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 1 《潜龙勿用》作者:世间怀花客 黑蛟与白龙。 世间怀花客 Original Novel BL 古代 长篇 第1章 黑云压顶,长河浊浪翻卷,势如瀚海巨波,横冲直撞,越过天云边际,滚滚西来。 浪涛层层,又卷又落,以倾覆之势顷刻冲破河堤,如裂口大蛇,张开嘴一口吞没两侧的田地房屋。 呼—— 江水在磅礴大雨里嚎叫。 天如黑幕,雨如擂鼓,洪水如破笼猛兽。 远处的山丘上,避难的村民挤在山尖,绝望地望着洪雨中的大江。 忽然,模糊视线中恍恍闪过一道巨大的长影,黑浑的大水猛然下沉拍击水面,前浪之中,那道深色的影子完完全全地凸显出来。 为首的汉子惊得瞪大了眼,撕心裂肺地大喊道: “蛟!是蛟——” 水势滂沱,破釜沉舟地,巨浪又重新翻涌而来。 黑色大蛟似乎往这边斜睨了一眼,金眸如电,寒气森森。 河浪再一晃,那蛟又消失在大雨中,眼前只余黑云黑水咆哮压城,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所有人的错觉。 大盛天元十三年,连日暴雨,江尾洪水大发,席卷阡陌屋瓦,破堤而下,淹没东海沿岸,一路之上死伤数众。 各地东海龙王庙,尽数遭毁。 有人在怒江猛浪中看见了一条金眸黑蛟,衔洪而下,长驱直入,奔袭大海。 此后数年,民不聊生。 九十五年后,春初。 时值那矜贵的白龙小太子九十多岁生辰,龙王设宴,四方神仙受邀而来,齐聚东海龙宫,完了竟发现,太子爷不见了。 白龙从小被众星捧月似的长大,养成一副霸道别扭的娇脾气。龙王气得脑袋冒烟,忍着怒派了一群虾兵蟹将各处去寻。 海底水波轻漾,白则蜷着身子趴在一块巨石上,摇晃尾巴打瞌睡,银色龙鳞泛澄光,映得四周水色浅浅,煌煌如灯。 他睡得正酣,一只灰壳小龙虾从不远处蹬着腿火急火燎地爬过来,边爬边喊:“太子爷,龙王正找你呢!您在这干嘛呀——” 白则被吵醒,翻了个身,将肚皮露出来,懒懒散散地打哈欠。 小龙虾爬到他身侧,放低了声说:“各路神仙都到齐啦,宴上只差您一个。” 白则说:“我不想去。” 小龙虾急道:“那怎么成呀,您……” “不想去。”白则打断它,“没意思。” “那您觉得什么有意思呀……”小龙虾虚虚地问,“这东海都被您翻了个遍了。” 白则想了想,随口说:“人间。” 小龙虾瞪大了眼:“人间?那可去不得。” “为什么?” 小龙虾坦诚道:“凡人的地盘,龙去了要沾上尘污的。况且人间风波重重,没什么好,实在不如东海快活。” 白则闻言一笑,真起了兴趣,重新趴回去,问:“你去过人间?” “您忘了,我就是从人间来的。” “那你见识广。”白则说,“跟我说说,人间是什么样的?” 小龙虾犯了难,纠结了一会儿,说:“哎呀,这……这说不清楚,总之和东海大不一样。” “哦……”白则应了一声,尾巴伸直了,碰到石下的白沙,灿金龙须搅动水流,白沙就跟着起起落落。 东海他熟。可人间又怎么不一样? 小龙虾又在催促他回龙宫,他也并不生气,闭上眼,不知第几次开始念念那个人间。 就如凡人世世辈辈都妄想羽化登仙,神仙也总思凡,心里或多或少,都揣着那块烟火繁盛、灯如流水的小地方。 禁令再多也无用。 “太子爷,您要是再不回去,一会儿龙王该亲自来——” 小龙虾的话刚说到一半,白则忽地睁开眼,喉咙里声带发振,振出一阵戾戾龙吟。 海水震荡,声音传去数十里外,沿路鱼群惊畏不已,本能地驻足俯首。 小龙虾跟在他身边当随从几十年了,这时候也瑟瑟发抖。 那是龙啊。 “他便来抓我。”白则笑,“可我要走了。” “您……去哪儿?” 白则起身,龙首朝向西。眼睛亮亮的。 “人间。” 离东海最近的人间是扬州。 龙在海里,去哪儿不过是一弹指的事。小龙虾抓着白则的爪子,迎面对付极速冲来的海水。 白则自很轻松,问它:“人间有什么地方最好玩?” 小龙虾被冲得脑袋晕晕,一时回答不上来,等龙的速度放缓了,才难受地清醒了一点。 它嘀咕道:“最好玩……最好玩的地方就是花街柳巷,可太子爷去不得,去了会坏了修行,佛祖知道了,就要抓他去西方受罚,罚个几百年。” “像王兄一样?” 小龙虾闻言急忙摆钳子,头昏脑涨地回:“不……” 白则朗声大笑,笑完了,说: “人间天庭魔界,共有十亿众生,佛祖哪有这个闲工夫管我?” 说完,龙尾一甩,仰头直冲向海面。 破海而出时,龙身化为人身,一名白衣公子执扇立于云端。 面若冠玉,身如长虹。少年眉眼清澈,君子如琢如磨。这一副皮相占尽了天资国色。 从云端往下看,春初的黄昏霞色淡淡,海水波光粼粼,夕阳沉入远山,远山又恰在那片灯火之外。 小龙虾卯足了劲才爬上他的肩膀,看着云下,气喘吁吁地说:“那便是扬州。” 第2章 扬州有条十里杨柳堤,十里脂粉、十里烟华,晚风抚过,就沾上熏熏暖香。高楼红袖歌舞纷纷,昏黄灯光映下,河水如流金,月色里轻轻晃荡。 莺燕纷呈,客来客往,露出人间百态。 白则落了地,抚平身前的衣,打开折扇,学着那群从身侧路过的纨绔子弟的模样,迈步走进街口。 他长得好看,穿得又贵气,刚进这烟火地便吸引了门口揽客姑娘的目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住了,半哄半拽地往楼里领。 青楼中央是舞台,美人在上扬歌舞,粉纱红缎绕梁垂下,四周栏杆外千人一面,脸上都挂着白龙最不熟悉的那种表情。 脂粉味、烟草味熏得他脑仁发疼,旁边的老鸨还过来拉住他的胳膊,白则条件反射地一推,没控制住力,把老鸨推得老远,直直撞上了柱子,痛苦地哎哟一声顺着滑下来。 这一下闹腾动静不小,青楼里静了两秒,白则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坐在地上起不来的老鸨,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头便有人指着他大喊道:“嚯哟!这后生,敢砸沈爷的场子!”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  2 ,青楼里顿时一片混乱。 龟公闻声跑上前,扶起老鸨,一声号令:“来人!”四处守着的打手立刻气势汹汹地上来,把白则围在中间。 白则皱眉,“这是做什么?” 打手们不说话,老鸨坐在那儿疼得两眼模糊,没人回答他,倒是又有别的声音在醉醺醺地喊:“沈爷,这笔账该怎么算——” 沈爷? 打手们横眉怒目,这架势,在白则看来就是非打一场不可。 白龙在东海闹了几十年,还未有人敢闹到他头上过。微一瞥身后,眼里杀气腾腾,根本不顾怀里小龙虾的拼命阻拦,向后一个回旋踢直接把人踢出十尺开外,撞碎了一路桌椅凭栏。 再向右,抬手挡住了一记勾拳,以牙还牙,又发了狠将人推出去,撞上合抱大柱才算完。 楼内一震,啷当一声碎了一口青瓷瓶,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台上美人落荒而逃,刚刚还在看热闹的人顿时缩着脑袋躲进角落。 白则勾唇嘲笑,都不用回头,伸出一掌将冲过来的另一人拍至倒滑出门外。 “疯了你!”龟公惊得大喊,“都来人哪!——” 动静太大,后院里的打手伙计都闻声赶来,只见一个白衣小公子站在中央,背对众人,负手而立。 龟公叫道:“给我拿下!” 霎时人声涌动,打手们沉下身,作势就要奔上前。 “慢着。” 正对舞台的二楼中央,湘妃竹帘下的雅座里,传来这样沉沉的一声,透穿耳膜,所有吵嚷的声音都默契地静了下来。 白龙转过身抬头看,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拿着青瓷茶杯,从帘后伸出,用手腕慢慢挑起一边竹帘,露出半边穿黑衣的身子。 几个龟公、打手齐声恭敬道:“沈爷。” 那人没回应,掀帘的手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那手漂亮好看,指节长、指骨细而有棱角,衬得整只手既饱满又嶙峋。比例恰到好处。白龙长到九十多岁,没见过这么完美的手,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呆呆地看着。 那人笑了一下,说: “把他带上来。” 白则是自己上去的。 他随手折了人家的胳膊,打手不敢碰他,那龟公翻着白眼在前领路,到了二楼那间雅座房间前。 “公子请。” 推开门,光线一暗,白则微眯起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竹帘旁的茶桌前。 再睁大眼,简直都快忘了呼吸。 这男人的皮囊生得惊艳。即使在昏暗的房间,肤色依旧显白,黑发披散遮在脖后,丝丝缕缕夺人目。又恰集了人间最美的眉眼,十方秋水敛入眸中,抬眼望过来时,水色微动,漾起层层涟漪。 像东海的秋波。 白则心想,他也太好看了。 他站在那忘了行走,懵懵地望着美人,美人亦含笑望着他。 “怎么?”美人开口,“过来坐。” 白则有些僵硬地走过去坐下,仍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美人不再回应他的目光,伸手为他斟上一杯茶,眉尾微挑,像是不屑。 “我是这间楼的东家,姓沈。” 白则呆愣愣地接过茶,拿在手上不知该如何去喝。 纠结了一会儿,他规规矩矩地用双手端起杯,细细抿了一口。 前一刻还满身凶气,现在乖得像只兔子。 沈渊心里发笑,本就无意控制,脸上显出个七八分,说:“刚在楼下,你砸了我的场子。” 白则无辜地看着他。 “那些个受伤的打手自不必说。光这开裂的雕花梁柱,用的是岭南金丝木,千金难求;砸废了的桌椅用的是老酸枝;那碎了的青瓷广口瓶是前朝官窑;再有一应勾丝帷幔,都是用冰蚕丝织造而成,件件价值不菲……”沈渊慢条斯理地道来,末了一抬眸,“你打算怎么赔?” 胸膛微微发振。白则认真地想了想,说:“你要多少金银珠宝,我都赔给你。” 沈渊的指尖敲着杯子边缘,闻言一顿。 “我不稀罕那些。” 这回答出乎意料,倒让白龙犯了难。 他竟觉得紧张,问:“那……那要怎么赔?” 沈渊笑弯了眼。 这条龙该是第一次来人间,不知掩盖龙气,打他进门起,沈渊就知道,这楼里来了一条龙,还是一条年轻的、矜贵的、懵懂的小龙。 龙进了蛟窝,这可真是…… 他坐在椅子上,长长的乌发一半挂在椅背,一半顺着滑下来,在胸前铺开,有几缕钻进微敞的衣领里,他一动,就跟着落进去。 沈渊朝白则伸出手,勾勾手指,这条白龙像着魔了似的凑过来。 躲在衣服里的小龙虾警铃大作,用钳子狂戳他的腰,他一点也感觉不到。 眼前是刚被茶水润过的唇,唇色微红,白则忍不住盯着看,喉结滚动了一下,身体有点不自然地燥热起来。 沈渊开了口,是略带喑哑的嗓音: “你得陪我睡。” 第3章 气氛忽变得暖湿暧昧,湘妃竹帘的间隙里透进来几道光,落在美人的脸上,与影交叠。 骨头都分明,轮廓有棱角,全然长开了的模样,该成年了。 沈渊伸手捏住白龙的下巴,往自己这儿带,指尖忍不住摩挲了几下。 这幼龙的肉,可真软乎。 白则还愣着,没别的反应,只心想:他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要别人陪着睡? 可到底砸了人家的场子,确实得赔。 于是他说:“好吧。” 龙的年龄与人不同,九十多岁还刚是少年,折算成人的,也不过十六七岁。 东海龙族对于那方面的教育,总因某些原因而颇为避讳,白则对睡觉的认识还只停留在盖被子闭眼的程度。 跟在美人身后上楼时,他还傻乎乎地想:这么早就睡了呀。 这楼构造奇特,内里廊腰缦回,他都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去,更不晓得怀里的小龙虾什么时候钻出来爬走的。美人停步,他也跟着驻足。 进了房间,先闻到一股缠绵的香。满目青纱暖帐,一张大床摆在中央,占去六分空间。 白则还没来得及细看,腰上忽然一紧,天旋地转,紧接着就被扔上了床。 锦被松软,倒也不疼,可脑袋晕乎,他下意识抱怨:“你干什么……” 沈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抬腿跨上床,把他的腿分开,用膝盖顶住。 白则有点疑惑了,但还是乖乖地没动。 衣服被扯掉,裤子被脱下,他终于觉得不对,刚要开口,美人已经重重地捂住了他的嘴。 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可供捕捉的情感。沈渊看着这条被剥光的龙,经年仇意涌上心头,牙槽磨得作响,俯下身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龙叫 3 了,一半是因为疼,一半是因为酥。 幼龙啊,细皮嫩肉,没疼没委屈过,心与肉体都是白纸,上手蹂躏时,就像泼墨洒水来破坏,有种巨大的满足感。 沈渊一路咬下去,在龙的脖侧、肩膀、锁骨留下连串的牙印红痕,再啃到前胸,含住一颗淡粉色的豆粒,用尖牙噬咬。 白龙的腰背弓成弯月,嘴里泄出颤抖的呻吟。 这些感觉对他来说太陌生了,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抗拒。可为什么,会这么舒服? 美人的牙和舌揪着他的皮肤,两只手抚着腰托着臀,狠狠往下揉捏。 他感觉到自己的屁股变得很湿,像海水泛潮,沈渊摸到时,低低地笑了一声。 “果然,”他直起身,“龙性本淫啊。” 白则有点迷糊,没发现什么不对。本来也没听过这句话,不懂意思,只是看见美人的表情,直觉是种嘲讽。 在人面前赤身裸体总是不好。他觉得羞,身体透出淡红。 美人指尖滑过他的小腹,蜻蜓点水,他抖得像筛糠。 沈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纹丝不乱,身下的白龙却已经像冰糖融化一样,淅淅沥沥地往外漏出黏黏的糖水。 对于龙,再嫩再好看,他也生不出什么怜香惜玉之情,解掉腰带掀开衣摆,勃起的性器抵住那个小口。 “嗯?”白则恍惚地发出一声疑问。 沈渊没理他,拨弄了一下潮湿的穴口,缓慢地顶进去。 像山刃破开层云,所有草木都沾上水汽,湿意泛滥;又像徒手撬开蚌壳,艰难而疼痛,可里面蚌肉柔软肥嫩,汁水淋漓。 白则疼得哑了声,眼睛泛红,泪水积聚,僵成了厚重的铁块。 整根埋进去后,沈渊没等他适应,按住他的腿直接肏起来,后穴里竟还是很快就继续溢出淫液,流下来弄脏了床单。 龙的声音好听,叫起来更好听。沈渊撞他,他就可怜兮兮地,发出一声一声短粗的低吟。 龙性本淫,这话真不假。这才几下?龙就又软成了一小团棉花,戳一戳,还会陷下去,深深地含着你。 哭唧唧地叫唤,都不用垂眼看,光听声音就知道他舒服。 淫液被打成白沫,又有新的滴下来。 “水怎么这么多?还爽到你了?”沈渊嘲道,语气又凶又狠,“真够骚的。” 白则哪还有没力气说话,反驳不了他,只能委屈又控制不住地叫,眼泪吧嗒吧嗒地落。 这条尊贵的龙,被弄得黏糊糊湿哒哒,给肏成了乱七八糟的模样。 做到一半,他仰头,无师自通地讨吻,沈渊 偏开,又把他按下去。 不得不说,这条龙的皮相真是占尽了人的便宜,俊美少年此刻哭得梨花带雨,眼角眉梢春色盎盎,一半纯情兼一半风情,像杨柳枝头洒落人间的净水,沉入泥里、浮在空中。 沈渊有那么一瞬间,竟狠不下心折腾。 但也只是一瞬间。未经人事的小龙实在太软了,怎么摆弄都听话,浪起来哪还有什么龙的样子。 根本就是缠人的淫蛇。 第二天白则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全身酸痛,差点就要一个激灵化回真身。 他躺在床上,轻纱覆下,迷蒙住视线。 抬起手,满胳膊由红转紫的痕迹,手腕发青,连指节都不能幸免。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黑衣的美人端着茶水走进来,掀开纱帘,在床边坐下。 白则的目光紧紧追着他。 沈渊不动声色地倒好茶,手指托着杯沿递过去。 “看什么?”他微笑问。 白龙接过来,说:“你真好看。” 沈渊的眼里多出一丝嘲讽,白则看不懂,单单是下意识觉得,他不高兴。 白则有点慌乱,想换个话题,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姓沈。” “沈什么?”白则追问,“他们叫你沈爷,你原来叫爷吗?” 沈渊被他逗乐,不置可否,反问:“那你叫什么?” “白则。”白龙说,“‘从贝从刀’的则。” 世间传闻龙有敖姓,以单字为名。但这不过是谣传,龙非世家,从无此说,名字也无定性,凡人哪里得以知晓。 他是条白龙,随意而取,便叫“白”了。 沈渊听见这名字,眉头皱了一下。 白则慌了神,“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听?” 皱个眉而已,他谎成这样。沈渊倒不在意,淡淡地抛出昨晚想好的话:“你回去吧。” 白则瞪大了眼睛,“啊,为什么?” 为什么?沈渊不想和龙走得太近,有些事,终究无法释怀。 “我这养不起一条龙。” 哗啦一声,白则手里的杯倾了,温热的茶水洒了一腿。他心中大惊,不知为何有些颤抖,掐着杯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渊没有回答,只说:“在我想剁了你之前,你还是快点走吧。” 白龙坐在床上,犹豫了很久。 眼睛水汪汪,那么不自知地,直直地看着沈渊,沈渊也沉下眼冷漠地看着他。 到底是条幼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想要。 半晌,白则终于重新地开口,磕磕绊绊地说:“其实…… 你可以……不用把我看做龙。我还是…挺好养的……” 沈渊觉得好笑,问:“我养你图什么?” 原以为这话可以把他堵回去,没想到这条白龙蹭地红了脸,说:“我可以……我可以陪你睡觉……” 沈渊愣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是了,龙性本淫。可就算这样,他也依旧比不上,龙和蛟,血统上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你就在这吧。”沈渊恶劣地说,“衣服也不用穿,等我回来睡你就是了。” 第4章 沈渊走后不久,小龙虾从窗框外爬进来,心急火燎地揪着纱帘,喊:“太子爷!” 白则忽地回神,连忙扯过锦被盖在身上,掀开帘子,探出脑袋来和小龙虾大眼瞪小眼。 小龙虾哭丧着脸,“太子爷,您可愁死我了……” 白则破天荒地感觉到一丝愧疚,想了想,说:“原不关你的事。要不,你自己一只虾,先回东海去。” “那怎么成,您还在这儿呢!”小龙虾急得跺脚,话说出口,才回味到白则话里的意思,慌道:“等等,您刚说什么?您这是不回去啦?!” 白则眨眨眼,点头,说:“我得留在这,我答应了东家,要陪。” “赔什么?等您回了东海,这点钱,不过咱们龙宫挥挥手的程度啊。” “不是赔钱。”白则认真道,眼睛里闪着那种少年人不谙世事而坚定的光,脸色微红,“是陪睡。” 小龙虾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厥过去。 好不容易缓过来后,它的两只钳子都在发抖,  4 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我的太子爷,您在说什么呀!” 白则又重复了一遍:“陪睡。” “您!”小龙虾一时语塞,不敢骂也不敢说,心里像闷了一口热锅,灰壳都要憋成红的了,只能弱弱道:“这不行的呀……” 堂堂东海龙宫的小太子,龙族最矜贵的小白龙,竟然被一个凡人的美色迷了心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怎么不行?” 小龙虾颓得须须也弯,嘀咕道:“您这样,真会坏了修行的……” 白则挑挑眉,手松了一下,身上的锦被滑下来两寸,恰露出脖颈上的斑驳红痕,还有一圈淡淡的淤青。小龙虾臊得没眼看,赶紧别开目光。 只听白龙太子爷语气真诚地,问了一个格外轻飘飘的问题:“我何来的修行?” 修行? 龙自出生起便与别的花鸟鱼虫不同,命格尊贵,满身功德,为天地造化之灵物,阴阳轮转之祥瑞,从来就不必为此烦恼。 他们是不能体会旁人修行之苦的。 小龙虾曾经只是滩涂上的一只小龙虾,偶得机缘,生出一点灵明,苦心修炼近百年,如今依旧没什么法力,还未能修出人形。 哪里像龙,真身人身变着换,吹吹气,东海就要刮风下雨。 “也是,您不用修行。” 小龙虾灰了心神,颓丧地按原路爬走了。 天阴无光,灰幕之下,云有憔色,是落雨的先兆。天水之界被堤岸旁的葱茏新柳和湖上一线玉带隔开,桥洞倒映在水面,连成一个完满的圆,随波而漾。 湖外江楼游廊回转,随势起伏,自成波涛。水上凉风旋经高高的观台,抚动袖口与衣摆,将发往前捋,甫一抬颔,颊边立刻沾得几缕。 沈渊背对江水,坐在琴桌前,手指漫无目的地抚弦勾弦,送出几声铮响。 一个红衣女子站在他手边,容颜艳丽,绛朱唇、丹凤眼,身姿妖娆,曼曼而立。 奇怪的是她好像站也站不端,腰无意识地扭动,胳膊款摆,像条水蛇。 沈渊瞥见了,冷冷道:“别扭了,你这习惯怎么总也改不了,化了人形还拿自己当蛇呢?” 女子一听,立马停下动作,笑嘻嘻地答:“是,沈爷。” 沈渊照例没应,闭上眼,指尖来回拨动一根弦,琴音颤颤递进,如利刃逼喉。他的声音听起来倒平静,边拨边问:“有听到西方那边的消息么?” “没呢。”红衣的蛇软声叹息,“爷,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修俗世的小妖,哪里敢听佛祖的事。” 沈渊淡淡地嗯了一声。 蛇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快了?” “九十五年了。”沈渊嗤笑,沉声道:“一条龙,罚个百年也算够意思了。” “真是便宜他。”蛇绞着裙子愤愤道,“就该把他的龙角拔了,堕成蛟,放到人间湖池里修个千年,也体会体会您的苦。” 沈渊听了没说话,倒是蛇自己先意识到这番话的不对,不正是往沈渊身上捅刀子么?她立刻捂住嘴,“沈爷,我不是……” “没事。” 蛇也不敢再开口了,垂着柳叶眉,又忧又愁。 “姓沈的——” 江楼东角的旋梯上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呼唤,沈渊和蛇一同抬头,只见一个身着锦衣的男人正笑着往这边走来,步伐快而不显局促,江风抚发掠衣,竟造出缥缈出尘的意境。 可等走到了面前,他毫不客气地在琴桌的空处坐下,先朝红衣一抬下巴,算是打招呼,“萧艳。” 萧艳露出媚媚的笑,微微施礼,也唤道:“汪公子。” 汪濡将含着笑意的目光转向沈渊,刚要开口又忽然止住,皱起眉嗅了嗅,眼色沉下去,迟疑地问道:“这一身的味儿,你碰见龙了?” 沈渊神色淡淡,说:“昨天送上门的,在向晚楼里。” “有意思。”汪濡挑眉,“我都多久没在人间见过龙了。” 同类相斥,蛟是龙的前身,蛟对龙,除了有刻在骨子里的臣服外,还有一种微妙的排斥感。汪濡同为蛟,与沈渊相比修行还差了一截,闻见龙味尚会觉得难受,离化龙只差一步、当年又出过事的沈渊应该会更受不了才对,怎么…… “不对,”汪濡又嗅了几下,“你这味儿闻起来怎么这么重。萧艳,你来闻闻。” 萧艳摇头,道:“我鼻子不灵,闻不见的。” “差点忘了,抱歉。”汪濡嘴上回着萧艳,眼睛却盯着沈渊,“姓沈的,你该不会……” 沈渊放下抚琴的手,嘴角笑意深寒,直视着汪濡,轻描淡写地说:“睡了。” 一旁的萧艳顿时惊得张大了嘴,瞳孔剧烈缩小,缩成为一道竖线。 汪濡朝他一拱手,赞叹道:“你厉害。” 在凡人凡妖眼里看来,龙是最尊贵的族类了 ,远远看一眼就要庆幸不已,感谢上辈子积了德。 “傻龙一条。”提到这条龙,沈渊貌似心情好,多说了几句,“看见一张皮就走不动路,非要给我睡。” 不屑和嘲讽全写在脸上,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莫名其妙的骄傲。 “那,你没觉得……不舒服啊?” 汪濡本是好意一问,可沈渊偏不答,止住话头,说:“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汪濡啧了一声,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沈渊不愿聊了,他只得打住。 “能有什么事,坟海那又闹起来了,死了两条百年的蛇。”汪濡说,“现在都嚷着,你是该回去管一管了。” 坟海在极北之地,北溟之外,是雪山顶的一口火山湖,除了安静,本没什么好处,出了一个沈渊一个汪濡之后,才老有妖类不远万里去讨个并没有的机缘。 “不去,没空。”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不然我也不会犯病似的千里迢迢来找你。不过,你且听我说完。” 沈渊朝他一眯眼,示意他说下去。 汪濡严肃道:“——有条蛇快化蛟了,这几天正是要紧时期,于情于理,你我都得去看一看。” 沈渊闻言先是蹙眉,转头看了一眼萧艳,萧艳也是一副惊讶困惑的表情。他回过头,问汪濡:“哪条蛇?” 三百岁以上的蛇就那么几条,论资排辈也好,看天赋大小也好,这其中最先化蛟的怎么说也应该是萧艳,轮不到别人。 汪濡答道:“司泉。” 名字一出,沈渊立刻发现了不对劲,若没记错,这是条刚满三百岁的小蛇。 “不可能。” “我也觉着不可能。”汪濡双手撑桌,表情有些深沉,“但千真万确,他已经开始蜕皮换麟了。” 如果是正道修行之路,天道酬勤,他赶不上趟。可眼下这情况,这蛇分明没走正道。 沈渊嘴  5 角抽动了两下,语气冷得像块冰,“吃人了?” 汪濡不好多讲,只说:“也没什么别的路能走了。” 沈渊冷笑:“还真敢。” “小孩子走了歪路,常有的事。只不过现在不是训他的时候,得等他化了蛟再说。”汪濡也很无奈,“坟海那正乱,要是坏了蜕皮期,这三百年可就废了。” 蛇化蛟要蜕皮换麟,蛟化龙则得生生受住九道天雷,这其中哪个环节出错,前面路就都白走了。 汪濡心软,心疼这些小辈辛苦修炼的成果,可沈渊心硬,碰了他底线,不剁碎喂狗已经算是不错了。 “乱着吧。”沈渊说着站起身,“敢碰这些歪门邪道,刀山火海不够他走一遍。” 他迈开步子绕过琴桌径直走了,汪濡在他身后喊:“你哪儿去!” 沈渊头也不回。 “睡觉。” 第5章 回到向晚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十里杨柳堤正到了热闹前夕,华灯初上,映照暗淡天色,湖上画舫停靠在岸,已经有琵琶女靠在栏杆旁弹奏,乐声轻快,粉饰凄婉的太平。 沈渊进了楼,老鸨从生意里脱身,跟在他后面,问好道:“沈爷。” 脚步没停,也没放缓,绕过凭栏走向楼梯。 “四楼那小东西怎么样了?” 老鸨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小东西”是什么,忙回道:“早上找人要过衣服,没有给,便一直没出来。按您说的,午饭和晚饭都送了进去,不过好像没吃。” 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轻轻的吱呀声,沈渊的脚步顿了一下,语气有点重:“以后都别送了,他不吃就不吃,也饿不死。” 老鸨只好答:“是……” 沈渊摆手,“行了,你去忙你的。” 老鸨赶紧退下去。 走到四楼,绕过数道弯才来到那扇门前,守在那的伙计看见沈渊便识趣地退了,沈渊冷着一张脸,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四角都点着蜡烛,还算明亮,床上青纱不透光,隐约照出一个坐着的人影,闻见声一个激灵,便往床尾爬。 床太大了,白则还没爬到,黑衣美人先掀开了纱帘,昏黄烛光映进来,他看见了美人的脸。 白则还保持着跪姿,被子披在身上,遮不住胸前,白皙的皮肤上一大片青紫痕迹。沈渊的眸色沉了沉,掀帘的手不自觉地抓紧。 白则却很高兴,扬着声说:“你来啦。” 他等了一天。 沈渊嗤笑一声,俯下身把他按在床上,挑眉嘲弄道:“你好歹是条龙,怎么这么贱?” “我……” 他不等白龙回答,手伸到他下面,指尖点过前头的性器,往下抚了几下干燥的穴口,还没拿开,那里先讨好似的泛湿了。 嘲笑更甚,白则涨红了脸,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别咬。”沈渊抵住他,伸手掰下他的唇,指尖蹭过齿关,“放松点才好受,知道么?” 白则呜咽着摇头,被巨物顶入的疼痛感让他浑身直冒冷汗,大腿哆嗦着想要合拢,又被重重按开。里面还不够湿,沈渊也没有怜惜,他太疼了。 小脸煞白,目光破碎,像个断了线的破木偶。 沈渊埋在心底的暴戾全被他这副模样给勾了出来,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在干什么,等回过神时,他已经单手掐住了白龙的脖子,正往里狠肏。 龙被弄得又哭又叫,握着他的手腕,眼泪滚落下来砸进被子里,是哀求的姿态。 沈渊心上一动,松开了手。 他不知道这条白龙原先是什么样,但总归是不好惹的那种,可一到了床上就软得无可救药,不反抗,也不喊疼,听话乖巧地承纳。 此时他把一切都归结于龙性,很久之后才幡然醒悟,他的白则原来那么早就交付了真心。 沈渊俯视他,指腹擦过他身上的淤青红痕,呼吸声明显变重了。 龙的肉嫩,骨头也软,化作人身后,腿能被轻易折到胸前,皮肤轻轻一掐就会留下痕迹。 哭着吞吐性器的时候,可怜又淫荡。 “沈爷……”白则喊他,声音很快被撞碎,散落一地,剩下的只有呜呜的低吟,分明是既疼又爽的。 沈渊发了狠,把他往死里折腾,白则就连完整的音都发不出,只能大张着腿承受。 这一回做得兴奋,最后注入他体内时,沈渊几乎没能控制住,衣领掩盖的脖侧浮现出一小片真身蛟麟,随着喘息起伏不停。 黑色的麟,隐隐浮动金漪,如晴光照在沉渊上,泛起的那潋滟的水波。 白则惊得忘了呼吸。 他长于东海,见过各种各样的麟,鱼的、蛇的、龙的。可从没见过这样的麟。 明明不是龙鳞,却泛着龙鳞才有的澄光。 那一片麟很快就消失不见,沈渊从他体内抽出来,又恢复了那副冷冷的模样。 “你……” 沈渊凝目看他。 白则也看着他,最终还是没问,湿漉漉的眼晃了晃,话锋转向别处:“能给我一件衣服吗?” 他浑身酸软地躺在那,身上又黏又湿,喉咙发痒,声音低哑,惨兮兮的。 沈渊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站起来,说:“等着。” 下人端进来一大桶热水,白则洗完澡穿上衣服,获得了出去的许可。沈渊拿捏着这条龙的七寸,说:“只能在这楼里,你要是跑出去一步,就别想着再回来。” 龙走不走,他自觉没有太大所谓,说出这番话不过是想探个底,看看这条龙到底有多蠢。 白则还是蠢,真听了话没跑。这座楼造得奇怪,他在安静的四楼晃了半天才找到下去的楼梯,三楼便有很多奇怪声响,二楼一楼更喧闹,有恩客坐在桌旁就开始下手的,白则也懂了其中意思,红着脸避开,沿着一旁的走廊走到尽头的轩窗前。 他推开窗,一股水汽袭上鼻尖,湿乎乎的潮味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外面正下烟雨,雾一般笼罩一切,朦胧了灯光,模糊了画意,天地变得那么不清晰。 龙是喜欢水的,尤其是这样自然的水。 他闻得开心,伸手接雨,并没感受到雨点,手掌却已经被沾湿了。这就是江南春初的烟雨。 在他惊喜欢快之时,失踪了一天的小龙虾从外头翻进来,累得气喘吁吁。 白则看见它,有点惊讶,问:“咦,你没回东海呀?” 小龙虾丧丧的,说:“您还在这呢,我怎么能回去。” 白则哼哼了两声,接着倚窗赏雨,小龙虾就趴在窗框上,怀着愁绪万千,陪他赏。 这条廊的另一头便是那间雅座,白则朝那瞟了几眼,看见门口是有人守着的,那沈爷就应该在里面。 比起一龙一虾并排看雨,他想和他待在一块儿。正犹豫该不该过去打扰,忽  6 见一袭红衣从楼下上来,妙曼的女人腰肢轻摇,没有看见他,敲了门便走进去。 白则呆立在原地,胸膛莫名发酸,恍恍惚惚觉得有些怅然。 萧艳来找沈渊,没有提前约过,故进门时便有点紧张。沈渊的脾性她清楚,自那之后阴晴不定,冷起来又要人的命。但今晚他好像心情不错,眉宇舒展,露出餍足的模样。 于是萧艳知道,他又去睡龙了。 能让沈渊忍住想要将其剁碎的念头,不知是什么样的龙。 沈渊刚洗了澡,晾着湿发喝茶,也不看她,只问:“这么晚了,什么事?” 萧艳讪讪地收回目光,回到正题:“司泉的事,请沈爷让我去处理。 毕竟同为蛇类,他给您添了麻烦,我过意不去。” 沈渊淡淡道:“哦,你怎么处理?” “剥皮。”萧艳脸色平静,不惊不跳,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三百年修行,便不要了。”可指尖却在微颤。 沈渊又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 萧艳只好战战兢兢地坐在那,等待答复。 良久,沈渊抿完一杯茶,才终于开口道:“不值得。你不必为了一个邪魔外道,坏了自己修行。” “但……” 沈渊强硬地打断她:“这件事交给汪濡,他懂分寸。那蛇不成是好事,就算成了,也轮不到你强出头。” 骂归骂,话里护短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萧艳的心头泛上一股暖意,又很快淡下去。他纯粹把她当小辈看。 短暂的沉默后,她垂下眼,回道:“是。” 白则干站着赏了小半个时辰的雨,沾了一脸水雾,睫毛上挂着一串水珠,经小龙虾提醒,刚要抬手去擦,先在指缝里看见那袭红衣。 妙曼佳人从房间走出来,沈渊慢一步跨出门,两人一起下楼,沈渊侧着身,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谁也没有看见白则。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显得局促又不安。 小龙虾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奇怪,我心口有点疼。” “哪种疼?” “像被揪着,酸酸的。” 小龙虾回头看了一眼红衣与黑衣消失的楼梯口,再看看太子爷,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敢流露出半分。 它磕磕绊绊地问:“太子爷,您、您该不会是思凡了吧……?” 又是新词,白则好奇,抚着前胸问:“什么叫思凡?” “思凡就是喜欢上凡人了。” “喜欢上凡人?” “对。” “哦……”白则点头,又问:“可我不太懂,为什么喜欢会疼?” 况且那人又不是凡人。 “那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停下,小龙虾难以解释。它的太子爷生来无忧无虑,没人告诉他,他也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如今单凭一两句话,怎么让他懂? 小龙虾想了想,说:“人间的许多话本台戏最喜欢讲情爱,您不如等天晴了,出去看看。” 白则抬头望向窗外,各色灯火洇散在烟雨里,叫他看不清人间真貌。烟雨之外,远处东海波澜起伏,海潮拍空,雪浪卷起又落下。 他忽然有点茫然,不知该做什么。沈渊的话还响在耳畔,可他实在心痒,想见见真正的人间啊。 第6章 送人只送到楼下,沈渊站在门口说了保重,看着萧艳打着油纸伞慢慢走远,转身进门时不见犹豫,恰好错过了她遥递过来的回眸。 所有欲言又止只得咽回肚子里。萧艳叹了口气,默默溶散在人群烟雨中。 沈渊又回雅座,在走廊那停步,目光投向另一头,只看见雨从轩窗外漫进来。就那么一会儿,窗前已经没有人了。 他安安静静地喝完他的茶,忽觉有些说不上头的烦闷,摔了杯,拂袖往楼上去。 四楼那间房还晃着烛光,门关得严实。沈渊推门进去,第一眼便没在那张大床上看见龙的身影,后槽牙狠狠地磨了一下。他还真敢。 涌上怒意的第二眼扫过房间右侧,与站在窗前回头望他的白则对上了。 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是有点惊讶,又有点欣喜。再多的,沈渊读不出来。 他移动视线,目光落在龙的手上。他刚刚是在接雨,水珠还挂在指尖,袖子的颜色比别处深,已经湿透了。 沈渊走过去,眸色深沉,一把抓住白则的手臂,抬眼直视他,声音很冷:“喜欢玩水?” 白则被他吓到,愣愣地答:“……喜欢。” 手腕忽然一疼,接下来的反应都慢了半拍,白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沈渊拉着他出了房间,一路拽到另一扇门前,猛地抬脚踹开。 一股氤氲水汽混合淡淡香味扑面而来,他被沈渊扯着,绕过门口的屏风,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腰上又是一重,没有任何防备地,就这么倒进水里。 这一下太突然,绕他是龙,也呛了几口水才缓过来。 钻出水面时,他看见沈渊站在水池边,冷漠的眼神外,其余一点表情都欠奉。 池里分明是温水,可他却以为,会不会是水太凉了。 龙抬着潮乎乎的眼,那么委屈地望过来,眼底干净澄澈,寻不见任何杂质。沈渊蹲下身,朝他伸出手。 白则游过去,那只格外冰凉的手顺势贴上他的侧脸,反复揉捏。 “疼……”白则轻喊道。 力道一点也没轻,沈渊揉完了,那边脸颊红得像充血,留下一道指印。 他评价道:“你今天还听话。” 白则的眼瞬间亮起来。 沈渊的眼却依旧黑沉,像口深井,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他的手滑下去捏住白则的下巴,迫他高高仰头,像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吩咐,又像只是随口一说: “以后别让我找不着。” 坟海的烂摊子终究还是要落到沈渊头上,各处蛇妖在这两天踏破了向晚楼的门槛,为的那两条死掉的蛇。 人间路难走,妖类修行不易,百年已不是小数目,说没就没了,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汪濡有心瞒着,司泉即将化蛟的事倒没多少蛇知道。其实沈渊怎么会猜不出,两条蛇的死,司泉必然难逃干系。 应付他们耗掉了沈渊所剩无几的耐心,晚上折腾白则时更不怜惜,看他在顶弄之下止不住地流泪,却又乖乖地自己掰开大腿,让体内的凶刃进得更深,一次又一次地破开嫩肉,贯穿所有。 还哭着唤:“沈爷……” 湿,湿得像洪灾,进出时还会发出咕叽水声,配合他自己的呻吟,淫靡混乱,不堪入耳。 “别叫爷,叫沈渊。”沈渊捏住他的腿肚,偏头咬下一口,没听到想要的声音,就挺腰往里又磨又碾,说:“叫啊。” 白则哪还有力气说话,刚开个口就被肏到只会淫叫。胸前的两  7 颗豆粒受尽折磨,泛起艳色,挺立在空气中,随着沈渊的动作摇晃发抖。 “慢……” “嗯?” 白则抓着他的袖子,还想再讨个饶,沈渊却已经不吃这一套,越动越不留情,偏要听龙喊他的名字。 “沈渊,沈渊……”白则软成了烂泥,哭得打起小嗝,“求你…慢点……嗝……” 终于感觉到那根东西进入自己的速度缓下来一些,白则伸手要抱,等手都举酸了才被捞进怀里。沈渊把他按在腿上弄,掐着腰带他起落,一口接一口地吞。 龙的皮肤细致滑腻,从脊背摸到尾椎,那触感叫他爱不释手。野兽的本能躁动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撕开他、弄坏他、咬破他的喉咙,和着血就这么囫囵吃了。 这念头压不下,他低头撕咬他的肩膀。白龙吃痛,呜呜惨叫,却抬起胳膊圈紧沈渊的脖子,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挣扎。尖牙刺入皮肉,舌尖尝到了熟悉的生腥味。伤口里渗出的龙血烫辣辛甜,他难罢也难忘。 白则含泪仰头,眼中波光粼粼,模样竟像信徒献祭,破碎而动人。沈渊轻叹:“还是你最乖。” 怀里青涩的身体颤抖着再次绽开,如水镜凝裂、芳华临败,颓然而浓烈。 向晚楼白天生意少,留宿的恩客也少有起早的,大厅冷清,只有两个打杂的伙计在擦洗地板。 沈渊披着外衣从楼上下来,伙计赶紧站定问好,他微一点头算是答应,临出门前声音懒懒地吩咐道:“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今天不用等了。” 伙计点头如捣蒜:“是。” 临湖的地方早晨容易起雾,伙计目送沈渊的身影慢慢隐入迷蒙中,回身继续干活时,冷不丁看见楼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只套着单薄的里衣,鞋也没穿,站在那怔怔地望。 伙计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沈爷养着的那个宝贝。 “公子……”伙计试探着喊,“沈爷走啦。” 那少年的肩膀闻言颤了一下,瞳孔震动,像是才刚反应过来,等看见两个伙计后,又立刻转身跑上楼,木质楼梯被踩得砰砰响。 他回屋,跳上床,卷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下半张脸,单纯用来呼吸。 窗台外,小龙虾呼哧呼哧地爬上来,气还没喘顺,先张口喊:“太子爷!” 没人回应。 “太子爷?” 