冰!不得不正言辩解,“世子分明是断章取义,未免言事不明!我虽同你回了翡翠楼,可是……” “长公主不曾歇枕在我房里?我又哪一节是断章取义?”风篁明眸看她,早已立定不得不休之志,“丫头莫不是还要我将细枝末节都讲与殿下听吗?”又举目凌霄君,得意笑道,“我只怕类似‘冰肌玉骨,柔荑香颈’之语未免有污殿下风雅……” “住口!”玉恒厉声呵责,已然怒火焚心,无可抑制!刚刚才送走一个西琅夜玄,今时又跑来一个南召风篁。此生倒是为她除草清侧不成! 只是这风篁果然厉害孺子!昨天才领教了他的沉着镇静,胸藏丘壑,今日又要见识其言辞犀利,奇思诡辩,当真恼煞!委实叫人又恨又忌!若知他有这样智勇,断不会行此险棋——使这多情女子与他定下婚约! 一想到他二人共处一室,还要怎样肌肤相亲……玉恒便觉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几次退步,终至跌坐在身后案几上。 元鹤看着好悬,急忙上前搀扶,低声劝谏,“殿下息怒,莫信小人谗言!” 玉恒真是觉得长歌当哭!如何料理了众多却独独不知该拿她怎样!愚蠢迟钝是她!机敏猜疑是她!究竟怎样才能使她与自己同心同德?! “世子先去罢……”他言语寡淡,耗在各样纷乱忧患里早已是身疲力竭,“我与璃……璃公主……还有些事情要议。” 风篁哪里肯听,“殿下何故遣我归去!我与璃儿已是婚约夫妻,夫妻本是一体,自然她往何处,我往何处……” “那便将世子幽禁至偏殿罢!”玉恒冷言令道,委实乏力与他争执,“元鲤,带下去!” 风篁却愈发振振有词,“殿下行止未免随意?敢问殿下以何罪名幽禁封国王室!?” 凌霄君冷冷看他一眼,漠然道,“你也知自己是封国之臣,可还知道封国臣子的本份?本君倒也想问问世子,你南召陈兵西琅边关,引两国战事不断,祸及边城百姓,致使流民千万,你风王族又是否行止太过随意?” 风篁惊诧,未料引来这样诘问。 第217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5) 蔚璃心惶意乱,正不知何处,忽又闻此议,更添惊疑,怔怔举目,半是哀苦半是央求道,“殿下……倒底要怎样?世子与南郊兵乱无半点关系……你竟强说两国战事……两国战事已然一年有余,何故现在问责!殿下要杀,杀我一人便是!不必寻由借故杀伐天下!” 谁人要杀伐天下!?岂非是天下合谋来杀伐玉家!玉恒恨得咬牙,只是此间心力憔悴无意做此无谓之称,仍令元鲤,“送世子去偏殿!令其自省其罪!” 风篁仍要强辩,元鲤提剑颂道,“世子且先退下,莫非还要抗旨不成!大家都斯文些,莫等唤了侍卫进来,彼此失了颜面。” 蔚璃自知现下护一个青濯都未必能成,也再无余力护别国世子,好在只是幽禁,且由他去罢。风篁亦知蔚璃难处,自己在此并无半分用处,无奈之下也只能先行退出,且静观这风云动,世事更,明日再看是个怎样气象罢! 玉恒叹息一声,重新归回座位,倚向凭几,自调呼吸,半晌未语。 蔚璃仍一心念着门外受刑的青濯,见他这般冷漠,也惟有重新跪下。诚如王兄所言:她惟有巧言谄媚、卑微奉承才能换得青门无虞!若扮凶神又哪里凶得过面前君子! “云疏,”她亦唤了称呼,想借旧年情义总好博他一点怜恤罢,“璃儿求你——求你让他们住手!求你恕过濯儿罢!濯儿最是无辜!他甚么也不知道!甚么也没有做!为何要受此酷刑!求殿下收回成命,若定然要罚,蔚璃愿领任何刑罚!殿下,云疏……璃儿求求你!青门只余这一个男儿,若有闪失,岂非青门亡矣……云疏,你答应要和我一起守护青门,你不能负我!” 玉恒早为各样祸端耗尽了心神,此间更觉前路茫然,危机四伏,对她的哭闹也只是漠然扫过,“璃儿……你可知我处境?你可知莫嵬闻此讯息会怎样杀戮宫闱?天子尚在帝都,一众妃嫔尚在帝都……他们都是手无寸铁,孤立无援……你有想过他们要受怎样酷刑凌辱?你有想过我身边只区区三百近身侍卫要如何还朝?……若知今日,我玉氏当初就该斩尽青门,如何还容你留下他姐弟二人!” 蔚璃泪水淹腮,满心愁苦,左手青门情义,右手君子大恩,何以两全?“蔚璃愿住帝都,跪拜莫家门前,负荆请罪!随他莫嵬怎样处置,蔚璃无畏无悔。” 玉恒看她,倦意道,“你若知莫嵬手段,便也不会这样说了……先起来罢,若当真与我同心,就要信我……” “要我信殿下甚么?”蔚璃又起幽怨,“信你鞭刑一百打不死青濯!打不死昔梧!你明知昔梧女儿身,要她如何受得住!你要灭口是否要将青袖也一并杀了!当年更惨烈事便也再无活人知晓!那萧雪何在?又替你清剿异党去了吗?……” “蔚璃!”玉恒更是愤恨填膺,“你定要这样猜忌我吗?我做了何事要受你这样鄙薄!你与那风篁相识不过片刻,竟要为他移情易志吗?” 蔚璃惊怒看他,难道不是他弃她在先吗?何敢觍颜指责!“我与风篁世子立有同盟婚约……” “便可同处一室,肌肤相亲了吗!?”玉恒也恼怒非常! 蔚璃举目诧然,不是说要她信他,可为何他不能信她?想自己为受刑之人已然心痛欲碎、哀求声声,他却要为这等子虚乌有事疑心猜忌吗? “诸事种种……”她只觉心意灰冷,懒怠言说,“殿下信则是真……不信则不真……又何来问我……”君若相疑我便休!此后各自别去,两下相宽便是! 玉恒见她央求之色忽就转做冰颜冷目,也是心念微悸,便也不敢再多加迫问,只半是取笑半是认真道,“你也不必搪塞胡诌地哄我……我派人往翡翠楼捉个伙计来一问便知!” 蔚璃只是凄苦一笑,仍当他是疑心,索性直言坦荡,“我与子青……确曾独处一室,可并未有任何越轨失礼之举!我也曾与殿下独处一室,也不过就是……” “也不过就是牵袖搭肩,偶然相亲罢了!”玉恒恼得拍案,恨她竟拿自己比一个陌路之人,共她数年情义岂可与初逢乍见之客作比?“璃儿风流,我竟不识!原是我这些年错失了许多良机!原是我早该与你成了云雨之礼才对!” 蔚璃震惊当下,几不信此样污蔑措辞是出自他凌霄君之口!她瞠目而视,又惊又怒,又羞又恨,几乎忘尽世间所有辞令,空留一念茫然。 玉恒见她痴目怔怔,也悔恨自己言辞太过,都怪妒火灼心,不该为那些子虚乌有事乱了分寸!偏她一幅既无所谓,又无可辩的慵懒神态,着实该打!忙又重整心绪,缓言相劝,“璃儿!你与他不过是一纸空约!终究不会作数……你又岂能当真?我待你倾心倾腹,共你悠悠数载,你竟不识此中真意?欺我至甚,你于心何忍!” 蔚璃惊怒之外又添懵懂,这算甚么!狠狠羞辱还嫌不足,还要冠她一个欺君之罪吗?倒底谁人欺了谁人!高高在上的莫不是他太子玉恒?卑微跪地的莫不是她小小蔚璃?难道眼前所见皆是幻象?难道耳畔鞭声竟是梦境! 他一言即可定她生死;他一念即可伤她至亲;他一道旨意即可置东越于存亡一线!她为保青门,为护宗族,恨不能对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敢欺他至甚? “我何曾欺了殿下?”她戚戚苦询,膝下已然痛若折骨,胸前更是犹如剜心,“璃儿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玉恒见她一脸茫然,也是又疼又怜,可又恨她聪慧绝顶偏偏不解自己苦衷,惟是苦叹一声,“璃儿不能与我同心,便是欺我!” 蔚璃又疑又笑,无限凄凉,反语质问,“好生荒唐……殿下又何曾与我同心?!” 第218章 鞭笞凶凶 惟有决绝(6) 不想玉恒顿时拍案怒喝,“我几时不曾与你同心!不与你同心我为何要来东越!” 蔚璃心知大势已去,她救不下庭外受刑的青濯,也再近不得高高在上的云疏,一场繁华若大梦初醒,到此便也谢幕了!他既然来问几时不曾同心,那么同心该是哪般?她恍恍忆着过往种种,且先说当下—— “殿下若然与我同心……既来东越,为何不曾向王兄提亲?为何袖手旁观我另嫁他国枉送此生?悠悠数载……殿下也知是悠悠数载,自琉云小筑始,至送我归国了;再从帝都朝拜重逢,到各自归入朝政;再到请殿下来越都观礼,殿下冷眼看我与他人立定婚约……其间多少岁月,我与殿下……与云疏之亲又何止同处一室,何止肌肤相亲……若然同心,云疏为何终日里与我耍尽花言巧语,玩尽戏谑讥诮,平白蹉跎我锦绣年华……若然同心,为何不能……不能许我一诺?” 玉恒闻言诧异,更添惊怒,想起那晚城阙夜话,也曾立定心意许她一诺,邀她共赴此生,可后来……后来还不是为她疑心所阻,非他无心,是她相疑! “璃儿从未信我真心!纵然有诺,亦当我是花言巧语!如此算来——你锦绣年华竟都是付与我戏谑讥诮?卿天姿国色竟平白为我蹉跎半生!你现下又要一诺,要我诺你甚么?以这残破天下为聘邀你入东宫永束高墙之内吗?还是要我袖手天下自此共你浪迹江湖亡命天涯!蔚璃,你若知我艰难……”他忽觉胸口作痛,喉咙一紧,竟张口失声,心下悲伤似巨浪翻涌,瞬间将他吞没,欺得他面上潮湿,双目迷蒙……终了惟有低低呢喃一句,“璃儿,我曾拼尽全力,只为护你安好……你倒底……倒底还要我怎样待你……” “云疏……哥哥……”她亦是眼里含泪,心底悲凉,或许此是今生最后一次这样唤他,事至如今,结局已定,自此他去帝都高台,她往南国深宫,此生再不复相见,又何必论说当年种种,各样曲折也不过是落得人去楼空罢了,至盛繁华之后也终究是要荒凉到底。世事皆如此,他与她又怎逃得过。 只是曾经也心有大志,不妨临别与他坦言——“今日之前,璃儿一心所愿,昼夜所盼——便是为云疏之妻,一生一世,荣辱共,生死同,不离不弃……” “璃儿……”他心有悸动,将要言说,却见她霍然起身,掸扫衣袖,抹去眼角泪痕,愈发显出目色清冷,幽幽颂道,“只是自今日之后,云疏向北还朝,璃儿往南为嫁;云疏是殿下,蔚璃是臣子;皇朝自皇朝,东越自东越;自此两不相犯,互不相涉!澜庭暂借殿下容身,东越暂护殿下周全……只是这国,是我的国;城,是我的城;蔚璃容殿下便算是情份,蔚璃若不容……那么还请殿下……另寻归处!”言罢转身向外疾走。 “蔚璃!你敢……”玉恒断喝一声,又惊又怒,又恨又痛!她是何意?如此便要万事皆休吗?数载至情她当真一念决绝?这些年待她的情义终是枉付了吗? 蔚璃行至门前,又回身来正色言道,“青濯我要带走,他若此生无恙,便算是青门之福;他若不幸夭折,便是天下之殇;恐怕我蔚璃,要乱殿下的天下了!” “蔚璃你敢!”他气得心肝剧痛,瞠目怔怔。 蔚璃却是漠然浅笑,“殿下若然不容,大可引三军来见,蔚璃披甲迎候!”说完折身去了。再也不必论谁人欺了谁人,哪个蹉跎了哪个!且碾心成灰,自此陌路。 玉恒起身要追,却是一阵头晕目眩,身影摇晃几下又跌回了座位。 元鹤早已为方才争吵看得骇然万分,此下更是心惊不已,急忙上前查看,却也只得怔怔痴痴一双幽目。“殿下?蔚下!……”他连唤数声才得主上恍恍来看,又指那面前桌案,顿了半晌才幽幽吐出个“茶”字。 元鹤连忙斟茶奉上,玉恒拾杯饮尽,一股血腥又压回肺腑,递回的白瓷茶盏上,那一缕血丝触目惊心! 元鹤吓得要哭,却又见主上一头栽倒在席上,其声喃喃,“容我……睡上片刻,尔等……收拾行囊,准备回家……” 又是一枕寒梦!数年相知只落得人去楼空!半世繁华终还归入荒凉无尽!可叹此心衰弱,那将说未说的话还未及讲出,便是这样终了吗? 卿有若有意,我明日即可为卿筑琼楼!起高台!迎卿入东宫!栖龙榻!——此是他肺腑之言,是他那夜城墙上欲许她之诺,亦是他此生惟一所盼。 只是魂入梦中,四顾茫然,惟剩下空寂寂一片,好生凄凉! 宫阙千千重,高台万万丈, 我有肺腑言,与卿相诺诺。 清风入云霄,明月照琉璃, 我有恳切意,与子执手说。 远道阻且长,此去见白首, 一世一倏忽,祈望三世同。 第219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1) 青府上的家仆,一半是当年护送青家姐弟转回越都时带回来的残兵流民,一半是先王的妃子即蔚玖的生母,经霜华劫难之后其宫中余下来的侍从。兴建青宅时,这些散乱各处的或子民或婢仆,都自发前来争领各样活计,帮助添砖加瓦;后来宅院落成,众人又都自请留下要侍奉青家姐弟。 如此这府中上下,与其说是主仆,不若说是一群故园旧人。青家姐弟待家仆如待乡亲,家仆照顾青家姐弟亦如照顾血脉至亲。 当青濯一身血肉模糊被送回宅邸时,可以想见那合府上下又是怎样一番仓惶无措,惊怒忿然。先前朝阳未明时分已然送回一个血淋林的青袖姑娘,何以日头未落竟又送回一个惨烈非常的少主人! 院中又有蔚珒等忧心青门存亡的一众宗亲朝臣早早守候在此,此间见得长公主带回个血葫芦一样的人儿,个个都是惊惶得目瞪口呆,泪光夺眶! 慕容若伊听闻前院喧闹,自青袖屋内急忙奔出,惊见两名铠甲侍卫抬进一个血衣儿郎,正诧异间却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看,那随来的玖儿先已昏倒在地,她再看时才认出那血衣儿郎竟是自己的濯哥哥,也不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瘫坐地上,再不能起! 蔚璃全然顾不得安抚众人,一面铺排婢仆先将青濯抬去屋内,一面径问左右,“为何不见慕容苏!唤慕容苏来见!” 左右臣子怔望,有稍镇定些的家仆忙上前应答,“慕容少主这几天都未住府上……也未说往何处去了……许是采药或者……” “派人去找!”蔚璃不等他念完便沉声喝道。 好在为医青袖的缘故,玖儿已然自宫中带来数位医丞,此时还未散去,大家见此情形都知大事不妙,各自忙乱着又重开药箱,再磨药散,又传令各处多备清水净布,又着人先拣选上等山参熬汤,以备续命之用。 一时间青府上下还未从青袖重伤的惊惧里恍神,又为青将军的血躯乱作一团!各院家仆侍婢皆忧心惶惶里外奔走,或照应医者各样所需,或自行前去堆薪起火以煨汤药,或围井打水为能清洗主人的满身残血…… 家中的府兵侍卫更是人人含悲、个个忍怒,大家自蔚珒那里虽是略闻只言片语,可是只为众人皆知青门旧案,皆知两位主人脾性,便也将那莫将骂了个通透! 一时间怒议纷纷,一片哗然,以现下青门之危局,再牵扯上旧案之惨烈,都说天子太子存意欺凌青门,弹压蔚族,都替青门鸣不平,称言要引兵谏天子。 蔚璃顾不得门外纷扰,只是一心守在青濯床前,看着医者为他摘去一片片破碎血衣,露出整条背脊皮开肉绽,似受千万刀斧砍凿一般,几无完肤!尤是肩胛处已见白骨凛凛,望之触目惊心! 医者、家仆都劝她离开,都说“伤势残忍太过,实不宜尊者观之”。 蔚璃不应,仍直身肃立,瞠目凝视,眸色愈见晶莹。怎样残忍不曾见过,只是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见! 忆起当年闻听东海兵败又遭天家围剿时,她便亲点了精兵五千疾奔沙场,那时所遇所见,远比这更血腥百倍,残忍万般。在那白骨成丘、血流成河之地,寻到青门姐弟时,青袖是两手两柄断剑,剑上已是豁口如林!而青濯手上只余半杆断头长矛半边残破盾甲!二人绝望木然站在尸骸残骨之间,都是血衣滴血,灰面凝灰。 那样惨绝凄厉之象,在蔚璃梦中多年挥之不去。她原以为今生拼尽全力,哪怕是拼得一死也再不会使青门后人见识那等惨烈。可是未想到才不过短短数载,青濯遭遇之刑更比当年惨痛百倍! 凭她空有三军在握,空有一城铠甲,却然护他不得!此样悲愤痛恨,真如尖刃刻骨、万箭穿心! 起初还有慕容若伊扑在床前,任谁苦劝都是宁死不去,可又是几次哭到昏厥,惹得侍婢们愈发手忙脚乱。玖儿更是几次醒来,又在几次探伤之后晕倒过去,徒添混乱,半点用处也无。 蔚璃都不理会,只是喝问满堂医丞,“伤情如何?可救得活?” 十余位医者一半埋头理伤,一半叩首在地,都知这位青门小将乃越安宫最最惜护之人,他若一命呜呼,只怕半个国都要为之殉葬! “伤入筋骨,断了经脉,怕是……”有人斗胆回说,“小臣等纵然拼尽毕生所学,侥幸医得回性命,怕也……怕也是个废人了……” 一时又听外面有人传报:王宫里派人来问情形,请长公主出外应旨。 蔚璃定了定心神,嘱托医者尽全力救治,又问左右家仆可有慕容苏消息,家仆答说:已派人去找,若是入山采药也并非一时半刻可以找回。 一阵阵的心痛若绞,欺得她几乎不能站立,可还是要强作精神往前庭来。见庭上站满军中将士,并青府家臣,大家皆注目望她,各有疑惑,各有忿恨,各有祈盼。 又有越明宫来的内侍官上前代宣越口谕:先问青濯伤情,又问罪责何论,再问澜庭之君可还会再申饬东越? 蔚璃深知当下群情激愤,自己言辞稍有不当很可能就是推波助澜,使兵戈再起。当真是要乱他的天下吗?挥兵北上,斩尽莫族,质问天子当年还作下怎样惨烈事!? “青将军……”她犹豫着该如何措辞,将士们都竖耳静听,彼此早已议过——东越不可欺,欺必诛之!青门不可亡,亡必杀之! “濯儿……重伤……,但性命无忧。”蔚璃惟有念出心中祈盼,现下只求青濯能保存性命,天下再怎样混乱她都可以不问,“青袖杀人……青袖杀莫敖,乃受人蛊惑……殿下宽仁,恕其死罪,活罪难免……濯儿便是代姐受刑。” 世人眼中当是此样情形罢?——殿下宽仁!殿下宽仁?……何以自欺欺人! 第220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2) 蔚璃愈想愈觉心苦,嘴角抽动,险些哽咽出声,忙又急整心绪,重新言说,“殿下宽仁……不会使青袖之罪牵累东越……” “那是受谁人蛊惑?以何事蛊惑?莫家那小子本就不是好种!那蛊惑杀人的也未必就不是好人!”蔚珒叫道,“青袖素来机敏,绝非几句挑拨便失了分寸!她拼了一身惨死也要去杀莫敖,其中必有因由!可惜她现在也救不醒……” 只怕是再也救不醒!蔚珒言辞忿忿忽又黯然。他本是蔚王族最近的宗亲,先越王幼弟之子,论在幼年时蔚璃还要唤他一声珒哥哥,与青门子弟亦是格外亲切,如今看他们被欺,自是心中忿忿不平。 “蔚珒将军说得有理!”有人附和,继续畅言,“我们须问问那蛊惑的人,倒底是甚么事可以让青姑娘为之拼死!莫家从来对我东越就是虎视眈眈,当年王族被囚霜华宫时,他们一族就有意怂恿天子罢黜蔚族封他莫家做王……” “是了是了!当我东越是好欺的!谁欺我东越,欺辱青门,我等必与他死拼倒底!”又有臣子附和,引得青府侍卫们更是振臂高呼,“我东越男儿皆铮铮铁骨,又岂容外人踏我尊严,践我傲骨!青姑娘杀人必有道理!我等要问个究竟!查出根源!绝不轻饶了莫家贼子!” “正是如此!我东越从来忍辱谦让!天家才会屡屡欺我!此回倒也无须再让!索性将这新案旧案一并查个清晰,讲个明白!青门当年冤魂无数,总该有昭雪之时!” “说得正是!说得正是!”附和声声,“大不了兵谏!正告天下——东越不可欺!” “东越不可欺!我等兵谏!兵谏天子!兵谏东宫!” “先围了澜庭再说!那个太子也是个欺善怕恶!伪君子一枚!” 果然是群情激愤!蔚璃经澜庭之变已然心哀意苦,又为青濯重伤心痛不已,当下倦乏得力不从心,再看见众将喧闹得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百般焦灼下而乏力制衡。正这时,忽有家仆来报:有程门潜之少主门外求访。 只为先前这位程门少主曾亲送病重的越安女君归还王都,东越臣子待这位潜之先生都是敬若上宾,此间闻他忽然来访,虽各有讶疑,可也都放下争执,敬见以礼。 程潜之被引入庭院,见得院中聚集了这许多东越将士,一一见礼时也是小有愕然,又转看蔚璃,焦切问道,“我闻听讯息……特来……特来……”他再看一回四围将士云集,再看看蔚璃满面悲戚,一时间话也难言,惟剩长长一声叹息。 蔚璃正彷徨无助时,未料会有这样厚义重情的友人冒险来访,也是心头一热,不觉泪涌双眸,却是朗然一笑,“先生莫忧。蔚璃尚有余力护我东越子民……”可是话讲一半,忽又想到这府上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儿……身边至亲尚且保护不住,又何谈护持子民?真真笑谈! 蔚璃忍痛不得,忽掩面饮泣。惊得满庭愕然。将士们从未见他们的长公主有这样悲戚颓然时。就是蔚珒等宗亲,当年都曾随先王同上帝都请罪、共囚霜华宫内,在获赦归国时于那冷宫门前,与留作质子的这位傲世公主辞行,也未见她有这样悲伤绝望……她从来都是笑得粲然,有泪亦带笑容,可今日…… 蔚珒也是不忍,走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凄然道,“璃儿不怕……” 众人见此也都是各样忿忿,各样黯然。 蔚璃也不知自己在哭甚么,只是忽然觉得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自此孑然无依,进退茫然。 哭过一时,才觉心下痛快,以袖拭泪,重又一双明眸雪璨,赧笑着推开蔚珒,“又要被珒哥哥笑了。” 蔚珒果然讥笑,“我笑倒也无妨,都是自家人。只怕是要被程先生笑了!”说时望向一直窘然无措的程潜之。 “岂敢岂敢……”程门书生愈发要手足无措了,“我等男儿处长公主之位,也未必比长公主做得更好。”说时目光有意无意瞄向那位宫廷内侍。 内侍顿觉讪讪,看这府上已然各样忧患,看各位臣子更是忧愤满怀,偏王上只是避在深宫,问也不敢亲自来问一声。 蔚璃重振精神,向程潜之问道,“先生可要往里面落座饮茶?只是当下府中染有血腥,实非待客之地……” “无妨无妨!”程潜之连连摆手,“我只有两句话,许是三句……最多四句……”正这时有个伶俐的婢女托了朱漆盘奉上一杯茶水,“先生请用茶。” 程潜之见之大悦,拾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才道,“我正等这个!一路奔来甚是口渴!又不好讨要……” 众人闻言都笑他憨痴,一时间亦缓了几分当下的僵持肃穆。 程潜之这才正色言说,“事已至此,长公主或恼或忧,或是怀恨太子,或是要兵谏澜庭,只是须知此样心境皆一时之念,万不可凭此议定军策!青姑娘杀人,过往因由暂且不问,当下恶果已然铸成,长公主应当先思前路会有怎样凶险!” 是了,还有前路凶险!蔚璃也定下心神听他言说。 “凌霄君对梧公子、对青将军施以酷刑,此事已然震惊越都,四方宾客皆在议论纷纷,此讯息也必很快传至莫家人耳中。长公主静心细想,可知殿下之用意?” 蔚璃将要作答,程潜之又自顾说去,“若将梧公子与青将军押解入京,交在莫家人手上,不要说交给莫家,就是交去天子朝堂,长公主以为——他们谁人又能得痛快一死?我闻莫嵬治军多以酷刑威慑,上下无不畏惧。试问莫家的酷刑,青将军又能承受几分?殿下这一责罚便是要昭示天下,一则可借天下人悲悯之意堵莫家的血盆大口,暂护将军;再则此法纵不能完全平息莫嵬暴怒,可至少是一缓兵之计,以青将军当下病残之躯便再不能上帝都受审,以此也可保全青将军留在东越国内。长公主、诸位将军且细想,是莫家私刑酷烈,还是殿下鞭刑留有分寸?” 第221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3) 程潜之一番话讲得东越众臣将信将疑,大家彼此顾看,觉得这位程门先生讲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青门与莫家本就宿仇旧敌,今时青袖又杀莫嵬幼子,倘若使青门入帝都听审,那必遭莫家灭门剿杀! 程潜之见众人虽暂息兵谏之怒,却也是仍有忧虑,便继续向蔚璃言说,“长公主当下之患不是在东宫太子,而是兵者莫家。莫嵬痛失幼子必有暴行,其一便是引兵逼宫,胁迫天子治罪东越,或使东越王族再入帝都请罪,或干脆罢黜蔚氏封王称号,他莫家取而代之!长公主想想,天子可还有余力护持东越?” 蔚璃这回只是摇头——天子自保都难,何以护持东越? 程潜之继续说,“若是逼宫不成,莫嵬则会罔顾天家之尊,直接引兵讨伐东越,随便安东越一个杀戮禁军意图谋反之罪,到那时大军阵兵边关,岂非东越之大患!” 蔚璃听到此处心下大惊,事发至今只顾痛心疾首,如何竟未想到外有强敌正虎视眈眈,“先生是说我东越危矣?边关危矣?” 程潜之又想起了兄长入城那日,曾与他言说东越危地,令其速去,今时再听蔚璃如此发问,心念一恍——莫非天子早知莫家有鲸吞东越之心? “至少柏谷关当先置以重兵!柏谷关若破,再下七城便是越都,都城若破,国将不国,王室何存?”程潜之心思恍然,也未能料想此一场祸乱竟推助了莫家欲取代蔚氏称王之野心! 东越将士闻听,惊诧之余,却是各各振奋,虽知远忧近患都近在咫尺,大军压境不是今夕就是明朝,可若说要兵挡莫家,与莫家开战,那还真是人人欲催马,个个想磨刀!时隔七载,终于可以与他莫家正面交锋了! “来得正好!我正愁有生之年不能斩杀几个莫贼呢!”蔚珒叫道,“长公主不必怕他!我东越整军四载,终该提剑沙场试练试练!” 将士们皆挥臂附和——“谁敢犯我东越,吾必诛之!谁敢攻我城池,吾必杀之!” “我东越男儿皆铮铮铁骨!此回也不管他甚么天子太子,先灭了莫家再说!” “对!我等愿请缨往柏谷关一战!” “我等愿往柏谷关一战!”…… 蔚璃凝眉不语,想到他帝都危局,想到他玉氏飘摇,曾疑心他来东越是为问她借兵,她各样搪塞终不愿越国将士再赴沙场,可如今来看,一场战事已再所难免! 他求同心,是否是同仇敌忾之心?是否是同袍执矛之心? 众将士见女君不言,便也都渐息呼喝,肃然直立,静等女君发令。 正这时,又有家仆来报:召国肆公子派人来访。 蔚璃蹙了蹙眉头,知道是来问风篁情形的,心下又添一层愁闷,命家仆将人领来,却并非是个小吏,虽也是常服简冠,可是只观其气宇便知——至少是卿士以上的文官,来人先是恭敬见礼,倒也不骄不躁,又代主上先问青门安好,客套寒暄一番,才试探着问,“世子如何?” “世子他……”蔚璃已然思量了数回,还是未想好如何答他,索性坦言相告,“暂被幽禁澜庭……”想想这个世子也是可怜,与自己相识才不过几日,竟要遭此横祸,“待太子殿下怒气稍缓,我再去澜庭为世子求得宽恕。此回兵乱,与世子并不相干。” 召国来史作礼又问,“既不相干,太子殿下以何罪名幽禁召国王室?” 蔚璃微微立目,冷了言辞,“且回去问你们肆公子!召国王室上下反思,必能想出何处见罪于太子殿下!” 召国史臣想来是被委以重任的,其倨傲之态又想要立些功勋回去,便不分就里地缠磨着又问,“肆公子令臣下来问越安女君,言越安女君是世子婚约之妻,世子有难,为妻岂能袖手,为妻不知世子何罪,静观世子幽禁暗室又情何以堪,世子不远千里……” “快住了罢!”蔚珒听得头痛,挥手大叫,“甚么柿子饼子!长公主说了会救就一定会救!一个世子也值得这般!你们召国也太没经过风浪!护得这么紧还不若带回去封存金屋来得安心!” 史臣尴尬笑笑,“小臣也是奉公子命令,世子为我召国国储,可不似些闲杂人等可随意打得欺得……” “你说谁人是闲杂人等!”蔚珒立时呵斥,腰上佩剑也抽出了半边。 蔚璃也是又笑又气,“珒哥哥休恼,令人送他出去就是。” 过来两个青府侍卫,一人架起一边,将那倨傲了得的召国使臣拎出了门去。 程潜之一旁又继续言说,“长公主请恕潜之直言,实则召国可以友之,或为同盟;若然远之,或成隐患。” 蔚璃惨淡笑笑,“我知先生之意。”后面便也无话。 蔚珒似有恍悟,又回头去看被送出去的召国使臣,顿足叹道,“我可是忘了,风王族原是亲家!南召国亦算盟友!越召两国若能兵合一处,还不将他莫家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蔚璃回道,“只珒哥哥一人也能将莫家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何故牵扯外人?” 蔚珒未解其意,仍自作聪明,“那世子也并非外人啊!他若当真厚义,就先调派三万骑兵来!也算他迎娶璃儿的真心……”话未讲完,见女君面色微沉,便收也只好收声。 程潜之此间方醒悟蔚璃用心,也为方才拙计自感羞赧,忙替蔚珒解围,“我们都忘了,其一,南人精于算计,但有渔翁之利,绝不会浑水摸鱼。战事若起,他们必先静观,再依势而动,并非可信可靠之人。其二,东越一人御敌,是为保家卫国,若然结党而战,则有乱天下反天子之嫌疑,如此又会引得北溟与西琅为各自利益蠢蠢欲动,到那时只怕真要天下大乱了。” 蔚璃点头赞许,“蔚璃仍要谢先生为我东越筹谋,忧我东越处境。” 程潜之愈发羞愧,才了悟原来她心中仍顾念天家威严,仍顾念玉氏存亡,是为与凌霄君多年的情义吗? 第222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4) 蔚珒此刻也恍然,不免又对召国厌弃嗤之,“要我说,他们拿一个世子讨娶我们的长公主,分明就是欺负人!若按国礼,一个小小世子实算不得甚么,不若趁机悔婚!长公主还在越安宫里一直住下去,仍做我东越女君,何苦做他风家的孙媳!” 他一言俏皮讲得众将忍俊不禁,方才凝重之气又缓解了几分,也有人与他取笑,“长公主自然可以做我东越女君到老。只是风族世子何处再去讨得贤妻?” “这便不关我事了!”蔚珒哼笑,“那小子经一点风浪便要叽叽歪歪,实实讨人厌恶!又怎配得起长公主!” 蔚璃笑他,也与众将玩笑道,“那小子还困在澜庭里面,哪里就叽叽歪歪了?叽叽歪歪的原是风肆,并非风篁。珒哥哥不要张冠李戴!” “都是姓风的!哪来姓张的!”蔚珒耍起了无赖,愈发惹众人笑了。 蔚璃见当下事况明晰,将士们亦心绪镇定,遂吩咐众人先各回各处,清点麾下士卒,筹算兵戈粮草,待明日早朝与越王商议了再定边关布防。 众将亦觉前路明晰,壮志可酬,稍稍再议几句,也知青家姐弟非一时半刻能苏醒过来,在这里守着也是空耗时光,不若回去操练兵马,为国为民再战沙场,如此便都各回职岗了。惟有蔚珒仍留下暂代青宅家主之责。 蔚璃又命他先以快马递军令往柏谷关,叮嘱守将蔚珂加强边关戒备,布防城门兵事,“若有异象,先以守城为上,不可轻易出兵。” 蔚珒一一记下,又问,“莫嵬拥兵据说有二十万之众,四倍于越国兵力,何以胜?” 蔚璃浅笑渺渺,“军务明日再议。当下还有一事辛苦珒哥哥,派几个精干的兵士,往城外去找一找慕容苏,我宫中那些医丞是救不活濯儿的。”至于如何杀敌,如何致胜,如何与天下处,且看这府中还剩几人罢! 蔚珒领命办事去了。程潜之见众人都去,门庭空落,一时踌躇着,去又不辞,留又徘徊,几次举目都是欲言又止。 蔚璃不免又要笑他拘谨自持,直言问道,“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可是还要讨茶喝?” 程潜之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声道,“不会不会……岂敢岂敢……我原有约,是候在客栈等人来赴约,闻讯才冒然跑来,我还须再赶回去,时辰不早……”他虽这样说却还是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蔚璃又是感念又觉好笑,“先生大义,蔚璃铭记。此间你我故友闲庭叙话,便如那日淇水畔围席畅谈,当下所议既不入朝堂之典亦不做史家之言,先生有何顾虑?” 程潜之忙道,“非是潜之顾忌身后评议,只是……只是怕思虑不周,言辞无度,让长公主见笑。” 蔚璃倒是又要笑了,“先生不畏史家评说,倒怕我笑?那我自此便不与先生笑了,可好?” 她目色坚定,姿容明朗,便如那日淇水初逢——一身磊落清风,满怀疏阔洒然。程潜之望着便觉自愧不如,当初何等愚钝,竟生与其比肩之念,此样女子岂是寻常男儿可以攀望?此生也惟有以寥寥浅智略尽薄力,护她一时半刻了。 他左右思量,遂又凝神郑重言道,“潜之今日之言,仅做鄙见陋识,长公主但有所用亦全凭卿卿睿智,长公主若觉得是无稽之谈,一笑置之便好。” 蔚璃浅笑,静候他道来。程潜之整顿心神,便也一一道来—— “其一,仍要说回淇水畔纵马驰行的西琅夜玄。潜之不止一次讲过:琅人无礼,粗鄙蛮野之族,而其王族公子夜玄更是狂妄无忌之辈,留之必是大患。” 蔚璃蹙眉,那夜玄已然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大患于否,谁人计较? 程潜之继续言说,“凡事有界——此是当初伏白族开朝立国、以礼乐治天下之本。‘万物有序,进退有度,凡事有界,方可得长久之治’!一隅之乱住住祸殃一国,毫厘之差往往谬以千里。夜玄有第一回越界行事,若不能消弭于起端,则后患无穷矣!诚如莫族霸凌朝堂亦非一日之寒。” 蔚璃当下并无话讲,虽也质疑程门先生之论公允几何——是夜玄无礼当真难容于天下,还是这位呆书生仍在为淇水之难而鸣不平?程门世代为帝王师,今日所论实为捍礼护道之典范!蔚璃也是在许多年后才领悟其深意,可惜那时已然是祸乱天下,疮痍宇宙。 程潜之见她不响便继续言说,“其二,是想请问长公主,东越蔚族何去何从?如今皇族式微,权臣当道,封王自立,玉氏江山已然风雨飘摇,皇朝三百年封国守境之治只怕已入尾章,天下趋向分崩离析之势。而蔚王族是拥兵自立、霸权东境?还是扶助皇室、再复中兴大业?” 蔚璃愈发蹙眉不解,“为何只我东越王族能扶助皇室?既然是四境封王……” “长公主以为四境封王还有谁家会挺身出来扶助皇室?北溟非中原世家,自不必说;西琅地处荒瘠之地,历代君王所图皆是向东拓土以占肥沃农田,天下若乱,长公主以为夜王族是会趁机侵城掠地还是会扶持一个飘摇欲坠的皇族孤子?哪个得利更多?至于那南召……”程潜之稍顿片时,极少见地讥笑一声,“长公主也知何谓‘南人狡诈’,他们是‘有利趋之,无利弃之’。以此回他们运筹风篁世子之联姻便足可见其野心。风族还未能代玉家而取天下只是因为他们尚无十足把握,可是若再有十年,等风篁即位称王,长公主那时或已为召国王后,你以为玉家凭甚与风族争天下?此正是风王族筹划百年的宏图大计!东越若不能在今时襄助玉家,玉家不亡于莫齐之患,也必亡于风族之强,到那时东越是向风王族称臣还是自立称帝?此即是东越今时之抉择与来日之去从。” 第223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5) “先生……”蔚璃一时未能全然贯通耳畔所闻与心下所思,天下大势与各家兴亡被一个程门布衣就这样演说于闲庭陋地,在她听来总有夜读史书梦游古迹之感!“先生高见……何以今日道来……何以讲与我一个小女子听,我是说——先生之高见当演说于天子之庭,或进谏于东宫储君,或求仕于南召王廷……” “此是我正要言说之其三。”程潜之继续说下去,“我也是此回来越都,与各方学子拜访交游才闻知帝都形势。所谓天子之庭早已是齐相把持的一言之堂,若非齐家门生亦或齐氏子侄皆难立身朝堂之上,更别说进言于东宫储君了。而另有莫家手握兵权,掌一城之生死,更加无人敢在帝都之内轻言政事。齐莫两家虽说各有相争,可是若然是挟持天子霸权朝政又都能沆壑一气。据传莫家有意迫使帝姬下嫁其门,长公主可知其中厉害?如今玉家惟有他兄妹二人,若然……讲句大不敬之言,若然东宫殿下有失,则玉家天子恐怕不得不效仿开朝之君伏白帝,择其‘佳婿’禅让之,那这天下便要改姓莫了……” 蔚璃摇头,“此是进退无路的死局。纵然帝姬肯许嫁莫家,莫家得帝姬而杀太子,岂非一样可篡天下?!” “确是死局。”程潜之证她心中疑惑,“进退无路。可是不嫁帝姬又要受逼宫之险,袖手天下同样是杀身之祸……你若知凌霄君之艰难,必会稀奇他何以还要摆驾东越观礼越王婚典。”说时竟有一丝苦笑,似乎再悲悯凌霄君之处境。 蔚璃更是苦涩万般,忆起澜庭内他确曾有言——“你若知我艰难……” 偏那时她全当不知,心冷意灰自顾与他划地为界,还扬言要“引兵来见——披甲相候”,是否太过决绝?他撑艰难之局,仍来东越观礼,是为哪般?避难?借兵? “东宫之意或许是想在这大乱之先为长公主再撑一隅繁华罢。”程潜之叹息一声,此回倒有些许赞叹,可随之依旧愁眉黯然,“可惜繁华尽了!我苦思多日也不得其解,掷天子于深宫而自己远离朝堂,无论是为避难亦或借兵,此行都非上策,非是天家储君该有之行为。这事难就难在,太子该如何还朝?长公主可曾想过?太子若不能还朝,天子必难久于帝都之内,东越亦难为于封臣之地,天下乱矣。此便是我要言讲之其三了。” 蔚璃瞠目茫然,可曾替他想过如何还朝?——在他为东越撑起最后一角繁华之后。不是没有想过!那夜城墙对话她也曾立定心意要与他一起回帝都,同生死,共进退,报他此世恩义!只是后来,后来跑出一个溟国公子,又平白出了风族求婚一节,又是王兄提议选亲招婿,又是夜玄失踪于选亲前日,又是昔梧闯营,又是青袖杀人……各样纷乱演到今时,竟至两下决裂,就要各奔东西……她竟忘了他处境艰难,无处容身,居然还要逐他出澜庭! 何等薄情寡义——蔚璃是也!她几要仰天大哭!想他困守澜庭寸地该是怎样的心伤绝望,想起来又是心痛如割。可又想到青濯受他鞭笞之刑如今性命垂危,不免又恨意翻涌。过往种种,倒底是他用心良苦还是潜计阴谋? 程潜之心急另赴约会,也不便久留,话语道尽便匆匆辞行。 蔚璃尚处混沌懵懂之中,只是木然回礼,与他答谢,随行送至门阶处。 程潜之出了门,下了阶,忽又回身来说,“险些忘了还有一事——长公主选亲未能得偿所愿,此是潜之之失,一直未敢登门谢罪,惭愧惭愧。” 蔚璃怔怔于门前,全然不解他在说些甚么,“先生已然为我筹谋万端,只是事由天定,岂是人力可争?” “并非如此。”程潜之大有此去一别再难相逢之意,定要将心底所藏尽数吐出,“我知长公主意在定约澹台家,以此为缓兵之计尚可另有筹谋。只是兄长突然造访传达天家之意,实非我所料。” 蔚璃更加疑惑,“你是说——使风篁胜出……此是天家之意?” 程潜之不免窘笑,“长公主总不会以为我兄长那日入席只是个听琴之师罢?他昼夜不歇赶来越都,若不是为成全君意又为哪般?此也是我稀奇多时未能想通之局,召越再次联姻本该为天家所不容,不知为何那位东宫殿下却还是择定风篁世子为越安宫之婿……”程潜之说时仍在苦思凝想,却终是哑然失笑,“许是他知道自己已然穷途末路,想为长公主寻一处岁月静好罢。倒是累我们在这里胡猜乱想。”说罢再次拜别,转身去了。 蔚璃仍怔在原地,反复思量程家先生这好大一篇言论,可以暂且归结三点——其一夜玄为患当远避之;其二东越何去何从当思忖之;其三东宫绝境当……当怎样?助他还朝?还是乱他天下? 又想起程潜之最后一议——他已知自己穷途末路,是想为她寻一处岁月静好。可是当真?他若临绝境入死地,于她而言又何来岁月静好?他岂会不知!如此说择定风篁、羽麟弃约都是受他摆弄?凡此种种,竟都是他的棋局? 第224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1) 城郊淇水岸边,一只雕花兰舟拂柳而泊,艳阳临空,照耀着潋滟波光东去万里;熏风拂岸,撩动着船头锦旗猎猎而舞;旗上明晃晃印着绣金大字——澹台。 世人都道澹台一族富可敌国,纵是南国王室也要礼让三分;而澹台少主更是少年颖慧,结交之友唯有皇族王亲;此样家世,此样丰姿,试问世上又有几人可比?那春风得意,纵马啸歌岂非尽都由他! 可偏偏就是此样人物于东越国越安女君的选举大会上铩羽而归!世人无不惊叹此中稀奇!即叹惜澹台少主之可怜,又奇那召国世子该是怎样华才斐然! 世人实实不知,非越安女君弃她,是他弃了东越蔚璃;世人更加不解,非他要弃东越蔚璃,实是—— “实是无可奈何!形势所迫!入人险局!受人摆弄!……我又岂能不顾惜她性命啊!”澹台羽麟忍不得又是掩袖大哭。 慕容苏又是长叹一声,这已然是近三日来第一百七十八回听他哭诉心中悲情! 而当下所见之澹台羽麟,也不是那被世人称羡的华美少年!富家少主! 只这满堂的酒气,一地的狼藉,就让慕容苏频皱眉头!更不要说此间横躺席上那蓬头垢面、开襟解怀还犹抱酒壶的红衣醉鬼了! 慕容苏摇头叹息,只觉一天惨过一天,也不知这位少主醉生梦死要到几时方休!总不至就此颓废终生罢? 他移步缓行,迈过满地酒坛,又绕开残羹碎碟,终至桌案前,又小心抚去上面堆积成山的各样酒器,指令家仆将自己刚刚熬好的醒酒茶汤置于案上,这才去唤那喃喃呜咽的悲情少年—— “我隔日可就要归去了,今日再为你煮最后一次醉酒汤,你再不喝,我也无法了。”说时为他斟上一碗,也不强求,只置于案上等他自己来拾,又劝言,“你这样下去可还有尽头?阿璃不过是嫁人,又非就此诀别,你何苦自己先失了魂魄?” “你心中明知,她即便不是为泠泷琴的缘故嫁与风篁,也绝不会下嫁你澹台家啊!凌霄君惜她胜惜眼眸,尚且可以为保她性命而将她拱手相让。你若真意怜她,岂非也该许他一世安好,自此相望江湖。” “要怪也只能怪你们诸多算计,却如何也未能算得过天命!谁又知她归家途中会为夜玄所伤,引得旧疾再起;谁又知偏这医她之药竟是藏于召国王室的泠泷琴。此琴若在别处,或许还是你千金可易,亦或他凌霄君千军可夺,可偏偏就是召国王室!不差你这千金,也不畏他那千军!” “你若细想,悠悠无常中岂非又有冥冥注定?也只能说天道如此!非你一人之力可挽……”慕容苏絮絮念念,也不管澹台羽麟是否听得进去,只自顾言说,又自顾惜叹。 待停下思量时,见那人仍是醉得发怔发呆,对他全无应答,便又继续言说,“你好歹应我一句,前两日还哀嚎声声,总不会这些天喝酒喝哑了嗓子罢?你若此生不言,岂非又屈了你那心意!我即将归去,你若真的哑了到那时连个良医也寻不见!可又如何是好……” 他前言不搭后语,却还是反反复复,讲个不休,只想得他一声言语,知他心念还在。如此又说了半晌,终听得幽幽一声悲叹,羽麟声色沙哑,凄然哭道,“吾心已死,吾念已灰,吾魂逝兮,吾骨枯兮……慕容兄再不必为我挂怀,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慕容苏见他这般也是又笑又怜,忙趁机又劝,“我闻潜之先生说:阿璃无可奈何时也曾有意下嫁你澹台家。这样说来,可能使你宽慰一些?我还闻说选亲当日她也曾当庭唤你,却被你弃之决绝,讲来心伤意冷的当是阿璃才是啊!若伊也曾进宫请安,回来却说:有些天里阿璃几乎绝了餐饭,夜不思枕,日不思茶,若说枯魂瘦骨也该是她才对啊!” 果然,此言一出,羽麟微启醉眼,切切问道,“阿璃……近来可好?” 慕容苏言道,“依我看,风篁世子倒是位宽厚仁德之君子。他虽知联姻是为国政,待阿璃倒也温和良善。听说这些天,送了好多礼物入宫。昨日我路过翡翠楼,还看见他二人在街上有说有笑,远远看去倒也是融洽和睦的一对。阿璃当真嫁去南国,许是她此生最好归宿,至少可远离尔等丝丝算计,去过几年岁月静好的时光。” 羽麟苦笑,“若非祈望之良人,哪里就能岁月静好了!她若真心欢喜,我……我……我还是不甘啊!”说着又抱头洒泪,无尽悲伤。 哭到累时终又重新呜呜咽咽,“我与她,自相逢,始立志,非卿不娶,非卿不妻……除去她立字据给我那回,这次选亲是我与她距离最近一次……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一步之遥……却原来……都是奢念!从始至终都是我奢念!羽麟此生休矣!所愿皆空,生又何欢?” 慕容苏见他数日来语焉不详,终日哭笑无常,此回总算能廖诉悲情,畅言胸中积郁,便也有意劝引着使他能多多言说,以消愁苦,一时答他,“你虽未得昔日所愿,然未来尚可期,谁又知岁月流转,何处不相逢呢?” 第225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2) 继而又一边劝慰着一边上前扶他坐起,哄他稍饮茶汤,又故意打趣询他一些阵年旧事,一时言道,“已听你讲过数回:阿璃欠你一妻,此事倒是从何说起?你澹台家的算盘精明,却也算到东越王室身上了?” 澹台羽麟闻言立时掷下茶杯,瞠目争辩:“我何曾算计了她!分明是她哄骗了我!”说着醉熏熏去解腰上锦囊,抓弄着从中翻出一尺素绢,已然为岁月之久熏染的底色微黄,他扬在手中向慕容苏炫耀,几分得意又几分无奈,哭笑道,“且看这字据,上面分明写着——今有越国琉云借银钱千叶,他年当以吾家小妹许嫁,以偿此债!立字为诺,一世不悔。” 慕容苏接来凝神看了,只见那绢上笔迹真可谓龙飞风舞,若非羽麟一字字念出,倒也难识其真,不觉疑道,“此是阿璃笔迹?虽有其韵,只是这字形……未免潦草太过,再者……何故上署‘琉云’之名?又是何典故?” 羽麟望着那绢书痴笑,倒似望见当年,“谁又知她哪里杜撰来的假名!这便是她诡计!草书行云,假名署笔,好留待日后耍赖。想我一世英明,竟不识她狡诈!” 慕容苏听得稀奇,有意哄他言说,“你且说说怎样故事,我再替你断断道理。” 澹台羽麟满怀伤情,忍不得又忆起当年,便同慕容苏絮絮讲起,那年南国良城与她相逢于繁花锦时,那是此生初见,万般美好! 彼时他澹台羽麟正周游了四境奇珍,看尽了世间繁华,处于归家途中。他本就是一位富家少主,过得从来都是锦衣玉食金缕银器的日子,偏他又是俊美少年,愈发有各色的风花雪月供他赏玩不尽。 可偏偏是那一回出游,万花丛中滚过,惊涛骇浪趟过,再归来他竟有意味阑珊之感。所谓美酒佳肴,若非有知己在侧,品之亦然无味;所谓锦衣绣袍,若非得佳人悦己,裹身亦是无彩;至于那等美人献舞娇姬颂歌的千娇百媚事,使他更觉恹恹不乐无甚可赏。 那时他正百无聊赖倚坐酒楼窗前,眼望街上熙攘人群,芸芸众生往各方奔走,在他看来竟如荒草侵地,藤蔓爬墙,是那样的萋萋蔓蔓,无边无际,可是若得一朝秋风,又尽都枯了,所有一切都荒凉到底…… 他凭窗痴望,胡思乱想,忽见白马雪衣一位少年,自远街缓缓行来。那马蹄轻踏,少年昂首,左右顾盼间神采飞扬,朗逸非凡!倒似这世间仍有看不尽的稀世繁华与赏不完的奇珍异宝,此间正由了他少年翩翩打马漫游。 澹台羽麟一时看着倒觉有趣,目不转睛看他由远及近,待到楼下近处,才看清这少年不只风姿洒然,那一副眉眼更是清俊到无以比说,单是那眉下藏威,唇角似嗔,就有别样英姿俏丽,而四顾之间又似乎有无尽稀奇懵懂,忽闪着一双明眸璀璨打量着这新奇人间。 还真真一位纯明澄净美少年,怜煞个人呐!澹台羽麟看得出神,正无比欣悦,那少年忽然抬头举目,望向二楼窗栏,正与他痴痴目光两下相遇。 那少年粲然一笑,惊得他身上一凛。分明那幅清颜似明月临轩,那亮眸似秋水微澜,如何竟使他心生惶恐?是怕近之,还是怕远之?他心意恍恍愈发看得痴了,不觉也随他微微一笑,可不知为何竟又觉赧然,仿佛方才偷窥之心全被少年一眼看破,那一双清澈的眼似乎能将世间万物都看个通透。 羽麟只觉面上灼烤,心若揣兔,急忙收回身形,假意侧听楼内清曲。可听了半晌,曲牌甚名也未听出,按耐不住又再次探头去寻看楼下,可长长街上那白马少年却已踪迹全无。 不由得莫名怅然,情急之下他直身坐起,攀了窗栏探出半个身去寻看街上左右往来之客,却依然一无所获,那少年竟如梦境般瞬息间消失不见。 他正失落怏怏,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兄台可是寻我?”其声泠泠若山泉之音。 澹台羽麟又是一惊,忙撤回身子急待回眸寻看,不想行止仓促忙乱,将一回头正撞上窗下烛台,痛得他惨叫一声,抚额蹙眉。却见那雪衣少年正款步行来,在自己桌前拾衣坐了,又自取了新盏,自斟了新茶,自饮一杯,其行止利落洒然,无丝毫矫饰虚礼之嫌。 待三杯茶水喝过,才指了他额头蹙眉忧问,“还痛吗?我倒有一剂解痛良方,兄台可要试试?” 羽麟手抚额头怔在窗前,早为这少年英气逼人加之清颜魅惑而忘了头痛,倒又添了几分痴憨相。想来数年间游历天下,俊男美女不曾少见,可是如今日少年这般,洒洒然不失男儿疏阔之风,娇兮兮又自带女儿家一点妩媚,观其举止,虽有恣意之格类似江湖游侠,可无形中又别具威仪风度俨然世家风范。 羽麟半怔半醒,见少年目色流连于满桌菜肴,又想他莫不是位落魄世族子弟?将要发问,却听少年又道,“我闻得此处有南国媚儿酥的味道,兄台可愿赐赠一杯?” 倒也见识不凡!还知南国媚儿酥!羽麟暗赞一声,缓缓归座,抬手示意他自便。 少年果然不与他客气,又重新拾了酒盏,自斟自饮数杯,似乎才算解了干渴。 羽麟忙又殷勤递上新箸,他也不客套,爽快接了,只挑那最精致最可口的菜肴一一品尝起来。羽麟见此倒也不好再以虚礼与他寒暄,只随了他一同重品菜肴,在他连声称赞中似乎也觉今日所食颇具风味。不由得又叹息自己半生锦衣玉食,世上珍奇无所不见,却总于繁华处早见寂寥,偏今日与这少年对饮倒平白多了几分酣醉欣悦之情。 酒菜毕,羽麟兴致愈酣,又趁兴相邀,“这条长街向前百米,有一锦绣坊,歌技舞艺皆为城中绝色,少侠可愿与我换场再饮?” 第226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3) 少年闻言眸色绽光,稀奇道,“锦绣坊?若只是观观歌舞又有何趣?” 羽麟听得有趣,“观观歌舞是为赏心悦目,少侠若有意寻些欢愉,也是可行。” 少年便蹙眉,两眼迷蒙,似乎仍未解其中意趣。 羽麟猜他年纪总有十四五岁,不该是未经人事之年啊,遂令他附耳过来,起身隔案在他耳边悄悄语道,“巫山翻云雨,襄王会神女。”言毕坐回席上。 不想那少年却还怔怔呆在原处,一手撑在案上,一手仍旧拢在耳畔,双眉蹙得更紧,两眼更显迷蒙,似还在较力思索他方才所言。 羽麟见此不由诧然,一时惊道,“少侠莫非是……尚未识女子温柔……” 少年顿时面若灼霞,一层层涌起无尽绯红,眸色亦微露威仪,便如波澜乍起漾过层层涟漪,可转瞬之间忽又目光躲闪,慌乱着起身,呯呯嗙撞散了数只杯盘,愈发惊得他手足无措,匆匆行了一礼,落荒而逃。 羽麟更是又惊又笑,又是怜他慌乱又是惜他跑掉,想想她若是个女子,必定要领回家中,收在房内,好生宠着。可偏偏是个男儿!倒叫这擦肩之缘分也只能就此作罢。 只是这样奇事倒也叫他呆坐那里自得自乐了许久,单是想那少年懵懂可爱神色便足可撑这半年欢愉!不免又有几分惜憾放他溜走,忙唤了伙计结帐,有意下楼去追,不能收作美妾,添为玩伴也是极好的,总好过他一人熬这世间苦闷。 正待他起身要去时,却见那少年去而又返,慌兮兮站在楼梯处,比之先前洒脱之态,此回倒是窘迫了许多。 羽麟喜得险要拍手叫好,急忙凑上前来,哄笑道,“怎又回来?终是好奇锦绣坊有何妙处?你也不必害怕,让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可好?银钱算我的,必不使你吃亏!” 少年瞪大了眼,明眸生辉,又是羞怯窘迫避他招惹,又是跃跃欲试似有所求,倒叫羽麟越看越爱,恨不能立时捉了他去,寻个僻静处好生怜惜一翻。 少年犹豫再三,终还是壮起胆子低声央唤,“好哥哥,我不去锦绣坊……可否把我省下的那份银钱还给我……” 羽麟听得糊涂了,未料他人小心大,自己兜里的银钱怎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成是他的了?还要还给他?想他澹台家行商百年也不曾见过这等算帐方法!不由逗笑道,“你不去锦绣坊,省下的银钱也是我的!不若这样——你陪哥哥往锦绣坊里逍遥一回,哥哥自有办法哄你尽兴,待你学会了妙计只须再哄得哥哥尽兴,那么——你要多少银钱哥哥都给你!这样如何?” 少年果然眸色一亮,张目望住羽麟,倒也不问何为“妙计”,只纠缠着问,“可是当真?一千银钱你身上也有?” 羽麟忍笑不住,澹台家随便扔双筷子出来也值一千银钱,可现下风情芊芊他又不想拿澹台家的名号吓他,只悄声问道,“你这是应了?”说时终忍不得抬手在他粉面雪腮上拂过一指,心中还道:这若是女子又何劳往锦绣坊去取乐! 未料此举似乎惊了少年,忽就奋力回手猛地将他推开,瞠目怒道,“大胆!放肆!” 其凛冽之威倒又唬得羽麟一惊,不知他还有这样威风。可是又想这美少年必是初涉江湖,又是未经云雨好事,此样惊怒也是应当。但见他怒目圆睁反添俏皮,便也不做计较,只继续哄劝,“那么我们即刻往锦绣坊去?” 少年眼波流转,却然说道,“我以为那锦绣坊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哥哥尽日嬉闹岂非也看得腻烦?不若这样,我家中有一小妹,姿容神态尤在我之上,倾城倾国自不敢论,但性情温婉,才艺卓绝,四境之内也未必能有出其左右者。哥哥若然有心,今日且借我一千银钱,他日我便可将小妹许你为妻,岂非胜过别家幽宅里的冷艳俗香!” 听到此处,慕容苏终忍不得要抚案大笑,“性情温婉?才艺卓绝?哈哈哈,若说这后者倒也不算吹嘘……只是这温婉性情……哈哈哈,澹台少主日后可曾见识?” 澹台羽麟也是且笑且叹,“我早同你说过,分明是她哄骗了我!偏偏还要到处与人言,是我拐骗了她!温婉与否,我也不计较。只是那才艺卓绝,我也不曾得啊!她还煞有介事,与我讲甚么‘耐性稍等些年’,待她家小妹‘行过及笄之礼’,便可嫁入我家。还立了这份契约给我,说甚么‘一诺千金’,‘一世不弃’的豪言壮语。她那般言辞凿凿……是了,你看这上面,还有朱砂为色,印下十指诺印,叫我如何不信!” 羽麟手捧尺素之书,遥想当年旧事,也是又笑又叹,又思当下处境,且悲且痛。 慕容苏却早已笑到捧腹,断断续续揶揄着这位精明的少商主,“依我看,你这分明是色令智昏!一世英明竟为一个弱冠少年所欺……不不不,分明是小小丫头!莫说是诓骗你一千银钱,她那时若是有心骗了你家业去,只怕你也会甘心奉上,还要为人家清点好帐目奉上帐本!又好在只是一千银钱,于你澹台家九牛一毛尚且不当……羽麟羽麟,你当真笑煞我也!”说时又是拍案,又是捧腹,大笑不止。 澹台羽麟却是万般伤怀,“可我是当真的!只当此生娇妻可期,谁又知竟遇狡童!” 慕容苏强抑笑声,又叹他可笑,又惜他可怜,好奇问道,“阿璃诓了你一千银钱,又去做甚么呢?不会是都买了媚儿酥罢!” 羽麟苦笑一声,“这又有甚么相干?她迄今为止诓骗我又何止一千银钱,我又何曾在乎她去做些甚么。那一回,是为赎那位把自家性命输在赌场里的擎远鬼才!” 慕容苏更加要笑了,“这事我可从未听擎远兄提起?他竟还有这样落魄时刻!你们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第227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4) 羽麟终于也耐不住失笑,“擎远纵然曾为赌徒乞丐可终是有颜面的!更何况如今人家也是作了将军,也是领兵千乘之将,统摄边关之帅,哪里会自顾言说当年自己是被阿璃自赌场里赎出来的?” “当真有趣!当真有趣!”慕容苏已然笑到抹泪,“再见面我定要好好笑那擎远一回!看他一脸凶煞,还当他曾经怎样威风……”慕容苏又是惊叹又是嘲笑,方知此三人相遇尚有这样一段典故,“后来怎样……”慕容苏有意逗他多费口舌,才好多舒郁闷。 羽麟讲了大通往事,也渐有开朗之势,讲到口干舌燥处又连喝了数杯解酒茶汤,此间倒也醒了三分,痛虽愈痛,悲亦更悲,可总算前路可望,世事在思,“后来……后来在帝都东宫又与她遇见,才知她是东越国的长公主,小小年纪竟敢假冒了王室公子朝拜天子,才真是惊煞了天下人。” 慕容苏哼笑,“只为蔚王室再无敢上帝都的公子啊。” 羽麟微微愕然看他,知他喟叹的是何事,未予置评,只默笑片时重又言说,“后来帝君知她是东越蔚璃,恼得无法,可又不忍见她一个女儿家终日混迹驿馆与众男儿相处,于是召她入宫与帝姬同住,可是未想到,这位封国长公主的气势也是天下无敌了,竟终日里与帝姬打得合宫不宁,帝姬跑去告状,她怕被罚就偷偷跑来太子宫里避难,还四处寻人打听,找一位叫云疏的乐师。你当这云疏是谁?” 慕容苏笑笑,不置可否,“难怪她假名琉云!云意疏薄则挽留之,他二人……还真是……还真是诗情画意呢……”言语间半是讥诮半是赞赏。 “所以我那时便知:此生与她无缘,之后日夜所思,自己也明知是痴心妄念,可偏偏断不掉这情愫,鬼迷心窍,才至今时竟还要陷人网罗……”羽麟摇头苦叹。 慕容苏也为他叹息,仍以玩笑哄劝,“早说你是色令智昏。你岂会不知那位凌霄君又怎舍得使她归入旁人怀抱,现在我只忧心,世子风篁又会是怎样下场。” 羽麟也忍不得要笑他,“慕容家从来不问国政,如何倒也记挂起王族世子了?” 慕容苏颜色微冷,“澹台兄,你我岂非皆是召国子民?王室存危,民何以安?” 羽麟十分诧异,“慕容兄多虑啦!阿恒又非暴虐之君,最多寻个由头迫使召国退婚便是,何至危及王室?他引我入局也只是为了让阿璃能多几日安心,阿恒实则……” “澹台少主不必多言。凌霄君怎样人物,且留史家评说罢,轮不到你我妄议。”说着整衣欲辞行,“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伊儿近来一直在采买东越特产,说要带回南海分赠族人,我若再不回去问她行踪,只怕路费盘缠都要被她一朝散尽。” 一言惹得羽麟大笑,“这个伊儿……你何不将她早早许给青门,糟蹋得就不是你慕容家的银钱了!” 慕容苏也笑,“你以为那个青门小子很有钱吗?只怕还要我慕容家倒贴呢!” 二人又是一阵说笑,尚且不知那既无余钱又无娇妻的青门小子已然命至垂危。 慕容苏临去又忍不住叹息言说,“却不知今年大雪纷飞时,谁人共她折梅煮酒?” 惹得澹台羽麟又跟着黯然神伤,多少年来但忆折梅煮酒事,惟忆观澜台上为她庆贺生辰时!只是今年之后,怕是那高台也寂寥了罢? 送走了慕容苏,澹台羽麟仍倚案胡思,想想昔年旧事,忆忆风花雪月,算着半生已过,繁华看尽,是否该就此死了心,寻一处青灯古刹亦或世外桃源了此残生…… 师源来时,他正搜肠刮肚思忆着半生游历所遇见的那些可适隐居之地,醉眼朦胧间忽见家仆领进一位正冠肃袍的瘦削书生,一时愕然,继而忿然,渐渐又转作十分漠然,嗤笑一声,“师先生?羽麟何德何能,竟敢劳先生大驾?” 师源蹙眉,强忍周围醺醺酒气,又冷眼看过面前一幅衣冠不整,淡意答曰,“澹台少主自然无德无能,我来——是为殿下谋事,非与少主论理。”说着便向他桌案对面拂袖掸席径自坐了,又转目四顾,打量这舱内一应布置。但见红毯铺地,红帘掩榻,红烛照窗,红喜饰物……看着委实难忍讥笑,又补一言,“澹台少主不觉荒唐?” 羽麟愈发气煞,拍案喝道,“师源!我敬你是因着敬阿恒!敬程门!你可不要自我张狂!” 师源笑笑,低头又见桌上醒酒茶汤,另外言说,“慕容少主与澹台少主倒是交谊颇深,应不止于只是药材买卖罢?” 澹台羽麟也是哭笑不得,想这师源还真是好本事,开口三句话就能让他恨到想杀! “先生倒底有何赐教?若然是为那位好殿下来做说客那大可免开尊口。羽麟为情所伤,肝肠欲断,颇需时年休养身心,他东宫一应事务,实实地爱莫能助!”他本就记恨玉恒诡计戏弄,如今再添一位倨傲先生的冷嘲热讽,愈发是忿恨不休! 师源轻扯笑意,也不急于答他,仍观望这室内布置良久,终缓言道来,“莫敖被杀。莫家陈兵柏谷关。殿下还朝艰难。东越国境不保。天下乱矣……请问澹台少主欲往何处休养身心?” 他简言淡淡,却惊得羽麟目瞪口呆,几天来的烂醉如泥顿时醒了个透彻,惊问道,“谁人敢杀莫敖?分明唯恐天下不乱!莫家陈兵柏谷关?多少兵马?阿璃可知?阿恒又何苦还朝!回去帝都必也是万刃伐身,死路一条!” 一连串的诘问,师源无意作答,另外又说,“再过几日便是澜庭夜宴,夜宴之后殿下须疾速赶往边关,以阻莫家大军……” 羽麟哑然失笑,“阻莫家大军?凭他手中三百金甲?还是凭萧雪三尺长剑?先生莫不是来说笑?” ” 第228章 兰舟悠悠 浪子情深(5) 师源也笑,却是苦涩十足,“未失莫敖之前,殿下本有良策稳住莫家。此回还朝也是想借莫家之力整肃齐门,未料昨夜横生枝节……至于如何退敌还朝……”又是重重一声长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终换澹台羽麟冷嘲热讽,“走一步看一步?此是天家帝师、四境绝智之人给出的言论?东宫遇此绝境,如临深渊,岂能舍身替你试炼良策!” 师源却是乏力浅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澹台少主共太子殿下多年至交,岂不知这些年来都是这样过的?只是当下,师源代殿下来问少主一声:接下来的狼烟岁月,少主可愿陪殿下再临深渊,再履薄冰?” “我自然无所畏惧!”羽麟端坐起身,昂首答他,可继而又有犹豫,“只是他不再信我……我此前亦有失策之处……只怕是……” 师源含笑道,“太子殿下是将承继天下之君。君者,兼听四方,尽信尽疑,慎思明辨,择善从之,此方为君者之道。澹台少主一家之言,与师源一人之说,皆一般无二,只不过是共君主参酌之证,决策之资,仅此而已。澹台少主又何故言说信与不信!” 羽麟听他一派学究言论,乍闻貌似有理,细想又全是空话!一时只冷哼一声,知道与他无甚可言,自己与阿恒之间……非他这酸腐书生的君臣之论可以解释! 师源转目四顾,又道,“殿下大约要借澹台少主兰舟一用,还要烦请少主将这里不相干的一应器物收敛收敛,以供殿下放置文书奏章,最迟后日萧侍卫便会派人来查验船舱,布岗设防。” 