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泪装欢》 分卷阅读1 ?《咽泪装欢》作者:晏晏几道 文案 她今日穿着一身黑色旗袍,没有半点花样,黄昏至,她取了一朵白色山茶花,让他替她簪上,原来今天,她如此装扮,便是早就做好了打算,在夕阳西下,以此来祭奠她的年少情深…… 思虑再三,最后给江小姐的故事换了新名字,新文案,对于文中的内容也做了修改。新书《海棠烟雨醉》即将上线,HE,可以期待一下! 微博@晏晏几道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晼晚 ┃ 配角:苏子破阮言秋巧姐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船下,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第1章 咽泪装欢 余花落尽,满地情憔悴。 渐消残酒,独自凭栏久。 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 重回首,洒尽胭脂泪,只道难依旧。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作者有话要说: 文笔欠佳,请见谅 第2章 小重山 “你可曾读过《小重山》?” “不曾。”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只是低头轻呢喃。 …… 春风拂细柳,枝头花娇俏,春水洗浮华,碧天重现。白墙黑瓦,楼台恍若水墨画。 她已穿了鞋,从床上起身来。既没去洗漱,也不梳妆打扮,而是径直的去了梳妆台前,拿起一本无名的书,纸张泛黄,许是常常翻书的缘故,边角已经磨的平了,没了新书的麦芒,颇有时光沉淀的味道。 “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细细软软,用苏州话念出来的《小重山》,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一双素手垂下,只听得轻喃:“未开匀!未开匀……这江梅,几时才开得匀呢?”几句词,唤醒了一个愁字,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凉意,昨日一夜春雨,打落了绿叶片片,憔悴损,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合上了书,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放置得当,出门时,原本好看的眉眼,又被细细的勾勒了一番,胭脂水粉,果然是女人的心头好。她素来爱穿黛绿色旗袍,头发用一根素簪挽起,左手手腕上,有一个白玉镯子,再无其它修饰。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不过并不刺耳,意外地和谐。 “江小姐,早啊!”路边,大爷三三两两坐在一处,面前泡着壶茶,应该是清明时采摘的鲜叶。 “早。”她嘴角弯弯,轻轻回应着。 “这是去宿雨堂?不如先坐下来同我们这些老头子喝杯茶了再去?茶是清明采的,新鲜着呢!” “这怕是不行了,今天要出新曲儿,我得早些过去练上一练。阿伯,这茶,您几位留着慢慢喝吧,若是得空,便去我们那宿雨堂坐一坐!” “你既没时间留下来品一品,改日我专程送你一份新鲜茶叶,你自己留着尝尝。”老头子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待我们喝完这壶茶便去,江小姐可别提前开始了啊!” “那就谢谢阿伯了。您几个喝完茶再去,来的及的。” 她继续往前走,恰巧碰见刘阿婆,挎着篮子,与她迎面碰上。 “江小姐,今年的白玉兰开的可好了。”她不慌不忙地从篮子里翻出一朵开的最好的来,替她挂在胸前的珍珠扣上。 “这白玉兰不仅开得好,更是香气扑鼻,谢谢阿婆。”她笑着,顺手从钱袋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在篮子里。 “这花是阿婆送你的,又岂有收钱的道理?”她伸手,企图将那两个铜板还给她。 她顺势压下她的手,“阿婆,收着吧!常常白拿,我也不好意思。” 阿婆无奈地笑了笑,随她去了。 柳条长,一截儿掉进了水里,湿了。河边,穿着布袄的女人,正拿着棒槌,在石板上,使劲儿地锤打着衣服。拱桥下停着乌篷船,船头挂着个红灯笼,再看,其实每家每户屋外都挂着一盏或是几盏,入夜时,这些红灯笼便会挨个儿亮起来,到时候,又是别样的光景。 宿雨堂和她家离得很近,不过是一小段路程,很快就到了。 “江小姐,您来了。”翠儿站在门口,等见着了江小姐,急忙上前打招呼。 “嗯。”她的脸上,常常挂着笑意,只有晚上和早起时,那种愁情才会爬上眉梢。 “昨晚,生哥就回来了。这会儿,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翠儿走在江小姐的身旁,微微退了两步,拉开距离,低头轻声说道。 “知道了。” 生哥原名张海生,是宿雨堂 分卷阅读2 的老板,宿雨堂上上下下的事儿,都归他打理。不过他不让他们叫他老板,说是生分了,于是宿雨堂里里外外,乃至这条街上的人,都称他为生哥。 “晼晚!”她才刚进了院子,张海生便迎了出来。镇上的青年,都穿着青色的短袄,只是张海生不同,他穿着灰色长褂,头发有些乱,恐怕才刚刚睡醒。普通的衣衫,没有装饰,只是料子好些,其他的,看不出任何特别,模样,倒是生的俊俏。 “生哥!”她朝他微微一笑。“不是说十五才回?” “这不是提前办完了事儿,就早些回来了。”只见生哥和江小姐一同进了屋子,门大敞着。翠儿替江小姐倒了茶,便站在一旁。 “我这次去苏州,买了几匹上好的布,已经交给了周裁缝,再过些时日,晼晚就能穿上新衣服了。” “生哥还把我当小孩儿?” “看着好,就想到了你。再说这钱,是花不完的。” “留着吧,存老婆本儿。”江晼晚打趣着。 张海生是孤儿,10岁那年,村里闹饥荒,逃难来的周庄,一个小孩儿,无依无靠,后来在街头遇见了江晥晚的外婆,外婆带他回了家,后来一直养他到大。送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后来,江晥晚来了,他便一直将她视为亲妹妹宠着,每次出门,回来时定会给她带礼物。 “生哥既然回来了,待会儿便去听曲儿吧!前不久排的一出新戏,今儿是 第一回唱。” “晼晚的新戏,自然是要捧场的!那你就先收拾着,前厅里还有些事儿没忙完。”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倒是不需要收拾什么,喝过茶,润过嗓,她便去了梳妆处,对着镜子,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妆容,以黛描眉,细细弯弯,又细致地扑了粉,最后,就只差唇了,桌上摆着两种口脂,一个是用翠玉罐装着的,另一个是一小管,她有些犹豫,最后在那一小罐和那一小管之间,她选了后者。 这是张海生去年冬天,从南京带回来的。他说,如今南京的女孩儿们都用这个,从国外来的洋玩意儿,哄的姑娘开心罢。 “王先生来了吗?” “早来了,刚刚经过他门前,听到了细细碎碎的琴声,想来是在练习。” “翠儿,替我取了琵琶来。” “是。” 她已经到了门前。 “江小姐,您的琵琶。” “多谢。”她微微颔首,抱着琵琶便出了门左拐,拐去了王先生的房内。 “王先生。” “江小姐。”见江晥晚来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来找您再排练一遍。” “正有此意。” 王先生,名成蹊,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是郑碧华的学生,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与江晼晚一同表演弹词。 郑碧华,便是江晼晚的外婆,出生于弹词世家,郑碧华的祖上,就是唱弹词的,连光绪帝都曾赞赏过。后来,她的父亲开创了郑派,在弹词中独树一帜,综合了婉约抒情派别的代表,宿雨堂便是他们的表演之地。这宿雨堂传下来,后来就传到了张海生的手里。别看张海生如今四处奔波,当初可是宿雨堂中的名角儿。 …… “和江小姐合作,一如既往地顺利。” “王先生客气了。” 两人之间,素来都是客客气气的,除了要唱的曲儿,也无别的交流。或许是苏州的水,养成了这不温不火的性子,一起唱了许多年,他还是称她为江小姐,她总不能失了礼貌,于是唤他一声王先生。 “应该快到时间了,咱们去前厅候着吧。” “嗯。” 翠儿替江小姐抱着琵琶,喜儿则替王先生抱着三弦。 底下座儿已经满了,年轻的,年长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却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或是低头轻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戏开场,双双眼睛都盯着台上,可不许出任何差错。 “七里山塘景物新 秋高气爽净无尘 今日里是欣逢佳节同游赏, 半日偷闲酒一樽 云儿片片升 船儿缓缓行 酒盅儿举不停 脸庞儿醉生春 情至缠绵笑语温” “……” “但愿千秋百岁长相亲” “地久天长永不分” 一曲《白蛇传赏中秋》,没有华丽的行头,没有复杂的音韵,就只是江小姐抱着琵琶,王先生弹着三弦,坐在前面,最简单不过的表演方式,用一腔柔情,轻诉着一个爱情故事。 一曲毕,掌声久久不停。 这出《白蛇》,已淡出大众视线许多年了,自五年前,郑碧华隐退后,这出《白蛇》,就随之退出了戏台子。如今,郑碧华的外孙女与弟子,重唱之时,不少老戏迷纷纷感慨。这江小姐将当年郑小姐的绝技,学了个九成。还有一成,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再精湛,也是无法一模一样的,不过这江小姐唱出来,又是专属自己的一番风味。老人们不由得感叹,如今再想听郑小姐一出戏,已是天人永隔…… “江小姐,今天这曲儿好哇 分卷阅读3 !”是早晨那位阿伯,他是宿雨堂的常客了。如今散了场,他便来了后边。 经典便是经典,再过多少年,也不会过时,只会在岁月的积累中,越发诱人。 “想来,已经五年没听过这出《白蛇传》了。”他倒是精神,两鬓已白,但不驼背,走起路来也稳,尤其是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笑声极为爽朗! “阿伯,这曲儿长的很,你慢慢听就是。” 宿雨堂收费便宜,听曲儿只需五文钱,若是加上十文,便能在座儿上坐下,喝上一杯茶,再加五文,便有一小碟糕点,什么糕点,便随着季节而变,比如说,八月,上来的便是桂花糕。进门费虽便宜,可茶和糕点半点不得马虎。 “好!”他将手中提着的白玉罐子,递给江小姐,说:“这是今年的新茶,我怕你忘了去拿,来看戏,就顺道给你捎过来了。” “谢谢阿伯,这茶香的很呢!”她打开罐子,轻嗅。 “老头子就先回去了,还有几位朋友还在前厅等着哩!” “好好好。” 阿伯是外婆的好友,外婆离世之时,他为此还大病了一场,如今这出戏,便是江小姐与王先生商量,为了怀念郑小姐而唱。 一曲,勾起了多少人的回忆…… 她轻抚着琵琶,这是外婆留给她的,故人已去,这琵琶声,却是越来越好,不过是积累了世事,沉淀了! “晼晚,今日这曲儿,唱的可是真真的好!”张海生已换了衣裳,一身灰色西装,头发也细细打理过了,里面的马甲,别针别着一条细细的金色链子,脚上黑皮鞋,刷的亮亮的。 “生哥,你这几日去苏州,城内如何?”这周庄恍若世外桃源,与外界无多联系,太平得不得了。 张海生往门外看了两眼,轻手轻脚关了门,走到桌边坐下,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不敢太大声。 “这几日,苏州城内倒是不怎么太平。几年来,皇帝退位,袁先生建立国民政府,总是压孙先生一头,没过几年,袁先生去了,如今又成立了新的党派,洋人还时刻盯着我们这块广袤的土地,内忧外患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的。” 他的脸上不再挂着笑,反而有些忧愁。周庄的人不知外面的形势,倒也不是完全不知,不过两三星点而已。 这天气变幻莫测,让人琢磨不透。上边是黑云,黑云上边又是日光,到底是黑云拦住了光,还是光会刺破了云,谁也说不准儿。 “唉~”两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们如何?” “一切都好,勿念。” “那便放心了。”她又叹了口气,心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孙先生如今是大势,你也不必忧心。” “嗯,我知道了。” “走吧,出去走走。外头空气新鲜的很,天气也不错。” “你有这兴致,我便陪你一道走走。” 没有什么要带的,她拿了随手带过来的包,和生哥一同出了宿雨堂。 “生哥,江小姐!” 一路走下来,个个儿都和他们打着招呼,想来,也算是周庄的名人了。加上生哥一身西服,江小姐一身旗袍,在周庄中,鲜少有人如此打扮,站在人群中,甚是扎眼,有些机灵的,远远望见了,还特意停下来,或是跑上前,打个招呼。 “烦得紧,烦得紧!一路下来,谁都要招呼两声,想安安静静踏个青,却是行不通的。”生哥不耐烦了,可面上依旧挂着笑。 “这换作以往,可是张老板哩!”她抬起左手,掩面笑着。 “幸得如今不这么称呼我了,不然定要生生折了寿。” “别人都赶着要当老板,你倒好,嫌弃这儿,嫌弃那儿的。” “我原本也只是个穷小子,幸得老师照拂,才有今日地位,让我如何受得住一声老板。” “这世间啊,本就没有地位高低一说,不过是个人字罢了,一撇一捺,如何分得三六九等。” “若是都如你这般晓理就好了。” 江小姐低头不语。 有些累了,二人便寻了个茶馆,坐下来喝喝茶,听听书,彼时闲聊一番。 “这朵白玉兰倒是顽强,早上见你时,便戴着,如今还是生机勃勃,想来,春日是给人希望的。” 江小姐低头看了两眼,笑眯眯道:“是啊,总还是有希望的。” 自己却不知,这几个字,竟有些悲凉。 “晼晚,你和老师很像,都是那种温柔到了骨子里的美人,只是一眼,便能让人永记于心,足够回忆。” “瞧,这春日不仅有希望,也容易勾人回忆呢!” 睹物思人,再熟悉不过的事儿了。还记得以往,外婆总是喜欢带他俩来这茶楼,坐在二楼,听上半日的书。所有的宠辱不惊,不过是一日一日养成的。 郑小姐走的那日,若是说不伤心,不难过是假的,若是说伤心欲绝,恨不得随她去了,也不竟真实。她是在一个清晨,闻着花香睡去的,没有痛苦,优雅了一辈子,连离开那日,也是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去了,如睡着了一般。老之将死,奈何轮回,是人世间最常见的事,无需痛苦,只是微微留有不舍。b 分卷阅读4 r 喝完茶,生哥送她回了家,只是楼下,便止步。他是住在宿雨堂的,从郑小姐收留他的第二日起。 脱了高跟鞋,瞬间矮了一节。 她对着镜子,将耳环,还有那朵白玉兰,一同取下。又取了簪子,放下一头青丝,转身拿了套较保守的衣服,换上。头发不再用木簪挽起,反倒梳了个造型,一切已妥,她又开始捣鼓起妆容,随后穿了双平底的布鞋,出了门。她出了后门,在巷子里穿梭着,随后拐进了一家的后门。 “江小姐,您来了。” “嗯。” 老婆子眯着眼睛,笑着招呼她进门。细看,这老婆子穿的一身衣裳,布料虽不及她身上的,倒也是上品,况且,衣上绣着的花纹,那叫一个精致,年纪虽大,却依旧施着粉黛,风韵犹存。只是,衣裳的颜色亮眼了些,不太适合这个年纪。走起路来,也是一扭一扭地,不得体。 “巧姐儿,江小姐来了。”老婆子带着江小姐进了一处房间,房内布置得精美,一切还是照传统布置的,珠帘,帷帐,一张红木拔步床,却也是分粗细的,瞧这张床,是细的,红木上雕着花,虽不及公主小姐的精美,却在这院中,称得上是上品了。 “晼晚。”姑娘长着一张瓜子脸,穿着蓝色的衣裳,头上簪着花,眉眼都是细细描过的,不同于江小姐的优雅,是一种带有魅惑的美。她上前,握住江小姐的手。 “巧姐儿。”她叫天巧,要比自己大一些,叫名字吧,似乎不太礼貌,如此,便随着其他人叫巧姐儿了。 “想来你们姑娘家有话要说,我就先退下了。”老婆子还贴心地替她们关上了门。 “听闻今日你唱了出新戏,好的不得了,想来该去看一看的,终是没去成。”她拉着她,坐在那张红木桌子前,又替她倒了茶。 “想听,日日都有的。找个空闲时间去听,不打紧。” “巧姐儿,昨天晚上,我又做那个梦了。” “小重山?” “嗯。”江小姐点点头。 “你还要一直等下去?” “应该吧。”江小姐轻抿了一口茶,眼神惆怅。 “若是一直没有消息呢?就一直等下去?”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我也劝不动你,便是如此,切莫负了你的一片真心。” …… 眼见着太阳快要沉下去,那老婆子进了巧姐儿的房间。 “江小姐,我们也要营业了,您看…”点到为止,聪明人自会明白意思。 “我这便去。” “巧姐儿,我走了。” “去吧。”巧姐儿替她理了理鬓边,摆摆手道。 江小姐跟着老婆子,来了二楼西边的房间。 老婆子一直陪着笑脸,生怕惹江小姐不高兴,摔门而去。 “江小姐,您若是有什么需要便叫我。” “知道了。” 老婆子退了出来,关上门,又对门口的两个丫鬟吩咐了几句,这才扭着腰离开。 房内,江晼晚席地而坐,她的手,轻轻抚上古琴的琴弦,随后用手指轻勾琴弦。一把好琴,可惜了,流落在烟花柳巷之中。 这里是书寓,供男人享乐之地,这儿的校书卖艺不卖身,不过只是少部分姑娘,大多数不过是打着个幌子,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书寓低个等级的,那便是镇子最南边的堂名了,那儿不打幌子,直接是钱与身子的勾当。 江小姐如何来了书寓?有一日,她来寻巧姐儿时,抚上古琴,被这儿的老婆子看上,盛情邀请她来书寓中弹奏。开始,她是不答应的,后来,岂非是她试图用一曲琴,唤醒人们心中的善?倒也不然,主要原因还是,这书寓中混迹着各种人,打听消息什么的,要比在外面容易得多。如此种种,最后她便应了下来,七日来此奏一曲,老婆子倒也守信用,吩咐着几个丫头,好生照料着她,也从不让男人靠近,保守秘密,只是每七日,在这西边的房子中,焚香奏上一曲。 今日,她便奏上一曲“醉渔唱晚”。 夜色已深,烛光透过木窗,倒映在河中,曲毕,这会儿,人都进了房间,她悄悄退下,从后门出去,等到了自家楼下,向送自己回来的两个姑娘到了谢,这便上楼去。 