床边的纱帘动了一下,露出被子的一角。小龙虾松了一口气,朝他爬过去,轻晃帘尾,说:“太子爷,他已经走远了,咱们也快走吧。” 出它意料的良久静谧后,帘内传来闷闷的一声:“不去了。” 小龙虾又惊又懵,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说什么?” “不去了。” 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个闹腾起来能掀翻一整个的东海的太子爷吗?怎么一到人间,还没走出几步就先把自己给困住了?里面的是他么? 小龙虾只觉前所未有的痛心,叫得破了音:“您犯什么傻呀!” 白则顿了顿,似是辩解:“我没有……” “您……您怎么全变了呀……”小龙虾哭着说,“太子爷,我们回去吧,回东海去吧,不要在这里、在人间待了,好不好?” 它急得团团转,白则却又不说话了,缩在床中央,蒙起耳朵眼睛装聋装瞎,心里想的,眼里看的,全是沈渊。 他夸他乖呢。 白则没想到的是沈渊出门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衣摆上的雾水都还没干透,就好像只是沿着堤岸逛了一圈,其实哪儿也没去。 他打开房门,掀起帘子,在床边坐下,看着把自己团成小丘的白则,忽然低笑了一声。 “藏什么?过来啊。” 小丘松动,锦被下冒出一颗脑袋,目光微讶地看着他。 沈渊抬起下巴,声音又沉下来,说:“还要我再重复一次?” 白则连忙踢开被子朝他挪去,动作急切却又小心翼翼。沈渊捞住他的胳膊,抱过来摆在大腿上。 进入得毫无征兆。昨晚承欢太久,后面还恨湿软,穴壁没什么阻碍地就被挤开,白则捂着小腹轻轻地嗯了一声,尾音千回百转,猫儿爪似的挠人。 沈渊故意动得慢,而少年初尝情事的身体耐不住这温柔的折磨,很快就溃不成军,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一颤一颤地低低抽泣。 “舒服么?”沈渊问他。 其实不必问。这条龙舒服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像一串并排的浑圆葡萄。红艳湿润的舌尖跃出唇线,整个人沉浸在漫漫的快感里。 “舒服……啊……”龙又要哭了,“好舒服……沈渊……” 不是平常的那种大开大合,这样细腻浅慢的顶弄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像被抛在了云端,云层上下升沉,他欲落未落。 他溺在淫欲里的模样实在有种诱人的荡漾感,沈渊看得心动,凑近去,浅尝辄止般地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吐息之间热气缠绵,白则昏了头,不管不顾地倾上去。他不会吻,牙齿叼着沈渊的下唇,小兽吃奶似的碾咬,还没尝够味,就被提溜着后脖子扯开。 沈渊翻身将他按在床上,进得彻彻底底,再不留余力。 那片黑麟又浮现出来,这一次蔓延得更长,几乎要触到喉结。 他又射进甬道深处,那里被填满,白浊从下面连接的缝隙里溢出来,沾湿被子,弄得一团糟。 沈渊没有立刻退出来,将手覆上白则的腰,像是贪恋一般,反复摩挲。 “你到底为什么?”他念得很轻,像在是自言自语。 白则没明白他在指什么,好在沈渊也不求回答。他只要结果。 “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不要,那就别想走了。” 第7章 三月末春浓,冀北莺飞,江南草长,满城芳菲繁盛。柳树抽芽飞絮,桃杏隔岸辉映,风一吹便落下连片的花雨,铺满湖面,熏醉游人,香气又随暖风飘过十里长堤,漫卷入向晚楼里。 沈渊坐在桌前喝茶,虎跑泉水泡煮雨后新摘的明前,味在舌尖微苦,入喉却清冽甘甜。白则趴在他身后的窗框上,好奇地观察一棵从墙缝里钻出来的草芽。 天空上掠过一道黑影,一只白头隼扑闪翅膀俯冲而下,擦着白则的头发直直闯进屋内。 它很快收敛羽翼,停在沈渊的伸出的手背上。 白则回过头,眼睛亮亮的,跑过去想要摸一摸它的羽毛。 龙是海里的王,高贵而威严,飞禽走兽对龙的臣服亦是刻在骨子里的。感觉到渐近的龙气,白头隼立刻垂头伏身,乖得像只家养的小雀。 沈渊拆下隼腿上的信筒,拿出塞在里面的一小卷厚竹纸,捏着纸边打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简短而潦草:  8 “已成,速回。濡。” 那蛇最终还是化蛟了。沈渊的脸色瞬间暗淡下来,指甲嵌进掌心肉里,把纸都掐破了。 白则也看见了那行字,察觉到沈渊的不快后犹豫着收回手,轻轻地问:“怎么啦?” 要是有认识他的人在场,估计会惊掉了下巴。东海的太子爷哪里有这么软?又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了察言观色? 沈渊把信纸扔进煮茶的小炉里烧净,抬手放飞白头隼,转头看向白则。 迎上他目光的那双眼仍旧澄澈。沈渊想,他真的什么都不懂。 那就都不用懂吧。 “我得出趟远门。”沈渊说,“大概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白则微讶:“啊……去哪儿?” “北边,很远很远的北溟以外。” “北溟?是那个北溟吗?” 沈渊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底的软肉,说:“是鲲鹏的故地。不过那地方,还要稍微往南一些。” 白则眨眨眼,眼里眸光闪烁,又问:“我看书上说,北溟终年大雪,海面冰封千里。雪是什么样的? 雪,沈渊太熟了。修行过几百年的坟海,四周雪山连绵,他当年是一条渊底爬上来的寒蛇,也几乎要扛不住那种刺骨的冷。 江南冬暖,他本不用再见北溟的雪。 “白的。”沈渊淡淡道,“像你一样。” 他不过随口一侃,白则的瞳孔却震颤了好几下,脸上莫名发烧,脖子的皮肤染上粉红。这条年轻的小龙又开始咬嘴唇,把唇瓣咬得泛白,被沈渊往下扯开了。 “你……”沈渊刚开了口,又忽然顿住,随即轻微地摇摇头,“算了,你乖乖呆在这,等我回来吧。” 蛟栖于江河湖池,本是淡水中的霸主。沈渊沿河北上,不到一日功夫便到了三江,再往北走,过了冰沼雪原,坟海已经不远。 南边白日清朗的时候,这里的天幕仍旧沉沉如墨,朔风越来越烈,气温越来越低,活物越来越少。沈渊有些年没来了,习惯了温暖的身体竟不太适应,呼吸的频率微显急促。 汪濡在山脚等候,穿着一件大貂皮,全身裹得极厚,看见他衣衫单薄地走来,连忙解下貂皮,跑过去给他披上。 边披还边说:“怎么不穿件厚衣服就来了?还以为自己年轻呐,都千把岁的老妖怪了,居然一点都不注意。要是一下子把你冻冬眠了,我上哪捞去。” “我哪来的冬眠,倒是那些蛇。” 汪濡说:“我把它们劝回去了,这地方没点本事谁也呆不下去。” 沈渊干脆揭穿他:“你是怕扰了那条蛇蜕皮吧?” 汪濡抬眸微笑不语,回身走在前面,沈渊也跟上去。 “也只有这些要紧事能让你动动脚了。”汪濡叹道,“这些年,你真是越来越懒。” 沈渊哼了一声,说:“千把岁,老了。” 汪濡挑眉,轻描淡写地就把这根弦拨了回去,“嗯,千年老蛟,才有本事睡龙。” 说完,他转过头,眼含笑意地问:“我听萧艳说,这半个多月里,你很沉迷那条龙呀。” “你信她的瞎说。”沈渊瞪他。 “关于你的事,她可没一句假话。” 扯到这个,沈渊避而不答,一段诡异的沉默后,还是汪濡先移开了话题:“怎么没带那龙来?龙也畏寒吧,这冰这雪,说不定……” “带来做什么?”沈渊打断他,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来挨冻么?” 后面那句话他说得轻,甚至隐隐藏着不一样的情感,汪濡的脚步忽然顿了顿,随即一笑。 “你还挺心疼的。” 沈渊回得很快:“没有的事。” 北风凛冽,吹滚山脚的疏草走石。从山的腰部开始,草木不见,白雪皑皑覆盖表面,越往上越厚,甚至形成了积年冰盖。上山的小道笔直陡峭,乱凿出来的石阶狭窄简陋,汪濡和沈渊却走得很快,这样高耸的雪山,两刻钟便走到了顶。 绕过封山的石柱,映入眼帘的,是湛蓝澄净、微波澜澜的坟海。四面都是清白雪色与裸露的黑峰,它像一颗宝石,镶嵌在白缎的腹地。 湖中心多了一整块平整的黑石,沈渊眯起眼,看见那石头上血迹斑斑,蜕下的皮和麟都还在。 “司泉,出来。”汪濡沉声喊道。 话音落下后,湖面的皱纹被划破,一条黑影向岸边游来,哗啦一声,水花微起,爬上来一只花斑的小蛟。 那蛟化作人形上岸,一副柔柔弱弱的少年模样,眼睛自含水光,看起来竟格外招人怜。 好皮囊沈渊见得多了,不为所动,转而质疑地看向汪濡。 汪濡连忙摆手。 “沈爷,汪公子。”名叫司泉的花斑小蛟低眉垂眼,声音细细的,又轻又颤,“小妖司泉……” 他像是怕极了眼前的两人,腿毫无征兆地发软,噗通一声,摇摇晃晃地跪了下去。 眼泪像断线珠子滚落,哭得楚楚可怜。 “司泉愚昧无知,酿成大错,如今已经知错了……”他哽咽着哭诉,俯下身用脑袋撞那覆雪的地面,“还望沈爷开恩,从轻责罚……” 第8章 极北之地大风干寒,夹霜带雪呼啸而上,随着地势在山顶盘旋打转,途径湖面,又沾上黏重的湿气,迅速冻成细碎的冰凌。 沈渊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那花蛟的人身本就矮小,此刻伏地而跪,缩成了一团,弯曲的脊背抖得厉害,像只惊慌恐惧的虾米。 雪山寂静,风呼水鸣之外,只有他低低的抽泣声。 沈渊冷哼一声,偏过头去,问:“吃了几个?” 不过三百年,这岁数虽看着也长,但离真正化蛟仍早得很,除非是吞了旁人的功德,否则只靠自己修行的话,那还远远不够。 短暂的犹豫后,花斑蛟颤抖着答道:“七、七个……” 他刚说完,面前沈渊一脚踹过来,力道极大,用了狠劲,把他踢翻在地,连滚了好几圈。 沈渊气极,厉声喝道:“你胃口够大的!” 司泉埋头,咬牙忍哭,捂着肩膀嘶嘶抽气,右边那条被踹到的胳膊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向后翘起,十有八九是折了。 他颤颤巍巍地重新爬起来跪好,话都快说不清了,还呜咽着唤:“沈爷饶命……” 汪濡神色复杂,像是看不下去了,叹了一声,背过身去。 沈渊深呼几口气,后槽牙磨得作响,稍稍冷静下来后,问他:“为什么?” “小妖生于粗野之地,久未经开化……实在是……”司泉哑声哭道,“实在是嘴馋——” 汪濡猛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行。”沈渊冷笑点头,朝他走去,对身后说:“汪濡,你剥还是我剥?” 剥皮。 司 9 泉吓得一跳,哭声更甚,额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撞击地面,才两下就砸出一道伤口,血渗出来,染红了冰雪。 他泣道:“沈爷饶命,沈爷开恩……汪公子……” 汪濡这才从震惊中反应回来,三步并两步追上去拉住已经抬起手的沈渊,急喊:“等等!” 沈渊看也没看他,人手化为蛟爪,澄澄黑麟覆在上面,指甲锋利尖锐,闪烁道道寒光。 汪濡握住他的手腕,吼道:“沈渊!” “你做什么?”沈渊依旧没转头,声音冰到了极点,一丝情绪起伏也无,让人毛骨悚然。 蛟王的兽威终于被释放出来,汪濡心里咯噔一声,眼前世界不断暂停、晃动,腿一软,差点也就这么跪下去。 他艰难地回道:“你先等等,他没说实话。” “哦?”沈渊问,“是不是实话,你清楚?” 汪濡低头看了一眼伏地求饶的司泉,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那个不堪的场景。他咽下一口唾沫,解释道:“……我知道一些内情。” 沈渊放下手,终于肯转身,眼神森寒,对他说:“好啊,那让你说说,你的实话。” 汪濡刚要开口,就被一声嘶叫打断,司泉跪在那喊破了音:“没有!” “没有内情,只是我嘴馋……只是嘴馋……”司泉偏执地不停地重复最后几个字,好几遍后才停下来,“汪公子,您不知道……” 汪濡皱紧了眉头,咬肌抽动了几下,深深地看着他。 “挺会扛。”沈渊讽道,“是真不想说,还是演给我看呢?” 要他怎么说得出口?那是他的痛处。汪濡心酸地想。 汪濡没了办法,这么说下去必然保不住这条蛟,他只能胡乱地凑:“就算他……吃了人,现在也知错后悔了。之前出过事的那两个,都没提剥皮过。再说,异类相食本来也……” “汪濡!”沈渊惊于他嘴里吐出的话,发狠斥道:“你是疯了吗?!” 汪濡自知心切失言,痛苦地闭上眼,住了嘴。 沈渊指着司泉,问他:“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定要保他。” “……是。” “原因呢?” 汪濡没有回答,偏过头,咬唇不语,良久才开口,满是无路可退的虚弱与无奈:“沈爷,算我求你。你当年也帮过我,如今我不过想帮帮他。” “你当年没吃人!” “一念之差而已。”汪濡自嘲道,“你来得再晚一些,那家人就没了。” “汪濡!我他娘的跑了这么远的路,就是来给你走个过场是不是!”沈渊气得飚出了脏话,眼睛布满血丝,“你倒是一片殷殷之意,这种好人也敢当!又善心泛滥了?!” 他有意护短,奈何这一次,汪濡似乎铁了心要站在另一面,愣是僵着不说一句话。 这些蛇啊蛟啊,一个个的翅膀都长硬了。沈渊呵了一声,咬牙道:“行!我卖你一个面子!吃人的事,我只按例断了这东西的尾,留他一条命。不过另一件事,他要是与之有半点瓜葛,你就不用再求我。” 汪濡猜到了是什么,点头道:“你说。” 沈渊转向摇摇欲坠的司泉,怒问:“在坟海死掉的那两条蛇,和你有没有关系?” 司泉惊慌失措,立刻抽泣着回道:“没有!没有……沈爷明鉴……” “记住你说的话。”沈渊说,“要是哪天被我查到,你且等着被剥皮抽骨吧。” 看这仗势,是保住了。汪濡提着的那口气终于能够放下来。 他对着沈渊的背影道了一句:“谢谢。” 沈渊不回,自顾自地冷冷对司泉说下去:“命,我不拿,但该罚的必须罚。你化回真身。” “多谢沈爷……” 司泉流泪说完,由人形化为最开始时的那只花斑小蛟,盘在地面,低垂下脑袋。 沈渊伸出手,手起刀落。 噗哧一声,喷涌出来的鲜血弄脏了貂皮、浇红了大片地上的惨白,那截断尾苟延残喘地跳动几下,咕咚落入湖水中。蛟鸣凄厉,细长惨痛的哭腔震塌了一角雪峰,乱石滚雪全坠进碧蓝坟海,溅起大片水花。 汪濡眼睁睁地看着花斑蛟痛得在雪里疯狂地打滚扭动,拳头握紧、放开、再握紧,终是于心不忍,上前按住他,催动法力替他疗伤。 “这东西,我会带回去。”沈渊冷眼看着,说,“在我眼皮底下,看看他还能掀什么浪。” 沈渊走时是三月之末,如今已经四月。扬州今年入春早,芳华已尽,花开到了荼靡,落入土里化作春泥,香味烂且熟。 白则坐在窗前,望过湖、望过桥,看向十里堤外的另一条街,那里是闹市,临了傍晚,烟火依旧繁盛,各类店铺云集,走商小贩满街都是,人潮如海,各色各异。 他看得极为认真。那就是人间吧。 小龙虾仍在苦口婆心地劝:“太子爷,别看了,您去走走吧。” 白则不回答,支着脑袋放飞思绪。 北溟是怎样的?沈渊这会儿该在哪了?他会见到雪吧?能不能带一些回来呢? 他还没见过好多东西啊。 窗外晚风习习,吹卷来一瓣对岸的桃花,打了个旋儿,盖在白则的鼻尖。他闻到了花香,那么好闻。 他伸手拿下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 “太子爷……”小龙虾差点又要哽咽。 楼下忽变得吵嚷,一声嘹亮的唢呐响起,呼声高涨,接着就是鞭炮巨响,烟尘浮起上升到白则的窗,他站起来,弹出脑袋往下看。 旁边的那家馆子里走出一列穿得严实的姑娘,巧笑倩兮,她们身后跟着一个龟公,龟公背上又背着一个着红饰金的小姐,头上盖着红布,在人群的簇拥下往门口的花轿子走去。 不长的一段路,尽头站着一个老婆婆,拿起一条素白的帕子,在小姐身上从上到下拍了几下,又喊了什么,转身送她入轿。 花轿四周各有轿夫,抬起轿子,在唢呐鞭炮声里往街口走去。 “那是什么?”白则问。 小龙虾也探出头观望,鞭炮太响,它边看边撕扯嗓子说:“青楼里的姑娘被贵人赎身了,这是在送她,祝她得遇良人、往后清清白白。” “赎身?” “就是不再做妓了。”小龙虾解释道,“她不用再陪客人睡觉。” 话一出口,它自己便先愣住了,后悔不已,赶紧看向白则。 白则一脸出神,展起的眉头却隐隐透露出一股难掩的惆怅。 “您……”小龙虾欲言又止,“哎……” 它看见太子爷那副神情,实在是有种翻心倒肺的难受。 那人走之前不知用什么办法将白则身上的龙气盖住了,龙宫便寻不着人,小龙虾只能在这干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唢呐声渐渐远去,鞭炮停  10 了,花轿子走出了街口,过了湖、过了桥,往彼岸那条闹市走去。 穿过闹市,再远的地方,白则也看不见了。 “他们去哪了?”他问。 “贵人家里。她要嫁进去当妾了。” “哦。”白则点点头,“那挺好的。” “是挺好的。”小龙虾附和道。 人间四月,旧的衰老褪去,新的抽芽长成。一树一树花开,燕在梁间呢喃,陌上孩童趁东风收放纸鸢,一切都是暖的、好的、希望的。 白则望着花轿离开的方向,怔怔出了神,小龙虾叫他,他都没有反应。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慢慢回过神。 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我想去对面看看。” 第9章 天色趋沉,时已入晚,湖水映起灯波,十里堤烟火渐盛,艳色沿街拥簇,背光的那面却阑珊暗淡。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向晚楼的某个窗子里跃下来,像片轻鸿,悄无声息地落在墙边暗巷。 他整了整衣领,抚平衣摆皱纹,确认四周没有人后,淡定地走了出去。 一走出光影的转角,烟尘扑面而来,灯火辉明,声色摇晃,像是一幅长卷被铺开,所有人事景物忽然涌入眼。他太久没有这样近地见过这一角人间了,竟觉得有些晕眩,一时间恍惚到分不清街口在哪。 画舫划开湖面,水波荡漾,满载恩客与歌女,奏着丝竹管弦,缓缓驶向远处新月沉下的地方。 白则站在街旁,看着清一色往里走的人,迈开步子逆流而行。 身后的向晚楼门口,几个姑娘还在招揽客人,老鸨出来吩咐点事情,末了习惯性地抬头往街口望了一眼。 她似乎看见了一个略显熟悉的背影,可等第二眼再看,那背影又已经不见了。 出了十里堤,空气里的脂粉味明显淡了去,那股靡靡花香从彼岸飘来,混合岸边草汁叶浆的味道,闻起来清新舒畅。 小龙虾从他外衣领子里探出头,欣喜地问:“太子爷,怎么样?” 白则笑,迎着月亮轻轻快快地往前走,边走边说:“高兴!” 他高兴,小龙虾便也高兴。 湖边风景独好,游人络绎不绝,桥上有人摆摊卖孔明灯,可以执笔写愿。白则靠在桥边抬头看,只见一盏盏灯浮入夜空,越升越远,把凡愿带入天上,最终化作天幕间的星子。 他接着往闹市走去,远远便看见一排排的灯笼,并在一起,把天光映得大亮。街头卖艺的各展身手,喷火舞枪碎大石,样样称绝。但不过是些小伎俩,白则看得直笑,随手招来一片云,只在那艺人身上落了半场小雨,把火给浇灭了。 旁人无事,他湿了一身衣裳。就在所有人惊讶称奇的时候,那人一甩火棍,大笑朗声道:“各位,这是龙王爷来给我刘火儿捧场了!——” 扬州靠着东海,信龙奉龙,他一说出这句话,倒真迎来看官捧场。掌声一响,一旁跟着的搭档忙捧起帽子,一圈讨下来,赚得盆盈钵满。 白则早走远了,鼎沸人声里也没听到那人说大话,否则定要拉起袖子冲上前对他劈头盖脸一顿揍。此刻他正站着跟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大眼瞪小眼。 小贩问:“您买么?三文钱一根。” 白则理直气壮:“我没带钱也能买么?” 小贩乐了,问:“您拿什么买?” 白则伸手往衣服里掏,把小龙虾提溜出来递过去,说:“这个。” 小龙虾的须须被抓着,惊恐万分,在空中扑腾个不停,急起来用钳子狂戳白则的手。 “正宗东海龙虾,是不是够大个的?”白则笑问。 小贩没料到这出,一时间惊讶得反应都慢了半拍,下意识随着他回答:“是……是够大个的……” “换你一串糖葫芦。”白则说完,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把小龙虾塞进他手里,接着摘下一根糖葫芦,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小龙虾那个气啊,偏偏在人堆里话也不能说,只能泄愤般地狠狠扎了一下小贩的手,小贩吃痛松手,它便掉在地上,慌忙间抓住前面一个人的衣摆掩进去,去追那个不让虾省心的太子爷。 白则啃着糖葫芦悠哉悠哉地边走边看,吃了两颗便腻歪了,随手递给脚边的孩童,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爆呼声。 旁边有人说:“嘿,名角儿出场了!” 他问:“什么名角儿?” 那人答:“流光阁的宋清声啊,你不知道么?” 白则摇头:“不知道。” “公子是外地来的么?前头几十步就是流光阁了,你可以去看看,不听宋清声唱一回戏,都不算来过扬州。”那人笑着给他指路,“估摸着现在还没正式开场,你买个票,说不定能挤进去。” 白则道了一声谢,快步往前走去。几乎是快到了街尾,人潮退了一些,流光阁门口挤了一些人,却不进去,支着脑袋往里看。 守门的不耐烦地朝他们摆手,大声说:“结了结了,今天不让进了,各位明晚请早!” 又散了一批人,还有的心有不甘,也都被赶开去,只剩白则一个人站在几步之外。 守门人喊:“看什么呢?你也回去吧!” 白则迈开脚,不退反进,走到门口,问:“里面是宋清声么?” 龙有龙威,人也敬畏。他一凑近,那股无形的压力便按下来,守门人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 “是、是啊。” 白则哦了一声,说:“我要进去。” “那不行!”守门人叫道,“人满了,不能进了!” “如果我偏要进呢?” 说完,他还挑了一下眉毛,原形毕露,十分蛮横霸道地推开守门人,径直走进了院子里。 守门人在后面喊:“来人呐!硬闯啦!——” 前院竹屏后冲出来几个壮汉,个个膘肥体壮,白则一看就翻起了白眼。 他看着这些打手,自言自语似的叨叨:“人间原来就兴打架这一套么?” 说起来他也很久没活动筋骨,要打便打吧。 “就是他!” 打手们认定了人,抬脚正要上前,白则也已经握紧了拳,可这一次,还没打上就被人叫停了。 院内传来清脆悦耳的一声:“谁啊?”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白则看见一角黄粉的衣摆从竹屏旁露出来,施施然走出一个高挑的女子,握着水袖,头戴攒珠花钗,脸上厚厚一层妆,把眼角勾得翘起,含笑朝他望。 白则有点晕了,他刚刚听到的分明是男声。 “这什么架势?”那人问。虽好听,但又是男声。 守门人连忙跑上前,诉苦道:“门口要进来听戏的,我说人满了,可他非要硬闯。宋老板,你看我这胳膊都被他推得青了……” 宋清声轻笑,说:“多大  11 点事,非要这么兴师动众的么?我在里头都听到了。” “惊动您是不好意思,但……” “你就是宋清声?” 朗朗的一声,中气十足,好像一点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宋清声重新抬眼望向那个白衣的公子哥,好脾气地微笑:“是我。” “有人说你是名角儿,不听你唱戏,就是白来了扬州。”白则扬起下巴,略微垂眼看人,“我也想听听。” 他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不讲理的纨绔,偏偏长了一副画里的皮囊,叫人生不起气来。 “你来晚了,明天吧。”宋清声说。 “不!”明天,什么明天,明天他就不一定出来了。 公子哥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轻轻脾气正盛。宋清声无奈地说:“不好意思,这是流光阁的规矩。您请回吧。” “规矩怎么了?”白则哼道,不经意间把东海太子的那股高傲劲儿全摆出了,“只要我想,规矩算什么?” 宋清声噗地一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宋清声抬手掩下嘴角,“看见你,我倒想起一个故人。” 白则哦了一声,又问:“你让不让我进去?” 宋清声笑着反问:“你凭什么要我让你进去?” “凭我想进!” “你谁呀?” “龙!” 四周空气静了下来,不仅是宋清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盯着白则。 白则心里也是一下咯噔。心一急,嘴快了。 没想到的是,不过两三秒,不知是谁先爆笑出声,笑声充斥满院,守门人嘲道:“哟,龙啊,您应该是龙太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则皱起眉,刚想一拳砸过去,又被人拦住了。 宋清声没有笑,握住他的手腕,眼里竟有水色,惊讶与急切从这张画得漂亮的脸上、从油彩脂粉下明晃晃地透出。 “你……你真是龙?” 白则转过头,咳了一声,挣开手腕的牵制,有些局促地眨了好几下眼,才说:“怎么,你不信?” “我信。”宋清声展颜而笑,“你很有龙的样子。” “算你有眼光。”白则哼了一声,“现在我能进去了么?” 宋清声点头,说:“能。你跟我来。” 白则便大摇大摆地在打手们的惊视中跟着宋清声走进了竹屏内。 路上,白则问:“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宋清声只笑笑:“你觉得呢?” “脸像女人,声音却像男人。我猜你是男人,对么?” “你想知道?” “嗯。” “是男是女,有那么重要么?”宋清声说完这句,转了个嗓,蹦出婉转圆润的高高戏腔:“你不是,来听我唱戏的吗?——” 像珍珠落于玉盘、黄鹂鸣于山野,让人想到诗、想到酒、想到雪、想到一切美好的物,忍不住感叹,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声音。 外面的院子只是一个影壁的陪衬,绕过竹屏,再顺着石子路过了假山流水,一座结构精巧的三层飞檐戏楼映入眼帘。 楼里已经坐满、站满了人,喝茶聊天,等候开场。 “你进去吧,人多,可能要委屈你站远些看了。” 他说得莫名诚恳谦卑,白则点点头,迈步走进去。 在门口回头,宋清声还站在那,目光闪动,隐约含泪,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刹那低下头去,沿着旁边的另一条小道往后走。 白则觉得不太对。刚刚一提到龙,宋清声便失了神。难道他所谓的故人,也是一条龙? 可最近这些年里,还能有谁会犯禁? 第10章 戏楼中间镂空,戏台高筑,摆在北侧,深绿帷幕还拉着,一层的另三面已经挤满了人,二层三层的看台栏杆内也是人头攒动,都紧紧望着尚空的台子,没人注意刚走进来的白则。 人是真的太多,里三层外三层,像下饺子,他踮起脚也很难看清戏台。 他听见旁边的人问:“怎么还没开场啊?” “快了快了!你看……哎!——” 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声里,厚重帷幕被拉开,幕后布置了桌椅,摆成女子闺房模样。乐声响起,越过人群,白则虚虚地看见一个纤瘦的黄粉身影。 台下的人大喊:“宋清声!” 台上花旦似是回应一般浅浅点头,伸指一拢披风,姿态优雅,自成风流。 白则实在看不见,光听见旁人喊。四下一扫,也没别的高处可站。 宋清声一敛水袖,踩着鼓点往前三步,掩面垂眉微笑,小姑娘怀春思春的模样被描摹得入木三分。 他开口,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光年遍——” 真像是莺啭,百转千回,把默默流年都唱遍。 白则急了,在人群外围一跃而起,踩上前面观众的肩膀,嘴里道了一声:“借过!”说着如履平地般一个接一个地踏过去,轻盈得像只燕子,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路来到了台前。 衣摆风动,他稳稳落在台前围栏上,一时间夺去了大半目光。 宋清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他就朝他一摆手,示意他继续。 真的好像。宋清声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流泪,声音都沾上了一点颤意。 “人立小庭深院——” 花斑蛟断了尾,化作人身后便成了跛脚半瘸,又是难愈合的新伤,钻心痛楚久久不消,走一步流一身冷汗。因为他的缘故,沈渊本来最多两日便可返回扬州,现在第五天了,还在运河路上。 汪濡也在。他说要把人送到扬州才走。 若不是清楚汪濡这个烂好人的性子,沈渊真要以为他对司泉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算了,他懒得管了。 河湖不能入,他们只能坐船。萧艳知道了,连夜从京口遣下一艘新的客船来接,她站在船头,红衣似火,笼于朝阳之中,化成漫天霞色的一部分。 上了船,沈渊径直去了客舱,萧艳犹豫几下,到底没敢去撞他的枪口。 来时她已听说了沈渊带了那只蛟回来的事,但事情经过仍不清楚,便转头问汪濡:“汪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看向站在汪濡身后的司泉。察觉到她的目光,司泉似是害怕,又往后躲了一下。 汪濡把他拉出来,按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你萧艳姐,叫一声。” “萧……萧艳姐。” 萧艳没应,眼神复杂地看着汪濡。 “你先进去吧。”汪濡松开手,指了指船舱,“靠右手边随便挑一间住着。” 司泉咬着嘴唇点点头,拖着腿,摇晃又艰难地走过去,扶着墙进了舱内。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过廊,萧艳才重新开口:“他这是……只断了尾?” “嗯。” 她皱起眉, 12 “沈爷说的?” 汪濡苦笑着摇摇头,说:“他哪有心软的时候。是我求他的。” “为什么?”萧艳不解,“他吃了几个人?” “七个。” 蛇眸猛地拉长竖直,萧艳简直要喘不过气,尖声道:“您疯了?!” 汪濡没说话。 “这事过了沈爷的手,要是被旁人知道,后果您想过么?您这一次为什么非要犯这个险?”萧艳急得语调倏地又拔高一个度,“沈爷他……” “我知道,我欠了他太多人情。”汪濡软声打断她,抬眼看向别处,“但……司泉吃人的事,也有我的错。他确实是有苦衷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什么苦衷?” “我不能说。” “您!” 见汪濡也是神情黯然,萧艳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怒气,说:“汪公子,我们这些活在人间的妖修炼化人,有了人性,不就是为了启明开智、为了摆脱兽类茹毛饮血的生活,往更高处走,不再相残相杀吗?如果我们去吃人,那和魔界那些肮脏的畜生幽鬼有什么区别?我不说其他的事,他的过错足以惹来大祸,为什么要沈爷来替他挡?!” 她说到后面,眼睛都红了,泪在眼眶里打转。汪濡看得揪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抬起手又放下,张开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如果再出了事,我一个人顶着,不会让沈渊受牵连。”他闭眼扶住额头,郑重道,“毕竟是我非要保他,就算真走眼,也是我的错。” 话说到这份上,没有再谈的必要。萧艳甩袖离去,走之前含着泪扔下一句话:“您总要吃亏的!” 长风过水,河上波澜起伏,朝霞渐散,色彩慢慢变得平淡,水色也跟着沉下去。汪濡在原地站了好久,才转身进了客舱。 司泉坐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抱着自己的腿揉按脚踝。 那里已经没有了知觉,脚掌肉软得像被泡烂了,不见血光,却有很浓的血腥气。 反复地按,一点触感也无。他急起来一爪割开脚背,弄得血肉模糊,也还是徒劳无功。 汪濡就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 “你在干什么?” 司泉慌忙间收起脚,塞进被子里,汪濡眉头一皱,快步走上前掀开,只看见那双血淋淋的人足。 他保持着掀被的动作,没说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汪公子,对不起……”声音里又带上哭腔。 “断尾的痛要持续一两个月,愈合后,雨天也会湿疼。”汪濡看着他的腿,说完吐出那口浊气,又轻声道:“你还得再忍一忍,别挠它了。” 司泉点头,眼泪哗地滚落出来。 汪濡坐下来替他疗伤,手掌滑过,人身的皮肉又作新生。 “到了沈爷那里,你记着自己躲远些,他脾气坏,要是训你,受着就是了。再有,向晚楼也是个声色场,你要是真的受不了,就跟我说,好么?” “好……”司泉抹泪,“谢谢您……” “不,是我对不起你。”汪濡松开手,替他盖上被子,看着他饱含水光的眼,心酸与愧疚再次席卷了心房。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注意到背后那道森寒怨恨得几乎像淬了毒一样的目光。 戏唱到了顶盛的时候,杜丽娘在梦里小园提灯夜游,偶遇手持折柳的柳梦梅,才子佳人相见便相依,儿女情长漾在举手投足间,化开在婉转戏腔里。 宋清声抛开水袖,抬眸望着搭戏的小生,柔柔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将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那眼中情意漫漫,绵长而深切,叫人恍惚间分不清是戏还是真。 小生从身后将他抱在怀里,两人的耳鬓轻轻厮磨,只这一个动作便引起人的无限遐思。 白则的脸蹭地红了,低下头去用袖子掩饰。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他慌了神。这唱词,怎么要命的露骨?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 这句悠悠唱完,白则的表情更不自然,眼神飘忽,脖子染上一片粉红,台下的人注意到了,都纷纷起哄。 宋清声偎在那怀里,又唱:“相看俨然——” 砰地一声,台前围栏发出闷响,白衣的公子红着脸转身,一步跃出,没有像来时那样嚣张,这回几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那只漂亮的黄鹂还在鸣啼:“早难道相逢好处无一言……” 白则一路跑出了流光阁,心仍狂跳个不停,沿着闹市胡乱地走,没头没脑地撞上了好几个人也没发觉。 宋清声唱那几句词时,他想到的,是沈渊。 台上角儿演着春宵一度,他脑海里浮现的满是沈渊压着他时的样子。喘息、冲撞、淌下来的汗滴,所有有关的记忆,都搁在了眼前。 让他在那样的场合真真切切地动了情。 街边角落里,小龙虾躲着人群唉唉叹气,恨自己怎么还没能化出个人形,抬头便看见它的太子爷正失魂落魄地朝这边走来。 它顾不上被人踩了,火急火燎地爬过去,一把抓住白则的衣摆。 “太子爷!”它喊。 白则忽地停下脚步,低头寻向声音的来源。 小龙虾朝他挥挥钳子,又轻喊:“太子爷。” 白则弯下腰把它撸下来拿在手上。小龙虾那点气早因为找不到太子爷而消了个干净,此刻都快喜极而泣。它压低了声音问:“您去哪儿了?” “听人唱戏。”白则边说边把它揣进衣领里,抬腿又往前走。 “啊。”小龙虾有点惊讶,下意识问:“唱的什么?” “……乱七八糟的。” “您觉得有意思么?” “还行吧。”白则又红了脸,“唱的挺不错……” 这算是在太子爷嘴里听到过的最高夸奖了,小龙虾觉得有戏,抓住机会赶紧怂恿:“要不,您今晚玩完了咱们就回东海去,下回带够了钱再来?” “啊……” “怎么样?” 白则只犹豫了那么一下,又摇摇头,说:“不行,我得回去。” 小龙虾心里一凉,问:“回哪儿去?” “向晚楼。” 他是真在往十里堤的方向走,小龙虾又急又气,拦不下又憋不住,干脆扯开嗓子哭喊:“我的太子爷您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声音嘹亮,旁边的人疑惑地朝白则看,被白则瞪了回去。 他沉声怒道:“你闭嘴,我没……” “刚才流光阁里的那位公子!您等等!” 白则闻声转过头,只见几步外跑来一个健壮的汉子,看打扮,好像是流光阁里的那几个打手之一。 汉子停步喘气,他挑眉斜睨。 “公子……我家,  13 宋老板,有请……请您一定赏个脸……” 白则扬起下巴,问:“我若是不赏呢?” 汉子很快喘顺了气,直起背,颇为恭敬地回道:“宋老板说,有些关于龙的事,他想向您请教。” 第11章 一路回了流光阁,白则被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引着来到戏楼后的一座青砖白墙的小院里。小厮在厢房门前停下,轻扣了几声半开的门扉,说:“宋老板,那位公子来了。” 里边传来遥遥的一声:“请进。” 白则推门而入,绕过两道屏风,才看见坐在妆台前的宋清声。他已经换了衣服,对着铜镜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转身面对他。 卸掉了浓妆,这张脸变得清淡怡人,柳眉薄唇丹凤眼,兼有男女的英朗与柔和,相辅相合,美得协调而自在。 他穿着男装,头发拢在身后,微笑着躬身朝白则施了一礼。 “公子。”他低声唤。 白则嗯了一声,掀开衣摆在身前的圆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是想请教什么?” 对面隔了好久也没出声,白则抬起头,恰与宋清声递过来的那两道绵绵目光对上。 那目光太深太远,仿佛能透过一点望穿整条时间的长河,望到某段未知的似水流年。 视线甫一相撞,宋清声惊得立刻偏过头去,白则呆坐在那,握杯的手却软了。 “抱歉……你别介意。”宋清声说着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哦……”白则愣愣地点点头。 宋清声很快敛起眉眼,浅浅一笑,朝这边走来,在他对面坐下,恭敬而礼貌地垂下眼,说:“麻烦公子又跑一趟了。” “不……不麻烦。” “公子可是来自东海?” 白则犹豫了一下,复认真回道:“是。” 宋清声的眼忽地亮了,上身忍不住往前倾,问:“那公子可认识赤睢?” 赤睢! 白则闻言一惊,手中的瓷杯脱手倾倒,茶水洒了满桌。反应过来后他却顾不上擦拭,大声反问:“你认识他?!” 他竟会在人间听到这个名字! “……我认识。” 说完,宋清声紧紧抿住嘴,眼中泪蓄成池,一眨便簌簌滚落,沾湿了睫毛。 “你、你别哭啊。”白则慌了,“怎么了?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宋清声含泪而笑,轻轻摇头。他抬手擦掉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说:“不是,我这是高兴的。时隔多年,终于又找到他的痕迹。” “你在找他?” 宋清声点头,“嗯。” 白则疑惑地皱起眉,又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那张漂亮清透的脸上添了几分柔意,有半缕思绪随之浸入回忆。他轻声回道:“怎么认识……嗯,一百多年前,我初具妖识,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 “你不是凡人啊。”难怪了。 “我是一只黄鹂精。”宋清声笑道,“有一百二十多岁了。” 白则微讶。雀类难有灵性,化妖不易,就算修了妖也少有能活到百岁以上的,宋清声这个年纪,已经算很“老”了。 “我第一眼见赤睢,便知道他一定是个神仙,因为凡人妖怪很难有他那样的威严和贵气。后来被他带走养在身边,日子一长,见识多了,才渐渐明白他是龙。” 白则有点奇怪,“他养着你?” “他喜欢听我唱歌。”宋清声扬眉浅笑,提起故人,他眼角眉梢都是欢悦,“他常说我是来为他‘送清声’的,最能治他心烦。” 原是东海的龙养在人间的鸟雀。白则明白了几分。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问。 “天元三年,到现在恰是一百零五年。”宋清声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下去,“离他消失……也已经过了九十五年。” 九十五年。沉默片刻,白则低下头,又倒了一杯水,有些踌躇地说:“你其实……不必再找他了。” “为什么?” “他去了西方,极乐界一日,人间就是一年。几百年内,他都应该不会再回来。” 话说完,他不敢再看宋清声。