澹台羽麟听闻自己所造迎娶蔚璃的大船竟要派作他用,心下不悦,“当初造此大舟是为我娶妻之用,何以……” “汝妻何在?”师源无意听他啰嗦,已然起身要去。 羽麟虽素知此人行事果决利落,可真真见识依旧讶然,一盏茶的功夫未到,他已三两句道明来意,半篇话说尽大势,倒叫羽麟怨也无用,拒也不能,惟有怔怔看着他去,眼见他将出舱室,忙于唤道,“先生!先生留步!”仓促着起身,踉跄着追上。 师源回身看他,知他欲问何事,直言道,“蔚璃长公主无恙。澹台少主安心。只是他日少主若然还有机会进言于故人,就请劝谏长公主——”他言至一半,忽又顿住,眉头紧皱,似措辞苦思。 羽麟也怔在半路,等他言说要怎样劝谏——是劝她安心嫁入召国,自此深宫高台强扮端淑饰演繁华?还是劝她忠君护民,为匡扶玉氏江山舍身再入沙场再战狼烟? 师源凝神思量片时,终又说道,“烦请澹台少主劝谏长公主——值此危境,惟有肝胆相照,生死相许,方能度此劫难!忌生杂念。” 羽麟又是莫名,又是诧异,“与谁人肝胆相照?先生岂不知她已许做召人之妻!” 师源再次注目看了羽麟良久,似无意再言,可终又忍不得要教训,“澹台少主游戏人间已有半生,何以当下竟这般执迷不悟?岂不知——一时繁华,非一世之繁华;亘古荒凉,非万古之苍凉。你看那云卷云舒可晓云归何处?你见那风涌风散可知风止何夕?世事无定数,何以凭一朝一夕论断将来?” 澹台羽麟仍旧听得莫名,兀自怔在原地,思忖所谓程家智者的玄言妙语,恍恍兮不知此身何往,惆怅兮不知世事何演……而那位智者却早已是拂袖去了。 第229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1) 蔚王族子孙少时读书,先读《蔚氏春秋》,再读《青门列传》。到蔚璃读书时,《蔚氏春秋》翻不过几页就先厌倦了,上面记录的诸如列王相承,王族功勋,宫廷锁事等等在她看来都甚是无趣!反是那《青门列传》,其上记载的那些沙场征战,除暴惩恶,武将传奇颇和她脾胃。 她爱之不尽,先是由课上教书先生诵之解之,可是一遍不足;课下她又要缠着王兄蔚瑛为她再读一遍,还嫌意趣未尽;又捧了书卷奔回后宫请母后再读,若遇父王在侧,还须请父王也为她读上一回! 如此那《青门列传》开篇所载的青氏一门如何襄助伏白一族战四方平天下的壮勇事迹几要被她默背下来!后来识字渐多,也能自己磕磕绊绊读上几行,又知那些奇兵险阵、剑挑连营等传奇事,愈发使她爱不释手。 宫人们便时常看见这位淘气至极的嫡公主,一手持卷一手提裙,追着那些哥哥们定要抓个人来给她读青门故事。若是谁人被抓住了,那四五天的光阴可就都废了,要被她关进那小小慧云阁里,为她读《青门列传》不读到喉咙嘶哑、两眼发直是不会放出来的。 为这事闹得王兄蔚瑛再不敢出东宫宫门,各处堂兄堂弟也不敢再随意入宫玩耍。大家都悄悄叹说,“这个公主还真当是为他青门养的!” 蔚璃幼时不解其意,也不计较众人取笑,只是一味贪慕书中传奇故事!若是谁人能给她读上半天《青门列传》,她便与谁友好几天,非但不欺他,反拿了许多好物赏他。只可惜宫中谁人也受不住她那一页书要读上百余回的执拗劲! 到蔚璃六岁生辰时,初阳关青澄少将军奉父命赶来王都,向这位婚约之“妻”敬献贺礼。王兄蔚瑛便趁机联合了一众堂兄堂弟准备戏弄戏弄这位准妹夫,大家编排了各样说辞借口,定要哄着青澄当堂背诵一段“青门九代世祖青旷上将军十岁猎白虎”的传记。青澄不明其理,只道自己是客,惟有尊奉主人心意,便在那晚蔚璃的生辰夜宴上朗朗背诵起了家门列传。 全篇百余字,将青旷将军猎白虎的英姿雄风写到淋漓尽致!而在青门小将青澄诵来,铿锵激昂间更现当年盛容,叫那本还偎在母后怀里闹着定要出宫去放烟火的蔚璃,顿时坐直了身子,听得怔怔如醉!牢牢盯住大殿中央这位英姿飒飒的少年将军,宛如看见当年英雄人物一般。 在此之前,她虽每年生辰也都有见过这位远方来客,可是一则为着年幼无知,一则为着她本不稀奇外物,数年间投在这少年身上的目光委实寥寥。惟在今时,这一篇“青旷猎虎”使她听得如痴如醉,又慕又爱。待青澄一遍颂过,她最先击掌叫好,稚声稚气喊道——“澄哥哥再诵一遍!” 蔚瑛等王室子侄便知计谋得逞,一个个互递眼色,忍俊不禁。 第230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2) 青澄不疑有他,只当是这位小公主顽皮,便也只好耐着性子又朗诵一回。未想蔚璃愈听愈是痴迷,一遍之后又叫“再来一遍”,如此竟连诵了三回! 青澄那时也不过十四岁的青涩少年,虽则领兵戍关自有其张扬阔朗之气,可若说在这大殿上受众人瞩目献演才艺,他便有几分羞赧,又被蔚璃如此“刁难”,愈无显得手足无措,张目四顾,见蔚瑛几个早已笑到捧腹,这时才知其中有诈。 蔚璃自此却似得了宝贝一般,加之蔚瑛又在一旁哄说,“澄哥哥肚子里可是装着整卷的《青门列传》哦,你得了他,日后想听哪段便可叫他给你背诵哪段!” 蔚璃自然信以为真,当堂便向父王叩首请言,“求父王把澄哥哥赐给璃儿罢!璃儿之后再不要别的礼物了!”。 一席话惹得在座宗亲都哄堂大笑,越王与王后更是欣笑不止,既怜青澄心实,又笑蔚璃情痴!而青澄却是愈觉窘迫十分,早已涨红了一张俊颜。 越王爱怜地抱起自己的娇女儿,又召青澄至座前来,一边牵了蔚璃的手,一边牵了青澄的手,将他二人系在一处,切切嘱道,“澄儿本就是璃儿的!只是璃儿也是澄儿的!此是盟约!璃儿可知盟约?” “盟约乃君子之诺矣!”六岁的娇娃虽稚声稚气,讲来却是格外郑重,又向青澄讨好说道,“璃儿许诺——永世不欺澄哥哥!澄哥哥来我宫里住罢?我会像疼卷儿和聪儿一样疼惜澄哥哥!” 青澄是后来才知道,卷儿和聪儿分别是她豢养的一只雪球犬与一只虎皮猫。不过好在这位公主疼惜自己当真胜过疼惜那两只猫犬!她分了半间屋子给他,又把自己最好的锦被玉枕悉数都让给他,还把自己存了许久的最最宝贝的好玩意都搬出来赏了给他……只为哄他每天每夜随时随地一遍复一遍百遍不知其厌地为她诵读《青门列传》! 那一年寒冬雪月,青澄滞留王都直至新春元宵节后,为蔚璃通读通释整本《青门列传》三遍有余,又将其中一些传奇战役、布阵奇术以陶俑兵马排列桌案上演给她看,既博她欢心雀跃,又使她惊叹不已,愈是每天缠磨着不肯放他归家。 青澄几次向越王请辞,王后得讯都会悄悄问过蔚璃,每次都惹蔚璃大闹,愈发将这个少年看得紧了!几乎已到形影不离裙带相牵的境地,宫中朝上,人们每每看见这位青门少将军,都会看见他身后拖着一个小尾巴! 青澄无奈至极,后来又教她弹奏琴曲《沧海月明》,并与她立约:若然三日内通习曲目,则自己再留王都十天,若然不能则即刻便去。 蔚璃虽不情愿,可也不甘示弱,只好应下。但毕竟年幼,心智有限,她寝食不思地苦背了三天琴谱,也只能勉强拨出半阙曲调,眼见限期已到,急得摔琴大哭。 青澄不忍,只好又安慰她说,“我离家数月,总要归家省亲,璃儿妹妹且自行修习,待你几时可弹奏整支曲子了,我便几时再来!” 蔚璃还要耍赖,奈何父王等人都拿“君子之诺”哄劝,她纵小小年纪,亦知信义为本,只好郁郁怏怏送青澄归去。 转年青澄再来,她已然可以弹奏整曲的《沧海月明》;再转年青澄来时,她已用宫女操练了各样行军阵法;至第三年……未及她生辰之日,越王宫内上上下下已然被她闹得苦不堪言。 原来她以青澄教授的那些练兵布阵之法,带领着自己宫中婢女,以各宫妃嫔及各处兄弟为攻敌目标,每每搅扰得众人慌乱不堪,惊忧不断。越王受不得众人告状,几次恼得要罚,偏王后护女至深,每每都拦在前面又嗔又求,如此便愈发由了这位嫡公主闹翻了天! 太子蔚瑛再不敢出东宫,各处妃嫔也连连称病闭门锁户,宗亲内眷也不敢再往宫中行问安之礼……越王头痛欲裂,只好与王后商议着要将娇女送往初阳台青府寄养。 事隔多年,蔚璃仍然清晰记得自己初到东极之地青府时的情形,她以正宫嫡公主之尊驾临青府,青门上下百余族人浩浩荡荡恭迎于城门之下,就连那时有副君之荣的青鸢大将军都要向她行君臣之礼,这让她一个娇娃女童好不得意! 进了青府便愈发趾高气昂,少了父王母后的束缚,只比在王宫时更加顽劣不堪,肆无忌惮。只未出半月,就叫青府上下也开始叫苦不迭,人人避她如避强匪,唯恐稍一沾边就要被平白捉弄,或是被寻衅滋事,大家走路都绕她而行,人人作息都与她相逆,如此渐渐使她成了孤立之君。 就是这样时候,还惟有一个小濯儿对她格外亲近誓死追随,无论她去哪里,小青濯都左一声璃姐姐,右一声公主姐姐追随前后,更是对她言听计从,维护备至。以致青府上下谁人要是受了这位蛮公主的刁难,都急着去请这位二少主来说情。 反是长少主青澄,对这位王室公主、婚约之妻开始敬而远之。觉得幼时尚且娇俏可爱的女娃怎愈长大愈是顽劣不堪?这府中诸多弟妹全加起来也比不得她一个人闹腾!军中那千千万万同袍也挑不出一个比她更难驯的! 蔚璃起初待这位旧时故友、宫中嘉宾也还算是亲和有礼,可是渐渐她又觉出这位昔日里与她甚为亲昵的澄哥哥似乎有意在疏远自己,还时不时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做的事就没有一件能得他稍加赞许的! 如此一来,她便也丢开了旧日里的“平易近人”之风,收起强自扮演的“温顺可人”之质,与这位澄少将军索性对抗倒底。领了青濯和一众小喽喽兵将青澄当做“敌军”阵营,对他每天喊打喊杀!如此一来便将这初阳青府愈发闹得再无宁日。 青鸢夫妇每天不是为这一对“小冤家”劝架说和,就是要替这位娇公主教训“夫婿”。 第231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3) 偏蔚璃有各样得意,青澄又有各种不服,青鸢夫妇断理他们各样官司,也是苦恼无边! 这一天,青鸢将军有意避开家中琐事入山狩猎,蔚璃为治青澄便起意往他书房去偷取印鉴,偏巧这时青夫人拎了青澄来书房训话,蔚璃躲避不及只好钻到屏榻下面,在那里她终于听到了青澄“厌恶”自己的原因。 她躲在榻座下方,听到这位傲慢的少将军慷慨言说,“我青澄莫不是无妻可娶!为何定要塞给我一个刁蛮任性的蛮横公主!娘亲只看她素日所行,又有哪一点是女儿家做派!只怕我三军上下也挑不出一个比她更顽劣跋扈的!娘亲也是蔚族公主,她若是有娘亲半分的柔顺可亲,我便也屈就认命了!只是这样的—个断断不行!” 蔚璃还从不曾听过有人这样评断自己,甚么“刁蛮任性”、“蛮横公主”、“顽劣跋扈”……此些评语是在讲说她“智勇双全”的蔚璃吗?! 她恼得正要跳出来理论,却又听青夫人柔声劝说,“璃公主只是年纪尚小,正是贪玩的时候,等她再多长几年便也能收收心性,也并非让你今朝今夕就娶来作妻。” 青澄仍旧不服,“难道娘亲小时候也会上房揭瓦上树捉鸟?不说娘亲,就说袖儿,与她也是同样年纪,谁人见袖儿每天拎棍荷棒、挥刀弄剑了!?说说还是位嫡公主!只她做的那些事哪一件又是嫡公主该有的教养?王后未免宠她太过!” 青夫人又气又笑,依旧耐心苦劝,“你还别说,这位嫡公主偏就是蔚王族为你生养的。王后的身子本就病弱,千难万难生养了一个瑛儿,之后便是愈见孱弱,宫中医丞皆进言不宜再生养子嗣,可是为了蔚族与青门的世代嫡子联姻之盟,王后不惜以身犯险,还是诞下了这位璃公主,为的便是许你一个嫡女做妻子,不弃蔚青两家世代之约。” “我亏得舅舅和舅母!”青澄叫道,“他们当初若把璃丫头生做公子那才是真真助我呢!管他怎样顽劣至少还可以义结金兰!” “胡说甚么!”青夫人轻拍他肩膀,柔声喝责,“这门亲事自璃公主出世便已定下!你也是去过王宫见过了小公主点头应允的!” 青澄哭笑不得,“娘亲是同孩儿说笑吗?儿子那时才不过八岁,我哪知何为妻室?你们上下拿了一个襁褓婴孩哄我,我知她是个甚么东西!” 青夫人忍气又要忍笑,逗趣问他,“那澄儿今时可知妻室为何物?” 蔚璃藏在榻座下,举头看见青澄涨红了脸色,终不再辩驳。她自己却是气得发慌,才知这少年厌恶自己原是以为自己会缠着他做妻室,真是小人短视!当谁稀罕!我堂堂嫡公主还怕选不到如意郎君! 她恼恨着正要跳出来斥问,却见青濯又从外面跑来,进门就扑在青夫人怀里怏怏抱怨,“娘亲,爹爹狩猎就快回了,可是我的功课还没做完,爹爹又要罚我去城门值夜岗了……”说时拥着青夫人百般撒娇,“娘亲帮帮我!娘亲帮帮我……” 青澄一旁看不过,以兄长口吻训斥道,“你终日里跟着那个璃丫头疯玩乱跑,到这回儿才想起功课未做,岂非是自己找罚!你也学学袖儿,你看看她一天里倒有大半光阴是守在屋子里读书写字。” 青濯不服,“璃姐姐说了——袖姐姐原是冰做的,旁人近不得她才落得自己玩耍!旁人若靠近了她,不是她融化了便是旁人冻僵了!一点都没趣!” 一席话说得母子都笑,青澄看着幼弟忽计上心头,问说,“濯儿喜不喜欢璃姐姐?” “自然喜欢!璃姐姐也喜欢我!璃姐姐还会替我做功课!璃姐姐教我捉鸟!璃姐姐还答应带我去都城!住王宫!还答应给我大将军做!”青濯昂首说着好不得意。 青澄强忍笑意趁势又问,“那把璃姐姐许给濯儿做妻子好不好?” 青濯望向母亲,显然他也不知妻为何物。 青澄忙向他解释道,“就是自此以后,你去哪璃姐姐就去哪,你说甚么璃姐姐便做甚么,你们两个永不分开。” 青濯偏起头,看似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回说,“这事要问过璃姐姐!她若情愿我便情愿!我听她的!” 青澄忍不住拍手大笑,“娘亲你看!这才登对!他们年纪相当,脾性相投,濯儿又最是知礼谦让的,配那个蛮横任性的才真真是一对小夫妻呢!” 青夫人也笑,爱抚着幼子肩头,嗔责长子,“他才七岁,懂甚么叫夫妻。” “这便是了!”青澄大叫,“你们未免偏心太过!为我定亲时我也才不过八岁!我知那个粉嘟嘟的女婴会长成一个甚么妖精!?” “澄儿!”青夫人笑着斥责,“休要胡言!璃儿是王室公主!” “我若知是这样一位王室公主,许我一个国我也断不许她近我床榻!” 蔚璃在屏榻下终听到忍无可忍,忿然起身,却忘了头顶有木梁,只撞得呯呯梆梆一阵乱响,惊得青家母子都回头去看。她却也顾不得头上肩上各处疼痛,也管不了大家诧异目光,爬起来径直扑向青澄,揪住他衣襟狠力踢打,“当我稀罕你的破床榻!当我稀罕你这个蠢将军!我是王室公主!你那小破屋哪里装得下本公主!蠢物!呆子!……”她满脸泪花,对他又咬又踢。 众人惊诧,青澄更是躲闪不及,被她扯得衣衫凌乱,青夫人急忙上前拉开,柔声劝慰,又是理她乱糟糟的发鬓,又是正她斜襟歪领的衣衫,疼惜着问,“璃儿几时躲在座榻下面?可撞痛了哪里?我们还当你随姑父入山狩猎去了。” 蔚璃又是委屈又是羞愤,她虽然也不知妻为何物,可是堂堂公主竟遭人厌弃至此,自识字读书以来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青澄好大胆子!胆敢欺凌王族! 第232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4) 他青澄好大胆子!胆敢欺凌王族!她原也不稀罕甚么帅门将府!要不是父王说这里有许多稀奇玩意,她才不会千里迢迢来这荒僻之地! “我要回家!当我稀罕你们东极荒地!我要回王宫!明天就走!”说着推开青夫人,红着脸,流着泪转身往外跑。 青夫人急得忙催促青澄去追,青澄却原地未动,大声取笑说,“璃丫头说得是真的才好!这话她已经喊了半个多月了,也未见她踏出初阳城半步。我们可是等不及了呢!” 蔚璃跑到门边,听说这话实气不过,又折身回来,冲向青澄,拼力一推。可奈何她自以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偏那青澄却是纹丝未动。一旁青濯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可是愈发惹恼了蔚璃,猛然回身又狠推了青濯一把,反将他推了个倒仰,瞬时摔倒在地。 青夫人不由急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说就要动手。”忙去搀扶青濯。 青澄故做叹息说,“我说甚么来?娘亲也算见识了——蔚王族百年可曾出过这样的公主?” 蔚璃受他奚落,恼得回身又去猛推,可几次拼力都未能将他撼动。 青澄就是佩服她这份执拗,又与她嬉闹道,“璃丫头今天若是推得动我,我青澄自此惟你马首是瞻;你若是推不动我,就不许再在我青府胡作非为……” 蔚璃只当他是要赶她出门,更加羞恼,推他不动,忽抬脚猛地踩向他脚面。 青澄未料她狡诈,脚骨如断,痛得大叫,这边伤足将将抬起,那边蔚璃又踏了上去。实是痛极难奈,恼得他将面前小人儿一把拎起,可又责打不得,只好将她高高举过头顶,如同轮戟一般将她轮转起来。 蔚璃只觉天旋地转,又晕又慌,惊得大叫,“姑姑救我!快看澄哥哥打我!姑姑救我!青澄欺负公主!” 青夫人那边正扶青濯不起,只忧心他是否跌坏了腰椎,这边回头看时,但见蔚璃被青澄举过头顶已轮成了飞盘,不由得又气又急,叹声连连,自打这位公主来了青府,隔三差五便要过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忙喝令青澄,“澄儿!快放下璃公主!闹成个甚么样子?” 青澄不敢违抗母命,只好把蔚璃放了下来,可未及脱手,她却顺势一把搂住他脖颈,在他肩上狠咬下去。这一回又换青澄痛得大呼,“母亲救我!璃丫头咬我!啊……叫她松口!璃丫头松口!” 青夫人也是恼得顿足,疾忙上前连哄带吓,“璃儿快松口!不然姑姑要打了!姑姑要去向你父王告状了!你这丫头……松口!” 可偏偏怎样唬吓就是不能使蔚璃松口,眼见得青澄已痛得眼泪迸出,面色铁青。青夫人怜子心切,狠心在蔚璃身上连拍几下,可是蔚璃的牙齿就像长进青澄肌骨一般,丝毫不懈地咬住不放。 青澄一面还要托抱着她,一面还想极力逃避,可是稍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不消片时,便已是额角渗汗。 正这么四下僵持着,青鸢自外面归来,进到书房见此情形,又惊又笑,先斥青澄,“你还有半点做兄长的样子没有!整天招惹得璃公主哭闹不休!你倒底想干甚么!” 青澄也是冤枉透了,自己都快被人咬断了筋,还要受父亲这样责骂,几乎带着哭腔控诉,“父亲先看是谁欺了谁!快叫这丫头松口!我的脖子就要断了!” 青鸢忙也上前解劝,青夫人急得直掉眼泪,抱怨道,“甚么公主,王兄分明是束不住了才送来这里折磨我们……我要给王兄写信,这门亲我们不做了,澄儿要退婚……一天到晚这样胡闹,谁人受得住……” 这边话音未了,那边蔚璃却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伏在青澄肩上泪落磅礴。 青澄长吁了口气,将人狠狠掷在地上,低头看自己肩头,净色白衣已然透出斑斑血迹,也是不由得恼羞成怒,“世间怎会有你这样女子!我青澄也算长了见识!自此后,初阳青门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说完,折身奔去。 留下蔚璃兀自怔在原地,哭得像个泪人,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是公主!我不许你们退婚!……要退婚只能我退婚!我要和澄哥哥退婚……我要回家……” 此回闹过之后,虽也同每回一样,不知是谁人先向谁人道了歉,大家都猜度着多半又是少将军屈就讨好,反正他二人最后总能重归旧好,然后继续每天打打闹闹的日子。青门上下看他二人,好时他可以容她在自己膝上歇个午觉,不好时她时常是将他扑倒了就打……对于青澄而言,他每每看着她偎在自己膝上沉睡时的精巧容颜,都要由衷感叹——这丫头睡下时是真安静啊!醒来时是真恼人啊!只要她稍有动静他就觉头痛心痛浑身都痛! 青鸢夫妇也是每每看着他二人一下欢喜一下惊惶,青夫人更是心疼自己的长子亲儿经常是衣衫凌乱、遍体鳞伤。青夫人后来又悄悄问过蔚璃:那你还要不要和澄哥哥退婚了?蔚璃雪眸绽亮,全不记前事种种:退婚是甚么?等我和澄哥哥打猎回来再说!……等澄哥哥和我出海回来再说……等澄哥哥带我先去校场点兵再说!…… 再后来,不知何故,他还是离家出走,与她未遗一言,她也被仓促地送回了王都。只是自此一别,谁人也不曾想到竟成永别。再得讯息竟是青门兵败千里,被天子问罪清剿。当年那个怒她恼她,宠她疼她,呼喝着“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铮铮少年,竟然碎骨沙场,不知魂落何处…… 渺渺流年,如今细想,确实诸多蹊跷!蔚璃端坐案后想起青澄的不告而别,想起青鸢夫妇突然遣她归家,而回到王都后父王母后的终日愁眉郁郁……她那时还以为是自己顽劣以致青澄当真要退婚,如今再想,似乎是别有隐情…… 第233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5) 澄哥哥应该是那个时候去的北溟罢?为何要去那荒瘠之地?昔梧说溟国王室曾迎青门之子为上上宾?他生性疏阔,素来不爱应酬王室贵胄,如何偏要撞进溟国王宫?……倒底当年青门旧案还有多少更惨烈事——胜过千人被诛万人白骨?倒底青门谋反是真有其意,还是欲加之罪? 烛影轻摇,惊了女君心神,蓦然抬头,看见玖儿一双泪眼蒙胧跪在了案前。蔚璃微微蹙眉,和言问道,“濯儿如何?” 玖儿未曾开口,声先哽咽,“苏小叔已在重新清理伤口了,说要重换药膏,先前的药太过温和,难续筋骨……”未说完又是抹泪,“伊儿只是会哭!连袖姐姐那里都顾不上了……” 蔚璃看她良久,才强颜哄笑,“休论旁人!且数数你自己流了多少泪了?哭又何用!打点起精神,还有好多事要办……好好的你又跪下做甚么?起来说话。” “姐姐!”玖儿仍旧跪伏向前,举手奉上一只短剑,“此是袖姐姐昨晚拿来宫中的,想问我们可否认得,只是未能等到姐姐回来她便急着要走……我若知她是出城就该将她拦下!谁知……谁知她是去拼死……” 蔚璃接过那只短剑,上下翻看几回,果然——“此剑属北溟王室。这剑柄的狼首雕纹当是昔王族族徽……擎远大哥到过北境,曾与我说过这些事……” “可是袖姐姐说这是澄哥哥的旧物?”玖儿讶疑,“莫不是澄哥哥与昔王族真的有密切往来?当年……” “当年事先不去议他!”蔚璃伸手扶她起身,拉她与自己并肩同坐,“只要濯儿无事,只要你们平安,便是天下太平。” “姐姐不问青袖为何杀人?”玖儿更加讶疑蔚璃的淡漠疏离。 蔚璃无声——问!自然要问!青袖拼死之事,她又岂能坐视不理!只是此事非当务之急,亦非一时之功可以探究。若要细究当年,或许还须上帝都,访北溟,或许应该重蹈澄哥哥当年游历…… 比之事发当时蔚璃显然已是别样镇定,她沉默了片时,才缓缓道来,“当下我必须先守住邦国无恙!青门无恙!余者——且待来日……”如果还有来日。 玖儿便也不敢深问,知她一肩担负两家兴亡,其中艰辛苦涩,非世间言语可慰藉。 午夜之后,慕容苏入内禀示青濯伤情,几次摇头叹息,哀声不止,“……救自然是救得活……只是肩上两处见骨,一处断筋,即便救得活也未必提得起剑了,苏惟有尽力为之,且还要看他心念坚毅与否……此样伤痛,非常人可忍受……” “濯儿岂会心念不坚!”蔚璃答说,疲倦神色代青门少年闪过一丝刚毅,继而又是淡然一笑,“此样伤痛于濯儿……算不得甚么……”比之家门倾覆,沙场厮杀,当下所历当真处不得甚么,“拿剑与否也还在其次……”她语意淡若夜风,却是自有清冷,“只要活着,便好!”停了片时,另外又问,“青袖如何?” “这个……”慕容苏低下头去,仍在以净布揩拭着指间血污,那样伤势岂是一个女子该受的!想来便觉心头凝滞,胸口闷痛,“怪我……回来晚了……青袖重伤十余处,皆是见骨见筋……血几乎流尽,心力已然衰竭……我虽竭力……已喂过雪参回天丸,却也未必撑得过今晚……”他极力压制喉间哽咽,断断续续总算将事况讲明。 玖儿闻听又是眼泛泪光,只是在蔚璃面前不得不强忍悲痛,未敢放声大哭。 蔚璃也怔愣了片时,那一句“未必撑得过今晚”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锥心的痛意欺得她四肢无力,举目茫然间只是木木回说,“辛苦苏小叔……” 慕容苏只是摇头,也无意谦辞,略定了定心神另外又说,“阿璃,苏归期已定,不日将去……此回事出意外,本该留下照看濯儿,奈何家中老父年迈,几次来信催促归家,家中再无男儿……”他吞吐着亦是份外为难。 蔚璃恍了恍神,才知他所言,又想到如今越境危地,实不该再有留客之举,“苏小叔去城之日,璃必来相送。只是另外有件事……还须得辛劳苏小叔襄助。”蔚璃平意道来,并不与他客气,“与濯儿一同受刑的还有北溟国昔梧公子……她原是女儿身……”言至此处有意停了片刻,待慕容苏与玖儿都在惊诧之后缓了神色才又继续言说,“我忧心此样鞭刑若不能及时救治恐要夺她性命。所以想请苏小叔带上伊儿入澜庭一次,为梧公子疗伤。” 她讲来言简意骇,既非央求亦非威命,只似朋友间的琐事一桩,闲意商榷。 慕容苏闻言半晌未语,仍旧低头摆弄着手上染血的绢帕,折了散开,散了又折……如此反复数回,终撑笑回说,“阿璃既这样说……苏竭力便是!只是那澜庭乃皇朝太子所居,岂是我等庶民可随意出入,况且,太子殿下素来忌讳我慕容家……” 蔚璃自腰间取下环佩,交由玖儿递至慕容苏手上,“你去找蔚琥。只说是我旨令,他会想办法带你们进去。若有意外,以我环佩为令,澜庭内东越将士必会拼死相护!苏小叔莫忧。” 慕容苏收了环佩,仍有犹豫,思量再三终是喃喃劝言,“阿璃……许多事,你原可以不问;许多人,你也不必经心……你知这天下之大,人心之险,非你一人之力可以撑持太平……那个昔梧,岂非是与夜玄同样狂悖之流?你……”话至此处,他忽然顿住,举目看见蔚璃神色淡然,便也只好自嘲一笑,“是苏妄言了。凡阿璃所惜,苏亦必鼎力救助。”言罢作礼告辞,行至门前忽又回头来说,“伊儿就留在青府罢,我想她必然舍不下濯儿。就烦请阿璃待我照看,待濯儿伤愈,再将她送回南海便是。”说完也不等蔚璃应答,便径自出门去了。 第234章 流年渺渺 谁家相思(6) 蔚璃又强忍心痛往青袖房里看过一回,那言语寡淡的清冷女子,此间愈见寒冷。白色凉衣依旧不断有血迹渗出,两名侍女守在床边,一面自己不断抹泪,一面为她擦拭血迹。如此看来,委实无望啊! 又听婢女哭诉:从理伤到上药,人就不曾醒过!血也不曾止过!——甚么样的肉身有这许多血可流!?那血口狰狞又该是怎样剧痛!?竟都不能惊醒他寒梦吗!当真魂不在兮,魄也散兮?怎会连喊声痛都没有过? 蔚璃看得泪水模糊,哀哽咽喉——倒底是怎样仇恨值得你拼尽血肉无存,值得你拼上东越国繁华太平,非要与那贼人同归于尽! 不忍再看,转头又至青濯房里,昔时那个牵着她衣袖左一声璃姐姐,右一声公主姐姐的圆脸少年,此间再细细看去,已然是面上棱角分明,鬓腮略有须迹了。听家仆讲他倒是几次从刮除腐肉的疼痛中醒来,可又数回被药物欺得灼痛难忍而昏厥…… 是了,正如澄哥哥所讲,他最是那仁义宽厚的少年,为何却要屡屡遭受劫难!?蔚璃抹去眼底泪滴,向着床上昏迷的人郑重言说,“濯儿,璃姐姐已为你明年加冠备下了大礼,你万万不可负我!” 有管家斐伯入内劝说,“长公主也该吃些东西,我让小厨房煮了碗枣仁鸡汤粥,长公主到前面书房用一些罢。” 蔚璃回头看了看这位老管家,又看见他身后跟着位怯生生的小家童,不由得微著笑意,“是星儿吗?竟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羞怯……”说时上前抚了下那家童乱蓬蓬的发髻,怜惜道,“你也太瘦了些!裴老伯不给你饭吃?”又笑问裴管家,“我记得这可是你的亲孙儿?怎就不好生养着!那碗鸡汤粥赏给星儿了……” “不可不可!”裴伯急急摆手,“这孩子是贪着抽条,几年都胖不起来……” “我要替将军报仇!”星儿退倚门边,忽然喊道。 “胡说甚么!”裴伯扬手打过去,“你小孩子家不许讲话!见了长公主还没磕头呢!只说带你见见君上,哪轮到你胡说!”又急向蔚璃赔罪,颤巍巍就要跪下。 蔚璃忙暗合内力抬手扶住,“裴伯不必拘谨,此是家宅,并非朝堂,我与星儿闲话家常罢了。”又招星儿至近前来,和声问道,“星儿以为谁是青将军的仇敌?” “谁打了将军,谁就是仇敌!”星儿涨红了一张小脸,更是急红了一双威目。 “又胡说!”裴伯伸手又要打,被蔚璃抬手拂去,半是玩笑半是质责,“朝堂上有句话,叫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裴伯又怎好不叫人说话呢!”又低头重新看星儿,或许这孩童之言正是当下东越将士之心思罢?纵有程潜之上门分析利害,言说形势,可是瞠目所见,造成今日惨况的仍是客居澜庭的那位皇朝太子。是否满朝将臣又将仇恨结在了玉氏身上?那便如何是好?东越是该拥兵自保吗? 栖栖遑遑乱了一天的青府,至黎明时分总算寂静下来,家仆各归其职,侍卫各值其岗,两位少主各居其室,院中灯火渐次熄灭,惟余惨淡月辉,蔓延起荒凉底色。 第235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1) 澹台羽麟重回澜庭时,总有恍如隔世之感。虽有金甲侍卫依然重岗布哨,然而比之初临越都时的威风赫赫,此间更显几分萧索,朱墙琉瓦依旧矗立森森,可是穿廊过院走去,俨然少了初来乍到时的流光溢彩。 羽麟不知是自己心下黯然,看这世间便也处处寂寥;还是这世道本就已近凋零,愈发衬得此心渐渐荒寞。他大步入内,直走到后苑入了熏门,才看见清风殿前几只人影流动,才知这庭院深深尚存几分生机。 师源,萧雪,元鹤,元鲤,皆聚于此处,见得澹台羽麟,便如见天外飞仙,各有诧异,各有惊喜,各有寡淡默然。 元鹤手捧一盘碗碟,最先迎上前来,半是欣然半是焦灼道,“澹台少主总算归来了!刚好替我等劝劝殿下,从那天越长公主去了,殿下就把自己困在屋内不曾出来过,昼不思茶饭,夜不思寐寝,人也不见,话也不讲,再这样下去可如何了得!” 澹台羽麟冷然看他一眼,又看师源等人,讥诮道,“你们请我回来便是为这个?旁人不餐不食,我又有何计谋?你们惧他淫威不敢近前便当我是那冲锋陷阵活该被骂的?” 众人闻言讶异怏怏,师源漠然回答,“澹台少主无计,闭嘴就是。叫嚣何用?” “嘿!昨天是谁……”澹台羽麟话未讲完就被师源一个白眼全数退回,他也自觉无趣,只好另外言说,“你们未免少见多怪。阿恒再怎样志短也不会把自己饿死!倒是你们,吃饱了没事做,聚在这里晒肚皮吗?我可是听闻澜庭内从未有过的拥挤,听说此处幽禁着四位王室公子?诸位近来收获颇丰啊!” 众人焦灼无措之下又遭他奚落,个个都无甚好颜色,师源依旧冷言回道,“幽禁他们原是殿下仁德,论罪倒有两个……早就该杀……” 不等师源讲完,羽麟便冷哼一声,“但愿溟王与琅王,皆能附议师先生所想!” 众人都知他心下还在为败于选亲而对东宫殿下耿耿于怀,被他如此讥讽嘲弄一番便也无人再愿上前与之搭话。静默片时,终还是萧雪忍不住叹道,“城外还有五千禁军将士,若不及早归编治理只怕另有隐患。殿下何故此时耽于儿女情长?!” 此言一出,众人皆诧异他言辞放纵,可也都知他向来内敛克制,如此辞令必也是心焦至极。 羽麟只觉稀奇,“儿女情长?这是何意?阿璃去时可曾说了甚么?”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元鹤答言,“殿下知道失了莫敖,一时焦灼于还朝无计,震怒之下便打了青将军,长公主为此便与殿下讲了许多决绝之辞。大意是说:澜庭不容殿下了,责令我等速去。” 羽麟将信将疑,“她当真这样说?”又想这个青门小将可说是蔚璃最最惜护之人,岂容得旁人欺他,“阿恒行事,确实有欠思量。” 他这样一叹,愈发惹得众人不悦,元鹤率先叫道,“青姑娘杀人,越长公主怎不议论!殿下本就还朝艰难,此回失了莫敖,只怕帝都内天子危矣,殿下更是有家难回……那长公主未免护短太过?”说时眼圈竟红了。 第236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2) 一旁萧雪又将兵营之乱简要说与羽麟听了,也叹息道,“长公主的意思是:殿下若不容东越,东越也不容殿下,大家大可两下引兵相见,剑影里分说是非对错。”元鹤又接去说道,“长公主还说,让殿下向北还朝,她往南出嫁,自此陌路,老死不见。把殿下气得怔在堂上险些晕倒!只怕是心念都灰了!这位长公主也委实欺人太甚。都道她是聪明绝顶,可怎么说糊涂就糊涂了,看不见殿下良苦用心却来百般猜忌……”说着说着竟滴下泪来。 元鲤也凑上来笨嘴拙舌地补充,“长公主还不知道,多少事都是殿下替她东越顶着。要不是殿下从中斡旋,那南召西琅如今正打得火热呢,谁人敢来她越都观礼!只怕是溟王也正要引兵南下抢回他的王后呢!还有莫家,多少次挑唆陛下要黜蔚族,封他莫家称王东越……” 元鹤接去继续说,“说得正是!哪来还能容得越王这样安享太平与美人!长公主倒好,请人时那般殷殷切切,一封信紧着一封信,可这用完了却弃如秋扇,说不容就不容了!一点退路也不留给殿下!她不知殿下还朝怎样艰难,凭那青门女子闹出事来根无就无法收拾!殿下责打两下又怎么了!换是旁人一早拉出去斩了,还容得这样那样各种说辞。” 元家两兄弟都说得眼红泪涌,师源只怕群情激愤,忙按住众人,另外与羽麟商议,“解铃还须系铃人。那日事发突然,震惊慌乱之下大家都无所适从,殿下也是震怒之下又被北溟梧公子闹得心神不定才苛责了青门小将……或者,或者辛苦澹台少主一回,往越安宫去请长公主回来,大家重做商议……” “你们怎不去!”澹台羽麟立时跳脚,“我这一世都无颜再见阿璃!这原就是你们的好殿下自己设局,且由他自己来解!说难堪了根本是他咎由自取!我也是被他设计,正有冤无处诉呢!” “澹台少主这话说来未免难听……”师源缓缓道来,有心再劝,可澹台羽麟愈发不饶众人,“你怎不说那好殿下做事未免难堪!我被他算计反还要替他收拾残局,天下哪有这样道理!若不是他苦心营营,此间我早已娶得贤妻乘舟南下……” 萧雪一旁讥笑,“你分明知道殿下绝不许长公主嫁与他人。” “你……”羽麟恼得顿足,未料素来寡言的萧雪也敢揶揄他,“你不知她已与南召世子订了婚约!分明是你们一叶障目,自以为是!” “婚约而已。世人若知盟约为何物,何至礼乐崩坏,欺凌天家至此!”萧雪依旧冷言幽幽。 澹台羽麟却是眸色一亮,是啊,婚约算得甚么,立约便是为了毁约!一时切切又问,“我听闻风篁就被幽禁在此,不若随便定他个罪名流放野地,岂非万事大吉?” 师源讥笑着摇头,“我也算领教了何为‘色令智昏’,好在殿下……不好此道!” “你怎知他不好此道!”羽麟怒而责之,倒有几分悔意回来澜庭了,与其受他们嘲弄喧哗还不如直接赶去越安宫祈见蔚璃,哪怕受她冷眼奚落也好过混迹于这些无用之人当中,“我告诉你们,你们那位好殿下……”正说着,忽见石阶上房门大开,一袭白衣幽然现于廊檐之下,那瘦影翩然,几要愁煞西风。 众人却是各有惊喜,正待上前行礼,羽麟早已一个箭步冲上,也不顾玉恒怎样凝眉苦脸对他百般厌弃,径自扯上他衣袖,先声质问,“我们有言在先,无论怎样境遇都不可伤及阿璃!你为何惹她心痛,使她心伤而去?” 玉恒对这位一早就来呱噪不休的富家少主也只能空叹无奈,“你不知——非是我要弃她,是她要弃我……为何你又来呱噪不休?难道世人都当本君居处是稀松平常之地吗?”他叹息一声,拂袖将他推开。 羽麟这才见他瘦骨病容,意色萧索,比之前些时日还真是判若两人。 元鹤忙奉餐饭上前,劝其进用。玉恒摆手,“壁垒压胸,无力下咽。容我走走罢。” “去哪里?”羽麟追着急问,“非常之时,你再不可出城嬉闹……” 玉恒倦目看他,“她说过:只容我暂居澜庭……莫说出城,出这庭院都是不能!你又何来忧心……”说着惨淡一笑,负手往观澜台去了。 还记得初临越都初登此台,那时尚且雄心远志,由高台望去江景疏阔,尚觉天下万事可谋,又有她飞影来会,站在屋檐上傲姿临风,向他朗颂一声:清风可清,明月可明?那时节尚有她共良宵锦时,自然是清风皆清,明月自明! 可沦至当下,再立身这高台寂寂,四顾楼阁空空,只余下自己只影无魂,枯心无念,自此去还当真寡人孤家矣!想来无限悲凉,默默低吟—— 远道远道,道阻且长。 远道远道,谁与休戚? 远道远道,何时清风? 远道远道,几岁月明? 远道远道,可见伊人? 远道远道,…… “远道远道……我自孑然?……孑然伶仃……”凌霄君一叹再叹,终至垂首黯然,抬手拭过眼底湿润。 羽麟在他身后观之委实不忍,可搜肠刮肚又拟不出言辞劝慰,只能随着他也一叹再叹,又想起自己与那伊人又何尝不是空叹无缘,终将孑然此生,其中悲戚怎会输他!他尚有江山万里可修远道,自己错失佳人却是生无可恋,岂不比他还要可怜百倍!这样想着,见栏杆处那人抹泪,反倒比他哭得更加涕零不堪。 玉恒本自黯然于高台寂寂,忽闻身后哭声滔滔,回头看了也是头痛不已,失笑道,“我已至绝境,将无容身之地,还未曾长歌当哭,你又这里哀嚎哪段?” 不想这一问愈发惹得羽麟大哭不止,哀声道,“我也是绝境!……此生再无欢愉!我再也见不到阿璃……阿璃不会回来了……我们天各一方……” 第237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3) “罢了罢了!”凌霄君皱眉斥责,“被你这样一哭,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死了,且住一住罢,怎这样不经事!” “你还说我!”羽麟顿时又止泪横眉,“你敢说方才你没有一念想从这高台纵身下去!” “你……”玉恒恨得咬牙,他那点聪明便也全用在这样猜忌上了! “阿璃怎么办?”羽麟还是念念不休。 “你还是先问我该怎么办!”玉恒自觉一阵阵头晕,便也不敢再在栏杆处孤立,折身向回,进了楼阁。 元鹤重又端来清粥小菜,劝勉着总算使这位神伤的君上略进了一些。师源等人也都跟了来,大家围坐在观澜阁内,眺目望着,都等凌霄君重新排兵布阵。 玉恒连尽三杯苦茶,终拗不过众人眈眈目色,长吁叹言,“事已至此,下一步又该如何落子?众卿且说说罢……” 众人彼此观望,师源率先言道,“臣以为当下之急是如何能退莫家五万大军……” “如何退法?先生可有良策?”羽麟不等说完,先自挑眉问道,“你们要兵无兵,要将无将!还不是要指望阿璃!” “城外尚有五千军……”萧雪将言半句就遭羽麟嗤笑,“五千军?萧侍卫不会是要以五千军去战莫家五万军罢?况且城外大营被闹过几次已然不足五千军了罢?就算是加上诸位,加上这满院金甲,可是那五千禁军心向何营谁又知道呢?若然他们临阵倒戈,那我澹台羽麟岂不死得冤枉!” 元鲤看不得他这样冷嘲热讽,回讥道,“我等也不劳澹台少主披甲上阵!” “那尔等岂不死得冤枉?”羽麟立时改口,气得萧雪等人都是怒目忿忿。 师源轻笑一声,重新试探着问,“那么澹台少主可有良策退了这压境大军?” 羽麟哼笑道,“我一早说了,尔等身在东越境内,自然是要依凭越人护持。要我说,阿恒——你就该去向阿璃负荆请罪,请她借兵给你,二人联手,共退贼子!” “胡说!”元鲤又叫,“殿下是君,东越是臣,岂会有君上向臣下请罪的道理?” “甚么君上臣下?他二人若论上上下下,你们的好殿下倒也不必这样悲伤了……再者,你问人家借东西,卑个躬屈个膝又能怎样?你们来东越不就是为借兵而来?又何必扮那份清高!”澹台羽麟可谓伶牙俐齿,说得众人皆讶然相觑。 师源忍不住道,“殿下面前,澹台少主言辞也该有所顾忌,未免张狂了些……” “顾忌?”羽麟讥笑,“强敌当前,城池危矣,天下危矣,我还要顾忌何事?你士族之训不正是:武死战,文死谏!你们一个个提剑批卷的,武将无暇死战,文者言有顾忌,还谈甚么忠臣良将,匡扶皇室?”一席话骂了个通遍,众人看他愈发难看。 师源淡笑言说,“拼死何必急?死得其所,方为善终。澹台少主如此向死而生,莫非真的是无妻可娶便要生无可恋?”淡淡一言正中羽麟死穴,气得他不由瞠目怒视。 凌霄君看众人唇枪舌剑,终知这一句越界了,含笑唤一声,“先生,过了。” 师源也不推却,向凌霄君微致一礼,又向澹台羽麟拱手一揖,便不再言。 凌霄君又劝抚羽麟,“议政就该是议政的样子,旁敲侧击又算甚么?你若有良策,不妨细说。” 羽麟忿忿,“你先向阿璃赔罪,我再同你言良策。” “赔罪又有何难?”玉恒笑他心思宛转,原是用意在此,“只你请得她来,我三揖三拜自是甘心无怨。” “怕只怕,拜成个上将军那东越国也无兵可借。”师源一旁又言,“经此回试炼便可知那青门小子自是无用之辈,而国中余者数得上名姓的将官皆是王室宗亲,此样袭爵贵胄,即不学无术又未经沙场,守个太平盛世里的半城之地尚且可行,若说上阵杀敌……”师源嗤笑一声,“东越国与莫家真正交过的锋也只有越安女君了,澹台少主莫不是想让长公主领帅印战沙场罢?” “谁都休想!”澹台羽麟拍案叫道,“满堂男儿却指一个女子杀敌退险?荒唐!可笑!亏你想的出……” “罢了罢了,”玉恒蹙眉看羽麟,“你可好正经讲话?你再卖乖便也不要来我案前议论。怎样时候?还要藏这点小心思?” 羽麟被嗔责一番虽有不忿,可也知道自己的算盘被玉恒看破,便也只好先行放下,另言正事,“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北关守将,擎远将军?” 玉恒笑笑,方才也正是猜到了他要推荐此人,“就是那个无王旨调令擅离职守,两天两夜奔走于都城与北关之间,只为观澜台上为主上贺祝寿辰的荒唐将军?” 羽麟见师源还在皱眉思索,得意劝他,“师先生也不必费神苦想了,擎远并非名门世家,你并不认识他!他先前不过是个乞儿出身,是被阿璃捡来安在北关做了一位野将军。” “北关?”师源问道,“莫家大军在柏谷关,你从北关调兵?长途跋涉,兵至而力竭,又何以为战?况且这位擎将军既然并非世家,领兵之数当在万人以下,如何能授其大权,将数万精兵交在一个乞儿手上岂非更是荒唐可笑?” “儒生偏见!”羽麟哼道,“他先前是乞儿,现在是将军!不是世家之子又怎样?阿璃信他便好!世家之子领兵百万也有全军覆没于敌阵的!再者,调将不调兵,只须擎远一人往柏谷关,领柏谷关守军御敌便可!”此计原是羽麟献予风王族向阿璃借兵之用,未想兜兜转转竟又用在了天家之营。 “柏谷关只有一万守军。”萧雪言道。 “倒也未必正面迎敌。”凌霄君缓缓道来,“莫家麾下二十万军。五万阵兵柏谷关,五万据守帝都。我若在柏谷关与莫嵩开战,则帝都皇城必遭杀戮,那时将是血淹宫廷,尸堆朝堂,帝君亡矣,玉氏覆矣……” 第238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4) 凌霄君稍做思量,继续言说,“我若回帝都与莫嵬抗衡,则柏谷关必受莫军强攻,撑不过十日必然城破将亡,莫嵩势如破竹便可直取越都,东越亡矣,蔚氏覆矣。两下权衡……我以为……” 众人听他析说皆屏息静听,是弃天子?万万不能!那么弃东越?尚且可行…… 果然,凌霄君思量片时,淡然道来,“还是应先回帝都以策天子安全、宫人无恙。” 众人虽有惊忧却也知正是此样道理,惟羽麟叫道,“回去岂非是羊入虎口!?” “虎口里还有羊群啊!”玉恒撑笑苦叹,“我不入虎口,谁入虎口?”一言止住众人纷议,又继续言说,“这个擎远暂且记下,终有用他之时。”又向萧雪问道,“城外五千军,你有何议?” 萧雪答说,“经九犀山之变,又经两回营中兵乱,随行护驾之军所余已不足五千。我昨日前往清点过数目,实余四千三百七拾六人,其中有伤者近百人。莫敖之后再无将领可用,现军中最高职乃一百夫长,名唤熊振,我观其尚有凛凛之威,令其暂掌兵权,暂束军纪。只是此既天子禁军,其军威不可颓、士气不可懈,还须再派领军之将重整军编,以振奋军中。此四千精锐尚且可用。” 凌霄君点头,众人之议论惟此一言是得他赞许,又问,“当以何人重新整编治军?” 师源接道,“自古封王治军,皇家统政。殿下所携臣卿中倒是少一位治军能臣。” “东越蔚璃啊!”澹台羽麟又一旁叫道,“东越三军岂非全靠她一人执掌振奋?” 众人不应,皆望向凌霄君。凌霄君摇头,淡漠一言:“又岂敢劳她。”撑额又陷思量当中,片时才缓缓道来,“此封王治军,天子统政之法……不宜……长治久安。天子之政若无军权相辅便是空政,而封王军权若非天子挟制便是远军,军政两分,何谈天下一统。此是弊政,当图改之。” 众人闻言皆有诧异,王者治军,天子统政,此是皇朝立朝之策,何以“不宜长治久安”?三百年皇朝之治,虽也偶有封王做乱,可多数是为内政引发,亦或是邻国相争,鲜少有冒犯皇境天家之乱。 师源思量着谨慎进言,“殿下之意……是要收回封王军权?那么封国王室还有何意?”况当下内外忧患之局,天家存亡尚且不知,何谈军权之争?只是后面一句师源未敢道出。 凌霄君仍旧思绪沉沉,凝眉说道,“此是一念将起,还须等待契机……渐次为之……逐步收回……天家必然要掌兵权才是正道!天下之军当令出一家,军政不可分矣。” 师源再次小心探问,“殿下所言,是单论皇朝朝堂之军,还是也包括四境王族护境戍边之军?” 玉恒笑言,“王族护境护的是谁人之境?王族领军领的又是谁人之军?最初的王族皆是受天子之封,前往封地代天子抚流民、建边关,以护持天家一统四方。只是后来,天下太平,四境渐盛,这封地之境便成了王族自霸之境,护境之军亦成了王室自立之军。此非我朝封王之初心,吾辈当竭力修复之。” 座下又是片刻沉默,显然今日这位东宫太子所议可谓是一鸣惊人!众人惊他昨夜是否一梦入了九霄,问得哪位仙人借来神策,竟开此宏论!此是要收四境王族的兵权吗? 羽麟终也忍不得要讥笑,“你还朝尚且无计!却议甚么收复四境兵权!是否痴人说梦?白白虚耗时光!” 玉恒也笑,“是了,还是先计此身存亡罢。安一己之身,方能收尽天下大权。这本就是旷日持久之策,不能急于一时。至于那城外四千士卒……此回整军须彻查士卒出身,剔除莫家门系,打破莫家辖制,重新排岗定哨。而领军之将……先自军中遴选,使良才得适其位,使贤达宏其远志。” 羽麟这回倒是真正忧心了,正色道,“可信得过?毕竟曾是莫敖治下,其中瓜葛又岂是一时半日可以拣选清晰。” 玉恒笑笑,“自然还须试炼。”又告萧雪,“定下四名千夫长,告我知晓便是。” 萧雪应命,又问,“那么谁人统领?” 玉恒定目审看,萧雪急道,“臣下只是个佩剑侍卫……” “你若不能……”凌霄君又转看元鹤元鲤,“那么便是元家兄弟了。” “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是个煮粥的!”羽麟与元鹤几乎同声叫道,元鲤都无暇答言。 玉恒又望向师源,师源镇定自若,知这位殿下有意玩笑以缓众人凝滞低迷之气,遂带笑回说,“我是书生。天下皆知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惟有我亲自披甲上阵了。”玉恒轻笑一声,拾杯饮茶。 众人又笑又愧,彼此顾看才觉知这位君上可信可用之人实是寥寥,竟挑不出一位千军之将,想要冲破万军而平安归朝又谈何容易。只是方才这位殿下的谈笑自如、举重若轻,倒使原本凝重之气轻松许多。 “那便空缺罢。”玉恒言道,“四人各领一千军。我自有用处。”又向师源问道,“此回莫敖被杀,先生打算如何向军中言说?” 师源回道,“臣已拟下告军中书,请殿下过目,若然准予,晚时都可发告军中,以息惊疑,稳定军心。”说时呈上一折奏章。 凌霄君展开看了,欣笑浅浅,“先生之意,正合我意。那莫敖既已成了死棋,又有他三份供状呈在朝堂,索性使他死得其所罢!只是那昔梧,后来如何?” 元鹤忙答,“现被幽禁偏殿……嗯,还有就是……越长公主派人来看过……小臣未敢拦阻……大约是想保他性命……” 凌霄君未应,沉吟良久,又转问萧雪,“那个青门女子如何了?” 萧雪忙答,“凌晨时分微臣又去看过……也只剩……奄奄一息了……” 第239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5) 凌霄君叹息,“幽禁昔桐时就该一并治下昔梧,是我一时心慈,顾念溟王颜面,才至如今惩戒未及反受其乱……” “不若杀了了事!”羽麟语意坚决。他听萧雪言说青袖杀人昔梧受罚便已将此中因由猜了个大概,暗自思忖那青澄之子被杀一事是愈少人知道愈好,万一此事传入蔚璃耳中那自己既脱不了告密之嫌隙,亦躲不掉欺瞒不忠之恶名,岂非又要惹她恼恨! “可是长公主有意……”萧雪言语未尽,触及凌霄君幽冷目光便生生吞了后面的话,他知道昔梧若死,则青袖亦不可留,凭他想救也救不得了。 “她的用意并非要保昔梧性命。”凌霄君替萧雪言说,“她要保的是那青门女子!”只是她如此明目张胆行事倒底是真的无惧于君威还是有意立诺不问当年?“既然……越安君有意……怜惜,本君也不好太过赶尽杀绝——弃掷于野,由他去罢。” 萧雪难得喜形于色,振奋问道,“那青袖姑娘可否一并恕过……” “你若要救她,但凭本事!”凌霄君冷言回说,“只莫忘了,你自己内伤初愈,当心用力太过经脉大损。本君正是用人之时,你自己掂量厉害。” “臣有分寸。”说着便起身急急要去,想想又回身揖首,“臣谢殿下恩德。”起身再去,才惊觉四座诧异目光,顿时羞赧异常,手足无措,忙又乖乖坐回原位,再不敢抬头直视众人。 羽麟又忍不住要讥笑了,“所谓‘有分寸’便是白日里往人家府里去偷人吗?那么没分寸又待怎样?!我也算见识了!” “羽麟!”玉恒斥他言辞粗糙。 羽麟不服,“许他做得还不许我说得?都是你平日纵容了他们!” “是是是!一并也纵容了你们!”玉恒恼道,“叫你们一个个欺我至甚!” 羽麟知道他是把蔚璃与自己捎带着骂了,便不敢再多言。 萧雪也一旁叩首,称道,“臣下失仪。请殿下治罪。” 凌霄君倦意挥手,自嘲苦笑,“罢了!都治了罪,我倚赖谁去!议过一个北溟公子,再议议那个南召世子罢。方才谁人说我这澜庭里幽禁了太多封国王室,若然不能一一料理,总不能都带去帝都豢养罢!” 羽麟知他又暗讽自己,忙赔笑说,“这个世子啊——可纵不得了!你想啊——若然东越与莫嵬大军开战,召国会助阵谁人?”羽麟环视一圈不等旁人作答,便又自顾言说,“自然是静观战局,助强欺弱了!此是风王族望利而行一贯之本性!若我说,这一众王室子孙大可都带去帝都押为质子,这四境封王谁敢蠢蠢欲动意图不轨,则以质子挟制之。” “澹台少主所言极是。”师源难得赞赏澹台羽麟一回,“四境封王若无匡扶皇室之忠勇,必生起兵掠城之祸乱,引得狼烟四起,百姓流离,到那时才真真是天下大乱,此患不得不妨。但是——” 羽麟正自恃得意,又闻听“但是”二字不觉大皱眉头,凌霄君却是欣笑一声,对此早有领教,接过去说道,“先生之意是说,制衡召国不一定是质子之棋?” 师源含笑,“且看殿下欲拟将世子作何用途了?” 凌霄君答曰,“此人剑法了得,又有深韬大略,且为人忠直磊落,有慨然之风,当不会弃信背诺。先生以为拟作帅者之士何如?” 师源笑答,“此是殿下用人之善。微臣以为可以为之。” 玉恒亦笑,“此是先生素日教导之功,恒念先生之德,岂敢居功。” “你们先不用急着相互吹捧!”羽麟却在一旁叫道,并不知他二人在对答何事,“谁人是帅,谁人做士?你们莫不是早有预谋!” 听至当下众人才渐渐晓悟,原来这位殿下对还朝之策似乎早已是成竹在胸。师源亦自嘲一声,缓言道来,“枉我等白白忧心许久,原来殿下早有归家良策?” 玉恒笑笑,难掩苦涩,“良策与否,还要看是否成事。若然半途被杀,或者祸乱天下,那也只能留作史家笑柄,连带将这天下拱手他人了!” 羽麟仍听得莫名,只自张声势地乱叫,“阿恒何来谬论?我问你何以制衡四境,你竟出此怯懦之言!这天下岂能说让就让!你已然让出了阿璃,如今又思计要让天下!堂堂男儿,赫赫皇子,可还有几分傲骨威仪!玉氏治天下三百载,你甘心自你辈起断送这万里江山?” 一言吼得四座皆各有惊诧颓然,众人皆知前途渺茫,危局难挽,也不知君上所谓良策,倒底有几成胜算,一场繁华是可以持而久之还是就此没入荒凉? 玉恒见大家忧疑,遂令元鹤取舆图观之,指图上山河绵延,叹说道,“我竭力想保这山河无恙、城池安若,可如今看战事已再所难免,惟尽力使兵乱之祸集于一隅罢……我等还朝须兵分三路,以避莫家锋芒,最好是能掩过莫家耳目……今时立夏,后日澜庭夜宴,夜宴之后便可启程,当务必于秋分时节同抵帝都,方可成事……” 众人上前齐观舆图,听此君重新排兵布阵,对归途之险一时各有惊叹,各有揣摩。 如此又议了半日,凌霄君便觉身倦意乏,遂掩了舆图,止了韬略,抚额叹说,“今日先到这里罢,众卿且各行其事,但有疑虑明日再来问我。” 众人见他委实疲累不堪,便都先行退去,惟有羽麟仍自留席间不肯离去。 玉恒知他心存疑虑,不得不重新添炉烹茶,静待茗香;羽麟自顾把玩着手中空盏,凝望着火炉,沉默良久,终是按捺不住,郑重问道,“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如此行事?” 玉恒知他忧心所在,也只能无奈回说,“羽麟若有良策,惟羽麟计从。” 又惹他哼笑,“我岂敢乱你天下!当初风肆问阿璃借兵,阿璃顾念你江山安稳而未予准允;如今东越受莫军压境,阿璃不要说问风肆借兵,只是请他安份莫扰都是难事,你偏又想着借走南召之地而还朝,你以为风王族会准你顺利借路通行……” 第240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6) 羽麟停下来稍稍察看他颜色又继续言说,”还不是要阿璃从中斡旋?你又怎知事至当下她是否还肯助你……” “我确实不知。”玉恒重置一只新盏给他,微微叹息,“我如今受困于此,远不及城门,近不达院墙,怎知外面帷幄之消息。璃儿助我与否……我都必须绕走南境归朝,那柏谷关且留作剿杀莫贼之地。” “你一盘大棋虽可勉强算是好计,但是尚且有阿璃一子未得确实,她若袖手,你岂非……岂非……”羽麟不忍道出惨败之结局,惟有换言嗔责,“你这分明是赌!是以天下江山作赌!”赌那东越蔚璃对他是否还有半分顾念! 玉恒又为他斟茶一盏,疲倦带笑,缓言道来,“如今我手上也惟有这天下江山了,再无长物。”至于她肯顾念与否……且听天命罢!又见羽麟神色颓然,故作轻松问他,“你荐的那个擎远……且与我再细说说。我须知当如何用他。” 羽麟还在思量方才所议,听他又忽来此问,蹙眉答说,“你可是答应过我——无论怎样境地都不会伤及阿璃。阿璃若在,凭他帝都怎样刀山火海我都随你去了,奉金奉银亦绝无二话。阿璃若不在……她若不在——凭你一人,又有何趣!” 玉恒实是哭笑不得,原来如他这般锦绣裹身繁花淹足之人,失了她也会道此生无趣。凭自己两手空空一世虚名,若然无她,又念念何所望?定目看了羽麟良久,终是浅淡一笑,“我若安好,必竭力护她安好;我若损命……就请羽麟竭力护她安好。如何?” 羽麟便也无话可答,凌霄君便也言归正题,“这位擎远……既是流民乞儿出身……能得璃儿拜为守关大将,可是身藏绝技?” 羽麟言道,“流民乞儿又非他之过。朝上若有惠政清官,街下又岂会有乞儿流民?这位擎远将军说来可算是传奇了!其生不知何处,姓不知何来,十年为奴,十年为乞,二十四岁那年,遇见阿璃,对了……就是在召国良城,你知良城?” “你与璃儿初识之地。”玉恒简言,听他讲滥的旧事,如何从未听过还有擎远一节,“后来如何?”此刻倒也无心再听他杜撰,“是她当钗换酒论英雄,还是英雄救美得封侯?” 羽麟欣笑一声继续说,“没有英雄也没有酒。那一年阿璃是往帝都朝拜,她绕路南国赏玩春色……听闻最初相遇是在城郊之地,据擎远说当时是阿璃夺了他的半只烤兔,惹他大怒,可是阿璃坚称是擎远先偷了她猎杀的兔子自行烧炙……当然,史料不祥,实情不知,总之,后来这二人就为了一只兔子在荒郊野岭苦战了三天……擎远自称是腹中无粮、身上乏力所以才输给了阿璃,阿璃便强令他在身边为奴,专做牵马坠蹬、觅食奉餐事,擎远自然不服,后来入了城里,便寻个了赌场想着赢上一笔银钱可为自己赎身,不想赌运太差,银钱未得反把自己赔了进去……” 玉恒听到此处不觉哑然失笑,“所以,她当初问你借一千银钱是为了赎回擎远?” 羽麟苦笑应言,“是啊。还是拜他所赐我才得阿璃一诺,虽则是个无信之诺!” “你这样说,我倒有些许记得了,那年朝拜之礼过后她要归国,我送到水岸处,看见候在船上的侍卫中倒是有一位威猛异常者,身形魁梧,有骁勇之姿,观之便可知其沉着冷静,此人莫非就是擎远?” “应该是了。转回越都三年,阿璃即遣他任芜良城守将,镇守北关。阿璃曾赞他 侠肝义胆,与士同袍即为兄弟,与将同营即为手足,上可合众志成城,下可联万众之军,进可掠百地城池,退能阻万乘之军。此样人物若为阿恒所用,岂非挽势救局之良将?”羽麟难得大赞某人。 玉恒亦频频颔首,“若真如璃儿所言……确为良将。可若说为我所用,却然还须费些功夫……” 羽麟见他思度颇深,不免又忧心嘲讽道,“说来说去还是你算计了阿璃!我若是她也自此与你划地为界!” “我何曾算计了她?”玉恒自叹无奈,“她当下岂非安好?若无风篁世子的泠泷琴相伴,但凭近来这许多乱事相欺,你以为她撑得过来?只怕是垂死的挣扎之力都没有!得长久方能图安乐,若然朝不保夕,何言安好?是你声声言说定要将她带回帝都,我岂非也是全你之志!” 羽麟虽知这人前面所言在理,可又听他后面言说也是又惊又恼,“甚么叫全我之志!休要打了我的旗号诓骗她!”不过转头想想禁不住又问,“你确定能使那世子风篁悔婚?” 玉恒蓦然笑开,自座上起身,伸展筋骨道,“不若你随我一同会会这位世子可好?当真稀世俊才。你见了便会明白,纵然无我搅局你也未必能胜过他!”说时便命人前去领来,又携了羽麟重往高台上来。 羽麟横眉觑他几回,“我岂会没有见过!?越安宫里,选亲试剑一节便输给了他,真真丢尽颜面!” 玉恒恍然,“是我疏忽了。你们原有相争。我若知召国藏有此等人物,早该将玉熙之婚说与风王族才是。” “且省省罢。”羽麟讥笑道,“你还未看出,他们这位世子可是被当作稀世珍宝、兴国神物来养的!将来继承南召江山之储,其妻室岂是轻易可置?我后来查过了,风王族欲迎娶阿璃原也是运筹了多年的国策,力求一举必中。你知风篁以何剑式胜我?竟是青门剑法!你还道天下间会青门剑法者寥寥无几,其中卓绝者也惟有东越的青袖与阿璃。你若见了风篁剑法,便知自己孤陋!还有献琴艺一节,你知风篁所演是何曲目?竟是《沧海月明》!你知《沧海月明》?” “我自然知道他演何曲目,也自然知道《沧海月明》。” 第241章 楼台空空 君子神伤(7) “我自然知道他演何曲目,也自然知道《沧海月明》。”玉恒不耐烦地打断他话,“你也莫忘了是谁人设局使他胜出!”一言顿时息了羽麟所有声响,惟余忿忿。 玉恒犹自言说,“此曲能入南国当是风族太子风骥之功。我只是未料到他仰慕青门竟至如此。难怪我见这风篁颇觉亲切,现在想来原是其行止言谈颇具青门风范。” 羽麟闻言亦是惊住,神色越发沮丧黯然,终是悲戚一叹,“原是青澄之魂!你尚觉亲切可近,阿璃岂非更要被他迷倒!我失阿璃,失于永世矣……”不觉又是拍栏痛呼,顿足长叹。 风篁来时,羽麟还在感叹评说那日越安宫里试剑所遇,见得这位世子登临高台,其气宇明朗轩阔,与越安宫初见时一般无二,倒也不似这澜庭里的幽禁之囚。 凌霄君亦是为少年的神采英拔欣欣一笑,静候他上前行礼,依旧是往日里的从容淡定,又见他举目粲然,朗朗言说,“殿下有此高台,可尽收东境万里风光!” 凌霄君微微含笑,不经意间瞄向羽麟一眼,羽麟与之对视,目色中亦是对这位少年人的赞赏不绝,只听这位世子言辞之慨然,又哪里是来此应罪受审的? “世子昨夜睡得可好?饮食可善?”凌霄君淡意言说,赏看一回少年,又眺望一下湖光。 “忧心吾妻,辗转难寐。”风篁简要答言,亦贪慕高台外湖光万顷。 只是此一言又惹得羽麟险些跳脚,被玉恒及时以目色制住,可却是止不住他呼啸大叫,“你道谁人是你妻子?!大言不惭!一纸婚约罢了,你还当了真!” “盟约岂有不真?”风篁从容言说,又质问羽麟,“澹台少主世居南国,当为我召国子民,何以对召国王室大呼小叫?” 羽麟顿时哑口。他在皇朝太子面前素来都是口无遮拦,又何曾顾忌了天下旁人,偏今日遇见一个挑理的! 凌霄君笑笑,反问风篁,“世子既言盟约不可不真,那么召王与琅王之约何以废弃?召国试图夺回陪嫁给娆公主的株洲五郡又做何解?” 风篁微怔了怔,继而笑言,“既言盟约,彼此共守。琅王当年迎娆姑姑入宫时,有言在先:若得子,必封后,子立储君。可是如今兰公子已近加冠之年,琅王既无封后之意,亦无立储之心,负约至此,我召国焉能不问?岂能为天下笑?” “若然如此说,世子缔结婚约与东越,聘礼中也有城池数里,是否越安君若不能久于召国,世子同样要收回一应聘礼?连带那传世古琴?”凌霄君问说。 