书寓中的校书们,面上都浮着不愿,那老婆子,面对客人时,也是使劲赔着笑脸。何必呢?心若是落灰了,水是洗不干净的,更别谈用古琴奏上一曲了! 睡觉前,她对着镜子,细细抹了雪花膏,多了的,顺手抹在脖子上,等完成一系列流程,这才上床。也不急着睡,就拿起床头的一本书,认真读了起来…… 第3章 长相思 唱两日戏,这第三日便得歇上一歇。 恰逢三日,江小姐正摆弄着窗边的花儿,就被敲门声扰了此刻的清静。 “巧姐儿,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她侧身,让她进了屋。 “晼晚,他是不是姓苏?” 她一怔,原本摆弄着茶杯的手,此刻也停了下来。 “可是,有消息了?”她自己都没发觉,一向沉稳的江小姐,此刻声音竟有些发颤。 分卷阅读5 “昨儿,梁老板和宋老板来我这儿听曲儿,他们说,苏州前几日回来个姓苏的留学生,从英国来的,年龄,大致外貌,与你之前同我说的,极为相似,梁老板还说,过几日,他便要来周庄,说是寻故人。说到底,我也不认识,但是万万不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不,今儿一大早,我就来告诉你。” 江晼晚握着茶壶的手紧了紧,半晌,说不出话来。 巧姐儿推了推她,她这才缓过神来,点点头,道:“是,他姓苏。” “那就七八成是了,晼晚,你等到了。”巧姐儿摇着江小姐的胳膊,替她高兴。 “待见过后,再说吧,万一不是呢?”江小姐的语气里,倒不是平淡,反而是有几分期待的。 “是与不是,见过了便知道了。若是他来了,我便差人通知你。” 巧姐儿走后,她无力地瘫坐在床上,此刻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她真的等到了吗? 一连几日,巧姐儿都不曾来找她。 恰好今日晚上,她要去一趟书寓,顺道问了。 “巧姐儿,那位姓苏的先生还没来吗?” “好像不来了,梁老板说,他要留在苏州处理生意,这边儿的生意,都是别人替他来的。” “这样啊。”江小姐言语之间,只剩失望。 “晼晚,不好意思,让你白高兴一场。”巧姐儿心里愧疚,江小姐是她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她难过,她这心里也不好受。 “巧姐儿,我没事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接受得了的。” “晼晚。”巧姐儿见江小姐这模样,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作罢,陪着她一块愁。 受了心情的影响,今日的曲子,弹出来也是别样的愁苦。只是在这书寓中,各方嘈杂,一曲古琴曲,并不能勾起他们的愁苦,烟花柳巷,觥筹交错,笑声连绵不绝,琴音之愁,淹没在了一片嬉笑之中。她不懂,当初又如何认为,凭借几个音符,便可以唤醒甘愿沉沦的世人?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又如何拆的散! 罢了罢了,今日便是最后一次吧。 她的手重新抚上琴弦,琴声悠扬。 “江小姐,今天辛苦了。”想来,这老婆子也是辛苦的,整日打理书寓上下的事务,晚上,书寓最热闹之时,她更加忙碌,打点好各位客人,后厨,前厅,包括每位姑娘的房内,若是新人一不小心惹得客人不开心,她还要出面调解,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应该是累的吧! “以后,我就不来了。”江小姐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掀不起任何波澜。 “不来了?江小姐,可是老婆子招待不周到?” “并不是,只是宿雨堂忙了些,不想两头跑了。” “这样啊。江小姐,去留随意,若是哪日,您想回来抚琴,直接回来就好。这三年,多谢江小姐了,若是哪日得空,我便带着书寓的姑娘,去给您捧捧场。”江小姐能来书寓,本就是莫大的荣幸,更何况,她从来不收一分钱,如今她要离开,老婆子也没什么理由留她。想来,江小姐在这周庄也是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她总不能得罪了不是? “多谢。”她离开了,背影决绝,没有任何留恋。 “晼晚,晼晚,我听老婆子说,你以后都不来书寓了?”巧姐儿追了出来,此刻正喘着气。 “嗯。”她轻轻点头。 “你准备放手了吗?” “看不到结局的故事,就此结束吧。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知生死的人,苦等一辈子。” 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想来也该醒了。 “你若是这么想,当然最好不过。” “走吧,我送你回去,这么晚了,路不好走。” “你的客人不要了?” “本就准备关门了。” 原来,她今天竟然留了这么久。 江小姐与巧姐儿一同走着。 昏黄的灯光,洒在她们身上,影子乱了一地,斑驳碎片。 “晼晚,其实很久以前,我便想劝你别等了。可是,你这脾气,我是知道的,我劝了和没劝没什么两样。如今,你能看开,当然再好不过,我这个做姐妹的,心中也宽慰了许多。” “唱罢浮生,拂袖浮沉。不过想通罢了。” “当年,刚认识你的时候,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名门小姐,定是瞧不上我们这些校书的。”巧姐儿不经忆起了往昔。 “人生来无贵贱,你我皆平等,何来瞧不起之说。” “我欣赏你的想法和真诚,也正因为如此,才和你成了朋友。”此刻,没有江小姐,没有书寓里的校书,只有两个姑娘,彼此倾诉,彼此回忆,点点美好。 “只是以后,你不来书寓了,见你的次数定要少些。” “想见时自然有办法,差人带个口信儿,我便过去。” “嗯。” “夜路不好走,小心些。” 巧姐儿瞥了一眼江小姐,她依旧眉头不展,她送到楼下,止步,两人互道了晚安,她看着她上楼的背影,不免叹了口气。 多年好友,她又如何不知道江小姐心中所想。想来是要掐灭希望,方才决定不去书寓了。她 分卷阅读6 真的放下了,还是放不下,想来都需要些时间,慢慢琢磨。 只见屋子里有了光,她这才转身。 她泡了个热水澡,短暂放空。窗外灯火阑珊,却安静得不得了,偶尔传来两声狗吠。灯未灭,人已睡下了。 水有些凉了,她这才出了浴室,回到卧房。镜子前的雪花膏,已经用了一大半。 雪花膏的旁边,还放着那本无名的书。她盯着书看了一会儿,才拿起来,翻了一翻。 书上的每一个字儿都是认真写出来的,字迹娟秀,柳体书法恰到好处,书封未提名,怕是什么孤本,是不知,这厚厚的一本,是江小姐亲手抄写的。 第一页,便是李清照的《小重山》。 她翻开第一页,这首《小重山》,她已倒背如流,想忘记种种,想来也是难的。她将这本放在了书架的最边儿上,寻个不起眼的地方,慢慢忘却罢。 这一晚,她躺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今晚难过完了,明日早起,便是新的开始。 第二日,江小姐到宿雨堂的时候,生哥正在房中等着她。 “晼晚,你的眼睛有些肿,可是有什么伤心事?”他心细,一眼便看出来了。 “昨晚哭了一场。”她并未隐瞒哭了的事情,他看得出的,她知道。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些想家了。”不过,对于原因,她到底是隐瞒了。 “要不回苏州一趟?这边有我顶着。” “不必了,年底再说吧。” “行,听你的。”不得不说,所幸身边之人都是懂自己的人,从不强求自己做不愿意的事儿,也愿意尊重她的任何意见及决定。 “早上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书寓中,那个极擅古琴的女子,要离开了。有些惋惜,过来同你知会一声。” “要走了?” “嗯,昨晚,那书寓的管事便传了消息出来,说是那位姑娘要离开周庄,出去闯一番。那位姑娘的琴声,我有幸听过一次,实在是精彩至极,过后回味无穷,称她为古琴第一人,都不为过。之前,我还想着说,把她请到宿雨堂中来,你弹的一手好琵琶,若你二人合作,想必定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如今,可惜了……”生哥的眉目之间,都染上了几分惋惜。这事儿,他之前也提过一次,不过被江小姐敷衍过去了。 “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啊。”她淡淡道。 老婆子办事的速度倒快,昨晚上才同她商量,今天早上,消息就传了出来,想来,也是费了心思的。 “却是不知道,生哥也是逛过书寓的?”她好笑地看着他。 “这不是为了听那位姑娘一首曲子吗?”他的耳垂微微泛红,还是这般不经逗。 “幸得昨日听了她在周庄演奏的最后一首曲子,想来也是位有故事的,琴声悠悠,其中的愁苦却是不掩而出。只是可惜了,在书寓中,没得人静下心来,细心感受这其中的悲凉,若是来了我们宿雨堂,又该有多少共鸣者。”生哥还陷在惋惜人才的叹息之中。 原来昨日,他去了书寓。原来昨日的哀苦,不止弹琴人知。 “人家要走,你也拦不住不是?人各有志,走了便走了吧。” 自从她决定再不去书寓后,管事的惋惜钱财,巧姐儿怕见面次数少,许多客人留恋琴声,倒是不曾想过,最熟悉的张海生,却在这儿惋惜。 “沧海桑田,我也只能在此祝愿她不受约束,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心若是一直想,所愿之事便能成了吗? 她不知,他不知,世人皆不知。 戏完曲尽,她寻了一个小酒馆,选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酌小酒。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如今春正盛,却吟秋风,颂秋月。春光明媚,予人无限憧憬,秋风萧瑟,悲苦聚一身,如此,低落之时,所有的光景都如秋日般悲怆凄凉。 江小姐也不是贪杯之人,酒也不多喝,两杯下肚,就结了账,回家。 此后时光,她从宿雨堂出来,就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无人知晓她在做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或是养花,或是收拾房间,或是捧着书,在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外面的喧嚣,繁华通通被门隔绝。 期间,生哥又出了一趟门儿。这次去南京,临行前一晚,他问她,上次带回来的那只唇蜜好用与否?她想了想,答道极好,于是他承诺,此番前去,替她带一两支回来。生哥在周庄时,还时不时地带她上街走走,如今他出门,她更是过上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生哥回来那天,暑气已过,秋风凉爽,树叶开始发黄。 那天下午,黑云遍布,阳光透不过云层,被藏了起来。风有些大,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江小姐从宿雨堂出来时,不由得拢了拢衣裳。 “天气渐凉,怎可穿的如此单薄?” 分卷阅读7 是将近三个月没见过的生哥,在外奔波,他倒是一点儿没瘦,想来,是没亏待自己的。 “今早天气倒是好得很,只是到了下午变天了。” “你怎么这时才回?也不送个信儿。”生哥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了江晼晚的肩上。她冷得厉害,也没拒绝,用手拢得更紧些。 “中途又去了一趟苏州,耽搁了。”他手指间夹着烟,想了想,还是收了起来。 生哥出门前,是告诉过她,大约几时回来。不过,如今距原定时间已超了半月,她是不知道他落脚处的,写信没个去处,也就作罢,只得干着急。 “忙的忘了。”生哥赔笑道。 “再忙也得回个信。”江晼晚也没在责怪,只剩下一句提醒。张海生不仅是宿雨堂的老板,同时还做些苏绣的生意,忙过头也是常事。 “记得了。” “如今外面的格局如何?”身在周庄,心却飘在外边儿,收不住,也不收住。 “如今倒是安宁了许多。” “哦。” “生哥这次上南京,带回了许多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已经让人送去你家中了。” “多谢。”他既乐意宠这个妹妹,她倒也享受这份宠爱。 “晼晚,有一事,思来想去,还是要和你说。”生哥摸了摸后脑勺,神情有些不自在。 “哦?何事?”江小姐与他认识多年,一举一动,都能知晓意思。 “我认识了一位苏州姑娘,长相温婉,谈吐不凡,与我颇为合得来。那姑娘出身于书香门第,不算富裕,但是身家清白。” “难怪生哥延时了半月才回来,原来是被姑娘给留住了。” “晼晚,别拿我打趣。” “好好,说正事。那那位姑娘于你如何?” “早已定情,不过并未逾矩。”张海生怕江晥晚想太多,连忙摆手解释着。 “既如此,那就赶紧娶回家,也让我早些看看嫂子的真容。” “那你该替我拿拿主意!”这会儿,他倒不害羞了。 “嗯…你觉得合适,且情投意合,那就早些上门提亲吧。年底,去一趟苏州,带着礼物,我也随你一道去。” “那就多谢了!” “想不到,生哥也有堕入红尘的一天啊!”她低头,掩面轻笑。 “说来,晼晚,你也该寻个倾心的了。我以后若是成亲了,肯定顾不了你太多,还是早些找个人照顾你,我才放心。” “你顾着自己就好。” 楼下,她将西装外套拿下,还给了张海生。东西已经送到了楼下,满满当当五个盒子,最后,生哥替她将东西拿进了门,又喝了口茶,细细说了会儿话,这才回了宿雨堂。 她将那些个盒子,一个个打开,除了唇蜜,还有衣裳,首饰,鞋子,甚至还有干果店心。她笑着摇了摇头,想来,生哥一直都把自己当作小孩儿。她将这些东西都整理了一番,收拾得当。这才刚停下喝口茶,就有人敲门儿。 “江小姐!江小姐!”敲门声急促,声音也是急不可耐。 “来了。”她放了手中的盖碗,这才走过去开门。 “佑运,发生了什么事?”来人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叫佑运。 “江小姐,不好了!阿伯一上午都没出门,我不放心,就去他家看了看,叫人,无人应答,我就直接推门进去,发现阿伯躺在地上,怕是,怕是撑不过去了!”男孩儿是阿伯的邻居,此刻,他哽咽着,想来跑过来也是急的,气息极为不稳,胸口上下浮动着。 “你先别哭,我这就去看看。”江小姐替他擦了擦眼泪,接着从一旁拿了外套,跟着佑运下了楼。 走到阿伯家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聚了好几个人,江小姐看了看,大都是平日里与阿伯关系好的几位,见着江小姐来了,都十分有礼貌地开口道:“江小姐!”不过不难听出,这语气中满是的担忧。 江晥晚冲他们点了点头,就进了屋。 阿伯正躺在床上,大夫在一旁叹了口气。 “大夫,阿伯如何了?” “江小姐。”大夫微微欠身,道:“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江小姐尽力让自己稳住,她对医者说:“辛苦您了。” “应该的。” “佑运,你替我去宿雨堂,寻生哥来。路上小心些,别摔倒了。” “嗯。”佑运已经不哭了,听了江晼晚的话,连忙出了门。 她也跟着出了门。 “江小姐,如何?”上前作声的,是阿伯平日里关系最好的一位。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见她这般模样,众人也都不出声了,不由得惋惜着。阿伯是周庄出名的善人啊,如今要离开了,又有多少人替他伤心。 “各位也都休息会儿吧,别又自己倒下了。” 转身,她就又进了门。此刻,她无心安排他们。 “江小姐。”阿伯躺在床上,声音极小,不甚虚弱。 “阿伯。”江晥晚上前,坐在他的床边,低下头,听他道。 “江小姐,我终于可以去找郑小姐了。” “江小姐,郑小姐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分卷阅读8 。自打十九岁那年,见过她一面后,我这一生,就再也没看过别的姑娘。” “江小姐,你和郑小姐很像。” “江小姐,我一直都把你当孙女疼的,我走后,就又少一个人疼你啦。吃饭时要多吃些,别学郑小姐,为了保持身材,瘦的只剩一副骨架子。也别老是闷在房间里头,多出来走动走动。” “江小姐,你和郑小姐一样,都喜欢喝清明后的新茶,我以后不能给你送茶了。不过,我都吩咐好了,以后,茶庄上的伙计,会替我送的。若是他们疏忽了,你就来我坟前,阿伯的鬼魂,替你教训他们。” “江小姐,郑小姐惊艳了我的一生,为此,我终身未娶,临死之前,也没有子孙来接管这些产业。以后茶庄和我的宅子,就都归你了。我都交代好了,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郑小姐,再见啊……” 这最后一句,他独独只叫了郑小姐,想来,这回他真的要和他的郑小姐再见了。 他说了这么多话,此刻,更是一点儿力气都没了。临走前,他所说的每句话,句句都离不开年少情深的郑小姐,那次春雨时节,在周庄桥头,打着油纸伞,惊艳了他一生的姑娘。 年少情深,一见倾心,只是可惜,相见恨晚,他遇见郑小姐的时候,郑小姐已倾心于宋先生。他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爱,保护着自己的爱恋,成为了她的朋友,默默爱着,默默守护。他爱的大方,爱的慷慨,甚至爱屋及乌,最后连着她的外孙女一起宠。 然后,他说,他终于要去见他的郑小姐了。他从来都是叫她郑小姐的,似乎这样,她就永远都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美得像一幅画的姑娘…… 江小姐只觉得鼻头酸酸的,眼睛也被润湿了,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要溢出来。 阿伯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也干的起了皮,与几月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嘴唇动着,听不清在说着什么,待隔得近了,原来,他一直轻声重复着:“瑶瑶。” 郑小姐的乳名。 江小姐感觉这房间内的低气压,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抬头,想去掉那眼中温润湿热的感觉,然后起身,退出了房间,只是她不知,这短短十几步路,她却在发抖。 “晼晚。”