那双眼会说话,此刻一定在破碎哭泣。 吧嗒。是泪滴落在衣襟。白则想,他是不是很喜欢他?要不然,为什么会哭呢? “他怎么会……忽然去了西方?”宋清声颤声问,“他回东海之前还说过,要我在人间等着他……” “那时我还没出生,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白则说,“他……好像是犯了大错,被佛祖带去西方思过的。” “他能犯什么错?”宋清声追问。 “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在东海里他的名字就像禁语,谁都不能提起、不能过问。白则曾因好奇去翻过龙宫的族谱,发现排在自己前面的“赤睢”二字已经被浓墨涂抹掉了,只留下杂乱的黑痕。 宋清声捂脸止住轻微的抽泣,静下来问他:“那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一声叹。白则无奈地闭上眼,说了实话: “他是我哥哥。” 星河压浊水,江风动白帆。夜里河上渔灯点点,散落在岸边,航船破开黑沉水色,南下驶入烟火重重的五月扬州。 近了二更天,临港的夜市还没收摊,灯影人影沿街晃动,常是通晓不绝。港口伙计听见船靠岸的声响,认得上面的徽记,赶紧起来去帮忙。 沈渊冷着脸从船上下来,伙计躬身问好,他看也不看,神色阴沉吓人。反是汪濡简单地慰问了几句,几个伙计才稍稍安下心来。 “去备两辆马车来。”汪濡吩咐道,“沈爷坐船不太舒服,小心着点。” 伙计连忙又惊慌地去准备,挑了两个稳重的马夫,把车赶到路上。沈渊掀帘进去,萧艳稍稍犹豫一下,也跟着他上了同一辆。 汪濡扶着司泉坐上后面那辆,隔窗向伙计点了点头,马车才动身远去。 车内,沈渊背垫抱枕靠在角落,皱着眉闭目养神。萧艳敛裙端坐,眼睛眨呀眨地看向沈渊。 沈渊却像是能感觉到似的朝她一挥手,轻骂道:“瞎看什么。” “看您太累了。”萧艳真诚道,“其实不用赶得这么快。” “恰好顺风罢了,我不累,哪来那么多事。” 明明是累的。原本不用这么急,可他偏要拉开整面帆,三日的路程缩短到一日半。风一大,船便晃得厉害,晚上难睡得着,眼下都浅浅地青了一圈。 为什么?萧艳想,总是为了那条龙吧。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只好轻声劝:“您回去好好休息。” “嗯。”沈渊随口应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别看我,烦。” 萧艳讪讪地移开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14 大路平坦,车动得稳,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窗外人声渐盛,还掺着几声吆喝,大概沿路进了闹市。 马车驶过流光阁门前时,白则正和宋清声并肩从里走出来,停在石阶前。 宋清声抬头问他:“你真要回那儿去?” 白则笑了笑,“真的啊。” “那我隔几天再来看你。”宋清声说,“这样行么?” “嗯……不用了。你可能见不着我,我挺忙的。”忙着陪睡。 宋清声淡淡一笑:“你有空就行,不用在意我。要是有机会,我也能认识认识你那位朋友。” 他说得诚恳,白则推拒不来,扯的谎一时又难以圆上,只好先答应下来:“那好吧……” 车内车外,隔着厚厚的帘,谁也没注意到谁,就这么擦肩而过,前后仅仅差了几秒。 就是这么几秒,又随马蹄声与车轮声被拉长,接着咔哒一声,断了,再也补不上。 彼岸十里堤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花草招摇、莺燕乱舞,画舫上琵琶佐酒,小楼内琴声合箫,欢声笑语、暖香温玉,还有歌不尽的“天上人间”。 车停好后,汪濡先下了车,再将司泉半抱下来。沈渊是最后下来的,却第一个进了向晚楼,他进了,身后三个人才跟着进去。 老鸨见到他,立刻被吓去了半条魂。 “沈……沈爷……” 沈渊没应,更懒得管她的神情,边往里走边吩咐:“把四楼最里面那间客房收拾出来,以后就给后面那个住着。你们随便伺候,再找几个人看紧了,别给我生出异动,不然就提头来见我。” 语气不善,最后一句咬得还狠,这是要撞枪口了。老鸨额头直冒冷汗,慌乱之间应下:“是……” 沈渊干脆地把另三个扔在大厅不管,径直走上楼梯,接下来的声音明显比刚刚轻了不少:“楼上的那个呢?睡了?” “没……沈爷……”老鸨擦了一把汗,犹豫着难以开口。 “怎么?” “您房里那位公子……” 沈渊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他怎么了?” “他……”老鸨怕他,头垂得不能再低,闭上眼咬咬牙,心一横,直接说了: “他好像不见了!” 第12章 “你再说一遍?” 方才还吵嚷的楼内瞬间鸦雀无声,周遭温度骤降,空气结霜,老鸨僵立在原地不敢动,这一角梯前的时间像被冻住一般凝滞不前。 沈渊的脸色黑得难看,只一双眼还利刃一般刺着寒光。他深吸了一口气,后槽牙猛地咬紧,转头疾步冲上楼。 栏杆被拧断,木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显得突兀又恐怖。 老鸨追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解释:“晚上下人进去擦地时发现的,窗子开着,人却不知何时……” 她还没说完,沈渊已经走到了那间屋子前,在伙计惊恐的目光下抬脚狠狠踹开了门。 “……不见了。” 轩窗大开,夜间寒凉的湖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动青色的床帘。 风把一切描摹尽了,床上空无一物,可沈渊还是走上前掀开帘,再亲眼确认一遍。 没有。什么也没有。 又冲到窗前往下看,眼见的只有街外的阑珊灯火和漆黑深巷。他真的跑了。 沈渊死死扣着窗框,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发抖泛白,开口冷冷地问:“去找了么?” “去了,暂时还没找着……” 老鸨说完,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瞄了他一眼,只看到个背影,又立刻垂下头去。 他声音平静:“我养你们吃白饭的吗?” “不……” “那你他娘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这一句吼破了音,老鸨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着回道:“小的没用,请沈爷息怒……” 动静太大,汪濡和萧艳闻声赶上来,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和站在窗边的沈渊,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那条龙。 萧艳暗自心惊,抬眼看向沈渊,恰好沈渊侧过身来,她为蛟王身上的寒气所慑,霎时如遇临渊之惧,蛇眸惊恐震动,下意识俯首跪地。 汪濡也不好受,腑脏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失态。他走上前几步,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哑声问:“走了多久了?” 沈渊冷着脸没回答,老鸨在后面哭道:“入夜不见的……大概有,有三个时辰了……” 屋子里的寒意又加重一分,凡人还只是本能地畏惧,却苦了两只妖。千年的蛟王,兽威累如沉山,此刻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几乎要将他们的肩膀压垮压碎。 萧艳已经快承受不住,体内躁动,嘴里嘶嘶吐信,眼看着真身就要破茧而出,汪濡见状赶紧喊道:“沈渊!” “嘶——” 一声压抑痛苦的嘶叫后,萧艳扑倒在地上,满身是汗,湿透的鬓发黏在脸上,蜷曲分叉,像极了蛇信。 骤击湖面的暴雨停了,寒意如潮,又唰然退去,空气恢复了原先的微凉。沈渊站着没动,脸隐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老鸨哆哆嗦嗦地跪在萧艳身边,嘴里喃喃自语,被吓得面无人色。 “已经这么久了,估计是不会回来的。”汪濡提醒道,“你也不……” “接着找。”沈渊打断他,咬牙恨道:“只要没回东海,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你何必……” 汪濡惊于这没来由的偏执,忽地想起他连日颇为反常的举动,劝说的话本涌到了齿关,又被咽了回去。 沈渊将扣碎的一截窗框砸过去,正砸在老鸨的膝前,厉声斥问:“听见了没?!” “听、听见了,听见了……” “滚。” 老鸨立刻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慌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你们呢?”沈渊转过头,眸色黑沉,“要我请吗?” 汪濡皱紧眉,神色复杂,终究没再说话,回身将萧艳从地上抱起,离开了这间昏暗的屋子。 人走空后,沈渊呼出一口长气,挥袖将角落里的最后一盏烛台灭了。屋里只余一抹黯淡的月色。 二楼的雅座里,萧艳半躺在椅子上休息,汪濡将司泉安置好后,也推门走进来,坐在她对面,抬手煮水沏茶。 水钟滴答,子时快过了,十里堤也渐渐静下来。乌云遮月,清辉溃散,夜色笼罩着湖面,水汽升起又降落,随风拂入室内,凝成裳上薄露,满座凉湿。 蛇是冷血动物,遇冷便困。萧艳打了个哈切,微眯着眼看汪濡泡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好像变了很多。” “是么。”汪濡面色沉静,“他的脾气不就这样吗?”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除了那回,我没见过 15 他这么生气。”萧艳眉心微蹙,轻抿嘴唇,“那样子……” 水微滚,茶叶在壶中展开苏醒。汪濡将这壶水倒掉,又烧上新的。他语气平淡地说:“最近遇上多事之秋,他或许只是心烦。” 萧艳闻言阖目叹气,轻轻念道:“但愿吧。” 她说话时,窗外忽有一道黑影闪过,速度极快,眨眼便不见。可汪濡背对着窗,萧艳也闭上了眼,两个人都没注意到。 白则撵走小龙虾,攀着窗爬进房间的时候,一阵凉风吹过来,将乌云拂走了,月华又倾洒进屋内,光滑的地板被镀上一层朦胧银辉。他看了又看,舍不得踩上去,绕到黑暗里,沿着边缘走过去。 末了还开心地笑。 屋内冷清,蜡烛烧到了头,只剩下一摊凝固的泪。白则面对着窗,坐在床边,把鞋子踢掉,仰头望了一会儿淡淡的新月,困意冒上来,转过身准备倒回床上睡觉。 他毫无防备地拉开纱帘,月光随之淌进,描出了床角上的人影轮廓。 白则一时愣在原地,待抬眼看清后,浑身都僵了。 “你……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抓着帘的手忽被擒住,手腕上传来刺痛,白则疼得叫了一声,又被一把扯过来狠狠掼在床中央。 沈渊翻身压上来,一手捏住他的两只手腕,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往上提,都用了死劲,指骨发出咔哒的脆响。 白则喘不过气,被掐得憋红了脸,嘴唇微张,发出一声破碎的龙鸣。 “敢跑,还敢回来?”沈渊咬牙切齿地说,“你当这里是你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呜……” 眼里漫上水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听力也因缺氧而下降。白则吃力地掰着沈渊的手指,胡乱摇头。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因为被迫抬头的姿势顺着下巴滚进脖子,接触到沈渊的指尖,簌地晕散开。 沈渊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突然松开了手。 大口空气灌进喉咙,呛入肺腑,五脏撕裂一般地痛,偏偏还克制不住地剧烈咳嗽,嘴里涌上一股腥甜。白则以为那是血,赶紧捂住嘴,拼命吞回去。 视线还无法对焦,他眼前的沈渊仍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怎么了?”沈渊察觉到不对,立刻拽开他的手,捏住脸颊往嘴里看。 什么也没。那只是痛苦过后的错觉。 可他的脖子、手腕,都已经覆满了青痕,刚刚又被掰了手背,上面浮现出三道通红的指印,和白皙的肤色叠在一起,触目又惊心。 他眨了眨眼,撇去泪花,终于看清了。 那么恰好,沈渊眼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急切与慌乱刚如海水退潮般落荒而逃,留下的只有一口黑水沉渊。 又深,又冷。 白则忽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几下便哭湿了衣领。 “你有什么好哭的?” 沈渊冷哼一声,动作粗暴地剥开他的衣服,低头要落牙印,却在他颈间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味。 很清淡。那是宋清声房里的熏香。 他猛地直起身,嫌恶地看了白则一眼,揪起他的衣服把他拖下床,一路拽出房,疾步走过回廊,扔进那间浴室里。 白则又一次落了水。 身体重得如同注了铅,动弹不得。沉入水底时,他想,他这条龙,竟溺在了一个仅有几尺深的浅池。说出去多像个笑话。 就在温水呛进鼻子前,白则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腰上一轻,下一秒,他就被人抱着浮出了水面。 沈渊把他按在池边,扒光湿透的衣服,低头露出尖牙,一口咬破了他的脖子。 龙血的腥辣味在舌尖绽开,像大火焚烧海洋,暴雨淹没山谷,所感所觉全被切断,只能看见、只能听到这心底呼啸着的热浪寒潮。爱之灼热、恨之切肤,辗转徘徊数千里,到最后,通通都还原成了最原始的兽性。 想就这么吸干他的血,把他拆吃入腹。咽下去、吞干净,化作自己的一部分,此后再不必担心他逃跑。 第13章 水汽升腾,薄雾浮空,清浅花香和浓重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随着水波晃荡,从鼻尖一路往下,弥漫进肺腑胸膛。 沈渊这一口咬得深,把白则的脖子咬出了一个窟窿,不断往外渗血。瓷白皮肤上滑落一道红河,绕过锁骨的山岭,叮咚一声落入温泉。 白则的脸色因疼痛而褪成煞白,双眼紧闭,浑身颤抖,却仍紧抿着嘴唇,一声也不吭。 沈渊冷眼看着那道伤口旁的皮肉往里翻卷,慢慢愈合,最后只留下深红的印。他掐住白则的腰把他半抱起来,接着分开那双腿,狠狠压进去。 股间传来硬挺与炽热的触感,白则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惊慌地开口:“不……我不要……” “你要。”斩钉截铁。 下一秒,裤子被脱去,上身那层里衣也被扯开。衣服吸水变重,沉到了池底去,他被锢着,捞也捞不到。 白则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绝望。 像是某类虫鸟忽然在大敌面前失去了保护色,被开膛破肚,呈奉供上,满足对方的食欲,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用处。 他含泪看向沈渊,只看到欲望、冷漠与决绝。像地府的神明,高高在上,冷绝如冰。 他也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脆弱、卑微、如土如泥。 沈渊托住了白则的屁股,正要用手撑住穴口往里顶,忽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 抬眼,是白则在哭。 这一次和之前都不同,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爽。他哭得很伤心,眼里光芒全碎了,嘴唇发抖,嘶哑的呜咽从喉咙里钻出,又随着剧烈的抽气被哽回去。 沈渊一时有点慌乱,捏住他的脖子,问:“你哭什么?” 白则没回答,闭上眼,仍是哭。 沈渊烦躁地咬牙:“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呜……”白则痛苦地皱起眉,冰凉湿漉的手伸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戚戚地叫了一声:“沈渊,我疼……” 哪里疼?脖子疼,心也疼。 “疼?”沈渊却嗤笑,“你就忍着吧。” 说完,按住他的两条腿,在水下缓慢而绝情地顶进去。 他听见龙的破碎的叫声,又凄又细,像是从老墙根里撕拉开来的虫鸣,颤成一段又一段,落进青苔与尘埃,无助而无望。 水太涩,里面又实在太紧,软肉不断往外推拒巨物的入侵,转瞬又被重重碾过去。那根肉刃破开紧窒内壁,一路横冲直撞,顶到了最里面。 白则仰着头大口喘息,肌肉紧绷,冷汗浸透了整面脊背。 眼泪滑落,吧嗒吧嗒地砸进水中。 他那双眼里盛满了一个结冰开裂的湖,湖水在风雷敲击下碎成透明的琉  16 璃,映出他的泪光,映出千万个你。沈渊抬手捂住他的眼,退出一半,又深深地插回去。 淫乱的穴肉最没骨气,率先缴械投降,争先恐后地上前舔舐吸吮,甚至泌出了一点黏液,把甬道浸得湿热润滑,进出便更顺畅。 “骚透了。”沈渊嘲道,“这样弄你,你觉得舒服?” 白则哭着说:“不……我不要……不要……” “那你咬这么紧做什么?” 体内的巨物又往外退,被颤抖的穴肉缠绵挽留,再送进去,顶开肉壁,内里的一股温热淫液顺势流下,浇在饱涨的前端。 明明是疼的,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他打开,百般讨好索求。白则被弄得脑袋发晕,嘴里下意识地求饶。 “疼、疼……不要……” “闭嘴。”沈渊恨恨地说,肏弄的动作越发不留情,“都舒服得流水了,还装什么?” 白则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又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 “不知羞耻。” 滂沱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打湿了沈渊的掌心。 他突然开始挣扎,推开了沈渊的手,脚死命扑腾踢踹。沈渊几乎要压不住他,把人翻过来用力绞住手腕扣住双腿,才勉强制住。 他不知道他在委屈什么。趁他不在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沾上一股别人的味道,还不知错,难道不可恨吗? “为什么不听话?”新账旧账一起算,沈渊沉声怒问:“你为什么不听话?!” 白则还在挣,拍起大团水花,沈渊心里恼火,后槽牙紧紧磨动了一下,把他拎起来扛上肩,跨出水池,滴下一路的水痕,扔回了那张大床上。 压着他的脑袋,从后面,一下又一下地,狠狠贯穿。 白则哭到哑,发不出声,身体也没了力气,只能软绵绵地趴在那任他摆布。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到如此残忍的地步,自己是做错了,可这代价未免太疼。 撕心裂肺,又无能为力。 脸半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眼里连一点光都没了,暗得好像乌云密布的夜。 暴行持续了一整夜,窗外天光微白的时候,沈渊才咬着他的后颈射在了里面。他已经累到极限,大腿抽搐了两下,合眼晕了过去。 东方既明,深蓝天幕被清洗成鱼肚白,几抹淡淡紫气掠过远山,转瞬消失不见。湖面泛起东海潮涌时的微波,朝阳越过水天一线,金光洒向天地。绛紫、深红、灿金,几息之间将天与水染了个遍,又化作浅浅蔚蓝。 沈渊换完衣服,坐在床边看完了这场天亮,站起来将窗关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白龙,恨是恨的,又很怜惜。他厌恶所有的龙,可唯独这只不太一样。 不听话的话,只能想办法困起来。 他走回去,摸了一把那双满是青痕的腿,给他盖上被子,转身走出房间。 关上门,却在走廊另一头看见了站在那朝这边看过来的司泉。 沈渊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司泉显是没想到沈渊会在这时候出来,有些惊慌地低下头,朝他躬身。 “沈……沈爷……” “滚回去。”沈渊说,“别让我看到你在这边。” 司泉连忙点头,扶着墙一步一步地退回去,消失在转角。 沈渊移开眼,拂袖下了楼。 萧艳蜷在雅座的躺椅上睡着了,沈渊推门进来也没醒来。汪濡枯坐了一晚,看见他时微微有点惊讶。 那张脸上,有疲累,又有餍足。 沈渊走到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冷茶,细细抿完,揉了揉眉心。 “找回来了?”汪濡轻声问。 “嗯。” “那就好。”汪濡点头,“是去了哪里?” “没问。”沈渊平静地说,“不问了。” 汪濡笑了笑,提醒道:“你对他很上心。”是过于上心了。 “没有。” “那条红龙……” “我知道。”沈渊打断他,抬起眼,“比起我,你更应该操心自己。” 汪濡无奈一笑。 沈渊翻过腕子,扣下茶杯,说:“我等着你说实话。” “我会的,你信我。”汪濡叹了口气,“只是现在……暂时还不行。” “别太晚。”沈渊收回目光,淡淡道。 话说完,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沈渊把那壶冷掉的茶水倒掉,重新醒杯、煮茶。 他的手修长匀称,做起这些事来颇为赏心悦目。一壶新明前沏好,恰到火候,清香盈入鼻尖,绕过梁上。 “什么时候回去?”沈渊递过去一杯茶,问他。 汪濡接过,饮一小口,回道:“明天。” “和萧艳一起回吧。” “她啊。”汪濡看了一眼熟睡着的萧艳,“她大概不愿回。” “得回。”沈渊面无表情,“在这里,她只会白白耽误修行。” 第14章 白则在腰背的酸痛中醒来,想要抬腿翻个身,刚一动就扯到了受伤的肌肉,疼得一下子飙出了眼泪。 窗似乎被关上了,屋内昏暗,他算不准现在是什么时候。青纱帷幔重重叠叠,挡住了跃动的烛光,白则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晕晕乎乎地坐起来,酸胀打颤的大腿却磕到了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 他低下头,在自己的脚腕上看到了镣铐和锁链。 链子很短,另一头钉在床角的地板上。白则扯了扯,粗沉锁链发出叮呤咣啷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白则听到了轻微且熟悉的脚步声,想躲进被子里,却因疼痛僵在原地。 沈渊掀开帘,烛火漫进来,映入白则惊惧的眼中。 “醒了?”沈渊坐下来,朝他伸出手,“过来。”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命令。要是在几天前,白则一定又乖又软地爬回去了,可他现在只觉得怕,瞳孔震颤地看着沈渊。 沈渊沉下声:,重复道:“过来。” 见白则还是没反应,沈渊啧了一声,倾身过去,白则下意识往后退,但很快就被抓住。他紧紧闭上眼,做好了疼的准备,后腰与膝窝却忽然一重,被打横抱起,带到床边,放在了沈渊的腿上。 白则愣住了,还保持着被抱着的姿势,缩手缩脚缩成一团,目光呆滞地直视前方。 紧接着腰上一疼,再是暖。是沈渊在用手心揉开他青紫的伤痕。 “血口子好得挺快,怎么这些就退不掉?”沈渊淡淡地说,又问:“还疼么?” 白则懵懵地回:“疼。” 他一哼,说:“疼也是你自找的。” 白则咬着嘴唇,一行泪又落下来。他眨眨眼,垂下头,可沈渊已经看见了,又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脸。 “哭什么哭。”语气里刚刚的那丝温柔又缠作冷漠的茧,沈渊捧着他的脸,手指抹掉  17 泪痕,“记教训了?还敢跑么?” 白则含泪摇头,弓起背缩得更小。 “你乖一点,哪也别去。”沈渊说,“听话了,我才会对你好。明白么?” 白则哽着不说话。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让他那么疼,还说这叫“好”。 还好沈渊似乎并不执着于他的回答,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边替他揉腰,边端过小桌上的一碗温热汤水,送到他嘴边。 颜色浓黑,气味极苦,是碗药。白则一闻,鼻子都皱起来。 他这副嫌弃的样子倒是新鲜,乍一看,像只野气十足的小狐狸。沈渊忽然低笑一声,说:“把这个喝了。” “什么……” “喝了会不疼。” 白则看看药,又看看他,眉毛塌下去,问:“能不能……” 他还没说完,话头立刻被截断,沈渊不容反驳地说:“不能。” 白则吸了吸鼻子,不敢再看,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口碗沿,苦到龇牙咧嘴。 “一口喝掉。”沈渊命令道。 他只好闭上眼,视死如归般,咕嘟一口吞干净。 极端的苦味残留在舌尖,往里侵蚀口腔,席卷大脑。白则眼前发黑,咬着舌尖嘶嘶抽气,忽然就被撬开牙齿,舌上一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绵绵地钻进来。 沈渊放完冰糖,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白则的虎牙。 白则含住糖,裹在舌根,甜味很快漫上来,驱散疼与苦,像轻柔云朵,又像晨间暖风。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沈渊,沈渊却在那一瞬捂住了他的眼。 他听见沈渊说:“回去睡吧。 那颗糖安安静静地在嘴里躺了很久,最终还是熬不住体温,融化成粘稠的糖水,被咽进喉咙里。 白则抱着被子,蜷缩在床中央。那碗药估计有安神的作用,他有点困,可又舍不得就这么睡着,舔着牙缝,想要再抠出一点甜。 窗户那传来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白则晕沉沉的,懒得动,直到听见有声音在叫他,才慢吞吞地看着往床沿挪了挪。 “太子爷。”是小龙虾。 白则伸长手臂拉开一角床帘,小龙虾急急忙忙地爬上来,看见白则惊得又叫了一声:“太子爷!” “嗯?”白则半睁着眼问。 那具原本白皙无暇的身体上满是青紫发黄的痕迹,背上更有许多牙印吻痕,往下看,两只细白脚腕上挂着黑铁镣铐,锁链一路伸向地面。 小龙虾语无伦次:“这……这是,我的天……太子爷……” “嗯。”白则随口应。 小龙虾哽咽哭道:“这是捆仙锁啊!” “啊……”白则动了动脚,锁链发出声响,声音轻而迷糊,“捆仙锁……我知道。” “太子爷,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小龙虾急得大声问,断定道:“他不可能是凡人!” 不是凡人呀。 白则想起沈渊脖子上露出过的黑色鳞片,像蛇又是像龙,可两样都不是。 “你见过……一种麟吗?”他忍着睡意虚弱地开口,“黑色的,菱形的,海波纹,有金色的光……” 小龙虾闻言惊呼:“黑麟?!” 白则看着它,微微蹙眉。 “是那个人身上的吗?”小龙虾慌得没注意他的深色,连忙接着问,“是不是、是不是很像龙鳞?” 白则点头。 小龙虾立刻哭喊道:“您不能在这呆了!我这就回东海,得先把您救出来!” 它说完就要走,白则叫住它:“等等。” 他实在好困,声音哑而轻,问:“那是……什么麟?” “是蛟麟。”小龙虾擦泪,说。 “蛟?” “蛟与龙,一向势不两立的。”小龙虾颤声说,“如果真是那条黑蛟……太子爷,我怕你被他弄死啊!” 小龙虾是真的担心,尾句说得重,自己也抖个不停。要是放在平时,白则一定要抓着它问个彻底,可他现在又困又没力,眼皮打架,脑子转不动,只喃喃地反驳了一句:“不会的……” “您真是被灌迷魂汤了。”小龙虾哭道。 “他只是……不太喜欢我……”白则说,“不喜欢,那也没关系。他只要对我再好一点点,就好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世界沉寂,听不清小龙虾又说了什么,只在朦胧中看见它转身离开时的背影,接着便陷入黑暗,什么也不知道了。 春末微雨,江楼风萧水寒。阔水东流,拍遍绿山碣石,黄蒙天色里奔至东海。 江楼之下是另一处码头,比起北边那个要小很多,人和货也少,只是沈渊造起用来停船的。此刻那艘新客船正停泊在岸,船上工人正在检查帆楫舱板,准备回航。 沈渊撑伞站在楼头,俯视山水。他身后,萧艳穿着红衣立于栏杆一畔,衣随风动,扬入伞外的雨中。 她表情犹豫,绞着衣裳,讷讷地唤了一声:“沈爷……” “嗯。”语气平静。 “我……非要走么?” “回京口比在我这好。”沈渊说,“你只差一步就能突破瓶颈,别自己耽误自己。” 她颦眉:“可是……” “萧艳,想清楚一点。”沈渊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望过来,眉眼溶于雨幕,看不那么真切,“我终究是快死了,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 “您……”萧艳哽住,“您别说这些话……” 沈渊淡淡道:“实话而已。” 江风吹拂她的额发,吹乱了仪容,掩住哀哀的眼。她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江岸忽传来伙计的呼喊: “沈爷、萧姑娘——” 沈渊垂眼往下看,船已经准备妥当,汪濡正从舱内出来,站在甲板上,抬头看过来。 码头上,伙计又喊:“船好了,可以走了——” “走吧。”沈渊没回头,“好好修炼。” 萧艳捂嘴流泪,泣不成声。 第15章 送走萧艳和汪濡后,天色渐昏,沈渊孤身一人走回向晚楼。雨在半路下大了,他沾了一身潮味。湖水漫涨,草叶在模糊的镜面漂荡,随波卷入水下。 时至春末,这种急雨并不算少见。可雨天总是惹人心浮懒困,连带着做生意的也难。十里堤没了往常的热闹,客人少,暖暖融融的笑语欢歌便轻去,灯红酒绿之下,若无琴瑟笙箫附和,倒真显得有些冷清。 姑娘们怕雨,都躲进了楼里,檐下只站了一个龟公,看见沈渊在雨中慢慢走来,忙不迭地叫人准备毛巾热茶。 沈渊踏进厅内,伙计上前替他收伞,递上茶水,他接过来润了润嗓子,往前走去。 “沈爷,您回来的正是时候。”龟公跟在他身后殷勤道,“一会儿前有个客人说来找您,现在在二楼等着呢。” “ 18 找我?”沈渊冷淡地问,“就直接放进来了?” “呃……这个……” 沈渊将手上的杯子扔回去,龟公手忙脚乱地接住,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走到梯前,他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是谁?” “是流光阁的宋老板。”龟公回道,“他说来找您,还说……想见见白公子。” 那上楼的脚步突然顿住,一息的沉默后,冰凉声音在头顶响起:“白公子?” “就是您房里的……” “我知道。”沈渊冷笑一声,扶着栏杆的手慢慢收紧,“真是能耐,连流光阁都给我去过了。” 龟公噤了声,弯腰站在原地不敢多嘴。沈渊重新抬脚上楼,边走边冷言吩咐:“以后说要见他的,都挡了。” “是、是。” 龟公连忙点头应声,再抬头,黑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转角。 两侧窗户前的湘妃帘缦缦垂下,雅座里光线昏暗,只有从缝隙里透进来几道微弱灯火。光影横陈,随微风浮动,落在安静坐于桌前的美人身上。 从雨前等到傍晚,龟公口中的“一会儿”其实已经是很久了。宋清声干坐在这儿听了半场雨,却也不显急躁,清淡的脸上仍有浅浅一抹笑容。大概是出于习惯,他坐得端正斯文,如菡萏立于水叶间,自成风雅。 沈渊推开门的时候,正见到这样一幅静好的场景。 他皱起了眉。 宋清声闻声站起,朝他一笑:“沈先生,久仰。” “不必。” 沈渊摆手,径直走来,坐在一旁的竹藤躺椅上,抬手支着太阳穴,目光冷冷地看过来。 宋清声仍是微笑,也不坐下来,礼貌客气地说:“闻名不如见面,沈先生风采不凡,原来是我见晚了。” “俗人而已。”沈渊凉凉回道,“不及宋老板才貌双全,长袖善舞。” “沈先生说笑了。” 见宋清声面不改色,沈渊轻哼出声,撤了手,半躺在椅上,说:“宋老板是流光阁的大忙人,抽出空屈尊来我这,难道有什么要紧事么?” “并非要紧事。”宋清声说,“只是有个朋友,说他与沈先生交好,最近正暂住在向晚楼,今日得了空便来看看。沈先生,不知他现在……” 沈渊闭上眼,打断他:“不在。” “可……” “我说了不在。”沈渊沉声道,“他忙得很,没空见别人。” 宋清声的笑淡去几分,眉峰微蹙,问:“沈先生此言何意?” “无意。” 宋清声立刻追问:“白公子又在哪里?” 沈渊说:“不管他在哪,都是没空。你明白么?” “恕我愚笨,不大明白。” “向晚楼是什么地方,宋老板应该清楚。”沈渊睁开眼,寒意森然地盯着他,又勾起一边唇角,嘲道:“既然清楚,何必多问?” 宋清声睁大了眼,笑意全消逝,只余下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渊。 “你……”他声音竟在发抖,“你对他……” 沈渊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坦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宋清声嘴唇微颤,问:“你知不知道他是……是……” “他是龙?”沈渊轻笑,“我当然知道啊。” 那声音那表情那姿态,都宛如一个最恶劣的囚徒。 宋清声咬住牙,脸上肌肉颤动,看着沈渊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根本说不出话来。 在他的认知里,龙是最尊贵的神明,他光是望着就觉知足。可沈渊怎么敢碰?怎么敢…… 他下意识念出来:“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沈渊抬起下巴,倨傲而视,“以为都像你一样?” 失去了所有温柔的伪装,宋清声红着眼瞪他。沈渊从躺椅上站起来,只斜晲一眼,冷笑道:“别想着他了,收收声吧,小黄鹂。等回去还要唱给别人听,不是吗?” 说完,他转过身,敛起所有神情,在宋清声震惊慌乱的目光下拂袖走了出去。 二楼到四楼,短短两层半的楼梯,沈渊却头一次觉得太长了,走上去,有种将走去天涯尽头的漫长感。他烦躁地嚼起自己的舌头,用力到几乎见血,竟也感觉不到疼。 心里有个念头,他想看看那条龙。他要确定他在那儿,完整的、干净的、戴着镣铐的,躺在他的床上。 开门、拉帘、掀被。一切动作都急得像发了疯。当他看见白则抱着枕头睡在床边时,心脏猛地跳动一下,咯噔一声,安稳地落地了。 沈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坐下来,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勾了勾龙的脸颊,替他把额前的碎发拨到后面,露出紧闭的眼。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感觉不到这样轻的触碰。 沈渊的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有怒有恨、有怜有爱,相互拉扯挣扎,如阴云来而又去,晴雨无常。 最后,他微眯起眼,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捏红了白则耳侧的一块皮肤。 “呜……” 疼。白则皱眉,在梦中模模糊糊地呻吟。 沈渊眸色一沉,挽过他的腿,把人翻过来,抱着腰倾身压住。 他咬他的耳垂,像食肉猛兽在吞咽猎物,狠而重,牙齿磨过耳廓,在敏感的地方留下一道红痕。 手抚上去,揉捏软嫩的皮肉,感受这具身体对他乖巧的臣服。 白则在细碎的疼痛与酥麻中渐渐清醒过来,还没睁开眼,先闻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水腥气。 熟悉在像海。可又陌生在比海淡、比海清。是雨吗? 耳朵上黏黏糊糊,叫人骨酥的快感通过经脉一波一波地传过来,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耳上的噬咬停了,身上那人顿了顿,转而往下,舔吻吸吮他的脖子。 “沈渊……”白则在朦胧间哑着嗓子轻唤他的名字。 第16章 沈渊的动作忽地停了。 白则没睡醒,脑子还晕乎乎的,得不到回应,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凑过去贴着耳根子唤:“沈渊……” 这两个字被他无意识地叫得极尽缠绵,像是含了一口的糖,连吐出来的气儿都是甜丝丝的。 沈渊勾着他的下巴,施力揉捏腰上软肉,低声说:“再叫一声。” “嗯……”白则仍迷迷糊糊的,“沈渊……” 紧接着身下一疼,他半梦半醒间想念、依靠、轻唤的那个人,毫无征兆地进入了他。 一下子顶进去大半。那里还湿软,深处潮水微滥,但也经不住这种折磨,下意识往外排挤推拒,却正合了沈渊的意。他低喘着笑了一声,就着这阵收缩缠紧,粗暴地破开嫩肉,到了最里面。 白则彻底醒了,疼得脸色煞白,发出短促的尖叫,但在看清沈渊的那一刻,又生生哽了 19 回去。 眼里泪光点点,像被打乱的银河,悲伤而璀璨,破碎却耀眼。 “忍什么?叫啊。”沈渊直起身,沉沉地看着他,“你不喜欢么?” 白则张着嘴,气息少进多出,浑身发颤。光是呼吸就已经夺去他大半力气,哪还能说出完整的话? 他只能用眼睛哀求,说,不要,好疼。 为什么会这么疼呢,以前明明没有的。白则想不通,明明以前沈渊也不温柔,为什么自己偏只在这个时候感觉到心上疼? 沈渊折起他的腿,压到胸前,再次挺腰插入。肉刃碾过浅处的软肉,又给他带去绵长且深刻的快感。白则用手背挡住眼,泪水沾湿眼眶,随着身体的摇晃,无声无息地落入鬓发间。 窗外夜雨奏鸣,斜风裹着湿气敲击门窗,钻入缝隙里,透进来几抹冷意。屋内未点烛火,只有暗影交叠在一起。青纱帐下,红浪被中,龙在低鸣,声如呜咽。 他分明是疼的,但同时又可耻地舒服着。快感累积在小腹,酸胀酥麻,稍一触碰就晃荡不已,往外溢出粘稠的温水,润泽山脊,汇聚成河。 他望着眼前的沈渊,上面下面都哭得一塌糊涂。 他给他痛苦,也给他快乐。全都是第一次。他无法承受,却又抗拒不了,像烟草吸食上瘾,虽知其害,可就是欲罢不能。 是龙性本淫也好,动心思凡也罢,硬要深究下去只会得到同一个结论: 他心悦沈渊。 过了凌晨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敲在屋瓦上,响声叮叮咚咚,吵醒了刚睡下的白则。 空气潮闷,他睡出了一身汗。白则揉揉红肿的眼睛,坐起来,看向窗户的方向。 沈渊早走了,床上只有他一个人,静静没于黑暗。 屋檐下雨水细细流淌,绕过窗,哗啦啦地倾泻坠下,砸向地面的青石板。水上像漂着铃铛,每种声音听起来都那么熟悉,那么悦耳。 东海的雨也是这样下的,落在碧波,落在磐石,落在岛屿。以前下了大雨,他常绕着蓬莱岛,听雨的琴音,听风吹过海岸峡口时发出的呜鸣,那些声音每次都不一样。 白则挪了挪脚,着镣铐走下床。锁链在地上拖动摩擦,响动被掩盖在雨声中。链子很短,只够他走一小段距离,绷直时,他离窗户还有好几步,倾身过去也不够。 帘外雨潺潺,最后一抹春意早已阑珊,空气里的味道变了,五月扬州正慢慢入夏。他来的时候还是烟花三月,烟雨朦胧。如今已算闻过了桃杏,不知能不能闻一闻荷花啊。 就在白则站在窗前神游发呆的时候,身后那扇门忽然被打开了。他惊慌地回过头去,看见沈渊端着一盆热水,立于门后,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沈……”白则刚说出一个字,嗓子就疼得不行,剩下的那个全靠气音发出的“渊”飘散在空气里,就这么消失了。 “站着做什么?”沈渊朝他走来,语气凶狠,“滚回床上去。” 白则垂下眼,咬住嘴唇,听话地爬回床,跪坐在床边。 沈渊把木盆重重地放在一边,盆中水花荡出,落在地板上,晕开一片水渍。 他伸手抓住白则的脚腕,把他扯过来。白则一愣,又立刻紧紧地闭上眼,肌肉紧绷。 