风篁又是一怔,素闻皇朝储君城府深邃,当下所见还真是看不出他意欲何为,也只能是凭心而答,“殿下何意?何谓越安君不能久于召国?我与阿璃白首之约,今秋时分即以婚典迎之,明春之季便可子嗣在望,寒来暑往,岁月绵长,我共阿璃生生世世,子孙万代,何言不能久矣?” 羽麟独不能忍谁人要共阿璃生生世世,一时又跳出来叫,“世子岂会不知——一时繁华非一世之繁华;亘古荒凉非万古之荒凉。事无定数,何以凭一朝一夕论断将来?”此是师源教诲他的言辞,他今时又借来教诲风篁。 风篁不解他二人辞令,只是冷眼看他二人,一个白衣幽幽,一个红衣灼灼,在这艳阳清风里还真是羡煞夏花,纵是多年之后再未与此二位风流人物相见,他幽幽回忆里仍能记着今日之阔谈。 “所以——殿下也知只鞭笞一位溟公子与一个越将军,不足以平息莫家怒火,还需再祭上一位国之女君方能保帝都平安、天子无虞!”他出言权谋,仍以国事议。 凌霄君与澹台羽麟俱是面色微凝,羽麟目露凶光,玉恒敛尽笑意,都暗自叹说:何以被他看破!? 风篁哼笑一声继续言说,“篁史书读遍,素来只闻‘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霸业祭将魂’,却还从不曾听闻哪位英豪俊杰平天下靠的竟是献祭女子!殿下当真要行此计谋吗?” 羽麟受此讥讽几要冲上来打了,被玉恒回手按住,余他冷冷一瞥,意为:可有见识,此乃召国世子也!羽麟亦是低低一语,“千金诛侯。”玉恒顿时意会,知他在言说陌刹门买凶杀人一事,不觉哑然失笑。 风篁并不知他二人算计,仍执意言说,“我召国愿助殿下肃朝政清权臣,只求殿下能余阿璃岁月静好。” “召国还轮不到世子做主罢?你倒不妨一试。”玉恒笑言,“又何况岁月无几,静好何用?” 风篁愈听愈疑,凝眉反问,“何谓岁月无几?” “世子还不知璃儿已然命不久矣?”玉恒答说,“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要讲到那萌春时节,兰公子受你召国犯境之乱而被手足宗亲记恨,欲图杀之,兰往东越避难,璃儿亲往边城相迎,不幸受恶人所欺,掷入淇水,引寒疾复发,一时间医者无策,性命危笃,好在……今时暂且得缓,然所余寿命也不过是三年五载罢了。” 寥寥片语,惊得风篁瞠目结舌。自己念着与佳人生生世世子孙万代,他却言说伊人所余寿命不过三年五载?三年还是五载?那时子嗣未壮,先失娇妻,此样悲痛何以忍受!如何竟未听她言说!? 之后再胡乱议了些甚么风篁已全然不知,及至凌霄君恕他离开时仍不知此身当往何处,晃悠悠下了观澜台,望见四围绿树成荫,夏花绚烂,才恍悟台上羽麟所言——一时之繁华非一世之繁华!只须一夕秋风便可催尽百花! 澹台羽麟望着那萧瑟背影,想起了自己初闻恶讯时的悲痛绝望,不觉有几分恻然,“你这样说他便会悔婚了吗?”再想想此君手段,不是不残忍啊! “至少以后风肆逼他悔婚时,他不会再索回泠泷琴了!”玉恒转身望向远处湖光。 羽麟又是忿他诡计多端,又是怜那风篁无辜被哄——“你这分明是欺人良善!” “是。又如何?”玉恒倦意言说,“世人岂非亦欺我良善。” 第242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1) 朝雨微濛,晨风料峭,越都南门外,车马渐喧,人声渐沸。一众众归去之客拥堵大道,一重重送别离人滞行郊野。 这一天是程潜之共慕容苏去越归家之期,许是苍天亦怜别情凄苦,匆忙忙落下一阵细雨,倒叫城外送别之人泪未沾巾衣先湿。 东越女君顾念嘉宾厚义,故而掷下越安宫近来诸多政务纷扰,特以常服简礼,执友人之仪赶来相送。偏遇这雨浇鬓发,风吹薄衣,又凭添一段感怀凄情。 自南郊兵乱,澜庭内的凌霄君震怒之下鞭笞了乱军营者——北溟公子与东越将领,又囚禁了南召世子,越都锦城从新王婚典的繁花锦时到女君选亲的煊赫盛况,终落得今朝这般萧索寂寥。城中豪门宾客几乎尽去,留下的多是在等澜庭夜宴的书生士子。 据传这澜庭夜宴也非往年东越女君主持的那般吟风颂月、惜春叹秋之宴了。城中学士都在纷议:天家之子莅临东越观礼,却陡然遭遇护驾将领被杀、禁军大营被烧之乱,此样横祸若换在玉氏一族鼎盛之时,必然要治越王一个守境不利、护驾不周之罪。 可是轮到今时,也不过是鞭笞了两名嫌疑之犯,囚禁了一位王族世子。由此可见,皇族式微,封王霸权已成大势。就连昔日与天家有数代联姻的东越王族也敢公然强欺东宫储君,而这位储君殿下更是忌那东越蔚璃三分,想来也真是可怜! 书生士子对越都情形与天下大势都是私议不绝。有怜天家少子孤军被欺而至前路茫然者;有忿四境王室不臣而背义逼宫者;有忧皇朝百年礼乐之治或将大乱而民将流离者;有谴东越蔚璃拥兵自重而欺凌天家者……士子们栖身深巷客栈里,议得忧患满怀,悲愤填膺。 而他们中大多是师出程门,启蒙之学便是忠君护道、守义亲民,故而众学子中多数还是心向天家,怒责乱臣,大有励精图治,为苍生谋康平盛世之宏志! 今日程门三少主辞行越都,城内众士子皆望其为言教之领袖,仁学之大家,又多有素日与其相交听其讲学之众,故而大家不畏当下局势之乱,不惧今时苦雨之凄,纷纷赶来送行,一时便将城门外的大道上拥挤得熙熙攘攘。 蔚璃赶到城门时,望见远处人影攒动,忽又心生倦意,回身嘱告玖儿,“不若你代我去送送程先生与苏小叔罢。世人纷扰,委实望而怯步。” 玖儿想她近来累于案牍之劳,难得出宫散怀,便有意劝谏,“程先生倒也罢了。只是苏小叔此回要留下伊儿,只落得一人归家,本就冷清,长公主再不肯亲送,倒叫他路上怎样个黯然落寞。只待众人去了,长公主再去也好。” 蔚璃心知是此情理,只好城门下稍侯片时。直等到那送别之仪喧喧闹闹,至正午时分才依稀散去,蔚璃这才领了玖儿出城门入远道,与程、慕二人行礼相见。 程潜之早得童子相报:长公主候于城门欲来践行。只是无奈困于四方士子各样问学议道,一时分身乏术,心下实实愧疚万分。此刻相见,自是一揖到底,称颂道,“长公主厚义,程潜之实不知何以为报!” 蔚璃见他还是这般弄礼客套实是不喜,便与他玩笑说,“潜之先生当真念我厚义,此后余生每年送我百坛青芝即可!” 程潜之闻言又惊又笑,慕容苏也在一旁取笑,“当着医者问人讨要伤身烈酒,一讨还就是百坛之多,阿璃可还顾念慕容苏否?” 一言引得众人更笑,蔚璃又佯做为难道,“这却难了!此身不可欺,青芝不可负!敢问程门智者:可有两全法,使我既得长寿身又得常乐福?” 众人愈发笑开,诉别之伤反倒一扫而光。 慕容苏又切切叮嘱蔚璃一些养身去疾之忌,蔚璃只恐他又提及折寿之说惹大家无故凄凉,便抢言笑应,“我有伊儿,何劳苏小叔赘言。只是这回误了伊儿归家,请代我向慕容老宗主赔罪,蔚璃夺他老人家孙儿承膝之欢实是愧疚,他日必往南海奉酒谢罪!” 程潜之见她依旧言辞慨然,举止飒爽,实实的看之不尽,慕之不及,只怔愣一旁看着她与慕容苏谈笑风生,满腹诗文辞赋竟无一用处。 蔚璃又自玖儿手中接过一把宝剑,双手奉至程潜之面前,笑言,“此是赔给先生的!那日我在淇水畔不慎折了先生佩剑,有诺定然赔还,此便是了。” 程潜之讶然,早已忘了此事,忙双手接过,欣欣然抽刃出鞘。但见那剑身通体寒彻,暗铸流纹,两侧剑锋却是略见几处豁痕;剑格镶有黄色琉璃并青色绿松,华彩英姿,观之便知不凡;在靠近剑格处另刻有古篆铭文,仔细辨识了,可见“苍月”二字。 程潜之端看手中宝剑,不由惊叹,“长公主所赠,未免贵重?此苍月剑必有来历!而潜之不过一介布衣书生,佩此名剑,实实有辱剑魂。还是请长公主收回罢。潜之昔日佩剑也不过寻常玩意,拿在手中佯装威风,唬唬路人罢了。” 蔚璃笑答,“先生何必与我客气。此剑也非完物,这剑身残缺触目可见。若论及来历,这本是我自东海战场拾回的一把残剑,不知其主,亦未做修补,只是请剑匠刻上了此二字铭文,以记念东极之沧海明月罢了。但求先生不弃,且为东海飘零之魂收了此剑。” 程潜之闻之肃然,拾自东海,不知其主,取名苍月,分明是为祭奠青门十万战死的忠勇之魂。此样名剑,何敢言弃?忙收剑入鞘,躬身再拜,“潜之再谢长公主厚礼。此生必以此剑为友,惜之护之,生死与共。” 蔚璃看不惯他这般拘谨慎言,取笑道,“又非赠你美人,何来此言!” 众人又稍叙别情,期许佳期再会,便彼此作礼,宾客登车,主人退行,各往其道。 第243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2) 蔚璃立身路旁,望着车影摇摇缓去,似这人间芳菲,渐渐落尽。若想再见繁花,只待来年春时了!却也不知此身,能否撑得过这一季寒冬雪时?又想今年寒冬飘雪时自己又将身在何处呢?可会再有观澜台集朋会友纵酒高歌,感怀风月无边?又或是荒丘野冈孤坟一座,徒惹世人啸歌! 玖儿见得宾客尽归,也大有曲终人散之戚戚,又见身边这位长姐愁眉蹙额,不免又为之心下恻然,上前劝道,“苦雨凄切,这衣衫都快湿透了!长公主还是回罢。” 正说话间,忽听身后马蹄飞纵,蔚璃忙拉玖儿避退草丛,回首望,见匆匆一骑来的竟是风篁。二人都是又惊又疑,只待他勒住马缰还未落鞍,蔚璃便急言问道,“你如何会来?太子准你出澜庭?可曾定你罪名?肆公子可知?你回过驿馆?” 一连数问只听得玖儿都觉好笑,悄声道,“长公主且等世子稍作喘息再问,你未见他纵马之急衣带都散乱了。” 风篁跳下马来,大步至前,见蔚璃衣衫粘雨已是半边湿透,不觉蹙眉,一面解下自己披氅覆在她身上,为她掀起风帽遮住发鬓,一面又嗔责她二人,“雨天出城竟无一人带伞?你二人倒是潇洒!” 玖儿闻言也愧觉疏忽,只当自己不畏细雨,倒忘了那负疾之人怎经得起冷风吹打。 蔚璃却不以为然,又追着问,“殿下不治你罪了?如何肯放你出来?” 风篁委实要笑她担不尽的天下之忧,只简言答说,“先不讲这些。我来是寻慕容少主,有些事须与他确实。只是在这之先,还有一事须得与你商议,求丫头准允。” 蔚璃狐疑,“世子可是说笑?你还有何事须与我商议?若是为着东越危邦世子便想悔婚……” “蔚璃!”风篁喝道,“你再敢言悔婚二字当心我先妻后娶!” 蔚璃瞠目讶然,玖儿更是羞赧的无地自容,二人心中都暗道这位世子还真敢言说! 风篁早已忍耐不得她这样胡搅,一本正色言说,“我先问你,你可是身有寒疾,余寿不过三年五载?” 蔚璃愈发愕然,玖儿更是心惊,抢言道,“世子听谁人胡说!长公主是有旧疾,可也不能平白这样诅咒!甚么叫余寿不过三年五载?” 蔚璃轻抚玖儿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心下却道:那凌霄君未免狠毒!此样鄙陋之计他也行得出!又看看风篁,心知不该欺他,或是正可趁此时机放他远走,“世子所言正是。我确有旧疾在身,也确实活不长久,你若要悔……” “婚”之一字未及吐口,风篁已一把拎住她衣领,将整个人捞近怀里,威目怒视,“你还敢说!” 蔚璃大惊,不知素来宽厚守礼的世子还有这等粗鲁行径,一时急喊左右“护驾”!这才想起身边跟来的不再是青袖,而是向来怯懦的蔚玖。果然那玖儿见势不妙,既不敢喊又不敢打,只围着风篁弱弱求告,“世……世子……世子自重……非礼勿动……不要惊着长公主……” 蔚璃恼得哭笑不得,风篁更是又气又急,质问攥在手里的顽劣女子,“此事为何从未听你说起?你是盘算着来我召国混吃等死吗!当我风篁是好欺的!还敢哄了我往东极去……” “是你说要往东极去……”蔚璃还要狡辩,又推又打用力想挣开他的抓握。 “住口!”风篁厉声训责,愈发拧了她衣襟抓控在怀里,这女子不驯就该要好好教训!“为人妻者不可抢断夫君之言,此是女子德修之根本!你可知晓?!丫头若再有不驯,休怪我以家法治你!” “你敢!”蔚璃挑眉,暗较内力就要真的与他动手了——小小世子竟敢以女子修德教训她!也真是不知她蔚璃是谁了! 风篁却为她一幅眉眼灵动熏得面色涨红,自知拗她不过,索性将她一把搡开,仍焦怒非常,愈发没了好声色,“我且问你,我欲使慕容家女子为妾,你可答应?!” 蔚璃惊怒之下又觉好笑,怔怔望他,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更不知该如何答他。 一旁玖儿却是颇觉难堪,忍不得代主上忿忿答言,“世子与长公主婚典未成,正妻未入门户,倒先议论妾室,这是何道理?何况慕容家只一个待嫁女子,早有意嫁入青府,如今正在府上照顾伤者呢,如何就……” “正是!”蔚璃也自混沌中醒悟,“若伊是要留给濯儿做媳妇的!岂能入你府上为妾?痴心妄想!另换一个罢!” 风篁不知她是否存心捣乱,愈发恼怒,“慕容家早就有意嫁女入我风王族,前些年慕容宗主还曾递函我王,只说要嫁个女儿入王室,未必就是甚么若一若二!许是并非嫡女,旁支庶出也不是不可!我只问你准是不准?哪里就搬出来这许多攀扯!” 蔚璃见他恼了,还当他是嫌恶自己小器善妒,一时也觉无趣,怏怏道,“你既也说‘不是不可’又何苦问我!你讲话尚且不许我插言,纳妾之事又扮得哪家的虚礼!原是你荒唐无稽反来怨我攀扯。你愿娶哪个便娶哪个!休来我面前装好人!” 风篁委实被她气煞,忍不得抬手又狠推她一把,恼得蔚璃将又立目,他已飞身上马,扬鞭在手又回敬一句,“不抢断人言岂非礼仪之末!丫头何苦以此事怨怼!若非敬你重你,我又何来问你!——此处风雨凄迷,且回城门等我!”言罢策马奔去,免不得又自己心下苦叹:只怕这以后共她相处的日子也难见太平!蔚王族怎就养出这样的公主! 蔚璃却是怒气难遣,正待争辩,可是那人已去了百步之遥,不由恨得顿足,“倒招了他来教训!真是岂有此理!” 玖儿呆立一旁,一面讶异这位世子的雷厉之风,想天下间还真有人敢与这位顽劣不堪的长公主这样讲话!一面又心下暗议自家长姐:是早该有个人来教训才好! ********* 第244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3) 风篁纵马疾跃,不消片时便追上程潜之与慕容苏的牛车。二人见来者是召国世子,惊诧之外又都重新下车见礼,彼此寒暄片时,风篁便向慕容苏直言,“风篁今日送别实有求于慕容少主,还请慕容少主能慷慨为怀,不吝赐教。” 程潜之闻听此意忙寻了由故驾车先去,往前方驿亭避候了。 慕容苏见这位尊贵明朗之少年策马急追,便已然猜到了他所求之事,只笑言回道,“世子所求,非慕容苏不应,实是慕容苏无能为力也。苏照顾长公主旧疾多年,自是尽心竭力,已倾尽慕容氏全族所能。只是事况至此,已非我族人舍身去命可以换其长寿百年,请世子还是免开尊口罢。” 风篁闻他言语坦诚,便也直言不讳,“风篁此世惟得此贤妻,堪慰平生。为救阿璃,风篁并我王族可应你慕容家任意请求,无论是嫁女入宫还是封侯拜将,富贵爵禄任君挑选!” 慕容苏笑意渐深,“世子至情,长公主之幸也!只是在下方才已然有言,世子此行徒劳而已。若说长公主之良药,本不须求告旁人,世子自己便是了。” 风篁讶疑惊喜,“慕容少主此言何意?莫不是阴阳之合可医寒疾?” 慕容苏不由惊笑,诧异着不知何以应答。风篁也觉所言唐突,只怪自己心焦气躁竟胡乱开口,一时羞愧得面色涨红,忙又释言,“慕容少主莫笑。我非是贪恋女色,亦非为着阿璃颜色才娶她为妻,只是……只是闻此恶讯便心急意乱……” 慕容苏摇头,劝慰道,“世子无须介怀。我知世子赤诚!此是关心则乱!世子奇想医书上也确有提及,此法只待世子与长公主完成婚典大礼之后,倒也不妨一试。而我所言良药,不在阴阳合欢之好,是为琴瑟和谐之妙。” 风篁听得疑惑,怔怔问说,“琴瑟和谐?未免玄乎……”忽又恍然,“慕容少主说得莫不是泠泷琴?!这便更加虚晃了!一副断弦之木?” 慕容苏笑言,“比之我慕容家易魂渡命,世子以为哪个更加玄乎?”见他一时惊怔,又继续言说,“若以古籍医书指给世子,世子也未必识得经络筋脉之象,难以为证。世子只想此三件事:其一,世人皆言凌霄君爱重东越女君,为何此回越安宫选亲他安然未动?其二,澹台羽麟倾千金散万银打造迎亲大船修筑新庭喜宅,为何至选亲最后一节却当庭弃掷袖手空去?其三,我闻召国以五千精兵护送古琴往越都,沿路遭遇三回劫杀,损兵折将数百余人,世子可曾想过天下间还有谁人敢劫杀召国王军?” 风篁亦是绝顶聪明之人,经慕容苏这般点拨,又忆起翡翠楼内共蔚璃所议——那澹台羽麟也曾心心念念算计泠泷琴,如此说来,“那凌霄君早知泠泷琴可医璃公主寒疾,故劫琴不成便来操纵选亲之局?” 慕容苏赞其颖慧,“世子果然聪颖不凡。此回可信慕容苏所言并非玄乎?” “阿璃不知?”风篁猛然忆起选亲那日,蔚璃曾满面泪痕叹问苍天:何人设局!那日翡翠楼内她又探问:澹台羽麟何以钟意泠泷琴?原来她对此结果亦早有疑心,只是迟迟未能窥破此中玄机罢了。 慕容苏笑笑,“世子与长公主初识,相知尚浅,或许还不知长公主脾性。长公主向来孤高傲世,世子以为她会为了苟活性命而委身于人求取古琴吗?她又生性磊落坦然处世,世子以为她会为占有泠泷琴而准许他人杀戮无辜强取豪夺吗?她若知凌霄君层层算计,步步设局,你以为她会安心接受此琴吗?” “她会还琴于我,自此隐遁江湖,自生自灭。”风篁肃色答道。 慕容微露惊叹赞赏之色,“看来世子也知阿璃。即是如此,世子当知该如何行事?” “劝她勤拨七弦,安心为我妻室。”风篁简言答说,“只是如此,可算欺她?凌霄君必是知她性情如此,才不得不将她拱手让出。这又岂止是用计深沉,其用心亦然良苦!只是他又何故与我言说阿璃有疾?” 慕容苏幽然浅笑,低眉掩尽对那位东宫的讥讽之色,只平意言说,“世子原是自澜庭得来消息。看来——凌霄君果然无意使阿璃嫁入别国。世子该当心了!” 风篁半是疑惑,半是忧心,“太子殿下莫非是要迫使蔚璃悔婚?我既知此样境况,阿璃纵然悔婚我亦必不会再索回泠泷琴。” “阿璃不会背信弃诺。太子是要迫使召国悔婚。”慕容苏淡然答说。 “我风篁亦不会背信弃诺!”风篁急言。 “我是说召国,未言世子。”慕容苏解释,却又另外补言,“不过此是邦国政务,非我庶民可议。只要世子能坚定心意,莫将阿璃拱手让出便是!” 风篁心意坚定,可仍旧另有忧疑,“宁可欺她?……亦绝不弃她!……” 慕容苏微微一笑,“苏私心以为,惟世子赤诚宽厚最适阿璃至情至性!”言罢作揖行礼,回身登车而去。 ********* 蔚璃还站在城门下等风篁归来,又细想他方才一番言行举止委实可笑可叹。纳妾也敢来问她?还要纳慕容女子为妾?莫不是他也贪图慕容家的起死回生之术?起死回生!?他先问寒疾又言纳妾,莫非—— 蔚璃胡思怨怼时才恍悟他之用心,哭笑不得之余,不由大叹一声“当真愚蠢!”。想想相识数日,观他行事倒也不似那心智愚钝的,如何竟轻信了民间流言——还真的以为慕容家有起死回生之术!还想纳慕容女子为妾,是想以慕容女子来为自己渡魂易命吗?若讲说出去真真要笑煞世人!这个蠢物! 玖儿也暗自思量着方才那一番议论,心中各样疑惑,忍不住怔怔问道,“世子方才所言……倒底何意?长公主是否为着悔婚故意骗他——才咒自己活不久了?” 第245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4) “一对蠢物!”蔚璃懒怠多言,只蹙眉怒嗔。 玖儿更加不明所以,可是见她恼了也不敢再随意言说。知她这些天忧患实多,也不想再添她苦恼,只另外寻话安慰道,“这个世子倒也乖巧,纳个妾还来问问长公主,可见他对长公主敬慕之心。” 蔚璃哼笑一声,“你知甚么?这叫做先礼后兵!叫我今时拦他不得!他日便打不得骂不得!以后他三妻四妾更是招惹不得!” 玖儿忍笑劝谏,“长公主还当真敢打?世族子弟谁人不是三妻四妾,王室公侯更是嫔妃满庭,我看这位世子已然算是良善的……” “你又懂了!”蔚璃嫌她啰嗦,“我倒要看看玖儿妹妹将来嫁世族还是嫁公侯,可立得起贤德涵容之名!” 玖儿羞恼着嗔她言词无忌,二人正彼此说笑,又见风篁策马归来。 蔚璃见他匆匆落马,急急奔来,那一双明目炅然,一张俊颜明朗,很是一派喜气洋洋,不由得顿觉悻然,忍不住揶揄道,“世子这是讨得美妾了?也值你乐成这样!”说完转身便走。 风篁喜不胜收本是因为知她寒疾可医,本还想着与她相拥庆贺,不想竟受他迎头一讥,还以为他是为讨得美妾才乐成这般!他也是委屈了得,又实实地敬服这位长公主言辞无拘!试问天下还有哪家贵族良媛敢有这样辞令?是了,她自言本非良媛! “慕容家果然无女可嫁,我是空手而归!”他紧追着她脚步故作怏怏,又留心查看,见她面上果然微著得意之色,便知她心中实则还是稍有妒意,便也添他此许得意,又哄笑着与她缠问,“你我的东极之约可还做数,我们几时启程?” 蔚璃这才驻足回身,定目看他,他那一双清澈双眸似未曾为这乱世所扰,依旧明亮清朗,照得她如临明镜,忿忿怒气也忙不迭掩了几分,缓言道来,“世子还是先回驿馆罢,待问过风肆公子天下大势,再来与我议说东极之约。” “天下大势我自己也看得清,无须过问他人!我只问丫头一句,许我今生否?”他目光炽烈,试图暖她一身寒凉,赠她一世温暖。 她又心下作难,不知如何应答,左右思度半晌,才举目温柔,“子青——” 风篁眸色更亮,最爱听她唤这“子青”二字,真仿佛置身万顷竹林一般神清意朗。 蔚璃犹豫片刻,终还是狠心道来,“我若许子青今生,子青可否承诺在我东越举国御敌之时,风王族不要趁危犯我疆土?” 风篁微有诧异,未料切切企望等来的竟是她的朝务之论,这位长公主还真是好算计啊!所以自己赤心诚意换回的仍然只是政治联姻吗?她以身相许只为换她家国安然?凭是怎样也暖不透她一身寒凉吗?毕竟霜华三载她已得玉家君子为伴!? “丫头,”他心有怨尤,可又不甘心就此转身怒去,只好应说,“我风王族绝不做趁人之危事!更不会在东越危难之时举兵犯境。请璃公主不要将此事与你我诺言相提并论。” 蔚璃心下惨笑——还真是位赤诚少年啊!此样人物怎可于乱世里承王继国?朝堂波诡云谲,邦国利益纷争,但凭他赤心一片又岂能成事!?“那么——我若今时许身给世子,世子可否借我五万精兵?”她不依不饶,平静道来,倒似熙攘集市上为某件货物商讨价格。 风篁终于立目,心底忿忿顿时燃上清俊容颜,“阿璃……公主……是当真的?你以身相许只为问我借兵?” “那世子借是不借呢?”蔚璃仍就一幅不以为然,语意间反透着几分不耐烦。 风篁怔在长街答不上话来,此样结果非他所求!若是只求王室联姻何须费这些个心思!选亲胜出昭告天下之后他便可折身归国了,一应迎亲典礼之仪自有臣子效力铺排!他曾以为所遇乃知己贤妻,所求乃同心白首,可经过这几天情形再看——她言辞闪烁,心念别寄……并无倾心之志啊! 他惨淡笑笑,才知自己拳拳之意在她全是笑谈,手执马缰向她微微作礼,平意言说,“璃公主若议军国政务请往驿馆寻我四叔……风篁宁愿回头去找那夜长街上,吃我糕喝我酒的迷路丫头……”说完牵了马转身自去。 玖儿在后面看得清晰,见世子恼恨着去了,也是急得顿足,追上来嗔斥自家长姐,“长公主也未免太过功利!世子分明一片赤诚!你又何苦难他!” 蔚璃何尝不恼,想想还真是修习不来的“美人计”啊,凭她怎样装乖也哄不住少年依依!一腔怨气惟回眸怒视玖儿,“我岂非也是一身磊落!大家有话讲在前面,何苦日后算计!” “可是这话原可不必这样说!”玖儿也是捉急这位长姐时而就愚钝不可教也! 蔚璃仍自我刚强,“当我稀罕!少了谁人,我东越都一样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望着那长街上牵马远去的背影,想想此生或许就该是孤家寡人,才会生死无挂碍! ******* 风篁回到驿馆时,见院中各样忙碌,风肆正站在前堂门阶上支使着数名小吏收拾行囊、装箱备车,各样书卷典籍,仪仗器物堆得到处都是。仆吏见他归来都只是匆匆作礼,又各自去匆匆忙碌。 风篁穿过人群熙攘,径自来在堂前,与风肆先是端正一礼,便直言质问,“四叔这是何意?莫非也要学那些浅识陋见的商贾,当下便要弃东越而去吗!?” 风肆见他衣上沾雨、靴底带泥,稀奇问道,“我正派了人四处找你,听闻昨日凌霄君就赦你出澜庭了,你既未回翡翠楼也没来驿馆,倒是去了何处歇寝?” “我自有歇息处。”风篁简言答说。实则是昨夜愁苦,他一人跑去越安宫后巷里闷坐了一晚,才得出要以慕容家的渡魂之法医治蔚璃的奇想,可是当下此愁已得解,他便也懒怠多言,另外又问,“四叔几时定的归期?不是说好要将十月初九的婚典章程与越王议妥再去吗?” 第246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5) 风肆讥讽着冷笑,“子青以为十月初九还会有婚典吗?我先问你,你是如何出得澜庭?那凌霄君都与你责问了哪些事?蔚璃与东越君臣可为你出过半分力?” “这原是小事……”风篁不以为意。 “小事!?”风肆诧疑诉问,“你知澜庭里还幽禁着多少王族子弟吗?你知那西琅夜玄负伤而去只余半条性命!?还有那个北溟的昔梧更是全然没了踪影!我看那青门小将能活下来也必是废人一个,东越再无将门!你却道此是小事?那凌霄君随便安你个罪名,你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他这是要杀伐天下,以显他天家威严!” “所以——四叔也算见识到天家威严了?这是怕了故而才要望风而逃?”风篁挑眉质问。 “大胆!”风肆怒目斥责,“你的圣贤书都读哪里去了!岂不知‘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东越此一回又是祸起青门,我看那蔚璃也未必再有回天之力!东越危矣!” “东越几时就成了危邦?那莫敖作恶,本就该死!你知他祸害多少东越子民……” “你知莫嵬麾下多少兵马!?”风肆吼断他的争辩,“现已有五万铁骑陈兵柏谷关,东境不是乱邦又是甚么!” 风篁愕然,事发不过五天,何以大军压境这样迅速?蔚璃可知?越国朝臣可知? 风肆见他不比往日明朗,似有萧索惆怅之意,便又略缓言辞,与他冷静演说东越形势,说到蔚璃举全国之力也不过五万兵马,根本无以御敌,便嘱他速去,又说婚约之事依战局发展可酌情再议。 风篁才知蔚璃忧心并非空穴来风,四叔俨然必无襄助东越之意,而是要退回召国作壁上观,他怔怔举目看住自家叔父,半嘲半疑,“所以四叔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或者说是想要趁人之危强取豪夺?” 风肆面染愠色,沉声呵责,“此是邦交国策,岂可同市井商贸相提并论!” “我看四叔的国策还比不得市井商贸更讲信义!两位姑姑嫁作越国妇人,我与璃公主定有白首之约,此样联盟还不能使四叔顾念友邦之利吗?将来姑姑得子是要喊你一声娘舅,阿璃有儿也要唤你一声叔公,此样亲情都不能得你恻隐之心吗?你又怎可罔顾东越存亡还想着贪人城池!?”风篁冷言质问。 风肆面色愈发阴沉,“你是王室子孙!该知何谓王室联姻!无论是姝儿灼儿嫁与越王,还是你要娶妻蔚璃,都是为壮我风族,兴我召国!召国要图天下,便是迟早要并东越!今时东越危局,岂非正是天赐良机!” 风篁闻言又惊又骇,还真被蔚璃说中,召国果然要行那趁人之危事!不由得羞愤异常,“四叔计谋,岂是君子德行?” “君子不图天下。”风肆缓言道来,“子青仁德,是为治天下之明君;我等阴诡,是为争天下之能臣。按照我王拟定的风王族百年大计——便是要在今朝堆将骨砺英才奋争天下,待到明朝便可由子青等后辈之仁德治天下,由此便可成我风族千秋万代之帝业!而所谓东越,之于风族千秋帝业不过沧海之一粟罢了。何足惜哉?” “可是东越蔚璃是为吾妻……”风篁听他演说召王的百年大计便有几分气馁,不知该如何辩驳,“既是百年之计,何必争在当下……” “那争在何时?”风肆依旧冷静言说,“莫家存七年之力暗中做势,今时总算得了借口欲以二十万军吞东越灭蔚族,称王东境!我召国此时不争,难道还要等他莫家问鼎天下了再争吗!?” “我们可以襄助东越守城!或是借兵给阿璃,我愿与她并肩做战,抵抗莫军……”风篁慷慨言说,此时才晓悟长街上蔚璃何以言说借兵。 “可以!若要我召国兴兵相助,便不可不问利益几何?我国中将士也是我王活生生的子民!我国中粮草亦是民脂民膏国库之资!蔚璃若要借兵也不是不可,你且去问她——除了退还聘礼所列城池之外还能另外送我召国多少城池?她若能将柏谷关以东五座城池相赠!且兵胜之后再助我南召吞下西琅……” “柏谷关往东五座城池就快到越都了!”风篁不等他说完便忿然质问。 “你以为他们还保得住王都!?”风肆讥笑反问,“我召国纵然出兵五万也未必能助阵胜局,凭她蔚璃孤军奋战,何以对抗莫家二十万军!而于我召国而言,后方还有西琅虎视眈眈,而坐收渔翁之利实为我军之上上策矣!待蔚族与莫家打到两败俱伤时,再兵诛莫氏,收下东越,岂非省钱省力!” “四叔好算计!”风篁委实听不下去,“还想要越国退还聘礼?还想东越再赠召国城池?我风篁娶妻但凭空口白话吗?还是我要入赘蔚族为婿?——好在蔚璃也未想问你借兵!她不过是想四叔可以安守本分,勿要扰她边境!此样总可以罢?” 风肆忍不住笑,“你这蠢物!原是替人来做说客!她使了甚么样的美人计就让你这样神魂颠倒!可还知自己家国何在!姓甚名谁?” “四叔!”风篁也威目怒喝,“四叔也莫忘了自己本份!说到底你也只是臣子!我尚且还是储君,有朝一日还能承继王位!或者我们回去国都到王上面前理论!” 风肆见他搬出储君之名,便也稍做收敛,又平意言说,“子青若是爱重东越蔚璃,待收复东境之后,仍可使蔚璃入我召国王宫,只是那时正宫之位就未必属她了,封个妃嫔养她一世倒也无妨……” “放肆!”风篁恼得目色喷火,“风篁此世惟认蔚璃一个妻子……” “我召国却未必只你一个王储!”风肆怒声斥回,“你也该明白你父亲能入东宫也不过是占了嫡长子的位置,又得了你这么一个娇儿!若然你无益于国祚,无益于我族千秋帝业,王室宗亲大可另议储君!你父东宫之位也未必可保!” “当我稀罕!”风篁愤怒难息,拂袖便去。 风肆恨煞,追着斥责,“你若弃了世子尊位,也休要再享翡翠楼别院深宅!我也不会再派一兵一卒护你左右!” 风篁回首怒目,“四叔何不逐我出家门!我也羞于与尔等同族!”说完扬长而去! 第247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1) 夕阳落尽,华灯初起时,风篁流落街头,还未能找到栖身之所。翡翠楼自然不会再回去了!这点志气总要有的!虽则傍晚时分又遇一阵冷雨浇头,可还是息不掉他心头怒气! 纵然此刻腹内空空,衣衫凉凉,他仍旧不悔与那等背信弃诺者决裂。再不过就是露宿街头,又有甚可怕!想想自己自召国携传世名琴来越都,路上为避人耳目还不是风餐露宿、各样苦辛。当下有长街繁华、人声鼎沸,还愁一顿餐饭一夜寝居不成! 他信步倘佯,瞥见道路两侧的商铺林立,巷口偶然飘来的阵阵烟火香气,再摸摸腰间口袋,亦如五脏一样空空如也,再打量自己一身湿衣泥靴还真有几分落魄模样!唉,可也真是愁煞人呢! 忽又想起那夜初到越都,也是流连这夜市繁华竟至迷了方向,才有长街深处与那哭泣抹泪的蔚璃初遇。想到那样时候她一人孤坐陋巷,看似也是饥肠辘辘备受飘零之苦,又是哭得那样凄切悲凉,凭她国之女君无上尊贵又是怎样难处扛不过去呢?再想自己今时被逐,道义不容于族,信诺不见于国,自己空有赤诚却也赤手空拳,于这世间无丝毫用处!更于她无丝毫用处! 难怪她会推辞东极之约;难怪她质疑边关之防;难怪她会问他借兵……因为她早已晓然:风云有变,已非他力所能及!当下也明白了何以翡翠楼内,她那样心思深沉定要将世人算计参破看透,却原来这世人还真当是各怀阴谋,各揣潜计!她为守家国,为护青门,又担负着多少子民将臣之存亡,又怎能不细算这天下之谋! 偏自己空有个世子之名,受父亲教导最多的亦不过是些宏图之志,鲜有朝堂政务上权谋之术。正如四叔所言,父亲不过是占了嫡长子的名份才得入主东宫罢了!父亲虽也读史参政,可更热衷却是将门风云的沙场之争;他虽也关切民生悯恤孤弱,可更向往却是江湖草莽的来去自由。又想他平日教诲的那等侠肝义胆、磊落胸襟岂非都是江湖游侠之风范,而略略讲起的那星点权谋方策,又怎比得过四叔这等精算细谋! 风篁如此胡乱思想着,或走或停,或观隔岸灯火,或望楼上花影,不知不觉间又转到了越安宫后巷,想到曾两次在此送她归家,如今落魄时刻可要去寻她收留? 未免可笑!他自嘲一声,想来她已艰难非常,又怎忍心再添她烦恼!罢了,还是另寻别处罢!掉头另去,兜兜转转竟又来至青府门外,是应该看看那位敬自己如兄长的清冷女子现下如何了?也该问问那赤心忠厚的青门少年前路可安? 举手叩门,等了半晌,才得一个老人家提了手灯来,半开角门,探头窥望——见门阶上倾身而立一少年,相貌堂堂,身姿飒飒,一时看得面善,老人家怔了片时,才恍然道,“是篁世子啊……那天是你送姑娘回来的……” “正是正是。”风篁忙点头应答,亦知他是管家,“老伯,我来探望青将军。” 老管家十分心实,疑惑道,“这么晚?……将军还没苏醒啊……世子白来呢……” 风篁无可奈何,只好实说,“我实是无处可去,才来府上探望将军……” “啊?啊!这样……”老管家才知遇上一个比他更心实的,看这少年衣衫潮湿也是心生怜惜,忙敞开了门让进来,“世子快请……是老奴疏忽了,竟忘了这待客之道……”一直恭谨地领到院中,关切着又问,“世子可须用些餐饭?” 风篁也不客气,“最好再换身干净衣裳,今日出城送友淋了些雨,很不舒服。” “好说好说!”老管家看这位世子全不见外只当入了自家门院,也是又喜又怜,热情应着,“餐饭还都温着,并无一人食用,老奴这就去给世子端来,顺便唤婢女为世子温汤沐浴。” “家童就好!”风篁急道,“老伯休忙,只家童侍奉内外就好。婢女就不必了……” 老管家微微讶异,继而了然,却是露出这些天难得一见的浅浅笑容,“世子客气。老奴与世子实言,这府上男仆除了老奴之外都去校场练兵了,还真找不来男童侍奉左右,世子就凑合些罢,这事怎样也不会传到长公主那里。” 风篁愈发窘然——岂是怕传到她那里!可这话若说出来便是预盖弥章了,只好微笑不辩,却见老伯愈发一幅了然于胸的神态,好在这夜色迷茫,谁也看不见他面染红晕,忙又撑笑另言他事,“青姑娘如何?” 管家又是一声凄叹,“慕容先生留了药,每天几幅汤药喂着……却是不见好……”未说完,声先哽咽。 风篁不忍,亦低头黯然,未敢再问青濯情形,只怕真应了四叔所言——自此东越再无将门! 老伯缓了缓却自顾言说,“少将军倒是醒过几回……可是唤了几声爹啊娘啊,就又痛得晕过去了……这皮开肉绽的……几时能不痛啊……”说着又去抹泪。 风篁被他说得也红了眼睛,左右寻顾却又不知该如何助力,一时又愧又羞,想想幸好未去叨扰蔚璃,她如今边关危急、内忧外患还不知是怎样焦灼呢!可转念又想,她既临困境,自己又岂能袖手旁观,不添乱只是根本,总该设法为她助力几分才是……且先设法安定这青门府上罢,一时舒缓心意,镇定劝说,“我见青姑娘未有致命伤,主要是失血太过才至心衰……我想起来此回四叔送至越国的礼单中,有一件百年雪参,还有一件冰原鹿茸,可以请阿璃……公主送来,此两样补气血最是良药了!” “长公主早已派人送来了,还送了诸多名贵药材……只是,不知道姑娘有没有这个福气……”老管家抹泪片时,才醒觉在客人面前这样自哀自叹实是不妥,忙又打点精神,挑灯引路,“世子先歇在前面正堂罢,后院委实血腥太重,不宜待客。” “老伯客气。但凭老伯安排。”风篁作礼称谢,才觉出这院落沉寂,如同死地。 ******** 第248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2) 越安宫里,蔚璃按住琴弦,息了琴音,想想这曲《沧海月明》多年未弹,今时拨弦颇觉指下晦涩,是当真流年健忘还是因为心戚戚然? 裳儿奉上一碗莲叶清粥,极力哄劝着,“长公主总该吃些东西,终日抚琴莫不是能强身健骨?原说不爱这残木断弦,真要是弹奏起来倒比谁人都痴迷!口是心非!” 蔚璃蹙眉看看清粥,又低头来看袖底瑶琴,喃喃自语,“似乎真能强身健体……”不觉又翻看自己掌心,充血红润,握拳灼热,远非昔日冰雕玉刻那般寒凉,就是近来寝卧也不觉衾冷枕寒了……“裳儿,你试我手臂可是热的?” “暑天夏季的,谁人不热!”裳儿嗔道,“哄着喝粥,长公主偏说七弦了得!求着弹琴,长公主又要美酒佳肴!从来就没一件事是能遂了奴婢心意的!” 蔚璃被她呛得忍不住笑,“裳儿最是个伶牙俐齿的!这些年要平白受你多少嗔责!”说着端起那碗莲叶粥浅尝一口,此回倒也能略略觉出些清甜,又问,“这粥煮了多少?给玖儿也留一碗,她这些天也未像样吃过东西。” “长公主愈发小器!留一碗作甚么用!早就十碗八碗给她备下了,只要她吃得下!”裳儿说时又去收了案上瑶琴,只怕碍着她用餐便要抱起来移去别处。 “你别动它!”蔚璃急道,“好好的又移去哪里?” “移去床上!这尤物得长公主盛宠岂非是该同床共枕!”说着还真就将泠泷琴抱去了内室。 蔚璃一面吃粥一面直叫稀奇,“今晚这是怎么了?已然遂了你心意,怎还这样气势汹汹……近来往哥哥那边去瞧过了?嫂嫂们都好?” 一言如定身法,立时僵住了裳儿,小丫头立在屏风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瞪着眼,竖着眉,又讶又恼。 蔚璃看她这般正要问说,玖儿又自外面走来,行了礼回说道,“诸位将军已然在前殿恭候了,只等长公主前往下达军令。” “知道了。”蔚璃应一声,又指桌上,“先坐下来喝粥,裳儿特地为你煮了十碗八碗总有!你可不能负她盛情!” 裳儿也趁机解了窘迫,忙去传令小宫女们再奉些清粥小菜进来,便是这样立目桌前,督促着她二人总算正经进了些餐饭。近来喧闹混乱,倒也少有这样静谧时刻。玖儿偎在桌前,另外又说,“青府传来消息,世子今晚往府中借宿,管家言:饥腹冷衣,看着很是可怜。大抵是与风肆公子吵翻了罢?为着……为着长公主的缘故……”最后一句小声嘀咕。 蔚璃闻听,放下粥碗,佯做长叹,“我就说此人无用罢!倒底只是个小小世子,召国政务轮到他说了算还须等个三生三世呢!在城门外教训起我来倒是威风凛凛……” “长公主原该有个人教训。”裳儿一旁添粥,顺便添了一言。此言很得玖儿赞赏,也是一面吃粥,一面频频点头。 蔚璃左边看看,右边瞧瞧,顿时对那清粥又觉索然无味!他是得道多助,自己是失道寡助喽?!他是良人,良人终不可欺喽?!既然如此,何苦以自己多劫累他此生艰难! “长公主可要送些东西过去?选些吃点,亦或备些衣物,世子见了总会欢喜……”玖儿在一旁小心谏劝,“难为他心向长公主,为东越之故竟要背弃族人……若真是乱世不可回避,能有此样良人在侧,也堪为慰藉!长公主说呢?” “只怕是累赘罢!”蔚璃又掷了手中茶盏,索性将面前碗碟尽数推开,霍然起身,“濯儿府上还能短了他吃穿不成?我这里焦头烂额,哪里还得闲暇顾他?!”说着便往外走。 玖儿看向裳儿,裳儿看看玖儿,二人互叹一声无奈,又各自忙碌。 玖儿追着蔚璃脚步赶往前殿,蔚璃心思乱涌,一下忧心国防边关,一下嗔恼风篁添乱,一下又想青门姐弟惨烈至此可还有冀望?回首见玖儿跟在身侧,又忧愁着问,“我让你去探昔梧的消息,可有结果?” “早没了踪影!谁知是死是活!”如今说来玖儿仍难掩忿忿之情,“蔚琥说早已被金甲侍卫丢出城外,至于是人是尸就不知道了。派人去找过,也并无结果。” 蔚璃沉默片时,又问澜庭内的另一位西琅公子,“那么,可有兰儿的消息?” 玖儿神思一怔,牵累着手中灯影亦为之一晃,定了片时才轻声回说,“听闻是要被押解入京囚入霜华宫做质子!偏那恶人夜玄倒逍遥去了!” 蔚璃早已听蔚珒报说:青袖杀人的那个凌晨,夜玄自西门而出,往南去了。却也不知他何故要往南行?不怕召国暗中刺杀吗?且是负伤而去倒底担了怎样罪名?他曾那样殷勤切切何以不辞而别……近来纷乱连连,又有多少讳莫如深事啊! 至于那夜兰,一时无暇顾及,竟也要被押入帝都为质……若知今时结局,当初何苦往淇水迎他!“入帝都,总好过回西琅。”蔚璃也只能这样劝慰,知她必是舍不下曾经共他风雨同路之情,“兰公子这样的性子,如何在那虎狼之地安身立命,往帝都去,殿下总还不至于杀他。”想着那位东宫之君素来赞赏夜兰的丹青妙笔,总该有这份惜才之心罢! “可谁人又抵得过霜华苦寒?”玖儿仍免不了要幽幽哀叹,“我们是受过那样艰难的!琛哥哥、琬妹妹不是都死在那冷宫里……” “玖儿,”蔚璃喝住她重提旧事,当下心境哪堪再添凄苦,惟有强振精神,且先为前路谋算罢,“我记得前年生辰时,羽麟曾有一件雪狐裘披送来,这两日让裳儿替你找出来,你亲自送去赠给兰公子罢,也算结了你此番淇水迎他的缘分。” 玖儿忍着鼻中酸涩,悄抹眼角湿润,喃喃唤道,“姐姐……怎么就这样了呢?原都是好好的——王上娶妻,姐姐大嫁,东越国眼见得鼎盛繁华……为何说遭殃就遭殃了呢!是苍天妒恨蔚族不成……” 第249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3) “或许是罢。”蔚璃笑叹,挽袖牵了她手拉她并肩同行,“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惟玖儿读书最多,识理最广!怎就不记得书上曾记着说‘多难以固邦国,殷忧以启圣明’,事危则志锐,情苦则虑深,我东越此回虽遭此祸难,但只须众志成城,上下一心,亦必能转祸为福,续此繁华!你说呢?” 玖儿侧目看她,她语意温和而坚定,目色柔软而从容,温热掌心握住自己冰冷指尖亦是那样踏实而安稳,若定然要说“多难兴邦”,兴邦之器也亏得有这位长姐! 又想到当年蔚氏全族被囚霜华宫时,只为母妃是青门之女,便被赐下了三尺白绫,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令其母女自裁。虽有父王母后领全族叩首喊冤,奈何喊冤之声难达天子,亦或上达天听亦难得天子怜恤,各样求告都未能使母妃免除死罪。蔚玖是亲眼看着自己母妃以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己面前,余下一杯毒酒与一把匕首给她,她那时小小年纪早已是吓得手脚发麻,神情呆木。皇廷内侍一个个冷眼觑看,只催迫着等她一命呜呼好回去复命,谁人又怜她弱小无辜。族中至亲皆哀哭痛泣,却已然是束手无策。只是这哭声惊醒了被冻得连日灼烧不退而至昏迷沉睡的蔚璃,她踉跄着自冷榻上爬起,冲到众人面前,丝毫不顾内侍怎样呼喝指骂,摔碎了毒酒,抛掷了匕首,紧紧拥住自己的亲妹,各样哭闹,任是谁人也不准近身。 蔚玖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时纵是夜里睡下,长姐也要与她拥颈而卧,用腰带将彼此牢牢系紧,周围稍有异动便自梦中大喊大叫……或是此样情形终究感动了天子,这才赦了死罪,却也要黜其王籍,降为庶民。遥想当年,若非是长姐倾力相护,自己早就魂落荒野了。还有那若伊,想来她痛哭不止也不只是哭濯儿罢,还有她那劫法场拼死救她母女的可怜父亲,同样的一身血衣冲到她面前,却终究是无力地倒在血泊里……此样记忆是一生的惶恐与悲痛。 蔚璃感觉到握在掌心里的那纤细指尖愈见冰凉,再转头见她目色晶莹,深知近来之变故于她而言不只是惊,亦不只是痛,更多的还有惶恐!曾经多少惨烈事,都是亲历亲睹,岁月未远,太平未久,她们又如何能忘?!至今日之局面,又叫她们如何不悲,如何不痛,如何不惊,如何不怕!?又扪心自问:是否隐忍这些年都是自欺欺人!或者早该引兵西进,将当年事问个透彻明白! “玖儿,不要怕……”蔚璃轻声言说,亦如当年霜华宫里倾力护她,“你若想哭就痛快哭罢!只是今夜之后我等皆须坚强,因为再无太平盛世可供我等恣情纵意!” ****** 璋光殿上,东越诸将早已在此恭候他们的总帅。自青袖杀人、青濯受刑之后,东越朝堂先是上下惶惶,继而左右纷争,有言上京请罪者,有言趁势伐莫者,臣子吵嚷多时,越王端坐王位亦难作定夺。 蔚璃只随王兄上朝听政一回,便与越王告之:莫家来伐,先当论之以理!若不服理,自当战之以兵!东越自此绝不再屈从人意! 越王思忆当年入帝都请罪之惨况——父崩母亡,手足惨死,怎不使人畏惧!对蔚璃请战之辞自无甚可说,惟有准了将士们备战迎敌之请。 众将士对蔚璃迎战之决心誓死拥护,对其备战之命令更是奉行到底。今时,点兵集将已成,粮草兵戈已备,诸将前来只等蔚璃一声令下,便可兵发柏谷关。 硕大的东境舆图铺地曼席,盖过大殿中央空地,蔚璃领众将立身其中,端详越国四围边城。东极初阳城,去帝都千里,石墙蜿蜒是百年前为阻海寇外敌而建,而今屹立不倒仍可为强防固守,暂无忧患;北关芜良城,上接北溟下连皇境,既是边关之防又是皇境之守,倒可备之待用;南面嘉陵城,与召国接壤,平原之地,难于防守,召国若举兵攻城……实是大患;再就是西面的柏谷关了,此关若破,再下七城便是王都,王都若毁,则万事休矣! 若按兵策计谋,依形势而论,当调拨王都兵马以援柏谷关,南北两关按兵不动以应北溟与南召突袭之变;且柏谷关外多密林奇谷,宜于出城布下伏兵,奇袭而突击,胜算更朗。只是若然如此……蔚璃凝眉苦思——受他之恩才得归国,受他之教才得治军,受他多回指点襄助才得兴国安邦,而当下真的要凭手上三军乱他天下吗?弃他于险途危局而不顾? ——欺他至此,于心何忍!?蔚璃以众将难以察觉之叹息悄悄荡去心底忧闷,以手中长剑指图划界,与众将慨然道,“此是柏谷关,西境入我东越之门户!向右有狼牙峰为屏,非插翅难以逾越;向左有沧江隔断两岸,非有蛟龙之力亦难横渡!莫嵬欲犯我境,必先过此关……”她稍有犹疑,倒底是出关击杀还是据城死守,当下仍难定夺,“现下柏谷关守将蔚柯,驻兵一万,御敌艰难。我欲调……嘉陵城驻兵二万前往支援,另派蔚珒将军,领林峰为副将,自王都点兵三千,护送粮草前往助阵守关。” 众将闻言皆有疑惑,蔚珒大皱眉头,看舆图良久依然不解,“长公主,我知用兵用奇!可是……这分明王都兵马更宜征战边关,何以调南城之兵?何况你也曾说召国诡计难测,他们若趁危来犯,嘉陵城岂非危矣?我东越若是两面受敌,兴许还要招惹那北溟合谋来攻,如此更是首尾不能相顾,才真真是危局险境!” 将士们都点头附议,副将林峰也言,“都城兵马我等已然操练数日,将士们都有生龙活虎之斗志,早已磨剑霍霍,只待军令一发便可上阵杀敌!长公主如何思寻要自别处调兵?且南城之兵……也并非末将小瞧了他们,这一年多未经长公主检阅巡视,只怕是安逸太过,暂且不适阵前厮杀罢!怎比得我等每日校场操练?” 第250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4) 蔚璃凝眸端看众将,不忍将士见白骨,更不忍君子困于途,此境只怕是难有两全之法,且将战乱集中于一隅罢,务使伤亡最小——“此回柏谷关,只守不攻……” “何谓只守不攻?”蔚珒叫道,“他莫嵬都欺到家门口了,我东越还要忍让他到几时!” “莫嵬终是天子之臣。”蔚璃肃色言说,“天子未定其罪,封国不可伐之,伐之便是伐天子,罪同欺君!我蔚璃不能为逞一时之快而使东越王室受史家声讨。蔚王族护境守边,护得是东越国子民不受兵虐之祸,守得是东境疆土不遭破城之灾。故此回柏谷关之战只为守境护民,并非诛杀外敌。人若犯我,我以兵挡之;人不犯我,我敬而远之!” 将士们闻言都面面相觑,蔚珒终于看破此中玄机,立目质问,“所以长公主还是要维护他玉氏一族了!?不肯诛其臣子!不肯乱其天下!” 一旁有老将军方礼亦冷静克制言说,“他玉氏一族从天子到太子都已傀儡之象,今时不亡于莫,他年亦必亡于召!我东越做了几十代的忠臣贤王,也未见有怎样好果!青门被诛,王室被囚,此是史书重殇之笔。长公主亦曾深受其害,如今当真还要为他玉氏以国涉险吗?” “方将军,”蔚璃向老将军微微颔首示之以礼,依旧义正言辞,“国是天子封国,王亦是天子封王,吾等为臣若不护持天家,莫不是还要乱这天下不成?!” “我不乱天下,自有他人乱天下!”方老将军依旧平意言说,“天子式微,四境躁动。天下大势若风雷激荡,天子之家似危巢孤卵,试问此样飘摇俗坠之天下又有谁人可挽大局?凭东宫一人之力?还是凭长公主千万同袍?” 林峰也指舆图言说,“经柏谷关再下七城就是王都,柏谷关若破,则王都危矣,东越危矣,长公主难道不该举全国之力剿杀莫贼于关外,还要另分兵力送太子归朝不成?” “天子还在帝都。太子若不归朝,天子危局何解?”蔚璃沉声问道,“尔于东境诛杀莫将,莫家也会于帝都弑杀天子。此与我等弑君又有何分别!” “所以——”久未置言的蔚珒终看透她布兵玄机,“长公主还是要另分兵力送太子归朝了?不惜以国之存亡作赌!” 蔚璃重观舆图,亦重思天下大势,诚如程门潜之少主那日于青府所论——东越若不能襄扶皇室,则另外三境封王窥视皇权,必至兵乱天下马踏山河,三百年皇朝之治恐怕是要陷入乱世……“太子为天下储君,储君归于正位方能顺治天下,我等手持兵戈,不是为乱天下,而是为安天下。我东越百年忠良,清誉之名又岂可毁于吾辈!” “长公主也休言大义!”蔚珒不服,“在座都是百年世族,忠君之道自小熏之!何劳长公主赘言!也不妨直说:你一心一意就是想护持那凌霄君了!我等为谁拼命不是拼命……” “蔚珒!”“珒哥哥!”蔚璃与玖儿几乎是同声喝斥,众将也是各有诧异。 谁人都看得出女君有意护持皇族太子,只是惟有这位宗亲堂兄才敢直言不讳,将士有人替女君难堪目转别处,有人替蔚珒忧心以目色止之,玖儿一旁录书却是又恼又急,她虽也不赞同蔚璃偏护太子,可是也不准旁人质疑蔚璃,一时起身来,狠推了蔚珒一把,“将军可还知自己身份!长公主是君,尔等是臣!君说怎样便是怎样!” 蔚珒也自知言辞放纵,缓了缓脾气,又向蔚璃作揖请罪。蔚璃受他这样一喝心念又有几分飘摇,再举目寻看诸位将士,除去几位宗亲如蔚珒、蔚琥之外,余者都是老的老、少的少,老者提枪上马可能都显吃力,少者皆是近年新提的校尉小将,尚不曾经历战事,并不知上阵杀敌是何等惨烈,真要祭出他们去为他玉氏江山拼杀吗? “长公主既然说要送,那么可有送君归家的去路?只怕送回去也是死地啊!长公主纵是有倾城倾国以勤王之志,可又怎敌得过别国他家觊觎皇权!”蔚珒指图上城池,重言正事,“柏谷关自是走不得了,难道绕路南召?那召国风王族可是野心勃勃雄心万丈,早有问鼎天下之意!又怎知他们不会半途劫持太子,亦或干脆伏兵杀之……我听闻风篁世子今晚去了青濯府上,长公主可是要在他身上下些个功夫?再不济,扣作质子,如此东越与玉氏皆可得平安。” 蔚璃听出他话语间仍余忿忿,心底无奈自叹——也想送君千里,只苦荆棘淹路,何以披之?!当真把风篁扣为质子然后绕走南召?她又重看蔚珒,方才许是他气话玩笑,可是……倒也不失为制衡召国的良策…… “你不会真想扣押了自己的夫婿做质子罢!?”蔚珒也拿一双炯目觑她,与她自小玩到大也是深知她脾性,天下间没有她干不出来的稀奇事!——“璃儿!这话可是当哥的和你说——良人不可欺!欺之天亦弃之!我看那风篁世子可是十足的好儿郎,你休要打他主意!” 蔚璃被他说得好没意思,立目嗔责,“他若当真能为我所用,也当与有荣焉!” 将士们听闻都是又惊又笑,都暗自道:那召国世子娶妻如此,也是够他哭的! 且将此节搁置再议,蔚璃心下盘算着又另外点兵,“方将军,现下惟有辛苦你带领长子方铎留守都城,老将军仍不可松懈,还须勤于演武操练才是!” 方礼慷慨陈辞,“长公主放心!老臣必为王都最后之铠甲,誓死护卫王族。” 蔚璃又转头看向蔚琥,“就请蔚琥将军提兵二千护送东宫禁军往柏谷关……” “末将遵命!”蔚琥并无二话。 蔚珒斜眼横他几回,各样嘲笑,意为:终是个被璃丫头打怕了的!忍不住又要提点他,“东宫禁军五千,长公主只给你二千兵,你当心半路那些个莫家调教出来的士卒们反戈杀你一回!” 第251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5) 蔚琥看看他,又看看蔚璃,“倒戈相向者,就地斩首,何如?” 蔚璃并无话说,这一众将士似乎不杀几个莫家军卒难解胸中愤慨!却也不知那澜庭内做何思谋?可有良策?是否还应当再入澜庭与他合而谋之……所谓同心之志,尚可求否? 她忧思重重,心绪凌乱,正这时忽有侍卫急奔进来,跌跌撞撞,慌慌张张。 蔚璃见状心头一惊,未待侍卫开言,先行抢问,“可是青将军他……” 侍卫顾不上再行大礼,揖手急言,“柏谷关急报!——启禀长公主,柏谷关急报!天子之臣莫嵩以五万大军迫近关城!杀蔚柯将军于城下!重兵列阵,正待攻城!” 恍如惊雷响在当空!众将一片哀呼,蔚璃更是惊骇万分,怔怔不知如何言说。 蔚珒略镇定些,急令带上传信士卒,细细询问才知:莫嵩领兵五万早于七日前抵达柏谷关外,蔚珂因尚未接到王都传信而不知是怎样状况,只知是天子之兵,便带了副将出城询问,不想话未言明意未道尽,对方竟以冷箭偷袭,蔚珂左胸连中两箭,皆是毒弩,被抢回城中未撑过半个时辰即毒发身亡。 众将闻听此讯都愤慨非常,人人振臂,恨不能立时开赴阵前与莫嵩决一死战。 “何以这样快?”副将林峰质疑,“按说莫敖死讯最快也要七八天才能传回帝都,莫家闻信再大军行进,怎样也要半月光景才能抵我边关……” “除非是莫家早有发兵之意,与莫敖死讯无关。”老将军方礼冷静言说,注目蔚璃,“长公主不曾从太子殿下那里闻听半点讯息?” 此样万人行军他东宫太子不会不知!——蔚璃深知将士所疑,愧回将士质问!与那人或亲或嬉,或吵或闹,竟从未听他提及莫嵩欲以大军兵迫边关!是他故意隐瞒,还是一切都是他棋盘风云!?他是存心助涨莫家气焰吗?是要舍蔚族以挽救他玉氏危局吗?当真有意迫使蔚族与莫家一战?谁人胜了谁人做东境封王!他玉氏仍稳坐天下之主! 蔚璃只觉心口窒痛,手中长剑微微颤抖,悲愤之间又想到萌春时分自己病重危笃于淇水岸边,正是蔚珂快马疾车亲送自己归还王都,后来未待自己病愈他又快马加鞭赶回边关戍防,那时一聚竟未能与他见上一面,沦到今时已是天地两隔,生死两界!蔚王族又失一宗亲子弟!真真恨煞人也! “莫嵩该杀!得必剐之!我要亲往柏谷关……”她重观舆图,泪沾羽睫,又何苦为他思谋!他可曾为东越思谋!何谓同心?分明是步步遭他算计!“可知莫嵩安营布寨粮草之备?”她吞下哽咽喝问报信士卒。 士卒自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图稿,叩首言说,“此是副将军连夜派出侦谍,去五十人,还十一人,绘下的莫军驻营形图,粗略点数共计五万重甲,粮草三月有余。” 蔚珒接过行营图,展开来递与蔚璃,愤慨称道,“那莫嵩重兵压境,不宣圣旨不称来意,先以毒箭杀我守城将领,已是犯境之举,凡我东越子民都该奋勇诛之!岂能容他!” 蔚璃看那羊皮图纸上染有血迹斑斑,此是三十九名忠勇之士以性命换回的敌军情报!岂能辜负!——“秋分之前,尽斩莫贼!以莫嵩首级祭蔚珂之魂!” 众将顿时无不振臂高呼,“诛杀莫嵩!以莫嵩首级祭蔚珂之魂!……” 正群情激愤,又有侍卫飞奔进来,单膝跪礼急急报说,“启禀长公主,青将军府上来人传报……” 侍卫话未说尽,只一个“青”字入耳,便是惊得她身子微晃——怕只怕濯儿他亦成孤魂!那真真是要扫荡天下了! “是青袖姑娘!”侍卫见女君几乎栽倒,急急言说,“青府来人报说:青姑娘被人掠走!没了踪迹!” 众将又是一惊,纷纷问说,“谁人掠走了青姑娘?……府中侍卫何在?……” “报信人说:府中侍卫都在校场练兵……”那侍卫回说,“只一个召国世子提了剑追出去,可是听闻也是负伤而归……好像盲了一只眼睛……” 蔚璃终是脚下趔趄,浑身失力,跌了手中长剑,自己亦跌进了玖儿怀里。 玖儿闻听两回恶讯早已惊惧万分,此下再看长姐这样惨白面色,愈发失了魂魄,泪若决堤,凄呼连连。 将士们也都各有惊疑,各有愤慨,蔚珒先声稳住局面,镇定言说,“先说是谁人掠去了青袖?莫不是还要以青袖祭他莫家幼子?” 是了!蔚璃顿时警醒——那人果然是要赶尽杀绝!杀青袖即可封尘旧事,又可告慰莫家!一举两得之计他岂会弃之不用! “剑!”蔚璃强自振作精神,伸手问剑。 蔚珒自地下拾起她的佩剑,递至她手上,“璃儿,你该先去看看世子……” “我该先去杀了那祸害!”她提剑向外,势要寻他问个究竟!——所谓同心,便是此样同心吗! 众将诧异,不知她欲行何事,正待疾步追随,却听门外转来她沉声断喝,“在此待命!无我旨令不可擅动!”剑峰烁烁,人影隐入苍茫。 ******* 提剑去,飞檐渡瓦,心头恨意汹涌——蔚珂死,青袖失,风篁负伤致盲,他们既是血脉之亲,亦是知己挚友,何以在世飘零,落得此样凄凉!此刻恨不能一剑斩杀天下,换他们岁月无恙,笑颜犹在! 一切皆是因为那东宫太子诸多算计!自己舍将舍国,欲倾举国之力祈望可以护他平安归朝!偏他却是左瞒右藏,不言当年旧事!不告大军临境!害她连连折损宗亲至友!既言同心,何谓同心!?他东宫殿下未免欺人太甚! 澜庭内金甲侍卫又见月下一缕幽云浮过,都是各样惊诧。此时已非彼时,自东越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决裂而忿然归去后,亦顺便带走了澜庭内所有东越驻军,今时东越是敌是友,谁人也无从猜度。 第252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6) 东宫侍卫们但见白衣凌渡,其忿忿凛然之势,无不为之骇然,早有弓箭手不知不觉间已然举弓张弦,层层利箭指向月下白衣。 蔚璃将将足点琉瓦,身形未稳,忽见夜宇下划过重重寒光,若冰雨倾覆,瞬间飞刺而来!她急挥长剑,舞起一团霜影,迎上院墙下的羽箭飞射。 只听得噼噼乓乓,剑斩寒铁,白羽坠地,惊了深院寂静。院中忽有稚子童声,高声呼啸,“所有人退后!不可放箭!” 箭雨停息,层层金影归入夜色深沉。蔚璃纵身落地,并不理会庭院当中提剑而立、行护主之责的元鲤,径自提长剑大步向内。 “长公主!”元鲤横剑拦阻,“此是太子殿下安榻之所,非诏不得擅入!” “我有要事请教太子!谁敢拦我,我先杀谁!”蔚璃迎着他剑锋仍往前去。 元鲤又慌又急,不得不抽剑出鞘,强作威风,“长公主这是欺君犯上!殿下已一再宽宥!你也不可得寸进尺!” 蔚璃怒气填膺,哪得闲暇与他啰嗦,他既拦了去路,她便起剑怒杀——“我便是要欺君!你奈我何!叫你们好殿下出来见我!”她连挥数剑,欺得元鲤连退数步,一时仍不肯饶过,上前一剑分刺,直指元鲤咽喉! 元鲤也不知她怒为哪般,只道她惯会欺人,今时又不知寻了甚么由头来闹腾殿下,而殿下难得安枕片时,再不能受她搅扰,如此想着索性挥剑来战。 先受羽箭伏击,又遇元鲤杀伐,看来那人是当真要与她成仇了!便要就此划地为界吗?为他修澜庭筑高台,就是为今日两相决绝吗!?为何殷殷切切定要请他来东越!?错在哪里!他不来我不往,此生不见便不要见!何至今日相决绝! 蔚璃强忍悲戚,胡乱挥剑,早已是泪淹前路,痛断肝肠。何谓同心?刀剑相伐也敢言同心?笑煞人也! 再一剑击出,泪蒙双眼,似乎看见又有人提剑来杀,还声声呼喝,“……未免大胆……君自是君……臣自是臣……再敢冒进,当诛九族……” 何谓九族?父王有兄弟六人,子侄一十七人,霜华宫之禁冻死十三人,此谓九族!姻亲之家青门有长者十数人,子孙百余人,莫军剿杀惨死数百人,此谓九族!而余者寥寥,青濯受重刑生死难料,青袖负重伤难逃鬼门,今时又有蔚珂赤胆偏受人毒箭而亡,婚约之婿风篁仗剑而致盲,此谓九族! 诛我九族?还要怎样才是诛我九族!蔚璃抹一把脸上泪痕,才看清擎剑杀来的原是元鹤。他兄弟二人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凌厉剑法!又是那位“东宫乐师”之功罢!他好为人师,教诲天下!当年教导自己习剑也未必就是怎样恩义罢?不过是供他嬉闹、铸造棋子罢了!亏得自己竟还当了深情厚义念念不忘,竟至抛掷青门剑法多年不曾修习! “阿璃!”又是一声唤,惊得蔚璃惶惶回眸,手中长剑微滞,身形稍钝,被元鲤元鹤合力绞杀,长剑被劈落在地,顺带削去她袖端一缕,又遗落手背一道划痕。 “放肆!大胆!”澹台羽麟挥袖上前,一掌推开一个,怒喝道,“想死吗!?未看谁人你们也敢横剑相向!”转头再看蔚璃,更是惊她一脸泪痕,心下无限疼惜,“阿璃……你这是……谁人欺你?”想想天下谁人欺她最甚?惟这院中人尔!一时愧疚的无以言说。 高阶上房门忽然开启,那一袭白衣幽然终于现身门前,凉衣薄衫,腰无系带,发未束冠,一幅慵慵散漫之态俨然将自梦中醒来,对当下所见也是又惊又怒,眉头紧蹙,寻顾众人数回,终沉声喝问,“你们……又闹甚么?” 蔚璃见得他来,恨怒又涌心头,回身去拾地上宝剑。 元鹤只怕她胡为伤及主上,见她俯身便先她一步挥剑挑出,将那地上长剑拨开。 蔚璃俯身就地,未料想却只落得两手空空,平生从不曾受过此样欺辱,不觉泪如泉涌,怔望脚下竟不知以何颜面再面对世人。终是自己愚蠢,牵累这一祸事连连! 