张海生已经赶过来了,他的领口有些乱,怕是匆忙赶过来的。 “生哥。”她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生哥扶住了她。 “阿伯他…” 江晼晚摇摇头,不愿再说。 他已明了,接着扶着江晼晚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见她走神,便进了房间,瞧了瞧阿伯,出来后,又忙前忙后。 翠儿和喜儿已经过来了,忙着照顾失了神的江小姐。 将近傍晚,这外头的黑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江小姐起身进了屋。阿伯此刻已经神智不清了,她坐在床边,用湿毛巾替他擦着脸。 忽地,他眼中闪着一抹亮光,不过稍纵即逝,没过几分钟,便咽了气。这大概便是回光返照了吧。 没有大悲,她只是强制让自己抖的手稳了下来,替他细细擦着手,然后将毛巾紧紧攥在手里,轻声道了句:“林先生,走好啊!这次,一定得赶在宋先生前面遇见郑小姐。” 她是笑着说的,可是那眼中的温热再也抑制不住,溢出了眼眶,从眼角落下,打在他的手背上,她又急着拿毛巾替他轻轻擦拭着……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很短,陈年一曲 第4章 乍暖时 黑云压城,临近傍晚,一场大雨,屋顶的青瓦,被砸的清响。 林先生是在梦里走的,没有痛苦,离开时,面上还含着笑,大概,是他梦见了郑小姐,这才笑得这般开心吧! 几位老友还在阿伯的房中,掩面拭泪着。 客厅中还坐着些人,都是来送行的。江小姐替他擦干手上的泪水,自己又细细擦了一番眼睛,待情绪稳定后,这才去了客厅。 见着江小姐红了眼眶,不说,大家心中也已经有了底细。 一片唏嘘。 “翠儿,带江小姐去休息。” “生哥,我无碍。” “歇会儿吧,待会儿有的忙。”他难免担忧。 江小姐没再拒绝,跟着翠儿去了客房。 张海生早已安排好了,见江晼晚离开了,他又安置好阿伯的几位老友,这才带了几个年轻人进了屋。 阿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如同睡着了的模样。他们开始替他换衣裳,忙到了夜里。 雨停了,只剩瓦片里藏着的雨水,滴答滴答,掉下来,有节奏地敲打着青石板。 一夜,灯火通明。生哥忙了一晚上,江小姐也熬了一晚上,未合眼,第二日黎明,东方升起新日,颇为刺眼,树叶上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河水也闪着亮光。 眼底一片青色。 “晼晚,都说了让你休息,怎么不听话呢!你几时熬过夜?”张海生终于忙的差不多了,这才进了客房,江小姐还坐在凳子上,翠儿不在,被张海生支去准备早餐了。 “生哥,我睡不着,且送阿伯最后一程吧。”她有些无精 分卷阅读9 打采的,守了夜的缘故。 “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他摸了摸她的手,冰凉,如同手腕处的白色玉镯一样的温度。虽嘴上责怪,到底舍不得说些重话,转身替她取了件衣裳披着。 翠儿取了早餐过来,两碗粥,还有馒头,清淡至极,不过合适。 “快吃,待会儿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张海生从托盘中取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 “嗯。”江小姐拿起勺子,开始往口中送粥。 “翠儿,你也去吃饭吧。” “是。” 张海生吃的快极了,待他吃完一碗粥,江小姐碗中,还剩一大半。他又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吃着。 “生哥。” “嗯?” “昨天,阿伯和我说了很多很多,临行前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外婆。他说,他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生哥,终其一生,爱一个人,不予言语,深藏心底,真的值得吗?”她放了勺子,双眼有些无神,虚无地看着窗外,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声音有些嘈杂。 阿伯离开后,她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些话。 “江小姐,我终于可以去找郑小姐了。” “江小姐,郑小姐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了。自打十九岁那年,见过她一面后,我这一生,就再也没看过别的姑娘。” “江小姐,你和郑小姐很像。” “江小姐,我一直都把你当孙女疼的,我走后,就又少一个人疼你啦。” “江小姐,郑小姐惊艳了我的一生,为此,我终身未娶,临死之前,也没有子孙来接管这些产业。以后茶庄和我的宅子,就都归你了。我都交代好了,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郑小姐,再见啊……” …… 郑小姐是他心中唯一且真挚深沉的爱啊,却一生都在极力掩饰着,作为朋友,陪在她的身边,即使在宋先生先她一步离开,他也未将这份感情对她说出口。他告诉她:“如果我说了,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哇!那郑小姐有什么困难,我都没有办法帮忙的,她伤心,我是看不得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像现在这样,陪在她身边,我这心里也踏实。” 他还告诉她:“郑小姐走的时候,让我替她好好照顾江小姐的,我既然答应了,就得履行诺言啊,不然,我早就跟着她去了。” 所以,他临走前,又告诉江小姐,他终于可以去找他的郑小姐啦。 郑小姐在世时,他从未透露过半分爱意,即使这么多年,这镇上的人,都以为林先生是个戏痴,郑小姐也从不曾知晓他的心意。因此与郑小姐宋先生交好,世间知晓他爱她之事的人,不过三五,如今又少了一个。 她迷茫,她不解。她心疼且惋惜,林先生的爱而不得。也许,正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弥足珍贵,后人意难平…… “晼晚,值不值得,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可以评判的,阿伯觉得值得,那便够了啊。”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儿一样,哄着江小姐。 “生哥,你说下辈子,林先生能够如愿吗?” “以前听老人说,如果一个人执念很深,但是终其一生都未如愿的话,去世后,待下一世时,他的所有执念,都将成为现实,梦想成真!” “真的吗?”江小姐扭过头,看着张海生的眼睛,生怕他是撒谎骗她的。 “真的。”生哥点点头。 那张脸上,失去的生机,似乎正因为他的一句话,慢慢聚集起来。 “快些吃,待会儿送阿伯最后一程。” “嗯。”江小姐面上的重担,缓缓散开来,犹如冬雪消融,冰面沉了水,白雪枝头,亮起一抹绿来。 她重新拾起勺子,开始用早餐,相比于之前,这会儿吃的快了些。 张海生看着江晥晚,心中松了一口气,继续吃着馒头。 哪儿有什么传说,又哪儿来的美好结局,不过是一时胡编乱造,惹她开心罢。 吃过早餐,江小姐换了衣裳,这才出门,与张海生一同进了正厅。 今日,她一身黑色旗袍,头上簪着白花,微风吹起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用手轻轻将碎发拢在耳后。 眼睛红红的,还有些肿,哭了一夜的结果罢了。 今天,阿伯家来了许多人,是昨日的三四倍,那几位关系好的叔伯,今天一大早就来了,眼睛也肿着,想来哭的多,眼睛生涩,还时不时地用手揉着眼睛。 茶庄上的伙计也来了,还有街坊邻居,大大小小受过阿伯恩惠的,都聚在了一处,一屋黑色,时不时传来抽噎声。 生哥也很累了,才刚回来,又忙上忙下,一整夜没合眼,强撑着精神。 “江小姐,节哀啊。”卖花的阿婆今天也来了,还带了一大筐白菊,放在阿伯的灵前。 江小姐点点头,期间,时不时地有些妇人,跑过来安慰着。 “江小姐…”佑运站在角落里,见江小姐过来了,他拉着她的衣角,抽泣着。 “佑运别怕,阿伯是好人,不会吓唬人的,阿伯还会在天上看着佑运好好长大的。” “江小姐,佑运以后还能见到阿伯吗?” “如果佑运想阿伯的话,就一 分卷阅读10 直想着阿伯,就能在梦中见啦。”今生的朋友,亲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有来生,这些有缘之人,一定还会再见。若是没有来生,那就在梦里见吧,在春光乍暖时。 时间选在正午,太阳正盛,纸钱洒了一地,从城中到城外,连青草上也是。阳光刺眼极了,尤其是路上的坑坑洼洼,积着昨夜的雨水,此刻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有些刺眼。走的人多了,这小水洼中的水溅了出去,湿了裤脚。 最后,林先生长眠在了郑小姐的身侧,永远沉睡了下去。 海生送晼晚回了家。 “晼晚,别想太多,回去了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不用去宿雨堂,调整好状态。” “我知道了。”她的思绪,不知道被带到了何处。 “嗯,那我走了。” 张海生正作势要走,却被江小姐出声叫住。 “生哥,没什么事儿,就是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我知道了。”张海生朝她笑了笑。 见张海生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中,她这才转身回了楼上。 熬了一夜未睡的江小姐,眉目之间,此刻都流露着倦色,以往,她都化着精致的妆容,而今,没了胭脂,江小姐看起来颇有几分林黛玉的样子,倒不是体弱多病的怏怏模样,只是与黛玉一样,举手投足间,都只让人感到一个愁字。 天色尚早,她却困的不行,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躺在床上,熟睡过去了。再醒来,西边天上,被霞染得通红一片,她只觉喉咙干哑,头也有些晕乎乎的,无心赏景,急忙寻了杯水,润润嗓,解了喉咙干涩之苦,可这眩晕之感,仍未得到缓解,想来还穿着丧服,这又才取了衣裳,洗了个热水澡,最后晚饭也没吃,就又躺在床上睡着了。 到了第二日,天还未亮时,她就醒了。 天光将破晓,东方鱼白翻肚。 她的手轻轻抚上那只白玉镯,嘶~冰冷如斯。 睡不着了,也该睡好了,她撑着手,坐了起来,倚在床头,望着远处,神思却不知道飘到何处去了。 外面开始热闹了,叫卖声,吆喝声,这时,门却被叩响了,敲门声有些急,江小姐此刻还倚在床头。听到响声,没来的及穿鞋,就打着赤脚,跑过去开门。 “巧姐儿,怎么过来了。” “不太放心你,过来看看。” “怎么不穿鞋?”巧姐儿看着江小姐的赤脚,眉头微微皱着。 “忘了。”江小姐轻轻笑了一下,这才进门穿了鞋。 “熬了些粥,你昨儿忙了一整天,可不敢受了风寒。” “多谢巧姐儿,难为你挂念着。”她替她倒了茶,又去简单洗漱了一番,这才坐过来,慢慢喝着粥。 “巧姐儿这双手可真巧,能弹曲儿,能绣花,还能做羹汤。怪不得叫巧姐儿。”江小姐眉目含笑,巧姐儿见着这模样,提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一大半。 “以前家里困难,由不得我愿不愿意,总归都要会的,不然就饿死了。” “昨天听人说,你情绪低落,怕你想不开,这才早早地过来看看。” “有什么想不开的,生老病死,不过人之常情。阿伯累了,想休息了,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倒是拎得清。” “晼晚,同你说个事儿,你帮我拿拿主意。”巧姐儿吞吞吐吐,不像她的作风。 “你说。”江小姐放了勺子,看着巧姐儿。她好像有些纠结,到底说还是不说。 “你不想说,就不要为难了。” “晼晚,半个月前,我认识了一位先生,他姓赵,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都称他为三爷。前些日子,他来我房间中听曲儿,一回两回的,我便倾心于他了。”巧姐儿低着头,像个新媳妇儿,含羞笑着。 “他人如何?” “他人极好,并不介意我的身份,也不会看不起人,对待书寓中的下人,也是以礼相待,他前两日同我说,要替我赎身,带我回南京。” “你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巧姐儿抬头看着江小姐,眼神中分明有些不好意思。 “你已经决定好的事,便去做吧。不过,你与这位赵三爷相识不过半月,如今草草就定了终身大事,未免有些大意。该好好相处一段时间才是。”江小姐难免还是忧心,不由得忠告了几句。 “理儿我都懂,可是这书寓已经困了我这么多年了,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能帮我离开书寓,我也无怨了。”巧姐儿十五岁便被卖进了书寓,起初江晼晚也不是没想过,替她赎身,不过赎身后,定是不能待在周庄的,门里门外的,又有谁不认识。倘若离开周庄,寻一无人认识之地,重新生活,凭她的本领,恐怕也难。如今,这样好的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又怎能不牢牢抓住? “你心中已有答案了。巧姐儿,只是以后,你去了南京,可别忘了我。” “放心吧,不会的,我去了那边,等安顿下来了,我就给你写信。”巧姐儿握着她的手,神情言语之间,都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江小姐只觉得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中也有些郁郁,却未能说出口来。如何,也不能碎了她的梦啊。 分卷阅读11 巧姐儿离开后,不过正午,海生又来送午饭。 “要成猪了。”江小姐看着一桌子的菜,荤菜尤其多,不由得摇摇头感叹。 “就你这身板,好似弱柳扶风,哪天真成猪了,我也该欣慰欣慰了。”他的袖子轻轻挽起,轻车熟路地从厨房拿来了碗筷,然后坐在江小姐的对面,替她盛了饭。 “怎么不多休息会儿,舟车劳顿,回来了还未合眼,又忙了一整天。” “我昨天回了宿雨堂,倒头就睡,今儿过了饭点才醒,这会儿精神着呢!”不仅精神,胃口也好,一连吃了三碗饭。 江小姐见状,也多吃了半碗饭。 等吃完了饭,海生又抢着刷了碗,这才提些食盒离开。 来去悠悠,最后这房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又过了一日,江小姐没去宿雨堂,宿雨堂停了三日戏,这最后一日,江小姐去了茶庄,阿伯临走前,将茶庄交给了她,她也得负起这个责任来。 阿伯对她可是真真的好,等进了茶庄,里面的小工管事,都对她客客气气的,阿伯为人素来踏实,这茶庄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令人头疼的问题。 阿伯留给她的东西有些多,她思来想去,自己也用不上,便将这些银钱,散给了流民,还剩一部分,她让张海生匿名捐给了军队。 而后,她就将茶庄交给了张海生,而她自己,依旧每日在宿雨堂中安安心心地唱戏。 巧姐儿是两日后走的,那时恰逢十五,天空中的一轮明月,皎洁无瑕,淡淡的月光泻进了窗子,笼了一层细纱。 她匆匆地来。 “晥晚,三爷已经替我赎了身,我终于重获自由了。明日我就要随他一同回南京了。” “走的这么急?” “嗯。”天巧点点头,她说:“三爷说了,如今外面不太平,周庄不比外面,早些回去,早做打算,若是哪日开战了,也好寻个退身之法。” “此去,也不知何时能再回来。万望珍重!” “若是想,一定有机会的。我会同你写信的。” 她未曾久留,匆匆来,匆匆去,三言两语,道不尽离别话。江小姐站在门口许久,不知道该替她喜,还是替她忧。 巧姐儿离开的时候,江小姐躲在巷子里,她不敢上前去,巧姐儿好像看到了她,眼睛盯着巷口。 “走吧。”是赵三爷,听起来,倒也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 “嗯。”巧姐儿点点头,跟着他上了马车。随后,马车碾在青石板上,声音沉重,在路上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直到消失在视线中,她这才转身,去了宿雨堂。 阿伯刚走,如今她唯一的好友,也要启程去南京了。 半个月后,江小姐收到了巧姐儿与她的第一份信,还带着一个盒子,不知装了什么。她也不管,先拆开了那封信。 “晼晚: 抱歉,过了这么久,才与你写信。到南京花了些时间,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方才安顿下来,这便与你写信。 南京可真是个好地方,在这儿,还有外国人居住。街上,有一个黑色铁皮的大家伙,还有四个轮子,三爷告诉我,那叫汽车,我坐过几回,当真舒服,且比马车舒服多了。南京的夜晚,就像白天一样绚烂,黑漆漆的屋子里,不用点蜡烛,只需要按一下开关,屋子整个就亮起来了,到处都是电灯,比蜡烛厉害许多,几根线连着,这黑夜就成了白天,我也不知是何缘由,只觉得厉害。对了,前几日,三爷带我去看了一回电影,里面的人和东西,都是黑白色的,没有声音,虽新奇,但我觉得,还是不如这戏曲有味道。 …… 南京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我挑了些,随信一同寄给你。你记得打开看看。你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吗?有没有苏先生的消息,如果没有,你也别气馁,待我完全安顿下来了,我让三爷寻一寻苏先生的消息。 我一切都好,勿念! 天巧” 密密麻麻,写了整整五页纸。巧姐儿非读书人,一行一句间,总是用错字,不过她也是个聪明的,晓得用别的词儿来替代。 江小姐担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她将信纸叠好,重新放回信封中,这才拆了盒子。 盒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还有一个泥人儿,模样,与巧姐儿有三分相似。她低头轻笑,将东西都收回了盒子中,又将那封信放进了一个梨花木的盒中,这才拿了信纸,给她回信。 “巧姐儿: 我是晥晚。近来一切都好,你寄与我的东西,已经收到了,我很喜欢,谢谢你的心意。以后不用再给我寄东西,你自己留着钱花,南京城繁华,要用钱的地儿多着,别花在我身上。得知你一切都好,我便放心了。 你一个人在南京,万事当小心,若是有什么困难,便回来,我一直在周庄,不会离开。我每日,仍旧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在家和宿雨堂这条线上,来回往返,周庄安静,不会出什么事儿,不必为此分神。 你说的汽车,电灯,电影,有趣得不得了,哪日我有时间了,一定得出周庄看看这些新奇有趣的事物。 …… 一切安好, 分卷阅读12 勿念! 晼晚” 她寻了信封,仔仔细细封了口,下楼投了信,顿觉视野开阔,天清气朗,心中的郁气也消了大半。 她是害怕的,害怕巧姐儿跟错了人,害怕巧姐儿错付了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阿伯,再见啦,一定要找到郑小姐啊 第5章 再重逢 巧姐儿往来的书信并不频繁,差不多半月一次,每次还要捎上好些东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江小姐有时去了庄子上,便包了些顶好的茶叶,随着书信一同寄了去,有时候顺带捎些不易坏的糕点,巧姐儿最好这一口,每每都要在信中道谢。 张海生如今又替江晼晚打理着茶庄,更忙了,时不时就往外跑。江小姐除了年底去一趟苏州,其余时间,都是待在周庄这个小镇中,尤如井底之蛙,只看得到周庄上的一片天。 农历八月十五,正中秋,今天的宿雨堂格外热闹,周庄的人来了大半,坐不下的便站着,互相挤着,不时低头私语几声。 宿雨堂外,各家都挂起来了花色各异的灯笼,摊上,有卖月饼,桂花酒的。田野里,看不见一个人,除了除夕,中秋便是周庄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外地人来瞧热闹的也不少。 今天,江小姐一共唱了三场,节日的欢快,也使得她心情舒畅,在台上,嘴角和眉眼,总是带着笑的。 末了,宿雨堂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坐在木制的长桌前,一同吃着晚餐。晚餐极丰盛,张海生坐在主位,江小姐坐在他的左手边,王先生则坐在右边,其他人倒也没有约束,全凭自己的喜好,挑选位置。 “大家伙儿辛苦了,中秋安好!”张海生举着酒杯,站在前边,时间磨平了当初的棱角,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流民了,他成熟,稳重,总能让人安心。 “花好月圆!”大家也站了起来,同身边的人碰杯,今天没有规矩,敞开了肚皮吃,张海生对他们素来温和,今天,就更没有什么顾忌了。 “生哥,中秋快乐!”江小姐坐下,又替自己倒了杯桂花酒,敬了张海生一杯。 “晼晚,同乐!”一杯酒,饮尽。 “晚上去放花灯?”张海生抬头看着江晼晚,不确定她会不会拒绝。 “好啊。”她答应地极爽快。 “那待会儿先送你回去换身衣裳。” 江小姐点点头。 这边,又有人来找张海生敬酒。 “江小姐,这个好吃,你尝尝。”翠儿替她夹了一块鱼。 “嗯,是挺好吃的。”她轻轻擦着嘴角。 吃到一半,翠儿出声了。 “江小姐,在周庄,我最最仰慕你了。”见江小姐也没拒绝,翠儿也不遮遮掩掩。 “为什么呢?”江小姐放了筷子,偏头,神情极认真。 “刚开始见到江小姐的时候吧,我就觉得,这世界上怎有这般好看的人!从前,阿婆同我说,老天爷是公平的,若是一个人生得太好看了,那必定知识浅薄,见识短浅,那些书生文人,没一个生的好的呢!可是,江小姐,你不仅人好看,谈吐不俗,见多识广,不管是曲儿,还是琵琶,都极擅长,温温柔柔,对待我们这些小角色,也不轻易发脾气,沉稳的很,我便觉得,从前阿婆的话错了,错的彻底。江小姐就是个完人啊!”翠儿这丫头,平日也是不喝酒的,如今两杯酒下肚,脸上发着红晕,头摇摇晃晃的,不稳,于是便用手撑着,歪着头,一段话,断断续续的,说完,还打了个酒嗝。 江小姐轻声笑了笑,看着翠儿这模样,只觉有趣极了。 “翠儿抬举我了。” “江小姐不用谦虚的,这宿雨堂里的,没有一个不喜欢江小姐的。你要是不信,不信…我们随便抓个人问问。”说完,翠儿就打算抓旁边的人。 江小姐见状,便连连答道:“我信我信。” 翠儿不过十六岁,喝了点小酒,竟这般好动。 之后,或是酒劲上头,她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桂花酒,喝第一口不觉得有些什么,等过一会儿,劲儿上头了,却也是不低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大桌的人,趴了一大半,桌上也乱糟糟一片。张海生招呼几个没醉的,将醉了的送回房间,又让阿婆们帮忙收拾,这才拿了外套,与江晥晚一同出去。 “今儿倒是吃的高兴!”风轻拂她的发梢,额前的几缕碎发,也被吹的乱乱的。 “嗯,你是开心,我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可以灌老板,他们肯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你呀,怎么向着他们,不向着你生哥!”他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 “帮理不帮亲嘛!”今天的她,格外活跃,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小酒的缘故。不过多了几分烟火气,又是别样的美。 “待会儿先去茶楼喝会儿茶?” “别了吧,趁着黄昏美景,不如在河边走走,顺带着消消食。” “也好。” 临近黄昏,天空被染红了一片,由浅到深,层次分明,映得人的脸,也沾了 分卷阅读13 几分红晕。 江晼晚回家,换了身鹅黄色旗袍,又在外面套了件衣裳,比起平日里的打扮,多了几分娇俏。 天边的晚霞慢慢退去,天空蒙上了一层黑色,月亮洒下光辉,给整个周庄都拢上了一层细纱,今天的星星也格外多,地上热闹,天上也热闹。 两人挑了个人少的地方,石拱桥下,柳树边,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 江晼晚拿着粉色的荷花灯,张海生的却是白色的。层层花瓣,中间放着一小段蜡烛,生哥替她点了灯,她便蹲在河边,捧着花灯,轻轻合上了眼,许着愿。张海生见状,也照着她的模样,一同许起愿来。 许完愿,她缓缓睁开眼,将花灯慢慢轻轻地放进河水中,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它沉了水。 “瞧,那花灯稳稳当当,顺着河水往下去了,晼晚,这愿望定能实现的。”张海生此刻像个孩童,开心的不得了。 “是吗?” “是啊,你许了什么愿望?” “世道安定,平安顺遂。”这话,她只说了一半,还剩一句。 世道安定,平安顺遂,故人再重逢。 “果真今天的月亮最好看,又大又圆又亮。” 月亮悬在空中,月月流光相皎洁,诗仙说它是白玉盘,一点儿也没错。 张海生兴致极好,她不想扫了他的兴,这又陪着他逛了一圈。 街道转角,有个男人,站在糖葫芦的摊前,手中拿着串糖葫芦,那模样,与夜夜魂牵梦绕的他,颇有几分相似。 “怎么了?”张海生见她停了脚步,回过头来问她,又顺着视线看去,打趣道:“你该不是想吃糖葫芦了吧?走,生哥给你买!” “不用,我就看看。”她拉着他往前走去,再未回头看那糖葫芦摊儿。 “真不要?”张海生还是想逗逗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江小姐白了他一眼。甩了他一个人往前走。 “哎,等等我啊!”张海生笑着追了上去。 末了,她躺在床上,脑子里,不禁想起翠儿那一番话。 她哪是不食烟火的圣女,不过是个相思成疾的红尘痴人罢了。 无端坠入红尘梦,惹却三千烦恼丝。 想来,真的是公平的,上苍予她出色的容貌,才艺,却不留一点儿情面,剥夺了她的爱情。 第二日,她再去宿雨堂时,宿雨堂中,已经恢复如常,只是时不时有人打着哈欠。 她进房间的时候,张海生已经等着了。 “什么事?”经过昨夜他逗她一事,她现在已经不如往日般好声好气。 “呐,给你送糖葫芦来的!”他把藏在背后的糖葫芦拿了出来,一共五根。 “你还真当我是小孩儿啊!”江小姐有些哭笑不得。 “昨天没给你买,你白了我一眼,可不敢惹晼晚生气,还要靠你挣钱呢!” 江小姐气鼓鼓地看着他。倒是真的没生气。 “行了,赔礼道歉我收下了,你回去吧,我要准备上台了。” “得嘞!”他的步子轻快。 她摇摇头,笑道:“昨天还夸他稳重,今天就没个正形,还是个小孩儿模样。” 她回过神来,看着桌上摆着的糖葫芦,晶莹剔透的,漂亮极了。她拿了一根,轻轻咬下一口,啧,真甜!甜的发腻。 她年纪不小了,也不是六七岁的孩童,如今被人当作幼儿一样宠着,像是热流淌过了干涸的稻田,焕发勃勃生机! 过去,十几岁的年纪,她最爱的便是这糖葫芦了。想起来,认识他,也是在糖葫芦的摊前。后来,长大了,她反而没那么喜欢了,或许是糖葫芦太腻了,又或许她的心智成熟了。如今再吃一口,味道极好,只是少了些什么。 没一会儿,翠儿就进来了,她将剩下的四根给了她。翠儿兴奋得不得了,连忙道了谢,接过了那四串糖葫芦。她剥开一支来,就在门边细细吃着,想来也是个孩子。 江小姐吃了两颗,将剩下的放回了纸袋中,又用茶漱了漱口,润润嗓。 她在台上与王先生配合着,眼睛看向观众席,那角落里坐着的,难道是错觉吗?一场下来,她都在分神。 等回了后台,她收了东西,也没和张海生打了声招呼,甚至那串被她咬了两颗的糖葫芦还放在桌上,没来得及带走,便又急急忙忙去了前厅,只是,前厅中早已没了人。她低着头,有些丧气,准备回家。 灰白色的墙,嵌着木门。她刚踏出一步,便有人叫住了她。 “是晼晚吧?” 她猛的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眼睛就已经对上了他的视线。 “看样子是了。”他轻轻歪头笑着。 “不记得我了?” 他一身灰色西装,戴着眼镜。模样有些变了,却还是能和记忆中的那人的面孔重叠。 “是你吗?”此刻,她还算冷静,缓缓开口。 “是我。”两个字,莫名让人安心。 “走吧,我们寻个地方坐坐。” 她抬脚,跟在她的旁边。 “长高了。” 是啊,长高了,那个时候,她还只到他的胸口处,现在,已经到他眉目 分卷阅读14 处了。 “年纪长了,身体也是要长的。”她规规矩矩地答着,乖的不得了。 她跟着他去了酒楼,不是她与张海生常去的那家,可是这儿,她也熟悉的不得了。 他替她倒茶,和七年前一样,细心体贴。 这会儿,她细细打量着他,比起七年前,如今,他的模样更好看了,经过了时间的打磨沉淀,也要稳重许多,不再是多年前斯斯文文的书生。 “要吃些什么?” “都可以。” “你推荐吧,我没什么忌口。” “好。” “盐水虾,三味圆,阿婆菜,莼菜鲈鱼羹。”她熟练地点着菜,过一会儿,她又看向他,“够了吗?” “你觉得呢?” “够了,两个人也吃不了太多。” “就这些。” 江晼晚向伙计又重新确定了一遍,这下又没什么事儿做了。她有许多话要同他讲,此刻,他就在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酒馆这会儿人还不是特别多,二楼喝茶的多,一楼便是些零零散散吃饭的,零星坐着几个人,两人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窗外,便是河。 她撇开视线,看向河中,昨天刚过中秋,河里还留着几盏花灯,孤零零的,偶有落叶飘落至水面,更是寂寥。 他坐在另一边,手轻轻敲着桌子。 “这些年过得好吗?”他先开了口。 久别重逢,俗套的开场白。 “挺好的。” “阿林说,你去找过我,抱歉,我前不久才知道。”他垂眸,看不懂眼中的情绪。 “没有什么值得抱歉的,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 “晼晚,对不起,当年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安排好一切,走得匆忙。” “你呢?你这些年怎么样?” 俗套的问候,可是每个字,都饱含真情。 “我吗?”他轻轻笑了一下,分不清是苦笑,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 “应该说挺好的。后来,我去了伦敦,在那边完成学业,两年前回国,一直在香港上海间来回转,前不久才回了苏州。” 两人都沉默了。 许久,店里的伙计上了菜,待菜上齐,两人也没动。 “吃饭吧。” “嗯。” 他替她夹菜。 “长高了,却还是一样瘦,该多吃些。” 等替她夹完菜,他这才动筷。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这家的味道,还是同以前一样。” 她僵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她是个斯文的,他也是个斯文人,等真的动起筷来,也没什么人说话。 吃完饭,他结了账,她没与他抢。 “急着回去吗?” 她摇摇头。 “那陪我走走吧。” “嗯。” 她走在他旁边,依旧不言语。 “七年了,怎么连个信都没了呢?” 他停下来了,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么一句。 她是十分冷静的,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说:“七年了,连封信都没有,我以为子破哥已经把我忘了!”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她再次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这句诗。 她的眼神清澈,干净,一如七年前,他初见她时的模样,可相比之下,如今似乎又多了几分怨。 她在怨他吧,一走七年,杳无音讯。 “晼晚,我…”到头来,如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原因有很多,可是他给不出一个,他没联系过她,即使两年前就回了国,他也没有找过她。 “苏先生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见着她的眸子里,恢复了在台上时的平稳,沉静,一股郁气上心头。她唤他苏先生,多生疏啊!时间,终究冲淡了,也终究生怨了! “晼晚,我们之间结束了吗?”他的拳头攥的紧紧的,生怕她回答结束了。 “结束了吗?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们之间何时开始过?” 如今,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苏先生,我累了,就先回去了。”她也不等她的回答,径直离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跟着她,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他见她上了楼,看不到身影了,就盯着那扇门,在楼下,一站就是一个下午,等到了晚上,看见灯亮起,又灭,他这才离开。 她躺在床上,脑子中乱的很。她以为,有一天,她见了他,会满心欢喜,会倾吐心事,会大方地告诉他,她等了七年,担心了七年,如今等到他了,或者大方地说喜欢他,问他愿不愿意娶她。可是如今却羞于启齿了。她没能和想象中那样做,她明白,自己从来都不主动的人,她怨他,一朝一夕的积攒,不是单纯的怨,其中还夹杂着担忧和思慕。 她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他,或许多年的不甘,只是为了给七年前的事儿画上句号。她舍得放弃七年的执念吗?不舍得吧,可她要任性一回,耍耍小性子。 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曾经想过许多种可能,也有过许多假设,如果七年前,没有发生那些事儿,她现在 分卷阅读15 是不是已经成了亲,儿女成双了呢?或许吧!一切的假设,终归是按照人们的意愿展开的,添了个人主义色彩,从根本上讲是不公正的。 星星的光微弱,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碎在地上,她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 第6章 初相遇 那年夏至,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郑小姐去了苏州,她跟着张海生,待在宿雨堂里。那个时候,张老板还是张先生,在宿雨堂中,也是能顶起半边天的。 知了在树上不停吟唱,哭诉着暑气逼人,热浪滚滚。张海生在前厅忙着,太阳西下,她一个人溜了出来,身上只有几个铜板,跑到东边吃了碗绿豆冰。 吃完了,就傍着河边的柳树,慢慢往回走。 这么多年,周庄上大致没什么变化,不过是新旧交替,孩童长成少男少女,老人落叶归根,入了黄土。初见,是在糖葫芦的摊前,糖葫芦摊,便是中秋那晚,见到的糖葫芦摊。 山楂极酸,裹上一层糖浆,里面红彤彤,外面亮晶晶的,特别好看,一根竹签上五颗,大小一致,外观相似,摆放齐整,格外诱人。她的眼珠子一转,默默地吞了口水,摸了摸口袋,什么也没摸到,别无他法,她准备默默离开,可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定在了树下。而后,她走上前去,盯着那一串串的红果,咽口水的次数变多了。 “晼晚,想吃糖葫芦?”老板是个阿婆,与外婆相识,待她也格外亲切。 “不想,我就看看。”她摇摇头。 “拿去吃吧!”阿婆取了一根糖葫芦,递给她。 她便是知道如此,才答了不想。 “不用了,谢谢阿婆。”她道了谢,就径直离开了,头也不回,完全没注意到身边还站了人。 “哎,小姑娘。”他的个子很高,拦下她的时候,恰好逆着光。初夏,甜甜的糖葫芦和心动伊始,伴着害羞脸红,就这样一同深深嵌进了她的心底。 她抬起头,他朝她笑,递给了她一串糖葫芦。 “给。” “拿着吧,我不是坏人。” 她生平第一次无功不受禄,便从那串糖葫芦开始。 她伸手接过了那串糖葫芦,轻声道了句“谢谢”。 “不客气。” 夏初,微风拂面,凉爽舒适,他的背后,是一大片绯色的晚霞,往后,再没有哪一天的傍晚,能与这天相媲美。 “你是周庄人吗?” “我从小在这儿生活。”她是苏州人,不过从小被送来了周庄,与外祖一同生活,周庄人,她应该只能算半个吧。 “我是苏州来的学生,来周庄采风的。小姑娘,这几天你可以带着我转转吗?以糖葫芦为酬劳如何?” “好啊。”或许,他以为她是为了糖葫芦,不过,她自己却分不清,她到底是为了糖葫芦,还是另有目的。在他提议后,她也没作犹豫,答应了下来。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相信一个陌生人,周庄的人,每一个都值得信任,许是水土原因,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那就从今天开始,带我去吃饭可以吗?”他看了看她手中的糖葫芦。 “好。”她小口小口吃着糖葫芦,斯文极了。他在一旁,低头看着她,轻笑。 她带他去了那家酒馆,便是今天他带她去的那家。 “你叫什么名字啊?”两人寻了个靠窗位置坐下,她与同龄人不一样,她总是坐的端端正正的,做事也是温温柔柔,不缓不急。 那天,他问了她的名字。 “江晼晚。”她怕他不认识,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下来,他坐在对面,认认真真看着。 晼晚之时,遇见了晼晚。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你的名字很好听啊~” “那你呢?”她也学着他的模样,问着他的名字。 “我叫苏子破。”他也照着她的样子,手指沾了水,在木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可曾读过《小重山》?” “不曾。”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 后来七年,她最喜欢的词便是《小重山》,连带着李清照,也成了她最爱的词人。 “你可喜欢听曲儿?” “曲儿?” “你若是喜欢,明日便来西边,从这儿往前走,等到了交叉口,过了石拱桥,见着紫藤越过墙,便是了。不过需早些,晚了就要等到第二日了。” “收费不贵的,五文钱便够了,明日我在门口等你,替你付了座儿钱。”她认真极了,细细道来。 “好,我肯定来。” 第二日,太阳刚进门,她就已经等在拱桥边儿了。他也守时,待他到了,她带着他进了门,付了钱,上了二楼。 “你倒是熟悉。” “我将来也是要站上台,唱曲儿的。” “你将来上了台,我定是要来看一看的。” “真的吗?”她竟隐隐生了几分期待。 “真的。”他点点头,郑重其事。 他在周庄待了七日,她带着他将周庄玩了个遍,他也按照承诺,每日替她买 分卷阅读16 一串糖葫芦。 那个时候的糖葫芦,怎么也吃不腻呢! 她仍记得,他回苏州时,她站在街口,眼睛有些红。 “晼晚,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看你的。你要努力,站上台,等着我啊。”他轻轻抚着她的头,语气温柔至极。 她想,她便是深陷在了这温柔之中。 后来,他乘着马车离开了,她在街口站了许久,待回头时,低了头,眼泪往下掉,打在滚烫的青石板上,一会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没回宿雨堂,而是回了外婆家,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泪水将枕头浸湿了一片。 后来,她与他时常往来书信,直到第二年秋末,断了联系,送出去的书信,石沉大海,再未回音。 年末,她回了苏州,顺着书信的地址,找到了他家。可是,她只看到了一片废墟,大火肆意掠夺过的残垣断壁。 她站在废墟前,一瞬间,大脑空白。她寻了一家烧饼摊上的老板,询问情况。而后,一个穿着粗布衫的少年,站了出来,带着她去了一颗老樟下。 “您可是江小姐?来寻苏少爷的?”他的眸子里,带着期许。 “我是。”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太好了,我终于能完成苏少爷交代的事情了。” “江小姐,我是阿林,从前在苏少爷手下跑腿。您能否和我回一趟家?苏少爷有封信,让我交给您。” “好。”她点点头,仍旧不在状态,脑子里乱成一片。跟着他拐进了巷子中,进了一家院子。 “您先坐。”他让她坐在院子里,又替她倒了茶,匆匆进了屋,随后,拿了一封信出来。 “江小姐,这是苏少爷让我交给您的。”他将信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晼晚亲启。 她并没有急着拆了信,而是看向那位少年。 “那废墟是苏家府上?” “是。”他点点头。 “为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的手不禁抓紧了衣裳。 “江小姐,今年秋季中旬,那上头的人,定了苏家的罪,抓了老爷和夫人,连府上的小姐也未放过。当时,少爷不在苏州,恰巧躲过一劫。待他回来后,老爷的几位至交想尽了一切方法保他,最后决定将他送出国,至于详细去了哪儿,我也不知。他找到了我,将这封信交给我,让我交给周庄的江小姐,那日他走的极匆忙,也没来得及将具体地址告诉我,于是,我就在这儿等着,想着也许有一天,江小会自己找上门儿来。” “江小姐,苏少爷的命苦啊,他离开那日,苏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都被处死了,最后就连苏家宅子,也被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他攥紧了拳头,狠狠地锤在了桌上。 “我知道了。” 她从包里拿出了纸笔,写了些什么。随后,向他要了信封,交给他。 “阿林,还得麻烦你件事儿,若是哪日,他回来了,你替我将这封信交给他。” “放心吧,江小姐。”他将信收进了屋子里。 “辛苦你了。”临走前,她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江小姐,这可使不得,钱您收回去吧。”他推搡着。 “留着吧。”她不再回头,未做停留,直接回了家。而后,房门紧闭,她坐在窗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那信中,还放了一只白色玉镯。 展开信纸,拿着信纸的手,忍不住抖。 “晼晚: 我是子破。家中突逢变故,与你的约定,怕是不能遵守了。你看到这信之时,我已在远渡重洋的路上。上头降罪于苏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一夜之间丧命,留我一人苟活于世,父亲的几位挚友,想尽了法子,将我送出国,我无力反抗,为了保下一条命,为了日后还苏家一个清白。 我苏家并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也绝对没有做出违背道义之事,请你相信我。你先前在信中与我说,你已经开始登台了,本打算明年开春,去周庄赴约的,如今是不行了。 晼晚,如今我已然是两手空空,没有背景,甚至还背负着罪名。你就不要等我了,切莫与人提起你与我相识之事,恐生祸端。远渡重洋,此行凶险万分,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葬身于海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你忘了我吧。 子破” 她将信纸贴于心口,又落下泪来。 这是第二次哭,为了他。 信不长,字迹也有些潦草,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的急迫。 他让她不要等他了,可方才,她交给阿林的那封信中,还告诉他:“再重逢,踏尽周庄春,看花开花落,飞鸟归林,日月浮沉。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妾心不移,等君归。” 飞鸟归林,日月浮沉。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妾心不移,等君归,等君归! 她轻声呢喃着,随后把那只白玉镯戴在了左手上。 她将自己在房内关了一整天,哭的歇斯底里,第二日出门时,她用胭脂遮了遮,又如常。 再后来,她很少来苏州,除了年末除夕,在苏州待几天,其余时间,都躲在周庄中,细心钻研曲儿。郑小姐离开后,她的名气越来越大, 分卷阅读17 无论是谁,见着她,都要称她为“江小姐”。 她在周庄等了七年,整整七年,每年中秋,晚上她都要去河边,放一盏花灯,无论怎么,每年许下的愿望中,一直都有一句:“故人再重逢。” 褪去青涩,如今,她优雅,温柔,大方,美丽,动人。追求她的青年才俊极多,每回都回绝了去。 终于在第七年,她放了第七盏花灯后,她盼来了别了七年的故人。可她,怎么偏偏同他发了脾气呢? 她从床上惊坐了起来,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冷淡,离开呢? 月亮依旧很亮,外面也安静地不得了。她起身,也没穿鞋,在窗前踱着步。 地板冰凉,她丝毫未察觉。 后来,她抱膝坐在床上,直到天亮。 只睡了半夜,也不觉得困倦,反而特别精神,只是眼睛有些干涩。 行至拱桥前,一如当年她等他一样,此刻他正站在同样的位置,等着她。她微微一怔,站在柳树下,与他四目相对,他对她笑,她也对着他笑,似乎一眼万年…… 她收回了视线,垂眸走到他面前。再抬头时,眼眶已被泪水润湿。 “晼晚。” “子破哥。” “今天我来履行承诺了。” 她未说话,四目相对,想说的话都在眼睛里。 “子破哥,散场时可以等我吗?”进了宿雨堂,她停下。 “我等你。” 她冲他笑了笑,转身进了后院。 今天,他挑了个极显眼的位置,视线定在她身上。他回来了,回来履行七年前的约定。 这一场,其余皆是虚妄,只有他与她,在同一片天空下,眼中是情深意切。 他依旧在门口等她,这次出来,没有震惊,没有呆愣,他和她的脸上,都含着笑。无比默契,她下了石阶,走在他身旁。 “去外面走走吧。” “好。”他向来不会拒绝她的提议。 是郊外,没有人来人往,远处坐落着几家墨色房屋,田埂上,人们忙着秋收,枫叶红了,落在小径上,似红妆十里。 “晼晚,你留给我的信,我看过了。”总是他先开口。 “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没有任何音信。我不是忘了你,我是怕写信与你,得知你已有良人相伴。我害怕,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雪上加霜,我害怕,若是你有了良人,看到信他会误会你。晼晚,追根究底,终是我懦弱了。” “子破哥,都过去了。”她停下,转身对着他,用手轻轻替他捋了捋额前的发。 “子破哥,我不怪你的。昨天,是我情绪过激了,我不是怪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子破哥…” “晼晚,这次我来,就是想问你,当初的那封信,还作数吗?”他的手攥的有些紧。 她上前,拦腰抱住了他,轻声道:“作数的。” 他最先怔了怔,而后抱紧了她,嘴角上扬,轻声唤她的名字:“晼晚……” 鸟儿时不时的吟唱,正午的阳光穿过红透的枫叶,泻在落叶上。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在林间相拥,此刻,他们生疏陌生,却又亲密无间…… 良久,他们牵着彼此的手,漫步在林荫道上。一如七年前夏至,不过,都已长成大人模样! 如今,是热恋期。 他又带着她去了那家糖葫芦摊前,买了两串糖葫芦,边吃边往那家酒馆走去。 即便过了七年,他们仍旧记得,第一次在这儿点过的菜。未曾商量,却是高度默契,她想从初相见那日,重新走一回,他也是。 “晼晚,你可知我 第一回见你是什么时候?” “糖葫芦摊儿前?。”她摇摇头,又道:“应该不是,不然你就不会如此问了。” “初来周庄,十分陌生,我在东边逛着,你在街边的冰摊上,吃着一碗绿豆冰,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后来,你吃完了绿豆冰,将白瓷碗送去了老板手中,我跟了你一路,见你盯着糖葫芦,盯了许久,又摸了摸口袋,那个时候,我就站在你旁边,你却未曾察觉。”他轻声笑了笑,回忆着当初,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原来更早啊。”她掩面低声轻笑。 “所以后来,你让我带你游周庄,是早早就计划好了的?还用糖葫芦引诱我。”两句话,颇有责怪之意。 “不错,那个时候,就起了贼心了。” “晼晚,如果当初,苏家未出事,我未出国,你我未断联系,想来现在,我应该要唤你一声苏夫人了吧!” 她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红晕。 “哪儿有那么多如果,想来一切不过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如今你我又重逢,就已经足够了。” “是吧,珍惜眼前人。”趁着夜色,他牵起了她的手。她动了一下,并未挣开,夜色朦胧,看不清的吧! “你这七年如何?” “一切都好。” “当真?”她不信,罪臣之名,远渡他乡,担惊受怕,能好到哪儿去,明显是说谎了。 “并不是诸事顺遂,过去了的事儿,就随它去吧。” 分卷阅读18 “你不愿提,那就不提。从今以后,诸事顺遂。” “嗯,诸事顺遂。” 他在周庄待了六天,两人将要重新走完旧生活的第七天,然后开启新生活的第一天。 第7章 两难寻 是日,黄昏。 苏子破去同几位老板谈生意,江晼晚早早地回了家。 正走到家门口,一名女子叫住了她。 “江小姐。” 江小姐回过头,看向那位小姐。 “小姐是在叫我?” “江小姐,您好,可否借一步说话。”女子走上前来,她的衣着新鲜,想来是洋装,周庄上还寻不出第二个如此打扮的人。齐肩短发,妆容细致,身材苗条,却要比江小姐矮上一些。 “可我并不认识小姐您。”她是不认识她的。 “江小姐,我没有恶意的。我来,是想同你聊聊苏先生。”她胆子很小,说话也是怯怯的。 “跟我来吧。”江小姐带着她回了自己家。 “江小姐,您好,我叫阮言秋。”她喝了口水,手里紧紧握着茶杯。 “阮小姐,您说要同我聊聊苏先生,是……”她从来都是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江小姐,您和苏先生认识七年了吧?” “嗯。”江小姐点点头。 “江小姐,我是苏先生的妻子。”她怕她不相信,特地从包中翻出来了婚书,递给她,“这是婚书。” “我并没有要给您下马威,将这份婚书带过来,也绝非炫耀之意,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并未说谎,污蔑,也没有胡编乱造一段关系。” 江晼晚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坐在凳子上,不敢动。她缓缓拿过那张婚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苏子破阮言秋” 阮小姐果真没有说谎,那么便是他隐瞒下了。 “江小姐,我与苏先生,相识于伦敦,在同一所大学里学习。苏先生各方面都很优秀,人品,相貌,文章也写的极好,我仰慕他,后来,这份仰慕,变成了爱,我曾多次向他表明心意,他却都回绝了我,他说,他的心里,已经住下一个人了,再住不下第二个了。再后来,他将江小姐的故事告诉了我,他说,江小姐很美,见过江小姐后,眼中就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任何人了。” 她顿了顿,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眼眸,笑着:“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后来,我跟着苏先生一同回了国,我的父亲是一名商人,苏先生回国后,决定经商,可是每每受阻,他的家世,江小姐知道的,所以后来,我同他假结婚,为了获取我父亲及其好友的帮助,虽有夫妻之名,并未有夫妻之实。而我,却深深沦陷了。他只当我是阮小姐,我却当自己是苏太太。” “可是,前不久,我们刚回了苏州,他便同我提出了和离。江小姐,我不愿意的,我知道,苏先生要来找您了,如今他已做出了一番事业,不再需要我了。”她的眉梢,染上了悲凉。 “可是江小姐,您可不可以同他说,不要和离,他日,苏先生迎您进门,我绝对没有半句怨言,父亲那边,我也会同他说好,绝不会让他为难苏先生。只是,别让我离开他就好,我不需要他将对您的爱分我半点,我只需要在角落里看着,就知足了。”她望着她,眼中带着乞求,眼眶也是红红的。 她完全不像一个妻子,没有半分底气。 “阮小姐不必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她的话,带着凌厉,语气也不甚客气。 “江小姐,您现在不冷静。” “我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并不会做出破坏别人婚姻的事情来,阮小姐请放心,我不会进苏家的门,但是以后,请别再如此羞辱我,我脸皮薄,经受不住。” “阮小姐,你是否爱的太卑微了些。” 一句话,生生扼断了阮言秋接下来要说的话。 “阮小姐,请回吧。” 阮言秋并未多留,只好推门离开。 待人一走,她坐在凳子上,捂着胸口,只感觉呼吸不上来,心上压了一块石头,沉重,喘不过气。 她取下了那只玉镯,放在桌子上,起身去沐浴,一切如常,再正常不过,却又不正常不过。沐浴完,她掀了被子躺下,合了眼。 第二日,她不用去宿雨堂。 昨日约好的,正午一过,他就来了她家楼下。 她穿了一身黑色旗袍,那只玉镯,她又戴回了手上。 “子破哥,今天去坐船好不好?” “都听你的。” 他同她寻了个最近的拱桥,至桥下,两岸柳色遮住了阳光,只露出几缕,照在水面上。 他付了钱,伸出手牵她,她却并未去扶,自己慢慢走上船来。 乌篷船挡住了街上行人的视线,阿伯在前面摇桨,他和她在船中相对而坐,她有些不自然,瞥开了视线。 船里还有股淡淡的木头清香。 船行至南边,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中 分卷阅读19 。 “晼晚,你今天有些不对劲。”下了船,他同她说了心中的疑惑。 “昨天没休息好,有些分神。” 他没多想,只当她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稻谷已全部收完,田里还留着几个孤零零的稻草人站岗,他带了点心,牵着她的手,在河边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将带来的桌布摊开,然后将带来的点心,一样一样摆在上面。 