高度紧张下,他听见沈渊压抑得很死的喘息,可一段沉默僵持后,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近处有水流动的轻响,接着,脸上传来一阵细腻的湿热感。他忐忑地睁开眼,发现沈渊拿着沾湿的绸巾,正在给他擦脸。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擦完脸,又擦脖子、擦手臂、擦腿。沈渊冷着脸,抬起他的脚心,将所有刚洗过的地方又都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汗都被拭净。末了把绸巾扔回盆里,对他说:“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下床。” “我没有……” “闭嘴。” 沈渊打断他,把被子拉过来替他盖上,又说:“地板冷,脚都凉了。” 白则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沈渊。 “听到了么?”声音平静无波。 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沈渊移开视线,吸了一口气,站起来,重新端起木盆,走了出去。 啪嗒,门关上了,屋内又重回寂静,只有雨声在外响着。 白则摸了摸自己的小腿,上面的水痕还没干透,犹可感受到那热度。 他又有点不知所措了。沈渊对他仍旧不好就算了,一旦对他好一分,他就想十分百分地报回去。 沈渊出去倒水,路过另一边的走廊,又在尽头看见了那只花斑蛟。 廊前的轩窗开着,他站在窗前,仰着头,让飘进来的夜雨落在脸上,有些急切地闻着雨腥味,身子都探出去三分之一。 大多数的蛇和蛟都是恋湿恋潮的,喜欢江湖,喜欢河池,喜欢雨天,如果总是沾不到水,就会像枯木似的,焉了吧唧。 龙也一样。 感觉到身后有人,司泉转过头,吓得赶紧关上了窗。 “沈……沈爷。”他低下头,颤声说,“我,我不知道您在这……房里没有窗,我……” 他解释到后面都快哭了,沈渊听得烦,摆手让他闭嘴。 “知道了。”沈渊说,“你过来。” 司泉紧张地缩起肩膀,犹豫了一下,拖着腿走了过来,在他身侧站稳。 “您有什么吩咐……” “到这里过。”沈渊说着伸出脚,在地上划出一道线,“算是划给你的走动范围。” 司泉愣愣地看着地面。 “出来可以。但不能过了这条线。” 说完,他一抬下巴,又补充道:“尤其是不能靠近另一头那个房间。” “——要是被我发现过界,立刻再断你一截尾巴。” 司泉惊恐,头垂得更低,回道:“是……” 沈渊最后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司泉在那原地站了许久,头发与阴影遮住了低垂的脸,看不清神情。 走廊上灯火渐暗,雨也小了,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走回房间。 第17章 次日清晨雨仍未停,如天公抹乱了画镜,阴沉天色下,远山近湖都在雨幕遮掩下变得模糊不清。 空气凉湿,雨声嘈杂,檐下雨帘相连如瀑,道旁浊水沿街流下,汇入漫涨的河湖。街上行人匆匆,各色油纸伞晃过眼前,转瞬又溶入雨中,化成一抹淡云。 店家照常开张,客人却少。无事可做了,就搬条椅子坐在铺门口,端上热茶、抓把瓜子,和隔壁的伙计老板聊天唠嗑。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可不是。看这天儿,今天能放晴么?” “难说噢……”说话的店家喝了口茶,抬头雨,“照这么个雨势,再下两天,扬州就得发大水啦。” 伙计睁大眼睛:“哎呀,  20 不会吧?” “怎么不会,扬州水太多了。你看,这东边一口瘦西湖,上边运河,横贯的还有江,又临着海,大雨一落,各处涨水,你让它流到哪里去?还不是漫进城里来?” “最近这么多年,扬州很少发洪水了。” “是啊,不是说有龙王爷保佑?” “相传咱们扬州自古就有东海龙王镇着,可也发过大水的。”店家唏嘘道,“记不清了,应该在我太爷爷那辈,长江下游连日暴雨,江水大洪,淹死了好多人,江边那些田地两年里都种不上东西。” 另一个店家喔了一声,问:“我有印象,是不是毁了龙王庙那回?” “就是那回。” “老一辈的儿人嘴里老念叨,传说还在江水里见到蛟了。” 伙计惊讶道:“啊?还有这事?” “不仅是蛟。还有个传闻,说是发大水前几天,东海上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驾船在海上捕鱼的都被鲸波吞了。侥幸逃回来的几个,都说在海上看到了龙,一黑一红,口衔雷球,打得天翻地覆。” “真的?那是蛟龙相斗了?” “说不准。不过神仙打架,总是咱们凡人吃亏。” “搞不好那只蛟其实是龙哦……” “啊,那就麻烦了……” “又是蛟又是龙的,”伙计挠头感叹,“这神仙的关系可有够复杂的呀。” “你这脑子也就只够这么听听了。”店家笑道,“有空不如——哎,来客人了!快去快去!” 伙计回头,正瞧见一个妇人打着伞走来,刚要跨进店门,忙迎上去接待。 店家也站了起来,喝完热茶,拍拍手上的瓜子屑,叹道:“这雨啊……” “说不定明天就晴了呢。” “是、是。说不定呢。” 向晚楼里,老鸨拿着上月的账本,忐忐忑忑地敲响了二楼雅座的门,三声之后,却没人应。 恰好龟公从三楼下来,她把人招过来,问:“今早见到沈爷了没?” 龟公回道:“没呢,估摸着还在上头。” “哦……那新来的那位,早饭送了没?” “这……沈爷没说让不让送啊。”龟公放低了声音,“好像关着呢。您定个主意?” “我哪里敢替他定主意!”老鸨哭丧着脸道,“倒怕一不如意,惹他生了气,他掀翻这楼都说不定。” “哪有那么夸张,上回白公子一丢,沈爷那脸色,不也没把您怎样……” “你是没见到,不然得吓出病来!”老鸨说,“那天萧姑娘……” 龟公侧耳一听,脸色变了,惊道:“真有这事?!” “我骗你做什么!”老鸨斥道,又低声说:“我总觉得沈爷他不是一般人,这下子可真难讲了……” 龟公皱起眉,还想再说什么,楼梯上忽传来踩动木板的脚步声,忙闭上嘴,用眼神示意老鸨,老鸨也听到响动,立刻站直了。 转角处,那袭黑衣露出一角衣摆,步子一踏,停在了梯口,又朝前迈来。 “沈爷。”老鸨和龟公同时低头,齐声问好。 沈渊没应,径直走来,推开了雅座的房门,向身后问:“有事?” 老鸨咽了一口唾沫,站在门口回道:“上月的账本核对好了,您看用不用再过目一遍……” “放那。” 老鸨挪步上前,小心地把账本放在了桌上,放完后立刻往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地站好。 沈渊背对她坐着,靠在椅子上,手扶着额头,似乎没什么想看的念头。 龟公远望过来,察觉到他的疲累,便说:“沈爷,需要叫厨房给您炖壶参茶来么?” 无人应答,四周寂静。老鸨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抬起头。 沉默过去半晌,沈渊才吐了一口气,慢慢开口:“炖一壶吧,给楼上那个送去。” 龟公忙应是,应完赶紧下楼去。 老鸨还站在那,沈渊朝后一抬手,说:“你也下去吧。” “是……” 老鸨松了一口气,哪料到她前脚刚抬腿要走,后脚不长眼的伙计就从楼下跑上来,站在雅座门前喊道:“沈爷,楼下来了人,说要……” 一宿没睡,沈渊本就累,一听见这敲锣打鼓般的呼喊就烦躁地嘶了一声,抓起桌上账本朝门口扔过去,正中那伙计面门。 伙计被吓懵了,不敢再说话。 而他冷冷问:“是谁?” “是……是流光阁的宋、宋老板。” 沈渊嗤笑,说:“不见。” “可他说……说您要是不见他,他就、就……” 伙计话还没说完,楼下大厅里就突然传来一阵桌椅倒地的躁动,惊得他浑身一跳。 “沈渊!”那平时清脆悦耳的声音此刻正尖声嘶喊,“你下来!” 老鸨急忙跑下楼去查看,沈渊却充耳不闻,等到宋清声失尽了礼仪、歇斯底里地喊他第三第四次时,他才侧过身,一把掀开湘妃帘。 “宋清声。”他垂眼看下去,冷冰冰地说,“你最好安静一点。” 宋清声满面通红地站在一圈打手中间,抬头死死地盯着他,咬牙道:“你别以为我怕你。” “你当然不怕我了。”沈渊讽道,“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宋清声的眼睛蹭地红了,嘴唇发颤,温文尔雅的模样荡然无存,倒像极了一只发疯前的野兔。 “我是不算什么东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白公子,不能就这么被你害了……” “所以你大清早地来声讨正义了?” “沈渊,他是……” “是又怎样?”沈渊冷声打断他,“他乐意,我乐意,佛祖都还没说什么,你来凑什么热闹?” 宋清声大声反驳,却越说越轻:“他怎么可能乐意!他那么喜欢外面,怎么可能甘愿……” 他那么喜欢外面,喜欢人间,可过了那个点,夜一深,他还是说,他要回去。 沈渊没接话,掀帘的手拨动几下,挑眉看着宋清声。 僵持难下。最后是宋清声叹了一口气,先败下阵来,说:“我昨晚回去,查了一夜,知道了你是……也知道你们和他们一向势不两立,这才一早赶过来。但你也得留个退路。他是年纪小,不懂事才这样,可他背后是整个家族,怎么对付得了?你就算真的讨厌他,也不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他的语气姿态都放低了,与其说是劝,不如说是在哀求。沈渊心想,他可真是奇怪,到底对这条龙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喜欢谈不上,敬畏也不及,反而有种保护的意味在里头,让他莫名其妙感觉到厌恶不适。 “我不讨厌他,更不怕他的族类,不用你替我费心。” 他冷着脸纠正完,手一放,湘妃帘又倒下去,将所有视线都隔开。  21 帘内传来凉凉的一句:“送客。” 雨天清晨的十里堤,萧条得好像昏睡过去的山村。灯笼灭了,酒旗湿了,精巧飞檐模糊了,一幢幢楼掩在雨后,风雨一掀,不断倒退。 湖面被打碎,画舫停靠在岸,杨柳迎风折腰,夏花飘零在空中,又重重落入泥里。 宋清声撑着油纸伞,站在向晚楼的一角,抬头看向一扇颇为突兀的、缺了一角木框的轩窗。 他垂着眉,眼中露出几分难过、几分自责。 “你快回去吧。”他喃喃道,“真不该在这……” 他又在大雨中站了许久,雨水漫上来湿了鞋也没动。后来又收起神情,挺起脊背,清了清嗓子,吊高了声,唱道: “梦回莺啭——” 戏腔圆润饱满,有如珠玉吐落,一句一句,一颗一颗,倾洒在雨中,飘远到天上。 他刚一开口,就引得了旁人循声注目。有人推开了窗,有人拉开了门,有人从楼里跑出来,站在几步外,呆呆地看着他。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轻曼婉转的声音顶着大雨逆流而上,盘旋在窗外,从缝隙里一点一点地透进去。 白则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迷糊之间听到了朦胧的歌声,旷远而悠长,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是宋清声。 白则慢慢睁开眼,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烛火和光影在晃。 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他爬坐起来,有点惊讶地,伸长耳朵聆听。 宋清声却略过了中间叫他过的一大段,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将答儿寻遍,在幽闺自怜……” 白则当时不懂,原来宋清声是想反过来说:愿你挣破蚕茧,逃离画牢。不必再一个人顾影自怜。 他没别的本事,黄鹂精呀,只会唱歌,所以也只希望他会听得开心。 第18章 唱完这句,宋清声又辗转往下,歌艳阳好景、湖山云烟,白则抱着被子坐在床边听,随调轻哼。那清亮的嗓子,隔着高墙与风雨,传入耳中,仍婉转动听。 他听得入了迷,甚至都没注意房间的门是什么打开、沈渊又是什么时候坐在他身后的。 谁也没出声,共享一片清寂。 屋内烛火跳动,窗外雨势渐倾、歌声渐轻,宋清声唱到了尾,一句长叹“春吓”,收住绵绵的音,淡进了雨里。 最后一点春天似乎也跟着走了,雨味变得更潮湿滑凉,裹着泥土腥气,冒进鼻尖。白则仔细嗅了嗅,却闻到一股淡淡的甜味。 他转过头,终于看见了沈渊。 沈渊半靠在床角,黑发披散,滑进敞开的衣领里,正垂眼看着放在床上的一壶热茶,手里把玩陶瓷茶碗,脸上平静,无波无澜。 感觉到白则在看他,沈渊抬起头,黑沉眸子望过来,眼底有微光闪动了一下,但又很快归于沉静。 他朝白则伸出手,说:“过来。” 光线在他脸上轻晃,眼睫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像展开的半边蝶翼。白则犹豫了一下,慢慢向他爬去,半路上被抓住胳膊,倒进了一个微带凉意的怀里。 沈渊圈着他的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白则紧张地绷直了身体,肌肉僵硬,不知所措。 他没穿衣服,雨天空气又寒湿,皮肤一触及冰凉的指尖,大腿就下意识颤动了几下。 “冷么?”沈渊问他。 白则闻言眨眨眼,缩起下巴,很轻很轻地说:“不冷……” 沈渊嗯了一声,却还是直起身,扯过棉被把他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 再倾身向前,端起茶壶,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枣参茶,递到他面前,说:“甜的。慢点喝。” 白则愣愣地接过茶碗,看着眼前的人,看他半敛的眼,看他微抿的唇,看他伸过来拨开额发的嶙峋的手,再低头看碗里的参茶,小声问:“是药吗?” 那悬在他耳侧的手僵了一下。沈渊收回手,淡淡地说:“不是。” “喔……” 白则用舌头抵着碗沿,舔了一小口,尝到甜味,眉头倏地展开,又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一半,欣喜地笑:“真的是甜的欸。” “好喝么?” 白则点头:“好喝。” 他喝完一碗,舔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还想再喝,但没有开口,好像这就满足了,乖巧地把碗递回去,拉住被子裹好。 沈渊拿着茶碗,另一只手隔着软被托起他的臀,把人往身前带近了一些。 白则有点紧张,忍不住吞咽了一下。除了他压着他的时候,两个人很少靠这么近,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捕捉到。温热气息洒在耳畔颈侧,如绒羽扫过,留下轻微的酥痒。 沈渊弯下腰,又去倒了一碗茶,送到他嘴边喂他喝。白则仰着脖子,还没反应过来,那清甜的味道就滑进了舌根,他轻轻呜了一声,咕咚咽下去。 碗空了,漏出来的汁液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沈渊用袖子给他擦干净,问:“还要吗?” “不、不用了……”他喝得有点涨。 沈渊把碗放到一边,倚在床头,垂下眼帘看着他。半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喜欢听他唱啊。” 语气很平淡,不是问句,倒只像是一声轻浅的感叹。白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明白他在说什么之后又赶紧摇头。 “喜欢听就听。”沈渊说,“又没不让你听。” 白则睁大眼睛,嘴唇微动。 沈渊又说:“你不和我说实话,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 反倒怪起别人来了,短短一句话,处处都别扭,好在白则早乱了,听不出。有风拂过他眼底的湖泊,水面泛起微澜,波光粼粼。 沈渊没再说话,伸手抚摸白则的脸颊。这条龙还不到一百岁,人身挂着一点婴儿肥,脸上的肉嫩生生的,格外柔软。 他一点也不讨厌白则。沈渊想,宋清声就是在胡说,真该拔了他的鸟毛。 摸完脸,指尖又滑到那片殷红的唇瓣,轻而易举地撬开齿关,触到了湿热的舌头。 沈渊忽然想起,他是尝到过白则嘴唇的味道的,好像很干燥,又很软。此刻想再尝,转念又想,他会不会不乐意? 他把手指抽出来,还没来得及放下,白则却追上来,亲了一口他的手心。 虔诚、温软,仿佛之前受过的疼痛全都能消散在这一吻里,真是无可救药了。 沈渊微眯起眼,勾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上去。 唇与唇相贴,温泉与雪水交汇,澄波挽起雨点,清风吹过山林。仅仅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却好像他们已经在这一瞬渡过了千万条  22 河川,渡过了波涛大海,渡到了冥河彼岸。 一触即分。沈渊退回去,手掌盖上他的眼,抱紧他,说:“睡吧。陪我睡会儿。” 再醒来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正窗关着,雨没停,新的蜡烛仍在亮,无所谓时间消逝到哪里去。沈渊应该刚走,身旁的被子还有余温,混着他身上的经久茶香,有清新的苦味。 睡眼惺忪,看什么都好像隔了一层雾。纱帘被掀起一角,烛光照影,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来。 白则一下子惊醒了。 那个人影瘦瘦小小的,站在床边,正望着他。白则厉声问:“你是谁?!” 光影轮转,一张清秀精致的脸一寸寸露出来。 “你就是沈爷藏着的那个白公子呀。”那人笑,“好漂亮。” 那白皙干净的身体上还满是未褪的青痕,因坐起的姿势,上半身露在被子外,全落入了他人眼里,白则却没意识到,皱起眉,再一次问:“你是谁?” “我住在走廊另一边。”司泉微笑着在床沿坐下,“啊,前几天刚被沈爷带回来呢。” “带回来?” “是啊。” 白则警惕地弓起背,肯定道:“他不会让你来的。” 司泉嘻嘻一笑:“为什么不会?沈爷缺个人伺候,正巧看上了我,有什么不对的?” “他不会让你来找我的。” 他都把他锁了,又怎么会给旁人看? “沈爷是不让我来找你,可我好奇。”司泉说着凑近些许,“我也想看看,跟我干着同一件事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白则愣住了,问:“同一件事?”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 白则看着那人伸手,暧昧地点了点他自己的嘴唇,说:“床上这些事呀……” 他话说完,四周空气陡然一重,跌入冰点的死寂威压从天而降,狠狠倾倒下来。司泉背上浮出冷汗,伏低了身子,屏气握紧床单:“你……” 白则居高临下,冷冷地问:“你陪他睡觉了?” “呜……”司泉咬紧牙关,“你是……龙……?” 白则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迫他仰头。司泉反射性地握住白则的手腕,气喘不上来,却忽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陪了……哈……怎么样?” 脖子上传来绞痛,他看见白则的眼睛红了,知道自己一定是赌对了。 “你想……掐死,我?”他艰难地发出破碎嘶哑的声音,“你……知不知道……沈爷,会……生气?” 白则的眸色唰地暗沉下去。 手中的细脖子上动脉疯狂收缩跳动,那人只憋着一口气,仍要说:“咳咳……你傻不傻……你与我,并无……不同。” 他没力气再说下去,白则却大概懂了。 都是些养着取乐的小玩意儿。和三楼里的那些姑娘小姐,也并无不同。 他忽地心下一凉,手一松,咣当,司泉整个人坠下去,跌坐在地板上,咳得撕心裂肺。 白则心想,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司泉缓过了气,靠在床旁喘息,看见他露出来的脚上戴着镣铐,又呵地一笑。 “我还以为他有多正人君子,对你好歹是会好些……原来也是个心里有病的。”司泉嘲道,“他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白则嗤了一声:“他对你不好?” “他把我的尾巴给砍啦。”司泉阴阴地笑,伸出自己的腿晃了晃,“你看,我的脚,现在都不能动。” 白则皱紧眉头,问:“你是蛇?” “我是蛟。” 他边说边爬起来,重新坐回床沿,摸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下手可真狠呀,龙都这样么。” “我不知道。”白则冷声说,“你难道还见过别的龙?” “我没见过,但我听到过。几百年前,扬州也来过一条龙。不过那条龙可没你这么窝囊。” 白则闻言猛地直起背,转过头问:“哪条龙?”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司泉笑,“我倒奇怪,自百年前沈爷出事后起,人间现世的那两条蛟就发誓与龙势不两立,为何他会收你?莫不是报复来的吧?” “他出事?”白则敏锐地扣住这两个字,却直接忽略了后半句,“他出过什么事?” “我当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司泉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清了清喑哑嗓子,说:“沈爷几千年的修行,百年前就该化龙的,那日由江入海渡天劫时,却不知为何,被一条红龙抽去化了一半的龙筋,狠狠打回了江里……” 第19章 九十五年前,八月入秋。 清晨已过,朝阳渐升,天色泛起湛蓝,晴空如洗。东海碧波浩渺,海面静谧,仅有徐风轻卷细涛,正是出渔的好时候。 岸边潮水推沙,渔船收锚,扬帆出海,驶入微波之中。 身后江水滚滚东流,江海相接,清浊混作一色。 忽然,一大片黄浑泥沙从江水之下泛上来,停靠在河口的商船无风自晃,几乎要挣开铁索卷入海中,船上工人惊得大叫,急忙跑上甲板拉稳船绳。 可下一秒,一切又忽然恢复平静。 江面无风。海面无浪。 没人看见刚刚从水下疾速游过的一道黑影,那黑影掩在泥沙里入了海,腾旋进万顷海潮中。 随着他入海,东方天空出现几抹紫气,金光破云而出,洒入东海深处,映出灿灿澄辉。 然而转瞬之间,天色骤然沉下,乌云袭来,遮盖所有光芒,把整片海笼罩入猝不及防的黑暗中。海水忽然大涨,波涛汹涌,一层一层地卷来,把渔船推出了出去。 云间雷电闪动,蓝光点点,响声隆隆。 东海中央,一条黑蛟破开波浪,冲出海面,直入云端,霎时雷鸣电闪,天上落下一团紫白雷球,直直砸向黑蛟! 那黑蛟不避反迎,以额头顶触天雷,瞬间全身僵直,紫电过满身,往下重重跌入海水中。 另一道天雷已至,循着水中黑影再次砸入,东海为之一震! 几息间,九道天雷已落下四道,海水震颤,黑蛟终于重新破浪而出,口衔雷球,直接吞入腹中,鳞片在闪电之下,泛起隐约的金光。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龙鸣,一条红龙冲出海面,携波卷浪朝蛟奔来,在第五道天雷落下的同时,把黑蛟狠狠撞了出去! 红龙腾空而上,立于云端,第六道天雷已在酝酿,他嘶鸣一声,与之一齐冲下,将跌进水里的黑蛟砸向了海底更深处。 一时,海上死寂。 其余三道天雷滚为一道,已在云外,越团越大。 红黑两道长影相缠相斗着从水下猛然破出时,那团天雷以破釜沉舟之势向黑蛟袭来,却在半途被红龙衔住,咔地咬碎了。  23 紫电溢出,白光闪现,天雷散作数颗,威力已然减小,堪堪悬于空中。黑蛟一见,金眸瞬间翻成红色,咆哮着向红龙撞去。 蛟龙相斗,龙自然得其上风,蛟处处受压,本有雷伤,此时黑麟暴起,麟下渗出鲜血,裹满了庞大身躯。紫白雷球在身旁浮动,却已经无法再成天雷。 红龙居高临下,以睥睨之姿俯视海上挣扎跃起的黑蛟。 “区区盘江之蛟,”龙沉沉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此时化龙?!” 分明还在煮着茶看账本的,沈渊却又坐着睡着了,被噩梦惊醒时,茶水已经沸了,溢出来的水沾上烫热壶壁,又刺啦一声蒸发,成了淡淡白雾。 这壶茶算是煮废了。沈渊抚了抚额头,伸手拎开茶壶,扔在桌上。 最近连日无眠,损耗又大,才刚在楼上小憩过一觉,精神养回来一些,便更渴睡了。 人一累就容易做梦,蛟也一样。沈渊还做了一个够恶心的梦。 时间虽已经过去近百年,可那身受天雷、横遭重创的疼痛,仍叫他记忆犹新,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最忘不了,是那条红龙的利爪撕开他的脊背,硬生生抽出化了一半的龙筋。那种彻骨的疼,该怎么忘? 沈渊捂着眼叹了口气,强压下体内的恐惧躁动,站起来,用水浇灭炉内炭火,转身出了门。 外面还在下雨,轩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又扶着栏杆上楼。 就在他的视线移出台阶前的一瞬,一片灰色衣摆闪入走廊尽头的转角中,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沈渊径直走向另一头,站在那扇门面前,指尖贴上木质的门框,轻轻、轻轻地推开。 屋内烛光摇曳,青纱帘下映出一个抱膝坐着的人影。 沈渊轻扣两下门框,阖上门朝他走去,问:“醒了?” 白则没有应他,甚至都没动。 沈渊伸手掀开纱帘,刚想开口再说什么,却忽然噎住了。 床中央,白则正抱着被子,肩膀轻微颤动脸埋在膝盖里,露出一大片白皙脊背。 “怎么了?” 沈渊皱起眉,弯下腰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往脸颊一扫,扫到了一片凉湿。 他猛地把他拽起来,按倒在床上,混乱中,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看到了白则脸上的泪痕。 白则在哭,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滑落,坠入发间,如碎碎星辰跌下夜空,消逝在无边黑暗里。明明只是落泪,一点声音也没有,那眼底的悲切却真实难掩,比嘶喊哭叫更叫人心疼。 沈渊感觉左胸口狠狠抽动了一下,慌乱地替他拭去泪,又问:“怎么了?” 白则咬着嘴唇不说话,哀哀地看着他。沈渊几乎要手足无措。 胸口越来越疼,时间似乎又漏过去好久,久到沈渊都疼得头晕,白则终于止住哭泣,朝他露出一个满是泪花的笑容。 他抬手圈住沈渊的脖子,紧紧抱住他,哑着声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沈渊问。 这条软软的白龙却将他抱得更牢,呜了一声,又不开口了。 “说话。”他想推开他,但推不开。 白则的脸蹭着他的颈窝,像是撒娇,这让沈渊一时有点恍惚,竟愣了好半晌。 等回过神来,他用力掰开白则的手,眯起眼审视他,沉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龙含泪摇头。 烦躁突起,沈渊捏住他的下巴,目光冰冷坚硬,如一把利刃,悬在白则头顶,偏要破开所有遮掩。可白则却紧紧抿住嘴。 沈渊冷笑:“不说,瞒着我?” 白则仍只是摇头,又一行泪滑落下来,浸湿了刚擦干的眼角。 “行,不说。”沈渊冷哼一声,松开他,直起身来,“你最好一直瞒着别说。” 说完,他一拂衣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20章 此后连着小半个月,白则都没再见到过沈渊。 这算是遇上他之后最长的分别了。房间里的窗总是关着,烛火熄了又亮,所以也分不清白昼黑夜,只知道时光在流逝。 窗外响着雨声,常伴有雷鸣。这场雨下了十多天都没歇,空气变得潮湿阴冷,房间里的地板上总浮着水珠。多半时间里,白则都在裹着被子睡觉,偶尔坐起来听听雨,再隔一段时间,还能听到宋清声婉转的戏腔。 他不知道那是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除此之外,司泉倒成了他唯一能接触到的人。 这条小蛟只再来过一两次, 说完话,掐着点儿就走,一刻也不多呆。他的脚废了,走得很辛苦,只能扶着墙一点点地挪,像某种贴墙爬的细虫。 白则看着,冷冷问:“你不累吗?” 司泉笑嘻嘻地答:“累啊,可一看见你比我还难过,我就不觉得累了。” “你哪只眼看见我难过了。” “两只眼。”司泉说,“可惜这里没镜子,不然也好叫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白则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两块凹陷。 他是龙啊,按理说,“消瘦”这种事压根不该发生在他身上。神仙辟谷,他又不用吃饭喝水,胖不起来也瘦不下去才对。 可他确实瘦下去了。原本饱满的脸颊凹进去,锁骨更清晰可见,手腕伸出来,细得叫人担心,会不会一折就断了。 “奇怪。”他喃喃道。 司泉终于挪过来,在床边坐下,问:“沈爷多久没来看你啦?五天?十天?” 白则冷着脸不回答,他就咯咯地笑,自顾自说下去:“十天了吧,上回我走了之后,他也还是没来。” “用你多管?” “我高兴了才来管你呢,不高兴,我还懒得管。”司泉朝他一笑,抬起下巴,“沈爷昨儿还和我说起你……” 他故意卡住不往下说,白则猛地直起身压向他:“说起我什么?” 沉沉龙威随之降下,有如千斤之钟,压得司泉胸口闷疼,差点喘不过气。他梗着脖子看向头顶的白龙,艰难地说:“你……轻点……” 白则恍然,退开一步,威压跟着撤走,司泉吐出一大口气,舒展开来的后背已经冷汗涔涔,沾湿了薄衫。 “你真是……”司泉喘气道,“难怪沈爷说你太野……” “太野……?”白则愣愣地重复。 司泉看了他几眼,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以袖掩面,咳了几声,又说:“欸,我也搞不懂。不过我猜,沈爷他就是讨厌龙吧……你想想,要是被抽筋的是你,你当怎么办?” 怎么办?白则出了神。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陌生,他该怎样去想象? 司泉见他沉默不语,眼睛一眨,复又笑道:“你看,你是懂不了我们的苦的。” “你们龙,一 24 出生便已位列仙班,生来高人一等,功德自然无量。我们呢,不过尘俗间的凡物,偶开灵明,从此苦苦修行,用数千年的时间,才能换得与你们平起平坐的机会。”司泉轻挑起眼尾,露出几分看戏的神情,“不过沈爷当年连这个机会都被那条龙给搅没了……” 他说着,手按着床慢慢向白则靠近:“龙是海上的王,是万兽之首,可只是如此,便可定生杀予夺了么?” 白则痛苦地闭上眼,解释道:“他已经被佛祖带去西方思过了……” “那是佛祖的事,怎么能算他的事?况且不过是思过百年,他又受了什么罚?”知道了白则不好受,司泉便更要咬着不放:“这笔账待他回来,沈爷必然是要重算的。他现在是留着你这条龙,可到时候你又如何?你有想过么?” 白则咬唇不说话。 良久后,司泉坐回去,垂下眸最后看了他一眼,缓缓站起来。 “我该走了。”他说,“沈爷一会儿得上来了。” 白则睁开眼,看着他转身,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墙走,再慢慢移向房门,最后消失在视野中央。 所有不甘艳羡嫉妒,都随着轻轻的关门声,如叹息一般,消散在湿冷的空气里。 他多想掐死这只蛟,可再怎么都忍下来了。他不怕犯戒,只是不想让沈渊不高兴。 而且那些话确实没有说错。 白则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世间是有这样多的差距和阻碍,如垒砌好的巨墙,推不翻倒不下,有些东西更是与生俱来,就算他不想要,也仍旧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 大雨如帘如瀑,从苍灰色的天幕上急急坠下,落向五月里的暗青人间,雨珠如玻璃琉璃,砸在屋瓦上,碎成了粒粒浅光。 湖水已经涨上了堤案,波浪侵蚀着岸上红泥。街道上覆着半指高的一层雨水,缓慢地向下流动。 远山如水墨洇散,黑云含在山舌间。白头隼越过山水之隔,破雨而来,翅膀挥动震散湿雾,落在雅座的窗前,抖落羽毛上的雨水。 沈渊听见声响,回过头看见它,放下手上的书朝前走去。 隼脚上绑着信筒,外裹一条红布。沈渊微微皱起眉,把竹筒取下来,拿出里面干燥完好的纸条。 他仔细看完上面写得娟秀的两行字,面无表情回过身,坐回桌前拿起纸笔。 白头隼抖干净身上的水,飞进屋里,安静地落在桌角。 沈渊快速写完字,将纸条卷起来塞回信筒,重新绑在隼脚上。 他拍了拍白头隼的脑袋,说:“回京口去。” 白头隼轻鸣一声,像是听懂了似的,疾飞出去,在雨中展翅高翔,冲向云端。 等那道身影消失在远山之外,沈渊扔下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敞开的门外,龟公轻轻喊道:“沈爷,西边的田庄来报了,这雨……” “今年的租免了。”沈渊打断他,闭上眼,“告诉他们,雨还要下大,让他们自己准备好。” “是。” 龟公应完就退下了,脚步声很轻,但楼里寂静,这一层有点响动便能听见。沈渊抬手揉了揉眉心,闻着略咸的雨味,有些反胃,只好用茶灌下去。 这不是天水,是海里的水。 这是龙在呼唤他的孩子回家。他一天不回,这雨就一天不会停。 沈渊连喝了三盅浓茶,缓过来一些后,起身离开雅座,上了四楼。 刚走到梯口便看见那只花斑蛟,规规矩矩地站在他划的线内,靠着轩窗伸手接雨。沈渊扫了他一眼,没再细看,往另一边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司泉松下一口气,擦掉额上的汗,绷紧伸直的小腿放松下来,不断打颤。 走廊另一头,沈渊在那扇木门前停下,抬手想要推,犹豫了几下,最终又放下手。 恰好打杂的伙计拎着水桶上来擦地,看见他站在那,连忙站定问好。 沈渊侧过身就走,又忽然顿了脚步,在伙计身边停住。 小伙计立刻绷直了背。 “下去让厨房炖壶红枣参茶来。”沈渊吩咐道,“炖好了,直接送到这间屋子里。” “是、是!” 小伙计点头如捣蒜,等沈渊一走,地也顾不上擦,先跑去了一楼的厨房。 第21章 沈渊在房门前站了许久,窗外泼雨急,瓦檐齐震,声如箸击盆缶,脆且锋利,已再不像三月的烟纱了。 雨里海水气很淡,旁人倒难以闻出来,但沈渊嗅到一口便觉难受,五脏六腑揪紧的恶心,想起多年前东海的味儿来。 而与他一门之隔的,是一条海龙。 百岁幼龄,尚且稚嫩,初至人间。 他不知道白则来自哪一片海,不知道他属于那一支族,龙常年隐于万丈深海,身世并不为人所知。但他本能地觉得,或许不要去知道才好。 或许像之前那样就好。 小伙计很快端了参茶上楼,见沈渊还站在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动,呆愣愣地杵着,沈渊面无表情地从他手上接过托盘,吩咐道:“下去吧。” 小伙计哎了一声,脑子还没转,身体已经转过去迈腿噔噔噔跑走了。 沈渊端着茶推开门,入眼的首先是微曳的烛光,再是床上厚厚的青纱帘。他轻轻走过去,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声,床内那团人影闻声动了一动。 “醒着么?” 沈渊轻声问,伸手掀开一角帘。 只见床上锦被胡乱堆放着,给揉过成一团,白龙蜷缩着四肢睡在中间凹陷处,面对着他,呼吸平稳,眉毛却蹙在一起,不安地颤动,裸露的脖子上出了层薄汗。 沈渊也皱起了眉。他放下手上的茶,在床沿坐下,倾过去摸了摸白则的额头。 指尖一碰到皮肤他就缩回了手,有些自嘲地嗤了一声。他竟在担心一条不死不灭的龙会不会生病。 片刻后静下心来,他倒有空仔细瞧瞧这条龙了。 不得不说,这条龙的人身太过漂亮了。轮廓精妙得恰到好处,再偏差毫厘都会失色,应该是天地执斧雕琢,取造化之灵秀,凝在他一人身上。 烛光阴影下,肤色依旧白皙莹亮,像大邑的瓷,昆仑的玉,北疆的浓白羊脂。 视线一下子就黏在那儿动不了。沈渊忽地注意到白则似乎有些瘦了。 真的瘦了。骨头撑不起脸颊,留出一小块浅浅凹陷,给这张脸添上一抹病色。 沈渊记不大清上次见他时他有没有瘦,活得太久,记忆已是该省就省的事,只觉得胸口沉重难受,手抚过去,想把他脸上那凹陷给撑平了,但没能成功。 白则这一觉睡得浅,不安稳,这一碰就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向身前的人。 下一秒,等看清了,他嘭地坐起来,睁大了眼直直 25 望着沈渊。 沈渊的手因为他的动作缩回去了一点,但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没来得及放下。 “你,你来了?”白则惊讶地问。 好像他不该来一样。沈渊微一挑眉,收回了手,“嗯。” 说完又抬起下巴,补充一句:“怎么,我不能来么?” 白则赶紧摇头:“不是……我只是好久没见到你了。”他顿了顿,又坦诚道:“有点想。” 沈渊闻言愣住,轻咳了一声,视线垂下去,朝他挥挥手:“过来。” 白则过去了,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沈渊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他脖颈处,胳膊圈住了腰。 黑发滑过白则的肩膀,触感很奇怪,凉丝丝的。他低下头看着沈渊的发界,有些不知所措,手僵着,放也不是,抬也不是。 白则想起自己小时候,做错了事向母后撒娇讨饶时,就像极了这模样。 但他察觉得到,沈渊似乎不太开心。 他想问问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问。 “雨下了快半个月了。”沈渊忽然说,声音闷闷的,“河口水漫上码头,再过几天,西边的田也要淹了。” 白则在他面前一向是没有伶牙俐齿,连反应都慢半拍,下意识应:“啊。” “初夏的雨不应该下这么久。”沈渊说着抬起脸,眼皮松松地掀开一角缝儿,露出半只黑曜石般的眼,静静俯视白则,语气平淡无波,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白则隐约觉得这话还有下半句,但沈渊没再往下说了。 他圈着白则,眼睛没有定处地描摹,两个人也不说话,只相对望着,时间在一旁悄悄流逝,等到沈渊想起那壶参茶时,茶已经凉了。 他起身去试了茶温,又皱眉放下,说了一句什么,白则听不清。他看着他的侧影,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个想法—— 沈渊是不是来道歉的? 可为什么道歉呢?是为十天的冷落吗,是为那只花蛟吗,又或者,是为他让自己疼痛的喜欢吗? 白则矜贵惯了,又闹腾了快一百年,这还是第一次安静下来试着揣摩别人的心思,虽然很不熟练,但只依靠直觉,还是多少猜中了一些。 可他当时在心里摇了头,只以为那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直到很久以后,白则去了极乐界,终于有了用不完的时间,可以很慢很慢地回味往事,忆起这一段时才发现,原来沈渊的心,也并不是铜墙铁壁。 世界之大,北有幽寒之溟,东有无垠之海,南有纵横之川,佛祖西坐极乐界,而九州大陆嵌于中央,山河相间,绵延万里,青天笼于其上。 龙发于东海,曾南徙入川,自此分出东南两族,族内又有各支,龙王统之,王位世袭相传。 若非要分出高低贵贱,白则也是东海龙族里最高贵的那一支,那一个。 虽然千万年间两相隔绝,但人间关于龙的传说依旧数不胜数,最大的原因是总有像白则这样对人间充满好奇的龙。他们化作人形上了岸,从此流连忘返,在九州大地留下数不清的龙的痕迹。 在他之前,赤睢就是其中之一。 外头下着雨,宋清声来的次数少了,可每次他一来,歌声绕梁飞入时,白则总会忍不住想,到底是什么样的龙,能让宋清声挂念这么久,不断寻找,鞠躬尽瘁。 白则对赤睢,对自己的哥哥没有任何清晰的印象,大概是从没有见过的。东海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此讳莫如深,若不是那次无意偷翻了族谱,白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 问过身边的人,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他气急了,跑去向父王闹,向母后闹,争着吵着要一个解释。 后来是母后先耐不住他没日没夜的泼闹质问,疲惫地说出一些实话来。 “你是有个哥哥,但他曾犯了大错,多年前已被佛祖带去西天受罚,族谱里的名字也被划掉了……他以后也不会回来的。” 