玉恒一旁看着,早已目涌寒霜,冷言喝道,“元鹤!把剑给她!” 元鹤正待辩言,羽麟跨步上前一把夺下他手中佩剑,双手捧至蔚璃近前,躬身道,“阿璃有恨,要杀当先杀我羽麟!是我负你,万死难赎其罪!”说着递上宝剑。 蔚璃伸手夺过,回身奔向玉恒。羽麟疾步来拦,元鹤元鲤亦挺身迎上。 “谁人拦我,我先杀谁!”她怒气汹汹。 “你们都退下!”他声色俱冷。 他看得见她泪水磅礴,她却看不见他瘦骨孑然;他待她仍旧怜意无边,她待他却早已如仇似恶;他仍强撑笑颜,尽力许她此生安若;她却是横目怒目,誓要与他拼尽此生余力! “璃儿……是又想起哪段我欺你负你之事,非要这样吵闹……”他慢理宽袖坠地,尽力平意与她言说。 “青袖在哪里?!”她挺长剑质问,只差手起剑落先斩元凶! 玉恒顾看院中,才知萧雪不在,心下便明了几分,仍微笑浅著,怜惜着哄劝,“是否这天下丢了谁人,璃儿都要拿我是问……” “休要诡辩!”蔚璃不等他说完,便擎剑挺进三寸,“今日不见青袖,我一把火烧了澜庭!” 玉恒仍强撑笑意,“璃儿要放火,璃儿要杀人,试问天下谁人敢拦?只是你且静心细想,我若要杀人,何须抢出来再杀?一剑封喉了结在青府岂不利落!” “你敢!”蔚璃声带哭腔,又恨又怕,倒似他真得会将青袖一剑封喉一般。 “有你这样的,我自然不敢。”玉恒耐心哄劝,“你又何苦一下杀人一下放火呢?有你在,那青门姐弟我怎敢欺之半分?” 蔚璃擎剑在手便不知如何处之,方才的气势汹汹顷刻间又要融化在他云淡风轻下。向来如此!向来如此!他半哄半欺总能使她缴械投降!偏这回不行! 第253章 惨象叠叠 何谓同心(7) 蔚璃擎剑在手便不知如何处之,方才的气势汹汹顷刻间又要融化在他云淡风轻下。向来如此!向来如此!他半哄半欺总能使她缴械投降!偏这回不行! 她重振精神,不肯放过,“你是要拿青袖献祭!息莫嵬之暴怒!挡莫家之虐杀!此是你一贯伎俩!” 一言喝尽,再未得任何回音。院中灯火寥寥,月辉惨淡,偶有凉风掠地亦是悄悄然,花落无声,水漾无息,唯恐惊了这满庭寂寂。 她趁机抹尽眼底泪光,才惊见阶上人何以瘦骨至此?她惊惶之下不觉又是泪盈双眸,心痛如割——倒底是怎样艰难!? 玉恒面若寒霜,大约从不曾待她这样冷漠过——她心中原是这样揣度自己!亏得这些年与她情义!她口口声声“既见君子”,心心念念却当他是卑劣小人! “璃儿若有此心……恒愿受死。”玉恒缓步走下门阶,迎上她凌厉剑锋,“普天之下,我只准璃儿杀我!也惟有璃儿才能杀我!”她一言即可推他入九渊! 薄衣抵上她剑尖,惊得元鹤大声呼叫,“殿下,不可再进……” 羽麟也急得苦劝,“阿璃休闹!”忽然又想起师源曾有劝他二人同心之言,思忆着切切道来,“此样危局,阿璃与阿恒惟有肝胆相照,生死相许,方能度此劫难!忌生杂念!若有猜疑!万不可刀剑相向啊!” 肝胆相照?生死相许?蔚璃苦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含泪质问,“莫家兵发柏谷关,你们为何无人告我!?蔚珂言辞未尽,剑鞘未出,就惨死阵前,都是被你们奸计所害!与我论肝胆相照?你们也配!?” 原是这样!玉恒闻言亦觉心惊,“蔚珂?柏谷关守将?莫嵩射杀柏谷关守将……” “殿下也知是莫嵩领兵!可见早知有此行军!为何隐而不告?”蔚璃忿忿质问,“殿下若要亡我蔚族,何不先杀我蔚璃,一剑封喉,岂不利落!何故又掠了青袖去!?只怕泄露当年旧事吗!?青门上下千万人,殿下也知冤魂无计!” “璃儿……”玉恒终知她为何而来,与她隔了三尺青峰,如隔千山万水,他纵有万般怜惜,此间也是难于言表,“青袖无恙……你不必心忧……我亦不会伤她!” “那为何要伤子青!?”蔚璃擎剑又问,“萧雪了得!一次劫杀不成还想再杀一次吗!?还是奉你旨意……”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也隐隐忧心若然疑他是否又招他心痛。 玉恒浅浅一笑——竟然还有子青,她满怀悲怆有几分是为子青?——“世子如何会在青濯府上?我并不知还有这样奇遇。萧雪许是情急之下误伤了世子,他伤情如何?你去看过了?” 长剑在手还是渐渐失去锋芒,蔚璃闭目自问——倒底是他计深,还是自己多疑?提剑冲来当真还能杀他不成!?损兵折将已是凄惨,又何苦要来自取其辱……与他,该是路至尽头了…… 转身去,脚下如坠千均,多么渴望头顶再飞来一只羽箭,最好也是染有剧毒,箭入我心,毒侵我血,倾刻即死,便也不会这样痛了,还可凭此身谢罪地下亡魂! 她不知自己要往何方,亦不知前路院墙高耸,径自去了,泪也磅礴,一步三摇,剑也曳地……只看得玉恒心惊不已,连唤数声,“璃儿?璃儿!……”抢步上前,伸手才触她衣袖,那人已如枯叶飘零,瞬间瘫倒在他怀里,喃喃唤一声“云疏……”愈发泪淹衣衫——只是此下淹得是他的衣衫了! 他拥她在怀,与她窃窃耳语,“璃儿不怕……云疏与璃儿同生死,共进退……” 夜风悄悄绊人衣袖,月辉寂寂渡人疏影,自此去,是否肝胆相照?! 第254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1) 一夜惶惶,子时点兵,凌晨催发,蔚珒率五千铁骑出西门,扬起黄沙漫天,直往柏谷关去了。 青府进来祸事接连,昨夜又经一场惊魂,府中上下各样惶惶。越安女君惜疼青门,特颁旨意要接少将军入越安宫养伤,连带将府上贵客一并接入宫去。 旨意入府时,贵客风篁正用早膳,听见外面车马叮当,又有管家庭前急呼,“世子快些请!长公主召见入宫呢!” 入宫?入宫做甚么?风篁不明所以地来在庭前。 “宫里住去啊!”老管家似乎很是为这位实心厚意的世子感到欣慰,“这府里的家兵家仆稍会使些棍棒的都自荐参军去了!如今只下些婢女婆子根本无力守庭护院,长公主不放心,所以特地接了少将军和世子入宫居住……!” 管家裴伯啰嗦一通见这位世子仍旧一幅懵懂之态,也是着实替他捉急,举头又见他额角伤口狰狞,也是替他心怜,另又劝说,“这是好事!宫里有好医好药可以为世子疗伤!又有那伶俐宫女可以服侍世子……最最重要是啊,世子与长公主可不就是近水楼台了……” 被管家各样言说,风篁倒觉得颇有因祸得福之感! 于是早膳也给撤了,又给寻了件青濯未曾穿过的新衣,虽说略短了一寸半寸的,可是细绸薄锦着实趁这少年俊逸!又有婢女给梳发束冠,结系腰佩,摆弄得风篁好不自在,连声抱怨,“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她,何苦这般?” 婢女们也是稀奇,这位世子昨夜提剑去追那刺客时可真是英姿飒然雄风万丈啊,可如何穿个衣服、系个腰佩偏这样扭扭捏捏,这碰不得、那摸不得……倒似谁人还能把他摸坏了似的! 裴伯一旁候着,耐心劝慰,“总要齐整光鲜些,不然长公主会责怪这府里待客不周,老奴也没脸啊……” 如此倒似打发闺阁出嫁一般,各样装扮齐备总算出了府门,上了车撵。青濯仍处昏迷中,只能拿竹架抬上了车子,由若伊并两个婢女陪护着,一起往越安宫来。 ******* 越安宫内,蔚璃负手中庭,举目四围金瓦层叠,想到归国之年王兄赐居此宫,说是奉母后遗旨,并赐封副君之名,可参朝政,可享封邑,此样荣华多少载,其中艰辛多少重,才成就这一片宫阙华彩,庭院安若。——只是今朝若去了,却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归故园? 廊道上一队队宫女正各样忙碌,奉了女君旨意打扫庭除,要收拾出颐风园供青门将军居住,还要装点了明月轩迎那召国世子下榻,都说这位世子啊——俊朗清风,皎洁明月,那该是怎样的盛世美颜啊?!只怕是不输给那位凌霄君罢……宫女们一面传物置器,一面彼此触肘牵袖、眼波互递,都悄悄议论留神着,窥看那庭院中往来之人可有清风朗月之影踪。 玖儿领了风篁进到庭院时,蔚璃也是心头一恍——艳阳灼灼下,晨风清冽里,那少年步履矫健,身形峻拔,风姿何等飒爽!那一身天青色长衣乃青门子弟素爱之常服,今时穿在他身上,衬着他那慨然潇洒之姿态,愈见当年故人模样。 第255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2) 蔚璃怔怔看到出神,玖儿连唤了几声,才得她恍惚着蹙眉应之,玖儿也不知该笑她情痴还是该忧她神恍——“世子到了,定要来谢长公主盛情相邀,说是,还有要事与长公主商议。” 风篁在她瞩目之下,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涨红了脸,心道:这可都是那位裴管家之功啊!当真华彩斐然不成!?难道女子也好色?这璃丫头倒真似第一次见自己一般……他各样稀奇想着,面色愈发红云漫延。 “谁给你的衣裳?”蔚璃凝眉质问,这样青衣加身可是真像当年人物啊,若然他是澄哥哥再生又该有多好!凭他天下怎样混乱便也不怕了! 风篁低头看看身上新衣,勒肩束腰着实小了几分,“我那件衣裳淋湿了,她们就给洗了,还没有晾干,就先借给我这件……”他断断续续言说,总觉她目光异样,颇为难耐。 蔚璃果然眉头又紧一重,又望他头上白麻缠裹,左边额角上仍有殷殷血迹渗出,“谁给你裹得麻布?” “不妨事不妨事!”风篁连连摆手,只怕惹她忧心,故仍无谓地回说,“皮肉伤而已。我只未料到那人剑法卓然,内力亦是异常深厚,贪功之下竟被他剑气所伤……”说时看见蔚璃微微立目,又怕惹她着恼,忙自我解嘲道,“阿璃一定觉得百无一用便是子青了!文谏不能替你借兵马,武斗不能为你护亲友……现下还要住进你的宫里得你庇护,天下人一定笑煞此样的女君夫婿……” 他答非所问地絮絮念念讲了一堆,蔚璃蹙眉听完,只能去问玖儿,“伊儿未来?世子的伤须重新理过,再另外寻件衣裳给他,问王兄那里先去借几件,再请宫人裁制几件,不许用青色!” 玖儿至此才知她为何事恍惚,忙应道,“若伊只肯守在濯儿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开。还说世子的伤……只小事一件,无须劳动她亲自动手……” “她慕容若伊可是出师了!几时变得这样骄狂?”蔚璃半嗔半笑,又无奈叹说,“如此,就请医丞罢,问伊儿讨一点上好的金疮药与去疤粉总可以罢?” 一旁风篁连连摆手,“当真不必麻烦!男儿丈夫落一点疤又算得甚么!” “今时算不得甚么,他朝若为这疤痕缘故讨不到美妾可不是要与我一并清算!?”蔚璃横他一眼,又想这话说来似乎把自己也套进去了,颇为苦恼,转身便走,又吩咐玖儿,“请世子屈居明月轩罢,你带了去,好生安顿所有,以后也不必早请安晚问候,礼仪之事一切从简!” 风篁见她处事雷厉风行,颇为赞赏,并不理会玖儿怎样称唤相邀,只一味追着蔚璃脚步缠磨哄笑,“明月轩乃你我定情之处,怎算是屈居。我还要谢璃丫头收留之恩呢!” “此处越安宫,世子再一声一声丫头的叫,当心侍卫官一支冷箭射你个透心凉!”蔚璃唬道。 “是是是,阿璃……璃公主,”风篁讨好地改口唤她,又看四面宫墙,虽也觉出这宫中有森森兵刃之寒,可却是怎样也看不出那些侍卫隐身何处,“丫……璃公主今日弹过琴否?为我拨弦一曲可好?全当谢我为青门仗剑之功劳?” 蔚璃白他一眼,“人未救下,何谈功劳?倒是累我出钱也力医治你侍奉你!” 风篁忍不住笑,“阿璃也太功利了!我伤得这样重都不能得你怜恤吗?可是险些就伤了眼睛呢!”他指着眉梢处剑痕直贯入鬓向她讨巧,“你看你看!我若是变个独眼龙才真真是讨不到美妾呢!那时阿璃也会更嫌弃我罢?” 蔚璃回头看他,亦是忍不住笑,想到乍闻恶讯还真的以为他一眼致盲,那时当真是心痛如剜,如今再看他这样笑意朗然,又怎能不欣慰。 风篁见她笑而不语,又继续缠磨,“何况,我听裴伯说,青姑娘原是被世人高人接去医伤了……可当真?他是受你之命安抚全府,还是只哄我一个?” 蔚璃依旧含笑,却无意答他,“子青……既然讨赏,本公主赏你就是!且说说你想听甚么曲子?可要顺便唤来舞姬为世子献舞?” “岂敢岂敢!只阿璃一人足矣!”风篁欣然回说,又绕着她各样奉承,“我听闻有一曲《御风行》,昔年阿璃演于帝都凌霄殿时可谓倾倒天下名士,可否今朝也令我倾倒一回呢?” 御风行?蔚璃心下苦笑,哪得清风可御?当年那曲《御风行》本就是各怀心思,如今又要各奔前路,纵有清风,又御往何处呢?想来还真是讽刺!转身再看这朗朗少年,曾经与他的东极之约,才不过一夜之间便化作泡影,她曾无限企望要赠他真正的“沧海月明”,可是谁又知世事难料,前途难占! “还是《沧海月明》罢。”她撑笑答说,“我已习练了许多天,想来必胜于你。” “更好更好!”风篁亦是拍手称赞,“我正好也有重要事与阿璃言说,我随你去。” 他随她进了瑶光殿,前堂上裳儿领了两名小宫女正在置晾衣物,一层层的素锦薄纱淹案,流目间忽见女君带了位少年郎进来,都是各样惊诧。 裳儿更是看得怔住,如入幻境——那个惟有在寒天雪月才会赶来王都为长公主庆贺生辰的少年,如何在这盛夏暑期会出现在越安宫里!?她连吐了两个字“澄……澄……”少将军三字还未吐口,旁边不明旧事的小宫女已悄声接了去,“诚然是位美少年呢!”大家掩嘴羞笑,各样欣喜——还道只有那在外劳作的才能窥见世子流光溢彩,未料长公主竟把人领回寝宫了! 风篁入内,见大堂轩敞,桌几素净,惟有艳阳透窗洒下光明满室,余者再难寻一件杂物。倒是一旁偏殿里桌几上的流纱铺锦,看去份外生动斐然。 “女子闺阁,未免素净了些。”他忍不住叹说。 第256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3) “女子闺阁,未免素净了些。”他忍不住叹说,一指入门左右手的两支青檀高几,“这几上分别添置两只铜柄夜灯岂非装饰实用两相宜,”又见正厅桌案上也是空空如也,又道,“那案上摆一套茶器总不至添多少麻烦罢?璃公主莫不是茶水也不喝?”寻目四顾还想要多加指点。 蔚璃却是不屑他这等自以为是自以为主的霸道劲,转头去唤裳儿,“今天是扮陶俑吗?怎都不动了!也没个人过来奉茶?未见世子挑理!” 裳儿与那两个小宫女这才醒悟,忙着迎上来作礼参拜。裳儿此回得在近处观看这位召国世子,愈发瞪大了眼将这少年上上下下瞧看了许多回,直看到风篁又面上飞霞,笑问蔚璃,“你宫中婢娥还真是随你脾性,都这般……这般……”他窘得一时想不出辞令。 “这般好色。”蔚璃代他言说,且一本正经,“怪只怪世子装扮得太过流光溢彩!” “当真?”风篁又笑又喜,不免几分得意,“丫头也爱我颜色姣好!” “男儿若只是因颜色姣好而可爱,岂非可悲?”蔚璃立目回他,又讥笑裳儿,“切莫色迷了心窍,待客之道可还记得?” 裳儿也羞了个红脸,忙令两位小宫女一个去备糕点,一个去搬茶炉,又向华彩少年笑语道,“世子不知,这殿内原也有些个布置,只是近来王上为长公主筹备嫁妆,一些个长公主素来最爱的便都撤去装箱了,又因奴婢们近来忙乱倒也未能及时添补,让世子见笑了。” 蔚璃瞪她一眼嫌她啰嗦,风篁一旁却是较有兴致地接了去,“怎样嫁妆?莫不是铜灯茶器之流,我府中还能短了阿璃这些物件不成?” “这个世子就不知了,”裳儿也愈发来了劲头,“这越安宫内凡长公主所用之器物,虽说不甚繁盛,然每一件可说是都有其来历,你就拿这门口高几上原本摆放的透雕凤纹镶琅玕铜擎灯来说罢,那原是蔚族十一世祖迎娶皇族帝姬时所得的陪嫁之礼,世代相传,至今朝便得封赏在长公主宫里……还有那堂前原悬有一块卷云纹大铜镜,是为先太后嫁予先王时……” “裳儿啊!”蔚璃无奈叹说,“人家说‘如数家珍’大约讲得就是你这个样子罢?又有甚好显摆?你不知世子得了一个等人高的雕纹繁复之极的大铜镜,临照唤之,可得窈窕仙子呢!” “当真?”裳儿信她胡说,又来询问风篁,“世子原有这样宝物,倒也可省下长公主那些简陋之财了!” 风篁听她主仆似闹似真玩笑往来,也是仰首大笑,又哄蔚璃说,“原来璃公主早已着手准备嫁礼,可见……” “是我王兄闲来无事胡乱闹腾!你又见着甚么?!”蔚璃一言止了他想入非非,又吩咐裳儿,“我传了医丞进来为世子理伤,你再去催迎催迎!玖儿事多许再忘了。”说时寻向主位坐了。 裳儿应命去了。风篁端看座上人物,起初倒还像模像样跪坐了片时,可转瞬便又蹙着眉头偏身倚向凭几,大约此样仍不舒适,索性又伸腿舒腰,半倚半躺,慵懒无状地横在席位上,又指右下首坐位指示说,“世子随意,此处闲居之地,不必拘礼。” 风篁笑她还真是未拘半分礼仪,便往下首去拎上凭几,又移步至主案前,也学了她的模样,与她隔案而倚,一边手撑额头,一边脚蹬席镇,欣笑问她,“此处闲居,可能论政?” 蔚璃看他额上一抹白麻裹伤,腰间却是一串墨玉风雅,也是又笑又怜,“世子与我论政?你手中有几多权柄?麾下有多少兵马?凭甚资格与我论政?” “那么——便算作是献计也行。”风篁宽宏大度并不与她相争,又谦逊言说,“我献阿璃一计,可安南方边城,可借万乘雄师,如何?” 蔚璃明眸璨璨,凝睇不语。是想到曾与蔚珒论说——如果扣押了这位世子做质子岂非正是安边借兵之良策?如今已然把他哄进宫来,再设法圈进明月轩,再送他几个美姬娇妾…… 她暗自盘算着,风篁却全然不知,仍自顾言说,“阿璃只须许我三件事,我可使我王借你十万兵!第一,退莫家军将之后助我召国夺回朱洲五郡;第二,陪嫁之资须加入东越城池五座,此五座城我王并不占做己有,而是做为我与阿璃的除长子之外的其他子女封地之用,世代袭之;其三……至于这其三,须得阿璃放下世间虚礼俗规,与我当下完婚,以成信诺!阿璃只要应了我这三件事,我风篁以世子名份做保,必能劝谏我王借兵给你!” 蔚璃羽睫忽闪,心思还在如何为他甄选宫中美姬上,耳边却传来甚么“夺取朱州五郡”,“子女封地世袭”,还要“当下完婚”……不禁感叹:还真是算盘打得一个比一个如意啊! “世子是说——我当下与你轻解罗衫,拥枕兰舟,你便借我十万铁甲?”蔚璃总结他主旨。 风篁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位长公主还真敢说啊!“这个……”这个确有此样一个过程,“只是……”只是他原本想说的也不是这个重点,“我是想说……达成信诺……免得,免得璃公主天天寻思着要与我悔婚……我……” 蔚璃听他费尽气力自圆其说,愈觉此人可笑可爱,端正身子伏向案桌,与他四目凝望,逗趣问说,“与子青成巫山之好,便算是成信守诺?” 风篁盯着她明眸如水,不觉浑身燥热,正待多加解释,不想她霍然起身,向着他嫣然一笑,轻移莲步,转身往内室去了。 这是何意!?风篁瞪大了眼,怔顾四下,宫女们去取茶点还未归来,裳儿去迎医丞也没了踪影,正堂上只余他一人……是不是要去合了门窗?还是移动屏风以掩风影……再随她潜入内室?丫头何意?她莫不是去……轻解罗衫…… 第257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4) 他又悄悄撑案,张目向座屏内侧窥望,屏息静听,似有衣裳綷縩声,又有掷物翻衾声…… “丫头?”他小声轻唤,只怕被她听见,却又想得她回应,他正了正衣冠,缓缓自席上起身,起至一半忽又坐下,心思凌乱着又向内探看,又悄声唤一句“丫头……”,未得应又要起身亲自去看……正这样时候,忽见蔚璃抱了七弦琴飘然归来,衣裳整衣,神色凛然,一时窘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单膝跪在桌前怔怔不知何处。 蔚璃倒是落落大方仍往自己席位坐了,横琴于案,慨然道来,“实话说与你吧——我哄你入宫实则是想把你扣下,然后拿你去要挟召王——勿乱我边境,勿窥我疆土!” “哈哈哈哈……”风篁不由得拍案大笑,指蔚璃大赞,“你这丫头!我实实爱煞卿卿!我们也算心有灵犀!不谋而合啦!” 蔚璃蹙眉立目,那一样就合了呢!他大约看出她困惑,又忍笑说道,“璃公主想要扣押我总不会是以刀剑压颈吧?总还是使些美人计更省力吧!次样岂不就是不谋而合!——你只要亲自使出那美人计,我自甘心情愿留在越安宫做质子!” 这便合了!——他欲与她拥枕兰舟;她欲诓他留恋宫闱!蔚璃想到如此也是又气又笑,未料到坦意直言反受他取笑挟制。 “如何?”风篁见她雪腮堆霞,目带娇嗔,愈发怜她爱她,愈要与她逗弄。 蔚璃哪里会甘心落败,伸手抓起桌案上唯一一只黑檀镇纸向他挥去,风篁嬉闹着抱头躲开。 正这时裳儿自外面走来,见此情形惊呼一声,“长公主!可好省心些!”冲上来一把夺去她手中的黑檀镇纸,又向一旁抱头祥装惧怕的风篁陪笑言说,“世子也该知道了,这屋里不多摆杂物原也有这么个缘故——随她捞起甚么都是凶器!世子以后置宅安家可也要引以为戒!” 风篁被这伶俐宫女半假半真的玩笑讲得又是伏案大笑。 裳儿转头又去警劝蔚璃,“长公主要是砸坏了世子现下可没人替你医他!” 蔚璃这才想起来,也借故教训,“让去召个医丞来怎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跑来说嘴倒溜得很!” “宫中所有医丞都被召去越明宫啦!”裳儿答说。 “王兄病了?”蔚璃惊问。 “是灼妃!”裳儿见风篁在此,余下的话便没有讲。蔚璃以为风灼病情还是上一回她来闹越安宫时被自己气的,又怕风篁为此难做,便也没有接问下去。 风篁见她主仆讳莫如深,便径自直言,“既然是灼姑姑病了,我们该去探望探望……” “别别别!”裳儿急忙拦下,只好实言,“不是病……是……是喜!” 风篁一时未能了悟,蔚璃反倒机警地睁大眼睛,“灼妃有喜了?”难怪这么快又改称灼妃啦!她风灼大约是自有史料记载以来晋升最快的后宫嫔妃了! 风篁也惊喜十分,“灼姑姑有了小公子?!那我们更该选件贺礼送去才是!”其商量的口吻俨然已当蔚璃是他家中女主,还当此处是他世子尊府。只是再瞻顾四周,才醒悟此处既非自己庭院,也着实无甚珍宝可做贺礼!“我该回趟翡翠楼……”至少那里还有几件私藏。 “世子该先把伤口重新包一下。”裳儿抢言说,“被人看去还真的以为是我们长公主施暴世子呢!”说时奉上各样药散细棉,又道,“我这便去选件贺礼,供长公主晚时晋见之用。”说完转身去了。 这时又有小宫女走来,放下茶炉茶盏,略言两句备餐之事便也躬身退去了;又有宫娥奉上糕点与鲜果,一一摆置妥当,问说可须添补何物,不等着答也都行礼去了……大家来来回回似乎无人有意留下来为女君的夫婿重理伤口。 风篁看得好笑,只能询问蔚璃,“那么,就烦请阿璃为我理一下伤口?” 蔚璃看着他不动也不响,知道这些都是那裳儿在捣鬼,心里只盘算着该如何整顿宫纪! “那还是我自己来吧……”风篁叹息一声,只好自己动手去拆头上绷布。 蔚璃这时却在一旁殷勤道,“我替子青拿面铜镜来!”起身要逃。 风篁一把将她按住,“你还真狠得下心!” 非是狠心,只是不忍心!她又怎忍瞠目见他额角伤痕!他来东越才不过一月光景,与自己相识才不过几个昼夜,却是幽禁之囚也做过了,剑刃之伤也受过了,还要与族人分裂两邦,这许多祸乱加身,岂非都是为着与她东越蔚璃相识的缘故!他若未来东越,亦或选亲时自己不曾择他为婿,那么这之后的各种纷扰都不会牵涉到他…… 最终蔚璃还是拗他不过,只能亲自上阵,为他重理伤口。拆去绷布她才晓悟,何以裴管家要如此遮掩伤口!那剑劈当头,想来当时萧雪是一意要取他性命罢,只是不知是何缘故,大约心念恍了一恍,剑气稍敛,剑锋稍错,一道血口自他左上额斜贯下来,划过眉梢,直入耳鬓!虽未能削去头颅,然那血口之深,却宛若鸿沟开在他脑门上! 蔚璃深吸口气,取了洁布蘸水,先为他清一清伤口处的血污,手指轻柔,唯恐触他痛处。 风篁跪膝端坐,看着她眉眼近在咫尺,目有萤光,眉结忧郁,倒是难得一见的柔软娇弱,又见她小心翼翼,愈发心下感念,哄她道,“慕容小姐说了,这不算是重伤,止了血止了痛自己便会长好,即不会傻也不会痴,你家夫婿还是个聪明人物!” 蔚璃并不为他的玩笑所动,只是默声地取了药散为他重新敷抹伤口。她温热指尖触过他额头,使他觉出别样的温柔与亲切。 “丫头,”他忍不住又要与言她说,“我方才与你讲的……第三点原是我私心,你当做未闻,只是那前两条,你若能应,我一样可以游说我王借兵将给你……” 第258章 少年澄明 我当惜之(5) “我见过你四叔。”蔚璃淡意言说,“那位风肆公子,南召国掌军机兵权之人,在你来之前就曾问我借兵要攻打西琅,被我拒绝了……” “这又何妨?!”风篁急道,“王政军务不以私怨为碍,四叔不该是这样小器的人!” “我是想说——子青谋略稍逊肆公子一筹。”蔚璃又取净布,细致地为他裹扎伤口,“你尚且斗不过他,何谈谏言召王?其实稳你召国兵马,倒也无须进谏你王,只须扼住风肆的蛊惑之言即可。” 风篁自嘲笑笑,“如此说——阿璃还是视子青为无用之人!” “我谢子青赤心诚意!只是……我义另有计谋!”蔚璃扎起绷布,顺手在他头上轻拍两下,极尽宠溺怜恤之意,“子青安若,我心亦安!” “丫头!放肆!”风篁一把将她推开,受不得她这样呵护,“莫乱了尊卑!” 蔚璃又惊又笑,“谁尊谁卑?寄宿本公主檐下,还敢吼本公主放肆!反了你!”回手一拳,风篁可不再吃她这亏,急闪身避开了,又教训说,“自然是男尊女卑!丫头不许放肆!” 蔚璃笑笑,扶了桌案又凑上来,吓得风篁倾身后仰,她愈发张狂地倾身迫近,也学了他口吻教训说,“若按国礼,我是女君,你是世子,我为尊,你为卑……” “可是论家礼,我是夫……”他话未讲完就被她揪住衣领抢白道,“论家礼,你两位姑姑是我嫂嫂,你唤我王兄一声姑丈,也该唤我一声……唤我一声……”她蹙着眉头似被此题难住了,只能故乱说道,“总之我是长辈!” “看来——我该先将你这‘长辈’拿下!”风篁说时忽然仰身躺倒,顺带将她揽入怀中,又翻身起将她按在席上,唬吓道,“丫头未免张狂!今日便要教给你何谓夫君,何谓家礼!”说时俯首来就,惊得她大唤一声“子青”偏头避向一边,他轻轻一吻落进她耳鬓,瞬间灼红她面颊,他喘息激荡犹在耳畔,骇得她愈发慌了手脚,侧目瞪视,又恼又怯。风篁看得又怜又爱,又低头轻轻嗅过她发丝熏香,寻向她耳畔悄声念道,“阿璃要我怎样,我便怎样!我为阿璃,万死不辞!”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他衣襟,说来倒还是她先招惹了她,她想要他怎样?为质子?安边城?借雄兵?——此都是一念起,早已幻灭!当下,她只想要他岁月无恙,此生安若! “子青……”她忽然松了抵触他的所有力道,任由他倾覆在身与她挽臂相拥,亦攀上他耳畔悄声嘱告,“惟愿少年逍遥远,惟愿吾君岁月长……” “吾君?”他心头狂喜万分,她终肯许他夫君之名了,忍不得又在她眉心印下一吻,这一回她未躲未避,只是羽睫低垂安然受了,再启眸星辉闪耀,微微一笑,“子青还要听琴吗?” 这一问反倒使风篁羞赧无措,忙撑身坐起,又回手拉她同坐,羞笑道,“这不算是我欺了丫头罢?” 蔚璃就案抚琴,为他弹一曲《沧海月明》,此是她六岁便自青门兄长那里习来的曲子,浩劫之后多年未敢入弦,惟在今朝与他同赏。 风篁听得如痴如醉,仿若东临碣石,远观沧海,得一轮明月濯碧波而升,溯流千里,皎皎若仙。他索性仰躺席上,手托脑后,闭目聆听,此身便似逍遥去了。 实则她与他在那个明月夜、宫墙下,曾有过的东极之约,此去一生都未能成行;实则此生须臾,他归国之后既未得逍遥远去,亦未能岁月长久;待轮到乱世苍凉、满目疮痍时,她细数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段旧事,只悔恨未曾共他多拥片时,未曾共他多多拨弦几曲! 弦音之后,她又命人罢上佳肴美酒,共他谈笑饮醉。 那日午后艳阳温灼,他以为是共她少年锦时,实不知她早已拟定去路苍凉。那日午后,他不知自己是醉于七弦美妙,还是醉于茗茶清冽,亦或是后来真真醉于青芝醇香,亦或只是少年心意醉于那红颜倾世,只是那半日时光,他不知不觉间醉卧瑶光殿内,渐渐归入沉沉梦境。 蔚璃临去时,嘱小宫女为他添枕加被,又命宫廷侍卫戍守四围,特有严旨:明日日出之前不许使人出这瑶光殿! 玖儿料理了颐风园各样琐事,特地赶来相送,神色凄惶,“长公主当真要如此做吗?世子待长公主可是一片赤诚!”她这样说时急得又红了眼圈。 蔚璃此间已无暇与她分辨儿女私情,只爽利问道,“三军帅印可有封好?我去之后,东越兵权,惟青门可掌。待濯儿醒来,你将帅印与信函悉数交他,他自会明白。” 玖儿含泪忿忿,“若是世子醒来又该如何?与他说长公主弃他而去!?倾国舍命报答那凌霄君恩义去了!长姐哪里学来这样铁石心肠!你自拿主意又何苦弃绝好人!” 蔚璃眉眼安若,仍淡意言说,“玖儿,你是我亲妹,知我半生所历,你也看到了——凡与我沾边的联姻都无好果!澄哥哥如是。子青如是。这一回,他险些盲了眼睛!我不可等到世事惨烈至无可挽回时再空叹悔恨!我须放他归去,余他岁月静好。”她说到此处忽又扬眉一笑,慨然道,“或许我蔚璃此世就该是孤家寡人,怎可平白耽搁良人!” 玖儿不觉怔住,这是许多年来她第一次提到“澄哥哥”,是否这些年在她心中始终存此谬论?“长姐!”她拦住她急去的脚步,“世子不是澄哥哥!澄哥哥遭遇也非长姐之错!你哪里得此谬论!” “那是谁人的错?”蔚璃异常冷静,拂去她抓握的手指,“我此去便是要查个明白!初阳青门府上千人,军中万人,还有比这更惨烈事……倒底是谁人之错……我定要查个清楚!以告东极地下亡魂!” 玖儿更惊,她先前分明只说送太子归回皇境,“长姐是要重返帝都?你明知帝都龙潭虎穴!太子还朝尚无生机可言,你……你又哪里去查当年旧事?事过七载,当年人都已作古,史官秉笔早已给了盖棺之论——青门谋反,天下尽知……” “我便是要在乱世来临之前推翻这盖棺之论!还青门以万古青白!”蔚璃言说,又疾向外走,“我还要往那边向王兄辞行……我自会保重,玖妹勿忧。记得代我将泠泷琴归还世子……我不想亏欠于人!” 蔚玖望她背影远去,又一回宫阙成空,只是这一回万众翘首,又能否再盼到她平安归来? 第259章 恶邻眈眈 我当阻之(1) 相比越安宫这些天来的栖栖遑遑、阴晦黯然,越明宫里倒是撑起了别样的歌舞升平与明媚喜悦。自南郊兵乱,使澜庭下榻之君震怒之后,越王也确曾惶惶不安忧惧了许多天,毕竟那入帝都囚霜华的悲惨去年无几,都还历历在目!只是后来听闻澜庭内只是鞭笞了北溟公子与青门小将,似乎再无传召东越王族问罪之意,便也算是稍稍安心。 至于那柏谷关大兵压境之患,朝堂纷议了许多天,此类本属治军之务,自有王妹处置,他分管王政只是略问了几回粮草之事便也不再多加干涉。 故此越明宫方面只在忧惶几日之后便将各样乱事抛诸脑后,越王之前在闲情时本还记挂着替王妹筹备一应陪嫁之物,可后来世事纷乱,想这九月之嫁怕是也要推后了,便又丢手那些准备到一半的金器珠宝之物,眷恋起后宫温柔来。 偏是这样时候,后宫灼姬那里又传来喜讯,使越王原本杂乱郁闷之心顿时明朗,立刻晋升了灼姬位份,又赏赐各样绫罗珠钗等好物,又赐下宫娥数名小心细致地照看左右,如此便也愈发宠骄了那位召国的风灼公主! 原来这位灼姬自上回与蔚璃为风篁被囚澜庭一事争吵,而致晕倒之后,着实闹了好一阵子,不吃不喝,不睡不寝,闹得越王传遍宫中医丞各样把脉问诊,也未看出个所以然,越王便有些不悦,想要丢手不理。 灼姬至此才换了模样又哭闹说:自己月信已逾期一月有余。医丞们闻听自然是立刻顺势回奏:此乃孕喜之象啊!越王立时又转忧为喜,欢欣了得,自此便凡事愈发由着灼妃各样专横了。 蔚璃听闻风灼是喜脉,也是又惊又奇,可同时也闪过一瞬别样心思。她带着裳儿往越明宫来时,又听裳儿一路都在忿忿言说:灼妃这两日正与王上讨要越安宫呢!“……说甚么只待女君远嫁南国,她便要将越安宫辟做自己的宫殿,重加整修,另外装饰……还要换了宫里所有的婢女……”裳儿说时又是不忿又是忧心,垂首低眉摆弄着手里一块早已揉皱了的绢帕。 蔚璃回头看看她,这位自小便生在宫里的小宫女,长到七岁时便被母后选在身边服侍左右,后来又随母后入帝都禁霜华,母后薨逝于归国途中,她又奉母后遗旨侍奉王兄平安归国…… 之后的事还是王兄亲自讲的:归国之时正是岁末寒冬,又遇大雪封路,身无厚棉,腹无暖食,母后先逝,父王又病体缠绵数日不起,最后终至也追随母后去了……如此愈发是破车瘦马,饥奴残兵,仅有的两辆车子还要用来成殓父王母后遗骨,王室子弟就不得不徒步推车而行;雪淹半身,风灌五脏,真真是前行无路,欲哭无泪! 曾经几年,王兄每每忆起这段归国途中之艰难,总是念念不忘——若非裳儿一路照顾,乞布织衣,讨饭制炊,暖雪当饮……他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王都锦城的!而回到王宫之后,又是遍地荒凉,满室凄冷,此时又是裳儿强颜哄笑、各样抚劝,才算共他撑过那些年的凄楚孤寂…… 蔚璃完全可以想见当时之艰难,而哥哥又是优柔性情,若非有个坚强笃定的人陪在身边,他是万难成事的!而直到自己归国,裳儿只恐与君王无由亲近惹宫闱非议,有损王兄清誉,便又自请来越安宫襄助内务。 这些年里,越安宫一应内务也亏得裳儿苦心操持,蔚璃自知自己是个逍遥向外的,于内庭之事鲜少过问,军务奏疏交给了玖儿处置,宫廷俗务便是仪仗裳儿了。 蔚璃也深知裳儿心意——按祖训宫规,宫婢不得晋封内廷妃嫔,无论曾经与主上有怎样同生死共患难之情意,她依然只能是这深宫里的一个小小婢女而已,故而她仅守着本份,退而居之,遥儿望之,她待王兄之真情,绝不逊于风氏姐妹,只怕是比她们还要更真! 可如今,自己远行在即,越安宫若然真的被风灼占去,那她连退居之地也没有了!蔚璃思前想后,不免心下又添一层忧虑,“裳儿,”她回手扶向她手臂,就像幼时在母后的宫殿里与她挽臂同嬉一般,哄笑道,“小裳儿无论讨要甚么,本公主岂会不给!不如这样,我去之后,这越安宫便留给裳儿居住,凭他谁人也休想来这里撒野……” “长公主!”裳儿急得顿足,“长公主这是要折煞奴婢!还不若将奴婢赶了出去!” 蔚璃笑笑,正经思量着,“或者……将你还给王兄,只是若这样行还须先替你讨个名份!” 裳儿又羞又急低下头,可叹自己这一世不能随她去了,为她铺床奉餐、熏衣侍浴才是安稳一生! 蔚璃又想自己寝殿都已被人惦记,看来是非要离家不可了!——这城池虽阔又哪里还有她容身之地?又想到风氏姐妹初来时自己城外亲迎,那风姝温婉端淑,那风灼妩媚妖娆,之后又闹出代兄传信,庶夺嫡位等事故……嬉闹情景竟恍若昨日。 而今时再见,王后风姝依然端庄矜重,侧妃风灼依旧妩媚妖娆!——只是王后似乎略添了几许郁悒,而灼妃则是别添了更多倨傲! 此是越王婚典之后蔚璃第一次晋拜越明宫,当下多了两位嫂嫂陪坐高位,王兄似乎也非昔日里哄她嬉闹的王兄了,她也再无往日里的洒脱自然,不得不拘着礼盈盈拜下,跪倒在重重歌伶舞姬之间。 如此愈发得意了风灼!斜眼觑着,各样嗤笑。王后却是起身相迎,越王也急忙迎下座阶,挥手斥退周遭歌舞,切切道,“王妹快起!此处家人,何须行此大礼。”又释言说,“灼妃近来思乡情切,难以排遣,遂令人排演了这段南国歌舞以解愁闷。” 蔚璃笑笑,并未置喙,只是向着王后与灼妃又重施一礼。 第260章 恶邻眈眈 我当阻之(2) 蔚璃笑笑,并未置喙,只是向着王后与灼妃又重施一礼,“恭贺王后、灼妃,灼妃有喜,此是蔚王族之大喜,亦是我东越之大吉!” 王后忙还之以礼,各样谦辞。风灼却只是歪在屏榻里,怀中揽着一盒青梅酸果,昂首看了蔚璃半晌,就知她此言是有意尊崇主母,这后宫中无论谁人得了子嗣都是王后之子嗣,庶出之母不过是生育之母罢了! “这便完了?!”风灼有意寻衅滋事,想煞一煞这位女君的霸道之气,“长公主贺人都是袖手空口来贺的?一件贺礼也不肯带?你倒惯会省事!当人家生儿育女是养个猫狗那样便宜……” “灼妃!”越王沉声喝道,却也不敢怎样凶悍,只是打圆场劝和着,“璃儿近来忙于军务,哪得闲暇顾这些虚礼!都是自家人,灼儿也该体谅王妹辛劳为国才是。”又挽蔚璃手臂,望一眼跟随其后的裳儿,将她二人送至右首席位归座,又亲奉了茶盏在案,问说,“今晚不是有澜庭夜宴吗?王妹无意赴约?不去也罢!过了今晚那太子殿下就该回去了,终落得我们一家人可以清静清静。” “我来便是向王兄辞行。”蔚璃答言,后面的话未待说下去,风灼那边先哼笑一声,“原来贺我也是顺路的便宜!我就说嘛——几时敢劳长公主大驾亲自来贺?!” “灼儿。”王后风姝也轻声劝止,“长公主终年国政军务在身,哪得闲暇顾这些琐事?你休再胡闹,现下我们也该退去,长公主必有国事与王上商议。”说时起身去搀扶风灼。 却被风灼反手推开,“姐姐怎么可以说我怀了蔚王族子嗣就是琐事!?这样琐事你们谁人倒是做来看看!欺负人便也没有你们这样欺负的……”说着又是抹泪又是捶胸,倒也真是委屈之极! 王后无奈,忙又自称言辞不妥,各样致歉。越王也上来劝和,百般讨好。 蔚璃见此情形,愈发知这“倾城尤物”为何物!心下苦笑一声,向王后说道,“嫂嫂不必避讳。说来,我今日与王兄所议,一半是国事,一半也该算是家事,”又瞄一眼旁边哭得梨花带雨的灼妃,见她正悄悄掩袖窥视,便愈发笑说,“其实——我要议得便是当下这件‘琐事’,此事如何还须求得嫂嫂恩准。” 风灼听了愈发要横眉立目,风姝则是娥眉愈见深锁,越王更是诧异看来。 蔚璃知时限无多,便径自言说,“王兄已知:莫家以五万大军迫近柏谷关,先杀我守将,再窥我城池。我三军将士虽有誓死报国之志,然自古战事难测风云,不知结局。现下国难当头,蔚璃肯请王兄,当先立国本,以固东越千秋基业。如今灼妃有孕,若得男儿,请王兄立此长子为国之储君,以应天下风云之不测。” 越王讶然,王后更是讶然,风灼虽听得真切,可却是不敢置信!——自母妃向上数,数代皆是庶出旁支,何以今朝自己的庶出之子竟得以立做国储!?承继一国江山!? “长公主这话可当真!”风灼恍然,率先发问,又稚气地要挟,“你也算是国之副君!君无戏言!可要说话算话!” 蔚璃浅笑一缕,就知她心中所望正在于此,“当不当真……还要问过王兄旨意,问过王后心意;至于算不算话……也要看灼妃自己的福气了。” 越王看向王后,王后望向越王,二人相视无语,心下自是五味杂阵。 风灼此时便也勤快了,急忙自榻上起身,上前来拉住风姝衣袖,讨巧献媚道,“好姐姐,妹妹若先得了公子便过给姐姐可好?姐姐是主母,亦是他亲生之母!灼儿的孩儿本就是姐姐的亲孩儿!由姐姐当了嫡长子抚养!妹妹甘愿退后!我不与姐姐计较先后,姐姐可要与我论说嫡庶?说来我们姐妹本就同脉至亲,倒底都是一样的……” “岂会一样!?”越王凝眉立目,微有愠怒,“灼儿不可欺了姝儿!中宫便是中宫!惟中宫所出方为嫡子,方可入东宫为储!你们纵然至亲姐妹也不可乱了君臣之礼。” 风灼也稍稍挑眉,面有怨怼,可还是扑到了越王膝上,倚媚撒娇道,“王上好不解风趣!方才璃儿妹子都说议得是家事,王上倒来论甚么君臣之礼!与妾身言说国事……好煞风景!”说时媚眼如丝觑了越王半晌,见他仍不肯应,又轻哼一声,拂袖袅袅,款步移下座阶。 越王见她莲步缓去,还不忘频频回首,那眼角眉梢半是嗔怒,半是媚惑,实看得心神激荡,不由得又怜又笑,此样美人又何忍欺之!? 风灼行至座下,倒身大拜,向上座央告道,“好姐姐,灼儿求你了!灼儿以母妃安康起誓,此世不与姐姐争位,不与姐姐争宠,不与姐姐争王上,待姐姐忠心不二,绝不背弃!只求姐姐收下灼儿肚里的孩子,养做嫡长子,立为国之储,灼儿愿为姐姐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再所不惜!” “灼妹……”王后风姝急忙起身,上前搀扶自家亲妹,心头却是百般滋味,各样凌乱!如何就被她占了先机?如何康平盛世也有这样不测风云?如何好端端的就议起了立储?……此是她蔚璃镇伏南召之计罢?母国有百年繁盛之宏图,风氏有觊觎天下之野心,此回东越遭难,运筹如四哥又怎会不趁机拿下东越南僵城池!——怪得了谁人?!恨只恨这风云突变,怨只怨世人各怀计谋……又想想诚如风灼所言,本是同根同脉,何言先后嫡庶,或许此生于这深宫高墙内,也惟有得她相助,自己方能安稳于后位罢! “我与灼妹同宗同脉,自然也要同心同德……”王后挽了灼妃手臂,温柔言说,“我们的孩儿都是王上的孩儿,灼妹的孩儿自然也是我的孩儿,何论彼此,何言嫡庶……” 第261章 恶邻眈眈 我当阻之(3) 贤德之名不只是知礼仪,更是知进退啊!蔚璃实实感念王后能识大局、顾大体,自己拙计必被她窥得透彻,却仍能全此计谋,实是她蔚璃之幸,是东越国之幸! 蔚璃起身,至王座跟前,再次倒身下拜,这一回是只拜王后风姝,感念她安心做一东越妇人,感念她为三军省却一场酣战,感念她为自己免去后顾之忧——“蔚璃代三军将士,代蔚族宗亲,谢王后大德!”叩首拜下,一拜再拜!多少年不曾行过这样大礼。 王后风姝亦是无可言说,回首看向越王。越王上前来牵她柔荑,回她融融暖笑,“若是长子便养在中宫,承欢姝儿膝下。姝儿此刻倒可以先替他取个名字?”他言语间仍是淡淡的商榷。 风姝目色晶莹,款步下了座阶先将蔚璃扶起,又回身问向风灼,“若是长子便唤作承儿,取承继江山之意;若是长女便唤做遥儿,取逍遥自在之意;王上以为可好?灼妃以为可好?” 风灼又哪还敢再有话说,惟有俯身下拜,谢此大恩大德,“但凭姐姐做主!” 蔚璃却是心中微动,承与澄谐音,遥与瑶谐音,一为少年故人,一为今时寝殿,不知是自己多想了,还是王后此行别有深意?倒也无暇顾及,总算一功告成,不禁长舒口气,心中还有另外一记牵挂,又重向越王言说,“哥哥,璃儿此去不知几时归来……” “你去何处?”越王惊疑,“柏谷关不是有蔚珒调兵支援?召国婚典不是也说推至明年春时?你又要往何处去?亲征?还是远游?” 蔚璃苦笑,哪还得远游之逍遥!此去可保性命便是万幸了——“我欲往帝都……” “胡闹!”越王立时喝止,“可是璃儿自己说得——不引三军不入帝都!又劝谏为兄多回:蔚氏一族宁死不入帝都!你是到如今还舍不下那个凌霄君吗?” 蔚璃怪他讲话太过直白,不禁蹙了蹙眉头,不经间瞟过风灼神色,风灼果然微微立目,只是这回倒也问的小心温顺,“子青到底哪里比不过凌霄君?璃儿妹妹是否太过执念?” 蔚璃此刻无暇也无力与他们争议此事,只简单言说,“我去帝都是为彻查当年青门一案。”见越王又要插言,忙摆手阻止,“王兄听我说完——我意已决,此事无须再议。我原要说得是:在我去国离乡期间,越安宫暂由玖儿打理,王兄若有何主意,可与玖儿知会。”说时又看风灼,“灼妃若不嫌弃我越安宫简屋陋室,想要搬来居住,也无不可,只是一点,不可欺我宫中婢娥。” 风灼被说的好没意思,“我哪里敢欺负璃妹妹的人呢?!将她们一个个宠护着巴结着尚且不及呢!” 蔚璃得她这样一句便也不再多言,另外又说,“我放心不下的唯有裳儿……哥哥,可否代我照拂裳儿?” 越王至此才恍然明白她来原是为交代身后事,是因为要去澜庭赴约吗?赴凌霄君之约竟致有去无回?“璃儿?你又何苦……” 蔚璃摇头,“哥哥,我这便要去了,旁事不议。诸多细则我已然留书玖儿那里,王兄日后自去取来解疑释惑便是!我现下只问……” “长公主!”裳儿忽在一旁跪了下来,泪湿粉腮,“裳儿请王上、请长公主恩赐奴婢去侍奉先太后亡陵,裳儿受先太后大恩一直无从报答……” “你已然报答了!”越王定目看她,“母后遗旨也是命你侍奉本王左右,未言召你守陵!”一时训得裳儿便不敢言说,越王又看向王后,商议着问,“那么就封作……” “不若留在中宫吧。”王后直说,“裳儿赤心,岂是虚名可以章表?留在中宫,其一仍可侍奉王上左右,不违先太后遗旨;其二,也可与王上成形影之好,做一双世俗夫妻……只要王上以后肯常来中宫……”王后微微带笑,言之未尽。 蔚璃亦含笑应之,“有王后庇护,是裳儿之福,蔚璃远去便也放心了。”大约此样已是善善境了!纵然封妃,若是君恩寡淡,她余生也必萧索落寞;而留在中宫,如王后所言,终是形影可见,裳儿本就不是争名之人,她不过是想守着蔚家子弟图个现世安稳罢了,且王后良善,也必不会欺她! 蔚璃向外走时,越王本想亲送,奈何风灼缠闹也要亲送,越王便知讲不得正经话,也就只是送到了门庭,与蔚璃关问一声,“这么晚,璃儿是要往澜庭赴约?” 蔚璃回眸笑笑,“哥哥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自己……”余下的,也非一言可尽。 越王忽心生悲凉,想到当年蔚王族留质归国是留她为质;归国后朝堂上奉承天家也是以她为棋;又经数余载励精图治亦是劳她之心;而今国有危难,大势飘摇,还是要以她为将,抵挡万难……而自己这个王兄,这个所谓的王,不过是端坐朝堂,听些奏疏而已! “璃儿……”他本想说:你放心去,我必保江山无恙,子民安泰。只是话到嘴边他又忽然醒悟,保江山无恙是她在外纵马挥剑,保子民安泰是她在内劳心耗神,而余下的也惟有道一声,“璃儿放心……去,为兄必保此城安若,朝政平顺……” 纵是此样单薄之诺,越王蔚瑛并不知晓——在多年之后,他亦未能守住。 蔚璃来时只带了裳儿一人挑灯,去时却是执扇成行,灯影成林,风灼带了一众宫女,浩浩泱泱,簇拥着,缠绊着,一直送到内廷宫门。 这位召国公主也是此时才知,这个东越女君当真是手段凌厉,杀伐果决!难怪昔时要嫁来东越时,表兄澹台羽麟曾无数回与她切切叮嘱:越国王君资质庸庸,为盛世王公尚可治一国之政,守一方泰和;可若稍有风雨飘摇,非女君蔚离不能御敌镇国,安一方太平也!东越之中兴,蔚璃当居首功! 第262章 恶邻眈眈 我当阻之(4) 风灼亲昵地缠挽着蔚璃手臂,说尽各样奉承赞誉之辞,她当下已昨得各方利害,亦知自己以后若要在越国为尊享富,还须这位长公主的鼎力支持。 只是此样亲昵委实令蔚璃苦不堪言,一时总算行至宫门止了脚步,强力推开她如藤似蔓的身子,正待言说正事,她忽又张开双臂紧紧拥上蔚璃,伏在耳畔窃窃低语,“阿璃放心去!我必替你守住王都!守住越国!守住蔚族!” 蔚璃被她拥得险要窒息,心下也是苦乐参半。难怪那位东宫评说此女子倾城倾国,既有娇媚色,又得机巧智,还须柔情蜜意嬉笑怒骂各样修行……此样尤物又岂是寻常如己可以学得来的!“我还当灼妃也要为我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一回呢!”她再次用力拉开美人手臂,取笑言说。 风灼扬眉立目,“我可是句句肺腑!阿璃妹子休当了巧言敷衍!只为感念阿璃今日之计,我风灼但若有命——替你蔚璃死上千回百回也绝无怨言!” 蔚璃含笑,心下自嘲:此生多少劫数还要死上千回百回?!只此去一回怕是便可休矣!——“灼妃切莫为我碎骨!王室子嗣远胜蔚璃性命。他年灼妃真若得了公子,我这越安宫便赐给小公子居住,男儿终须放在开阔处养育方能成大家风范!” 风灼听她言语至亲至善,便也坦意直言,“阿璃放心罢,我那个四哥只不过是个争功心切的庶公子,在我父王那里未必就能讨到甚么决断。东越只要有我风灼在,必不会使他越雷池一步!谁人若敢干犯我儿的江山国土,我就叫他自此消失!” 蔚璃心下微微诧异,却也只是浅浅一笑,原来彼此都懂得,她要求国泰民安,她要求子嗣恒昌,那便论不得谁人计狠谁人计拙了!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如此便多谢灼妃护国护民。待我归来时,必送承儿一件大礼!”蔚璃再次作揖,仍要谢她肯安做越国妇人,顾家护国!不管昔时她们曾怎样吵闹,只要有家国在,使亲友安,那些小小吵闹亦不过人生趣事、老来笑谈罢了。可若是家国灭,亲友亡,则万事皆休,纵有多少喜乐和睦亦不过是春梦一枕,转瞬支离破碎! 风灼今时可算志得意满,又与蔚璃各样缠绊说笑,“那灼儿先代承儿谢过小姑。” 蔚璃临去时忽又亿起,回首说到,“灼妃若得空闲,请代我劝劝子青——还是退了婚约吧……我非良媛,莫误他前程!” “这话……可怎么说……”风灼言犹未尽,却见她已转身大步去了,苍茫夜色里是她孤绝的背影,渐渐愈去愈远。风灼这才恍惚忆起——这旷世奇女子倒底是去哪里?只是赴一个澜庭之约怎倒似与众诀别一般?!子青那个蠢物又如何未能护她左右!? 大步去时,蔚璃又回眸望了望身后宫阙重重,朦朦月色下犹见幽深,此一去不知有生之年可还会归来?是否定要舍得此身方能换此间琉璃净瓦久沐清辉? 但愿归来时,宫阙依旧繁华无限,清风依旧醉倚帘珑,明月依旧照拂高台,美人犹美,君子犹安,少子怀仁,婢儿怀恩……这一世便也别无他愿! 第263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1) 澜庭夜宴始自蔚璃归国后的第三年,同样也是受凌霄君谏言,方兴此宴会。 蔚璃少时本就是观月而痴、临风而醉的脾性,又常有惜花怜香、追古念今之感叹,每有秀月佳节,亦或逢惠风锦时,必登高处,把酒颂歌,舞袖徘徊。 玉恒早年便熟知她有此性格,待她归国筑起观澜台后,书信往来间便时有谏言——“独乐乐,岂如众乐乐?何不约贤达,集雅士,举杯邀月,共醉清风?” 故而才有这澜庭夜宴。最初的最初,也不过是东越王都内稍有文采的世族子弟来赴此雅集,渐渐地亦有国都四围闻听宴会之雅名者争相前来,再及至东境四方,及至天下四方,及至宴会渐成盛会,及至一季一期,及至澜庭四季皆有高朋满座,嘉友云集! 只是今年春末夏初的这场澜庭夜宴,较之往年大为不同。先是四方赶来赴会之嘉宾,若非持有凌霄君御笔亲书请柬者,再无缘登此高台;而后凡拟登高台者,再不是去喝和吟风颂月之诗,而是行文治邦抚民之策,以对东宫问答;最后则是此间高台再无歌乐,惟有金甲烁烁!亦无醇酒,惟有烹茶袅袅! 不过与会者仍旧听闻:此回夜宴虽为凌霄君称主,但还是有东越蔚璃陪席,其中更不乏丹青妙笔的夜兰公子、程门长子师源先生等这样的雅趣大智之才!故持柬受邀之才俊在起初时亦都能倾心祈盼。 然而沦到今日,最初发帖九十九份,傍晚登台者——师源点数了三回,也不过只有三十一人而,半数未足!天下还真真多得是“识时务之俊杰”啊! 师源忍不得这样感叹,天下都知莫家欺君,兵临东越,越都险地,玉氏危局,稍有“识时务者”便都另寻安乐国去了。 他半叹半笑,摇头无奈,往清风殿来向凌霄君汇报嘉宾入席之惨况,又自嘲言说,“不若当初不发贴,天下慕澜庭者众多,兴许还能蜂拥而至。” 玉恒丢开手中看了半卷的《桃坞诗集》,轻笑回说,“此谓大浪淘沙,余者方为真金!我等欲行乃杀身成仁之事,岂可倚赖乌合之众!” 师源仍颓意难去,“只是那齐门弟子数百,充斥朝堂内外,甚至宫门小吏都有齐谡的门徒,我们只得这三十一人,再精选其可堪大任者,更是寥寥,又如何对抗齐家之滔滔!” 玉恒讶疑,“先生这是为何事遮了心念?怎会以为对抗齐家还须以多取胜?若说与莫嵬作战或许还须兵多将广,与齐家……难道不该智取吗?” 师源怔了半晌,才恍惚赧笑,“微臣是替天下士人蒙羞,一时竟塞了心志!世风败坏至此,礼乐崩毁如斯……” “此是天家失责矣。”玉恒轻言淡语接去,却似接了千斤重担,压得他也是怔忡半响,才恍惚言说,“君须诤臣,如同人须诤友,诤臣诤友亦如铜镜,可以正仪容,端行止,修德性。朝中若能得诤臣数人,则正气始然,天下可匡。” 第264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2) 师源笑叹,“亦须天子肯容啊……”话至一半又咽下了另一半,是想到当初程门已非正是朝中之诤臣啊!可还不是遭驱逐流放之惩戒!百年世族尚且如此,天下庶民寒子谁人又还敢直谏君王! 玉恒知他所言,再未接话。正这时,羽麟又入殿来,拂拂衣袖似为掸去夜之微尘,举目见他二人,哼笑问说,“是否已摆好了天罗阵,只等阿璃入局!?” 师源白他一眼,实懒怠言说。 玉恒心下叹声无奈,扯一丝浅笑反问,“你的船只又是否准备妥当?切不可误事!” 羽麟自寻了席案坐下,沉默半晌,才举头问道,“我们这样去,是否仓惶了些?来时那样威风八面,去时……去时倒似逃窜一般……” “澹台少主!”师源终忍不了他,斜眼觑来,各样嫌弃,“澹台少主讲话还须谨慎辞令!何谓仓惶?可知天子处帝都之形势便似燕处危巢!若不急归……”后面“皇室倾覆”之辞令他也未敢说出。 羽麟同样白他一眼,又看玉恒,见他神色黯然便不敢再肆意言说,又转看四周,未见那奉茶人,“元鹤呢?” 玉恒看看师源,师源答说,“回殿下,元鹤去接越长公主了。” “这回他倒殷勤!”羽麟又未能忍住讥讽,“下回他们哪个再敢伤了阿璃,我先断了他们手臂!” 玉恒也终于忍他不得,“羽麟……你还嫌当下不够混乱吗?他们是为了护我,不得已伤了璃儿,罪源在我,你何不拿我惩戒!?又何苦这样混说!” 羽麟忿忿看他,“先说清楚,我把船借了你用原也是看着阿璃情面,她既甘心陪你走一遭,我也只能舍命送她这一程……若然……” “罢了!”玉恒不耐地掷下茶盏,“你且去罢,休再添烦!” 羽麟见他真的恼了,再不敢作声,又坐了片时,只觉四下沉郁迫得胸闷,只好起身告辞,“那么……我去船上等你……你可不要再伤了阿璃……” 话未讲完,玉恒一个冷目觑来,羽麟惟有怏怏去了。 师源看他背影,无奈叹说,“如此看,殿下还真是须仰仗越安君才得还朝?” 玉恒不响,静默片时又疲倦言说,“先生去准备罢,待她来时再来唤我……” ****** 越安宫门前,元鹤总算接上了越安女君,一颗心又重新放回了肚子里。他一直忧心这位越长公主若为昨夜之事一个任性不肯赴宴,那他倒也不必再随太子殿下回帝都去了,只今晚他元氏兄弟怕是就要埋骨澜庭了。 只是看着这位长公主一幅简衣常服、素颜净发的清爽干练劲,倒也不似去赴宴会的,反像似去赴比武大会的! “长公主怎一只珠钗也不肯点缀?一件华服也不肯装饰?此样赴宴是否素净了些?”元鹤躬身作礼,小心探问,疑心她总不会是去砸场的罢? 蔚璃临要登车又回头瞄他一眼,“你家殿下可是着华服束金冠?他若不能,何来强求别人!我那些珠钗都是用来换酒的,你家殿下宴席上可有酒?” 元鹤连忙赔笑,“是否有酒都不敢劳长公主珠钗来换,殿下他素来随和,平易待人,故金冠华服之物也非他所爱……” 哼!蔚璃不屑,素来随和?平易待人?——只怕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罢! 元鹤见女君又要登车,忙急声拦阻,“殿下还特地吩咐,令小臣嘱告长公主务必带了泠泷琴去,或可为长公主再谱新曲演于天下名士之前。” 蔚璃蹙眉,那人果然也惦记泠泷琴,倒底泠泷琴有何妙处?值得他们一个个念在心头挂在嘴边!“本公主嫌它累赘,不必扮此风雅!” “不如——”元鹤上前又劝,“长公主使人领路,小臣替长公主去取来?毕竟殿下有此盛情,岂好推却?赴宴之名流雅士也都祈望能于高台之上瞻仰名琴……” 蔚璃定目看住这位太子殿下的近身侍臣,她深知今晚筵席之结局,亦深知此身之归处,无论怎样演变都逃不脱那人算计,她也惟有甘心入网!只是如何偏要带上泠泷琴?她本欲将琴归还原主。 “元鹤……”她心思旋转,各样揣测,“我知泠泷琴妙处……”故意缓缓道来,果然捉见元鹤神色一惊,半信半疑,窘笑道,“长公主既知道……何不依了殿下叮咛……” “非我之物,岂可强占!我已将它归还原处。”蔚璃淡意言说,又见元鹤神色更惊,隐隐透着忧愤,“长公主未免……未免……岂非辜负殿下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这回换蔚璃心惊——他良苦用心是为何事?转身登车,不再理会元鹤怎样忿忿央求。这些年与那位君子纠缠不清,似乎还未曾将他看了个通透?他心思深沉,她纵绞尽心力也难做到步步相随,而这一回他所谓用心良苦…… 正思疑无尽时,车子起驾之先,元鹤又敲车窗逞进一只白色瓷盒,有掌心大小,在外殷勤言说,“此是小人送与长公主的赔罪之礼。盒内雪莲清露膏有消疤去痕之妙用,长公主每日涂抹于手背,便可化去剑痕。” 蔚璃心思不在,瞥过一眼只胡乱接了,回他一句,“元鹤,我心中并无恨你之意。你为你的主君,我为我的臣属,一时拼了性命也论不出是非。若然他朝风云再起,你们谁人为着殿下再来杀我,我都迎之以剑,不问恩仇。” 元鹤又惊又愧,忙拱手言说,“我等再不敢冒犯长公主……” 蔚璃不听他多言,放下车帘,命令起驾,手中随意摆弄着那着白瓷药盒,又不经心地闲看手背上算不得伤的一线剑痕,倏忽间心中闪过一念,翻手再看掌心,红润温灼……是了,近来四肢并肌骨都是暖的!纵然百样忧患添胸,可就枕时再无寒梦,拥衾间再无霜侵,是否弹琴当真能强身建骨!? 又想往事种种,太子为求泠泷琴,不惜派萧雪劫杀召国合亲使臣!羽麟欲求泠泷琴,不惜盗取御笔丹青设雅集置换! 第265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3) 然此两计皆未成时,太子不问选亲细则,羽麟放弃选亲胜局,如此,召国世子胜出,泠泷琴奉入越安宫…… 又想到风篁那日去追送慕容苏,原意是在娶慕容女子为她医治寒疾,可是去而又返,虽未得娇妾却也神色欣欣然,显然他是另得了良方可医她寒疾…… 那便是泠泷琴了!原来他众人皆知,惟将她一人蒙在鼓中!难怪他众人皆劝她勤抚琴弦,那位东宫更是谱曲作诗各样激将,子青但一谋面先问今日抚琴否…… 思及诸事种种,蔚璃不禁摇头苦笑,还真真是良苦用心啊!他一众诸人!云疏、羽麟知无力无计可以夺琴便将她推给风篁,风篁只怕她知情后会拒琴悔婚便瞒而不告! 原来人人深情,惟她多疑寡义!蔚璃握住手中瓷盒,几要将其捏碎!如此看——为他赴刀山,过火海,又有何怨!拼九死也该报他这份“良苦用心”! ***** 据遗世碑文《澜庭月明》所载:皇朝太和十六年,赴澜庭夜宴者计三十六人,其中不乏中原世家有十姓之多,亦有寒门学子九人之众,余者甚至有江湖游侠令狐氏、屠门子、季氏、张子等剑客数人。 澜庭夜宴的最初受邀之宾皆是蔚璃近年间举荐给凌霄君的各样贤能之士,后又经凌霄君多方考察甄别而择其佼佼者于今年春时投以请柬,再经前段时日的南郊兵乱而落至今日危局下的寥寥数人,诚如凌霄君所言——此谓大浪淘沙矣!所余众人既是贤达,亦可称精诚,当可图大事! 蔚璃五味杂陈登临高台,一时间忽又想起夜玄曾嘲讽她说——筑高台是为助太子殿下招贤纳士!而如今再看这局面,岂非正如他所言?又是否在东宫面前可算功勋一件?可算报答他多年恩义亦或今朝“良苦用心”?! 耳畔听得内侍官高声唱诵:东越国越安君到——! 此样高呼又惹她蹙眉:不是说只淡风月不论尊卑吗?如此大诵封号岂非又要搅得纷纷扰扰。果然临台而望,台上早已是各样揖拜,于灼灼灯火下但见一众英才俯身就地,冠帽摇摇,口中各样称诵——“参见越安女君”“参拜长公主!”…… 蔚璃只好强扮笑语嫣然,一躬到地,与众人还礼,“诸位嘉宾,折煞蔚璃也!” 众人笑着起身,于朦朦月色下见得一位白衣素净,笑颜明朗的纤纤女子——此女便是那赫赫威名的东越蔚璃!是那权掌东越三军,功辅半国朝政,与其兄共同治下东境数年繁华安定的巾帼奇才! 众人为今时之幸会皆各样慨叹,其中大半又都是登过观澜台的旧时故友,于今夕再登高台兮,既可见女君,又可见那位皇朝凌霄君,彼此都纷议着愈发感怀幸甚。有故友旧朋行过君臣之礼过后,又上前来与蔚璃廖叙别情,致问安康。 两位王室公子:西琅夜兰与北溟昔桐亦受邀列席。夜兰被拥在众人当中,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蔚璃近前,也顾不得四围喧哗,恭恭敬敬向着蔚璃深施一礼,兀自称颂:“西琅夜兰拜见璃姐姐!” 众人讶异,方才不识,原来这位谦谦少年就是丹青妙笔的兰公子!果然灵秀气质,文雅风范!他唤女君为“璃姐姐”,可见与东越王室十分亲近呢! 蔚璃许久未见夜兰,今时乍见之下也是微微诧异,这位柔弱公子怎就消瘦成这般?莫不是这澜庭内餐饭供应不足——竟致人人瘦骨,个个萧索! “兰儿瘦了……”她上前一步,亲手搀扶,心下又愧又怜,“是我这个主人照顾不周,累你受苦了。” 夜兰闻言惶恐再拜,“璃姐姐折煞兰儿!兰能苟活至今,全赖璃姐姐慈心顾念!”思想近来种种委实胆战心惊,只是若无她淇水相迎只怕胆战心惊也无幸经历,早已是淇水下的一只孤魂野鬼了! 蔚璃强撑笑颜,想到若是只有慈心而无智勇,也是诸事枉然!若要护惜心中所念,此生还须多加修行啊! 昔桐于众人中见得如此盛况,一面惊叹蔚璃在天下名士间的浩月临空,一面愧赧自己根本比不得她之万一,又如何能引那位东宫之君的侧目!?一时也不得不上前来寒暄问候,见之以礼。 蔚璃待她只一笑置之。看她那般华服金冠、神彩奕奕,倒也不似失了手足的人。此一梧一桐,还真真两样性格!也不知那昔梧的魂影归向何处了? 众人正谈笑叙话,又听阶前侍者一声高颂:太子殿下——到! 又是一袭白衣飘然,踏月而来,御风而行,其颜皎皎,其眸幽幽,举手投足若闲云过庭,和颜浅笑若春风入怀!众人瞩目间皆如同得遇仙人而瞻望,幸有君子而倾慕。 众人中不乏有此君初临越都那日而前往城外迎驾祈望者,一直怅然此君车未久驻,人未落舆,直到今时相见,总算一了心中祈盼!