在田野里疯了一整天。 黄昏,太阳西下,温暖的光,洋洋洒洒,落在他们的身上。 “子破哥,你看那颗山茶。”她指了指那株矮矮的山茶树。 “山茶花倒是不多见。”整个田野,也就只有这林中有几朵。 她上前摘了一朵,递给他。 “子破哥,替我簪上吧。” “好。”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她。 今天她没抹胭脂水粉,此刻,戴了朵白色的山茶,夕阳的余晖落在身上,更是有些悲凉。 他的手撑在树上,借着光,借着景,情迷,低头要吻她。 她偏过了头,躲过了这个吻。 “晼晚,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他的声音就在耳畔,带着些惭愧。 她轻轻推了推他,与他拉开距离来。 “子破哥,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晼晚,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晼晚,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你做错了,哪儿哪儿都错了,我也错了,错的彻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子破哥,七年前,我们相处了七天,后来,我等了你七年,七年后,我们重新将过去的路再走一遍,七天结束,我们也该结束了。” “为什么?”他颓唐,不解。 她做着自己的事,将左手上的玉镯取下,又拉过了他的手,生生掰开他的手指,将那只玉镯放在了他的手上。 “子破哥,再见我是说不出的,那就再也不见吧。”说完,她就要离开。 他一把拉住了她,将她禁锢在树边,就要去吻她。 “苏先生,别逼我恨你!” 只是一句话,就让他失了所有的力气,松开了她。 “苏先生,”她的眼眶还是抑制不住地红了,“如果从一开始你就将你已成亲的事情告诉我了,那么这七日,断断不会存在的。也是因为你隐瞒了,我同苏先生相处了七天,搞了一出婚外情,我也成了自己最不耻的人。苏先生,我开始恨你了。” “晼晚…” “苏先生,别辜负了阮小姐。” “晼晚,我和她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那失了光的眸子里,又有了一线生机,他以为,她误会了,急忙解释着。 “我知道,可是我不是一个愿意和别人分享丈夫,插足别人婚姻的人。”她一如既往的平静,掀不起任何波澜。“苏先生,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我们出游所花的钱,我就不还了,想来苏先生也不是小气之人,我等了七年,就此抵消了。” “晼晚,我已经打算与她和离了,苏太太的位置只能是你的,也只会是你的,如果你觉得不好,那我们去上海,去北京,去一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晼晚,别离开我!” “苏先生,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才是妻,哪怕两情相悦,海誓山盟,也只能是妾。你让我同你走,你把我当什么?我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绝不会同你做出远走高飞这等糊涂事!” “苏先生,既已娶了阮小姐,那就不要再无端招惹其他人。也不要轻易提出和离,若是离了,年纪尚轻的姑娘,结过一次婚,世俗的眼光该将她的伤口扒开多少次,然后撒上一层又一层的盐,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你让阮小姐如何自处?阮小姐的父亲如何自处?好歹…她也在你的事业上出了一份力。好好待她,珍惜眼前,这是你说过的。” 苏先生,多么疏离的称呼。像是一把利刃,刺在他的心头。他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半天,他只轻声道:“晼晚,我们一起去乘船吧,天色晚了,不安全。” 她未拒绝,一个人走在前面。 等到了船边,她说:“苏先生,我们就别同乘了吧。” “好。” “晼晚,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对她的。”他叫住了她,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 她上了船。 “苏先生,此生,死生不见。” 船缓缓离开,他也上了另一条船。 听闻爱情,十有九悲 船下,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她今日穿着一身黑色旗袍,没有半点花样,黄昏至,她取了一朵白色山茶花,让他替她簪上,原来今天,她如此装扮,早就已经作了打算,在夕阳西下之时,以此祭奠她的年少情深…… 船行至中途,她取了那朵白色山茶花,不作留恋,将它抛进水中。 第二日,他就回了苏州。 他没有质问阮言秋,与平常无甚差别,整日在外忙着生意,就像这次,他真的只是去周庄谈生意。 第二日,她仍旧与往常无异,登台唱曲,重复着七年间的生活。 分卷阅读20 这次,没有歇斯底里,所有的情绪都深埋心底,第二日曲毕,她打了招呼,就回了家。 她将那本无名的词集和年少往来的书信,统统放进了包里,带了一壶酒,一些糕点,又换了一身暗色衣裳,动身去了郊外。 不过几月,阿伯的坟上已生了杂草。她将带来的东西放在了地上,伸手,替阿伯拔了草。 “林先生,我来看您了。” “林先生,您找到郑小姐了吗?” “林先生,我的苏先生把我弄丢了。” 她将带过来的酒,洒在他的坟前。又将带来的点心,整齐摆放好,然后蹲了下来。 “林先生,现在想想,您很幸运呢,您陪了郑小姐一辈子,可是我的爱情,只有七天。如同一场梦,梦醒,雾散,什么都没了。”她微笑着,面容恬静,似乎只是在同好友说些三三两两的生活小事。 “林先生,我很勇敢,一滴眼泪也没掉。您曾经说过,眼泪是债,下辈子要还的,下辈子,我不想再有牵扯了。” “林先生,您之前同我说,若是满心希望,盼望着一个人,那他即使远渡重洋,也会听到心声,迟早赶回来的。如今我终于盼回了他,却不得厮守终生。” “终是我太贪心了,盼回了人,又盼着他同我情深意切,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林先生,郑小姐应该会夸我的吧?我果断地同他斩断了关系了呢。”她的眼里,装着天,装着云,装着万物生,可以后,独独不会,也独独不能装进苏先生。 蹲的久了,腿有些麻。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那边的树下,用捡来的树枝撅着土,而后换做手,在土中,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坑。 她最后看了一眼《小重山》,随后词集同着那些书信,一同落进了土坑,火柴轻轻一划,掉在了信纸上,小火苗肆意生长,侵蚀着每个曾经细细勾勒,饱含深情的文字。 她蹲在边上,看着这场无声的战争,最后,火胜了,只留下一堆黑色的灰。她将之前挖出来的土,填进去,又用手拢紧。秋日青草枯黄,翻新过的土,不甚突兀。罢了,待到明年开春,风吹绿嫩芽,便无人知晓,此处埋下的秘密。她捡来几块石子,放在新土上,似乎这样,就能掩人耳目,在开春前不被发现。 这是一场葬礼,葬了她的青春,独她一人怀念。 “林先生,我不能明目张胆的怀念,因为还有个姑娘在等他。” “林先生,我走了啊!” 这是第一次,见她背影决绝,甚至连回头都不曾。 她不能明目张胆的怀念,因为还有个姑娘在等他。所以,她葬了她的年少情深,什么也不留下。 光在回忆里,月在暮色中。 以后可别把七天的年少欢喜,当成一辈子的情深意切。 第8章 情怎了 临近年底,宿雨堂比往年关门都要早些。 张海生给宿雨堂上上下下都发了红包,和江小姐一同回了苏州。彼时,苏州城内已下起了小雪。 苏州城门口,停了辆黑色汽车,在这个年代,极为罕见,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富贵人家的少爷。 “晼晚!”一身西服,文弱书生模样的先生靠在车边,等见着了马车,连忙走过去。 “二哥。”马车停下,江小姐掀了帘子,轻声笑了笑,就要出去。 他已伸了手扶她,江小姐顺势搭上他的手,下了马车。张海生也跟着下了车。 “晼晚更漂亮了!”男子揉了揉她的头发。 “二哥怎么出城了?”她笑得灿烂,正如冬日里的暖阳。 “来接晼晚啊,母亲在家等着呢,我们快些回去。” “生哥,走吧。”二哥这时才转头招呼张海生。 “好。”张海生吩咐好了车夫,跟着两人一同进了汽车。 江小姐挽着二哥,一同进了车中。张海生坐在前面,留着两兄妹在后头叙旧。 这是她的二哥,江承颐。眉眼间,与江晼晚颇有几分相似,站在人群中,定是显眼的那个。 “晼晚,你又瘦了。” “二哥,我哪次回来,你不是这么说的!” “晼晚,要不回苏州来吧,每次我回家,母亲都要拉上我,念叨半天,说晼晚一个人在周庄,不知道怎么样了。再说了,如今大哥和我,都能在苏州城内说上话,没人敢欺负你的!” “承颐,你把晼晚拐回来了,宿雨堂怕是要少一笔收入咯。”张海生打趣着。 “生哥,我看晼晚瘦了,就是你压榨她!”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晼晚你说句公道话!” 每回回来,他们二人总是要斗上一番嘴。 “生哥,你自己和二哥解释吧!”江晼晚在一旁掩面轻笑,只觉得这画面格外温馨,有趣。 “晼晚,你合着江承颐欺负我!” “她是我妹妹,不然该帮着你?” 只见,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二哥,大哥回来了吗?” “还没,怕是还要两日。他如今在南京任职,得上头看重。” 江家在苏州也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江家的园子也在苏州立 分卷阅读21 了上百年之久,百年间,各种事层出不穷,江家依旧繁荣如初。 父亲江晚舟从商,大哥从军,二哥从文,凭着自己的本事创出了一番天地。 七岁那年,苏州动乱,她被送去了周庄,同外祖一起生活。后来皇帝退位,免不得又要慌乱一场,好不容易这几年,外面安定了些,她却不愿意回苏州来。只有她自己知道,留在周庄是为了什么。 “二哥,告诉你个秘密。” “你说。” “生哥他有心上人了!” “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晼晚,你怎么能这样呢!”生哥回过头来,颇为不好意思。 “生哥,这话可不对,你既然有了心上人,告诉我们又何妨,难不成你准备金屋藏娇?”这回换成二哥打趣生哥了。 “不同你们说。”生哥闭上眼,假寐。 等到了江家园子,管事伯伯见着了江晼晚,就连忙跑进了内厅,不一会儿,母亲就迎着出来了。 “晼晚!” “母亲。” “伯母。” “海生,一路上辛苦了。” 江小姐本来是跟着江二哥的,母亲一来,江小姐就跟了母亲。 “母亲,您可真是倚老卖老。我还没和妹妹聊尽兴呢,就被您抢了去。” “你接妹妹去了那么久,路上还没聊够?这会儿晼晚归我,该同我说会儿话了。”母亲白了二哥一眼,拉着江晼晚的手不放。 “你去把晼晚的行李送回她房间,替我照顾着海生。” “哦。”江承颐摸了摸鼻子,拉着张海生走了。 “走,晼晚,我上次出门,见着了好些漂亮衣裳,你穿着肯定好看,我们去试试?那儿还备了许多糕点,可都是你爱吃的。” “好。”江小姐不禁鼻头一酸。她到底也是想家的…… 母亲买的可真多,每年送去周庄的,还有好多没动过的,然而每次年末回来,房间里总是还堆了一大堆。 没多大一会儿,父亲也回来了。 “晼晚!” “父亲。”她上前将父亲抱住。 “多大了?还撒娇。”嘴上虽这样说着,手还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晼晚越大越好看了。”父亲替她拢了拢头发,笑着。 “那是,也不看看随谁。”母亲在一旁极为骄傲。 “当然是随夫人。”两人坐在了桌边,两老又争辩了一番,江晼晚顺手拿起一块酥,放进了嘴里。 平平淡淡的生活,却处处是温馨舒适。 二哥替她放了行李,带着海生走了进来。二人向两老打了招呼,坐下。没有太多规矩,约束,不过是一家人坐下来话话家常。 “辛苦二哥了。”江小姐拿起一块酥,朝二哥递过去。二哥也没伸手拿,直接张了嘴,咬下。 “换晼晚喂一口酥,值得啦!” “你没长手?”母亲白了他一眼。 “父亲,母亲,我们家要办喜事啦!”江承颐也不理会那白眼,都习以为常了。他笑着,看着父母。 “哦?什么喜事?” “生哥他与别家小姐坠入爱河了。” 张海生默默踩了江承颐一脚。 “真的?!”母亲大喜,虽说他姓张,江家夫妇二人却是把他当亲儿子疼。 “不信的话,你问晼晚。” “母亲,是真的。” “海生,是哪家姑娘?人家姑娘怎么样?愿意跟着你吗?” 张海生微微有些羞窘,红着脸道:“伯母,是梧桐亭王家的女儿,我与她一年前相识,互相倾心。” “太好了,晚舟,我们终于能办件喜事了!”江母不知道有多高兴。 “既然这样,择个好日子,前去提亲吧。”江晚舟也发话了。 江家崇尚自由恋爱,说来,大哥也到了而立之年,尚是孤身一人。可父母从未催过他,也挡了上门拜访的那些女儿家。当初将晼晚送去周庄,一方面也是为了拦下那些提亲前来的少爷。江晚舟夫妇二人是自由恋爱,因此他们极度抗拒包办婚姻,与未见过几面的人,过一辈子,相敬如宾,虽家世背景好,平日里能得帮扶,却像是一只被禁锢在笼子里的雀儿,不如林中自由。 枕边人,还是喜欢最重要。 腊月十三,是江晚舟六十岁大寿。江府办了宴席,前来祝寿的人数不胜数。 这日,她换了身水蓝色衣裳,描眉点唇,外边儿下着大雪,园子里的腊梅也开了。 她同两位哥哥,一同在门口迎着宾客。 “晼晚,要是冷的话,你就先回屋,这儿留给我和承颐就好了。” “是啊,晼晚,我和大哥搞的定的,别冻着。” “我觉得挺有趣的呢。” “那行,你要是冷,就先回去。” “好。”江晼晚点点头。她往身旁看过去,大哥身上带着军人的正气,而二哥,则是一股子书生气。看自己的哥哥,哪儿哪儿都好,她不禁叹了口气,不知道以后又便宜了哪家姑娘。 接近尾声,苏子破携阮言秋走了进来。 一时,四目相对,她平静如水,他却久久不能平复 分卷阅读22 。 “江先生。” “苏先生。” 阮言秋见到江晼晚的那一刻,更多的是慌张,急忙瞥开了视线。 可不能失了颜面,苏先生带着太太进了内堂。 今日的江府,格外热闹。她倒是不喜欢的,同父亲说了祝词,就准备回自己房间。 园子很大,一草一木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彼时,松树上已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池中也结了一层冰。鱼儿藏了起来,寻不见踪迹。 风景甚好,她倒不急着回去了,在自个儿院子里赏起景来。 “江小姐!” “苏太太。” “没想到,江小姐竟是苏州江府的小姐。”她倒并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来此耀武扬威,而是过来试探。 “是江小姐也好,李小姐也罢,不过是个代称。” “江小姐,既然您是府上的小姐,那当初为何不帮他一把,只要您开口,江先生助助力,苏先生也不至于娶了一个不爱的人,或许能与江小姐您到白头。” “苏太太,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苏太太也是父母手中的宝,捧在手心里,宠大的,您不必迁就任何人,您是阮言秋,就算嫁给了苏先生,成了苏太太,可是您仍是那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阮言秋,苏先生不爱您,您不应该跑过来试探我,而是想办法让他爱上您。” 她的心事,就这样被江晼晚摊在了明面上,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儿。可江小姐句句在理,自从她迷上了苏子破,她没了底线,也没了脾气,日日还得担惊受怕。 “苏太太,您放心,我和他死生不见,就算我是江家小姐,也不会改变什么。我江家人,行的端坐的正,绝不是破坏别人婚姻的人,也不会做谁家的姨太太。” “至于您说的,为何我不借助父亲的人脉帮助他,这园子,父亲的生意,所赚取的银钱,那都是我父亲江晚舟的,同我没有半点关系。大哥从军,二哥从文,有今日的成就,也不是因为父亲的名望,而是凭自己的本事得到的。我父亲,并未给予他们任何帮助,最多也就是教他们一些道理。至于我,也不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的小姐,我在宿雨堂赚的钱,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吃穿用度,不拿父母的钱。这是我的原则,父母的养育之恩大于天,我本就没有资格再向他们索取些什么。江家能在苏州屹立上百年,颇有名望,也绝不是靠强大的背景,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江小姐,是我看轻您了。”她微微欠身,不由得佩服起面前的人来。 “苏太太一个人出来这么久,苏先生该急了,早些回前厅去吧。” 江小姐朝她微微颔首,没了赏景的兴致,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记住了约定的,死生不见,今日,也不过是门前匆匆一面。 再过几日,生哥将茶庄的账簿拿了过来。 “晼晚,茶庄今年的收成不错。” 她接过瞧了瞧,的确不少。 “晼晚,可说好了,我帮你管理茶庄,你可得继续留在宿雨堂,千万别跑了。不然那几位阿伯饶不了我。” “我要是跑了,张老板自己上不就行了嘛!那几位阿伯定然不会怪你,甚至还要将你捧在手心!” “你可别拿我打趣!”张海生连连摇头,“我这都多少年没唱了,再说了,我上台,那我外面那些生意怎么办!我的好妹妹,你要是想歇了,提前同我讲一声,我肯定替你安排好的。” “放心吧,我暂时还没有享受老年生活的打算。” “得嘞!” “生哥,明年开春,您将庄子上伙计们每月的月钱往上提一提,都是家里有好几口的,我也花不了多少钱,多分点给他们吧。还有,你替我打理,要多少月钱自己拿吧,可别来烦我。” “我好歹也是老板,替你打理庄子是看人情,哪儿就是奔着钱去的!” “还是要客气客气的嘛。”江晼晚朝他笑了笑。 “至于剩下的钱…生哥,您替我捐出去吧。