简短的一句话,说完母后眼里已有了泪花,他还想追问,被抬手打断,母后转过身去拭泪。 他渐渐明白了,那是一个母亲血淋淋的痛处,受不起任何触碰。 关于哥哥的疑团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再解。以前白则在东海,禁讳久了,有时候他也会短暂地忘记这件事,安稳地做他的太子爷。 如今白则在人间,在扬州,在赤睢曾呆过的地方,伸出手,竟发现处处是他,处处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这或许是孽,是留给白则还的债。 第22章 大概是因为表现尚佳,沈渊临走前替他解开了镣铐,咔的一声,捆仙锁落地,发出沉重的闷响。白则动了动脚腕,不太习惯地支起腿来。 他有了能在这间房间里随意活动的权利,重新适应行走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窗前,打开窗,让斜风雨打进来,浇在身上,浸一身水汽。 雨里有淡淡的咸味,像东海的味道,这让白则觉得亲切舒适,长长地吸一口气,全身都活过来了。 而窗外的湖光山色却因这滂沱大雨变得破碎黯淡,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与光泽,好像山魂水魄全被谁一把抽走,又往视野前盖了层烟灰似的。 人间也有不美的时候啊。 白则搬了一条凳子,坐在窗边玩水。越是触摸这微黏微咸的雨水,他越是无法克制地想起东海,想起浪潮与白沙,想起他是龙这个事实。 气温很凉,白则想着想着就趴在那儿睡着了,窗户大开,雨泼湿他的脊背,泼进屋里。再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裹在一团干燥的棉被里,周身热烘烘的,背后是睡着了的沈渊。 蜡烛熄了,估摸着是在夜里。白则小心翼翼地翻过身,眼睛亮亮的,透过长夜望向枕边的人。 龙的眼睛与凡人不同,在黑暗中也能视物无碍,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沈渊的睡颜,卸去一切负担的、平静安然的睡颜。 说不清是喜欢哪里,好像哪里都喜欢,哪里都顺眼。 这一晚白则没有再睡,睁着眼直到天亮。 五更天,天仍阴暗,门外大雨倾盆,水漫过湖边堤岸,一阵一阵地漾向石板铺陈的街道。几个伙计打着伞提着灯从街另一头跑来,水花扬起来,鞋袜已经被溅湿透了。 沈渊站在石阶内,眯着眼眺望远处的乌云,面色阴晴难定。 “沈爷!”伙计喊道,“按您的吩咐,码头的货都撤走了,只留了人等萧姑娘的船——” 伙计话还没说完,东边传来一声号角的闷鸣。 “……到了。” 沈渊转过头,跨出门踩过水,一旁的伙计赶紧替他打好伞。 “备马,备车。”沈渊沉声道,“等会到了码头,不想死的话,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 在场的伙  26 计不约而同地咽下一口唾沫,咕嘟一声轻响,低头回道:“是。” 车马很快就备好停在了楼前,沈渊却没有掀帘入车。他先穿上蓑衣,再径直走向前面的一匹黑马,跨鞍而上,马蹄踏水奔离,两个伙计驾驶一辆极宽大的马车跟在他身后。 车檐下马蹄铃当啷作响,红纸灯笼在雨里化开几点摇晃的洇渍,越来越远,一个转弯,消失在十里街的尽头。 视线里已找不到那点红光,白则缩回探出窗外的身子,在清晨的冷雨中打了一个寒颤。 雨里的咸味又比昨日重了几分。 昔日繁攘忙碌的码头此时空旷冷清,河水已有漫过石堤的势头,水面衔着地平线,大船一驶进凹港,水就像发洪涨潮一般扑上岸。 沈渊到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帮忙打锚,只点了两盏照明的灯笼,天与河一样,都是黑沉沉的。 船上没有人动,甲板上站着一个小童,掌着一盏很暗很蓝的灯,朝他一躬身。 沈渊下马,回头向马车上的伙计命令道:“在这等着,记住,一会儿闭上眼,什么都不要看。” 伙计立刻点头:“是。” 沈渊接过另一个伙计递过来的伞,疾步走上大船。 甲板上的小童跟在他身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走进船舱。 舱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暗蓝色的灯火照不出影子,直直照向里面的房间。 小童开口,童声稚嫩,说:“萧姐姐已经在显麟了。” “我知道。”沈渊说,“有点晚了,应该还有两日就会蜕皮……” 他站在房门前,扣了两声门板,直接打开了门。 屋里照明的还是那幽幽的蓝火,蛇蜕皮时是忌讳光的。萧艳斜对着门,半躺在竹床上,下肢正按照某种节奏无意识地摆动,发出声响。她满脸都是汗,身上穿的红衣湿了半件,贴在凹凸的身线上。 她如此虚弱的模样也是美的,唯一可怖的是占满半张脸的青色蛇麟。 “萧艳。”沈渊叫她的名,走过去在她身侧弯腰,“醒醒,萧艳。” 听见他的呼唤,萧艳缓缓地掀开眼帘,竖直成一线的蛇眸晃了晃。 小童取下墙上的皮质斗篷交给沈渊,沈渊扶着萧艳替她穿上,盖好帽子,再把她拦腰抱起来。 “等会把脸贴向我。”沈渊说,“先回向晚楼。” 萧艳虚弱地点点头。 沈渊抱她下船,小童在前面持灯撑伞。打锚的工人已经走了,码头上只剩来时的车马和两个伙计。 看见沈渊朝这走过来,伙计立马闭上眼跳下车,拉开厚重的车帘。沈渊将萧艳抱上车安顿好,又跳下来亲自拉好帘。 “回去。”他对伙计吩咐。 马鞭落下,划开昼夜,爆破声有一瞬盖过了雨。马蹄踏水,车轱辘咔哒一声压过石板,急切又刻意平稳地驶回原路。 半路上车内忽有响动,动静不小。驾车的伙计们紧张地对视一眼,似乎在大雨里听到了一阵蛇嘶,又似乎没有。 第23章 等到白则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雨不对劲,是在沈渊骑马赶回来之后了。 车马停在向晚楼前,沈渊掀开一角车帘,只见短短不到两炷香的时间,萧艳的人身上已经爬满了蛇麟。她本体是一条青绿巨蟒,此刻蜷着身子躺在车内,人还是人,却已经与蟒无异了。 沈渊暗道不好,萧艳的蜕皮期怕是要提前了。 他问旁边站开的伙计:“西郊的院子准备好了没?” 伙计低头回答:“屋子里还在铺泥,雨下太大了,实在不好动工。” “等不了了,”沈渊说着走上车,声音在大雨里沉闷如鼓,“明天之前必须都弄妥当。” “是。” 车内,小童提着灯守在萧艳身侧,目光是不开窍的那种呆滞。这是只不太灵光的幼年河童。 萧艳的情况不太好,蛇信已经吐出来了,不断发出嘶嘶声,意识不甚清醒,所幸还有些反应。小童下车去撑伞,沈渊把她抱起来,快步走进了楼里。 东方传来一声惊雷,远山之间滑过刺眼的闪电,划亮整片乌云密布的天。 楼上敞开的窗前,白则看着那两点人影闪入檐下,泛起金光的龙眸颤动了两下。 他已看清了,沈渊抱着的是一条蛇。 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蜕一次皮,过程痛苦且麻烦,他见过海蛇蜕皮,肉生生的蛇身从皮套子里钻出来,新长的鳞片尚且细软,那是一条蛇最脆弱的时候,不堪一击。 龙却不必经历这种苦刑,他们的鳞金贵坚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若无意外,会护其一生。 白则感觉胸口闷闷的,抬头看了看天,天色灰蒙依旧,雨如断线珠子般急急落下,雨势大得像天开裂口,而五色石已经没了,无人能再去修补。 空气潮湿太过,已经不适合蜕皮,那蛇恐怕要遭殃。白则转念又想,这雨下了多久? 好像已经很久了。 天际云端,雷公电母挥舞着锤与锥,人间雷电交加,打架一般热闹。 可司雨的是谁? 白则心头猛地一颤。 大雨让整条十里街都歇业了,二楼三楼的姑娘原本挤在廊前探出脑袋张望,都被沈渊低声喝了回去,用手帕捂着脸逃回自己屋里。 老鸨和龟公本要上去帮忙,也被斥回原地。 沈渊抱着萧艳急匆匆地登上楼梯,直向四楼。小童吃力地跟在后面,手上蓝蓝的灯笼一晃一晃,像团鬼火。 往下三层分明还有吵闹声,到了四楼,一切声音都像是被隔绝了,寂静出奇。沈渊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右手边的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 落后半层的小河童很快追了上来,沈渊又迈步绕过眼前回廊,连拐了好几个弯,才在一间贴了红绸的房间前停下,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门。 房内已经收拾过了,去掉了之前的所有陈设,只在中央放了一张没有帐子的床。沈渊把萧艳放在上面,又喂下几口水。 手触到她的脸颊,体温寒凉,血是冷的,不断出汗。 “等会儿帮她把衣服换了,用温水擦一次身,不要压到皮下面的鳞。”沈渊对小童说,“这雨天湿气太重了,她会很难受。” 小童点头:“好的。” 有人敲门,沈渊拉开一条门缝,端进来一盆炭火,放到房间的角落,用来祛湿。 蛇虽喜潮,但蜕皮前后过于脆弱,太潮的天气里皮肤会溃烂化脓,很难医治。萧艳这次蜕皮是要化蛟了,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告诉汪濡了吗?”沈渊问。 小童又点头:“萧姐姐动身之前就传信告知了。汪公子前日已经回过信,他在来的路上。” “行。” 两条蛟为她护法,这蜕皮期大概是能挨过去。沈渊走前又叫了 27 几声萧艳的名字,她只有一次有反应,其余都像听不见了。 汪濡在这天傍晚前匆忙赶到,是趁着东南海沿岸的这场雨从漠北启程穿江而来的,到向晚楼时衣服被打湿了半身,脸色不像平日的温和,沉得让人害怕。 他先去萧艳房里瞧了几眼她的状况,出来后又越过轩窗看天,下来到二楼找沈渊。 雅座三面都开着窗,咸湿雨水泼向地板,在缝隙间晕开一片片水渍。沈渊靠在窗边,偏着头看向外面的云雨。 汪濡走进来后拂衣在椅子上坐下,灌下一口冷茶,语气尽量平缓地说:“明天天亮前得把她安顿好,不然到时候蜕皮化了蛇身,必然要引来麻烦。” “今晚西郊院子能收拾出来。”沈渊回道。 “好。” 汪濡点头,接着,沉默片刻,又深深地吐息几口,抬头问:“为什么要让她来扬州?” 下一句,他的语速明显变急变快了:“你明明知道扬州要下雨,这里又有龙。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坟海?” 北溟以南,雪山之巅净澈干燥,有湖有水又有风,人迹不至,是难得的宝地,沈渊、汪濡甚至司泉,当初都是在坟海化蛟的。 沈渊没有立刻回答,盯着窗外的湖面,盯了好久,久到汪濡以为他放弃回答了,他才很慢很轻地说:“我离不了扬州。” 我得护着她化蛟,可我离不了扬州。 他这话一说出口,汪濡就把原因猜透了八九分。 干脆问:“因为那条龙?” 沈渊这次没说话。没否认。 汪濡憋着一口气,提醒他,“沈渊,下雨了。” “我知道。” “只有那条龙回去,海上的雨才会停。” “……我知道。” “你知道。”汪濡重复道,“那你到底是在等什么?” 沈渊的肩膀动了动,仍不与汪濡对视,“没等什么” “……”汪濡目光复杂,望着他的侧影,半晌才移开眼,摇摇头,说:“你动心了。” 空气寂静。只有雨声。 真奇怪,沈渊活了一千多岁,只遇见过两条龙,却全栽在龙身上。这回轮到汪濡想不明白。沈渊他应该离龙那种生物远一点的,毕竟,那都是碰不得动不得更惹不得的主啊,怎么还动心了呢。 百年前那场事故断送了沈渊的一生,他从此褪去所有色彩,变得僵硬而冷漠,这其中弯弯绕绕的债究竟该怎么算。 可有一点汪濡是认了的。他叹了一口气,说:“哎,反正我也劝不动你。” “你不愿意,这雨淹了扬州,人、妖、蛇、蛟,你都可以不管。”这话里带了怨气,汪濡很少这样直接地对他表达情绪,“但你至少,也想想你自己。” 第24章 沉默的间隙,汹汹大雨终于蓄足力气,洪水从河口奔上来,咆哮着击溃了湖边的石堤,轰然一声,浑浊的湖水冲上街道,排山倒海般向房屋撞来。 顷刻间,对岸地势略低的闹市铺面被淹去大半,洪水涨到与脚腕同高。沈渊垂眼望下去,只见向晚楼阶前的石板路已经铺满了飘着水草的浊水,草在雨中四散飘零。 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千门万户门扉紧闭,风雨飘摇,灯火也飘摇。 沈渊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场洪水。长江之上黑云压顶,暴雨狂击江面,江水如蛟,翻腾又跃起,倒扎入天,接着失重砸下,砸碎长长的土地,砸塌无数人的脊梁。 昔日场景历历在目,他突然感觉两边的肩膀上像压了铅一样沉重,头晕目眩,差点站不稳往前栽。 他是因为白则才离不开扬州,可为什么,人间烟火繁盛之地那么多,偏偏是扬州。 原因总是很复杂,可说到底,都是为了赎罪啊。 压迫自己,去偿还别人,偿还一个人间。 身后哐当一声,汪濡猛地回头,看见沈渊手扶着墙直直跪在那,连忙冲上前,“怎么了?” 一滴冷汗从沈渊的额头坠下来,滴落在潮湿的地板上。沈渊缓了几口气,摆摆手,说:“没事。” 汪濡扶他站起来,用手背试探着量了一下额温,意料之外的滚烫。 “怎么发烧了?” 蛟是冷血动物,发烧实在是稀罕事,沈渊自己摸了摸脖子根发烫的地方,也吃了一惊。 汪濡说:“去坐着,我去让人给你煎药。” 他说完立刻转身去门外,沈渊本想拉住他说声不用,但突然间身体好像全垮了似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汪濡离开。 祸不单行,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仿佛是在照应这连天阴雨,照应紧随而至的无数祸端。 药送上来的时候沈渊的头晕稍微缓解了一点,汪濡在一侧重提起萧艳,还有那个小河童。 “奇怪的是这么重要的事,她为何一路上只带了一只还没开窍的河童?”汪濡一边关窗一边说,“难道京口没人了?” 沈渊摇摇头,片刻后沉吟道:“前两月坟海才刚出了一只蛟,多少人眼热蠢蠢欲动?天道有命,往下几百年之内恐怕再出不了一个。往北那一带的蛇本就自持正统不服我管,她这次化蛟又是撞到枪口上,损他们的利益了,安全度过之前断不能声张。” 汪濡听完后微微一顿,苦笑道:“是我让你们难做了。” “你知道就好。”沈渊瞥了他一眼,凉凉道。 沈渊是那种多疑,但选择了相信就不会再多问的人。汪濡心想,其实他还是有很多地方没有变。 “我也不知道保住司泉是不是个错误。”汪濡说,“但如果见死不救……我这辈子都会过不去。” 沈渊拿起凉好的药喝下一小口,苦得皱起眉,又放下,问:“你们以前认识?” 汪濡叹了一口气,“算是认识吧。” “在漠北?” “不是。是在东北。”汪濡轻声说,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算起来都过去快两百年了。” 两百年光阴如流水,人间代谢已几度轮转。对汪濡来说,他要活的日子还很长,故也不会刻意去记忆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发生了什么,可不知怎么的,那个冬日隐匿了身形藏在他的脑海深处,一经刺激,便如字浮出。 大兴安岭大雪封山,白茫茫的树原里,他见到一只刚化形的花斑蛇,矮矮小小一个,傻呆呆地站在那,差点冻死在雪里。 他把他送下山,告诉他,化了形,就要去人间。 花斑小蛇懵懂地点点头,十分犹豫地,转身走入了冬日荒凉的街道。 汪濡至今还在后悔,当时自己还太年轻,以为妖在人间,就要学会与人共处,却因此酿成大错。 人间本是人的人间,他们这些妖,终究是异类。 沈渊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便没有接话,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28 窗隔绝了雨,雨声小了很多,静下来时,沈渊放耳去听,可以很清楚地听见楼下那尊滴漏计时的声音,滴答、滴答。 一旁的药凉了,他没再喝,头晕的感觉又漫上来,就靠数水声提神。滴答滴答,不知道数到第几下,楼梯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 汪濡也转过身,看向门口。 那跑上来的伙计身上的蓑衣还没脱,正往下滴水,气都没喘匀就扶着门框喊:“沈爷,西郊院子收拾好了——” 沈渊立刻站起来往外走,边迈步边吩咐:“备马车,立刻动身。” 伙计气喘吁吁地回道:“备好了,都在楼下等着。” 沈渊点头,说了一声好,疾步上楼。汪濡跟在他后面,又回头对伙计补了一句:“不必叫人了,只留一个赶车的,我和沈爷去就行。” 伙计不敢多言,带着话跑下楼去安排。沈渊和汪濡则径直向四楼萧艳的房间去,在门口撞上了刚好出来的小河童。 “怎么了?”沈渊皱着眉问。 小童面无表情又乖顺地回道:“萧姐姐不大好,一直喊疼。” “不好!”汪濡焦急道,“皮要破了!” 沈渊立马踹开门,冲到床前,只见萧艳已全身是鳞,脚尖化作了一截蛇尾,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 他摸了一下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是蛇的触感。 “萧艳。”沈渊叫她,“听得见我说话吗?” 第一遍萧艳没有反应,沈渊又叫了两遍,她才刚听见似的,微睁开眼看向他。 “现在带你去西郊,再忍忍,行吗?” 萧艳没力气点头了,只疲惫地眨了眨眼。 汪濡把挂在墙上的外套和斗篷都取下来给她裹上,沈渊抱起她,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冒着大雨把萧艳送上马车。 第25章 西郊那间院子是沈渊早些年连耕地一块儿买下的,有年头的木构造老屋,藏在矮丘之间的一片小山谷里,常年坠着轻雾。 雨已经把西郊的田淹了大半,低洼处积水成池,原先的道路不通,马车只能绕远而行。一路上马蹄铃叮当响,与雨声雷声滚作一团,嘈杂混乱,催命一般折磨人。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深夜,院子里空无一人,但已点好了灯火。汪濡下车打开大门,把灯吹灭了,换上小童手上的蓝火,对车里喊:“下来吧!” 雷声隆隆,风裹挟雨直拍面门。沈渊紧紧抱着萧艳,快速地跳下车,两三步冲进院子里,往正南的屋子跑去。 “你们先回去!”汪濡扣着门,对车上的伙计大声说,“还有,别让人过来!” 说完,他也没等伙计回应,急匆匆就关上门,往里面跑。 穿过檐下如瀑的雨帘,夜色中几点蓝莹莹的光照出了屋子里的模样。没有任何家具摆设,空荡荡的一间大房,地上铺满的不是地板而是潮湿的黑泥,沈渊把萧艳放在泥地中间,正在脱去她身上的斗篷和衣。 萧艳的真身已经显露出大半,双腿化为蛇尾,青鳞在黑暗里也闪着艳丽的绿光,脸上的五官渐渐模糊,等到最后一片衣服被扯掉的时候,一条青色大蟒出现,嘶叫着扭动身体,盘桓在沈渊身侧。 一道闪电破云而下,本是直直劈往屋顶,却在半路像遇到什么不可逾越的阻碍一样,被迫改了道,滑向旁边的山林,劈倒几棵苍天老树。 而东边大海潮涨水高,波涛如怒,在雨里咆哮。 海水卷过了岸边渔民的矮屋,翻上来一下又一下地冲撞河口的堤坝,夜里水色漆黑,分不清天水,只能依稀看见白茫茫的浪,如野兽般吞没整个海岸线。 宋清声转过头,望向湖对岸的十里街,向晚楼仍旧彻夜灯火通明,好像繁华喧嚣还停留在那,什么都没变。 他闭上眼,又猛地挣开,视线里扬州城的模样彻底变了,房屋街道化为隐约的虚线,人与物成了走动的白点,一团白气萦绕着向晚楼,腾旋于空,被几缕黑丝缠绕着,模糊不清。 那是白则的龙气。 那几缕黑丝格外诡异,与白气浑然一体,几乎密不可分,连宋清声都本能地觉得不妙,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种观气的法子本是仙家使用,对妖来说实在太损体力,宋清声只看了一眼就撑不住,连忙合眼恢复。 他不避免地又想起当年教他观气的那条龙。锦衣的公子朝他笑了笑,伸手挡住他的眼,渡过来一段暖暖的灵力。 他听见赤睢说:“现在睁开眼看看我。” 回忆里,现实里,宋清声慢慢睁开眼。 红色的仙气虬结成龙的形状,在空气中不断游走,留下金灿灿的光辉,洒向眼前。 “好看吗?” “好看。”宋清声喃喃地念,“很好看……” 可房间里一片空寂。什么都没有。 与此同时,白则站在窗前,魔怔了一般,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远处东海。 他没有发现身后的房门打开了。 司泉扶着墙,看见白则的那一瞬间有些惊讶,愣在那没动,最后倒是白则先转过身来。 白则眉头一皱,凌厉的龙气没有遮掩,海一样倾倒过来。 “你来做什么?” 司泉的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忍着臣服的本能,笑了笑,说:“好久没见,我不能来看看你么?” 白则的表情与以往每一次都不同,凝重得不像他,再开口也是冷冷的一句:“我没空理你。”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抬头看向天,手伸出去,朝云端一划,乌云被挤到一边,凭空隔出一块不落雨的尺寸之地。 司泉挪步上前,靠在墙边,不怕死似的,问:“你知道沈爷今天带回来的是谁么?” 白则没理他,掌心运气,一团银色光芒聚集起来,头顶天空的裂口像被修补上了一样,雨水倒流回去,云层破开,竟能见到几缕隐约的月光。 随着灵力的施展,晴空面积越扩越大,司泉吃惊地看着窗外,一时间也忘了说话。 白则的额头上冒出细汗,手腕颤抖,没过多久,整件衣服都像在水里泡过似的湿透了,忽然粗喘一声,手脱力般坠下来,整个人向后仰退好几步,雨又倾盆而下。 司泉下意识想上前扶住他,脚步迈开后自己先差点绊倒,堪堪站稳。 白则的眼睛仍紧紧盯着窗外的雨和海,似乎骂了一句什么,又自言自语道:“……再等等,等等……” 司泉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看看雨,又看看白则。而白则踉跄着向前,一只手扒着窗框,一只手伸出来,又要施力。 “没用的。”司泉说,“你别白费劲了,这雨不是天要下的。” 白则却像没听见似的,手上银色龙气缠绕化生,再次辟开一片晴空,但这回没几下就坚持不住了,手心渗血,  29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雨落回来的那一瞬间,东海波涛冲破堤岸,来势汹汹席卷直下,直接冲毁了两侧的石墩,涌向四面八方。 十里街离河口尚远,洪水的声音这里都听不真切,但白则似乎听见了大浪下嘶喊哭叫的人声,不断被淹没,又不断被抬起。 一旁的司泉怔怔道:“洪水来了……” 白则深吸一口气,抬腿跃上窗。 司泉惊呼:“你干嘛……哎!哎哎哎!”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则从四楼跳下去,雨里龙气四溢,白则身上闪着银光,一声龙吟,压过所有雷电狂呼。 白龙站在暴雨中,面向东海。 第26章 “山无陵,江水为竭……” “夏雨雪,天地开阖……” 稚童不畏洪水,用尖尖的声音唱着这首小调,歌声穿越雨幕,响在整个扬州城。 “蛟龙斗,”歌唱了一半,“水漫观音山呀……” 龙王庙天井里的水哗哗地往外冒,瓢盆大雨砸落积满雨水的石板地面,没过脚踝的浊水打了个转,跟着海往西边流。 堂内灯火稀疏,风裹挟雨又吹灭一盏。几个老人跪在湿淋淋的蒲团上,不停地向面前的龙王像磕头。 领头的老人边磕边念念有词,神情镇定,但除了他外,其余的人都是浑身颤抖,面色煞白。外面打一声雷,立即有人吓得扑上地,半天没爬起来。 “天啊……”扑地的那人哭嚎起来,“应验了,真的应验了!蛟龙斗,水漫观音山……” 他挣扎着往前面爬,一把扯住老人的衣服,喊:“没用的,再求也没用!龙王下的雨,他怎么可能收回去!我们都要死在这!……” 老人没有理会,仍磕头念经。那人发了疯,又哭又叫地朝堂外跑,一头栽进天井里,扑腾几下,不动了。 “东海潮,浪打白浪。风雨外,潜龙出渊……” 哗—— 雨声突然停了。 雨、雨、雨,天地几乎相连,扬州城像一团黑漆漆的混沌,嵌在天海之间。东边海水裹着浪翻涌而来,摧枯拉朽般冲毁一座座房楼,势如破竹。 海堤前,大浪抬高与天同齐,作势就要向前打下! 刹那间,一道白虹从西而来,迎面撞上大浪,如烟花破开黑天,海水在半空中凝滞一瞬,忽向四周炸开,蒸腾成细密的水雾,消失在雨中。 浪还在涌来。 东边那抹白虹散去,白则跃上向晚楼的楼顶,张开的手掌血流如注。 他没有止血,反而割开更多皮肉,掌心成了血洼。 天上乌云滚滚,白则伸出手往前一扫,掉落的血珠浮起来,金光熠熠,凝在眼前。 他的脖子上浮现出银色的龙鳞,手已化为尖利的龙爪,隔空一挥,血珠窜上云层,把头顶整片云染成猩红的颜色。 白则朝天张手,龙血像雾一样蔓延上去,而他的脸却越来越白,越来越冷。 云外一声惊雷,电闪雷鸣中,雷公电母抛下了锥与锤,落荒而逃。 整片黑天成了血色。 白则死死盯着东海,又一卷大浪袭来时,他一掌拍下! 轰的一声,江水翻起,抬成一卷白浪,破釜沉舟般推向东海,那些洪浪竟如遇上劲敌,一下一下被击溃压倒。 几息之间,江水为竭。 白浪奔流入海,大雨中,白龙伸出双手,踩碎了瓦,扛起整片昏暗的赤天。 雨水洪水海水,通通倒灌入海。 哗—— 雨停了。 青色大蟒匍匐在泥里,蛇身起伏不断,鳞片上覆着灰蒙蒙的一张皮,正在一点一点剥离身体。 蛇嘶痛苦凄厉,沈渊把手轻轻搭在她的头顶,黑丝缠绕手掌,妖力寸寸渡过去,但萧艳仍不平静,尾巴重重扫着泥地。 “太潮了。”沈渊皱眉道。 “我来。” 汪濡站起来,走到房间一角,闭上眼默念了几句什么,再睁开时,瞳孔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一道直线。 他的双手慢慢抬过肩膀,院子外的那层屏障也慢慢隆起,越来越厚,雨打在上面,起初还能毫无障碍地透进来,渐渐只是一点点了。 汪濡的脸上血色褪去,只留下惨白,汗却如雨下。他颤抖着想要合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不真切地传来一声龙吟。 沈渊睁大了眼,下意识转过头。 天地震颤,洪水袭来。汪濡嘶吼一声,撑起这方寸之地的雨幕,嘴角迸出鲜血。 “快……” 沈渊再顾不上其他,挥手打翻角落蓝火,幽幽火光遇水涌动,顷刻间将空气中的水汽吞噬殆尽。 萧艳终于安静下来,身上的皮松动剥落,她嘶叫几声,慢慢爬出来。 外面忽又响起雷,惊天动地。汪濡咬牙撑着,而萧艳才蜕下皮,新麟还没换上。 原本的蛇身变得更加庞大,此刻又蜷成了一团。沈渊退开几步,看见她腹底鼓起了一对小包,那是要长爪子了。 再过一会儿,爪子长完,角会破开皮肉从头顶冒出来,蛇首变作蛟首,入江入湖后,蛇化蛟的过程才算结束。 沈渊看了一眼汪濡,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黑蛟睁开金色的眼,抬起手,接下正在坠落的屏障。 汪濡跪倒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沈渊的肩膀往下一沉。 稚童的小调很模糊很模糊地传过来,尖尖地唱着:“流水断,雨落西阿。孤舟远,不见湖与江……” “东海潮,浪打白浪。风雨外……潜龙出渊……” 赤天起,压在沈渊肩膀上的重量陡然变轻,耳畔哗的一声,雨停了。 沈渊的右眼皮忽然突突突地跳,他望向窗外,只见雨水滚滚,团作一团,全往东去了。 抬头,天色猩红昏暗。 矮山隔断了视线,沈渊再看不见别的,但他无比确定。 黑鳞浮上眼角,缕缕黑丝绕着两臂。 汪濡刚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一声冷喝打断。 “看好她。” 扔下这句话,沈渊夺门而出,西山浓雾侵袭过来,都被挡在结界外。 而他消失在浓雾中,往东奔去。 雨停了,观音山的山门下,水慢慢退去,山顶寺庙里,佛祖仍旧无悲无喜。 两侧粗大的柱子上刻着一行小字,藏在柱基上头的阴暗处,是不知哪年哪月,哪个走投无路的落魄草客用指甲划出来的。 字迹很浅,快要被磨没了。 写的是: “佛能渡苦厄,为何不渡我?” 第27章 东海波涛汹涌,浪衔着浪,那些水倾倒入海后竟像烧开一般沸腾起来,像在与什么缠斗。 头顶赤红的天越来越重,海水又誓不罢休地涌回去,乌云散开又聚起,压在白则肩上的,浑然是万顷山河。 背压  30 弯了,腿压折了,欲抬起头看看雨,却先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口鲜血。 霎时,东海深处传来一声沉重尖锐的龙鸣,狂风怒号,吹震九州大陆。 快,再快点! 沈渊发疯似的向东疾奔,身影如一道利箭,恍惚不可辨。蛟在陆地上幻化出半截真身,黑鳞紧列,融在模糊的夜里。 “白则!” 海里龙吟,陆上蛟唳,两道声音撞在一起,如洪荒大鼓,击出的天地力竭之音。 轰隆——东南地陷,潮水翻涌而上,西北天倾,赤空砸下一角! 白则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凄鸣,临到绝境释放的龙威震慑住一切活着的生灵,十步之外,洪水肆虐过的地面上,沈渊生生停住脚步,抬望眼,目眦欲裂。 赤红如血海的苍穹下,一条银麟白龙旋于高空,须如云,目如电,龙吟铮铮。 这举世惊叹的场景,而他看见白龙耀眼尊贵的鳞片下,渗出丝丝缕缕的血。 沈渊颤抖地念:“白则……” 白龙似乎听见有人呼唤,甩动了两下龙尾,却没有回头。 西北的天终于平了三分,而东南地陷,长风灌着浪,他要去填。 ——且以龙身,暂筑长堤。 沈渊红着眼嘶喊:“白则!你给我停下!” 刹那间,风起云涌,长河重落,金眸的黑蛟腾起冲入空中。 黑的浓如墨,白的淡若霜,身前身后是这诡谲的赤天黑海、苦雨凄风,像是佛祖的炼狱被搬到了人间,众生滚落在铜炉中。 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喝道:“胡闹!” 东海潮前,沈渊追上白则的时候,白龙正欲提身扎入长河,被他狠狠撞开。 渗出的龙血凝成珠,洒向大海。 沸腾的海水滚滚袭来。 “你疯了!”黑蛟喊道,“你下去了,还有命活吗?!” 第一次以真身相见,竟是在这样一个荒唐凶险的时候。白则疼昏了头,浑浑噩噩地想,这就是蛟吗,好漂亮。 “地陷东南……”白则吃力道,“东海会吞下整个扬州……” “那也轮不到你来挡!” 白则被凶得愣了愣,恍惚间,那道漂亮的黑影闪过眼前,海水一阵浪打来,白茫茫的水花盖过了一切颜色。 长河之间,滚烫的海水前,黑蛟横身而卧,以身为堤、为崖。 为白则,也为百年的债。两样都该他赎了。 虽滋味如噬心剔骨,他受得甘愿。 渺远的小调已听不见了,只有“潜龙出渊”的回音,还在心口摇荡。 “哼。”谁在嘲笑,“不自量力。” 转瞬间,浪又来了,排山倒海、不留余地。 白龙想都没想,身向下,一头栽进末日长河,在浪倒下的前一刻,用龙身压住了沈渊。 沈渊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反应过来,立刻把白则往里推。 一龙一蛟纠缠,锋利滚烫的浪打在了沈渊的脊背上。 这次轮到白则痛呼:“沈渊!” 他被紧紧护在另一侧,大浪没伤到他分毫,可那炽热的痛,隔再远也感受得到。 他心都要裂了,恨不得千千万万的浪全打在自己身上。 沈渊嘶嘶地喘了口气,“你滚远点……” “我不要!”白龙抱住他,金色的眼,眼眶却通红,“你想都别想!” “你想死在这?”沈渊骂他,又没了办法,“听话……” 白则哀求:“就这一次,我就不听话这一次。你不走,至少让我陪着你。” “你……” 这一句话才刚冒出个头,大浪重掀,这一下,齐齐砸在两个人身上。 呲啦,是谁的麟卷起来了。 “白则……” 太疼了,白则分不清是谁在叫他,昔日亲切温柔的海水变得那么烫、那么尖,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啊。 意识快模糊不清了,冷热交替着,他的脑海里浮上一个念头:当年沈渊被剥皮抽筋时,是不是比这更痛? “白则……”那声音又叫他,无奈着,心疼着,“我的孩儿……” “你又何苦……” 黑夜终于被熬过去了,赤天慢慢褪去血色,层层叠叠的乌云唰然散去,繁星、皓月、东方破晓的曙光,淡去也升起。 雨停了,真的停了。 天平、地平,东南一角的陆架重抬,冰凉海水退潮一般从四野下坠,长河又是长河,海又是海了。 浑浊的水下再没疼痛,白龙脱了力,感觉一切都在向他远去,困意席卷上来,他快撑不住了。 真身难以维持,白衣的公子静静躺在水中央,忽然笑了笑。 黑蛟支起血肉模糊的脊背,人身支离破碎,抱起他,按进怀里。 “天好亮堂。”白则看着水波之上的晴天,喃喃道。 “嗯。”沈渊闭上眼,“雨停了。” 东海深处,龙宫一片死寂。 沉水镜里倒映出白则苍白难看的脸,扶在镜侧的女人无声落泪,泪珠滴在镜面,搅动一圈圈涟漪。 几步外,龙王背对大殿,扶手而立,背影肃然而沉痛,竟给人一种十分、十分苍老的感觉。 “为什么……”龙后泣不成声,手指虚虚地抚过白则的面,“为什么你会这么傻……你知不知道那蛟……” 殿外静待天罚的龙王摇摇头,低哑地说了一句:“孽缘。” “百年前赤睢抽下那只蛟的筋埋入他体内时,可曾预料到百年后……” 叹罢一抚衣袖,沉水镜沉水,镜里的白龙仍留在人间。 第28章 大盛新启二年入夏,东南近海一带,大雨连绵一月,江水泛洪,海潮倒灌,洪水终成决堤之势,淹没房楼阡陌万顷。 六月初五,扬州大水。 那一晚滚滚凄风惨尽人间,幸存下来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在天上看见了龙。 是漆夜暴雨之中,赤天浓云之间,一条白龙破云而下,直直坠进江水里。 更有许多人说,不仅有龙,还有一只浑黑的金眸大蛟。蛟龙缠斗,才叫水漫过观音山。 又纷纷争言道,既相斗,必有输赢。该是白龙更胜一筹,压过了黑蛟邪气,才让雨停在破晓时分,邪魔溃退奔逃,人间守得云开。 凡人愚昧无知,却懂得分世间生灵为三六九等,仙人妖魔叠作塔,轻的清,重的浊,界限分明规矩。 所谓罪孽,自然都有所加诸。 那是六月初六,洪水退去,晴空日朗。夏至已在雨里度过,再两日,就是大暑。 浑浊咸腥的江水里浮满朽木乱草,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从水下伸出来,拨开障碍,往岸边去。 近了损毁的河堤,那手扣住泥土往下撑,哗啦地,水里拖出两个人的身体,一个抱着另一个,费尽力气爬上岸。 白则身上只穿着  31 一件薄薄的白衣裳,此时已被浊水和黏血浸透了,脏污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半睁着眼望向沈渊,颤巍巍地伸出手,勾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角。 沈渊也垂首看他,大概是累的,黑沉沉的瞳孔有些涣散,无法聚焦似的,眼前重影一片。 “做什么?”说着握住白则的手指,嗓音嘶哑,“怕我把你扔在这走了?” 白则闻言低低地笑,说:“你走不动了,我知道的。” 沈渊轻哼一声,凉凉问:“你还开心上了?” “没有……”白则越说声音越弱,“我开心的是……这是第一次和你一起,看见外面的天光……” 这话说得叫人心紧,十几个字,一腔孤勇与天真揉碎成团搅在一起,又纯又痛。沈渊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说不出回应的话来。 破晓的白蒙过去,头顶天空的颜色渐渐趋向雨过天晴的浅青,一群鸟雀从缕缕细云下掠过,白则轻轻啊了一声。 “我还没仔细瞧过陆上的鸟,它们怎么这样小……抓在手里,是不是就飞不走了……” 嗓子哑得厉害,说到最后全成了气音,听不清楚。沈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疼死了,捂住他的嘴,小声劝道:“别说了,省点力气。” 白则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是在笑。 阳光洒下来,温暖热辣,水汽轰隆隆地蒸腾开去了,空气里有种闷闷的潮湿,催人发昏。 “别睡过去。”沈渊说,“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别睡。” 可我太累了,白则想,就眯一下下吧。 沈渊看出了他的意图,强行拉开他合上的眼,指尖却也虚软无力。 “再坚持一会,乖……” 那双快要干涸的眼里因为刺激流出两行生理性的眼泪,沈渊低下头一一吻净了,抬眼却见他哭得更凶。 胸膛起伏,手掌下吐息急促。 “哭什么……”沈渊眯眼看他,越来越难看清了,“傻子似的……” 一切都浑浊起来,像回到了水下。昏沉之际,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声音渺远而熟悉,是在叫“沈渊”。 沈渊费劲地转过头,倒塌的房屋间有个模糊的身影,在朝这跑来。 “汪濡。” 沉沉的挂念忽地能暂时放下了,他眼前黑得厉害,手一滑,人歪歪地栽下去,像颓了玉山、倒了苍松。 两个人倒在一起睡过去,凭他身后乱哄哄、热辣辣的人间。 十里街已被大水冲得破碎混乱,画舫没了,小楼倾了,石板路变得坑洼泥泞,没退去的水还在其间咕嘟咕嘟地窜。 一面儿的红楼青苑里,只有向晚楼还完完整整地立着,洪水大雨只刮去它屋顶的几片瓦,别的半分未损。 天灾下的扬州早没了寻花问柳的人,无家可归的灾民叫苦连天,躺在街道两旁哀呜,身上发出阵阵水腥味,在烈阳下招来蚊蝇。 沈渊垂下眼,放下竹帘。 室内没有几缕光,阴凉到森冷。他刚想摸索着给自己倒杯茶,房门就轻响三声。 “进来。” 一袭月白浅青的袍子,是汪濡。 药味扑面而来,汪濡端着碗走到他面前搁下,问:“怎么样,好些没有?” 沈渊摇摇头,“没什么效果。” “仍看不清?” “嗯。”沈渊皱眉闻那苦涩的药味,“伤到了经脉,本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 “你这几年是怎么了。”汪濡在他身边坐下,“像人老了一样,伤越来越难好。” 沈渊自嘲一笑:“可能是真的老了吧。” 汪濡看着他,看他端起碗来把药一口一口咽下去,平日里又直又稳的手腕分明在细微地颤抖。 喝完药,沈渊闭上眼,却听汪濡声音压抑地说了一句:“你的妖力,在消散,对吗?” 暗室寂静,好久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两只冷血动物极轻极轻的呼吸声。 他不回答,汪濡追问:“因为那根筋,对不对?” 又是沉默。沉默给了汪濡答案。 屏住气,颤巍巍地问:“还有多久?” 沈渊松了口,直截了当道:“若慢慢撑着,最长也就二十来年吧。” “短呢?” “五年。” 五年,汪濡知道这数代表什么。西天那条红龙百年的罚尽了,沈渊是要他血债血偿——抱着必死的心。 “萧艳知道么?” “知道。”沈渊轻叹,“我先前告诉过她。” 汪濡喃喃念道:“原来只我一个还蒙在鼓里……” 对他们这些能活上千年的蛟来说,二十年转眼就会过去,五年又会短成什么样? 偏沈渊又说,“好了,总要来的。” “你老这样。”汪濡丧气般垂下头,还想说什么,嘴唇启合好几次,最后还是叹口气,把话都憋了回去。 “我这眼睛怕要再养些月才能恢复,现在看什么都花。”沈渊说,“你替我去西郊走一趟,清点一下仓里还没坏的粮食,无论多少,都拉过来布施掉。” 汪濡浑浑噩噩地点头。 “再有……他醒了么?” 又是龙。汪濡胸口堵得慌,不太乐意地回答:“还没。” “伤呢?” “你替他担心什么。”汪濡转过头,只片刻,又好似自暴自弃地答:“已经自行愈合了大半,没两天就能好全。” 沈渊:“……好。” “走了。”汪濡说着站起身来,“对,萧艳说过两日,她恢复好了就来看你。” 沈渊无奈,“让她安生歇着吧。” “你知道她的,认死理。” 吱呀,房门关上,话语的尾音和脚步声被隔绝在门外。 暗室不大,满屋子药草汁液的气味。沈渊长长地叹了口气,重去倒茶,自斟自饮。 他想白则早些醒,这昏睡的时日着实长了。何况他还有一腔话要说,好多问题想问。 凝下神,他听见大海波涛阵阵,柔软安静,如从前的无数个日夜,而那晚的汹涌杀机仿佛只是一场梦。 “东海南川……你究竟是从哪儿来?” 第29章 阴沉血红的天里乌云翻滚,瓢泼大雨中、电闪雷鸣间,东边大海咆哮着滚滚奔来。 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眼前模糊一片,血和雨浇了满脸。 他抬头,看见漆黑的夜、漆黑的眼。 忽地,蛟化了形,鳞片闪着内敛的金光,澄明透亮,像极了龙。 他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唤一句“沈渊”,就听见隆隆雷声,耳畔刮过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另外的、熟悉的、比雷还要沉重的声音。 