——果然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也! 蔚璃居众人之首,与玉恒更是迎面而顾,眸色相接,笑颜相对。他当她恨意未平,未敢示亲昵唐突之意,只是云淡风轻寡淡一笑;她已知泠泷琴之计,心中半是含愧半是感念,仍不免几分怨怼,展颜间既嗔且窘,又难掩一丝重见的喜色。 众人喧哗,又是各样参拜,台上跪倒一片,惟在她俯身要跪时,被他伸手扶住,那一丝喜色虽则一瞬既过,然于他而言却似弥雪而得霁月,苦雨而得清风,真真是霍然明朗。 “璃儿……”玉恒低声呼唤,又惊又喜,终觉前路可期,千险无畏,纵是天下万民皆臣服于脚下,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蔚璃愈觉羞赧,心有千言偏是当下无从言说,也只能于众人面前唤他一声“殿下”。 又是一番致礼喧哗,凌霄君温和待之,平易称之,尽显他传闻中的恬淡随和之性。于是又依宾主座次各归其席,有侍仆婢女上前斟茶奉果,伺服左右。 第266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4) 凌霄君居正中尊位,右首上席有越安女君陪坐,左侧之席有师源先生居之,再向下数,依次有西琅公子夜兰把盏,北溟公主昔桐弄果,又有各世家子弟畅谈诗词,寒门士子悄试学问,几位江湖远客则是以茶代酒彼此高谈阔论。 ——若不问朝中权臣霸政,不理四境窥视皇权,此间升平还真似盛世凯歌! 席间凌霄君并未讲说慷慨激昂的勤王之道,亦未痛斥齐莫两家霸政欺君之恶;只是轻言淡语先问各人世族安好亦或府中余亲康泰;又与几位学子稍问几处典集注解并畅聊古辞意境;然后便是与浪客剑侠们谈些江湖逸闻又论剑艺之妙。 如此谈话可谓既轻松又亲切,众人虽则都是初次晋见此君,然观其行止雍容,言谈安若,一笑一叹皆亲和平易,处之便如沐春风,亦如故友重逢,丝毫不见君上倨傲与臣下卑微之隔阂!如此几番对淡再少有人拘礼禁言,大家都能畅叙心怀。 蔚璃一旁唱和众人之言,也是惊叹此君危局之下竟还扮得这等亲和,又几次忍不得注目凝视——那份举重若轻、从容不迫,倒底是胸有成竹还是置死地而后生? 玉恒亦数次带笑来看,虽不知她何以释怀息恨,可是能得她温柔顾看,亦觉今夜月色清明,夜风舒朗! 众人品茗敬茶终至味觉寡淡,席间有人叫道,“殿下不能赐酒吗?!此样茶汤愈多喝愈清醒,岂不知浮生在世愈清醒愈痛苦!” 席上诸人都忍俊不禁,蔚璃更是笑颜渐盛,转目望去,附和那人道,“弘少主所言甚和我意!”又转向玉恒慨然道,“殿下若无酒,我可命人挖出后园里前年埋下的几坛青芝陈酿,以佐今宵朗月清风!” “青芝酒甚好!”又有剑客令狐熊叫说,“我昔年过琢湖程家时,曾得程家二少主赠饮……只可惜酸书生倒底小气,也只赠了我一壶薄酒,我将嗦出个滋味就已见底啦!指望阿璃公主切莫学那程门书生的小家子气!” 凌霄君不由得笑语提点,“今日在座嘉宾可是有半数师出程门,令狐侠士切不可未饮先醉啊!当心受程门弟子口诛笔伐!” 令狐熊大笑,“我骂在当面,当算是忠言逆耳罢!程门虽则吝财惜物,然于事理上还是纳谏如流豁达大度呢!是否,苏学子?”他扬茶盏指向临坐的瘦弱书生。 苏学子,名唤苏严,急忙应说,“岂敢岂敢,我等学无所成,还当虚或若谷才是!” “哪里跟哪里啊!”令狐熊不解此酸文,又与席上几位程门弟子说笑一回,便见侍者果然捧上了几坛青芝佳酿,不由得拍手称赞! 于是婢仆又上前为众人另换铜盏,重斟美酒,顿时观澜台上酒香弥漫,真有未饮先醉之意。 蔚璃举杯向玉恒称诵,“殿下有春风化物之德,愿殿下此去千里月明,万事顺遂!” 玉恒含笑凝睇,见她又复往日璨眸朗笑,亦举杯应之,“借越安君吉言,我若得平安归家,必立案焚香,祝祷璃儿福寿绵长,千秋万代。” 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举杯共饮,各自以为算是冰释前嫌! 蔚璃又举杯向师源言道,“蔚璃还未谢过先生那日明月轩上品琴论曲之教诲。亏得先生大才使我得传世名琴,又得稀世良人。”说罢,先自行饮尽。 师源微有诧然,流目座上君子,见其微微蹙眉,却也只是凝望桌上杯器,倒也看不出喜怒,只好举杯谦言,先应下了蔚璃敬酒。 座下诸人也是先向上敬祝君者,又向比邻敬贺嘉朋,再各方互敬,上下一片推杯换盏,渐有鼎盛之意。 酒酣时分,又有人高声诵道,“依长公主脾性,有酒岂能无乐?昔年长公主一曲《御风行》可谓弦动天下,今时良辰美景,长公主可有雅兴再拨弦一曲以醉清风!” 嘉宾闻听都击掌称赞,附和着道——“说的正是!有七弦泠泠方不负此良宵盛宴!” “久不闻长公主琴声,今夜何其有幸可再闻松涛泉涧!” “孤酒无味,实该雅乐佐之!”…… 蔚璃笑而未答,转头看向玉恒。玉恒亦凝眸看来,正待言说,元鹤疾步上前,附在他耳畔小声奏说,“越长公主已将泠泷琴物归原主。”说完退身又站去一旁。 玉恒蹙眉,微有愠色,不知是向蔚璃还是向元鹤,半晌才道,“璃……公主志高心远,从不爱世间俗物!可俗物虽俗,岂不念赠物之人用心良苦?卿有不悦,恣意欺之;卿有不忿,任意弃之!于那等至真至诚之良人,卿又于心何忍!?” 此一番话在座无人能懂,只是彼此顾看,面面相觑。惟蔚璃知他是存意敲打,只是不知那“至真至善的良人”是指风篁而言,还是指他自己说呢!而那“恣意欺之”,“任意弃之”更是他一贯安给她的罪名!也不敢相争——谁让欠了他许多! 一时惟有带笑言说,“那么殿下……可否借琴一用?蔚璃愿拨新曲,向殿下赔罪!” 她亦言有所指,玉恒微微一怔,才恍悟她那一丝喜意从何而来,原来她已知泠泷琴之妙用!可她果然还是将琴归还原主,也当真可恼! 玉恒空叹无奈,只好令元鹤取琴。众人稍候片时,便有七弦横案,又有女君轻拭弦音,笑语称赞,“殿下所藏,亦是名琴雅弦!” 玉恒心下正恼她辜负自己良苦用心,一时也难给予好颜色,只哼笑道,“璃公主欲弹何曲?”未待她答,先嘱一句,“《沧海月明》也就罢了,曲章恢弘,不适此间闲情。” 此间闲情?!蔚璃哭笑不得,危局在前,他邀尽舍身成仁之士,却还道此间闲情?“殿下不是赠给蔚璃一首新曲吗,近来偶有习练,不若略弹一段请在座诸位嘉宾品评。殿下以为如何?” 玉恒无谓笑笑,亏她还记得为督促她拨弦自己特地谱了新曲! 第267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5) “但凡璃公主所奏,恒以为皆是旷世绝响!”其间嘲讽之意明显十足! 蔚璃不作计较,于是举杯饮尽尊前酒,闲适端坐,右手掠过岳山轻拨一弦,得空谷风啸;左手依徽取音稍稍按弦,又是泠泠泉鸣;双手指动,一拨一按,一剔一揉,一曲琤琮化入夜风清凉。 众人持杯围坐,或怡然而醉,或陶然而熏,或怅然若思,或茫然似忧……神态各异,心念迭起,皆在这幽幽琴声里。 凌霄君亦神思向外,似为琴曲所醉,以指节扣案而和之,渐渐微阖双目,唇吟浅笑,使观之者愈发不知他魂游何方! 待一曲终了,众人犹自怔神儿。蔚璃抚弦回眸,正与玉恒凝眸而视。 她当下心无旁骛自然而然地报以微笑,就如同纷乱未曾起,祸事未曾近,如同萌春时节他初来越都,她喜之不禁而致手足无措,撞了个眉骨绽青倚在他膝上呼痛喊冤…… 他此刻神思乍回亦是心意清明,还她一记浅笑,仍是旧日里的无限宠溺,仍当她是琉云小筑里的顽劣女童,仍愿为她遮风挡雨筑起世外桃源…… 只可叹——此笑颜凝睇惟有一瞬,短若流星坠宇,浅若平湖微澜。再晃目对视,都是别样悠远,愈见深邃。她与他都明白——去日已去,来日不明,而今夜…… 今夜必有凄风!玉恒忽觉心头一悸,幽幽转目望向登台高阶处,那阶下有脚步仓惶,当是恶讯飞来?!他自座上缓缓起身,忧恐帝都之内是否已遭遇杀戮,疑惧那莫嵬当真敢弑君不成!? 座下宾客也察觉了异样,有人随凌霄君瞩目阶梯,有人撑案起身静待风雷,有人忧心望向琴曲将了的越安女君……夜风无端转凉,乌云不知几时涌起,皎月不见,灯火摇曳,高台上忽就陷入一片萧索沉郁。 片时,果有三名侍卫飞奔登台,其神色惶恐,行止慌乱,惊了四座众人,只见那中间一位悄显镇定的金甲侍卫跪膝奏报:“启禀殿下……帝都来使,呈上莫将军贺礼一份,恭请殿下即刻还朝!” 贺礼!?凌霄君扫向另位两名侍卫捧在手中的朱漆木盒,疑心亦或恐惧?从未有过的骇然涌过心头,只能先问一声,“使者……何在?” “使者快马来,快马去,已无踪迹。”金甲侍卫答说。 元鹤疾步向前,正待伸手去接贺礼,被凌霄君断喝一声,“休动!退下。” 台上阴风阵阵,有人隐约嗅得似有血腥之气,或该说是腐肉之臭,实实令人作呕。所有人目光都集向朱漆木匣,便是这朱漆木匣——透着血腥,透着腐臭,透着莫家的猖狂无礼! 木匣中多半是装着首级,亦或残肢断足!玉恒对此早有预感,只是不知会是何人首级?亦或哪个残肢?!“帝都来使……可还有其他话说?”他思量着最坏结果,可是当下能受。 “使者有言:上将军莫嵬惶恐请问东宫——君不能护臣,臣何以拥君!?吾儿命丧他国,为父难安寝食!盼东宫秋分归朝,严惩元凶!逾期不归,元凶不惩,则……则……”侍卫惶恐着不敢言说。 “讲!”玉恒沉喝一声。 “则君无君道,臣亦无臣守,当血洗宫廷,另推贤主!”侍卫背诵莫家使者之言。 玉恒又怔怔望向木匣,这份“贺礼”还不算是血洗宫廷吗!他莫嵬欺君至此是想自立称主罢!缓步向前,强抑手臂颤抖,不知是否可以面对那匣中惨象。 正这时,一旁有剑客令狐熊上前言道,“殿下,此盒污秽,请让小民代殿下开启。”说时大步至朱漆木匣前,抬手掀去盒盖,一股腥臭愈发呛鼻,众人无不掩面。 “竟是女子首级?!”令狐熊张望一眼忿忿斥骂,“那莫家老儿剑斩柔弱女子算得甚么人物!” 玉恒闻听是女子,心下稍定,可再举目望去,不由得又是骤然惊怒,身上微晃,幸被元鹤自后面悄悄扶住,可喉下一股热涌此回却是怎样也没能耐住,只觉齿间腥咸涌贯,唇角抽动,一口鲜血溢出唇角。 蔚璃早已立身在侧,见他如此,更是大惊失色,正欲抢步上前,被他摆手拦住,“璃儿……”他不忍使她见此惨象,可是张口却是更多的鲜血溢出唇角,他挥袖拭去,举目四顾,心茫茫然! 匣中首级乃是瑜妃与淳妃,是天子近年最宠爱的两位妃嫔,亦是天子身边侍疾多年最最得力之亲眷,此回惨死莫嵬暴杀之下,还不知天子是怎样痛心疾首,惶恐无助!只怕困守帝都皇宫内,亦是如囚似俘罢!玉氏皇族三百年,又何曾受过此样凌辱!若然秋分不归,元凶不惩,莫嵬还要血洗宫廷!只怕到那时则天子危矣! 可是如何归朝?柏谷关已有莫家五万铁甲,去则受虏,死路一条!又如何惩凶?莫家所指之凶便是东越蔚璃,又岂能拱手! 蔚璃见他身形几次摇摇欲坠,很想上前拥他衣襟,与他私语:此去与君共进退!生死同!荣辱共!——可是被他喝止了脚步,一时间也惟有举目盈盈。 众嘉宾虽不知那木匣中是何人首级,然见凌霄君如此神色凄惶,也知到了事关存亡之秋,有世族子弟弘毅站出来慨然道,“我等赴会,一为慕殿下之名,再为助殿下之功!今有莫贼欺天子,窥皇权,我等士族岂能袖手!殿下但有吩咐,我等万死不辞!” 此一呼,得四方响应,世家附和,寒子拍案,剑侠振臂,人人挟匡扶皇室之志,愿为舍身成仁之事! 玉恒犹如噩梦惊醒,躬身向着四面深深一揖,“玉恒——先谢诸位侠肝义胆!”回身又指元鹤令道,“将本君赠礼分予诸位嘉宾罢,以酬谢诸位今时不弃之大义!” 元鹤于是领侍从捧出许多锦盒,依上面所注姓氏依次将锦盒分与赴宴嘉宾。 玉恒又强作精神另外言说:“诸君所得,皆为兰公子近来所成之墨宝,上有玉某人亲笔题书,而所书内容……既为玉某所求!“ 第268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6) 玉恒又强作精神另外言说:“诸君所得,皆为兰公子近来所成之墨宝,上有玉某人亲笔题书,而所书内容……既为玉某所求!”他停了片时,看众人神色,继续又说,“诸君若然不弃,便可依言而行,助我肃朝清政;诸君若然为难,亦可卖画取财,换一时之安乐!两下去留,诸君随意!无论怎样,玉某都感念今夜嘉宾赴会之德!”说完躬身再拜。 众人各持画卷,有人性急展开观之,有人谨慎小心收入怀中,有人存疑探问旁人情形,各人各态,或忧或忿,或激或沉,都被凌霄君一一收在眼中,不置一言。 “那么——”弘毅少主又站出来问道,“长公主会如何?莫家少子死在越都,莫家老儿是指蔚王族为元凶吗?” 凌霄君这才回头去看一直凝眸顾看的蔚璃,莫嵬自然是视她为凶,势要以她性命祭其亡子,那么还能如何,惟有带回帝都了—— “东越蔚璃——”他沉声喝道,自相识还不曾这样称呼过她。 蔚璃知结局已近,听他呼唤举步上前,自行跪下,且听他怎样布局。在来之前她早已立定心念——宁碎此身千百回,定要使君长久安!她举目安若,无忧无惧,不恼不恨,与他已是一心一意,肝胆相照。 玉恒心知惟有如此,既能带她回帝都安在身边,又能使她免受莫家非难,“蔚璃为东越王族,有护境守边之责,然帝姬玉熙于柏谷关遇刺走失,实为东越王族护境不利,东越蔚璃治军无方之责,现拟将蔚璃押赴帝都,囚禁霜华,听候御史台问讯。” 此言一出,四众哗然。有心智敏锐了悟凌霄君之用心者,也有心系东越而替女君抱不平者,更多是各样诧异,各样唏嘘之众!谁又知晓一场盛宴之后会落得这般结局!只是今夜登高台之嘉宾人人知晓——筵席散了,繁华尽了,一朝盛世或将乱了……且看这天下谁属! 再后来,无论是史家执笔批注,还是江湖传闻评说,对东越蔚璃在澜庭夜宴获罪之前,是否早有心念跟随东宫太子一起往帝都同患难共生死——一真都难有定论! 蔚璃是连夜被羁出城,直接送至郊外淇水畔澹台家造的大船上;船是子夜时分启程,载了凌霄君与他的三百金甲,一路向西去了。 这一夜除了澜庭里的热闹喧哗,整个越都锦城都分外寂静,及至三百禁卫出城时也未曾搅扰了这份寂静——这便不禁让人疑心,越都城防是否早被蔚璃调开亦或传令藏而不动? 而越明宫里的越王至早朝过半才闻听讯息,不禁惊惶惶怔坐大殿上,半晌未语,至此他才有一丝领悟——何以昨夜她会议起立储一事,何以她言此去无有归期! 至于越安宫内,消息传进来时,玖儿手捧三军帅印怔在了原地,方知她去之决绝,早将自己置入死地,才会将这主帅大印托付青门!裳儿闻讯更是悲鸣一声,掩面大哭! 第269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1) 题记:《蔚氏春秋·蔚璃》:太和十六年夏,澜庭夜宴,皇朝东宫问罪帝姬之失,责蔚氏护境不利之罪,押解蔚璃入帝都听审,再囚霜华。 瑶光殿里,风篁是被莫名的花香熏醒,蹙眉分辨着萦在鼻息唇角的丝丝甜香,心头浮现的却是昨日午后共她醉笑无边的青芝醇酒,他轻笑一声,拥衾起身,迎见艳阳透窗,影立当中,不由得惊叹自己竟睡了这许多时辰,似乎已近正午时分。 该责怪酒香醉人,还是该责怪她笑颜如花?风篁想起昨日种种欣喜难禁,顾看着左右陈设,七弦素仆横在长案,酒盏倾覆倒在席上,更有几支行酒令时使宫女摘来的石榴花,依旧明艳无方缀在茶盘内,茶盘下面压了一只素绵雪帕,其上似有墨韵…… 莫非昨日还共她作了诗稿?风篁当下才觉头晕沉沉,竟难记当时情境,伸手取过素帕,展开看了,寥寥四句行草,当真潦草啊,这位女君的笔墨委实不敢恭维!他蹙眉吟笑,细细分辩着帕上字迹,似有“逍遥”、“良媛”字样,待看透才知,竟是一封绝情书!—— 一别两逍遥, 三世信诺了。 吾非贤良媛, 七弦与君还! 岂有此理!风篁忿忿推案而起!分明此身还在她宫中,她却道甚么“一别两逍遥”!就这样弃他远去了吗?倒看看她要往哪里逍遥! “蔚璃!丫头!蔚璃!臭丫头!……”他不管不顾直冲到内室,却见床铺齐整,没有半片人影!恼得他又急冲冲奔出大殿,见庭院前几名宫女正在闲扫落花,随手拎过一个便气汹汹质问,“你们长公主呢!?把她给我叫来!” 小宫女不明状况,被唬得只会眨眼,不敢确信眼前这位还是昨天迎进宫来的那位和蔼少年吗?怎么倒似个找长公主讨债的恶少! 风篁知道拎错了人,可举目四顾也并无一个女官模样的,只好另外问说,“裳儿呢!?为何我睡了这么久也没一个来叫醒我!”他这才觉出事事蹊跷!纵是醉酒也不该睡到这个时辰! “裳儿……裳儿姐姐留侍中宫了……回来收了几件东西就又走了……”小宫女略定心意,颤巍巍答他。 果然!风篁顿时醒悟,她早有心安顿众人,就是为要逍遥远去!亏得自己还欢喜无边,自以为入她帘幕,成她嘉宾,却原来都是她计谋!别人用美人计是为诱惑情郎,她用美人计却是为要与他相决绝! “可恶至极!”风篁顿足恨道,丢开小宫女疾向外走! 迎面正与玖儿走了个碰头,未待玖儿行礼问安,他劈头先是一句,“璃丫头现在何处!?看我捉了她不把关进幽室!” 玖儿也是刚刚得了讯息,自己伏在墙角哭了半晌,这回也只能撑笑回说,“世子若去,该把泠泷琴一并带去,此是长公主之意……” “谁说我要去!”风篁心绪焦灼凌乱,不知何往,“她哄了我来,就休想轻易再逐我去!” “我是说……”玖儿对他此样焦躁也略有诧异,“宫外有肆公子带来了一众使臣,要迎世子回去召国呢。” “我不回去!”风篁急得又转身往瑶光殿走,“蔚璃,蔚璃……这个狡诈女子!你们不把她找来,我便永世都赖在这越安宫里!” 贤妻难求!风篁才知何谓“贤妻难求”!虽还不知她东越蔚璃算不算得是贤妻,此样看算不得是罢!可至少算得是志趣相投雅味共赏的人生伴侣罢!身为王族子孙,此世倾城颜色易得,惟知己良人难求。如那等千娇百媚的姿色却多半都是意趣寡然,少时看去尚有皎皎颜色可观,老去之年也不过一老妪矣;然而如蔚璃这般——清丽颜色虽称不上妩媚倾城,然洒落风姿却足可以陶醉山野!待她老去,岁月虽也使她青丝白发,红颜苍色,可仍旧无法掩去她一身风流!她蔚璃永世都会是那个把酒临风、邀月共舞的“顽劣”女子。 有她,此生君临天下亦不会寡寂;有她,此生放马南山亦不会孤独;有她,朝可闻殿堂钟鼓,夕可赏风月无边;有她,可评史书列传,亦可赌书泼茶……既然相遇,又怎能相弃!又何忍相弃!——也惟有她才这般狠绝! 风篁左右徘徊,急得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留下只怕误了追她行踪,去时又怕被风肆所禁,愈发要与她分隔两地了! 正待他这样进退无措时,宫廷侍卫引了风肆进来,大步至庭院中,先与玖儿依礼相见,似也是各样情急,免了所有寒暄之辞,径自唤风篁说道,“子青还不与我回去!?蔚璃获罪已被押入帝都,婚约之事惟有另做议论!你蹉跎于此有何益处?” 风篁如闻惊雷,转头询向玖儿,玖儿亦不好隐瞒,遂与风肆二人各持言辞将昨夜澜庭风波简略讲给他听,后又补言,“长公主唯恐世子受其牵连,故而将你藏于宫中,护在重兵之下。好在那位凌霄君也无意牵涉众多,只押走了长公主一人,城池宫阙皆安然无恙。” 子夜出城,凌晨发船,纵是逆流而行,此间应该也远去百余里了罢!风篁想想昨夜那样风云突变,自己竟还能酣睡枕席,不由恨得顿足咬牙! 风肆又趁机言说,“你此刻想追也是追不上了,何况此去柏谷关,乃狼烟战地,凭世子之娇贵又怎可涉险!” 此间倒又承认他是国之世子了!风篁忿忿看向自家四叔,此正是盟国背信,姻亲袖手之结局!分明讲好的联姻同盟,患难与共,可是大难来时,却叫她求助无门,四顾茫然,想她去时又该是怎样寒心! “你们若必使我行治国安邦之责,蔚璃便是我此生唯一赏心乐事!我必要寻她回来,与我共享此生荣华!”风篁恨说。 风肆也是讶疑这位合宫上下谨慎教养、素以国礼修身的国之世子,怎会如此言语不堪,不由忿然回道,“联姻东越,合亲蔚璃,为得是国之兴盛,族之强大,岂是为你一人之赏心乐事!” 第270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2) 风肆早已被他气煞,“你分明知道她此去必无归期!魂断霜华也未可知!治境不利使帝姬遇刺走失,你可知这是诛杀九族的死罪!你风篁是要陪她赴死吗!” 玖儿一旁静观他叔侄争吵,所言所议毫无避讳,倒似这宫阙是他召国风族之宫阙一般!长公主才走一天,他们便欺人至此,岂能容他!当下又闻听“诛杀九族”此样辞令,愈发忧愤得又红了眼睛,向风篁恨道,“世子还是回国去罢!长公主也说此去不知归期,不敢误世子前程!所有聘礼,还你便是!” “胡说!”风篁争言,“我与阿璃既有盟约,此世为夫妻,世世为夫妻!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她若无归期,我愿与她同去!” “屁话!”风肆气得面色铁青,险些抬手要打,“我看你是色迷心窍!再敢胡说八道,我先替你父亲教训了你!少要废话,现下就与我回去!天黑前我们必须离开越都!”说时欲上来拉扯。 “四叔可好成些体统!”风篁甩袖大吼,“此是越安宫,不是你的公子府!除非四叔一棍子敲晕我绑了回去!只我但有力气必还是要弃尔等自去!他日我若为王亦必治尔等今日欺凌之罪!” “可笑!”风肆被气得哭笑不得,“你还想着继承王位?为王者贤,利于邦国!你若不贤,不利邦国,我等又何必拥立你为国储!风王族子孙众多,我偏不信就选不出一位比你贤能之人承继江山!你若敢为那蔚璃拼死,我便呈请王上废你世子之衔,另立他人!” “哟!四哥好大口气!召国竟是凭你一人说了算得!?”一声妖娆响自回廊,随之一阵花粉甜香扑鼻而来,风灼迈着婀娜莲步,领着一众宫娥款款入了庭院。 玖儿不由得在心下大呼苍天!澜庭风云未息,今日又要看他召王族上演风云际变!可真真是要天下大乱吗!?不得不上前行礼,又见裳儿也位列婢女当中,不免讶异。 风灼早已看出她们目色往来,闲闲说道,“我知裳儿熟悉这宫中情形,才特地问姐姐借来用用,也不过是引个路奉个茶,又不会用坏了她!玖儿姑娘还存心想着向长公主告状不成!?” 玖儿笑笑,人去飘渺,哪还能告状!也知她如今身份娇贵,不敢丝毫怠慢,忙往大殿里请。 风灼却指示裳儿,“你带几个人替我抬个坐榻出来,这院中日光明媚,坐坐倒也舒适。” 风肆看见她来也略皱眉头,也不得不上来致礼,“听闻灼妹有了身孕,当真可喜可贺……” “怎么个贺法?”风灼挑眉截断他寒暄之辞,“四哥惯会说嘴,不会想着几句花言巧语便将小妹打发了罢!四嫂有孕时,我母妃可是整车的绫罗绸缎、整箱的金银器皿送到你的府上!只怕比四哥的亲娘送得还多罢!我已然打发人带信回母国去了,相信父王很快就会收到这个好消息,到时阖宫庆贺,四哥只须按当年之礼原样备一份送到我母妃宫里就好,可也不敢劳动你再送来越国,可办得到?” 第271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3) 风肆一句话未完反招她这一长篇大论,且论及财力,自己母妃一族又怎比她澹台家族,一时间面色微有难堪,只能撑笑言说别个题目,“灼妹身怀贵子,实不易如此劳苦奔波,替人耗神,你写与父王的书信……” “四哥这话说得!”风灼不等他说完又是一声嘲笑,媚眼斜觑,“我腹中贵子是他蔚族的贵子!我不为蔚族奔波,祈盼蔚室昌平,还能替谁人耗神?”又瞄了眼一旁偷笑的风篁,问说,“你昨晚睡在哪里?” 风篁指了指她身后的瑶光殿,满腹委屈愤怒未息,“我是被蔚璃那丫头诓骗了……” “快住了罢!”风灼喝道,“也亏你说得出口!她诓骗了你你就不会将计就计献身给她!用手指指还是人家的寝殿,只怕是哄弄一晚连个床边也没挨到罢!呆瓜!” 风篁被训得怔怔无言,玖儿、裳儿更是听得目瞪口呆,风肆也是又笑又叹又无可言说。 正这时,宫娥们置好了屏榻桌几,风灼便一幅慵懒倚去榻上,又招宫娥一旁摇扇,又使裳儿烹茶置点,各样自顾不暇,根本不再理会怔怔矗立的他叔侄二人。 风肆定了定心神,只怕她此样胡闹搅了自己军策国政,忙又重启心思,赔笑言说,“灼妹或许不知,如今天子式微,四境局势微妙,我风王族一举一动都将关系天下大势!你是女子,不知国政牵涉民生,更不知一纸兵策可定三军生死,你与父王的书信,若有言及邦国政治,可不好乱出主意,父王决策但有一念之差,于我召国而言都可能是千古恨事,你该知道……” 风灼能容他如此侃侃其谈,完全是为着裳儿刚刚奉上来的几盘鲜果甚是喜人,她左右挑选,指着几只鲜桃吩咐说,“把那桃子切块了再拿来,当本妃是你们长公主的性子呢,多大的果子都能一口吞下!” 裳儿忙着又将鲜桃撤下,交给小宫女去打理。风灼转头又盯上一只石榴大皱眉头,“这一定又是我那表兄献殷勤的罢!此物当季惟南国才有!他还不死心!?” “灼儿!”风肆大谈特谈国政之要,却发觉似乎未有半句能入风灼耳的,断喝一声,锁眉嗔责,“灼儿不可任性!” 风灼淡漠地睨他一眼,“这两宫上下,如今也惟有王上可唤我一声灼儿以示宠溺,四哥这是乱叫甚么!?不知本宫如今已是妃位了!”不待风肆辩解,又哼笑续言,“你们男儿一个个张口闭口谈论天下,我就想这天下何其大,天下何其远,你们小不亲亲者,近不睦睦邻,整天想着那些远大无边的事又有何益?我呢——小小女子,才疏德浅,可也顾不得这么大个天下,我只想我的孩儿呢——将来能得个康平盛世给他略展治国之才便也知足了。” 风肆本就有些气怔,闻听此言便是怔了半晌,才恍惚道,“治国之才?惟王者治国,灼……灼妃是说……你腹中所怀……是东越储君?” “我书信上便是这样与父王说的!”风灼有些不耐烦了,“甚么国政军务,说那些没边的岂不疏远父女情意!不过是与父王禀奏一声:他就要添上一位小外孙了!谁人若是敢觊觎他外孙的疆土,那母妃就死给他看,我就死给他看,他的小外孙就死给他看!” 风肆好悬吐血,只觉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也不是不知这位小妹的厉害,先不说她母妃出自富可敌国的澹台一族,单是她灼美人的撒娇取闹,再加上她那位母妃的妖娆魅惑,便足以拿下一座王宫!父王宠信她母女胜过宠信所有人!只是当初把她送来东越,原想着是为东越安下北溟这个绊脚石,可未料到一计未成,如今反受其害! 立腹中子为国储,必是她蔚璃的狠计!她舍婚约夫婿而不用,反使风灼与他掣肘,是知道风篁权谋不抵甚用,还是有心惜护她自家夫婿!?风肆一想到自己盘谋的大计或将毁于一旦,不免有些气急败坏,“灼妹……灼妃未免言之过早,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怀得定是位公子,若然是得了公主……” “得了公主便许给子青的长子做妻,如何?”风灼媚眼如丝,瞄着风篁浅浅一笑,“子青坐过来,替小姑姑斟杯茶。” 风篁此间也有些醒悟蔚璃之计了,她说过原想押他为质子,可后来又改了主意,原来是立了姑姑的儿子做储君!相比小姑的胡搅蛮缠,自己与四叔的论道争义着实可笑之极! 风肆又在一旁讥讽嘲笑,“没影儿的事,子青大婚未成……”后面的话还未说完,风灼一个霜色目光递来,立时止了所有呱噪,“那么——许给四哥的长子做妻如何?如果四哥一脉还能存世长久的话?!” 她还真讲得出!风篁斟茶时不觉手上微颤,十分惊叹这位灼姑姑的狠辣手段!想到自己与四叔争论了多少回的国政军策与天下大势,被她这样三言两语便定了局面!难怪那蔚璃不理睬自己,她应该也知自己是个无用的!还不比得灼姑姑一半的手腕利落!此回再去看四叔面色,早已是灰灰如土,怏怏尽颓。 风灼倚在坐榻上,摆弄着手腕上的翠镯,又慢慢言说,“前些天陪王上、姐姐一起读书,王上讲给姐姐一些兵策,我一旁听着觉得颇具道理,不如讲给四哥听听——说所谓‘兵家上策,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所谓王者仁计,是以不伐而得城中子民’。四哥回去呢也可以把这话说给父王听,所谓百年图天下,何不以风王族血脉图之!我的儿子也就是父王的外孙将来做东越的王,子青的儿子也就是父王的重孙将来做南召的王,再有几年,我儿的儿可以娶妻子青的女儿,子青的儿也可以娶妻蔚族公主,如此世代联姻,血脉相融岂非等同一家,这天下只要驱逐了夜族昔族,覆灭了天家玉氏,还不都是我们蔚族与风族的?!” 第272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4) 座下诸人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四境王族并天子一家被她随便议议就死得死、灭得灭,转瞬成了蔚风两家的天下!这可比史家执笔还要容易! 天下若这样易得,还养兵千日作甚么!风肆气得头晕心颤,自知与她多说无益,这回还不如赶在她家书抵达召国王宫之前,自己先寻机再向父王陈情利害,或许还可图谋大计!想着作揖辞行,倒也不理会风篁怎样行事了!只当此回出使东越白搭了一位世子!由他去罢!少年只知赴深情,不知无凭无恃岂能护深情! 风篁看着风肆忿忿而去的背影,又思量风灼所说的“血脉相融岂非等同一家”,一时间还真是佩服这位姑姑的“远见卓识”!更加佩服蔚璃的“用兵之奇”! 赶走了风肆,风灼才得暇细看自己的蠢侄儿,盯着他额上的白布扎头,蹙眉问说,“方才无暇问你,你这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蔚璃打得?还是那凌霄君欺你!?” 风篁哭笑不得,“这伤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活该吃亏。姑姑,璃丫头去时可还同你说过别的?比如往哪去,怎么去?他们再走柏谷关是万万不能……” “原以为你是个蠢笨的,不是也有几分灵光!”风灼嘲弄着嗔斥,“你知我表哥造那大船是做甚么用的?” “自然是为娶妻还家……”风篁将答未答,瞬间醒悟,“凌霄君是乘了澹台家的大船借道召国转回皇境!难怪阿璃不肯与南召开战,原是要为他铺就一条坦途!船走淇水逆流而上,看着是往柏谷关去,实则可在滦水岔岸而行,直入南境。我该往嘉陵城去候她!”说时就要起身飞奔去。 风灼一把将他按住,仍谆谆教导,“子青此去能寻她回来自是上策,可寻回来能占为己有方为上上策!你懂吗?” 又呛了风篁一个目瞪口呆,“灼姑姑……乱说甚么……阿璃本就是我婚约妻子……” “知道是你妻子,为何昨夜还使她跑掉了!”风灼拍案怒嗔,“我若知那凌霄君是设下陷井等她去跳,凭怎样我也不能使她去那澜庭!你个痴傻的,只想着做好人!不知好人最易欺!你看不出那个璃丫头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你看那凌霄君屡屡欺她至甚她敢有半分反抗吗?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都是痴心的!你呢,受那丫头一回哄骗,就该哄骗回来才不吃亏!骗不到她的心就骗来她的身子,女子名节最最重要,你若能把她哄到身下乖乖顺服……” “灼妃,”裳儿终听不下去了,一旁玖儿也是早已涨红了脸,急得直跺脚,她二人都是既诧异又羞愤——这姑侄二人竟在长公主的寝殿前算计起她的身家清白! “你又懂了!?”风灼斜觑裳儿一眼,微微含怒,“你是最疼惜璃丫头的那个,你且说说——是子青与她适宜,还是那凌霄君与她适宜?” “这……”裳儿愈发瞪大了眼,这位从不曾正眼瞧过自己的风族公主竟拿了这样大的考题来难她,“这个……自然是……世子好……世子与长公主最适宜……”她结结巴巴应着,总不能在小姑面前说她侄儿不好罢!? “既知道子青与阿璃最适宜,昨天何苦拿迷药迷倒子青?就该用春药全了他们的美事!……” “小姑!”风篁听得几要吐血,只觉此身所处之地都是荒唐之极。 “你吼甚么?!”风灼挥袖狠敲他一下,“你当讨个贤妻这样容易!你若不先占下,旁人就要占了去!先做成了好事,再做你的好人!” “阿璃的脾性小姑并不清楚,她原是……”风篁都不知自己要说甚么了。 “我是不知阿璃脾性!可我深知女儿家脾性啊!她一人领三军守四方战天下,史官写写都是怎样丰功伟绩,世人看看也只觉得八面威风,可谁人又知她心底的彷徨无助!她也不过弱女子,也想有良木可栖!她若是凤,你便植了梧桐候她!她若是仙,你便挖了瑶池守她!只须想尽了办法陪在她身边就是!风来挡风,雨来挡雨!此样方为男儿本色!管她甚么脾性嗜好!与她还要论甚么政务军策?你也知她是你妻,你与自家妻子理论天下纷争吗?” 风篁受这一番教导只剩哑口无言,玖儿、裳儿虽听她言辞粗糙,可所言却也是句句含情,他们素来只当她是威风凛凛撑半壁东越,可谁有想过,她或许只想懒睡花丛醉倚清风,她也想有个人可以为她挡风挡雨,筑巢安宅。 玖儿看向风篁,风篁知她心意,起身郑重言说,“你们放心,我必寻她回来,生生世世为她遮风雨,守太平!” ****** 春华尽了,渐入酷暑。城中郊外,各处虽有那葵花竟艳、榴花争奇,水岸湖边又有菖蒲点翠、艾草遗香,可纵有怎样繁花可观可赏,于越都锦城而言——自女君去后,似乎一日入秋,竟把整整一季的夏日烈烈瞬间翻过了!一城繁华寂寥了许多。 越王近来徘徊于宫廷各处,可谓是忧思成疾,愁患成伤,实不知来日会怎样!蔚璃此去帝都,吉凶未卜,生死难料,蔚王族又只剩他空落落一个孤王寡君,也不知现下该如何是好!? 这日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司库台,想想数日前还曾日夜流连此处,为着替王妹出嫁召国点数陪嫁之资,那些自国库中拣选出来的珠宝翡翠、珊瑚金缕,如今还都堆列在木架上,启户开窗,艳阳透射,架上宝物都泛出熠熠光辉。人去楼空倒也罢了,偏又落下这些个踪影余痕,目睹之下徒添伤悲。 越王遣退身边侍从,一一过目曾经为王妹备下的盛礼大器,以为可以许她流年锦绣,余生良人,可谁又知一场风云突变,将这盛世繁华吹得七零八落!何以至此?何以至此!越王悲愤愁苦之下不觉捶柜痛泣。 第273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5) 只怕被人看见,哭罢一时便又抹了泪来在院中,望见庭前将士,铠甲生寒,长戟烁烁,好不威风!想到这都是蔚璃治下的铁甲精兵啊!若是无她,也未知越国是否还有明日之繁华。又想起千里归国初承王位之时,朝堂上政事荒废,臣子颓然;民间更是流寇横行,百业凋敝;又有各方诸候觊觎疆土,帝都内的侯门将府皆有取东越代蔚氏之念。如此内忧外患之下,他新君摄政,虽有先王案前多年熏染之教,可到底实务难践,权术难控。纵有励精图治之心,除弊举贤之志,亦有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之勤,奈何国政繁杂,世事艰险,非天资异禀者不能堪此任也。 他辛劳执政多年,将抗南召之军,又起北境之乱;将抚民生疾苦,又闹朝臣之争;完全是顾头顾不得尾,顾左顾不得右,自己却是落得身心俱疲,意念全消,自此始知天下易得,治之不易! 直至蔚璃归国,招募铁甲,严整三军。朝中无将,即令宗族子弟披甲上阵,领兵参战,按功封嚼,只两年间便以五万精兵大破南召十万犯境之军。大胜之机,朝臣皆主张使南召割地奉金,以雪东越多年受其欺凌之耻,不想蔚璃谈笑间,以民间说媒做亲之招,竟将南召的嫡公主说来东越与越王为妻,自此与南召修百年之好。之后又转兵北上,以南国陪嫁之礼,锦缎丝帛、金银珠贝之物与北溟边城之将换得休战之约,不废一兵一卒收回三城失地。后又得擎远大将,使北关有悍将守城,自此国之四境皆安泰也! 于内政之务,蔚璃鲜有问及,惟在越王实难决断亦或苦无对策时唠叨两句,亦是笑谈闲话之姿,举重若轻之式,却然能得四两拨千斤之效,总使他这位王兄豁然明朗,于朝政上亦省力许多。 自青门案之后,蔚氏一族惟他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着走到今日。若无蔚璃归国,越王真不知自己能否将一个百业凋敝,残破不全的东越撑到今时;而若失蔚璃,越王更不敢想将来之时,自己一人可撑得起这个泱泱之国。 王后风姝寻来时,见他正举目怔痴,神色戚戚,也不禁为之伤怀,上前柔声唤道,“王上……” 越王一惊,忙敛心神,回身展笑,“王后……”似乎也知自己笑得苦涩,索性低头佯理腰扣,缓意言说,“风肆公子可有回信?既然定了婚典之期,风王族就该与本王携手同心,设法营救璃儿才是。我想世子也该有此意罢?子青赤诚,本王知悉……”说说又悲愁满腔,哽咽难言。 王后风姝深施一礼,宽语劝慰,“王上放心。风王族必不弃盟约;子青亦不会弃璃儿;臣妾更不会弃绝王上!” “那么风肆公子可有回信?”越王又问,誓约旦旦怎比得了铁骑赫赫。 王后软语笑言,“灼妃去见四哥了,想来必能问个究竟!璃儿与子青之婚期或有延迟但不会毁约!四哥纵调不出人马襄助柏谷关,但也不至于会趁危偷袭!臣妾也给父王写了家信,言说王上待臣妾之恩情,臣妾嫁作越妇之荣光,想来父王必会顾念父女情义,不会扰我国境的。” “姝儿,”越王握上她手指,万分感念,“姝儿是我蔚瑛的王后,我蔚瑛以国聘你,此生必不负你!灼妃此回若得男儿,惟有依王妹之诺立做储君,可若是个女儿,本王仍以姝儿嫡子为我蔚氏储君,必不屈你!” “王上,”风姝低眉羞笑,“臣妾,不争这些,臣妾惟愿与王上……同心白首……不离不弃!” ****** 近来风云多变,时而天朗气清,时而又大雨磅礴;有时晨起尚且晴空万里,至中午不知怎样忽就堆起了层云,骤雨急降。为此缘故,越安宫内醒来数日之久的小将军也被医者若伊以“风吹雨淋会使伤口糜烂”为由一直圈困床榻而不得外出。 青濯心焦意忧,悄悄向玖儿抱怨,“你们当我是纸糊得吗?多少事情要做,偏偏我还每天围着这七尺寸地打转!你们是想急死我吗?这宫里几时轮着她个丫头发号施令了?” 玖儿又何尝不心忧,何尝不焦急,只是蔚璃去时曾切切叮嘱——万事皆可掷,惟青濯平安不可不顾!她这才抛下前殿诸多事务而尽全力照顾青濯。对于他与若伊的每天吵闹她早已见怪不怪,更是无心理会,只和言劝说,“你只安心养伤,你若无恙,也不枉长公主此番心血。你若有闪失,我等又如何向她交待!” “你叫我如何安心!”青濯索性大闹,“公主姐姐又要被囚禁霜华宫!我还能每天躺在床上安心养伤?我纵是个傻子呆子是个没心没肺的无用之辈,可也不能睛睁睁看着她孤身赴黄泉啊!我今日便要出去,你们谁再拦我,便一剑杀了我!” “可你要去哪里?蔚珒他们早已点兵奔赴柏谷关……” “我便是要出去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这世道倒底变了几重!”青濯一面嚷着一面扯外袍往身上披,可毕竟背上伤口未能痊愈,稍有争扯又惹他蹙眉呼痛。 正这时若伊捧了汤药进来,看见如此便大声嗔责,“我说甚么来!病听医者言,康念医者恩!濯哥哥是病了也不听话,康复了也不念恩!倒叫我白忙一场!”又恼玖儿,“走了一个骄纵他的,又来了你这么个老好人!璃姐姐早就说过,不许我们随意出宫,你们敢违抗旨意不成!” 青濯又气又急,“不可随意外出是指令你的!何来安我头上!你先过来帮我穿衣!” “你先把药喝光!”若伊皱眉掐腰,偏不信收拾不了他一个重伤的!对于这位既带血亲又含情意的少年表兄,她此回也是费心竭力才将他从弥留之渊挽救回来,又细心体贴照料多时,才使他恢复今日精神! 第274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6) 如此一来早把他当做了自己的战利品一般守护不放,一面细致为他穿衣,一面切切嘱告,“濯哥哥便是不知江湖险恶!你知这老天几时风起几时雨来?你知这世事几时沧海几时桑田?你又怎知自己随意出了门去又遇上怎样邪恶之徒?你若再有不测,叫我等怎么活……”她伶牙俐齿一通诘问,听来稚声稚语可似乎又哲理深远,只是讲到最后一句又自觉羞赧,忙着又补一句,“叫璃姐姐怎么活?叫玖姐姐怎么活?还有那该死的袖姐姐可怎么活……” “袖姐姐还没死呢!你也不要咒她!”玖儿一旁应道,却见青濯受她这番“教训”倒又老实了许多,怔坐床上,两眼发直,沉郁黯然,半晌未语。这样看去也是颇为可怜,玖儿知他性子忠直仁厚,遭遇这样变故一时未能回转,只能极力劝解,“你若想出去走走,那便出去走走罢,散怀散怀总是好的,只不要出了城去,日落之前早些回家……” “我陪着濯哥哥去!”若伊忙碌着也要去换衣裳,“我上回采买的东越特产还少了几样呢,正好濯哥哥陪我去买回来。” “我身上可没有银钱。”青濯说一声便径自往外去了。 “小器!”若伊跟在他身后嗔恼着,“我救了你一条性命,要你买一点东西,瞧你这冷眉冷眼!玖儿姐姐,你先把银钱借他,我去换了衣裳很快就来!濯哥哥你在廊下等我!”说着飞跑回自己房里。 青濯回身看了看那娇小雀跃的身影,微微一笑,与玖儿道,“她爱甚么,你替她采买来就是,银子问裴伯要去。休来烦我!”说完仍自行出宫了,也未言明要往何处去,便孤身一人入了闹市。 彼时正近正午,天边黑云又起,青濯举目望去,想着:又要落雨了罢?是否还要出城去?城外会有甚么?……顺着长街一路向南,信步来在南城门下,遥望城墙上士卒寥寥,已非君王婚典时那般重兵压城,听闻都城将士都奔赴边关了,战事告急,那又将是怎样的血淹城池,骨堆荒野! 青濯远望城门处往来南北之客,思量近来诸事种种,想到那位北溟公子初来越都便是经此门入城,按说他自北来,该走北门才是,如何竟绕到南门?是存心要袭扰天家军营,一意要杀那莫敖?他如此恨杀,凭得只是与兄长的一面之缘?那么长姐呢,又为何事受他“蛊惑”亦拼死去杀? 沦到今时已物是人非,血亲至友都飘零何方?家姐一身重伤几乎流尽鲜血,一息弥留又被何人掠去!?昔梧公子与自己受同等鞭刑又该是怎样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听闻被弃掷于野,可还有生还之机? 自失家园以来,再不曾有过这般心痛!说来那昔梧公子是为青门获罪,为青门而亡!青濯还清晰记得禁军大营中,他曾骂自己是“无用之辈”!如今想想,当真无用!护主无能,长公主被押往帝都自己却丝毫助力不得;护城无为,柏谷关受莫军压境偏自己既无御敌之策又有杀敌之力;复仇无望,兴族无力……这些年……竟只在宫墙下蹉跎了年岁!既无颜于乡里,亦无颜于军中,半生虚度,此境茫然! 初阳青门,竟要终于我辈吗?!青濯戚戚一声悲叹,提长剑出了城门。 城郊更为寂寥,萋萋荒草蔓过腰际,立身河畔,惟见淇水泱泱东逝,那逆流而去的大船早已不见踪迹,此间快至柏谷关了罢?如何通关?那位殿下可曾想过!他待公主姐姐倒底几多真心?此去是否还能护她倒底?公主姐姐数年痴心,纵遇召国世子这等良人益友亦难改其志!还果然是“纵有千般好,心意若不在,此生又何欢”……又自问一声此生心意何往?追艳阳?逐流水?慕清风? 幽幽浅岸处有人影走来,青濯蓦地一惊,相隔较远虽无从辨其相貌,只是单看那身形风姿,他心下又是一凛,片刻怔恍——此生当真还会再见!? 他身子僵硬,仍不敢信,望着眼前孤傲凛然之容颜,那眉梢上的狰狞箭疤,“梧……梧公子?你还未死……我是说……你如何……”光天化日之下断无鬼魂行于郊野!他目不错神一看再看,分明是那孤冷的北溟公子无疑!“梧……梧……”有甚么哽在咽喉,让他几次张口都难吐出半个字,而眼中迷蒙却似决堤之洪瞬间淹没了前路。 青濯忽然张开双臂,一把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埋首在他颈上,任泪滚落。恍惚间仍觉如梦似幻,数日间卧困床榻之梦,也曾有这样相对时分,他总有千言万语欲向公子言说,他想问问当年,又想讲讲当下……只是梦中公子从来不发一言。 如此刻怀中所拥,寂静得如孤魂一支——是否还在梦中?是否她已成魂? 扳起她双肩,抚过她面颊,重新再看——她是女子无疑!那日同受鞭刑,打到皮开肉绽,衣衫凌落,那纤腰细背,那玉肌瘦骨,他看在眼中,一瞬恍然,一世心痛!——怎么使一女子与自己受同等鞭刑! 那一双眼若寒星璀璨,似霜月映湖,可是星辉里自有闪烁,湖光里自有涟漪!自己早该看得出啊!只恨不通替她受了所有的痛! “梧公子……”青濯退开半步,稍定心神,实不想在心念恍惚之下唐突了她,“长公主去时交待我等,定要将你寻到……我也不知会在这里遇见你……其实我想过或许会在城外遇见你……”他语无伦次,不知所言,“你若不弃……可愿与我回家?我青门必倾全力护你周全……梧公子大约又要笑我无用了……我只是不忍……不忍公子为我青门受罪……是青濯无用,我本意是代公子受刑,可是……却未能减轻公子疼痛之万一,青濯有愧……” 远处已是黑云涌起,遮了骄阳似火,倾刻间又有狂风大作,呼啸着漫过荒草萋萋。昔梧举目看住面前少年,堂堂男儿竟涕零如雨,哭得如此凌乱不堪,此生也是从不曾见!是所谓“宅心仁厚”吗? 第275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7) 玉为智者,青为仁者;乱世当以智取,盛世还须仁念!——可是此世倒底该算是乱世还是盛世?此身归去倒底是该铭记智者之训还是该念想仁者之恩? “梧公子……你……你怎不说话?”青濯在絮絮念念讲了许久之后,才发觉四围惟有风吟,仍不见她应声半字。当真是梦?他苦苦凝视,泪藏眼底。 昔梧抬手抚过他面颊,此样清秀颜色正是他青门容颜,此样温厚之风正是他青门风范,既已错失当年,实不该再错失今日!昔梧凝神看他,想到今日一别,大约此生无缘再见。四境战事将起,沙场征战难免,无论东越蔚璃再怎样惜护他,都护不了他乱世里得安若,生死本无常,谁又知祸事几时临呢! 她一手抚去少年满面泪痕,一手摸索着抚过他腰间银纹带钩,青濯只觉兰息在侧,熏得他面若炙烤、心若火烹,慌乱着推开她,将退出半步,却被她拎住衣领又攫至眼前。 “梧……梧公……公主……”他不得不正视她女子身份,她手指温柔,薄肩纤弱,推开又觉不忍,拥住又觉不恭,可是昔梧手里却是一刻未得放松,早已强行扯开了他腰上带钩,此间又去扯他衣襟,青濯大惊,又羞又急,“公主!公主!你是要……是要问我伤情?我知……我知……我自己来!”说时用力掰开她的擒握,牢牢控住她双手,一时犹豫着,彷徨着,在她灼灼目光注视下,不得不缓缓卸了腰带,退去外袍,又脱下贴身凉衣,慢慢转过身,项背向她。 那一身血痕狰狞如今再望仍觉触目惊心!昔梧嘴角抽动,自觉喉咙里呜咽一声,可四周依然寂静如荒原。这是蔚王族拼尽举国之力惜护的人啊!难怪蔚璃要与玉家人决裂!那凌霄君本意是要打死他二人罢?可惜未死。才有这同病相怜! 青濯只怕又惹她伤怀,忙宽言劝慰,“其实已然大好了!都结了痂!有苏小叔亲为我敷药理伤,又有伊儿妹妹悉心照料,现下已并无疼痛。”他说着正要披起里衣,忽觉点点温润攀上脊背,倾刻又化做一片温柔抚过伤痛,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匆忙穿衣,心思全乱。 转回身来已是羞得满色通红,再不敢与她直视,低头望着膝下芳草,喃喃劝言,“要下雨了……你,你还是和我回家罢……我可以让伊儿再帮你清清伤口,换些上好的药散……慕容家有极好的去疤药膏,涂在伤口上就不会……不会……”他忽然发觉脚下草丛里掉落了一堆衣物,那素色凉衣还沾染着斑斑血迹,若寒梅朵朵绽在荒荒雪原,分外醒目! 倾刻间又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那红梅上,慢慢晕开,泛出一片片血原。 他仰头看,苍天混沌,张嘴尝到一丝苦涩,是这夏雨的滋味吗?雨打肌肤,一点点痛,又有一点点的灼烫,又化作一寸寸的温柔,抚过伤痕,掠过肌骨,又惹他一阵寒颤,再低头,唇角又尝到一丝甘甜,似芳草的清香,若繁花的柔软,展臂相拥,更是触手的灼烫,与化骨的柔软。 大雨滂泼,冲去他们因伤口挣裂而溢出的血水;狂风呼啸,拂起他们为抵死缠绵而牵绕的青丝…… 第276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1) 《皇朝史记》载:太和十六年,时值酷暑,莫嵬杀帝妃以慑天子,企九锡之礼。天子迫其淫威,拟封王诏书,欲加九锡。然诏旨待发,玺印不见,合宫搜寻又斩杀无数,仍未得。皆言:为东宫所携。彼时东宫自越境还朝,吉凶未卜。 帝都九阳城,地处平原中心,临洛水而建,以雍山为阙,城阔百余里。 天子宫阙九霄宫,处帝都之心,筑高阶之上,朱楼碧瓦直入云霄,水阁环廊漫延幽谷。 宫阙九重,高阁百尺,此地当是天下所望,万民所仰,是臣工忠心之所向,君王治政之所在。然近来风云突变,莫家霸权欺君,于帝家宫闱斩杀天子妃嫔,此事不只使天子惊骇,更使朝中臣子惊惧愤怒,一时间宫阙九重俨然成了天家幽禁之所,高阶百尺亦成了臣工止步之界。朝堂上虽也有怒目数计,然肯直勇护君者却是寥寥。最终也只落得个天子被囚深宫,臣子呆立高堂,两下望不见,各自求苟活的局面。 首辅大臣,丞相齐谡,平生都是审时度势、伺机而动,而此间他正站在九霄宫楚阳门外,举目望着高墙森森,琉瓦烁烁,心下委实难息万般忧虑——今日送女儿入宫晋见是否应天时地利人和?是否能避开莫家淫威而顺利抵达东宫?又是否此时攀附东宫仍是兴室耀楣之举? 对于近来宫中变故,齐谡也是又惊又惶。他虽然也知近年来天子体衰病弱,甚是可欺,而又正值东宫离京往越国观礼之机,他以三朝元老之身位立朝堂之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居极品不可一世也!这半年来着实威风耍尽,荣光赚足!可是就在他以首辅老臣醉享荣华时,谁成想那莫嵬竟敢提剑入宫闱,与天子三言二语不和竟手起剑落,削去了两位侍驾帝妃之首级,使得朝野震惊,上下惊骇! 虽说天子可欺,可也不能欺之过甚啊!齐谡恨恶此样人物愚不可及!可也惧怕他手中万千铁骑杀伐无忌!齐门之下毕竟多是文人士子,凭笔墨砚台又怎拼得过弓弩剑戟!据报莫嵬之弟已然领兵五万围困柏谷关,莫氏之野心——或取蔚族而代东越之王,或挟太子以令天下封侯! 此样危局,可不只是太子归朝艰难,是眼见这大势将崩,玉室将倾,就要天下大乱啊!这样关节,他齐门又该何去何从?! 齐谡深深叹息一声,亦是为难这世袭荣华该往何方去求!曾经平生所望就是能嫁女入东宫,先为太子妃,再做中宫后,如此他颖川齐门也将荣升为皇族外威,再二三代后必将贵为皇室宗亲,而齐门血脉终将会封侯称王——岂不胜过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终是臣啊!齐谡心下苦叹:不知多年所谋可否于今日成就?宣召入宫的旨意是昨夜深更由太华殿发出,太华殿为天子所居;旨意上说:由襄贵妃接见齐女,襄贵妃是为新晋位的嫔妃,有统理六宫之权,由她接见必是在替东宫选妃——这分明是皇室向他齐门求助啊! 只是那东宫至今仍无音讯!这位皇子若不能平安归来……齐谡想着不免叹息更重一分——那便也万事皆休了!这宫阙九重当真要易主不成?! 时值残暑将尽,早晚渐有凉风,然这正午时分依旧有烈日灼头,举目再望碧空如洗,竟一丝云彩也没有!真真如炙如烤!丞相齐谡紧皱着眉头,一双炯目愈发矍铄有光,那因常年劳心熬神而瘦骨棱棱的身子亦愈显精明。 他回头扫过身后随来的几个儿子——长子齐文,实不能文矣;三子齐义,实不堪一个义字;四子齐正,倒是生得端端正正,若不开口无人知他愚蠢;五子齐由,确是个自由散漫之流,实无可望矣;六子齐可,还可以罢……可怜了七子齐为,惟一一个天资颖慧又勤勉好学的儿子,无论相貌亦或行止都最像自己的儿子,却是幼年夭折!实实痛煞人也!余下这些文不能著千古文章,武不能拓土封疆的庸碌之辈,让他这个老父也惟有望之兴叹啊! 若说痛失幼子乃平生恨事,那么再得娇女便是此生之万幸!齐谡是在近半百之年才得了这么个乖巧女儿,虽说是庶出,可是生得清秀明艳,又有敏慧才思,性子也是极温婉可亲的,实实的叫人愈看愈爱! 齐谡对此幼女十分爱重,视若明珠般珍护,当了仙子般供养,自小便是聘请了帝都里最负盛名的琴师、棋师、书家、画才为其教授各样才艺,更是搜罗了天下奇珍异宝供其增长见闻。在帝都之内,但凡贵胄望族、名人雅士无不知齐相有女——此女貌美胜过瑶池仙,才高不输太学士!传闻此女——拨弦可动松雪,落棋能惊风雷,舞袖妒煞月娥,泼墨能拥江山! 便是此样才貌双全又兼贤淑知礼的女子,不入东宫岂非有负平生!——齐谡想到这个娇女儿便是满面笑容,倒把方才的愁思忧惧去了大半。 长子齐文在一旁窥见家父眉头渐展,忙趁机上前攀谈,“小妹被接进内宫也有半个多时辰了,如今一切都安然无恙,想来那莫家并不敢与我齐家做对!莫嵬也知父亲门下弟子千人,朝中文臣学士莫不是父亲门生,他敢动我齐家,便是与天下万万众士子为敌!他莫家纵有铁骑十万,还能杀尽天下文人不成!” 齐谡觑他一眼,漠然道,“当初天子也这样说——他莫嵬纵负剑入宫,还敢斩杀皇族不成!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你可数得清迄今为止莫家杀了多少宫中妃娥?” 长子齐文顿时怏怏,四子齐正又趁机上前献媚,“父亲大人之谨慎是为‘小心使得万年船’!我等封官进爵,齐家列名史集,靠得可就是小妹今时入宫一朝了!怎能不竭力护持!要我说单凭二哥领东宫禁卫迎于凌霄殿还不足以彰显我齐家威风!“ 第277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2) 齐正觑了眼父亲面色,继续张扬,“该叫父亲的那个嫡系门生陆戎领太华殿侍卫亲自来迎才够得上我齐家荣光!” 齐谡微微叹气,对诸儿尽日只知贪享荣华而不知世事之险也是心存隐患,一时耐性教训说,“你们知九霄宫禁军共有多少?”儿子们自是面面相觑,齐谡只好继续言说,“太华殿帝后之居,陆戎领禁卫万人;凌霄殿东宫所在,齐方领五千金甲;桐华殿为帝姬寝宫,莫放领三千侍卫;其余各殿嫔妃处,由世族子弟领禁军一千或五百不等。如此合宫相加亦不过二万余人。你们又知帝都城防布军有多少精兵?” “至少五万!”三子齐义叫道,“父亲是想说莫嵬如果想杀天子,篡皇位,易如反掌?” “我是想说——”莫谡苦皱着眉头,终掩不住丝丝倦乏,却依然对几个儿子语重心长,“莫嵬想杀任何人,在这帝都当下情形,都易如反掌!尔等使陆戎,使齐方摆再大的威风,亦不过纸老虎罢了!宫中禁卫虽有陆戎为我门生,齐方为我嫡子,可你们也不要忘了还有个莫放蹲守在桐华殿呢!”讲到后来竟有些气急败坏而又无可奈何,自语一声,“虚华无用之辈!” “那我等守在这里还有何用!烈日当头,我这脊背都湿透了……该任人宰割时还不是任人宰割……”三子齐义又叫。 “我儿俊杰也!”齐谡恨恨冷嘲,怒目而视,“你倒是可以回去了!” 齐义自知愚蠢,忙又赔笑献媚,“那还是要等葭儿妹妹出来,说不定天子还会赏赐些甚么宝贝呢,我们也好帮忙搬搬扛扛……” “滚!”齐谡厉喝,吼得几个儿子都是身上一凛,有人幸灾乐祸地瞟向三弟,有人无限忧恐地觑着老爹,有人扬扬举目厌看头顶骄阳…… 南风抚袖,又是一阵热浪裹身。齐门父子数人站在九霄宫外,静候着里面会传出怎样消息。 总不会白跑这一回罢?总不会白白晒了毒辣日头罢?真若那样——便也是时候倒戈相向了! 助万乘之军岂非胜过助他飘摇皇室!? ****** 狭窄而幽长的复道两侧是百尺高墙,尽头是巍巍楼阙,稍稍举目便可望见头顶同样狭长的一道湛蓝天宇,由此复道进去便是深宫九重,遗在身后的便是阡陌万条。 终还是要这样去了吗?丞相之女齐葭,悄悄抬手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身后婢女见了立时递上一方锦帕,齐葭看了看接在手里,又藏进袖底,心下苦叹一声——若知今日无车无撵是要徒步这九重宫阙,真该换身轻便衣衫与简洁妆容,何苦重脂厚粉扑满腮,金钗翠钿插满头!真真叫人笑话! 又抬头去看前面两队重铠侍卫,并那领队的银甲将军,如此艳阳炙烤,他们却以铁甲裹身,又要手持长矛,亦或腰悬长剑,也真是辛苦十分啊!齐葭不经意地幽幽叹息了几声,引得前面银甲将军回首顾看。 第278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3) 将军便是那齐谡的门生陆戎,见小师妹这样惆怅,不由得慢下了脚步,只等侍卫列队缓缓行去,他仍滞留原地,终等到了与齐葭并肩而行,轻语问说,“师妹可还觉有力?前面再有百步就是太华殿了。只是进入大殿还须再登上百级台阶,我看不若先到前面阙影下歇息片时。” 齐葭微微摇头,鬓间步摇愈发要随之叮铃做响,若得主人掩面羞笑,赧然道,“我原不知这深宫真真深似海,是葭儿鄙陋,让戎哥哥见笑了。” 陆戎低头顾看,她发间珠钗翠梳映着骄阳烁烁其彩,胸前一对银雕牡丹项环也是熠熠发光,还有腰间那些环佩叮珰,一步一响,真如敲磬,再是罗裙曳地,腰带翻飞,实实的繁琐之极。 “谁人侍奉师妹梳妆?”陆戎终忍不住问说。 齐葭便知他所指,愈发羞赧的无地自容,面上飞霞,眉梢藏嗔,低语一声,“七姨娘。” 陆戎叹气说,“老师糊涂,怎信了她!” “七姨娘最是年轻貌美,又熟知京城风尚,府中几位姨娘采买胭脂簪佩全懒七姨娘指点开拨,此样事务上爹爹自然信她。”齐葭此间亦觉满腹委屈,朝阳未起她先起,朝露未出她已出,盛妆华服,重冠浓香,先是来在这九宵宫外一候就是半个时辰,坐不得,卧不得,站到两脚发麻,头脑发晕,才得诏旨可以入内面圣,“我原不想来,都是爹爹……”她抱怨一声险些落下泪来。 陆戎忙劝,“师妹勿恼!师妹盛装光彩照人,羞煞六宫粉黛!我多嘴一问不过是疼惜师妹暑天热气的受不住这等辛苦!师妹素有凤仪翩翩,老师自当为卿择梧桐而栖。” “凌霄君不是爱重木兰吗?哪有甚么梧桐!”齐葭半是娇嗔,半是自怜,“再者,东宫尚且空空,我红妆粉黛又扮与谁人?太子殿下未曾归来,他若不能归来……” “师妹。”陆戎悄悄喝住了她,“此是宫闱禁地,言辞不可恣意。” 齐葭也恍觉心惊,忙重敛心神,举目再望,前面已是高阶入云,楼台重叠,还真有直入九霄之幻!阶上又有金甲林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看去威风凛凛。——只是这一众挎剑男儿还护不住天子的两位妃嫔吗?齐葭不免又皱眉忧思:深宫之险,险过龙潭虎穴吗? 陆戎嘱她候立阶下听宣,不时就见一位苍衣侍者自高处凌阶而下,快步至近前来,向着他二人浅浅一礼,正声称诵,“陛下玉体违和,襄贵妃侍疾左右,无暇分神,嘱齐门女儿往凌霄宫拜谒!” 陆戎大惊:往凌霄宫?太子回宫了!?怎这样悄无声息?虽是他行事之风,可是怎样通过了四方城门的重兵把守?莫嵩逼宫之急怎会容他安处东宫…… “戎哥哥?”齐葭连唤了几声,才得陆戎回神凝望,她明显亦是忧心忡忡,“凌霄宫还远吗?可否不要去了?爹爹和哥哥们都等在外面,我真的很累了……” “他也许回来了。”陆戎幽幽一言,望着高阶上瞬息归位的侍者背影,知风云又起。 “谁?”齐葭只畏路遥,尚看不透此中玄机。 “太子。”陆戎答她,重又凝看她一身盛妆,唤她身后的婢女道,“明珠,替小姐取下步摇与发簪,还有这项圈,连同腰间环佩,去了肩上飘带……”思量片时又问,“可有绢帕?” 齐葭忙将先前藏在袖底的绢帕递出,一面静待婢女拆去佩饰,一面蹙眉问说,“戎哥哥这是做甚么?晋见君上这样脱簪净发不合礼法罢?” “师妹照做就是!”陆戎简言答他,又取腰下水囊浸湿了绢帕,递还回来,“将脸上脂粉也卸了去!太子不爱这些!” “可是……”她还想问:那么太子爱甚么?除了木兰便是那个东越蔚璃了罢?天下皆知凌霄君爱重越安君,可是听爹爹与兄长们议说,那越安君如何就嫁给了南召世子呢!?世间情缘倒底是因着浓妆淡抹总相宜才生爱重之心,还是因为爱重之后才觉浓妆淡抹总相宜? 只是当下情境也不容她再斟酌个中道理,婢女替她拆去发簪环佩,又卸去脂粉凝香,陆戎一旁叫道,“路还远呢,辛苦师妹还须走得快些!” 原来九重宫阙不只有九重,而凌霄宫当真是凌渡云霄。齐葭心下默默数着,大约又过了七八座桥,几十道廊,果然又登了百级台阶,举头所见,才得“凌霄宫”三个镀金大字赫然于顶。 宫门前一众金甲侍卫正列队恭候,那为首者正面带微笑亲切凝睇,齐葭见得此人终忍不住落下泪来,几乎是扑拥上前,娇唤一声,“二哥!……” 齐门二子齐方忙将其扶住,一面温声劝抚,一面切切嘱告,“小妹一世荣华,齐门百年兴盛,全看今朝了!且打点了精神,辛苦亦只此一遭!” “难道我就不用再走出去了吗?”齐葭乏累至极,又恼又屈,倒底是谁人求荣华,谁人望兴盛,何至牵累了她受苦受累! 齐方被她问得又笑又怜,一旁陆戎却拉住他另外问说,“太子回宫了?怎前朝未收到半点消息?” 齐方又添一惊,皱眉反问,“你哪里得来消息?我昨夜休值,这时刚刚入宫,并未看见东宫有何异常!他回来总不至这样悄无声音罢?何况……”他顾看左右,并未言说下去。 