国家动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爆发战争,流民涌现,吃不饱穿不暖,能帮一个是一个。反正,这庄子本就不是我的,替阿伯多做些好事,保佑他下辈子幸福安康。” “好,你放心,我绝对不贪污。” “生哥办事,我是放心的。” 腊月二十,江家夫妇带着张海生去了梧桐亭王家,江晼晚也一同跟着去了。一来是想图个新鲜,二来是去看看未来嫂子的模样。 王家姑娘安安静静的,一双眸子似葡萄,打扮谈吐都有讲究,与张海生站在一处,般配的很。 王家是书香世家,对于家世并不看重,又喜欢张海生的紧,如今江先生江太太来提亲,答应的极爽快。 年前,两家大人就定好了嫁娶的日子,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 除夕,一家人坐在一块,同府上的仆人一同吃了晚餐。江小姐收了五份压岁钱,银钱用红纸包着。为此,二哥还吃了一大缸醋,控诉父母偏心,结果大哥和生哥将他数落了一顿。 再之后,就是元宵节那天最为热闹。生哥穿了喜服,被大哥二哥闹了好久,新娘子极美。 早晨,阳光还未冒出头 分卷阅读23 ,江家园子上下就忙了起来。处处张灯结彩,挂满了红色帷幔,府上的仆人井井有条地忙着,江晼晚早起,收拾了一番,化了个淡妆,衣裳也素净,可不能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日斜,照进门,张海生出门,去了王家。江小姐也一同跟着去了,王家同样也是张灯结彩,处处都是喜庆之气,新娘子拜别父母,感伤一番,落下两滴泪来,而后,一对新人磕了头,母亲替女儿盖了盖头,又回了江府。 进了门,新郎官背着新娘子,跨过火盆,等到了厅前,将她放下,同她拉着喜绸,三拜。 生哥的父母,早已不在了,高堂之位本该空着,可他拉了江先生江太太坐上去。 礼毕,新郎官留下来,被宾客们拉着灌酒,大哥和二哥也坏的很,不停地给生哥灌酒,末了,还说要带着晼晚去闹洞房。 闹洞房是没去的,白日喜庆了一番,等到入夜,苏州城里的人才开始过元宵节。 大哥二哥拉着晼晚去了平江,一同放孔明灯。 “晼晚,有什么愿望,就对着灯许下,灯会带着你的愿望去天上,神仙见了,会替你实现的。”二哥拿着买来的孔明灯,道。 “江承颐,你什么时候还信神仙了!”大哥挑眉,看着他。 “大哥,你不是也信吗?你忘了小时候,你把我打伤了,后面求了好几天菩萨。” “你别在晼晚面前提这些糗事,我不要面子的啊!”作势,他就要打他。 “哎,大哥,你又开始了!难道以前,你打我还没被罚够?”二哥朝晼晚背后一躲。 江晼晚这下明白了,为何两位哥哥,一位从武,一位从文了。 平江边处处是人,待点燃了灯,三人闭眼许愿。 “世道安定,平安顺遂。”这回,没了故人再重逢。 世道安定,平安顺遂,街上再无流民,皆有家可依。 她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心怀大义的圣人,她只是在心中,划出了一块位置,惦念着国家,惦念着同胞。 灯放完,三人步行回府。 “晼晚,以后你成亲之时,定要比今天还热闹。”大哥走着走着,冷不丁地蹦出一句。 “那是当然。”二哥在一旁附和着。 “大哥,二哥,还早呢。” “晼晚,这种事情可急不得,你慢慢挑,挑一个喜欢的不得了,他也喜欢你的。如果实在遇不到喜欢的,也不必愁老之将至,还有我和大哥养着你不是?” “我知道的,哥哥们。” “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三人行,大哥在左边,二哥在右边,天塌下来了,有哥哥们顶着,这种感觉真好,时常让她不愿脱离这种依赖。 新年正月十七,大哥回了南京,再过两日,二哥也要回学校工作了。 江晼晚离开那日,母亲掉了眼泪,舍不得的,二哥送他们去了城外,只此道别。生哥此次回去,还带了新媳妇儿。江晼晚唤她嫂子,她也是个好说话的,大家闺秀,并不矫揉造作,江晼晚与她投缘,一路畅聊。 待回了周庄,回家路上遇见了几位阿伯,纷纷抱怨着:“江小姐可算回来了,回了苏州,迟迟不见归,就念着您一嗓子。” 江小姐笑道:“各位阿伯别急,明儿我便上宿雨堂让你们听上一曲儿。” “好好,江小姐可得记住了。” 如今,她不愿留在苏州,执意回周庄,不为别的,单单是为了这些阿伯阿婆们,哪日真停了戏,他们可要郁闷了。 第9章 盼长堤 新年开春,绿上枝头万物生,春雨润物细无声,柳条欲拂春水面,春意盎然百草争。 一切都是新的契机,鲜活的生命,血液流动,予人向阳而生之感。 茶庄送来了一批又一批新茶,答谢上涨月钱之事。 三月一十三,下了台,生哥匆匆走了进来,面色有些凝重。 “晼晚,孙先生殁了。” “何时的事?” “昨日上午。” 这几日,她的右眼一直跳,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生哥,你替我注意着外头的消息。孙先生是父亲的好友,这下孙先生一去,指不定对家要来找麻烦。” “放心。” “我给大哥去信,想来,大哥二哥也该担心着的。” “晼晚,你先别急,此刻给大哥去信,要是被人抓了把柄,到时候反倒帮错了忙。大哥肯定正想着应对之法。” “是啊,生哥,是我慌神了。” “过几日,我陪你回一趟苏州,有哥哥们在,你就安心。” “好,生哥,我听你的。” 接下来几日,江晼晚心头的压迫感,不减反增,待回了苏州,父亲面色凝重,就连一向最活泼的二哥,眉头也微微皱着。 “孙先生这一去,稳定的朝局又得大变样啊。” “1月10日新任苏皖宣抚使卢永祥为报江浙战争的失败之仇,偕奉系军长张宗昌到南京招集旧部,组织“宣抚军”,以张宗昌为总司令,东进上海。齐燮元暗约孙传芳,组成浙沪联军与之抵抗。13日,张宗昌占 分卷阅读24 领镇江、丹阳。齐燮元部退至无锡。25日,奉军迫近无锡,包围龙山麓。26日,奉军攻占无锡。27日,奉军攻占苏州。齐燮元逃往上海,于28日宣布下野,即日逃往日本,奉军开入上海。齐卢战争结束。这次战祸,又给苏南地区人民带来了严重的灾难。 3月9日,南京全市公、私立小学教员罢教,要求当局发放所欠10个月的薪水。第三天,100多名小学教员到夫子庙教育会集会。市教育局被迫答应发放大部分欠薪并补加薪水。一月,苏州就已经开始动乱了,各地起义,各阶层起义,没被报道出来的还有很多。父亲,这天恐怕要变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在乎早晚。” “孙先生叮嘱我们,革命尚未成功,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可如今,我们倒是内部先乱了起来,如何是好!?” “革命尚未成功,内部争斗,如何奋斗!”父亲的拳头攥的紧紧的,锤在桌子上。 “父亲,明日我将启程去一趟上海,见陈先生。他们的月刊出了些问题,这等优秀刊物,绝对不可以被埋没。” “你放心去,家中有我,无需担心。子铭近些日子,恐怕也是夜不能寐,上海动乱,他从南京转去了上海,若是见着他,记得叮嘱,万事小心,家中之事无需惦念。承颐,你也是,万事当小心。” “父亲,我知道了。” 事情严峻,上回她回来,也注意到了,苏州城中不同于往日,莫名多了许多着军服的人,从报纸上得知,上海,南京,此刻也是乱作一团,大哥如今在上海,恐怕自己都顾不上。 接下来几日,也不甚安定。 20日,镇江的仁章、新华、光华三家绸厂女工六七百人举行联合罢工,要求增加工资,工人们不顾反动军警镇压,坚持斗争,资方被迫答应给工人增加工资。 29日,淮阴西坝盐工万余人举行罢工,要求增加搬运工资,历时5天,获得胜利。 他们的起义赢了不错,武力镇压,人民斗争,内忧外患。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中国割地赔款,一次又一次被欺凌,如今清政府亡,群龙无首,若是遇上别国侵犯,可如何是好! 苏州城中,也有不少学生游街的。 “晼晚,别怕。” 外面乱哄哄一片,父亲每每安慰着,可她也见着了,他眉头紧锁,掩饰着不耐烦。 四月一十二夜,张海生匆匆从外面回来。 “阿伯,出事了。” “东边聚集了一队奉军,我有几个朋友,说那群人,正是朝江家来的。” “放肆,中国人在中国人的地盘上撒野,成何体统!”近来,江晚舟的身体本就不好,睡不好,也吃不好,这会儿一动怒,竟咳嗽了起来。 “晚舟,无妨,他既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迎战就好了。”江夫人是个爽快的,面对死亡,毫不畏惧。 “依华,今日便是死,我也同你死在一块儿!”江晚舟拉起了她的手,饱含深情。 “海生,你赶快带着晼晚回周庄,这会儿周庄应该是安全的。” “伯母!” “走吧,赶快,晼晚就拜托你照顾了。”江夫人把江晼晚朝张海生那边推了推。 “母亲,我!” “晼晚,听话。” 她没再拒绝,只是眼泪怎么也抑制不住地掉下来,她上前抱了抱母亲,又抱了抱父亲。 而后,张海生拉着她从后门走了。 “晚舟,我们把下人们都遣散了吧。” “都听你的。” 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一些,跟了江家一辈子的人,干脆决定留下来。 江承颐走前,江晚舟已经将家中的地契及商铺,生意,所有重要的东西都交给了他。 其实,他们都明白,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的,可是如今,大难当头,来不及上演生离死别的戏码。他们都将所有的情绪压在心底,面上不露出分毫,似乎这样,就没有什么能将他们打败。 星月夜,春风拂面,最后江家上下,没有一丝生意,府上的钱财被抢劫一空,却并未发觉地契那些最值钱的东西。 江晚舟最后同郑依华死在了一处,年少情深,相知相伴,相守一生,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不过幸好,离开时是一道走的。 江晼晚同张海生赶了一夜的路,泪水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任由张海生拉着,像个提线木偶。 他也不知道该以何种理由安慰她,他自己也陷在深深的悲哀中。 第二日清晨,未有鸡鸣。 两人进了镇上,模样不甚狼狈。街道上空无一人,瓦片碎了一地,所有房门紧闭着。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急忙往宿雨堂走去。 路上,偶有房门打开,地上横着一两具尸体,血迹早已被吹干,有些泛乌色。 “生哥…” “晼晚,别怕。”他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心跳不由得加快。 宿雨堂平日里,门外都是有人守着的。平日里,街上也是极热闹的,刚出炉的点心,小吃,阿伯们坐在路边,喝茶逗趣,市井气息浓厚,如今,周庄成了空城。 分卷阅读25 张海生推了门,进去。地上有血迹,却不见尸体,幸事。那紫藤,被肆意砍了,扔在地上,没了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模样。 他们一间房一间房的搜着,最后终于在最偏僻的柴房,找到了翠儿及一众学徒。 “生哥,江小姐,你们可算回来了。”佑运年纪最小的,哇的一声就哭了,扑到生哥面前,一把将他抱住。 “怎么回事?” “生哥,你们不知道,前几天,一个军官带了一众士兵,进了周庄,见人就杀,许多年轻的姑娘,被他们**了。我们宿雨堂,也有许多弟兄,与他们拼死一博,结果被他们用枪打死了。” 屋内的,不管年龄,性别,再回忆起这场景来,眼眶通通都红了,不住地抽噎着。 “我们这些,躲进了地窖,才留下一条命。” “那些兵简直不是人!全是畜生,怎能干出这种事来!” “大家先冷静一下,我和晼晚从苏州回来,苏州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只是没想到,周庄也是这般模样。” “翠儿怎么了?”江小姐瞧出了不对劲。 “江小姐,翠儿她…被那群人给……”余下的话,没能再说出口,可大家都懂了。 她走过去,轻轻替她擦着脸上的灰。 “翠儿,不怕了,不怕了。” “江小姐。”她抬头,眼睛哭的红肿,有些吓人,头发也乱糟糟的。 她抱着江小姐,又哭了一场。嘴中轻声唤着:“江小姐,江小姐。” 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待她哭够了,替她整理了衣裳,又替她梳了头发。起身往外走,不一会儿,她带回来一套新衣裳,递给翠儿。 又把自己上台表演的那把琵琶也给了她。 屋内的人,都出去了。只留下二人。 “江小姐…”她望着她,心中不解。 “翠儿,换一身衣裳,把旧衣裳和过去用一把火烧了,重新开始。翠儿,你说过,最喜欢我,对不对?” 翠儿使劲点点头。 “翠儿放心,江小姐替你讨回个公道。”她替她擦脸上的泪,心疼不已。 “翠儿,这把琵琶送给你了,若是日后,战争爆发,你就将这琵琶卖了,拿钱救命。我这儿还留了许多银钱给你,你要好好活着,看着坏人下地狱,看看雨后初晴,万物生的春。即使在泥泞里,也要向阳而生。答应江小姐,好不好?” “江小姐,我答应你。” “今天我对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其他人啊。这是翠儿和江小姐的秘密。” “嗯。” “把衣服换了吧,这是专门买给你的。” “好。” 江晼晚出了门,又将门带上。 一众女眷都休息去了。院子里,只剩下男子。 张海生站在一旁。 “佑运,那些人每天都来吗?” “他们每日黄昏,进来。”她摸了摸他的头,随后看向张海生。 “生哥,求你一件事。” “晼晚,你说。” “你去一趟上海,寻我二哥,将周庄之事告诉他,让他登报,只有事情越闹越大,正义的呼声才能越高!” “可是,如今,”他叹了声气,道:“你让我如何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答应了阿伯,照顾好你的。” “生哥,我不是傻子,你知道的。等到入夜了,我就带着他们去茶庄,那儿知道的人不多,地方也隐蔽,夜里去也不会有什么大动静。” “那我见你们走了,我再启程去上海。” “不可以。你必须现在去,晚一会儿,就会多牺牲一条人命,多一个翠儿。生哥,拜托你了。” “好,我答应你。我马上动身去上海。”他转身,进了房间。 新婚燕尔,他与王小姐分别,本就是别离之事,如今,不该让他冒险了。 张海生收拾了一番,又对着江晼晚细细叮嘱,便从南边的小道,出了镇,赶往上海。 待张海生走了,江晼晚把大家伙儿召集到一起。 “阿杜,那支军队大概多少人?” “差不多百来人人。他们每日黄昏进镇,挨家挨户的搜,搜到一个杀一个。” “好,现在,请大家助我一臂之力。” “江小姐请说。” “请你们将所有的白酒抬出来,将白酒淋在我家中,还有一部分,请淋在门口那些房子中,还有,你们去我家时,记得将钱全部拿走,虽然不多,可够救命的了。” “江小姐,您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你们不用管,但是过了今日,大家不必担惊受怕了。” “大家早些行动吧。阿杜,佑运,你们俩跟我来一下。” 江晼晚回了自己的房间,已是乱糟糟一片。 “阿杜,等到晚上,你就带着他们去茶庄,报我的名字,他们不会为难你的。以防万一,我写一封信,你带着。” “江小姐,您不同我们一块走吗?” “我要晚些。” 她寻了纸笔,写下一封信,交给阿杜,再三叮嘱道:“可拿好,别弄丢了。” “嗯。” “佑运,我要写三封 分卷阅读26 信,等生哥回来了,你替我交给他好不好?” “好。”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三封信才写好。她装进了信封,交给了佑运。 然后细细化了个妆,穿了身黑色旗袍,细细描了眉,涂了唇,又将二哥送的珍珠耳环和项链戴上,头上簪着一大朵白花,最后穿上高跟鞋。 她在房里挑了把琵琶,对着众人叮嘱,万不可出门。 西边的房门内在都浇了白酒,门外又放了满满的干柴。 最后抱着琵琶进了房间。 黄昏将至,天边起了霞,特别好看。她坐在窗边,抬头看了看天空,红妆十里,映在一沟水中,染红了一片。 阿杜带了几个兄弟,在门口弄出些动静,果不其然,那领头的将大半部分兵,都留在了西边的房子里。自己带着些小兵,往里面有。 “上有呀天堂,下有呀苏杭; 杭州西湖,苏州么有山塘, 哎呀,两处好地方, 哎呀哎哎呀,哎呀,两处好风光。” 只听见,清脆的琵琶声,伴随着动人婉转的歌声,在镇上回荡。 不大一会儿,那军官就带着几个手下,来了楼下。 他们朝她吹着口哨,她不理会,仍旧笑着唱:正月里梅花开; 二月里玉兰放; 三月里桃花满园全开放; 四月里,蔷薇花开,牡丹花儿斗芬芳; 五月五日,龙船会,来船夜访邦, 端阳,锣鼓轻敲,撒啷啷子锒啊铛,撒啷啷子锒啊铛, 锒里锒铛撒锒一声响,咚咚呛, 打一个招呀,来船夜访邦, 再打招呀,摇进山塘; 那军官起了色心,收了枪,带着几个手下上了船。完全没注意西边升起的浓烟。 “兄弟们,今天可逮到个水灵的了。”那军官笑得有些奸邪,视线紧逼。 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直叫人恶心。 “弟兄们,别急,听完了这曲儿再玩,不急。” “六月荷花开; 七月里七秋凉; 八月里供斗香,家家赏月亮,姐姐那个妹妹兴致倍估量; 九月里呀是重阳,**花儿供在中堂,共饮杯觞; 十月里那个芙蓉,芙蓉花呀,花呀,花开放; 十一月雪花飞; 十二月里腊梅花儿黄; 哎呀,四季好风光, 哎呀哎哎呀,哎呀,说不尽的好风光!” 说不尽的好风光。 无人知晓,房间内发生了什么。 只听见几声枪响,没多大一会儿,这房子就燃起了大火,烧的像天边的霞。 晼晚,从黄昏的微光中走来,在红妆十里的黄昏里离去。 她没能逃出来,最后连尸体也没能留下,她葬在了一汪春水中。 霎时,房子里藏着的人都走了出来,他们看着楼房中的火苗,纷纷低头哀悼。 从苏州来的江小姐,最后葬在了周庄的灰烬之中。她用自己,血祭了这场愚蠢至极的战争!一首姑苏好风光,似是战歌响起,悠扬婉转的歌声,依旧回荡在耳旁: “上有呀天堂,下有呀苏杭; 杭州西湖,苏州么有山塘, 哎呀,两处好地方, 哎呀哎哎呀,哎呀,两处好风光。”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正文完 第10章 动愁吟 还记得小时候,阿爹阿娘常常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上集市。家中虽不富裕,可日子到底算不上苦。后来,阿爹被抓去充军,生活就变得拮据了起来。我作为长姐,家务事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阿娘替那些富裕人家打扫卫生,晚上就在油灯边儿上,替别人糊纸盒子,我和弟弟妹妹们也常常在一边帮忙。 