可明明一点也不响,明明没有夹杂多少怒意,明明只是不见波澜、无怨无情的一问,语气就像沈渊平时说话时,他却哽住了喉,遍体生寒。 ——  32 “我的筋呢?” 大梦惊醒,浑身都是湿汗。 视线模糊了好久才逐渐清晰起来,白则定睛看了看,恍然发现那是一层床罩。 噩梦退去,现实竟意外安稳。他的大脑空白许久,终于迟缓地回忆起来。 雨停了,潮退了,太阳出来了。 洪水已经结束了。 白则伸开手脚动了动,身上并不疼,内外伤大概都已经自行愈合了,那么他睡了起码有三天。 翻身坐起来,环顾四周,青色纱帘挡不住整面阳光,窗外的夏日正透过密密的孔隙钻进来,室内有些燥热了,但空气中有股凉气,格外舒适清爽。 他爬过去拉开纱帘,看见离床边三四尺的地上放着一口青瓷小缸,里面盛放冰块,化了大半,正冒丝丝白汽。 房间还是熟悉的那个房间,四楼走廊尽头,沈渊关他的房间。 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仍受着罚,白则一时间没敢下床,看着木地板踌躇发愣了半天,刚想伸腿踩下去,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卡了。 他吓得赶紧缩回脚。 进来的人一身小厮打扮,手上端着一盆粗冰,一见他醒了,立刻站直,“您,您醒了?” 白则也看着他,半晌,问:“沈渊呢?” 小厮啊了一声,想起了什么,接着便忘了自己来此的任务,连连后退,说:“小、小的这就去,禀、禀告沈爷!” 说完拿着冰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甚至忘了掩门。 忙乱之间,他想,这位公子是怎么长的,这样好看。 知道白则醒了,沈渊睁着一双半瞎的眼上了楼,小厮伸出手本想帮忙搀着,被他一把甩开。 小厮在后面,抬头偷瞄几眼他的背影。黑衣裹身,肩膀宽阔,身形虽略显消瘦,却还是挺拔笔直。步履之间没有停顿,脚步也无虚浮踯躅,完全看不出他此时患着眼疾。 穿过长长的廊,他在尽头那间房间前站定,离敞开的门还有两步之遥。 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几乎是近乡情怯般的感觉。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声轻轻的“沈渊”。 语调上扬,欣喜又迟疑。 这声呼唤让沈渊冒出一个想法,如果白则这样叫他,无论前路何阻,无论刀山火海,他都必须克服一切奔向他。 沈渊叹了口气,绕过房门走了进去。 窗开着,早晨阳光洒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层金辉。中央的大床上,青色纱帘被撩开一半,白则坐在床沿,可惜他只能看清一个身形,也难以猜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沈渊慢慢走近,在白则身前停住,眯起眼,自然而然地捏住他的下巴,伸出手指剐蹭了一下下颌的皮肤。 全是骨头了,没有半点肉。 “瘦得太厉害了。”沈渊说,“既然醒了,回头吩咐厨房给你补补。” 而白则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脸上,乖巧地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 沈渊注意到了这没有遮掩的滚烫视线,却也没有躲避。 他现在瞎着,仗着自己看不清,也就没了顾虑。 良久以后,白则垂下了眼。 “好。”他轻轻地应,接着微微倾身向前,大胆地抱住了沈渊的腰。 沈渊一愣,肌肉僵住了。 这是一个极其依赖的姿势,无形的亲密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白则把脑袋埋在他胸口,蹭了一下,便不动了。 “怎么了?”沈渊问。 “有点冷。”白则支吾地答。 “冷?”沈渊皱起眉,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怎么会冷?” “你抱抱我,”白则的声音闷闷的、低低的,“你再抱抱我,我就不冷了。” 好像他一夜间学会了撒娇,又变得更鲜活起来,让人招架不住。 可其实仔细想想,白则不过是只不到一百岁的幼龙,这个年纪折算起来也只相当于凡人的十六七岁。生而为龙,坐享生灵之尊,少年恣意他该有,这偶尔流露出的富贵娇气,他也该有。 或许真是招架不住,沈渊伸出胳膊,虚虚地圈住了白则的肩膀。 他不禁想,这娇气不可能与生俱来,白则一定是在爱意里长大的。他的家人、朋友甚至仆从下属,都应该是很宠着他顺着他的。他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大抵都是来到人间后……在自己这受的。 “出去晒晒太阳吧。”沈渊听见自己说。 白则仰起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沈渊。眼里波光流转,像蓄了一冬、春天初融的池水。 可惜沈渊看不见,他的目光是错开的,落在白则的下巴上。 白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又是什么时候走出房间下楼的。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一楼的大厅,右手被沈渊牵着,触感冰凉。 向晚楼里冷清极了,不见姑娘,也没几个伙计,外面却噪杂,人声物声和在一起,甚至吵嚷了。 “街上都是灾民,有些乱,你呆在门口就是了,别沾上脏。” 沈渊说完,松开了手。 白则越过他的肩膀望出去,只见从前漂亮繁华的十里街已经成了另一幅模样,房屋倾倒、路面翻陷,街边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有些人大概是渴了,半个身子倾出去,埋头咕嘟咕嘟地喝湖里的泥水。 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洪灾,也不知道洪灾之后的人间会是什么样。 而这灾,说到底是因他而起的。 白则僵在原地,那沉重的剧痛又来了。 沈渊前脚跨出门槛,后脚就有伙计迎上来,他辨认不出是谁,只问:“都备好了吗?” 伙计回答:“都好了,您看,姑娘们已经在煮粥包粽子了。” 楼前边上,一排的长桌摆开,前头支着一口大锅,里面刚倒进大米。桌后站着十几个衣着鲜艳的姑娘,正挽着袖子,拿起粽叶包折,边包边说话,叽叽喳喳的,这个教那个、那个教这个,很是热闹。 汪濡本领着大夫给灾民派药,看见沈渊出来了,小跑回去扶住他。 “你怎么出来了?”汪濡边扶他下台阶边问。 “来看看。”沈渊说,“人手还够么?” “够。”汪濡回答,“姑娘们听说要施粥,都抢着帮忙,这已经被我哄回去一半了。这种时候抛头露面的,太不安全。” 沈渊点点头,忽然回头看向门口,语气很轻地说了一句:“乖点。” 汪濡顺着他的视线往回看,这才发现站在门内的白则。 这是上午,早晨过去一半,盛夏艳阳火辣,光线刺眼焦灼,可等它穿过废墟人群,洒在白则身上时,那股燥热的味儿变了,变得安静柔和,浮浮软软地,裹住这条白龙。 汪濡皱起眉。 “呀——” 街前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引得人纷纷侧目,汪濡转过头,便  33 见一个姑娘弓着腰缩在那儿,双手紧紧捂住脸,浑身都在颤。 她面前站着一个小孩儿,八九岁的样子,大概也是个灾民,身上衣裳脏污破烂,人也脏兮兮的,却趾高气昂。 只听一副脆生生的童嗓嚷骂着最不该说的话:“呸!窑姐儿也敢来施粥,当自己活菩萨吗?你们碰过的都是脏东西,我饿死也不会吃一口!” 说完,那小孩又啐了一口,这次痰液吐在姑娘的裙子上,留下一道深痕。 “什么东西?”沈渊眯起眼,声音沉到了极点。 一个小孩就敢说这种话,谁知道大人们背地里怎么说? “我去处理,让姑娘们先回去。”汪濡低声说,正欲上前,忽被沈渊拽住了腕子。 “不用。”沈渊冷冷道,声音不响,却恰能让人听见,“想饿死的就饿死吧。” 他那双眼扫过长街,停在长桌的尽头。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那个小孩一个哆嗦,脖子都缩了起来。 “让那姑娘先上楼去。”沈渊对汪濡说,“其他要留下继续帮忙便留下,随她们。” 汪濡点头,迈步走到那群姑娘身边,说了些什么,又把刚刚受欺负的那个小姑娘领回楼里。 白则侧过身,小姑娘低头走过去,淡淡的花香味飘过鼻尖,在阳光下格外好闻。 他抬头,看见长桌后面十几个姑娘都没走,执拗地站在那,一声不吭,平时弹琴画画倾酒没沾过几回阳春水的水葱指上下翻腾着,仍在包粽子。 她们站在早晨艳阳下,不是夜晚的灯红酒绿间。 轻轻收回眼,白则把目光放回沈渊身上。 眼底的感情好复杂、好沉重、好纠缠,要是沈渊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吃惊。可惜沈渊背对着他;可惜沈渊就算转过身,也看不清。 第30章 白则醒后的第二天,萧艳才终于养好身体,来看沈渊。 她蜕皮的时候遇大雨,潮气坏了内里皮肉,整个过程痛苦万分,而换完鳞入江成蛟,又碰上白则倾江倒海,简直劫难。 好在有惊无险,连汪濡都惊她命硬。 但,沈渊是有愧的。他愧起来,向来是自己折磨自己。 萧艳身边跟着当时陪她来扬州的那只小河童,仍是那副不大灵光的模样,走到门口就自己停住,侧过身乖乖地站着。 沈渊睁着眼,看一袭红衣影影绰绰地走近,在身前坐下,他嘴唇微抿,笑又未笑。 “别看了,”他解释,“还看不清。” 萧艳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空气沉默片刻,又听她说:“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 她少见的豁达,轮到沈渊有些意外,转念垂眼点头:“是,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相信您的,无论您如何选择,我知道您都有自己的想法。”萧艳呢喃般念道,“之前在京口的时候,他们都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跟了蛟王,连同族都不顾了。我就一遍遍地同他们讲,不,沈爷做事有他的理由,他不会害我们。” 沈渊没说话。 “您知道的,北边的蛇大多数年纪轻,性子直,也犟,对您的看法不太好。”萧艳笑了笑,继续轻声道,“但其实很多事他们都没经历过,也不了解您,总觉得您冷漠、刻薄,又残忍——您别见怪。” 沈渊摇摇头,说:“不会。” 化蛟一事瞒不住,萧艳成蛟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北边,届时要面对的东西远比现在多得多,沈渊哪里不知道,萧艳这是在为曾经的同类说话。 真奇怪啊,他们排斥她,她却还要为他们开脱。 但其实心里也如明镜,萧艳这副硬不起来的心肠,大抵是学自他。 很久以前的他。 萧艳展颜,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腕,说:“您还是这么好。好多人都说您变了,但我觉得……没有啊。” 不,有的。 一个声音在沈渊心底叫嚣,不愿退场:不,有的。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沈渊了,起码不是萧艳认识的那个沈渊了。他很清楚。 脑海里浮现百年前的场景,黑波东海,赤鳞长龙,滚滚九重天雷,猛一跳跃,又变成了烟花三月、朦胧雨雾里的白则。 忽然想,为什么没能早点遇到他? 为什么,不能是在最好的时候,用最好的模样相见? ——贯穿他往后光阴,无解难题。 沈渊一笑,摇摇头,伸手倒茶,轻描淡写地换掉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 萧艳愣了一下,回答道:“下旬。” “行。”沈渊说,“到时候我送你回。” “——那那条龙呢?”情急之下,萧艳扯了嗓子,声音更尖锐,“您什么时候送他回去?” 沈渊心想,啊,终于切进正题了。 他淡淡地:“再说。” 萧艳急道:“那是龙啊!您留不得的!” “我知道。” 知道龙和蛟,血统上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知道龙伸一伸手,就能抽走他血肉里的筋;知道龙吹一口气,扬州就要下一月的大雨。 “……可我总舍不得。” 于是一腔相劝的话,全哽在了喉里。 两只蛟对面而坐,呼吸声极浅,都默契地沉默半晌,任温度下降。 良久,萧艳开口,问:“您难道真的……喜欢那条龙?” 此时日头一转,热辣的阳光透过窗前的竹帘缝隙,被截断成一条笔直的线,横在沈渊的眉眼间,把他黑沉的眼照成通透的琥珀色,抹去其中很多阴霾。 这回他没再沉默,干脆地点头:“喜欢。” 萧艳走后,雅座里又陷入黑暗与寂静。 茶凉了,沈渊把它倒掉,煮上一壶新的。 小炉中火苗跃动,水腾起气泡,咕嘟咕嘟,雾气随之弥漫至眼前。 水很快开了,他把茶沏上,甫一盖杯,便听见窗外树头的鸟雀忽然兴奋起来似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他执壶的手一顿,转过身,走到轩窗边,掀帘推窗。 十里长街上,忽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穿着鹅黄衣衫,步步向前来。 沈渊眯起眼,视线模糊不真切,但他认得出,那是宋清声,黄鹂精。 果然,那身影步入檐下,消失还没片刻,就有伙计急匆匆地跑上楼,敲他的门。 “沈爷,流光阁宋老板来访。” 沈渊的声音毫无波澜:“请他上来。” 日光大盛,早晨已快过去,时推正午,暑气渐浓。洪水过去,江南六月伏旱,没再降过雨。 人生九十五年前里,白则都长在东海,从没体验过旱,眼下干得有些受不了,病恹恹地趴在床沿。 室内放了冰,按理说该很凉爽,可白则觉得自己快热晕了。 他想起以前有一回,沈渊把他拽去一间雾气腾腾的屋子里,那屋子  34 中央是个水池,水是温的,他掉进去,温水包裹全身,像回到了海。 那种对水的渴望,让他太难熬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爬起来下床,又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朝房门走去。 就在这时,紧闭的窗户忽然响了一下,白则猛地僵直了身体。 “笃、笃。” 谁在敲窗,声音很轻。 白则转过身,盯着那扇窗,又听见三声敲击响,很脆,像是用一个很轻很小的东西砸出来的。 他走过去,抬手推开窗。 热辣阳光扑面而来,白则皱起眉四下一望,却什么也没望见。 “哎呀!” 一声呻吟从下面传来,白则下意识低头,待看清那是什么后,明显愣住了。 窄窄的窗框上挂着巴掌大小的一团灰色,分外眼熟。小龙虾用钳子紧紧抠着木头,才避免了刚刚被太子爷一把推下楼的惨事。 它哀嚎:“太子爷——” “嘘!”白则反应过来,立刻把它抓起来捂住嘴,“小点儿声!” 小龙虾:“呜呜呜!” 反手关上窗,白则才松开手,小龙虾终于重见太子爷,半是激动半是委屈的,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坠。 “你怎么来了?”白则问。 “我……我担心您啊……”小龙虾抽噎道,“龙宫,龙宫下了封海令,我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才到这儿……” “辛苦你了。”白则说完,又捕捉到别的词汇,疑惑地皱起眉,“封海令?出什么事了?” “能什么事儿呀……”小龙虾哭嚎,“龙王刚受了天罚,现在还在养伤,东海不封,可、可怎么管啊……” 白则浑身一个激灵,“天罚?!” 轰的一下,脑袋里嗡嗡作响,心跳声砰砰砰砰,像是要砸碎胸腔,这期间小龙虾又讲了什么,可他愣是没听见。 对的,人间下了这么久的大雨,掀了这么大一场洪水,是司雨龙王的失职,天庭秉公,于情于理都要重罚。他竟忘了。 “太子爷,龙王是真的,真的对您太好了……”小龙虾边哭边诚恳道,“好多人上奏说要派兵将上岸来把您带回去,都被龙王否决了……” 恍惚间听见这句话,白则脑海里便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场景:天罚骤降,他的父王拖着受伤的躯体,顶着东海群臣的重重压力,下了封海令,却放他在人间。 而父王受的这些苦,全来自他的任性,他的固执,他的自私。 父王该多伤心? “他……他还好吗?”白则磕磕绊绊、没头没脑地问。 “不知道,不知道……”小龙虾说,“太子爷,您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看?您真的要留在这吗?” 白则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初他非要上岸,是为了一瞻这大好人间,为了玩心和奇趣,却没料到才刚踏入五光十色的新世界,就被一只手勾起了不该有的欲念,从此龙入浅池,甘愿受囚。 他不愿回东海,是为了人间吗?是为了沈渊吧。 一边是放不下,一边是舍不得。 “我不知道。”白则说,“我就是……就是有点,嗯,舍不得。” 小龙虾简直要哭倒:“完了,太子爷真是思凡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上岸……” 白则轻声自语:“这就是思凡吗?” 小龙虾反问:“这不是思凡吗?” 白则摇头,叹气道:“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如何去知道? “哎……算了,管他的,不想了。”小龙虾擦掉眼泪,“太子爷,我来找您就是为了劝您回去的。眼下龙王受伤,东海又封,龙宫快乱成一锅粥了,您是唯一的太子,除了您还有谁能做主的?” 句句肺腑之言,说完一片安静。白则垂头看着它,目光却是放空的,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良久,小龙虾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太子爷?” 白则回过神。 他抬起头,吐了一口长气,说:“回去之前,我得先去见一个人。” 第31章 二楼雅座里破天荒掀开了所有窗帘子,六月热辣艳阳急哄哄地窜进来,不由分说地要将这间屋子里连日来的阴霾清扫干净。 沈渊好久没见宋清声了,也没法知道他现在坐在那是个什么样儿,他认出他全靠宋老板那截倾倒扬州的腰身,单薄,但一看便知韧。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漂亮。 记得早些年,流光阁才拔地而起的时候,宋清声在里头甫一亮相就吸引了所有目光,有艳羡的、倾慕的、渴盼的、不怀好意的,整座楼鸦雀无声,只有他清亮的唱腔在响,好不惊艳。 沈渊知道有很多人想要宋清声,有财的,或有权有势的,但没听说过宋清声和哪个走得近过。 他不喜欢宋清声,理由有很多,下九流相轻,开妓院的看不起唱戏的或许是其中之一,但更多的来自别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比如现在,宋清声坐在他面前,面对着阳光,整个人被照得白净亮堂,沈渊还是有种“他太暗了”的感觉。 “宋老板大老远跑一趟,找我叙旧?”沈渊问。 宋清声背靠椅子坐着,来时目光已经扫过沈渊,不意外地察觉出某些异常,此刻便眯眼看着他。 “我也不想总是叨扰沈爷,但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眼下确实是有事。”宋清声微笑道。 沈渊眼都没抬:“什么事?” 他客气地一问,宋清声便也客气地答:“白公子的事。” “他好得很。”沈渊说,“不劳费心了。” 宋清声笑:“沈爷这说的什么,我费不费心哪里算得上事,重要的是向晚楼里委屈着的太子爷。” 沈渊没接话。 “白公子年纪还小,修为尚浅,玩心贪欲都重,未曾涉世,这么干干净净地来了人间,才叫他人钻了空。”宋清声还是笑眯眯地,话里藏剑,笑里藏刀,看起来比沈渊上回见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游刃有余了不知道多少,“他是胡闹没关系,沈爷,您可不能胡闹啊。”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抬起眸子睁大眼。 “毕竟,那是东海的龙太子——” 宋清声这句话卡在一半,被一声突然的脆响打断了。 他的瞳孔实实在在地缩了一下,眼睛顺着沈渊微颤的肩膀往下看,看见了躺在手心里的一只小小的杯,碎了。 蛟的血,一丝一丝地挂在白瓷上。 宋清声的身体下意识收紧,心上却暗松了一口气,他没赌错。 沈渊还不知道白则是东海的龙族,更不知道白则是龙族太子,红龙赤睢的亲弟弟。 其实上回那面,宋清声就想告诉沈渊白则的身份,但硬生生忍住了。白龙不愿回东海,蛟与红龙又有太深的恩 35 怨,将隐情贸然托出,他怕对白则不利。 可现在时机已然不同,观气所见,白则龙气里缠着的黑丝必定与沈渊有关,吉凶未知,人间他不能再多留,必须回东海。 雅座里死寂,沈渊坐在背光的角落,浑身陷在影子里,被一团阴森的气息笼罩着,千年蛟王的寒威终于像开闸洪水一样泄下来,冷、紧、湿,压得宋清声喘不过气。 或许这就是这只蛟人皮下的样子。宋清声想。 眼前黑蛟脸色已铁青了,但他还是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沈爷不知道么?整个东海南川只这么一条白龙。也是,他才刚九十来岁,先前没出过东海,人间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也是用了好大劲……” 又是几声脆响,宋清声遏住声,看溅落脚边的碎瓷。 沈渊松开手掌,任瓷片掉落,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 看他脸色是青青白白,脸上没有怒也没有喜,看不出任何东西来,是僵。 他开口,声音却很镇定,四平八稳得近乎怪异了,“宋老板对白则好关心,看得出你们关系不错,这倒奇怪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故人呢?” 他嗓音沉冷,一说出“故人”二字,宋清声便眼皮一跳,齿关生冷。 “有故人就有故事,宋老板的故事是怎样的?” 黑幽幽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一只几乎要露出原形的黄鹂,眼底金色流光像河一样流进又流出。 那应该是条冰河。 宋清声不敢看了,拼命摇头。 沈渊轻笑一下,嘲道:“太胆小了,小鸟,太给你的龙主子丢脸。”他微弯下腰,半张脸掩在影子里,“不过我要是有个像你这样忠心耿耿鞍前马后的小玩意儿,应该会比你主子尽心点。” “至少我不会一走就是上百年,让他在人间傻子似的苦苦寻、苦苦等。” 宋清声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哒哒哒地响,他想镇定下来,可他忍不住。 沈渊何其聪明,只消一句话,便把所有线索串在一起,理得清楚明白,透得不能再透。 也一眼就看穿他不过狐假虎威,这一番话都是精心准备,装作纯良。 宋清声颤道:“沈渊,那都与白则无关。” “无关吗?无关吧。”沈渊仰回椅背上,呼气道。 “他,他得回东海……” “东海。”沈渊重念了这两个字,舌中与上颚一触即分,却好似在唇齿间滚过了千万遍,语气里带了几分嘲弄,“他想回去么?” 宋清声咽了一口唾沫。 “一月大雨,海潮大洪,千千万万死者难民,都没让他动过要回去的念头。这位太子爷是脑子缺根筋,还是心太硬呢。”沈渊冷冷道。 宋清声在心里暗骂:那是因为他动了凡心。 “他真的得回去。”他几乎是在哀求了,“他身体已经出了情况,龙气似乎被什么东西侵蚀了,我怕这样下去他会出事的。” “那不是正好吗?”沈渊嘲笑,“我当然巴不得所有龙都死光,对不对?” 宋清声紧闭上眼:“沈渊……” 沈渊没说话,垂眼看着宋清声。 这具单薄的、阳光下惨白虚幻的人身。 那种莫名其妙的,极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来。 沈渊伸出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斜指向门,说:“宋老板,不送?” 宋清声愣住了,沈渊的手举了半天,他才站起来,恍惚喃喃:“不送。” 在即将浑噩地踏出雅座前,身后沈渊又忽然突兀地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有些奇怪:“那条龙,我其实留不住的。” 宋清声回过头,他已闭上眼,沉在阴影里,不说话了。 白指尖上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掉。 第32章 沈渊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受,按理说他该怒,怒得合情合理,剥皮抽筋那种苦痛和仇恨够记几百辈子,他为何要管所谓的“与他无关”,只要和那红龙有点关系的,他都不应该放过。 可他让宋清声走了,现在想到白则,只是觉得错愕,觉得可笑。 他该说什么呢,难道真的不介怀吗?不可能的,这份债不可能轻描淡写一笔勾销。但他又是真的不想恨白则。他想,那时候白则才多大?都没出生吧?他都不知道吧?那何必让他背负这么重的仇怨?既然这样,不如就当自己从未知情? 叩问无数,心脏紧起来又松下去,已有了答案。 ——不可能的。 哪有那么多轻易的放下,哪有那么多成功的淡然。他不是佛祖,做不到一视同仁普度众生。 可是,不用太仔细地追溯,他都知道自己其实早已有过某种原始而敏感的预感,但他放任这预感消逝了,好像这么一放任,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脑子里很乱,意识迷蒙混沌,清醒过来的时候沈渊已经站在四楼的走廊上,离白则的房间只有几步距离。 正怔愣时,吱呀一声,那房门被推开了。 一颗脑袋从里面探出来,首先看向了靠近楼梯的这一边,于是理所当然地,沈渊与他对视了。 他模糊的视线里白则整个人激灵了一下,僵在那,好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像遇上了什么怪物。 沈渊垂着眼,站在那没动,也没说话。 “呃……”白则想个做错坏事被人撞破的小孩子一样挠了挠头发,“那个,我,我就是……觉得热。” 沈渊只是看着他。 “就是,太旱了,我很干,真的很干。”他有些语无伦次,尽力表达,“我想,呃,我能不能去那个池子里泡一泡?” 他抬起头看向沈渊,但沈渊没有什么反应,看不出息怒,在那站着没动,眼皮似掀未掀,高瘦的身体一半在盛夏的光里,一半在廊间的阴影下。 白则忽觉,沈渊似乎习惯处在光线昏暗处,好像已经处了很久很久了。 这样别扭的沉默持续许久,白则见沈渊终于有了新的动作,他眨了两下眼,转过身,迈步前朝后说了一句:“跟我过来。” 白则愣了一下,沈渊走出好几步了,他才赶紧追上去跟在身后。 沈渊一直都很瘦,瘦得有种山石嶙峋的美感,但他最近好像更瘦了,看起来连肩膀都窄了一些,背影如一片薄薄的宣纸,风一吹,他就要飘走似的。 白则专注地看他的背影看出了神,心里想,他看上去好脆弱啊。 那丝要回家的念头,又开始摇摆不定。 这座楼的构造特别奇怪,白则跟着沈渊走了很久,绕过了不知道几个弯。他记得上一回是没有这么远的。 沈渊停下来的时候他没停,脸撞上了对方的背,鼻子撞得发红,沈渊却没被撞动,手拉开了那扇紧合的门,走进去。 白则也进去,绕开一扇素面缎屏风,水汽扑面而来,  36 温暖而潮湿,让他好一阵恍惚。 整间屋子都是水池,池水是温的,他不知道沈渊是怎么在四楼装下一个这么大一个池子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池子里的水总是这么温。 虽然开口说想泡水只是情急下的借口,可他是真的身体干渴,现在看见水,眼睛都要直了。 “下去泡吧。”沈渊说,“先把外面的衣服脱了,里面穿着。” 白则便飞快地把外衣解了扔在脚下,穿着亵衣跳进了水里。 池水从头到脚包裹住他,抚摸着他,他像回到了海里,快活又自如。 他在水下,从池子这头游到另一头,又窜回来,像只鱼一样,白色的鱼。 沈渊就站在池子边上。 看他跃出水面,黑发像月在夜空里圆缺一轮一样拖着水珠甩过一个弧形,高处窗子里漏进来的阳光在上面闪着辉芒。白则脸上有孩子似的笑容,眼睛很亮。 他攀在池沿,抬起头对沈渊说:“谢谢。” 沈渊蹲下来,伸手捏住白则的下巴,似乎想要对这张脸细细端详。 白则看向他的眼睛,这才发现这双眼的不对。灰蒙蒙的浑浊。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问。 沈渊不回答,他听见了,但不回答。 “怎么了?”白则急起来,“你,你看得清我吗?” “白则。” 沈渊叫他的名字。 却不回答。 那声音很低,白则安静下来。 “你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对我撒谎。” 白则点头:“好。” 沈渊问:“你来自哪里?” 轻轻飘飘的五个字,正正常常的一句话,因为别的东西负担了太多重量,压抑得问话的人几乎是咬牙切齿才问出,答话的人五雷轰顶不知所措。 白则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不是知道了。 “啊?”白则闪躲开视线,“干嘛问……问这个?” 沈渊:“你认真告诉我。” 白则沉默了。 “东海,南川,甚至北溟。”沈渊说,“你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我……”白则又顿住了。 沈渊轻声道:“说实话,我不怪你。” 语气称得上很温柔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怪”白则,可他下意识这么说了。 白则仰头再一次看向他,目光闪烁,嘴唇动了动,说:“……南川。” 沈渊点点头:“好。” 他松开手站起来,俯视白则,说:“我相信你。” 白则竟觉得有种痛苦的高兴,他想,我应该没选错吧。 沈渊转身要离去,他连忙喊住他:“沈渊!” 黑蛟回过头,看那条水里的白龙。 “那个……我……” 白则的脑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白,他用力搜刮几下,莽撞地抛出一个话题:“我可以出去吗?” 沈渊没有立刻回答。 白则补充道:“我想去找一个人,有一些问题想问他,就一会儿。” 沈渊问:“谁?” “流光阁的宋清声。” 宋清声。 这个名字在白则口中被念出来,利剑似的扎向沈渊的心窝。 他听见自己说了一句:“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房间。 他又走在走廊的阴影里,他已在阴影里走了太多年。 第33章 沈渊走了之后,先前藏着的小龙虾从白则的外套中爬出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白则半个身体泡在水里,还保持着刚刚趴在池子边的姿势,呆愣愣地看着门口。 “太子爷,太子爷……太子爷?” 连叫了好几声,白则才恍恍然地回过神来,“啊?” “快走吧。”小龙虾说,“时间不早了。” 白则哦了一声,手撑着地面,慢慢地从池水里出来,一身白里衣湿得透透的,粘在身上,往下滴水。 他低头看了看,皱起眉头说:“湿了。” 小龙虾看他这样子,有些急了:“您捏个诀不就弄干了呀!” 白则眨眨眼,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半晌才又哦了一声,伸出手想催动一点灵力。 一点银光刚在他手指尖绽开,门口突然响起三下敲门声,白则一惊,银光又灭了。 敲门声之后,那门被轻轻打开了,有人走进来,却在屏风前停下了。 “白公子。”是个女人,声音不熟,“您的衣服放在这儿了。” 白则还是愣:“啊……好,谢谢。” 那女人放完衣服就替他关上门走了,白则从屏风内走出来,果看见几件衣服和擦身用的绵巾叠得整整齐齐的,装在篮子里放在地上。 他觉得衣服看着眼熟,蹲下拿起来抖开,却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忽地白了脸色。 白的绸,金色的暗纹,织得细细密密,人间寻不到这样的天衣,这是他初来扬州那晚穿的衣服。 他心里慌起来,为什么是这一件? 他想不明白,却下意识觉得这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四楼的构造白则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就像是个能随意改造的梦境,来时还弯弯绕绕的路,等他出去就又变得直通直往,顺着走了一段便到了楼梯口。 走下去前,他转过头看了看两侧走廊的尽头。 他想起自那日巨变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那条讨人厌的花斑蛟。他还在吗? 在这种时刻,白则的脑子里偏像走马灯般闪过有关那花斑蛟的一幕幕,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某句“你我与她们有何不同”,心底竟生出一丝丝怜悯来,又觉他似乎也可怜。 可谁又不可怜呢,沈渊,沈渊……算了,他说不出来。 如此一想,复杂的情绪就汹涌着要决堤般泻出了。白则甩了甩脑袋,扶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去。 整座向晚楼都静得出奇,一个人影也没有。 白则披着还湿漉漉的头发从楼梯上下来,踏在大堂光亮如镜的地砖上,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外头还有大片阳光,穿过窗子,投下带着格棱的满地海洋。 大门开着,可那些声音好像都被隔绝在外,光盈满门框,目之所及尽是大块大块的光晕,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白则迈开步子想走过去,却在半路被人拦住了。 他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说:“白公子,您跟我走后头过吧,街上乱。”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白则问。 那人说:“知道,沈爷吩咐过了,我送您去。” “哦……” 那人转过身,白则便跟在他后面,从大厅后面的小道走出向晚楼。 阳光洒下来,纵是在楼后北面,阴影下压根不热,可光还是烫得白则浑身一激灵,闭上眼躲避。楼后面是小巷,带路的那人脚步匆匆,他险些跟不上。 不知道  37 走了多久,倾塌得混乱的小巷消失了,他们来到了一片砖石掀起的街上,好多穿着官府制式衣服的男人拿着工具,在路旁的废墟里又挖又填。 眼前是一座桥,刚匆忙修好的,木头架着石头,简陋得很。 白则想起来,这是十里街街口的那座桥,往前就是闹市,他还在这上面看过夜晚的孔明灯和河灯。 那人提醒他:“洪水弄塌太多东西了,走不了车马,脚下也不平,您小心点。” 过了桥,昔日闹市也倒得七七八八,只有零星的几座屋幸存,满眼萧条。他们沿着被收拾出来的大路往里走,路边也坐着躺着一些灾民,看见一身鲜亮的白则,眼里都闪着没有来由的,质疑仇恨的目光。 白则不敢看他们,低着头走路。 终于来到那座戏园子前,白则才抬起头,门口流光阁的匾碎成两半搁在一旁,往里看,三层的戏楼还立着,可已经有不似往日的破落。 听戏人都不见了,流光阁眼见的凄凉。 幸好,守门人还在,看见有人来,迟疑地打量。 “宋老板在么?”带路的开口问。 “在,但……”守门人看向白则,眉头皱得很深,像是在辨认,然后惊讶地张大嘴,“你是那个——” 他认出来了这个曾闹腾过流光阁的少年,白则扯着嘴角翻出笑容当做回应。 守门人跑回去请示,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跑回来,“白公子,老板里面请。” 带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白则一个人跟着走进园子里,还是绕竹屏、穿小道,从楼的后面走进,踩着松动的楼梯上去。 宋清声站在廊前相迎,鹅黄色的衣服,衬得他气色好,精神也足,可为什么眼眶那么红。 白则不解就问:“你怎么哭了?” 宋清声摆手:“没有,我没哭,你跟我来。” 他们走进宋清声的房间,白则看出来这里陈设都变了,好多东西都不见,只有简单的几件摆在原来的位置。 宋清声请他坐在软榻上,自己坐对面的椅子,轻声说:“委屈您。” 白则摇摇头。 “您是偷偷过来的么?”宋清声问。 “不是,我……”白则垂下眼,咬自己的嘴皮子,“不是偷偷,我和沈渊说了,他知道的,他同意的。” 宋清声看着白则,听到这句话,眉头微微蹙起,欲说还休,最后只叹了口气。 “那公子为什么来找我呢?”他问。 白则的双手握在腿间,手指扣着手指,磨蹭了好几下,又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够了决心,才说:“我想知道……一百年前的事。” 天元十三年,扬州。 午后刚下过一场小雨,祛走秋老虎的燥热,湖中游船慢悠悠地划开水面,遥遥便能听见船上歌女的琵琶声。街上人不多,道路湿漉漉的,雨水黏着尘埃,鞋踩在上面溅出水花,一双净白的短靴没一会儿就满是泥点。 宋清声从街口一路跑到街尾,气喘吁吁地在一座园子前停下,放慢脚步走进去。 园子叫红园,竹屏假山小桥流水,典型的苏州庭园风格。顺着廊道,在竹影下穿过亭台水榭,幽径又重开朗,一座三层小楼浮现出来,飞檐翘角,精致灵动。 他像长了翅膀,化回黄鹂似的,轻悄悄地飞入楼中,推开虚掩的门,里头坐着他最熟悉的人。 那是一个背影,坐在向南的书桌前,脊背挺拔,骨骼分明,你知道他像棵竹,压不弯的竹。 墨色的长发随意束起,一身红底金丝的锦绸衣,脚上穿精制的皮革皂履,低头伏案写字,满身贵气,满身与人间格格不入的神仙意。 “公子。”宋清声走进房间里,嗓子婉转地叫了一声,“你知道吗,今天街上一点也不挤,好多人都去菜市口了,我一问,噢,今天是人犯问斩的日子,我不敢看,赶紧跑回来了。” 写字的那人轻轻回应:“嗯,晦气重,别去看。” 宋清声那会儿格外聒噪,叽叽喳喳的真像个黄鹂,在那人身边不停地问:“公子,我听说问斩前刽子手的刀是要喂过酒的,为什么呀?人脑袋落下来的时候还有感觉吗?都在想什么呢?” 那人倒一点也不嫌他烦,仍旧边写字边微笑道:“这我哪知道,小清声,你整天都在想什么呀。” “想好多东西。”宋清声坦言,“不过我最想公子。” “哟。”那人笑得更开怀,“这嘴真甜。” 宋清声也乖巧地笑,凑过去又问:“公子在写什么?” “给东海的信。” “东海?” “我的那些朋友们。”那人说,“蓬莱岛的老王八,回音崖的傻海鸥,深冥涧里的灯笼鱼……好多,我答应写给他们的,以后也要带你认识。” “我吗?”宋清声兴奋起来,“公子的朋友,我也能认识吗?” “当然啊。”他自然地点头,“他们会喜欢你的。” 于是黄鹂精高兴极了,一高兴就唱歌,新学的戏腔从喉咙里飘出来,一字拖五个音,千回百转,悠扬到了海里去。 这只小黄鹂还年轻,只有二十岁,正是妖类初成长的年纪。飞禽化形不容易,尤其是他这样软绵绵的小鸟。 他什么也不知道,某日在树间唱歌时忽地有了妖识,低头便看见树下有个英俊的公子在朝他笑。 “过来。”公子说,“再唱首歌给我听吧。” 于是接下里的日子,黄鹂飞上枝头变凤凰,被醇厚的龙气养着,养得漂漂亮亮的,真像小凤凰。 他看着公子写好了信,把信纸叠得齐整,垒在一起,装进黑色的信封里,用金粉在什么写下他不认识的字。 “写好了吗?”他问。 “好了。”公子答。 他正要再说话,忽听见一声类似鹰唳的叫声,窗外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扑着翅膀闯进来,匆匆落在书桌的笔架子上,风吹乱了桌上翻开的书。 他皱起眉,想斥责,他的公子先开口了。 公子伸手抚摸海鸟的羽毛,问:“你怎么来了?有要紧事?” 海鸟不闪不躲,抬起一只爪子,露出绑在什么的一个小竹筒。 公子解下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很厚的帛。 宋清声至今不知道帛书上具体写了什么,但他已经能大概猜出,那应与东海未来的小太子,当时还未出生的白则有关。 那一日午后,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赤睢。 