陆戎也知他顾忌,只是问说,“那为何要召师妹来凌霄宫拜谒?这宫中还有君家人物?” 二人正议着,里面又走出两位宫娥,至近前作礼言说,“冰夫人于清宵阁内恭候齐家小姐。两位将军且止步于此罢。” 冰夫人?这名字听上去就是霜华满地,齐葭顿时觉得暑气炎炎都消退了大半!从来只听爹爹讲起过东越蔚璃是为凌霄君心意所属,可如今她先是许嫁召国世子,又是获罪即将囚入霜华,无论怎样,她都此生休矣,无望于东宫,已不足虑! 第279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4) 无论怎样,她都此生休矣,无望于东宫,已不足虑!可如何又多出一个冰夫人?是凌霄君的宫中侍妾吗?姓冰?还是封号为“冰”? 愈向里走齐葭愈觉怯步难进,身上那些多余饰物虽被卸去,可心中无缘故地又添了别样愁苦。 举目惶惶,略定了定神再看四面金瓦翠台,才发觉这凌霄宫似乎有殊于别处。这里不只有砖墙硬朗,更有花木柔韧,那廊下植木兰,庭前培花草,偶得广阔地还能见几只修竹掩映轩窗;这里也不只是缓阶带桥,更有曲水清溪,或经廊下而过,或绕浅石成塘,将这巍巍宫阙装点的清雅柔静!倒是颇有几分城郊别业的韵味! 齐葭经过木兰树下,偶得阵阵荫凉,心境倒也安适许多,不禁感慨自语,“这凌霄宫与别处宫殿真是不同……” 在她前面领路的两位宫娥听了,彼此笑看,其中一个回头来说,“东宫所在原是殿下在九岁之年自己画了图纸,请工匠们依图重修的。齐姑娘看这木兰树便知,这宫里难见百年老桩。” 齐葭点头,由衷地敬服,“殿下天赋异禀,本就龙凤人物!九岁之年就能自己重筑宫阙,当真少年俊才!我看这凌霄宫地势趋高,似依山而建,果然有登云临霄、遨游银汉之意!” 两位宫娥抿嘴笑而不答,心里都道:自家主君还须由她称颂!世人都道凌霄君天姿卓著,旷世人物,又有翩翩风度,乃儒雅君子也! 两位宫娥彼此扯袖偷笑,齐葭见了只当未见,再向前去,忽闻弦音泠泠,不由得脚下微滞,顾看左右,见左有修竹幽谧,掩一段白墙隐约,右有拱门似月,罩映一幅清池浅塘。宫娥领着进了拱月门,愈发闻得琴音清越,弹得是一曲平平淡淡的清平小调,抚琴者按弦取音是如此闲意随性,使这寡味之曲愈显淡漠疏离。 绕过一处奇石瘦竹,眼前便得豁然开朗之水榭平台,水池不甚大,平台不甚阔,然景观布置却是精巧剔透,放眼望去便觉心境宁然,再加之平台中央的弦意清淡,倾刻间倒似由巍巍宫阙转入幽幽桃源。 桃源仙姝当是中央抚琴的那雪衣女子了!月白色的锦云长袍,湖蓝色的丝绦系带,眉间一颗丹珠额坠,发顶一支墨玉簪发,简单素净,远远望去还真有几分仙骨灵韵。 宫娥入前禀报,遗憾的是搅了清淡琴意,女子按琴举目,唇边似有似无牵一丝浅笑,开言声色只比琴音更加淡漠,“齐家小姐?辛苦了。请入座。先喝杯茶润润喉罢。” 齐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礼,只能以宾主之仪浅浅一拜,“葭儿见过冰夫人。”身后婢女也随她一起下拜。 宫娥上前搀扶了,领入侧席,安置入座,又斟茶水,又奉鲜果,倒显得比冰夫人热络许多。 冰夫人注视琴弦良久,待齐葭两盏花茶喝尽,才重新举目缓缓道来,“今日本该由襄贵妃接见齐小姐,陛下违和之故又推来我这边,我一时倒也备不及隆重之礼招待相府闺秀,惟勉力一曲拙劣弦音算是喜迎贵客罢。” 齐葭听她语意淡漠,言辞却又谦逊之极,也参不透其中路数,只能依礼回说,“有劳姐姐为我操弦,葭儿不胜荣幸。葭儿亦以为今日入宫是参君面圣,未想与姐姐相识,也未能备下珍礼相赠,委实难堪。” 冰夫人笑笑,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愠色,略扶眉梢,缓意道来,“齐小姐可以换我冰夫人,亦或冰尚书,我本是东宫内廷总管,为殿下照看宫中内务,平生并无姐妹。” 齐葭怔了又怔,几次张口却无以言说,面色早已涨得通红,心下愈发怨悔走此一遭! “去把殿下赏赐的东西逞上来罢。”冰夫人似无意照看齐女情绪,又另外吩咐了宫娥。 不时有两名宫娥奉上两只狭长锦盒,在齐葭面前一一打开了,原是两卷寻常画轴。 冰夫人见她眼中波澜未动,知君上所赐在当下而言非她所爱,闲意言说,“殿下听闻齐小姐酷爱丹青水墨,有泼墨可拥万里山河之才艺,故而特为小姐求来西琅国兰公子墨宝一幅,绘得是‘春水泛舟’,企望能得齐小姐鉴赏,助小姐挥毫之雅兴。”一言罢了,果然见齐女目色中闪过一层涟漪!倒底是琅国兰公子盛名满天下啊! 冰夫人低眉幽幽浅笑,回首又将目光投向池中几只残荷。 宫娥替齐葭展开了第一幅画卷——果然是春水泱泱!春花烂漫!好一幅东境繁华,尽现眼前!不愧是南风阁阁主啊!西琅兰公子之盛名果然不是虚传! 齐葭惊叹得此佳作之余,又想到世间传言的“丹青双璧”之说,那凌霄君笔墨不输天下,何故拿了旁人涂鸦来作赠礼?莫非也是瞧她不上?东宫自上而下都是这样傲慢吗?! “还有一份礼物是殿下亲笔所绘,”那位冰夫人仿佛瞧出她心思计较一般,忽又开言,“只是,此是第一稿,如殿下信上所说:或许瑕疵满纸,还请齐小姐不要见笑。或许就在近日,殿下还会派人再送第二稿至齐相府邸。” 怎样神作还要重修第二稿?齐葭又看着宫娥在她面前展开了第二份画轴,画得是宫阙殿宇,那排墨添彩连绵起一重重的亭台楼阁——此是筑建图稿!?齐葭在心底惊呼:那位皇家储君为自己描了一卷九重宫阙?是要依此图稿修筑琼楼吗? “殿下欲以宫阙百里为聘,迎齐小姐入东宫,封储妃,代掌六宫。”冰夫人言简意骇。 风忽然有了凉意,骄阳也略显温和,就连那一池残荷萧索此间也透出几分雅趣!原来今日所有的苦辛与不堪是为明朝的宫阙百里!——以百里宫阙为聘!试问百年间还有哪个世族女子得此殊荣!太华殿,凌霄宫,桐华殿,紫英台……这九霄宫内哪一处楼台是为女子而起! 第280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5) 而那位被世人称之为神明一般的谦谦君子竟要为她齐葭筑百里宫殿!想想史家该怎样执笔,想想后世该如何评说!终有一回齐门之后能入皇家典籍了!这岂非正是父亲平生所望! “这宫阙可有名字?”齐葭当真有些忘乎所以,一言问出才自觉羞赧,又是霞染双腮。 冰夫人明显一怔,继而浅笑漾开,“难怪殿下说:瑕疵满纸。连宫阙的名字都还没有想过。齐小姐若是有心,倒是可以拟提几个名字供殿下参考。” 齐葭羞得摇头,可又耐不住心中雀跃,低首悄问,“宫阙建于何处?”按说为东宫正妃自然寝居东宫,他年为天子中宫自然入主太华,何以另修了宫城,是藏娇还是疏离? “出东宫后门向左十里便是凤凰山,昔为皇家狩猎之园林,如今殿下之意是:取山势而建,筑云里人家。不知齐小姐以为如何?”冰夫人淡意言说。 齐葭注目图稿,那一台一阁皆描得细致,一池一山亦绘得精巧,该是怎样良苦用心才能画就这样一幅琼楼玉宇。近来常听父兄们议起,太子殿下归朝艰难,莫家人为求天家玺印或许已沿路设伏击杀,而那位殿下又是在怎样险恶的境况下成此蓝图? “殿下……他……”齐葭不知如何问起,依父亲嘱托切莫探问前朝政事,而略问一下太子行踪应该不算是前朝政事罢?“殿下他……几时还朝?” 冰夫人目光又移向小池莲叶,那里半顷幽绿,半顷斜阳,平分池色,冰夫人淡漠的眉宇之间又结起一层忧色,“此事……我如何知晓。难道不该是齐相份内之责吗?所谓丞相也,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迎太子殿下平安还朝亦当算是万机之一罢?” 齐葭哑然,就知这冰夫人非等闲人物,她一个宫闱女子竟讲得出“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这样的话,可见见识非凡,智略不俗!都怪自己冒冒失失胡乱发问,反趁得父亲居政不为,见死不救!只是瞧着父兄之意应当是想顺势而为、审时而动吧?他们也不想与莫嵬正面对抗,徒然陷齐门于九死一生之地!可是那位殿下若不能平安归来,这一纸宫阁岂非都是海市蜃楼? 自凌霄宫出来时,齐葭已然歇过了疲劳,又觉心神怡然,本想慢慢走出宫去,顺便再细细赏看一番各处的琉瓦金台、曲水廊桥,回去还可以在那画轴上增添几笔,可是未料到神色冷漠的冰夫人行事倒是异常体贴,竟派了车撵给她,又另外赠了许多绫罗绸缎与珠钗翠钿,还谦言说,“齐小姐钟鸣鼎食之家,也未必瞧得上宫中这一点薄礼,只是殿下心意重过赠礼,还望齐小姐顾念。” 齐葭以往只知书上记着说:宫门深似海。而今日才算是真真领教了!这一进一出,竟耗去了整天时光;与那冰夫人三言两语,倒似历了一番沧海桑田。她深知今日入宫的每一步都将暗藏危机,亦晓然冰夫人每一言都别有深意,只是在当时那样疲累与慌乱下,根本无从顾及! 惟有归家后,沐浴涤尘,更衣熏香,躺回自己的锦榻玉枕,再细细回想这一天所历,才知东宫存亡竟系于自己一念之间!她若爱那宫阙九重,便可叫父亲襄助太子还朝;她若不爱那亭台万丈,便无须理会流落江湖的甚么君啊玉啊! 那么——爱,是不爱呢?那位殿下说:取山势而建,筑云里人家—— 凤凰山,白云里,宫阙九重接瑶台; 池影深,修竹远,琼楼玉宇落人间! 天上人间,惟此一阙,怎能不爱!明日睡起便要和爹爹说,接那太子回来,替她修九重宫阙! 入夜拥衾而眠,又得一枕幽梦——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苦民壮丁,挥斧抡刀,渐渐使山去密林,移岭成平地,又有一层层楼阁拔地而起,堆石成阶,叠柱成梁,渐渐参入云霄! 云层深厚,月华不见,齐相府邸的另一外宅院里却是灯火通明,依然亮如白昼。丞相齐谡外袍未去,蟒带未解,负手花圃栏杆处,仍旧一幅愁眉不展。他身后茶案上铺展着娇女儿带回来的凌霄君亲笔画作,那巍峨的殿宇显然已经撼动女儿心意,回来后晚膳也未细用便栖遑遑各处翻书查典,急于为这片殿宇拟定一个名字。 如果天遂人意,此样结局远远胜过齐谡所求。只是——危机四伏,大势难窥啊!他回身走向茶案,借着案上铜灯重新再看那副画稿——这位太子殿下实非等闲啊!此君心中所想素来难以猜度!谁又知这宫阙宏图不是他的指雁为羹,缓兵之计呢?齐门若助他平安归朝,整肃莫家,然而在那之后呢?是否真的会有宫阙九重,齐女为妃?!听闻最最受他爱重的东越蔚璃又将被囚入霜华宫,此是恼她另嫁召国,还是欲拿她牵制莫家…… “老师,”一声宏音惊了莫谡心中忧思,举头看见自己的门生陆戎拜于庭前,不觉心头欣然,亲切问说,“戎儿来得正好,为师有几件事想要再与你商议商议。” 陆戎本是莫谡嫡系门生,此人聪颖好学,见识广博,又是齐门之下难得的不骄不狂、不威不躁之辈,故而深得齐谡器重。只为数年前这位陆门生又痛失双亲,齐谡怜他孤苦而特地招来府中同住,视若亲子还亲。 陆戎与恩师亦不拟虚礼,径自往案前也看了一回凌霄君手稿,直言问说,“老师以为太子心意可诚?” 莫谡笑笑,反问道,“戎儿以为呢?” 陆戎也笑,“画在纸上皆是虚谈!若做实了便是诚意!” “你且细说。”齐谡落坐正席,示意陆戎详析策略。 陆戎上前指画稿下角一方印鉴说道,“此有凌霄君之印,是为凌霄君之意,老师如何可违君家旨意?” “此是私印,并非东宫金印……”齐谡将有辩言,又有所醒悟,只等陆戎继续说下去。 第281章 宫阙九重 伐木丁丁(6) “老师还计较这些?如今皇帝玉玺都不知去了何处!凌霄宫即为东宫,凌霄君即为太子。朝中尊称一声太子,天下名士可都当他是凌霄君。如今凌霄君出此草图,欲筑琼楼!然其中构图并不完备,仍有几处亭台样式为空,还有宫殿名称未拟,老师何不招募天下贤良,添补此图瑕疵之笔,拟定宫殿未拟之名,如此使天下皆知,东宫欲以九重宫阙迎齐女为妻,叫他日后悔也不能!” 莫谡被一语惊醒,“说得正是!做实了便是诚意!还可使工部先行伐木开山,于地势平坦处先起两座阙宇,再依图纸慢慢向内推进!只是,若如此行就要设法迎太子归朝才是!可如今城中遍地铠甲,自东越来帝都一路更是被莫嵬排下重兵,想要迎太子还朝,非流血断头不能成事啊!”他长叹一声,又补一句,“更怕的是,即便流血断头,也未必可以成事!” 陆戎冷静劝言,“老师细想,莫家搜捕太子无非是想夺他手里的玉玺,他日若真被莫家先得了玉玺,受了九锡之礼,则玉氏倾覆,莫家称帝,老师可想过那时处境?莫非要将师妹嫁去他兵者之家以求和睦共处?” “断断不能!我宁可归隐深山!”莫谡连连晃头。 “只怕到那时已无山可隐!莫嵬为使长子与帝姬联姻,不惜毒死长媳,如今帝姬走失,他莫家为争取天下士族若想要强娶师妹,又何惜烧干几座大山?!” 莫谡愁眉又结,自袖底取出两块细绢,“你来看,这分别是陛下与太子的亲笔谕旨,一个令我速调四境王军入京清君侧,保皇室;一个令我召集三台司重审莫敖一案,将莫家恶行公告天下。此是杂在东宫赐下的那些绫罗绸缎里送出来的,亏得我亲自翻看一回,此样密函若落入旁人手中,岂非要引莫嵬上门来杀!” 陆戎接过来看了,也是眉头紧皱,“原来那一纸楼台是要换齐门拼死……这位殿下从不做无用之功!学生以为,莫家未必能胜,如果老师肯助太子一臂之力……” “戎儿,”齐谡摆手截断了他的话,“你前说齐门拼死,后说一臂之力,势必也知杀敌一千免不了要自伤五百啊!你又知此样对抗中谁人会死?那宫中被斩首的两位妃子死得何等莫名!莫家杀人从来不问是非利害,只为泄愤!你我一众皆文人肉身,又怎抵得过他铁马金戈肆虐狂杀?” 陆戎一时哑然,似乎杀身取义这等事从来只是出现在史书里,现世又有几多这样豪杰? “那么——老师的意思是……” 莫谡握着手中两道密旨,看着桌案上一卷楼阁,想要荣华富贵,却不想险境里求,世间可有万全法,成此夙愿!?“伐木!筑楼!”他说时将那两道密旨投入烛台,“明日命人将这一批绫罗锁入库房,这两道谕旨我只当未见!他若归来,是上苍不亡玉氏;他若不归……是老天不眷顾我儿——莫家子孙中总能挑出个像样的罢!葭儿要的只是宫阙九重!” 陆戎瞠目结舌,自觉夜风阴凉,浸肤透骨,倒底是莫家兵器可怕?还是世间人心可怕!? 第282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1) 题记:《蔚氏春秋》:太和十六年夏,天子将臣莫嵩以迎东宫之名陈兵柏谷关;后又以其侄亡于东越为仇,攻越城,杀越将。致使河渠染血,城门堆骨,万千将士亡逝于此。城关危急。 东越边城——柏谷关,因关外有谷地绵延,谷中有松柏森森而得名。此关进出两难,向左有骇浪滔天,非蛟龙之力无以渡矣;向右有峻峰参云,非鲲鹏之功不可越也!昔年伏白帝使东越王族设关隘于此,修筑重垒兵防,为得便是要为皇境守住最后一道关口。 而今这柏谷关反成了莫嵩领军欲向东挺进以图泯灭蔚族的难逾之关!最初莫嵩率五万大军而来,扎营于城外,想得是进可攻城掠地以占东越疆土,退可擒东宫太子以挟四境封王。可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却在攻城十日之后,愈打愈凌乱,愈打愈晦气——小小的柏谷关,区区二万防守之兵,竟然是屡攻不克,屡战难胜! 面对伤亡惨重的三军将士,莫嵩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再望几回固若金汤的城关赫赫,心头又添许多焦躁忿忿。正是他进退两难之际,又接帝都内兄长传书,言天子玉玺为东宫所携,务必活捉太子索得玉玺方能成帝王之业。 这一回,莫家兄长的算盘就更加精明了——以其弟莫嵩攻东越,取代蔚氏而王之;兄莫嵬在京先承九锡之礼,再杀东宫迫使天子禅位。只是这攻打东越尚可明目张胆,因莫家幼子莫敖死在东越,无论其中是何因由,莫家皆可以天子之臣的名份领兵伐之,其余三境封王难以干涉。可若说是杀东宫篡天下,那此事就要密谋而行了!毕竟觊觎玉氏江山的也不是只有他莫家,南召北溟谁不想问鼎中原,只是寻不到契机罢了。故而这九锡之礼还须得盖有玉玺的天子诏书昭告天下,方能平息四境质疑讨伐之声。 莫嵩想想,这活捉太子倒是比攻城掠地简单许多,当初打得便是“伐东越,迎东宫”的号令,现下只须哄得太子出了柏谷关,进到丘邑城,岂非就是探囊取物一般轻易!于是撤下攻城号令,转而向丘邑调拨一万重甲,只等东宫禁军转回皇境时,便可围而捉之。 又是一日斜阳落尽,又是一日战鼓将息。天边尚余几缕霞云堆叠,一层一层犹如血海翻浪,染红半个天幕;不知自何处卷起一股盛夏暖风,和着四野里的血腥与腐臭,飘过莫军营帐,飘过城关墙头。 柏谷关城下几队莫营的士卒正推着板车拾捡阵亡将士的尸骨,城上的东越将士只是漠然看着他们拾捡残肢,堆叠血骨,并无再放冷箭袭击之意。十天的攻守鏖战,双方都已力竭,且放死者亡魂入土为安罢。 城楼上旌旗烈烈,青色绣金的战旗依然镌刻着蔚氏名号,此是十天来东越将士浴血拼杀守住的胜利。虽然这胜利未必长久——城外强敌未去,敌营强弩未懈! 第283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2) 可是至少今夜城池仍在,百姓无恙,城内各处仍有炊烟袅袅,街头巷口仍可嗅得饭菜之香,如此夜晚,纵有血腥漫野,但仍可称之为良夜——在那乱世降临之前。 几支铠甲烁烁立于城头,映着晚霞余晖染就一身赤色,若非细辨,全然分不清铠甲上哪里是血迹,哪里是霞光。将士们颀长的身影映在灰墙血壁上,勇武英姿更见铁骨铮铮。 四人齐齐举目,眺望着城外漫延数十里的浩浩营盘,营盘后方渐次有炊烟升起,袅袅依依,若云海蒸腾,那是敌军数万将士在用晚饭。 “你们猜,他们有肉吃吗?”小将方镜忽然问说,“五万兵?若是吃肉还不把后面林子里的兽都吃光了!”他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日出而战,日落方息,这一天又是粒米未进。 “有肉,未必有酒!”副将林峰笑答,抹一把脸上烟尘,和着流不尽的缕缕臭汗又在脸上添出几道沟壑,“猎兽容易,拉弓放箭顷刻可得;酿酒可就不易了,秋收冬藏至少一年光景!若想得壶好酒更须十年八载等他发酵出香……” “他们已经没有五万兵了!”柏关谷原守将蔚珂的参将——季墨截断了林峰的滔滔大论,“昨夜有斥候来报,莫营中伤兵已近万人,尸骨足有三千。莫嵩此样攻城捞不到甚么好处!有酒有肉也要留出一半祭他军中亡魂!” 林峰转头看了看他吊在前胸的手臂,此是援军未来之前他们孤军苦战落下的箭伤。莫军箭矢多是浸过毒汁,中夭者轻则溃烂入骨,重则顷刻毙命,好在季墨所受毒箭非是剧毒,他咬牙割去半臂血肉,才算保全了性命。 “长公主请若伊小姐配的解毒药汤,你未喝上几碗?”林峰又看他被烟尘染就的青灰面色,“你不会是毒液攻心了罢!?眼睛怎么都红了!?鼻头也是黑的!牙齿怎么还湛青呢!要不是你偷吃了甚么?说——藏哪里的!?”说时一只大手探过来,依着他腰跨瞬间摸了个遍。 “滚!”季墨一脚将他蹬开,骂道,“再他娘的敢来乱摸,先把你扒光了吊起来打!” “难罢!?”林峰大笑,“独臂小哥扒光自己都挺费劲!还想来扒我?要不我先帮你扒光?”说着又要动手。 一直未作声的蔚珒瞪视他二人,喝问道,“长公主若在,你们也敢这样胡扯八道!?” 季墨、林峰顿时消停了,一起看向蔚珒,几乎同声问说,“长公主可有消息?” 蔚珒望着天边霞云尽去,昏昏暮色终笼罩了四野,也不知那个璃丫头今晚安枕何处?舍生舍命定要随他去了,说说是为查访当年旧事,只怕是割舍不下与凌霄君的一段旧情罢! “今夜东宫禁军抵临东门,”蔚珒另言正事,既是奉命守城就切不可负她所托,“长公主之意是要送他们过莫营,回帝都,以援秋分之日太子归朝。” “太子归朝便要治罪长公主,又要囚长公主入霜华宫!依我看,我们索性过了莫营也往帝都去!问问他玉家父子可还有良心!”林峰叫道。 蔚珒看他,耐着性子解劝,“长公主之意,只须我们将莫嵩的五万军拖在柏谷关,帝都之内太子自有策略保全上下,包括长公主……” “自欺其人罢!”林峰嗤笑,“太子骗长公主,长公主骗你,你再来骗我们……然后人人尽信无疑!也不知是谁人痴心!”说时往城下走。 “我没有骗你们,我只是传达长公主旨意。”蔚珒回头又向季墨和方镜说。 季墨点点头,方镜也点点头,都无谓回说,“不妨事,管他谁骗谁,反正我们都不信……”也追着林峰往城下去,季墨又同方镜唠叨,“这东宫禁军总算来了!这点路程被他们走了十天!可堪称牛速了!” “他们是怕咱守不住柏谷关,殃及池鱼。”林峰回头笑说,“你不知那莫嵩原定的主意是要拿下柏谷关往我都城去迎太子殿下吗?!” “哈哈哈!”方镜忍不住大笑,“莫将当我东越城池都是草堆的,说拿下就拿下!” 众将说笑着下了城楼,蔚珒跟在最后,见无人理他,冲上来向着林峰质问一句,“我军这两日伤亡如何?” 这下倒把林峰问住了,他脚下稍顿,黯然回说,“伤者二千余,亡者五百多。多为毒箭强弩所伤,已传令武器库多备盾牌铠甲!” 蔚珒瞄他一眼,“若然伤亡超出三千,看长公主回来不摘了你脑袋!还吃肉?还酿酒!亏你们想得出!都回军令台,备战明日出关过营!”说完踏步自去。 “是方镜先提吃肉!我不过是顾念同袍之情回了句话!”林峰立在原地兀自辩解,“再说酿酒这事也是长公主教我的,我家后园当真有个酒窖,虽还未出过甚么佳酿……不过今年一定能成!等我们战事告捷,我请蔚将军来家中喝一杯如何!”他冲他背影大喊,也只是得到一支竖起的拳头。 季墨自后面来又在他肩上狠撞一下,嗤笑道,“你家有个酒窖,请蔚将军去就只喝一杯?!杯也是袖珍杯罢!?小器透顶!” 林峰回头冲他呲牙瞪眼,方镜擦肩走来,也丢一句,“长公主若在,我们一定有酒有肉!” 林峰紧赶着在他肩上拍了两拍,“镜镜晚饭多吃!多吃馍也长肉!”见他晃着肩踏步去了,犹自念念不休,“可怜见的!第一次出征就想跟着长公主……真会做梦啊!” 四人依次往军令台去,林峰走在最后,转过墙角时,瞥见内城井巷里一众百姓正帮着几名甲兵往墙下推运滚木,他不经意扫过一眼,仍往前去。自莫军兵临城下,城中子民与城上士卒可谓同仇敌忾,鱼水情深。士兵日夜轮流值岗,有时顾不及的一些兵防工事便会由地方太守领了自己的家仆与城中百姓自发地跑来帮忙。 第284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3) 军中将士对此感念之余,亦是不与客气,有时还会按章按需分派一些任务给他们。 林峰大步追着蔚珒往军令台去,可是方才回眸那不经意的一瞥,有个小小身影映在眼里却是如何也挥之不去,终忍不住回身,疾步奔回墙角处,冲着人群大喝一声,“星儿!” 人群为之一振,纷纷转头来看,见是位英武的银甲将军肃立当前,有甲兵中领头的忙上前来作揖见礼,“林将军……”话未及说就被林峰挥手拨去一边,指点人群中一个身形瘦小却罩着一件宽大披甲的少年,“你——装不认识还是改了名姓!还等本将军去拎你吗!?站出来!” 唤做星儿的瘦小少年怯怯走出人群,将有靠近就被林峰一把拎住脖领拽到近前,“你在这里做甚么!?谁给你的铠甲!?”方才那兵头以为没他事了,转身要去,又听身后一声断喝,“回来!是你发给他的铠甲!?” 兵头惶惶兮兮,忙上前回报,“这位星爷自称是青府青将军的近身侍卫,侍卫嘛……又是青将军家的……总该配套铠甲罢!” “星爷个鬼!睁大你那牛眼看看他几岁!?”林峰喝问,又猛推星儿脑袋,“近身侍卫哈?青濯几时收了你这个烧火匠做近身侍卫!” “烧火匠?!”兵头果然睁眼大如牛,“他说他十……十四岁……”可是此时再细看,这瘦小的娃娃若真是十四岁,那青将军府上的伙食也太差了些罢。 “虚报两岁也就罢了,你还敢虚报四岁!?”林峰说时挥手又打,星儿机警,弯腰避过,昂首立目,“十岁怎么了!?长公主十岁时已然领兵战沙场了!我堂堂男儿岂能输给……输给……女子……”后面的话再讲不出了。 “啪!”林峰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上,虽不甚痛,可也拨了他一个趔趄,又讥笑着教训,“狂得你!敢和长公主比!天下男儿几个敢和长公主比!说!跟谁来的?几人来的?来做甚么?罢了,我也无暇听你啰嗦!铠甲脱了,收拾东西,明日回家!” “我不回去!”星儿连退几步,护住一身锈甲,似生怕被人抢了去,“府上已经没人了!我回去烧饭给谁吃!” 林峰一怔,“甚么叫府上没人了?你说清楚!青将军呢?” “青将军送慕容小姐回南海去了!府上洪大哥羊大哥他们都能参军,凭甚么我就不能!”星儿瞠目力辩。 林峰心下稍安,虽也讶疑何以当下境况青濯还要亲送慕容小姐回南海,可是总也好过他昏迷不醒性命危笃,听星儿质问,又耐着性子与他解释,“此回出征,长公主严令惟十七岁以上男儿方可参战。你回去再烧七年灶罢!”看看星儿眼圈通红又觉不忍,轻拍他头柔声再劝,“裴老伯只剩你这么一个孙子可以相依为命,书上说‘父母在不远游’,何况你还有高祖在堂,说句不好听的,你总要留着命给你爷爷养老送终罢?长公主当初把你们祖孙二人自东海尸堆里捡回来,可不是指着你冲锋陷阵!她把你们安在青府,就是想许你们一个康平盛世……” 林峰发觉自己越说星儿的眼圈越红,这就让人挠头了,莫不是自己难得温柔一回还把这孩子给感动了,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本想再换回原来的凶神恶煞,可话未出口,星儿忽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爷爷……走了……爷爷……没有了……敌军卑鄙……射来的箭都是浸过毒汁的……爷爷往城上背石头……中了他们的毒箭……一句话也没留给星儿!星儿就剩一个人了……” 林峰只觉胸口一窒,喉咙干涩,眼也干涩,已然十几个昼夜不眠不休,眼底的泪大约早已熬干。他又轻轻抚了抚星儿凌乱的发髻,愈发柔软了声调,“星儿不会是一个人,以后跟着林大哥!”又用宽厚的手掌粗蛮地抹去星儿满脸泪水,“只是事先说好——你既自己认了是堂堂男儿,就该知自此以后宁流血不流泪!听懂吗!?” 星儿重重点头,又自抹泪珠,纵然撇嘴忍悲,亦再不发一声呜咽。 “这才是我东越好儿郎!”林峰狠力拍他肩膀大声赞道,“走罢!给你找件合身的铠甲去!” 林峰至此再细想:愈发觉出军中伤亡数千是怎样惨烈事——这几千人身后或有高堂殷殷翘盼于乡野,或有妻儿切切守望于门庭,一人亡,则一家破,又有多少户人家要含悲撒泪!真真是“将骨埋沙场,恶讯断人肠”!他才晓然何以长公主一再叮咛:务将伤亡降至最低! 回到军令台,正遇上季墨与方镜围在桌前闷头吃面,季墨嚼着汤面咕噜着招呼,“来得正好!太守夫人亲制的羊汤细面,你那碗再不吃就凉了,我和方镜就替你分了,正好和你说一声……” 还有这样的正好!林峰瞪眼瞄了下季墨就要见底的汤碗,回手拍了拍吃得斯文有礼的方镜,“有肉吗?” “有!有!”方镜抬头客气地回答。 “有肉还吃面!”林峰一把夺了他的面碗,塞给身后的星儿,又回手抢过方镜手里的竹筷,在袖上揩了几个,却发觉愈揩愈脏,索性伸到季墨碗里搅了又搅,才递给星儿,“吃面!回头再给你找盔甲!” 季墨、方镜这才把目光移到星儿身上,不知哪来个小兵能得林大将军这样厚待。 “我见过你……”方镜皱眉思索,“你是……不是……从王都来……” “我是青将军府上……烧灶的……”星儿捧着一碗热汤面,看看他二人又看看林峰,将面还回到桌案上,小声说,“我不饿……还是林大哥吃罢!” “都皮包骨了还不饿!”林峰吼道,“你吃了仙丹啦!”回头踢开方镜,给星儿挤占一个位置,一把将他按下,又问戍值侍卫,“你们吃甚么,弄点来给本将军!” 第285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4) “粥,馍。”侍卫应一声,跑出去领粥了。 “主将大人呢?!”林峰问说。 “去东门迎东宫禁军了。”方镜答言! “亲迎?”林峰诧异,“他吃饱了?!” “你想亲迎就算吃饱了也没这资格!”季墨白他一眼,“你当东宫禁军是谁!?那可是天家太子的护驾之军!甚么时候长公主点了你做她的副将参军你再想着去迎太子的护驾之军罢。” “当我稀罕!”林峰嗤之,忙又更正,“我是说我才不稀罕迎甚么太子甚么东宫!若说做长公主的副将参军……此回立了功兴许能成……” 季墨抱碗喝汤,并不睬他未寝先梦!方镜又忽然瞪大了眼,指着星儿叫道,“我记得了!你是我爹抱回来的!还在我府上住了些日子……” “我是长公主捡回来的!”星儿放在面碗争辩到。 方镜一挥手,“这个不算!青将军府上一大半都是长公主捡回来的。长公主肩担邦国,要救万民,你不过是万民之一罢了!捡你完全是顺手!我是说,从东极到王都,那可是我爹把你揣在怀里,一路过关战斩将带回来的!你刚到我家那回儿瘦的跟只猫崽似的,那叫一个难养活啊!甚么羊奶牛奶鹿奶……通通不吃,沾嘴边就狼哭!后来你们猜怎么着?”他卖乖地看着林峰和季墨。 他二人都不知星儿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季墨瞧着闷头吃面的星儿,淡言一句,“没娘的孩子没尝过奶味,哪肯吃那些腥物!只怕还是米汤易入口罢!” 方镜诧异地看着季墨,“可不就是只喝米汤!要不怎么这么瘦……” 林峰也略带诧异地扫了季墨一眼,转头再看星儿,见他含着面,撇着嘴,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进碗里,却未发半点呜咽声,委实让人看着心酸。林峰心下叹气一声,把自己碗里两只肉馍掷到方镜面前,喝令一声,“吃肉!看能堵住嘴罢!” 方镜还不知如何得了这偏爱,立时两眼绽光,埋头吃肉。 季墨抬手抚了抚星儿的头,“我那有件小的铠甲,还是幼年在珂将军府上做家兵时老大人赐的!回头找给你!” 几个人正说话,听见外面有脚步纷沓,起身迎,果然见蔚珒领着四位甲胄都尉进得门来。 林峰看这四人,高的高,胖的胖,矮的矮,瘦的瘦,想他东宫禁军还真是奇才怪杰样样皆有啊!再看季墨与方镜,算上那个瘦骨若削的星儿,可都是一个比一个的端正威武,不禁心下得意——倒底还是东越儿郎英俊风流,无人可比! 蔚珒向众人引见,“此是东宫禁卫军的四位将领,徐舟,耿炎,羊七,沈金。”他一一指过去,又指东越将士简言名姓,向徐舟等介绍。于是大家彼此见礼,互道几声将军,稍有寒暄,东宫将领中瘦高的一个名唤徐舟者,便直言问说,“我等奉太子殿下旨意,经柏关谷返回皇境,须得在秋分之日抵达帝都,敢问几位将军,现下柏谷关情形如何?” 林峰又扫视一回四位禁军将领,挑眉言说,“诸位……是要返回帝都,还是要返回莫营啊?你们原本可都是莫敖的手下罢?我听闻禁军中多半是莫家宗亲门生之流?你们若经莫营返帝都,那莫嵩是杀你们呢还是收你们呢?” “交得出太子或许就收了我们;交不出太子……”一位虎头圆脸的胖将军直言,“就难说了!不瞒林将军,我堂兄的四舅家的长女就是嫁在莫家做长媳。将军所言‘宗亲门生’之流当是指说我辈罢?军中确实有许多如我辈之流!至于是返回帝都,还是返回莫营……”他看了看自家阵营,又看看相对而立的东越国四位将军,“且试试看罢?将军还要留我等做客不成?” 林峰冷笑一声,“我东越有礼,却非好客之乡!对于那等屠我乡邻、污我良民的擅来之客,更是青眼鄙之!” “屠你乡邻、污你良民的擅来之客,岂非都已被你们斩首于锦城南郊了?!现下将军青眼鄙之的可都是太子殿下倚重之臣,我等既未屠你乡邻亦未……” “嗯——这个……”徐舟连忙按下胖将军,两下劝和,“耿都尉的意思是,我等受太子殿下擢升为将,自当报殿下知遇之恩。只是事出紧急,行军匆忙,四千军士尚且来不及甄选忠奸,依殿下之意:还须逐步试炼才可定忠良……” “拿谁试炼?”林峰挑眉问说,“与尔等一同杀入莫营的同袍?一面要受莫军围杀,一面忽然遭遇前锋倒戈?死得未免冤枉……” “林峰!”蔚珒也喝住林峰各样猜疑,“既然太子殿下执意如此,你又何必杞人忧天!且先与几位将军说说,通过莫嵩营盘之后,又该怎样?” 于是双方又彼此青眼觑看几回,方移步至舆图前,林峰指图上向禁军将领们言说,“出城五里是莫嵩大营,营盘横十里,纵七里,过营盘十里向左为皇境丘邑,向右是一片松柏林。莫嵩为要劫持太子,已然调兵回丘邑设下伏杀,尔等若是贪生——可往丘邑求降……” “若是不降呢?”一个矮个子的禁军小将问说。 林峰瞄他一眼,怎么又是个瘦瘦小小的,不由苦眉道,“沈将军有十七岁?” “十六。”沈金漠然答他,“阿爹年迈,阿弟所幼,家中惟我适龄服役。——若是不降如何?” “你阿弟叫甚么名字?”季墨忽然又问一句。 “沈木。”沈金有些莫名,横眼顾看东越国几位将军。 “哦——”季墨恍然,与林峰相视一笑,“原是五行。非是财气。” 方镜左看右看,终了悟他二人取笑何意,将张口“哈哈”两声,被蔚珒一个冷目冻结当下,瞬时低了头。林峰不等受主将怒视,先已继续说去,“沈将军若然不降,丘邑陈兵至少一万重甲,你们四千人,须得一个杀两个还余出半个……” 第286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5) “我是说——”沈金目光炯炯,有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将军何不直言,向右入松柏林会怎样?” 林峰讶异看他,目色中有几分赞许,“右侧松柏林树高林密,去深百里,可至伏虎涧……” “伏虎涧?”徐舟惊问,“我们来时路过伏虎涧,便是在那里遭遇伏击,走失帝姬。” 林峰漠然扫视他四人,“如此说,诸位便清晰了,知前路该如何走法?” “过伏虎涧,走白灵谷,迂入九犀山北麓,便可绕开丘邑、辽城、邯城,直回帝都。”徐舟答说。 “只是——”沈金依旧望着舆图皱眉忧思,“莫嵩不会不知此路线,怎会不派兵劫杀?松柏林去深百里,是最佳伏杀之地,若遇伏兵,只怕无人生还?再有,谁能保证过莫嵩营盘而不会遭遇围杀?他若于营内扑杀我等,我等亦是难逃。” 徐舟等三人都附和着点头,齐齐盯向林峰。林峰愈发无比赞赏地看着沈金,几要上前与之勾肩搭背了,碍于众目睽睽也只能向他又走进几步,站在他身后为他指点布兵图说道,“所以须得有人先往丘邑,佯装要自丘邑归朝,使得松柏林伏兵放松警惕,最好是还能调开那里的伏兵,然后再派兵占据有利地势,在此林中形成屏围之势,不放莫嵩一兵一卒进入伏虎涧,如此尔等便可安然归去。至于如何过莫营而不遭围杀,这个……”林峰看向胖将军耿炎,学他方才语气说道,“且试试看罢!” “谁人去试?”徐舟与沈金几乎是异口同声。 “自然是我等去试。”林峰终露笑颜和蔼,“我们长公主旨意,尔等职责在回帝都勤王护驾,而我等职责便是设法护送尔等回帝都勤王护驾。” 徐舟等四人面面相觑,所以是要靠东越将士为他们树起一道铜墙铁壁以阻挡莫军袭杀吗? 蔚珒见诸事言明,遂与他们另外嘱道,“几位将军数日行军,甚是辛苦,可先回营房休息,迟则三天,快则后日,便须诸位拔营自去!时不我待,还请厉兵秣马,准备随时出战。”于是又言说一回城中军纪,申令不可扰民不可滋事等则,便令帐前都尉送他四人下去休息了。 蔚珒又看林峰、季墨二人,“明日,谁打头阵?” “这还用问!?”林峰叫道,“我是长公主亲点的先锋官,自然我先!”又睨一眼季墨,“实则他不来也行!凭我领四千军,加上蔚琥的五百神箭手,必将莫军拦于松柏林外!” “蔚琥并无消息。”蔚珒叹说,“现下还不知他们是否攀过狼牙峰抵达松柏林,所以还须你兵分两路,另一路须得封住松柏林防线,否则我军伤亡难计。” 林峰略略皱眉,仍豪气言说,“我自有计。老季要来,必为你封杀追兵。” 蔚珒点头,又瞄了眼一直藏在林峰身后悄悄扯着他衣带的星儿,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青濯府上的星儿……”林峰答说。 “我知道他是谁!”蔚珒喝一声,“你不会是要带他上战场吧?” “林大哥已经收我做副将!”星儿立时昂首答道。 “嘘嘘嘘——”林峰赧颜叹说,“我才是个副将,怎么能再收副将!你不可学得到处胡说!”又向蔚珒言道,“裴伯死在城头,总不能把这孩子丢在乱军里罢。他还扯了面大旗说是长公主捡他回来的,这也不能让长公主捡一场空不是……我就收了他,做……做参军总可以罢?” “我是问你要带他上战场吗?”蔚珒又言。 “自然不是。”他回头看季墨,季墨立时答,“我随你后面,他不死你那,就死我这,你挑!” “我呸!”林峰恨得跳脚,“我还没点兵呢,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那我祝林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以四千兵过四万军而毫发无伤盔缨不乱!此去名震四方威显天下!待长公主归来赏你个十里八里的酒窖供你一醉千古!” 季墨一气讲完,众人都笑,林峰用手指点,亦是笑声清朗,“到那时也请你来酒窖喝上一杯!”众人又挑眉嗤之。 ****** 六月下,残夏消暑,东宫禁军抵柏谷关,与迎驾之臣莫嵩议还朝之章。莫嵩请见东宫,只得东宫病榻缠绵难于召见之讯,只能由东宫之师、御史中丞师源代议诸事。双方于城下议定太子还朝之章程,莫嵩应诺兵退左右,让出一条平坦大道,仍由东宫禁军护持太子自行归朝。 师源唯恐中途遭遇伏杀,又再三申明:柏谷关城墙上会有蔚珒领东越三千精锐,以满弓载箭为东宫壮行!只要莫嵩大军稍有异动,城上便会万箭齐发,以冒犯天家之罪诛杀当下! 莫嵩意在丘邑围剿、手到擒来,全然不理会师源的小心翼翼,只在心下嘲笑这一众酸腐文臣何等幼稚!护着一个穷途末路的太子,还指望着城关危急、出城应战都不敢的东越残兵为他们壮行,当真可笑又可怜! 他自攻城以来,眼见那城头士兵一天少过一天,射出来的箭弩一批更比一批乏力,便自以为城中再无强兵。若非兄长来信说要活捉太子,他原想着再强攻个三五日或可拿下柏关谷。 所以当林峰领东越将士佯扮东宫禁军穿过他莫家大营时,莫嵩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是放了一支重甲精锐进到了自己的阵营后方。 莫嵩端坐马背,看着四千禁军以严整阵列护送着三辆马车缓缓驶去——那队形之工整,步伐之矫健,昂首豪迈,持矛飒爽,真真是天家御林军的风范——他心头也曾闪过一丝讶疑,想到这些禁军原为莫敖治下,却从不曾见过有这等威风!却不知如今是换了谁人为将,竟得如此神兵!东宫手下几时得了这样治军高才,莫非是东越蔚璃亲自统兵…… 只是他疑心将起,忽听海啸一般的声浪大作,“太子归朝——三军将士——跪——” 第287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6) 浑厚中音起自渐行渐去的赫赫金甲之师,声浪未息,又听柏谷关城墙上宏音呼应,“太子归朝——三军将士——恭——送!” 接着又闻铠甲谡谡声,莫嵩举目望去,只见数仞高的城墙上,除去持弓护驾的前哨士兵,余者皆没了身影,倾身跪去,一时间又听宏音大作,“东越将士——恭送太子——还朝——” 其声反复悠长,如海浪叠岸,层层翻涌,卷起万千呼唤,引得旷野中莫营将士也跟着遥相呼应,“吾等——恭迎太子——归朝——”声浪起,身影垂,莫军营盘内一重重铠甲亦倾身拜倒,前面的先跪,后面的望见前面的跪了便也跟着跪了,如此泱泱大军若萋草一片随风倒去,原本还是兵戈森森的威武之师顿时萎去一半。 莫嵩看得又惊又怒,心里直骂:这个愚钝太子!还真是不知死活!大限将至竟还显这威风!且看落我手上你怎个哭法!他心里咒骂着便也愈发笃信禁军所护当是太子无疑!也不得不下了马随大军参拜。一时又忧虑如此威武之师单凭丘邑一万驻兵可能拦下?是否还要派兵自后面围杀…… 众将俯首,长矛掩锋,四千金甲队列齐整,过莫营如过无人之地,前有旌旗飞舞,金钺开道;后是城关威赫、箭羽壮行;林峰领着四千东越儿郎,追着斜阳炽烈,慨然西去。 城上蔚珒等人弓箭未敢松懈,直看着他们一行过了莫营直往丘邑而去才算松下一口气,各自心底都不得不敬服长公主的攻心妙计!——先以声势夺人心志!那莫家纵有狼子野心,可也不得不畏惧四境在望,他莫嵩又怎敢于光天化日下露谋逆不臣之心! 东宫之师——师源立于城头,也是对此险棋奇兵惊叹不已,又问蔚珒等人,“莫嵩几时会发觉禁军非禁军,而是东越之师?” 蔚珒漠然回说,“莫嵩气躁、心急,纵有所觉亦不会迷途知返,只会愈陷愈深,终至自取灭亡。先生若要归去,可随季墨之军,亦可随徐舟之军。我等有长公主军令在案,季墨必誓死护持先生周全。至于那徐舟之辈……先生自己揣量!” 师源笑言,“我师源并非畏死之辈,此问不关个人前途!我只是忧心林将军与季将军两回出兵又有多少胜算?若然损兵折将太过……” “提兵四千,存兵三千,便记一功!”季墨嫌恶他言辞啰嗦,简言答他,“再每多余百人,赏青芝酒一坛!此是长公主军令!” 师源又惊又骇,才知林峰此去并非都是一路坦途,去四千存三千,该算是战事惨烈了,也不知这笔帐越安君要与殿下怎样清算呢!心下叹息,又与东越将官玩笑言说,“尔等戎装竟是为旨酒而战?!”也是稀奇了东越蔚璃的治军奇法。 “赏青芝一坛,与长公主对饮!”方镜将季墨未说尽的话悉数补齐,又自我叹惋,“可惜我还只能守城,不得领兵杀敌,入不了长公主的封赏大宴……” 师源愈发瞠目,此回倒是不知该如何评议了——议他东越儿郎竟是为与长公主对饮而战!? ******** 夕阳落尽时分,莫嵩得探兵回报——东宫禁军还有二十里抵达丘邑!不由得拍案叫好,知大事可成就在今晚!于是帐前点兵,领一千精锐,沿路汇合了之前埋伏在松柏林的四千铁骑,直往丘邑奔去。 大军行至半路,前方又有探兵回报——东宫一行未入丘邑,城外安营,召丘邑守将入营听旨。莫嵩闻听大笑,细想此样方是太子所为!他也知前路凶险,也要步步为营!于是传令使丘邑守将领二十侍卫入营听旨,顺便探听营中虚实,再使城中将士披甲候命,待他五千亲兵赶到,便可一举拿下东宫,迫其交出玉玺! 丘邑城外,数百只营帐落地成林,每一间营帐内都是灯火通明,每二十名士卒分作一帐,正十人一组奋力掘地挖坑,待十人力尽,再换另外十人,如此轮番上阵,不消半个时辰,每座营帐内都布下了深坑陷井。 丘邑守将胡俑,奉莫嵩之命领二十位侍卫进入禁军大营时,只见营盘交错,仿如迷阵,若非二个哨兵前面带路一时也很难转到中央大帐。待进到帐内,又被眼前所见惊得目瞪口呆。 但见整个营帐惟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坑内已然渗出了地水,搅得满是泥泞,而在深坑周围站满了铠甲侍卫!人人腰别短刃,背负长弓,中间一位银甲将军更是长剑在腰,箭囊在怀,此间正为一员小将系结盔带,见他入帐,挑眉招呼一声,“胡都尉是罢?快看坐!” 有东越侍卫应令四面寻顾一圈,在帐帷边缘的土堆上拾过一块略平整的石头安在胡俑脚下。胡俑又哪里敢坐,强笑两声,谦逊言说,“将军客气!敢问殿下何在?小臣奉殿下口谕……” “殿下这回子应该是睡下了。”林峰拍拍星儿肩头,示意他一旁站好,又上前来搭手胡俑肩膀,显得极为亲密,叫丘邑来得那二十名侍卫看得诧目而又不知所措。 林峰强行揽着胡俑故意低声问说,“你城中多少兵马?” “一万重甲。”胡俑直言答他,本想劝降,却又听他言,“莫嵩又领多少人来?” “精锐五千。”胡俑实话实说,想着或能迫使东宫知难而降,免一场屠杀。 “你知殿下有多少兵马?”林峰慨然问说。 胡俑蹙眉,他们这是还想威慑自己吗?仅凭——“区区四千禁军侍卫……” “不止!”林峰这回故意放开声音言说,“东越五万铠甲,南召十万大军,都已剑指帝都……” “将军休要虚张声势!”胡俑截断他的话,苦心又劝,“莫将军领五千铁骑倾刻将至,将军若识时务还是劝殿下受降罢,交出玉玺,禅让皇权,或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 林峰拍拍他肩,也截断他的话,“胡都尉这话光说说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了!你知我是谁?” 第288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7) 胡俑还当他是诈兵之计,仍执意劝说,“你我皆末将小卒,大势所趋非你我可以左右……” “弟兄们!告诉胡都尉——我们是谁!”林峰大声呼到,四面立时响起堂堂宏声,“我等乃越安宫长公主麾下白羽营左营将士!” 越安宫!?胡俑大惊!他带来的二十名侍卫也是各样震惊!不是说东宫禁军吗?怎就换成了越安宫白羽营? “我给胡都尉指条活路如何?”林峰反来劝降胡俑,“胡都尉回城去,立刻嘱妻儿收拾细软,趁大军攻城之前离开丘邑,或可保全一家老小性命……” “大军?哪来的大军?”胡俑半信半疑。 “你知鬼影阵吗?”林峰另换一题,问得胡俑愈发懵怔,蹙眉愁苦听林峰继续说去,“这鬼影阵罢……算了,我也不与你啰嗦!耳闻不如一见!你且回城上去看罢!只一件事须胡都尉效劳:回去备下火弩千发,待见到我营上方有火团落下时,则以火弩攻之。此样便可算你大功一件,他日我为胡兄弟在殿下面前请赏时也有可言说!” 胡俑愈听愈蒙,早被林峰真真假假哄得不知所措,恍乎乎又问,“殿下……当真在你营中?” “你还想见殿下!?”林峰又佯装讶异,“你一定要见我就带你去见!若说这位殿下啊那可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要不怎么就哄得我们长公主倾城倾国助他还朝呢!只是啊——殿下脾性也怪异,手段也极端,他若对胡都尉心存愠怒……” “末将并非要扰殿下安枕。”胡俑急忙分辩,听这东越将军言不打结,话不露怯,一时也不敢再深究虚实,想想自己也不过是受那莫嵩要挟,又何苦搅这不义之战!东宫若真有东越蔚璃助阵,此间胜败倒也难预料了!真不若回去收拾细软一走了之。 林峰看透他心思一般,拍肩拥臂又行劝告,“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胡都尉何不做一回当世俊杰!这样——本将军索性再慷慨一回,赠你二十贴身侍卫,护你家眷出城!” 胡俑闻言只觉异样,正待细问,就听身后几声惨叫,回头看,自己带来的二十侍卫全被撂倒在地,另有二十名东越净衣士卒正上前扒他们铠甲呢。不由得又惊又恼,忿忿道,“回城后我若是不放火弩呢?!” “无妨。”林峰按他肩膀,送他出帐,“那就看着本将军如何收拾了莫嵩再回头来收拾尔等!奉劝阁下多备棺椁,葬兄弟,葬妻儿,葬父母,葬九族……另外还要选块隐秘的墓岗,莫让人掘了坟墓!”一言了,至帐外,东越二十铠甲已然人人挎剑,以四角阵列挟持胡俑左右。 胡俑且忧且惧,临去时回头又问,“将军此行就不怕你东越将士入城后全数丢了性命!” 林峰面色微凝,沉声道,“你护他们在城中无恙,他们必拼死护你家眷出城。若然不能,惟有共赴黄泉!”说时又向着东越二十铠甲将士长揖到地,起身高啸一声,“吾——等——”身后传来齐声呼啸,“送我东越儿郎!扬我军威!壮我国风!” 胡俑见此势愈发惊惧万分!才知若有东越鼎力扶助玉室,那莫家的胜算委实难测矣!当下只看这东越蔚璃的治军风范便可窥得战局之一斑。 待送走了丘邑城胡都尉,林峰回身又喝一声,“传令各营,息灯!静伏!” ******* 莫嵩带兵赶至丘邑城外时,见所谓的禁军营盘漆黑一片,不闻半点动静。提问探兵,报说胡都尉已经自营盘回城,因太子过早安寝并未见其真颜,只得几个将士在营中吵吵嚷嚷。——胡都尉所言倒是半句不假,只是未曾言尽罢了。 莫嵩疑心所谓的过早安寝是太子当真病至偎榻还是其中暗伏诡计?可又想想一个末路太子能有怎样诡计,诡计倒也不怕他!区区四千兵还能摆出怎样阵仗,大了不全数剿杀!近在咫尺焉有放过之理!遂与参军副将商议,传令城中压阵瞭望,以备支援不测,先以右副将领五千精锐四面合围大营,趁黑偷袭,直扑中央大帐擒拿太子。于是五千铁骑在营外五里处下马,掩于夜色深沉中,悄悄围向禁军营盘。 因上有重赏——擒太子者赏千金,封上卿,故莫营士卒贪功名者无不争相赴前,都想率先摸入中央营帐。众兵持矛压弓,绕开外围几座散营,直勾勾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中央大帐,仿佛领金封侯就在今夕! 谁人也不知他们身后的营帐正悄悄移换了方位,淹没了来时担途,露出了深坑陷井。偷袭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高啸一声“杀——啊——”,若虎啸搅了寂静的营盘,顿时四面喊杀声起,人群冲击,直扑中央营帐,接着便是一声声惨叫从营帐内传出。 先冲进去的直接掉进深坑,后面的不明状况,只当帐内厮杀惨烈,贪功心切仍旧奋勇向前! 一时间前仆后继,近百人扑进了大坑陷井,后面终有人意识到帐内有诈,急吼一声转身向回跑,仓皇中也不知去路早已变换,未待奔出几步,只觉脚下一软,眼前一黑,身子跌落,又是另一道深沟陷井! 一时间四面惨叫如潮,数千将士或跌或沉,或陷或倒,一个个折骨断筋全数陷落深坑里。 莫嵩营外督战,闻听惨叫声声,起初还以为是东宫禁军被杀,可过不多时就惊见营盘内一个个白色营帐若幽魂鬼影一般左右漂移起来,一时连排成屏,一时交错若阵,方才偷袭进去的一众士兵正拼命向回奔跑,可是左突右冲,或为营帐所阻,或顷刻没了身影。 正在这时,又见一只火弩冲天,照亮了夜空,照见营帐中一张张惶恐惊惧的面孔,瞬间又化作火球坠地,燃起中央大营。鬼火漫延,又引来更多火弩冲天,更多火球坠地,四方营盘顿时化作泱泱火海,莫家的五千精锐悉数困于火海之中。 第289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8) 莫嵩看得咬牙切齿,又有参军报说:火弩好似从丘邑城头射来! 原来胡俑回城后左右思量林峰所言,又惊见大营如此战况,当下决定倒戈襄助东宫,一支支火弩射进了林峰布下的鬼影阵,叫那深陷坑中的莫营兵卒愈是无可逃遁! 这愈发惹怒了莫嵩,想想莫不是太子收服了胡俑,此刻已平安入城!?急传军令,“快来人!速调大军,包围丘邑!不可放走城中一兵一卒!” 有参军冷静劝言,“当下境况将军该先回主营!待探明情形再谨慎调军!” 莫嵩哪里肯听,眼见得自己精锐之师被烧得所剩无几,又猜那东宫太子必是在城中整顿兵马随时可去,便是躁怒难息,一遍遍重申军令,“左副将速回大营,急调二万大军,兵分四路包围丘邑!活捉太子者封军侯!斩杀胡俑者赏千金!” ******* 子夜的柏谷关城头,蔚珒一直注视着莫营动静,忽得探兵回报:敌营出兵万人往丘邑去了! 他冷然一笑,回头看向季墨,“该你去了!莫营现下兵力不足两万,还有一半是伤兵残将,尔当疾速突围,务必在莫嵩得信回援之前抵临松柏林!” 季墨荷剑在腰,凛然道,“半路若遇莫嵩回援,可否就地斩杀?!” “岂敢!”未待蔚珒答言,一旁监军的师源厉声喝斥,“天子尚在帝都!你杀莫嵩,其兄必杀天子!越安君与你们怎样传达军令!?岂不知当中利害!” 蔚珒也凝眉看季墨,郑重劝道,“长公主与我等有约:秋分之日,斩莫嵩,祭蔚珂!季将军何妨再候些时日!你此去点飞羽营最快的骑军,但求勿与莫嵩相逢,保存实力以图长远之计!” 季墨道一声“遵令!”再漠然看一眼师源,提剑去了。 蔚珒又与师源言道,“先生也该点数行囊,准备归朝了。” “秋分之日斩杀莫嵩?”师源凝眉问说,“若然太子殿下秋分之日回不到帝都呢?” 蔚珒哼笑一声,“先生这话不是该问莫家兄弟吗?太子秋分不归,莫嵬斩杀天子!既然注定要杀,何不大开杀戒!我等杀了莫嵩亦算祭他玉氏江山!” “放肆!”师源怒吼,“蔚璃便是与你们此样传达军令!?” 蔚珒依旧漠然冷笑,“这还算不得放肆!长公主若是再被他玉家囚入霜华宫,我东越三军儿郎便杀入帝都,杀入大康殿,连带当年青年旧案一同问问他玉家人,何至屡屡欺我东越!”说完昂首自去,留下城墙上一重重满弓张弦,万千羽箭一触即发! ******* 莫嵩又得兵二万,分四路围困丘邑,喊话守将胡俑交出太子,出城受死! 胡俑明知此是越人之计——凭四千铠甲戏耍了莫嵩几万大军!可他也素知莫家淫威,毫无道理可讲,自己所为又哪里敢再开城门迎大军入内。惟有依林峰所言,令家人收拾细软,派出府上亲兵五十,并林峰所赠的侍卫十人,趁北门大军未至之前先将家人送出城去。他决意同林峰所赠的另外十名侍卫,领城中一万士卒,为东宫据守一方阵地。城中士卒们皆畏莫家行事残暴,只怕被无故拿去正法,便也都跟了胡俑立意死守城防,无论城外怎样叫嚣辱骂,全城上下只锁牢城门,各守其地,不应一言。 莫嵩使人骂了半晌,见无一个应答,愈发怒不可揭,传令四方攻打城门!战事将起,又有探兵来报,言柏谷关外又有太子禁军通过大营,八纵骑兵,来势汹汹,锐不可挡! 莫嵩又惊又疑,心知中计,可却不知是怎样计谋!倒底哪一边才是真太子,是柏谷关还是丘邑城?左右瞻顾,心急若焚,最后只能听了参军之言,兵分两边,一边往西拦截后发之禁军,一边留守围困城中之禁军!他只当先发的四千禁军入了丘邑城,实不知林峰在坑杀他五千精锐之后早已折回松柏林,布下了封锁防线。 当季墨领四千铠甲出城时,莫营留守士卒本就不明状况,又无正经主帅在营,见如此赫赫威烈之师匆匆过营,又有几个真敢上前拼杀阻拦,只寥寥几支长矛晃过,但见那马蹄飞驰,数千铠甲如惊闪一道,瞬间划过苍茫大地,直往沉沉夜色里去了! 莫营上下看得瞠目惊心,待中军帐“全军追击!”的号令传出时,仍有人怔怔呆立原地。 季墨一行出莫营向右,直奔松柏林,眼见已至密林边缘,正遇莫嵩领兵杀回,季墨急令,“后阵阻击,前阵疾速入林!”后方队列即时分出五百弓箭手,一字排开,拉弓满弦,羽箭齐飞,倾刻间扑灭一层追兵。 莫军稍滞,有人扑倒,有人倒头,后方传来莫嵩一声怒吼,“退后者斩!擒敌者赏!”士卒闻听,或畏军法酷烈,或贪功名富贵,又都催马持矛,继续扑进。 羽箭不歇,奈何追兵千万,渐成合围之势,季墨见前方阵列已冲至密林边缘,大喝一声,“撤!”五百弓箭手回身急奔,然千兵万马涌来,一股冲杀,能逃出合围者不过寥寥。 季墨马至树林前,回头望,身后所余不过百余人而,三百多东越儿郎添作了郊野黄土! 眼见金甲侍卫没入密林,莫军追至林边仍贪功冒进,未料浅林处又有层层羽箭飞出,箭法之精准,支支皆中眉心,骇得莫营兵士再次畏惧滞行,一个个马打盘旋,徘徊于密林外缘。 莫嵩带大军追来,见此情形又严令追击,只是进百人,亡百人;进千人,伤千人,浅林处的防线可谓布得密不透风!正这样胶着不下时,莫嵩又得探兵回报:丘邑北门有逃兵出城,疑为太子车驾!莫嵩闻言暴跳如雷,再也顾不得逃入林中的季墨之军,又领兵杀回丘邑去了。 实则丘邑北逃之兵为胡俑一家,此是林峰布下的另一招声东击西,就是为牵着莫嵩左右乱撞,却始终不知太子倒底身在何方! 第290章 城关百尺 铠甲烁烁(9) 莫嵩领兵回丘邑而不得入城,再追松柏林而不得入林,两下徘徊数回,至天明时分终至全军乏力,不得不折回残破不全的大营。经此一战,莫军不止损兵折将万余人,还追丢了太子,错失了玉玺,连丘邑城也被太子收回!可谓是兵败连连! 至点数伤亡时又得军中回报,说林中遗尸经多人辨识,确认并非东宫禁军,应是东越将士!莫嵩至此才确信,果然是中了越人的奸计!那金甲如电掣,如风驰,齐整威烈之气慨,原来都是她东越蔚璃治下的雄雄铁军!难怪那所谓的“东宫禁军”看着竟如凤凰涅槃一般,非但无倒戈归营之意,反添了凤翔九天之威! 只是若然如此,那么东宫太子倒底是随东越之军入了丘邑,还是经松柏林往伏虎涧折返帝都了呢?东越蔚族受玉家几度削兵制权,未想危局之下她东越蔚璃竟还心无怨悔地的襄助那落魄太子!还真是女子痴情,浅识薄见! 莫嵩静坐营帐思想前后,一面咒骂东越,一面又细细盘算,才知此战损兵折将是小,未能截获太子也算不得惨败,唯一,也是最最失策处——则是暴露了莫家的图谋不轨之心!此后,必遭四境窥视讨伐!这大约也是那蔚璃以八千东越铠甲引他左右袭击的目的所在!终使他莫家野心昭然于世! 果然过不了两日,柏谷关城楼上便坚起了四面檄文大旗,将莫嵩以铁骑追袭东宫护驾之军、焚烧东宫驻扎营盘之卑劣行径与不臣之心,演说得淋漓尽致,将莫家数年来上欺皇室、下辱臣工之猖獗骂了个通透畅快! 蔚珒又使城上宣令都尉分时轮岗地反复朗诵檄文,东越将士们宏声震天,音传千里,朗朗之气不只煞了莫营横行之军威,更使莫营中军心有所动摇。毕竟人生在世,谁人也不想恶名昭彰,当兵为卒凭甚还要受后世辱骂! 玉氏皇族本是正统,三百年江山传世岂可颠覆!?莫家欺君霸朝是为逆臣,逆臣之帅又岂可追随!?军中连日来私议纷纷,各样暗流涌动,渐渐便有了弃甲逃兵,亦有悄悄投奔丘邑者,营盘渐呈颓然溃散之象。 再有些日,此檄文已然是传遍了四境,各地封王虽还未有发兵之举,然各方朝堂皆为此事大骂莫家不臣不忠不仁不义之劣迹,声讨之声愈演愈烈! 莫嵩恼羞成怒、焦灼无措之下,只好急传信函回帝都,向其兄长求助,一面告其务必沿途设伏截杀太子,一面又请调二万兵马,助他回头强攻柏谷关,索性鲸吞东越! 至七月中,莫营增兵二万,莫嵩又重整兵马,严申军令,悬以重赏,剑指东越王都,成败在此一战! 一时间柏谷关城下又是强弩战车列阵,云梯飞桥成林,六万重甲集结,战事一触即发。 彼时,城内只余二万铠甲,蔚珒传令将士加强城防工事,多备箭弩滚石,准备与此城共存亡! 第291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1) 题记:《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仲夏,莫贼于柏谷关袭杀太子鹤驾,引四境愤慨。南召以勤王之名,挥兵北上,剑指帝都。时值太子流落在野,又有伏杀在前,追击在后,飘零之秋也! ****** 放眼望去便知是一江春水,其浩浩汤汤,漫侵两岸,岸上又有桃花灼灼,柳芽青青,透过这一重烟柳繁华,可见江心一叶扁舟,正逆流而上,激起涟漪万重。舟头一袭白衣飘逸,若临波之仙,正双手捧箫,吟哦春风!——画外人若是看得稍有出神,恍惚间便似有箫声过耳,呜呜咽咽,如慕如泣。 凌霄君凝神望着壁上画作,尤是那白衣留影,细观笔墨过处,实未曾细描了眉眼,然那柳肩细腰婷婷之姿,仍可寻见她几分神韵。虽然他明知夜兰所绘的这幅《春江泛舟图》其画中人物并非自己心中所念,只是那临波泛舟之风姿,吟箫踏春之洒然,乍一望去,还真是徒惹相思!端望多时终是悄悄一声叹息,又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隔案而座的澹台羽麟早已对他注目多时,见他又一度魂游向外,心思飘渺,不由得向他面前狠敲了几下桌几,嗔喝道,“该你了!可好专心下棋!东想西想又有何助益!” 经他一唤,玉恒重又端看棋面,黑白相间,纵横交错,正是险局危急时,遂又拾一白子添入局中,淡言道,“羽麟必输无疑,又何苦再做挣扎?不若就此罢手……” “休想!”羽麟又细细端详起棋局,眉头皱紧,神色忿忿,“我偏不信——回回输你!” “这一回算是你赢了可好?”玉恒不再置子,略带几分疲倦探问道,“她还睡着?就不曾起来走走?这两岸江南风光也甚为可观,该是她心往之青山绿水,怎就不起来看看?若者下次靠岸你再弄些新奇玩意哄她开怀,总这样郁郁闷闷,好人也要闷出病来……” 羽麟等他絮絮念念讲完,抬头瞄过一眼,哼笑道,“我只差替她买个男宠了!你若准允我明日就接一个上船!”说时趁他恍神之机悄悄在棋阵中腹置下一子,也算略略挽回一点局势。 玉恒对他的小计也是又笑又叹,“我还当澹台少主会献身做她男宠呢!” “我也想啊!可叹求之而不得啊!”羽麟立目嗔怨,“自上了船她就不曾正眼瞧我一回!更不要说与我犯话!许我近身!我多看她两眼她都恨不能一脚把我踹下水!都是你的好计,害我无奈负她一回,此世便要为仇为敌了!” 玉恒忍不住笑,无心分辨其中,又改言问说,“前面到哪里了?” “良津渡口。过了良城就入皇境了。”羽麟并无好声气,看那棋局险象环生,愈添心下妒恨,“我可是听说风肆已然调兵追来,以匡扶皇室之名就要挥军北上了!你以为他是真心匡扶皇室还是存意夺取传国御玺?这都怪你!出个远门带金带银带甚么不好,偏要将天子宝玺带在身边!这回倒热闹了,前有莫贼伏杀,后有风肆追击,倒看你如何保全性命!保全御玺!” 第292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2) 玉恒在棋面上随意置下一子,无奈叹说,“陛下近年病体缠绵,执政艰难,我若不将御玺带出,今时那莫嵬的九锡之礼已然成真。