第二年开春,阿娘病倒了,阿爹仍没有消息,别人都说,怕是死在战场上了,我不信,阿爹一定还会回来的。我托隔壁的婶婶,找了一份工,替人家带孩子,这是难不倒我的。春末,母亲的病加重,那天我正好拿了工钱,到了门口,只听见弟弟妹妹的哭声,我连忙进了屋,家里来了一对陌生男女,阿娘告诉我,家里最后的积蓄已经花光了,与其让一家人活活饿死,不如给他们找个好人家。那天下午,我哭了很久,也求了阿娘很久,我把赚到的钱都给了阿娘,让她不要卖掉弟弟妹妹,我还记得那天黄昏,阳光很暖,天空染上了绯色,可是无论怎样声嘶力竭,最后弟弟妹妹还是被带走了。 我永远忘不了,第二天早上出门时,阿娘对我说:“天巧,你要好好活着,以后找到弟弟妹妹,告诉他们,阿娘也是不得已。”傍晚我回去的时候,阿娘在房中自缢了。 我已记不清那日的具体事情了,说是记不清,更多的应该是不愿记起。后来,我辞了工,恰逢动乱,年轻人都逃出了村子,剩下一些年纪大的,就弃了希望,留在村子里。我带着母亲留下来的钱,逃难去了外地。再后来,我到了周庄,遇见了书寓中的管事婆婆,我在书寓待了十多年,别人虽称一声校书,可我知道,这些人里 分卷阅读27 ,一个个都是瞧不上我的。我当初理所当然地以为,晼晚也同他们一样,不过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可是非也,我同她很像,都是那种心里藏了秘密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与她交心,而无后顾之忧。 若是可以,我倒是想在这儿待上一辈子,可是不行,阿娘临走时,交给我的事情还未完成,我遇见了赵三爷,一个对我真真儿好的人,也是第一次让我动了心的人。他说,他要带我回南京,阿娘曾说,弟弟妹妹便是去了南京,如此,我也没多犹豫,答应了下来。 管事婆婆也没再留我,她说,也是时候该找个依靠了。我走的极顺利,上马车前,我知道,晼晚来送我了。终于,在这对无依无靠的姑娘家毫不留情的凉薄之地,尚有温存。 我到了南京,看到了从前未曾见过的繁荣景象。只是,这儿比周庄要更无情。金钱至上,有钱的主儿,那是百般尊敬,南京的乞丐也很多,有些小孩儿,也出来乞讨。我却从不施舍,仗着自己也不是富裕人家的借口。 赵三爷倒是极宠我,吃的,穿的,用的送了许多。他将我安置在他名下的一家公寓中,并未带回赵家。等安置好,我才与晼晚取得联系,我将我得到的那些新鲜玩意,都送了些与她,并不是假意与她分享,而是真心待她,以往,她得了好东西也是要分一半给我的。 生活平静,我也同三爷时常出入些高档场所。不料,一日,一位打扮颇为华丽的妇人找上门来,她不由分说地上前扯我头发,还辱骂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赵三爷已娶妻,我以为自己将来是要站在他身边,被人称一声赵太太,如今却是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至此,我倒是明了,那些穿着西装的公子投来的视线是何意味了。 晚上,三爷来了公寓,我将白日里的一幕,同他说了。他羞愧不已,三爷同我说,他与赵太太本就是毫无感情基础的,只因当年两家联姻,他们成了牺牲品。我表示理解,愿意没有名分,跟在他的身边。虽心中犯着恶心,到底未在面上表露半分。他对我更好了,想要尽力弥补。我并未同他提分手,此时,我还需要借着他的力量,寻找弟弟妹妹的下落。我趁着这个机会,同他说了年幼时的遭遇,他心疼极了,答应替我找找弟弟妹妹的下落。 这些事情,我从未同晼晚提起。我是极要面子的,也害怕让她知道了,她要担心。 赵太太又来闹了几回,我身上的淤青也变得多了。后来,事情闹大了,赵家老头子觉得丢人,将赵太太禁足于家中。 第二年开春,我怀孕了。也因此,得了名分,正式进了赵家大门。三爷的父亲也因为这个孩子,对我多了几分客气。赵三爷的原配,也不敢再对我动手动脚。 届时,三爷那儿也有了弟妹的消息。十多年前,中正街上的金家夫妇,曾收养了一男一女,年纪,时间都像极了我那分散多年的弟妹。只是后来,金家人搬了家,不知去向了。我虽难过,但是好歹也有了消息。 约莫是春末,赵太太同三爷和离,我一跃成了赵太太。外面纷纷议论,说是因为我逼走了她。于是,赵太太心灰意冷至极,主动和离的真相被埋没了。说来,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输在了痴情上。 我难免又想到了晼晚,她将苏先生的事情,三三两两带过,我却气愤不已。与他一片真心,到头来却换来了谎言欺骗,这世道还真是不公平,从不怪男人在外朝三暮四,而是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在姑娘家身上。 恰逢南京动乱,赵家触了霉头,大祸临头。三爷连夜将我送出了南京,处处替我打算,他将大半的财产都留给我,同我保证,会去上海找我。此刻,我决定原谅他了,他到底是真心爱我的,尽管当初隐瞒了一些事情。 我去了上海,三爷让他的同学接我,最后在租界中安顿下来。连日奔波,又怀了身子,呕吐不止,什么也吃不下,直到第三日,才有好转。我写了信与晼晚,将情况告诉了她,可并未收到回信。恐怕,信在炮火声中,化作了灰烬。我又接连去了几封,想着好歹也有一封幸存下来的。或许是她的回信,在路上出了意外,也说不定。 七月初,三爷终于守了诺言,来了租界。他瘦了大半,原来穿着刚好的衣裳,如今松松垮垮的,眼下的黑眼圈越来越重,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见我时,还是如往常一样,笑了笑。后来,我才发觉,他的身上多处受伤。我坚强了这么久,终于在一刻,情绪彻底失控。 八月廿四,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三爷给他取名为若晨。三爷身体越来越差,抱若晨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我知道,他是想让孩子记住他呢。腊月初八,三爷走了。那日的雨很大,三爷的好友替我将他火化,我咬紧嘴唇,未掉过一滴泪。却在晚上,若晨被雷声吓哭时,也跟着一同哭了起来。 我终于在1950年夏末,回了周庄。不知道晼晚回了苏州没有。 宿雨堂翻新了一遍,我进了堂中,竟全是些不认识的新面孔。 好在,我最后见着了张海生。 岁月洗礼,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周庄街上,走进这异常熟悉,却从不敢进的宿雨堂。 “张老板?” “您认识我。” “我是 分卷阅读28 江小姐的朋友。” “张老板,江小姐回苏州了吗?我曾经给她写信,却未收到回信。” “晼晚她,”张老板叹了口气,眼眶又忍不住地湿润了,“晼晚不在了,内乱之时,她同那些人拼了性命,再未出来。” 他的鬓角已经白了,我的一头黑发,也有了银丝,只有晼晚,一直年轻着…… 我在宿雨堂中坐了许久,听完了一首曲儿,却并未听进去。这出白蛇,变了味,不复当年。 我又去了晼晚的家,那儿已重新修了间房子,以此纪念她。我在街角买了一束白山茶,放在门前。 第二日,我就重新回了上海。 若晨如今在报社里上班,弟妹还是没消息。我没能完成母亲的交代。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阿爹阿娘,梦到了晼晚在船上弹着琵琶,唱着曲儿,梦到了三爷,一直在枕边…… 第11章 些子破 我也曾怨天尤人,恨不得一死了之。可苏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都死于非命,独留我一人,想来,我是有使命的。 我远渡重洋,弃了自己最喜欢的文,选择学习经商。我这一生,辜负了两个姑娘。一个是年少懵懂,惊艳了一生的恋人江小姐,一个是柴米油盐,细水长流的结发妻言秋。 关于江小姐,是年少时去周庄采风,偶然在街角的绿豆冰摊上见到的。后来我跟着她,见她在糖葫芦的摊前,踌躇了许久。想来,已没有多余的钱再吃一串糖葫芦了吧。那老板显然是认识她的,取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她却没接,道了谢,转身跑开了,甚为可爱。 我掏了钱,买下糖葫芦,追着她跑了上去,将手中那串诱人的糖葫芦递给她。她抬头看着我,最后接过了糖葫芦。她的吃相斯文的很,似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用糖葫芦贿赂她,让她带着我游周庄,后来,我与她仍有联系,就此,我陷入这世间最为甜蜜的爱情中。 后来,家道中落,无奈,背井离乡,我写下一封信,将那只早就买来却迟迟未送出去的白玉镯一同寄了去。我告诉她,让她别再等我了。 再回苏州时,我去见了阿林,却不敢去周庄。存着最后一点私心,既然未听到她亲口说分手,那就当做还在国外,无法相见,一个永远未曾分开的美梦。 阿林将那封信交给了我,她说:再重逢,踏尽周庄春,看花开花落,飞鸟归林,日月浮沉。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妾心不移,等君归。 我收拾好东西,第二日就去了周庄。 我又见到了她,如今,她更漂亮了。那是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我很想抱抱她,却没敢。 晼晚同我闹了别扭,她怪我这么久没给她个信,她怪我,让她等了七年。我开心,七年来,从未如此开心过。我想着哄她,一天哄不好,那就一年,一年哄不好,那就一辈子。上天还是没能狠心拆散我们的,我与她和好了,我们重新将七年前的七日相处,移到了七年后,自此重新开始。 我要同言秋离婚,这对她或许残忍了些,但是与其拖着她,不如早些还她自由。我的晼晚,定不能做妾的。还未等我处理好这些事,晼晚同我提了分手。她知道了阮言秋的事,是我害她成了插足者,她说,死生不见,于是第二日就回了苏州,乖乖听她的话,再未找过她,试着不去爱她。 再见,是年末,江先生大寿,我携言秋祝寿。她正站在江家两位公子旁边,我是惊讶的,之前从未将她与苏州江家联系起来。不过想想,她的气度,作风,她的知书达理,又怎么可能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家。 不曾想,那一见竟是天人永隔。后来江家被灭门,她逃了出去。即使答应了她,死生不见,我也决定去找她,结果到周庄时,找到的只是一堆灰烬。 之后,我大病了一场。上海的报社披露了这一恶行,人民起义讨伐,我将大半的收入,捐给了江子铭,希望能打赢这场恶战。 我不能再爱江小姐了,为了对另一位姑娘负责。也是因为我不配再爱她。她成了战争中的英雄,而我什么也不是。 关于言秋,是在伦敦大学,一同学习的同窗。她曾多次向我表白,都被我拒绝了。后来,我将我与江小姐的爱情告诉了她,希望以此打消她的念想,她却从未放弃。后来,我回了中国,她也抛弃了一切,跟着我回来了。那个时候,做生意特别难,她跑来与我商量,同我假结婚,获得她父亲的帮助。我竟因为一时冲动,答应了她,同她做着有名无实的夫妻,那时从未考虑到对她的伤害。 我对她是愧疚的,当我借着她父亲的势力,将生意越做越大之时,我竟然想抛弃她,未考虑后果,只为了追寻自己的爱情。我当真该感谢江小姐,结束了这一段荒唐的时光,免了言秋所要遭受的委屈和屈辱。 等我回过头来,再见我的结发妻之时,我才知,我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言秋在苏州,也是大户小姐,她敢爱敢恨,却在跟了我之后,卑微到了骨子里,脾气温顺的像一只猫。我害她迷失了自己,而后,我用我的下半生尽力补偿她,却终究留下了疤。 这一生,我让江小姐等了我七年,浪费了青春最美好的年华,我让言秋变得内 分卷阅读29 敛含蓄,越来越不像自己。怎样想来,我都是有罪的。 第12章 未开匀 苏先生是我第一眼就倾心的男子。他温文尔雅,帅气,有担当,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国外的留学生,在外国人面前,提起祖国,大都羞愧难当,东亚病夫,在他们身上可谓淋漓尽致。我每每见到,总要同他们争论,可即使面红耳赤,也争不过。后来,苏先生被那群洋人戏谑地说是“东亚病夫”之时,他只说了一句“无能之人只能嚼舌根,”便让他们无言以对。他成了英雄,在身处异国他乡的国人眼中。他的功课成绩优异,丝毫不输给外国人,我开始一点点喜欢他,后来变成了疯狂的爱。我无数次向他表白,他都回绝,他告诉我,他有爱的人了。我不放弃,追着他问,他将故事告诉了我。 我惊讶于他的深情,却因为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爱他更深了。如今想来,他和江小姐,是我拆散的,我将他在身边捆了一辈子,逼他放弃了挚爱,我是有罪的。 后来,我利用父亲的关系,嫁给了他。可他从未碰过我,婚后,同我分房睡。那次他去周庄寻江小姐,我也跟着去了。我见到他的脸上有了笑容,那不是敷衍,也不是应付,而是发自内心的,我只觉得心中愧疚,罪过更重了。 我仍舍不得放弃苏先生,后来,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去找了江小姐。我想以苏太太的名义,给她一个下马威,可真到了她的面前,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看出了我的目的,直截了当戳穿了我的假面,但她告诉我,我爱的卑微了。那一刻我惊讶,却也知我输的彻底。 我回了苏州,收拾了东西,准备主动提出离婚。可第二日,苏先生回来了,他和往常无甚差别,却每日准时回家,也对我关怀许多。他没有来找我算账,我又存了私心,想着,这样过一辈子,只要每日能看见他,也是好的。我决口不提离婚之事,他告诉我,他同江小姐结束了,让我不必忧心。从周庄回来后,他不再和我分房睡,我想,是江小姐让他爱我,我虽觉得可笑,到底心怀感激。 年末,又见到了江小姐。她原来就是江府那位被保护起来的小小姐。心底的恐惧再次袭来,我害怕苏先生离开我,即使我知道,江小姐并非是那样的人,不然自己此刻早已从苏太太变成阮小姐了。可我还是去找了她,她教了我许多道理,也让我在婚姻中自信。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第二年,苏州动乱,苏先生要去找他,我没阻拦,我只希望,这样好的一个人,千万不能有事,后来,苏先生回来了,他告诉我,江小姐在火光中救了许多人的性命,自己却什么也没留下。苏先生回来后,大病了一场,连着几日,我也浑浑噩噩,外面动乱,苏先生又倒下了,而心中的负罪感也格外重。 江小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声音也是美的。这样的人,该受人尊敬,也不该草草结束了性命,当真天妒英才。 终于在两年后,我记起了江小姐的话,不再对苏先生百依百顺,有时候甚至对他发小脾气,心中却又不由得忐忑,生怕惹了他不高兴,要同我离婚。战争越打越大,连国外也参与了战争,他们掠夺我们的土地,想要占山为王。苏先生将生意所赚取的一大半,都捐了出去,对比,我无半点意见,这也是我们唯一能为祖国做的事儿。 在江小姐与世长辞后第四年,春末夏初的一个早晨,院里的海棠花开的甚好,苏先生站在树下,我替他倒了茶,在海棠花下,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我爱你。” 在等了他十二年后,他终于对我说了“我爱你”。我心中极欢喜,视线也模模糊糊,此刻,幸福冲昏了头脑,我说:“我一直都爱你。” 我爱你 我一直都爱你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苏先生也同我一样,负罪感甚重,我们都愧对江小姐,也都同样感激江小姐。 我给小女儿取名为苑晚,希望她能同江小姐一样,为人坦荡,心怀大义。我将从江小姐身上学到的道理,都悉数教给我的孩子们。 战争终于胜利了,苏先生带着我去了一趟周庄,我们一同看望了江小姐。 “江小姐,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很短,至此完结,谢谢观看 第13章 春晼晚,梦依稀 晼晚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她温柔如水,时而安静,时而活泼,她是周庄古镇上,擅弹词,处处受人尊敬,喜爱的江小姐,她是哥哥父母口中,永远长不大的晼晚,她是巧姐儿的一生至交,她是苏子破寻了半生的春,也是阮言秋曾小心试探,最后不得不佩服的情敌。可是,晼晚也不是处处温柔的,她果断,她勇敢,心中怀揣着大义,她从不依附谁,也不会因为失去了爱情,放弃生命。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也是可以为了大家,葬在一堆灰烬中的姑娘。 她说过,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怀念,因为还有个姑娘在等他。即使苏子破骗了她,她也能站在阮言秋的角度上,替她着想,告诉她,她爱的太卑微,爱的失去了自我。她不是圣人,只是将道理悟得透彻,遇事 分卷阅读30 冷静,沉着,不被情绪左右。所以最后,那沟绝望的死水,变成了一汪春水。 写这样一个角色,绝不是为了悲而悲。前段时间在准备另外一本书,但是期间一直重复做一个梦,一个穿着旗袍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走在雨中,或是抱着琵琶,唱着婉转的陈年曲,亦或是一身黑色旗袍,祭奠她的年少情深,最后,死在了肆意生长的火苗中。所以最后,我决定,将手上正在准备的书暂时放一放,着手写江小姐的故事。赋予梦中姑娘名字,生命,将她的故事用笔写下来。故事很短,却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来完成,写到后面的部分,好几次,悲从中来,迟迟下不了笔,也曾想过放弃,内心经过一场争斗,还是决定把这个故事讲完。依然清楚记得,写完江小姐故事的那晚,一个人坐在床上哭了许久。月亮已经睡了,我用这好不容易偷来的片刻闲暇,轻诉了一个姑娘的一生。 吾心之遂未能如之所愿,黯神伤,美景不美,时光骤停。我好像回到了民国十四年,见着了被火苗吞噬的江小姐。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江小姐,再见,感谢相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