锦衣的公子阅完帛书上的字,脸色一变,猛地攥起拳头,问那海鸟:“是真的么?” 海鸟点点头。 “那我必须要回去。”赤睢这样说。 第34章 “那会儿是天元十三年的三月,他回东海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直到有一天,海上突然变天……”  38 蛟入海化龙,九天之上落下滚滚天雷,黑鳞腾跃于白水间,破开一层层浪,直入海的深处。 红龙踏浪东来,蛟龙一场恶斗,毁尽千年修行。 大海余怒不消,天阴沉如夜,破碎的天雷穿梭在乌云中,人间被黑幕笼罩。 随着一声尖锐龙鸣,奄奄一息的黑蛟被击落于海底大渊,遍体鳞伤,而几乎毫发无损的红龙从天空之上钻入大海,旋于黑蛟头顶,片刻化作人形。 锦衣公子,那张脸与如今的白则有七分相像,难怪宋清声见到白则会移不开眼。 黑蛟躺在乱石间,大股大股的鲜血同海水弥漫在一起,满是生锈的腥甜味。他侧躺着,眼睛被血迷住,睁不开,只能看见团团红雾。 轰鸣的耳朵里似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但他听不清——他伤得太重了,听什么都像隔了一堵摇晃的墙,遥远震荡。 他隐约察觉到那条红龙在朝着他走来,那一身独属于龙的威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腑脏似乎裂了,他呼吸起来就像一台破风机,发出呼——哗——的声音。 身体里的血在慢慢往外涌,海水越来越凉。 忽地,周遭静了一瞬。 “你知道的……沈渊当年化龙凭的是实打实的修为……他受过两道天雷,身上已经长出了一半龙筋,可……” 那黑蛟血糊糊的眼猛地睁大了,目眦欲裂般,金色瞳孔缩成笔直的细线,眼白处倏地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可怖至极。 下一秒,蛟的喉间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是回光返照般扭曲着躯体狠狠地挣扎起来,动静之大,海底大渊都随之剧震。 光裸的脊背上,皮被掀起,黑鳞被刨开,一道大口横贯其上,从颈开向尾,伤口上闪着金灿灿的光,灼焦了底下的皮肉。 红龙执着一把利刃,将手伸进了口子里,面无表情地,在挖什么。 疼。 好疼。 黑蛟哭咽咆哮,叫声像破掉的铜锣,嘶哑难听,凄惨到无以复加。 他在本能地挣扎,可他反抗不了。 他的尾巴、他的七寸、他刚化出来的爪,全都被金闪闪的刀刃刺穿了,死死钉在地上。 脊背上传来撕裂的痛。不,比撕裂更痛一千倍,一万倍。 他生到一半的龙筋,被硬生生地扯出来。 他痛鸣到无声,嗓子也裂了,整具躯体破破烂烂,什么都没了。 “公子为什么要抽他的筋,我不明白,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公子不是这样残暴不仁的人……他,他真的很好……”宋清声呜咽着说,“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不会这样……” 西斜的阳光漫上窗,刺痛人的双眼,白则毫无知觉般睁着眼,迷茫地看着宋清声。 他这张与赤睢七分相似的脸。 沈渊当年没能见到红龙的人身,若是见过,他遇上白则,第一眼,第一眼就该认出来。 可造化偏偏热爱弄人。 “他……”白则开了口,仍是迷茫,“他是什么样的人?” “公子,公子他……真的,是个特别好,特别善良的人。”宋清声说,语句断断续续的,“他对待人,都是和煦尽心、有求必应的……他有很多很多朋友,神仙妖怪凡人,都有,都相处得好。他像个太阳一样,整天发着光的……他怎么会……” 那是什么样的? 白则努力去想象,可实在吃力,他出生时赤睢就已经被押往极乐界了,他从未见过他。 他从未见过许多人。他来繁华喧嚣的人间一趟,也只见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却陷入这么大的一个漩涡中。 或许漩涡原本就在,这一切不过注定。 当年赤睢到底为什么要抽掉沈渊的龙筋,那根龙筋又去了哪里,这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仍是模糊不清。 他要知道真相。 他觉得,沈渊也应该要知道真相。 白则生而为龙,高处是不胜寒的,难以与其他生灵共鸣,难以理解他们修行的苦楚。他无法真正看懂沈渊,他只是单纯地,为沈渊曾遭受过的和正在遭受的罪伤痛。 这莫大的、经年累月的仇恨与纠葛,在积攒风波的同时,也一定在消耗沈渊。 白则想起那道单薄消瘦宛如纸片的背影,喉头干涩,说不出话来。 最后的最后,他只又问了一句:“抽掉筋,会有多痛啊?” 宋清声说:“一定很痛的。” 黄昏时分下了洪水过后的第一场雨,这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来时声势浩大,云层间电闪雷鸣,雨柱轰然倒塌,裹着凉风浸润大地上干枯的废墟,把连日来的灰尘都打扑在水里,一面是干净了,另一面又难免肮脏。 雨下起来的时候白则已经走在回向晚楼的半路上了,没带伞,被这突兀的雨淋了个透。 领路的那个人说先找个地方避避雨,他浑没听见似的,在雨里一直往前走。 踩过那简陋的桥,是光华不再的十里街。 白则浑浑噩噩地走着,靴子被泥水浸湿染脏了,身上的白衣裳也都是泥点尘点。两侧的难民躲进没倒塌的房子里避雨去了,街道就显得空旷冷清,灌透阴冷的风。 十里街是湖畔笔直的一条街,雨帘遮挡之下,白则看见远处竖着一道不那么清晰的黑影,他抹去脸上的雨渍,眨眨眼,认出了那身影。 消瘦、单薄,但永远是直的、挺的、漂亮的。 沈渊。 沈渊打着伞,站在向晚楼的门口。 白则忽然好想哭。他哭了。 眼泪混在雨水里,辨不开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沈渊,仰着头靠入他的伞下。沈渊沉默无言,垂下眼,伸手用干净的袖子把他脸上的水擦干了。 “你怎么,你怎么站在这?”白则的眼角还是湿的,擦不掉的。 沈渊不说话。 “沈渊……”白则叫他,压抑着哭腔,“我得走了,我要回海里了。” 沈渊轻轻地“嗯”了一声,放下了手。 “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对不对?” “猜到什么?” “猜到我回来就是要走的。” “你本来就是要走的。”沈渊竟还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你不属于这里,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白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那跳动的滚烫的器官埋在他人身左胸口的位置,疼得发酸了,若是掏出来看,一定是湿漉漉血淋淋的,都是破碎伤口里冒出来的血。 夏天的雨下得酣畅,白则在这样的暴雨里抱住了沈渊,抱得很用力,想把沈渊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样就不会痛了。 “海里的……我想弄清楚,我想知道真相……我应该知道的,应该。”白则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还会再回来的……沈渊,你能不能等等我?” 沈渊 39 又不说话了。 白则没有得到回应,他等了很久,沈渊也没再说话。 他松开他。 雨开始变小了。 “不等也没关系……我去找你。” 白则忽然朝沈渊笑了一下,像云里破出了一轮太阳,发着光的。 沈渊睁着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叫人心慌的模糊之中看见白则扯开自己的衣服领子,原本空空如也的手掌间多了一把银闪闪的匕首,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白则就没有一丝犹豫地把匕首插向左胸口。 那是人身心脏的位置。 沈渊下意识阻止他,却已来不及了。 白龙的胸膛上浮现着一片片银白澄亮的龙鳞,左胸口那里,漫开一大片血色。 匕首消散在雨里,白则哆嗦着摊开手,他手心里躺着一块偏大的、完整的、流光溢彩的鳞片。 他把这枚鳞片塞进沈渊的手里,颤巍巍地往后退入雨中,说:“这是我的,我的逆鳞……你身上……带着它,就不会受伤了。” 沈渊愕然。 白则的眼睛红通通的,眼一眨又落下泪。沈渊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把逆鳞还回去,可他往前一步,白则就往后一步,一步而已,隔着雨,隔着天涯海角,隔着无数模糊的爱与恨。 “别给我了。”白则笑得比哭更难看,“这是我欠你的,该还的。” “你——” “再见,沈爷。”白则抢在沈渊之前打断道,“你千万别恨我。” 他又退一步,再一步,雨又忽然变大了,雨丝细密得像张网,劈头盖脸地笼住了整条长长的十里街。 像诀别。 白则为自己制造了一场诀别。 沈渊扔下伞去追他,可白龙在雨里化形腾空,穿进云层里,他再也寻不见了。 沈渊站在街尾,摊开手,那逆鳞在他手里流动着柔和的光。 白则很聪明。他只是没沾染过尘俗,所以他单纯。不是笨。 很多道理,他明白,甚至透彻,只是没有说出口。 这是一场诀别,也是一个允诺。 百年一遇的洪水携海潮,整个东南沿海都被殃及,灾民逾百万,朝廷批下的那点赈灾粮落到百姓手里,不过杯水车薪,难救急火。 又时值南方夏收,可良田遭毁,苏杭、湖广这些天下粮仓都在其列,损失惨重,而天灾过去,还有人祸。 粮食稀缺,无良米贩抬高粮价,北方的陈米运到扬州,价格竟到了一斗一金的地步,让人望而生寒。 这种情况持续半年多,直到第二年开春重新破土才好转。 而十里街向晚楼门前的一排长桌摆了将近八个月,粥粽从早施到晚,整条街都飘着米香。 后来的人都说,那年沈爷救活了整个扬州城的人,没有他,扬州就荒了。 灾情平定下来之后,百姓要给沈渊立一块功德碑,这等名垂青史的好事,却被他拒绝了。 扬州没过两年就又恢复了从前歌舞升平的繁华模样,十里杨柳堤仍是莺歌燕舞、来往纷呈,没有谁说得清那座向晚楼是什么时候换的东家,沈爷又是在什么时候、去往了哪里。 毕竟人间的事,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都恍若一场大梦啊。 第35章 七月底的时候扬州城的重修终于步入正轨,满城的水腥气被热辣太阳烘烤了一个多月,终于蒸发得一干二净了,空气里剩下的只有灰尘和干土的燥味。 十里街只余下一里了,向晚楼孤零零地竖立在那,像根粗竹竿。 沈渊的眼睛还是不见大好,但总算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了,方便许多,兴许再好好调养几个月,就可以恢复到没有大碍了。 萧艳走了,回京口,北边的事儿堆了那么多,还得靠她去处理。临走前沈渊去送她,在一片废墟里看红色身影步上大船,回头看他,留恋不舍。 “去吧。”沈渊说,“以后好好的。” 萧艳似乎笑了,可声音带着哭腔:“好。沈爷,你也得好好的。” 船乘着波漂远了,白帆渐渐看不见。沈渊又独自在港口站了许久,河风吹过来,又湿又潮的,夹杂着一点浑浊的味道。他转过身时看见岸边坍塌的江楼,恍然之间觉察到那么几丝物是人非的滋味。好一场大洪水,把这么多年的繁华冲得一干二净,粉饰剥落,人间也不过是这样。 坐上马车回去,路上又遇饥民,南边小渔村里新涌过来的,堵着路不放行,他把身上的钱袋子取下来给他们,说:“只有这点了。” 饥民一路跟着他回十里街,恰好今天的粥施完了,姑娘们提着锅正要回屋里去,被冲过来的人拦住了,饥民们饿虎扑食般争抢着那口大锅,为夺锅底和锅沿上那一小勺稀薄的米汤。 他又被堵在家门口进不去,饿疯了的人与野兽没有区别,争完了一口汤就要争别的,齐刷刷地看向向晚楼,有人嘀嘀咕咕道:“后面,厨房……” 他站在后排,叹了一口气。 “还好及时拦住了,不然让他们进来,得糟蹋多少东西。” 沈渊没回话,汪濡说着,端着药送到他面前,“一口干了。” 药汁浓黑,气味酸苦,沈渊咬咬牙,一碗药咽进喉咙落进胃,苦得他浑身一哆嗦,整张脸皱起来。 “良药苦口,越苦好得越快。”汪濡劝道。 “得了吧。”沈渊放下药碗,“没见好多少,半点不管用。” 汪濡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是仙丹呐?一颗药到病除?” 他话里带讽,显然气还没消,这楼里能气到他的,又只有沈渊一个。 “大爷,对自己上点心,成不?我天天督着你喝药,像什么话……” 说到后面语气又自顾自地弱下去,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汪濡在旁边坐下,手臂垂着,眼睛也垂着,整个人没什么力气地瘫在那,不知想什么。 若不是他前几天忽然心血来潮去给窗边病恹恹的盆景浇水,闻到花泥里一股子不寻常的药味,恐怕就一直不会知道沈渊把一碗碗药全喂给了花的事儿。这真是离奇,三岁小孩才干得出这种幼稚行径,他想了半天,猜出原因—— 沈渊怕苦。 很难想象,一只吃过那么多苦的千年老蛟会怕苦,怕到偷偷把药倒掉的地步。汪濡气愤的同时又觉得难过,忽然间失落起来的那种难过,他想沈渊也是有怕苦的权利的,没有义务一定要强大坚韧到天衣无缝,他可以有裂痕的。 可是他好像已经把自己修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苦行僧,负枷戴镣长途跋涉,别人以为他是心甘情愿,可如果他不是呢? 汪濡觉得自己真看不懂沈渊,人的悲伤痛苦并不相通,蛟也一样,他能体会,但终究无法分毫不差地理解。 萧艳走前,他们俩曾有过一次谈话,有关沈渊的,  40 青蛟说:“他必须得恨点什么,不然,太难活下去了。” 汪濡不解,问:“恨点什么?恨那条红龙吗?” “以前是这样,现在又不是了。”萧艳说,“以前,他只要恨去就好了,只要恨,他就有继续活下去的决心,我们就还能帮帮他。可现在,白龙一来,都不一样了。” 提及白龙,汪濡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说:“所以他现在很混乱。” “嗯,你也感觉出来了。”萧艳说,“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你是怕他因此质疑自己的恨意。”汪濡下了定论。 “我怕他死,很怕。” “可恨来恨去,他还是一心寻死的。”汪濡坦诚道,“他一直在准备和红龙同归于尽的那天。” 萧艳良久没说话。他们坐在楼顶,对着东海浩浩荡荡的日出,并肩靠着,各怀心事。 “我不知道。”萧艳最后说,早霞灿光在她眼里转瞬消逝了,“我只是希望他少点挣扎,好好活着。” 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好好活着。 汪濡吸了吸鼻子,含了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对沈渊说,:“快点好起来吧,好起来才打得过那条龙,对吧。” 他说的是西方红龙,害惨了沈渊的那条,沈渊听后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应了句“嗯”。 气氛又不可避免地沉默下来,汪濡转过头看着沈渊,沈渊看着面前的空气,两人长久未言。 意外地,是沈渊突兀又合理地打破了寂静,用一句令人莫名其妙又觉在情理之中的话。 “汪濡。” “嗯?” “他说……他会回来,要我等他。” 汪濡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这是白龙走后一个多月以来,沈渊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竟带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该讲出来,汪濡想,他不该总是憋着藏着,有话,有思念,不讲出来是很煎熬的。 于是他识趣地没有做任何回应,任沈渊放任自己说下去:“我原本觉得,我不会等的,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不属于我,海里才是他的家,他应该好好在那。先前这么多日子都是我偷来的,我既然拥有过了,就不用再挂念。再说,我对他一点都不好,实在不是个东西。何必拉别人和我一起受罪呢?” “可我总……总有点放不下,我想他记住我,别忘了我。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身上孽那么重,还想再求点什么。”沈渊的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姑且让我任性一回吧。” 汪濡的身体下意识往前倾,背肌绷在一块儿,聆听沈渊下一句,理所应当要大逆不道的话。 哪料到,沈渊却只是说:“我等到扬州的灾事结束,如果他真的回来了,那我……” 汪濡咽下一口唾沫,“那你……什么?” 沈渊笑了,说: “——那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第36章 海水被日出时灿烂的金光照耀着,起伏波浪变作粼粼金丝,在无风的早晨轻缓地飘动,荡向天水之界。蓬莱岛像颗珍珠一样嵌在大海中央,岛上绿树繁荫,桃花团团簇拥着山石,四季不败。 岛的东边有一块高而平的崖石,斜斜竖起,像舟头。崖石顶端有一个白色身影,迎着朝阳坐着,衣摆被风带起,在空中乱舞。他披散着头发,两手撑在身侧,一副很疲倦的模样,在看太阳升起。 仔细看,他右手边还有一个很小的影子,长着须,安静地趴在那。 海上的晨雾散得很快,天边的鱼肚白褪去了,朱红橙金的云霞一片片,海面和天空都是波澜万丈。阳光太耀眼,白则只得眯着,目睹整轮朝阳挂上天幕后,他闭上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小龙虾看着他,也跟着呼气。 良久,白则睁开眼,金色光线在他瞳孔内凝聚成圆,他开口,声音很轻,也很沙哑:“多久了?” 小龙虾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太子爷,一月余了。” 白则点点头,凝视着金光闪闪的大海,呢喃道:“七月了。 ” 人间七月流火,海上风平浪静。天罚过去,东海封海已经近两月,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整片东海宛如一面凝固的镜,映照一切,却无甚生气。 “再过些日子,天要转凉了。”小龙虾说。 “哦……”白则应道,又问:“秋天来了吗?” “快了。” “那冬天也快了。” “日子是很快的啊,太子爷。”小龙虾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春夏秋冬,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不知道啊。”白则慢慢地说,“我对时间没有感觉。” 他能活太久了,人间一年,在龙的感知中可长可短,可以是一瞬,也可以长至一生。这大概是种与生俱来的好处与痛处。 在他愣神的时候,身后的崖石上,一只硕大的老海龟慢慢爬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苍老低哑的声音叫他:“太子爷。” 白则回过头,站起身来,海风抚着衣袖,荡出一道圆,“老王八。有事?” 他喊人向来不客气,天大地大一视同仁,老王八也不恼,只慢慢地说:“您在蓬莱呆了多日了。” 白则闻言,点点脚尖,划拉脚下的空地:“怎么,还不让我呆了。” 老王八笑笑,说:“蓬莱再清净,到底在东海里,也不是什么避世之地。太子爷,您该回龙宫了。” 白则没有立刻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龙宫闷,再呆几天。” “几天几天,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老王八仍旧笑,“但有些事,终究逃避不了的。” 白则也笑,咧开嘴又很快收回去,“你知道我在逃避什么?” 老王八摇摇头:“老朽不知道。” “那你就不懂。” 老王八笑道:“太子爷,老朽不知道您为何神伤,但天下的事,无论什么样,都有同一个来源。” “什么?” “欲望。” 白则愣了一下,自己重复念叨了一下这两个字:“欲望。” “太子爷从前的欲望,只是想闹、想玩、想游戏、想人间种种,直白简单,没什么不可说的。”老王八说,“但如今回来,已经有很大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您想爱了。” “爱?”白则问,“我只是感觉很痛,难道想爱与痛一直如影随形?” “也并不是都这样。”老王八说,“您只是还没有能力承担您的爱。” 没有能力承担。 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白则踉跄了一下,脑海翻滚,想起那大雨巨浪,想起黑蛟,想起红龙,想起天雷和鲜血,还有一根金灿灿的龙筋。 他在  41 沉水镜里看见了九十五年前的一切,隔着漫漫时空目睹了黑蛟受难的全过程。剥皮抽筋的疼痛必然是撕心裂肺的,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内脏也跟着移位。 过去的影像走马灯般结束,龙王负着一身未愈的伤站在他身旁,声音嘶哑沉重,为他判下死刑:“当年沈渊未化完的龙筋,由赤睢带回,埋入了你体内。” “……我……?” “九十五年前,正是你的孵化期还没结束的时候,黑蛟突然化龙,前几天天象便不稳,赤睢原在人间游历,闻讯赶回东海。我们本想用灵力为你合下护阵,但恰好遇上沈渊提前了两天过江入海,天雷震动东海,你受惊吓,筋骨还没长全便破壳出生……” 龙王话说到这便停住,咳嗽了好几声。白则已经全然懵了。 “我……我身上的筋……”他浑身颤抖,“是沈渊的?” 龙王叹了声气,点点头。 “筋骨不全,龙身便残,出生后活不了多久。赤睢因此大怒,又是救你心切,不顾阻拦,破坏了沈渊的渡劫局,从他身上取下半截龙筋给你。” “不、不可能……我……” “一条本该化龙的蛟因他而不能化龙,坏了天道,破了规矩,此事一出,更惊动西方佛祖。”龙王言罢,又是剧烈的咳嗽,好几下才稍缓过来,把接下来的事讲完,“他一人抗下所有事,次日便有十八罗汉亲自东来,捉他去极乐界领罚,于是剥除龙籍,褪洗不死身,到西方须弥山的寒泉里坐禅一百年赎罪。” 浑浑噩噩地听完,白则的耳朵大脑一起嗡嗡作响,胸膛脊背内脏忽然冰刺得他无法忍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僵在那好一会儿才反过神来,伸手就要像挖逆鳞一样去挖自己脊柱上的筋,“那我……那我还给他……不是我的,我把龙筋还给他……” 手指还没触及到胸口就被拦下了,一直在远处含泪默默看着龙后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腕,泣不成声,道:“小则,那黑蛟的时机已经错过了,现在筋长在你身上,你剥下还他,他化不了龙,你也要死呀,别傻、别傻……” 白则盯着自己的手腕,看那被母后紧紧握住的腕子不受他控制地、大幅度地颤抖着。 他竟恨那是一双属于龙的腕。 日出时分往往伴随涨潮,碧蓝海水哗哗地涌来,冲刷蓬莱岛岛沿的沙石,拍击崖岸。白则侧过身,面朝大海的西边,瞳孔没什么聚焦地眺望着远方。 小龙虾抓着他的鞋履边缘,抬头费劲地看他。 活了很久很久的老王八脸上仍挂着平和的微笑,一如当年。 “你说得对。”白则应道,“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 老王八摇摇头,说:“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永存的,就像东海,未来也总有枯竭的一天。太子爷,您别把现在看得太绝对,您还要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是个很慢的过程,”老王八说,“老朽活了几千岁,也不敢说自己长大了。” 白则垂下眼。 “您的长大还很远。”老王八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您脱离了东海,也能骄傲而疾驰地活着——那时候您才算长大了。” 白则看着海,沉默半晌,忽然笑出来。 “日子很快,长大却很慢。”他转过头来,眼睛里有日光偏斜而映射出的金色小环,“我是得回去了,老王八,你得逞了。” 裸露的皮肤上,银色的鳞一片片浮现,一声厉鸣后,海上出现了一条通体雪白的龙。 白龙对崖石上的老王八说:“下次见,我一定长大了。” 第37章 向晚楼在后来有收到过一些信。 那会儿已经是新启二年的深秋,沈渊的眼睛慢慢转好,看得清远处的东西了,也认出捎信来的鸟,大翼白羽,身上沾着潮水味,应是来自东海。 信都是黑底的锦帛,融金作墨,在人间价值连城,就这么一叠叠地寄来。打开看,字迹很稚嫩,不消多看便知是某条年幼白龙的手笔。内容絮絮叨叨、小心翼翼,多是平时见闻,没什么重点,流水账般说了半天,最后归结一问:最近如何? 海鸟每隔差不多半月飞来一次,风雨无阻。锦帛很厚重,总是湿漉漉的满是海的咸腥,洗干净叠起来,陆陆续续放满好几个抽屉。 但沈渊从未回过信。 再后来,向晚楼出了事,他离开扬州,楼跟着荒了,也就收不到信了。 这事儿,还与那只花斑蛟有关。 那是新启三年隆冬,扬州下了雪,天冷得要命,十里街生意冷清。午后雪更大,姑娘们懒动,聚在二楼嗑瓜子聊天,三楼便空了。 也不是真空,昨晚还是来了几个客人,留宿在房里,过午也未起,大雪天的,都兴美人在怀不出门。 而白则走后,四楼一下子变得很空,沈渊也不怎么上去,汪濡又在开春前回了漠北,住那儿的便只剩下司泉。 早前给他设的那条不可踏出的线在白龙回东海之后失去了意义。总囚着也不好,何况他一直没闹出什么动静,沈渊开了口,便随他走动,只是别出这楼。最初也考虑到,反正这小蛟断了尾巴,腿脚不便,想跑也难跑。 事儿就是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的。 那天楼里安静,沈渊窝在点了炭火的雅座里补眠——冷血动物冬天就容易犯困——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嘶鸣,再是轰然的撞击破碎声、细长的尖叫,他猛地惊醒,立刻辨认出那鸣叫来自蛟,外衣都来不及套就奔出门外。 声响来自三楼,而二楼的天花板已经破了一个大洞,木板碎屑雾一样迷着眼,沈渊瞳孔一缩,透过洞看见一张巨大的花斑腹皮,登时心下一紧。 “司泉!” 沈渊亮了利爪降下威压,冲上楼去,尘灰扬洒之间,在空气里结结实实地尝到一股咸重的血腥味,甩袖拨开倒下的门框廊板,只见一只断尾在剧烈甩动,宽长的蛟身横卧在走道上,中间一段诡异地鼓起来,里头还有响动。 他惊了,猛一抬头,又见花斑蛟嘴里衔着一条血淋淋的人腿,咯嘣一声,尽数吞进肚子里。 司泉偏过头,看见了他,不似平时闪躲,竖成一条线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直勾勾地望过来,没有一点灵性,像魔窟里堕了狱的畜生,分不清好坏敌我,只会撕咬杀戮。 那一瞬间,沈渊感觉到自己手臂上汗毛直立,下一秒,花斑蛟伏低身体,破釜沉舟般,用尽力气猛地向他袭来! 蛟身庞大坚硬,轰隆隆地击碎一切,本就拥挤的廊内几乎被损毁殆尽破烂不堪,这鲁莽的一撞更是立刻把沈渊背后的墙凿出一个巨大破口,他堪堪躲过,退到另一头,身上尽是木刺石灰,脚下斑斑血迹。 花斑蛟袭  42 击未成,又是嘶鸣,飞快转过身来,张开长满尖牙的血盆大口,暴露出鲜红口腔。 人肉下肚,修为暴涨,他身体胀至更大,刚吞下去的肉块挤在腹部,看起来滑稽可笑,但沈渊头一回面对他不敢懈怠。 这蛟疯了。 原因甚至不明,他还吃了人。 那张开的嘴巴里,满是血沫和糜肉,发出热烘烘的腥味。 一个这头一个那头,一个人形一个蛟身,一个疯狂地朝另一个攻来,沈渊眉头一顿,侧开身伸出手,在花斑蛟的牙齿触及到他之前将整条手臂狠狠卡入那齿列之间! 砰——如利刃撞上不周之山,千推难倒。 “司泉,你不要逼我。”他压死了眉峰,双眼横绝,目光如刀锋冷冽尖锐,刺出寒芒。 衣服袖子破了,露出布满黑鳞的皮肤,手臂被咬住,那红得恐怖的眼就在面前。 他发现司泉在哭,猩红液体从眼下粘膜里滴出,原来是血泪。 花斑蛟身体颤抖,刚要重新张开口,在这一刹那间沈渊找准机会猛然抽手倾身向前,足尖点住地面唰地一个翻身,另一只手抬起来骤勾利爪,死死地扣住了它的七寸,毫厘不差,花斑蛟哀嘶一声,丑陋断尾狂动,但已经失去行动力,更在蛟王寒压下气息渐弱。 不过转瞬之间。 “嘶——” 沈渊手掌用力,那层凉凉的皮肉瞬间被刺破,流出精纯的蛟血。司泉已发不出声,臃肿庞大的身体随着血液流出慢慢缩小,腹中的肉块已经极速消化了,此刻变回扁平。 不消多久功夫,沈渊手里的蛟脖子缩成碗口大小,变成了普通蟒蛇的尺寸。 他这才拔出嵌进七寸里的爪尖,将司泉狠狠掼在地上,一脚踩上去。 花斑蛟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你还真敢。”沈渊恨不得立刻将他剥皮抽筋,“这次还能有谁保你。” 他一用力,脚下的蛟身被压下去,忽然变成了细白青紫的人皮。司泉变了人形,浑身是伤,脸朝下匍匐在地,眼睛失去了焦距,还在滴血,又黑又红。 沈渊微微伏低身,看见他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似乎是在说话。 一直重复两个字。 “救命。” 汪濡在次日凌晨从漠北赶回,一身沙灰尘雪,没来得及换就来找到沈渊。 那一架,向晚楼被撞毁得几乎塌了整整一层,沈渊裹着貂袄站在三楼的风口,见他来了,回过头冷冷地说:“这就是你要护的人。” 汪濡哑言,磕绊地问:“吃了几个?” 沈渊答:“两个。” “都是客人?” “嗯。” “姑娘有伤到的吗?” “你说呢?看看他砸的。”沈渊嗤笑了一声,“都送去别的院子了,这点动静整个扬州立马都知道了。” 不少人亲眼见到这类似大蟒的蛟身,出了这种事,向晚楼的生意大概是做不下去了,还有无数麻烦等着处理。 汪濡不知如何回答,词穷力尽般,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抱歉”。 “你跟我抱歉有屁用!”沈渊咬着牙说,“这是他第二次吃人,规矩你比我懂,不可能再留下。我还不动手,是想听你解释,我要一个原因。” “我……”汪濡张了张嘴,叹出一口气,“这事儿很长。” 南方隆冬雪夜,无月无星,寒风呼呼地灌进塌破的高楼,把两个人的衣摆吹得不停乱荡。 这原本出于善意瞒下的过往,被撕开一角鲜血淋漓的皮。 “去年开春前,我去了一趟东北雪岭,是从山上出来时遇上他的。” 一开始就是一个很糟糕的相遇。刚化形的小蛇和一个风尘仆仆的归客,在大兴安岭深山的雪松之间愣愣地对望,半天没说话。 汪濡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好小。 真的很小,身形顶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妖类化人形,外表的形态总是成人模样的,很少有这样年幼的,像发育不良的小孩,一碰就倒。汪濡知道自己是撞上他化形了,又是见他是同类,自然地生出善意,主动开口问候:“你好啊。” 那小蛇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眼睛很干净很澄澈,学着他说话,口齿都不利索:“你,你好啊。” “你是蛇吧,”汪濡说,“别紧张,我曾经也是,我们是同类。” 小蛇仍旧看着他,好像没听懂的样子。 “你几岁了?” “几岁了?”小蛇重复,低下头晃了晃脑袋,慢吞吞不那么流利地回答,声音也很稚气:“三……三百岁……” “那挺小。”汪濡点点头,“你一个人?” 小蛇没有说话,汪濡看看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雪,有声响的活物只有他们两个,看来确实是一个人。 “你……”他顿了顿,有点疑惑,“你不知道自己要化形吗?” 妖类化形需要足够的修为积淀,是件很郑重的事,最起码临近化形前自己会有感知,以便找一个安全又不偏僻的地方等待,最好是有成熟的妖跟着照顾。这条小蛇如此突兀地出现在雪地里,很是奇怪。 “啊,我……我不知道。” 汪濡闻言笑了,有些无奈又有些惊讶,说:“你可真有意思。你是这儿的妖吧?有认识的长辈朋友么?” 小蛇闻言细细颤颤地:“啊……有……有的。” “回去找他们吧,等下天就黑得很快了。”汪濡抬头望了望,又将视线放回,“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司泉。” “行,司泉。”汪濡说,脸上笑容更明朗,“在这里遇见,我们挺有缘的。我叫汪濡。” 司泉又轻声学:“汪濡。” “不过我要走啦,就是路过,不能陪你多聊了。”汪濡说,“我们交个朋友,你以后到了人间,可以来漠北找我,随时欢迎。” “人间?” “对啊,人间。” 司泉问:“人间是什么地方?” 汪濡想了想,回答道:“人间就在山外面,是人生活的地方,也是你化了人形之后,应该去的地方。” 应该去应该去,如果时间能倒退,事件能重来,他一定不会说这句话。他还是不够明白,还是太想当然。 人间毁了司泉的一切。 第38章 那年冬天北方格外地冷,漠北日日刮冻风,兴安岭九月初便大雪封山,寸步难行,鲜见人迹。生灵受迫于严冬之难,皮毛薄的早熬不过去,蛇类更休眠得早,满山寂静无影,宛如一座大坟。 过了时辰,天黑得很快,日色向晚,雪又下大起来,朔风迷眼。汪濡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眼前的小蛇,把身上裹着的白貂脱下来,走上前去轻轻给他围上。 “走了。”汪濡说,“你快回家去吧。” 司泉点点头,站在雪地里,转  43 身望着那条高大的身影走远,渐渐融入雪片间,再也寻不见,又很迷茫地呆了半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冬日过早的夜像铁罩一样沉下来,他的肩膀和头顶已经覆满了雪,稍微一动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刚化了形,对人身上下毫无把握,僵硬地迈出步子,差点仰面摔下去,摇晃好几下才站稳,接着就像婴儿学步那样,蹒跚又懵懂地往前走去。 沿着汪濡离开的方向。 “我以为,他会回去,起码找找他的长辈,化形非同小可,总需要有人保驾护航。”汪濡叹气道,“我走得太急,想得太理所当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雪地里,我就该想到不对。” 沈渊皱起眉,稍一停顿后,问:“他一个人?” “一个人。”汪濡点头,“没有别的了。那年太冷太冷,辽东下大雪,兴安岭那儿本来就没多少蛇,又冻的冻死、睡的睡死。我后来再去,才知道最后统共只活下来几条小的。” 汪濡说着顿了顿,脸上表情压抑不住地坠下来, “……他根本没长辈,都死了。” 拖着两条不适应的腿下山后夜已经很深了,司泉身上的白貂沾雪湿透,变得沉甸甸的,也不那么暖了,像冰冷的铅块。 山下零星布着几座村落,在雪夜里静悄悄的,司泉慢慢走进去,沉缓踉跄的脚步惊醒了村口一家院子里的狗,柴门响起突兀不停的犬吠,把他吓了一跳,又听见骂骂咧咧的人声从屋子里传来,像是哪个猎人,他连忙拽紧了衣服回头跑,跑着跑着脚一崴,扑腾一下跌进雪坑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脚踝火辣辣地疼。 他想变回蛇,却又不知道怎么变,没有人教他。他坐在坑里摸摸自己的皮肉,没有鳞痕的、软的、热的,还有两只胳膊两条腿,就是人类的模样。 脚实在疼,再去摸已经肿了,站不起来。他想到那会儿汪濡同他说的话,化了形就去人间,好像隐约明白了其中道理,可到底哪儿是人间?他该怎么去? 还有漠北,漠北又往哪走? 下着雪,天上是乌云,连星星也没有,不见一点光。司泉抱着湿漉漉的白貂屈膝蜷起来,决定睁着眼睛等天亮。他怕睡,怕睡过去醒不来,像别的蛇一样。 雪在天亮前停了一小会儿,白蒙蒙的天光盈起来,司泉从雪坑里爬出去,不敢走大道,就沿着下面的松林一瘸一拐地走。 兴安岭离城镇好远好远,又是大雪封山的严冬,路上不见人影,他从天亮走到天黑,鸟都没见几只。 午间经过一个小村,恰好有两个小孩童在路边打闹,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想问问人间怎么走,没料到刚开了口,就被砸了一脸雪球,小孩尖叫着跑远,大声喊“妖怪”。 他又跑,再一次滚进雪里,浑身湿淋淋的,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才发现手背上爬了几片蛇鳞,一摸侧脸,也是硬的。 天太冷了,蛇类耐不住冬眠的本能,他才刚化形,控制不住,让原型显出来了。 他没办法,又不能停在这,只能继续往前走,尚且稚嫩的脚底被磨出一串水泡,淋漓模糊,他摸了摸渗出来的血,是温的,抹到手背和侧脸上,蛇鳞渐渐消退。 寒冷却仍无法抵挡。 “后来你在哪找到他的?” 冷风呼呼,从破开的大口外灌进来,空气里仍黏着一股催呕的血腥味,劈头盖脸地吹得人头昏。沈渊用力闭上眼,倏地又睁开,眉头蹙在一起,像起伏的山川。 “黑市。”汪濡回答道,“侯城黑市的拍卖会。” 辽东的春天很短,三月里还是半冬,天气干冷,偶尔下雪。汪濡从南边回漠北,时间正赶上侯城黑市开春第一场大型拍卖,便取道前去逛逛。 东北“黑”产向来道上有名,侯城黑市更与京城鬼市齐名,是三教九流混杂、奇珍异宝无数的地界,黑市一年两度的拍卖会常吸引大批黑白两道的人物悄悄前往。 场子放在闹市青楼下面,深夜开卖,汪濡踩着点到,过了好几重检查才来到地下洞天,一抬眼,中间的台子上已摆了一个红布遮住的大笼子。 他瞅了几眼,觉得好奇,朝旁边侍官搭话,问:“怎么一上来就是大玩意儿?” 大东西好东西留到最后,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开个好头。”侍官答道,“您且看着,珍奇着呢。” “活物?” 侍官点头,“活物。” 他站在人群外围,听不清台上说了什么,只听到定音锤响了一声,红布被拉开,露出笼子中央一个赤裸的人。 定睛一看,那人身侧覆了一层鳞片,像是蛇鳞。 “是蛇人。”前面有议论声传来,“难得了。” “那岂不是妖怪?” “是妖也不是妖,是人也不是人。这只看起来幼弱,是上上佳品。”有人又说,语带嘻笑,“据说滋味不错。” “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场内喧杂,那笼子里的小蛇一直低着头,脖子上戴着铁项圈,被人一拉,被迫仰起脸来,露出一张面带痛苦无血色的清秀脸庞。 汪濡心下大惊,手上折扇啪地掉落在地。 “他是被黑市猎妖人捕到的,那些人厉害,卸掉了他的手脚腕,连挣扎都挣扎不了。”汪濡咬牙道,“他们知道蛇妖受冻显麟,为了让他身上的麟更明显,拍卖前把他塞在冰窖里,冻了三天。” “你走时没到二月。”沈渊顿了顿,说,“这已三月了。” 汪濡闻言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说:“这中间别的事他不愿告诉我,但我猜得到十之八九。” 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侯城那地方,背地里本就是个淫窟……” 台上主持脸堆笑,走到笼子边,大声道:“诸位眼尖,这确是本市新捕到的蛇人。蛇人本就几十年难得一见,这个——”他敲了敲铁笼,“品相如何,不用我向诸位多介绍了吧?” “蛇人体柔肉软,玉骨冰肌,再有蛇性本淫,个中滋味,想必在场诸位也有所耳闻……”此话一出,台下哄笑,主持拍了拍手,又说:“原本这品相,起价该掀天,但有些个小瑕疵……” 主持故意拖长了调,等近处有人问是什么瑕疵了,他才笑了笑,开口道:“若有豪士不介意这小玩意儿被用过,倒也两全其美了。” “捉来就用上,来头不小。”前面的人调侃道,“黑市不问来路,八成就是这儿的主。” 台下议论,台上不应,直接开了价,仍高到天边去,加价的声音却一点儿也没少,一声叠一声,报出的数字叫人头晕目眩。 汪濡直直地盯着笼子里的小蛇,不断地在脑内搜刮记忆,一点一点拼补,恰好小蛇仰着头看过来,甫一对视,两个人都是狠狠一怔。 是。  44 司泉认出了汪濡,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就涌出来,张开嘴啊地叫了一声,汪濡这才发现他的舌头似乎被药麻住了。 