你也该读过几本史书,可知九锡礼从来都是禅位的前兆,莫嵬受封九锡再胁迫陛下禅位,轻易便可取这天下!到那时我才是生无容身处,死无葬身地。” 羽麟不得不在心底赞他思计深远,可也不能不怨他手段阴狠,“你明知帝都九死之地,还要牵累了阿璃共赴死地!” 玉恒哭笑不得,“当初是谁人闹着无论怎样境地定要携她同进同往?” “我要你携她是以挚友嘉宾之礼携之!而不是以罪犯禁囚之名携之!你明知莫嵬要除蔚族必先除她!她若入了霜华冷宫岂非待宰之羔羊!” “我当时之计不过是想先以她为祭制住莫嵬再乱杀无辜,荼毒宫闱!我又怎会真的使她再入霜华冷宫……” “当时之计?你每回计谋不是拿她作棋!?牵制莫嵩五万大军也是赖她东越将士拼死!拉拢齐门也是让出本该属于她的名份去讨好那齐家小姐!……” “羽麟!”玉恒忍耐不得,凝眉喝住,可又无可辩说,惟有举目仍望向板壁上悬挂的《春江泛舟图》,想想万事之由或许都是从这淇水行舟而起。 实则数十年后,程门三子潜之少主撰写《蔚璃传》时,正是以春水行舟为引,将皇朝末世之春秋,四境动乱之岁月,并东越女君历此乱世的劫难重重与去留彷徨,撰录成集,归入经史。 时值当下,玉恒也难料后事如何,诚如羽麟所言,前有伏杀,后有追兵,还真真是朝不保夕之秋啊!想想来时得她亲迎于淇水,去时又使她远送于南城,已然得她赤心如此,是否该尽早放她归去?本是想着为她守住一隅太平,可到头来反牵累她身涉险境,此生还要捉牢她,乞她同生共死吗!? 羽麟见他愁思郁结,根本无心棋局——却还是压制的自己毫无取胜之机,也是又恨又怜,索性也随他目色赏看起悬壁画卷,故作闲意问说,“这又是夜兰新成之作?较之上一幅倒是多了些许疏阔明朗,是你教导之功罢?你看那白衣婷婷,是否愈发有阿璃的神韵了!” 玉恒知他存意嘲讽,也只是默然处之。羽麟见他愁眉不动,便想得寸进尺,起身上前取下了画卷,迅速卷了画轴塞入袖底,悠然道,“难得一幅真迹!这回你也不必再送甚么齐家小姐莫家小姐了罢?倒是可以拿去卖了抵你赊欠的船钱!……还有粮钱!还有新添的秋衣!还有新置的歌姬舞伶!” “我几时新置了歌姬舞伶?”玉恒无奈叹他又来胡闹,“这棋你若认输就收了罢。去问问她可要一起用晚膳,就说元鹤做了清蒸金鲈,还有醉煮白虾,还有紫笋焖肉……” “呵!”羽麟难耐讥笑,“她现在可是你的阶下囚。霜华之刑日渐临近,你就是现下煮了龙肉当她还有心思来吃!?依我说,你也休要招惹她,自讨无趣!昨日刚接柏谷关战报:莫嵩又调二万铁甲强攻城池!东越将士已然伤亡数千!如今边关危急,国运危急,她真若恼起来与你清算,我这小船可容不下你二人举剑拼杀!” 玉恒又无话说,境况如此,委实无颜相见。只是自登船以来,一个船头,一个船尾,朝不见倩影翩然,夕不闻兰息幽然,此样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还真是招惹得他自己心思恍恍。 “我想……”见她二字冲到喉咙又生生咽下,另外说道,“或者……放她归去……,局势非我所料,亦非我能掌控……”他犹豫着,从不曾有过的优柔寡断。 羽麟故意不接他言,盯透他的不舍,定要等他心痛到无以言说,终至黯然垂首,默看桌上棋局,这才缓缓道来,“你可否由她自己抉择?你还看不出,观澜台上你纵不以罪名羁押她上船,她亦早有心志要随你赴刀山过火海!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多疑,不肯信她赤心拳拳!” “非我不肯信她,我只是怕……”倒底还是露了心怯,他是真的怕猝然而别,再相见都是霜灰满面、丹心不在,亦或一别无期,自此隔山隔水,隔了生死…… 羽麟终丢开手上棋子,撑案锁眉,“你知良城为何地?” 玉恒觑他一眼,懒怠言说。羽麟只好自答,“此是阿璃与我初逢之地!你知那一年她过良城往何处去?”见玉恒仍无理会之意,只好自顾言说,“她自言往帝都,寻故友。你知她故友是何人?她和我说是位宫廷乐师,名唤云疏。当年我若知云疏是你,管她是美少年还是娇婵娟,一早先将她收入房中,纳进怀里!哪还会有这许多祸乱临她头上!” 玉恒终听到扬眉,却也是哭笑不得,“你……你可真是……真是厚颜无耻……之极……” 羽麟冷哼一声,“比不得你阴诡狡诈!”说完起身往外走,“我去唤她来一起用膳。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可惜我道行不足千年!惟有为伊消得人憔悴,数日不见,我这衣带都宽了两寸!” 玉恒忍俊不止,正待起身谢他仗义,忽闻一阵琴声悠扬,徐徐入耳,弹得竟还是那首旧曲! “又来!”羽麟先叫一声,行至门前又回首望向玉恒,“现下该知道了——你即刻舍了她,岸上即刻有人接了去!这个风篁世子也当真执拗!他可是足足跟了我们一路!每有渡口靠岸都要演此一遭!他弹琴不腻,我听曲可是烦透了!” 玉恒笑笑,似乎心境豁然,“是该换首曲子……莫不是这位世子仅会弹这一曲?” “你还有心说笑!”羽麟恼得顿足,立目嗔责,“都是你拙计蠢策,阿璃倒底还是把泠泷琴还了他不是!如今倒好,婚约还在,琴却落空!害你我都空忙一场!” 第293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3) “你方才不还说由了她自己抉择,此样结果岂非是她自己的抉择!?琴是她的,人也是她的,取舍存留,全凭她意。我们想强求也是强求不得啊!”玉恒叹说,想想又不无感念,“也亏得这位世子一路追随,否则,我等逆水行舟,也未见得就能这样顺遂平安。” “此是亏得阿璃妙计!是阿璃果决立了灼妃子嗣为储君,才使风灼制衡了风肆,才有此坦途顺境。只是出了召国再入皇境可就是谁人都鞭长莫及了!不若把这位世子擒来,押做质子!” 玉恒又气又笑,“你先去问问他的婚约妻子!问她为何乱纲常混礼制,立了一位庶出之子为国之储君!?还不是惜护这位风族少年,不肯伤他一丝一毫!你敢把风篁擒来,她当真敢烧你大船!” 羽麟横眉立目,却也是无可言说。 “去把人唤来罢。这一回……”玉恒长吁一声,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且由她自己抉择罢。” 羽麟怔了怔,不敢信他所言,“你明知她恨恶我二人……” “她不恨任何人。”玉恒止住羽麟胡闹,“绝境危局之下,我们也该放她一条生路。” ****** 船舶靠岸,琴声愈见分明。船行千里,他纵马追随千里,七八个渡口,他都以琴音相邀,却是未曾求得她赐见一面。 怎样狠心女子!何至决绝至此!——他渐渐心有怨尤,悔恨当初不若不相识! 怎样冥顽不化!何若固执至此!——她亦是心有愤慨,恼他愚钝蠢笨,不识危局! 再向前一步就是天子之境,谁又知此去会遇上多少伏杀,能否抵达帝都更是未知难卜,该如何甩掉这愚痴难缠的风族世子?可真是事事恼人,人人添恼!蔚璃愁眉紧锁来在玉恒的舱室门外,甲板上金甲重重,叠成铜墙铁壁护持着船舱,蔚璃不经意瞄一眼他们腰间长剑,也不知威力几许,又能护他行走多远呢? 羽麟殷勤为她启门,现下也惟有羽麟和元鹤可入他房内,闲杂人等无诏无令皆不得靠近!蔚璃对自己这个闲杂人等能蒙恩召唤也是五味杂陈,倒底还是沦落成囚,这一回连君臣之礼都论不上了罢?进到室内便得一缕暗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木兰幽香。 那人正倚坐窗前,眺望岸上风景,闻听声响,回身来微著浅笑,依旧是素常的寡淡疏离。 似曾相识,又似新识,隔了数日未见,倒似隔了一世沧海桑田。蔚璃怔了片时,并未见以君臣之礼,只觉当下所有虚妄都可以省却了,生死之前,或言诀别之辞,或言绝智妙计,余者都是矫情枉然。 “羽麟言,云疏有佳肴?”她径自问说,迎上他眸色幽深。 他笑意再添一分,见之则喜,惟面前女子是尔,“若非佳肴,谁人能得璃儿赏光?” 她无谓笑笑,偎进席位,与他隔案而坐。他拾了新盏,为她添一杯清茶。 羽麟看他二人相见从容,既无彼此怨怼猜忌之意,又无郁郁相惜伤怀之情,倒是使人看得稀奇,他慢吞吞挪步,试图也凑上来,与她好言欢笑,重拾旧谊。 玉恒幽目瞥来,淡漠言说,“羽麟先去罢,容我和璃儿……说几句话……” 此下更是稀奇,分明是他家的船,他请的人,如何就……就成全了旁人!羽麟怔怔立了片时,虽有不甘,可也无法,只能怏怏退出。耳畔仍缠绕着袅袅琴音,着实心烦! 蔚璃品一口清茶,挑帘望一眼窗外,已是盛夏末稍,浅岸处尚余几盏莲花悠然临波,又有一片盛柳成荫掩过浅滩沙堤,偶有清风徐来,扶柳曳莲,搅动一江涟漪。 “君来,杨柳依依;君归,依依杨柳。”她浅诵低吟,无意惆怅,却也是心念无边。 玉恒望她所望,思她所思,终狠意道来,“璃儿……到此为止罢。前途渺茫,我们还是分道而行。” 蔚璃收回目光重新看他,也是怜他愁云满面,“云疏说怎样,我便怎样。” 自相识,鲜少有这样乖巧时,经常闹到他头痛意恼才是她蔚璃是也!故而此言一出,二人都微笑莞尔。他知此话未必当真可还是感念她怜恤屈就之情;她知今世都休想逃出他掌心索性随遇而安由他算计! “所以——”蔚璃决意先解心中疑惑,“玉熙当真走失于九犀山?” “是。”玉恒应一声,再无赘言。 惹她微微立目,“你居澜庭数月之久,在此事上却与我未置一言?” “是。”他依旧简言应答,见她眉头皱紧,又补一句,“与卿无关。” 蔚璃恼意将起,又被此言按下——是不相干!与那位帝姬除却几年前借居她宫中与她打得不可开交之外再也无甚交情。她大约瞧不惯自己每天上天入地无所不往,那时自己也看不惯她每日困坐窗前一动不动。 “那么……”她缓了缓语意,关切着又问,“现今可知生死?” “已经拜请夜玄去寻找了。相信近来便会得消息。”这一回他坦言告知。 她果然又面有诧异,“夜玄?”原来夜玄是被派去寻找玉熙了,“你怀疑玉熙走失是夜玄伏击兰儿之过?” 玉恒摇头,这一回思量半晌却也未能拟定答她之言,只能胡乱应说,“夜玄无胆刺杀皇室,我只是……须得有个人……去帮忙寻找……” 蔚璃知他吞吐之下必是藏了隐情,想起过往诸多争端,“你就是想支开夜玄,在我选亲的前一日。云疏莫不是忧心我还能择他为婿?” “谁又能猜璃儿心意?”他幽幽道来,反是含了几分怨怼。 “啪!”蔚璃扬手拍倒案上茶盏,怒目而视,“选亲之局分明也是受你摆弄!” 玉恒不惊不恼,只淡定拾起倾倒的茶杯,以茶巾抚去湿漉,缓言质问,“我为谁人?” 蔚璃又无话讲。诸多祸乱叠加,一股精气神尚能撑到今日,还真是多亏了那副泠泷琴,而泠泷琴实则确是得他良苦用心所赠。 第294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4) 玉恒见她气焰逐渐掩去,又殷勤奉茶,小心赔说,“疑惑尽解……现下可否容我说话了?” 蔚璃仍旧蹙眉,心下忧愤实多,“你知道莫家早有除我蔚族、代王东越之野心!?” “天下皆知。”玉恒依旧耐心解答。 “可是天下不知莫嵩领兵五万要攻打我柏谷关!?此事惟有你知,为何不告!?” “青袖未杀莫敖之前,我本可以退莫家大军。”这事说来他又何尝不恼! “那么青袖为何要杀莫敖!?” “这个……你且去问她。我怎样言说在璃儿都是一家之言,未必可信……” “那你又把青袖藏在何处!?” “是由萧雪安置,我并不知详情……” “萧雪是受你旨意,你岂会不知?” “是他一意孤行,他定然要救青袖,我也……” “他为何要救青袖!?萧雪是否还有弟兄!?” 她问得焦躁不安、咄咄逼人,他答得从容淡定、退避忍让,问到最后她也不知自己到底疑他何事,他也稍有诧异为她最后问出的题目。 “萧雪……”他看她时忍不住笑,当真愚钝到不解风情?“你看不出——萧雪属意于青袖?” 这一回换她诧异了,眸色璀璨,羽睫忽闪,不知还有这样事——“萧雪……可是……青袖她……”她含羞带恼,又有几分忧心,又杂几分愧色,实实地可怜可爱! 玉恒几要起身上前拥她入怀了,今生若失这样女子是要失掉多少趣事!他低头莞尔,倒底还是按耐住了心绪波涌,只推盏向前,道一声,“璃儿喝茶……” 蔚璃拾起茶盏一饮而进,没由来的面色熏熏,心念恍恍,竟不敢再抬头看他眼眸,倒似青袖的羞涩情事也临在她身上一般。 “这一回该容我说话了罢?”玉恒含笑逗趣,“我有一物须得先交给璃儿。”说时起身往围屏后去了,不时捧回一只羊脂白玉镂云纹的小方枕。 蔚璃看得皱眉,平生最恨赘物缠身,不知他又要附庸哪家风雅莫不是还要临别赠礼不成?“云疏,你知我不爱这些物件,况且此去路途艰险,我惟有以剑傍身……”她一面婉言谢他盛情,一面看他拆去方枕底板,自枕心内取出一只黑檀木匣,再打开檀匣竟得四四方方一块青白大印,蔚璃心头一振,惊道,“此是……传国御玺?” 玉恒点头,手执御玺指给她看,玺文刻有“受命于天,德配万方,既寿永昌,天子行玺”十六个字,又与她释言道,“伏白帝自前朝昏帝那里得此传世宝玺而开立皇朝盛世,传国至今已历一十九代,至陛下手中……却值此凋零之秋,至吾辈……更是存亡难卜,故而……” “云疏?”蔚璃惊怔片时,才得定神,确是凋零之秋,只是……何谓存亡难卜?他又怎可就此灰心颓念!——“云疏,过了良城便是皇境!莫家屯兵数万于柏谷关,必是以为你经柏谷关而还朝,如何也不会想到你绕道召国……” 玉恒摆手,“欲图天下者何止莫贼?我玉家式微至此,忠臣寥寥,良将更无,兵甲不见,岂非任由四境欺凌……自然,东境璃儿不会欺我……”说时向她惨淡一笑,“这御玺且先交在你手上……” 蔚璃更惊,“此是传国御玺。我是弱质女流。你将这样宝物交我手上……又,又有何用?” “你不是也说了——过良城便是皇境。而愈近帝都愈是凶险,莫家只差这一方宝玺便可直取天下,召王更是窥视在侧伺机而动。我此去入琼庐关,走徽县,经阆原,再依径山亭北上,方可还家,所行官道不知有多不少伏击追杀,我若携御玺同行,人亡玺失,则天下乱矣。使璃儿携御玺与我分道而去,经深山密林、涉幽谷野郊,便可无人搅扰,直入帝都。如此总不至全军覆没。我但有不测,则陛下性命亦能保全,玉氏江山便也至我辈终了……若真有那时,璃儿便可将此宝玺送进凌霄宫,交给那里的一位冰夫人,她知天下当推谁人为主!”玉恒缓缓道来,如叙他人兴衰,“在那之后,璃儿或往青山逍遥,或嫁南国为妃,便都由了你去……” 第295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5) “云疏!”蔚璃喝断他的话,心下戚戚然。看来当真是诀别!前途凶险,本该与他携手同行,可是只为太过凶险,他也知自身性命或难保全,可是这天下众生还须保全!万不能使传国御玺落入莫贼齐小之辈!亦不能使四境王族为争夺御玺而至涂炭生灵!他此间交出传国御玺,是早已为天下谋定了贤主吗?那位贤主可能定风波,安太平!? “凌霄宫?冰夫人?”她幽幽念说,凌霄宫几时多出一位冰夫人?!莫非时隔三年他已有子嗣?从未听闻啊!他说玉氏江山至他辈终了……那么那位承天下之贤者便不是他玉氏子孙了?那是谁人可堪此大任!?冰夫人又何德何能可扶持新君? “她是我的……”他见她忧疑满面,将要解释,却被她挥手打断,“无妨!我不过是想确实一下。毕竟交接之物乃万里江山、黎民众生!不是一钗一书情信之物。” 玉恒略蹙了蹙眉,实不知当下境况还能惹她有儿女私情之思量,又笑又怜之时郑重又道,“当然,璃儿若有远志,想以东越蔚族称帝也不是不可,只是天下苍生还须顾念,切莫使烽火连城……” “璃儿远志——惟愿云疏得清风,拥朗月,一世康明。”她郑重言说,目色坚定断他猜疑。 他笑意温和,回以赤诚,“云疏远志——惟愿璃儿长久久,惟愿天下永世安。”说时又将御玺封回木匣,藏入玉枕,又以一方锦缎将玉枕包裹入囊,推至她面前,“让他护你去罢。” 蔚璃一时间又心智晕乎,盯着那一方玺印,蹙眉道,“它还法力无边?” 玉恒微微一怔,继而笑开,这女子敏慧时或使人敬服或招人怨恨,惟这愚钝时才真真可爱!是否她心中无他才会有此作答?可是那岸上琴声铿锵她当真不闻吗?还是闻之亦视为过客? 蔚璃也终于醒悟他所言何指,不禁赧然,低头喃喃,“我已将泠泷琴还他,是他纠缠不去……” “世子心善情贞,于璃儿而言乃良人之最,此去——且让他为你仗剑罢!”玉恒自座位上起身,将御玺行囊为她系于肩背,顺便牵了她手,“走罢,我送你上岸。” ****** 岸上有少年偎石而坐,膝横七弦,正奋指而弹。少年既显焦灼不安,又有些忿忿难平——她不是心之所向是“泛舟江湖、纵马青山”吗?她不是一心一意要往东极观海吗?如何一路疾追一路以《沧海月明》相邀,竟不能感她心志!?她倒底是受困于那人君威赫赫,还是痴情于那人君子谦谦?!真是随他去了便是绝路死地,她一句话也不想留给自己吗!?天下狠绝女子莫过如是乎! 风篁愈想愈是心绪大乱,引带着弦音大乱,索性挥手拨去,用力之猛险就扯到琴弦。瞠目间,却见船舷上一双白衣飘然,临风而立。再细看时竟得她素颜皎皎!风篁便顾不得许多,掷下七弦,起身向着船上高喝,“蔚璃!你背信弃诺算得甚么……甚么女子!也不配称国之副君!你下船来!我要与你言说一二!休想诓骗了我就这样去了!蔚璃,你下来!否则我使人拦下澹台家的大船,谁人也休想再往前去!” 蔚璃被他这样的稚气蠢话恼得咬牙瞪眼,玉恒在她身边却忍不住笑说,“少年痴情,最难消解。璃儿此去……”他稍顿了顿,想到不得不使她与旁人携手同行,心下也是凌乱不堪,“璃儿此去,还要当心啊!”语意深远,又惹她回眸定看,“当心甚么?!少年痴情是被谁人招惹?要不是你妙计骗泠泷,赔了……”夫人二字未及说出,已醒悟言辞之莽撞。 玉恒更是苦笑,“我为谁人!?忘恩负义,天下蔚璃第一!” 蔚璃冷哼一声,擦肩去,掷下一言,“秋分时节,凌霄宫见!” 第296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6) 望她长剑在手,御玺在背,此一别不知各自要历几重生死!秋分时节,当真还能重见于凌霄宫? “璃儿!”玉恒急急将她唤住,心有依依,情有戚戚,得她回眸凝望,却不知要怎样言说。 “还有事?!”蔚璃显然不耐烦他,生则复来归,死则长相忆!此间抹泪沾巾又有何益! “我……我们……”他原有千言万语却全然枯竭于当下,又似乎早在凝眸对视里彼此道尽——生当长相守,死则……死则……他只觉心口窒痛,万不能死啊!且盼重逢于艳阳,且望天下尽安好,得她归来便是相依相守一双人!世事再无常,惟此一恒念——“璃儿归来,云疏当制锦汤,捧丝巾,为璃儿侍浴涤尘。” 矫情!蔚璃凝了凝眉头,可倒底还是欣慰他心有所期,遂又目色清明,声色清朗,道一声,“各自珍重!后会有期!”转身去,白影临波,踏莲而远。 他负手于江风里,注目看着,终未再得她回眸,径自往岸上那少年身边去了。 风篁诧然她去也决绝,来也汹汹,惊讶着不觉间连退了几步,还在犹豫着是否该治她个“欺凌夫君”之罪才好挽回几分颜面,她却是大步向前,直至与他抵足而立,挑眉问一声,“马在何处?” 风篁抬手将指身后,又急收手臂,警惕看她,“休想再弃我自去!马只一匹,要么与我共乘,要么……嘿,你这女子!”他话未说完,她已奔他所指方向去了,急得他只能匆匆拾了七弦紧追其后,仍旧抱怨不休,“你就不曾读过《女诫》?不知何为敬顺?不知何为夫妇?天下间有你这样做人妻子的!?我今时大度,念你初犯,恕你一回,但有下次,看我怎样……怎样……”他在腹内思谋治她之法,猛抬头却见她横眉立目站在马前,一时训诫之辞全然忘了个彻底,眨了眨眼,又急转话锋,“太子殿下怎肯放你下船?是不是畏惧肆叔兵指帝都?且不管他!我看这天下也是要大乱,不若我们另寻个太平处……你说你要去哪里,我随你去!” 蔚璃自树上解下马缰,定目看他,“我往帝都。你要同去吗?” “同去同去!”风篁点头如捣,“玖儿说你要去查当年青门旧案,我可以帮你……只事先说好,路上须听我的,丫头再不可使诈……” “你不要信玖儿胡说。”蔚璃翻身上马,“我是去赴死!你先想清楚再答我!再者路上也不可能听你的!”说时马打盘旋就要扬鞭奔去。 风篁早料她狡猾,见她解缰绳时就先行牵牢了马缰,此刻见她扬鞭,又回手扯上她裙裾,忿忿道,“蔚璃!信不信我先妻后娶!你再敢使诈我即刻剥了你衣裳!” “你敢!?”蔚璃忿忿立目,将喝一声就觉腰上一紧,他还当真敢撕扯她衣袂,“子青!休动!罢了罢了……马鞍分你一半……还不上马?……那琴不要也罢,尽是累赘!……提住马缰!休牵我衣带!……你会不会骑马!?莫踩我马蹬!……” 船上一抹红衣,怒目凶凶看着岸上一骑绝尘而去,恨恨念道,“迟早买凶杀了他……” 玉恒在一旁含笑劝谏,“其一青濯;其二风篁;天下谁人敢杀,她必舍命复仇!” “青濯犹可……风篁算得甚么?!”羽麟不信。 “你且试试!”玉恒轻拍他肩,负手往船头去了。 第297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1) 题记:《蔚氏春秋·蔚璃》:太和十六年秋,越安君受皇室太子所托护传国御玺入京,攀陡峰,过幽谷,临深渊,涉激流,历艰难万道,退伏杀千刃,才得望帝都之华宇。然路失良人,毁一世姻缘,实为越安憾事矣! ****** 水自西山而出,月自东山而明。水月徘徊,万里江山;万里江山,共一轮明月。 召国与皇境接壤的七莲山,有一座雾莲峰,因其峰若莲瓣,常年处云雾之中,故而名之。 今夜的雾莲峰山顶,有明月皎如玉盘,有清风凉似鲛丝,松林乔木间又有琴声流淌,七弦铿锵更添七分月明,更助三分风清。此间若有仙人经过,必也要为此琴声陶醉流连。 风篁倚在巨石背风处,望着山崖上的白衣素净、青丝飘逸,真真爱极了那挥手拨弦间的洒然无拘!世间怎会有这样女子,疏阔不疏男儿,赤胆不逊游侠,偏偏她却是个王室里的骄公主!又偏偏被她撞进了自己怀里!想想都要偷笑——幸甚至哉,得此窈窕! 蔚璃一曲罢了,轻抚琴弦,向着对面少年朗然一笑,“子青以为如何?可胜过你数日操弦?” 风篁大笑,“岂敢攀比!?你是青门正宗,我不过是旁门学艺!况且我早说过,于音律之事我本就不甚精通!每每强拨此曲不过是为了博你一个侧目罢了!” 蔚璃哼笑,不以为然,倨傲地望向头顶圆月——想到一别两处,也不知那人今作纵马何地了?应该也有这明月皎皎罢?千里共婵娟,可叹隔千里!她举头半晌忽又黯然,“只得月明,不得沧海!乱世误我,竟是背道而驰!” 风篁不解,难道她愁绪满怀竟是为错失逍遥远游?难道不该是为那位太子忧心吗?还是她有意在自己面前掩饰她的衷情别寄?“你先过来坐!”他轻拍身旁铺以披氅的坐位,高声唤她,“那边夜风太硬,当心吹坏身子。” 蔚璃也觉凉风透骨,高处不胜寒,未曾推辞,抱琴走来,径自往他身旁坐了,果然有石壁挡了劲风,又有他身上透着融融暖意,此间远比那石崖上温暖许多。 “你当真不悔?!”蔚璃一面收琴入布囊,一面再三确认他心志,“我可是与你说了,此去帝都我也不知会遇上甚么!豺狼虎豹还是小事,妖魔鬼怪也不是没有……”她故意吓他。 “遇神杀神,遇魔诛魔!”风篁笑着接去,恼她竟把自己当了孩子唬吓,“此去便是要为你——风来挡风,雨来挡雨!无论遭遇怎样境地,我都会与在你一处!”说时伸手接去她手中琴囊,与自己身旁佩剑安放一处,“无论是往天涯亦或海角,我都为你背琴荷剑,听你抚琴啸歌!你休想再驱赶了我!” 蔚璃定目看他良久,笑意难禁——这少年痴心……倒有几分可爱!“那么——就睡觉罢!明早翻过了这山还要涉水!”她倾身躺下,才发觉身下铺着的是他的披氅,将要起身更换,却发觉自己的披氅还是覆盖在自己身上,而他只一身单衣,直接睡卧在草地上。 “这样不妥!你若受凉生病我还要为你煎药喂汤!岂不麻烦!”她说时让出自己身上的披衣。 风篁又笑又嗔,夺过披衣重又为她盖好,“我是男儿,冷风欺不到寒雨打不透!你是女儿家,才最易受凉。你若病了,我又要为你担心忧虑,岂不痛苦!?” 蔚璃笑他言语间的故意嘲讽——薄情如她只会嫌他麻烦,痴情如少年却然要为她心痛!还真是……世无公道可言!她惟有自顾躺好,任由他又是为她塞衣角,又是为她正玉枕,还要忍他在一旁碎碎念念,“……实则我们大可走阳关道,雇一辆马车,再买几个婢仆,日行野路,夜宿农家,只不要通关过城就是了——我往东越去时便是这个法子!并无人知晓我是王室,不也平平安安抵达越都了?还娶得了娇妻……”他说时颇有几分洋洋自得。 蔚璃闭目应他,“老实说,我之前真未留心召国王室还有一个甚么世子!我想天下人大约也同我一般见识罢,哪里会想到一个借宿农家唠唠叨叨的少年会是王族世子?!”她言语间亦是难掩嘲讽,“然而帝都,以致天下,东越蔚璃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皓月当空!那莫嵬老贼欲除我以煞东越军威,必是早已把我画像分发皇境各城,悬赏缉拿!我若走阳关道,必遇重重伏杀!还要买婢买奴、驾香车宝马招摇过市吗?我纵狂妄,又怎好牵累无辜?若然是伏杀在则,我也只能顾得了自己一人尔!” 第298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2) “连我也不顾吗?!”风篁急问,又觉自己好生幼稚,忙又自言答说,“切勿顾我!我是来护你的!绝不会做你的累赘!” 蔚璃不响,他此间已然成为累赘!还是该想个法子把他遗落在山上才行…… 风篁举目望星,还在傻傻地想她方才那番言辞,一时又笑语念说,“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你这丫头未免太过狂傲!不过在此之前,我也只当东越蔚璃是徒有虚名!现下再看……”他转回头,看着她闭目假寐,那容颜清丽,神色安若,看得他忽就心旌摇曳,来时灼姑姑的“训诲”瞬间萦上心头——应该先收她入怀!再做她的良人! 收她入怀?他怔怔望着睡在身旁的这个桀骜女子——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罢!?瞧那额角方正就是严不可侵,再观那柳眉远黛更是藏了威仪,还有那一点樱唇……那一点樱唇,风篁忍不住向前凑了凑身,伸过一根手指悄悄攀向她唇角莹润。 她只觉四面静得蹊跷,听惯了的嘤嘤耳语如何息灭了……瞬间启眸,正与他四目相对,还有一根手指比在她眼前,似为有所探拭?不由得惹她柳眉凝结,微著诧异! 风篁慌得连忙躺回原处,支吾着胡乱言说,“其实……我就是仔细看看……我觉得我还是喜欢长街上那个吃我粮喝我酒的野丫头……我该在那晚就领回家去……管她是谁?!我……我还真是有命啊!谁知野丫头竟是东越蔚璃……”他絮絮念念,也不知自己在说些甚么,只是没由来的浑身燥热,面若熏烤。 蔚璃看着倒觉有趣,伸出手迅捷地抚过他面颊,惊呼一声,“子青脸上好烫!不会这么快就吹病了罢?还真是弱不禁风啊!这样怎么能跟随本公主呢!” 风篁又气又笑,自己未曾得手反被她戏弄了一把,故意怒目喝她,“不可颠倒秩序!是你跟随我!不是我跟随你!知不知道何谓夫为妻纲!?” 蔚璃嗤之,“你再啰嗦着不睡,我便把你一棍子敲晕了拖去喂狼!” 风篁愈发气煞,倒像她真真会把他敲晕了喂狼一般,“你这女子……好狠心!”他伸手扳过她肩,像是个孩子吵架似的不依不饶,“你心里还有没有尊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夫君!……” 蔚璃也恼了,本就嫌恶他这个累赘了!他还不知深浅一口一声的三纲五常来教训她!想她蔚璃岂是以三纲五常处世待人!?挥手一拳擂向他肩头! 他早已熟识她话不过三句就要拳脚相向的性子,见她小拳头挥出,张开大手一把握入掌心,顺势扑向她身,又制住她另一只飞来的恶拳,顺势弹压住她还企图飞脚踢踹的身子。 “风篁!”她整个人被他制在身下,几乎要与他眉眼贴着眉眼了,这下倒有些着慌了,可仍旧倔强得不甘示弱,“你敢欺我!明日休想再跟我一起下山!” “你再说一遍。”风篁也决心定要将她驯服,怎能容她一路去一路心不在焉!?既然执手同行就该同心同德不是!? “你敢欺我!我……”她娇喘吁吁,即恼且羞,可对他又实实地讲不出狠话,能把他怎样啊?!他是故人的影,或是故人的魂,恨不能筑故垒修高墙,藏而珍之,又怎忍对他口出咒语? 他盯住她眸色澄明,看见平湖倏忽荡过一层涟漪,似春湖跃鲤,顷刻间又影沉水底。那是甚么……竟似怜恤之伤,又像顾惜之痛,那是在她眼里难得一见柔情似水,他的心也蓦地柔软,钳制她手臂的力道瞬间卸去七分,仅余三分更像似与她挽臂相拥,“丫头……”他柔声唤她,指尖轻轻抚过她熏熏粉腮,又掠过她耳边鬓发,忽又握紧了她瘦削薄肩,低头在她耳沿上浅浅拂过一吻,呢喃一声,“丫头可知我心……” 她未再挣扎,只知他身子在不断下沉,隔着薄薄披衣已经可以清晰感知他身体的温度,他动作轻巧的像似呵护一件易碎琉璃,璀璨星眸深深投进她那双微澜静湖里,眸色交织,心影互映……如何会不知他心啊!只是山水千重,凶险万端,又怎敢真的劳他背琴荷剑!? “子青……”她顺从地迎上他十指交叉,静目流光注视着他——平生还从不曾有过这样乖巧时刻!只是今夜——当真适用吗?头顶有明月泻辉,脚下是清风流寒,还有耳畔,他愈来愈急促的呼吸涌出层层热浪…… 第299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3) “丫头……”他嗓音略泛沙哑,已然寻到她颈上清香,与她不过是隔了一场婚典大礼罢了,一晌贪欢又何妨,此生至死也不会负她!……他扯她衣领,又不禁微微蹙眉,衣领深处埋藏的是淡淡的木兰香! 还果然是……他不知身上何处刺痛了一下,那痛意瞬间漫延,欺得他五脏俱痛,百骨生寒。是了——木兰香!凌霄君!她舍逍遥而赴死,为得便是这一段木兰香!是婢女熏衣而成,还是与他相拥而得!?收了她又何用!?得了她的身也得不到她的心! 他瞬间僵了四肢,进退茫然。才知与她隔得又岂止是一场婚典大礼! 蔚璃只觉山风过颈,一阵阵寒凉裹身,而他似乎也息了心念,万事皆休。 “子青?”她不无怜惜地抚过他眉梢剑疤,“我觉得……当下……甚好!” 他微微一怔,重新凝神看她,她目色澄澈的不染一丝杂质,是了——“我也觉……当下甚好!” 来日方长,且看细水长流!他心底终是怜她至深,惜她至重,总以为一路去终能修成天地逍遥一双人! 二人相视莞尔,他是赤心诚意,她亦是心地坦然。他仍旧躺回原来位置,与她保持双臂之隔,右手琴剑,左手是她;她悄悄长吁了口气,微合双目,可面前仍旧挥之不去是他俊朗容颜,身上仍披着他倾覆给她的融融暖意。 这人心怀不轨,断然不能留在身边!——她偷偷瞥他一眼,暗下决心。 这女子心意飘摇,定要将她牢牢看住!——他悄悄扯住她袖端,百般提防。 ******** 一轮明月,照万里青山。山上是料峭寒风伴枕眠,山下是骏马御风疾驰骋。 玉恒与羽麟在良城弃舟上岸,备下马车,匆匆出了召国国境,过琼庐关而直入皇境。所幸一路还算通畅,羽麟以澹台家商贸所用之符节倒也混过了琼庐关守卫,城中未敢停留直往徽县而来。 徽县原是小城,驻兵不过千余人,县郡守又是齐门之下士族子弟,想来亦当无阻力。故而玉恒使元鹤驾车速行,力争天明之先抵临徽县,一日过徽县,便可直奔阆原。阆原之后走径山亭便可还家。想想似乎曙光在望,却也不知这其间是否还要经一场风雨雷暴? 马车内,羽麟正以鹿皮擦拭着手中宝剑,不时瞄一眼对面合目假寐的凌霄君,对他之忿恨已然是愈积愈深,亏得他那些蠢计阴谋,害得自己与伊人已是愈行愈远!逐她独辟蹊径倒也罢了,竟使一个娇贵无甚可用的世子护她前行?可真是恼煞人也!若论护她左右,此样事他澹台羽麟自问当是天下最最胜任之人!他护她之忠心谁人可比!? “你不觉得那风篁世子对阿璃是心怀不轨!?”澹台羽麟终耐不住忧心,忿忿质问。 玉恒仍旧闭目休神,随口应一声,“璃儿自有分寸。” “孤男寡女,幕天席地,野风入怀,晨露沾衣,能有甚分寸!”羽麟忍不得在他膝上狠蹬一脚,“你少来装从容!阿璃是最没分寸的!想当年要是没有一个碍事的擎远一路跟在左右,入帝都之前我早就将她……” 玉恒终于启眸,羽麟立时没了声响,继续低头揩拭剑锋,眼也不抬一下。玉恒无奈叹一声,挑竹帘望向车外,放眼所及惟见野丘起伏,草木萋萋,泠泠月色下尤见荒凉。 “嘱你送去齐府的赠礼可有送到?有何消息?”玉恒退回来言说正事。 羽麟哼一声答说,“齐门小姐爱极了你那海市蜃楼!齐谡特地为他这娇女儿张榜招贤,悬赏能拟填宫殿名称、增补画稿瑕疵之高才,以求能早筑宫阙!” “那么,我们所布之棋……”玉恒又问。 羽麟径自答说,“你在观澜台上招揽的那些忠臣义士大半都已混入帝都各就各位了,自然也有趁此机会混入齐府的士子文才,算得上网罗初结。” 玉恒点头,又问,“那么,召国那边呢?” 羽麟摇头,“还没有消息。只怕不是易事。风萧萧兮秋水寒,壮士一去兮……只怕难复还。”玉恒半晌未言,重又挑帘望向车外。 第300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4) 羽麟怜他忧心,又鼓舞言说,“倒是那位齐门小姐还真就被你画的海市蜃楼给哄住了!……你,当真要接她入东宫吗?”他小心地探问。 玉恒放下车帘,惨淡一笑,“那也要我先回得去东宫才好议定!” “可是那齐谡老奸巨猾!他可是只管拿着你皇家银钱仗着你东宫名义替她那娇女儿代木筑楼,根本不管甚么朝堂正气,也不管贼臣欺主,更无意助你平乱还朝,他是只想着做收渔翁之利!”实则羽麟忧心犹更甚。 玉恒苦笑,“这并不稀奇,原是预料中事。我原也未指望齐家能与我有所助益。齐谡营营汲汲一生,所谋私利足媲你澹台家三代经贸所得!且其子弟门生居朝堂间根系之深,也非百年世族可以比敌。当年程门被逐,虽是陛下一怒之念,可是在齐家推波助澜之下竟成不可挽回之势,可见齐门图谋之深远……”玉恒幽幽一声长叹,“惟今之计,只能等他多行不义罢了!” “所以你以九重宫阙为饵,是要助他多行不义!?”羽麟惊问,想他又何尝不是图谋深远。 “徽县郡守是齐谡门生,你再寻些珍奇之宝,一些赠那郡守,一些托他带去齐府赠那位小姐罢。齐谡惯会见风使舵,也不可使他对我失了信念,须使他知道我归期将近,齐门荣华可期!毕竟宫中一众无辜还须赖他护持一段时日。”玉恒言说。 羽麟应下,又问,“过了徽县,阆原可就不简单了。现下虽说莫家有七万军都被牵制在柏谷关,可是莫嵬只须再派出三万兵劫杀于阆原,我们也很难通过啊!” “所以要争在大军抵临之前通过阆原。”玉恒回道,“否则覆灭的不只是我们……柏谷关怕是也撑不了许久了!而柏谷关若破……蔚族亡矣,我又有何颜面再见……”话未说完,忽猛然抬手按倒羽麟,沉呼一声,“当心!” 一支羽箭穿窗而过,扫去羽麟几缕发丝!羽麟未待回神,就听车外骏马嘶鸣,又一团火花当胸扑来,他急竖宝剑,挡开那支带火的羽箭,呼喝玉恒,“下车!” 二人飞身纵出车外,更多的火箭扑面而来,前面驾车的元鹤早已舞剑挡在玉恒身前,急急喝道,“殿下快找地方躲躲!”可是放眼四望,皆是平原,哪里可躲!? 羽麟也挥剑护持玉恒左右,顾看当下形势急道,“伏兵来自四面,只怕无处可去!惟有力拼!” 箭如雨下,又是一场烈焰炙雨,转瞬间车驾便也焚烧殆尽。后面跟来的马车也入了埋伏,昔桐最先跳下车子,拎剑就往玉恒这边冲来,边冲边喊,“殿下,我来救你!” 玉恒长剑舞作一道雪屏,回头沉喝一声,“护住兰公子!” 昔桐脚下微滞,一下向前,一下顾后,徘徊不知所往。那一边夜兰跌跌撞撞跳下起火的马车,便一头栽倒在地,数支火箭瞬间燎起他锦缎华服,眼见就要烧成一个火球! 玉恒急喝一声,“元鹤!先救兰公子!” 元鹤见势不敢迟疑,纵身往前,弃了手中剑,脱下外衣,扑打夜兰。昔桐见如此,也挥剑赶来护在周围,拦下层层箭雨。 玉恒并羽麟也移步靠拢,与众人集成一团,各护一面,挡下四围不断飞来的火苗! “如此终有力竭之时……”羽麟一言未了,就听身边昔桐一声痛呼,一支羽箭贯肩而过,她稍有失力,剑锋微滞,又一只羽箭直插膝部,她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元鹤扑灭夜兰身上火势,回手拾剑补上昔桐的空缺,忧心问道,“萧侍卫莫非也中了伏杀!?” “他只三百兵!不中伏杀也难解当下之围!”羽麟喝道,“此样不是办法!敌暗我明!待我去探个虚实!”说时,挺剑向前,迎了剑雨飞身直去。 “羽麟!”玉恒拦阻未及,一团红衣已冲出数里,远处传来剑戟拼杀声,借着薄薄月辉,可见一重重黑影扑向红衣,瞬息可闻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只是红影摇曳,黑影叠加,一团厮杀,只闻血腥,不闻嘶喊!好寂静的暗杀! 此非莫嵬之兵!——玉恒蹙眉凝思,莫不是风肆大军已过了琼庐关!?四面围杀的是风王族死士!?他神思稍晃,一只羽箭擦肩而去,皎皎白衣立时绽出一道血痕。 元鹤惊得大呼,“殿下!”挺剑护到身前。可情急之下忘了后面又遗下空缺,数只箭矢齐齐飞来,玉恒回身扫以剑光一道,终未能悉数拦下,一只长箭若流星坠宇,真取胸口。 第301章 青山万里 归路迢迢(5) 剑锋难回,退无去路,竟要终于今夜吗!?他眼睫微抖,一只瘦影扑进怀里,箭入当怀,正中瘦影脊背。他只闻胸口一记闷哼,怀中人低低念了声,“殿下……”便歪倒下去。 “昔桐!”玉恒急呼,忙将人放倒,触手所及尽是温热的血浆。 “殿下!顾不得了!”元鹤一面拼力拦阻四面飞来羽箭,一面大声疾呼,“丢下他们,微臣护殿下往北面突围,先入徽县!” 正说时,忽闻四面喊杀声骤起,火把林立照亮黑宇,箭雨渐次息灭,一重重金甲踏月而来,转瞬成合围之势,将玉恒君臣围在当中,甲衣侍卫中纵马飞出一人,至近前,翻身落马,单膝跪拜,“臣萧雪救驾来迟!请殿下治罪!” 玉恒长吁口气,回头问说,“羽麟呢?” 正这时自队列中又冲出一人,红衣血裳,已分辨不清哪里是锦缎原色,哪里是血透长衫,一把长剑更是锋芒滴血,狰狞血光! “是召王的死士!”羽麟掷下一颗头颅并一枚金符,“此是召王金令!看来召王也是势在必得!” “如此说,风肆大军应该过了琼庐关。”萧雪接道,“殿下,此地不易久留!我们该先往徽县安置,再议御敌之策!” “桐公主重伤,该先为她医伤。”玉恒说时望向元鹤,“还余多少金疮药?” 元鹤显然对君上此举即惊且疑,“殿下?风肆大军随时可能追上来!为她一人……” “还余多少药!全数拿来!”玉恒沉声喝道。 “都烧了!”元鹤回手一指早已化做灰烬的马车,急得就要掉下泪来。 “元鹤?!”玉恒又喝一声。 元鹤身上外衣早在救夜兰时便已烧焦,此间只着一件单薄里衣,他双手抱腹,护住衣内锦囊,委屈道,“只余这两瓶药了!此是备殿下救急之用!这才过了琼庐关!前面还有徽县,还有阆原……谁知还有怎样凶险!万一……万一……”终忍不得滴下泪来,眼巴巴望向萧雪求助。 “萧雪,把药拿来!”玉恒又令萧雪。 元鹤闻听急得顿足横剑,“除非殿下使人杀了我!” 萧雪却是站在原地未动,冷静劝说,“殿下,此非良策。风肆有十万军。殿下只有三百侍卫……”他回头望了眼血甲斑驳的众侍卫,“目下所余已不足三百,殿下是要使我等为这女子泯灭于当下吗?” 羽麟冷眼观局,也在一旁附和言说,“阿恒,我等拼死只为护你一人!但有一日我羽麟负伤成众人之累赘,必横剑自裁以了众人之忧心!绝不会使你为我枉死一兵一卒!” 玉恒见势如此,先将怀里血衣模糊、昏迷不醒的昔桐安置于草丛,提剑起,冷目飘过众人,“风肆有十万军追击在后,莫嵬有五万军劫杀在前,本君惟有三百……不足三百侍卫,舍一人便是更更不足三百,再舍便是二百不足,再舍便是一百不足!舍尽所有,只我孤身一人,又有何益!”又问萧雪,“徽县存兵多少?” 萧雪答说,“一千甲兵,校尉武官三人。” “何以应对风肆十万大军?”玉恒问说,“我等急入徽县又有何用?风肆十万军足以踏平徽县!一千甲兵舍身殉城犹可为!使城中百姓无辜受累何敢为!” 萧雪默然,元鹤更是垂首后退,惟有羽麟瞠目问说,“阿恒何意!?此处荒野平原,无可避处!莫不是以我等血肉之躯抵风肆十万大军!?还不是一样要被踏成肉酱!” 玉恒收剑入鞘,“既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那便迎之于当面罢!萧雪,你领三百侍卫仍旧往十里外布阵护驾,若遇风肆大军追来……传旨南召军中,就说本君……欲与风肆公子亲见于野,赏一回风云变幻。” 萧雪提剑琐眉,“若然风肆强攻,殿下处境又当如何?” 玉恒笑笑,“风肆强攻,先亡我将士,再亡我玉氏……若天命如此,谁人可覆?”又轻拍他肩,“那个青门女子如何安置了?” 萧雪微怔了怔,答说,“派人先送进徽县了。” “如此便好!至少……”玉恒没有说下去,而是回身向着四野士卒们朗声诵道,“恒谢诸将士同生共死之恩义!”说完长揖到底。 四野立时回以低沉而坚决之响应,“吾等誓死护卫殿下!” 萧雪领侍卫去后,元鹤愈发站得远远的,双手护腰,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宝贝药囊。 玉恒正无奈叹息,惊魂未定的夜兰哆嗦着向前,手捧一只锦囊呈在玉恒面前,支吾着言,“此是……玖儿姑娘临行所赠……说是良药……医伤良药……都是请慕容小姐亲制……”说时又忍不住望了眼那烧尽了的马车余烬——只可惜了那一袭白狐裘!得她所赠惟此二物,一夜之间皆挥霍尽了!凭甚寄相思!? 玉恒看他片时,接过锦囊药瓶,回身走向昔桐。 此间,残月挂枯枝,西风乍起,卷起四野荒凉,戚戚远路,迢迢归途。 第302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1) 题记:《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秋,时玉室式微、风族欲取而代之。太子还朝,过徽县而不入,孤身迎南召大军于郊野。史官置评:以一己之躯抵千军万马,护一城臣民免战乱之苦,此乃君主风范正当为矣! ******* 时节已入季夏之末,暑气消退,秋风渐起,偎身树下,偶然可得飘零之叶旋舞于林,漫若蛱蝶翩飞,扬若琼花炫彩,使人仰观而眩目,久望而痴迷。 蔚璃眼不眨一下地凝望着头顶落叶翩飞,想起三年前往帝都朝拜,也曾过此山涧林地,而那时是何等恣意逍遥,一把剑,两旅伴——哄了澹台家的少主出钱出力,唬了擎远那狂徒牵马坠蹬,自春时从越都锦城出发,一路贪吃恋景,晃晃荡荡竟走到秋时才走进帝都。 如今再遥想当年,即笑那时少不更事顽劣不堪,又羡那年身无系挂自在逍遥!再观今日境况——可怜了不要说牵马坠蹬之人,就是一匹马也没有啊!下山时,一壶迷魂酒就把那位风族世子撂倒在半山腰了!这个蠢世子,第一回在越安宫里喝了她的酒一睡到天晌还不知吸取教训,这第二回还是给甚么吃甚么、让喝甚么喝甚么……愚笨心实至此,也是真真可爱! 蔚璃一想到他那扶树喊晕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但愿这蠢物“知难而退”!屡中她计还敢扬言护她左右?若当真信他赖他还不早早与他共赴黄泉了! 蔚璃闭目休神,抱剑而眠,肩头是山风谡谡,远处有流水潺潺,就是那叶打盘旋,划过树丫的轻渺之音,亦被她捕捉入耳。如云疏所言,所有伏杀会都被他引往“阳关道”的,当下应不会有强敌寻来这幽谷深山…… 如果要来——也并非风族亦或莫家的金戈铁马……会是谁家的暗杀死士!? 蔚璃瞬间启眸,一片枯叶划过额角,留下一丝痛意——好快的剑式!好凌厉的剑气!她心下惊叹,身形急飞,攀上树干时已然长剑出鞘,踞高而望,但见数只黑影纵跃着穿过草丛,以合围之势正向她扑杀上来!未容她细想,又一道劲风压顶劈来,直贯项背! 蔚璃匆匆举剑迎上,凛凛寒光映出一双灰色眼眸。黑衣黑履,黑巾罩面,惟那双灰眸闪烁生机!或该说是凌厉杀机!蔚璃一面剑走游龙,瞬间逼退黑衣刺客,一面心底狐疑,此非官家治军路数!刺客既非风族死士,亦非莫家狂徒,那么还有谁人会于郊野设伏!? 尤其是为首这位黑衣灰眸者,其剑快招狠,杀意绝然!战之着实吃力!若然这一众刺客人人如此……岂非难缠!蔚璃心下苦叹,一边迎战一边四下寻找退路。 她自树稍跌落,脚尖将触草丛,一层寒光便绞杀在颈。再避无可避,惟奋力搏杀,舞出一团剑影如幻,克退数道寒光。可是黑影无尽,剑阵如林,又一重剑气冲来,入颈割喉,入胸剜心,拦腰则断,刺足必跌!上下封锁无一退路! 蔚璃惊叹:好狠绝的剑阵!仓惶着急挥长剑点拨劈挑,拼力招架。还果然这一众刺客,人人狠绝!肃杀凛凛! 待第四重剑阵欺上来时,蔚璃已显有不敌之势,纵长剑翻飞再怎样风雨不透,终耐不住黑影四面围击,层叠不休,又是招招致死,旨在绝杀,只稍有不慎,便是穿胸切腹,一命呜呼! 蔚璃知是非生即死之战,虽也斩敌数人,却也渐渐力竭,再见黑影剑阵扑来,便觉力不从心,剑光微滞,剑影拖沓,身形稍缓,脚下趔趄,结果——长剑脱手,剑痕入肩!索幸——只削去半边衣袖!再一剑分刺而来,直入当胸,她退步避时,又觉身后劲风一缕,剑气入颈…… 这一回可真是万事休矣!这样轻易?好不甘心!蔚璃举头再望一眼落叶飘零……纷纷谡谡,还真个萧瑟之秋! 忽然又一道秋风劲起,来自密林边缘,又疾又烈,风过袖底,欺得蔚璃自觉衣袂生寒,一瞬白光罩身,顷刻扫去所有黑影欺凌! 蔚璃怔怔恍恍,犹如自死地得重生,心仍有余悸,神思尚恍惚,定目看时只见翩翩一青衣正翻飞于黑影之间,那剑光如梦如幻,那身形翩若惊鸿……如何竟似旧年风影! “澄哥哥?……”她喃喃一语,仍不解当下是梦是幻。 第303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2) 那青影飞旋,转瞬击倒黑衣数重,拆得剑阵若落花流水,余者三四黑衣见势如此,皆纵身遁走。风篁亦无意追赶,撤剑向回。 “子青?!”她终于醒悟,竟是被他救下!又有余悸,又觉欣喜,迎上来赞叹不止,“子青剑法原来这般了得!你这青门剑法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你哪里学来!?可算是偷师……嘿!”她话未说完,被风篁一把揪住衣领,连提带拎几步推倒在树上,用力之猛撞得她脊骨生痛。“放肆!”她佯装无辜还要虚张声势。 风篁却早已怒不可揭,反手锁上她咽喉,怒斥一声,“谁人放肆!你这丫头三番五次欺我……” “只两次!”蔚璃狡辩,“怪你自己愚蠢!斗我不过还想与谁人斗……啊!放肆……”又是话没讲完就被风篁拦腰扳倒在地,这回更是摔得她骨架若散,还未及挣扎,人又扑了上来,扯住她衣襟狠狠教训,“是本世子一再恕你!臭丫头不识好歹……啊!……你敢打夫君……” 蔚璃哪里肯容这个,一拳打在他眼眶,风篁立时落了个乌眼青,愈发气煞,宝剑也丢了,斯文也不顾了,猛扑上来按住她双肩,一口咬了下去! 她那半边衣袖凌乱正适下口!蔚璃只觉钻心的一阵剧痛,顿时麻了半边手臂。各样踢打还想扳回一局,不想风篁手掌移走竟扯上了她腰带,吓得她魂飞天外,“风篁!你敢!本公主……” “我说过——璃丫头再敢欺我,本世子就先妻后娶!”他手上胡乱拉扯,倾刻乱了她衣襟! 蔚璃这一回是真的怕了!可若说求饶又非她长公主之风范!索性拼了所有也要绝地反击!猛地翻身起又将风篁按倒在地——这下他再撕她衣领,她就扯他发髻!他敢拉她云袖,她就抓他腮鬓!他一口咬在她肩上,她也浑然不顾逮哪咬哪!总之誓不吃亏……二人撕扯着,翻滚着,一时间缠打不清!——此间若有猎人经过,兴许还会看走了眼,只当是一青一白两只老虎在打架呢! 一个忿忿不休势要将这狡诈女子彻底驯服!一个又恼又羞定要将这个敢欺到她头上的愚蠢世子彻底击败!最后,终于还是迫到蔚璃气竭力衰,恼得几要珠泪迸出,风篁才算稍有收手,可还是制住她双臂免得再受她反击,唬吓道,“丫头若现在认罪,为夫仍可恕你……” “呸!”蔚璃眼红耳赤,强抑泪珠仍怒目而视,“本公主要退婚!大胆风篁!我要攻你的城!伐你的国!我要你流落四野!我要你一世无妻!我要你……” 她狠话未尽,他忽就霍然起身,狠狠瞪视着她,那泠泠眸色里波涛翻涌,涌过戚戚涌过凉凉涌过怏怏……似乎还涌起无尽晶莹,忽然一个转身,也不管衣冠怎样歪斜凌乱,大踏步径自往远处山溪去了。 蔚璃倒是被他此举唬住了,又见自己的一抹衣带还缠在他手臂上,连呼了几声“喂!喂!”风篁驻足,奋力扯下那衣带,狠狠抛掷在地,转身又去。 岂有此理!蔚璃顿觉冤深似海!是谁人先动手!是谁先冲上来就打!是谁先撕扯她衣带!是谁把她按倒又踢又咬!他逞了威风倒还愈发趾高气昂无穷道理了!哪有半点为人夫君的风度! 她羞恼无尽,躺在草丛里自己闷气了半晌,发觉四下寂静久久不闻人声,又忧心他别处招惹祸端,便匆匆起身,整理了衣襟裙裾,又跑去拾回散落地上的腰带,正各样缠系时,风篁又回来了。 一手抱琴,一手提剑,发冠也重新理过了,衣襟也略显整齐了,似乎还在溪水里洗了洗脸,只是那眼眶乌青是如何也洗不掉呢! 蔚璃一面草草迅速地系着衣带,一面警惕诧异地盯着这俊逸少年,他眼底通红是不是哭过?这样不经事?!又不曾下重手伤他!要是真想治他还不拆了他骨头!倒是他,又掐又咬,每一招可都是狠得险些拆了她的筋骨…… “方才……是我不好……”他仍有忿忿,可还是耐了脾气喃喃言说,“我不该冒犯璃……璃公主,我……是我罪过,是我心忧气躁……”一言未了又觉委屈无尽,竟又红了眼,低下头去——想平生受过谁人这等强欺!?娶妻如此,愁煞人也! 蔚璃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好像就要哭出来了!?怎倒似自己欺了他一般!还真是……她慌乱着摆手,没由来得胸口隐隐作痛,胡乱着答,“无妨无妨!子青莫忧……念你初犯,本公主恕你一回,若再有下次……” “若是再有下次——”他忽然仰头,一眼青,一眼红,又是可怜又是可笑,“若是下次阿璃再敢欺哄,我就与阿璃各奔东西!永世不见!” 蔚璃愕然,这话好生熟悉!倒底还是要受他诅咒!当年人不正是丢下一句“青府内有你没我!”而一去渺无踪迹吗?!如何就——迫得他讲出这样狠话! 这一回换她泪目,怔怔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无限悔意!——所谓江山万里又是何其悠远!何不怜取眼前人物!与他携手同行! 第304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3) ******* 临近徽县的郊野,玉恒孤身一人立于河岸,注目手边几处蒹葭苍苍掩于渚堤,那蒹葭丛上一只翠鸟正肆无顾忌地清理着羽毛,振翅抖尾,摇摆身姿,是这天地间何等逍遥一灵物!不远处又得三两夏虫残喘鸣于疏枝,万物有情皆有贪生之念罢!举目眺望水中央,孤零零一只白鹭正歇于河洲之上,缩颈伏身,是为伺机猎食还是畏避雕鸢? 忽然一阵西风骤起,惊得白鹭振翅冲飞,绕渚而徘徊,又往回于水岸之间。那白影凌波,影沉水底,继而羽向高空,便各自消弭,落得两下无踪。 凌霄君一时看得出神,想起旧年诗作—— 巍巍左山,汤汤淇水; 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又想到今时之处境,千里悲秋,万里漂泊,在途忧思染白发,归去愁云迫眉睫,此生只怕是再无好时节了!又或者就此浪迹于山水……可又缺少佳人为伴!也不知那女子现如今走到哪里了,可还诸事顺遂,一路平安?与她为伴的人,是位千古不见的仁义君子,不会遗她弃她,也该不会“欺”她罢……各样忧患,不禁又是幽幽一声长叹,和着先前诗作喃喃念道—— 逍遥逍遥,今夕何夕; 白鹭白鹭,伊人何在…… “伊人何在?在天之涯!伊人何在?在心之角!”一声诵罢,人已到了近前,红衣映水,愈显出妖娆十分,澹台羽麟诗意似乎更要胜他一筹,一阙吟罢,又吟一阙—— 我来杨柳青, 我去蒹葭白; 我往天地宽, 我归阙台高! 吟罢又讥诮着问玉恒,“怎样?——比你那‘逍遥兮逍遥’更有气势罢!春来惜春,秋来悲秋,此是女儿情怀!你我丈夫,就该颂些天地宽广之事!”说时递过一支炙肉,言辞不染秋色,“总该吃些东西!你这样不吃不喝如何能撑到帝都!” 玉恒摆手推却,又问,“昔桐如何了?” 羽麟哼了一声,自品肉香,“我专管觅食!哪里还顾得替你照看姬妾!?” 玉恒叹气,“休要胡说!她小小年纪,我只是不忍使她为我丢了性命!” “阿璃也是芳华正茂!她若为你丢了性命又当如何!?”羽麟言罢见他面色凝重,知言辞过激,忙又换了话题议说,“如果风肆大军追来,我等都会被碾做微尘,何惜性命……”想想这话也过于惨烈,皱了眉头继续换言,“你可有计退风肆的大军?” 玉恒回身看向不远处席地而卧的昔桐,还有一旁跪地侍药的夜兰,另一边是正在用荒野里拾来的破瓦罐熬煮草药的元鹤,飘零凄凉至此,也是平生料所未料。至于是如何退敌?横剑硬拼也惟有一死!予敌所求,赠敌所欲,或还能偷生罢?!那便要舍了她芳华正茂…… 正为无边的忧患无限思量时,远处有骏马驰近,一名金甲侍卫自马背跃下,上前来跪礼回报,“启禀殿下,召国风肆公子大军已至前方十里,现被萧侍卫拦下,风肆公子应旨,愿邀殿下前往一会!并且……并且赠殿下白露马一匹,以代脚程。” 玉恒看了看侍卫身后的两匹骏马,其中一匹便是通体雪色的襄原白露。“还果然是召国王室!见面礼都给得这般阔绰!就是我宫中也不过三两匹此样宝马罢了。”玉恒自嘲言说。 羽麟不再应他说笑,又一次郑重问说,“你可有良策退他十万大军?” “且试试罢!”玉恒牵马坠蹬,翩身上马,端坐马上又嘱告羽麟,“我若回来……便是回来。若不回——还请羽麟能以澹台家之名庇护他们一时,好生安置。” 羽麟为他提缰,瞬时心下无限悲凉,“你若不归——我等折回召国,取逆臣召王之首级!” “为时晚矣!何苦来哉!”玉恒回以惨淡一笑,崔马驰去! 第305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4) 平原上,草木结丘,兵甲成林,风肆领十万军浩浩汤汤侵占了百里郊野,旌旗猎猎,铠甲烁烁,金戈铁马好不威风! 风肆端坐马上,看着远处一骑浮云愈驰愈近,想到三年前往帝都朝拜,曾与这位东宫有过煮茶谈兵之会,那时的东宫太子便是给他慵懒闲适过于散漫之印象。二人在论到“狭路相逢勇者胜”时,他偏要混入邪说,道甚么“智者亦可胜;仁者亦可胜;智有巧取之机,仁有退避之怀;惟勇者,逞凶悍之勇,遗杀戮之殇,非上上策矣!……” 风肆想着旧时谈话不免哼笑,虽说相逢于旷野,可是那太子处境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亦算是“狭路相逢”了!且看他何以为智,何以为仁!?是要杀身成仁保全御玺,还是有何巧计退他铁甲雄师! 只是若要杀他……倒也难办!风肆早已听闻莫嵩在柏谷关外以伏兵追袭所谓的太子鹤驾,却被东越一道檄文骂的遗臭八方!他召国若于皇境之内斩杀东宫,岂非与莫贼同类?又何以说服四境,何以承继天下! 他正左右思谋时,玉恒已然勒僵带马,由萧雪领三百侍卫护持在后,与召国大军相歭而立。一面是漫野的铁甲金戈,一面是寥寥数行血甲战士。若一方纵马,另一方只能做马下泥浆! 玉恒催马向前,风肆不知是该下马参礼还是就此……言明立场摆尽优势? “太子殿下。”倒底还是只在马上略略揖手,言辞倒还算恭谨,“召国王室风肆见礼殿下。” 玉恒浅笑一缕,放眼他身后军旗如浪,想来总还是要有兵权在手啊!所谓天子执政,若无兵权相佐,又何以成事!故军政一体,方可成天子之仁!又禁不住苦笑惨惨,时下近忧难解,何苦远虑!? 风肆一礼未见答言,便有几分心虚,重又拟言释意,“我王闻天子朝堂有逆贼,上欺天子,下辱臣工,纵蛮兵袭击储君车驾,欲窃皇权!故特使臣下领兵往帝都,以助天子清逆臣,肃朝政!不想今时于这荒野路遇太子……”若按他高举的扶助皇室之旗帜,此间该诺言护送太子归朝才是,可是此诺实违初衷,如何能言?!“路遇太子实是……臣等之荣幸!早闻太子殿下丰姿凤仪,瑶琳琼树,盛夏之月,风尘外物矣!臣闻殿下素来爱木兰之高姿,慕游云之逍遥,只可叹却是身困高台,心劳案牍!若能得扁舟而泛游于江湖,得骏马而驰骋于极地,想来当适殿下之远志乎!……” 玉恒实实地忍俊不禁,这位风肆公子还果然是狡言善辩!三言两语竟将他说去了江湖极地,是明火执仗地劝他袖手天下,另觅归隐啊!泛舟江湖,纵马极地,此远志乎?召国风族,召王风禺,天命所归乎?可笑可叹! “肆公子言辞华美,尤胜当年!”玉恒不吝嘲讽,“既是狭路相逢,你我何不坦意直言!又是一载萧瑟,休再蹉跎时光!——公子只说召王欲以何计取天下?且看本君有否助力之处?” 风肆又窘又恼,讲了半晌粉饰之辞,偏被他一语道破天机,便也只好爽快言说,“我王闻天子欲赐莫家九锡之礼,试问莫家兵甲之门,族史未足百年,何德何能逞此恩礼!” 第306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5) 风肆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凌霄君神色,只一时看不出此君喜怒,只好继续陈词,“殿下也知九锡之礼乃禅位之序章,天子若有意抛天下子民而另觅青山,放眼天下四境也惟有我风王族可承此天命!殿下既然将传国御玺携于身侧,想来也是代天子寻觅圣贤之君以治万民!今日既有幸相谈于野,殿下何不赐下御玺,顺应天命,利惠万民!” 玉恒愈发哭笑不得,“如何可证使你风族称帝便是顺应天命,利惠万民!?天家纵有禅让之礼岂非也该使四境封王共举圣贤!?风族藐北境昔氏而拒婚溟王,欺西琅夜族而伐其城池,诓东越蔚族而欲党同伐异,此样封王之家何言圣贤,何言利惠万民!?” 风肆深知这位殿下巧智连篇,若然如此辩论下去只怕是争到秋叶落尽也难分胜负,思忖片时,索性直言,“我有重甲十万,殿下只侍卫……”他仰头望去,粗略点数了玉恒身后的寥寥兵阵,“殿下只侍卫百人,何不交出御玺,求得全身而退。我风肆以一生名誉做保——绝不伤殿下一兵一卒!殿下尽可带他们逍遥远去,或置农田,或结庐舍,风王族保你余生无恙!” 玉恒笑笑,“欲窃天下之贼,又有甚名誉可言?!我若不能交出御玺,又待怎样?” 风肆渐渐失了耐性,十万大军停驻于野,已是给足他玉氏颜面!“殿下若不领我王保全你玉氏之情义……”风肆握了握腰间佩剑,“大势所趋,逆者亡,拦者死!我大军过处,寸草不留!殿下且为你身后将士想想!他们身后又是多少妻儿老小!岂非都是天下子民!” 玉恒不再言说,争个鱼死网破非他所愿,何况鱼死未必网破。息战之心执拗至今,总不好半途而废!“御玺毁于昨夜大火,召王死士攻势之猛,毁我所有!” 风肆锁眉,半带讥笑,已无心去争召王之清白,只质疑问说,“御玺乃雪山青玉篆刻而成!火焚不化,剑削不断,怎会毁于……毁于……”他此间才猛然意识到昨夜攻伐是他召国死士所为,微露赧颜,仍强词言说,“殿下此样借口未免滑稽!可否容我……”他本想说派兵搜寻,可转念又想:这位太子既然能这样说又岂会怕他搜查!或许御玺当真不在他身边?那么是谁人护持御玺另辟蹊径…… 是了!曾有探报回说:良津渡口有女子先行下船,与一少年纵马而去。他早知那女子必是东越蔚璃,也知那少年必是蠢侄儿风篁!可是他那时只道是风篁终于哄得了女君与他另觅逍遥,他二人未过琼庐关,而是往山水间去了……却原来是东越蔚璃哄了风篁替她看护御玺!?那他二人是又回东越?还是翻山越岭往帝都去了?那个蠢侄儿可知天下间争相抢夺而又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传国御玺就在他身旁! “殿下,”风肆冷笑言说,“不知东越蔚璃现在何处?” 玉恒亦是笑意结霜,“本君若答无可奉告,肆公子是要屠我臣子还是施我酷刑?” 风肆再握佩剑,目色里涌过层层杀意。 第307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1) 再过一条江,再翻一座山,应该就是帝都了!那个曾经豪言“非引三军不入”之城!然顾看当下却只不过是一人一剑、携一痴心少年而!入帝都,还要经几重生死?!——蔚璃攀坐在高树横枝上,眺望着远处的江波粼粼,并江岸浅滩上那正在垒石生火的痴心少年! 自上回闹过以后,这少年便是一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即不与她说笑嬉闹,也不共她寝食一处,凭她再怎样殷勤逗弄,亦或信誓旦旦立诺立志,他都是对她敬而远之!惟那一双眼,愈见明亮炯炯,愈发不分昼夜黑白地时刻紧盯着她!就是此刻她攀挂在树上,还是要受他频频举头、横眉瞪视,倒像是她还能幻化做一只白鹭顷刻飞走了似的! 这数天来他二人穿谷过林,脚程甚紧,而途中又曾遭遇三次伏杀,皆是黑衣长剑,严密阵式!俨然与蔚璃第一回遭遇之刺客同出一家,对方剑法之凌厉,剑阵之玄妙,也是欺得他二人每一次都是险中求胜,只差一点就要命断幽谷。可偏偏越是这样艰险境况,少年守着她愈是夜不安寝,昼不歇神,虽不与她言,却也是每每持剑负琴护她左右,如影随行。蔚璃为此自是感念无限,可也时常觉得愧疚无边,纷纷乱事中最最无辜便是招惹了此样赤子入局,若然伤他一分,当真是万死难赎! 风篁只是低头将几尾鲜鳞摆上烤架的功夫,再抬头却惊觉树上白影似遁风而去,顷刻没了踪影,急得他提剑起身,心下忿忿——还果然是惟女子难养,尤其是此样诡诈女子!实难处置! 他揣着满腔幽怨将一转身,正撞上她笑颜如花,兜了一衣的野果归来。 “子青寻我?”她语笑嫣然难掩得意,最爱看他这般焦心切切、满目惶惶了!望之便觉心漾。 风篁瞪她一眼,知又被她戏弄,掷了剑,重新坐回火堆旁,并不答她言语。 蔚璃近来受惯他冷落,早已不以为意,只是注目着烤架上的几条肥鳞鲜鲤,已然嗅得炙烤之香袅袅扑鼻,还真是馋人啊!只是最近这三餐一宿,他们都是各自为政,她追她的野兔,他烤他的飞禽;她喝她的山泉,他饮他的花露;她睡她的干草堆,他躺他的巨石岩!她纵是百般讨好礼让,他也无意与她同餐共饮! 可是今天这烤鱼——着实喷香诱人啊!她故意凑到他身边坐了,又将大大小小的野果倾洒一地,故意将那红艳硕大的悄悄摆去他面前,倒像是他还能被野果所诱似的,又故意朗声谈笑,“子青可知秋季流落于野有何好处?” 风篁只是注目火堆,看也不曾看她。只怕看一眼就要入她“网罗”,那娇俏模样他倒还可自忍持重不去相亲,只是那狡黠诡计实是避之不及,防不胜防! 他愈是如此,蔚璃愈是觉他脾性可爱,仍自顾言说,“其实说来——春时流落于野也有无尽好处!正所谓春华秋实,春有百花可观,赏心悦目;秋有硕果可食,饱腹充饥!”说时在地上左挑右选拣了一个红艳艳的野果递到风篁面前,“要不要尝一个!提神解渴!” 风篁扭身坐去一边,他早已告诫自己——再也不吃她手里递过来的食物! 蔚璃知他杯弓蛇影也是又笑又怜,可并不气馁,依旧调笑说道,“此果得天地所赠,没有迷药哦!不信我吃给你看!”说时一口咬下去,忽眉头急蹙,大叫一声,“好酸!”又悉数啐于草丛,冲着风篁嬉笑一回,将大果置于身后,重又拣选了一只,仍一口咬去,这回是眉头小蹙,喃喃自赏,“嗯……略酸……带甜……”她有意夸张地吃得香甜,重又递给风篁,“我吃过了!要毒也是毒死我们一双!子青就赏光吃一个罢!” 风篁对她如此厚颜缠磨也是横眼觑看了几回,倒是觉得她手里那只被咬过的野果远比地上那些红艳艳的硕果更加诱人,他犹豫着,衡量着——若是这一回骄纵了她,下一回她只不定还要怎么欺负自己……诡计多端的女子!……委实头痛啊! 蔚璃看他苦皱着眉头,那如春月似美玉的俊朗容颜,倒似着了一场秋风,萧索寂寞的紧呢!又惹她凝神看得怔住,心有戚戚然,无限怜意,“子青……真是……你们南国……真是……出美人啊!” 风篁讶疑地看着她一面不经心地啃咬着手里的野果,一面目色痴迷地盯看着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又羞了个面色飞红,急转个身避开她灼灼目光。 “南国少年尽风流……惟有子青世无双……”她喃喃吟诵,又递过手里的半只残果,“你吃不吃?再不吃我可……” 第308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2) 风篁立时伸手接过她啃剩一半的野果,贪婪地咬上一口——啊!还真是又酸又涩!又苦又硬!他瞠目质疑,微有愠怒,她却依旧笑颜凝望,一脸无辜,“微微甜罢?”他也不知她是真的品出了甜味,还是又设了诡计戏弄自己!只是盯看她良久倒也没见有恶作剧的得意,便也只好强撑着吃下大半只苦果。心里直道:这便是自食恶果罢!如何偏偏就认定了她!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蔚璃见他终于接了自己的吃食,便也得寸进尺地向他近了又近,又讨巧言说,“那么——子青与我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了,你既吃了我的果子,你的烤鱼也该分我一半。”说时不等他应,便伸手去抓。 “休动!”风篁挥手打在她袖上,痛得她立时缩手,横眉嗔视,“小器!” 风篁亦瞠目斥回,“当心烫手!” 蔚璃这才恍然记起他竟与自己说话了呢!不禁又欣喜雀跃着凑上前讥诮问说,“子青不哑了?我还当你一世再不与我言!未料竟是一只酸果子治好了子青的哑疾!”说时自身后拣回方才被她咬了一口就丢开的那只大红果,津津有味地啃咬起来。 风篁才知果然又上了她的当!对此样女子委实又爱又恨!又想拎过来狂揍一顿,又想扑上去狠咬一番!“你这丫头……”他回味着方才吃下去的那半只苦果,恼得咬牙,“实该改姓狐!” “为何?”她为手里的甜果沾沾自喜,难掩得意笑容,片时方醒悟他指何意,不禁又大笑开来,“哈哈哈……子青骂我是狐狸?你这俗子!你是未见识过真正的妖狐!你若见识了……咳咳……便知……咳咳……”她连讥带笑终得了报应,许是果核呛了喉咙,咳得面色通红。 风篁见状连忙上前扶住,急拍后背,又恼又怜,“吃东西就不要讲话!更不要嘲笑别人!这回吃了教训……长些记性才好!” 连抚带拍折腾半晌总算顺了她一口气,却也是憋得面色潮红、眼角湿润,仍不改嬉笑,“此是欺负子青的报应!我诅咒过:天下间凡欺子青者必遭报应!你看——应验了罢!?” “休要胡说!”风篁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野果丢去一边,“这个也不要吃了!” 蔚璃笑笑,“干它何事?我当真诅咒过!我这是爱护子青……” “我谢璃公主爱护!可也休要乱做诅咒!我甘心受你欺负总可以罢!”风篁真不知该恼她还是该疼她。 “你既这样说,也没甚么不可以。”她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只是旁人不能欺了子青!我还是要诅咒除我之外欺负子青的人……焦了焦了!快快!鱼儿烤焦了!”一句话未完她又忙乱着扑向火堆挽救焦鱼。 风篁急忙拾了几只野果丢入火坑,火势将灭,蔚璃已然先行抢过一条鱼去,左颠右倒,烫得不敢着手,恼得又得呵手又是蹙眉,风篁看着也是哭笑不得,拾了几片黄叶替她包裹了鱼身平摊在她手上,轻轻呵去淡淡烟气,又选两根细枝当做食箸,切切嘱道,“没人与你争抢,慢些吃,当心鱼刺!” 蔚璃喜得眉眼如过春风,“先前有翡翠楼里踏波采莲,赠我甘露;今时又有垒石炙鱼,赠我美味!今世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风篁凝眸看她,又笑又叹,“丫头这话真心才好!” “先不说这个!”蔚璃一面吃鱼,一面另说他事,“子青会扎竹筏吗?想一想该如何渡江?” “不会!”子青恼她又顾左右而言他,气吁吁回说,“为何要竹筏?凌波飞渡岂不利落?” “是否危险了些?”蔚璃蹙眉眺望江面,“你看这江水滔滔,两岸遥遥……若然半途力竭跌落水中岂不难堪?” “狐狸不会浮水?”风篁知她心思缜密,所忧之处应该不只是力竭而沉所谓“难堪”罢? “浮水又有何难!只是……”她眉头又紧一层,想到最近一次浮水还是被夜玄丢进淇水那一回,春冷水寒已然是丢了半条性命,如今这初秋时节虽说还不甚寒凉,可若说往冷水里浸泡一回……想想仍不免打颤。 风篁也记起了她身有旧疾,最是畏寒怕冷,忙又改口,“我倒可以背你渡江——只要你情愿。” “你情愿受累,我又有何不情愿?!”蔚璃磊落回答,“只是你背着我,还要背着琴,还要背着我二人的行囊,还要背着两把剑……这样负重,只怕也飞不到对岸罢?” “可以先把所有行囊背过去,再回来背你。”他这样说时又瞄了眼她身边那只包裹,她总不肯使包裹离身半寸,想来也不放心交给自己保管一时罢。 第309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3) 蔚璃果然不响,专心吃鱼,片刻忽又感慨,“若是有酒就好了!” 风篁看她,几次欲言又止,说甚么呢?说甚么于她而言都是一时嬉闹罢?一路行来,她虽强颜欢笑撑这末世凄凉,可还是一眼看得出——她分明是心不在焉!是为那人忧心罢?难为他二人竟彼此舍得下,于这乱世当前还能各行其道!该是怎样的信任与忠诚?他托她的不是生死,却远胜生死……风篁不禁又扫了眼她身旁包裹,他托付的该是江山子民罢! “子青又不说话?”蔚璃讶异他的寂静,这少年自打跟了自己似乎就多生了几分忧郁,想想也真是可怜!“可是我何处又冒犯了子青?”她牵他衣袖哄笑。 “岂敢。”风篁苦笑一声,终了悟多说无益,回手拾过自己的包裹,自里面摸出一只酒囊,递到她面前,“此是你抛弃我时我借宿农家讨来的一点米酒,余下不多,你慢些喝兴许还能撑到……”他话未说完,她已一把夺去,“子青竟然背着我藏了美酒!还敢说同我一心一意?”先声问罪,再行痛饮,看得风篁诧异,再想拦劝阻时也只得一个空酒囊掷回怀中,她却然是酒足饭饱,仰身躺向草地,又轻拍身边空位,眯眼唤他,“子青躺下,我们说说话。” 风篁抱着空空的酒囊大皱眉头——自己千辛万苦迎娶的当真是位王室公主?莫不是哪个深更时分在荒野里被妖狐附了体?只看那行止散漫——仰面朝天,双手托枕,翘起的足尖还要优哉游哉地左右摇摆……又哪一点像个公主?再窥她神色,自是惬意十足,朗然大方,反是惹得偷窥之人心若撞兔,面色微熏! 风篁犹疑再三,倒底不忍相拒,只能依她指令躺向她身边。 二人四目相对,此间上有浮云逐日,下有清风灌袖,两两相望,各有欣喜在怀。 且不论前路几多凶险,只当下这份惬意舒怀,便足以慰她半世飘零,足以成他余生所念! 蔚璃含笑凝睇,心中自是感慨万端。得卿如此,夫复何求!得卿如此,当惜若眼眸!得卿如此,怎不忐忑?但求上苍有眼,神明护佑——万万不能伤他丝毫啊!恨只恨那人一盘大棋牵累此样无辜!又举头仰望浮云悠远,也不知他走到哪里了?孤军寥寥,还有几多幸存? “子青……可识得那些刺客?”她思量着问,到如今还猜不透倒底是何人设下一路伏杀。 “并非我召国士卒!”风篁答言。 “我知道!”蔚璃转头看他,若非有他仗剑庇护,还不知自己死过多少回了。不是他召国士卒所以才凶险难计!“也非莫家之兵。更不似西琅男儿……”她想想如今那夜玄正奉旨四处寻查玉熙下落,应无暇分顾旁事,而西琅王室除他之外再无勇武之人! “他们的阵法变化并非官家治兵路数,倒有几分江湖剑客的凌厉狠绝。”风篁言说,“四境王族从来不屑结交江湖草莽!倒是……”他也扭回头看着蔚璃,“倒是听闻丫头曾经游历江湖,莫不是结下过甚么仇家?他们一路追杀倒也不似要抢你的东西,依我看,他们只想杀人!” 蔚璃频频点头附和,所以才觉凶险万分啊!“子青剑法当真了得!”她由衷赞道,“亏得有你,不然我这青门剑法都快忘光了!” 风篁蹙了蹙眉头,还以为她要感念自己一路随护,不想话题又扯向别处,“丫头几时学得青门剑法?若然日求精尽又怎会忘记?只是我看你也算是剑艺了得,施展的却并非青门剑法……莫非后来又拜师别家?” “拜师?”蔚璃也蹙了眉,流云小筑里受教三年可曾拜过师?分明是那人好为人师啊!她一心想着每天捉鸟抓鱼逍遥一世!他偏束了她今时抄书明日练剑,稍有不逊还要受他责打…… 若知今日险境,当初还真该好好习剑!“我蔚璃不拜师傅!都是他们求着教我!” 风篁忍俊不禁,“谁人求着教你?莫不是凌霄君?你这剑法竟是承自凌霄君?你们几时相识?他竟可将你教导的剑法如此精湛?……”始知他二人交谊又岂止限于君臣之忠义、挚友之真情!她共他,多少年华,多少悲喜,又岂是旁人可代! “非君子之功!我自聪明绝顶!”蔚璃笑答,“子青若能传我一二技艺,我一样可以将其炼制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她朗笑慨言瞬间扫他心底阴晦,与她并肩躺卧,是真想拥她入怀,缠绵相亲。 第310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4) 可是前路凶险,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海晏河清时,若然半途殒命,遗她孤影,叫她托身何人……此去实不该毁她清誉,误她前程!风篁如此想着忽然翻身坐起,也劝蔚璃,“地上湿冷!还是起来罢。” “子青可知我包裹中是何宝物?”她依旧仰躺在地,忽然问说。再向前去,每一步都可能是生死两界,是该与他言说分明,不可负他赤诚。 “与我有何相干!”风篁不屑,又去推她,“你先起来说话!当心受凉!” 蔚璃挑眉睨他一眼,“子青把身子借我枕一枕,便也不会受凉!” 风篁看着她,又惊又窘,“你这女子……” “我这女子岂非是你婚约妻子!这点便宜也不肯予?”她眉眼藏嗔,既娇且魅。若得岁月静好,更不可负他拳拳心意。只是她瞪视了许久也未见风篁再动一下,他倒似一根翠竹冻僵在秋风里!不解风情!恨煞人也!莫不是此生当真修不来这美人计?“罢了!将那包裹递我!”她哼哼支使,“放在头下!扑在脸上何用!……放正了!不知席不正不可坐、枕不正……温柔些!弄折我的蝤蛴颈!……你还敢瞪我?……” “我怎敢瞪你!天生牛眼!”风篁被她呼喝着支使一通也是又气又笑,总算服侍她舒心惬意了,便自己一人怏怏着坐去另一边,不看颜色地又问,“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我刚刚躺好,你就叫走!”她果然又横眉立目,风篁便不做声。 “我方才问你呢——知我包裹里面藏得是甚么?”她似乎还在为一计未能得逞而郁郁幽愤。 “传国御玺!”风篁不解她气从何来,也恼她惯会凶自己了! “你怎知道!?”蔚璃惊呼,又自作聪明,“啊——是不是风肆告诉你的!也是他让你一路跟着我罢?趁我不备好偷取御玺……” “臭丫头!”风篁当真气极,“你知不知道你每天晚上睡得跟猪一样!不要说偷你东西就是偷了你的人去你也未必知觉!还用趁你不备……我若想要你那破玩意现下把你捆在树上拿了东西就走你又能奈我何!再敢胡乱猜忌我当真打你!” “你姓风啊——”蔚璃无畏无惧仍故意狡辩,“你敢说你四叔现下没有派人四处追寻我?没有领兵追袭东宫?” 风篁瞪视着她,“你倒底想说甚么?四叔是四叔,我是我!风王族是风王族,我是我!你若疑心我会偷你那位东宫太子的御玺大可不必!一块青石印罢了!我不稀罕!” “可是你风王族稀罕啊!肆公子稀罕啊!召王稀罕啊!我知你风族有百年大计,先是你祖父,再是你父亲,然后是你,以三代励精图治之功,成千秋万代帝王之业!风肆拥军十万追袭东宫为得不正是这块青石印吗?”蔚璃眉眼分明,望定他眸色澄清。 “蔚璃,你若疑心……”风篁握了握拳,缓了缓胸口闷痛,但愿只是她计,不是真的相疑,“你纵然疑心,我也不会舍你而去……要不要我起誓给你……” “不必不必!誓言都是用来违背的!你只说若是风肆追来,子青为谁人战?还能为我屠杀你国人不成?”蔚璃追问,恨他此时又精明百倍!想要驱赶也是白费心机! “璃公主又是为谁人而战!?”风篁索性直言,“你可想过,纵然我们拼死将御玺护送回帝都,可若是太子不归,又当如何!?你也知我四叔领兵十万在野!更知莫家铁军盘踞帝都挟持天子!以当下形势而论,璃公主以为你那位风雅东宫有几成胜算能活着回到帝都!他将传国御玺托付于你,岂非是早已料知结局故而要将这天下托付于你!托付给你蔚王族!” 蔚璃愕然。原来人人望见终局,都知他归朝无望,大厦将倾,危巢将覆……而她心中仅存的一点祈望果然都是虚妄! “他若不归……”她低语喃喃,不归则大势倾颓,天下易主!他计算了所有也必将此结局计算在内,所以才早早择定了圣贤之主,藏于深宫某处!不是东越!不是蔚王族!是凌霄宫,冰夫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介深宫妇人又能扶持怎样圣主?为谁人而战?为他择定的新君吗?只是……新君当真圣贤否?若论贤者仁君,身边少年岂非可堪此名! 只是……那人当真回不去吗?前有莫家围堵,后有风肆追袭,确是风雨飘摇啊! 第311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5) “阿璃……璃丫头?”风篁见她目色怔怔、神色黯然,不免后悔方才议论太深,又惹她心焦。 “他若不归……”此念过心,真真痛若刀绞,她举头仰望浮云悠远,终抑不住泪湿眼角,江岸一别竟成诀别吗?!“他若不归,我当为他复杀身之仇!谁人杀他,我便去杀了谁人。在那之后……”又想到与他临别时他曾有言:在那之后,随你纵马青山,亦或嫁入南国。 只是他若不归,青山不青,南国不国!自召王起,她定要为他杀伐天下,以消此恨! 风篁骇然于她眼底霜色漫起,仿若凛冬降临,“阿璃又何必……逆势而为……你也该知道大势如此……纵是为他杀伐天下又能如何……” “何谓大势?”蔚璃翻身坐起,目色清冷,“臣篡君位是谓大势?封境之王袭杀皇室是谓大势?我若知风肆胆敢如此,早该……” “早该扣了我做质子是吗?”风篁惨淡说笑,“现下亦为时不晚。待四叔大军追来时,丫头剑横我项一样可以退敌千百。我愿以我躯铺就丫头去路前程。”他吟笑凝望,又补一言,“为丫头碎骨,子青无怨无悔。” 蔚璃不响,抱膝静坐,心下思绪乱涌,良人不可欺!恩义不可负!此去……倒底怎样结局?她幽幽叹息,忽又问说,“子青当真无意收服天下?你本就是要承南国之印……” “一妻难收!何以收天下!”风篁不等她说完先兀自嗟叹。 惹得蔚璃又忍不住笑,揶揄道,“子青若能坐拥天下,又何患无妻?” “丫头,你知我所求……”他切切瞩目。 “子青若肯为天下苍生定太平,蔚璃愿为子青仗剑。”她亦坦然回望,郑重言说。 “在你为玉家太子杀了我祖父,我父,我四叔之后?”风篁讶疑问说。 “无可奈何事……”蔚璃深深叹息,拾了包裹系于背上,“此是我欠他的,我之性命原是他救下的,如何能不报他恩义?” “只关乎恩义?”风篁问了,又觉自己好生幼稚!怎可能只关乎恩义!他共她,她与他,不求朝朝暮暮,不求厮守与共,甚者不求同生共死!大难来时,他们可以兵分两路,却依然肝胆相照!大厦倾时,他们可以生死两界,却依然魂梦相绕! 他曾为她息召琅之战事,慑北溟之蠢蠢,亲往越都为她镇守一偶太平!哪怕只是一瞬!哪怕此一瞬他有倾覆江山之险!他待她之情义可拟万里江山作比! 她为助他还朝,更是不惜倾举国之力,不惜赌上边关之存亡!为成他千秋之名,又不惜舍身赴死,为他护持传国御玺,为他扶持承天下之贤者!此样情义,已远胜救她一命之恩义!他若赴难,她又何止是诛杀凶者,为他杀戮天下也不是不可! “走罢。现下过江还能赶在天黑前入山寻个山洞避避风寒。”蔚璃未答他言辞,俯身拾了几枚野果揣入怀中,又复嬉笑之态,“野果与我亦有恩义——使子青恕我!实该多带一些酸果留着治子青哑疾!” 风篁忍笑,替她拾了宝剑,忽然想起一事,问说,“太子殿下当初囚你入帝都为得是帝姬走失于东越边城,要治你治境失职之罪,可是那位玉家的女子后来如何了?落入谁人手中?” 蔚璃诧异,“你怎会想到……玉熙遇刺走失……遇刺……九犀山刺客……也曾伤了云疏……” “丫头!”风篁高唤一声,惊醒她深深思量,凝眸顾看,见他已拔剑肃立,“他们又追来了!” 蔚璃也觉出四面劲风翻涌,卷起层层杀气扑面而来。她提剑入手,与他背向而立,心思仍沉在方才一刹那的思疑中,“原来他们不只要是杀我!还要杀太子!要杀帝姬!他们是……” “你是说帝姬遇刺也是同一伙刺客?那帝姬还如何能活!?”风篁质疑,却也切切叮嘱,“丫头当心!这一回似乎不同……” 第312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6) 四围杀气漫延,蔚璃也觉出此回来势之汹汹慑人胆魄,急敛心神,回嘱一句,“子青安好,蔚璃无恨!子青若伤,蔚璃万死难赎!”她话音未了,第一层剑光漫天扑来,数十道长剑若青蛇飞舞瞬间将他二人裹挟入阵。 风篁挺剑搏杀在前,退了第一层剑光,第二层锋芒又迎头劈上,剑影如霜只更加凶猛百倍! 蔚璃护其项背,几番冲杀仍困守原地。她知恶敌当前战非良策,急唤风篁,“退去水畔,准备渡江!” 风篁应一声,仍挺剑在她身前,掩护她边战边退。眼见退至江边,黑衣刺客围杀之势也愈发猛烈!数重剑光翻飞,封住了渡江路线。斩杀之势已迫在眉睫! 风篁大喝一声,“我开一条血路!丫头先走!” “休想!”蔚璃喝回去,“我与子青共进退!” 这时候又要共进退了!风篁恼煞,回手扯上她袖端,往江面冲杀,拼尽气力总算杀出一条血路,拎住蔚璃后领,扬手送出,高声嘱告,“渡江速去!我会追来!” 蔚璃借他推送之力,凌波而起,知回头也是力竭无用,已助他不得,惟踏浪而去,转瞬到了江心,却觉身后一道劲风追来,还当是风篁,未及回眸,却觉背上一松,“噗通”一声有重物落水。 御玺!蔚璃心惊,才觉出肩上染就一丝痛意,侧目看,原是黑衣刺客举剑追来!如此不得不长剑杀回,于江面凌波拼战片时,虽迎得半尺回旋之地,可也终至力竭,脚下一沉,随那御玺跌入水中。数名黑衣刺客追来,见状亦扎头冲入水中,仍追杀不已! 风篁回头看时,惊得仿若心被摘去,急呼一声,“阿璃!”想飞身去救,可四围刺客绞杀愈烈,在他恍神之机,一剑分刺,直插左肩。风篁痛呼一声,跌退水中,再举剑时已明显力衰。 刺客围上,又是几剑削臂割腕,终至血染青衣,他虽紧握长剑,可奈何臂上腕上剑伤累累,也只能使出三分力道!风篁自知气数已尽,只怕今日就要葬身寒江了! 可又如何甘心!那沉入水底的人!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竟在他面前折损了性命?! 苍天不公!何以欺我至此!——我风篁绝不承此天命! 他攒起全身气力,忽又舞剑若惊鸿,倾刻斩去数支黑影,再回头张望江面,碧波浩渺如烟,不见伊人身影!可恨这乱世!吞我佳人!拼尽余力也要剑走游龙,才知杀戮天下也难消此恨!! 黑衣刺客再一次冲击围杀时,风篁已再无活路可去,剑浸寒水,身扑烟波,正生死一线时,忽然两道剑光劈来,一剑托长衣将他扶起,一剑绽狂花斩退数名刺客。 风篁讶疑张目,见两位布衣剑客挥长剑为他竖起一道围屏,抵住所有绞杀,其中一人回首喝道,“世子速救长公主!此处交给我二人!” 风篁如获天兵,狂喜之下拾剑疾走,未去几步才想起与他二人并不相识,又回身急问,“敢问恩公名姓,他朝青山若在,风篁肝脑涂地必报此恩!” 那两道剑光,连声答曰,“只告之长公主——佐山令狐熊,”“青峰崖季柏,”——“酬她当年赠酒之谊!仗剑之恩!” 原是来报她恩义!佐山令狐熊!青峰崖季柏!似曾听闻!此时也不及细想!不敢耽搁!风篁擎剑去,凌波入江心,投身凄凄寒水。 第313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1) 题记:《皇朝史记》:太和十六年秋,太子陷召营为囚,赴军中宴饮,受尽凌辱……不堪落笔。 ********* 徽县郊外,十数里的军帐绵延,军帐间回荡着南国歌声嘹亮,召国将士们围火而歌,或痛饮美酒,或击拍舞戟,先替他们的王喝起了凯歌! 召国风肆公子领大军,于徽县郊野“拾获”玉室储君,又从而得知传国御玺之去向,遂传令原地扎营,先行派出三千精兵追寻御玺下落!只等御玺到手便可由他亲自“护送”玉家太子往帝都,到那时则禅位诏书唾手可得,天下帝位指日可期!至于说帝都里的莫家五万屯兵,风肆自以为凭他麾下十万铁军,全未将莫家放在眼里! 实则在扎营之前,风肆本有意先拿下徽县小城,煞一煞莫家的军威。只为有凌霄君劝言:其一,徽县屯兵非受莫嵬所领,无所谓挫莫家之威;其二,徽县百姓乃无辜之民,斩杀无辜必失人心,此非君王所为!风肆深知此言有理,遂未敢妄动。可也是至此才恍惚领悟——何以这位太子临徽县城池而不入,却要只身一人迎他十万大军于郊野! 不过此样也好!以一城安危为要挟,他就可以胁迫这位太子入他军营为囚为质!所谓的东宫储君不是要护一城安泰吗?!实则是倾巢危卵的玉室太子还想沽名钓誉罢!——风肆心底各样嘲讽,只想着要如何哄这位太子写信给天子,尽快颁下禅位诏书,以定天下。 再过廊原则帝都在望,帝位在望!风族千秋帝业在望矣!风肆每每翘首北望,都为自己将要成就如此功业而欣喜若狂!当下特令军营上下休整三日,以美酒大肉犒劳三军将士!一时间秋野喧哗,百里可闻。 在这漫野的歌舞喧哗中,惟有一处营帐寂寂如死谷幽地,帐外是重重铁甲竖戟成林,帐内则是一众君臣愁容满面。澹台羽麟看着桌案上的清汤野菜,再扫一眼夜兰跟前的几只破碗残杯,终忍不住忿忿拍案,“此是风肆存意羞辱!他以酒肉劳军三日,岂会差了我们这点吃喝!偏要拿这些寒酸食物来羞辱我等!他自认为天下已定吗!”吼到怒处挥袖扫落满桌汤汤水水。 邻座夜兰惊得一凛,悄悄瞄看座上凌霄君神色,见其只是低眉沉思,丝毫无提振士气之意,便只好壮了胆魄自行与羽麟劝言,“澹台少主还须克制行事。当下处境……朝不保夕,只怕明日连这清汤菜叶也无。惟今还是先求饱腹,再求安身,再议振兴之策……” “未想到兰公子还有这等见识!?”澹台羽麟冷言嘲讽,“算来风肆也算你娘舅,如何未接了你去享那大鱼大肉,反将你丢在这禁牢中,与我等囚徒为伍?!” “我……微臣自当与殿下一处。”夜兰本就懦弱胆怯,好不容易壮起胆量讲了几句振作之言,被澹台羽麟这样一喝立时又没了生气,诺诺退坐回自己的角落低头不敢多言。 羽麟闷坐半晌,吃没得吃,喝没得喝,四围又是一片萧索黯然,恼恨着又去寻玉恒的晦气,厉声指责,“所以你倒底还是舍了阿璃来保全自己!?你明知阿璃宁舍性命也不会将你的传国御玺呈给风族!你这是陷她于死地!你让她孤身一人如何抵风肆三千精锐!我若知你计狠!早该……早该……”他恨得咬牙,重拳捶案,“枉我等铮铮男儿!竟是舍女子性命以求偷生!” “若以她一人性命换千百人偷生……”伏卧在角落里养伤的昔桐撑案慢慢坐起,缓缓言说,“她也死而无憾了!毕竟殿下尊贵,此地还有三百御林侍卫,还有一城无辜百姓……” “呸!”羽麟一口啐去,“阿璃若死,不要说一城十城,纵是千万人也难赎……” “羽麟!”玉恒终受不住他吵闹,沉声喝止,“她还未死。你也不要咒她!都安静些。愈是山穷水尽处,愈要镇定自省,否则——出路何在?” “你省出出路了!?”羽麟知是绝境无逃,闹起来也不管不顾,“唯一出路就是你让出天下!九霄宫改姓风姓!三百年天家玉族自此烟消云散!别以为谁人还能容你退隐青山!我看是埋骨青山还差不多!” 第314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2) “澹台少主好放肆!”昔桐斥一声,羽麟立时斥回去,“闭嘴!若不是为你也老早进了徽县!” “殿下是为息战乱,免攻城之殇才舍徽县而不入……”昔桐委屈道。 “还不是一样!”羽麟强词夺理,“谁人都不能死!惟阿璃最是该死!呜呜……呜呜,何以至此?!”说说竟掩袖大哭起来! 众人看得诧异,昔桐又觉他痴心好生可怜,便不计前嫌又好言劝慰,“澹台少主放心,你忘了她是召国世子的婚约之妻,又有世子护随左右,召国将士纵然追上又怎敢伤她!?” “除非世子重伤将死!——阿璃还要拼死维护那个笨世子!”羽麟心焦切切,全然乱了分寸,又嗔怒玉恒,“都是你的蠢计!为何非要分开走!若然同路至少还能死在一处!你让她一个孤弱女子流落荒野,还要受强兵欺凌……”说说又眼泪横飞,声也呜咽,“甚么风篁世子!?也是个无用的!你我男儿都是无用的!护一个女子尚且不能!何谈护重天下?早知这样,我就该把她藏起来,何苦入这乱世!阿璃……阿璃……”他愈说愈伤心,愈哭愈无望。 惹得众人都绝望无助,元鹤实看不过,替主上警言道,“澹台少主休要哭闹!璃公主最是机敏的!不要说她还不曾落入召军手中,就是真的被召军捉住……” “那我宁愿她死了!”羽麟忽然大叫,泪污面颊,“召军要逼问御玺下落!谁知会使出甚么酷刑……呜呜呜……我的阿璃!阿璃!……”哭得已是面目全非,难以撑坐。 玉恒本就忧患满怀,被他这样一闹愈发不堪忍受。默坐片时,也滴下泪来,想想还真是绝境!如何就沦落至此?倒底错了哪一步?当真大势亡我玉族!?若真的要亡……悔不该当初放她独行!既然要亡,何不亡在一处!黄泉路上也好共她再醉笑一场!此悔此恨,真真悲戚难嗯,哽在咽喉,闷得胸口窒痛。 正是满帐凄惶时,门外有位铠甲将军领了两位侍从入内,铠甲将军上前宣诵,“传肆公子军令——闻凌霄君才学无双,善六艺五音,可诗颂万物,乐通天地,今特准凌霄君入中军帅帐,与我召国将士,醉享美酒佳肴,歌诵窈窕之歌,弹拨七弦之音,以娱军中!……” “放屁!”羽麟未待那将军诵完先已止了哭声,顺手拾了面前一只破盏,扬臂掷出,正中那将军额头,“砰”的一声,又跌落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帐外闻听异响,顿时冲进十几位持矛重甲,人人矛头指向中央凌霄君的位置。 元鹤立时挺身护向凌霄君身前,那宣令的将军抚了抚额头,扫一眼当下情势,讥笑一声,摆手使长矛重甲退去,又重新作揖继续镇定言说,“肆公子还特地赠凌霄君白衣一件,纶巾一条,请凌霄君即刻更衣前往!”说着命两名侍从向前奉上赠礼。 元鹤拦在前面伸手接过,不由忿忿瞠目,“此是苎麻布衣!非殿下所享!殿下只着素云锦!” 将军横了横眉,“此非凌霄宫!殿下将就些罢!当下之势,即便入了凌霄宫,想来殿下也是着布衣麻服方能求得长寿无虞!” 羽麟抓起桌上竹筷几要冲出去杀人了,“天子之家岂容尔等欺辱!” 玉恒沉声喝住,“羽麟休闹!一件衣裳而已!”转头又和言回那将军,“烦请阁下帐外稍候片时,容本君更衣,可好?” 将军领人退出,元鹤最先忍不得,“那召国风肆未免得意忘形!欺人太甚!白布麻衣是为孝者之服!如今天子安在,殿下怎可着此异服!这分明是诅咒皇室!” 羽麟又红了眼,悲戚难抑,“阿恒岂可受此凌辱!宁玉碎,不瓦全!我等杀出去,纵受万仞伐身,也好过为他风肆鼓瑟吹笙!我澹台羽麟断不受此奇耻大辱!” “羽麟若知忍辱负重是为何事,便也算不得是奇耻大辱。”玉恒淡言劝慰,又唤元鹤,“替我更衣罢。好在——都是清爽干净的!” 夜兰踌躇再三,终于又一次壮胆,向前跪言,“殿下,请准夜兰代殿下往中军营帐献艺。夜兰不敢攀殿下六艺之高才,只是……只是为着母妃的情面,想来肆公子也未必怎样难我……性命总还能保全。殿下若往,只怕肆公子欢宴之意不在……不只在欺辱殿下,是为,是为……” 后面的话吞吞吐吐终未能说明,可在众人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此是埋骨青山之宴矣! 第315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3) 或许是一杯毒酒罢?换他玉氏江山!玉恒整衣襟,束腰带,未想这一身麻衣原是为自己穿的! 昔桐也终于按耐不住,强撑背上伤痛,起身上前,扑跪在地,“昔桐愿替殿下所有苦难!我会擂鼓,会诵歌,还曾略习舞技!请殿下准臣妾以乐姬之身侍奉殿下左右!” “你是女子!”玉恒一面理发冠,一面浅意言说,“切不可在军中张扬了身份!羽麟就留下来照看桐公主,兰儿……与我一处罢。” “为何还要分作两处!要死就死在一块!”羽麟悲愤回说。 昔桐也泣言,“昔桐愿为殿下死!惟有为殿下死了,才能得殿下记念!” 玉恒看看众人,浅笑一缕,“不过是一场欢宴!何谈生死?我有七弦,兰有诗歌,尔等……忍耐便是!” ****** 中军帐中的所谓“欢宴”,并非忍耐之功可以熬过! 风肆自视大功已成、帝位在望,酒宴之上无比张狂。召国几位将士见主帅有此成竹在胸,便也都附和奉承,说尽赞誉之辞,行尽阿谀之事!而对于筵席之“宾”——凌霄君,军帐中自上而下则是极尽羞辱欺凌之能事,以彰显他召国风族之天威。 众将先是上下一气,附和着风肆提议,定要使凌霄君作诗以颂春秋之更替,借以言说天地已然换了气象,玉皇室即将变更为风皇族!左右嘲讽,一片哄笑。 作诗在玉恒而言并非难事,难只难在要承认“天下易主”,确然是心头百味杂陈,且悲且苦,且戚且寒!刀剑晃晃下,觥筹交错里,倒也吟出一首—— 北风戚戚,夺我绮罗, 草木萧萧,覆我琼宇。 四时均分,非一时气象, 华枝满月,岂永世不枯。 冬雪茫茫,淹彼穷途, 疏梅寥寥,祭彼残垣。 三皇五帝,更春秋青史, 蟒袍旒冕,入北邙野丘! 一阕颂罢,满席侧目。羽麟自是暗笑,知道玉恒诗中是嘲讽风族虽占尽一时之风光,却终抵不过“冬雪茫茫”也要落得“穷途残垣”!夜兰也听出诗中意境,却是不由得为凌霄君此样讥讽捏了一把冷汗!惟有昔桐,即是因着身上伤痛之折磨也是为着年纪尚幼,一时未能全解诗中意境,只是觉得那“北风戚戚、冬雪茫茫”甚是悲凉,大有念及荒荒故园之思,不免落下泪来。 而召国将士,有人听出了诗中所言春秋之意,有人不懂诗词只听了个秋草萧瑟冬雪茫然,但懂与不懂都觉出那“北邙野丘”甚是颓败悲凉!况且先朝又有帝王将相埋骨北邙山之说,此间听来大为不吉!于是又各样呼喝,指令着凌霄君当拨七弦啸凯歌。 于凌霄君而言,拨弦也非难事,只是这凯歌何处得来?大厦将倾,扶之而不及!宗祠将覆,挽之而不能!啸悲歌,才正当时罢! 风篁命侍从奉上一张焦尾瑶琴,奚落言说,“我召国本有一传世名琴,名曰泠泷。想来凌霄君也知。今日名琴若在,以凌霄君旷世之乐才,倒可成就一段绝世之清响!只可惜此琴为世子所携,用做迎娶东越女君之聘礼!就只能委屈了凌霄君雅技,仅以焦木一段勉力弹奏罢!” 侍者奉焦琴于凌霄君案上,凌霄君低首阅过,淡意言说,“有凤栖之,焦木亦可成清响。”羽麟瞥之却不由得冷哼一声,“肆公子使皇室太子着麻衣,弹焦琴!欺凌君上至此,你风王族还敢做得再过一点吗!?别忘了,如今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还不知吗?”风肆讥笑,“大约也惟有澹台少主……哦,非也,惟尔等一众还不知罢!”说时令一旁参军,“说给凌霄君等人听听。” 参军作礼应令,又转身向玉恒等人言,“我家公子傍晚时分得将士回报,已于麋鹿山脚下,涌江左岸,寻得世子与越安女君,并传国御玺,不日世子便会携回御玺,成就大事!” 玉恒微微一惊,羽麟更是坐立不安,二人四目对视,都知当下境况无论谁人都是凶多吉少。 “方才澹台少主议甚么本公子欺凌君上?”风肆冷言,“你大约忘了自己是南国子民,你虽为凌霄君入幕密友,可是在我这军帐中,你也不过一介草民,还当小心言辞!” 羽麟此刻根本无心理会自身荣辱,任凭风肆怎样嘲笑他都不屑一顾,一心一念只系挂着蔚璃境况如何,忍了又忍终还是卑微探问,“越安君……阿璃公主……与世子可……安好?” 第316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4) 风肆昂首不答,拾杯大饮。一旁参军看了看主帅神色,微妙答言,“世子负有轻伤,越安君……受寒水浸骨,又身染剑毒,只恐命在旦夕。” 羽麟身子微摇,险些跌倒,怔怔望向玉恒,却见他面色如灰,眸若死潭,身子僵直,好似死过去了一般!“阿恒……”他张口开言,声色暗沉沙哑,也惟有自己可闻。 “不足以信……”玉恒知他惶恐,回劝一句,同样是喃喃若垂死之息,几不可闻。 “那么何人弹琴?何人啸歌!”忽一声洪亮,风肆睁目炯炯扫视大帐。 夜兰趁机忙上前言说,“回肆公子,夜兰不才,愿为诸公献曲一首。” “兰公子?”风肆微有讶异,“还是不必了罢,你本是……” “兰亦算做半个召国人。”夜兰急言,“我知召国有一民间小调,是为渔人采莲之歌,兰少时常得母妃吟唱于耳畔,以抒母妃思旧乡念故国之情怀,亦为教导兰儿识南风熏淳朴之学思。今日夜兰有幸,得与母妃故国之乡亲聚于一堂,就请诸公容夜兰仅以此歌献与南国之宗亲,以寄母妃多年思乡之情义。” 座上诸人见这位琅国少公子气质风流,举止温雅,又听他言辞恳切,情意真挚,无不为之动容。其中不乏有识得远嫁西琅的大公主之人,此间更是对大公主的这位独子且怜且叹,皆响应说,“愿闻兰公子啸歌!!”“且喝我南国采莲调便是!” 形势如此,风肆便也不好多言,只好又故做亲切与夜兰说道,“兰儿为吾之血亲,唱吾之乡音正合适宜!”转头又问凌霄君,“素闻凌霄君博识广见,才曾使宫廷乐工采四境之风,编撰乐集,想来我南国这小小的采莲曲应当难不倒凌霄君罢?” “这有何难!”羽麟沉喝一声,他强定心神,知面前困境仍亟待应对,遂抛悲苦于身后,探身抢去了玉恒案上的焦尾瑶琴,嬉笑道,“江南采莲调是罢?我家中歌姬百余人,人人会弹!尔等可知是谁人调教?自然是我澹台羽麟亲抚美人柔荑,亲自教之……” “澹台少主能歌善舞,乃今日我军中将士之福乐也!”风肆断了他言辞,大声嘲笑,“澹台少主既有雅兴,何不使凌霄君抚琴,尔为我等献舞一支!” “风肆!岂敢!”羽麟怒目而视。 “如何不敢?”风肆傲然嗤之,“是否还想问鹿死谁手?澹台少主若能献舞一支,我倒可以告诉你越安君死谁人之手!” 羽麟身上微颤,指过琴弦,得苍凉一响。又回头望向玉恒。 玉恒早已面若死灰,想是已然万念俱灰罢! 既是死局,何不争个鱼死网破!羽麟颤巍巍起身,将焦尾瑶琴重又还回玉恒案上,向他微微一笑,“阿恒,若知今日,当初就该让阿璃同我还家!” 玉恒按住琴弦,霜雪面色绽一丝枯笑,举目苍凉,“若知今日,就该让璃儿同羽麟还家。” 二人相视而笑,各有凄苦,也都知为时已晚。 大局已定,大势已去!终还是让这些逆臣小人得了道!羽麟再转身向众人时,心念已灰,心意已死,他大步踱向主位,冷眼看过风肆,“肆公子既然要我献舞,可否借剑一用!” 席间谁人都看得出他已怀拼死之志,参军急向风肆谏言,“澹台家非是异族,是我王子民。且宫廷中亦有澹台家女子贵为王妃,育有公主,得王上专宠多年,为此缘故也不可欺澹台少主太甚啊!” 风肆心下也是为羽麟之狠意微微一凛,参军若不劝他兴许还真就放过羽麟了,可参军这样一劝,他又想到宫廷中自己母妃何尝不是受那澹台家女子压制多年!自己母妃分明养育的是两位公子,却偏偏比不过生育了一位公主的澹台家女子!而那位公主正是嫁去东越为妃的风灼,又想到归国时还曾受过这位灼公主的要挟嘲弄,险些就毁了他立功成事之大业,又如何能不记恨她母女!连带澹台一族!说甚么富可敌国,如今风族岂止是国!是即将问鼎天下之帝族!那澹台家如何能敌! “澹台少主是要舞剑?”风肆推开参军,冷眼觑看澹台羽麟,“你这红衣妖娆,来一段摇曳舞姿岂不更销魂啊!?哈哈哈……”他得意大笑,边笑边嘲,“澹台少主如此黯然失魂,想来是为着东越蔚璃的缘故罢!我记起来了,你也曾参加了越安宫选亲啊!可惜剑法不敌我风族世子!这样拙劣剑艺还要献演我军帐中吗?!不如这样,澹台少主就学你家舞妓婀娜之姿为我等舞一段柳腰舞,我便把捉来的那个东越蔚璃赠你为妻,如何!?” 第317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5) 狂言惹得四座瞠目,玉恒面色凄寒,羽麟目显惊怒,有副将忙上前劝谏风肆,“公子休要乱言!东越女君乃世子婚约之妻,不可言辞冒犯!” “我召国世子岂会娶妻亡国之女!”风肆借着酒兴拍案大叫,“柏谷关破,守将殉城!越都已是岌岌可危!东越不亡于莫家,也必将收入本公子麾下!东越女君?世间再无东越女君!” 玉恒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柏谷关破城?蔚珒亡于阵前?蔚族又失一宗亲子弟!纵然相见又何颜相见!此生必招她恨之入骨!生又何欢? 且今夜为人!明朝作鬼!管他家国何在?何言宗祠不存?到此终了……天下竟失于我辈…… 羽麟回头看向玉恒,早已泪蒙双眼,营营算计终未算过天意!如果当初使兰舟迎嫁阿璃还家,此间她早已归入鼎食人家,荡于高庭秋千之上……哪里还须遭受这许多漂泊流浪、祸乱不断! “肆公子……君子一言,立字为据!”羽麟又燃起半点心念,若能迎她归家,宁愿屈辱苟活!那位君子不是也说——若知为谁人忍辱,便也算不得是屈辱! 风肆大笑,未料慌慌末世竟还有这等痴情种,立时唤人奉笔墨,大笔一挥,写就一张契据,上言——风族世子休妻越女蔚璃,赠予澹台家,妻妾随意,生死不问! 虽有参军一再劝言,又有几位宗亲将士各样微词,都未能拦住风肆扬袖抛掷,将一卷契据丢在羽麟面前,又冷声嘲笑,“澹台少主,献舞罢!” 羽麟弯腰拾起契据,看了又看,哭笑参半,细细折入怀中。 玉恒诧异观望,不知他是疯是痴,怎可信此荒唐字据!“羽麟!你休要……” “阿恒,”澹台羽麟舒宽袖,扬眉眼,还他最最邪魅一笑,“阿恒须记得——阿璃是怎样入我家门……若有余生,再不可与我相争!奏乐!”一声落,一袖起,腰摆杨柳,肩摇落英,看得四座既惊且诧。 夜兰感此痴心,泪若雨下,开嗓喝道—— 莲叶……何田田,罗裙……何艳艳; 风曳莲叶兮,云落罗裙哩。 我有小舟子,卿有荷花香, 撑舟绕荷香,何人牵我衣。 半阙完了,弦音又起,玉恒指落焦木,一曲苍凉和上袅袅歌声—— 莲叶何田田,罗裙何艳艳, 风曳莲叶兮,云落罗裙哩。 卿有荷花香,遗我小舟上。 何事牵我衣,误我采莲忙…… 歌者音色渺渺,琴者抚弦泠泠,南国将士闻此家乡小调无不击拍而和之;再观中央红衣舞者,本是须眉男儿,却舞出一段妖娆柳姿,有醉者痴目,也有醒者恻然,酒兴渐入残局。 一曲歌罢,各样喧哗混乱,又有人叫嚣,“澹台少主未能舞剑!何不使凌霄君舞之!” ——“正是正是!素闻凌霄君剑法卓绝,何不让我等也见识见识!” ——“他朝江湖重逢,或许还能认得玉门剑法!也好礼让三分啊!” 众将纷议,或张狂,或奚落,真当了凌霄君是娱乐宾客之戏物。 风肆只是手握酒杯,冷眼观之,待看还有谁人能为此君抵挡凌辱!? “凌霄君莫不是不肯与众同乐!?”有副将在风肆眼色授意之下又起哄闹,“别忘了后营拘押着三百金甲侍卫!或请他们来为我等列演剑阵也好啊!又或者请几位徽县草民,来瞻仰凌霄君之仁德,为凌霄君献角抵以戏之!?” 席间各样冷嘲热讽,一阵阵哄笑。元鹤实忍耐不得,站出来大声斥责,“尔等放肆!殿下堂堂皇朝储君!天下之承,万民所望,岂可受尔等戏耍!” “尔是何人!”风肆掷酒怒斥,“小小蛮童竟敢咆哮我军帐!来人!” 一声呼喝,四面立时围上一众持矛侍卫。玉恒忙出言劝止,“肆公子大人何计小人怪?不过一个小小童子,胡乱一言又不顶事,何劳公子大动干戈!” 风肆也不过是以强欺人,便顺势质问,“那么凌霄君是肯为我等演一回玉家剑法了?” “剑法有甚可观!”另一边昔桐强忍伤痛起身护主,“诸位将军皆军旅悍将,整日间岂非见惯刀光剑影!?若说取乐,何不来些新鲜的!” “桐儿!?”玉恒低声喝责,示意她勿要招惹祸乱。 昔桐心疼这位谦谦君子竟要受此凌辱,心底疼痛远胜背上伤痛!索性站到筵席中央继续慷慨陈词,“在我北境,有太鼓之音,传为天地正声,可通神灵!其重若惊雷,轻若驰风,密若玄冰坠地,疏若细雨敲窗,诸位自许中原高士,可曾有听闻?!” 第318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6) 席上见他一个小小少年,瘦肩细腰,却是大眼浓眉,发饰亦非中原之礼,倒有些许异域情调。众人皆知他是为凌霄君解难,便有人讥笑,“我等闻军鼓赫赫便是天地正声……” “大有不同!”昔桐喝断那人,慨言道,“何不抬鼓上来!容我演于诸位,以鉴殊别!” “不可!”凌霄君断然制止,知她箭伤未愈,倘若拼力击鼓必要招致伤口迸裂,其痛何忍! 风肆见凌霄君言不可,便偏要逆其旨意而行,遂命人抬上一面大鼓,置于营帐中央,又赐下两只鼓杵给昔桐,令其击奏通灵之音。 昔桐持杵立于鼓前,回头又望一眼玉恒——幸或不幸,与君逢于乱世?若在太平繁华里,凭自己卑微之姿,得此样君子侧目亦不能够!惟有乱世,在刀光剑影里,在千劫百难间,为他挡凶杀,替他受苦难,粉身碎骨只为求他侧目一顾,得他心念微系! 一声鼓响,果然似春雷穿空,四座皆惊;又一串疏鼓咚咚,似远古呼唤,响彻心扉,座中人无不瞠目视之。小小少年,竟得此神力,此鼓声擂动,闻之必有通灵之功! 昔桐奋力击鼓,手臂挥舞,每一下都是皮开肉绽之痛,不消片时便是一片血色染上湛蓝衣衫。 玉恒望之而悲叹,想此鼓乐大约是此生之绝响,今夜之后,当为鬼雄!兴叹间又取过焦尾七弦,挥指拨去,泠泠一音混入锵锵鼓声。一时间,左声宏音,右声清响;左一片激越铿锵,右一曲清透苍劲;击鼓沉沉,拨弦铮铮! 所奏曲乐竟是昔日曾演于澜庭之曲!羽麟听至后来终于听出,不得不惊叹此君无处不用其心!只可怜所有用心皆是枉然!更可怜那击鼓之人已是血衣透背!若说之前对这位乱献殷勤自荐枕席的北国公主,羽麟还是心存鄙夷与厌恶,那么当下则是对她的飞蛾赴火舍身为情之痴心深为恻然! 座中召国将士,有明事理者,也都无不暗暗感叹称赞凌霄君所领之臣——夜兰之奋勇,澹台之至情,童子之忠心,少年之侠骨!有贤臣忠士如此,玉室岂能亡哉?! 鼓声终了,四座寂寥!昔桐也拼至力竭,痛意漫身再无从站立,手扶鼓架倾倒下去。玉恒弃琴奔走,越过几案重重,上前抱住血衣淋淋。 风肆也不知是何缘故,忽觉索然无味!放眼满帐残席,曾自以为的鼎盛荣华,也不过就剩下几杯残酒,共满桌狼藉,或许还有几声远去了的歌舞鼓乐……耳畔又回响起“冬雪茫茫,疏梅寥寥,春秋青史,北邙野丘”之诗歌。 “赐酒!”还是要强作精神,撑演繁华,风肆在大座上正了正身子,挥手令侍从添酒。 又换了新盏,置了新壶,侍者上前,为凌霄君、澹台羽麟、夜兰、昔桐,重新添酒。 “本公子还有一喜讯,要与凌霄君同享!且请诸位举杯,共本公子,共凌霄君,满饮此杯!”风肆慷慨陈词,大有宣大事、定大局之豪迈雄姿! 玉恒看向羽麟,羽麟看向玉恒,知曲至终章,筵席散了,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惟杯底见分晓了! 昔桐最先举杯,向玉恒道,“只求殿下,生死不弃,永世相携!”说完一饮而尽。 夜兰亦颤巍巍拾过酒杯,强撑一丝惨笑,“我……我……”他想到了淇水泛舟,伊人捧箫,或许不该离故国,不该往东越……悔不当初,亦为时晚矣!惟剩下捧盏吞酒,辛辣在喉。 羽麟拾杯向玉恒笑笑,再无凄楚苦涩,而是透彻明朗,“君须记——阿璃是为吾妻,他年当入我坟丘!”说完扬手饮尽! 玉恒举杯,回以浅笑,仍旧意味深远,“至此——羽麟胜我一筹!”说完,亦举杯痛饮。 风肆看他四人,只当看秋霜杀尽百花,吟一丝讥笑,难掩倨傲猖狂,指令参军再言其喜讯。 参军自席上起身,向四方揖礼,郑重宣诵,“我王自都城之南郊,得一玄玉石碑出土现世,碑文有言:风熏万世,德润千古,勋功百年,帝业千秋。此石碑之现世,预兆风族之雄起!天意昭昭,择定风族,四境归心,惟风族配享千秋帝业,承天命以治万民!……” “荒唐!无耻!”羽麟不等参军诵完,厉声喝止,“何谓天意?何谓天命!谁知一块破石头不是召王自己埋下去又挖出来!尔等滑稽至此,欲窃皇权,竟伪造天命……何等可笑!” “住口!”风肆大喝,“石碑为郊野农户发现,呈报我王!此有诸多人证……” “无耻!”羽麟仍大骂不休,“篡夺皇权!自埋碑文!蛊惑万民!自演天命!你风族厚颜无耻至此!才是千古万世不见!……” “住口!无知小民!来人!把这刁民拿下!”风肆气得火冒三丈,好好的一个先兆被澹台羽麟闹了个七八乱! 一堆侍卫涌上,按肩推臂将澹台羽麟按倒在地,羽麟各样挣扎,正闹得混乱不堪时,忽听角落里昔桐一声惊叫,“殿下!殿下!” 众人张目望去,只见凌霄君口吐鲜血,伏案晕倒! “阿恒!”羽麟大喊一声,拼力拨开众侍卫,急扑上前,探指抚过鼻息,不由惊骇瞠目,回首怒斥,“大胆风肆!酒里有毒!你们竟敢毒杀太子!逆臣!狂徒!你们……”话未说尽,也是一口鲜血呕出,伏案而咳。 所有人都变了神色,夜兰面色铁青跌坐在地,昔桐一脸灰暗怔怔落泪。 召国众将,或惊骇,或诧异,或悲愤,看一下伏案不醒的皇朝太子,与咳血不止的澹台羽麟,再回头去看高坐软榻的公子风肆,终有人唏嘘——大势在望,皇权垂手,何苦杀此君子! 第319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1) 题记:《南召外史·宫闱篇》:召睦王为世子时,妻东越女君于野,成大婚于陋洞寒山,许门山秋执礼。民间言:时有玉兔为其嘉宾,百灵献唱九歌,彩凤舞动霓裳,演成天地之传奇。然女君入召宫,是为数年后,中宫已为鸠居之矣。 ******** 又是一梦入寒潭,幽深而绵长,不见归途,不见来者,只凄冷冷一个人,流落在慢慢长路。 平生无所畏,只畏霜华冷!——蔚璃不知此身所在是梦是死,只觉如坠冰窟,四面周围是一生都逃不脱的浸骨寒冷!此恨绵绵,谁人知?舍性命报答此生恩义,可有尽头? 幽幽转醒,好似换了季节,记得那时分明是落叶萧瑟之秋,入梦又是凄凄寒冷深冬,如何当下会有暖风抚面,又似有热炉熏怀,一点一滴,一层一重,慢慢化开她身上寒冷! 愿将此身许春光,一生一世贪不厌!蔚璃卷缩着身子,朦朦胧胧间试图挤进寸寸春光里……耳畔有春风过耳,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只是这身子好生温煦熨贴,从不曾有这样暖意融融,如何肯理会阡陌路人! 路人?蔚璃一阵惊惶,哪来路人?瞬间启眸,睁目所见是白色凉衣,再举头竟是少年容颜,她鼻息抵在他下颌,她唇印触在他喉结,他双臂拥她在怀,拥得如此紧密,以致她丝毫动弹不得! “子青!?”她挣了又挣,只觉肩上一阵撕痛,方忆起渡江时曾受那黑衣刺客一剑,背上包裹也被斩落,“御玺?子青!快放手!御玺呢?你捞到御玺了吗?” “嘘——”风篁声音微弱,稍稍松了下手臂,轻轻放她离开,自己也平躺下去,切切叮嘱,“丫头总算醒了!休要吵闹!外面有肆叔派来的将士……” “你受伤了?”蔚璃坐起,借着一旁篝火看见他白色凉衣上有斑斑血迹,而他面色竟是如此苍白,唇色又是如此乌青,“你中毒了?蠢物!”她急得扑上来翻查他身上伤口,只见左侧肩臂数道剑痕,已是白骨绽出,黑血凝结!“蠢物!你中毒了你知不知道!”一语未了,泪先落了下来!最怕最怕,就是他伤于乱世!最恨最恨,就是乱世伤他! “给丫头添麻烦了……”风篁强扯笑意,实则半边身子已痛到麻木,“丫头不哭!先听我说……外面的将士随时可能冲进来,你不可让他们看见我这虚弱模样!他们是奉四叔军令,来夺御玺的……” “给他们御玺!换子青的解药!”她四下寻顾,才知此身所在只是个狭窄山洞,除却一堆篝火,再别无长物。 “他们没有解药,”风篁撑力回说,“我们也没有御玺。你须记牢!”见蔚璃诧异,又拉住她手使了个眼色,蔚璃会意,不再缠问,可仍旧忧心他伤势,“这样不行!须先把肉上的毒刮掉,否则溃烂入骨,手臂就废了!” “那就要辛苦丫头……先扶我起来。”风篁喘息已渐显吃力,扯了她袖端也略有些神志迷糊,犹自喃喃絮语,“非是我要冒犯丫头……把你从水里救上来时,你一身冰冷,无声无息……我只当你死了,吓得魂都没了……可惜我又背不动泠泷琴了,惟有将你先背回来……我果然是无用,竟护不住丫头……” 蔚璃用力扶了他坐起,使他倚靠在自己肩上,才觉出他身上灼热已并非常人温度,想来是毒已入了经脉!这个蠢物,自己有伤不医,有毒不救,反倒先来暖她的身子,岂非误了清毒的最佳时辰!她也早已发觉自己只一身凉衣,且衣带不整,显然是被胡乱系过;而他同样也是一身凉衣,更是衣襟散乱,有坦胸赤膊之迹。原来她梦中以为的春风暖阳,温煦熨帖,竟是他身体的温度!他用剧毒在他体内燃起的灼烫,暖了她无声无息的冰冷!还要说甚么冒犯,岂非全赖他舍命相救!祛了她的寒凉!暖了她的魂魄!——今生今世也惟此良人,堪配此后余生! “子青?子青!”她用力推他,发觉他枕在自己肩上已是昏昏欲睡,“子青不可以睡!我要替你刮毒……一定很痛,你须忍耐些……”蔚璃四下顾看,自散乱的衣物里拾过一只匕首,置于火上燎烤。要割去肌骨间的腐肉,那是怎样一种剧痛,只是想想她已浑身颤栗。 第320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2) 风篁被剑毒侵入血脉已是晕晕乎乎,拥着她的身子觉有微微颤抖,只当她又受寒,伏在她肩头还在迷蒙着安抚,“阿璃怕冷……该置秋衣了……给丫头置秋衣……不入霜华宫……”他嘴里念着,一手揽住她腰身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他身上滚烫,抱在怀里就像抱了一只火球,蔚璃握紧匕首,想寻一件软物塞在他嘴里,以防他痛到极点咬断了舌头,可是放眼望去,山洞里除去碎石还是碎石,实无可用之物,只好叮嘱他,“子青须咬住我肩头,免得……” 她话未完,风篁迷迷糊糊反是允住了她肩头伤口,痛得她身上又是一凛,却听他在耳畔又碎碎念念,“剑上有毒……要给丫头祛毒……要冒犯丫头了……丫头恕我……” 原来自己肩上的剑毒是他一口一口吸除去的!蔚璃只觉心痛如绞,若使此样良人折损在此,当真万死难赎!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持握透红的匕首,对准风篁左肩乌黑的伤口,一咬牙用力划割下去。 风篁一声痛呼,狠力咬上她肩头,右手较力几要掐断她细腰,身子在她怀中猛地一颤,惊得她又痛又慌,又急又悲,险些跌落了手中匕首…… 一道剑伤清理干净,他二人都已是汗透凉衣。剧烈的疼痛也使风篁清醒了十分,长吁一口气,抓握她的右手也渐渐松弛,低头又看见遗落在她肩颈上的两行齿印,合着血迹渗出,如此妖冶!他心下又是痛惜,又觉亲热。收手又将她拥紧,“我咬了丫头,丫头已非我莫属!” 蔚璃放下匕首,抹了把额头汗珠,一颗心早已痛得仿若被人摘落,肩头一头疼痛于她而言反算不得甚么。也是长吁一声,撑笑回他,“待为子青祛除了毒血,我们就在这山洞里,学那民间的少年婵娟,拜堂成亲可好?” “当真?”风篁喜得想扳开她望她眼眸,却被臂上疼痛压制的气力虚弱,动也不能,才有醒悟,“丫头哄我……你是怕我痛到极点一念弃绝,一口气回不过来,一命呜呼了……” “子青!”蔚璃喝断他不吉之言,又强颜说笑,“就是哄你,你也将计就计,岂非是赚到!” “你这丫头……”他轻轻扯开她衣领,在她肩上落下温柔一吻,也哄笑道,“我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终于哄了丫头肯许我终身!” 蔚璃重又拾起匕首,缓了缓心中郁结,叮嘱他道,“却也不是易事!还须再挨几刀才成!子青可还有余力?” “为阿璃,翻江倒海都行!”风篁豪言慰她心慌,却还是不自觉得抓紧了她薄衣。 一条手臂,共计四道剑痕,剜去腐肉,几见白骨,血淋淋若四道深沟嵌于臂膀。她也不曾得了安闲,一边肩膀几乎被他咬烂,齿印嵌骨,血糊一片! 蔚璃还想以内力再替他逼出些许余毒,可是静坐半晌,才觉出四体乏力,一身空虚,根本再使不出任何气力。风篁受几回割骨之痛,又有余毒侵扰心脉,也早已是虚弱得惟剩喘息之力,说话已是不能。蔚璃扶他躺下,自己也乏力地躺向他身边,又试了试他身上温度,依然灼热烫手,忧心道,“此样不行!子青的毒似乎非同小可!我们还是要下山去!寻找名医,或者直接往南海慕容家去!请慕容苏为你解毒!” “他们不会容我们下山!除非……” “除非交出御玺!”蔚璃接言,“那么子青就告诉我御玺被你藏在哪里?给了他们就是!”任凭他天下大乱,也绝不能失此良人! “阿璃,我是不会准你献出御玺的!”风篁已然有气无力,却还是语意坚决。 “此是不得已之法!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知帝都情形如何!总不能被你召国大军困死在这里!子青且依我这一回,以后我万事惟你命是从!”蔚璃苦心解劝。 “阿璃若然知我,就该断了此念!”风篁撑力回说,“其一,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莫说往南海,就是下山只怕也撑不过!其二,我风篁断不能做那使风族遗恶名于青史之人!四叔举兵冒犯天家,此非忠义之臣所为,我又怎可助纣为虐!” 第321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3) “此是乱世……”蔚璃还想相争,风篁抢断她言,“若然人人守序有则,便也没有乱世!阿璃岂可遗我不忠不义之名!……我命至此,惟凭天意!岂可以千古清誉换一时之苟活!……况且,四叔必不会得逞!他不知凌霄君之手段!……我们只须在此多候几日,必定会有人来!” 蔚璃还想再劝,风篁缓意又言,“丫头,你若自认还要嫁我风篁为妻,当断此邪念,成我忠直之名!当真不须再为我筹谋万端!你可明白?” 蔚璃愕然!天下纷争人人恃强凛弱,欲成霸业!他风族更是欺天子式微,欲取而代之!何以有子孙如此,竟孤求忠直之名?不惜此身向死! 既然知他心意已决,便也无可劝说,想了想又道,“但总须弄些金疮药清毒散之类。此是行军必备之药,我去问你召国将士取来!” 风篁捉牢她冰冷指尖,歇了片时,才存力说道,“不可。他们是四叔的兵,未必敬我畏我!我来时是在洞门口划界,警告他们……谁人擅入,杀无赦!那主将不听我警告……定要硬闯,便被我一剑杀了!……此样虽能震慑他们一时,却也不宜再去招惹他们……”他讲到力竭,便又闭目休息。 蔚璃才知他何以阻断风肆的铁甲精兵!想到未渡河之前,她还曾问他:追兵来时他为谁而战。 如今看也是再明晰不过!他竟为她斩杀了国人将士!此样恩此义又如何报答?此身除了性命还有甚么可以为他舍去!——“还是要去讨些药来!他们总要顾念你这位王室世子!再者,我们也要吃东西啊!” 风篁牢牢牵住她手指,唯恐她妄动生事,“相比风族的千秋帝业,在四叔眼里我也算不得甚么王室!不过是他建功立业之棋子罢了!他早已看我不顺!” “既是这样,也惟有与他们拼了!”蔚璃闭目调息,静养内力,“待我恢复些气力必要为子青讨些药散回来!”想了想又带笑言说,“还要有酒!还要有肉!还要有草席……” “还要有红烛!还要有嫁衣……”风篁亦哄笑接道,“待我恢复些气力先与丫头拜堂成亲可好?问四叔的兵将们讨些贺礼,如此一来他们总不会不给!” ******** 这事就未免荒唐了!堂堂国之世子,极有可能成为天家之世子,未来可能承继天下之人,竟非要在这荒山野岭,行甚么娶妻大礼!且此样旨意还是由他那未婚的妻子提着长剑昭告军中,且还无比荒谬的列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贺礼,且定要三军将士人人都要呈礼相贺! 领军副将于渺,看了又看地上划得龙飞凤舞的字迹,再抬头看看刚把长剑入鞘的这位准世子妃,眉头拧得像解不开的麻绳,他有点恍惚,此来不是抢夺传国御玺吗?如何主将被杀,世子娶妻,这都是甚么路数!? “嗯——”他觑看形势,掂量着该如何称呼这位飒爽英姿的威烈女子,“世……世子妃,末将不懂,这个……为何非急于一时?你一定要嫁,也大可劝了世子同我们回去,当然,须得带上御玺一起……回去行大婚之礼,岂非比这荒郊野岭来得荣华富贵……你看……是不是?” “你是不是以为本公主是好欺得?”蔚璃斜眼睨视,摆弄着手中宝剑。 “不敢不敢!”副将于渺连连揖手,这位世子妃只怕是比那世子更凶更烈——出了洞口话还没说,先将世子原本划定的界线向外推了丈余,一剑下去,飞沙走石,深深一道泥沟原比世子划下的更深更长!还要指令众人:哪个越界,剜眼削足! 于渺想想昨天刚刚葬下主将,实不想今日再葬自己的双眼与双足!只能赔笑说道,“世子妃既然要与世子结连理之好,何不……何不先献出御玺……他日世子入主东宫,继而承袭天下,那世子妃便是太子妃,便是正宫皇后啊……风族先祖世孙们岂会不感念世子妃今日之恩德?” “噌!”蔚璃又抽出了宝剑,吓得于渺等一众将士连退了数步!都惊看脚下界线。 于渺更是僵硬扯笑,“有话慢说,有话慢说……”心道这事微妙就在——世子只定是杀不得!至于这位世子妃——依肆公子军令:她若宁死护持玉室便可一剑杀了!她若识时务倒可暂且利用,哄她交出御玺——以当下情形看,她这么急吼吼地要嫁给世子,分明是识时务啊!那便也杀不得了!而且世子又是非她不娶,说不定她还真是明朝的太子妃、将来的正宫皇后呢!为一己生死,与家族荣华计,也万万不敢冒犯这凶狠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