蛇人一叫,尾音婉转,场内更兴奋,有个懒懒的声音直接开出了千金之价,汪濡心下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跟着加了一条。 那人毫不犹豫,又往上加。 来回两次,场子里彻底静下来,不少人回头看,汪濡捏着汗,大概明白自己已经坏了规矩。 黑市里有些人开价,你不能跟。 有人认出了他,笑着叫了一句“汪老板”。 是警告。 前头那懒懒的声音问:“还加么?” 身后已经围上来人,腰间挂着刀,刀出鞘半寸,刀光寒亮。 汪濡眯起眼,问:“加如何?不加如何?” “加,我就让给你。”那人呵呵地笑,语气骤然森冷:“看你这么喜欢这小玩意儿,应该不想拿到手,发现是个死的吧?” 台上忽然传来一声嘶叫,汪濡猛地抬头,看见司泉的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带血槽的弯刀。 一锤定音。 说到这里,汪濡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已经在颤抖,于是沈渊也明白了。 “……最后也没救出来。” 汪濡点点头。 潮冷的风透进衣服里,吹得人骨头疼,不远处灾后重修的闹市灯火繁华,十里街废墟旁湖柳摇摇,画舫划开水面,扬州还是那个扬州,又已经不是那个扬州。 “成交之后我立刻离场,但等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晚了。” 红木、红缦、红烛,炭炉上跃跃的红光,红色的人血。 树梢鸦鸣后,穿过地面的,男人凄厉的惨叫。 在洞天之下,地下魔窟三层,重重保护下最深的那个房间。 汪濡喘着粗气撞开房门,看见一条碗口粗细的花斑蛇,盘在血泊和碎肢里,腹部鼓鼓,正张开嘴吞噬一具赤裸的人体,那人还是活的,小腿正抽搐,一口下去没了动静。 它旁边已经扔着好几只血淋淋的手脚。 第39章 远眺楼阁之外,东海浩瀚,渺不可观,层云浓布,绵延至视线尽头,而天色黑沉无涯,只有风在飘摇,水在喧闹。 沈渊面风而立,平视前方,久久未语。 汪濡叹了口气,神情悲凉,像是卸下了所有力气般虚弱地说:“从一开始指引他下山入世时便是我错了,后来带他去坟海、又请你出面相护,原是想补救,却没想到越救越错,终究还是酿出新祸。” 沈渊摇头:“此事错不在你。” “可我没办法不怪我自己。”汪濡苦笑道。 朔风透骨寒,沈渊思忖片刻,后退两步,离开那个偌大的豁口,背过身,看向破损坍塌的走廊,那股腐败衰颓的腥气重新席卷上来,绕着鼻尖打转,催人欲呕。 他面色平静,问出的话却锋芒毕露:“那时候在坟海死掉的两条蛇,是不是和你也有关系?” 当时司泉化蛟前,两条蛇妖无缘无故相斗死在坟海,引来妖类注目,沈渊身为蛟王不得不北上主持大局,诸事浮出冰山一角。 他怀疑过司泉,但以花斑蛇区区三百年的修为,尚不足伤动那两条资历不浅的妖,如果不是自相残杀导致两败俱伤,如今看来,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但沈渊希望,不是这个可能。 汪濡抬头望天,黑夜长长,人间灯火不尽,映照十方世界。 “是我。”他承认道。 沈渊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脸上表情未变,可衣袖下的手却在那一瞬间攥紧,指甲戳进掌心皮肉里,凿开一道血痕。 “为什么?”沈渊沉声问,“你明知道残害同类,罪加一等。” “我本无意伤害他们。”汪濡垂眼道,“只是……他们动了邪念。” 沈渊沉默,偏过头,余光瞥见汪濡那一角被风吹得乱飞的月白衣衫,心下透彻,已明白了八九分。 “他们见司泉人身幼弱,又处在化蛟前夕,妖力微薄,便想趁我离开时痛下毒手。”汪濡顿了顿,说:“……是我一人所为,司泉并不知道这件事。” 沈渊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半晌,道:“有时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心太软,还是太硬。” 汪濡闻言轻轻一笑,淡然道:“我生于粗野,不过冷血畜生而已,本不识人间情欲,何来心软心硬一说。若当年不是偶然遇到你,得以悬崖勒马,现在我恐怕早已堕入魔道了吧。” 这一番话看似轻描淡写,却也触及一段彼此不敢忘的惊险,沈渊不免想起多年前初遇,彼时的汪濡还是一条修为尚浅的蛇。那年北方闹饥荒,城中流民数万,开春冬雪解冻,山林被猎尽,遍地不见走兽,无数生灵活活饿死,他途经侯城,遇到一只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的蛇妖,站在城东一座门扉半开的小院外,直勾勾地盯着里面走动的人。 时值饥年,城中街道空荡荡,路旁只有乞丐与死人,周身散发恶臭,更显得院外这个衣着尚整洁的年轻人十分突兀。但沈渊记得汪濡当时的眼神,那是饿疯了的野兽才会有的、绿莹莹阴恻恻的眼神。 那时沈渊离化蛟只差半步,拦下蛇妖,一起带往坟海。 蛇皮蜕去,黑蛟潜入冰冷湖水之下,再次跃出时,北溟刮来数道刺骨寒风,空中水花瞬间凝结成冰凌,扑簌簌坠破湖面,而金眸黑蛟背对北风,低眉看向岸边坐着的少年。 汪濡也看着他,手掌撑地,想要站,周围却似有无形重压,压得他站不起来。 “你……”汪濡皱着眉,“修炼了多少年?” 沈渊回道:“五百多年。” 汪濡听后叹道:“太长了。” “长吗?”沈渊淡淡道,“多久才算短?” “我若吃下那间小院里所有人,”汪濡的脸上显出几分阴鸷之色,“只消一日,我便可追赶上你。” “汲取人之精阳抵消修为,终究是邪魔外道,不可取。” 汪濡嗤笑:“邪魔外道?” “天地无情,而佛祖慈悲。既得鸿蒙开化,生出一点灵识,便该秉承正道,不再做茹毛饮血之事,否则与野兽饿鬼何异。” “你倒是豁达。”汪濡嘲道,兵锋尖锐:“那我问你,凭什么?凭什么人可以吃兽、可以吃妖,而妖却不能吃人?” 黑蛟真身与毒蛇人形隔水而望,一个不见悲喜嗔怒,一个愤然不予退让,相峙之下,黑蛟叹出一口长气,四下水雾横生。 “因为,这人间终究是人的人间……” 你我不过,是外物窃得了一丝天缘。 回忆的长河在此戛然断流,浊水远去,汪濡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拖回现世:“我之前说过,若司泉出事,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不会累及他人。” “你知他不能活。”沈渊说。  45 “我知道。” 沈渊重新转过身,看向汪濡略显单薄的侧影,说:“你也不能免罚。” 汪濡微笑:“我知道。” “这两日来,各处蛇族的来信已经把我桌案都堆满,此事牵及人、蛇、蛟,影响太广,众怒难以平息,其他妖类此后亦有暴露的风险,仅凭我一人无法全权定夺。”沈渊淡漠道,“明日,北边来的几条蛇就到了,届时如何处置司泉和你,我会与他们谈。” 汪濡点头,说:“我不会叫你为难。” 沈渊深深地看着他,问:“汪濡,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汪濡没有看他,目光远望向夜空,清冷月辉之下,北极星光芒暗淡,山岳潜形,“我原想将错就错,为他搏一线生机,但到底……天地无情,因果相生,这是我种下的孽因,就该是我来收下孽果。” 沈渊没再说话,那攥紧的拳头始终放不下,最后拂袖离去,只留汪濡一个人站在原地,面对南方深冬的寒夜。 恶蛟司泉,兽性不改,残食无辜凡人,借此充盈修为,堕入邪魔外道,为世所不容,按族规剥去蛟皮,毁尽灵识,但念其前三百年修行不易,许留下蛇蟒原身,放逐极北蛮荒,重回畜生道。 替他剥皮的人,是汪濡。 这亦是汪濡的惩罚之一,正道修行忌讳杀戮血腥,于元神有害,所以当时沈渊才会制止萧艳接管坟海一事,剥一次皮,不知要坏多少年修为。 司泉被沈渊关押在四楼房内,四周加了禁锢,他本就身负重伤,更难以逃出,汪濡拿着刀进去的时候,他正缩在密不透风的房间角落,浑身是血,精神紧绷,睁大了一双竖瞳,恐惧地向来人望去。 汪濡甚至分辨不清蜷在那的是人、兽还是鬼,血污沾满了他的脸,表情扭曲,窥不见一点清明。 “司泉。” 汪濡在他面前半跪下,听到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他伸手捏住司泉鼓动的腮帮,强迫他停下,却见司泉眼睛一转,看着他另一只手上的刀,忽然笑了笑。 “汪……濡……”司泉又重新盯向眼前的蛟,艰难地开口,语意决绝,“我恨……你。” 汪濡面露戚色,他用手掌盖上司泉的眼,悲哀道:“恨吧。” 如果这能减轻一点你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点。 剥皮之痛,比之横渡刀山火海更甚,非言语能描,饶是沈渊已提前设下屏障,司泉挣扎哭喊的动静仍然足以震动整座向晚楼,二楼雅座内,前来议事的几个蛇族长老同样能清晰地听见凄厉的嘶鸣哀嚎。 一炷香后,哭声倏然停止,脚步声由远及近,汪濡手上拿着一层厚厚的、血淋淋的花斑蛟皮,推开了雅座的房门。 “司泉妖力已散,灵识已毁。” 他将蛟皮递给面前众人,却无一人敢接,最终是沈渊接下,放在桌上。 近十只眼睛齐齐盯着汪濡,等待他做下一步,沈渊别过头去不看,而汪濡伸手慢慢将左边衣袖抚上去,露出整条白皙健壮的左臂,一呼一吸,泛着银光的真身蛟麟浮现出来,紧紧贴在皮肉之上。 “劣蛟汪濡,脾性残暴,杀害同类,罪不可赦。” 汪濡右手持刀,抬起胳膊,手肘狠狠发力,刀锋逆鳞而上,刹那间左臂血流如注,数片坚如硬铁的蛟麟被硬生生削去! “……责令剜麟二十片,以儆效尤。” 剜麟之痛……痛比剥皮。 蛟麟难化,强行剜去,数十年内不可再生,此时的蛟,无甲覆体,比凡蛇更为脆弱。 这几刀,几乎废掉了汪濡的一条胳膊、一只前爪。 第40章 剥掉皮后,司泉修为消散殆尽,又被抹去了灵识,已与普通蛇畜无异。再加上之前断尾、相斗留下的伤口依然在,蛇身虚弱不堪,被北边的人接手带走,都不知还有没有命挨到蛮荒。 汪濡元气大伤,随行回漠北,之后自请放逐,同花斑蛇一起去往极北蛮荒。 向晚楼被官府查封,妖蛇之说传遍扬州,民间人心惶惶,沈渊知道此地不可再久留,且要事已了,随即遣散众人,孤身一人离开,踪迹消失在九州大陆之西。 人间现世的三条蛟,一条放逐、一条失踪,剩下的青蛟萧艳不得不料理接管他们留下的南北两块地域,始知沈渊当年的不易。 而东海封海令迟迟未除,波涛平静,俨然一座围城,壁垒森严,无进无出。 四年后,西域楼兰。 中原四月,此地白昼已宛如盛夏,日光大盛,烈烈无风,荒漠绵延至视线尽头,沙丘林立,满目金黄。 身后绿洲湖泊如漠上一点明珠,灼灼耀眼,闪烁着九州极西最后的一缕文明之辉,再往前,塔里木沙漠无边无际,守护着那看不真切的模糊远山,和远山之后的西天极乐。 绿洲边缘已只剩颓颓蔓草,鲜有人迹,沈渊眯了眯眼,收回眺望的目光,转过身往回走。 古城楼兰黄灰色的石墙渐渐出现在眼前,靠着西边沙漠的这面没有城门,沈渊足尖点地,疾冲后轻巧腾空,踩着砖石跃过城墙,施施然落入城内。 不同于中原风景,西域渴水,树木难以生长,城中多以石土作居,少见高楼。楼兰作为中原商路的终点,虽不及故原繁荣,却依然不算冷清,驼队送来丝绸茶叶,带走香料皮毛,楼兰人和少数的汉人安和而居,鲜亮明艳的楼兰服饰中常能见到淡色的华夏衣冠。 道路尘沙飞扬,沈渊拉低头上的帽檐,遮面黑纱垂下来挡住脸。他往城东走去,离城墙不远处坐落着一家汉人经营的茶馆,酒旗垂下,今早刚刚进城的商队坐在路旁桌前休憩,等待午后互市。 沈渊不动声色地走进茶棚,在角落坐下。他在楼兰呆了几年,同为汉人,店家已经熟识了,看见他进店来,马上使唤伙计端上茶水。 商队的目光自然被吸引过来,沈渊低着头避开,伙计为他倒茶,招呼道:“公子,这是掌柜新购进来的新茶,江南名品呢,您尝尝。” 白瓷杯中雾气升腾,浓郁茶香扑入鼻间,汤色翠绿如碧,沈渊端起杯浅啜一口,熟悉的茶醇之味,飘越万里来到唇齿间。 “扬州绿杨春。”他轻声说。 “您果然懂茶啊!”伙计感叹道,“竟然能尝出品类!” “不太懂。”沈渊淡淡道,“以前常喝而已。” “您是扬州人?” “呆过一段时间。” “今天到的这支商队听说也是从扬州过来的,手上有不少好东西,这茶就是和他们换的。”伙计小声说,“我听他们聊起,说此次西行,手上还有几斛名贵的东海珍珠余下,打算都在楼兰出手。” 沈渊闻言,眼睫微颤,但很快恢复,专注喝茶,日头缓慢位移至头顶,街道那头传来三声重重的  46 鼓响,楼兰古市开张,商队立刻放下茶碗,牵起骆驼,载着货物往墟市中去。 人走后,伙计拿着抹布收拾桌椅杯碗,原先坐在柜台前理账的店家走下来,站在了他的身侧。 愿在楼兰城里做汉家生意的人,来历必定不普通,沈渊一早注意到这家小茶馆的年轻女主人,也看出她是大盛都护府安插在西域的护桩和眼线,但他无意知晓,更无心插手这些诡谲。 “沈公子又去西边了。”店家握着团扇掩面而笑,“这次有没有进展?” 没有。塔里木沙漠无边无涯,隐藏在沙丘以外的须弥山受极乐庇护,只可远观,无论跋涉多远,都只能远眺到粗浅的轮廓。那是佛祖的地界,没有允许,凡物根本无法靠近。沈渊曾经无数次试图越过黄沙大漠,到达九州的西尽头以外,但也无数次无功而返。 沈渊不以为意,垂着眼没有作答,店家也不追问,看着商队离开的方向,慢慢道:“奴家知道沈公子并非一般人,也知道公子已经看出奴家身份,故有一事相求,恳请公子答应。” 沈渊沉默片刻,说:“你说。” “这支商队从江南而来,途径敦煌玉门,一路上走私数百斤锻铁,售卖给关外蛮子,又遁逃至西域,都护府有令,不能留活口。”店家平静道,“虽不知公子来历,但为万全起见,请公子不要插手此事。” 沈渊挑眉,晃了晃手中瓷杯,说:“我没兴趣。” 店家欠身:“多谢公子。” “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 店家微微一愣,礼貌道:“公子但说无妨。” 沈渊呼了口气,放下杯,起身朝楼兰古市方向走去,远远留下一句话:“等我买完他们的东海珍珠再动手。” 东海深处,回音崖。 月牙状的山崖围住了一方浅水,崖壁常年受波涛拍打,棱角被磨钝,结上一层光滑的玉皮,波浪声声,回荡在崖间,崖顶绿荫葱葱,海鸥在四处盘旋,最后落在月牙尖尖的一角空地上。 一个白衣的少年站在崖边,长身玉立,伸出右手,一只黑翅的海鸥扑腾了两下翅膀,停在他的手臂上。 “还是没消息么?”白则问。 四年过去,他似乎长大了些许,出落得更加俊朗,只是消退了那股无忧无虑的少年气,眉间隐隐藏着一点郁色,与他从前的模样不甚相像。 海鸥摇摇头,竟能口吐人言:“如今东海沿岸的地界都已翻遍,再往陆上走便不是我能到的地方了。” 白则闻言,默默地低下头,喃喃道:“难道他真去了西边?” “太子爷,该来的躲不过。”海鸥道,“您寻那黑蛟这么几年,始终一无所获,或许他便是不想您知道他的踪迹。” “我明白。”白则点点头,表情落寞,“辛苦你了。” 海鸥看着他,良久,问:“若他真去了西边,赤睢那小子与他的一战必然躲不过,太子爷,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 白则叹气,久久未语,海面刮过一阵风,波浪微涌,翻卷推潮,日光挥洒其间,映出粼粼亮波。 “我不想他们任何一个受伤。”白则说,“一个是我的同胞兄长,一个……我欠着他一条龙筋,到底要还的。” 海鸥也叹:“世间安得双全法?” “是啊,世间安得双全法……”白则抬起头,望向东海以西的海面,眼睛中光芒闪烁,“但若避无可避,我会尽力阻止。” 海鸥振翅,回到空中,轻声道:“痴儿。” 第41章 佛曰三千世界,诸天轮转,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喻真空妙有,诸相非真。 极乐界位于西天虚空,洲海浮于地轮之上,须弥山托起三十三天,佛祖静坐自在天,超出三界之外,不在轮回之中。 在这里,日月同在,时间流逝漫长,万物无枯无荣,没有生死,亦无悲喜。 须弥山无色瀑下,一个红色的身影坐在水潭之中,瀑布浇头而下,发出隆隆声响,四周水雾缭绕,将那一抹红色遮盖得极为模糊,千万分的不真切。 拨开一层密密的水帘,方才看清,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俊美男子,闭着眼,盘腿坐在水潭中央的一块光滑巨石上。无色瀑布寒水疾速冲刷过去,重重砸下,掀起大片浪花,而他的衣衫却没有半点被沾湿,依然干爽飘然。 忽然,三十三天传来震动,金灿佛光闪烁又消逝,无色瀑霎时停滞一瞬,赤睢慢慢睁开双眼,眼睫上几点淡金色的流光随水珠一起滑过高挺鼻梁,滴落在石面上,又迅速消散。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前方,水帘之外,有一白衣僧人身裹佛光,步步生莲,朝无色瀑走来。 僧人在水潭边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朝他微一颔首,开口声如洪钟:“红龙。” 赤睢站起身来,走出瀑布,足尖踏水,落到潭中,向僧人行了一个佛礼:“迦叶尊者。” “人间百年,倏忽之间匆匆消逝。”迦叶尊者手拈一朵金色婆罗华,淡然微笑,“龙困浅池难遇雨,你的罚期已经到了,与我一同去自在天,向佛祖请别吧。” 赤睢一点头:“有劳尊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须弥山,日月挂在东西两侧的天空,映映同辉,一团云雾从天上缓缓降下,垂落在不动松林之间,迦叶尊者迈步上前,站在飞云中央,赤睢跟随其后,尊者轻吹一口气,云雾升起,驮着他们上浮,穿梭过欲界,直上三十三天。 日月之上,须弥山如镜像倒置,拔天而下,顶部又生各小山,自在天内佛光威严,金色宝殿的轮廓映入视线,天柱围绕其旁,耀华灼灼,众佛吟唱,舞乐天女飞于高台,奏动琴笳,传来阵阵仙乐。殿前伸展开千级长阶,通向面阔楼高的佛殿。 这才是世人口中,那真正的极乐界。 飞云在阶前停落,两人从云上下来,迦叶尊者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领着赤睢,跨上千级佛阶。 金光普渡,万法慈悲,沐浴在其中,只觉得身上尘垢被悉数洗净,赤睢抬起手,见到流光轻盈地包裹指间,脚下生风腾轻,毫不费力就已走过近百级高耸阶梯。 须臾之间,他已站在了云雾萦绕的佛殿门前。 “弟子摩诃迦叶。”迦叶尊者肃立合掌,请示道:“东海红龙已至殿外,请见佛祖。” 赤睢只听耳畔传来沉沉而低穆的声音,譬如黄钟大吕,只是一声,便叫人振聋发聩。 佛祖说:“进。” 迦叶尊者随即侧身,赤睢轻轻点头,绕开他,步入金光焕然的大殿内。 佛殿如芥子,纳尽须弥,正中央,佛祖金身巨硕,面容慈悲,阖目静坐于莲花之上,高不可攀,身旁飞云环绕,云上端坐诸佛,此刻赤睢只身踏入殿中,引得菩萨低眉,  47 罗汉垂首,皆慈目俯视他。 “俗弟子赤睢。”赤睢挺直脊背,合掌行礼,“拜见佛祖与诸佛。” 佛祖睁开眼,微微一笑,放在腿上的手掌朝内微抬,动作缓慢,却有无言的威严,开口道:“不必多礼。” 赤睢松开手,佛祖又道:“你在须弥山中坐禅思过已有百年,如今到了下山归世的时候,可有悟得什么心得?” 殿中片刻寂静,众佛含笑,哪知这东海红龙轻勾了一下唇角,回道:“弟子愚钝,白消磨这百年光阴,无甚所得。” 说完,他抬起头,那桀骜不驯的模样,与百年前一般无二。 佛祖闻言并不生气,仍然微笑问道:“百年前,那条黑蛟渡劫化龙,你强行抽掉他的龙筋,截断了天道机缘。众生平等,你虽生而为龙,此举也是触犯规诫。你知错否?” “佛法常说因果,那黑蛟过江化龙,天劫震动东海,我未出世的弟弟筋骨不全便被迫降生,这是因;我抽取他的龙筋,一报还一报,这是果。”赤睢坦然道,“因果相扣,环环相生,弟子不知何错之有。” 多少年了,尚未有人敢在如来大殿上这样口出狂言,诸佛震惊,不知如何言语,而佛祖神色依然恬淡,呵呵而笑,说:“心有杂念,是无法参破因果之说的。” “你尘缘未了,因果亦未了。”佛祖缓缓道,抬起右手,往外轻轻一挥,“入世回去吧,等候了百年,也该了断这个因果。” 赤睢还未来得及说话,胸口吹来一道劲风,听见大钟重重一响,诸相速速倒退,他的脚尖随即离开地面,被佛祖挥袖送离极乐界,落回万丈红尘之中。 与此同时,塔里木沙漠东缘,云层之中忽然闪烁一点绚烂金光,远山透亮,那模糊的轮廓骤然变得清晰无比,沈渊站立在城墙上,视线捕捉到这一幕,瞳孔缩起,手心一下紧握成拳。 他的身躯在发抖,嘴唇颤动,死死盯着那缕光,看它从云中坠落,在西边群山间消散。 “终于等到了。”沈渊怒极反笑,“赤睢,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们同归于尽。” 黑蛟竭力嘶鸣,楼兰城震,城中众人循声看向西界城墙,只见一抹黑影腾空而起,直破云霄,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奔冲向西。 东海回音崖上,海鸟盘旋,鸥声与浪声交织,因月牙状的地势而不断回音,白则坐在崖沿,面对着西边天空,神色恹恹,不知在想什么。 黑翅海鸥飞越过海面,落在他的肩膀上。 “太子爷。”海鸥说,“不必再看了。” “嗯。”白则随口应道。 海面平静,西天也平静,白则看了好久,缓缓吐出一口气,仰躺倒地,阳光浇在脸上,但微风和煦,拂过发丝,驱散掉那一丝闷热。 “我这几天总是心悸,”白则用手挡住太阳,而光从指缝之间穿过,变成条状,“深夜从睡梦中惊醒,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我,说时间不多了。” 黑翅海鸥重新飞回空中,说:“百年之期已至,恐怕就在最近。” 白则松下力气,手背啪地盖在眼睛上,挡住一切光线,他叹气道:“真是愁人啊。” 潮汐叠涌,海水泛起层层波涛,拍击石崖。远处鲸群浮出水面,背上吐出细小水柱。没了视觉,听觉变得格外灵敏,白则听见众鸟展翅,听见鱼群过水,听见树叶婆娑,听见风的来处。 它们跋山涉水,从西而来。 遥远的西方。 白则猛地睁开眼,一阵心慌,赶紧手撑着地爬起来,而半空之中,海鸥看着西方天际,忽然唤了一声:“太子爷。” “你看。” 白则凝神远望,呼吸一窒,只见西天映开一道金色光芒,随即浓云骤起,雷电滚滚,红与黑两股煞气猛然交汇,混作一团,砸入云中。 “不好!”他失声大喊。 第42章 沙丘被狠狠砸开一角塌陷,霎时黄尘弥漫,迷煞人眼。赤睢从沙坑里站起来,呼吸时呛了几口沙,喉咙刺痛难受,身上倒无大碍,只脊背在坠落时撞得有些发麻。 在须弥山中坐禅百年倒也不是一无所得,至少这由无色瀑冲刷淬炼出的菩提金身算是意外之喜。赤睢呼了口气,揉揉手腕,暗道佛祖果真不留情,又挥手拍掉衣衫上的沙土,抬头看向天,沙漠之上少见地飘着团团浓云,太阳掩面半露,位于头顶,光芒大盛,该是正午时分。 百年匆匆而过,他在极乐界,不知人间几度凋谢,是否物是人非。他的龙籍已被除去,东海显然再回不得,眼下只有先去沿岸的扬州,他曾在那置过一些产业,如今时过境迁,不知还有没有遗存。 想到这,赤睢收回目光,刚要迈腿离开这片沙丘,化龙入云,却在飞沙扬尘之中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朝他一步步走来。 赤睢皱起眉,眯眼细观,只见来人穿过沙尘,露出黑色的鞋履和衣角,周身萦绕着一股煞然杀气,抬手即化而为匕,直直朝他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赤睢反应迅速,利落地偏首,那黑匕擦着他的脸颊过去,隔断了一束额发,消失在空气当中。 回过头,终于看清来人全貌。 赤睢看着那双金色竖瞳,还有他脸侧覆上的黑鳞,微微恍然,道:“是你。” “赤睢。”沈渊缓慢开口,睁大眼死死盯着他,蛟瞳缩成笔直的一条线,“是时候把恩怨了结一下了。” “看样子,你在这等候多时了?”赤睢嗤笑道,活动了一下脖颈,“我原本还无意寻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不如就替我松松筋骨吧。” 话音刚落,他猛地腾空向沈渊扑去,额上角显,手臂迅速攀上真身麟甲,变为锐利龙爪,身躯只见残影,自上而下袭至沈渊面前,避无可避之际,沈渊抬臂格挡,红黑两道劲气相撞,崩出刺眼光火,云层中传来雷声隆隆,沈渊先一步被逼出真身,金眸黑蛟怒而嘶鸣,雷云共震,沙漠扬起狂尘,赤睢啧了一声,却并不化形,一掌奋力前推,硬生生把黑蛟推出十步之外。 瞬息间,下一击又至,红光直取七寸,沈渊以尾横扫截断攻势,趁势反击,不料赤睢的动作实在太快,他的双眼又曾患疾,根本来不及看清是否命中,赤睢已跃到他的头顶,一记猛劈劈向颅后,沈渊登时吐出一口鲜血,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赤睢翻落回地面,脸上赫然一道新伤,淌出血痕,他抬手擦掉,不以为意,道:“一条盘江小蛟罢了,千年修行又如何,你还是打不过我的。” “话别说太早……” 黑蛟咬牙轻笑,抬起头,风云刹那变换,乌霭遮蔽烈日,天色顿时坠入昏暗,他眼中杀意森然,赤睢心里咯噔一声,下一秒,黑蛟借风而起,带着无数锋利黄沙,毫不犹豫地疾  48 冲过来! “今天定要你命丧于此!” 这一击灌注了全力,赤睢抵挡难及,引得红龙现世,发出铮铮唳鸣,两道长影相撞,爆出一声巨响,四周飞尘四起,天地同震,雷电轰轰,浓云翻滚不断,下一秒竟下起泼天大雨,狂风席卷整片沙漠。 兵刃相交,红龙后手却仍稳在上风,赤睢怒喝一声,天上风雷助阵,一瞬间那巨大力量几乎碾压过一切,沈渊明显不敌,而在爆破之际,一道淡淡的白光从煞气里浮现出来,包裹住黑蛟身体,为他挡住了一记反噬。 赤睢看见这一幕,惊得怒目圆睁,大喊道:“龙身逆鳞?!” 顾不得任何,震怒之下,他再次冲上前,掐住沈渊的脖子,问:“你哪来的龙麟!” 沈渊本也处在微讶之中,见状立刻反应过来,反扣住赤睢的龙爪,连摔带滚,把他狠狠砸入泥泞的沙土里。 菩提金身护住龙躯,赤睢没有任何停顿就重新跃起,将黑蛟卷进闪着雷电的云层里,一龙一蛟殊死缠斗,一开始竟势均力敌,接着风云翻涌,赤睢红了眼,不依不饶地诘问道:“为什么你身上会有白龙逆鳞?!” 沈渊狰狞一笑,在攻势间隙艰难地回击道:“许你抽我的筋,不许我剜龙的麟?” 赤睢闻言大怒,龙啸声厉,引下数道惊雷,尽数砸在沈渊身上,这一次没有逆鳞为护,沈渊直接被震落云外,眼角流下一串黑血,视线鲜红一片。 他摔进泥沙里,咳出肺腑淤血,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嗡鸣,而他从头顶疼到尾巴尖,连发出个声都难,真身难以维持,化回几近支离破碎的人形,部分蛟麟尚在,紧贴着脆弱的心脏和咽喉。 红龙亦消失在云中,赤睢走到沈渊面前,目光冷冽,没有一丝情感,说:“这世上,找遍东海、南川,甚至北溟,我知道的白龙只有那么一条。” 沈渊看向他,血雾模糊之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赤睢继续道:“他是我弟弟。” “我抽你的筋,是因为当年你入海,引动天劫,迫他筋骨未能生全便匆匆降世。你那半条龙筋,合该是他的。”赤睢说,沈渊听到大雨声中,有人踩着沙土步步走近,接着喉咙触到冰冷的麟甲,赤睢的龙爪掐住了他的脖子,耳畔话语声忽然清晰:“可你有什么资格剜他的麟?你欠他的,必须一点一点给我还清楚。当年的筋,今天的麟,都不能少。” 说完,赤睢压住他,那双带着利爪的手直取喉头覆麟处,连皮带肉、鲜血淋漓地拔下数片黑色蛟鳞! 沈渊痛得整个人弹了起来,蛟鸣凄厉,剧痛之下他伸手想要推开赤睢,指尖却痉挛难止,使不出半点力气。 痛,锥心刺骨,痛到难以呼吸,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绝望,恨不得立时死去,刚刚听到的话像魔咒一般环绕在耳边,指引向一个可怕的答案。 赤睢还在拔麟,沈渊已经叫不出声,气息微弱,脖颈血肉模糊。 可他看着赤睢,金眸虽已染血,却仍清明锐利,杀意一分不减,甚至更加浓烈。 赤睢若能注意到,必然会有所警惕,可此时他的心神已被愤恨占据,目光紧锁着沈渊的咽喉和蛟麟,连他胸口那明显异样的颤动都没发现。 “赤……睢……” 沈渊的喉咙已经嘶哑无声,他说不出话,只有嘴唇在张合。 “一起……死吧……” 天地轰然大震,雷电交加,煞气疯狂逸散流窜,千年修为付之一炬,撼动九州,黑蛟重现人间,燃尽性命,只求玉石俱焚! 赤睢没想到他竟甘愿自爆元丹,想要抵御时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渊向自己袭来。 但就在兵刃相接的前一瞬,东边天际闪现过一道白光,快到根本看不清,那白光直直向蛟龙奔去,于黑蛟先一步,挡在了赤睢身前。 沈渊的眼睛在流血,视线里一切都是血红色的,他在最后看见的白则,也是血红色的。 第43章 大雨倾盆,哗然洒下,白光应声破碎,一闪而逝,化作斑斑星点氤氲在雨幕里。白则的胸腹遭到重创,当即呕出一口逆血,勉力维持了片刻站姿,但还是失力向前倒去。 震惊之中,赤睢僵在原地,而沈渊修为散尽,真身消散离体,化回残破人形,跪倒在地,颤抖地接住了白则。 两人都是满身鲜血,虚弱不堪,沈渊的身体甚至在由下往上逐渐变得透明。雨点打在他的脊背,打在白则沾着血污的脸上,他伸手抹掉那蔓延开的红,嘶哑地开口问:“你为什么……为什么……” 最终还是问不下去。 白则的瞳孔涣散,气息微弱,全无往日的生气,他看着沈渊,先是嘴角翘起,轻轻地笑了笑,忽地,眉尾又撇下来,艰难地说:“你……你别哭呀……” 沈渊的眼泪混着血流下来,他咬着嘴唇,肩膀不受控制地发抖,低下头,湿漉漉的黑发遮掩住了侧脸,怀里的白则身体温暖,他却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变凉。 “对不起……”白则对他说,“恐怕,不能把……你的筋还给你……了……” 这句话彻底坐实了沈渊浮在心头的那个猜测,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拂开白则脸上粘着的发丝,说:“别说了。” 当年赤睢夺走的那条龙筋就藏在白则体内,与他共生共存了一百年。这一百年的漫长时光里,沈渊时时刻刻活在仇恨之中,几乎每晚都会梦见那个被残忍抽筋的场景,疼痛彻骨难忘,记忆此消彼长,他的世界就定格扎根在那一天,费尽气力,也无法走出。 可现在,回头一看,他忽然不知道该去恨谁,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恨,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老天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随意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看他怨憎会,看他爱别离,看他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 恍惚之间,沈渊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当时他干脆死在赤睢手底,如果他没有入江入海引劫化龙,这些千丝万缕的可笑纠葛,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发生。 可天道无常,又要怎么去争“如果”? “你真是……”沈渊闭上双眼,一呼一叹间,就这样卸下了所有折磨了自己百年的执着,“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白则想抬起手,摸摸他的脸,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视线末端出现一双模糊的金缕皂靴,是赤睢。 红龙,他记忆中从未谋面的同胞哥哥,此时僵着身子走过来,跪在他身前,手足无措,颤巍巍地、不可置信地问:“……小白?” 还能有谁呢?找遍东海、南川,甚至北溟,白龙只有这么一条,此刻浑身浴血,倒在他的眼前。 生命的温度正在慢慢流逝,白则微微眯起眼,想好好看看赤睢,但眼睛失了焦,怎么都看不清,只能  49 依稀辨明轮廓,他唤道:“哥……” “你真的是小白!”赤睢几近崩溃,“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则想要解释:“哥,我……” 汩汩鲜血随着开口的动作从嘴角溢出来,沈渊的心揪在一起狠狠地疼,他打断了白则:“别说了,乖,不说了……” 白则挡下的那一击,是他引爆元丹,纠汇起来的所有功力修为所化,他笃定就连赤睢也无法抵挡,落在白则身上,又怎么会有回环的余地?沈渊无比清楚,白则必死无疑。 但他还是想他多活一会儿、再活一会儿,还是心存侥幸,想他能活下去。 沈渊的身体也在渐渐变得透明,下肢已然消失,只剩破碎的衣摆,白则也清楚,妖类没了元丹,只有死路一条,他忍着疼痛,再次露出笑容,说:“没事,沈……沈渊,我们……一起……” 一旁的赤睢看见这一幕,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一瞬间,后悔、愤怒、不解、困惑、心痛等等等等情绪像大浪一般涌上心头,他看着白则,内心百感交集。他走时,白则才刚刚出生,如今百年过去,曾经的婴孩已经长成了少年,有一副漂亮俊朗的模样,东海的太子,尊贵的龙族,该是人人尊敬喜爱的,可为什么,为什么造化如此弄人? 这半根龙筋,最后竟还是让白则以命相偿。 眼看着白则面色逐渐衰败下去,赤睢颓丧低头,这辈子没人见过他哭的红龙,在此时涕泗横流。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斯人逝去,已发生的无法回头? 难道,这就是佛祖所说的,未了的因果? 他不信。 红龙怒而啸天,冲向雷电滚滚的云层,冲向黯淡高薄的天际,不断往上,试图去触碰那遥不可及的三十三天。 他不可一世惯了,不懂天命,更不懂因果! 然而就在此时,大雨忽然停止,乌云仓皇逃窜,西方天边晕开金色眩光,普照大地,那泥泞的沙土退潮一般尽数干了,光滑的沙砾反射光芒,霎时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赤睢向光源望去,只见金光的最中心走出一个人影,身形极为眼熟,他随即反应过来,是迦叶尊者。 迦叶尊者踏云而来,一袭白色僧衣,迎风飘摆,手持婆罗华花枝与佛珠,面容慈善,见到他,便笑迎道:“红龙。” 迦叶尊者,佛祖坐下十大弟子之一,亦是当年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他回了极乐界的降龙罗汉,此时如此恰好的相遇,更让赤睢浑身竖起警惕,怒道:“是佛祖让你来的?告诉他,乱扯什么狗屁,我弟弟死了,我让他待在天上也不好过!” 迦叶尊者一笑而过,道:“佛祖让我来救人。” 赤睢闻言愣住,迦叶尊者垂首低眉,俯视云下,又道:“他们二人缘分未尽,因果未结,不该殒命于此。” 赤睢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黑蛟透明了一半的人身,和他抱着的,苍白枯萎的白则。 西天佛光如此耀眼,雨停水褪,沙漠复晴,他们却好像根本看不见、感受不到,只互相依偎,静静地,一起等待死亡。 迦叶尊者抬起右手,那朵婆罗华绽开花瓣,一抹清净温凉的花露从花心滴落下去,化作两道流光,分别滑入沈渊和白则的体内,又立刻溢出,形成一圈金色的屏障,将他们包裹在内。 屏障缓慢升起,直到与迦叶尊者的视线平齐,赤睢看到光中,白则闭着眼,如婴儿在母体内昏睡般蜷缩着身体,而流光环绕着他不断逸动,旁边的沈渊也是如此,甚至肉眼可见的,他那消失的半截身子正在慢慢恢复。 迦叶尊者拈花微笑,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闻声睁开眼,身躯垂落放直,血污被花露洗净,佛光渡在他们身上,于空气中荡开一层层涟漪,久久不止。 “小白!”赤睢喊道。 白则听见后抬起头,但眼神迷茫懵懂,呆呆地看着前方,也不做回应,身体活了,灵魂却仿佛还游离在外,找不到回家的路。 “莫急。”迦叶尊者猜到了赤睢急着要问什么,“只是鬼门关上走一遭,三魂还未来得及归体。” 言罢,他伸手,食指遥遥一点白则的眉心,又一圈涟漪漾开,白则瞳孔一缩,视线逐渐清明起来。 他一回头,见身旁的沈渊,隔着两道金障,垂着眼,正默默无声地凝望他,目光深邃,像要隔着他,望穿积累百年的清远秋水。 白则被那目光定住,一时失了神。 “黑蛟。”迦叶尊者唤,“千年的蛟,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沈渊看向他,没有说话,眸色黑沉,迦叶尊者并未在意,微笑道:“万物皆有灵,但妖修行不易,你有此毅力,实在是难得。只是可惜,如今亦已散尽。” “而你伤龙性命,动摇东海根基,不可不罚。” 白则闻言猛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问道:“救他只是为了罚他?!” 然而他的声音被完全隔绝在牢固的金障之内,旁人只能看见他嘴唇张合,神情激动,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沈渊亦双眉蹙聚,不知此举何意。 迦叶尊者不受干扰,坦然继续道:“东海以北,有涧名曰深溟,于海底三千尺,不见天日。” 白则和赤睢听到“深溟”二字,俱是一颤,赤睢皱紧眉看向迦叶尊者,白则的脸色惨白一片,又大喊了几句什么,无人能应答。 深溟涧下三千尺,为上古锁龙之狱,至今已有数千年人迹未至。赤睢少年时曾因闯祸而被关去深溟涧反省,那还只是涧中浅层,黑暗与死寂的折磨便让他压抑难忍,半个月关下来,差点疯掉,幸好浅水中还有几条灯笼鱼偶尔能说句话,但他从此也对深溟涧敬而远之。 而沈渊要去的,必然是三千尺以下,无间之狱。 “便罚你去那里静思参悟。”迦叶尊者扬起手,婆罗华在沈渊身前一点,“能否修成正果,要看你自己。” 说完,金障光芒大盛,裹着里面的沈渊化作一道陨星,眨眼间,飞落天际之东。 “何必?”赤睢忍不住追问,“救人又杀人,这便是佛祖的道?” 迦叶尊者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置理,目光移向白则,道:“初面便是这样的境地,也非我所愿,白龙,莫要生怨。” 赤睢警醒:“他也要罚?” “一切因你而起,因你而生,龙族思凡,造下人间孽果。” “随我同回须弥山,参禅思过,静待机缘。” “至于你,红龙。”迦叶尊者回过头,笑对勃然瞋目的赤睢,“戾气过重,脾性不安,难行长远。” 婆罗华再次绽开金色明光,于赤睢眉间心口轻轻一闪,红龙真身被轻易点破,化回人形,迦叶尊者继续道:“封印龙身法力,暂锁记忆,责入世  50 悟道传道,磨练心志,勘破因果,方可重回仙班。” 明光之中,赤睢的身体逐渐透白,长发红衣金靴全都剥净重塑,一个穿着麻布僧衣的年轻和尚慢慢出现,闭着眼,双手合十,眉心缀着一点朱红的竖印。 “去吧。”迦叶尊者拂袖道。 第44章 极乐界一日,人间便是一年。 须弥山的草木没有枯荣生死,永远是最茂盛葳蕤的模样,松林里漫行野鹿,雁雀环飞,日月在天际同辉,洒下或温或烈的辉华。 无色瀑溅起水花,如白帘挂下,瀑布前的水潭中,几条红尾鲤鱼正在慢悠悠地游荡。潭水一旁有一碎石小径,通向山崖前的无名石亭,亭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矮几和两块蒲团,此时,白则与迦叶尊者各坐一边,垂眼看着桌面。 矮几上摆着木刻的棋盘,纵横十九道,棋局下了近半,黑白混乱,看不出胜负。白则执黑子,但他似乎心不在焉,下得一塌糊涂,好在迦叶尊者也并无厮杀之意,温温和和地顺着走,这一局才得以纠缠到现在。 白则已不记得自己来到极乐界有多久了,这里的时间流逝得过分缓慢,无法用正常的方式来计算,身处其中,便会感觉世界凝固,自己亦随之封冻。 他抬头看了看天,同样的蓝中带金,彩云点缀其间,日月各占东西,光影亘古不变。 迦叶尊者已落下白子,白则却摩梭着指间的黑子,久久没动,半晌,问道:“这是第几天了?” “第二天初。”迦叶尊者微笑道。 白则点点头,道:“第二年。” 他用的是人间的计数,迦叶尊者不置可否,轻轻一抬手,说:“到你了,白龙。” 白则呼了口气,将手中的黑子胡乱放在了棋盘一角,神色蔫蔫道:“尊者来找我,应该不是单纯下棋消遣吧。”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迦叶尊者道,“你兄长初至须弥山时,我也曾和他下过几局棋。” 提及赤睢,白则淡淡苦笑道:“他的棋艺比我要厉害很多吧。” “一般。”迦叶尊者说着,又落下一子,“但他适应得比你好。” 白则手伸向棋盒拿子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明白过来迦叶尊者在指什么,是这须弥山,与山中没有尽头的长日。 迦叶尊者似是对赤睢颇感兴趣,又多评价了几句:“红龙虽是戾气过重,天资根骨却绝佳,区区百年便能在此修出菩提金身,实在少见。若能借这次人间游历磨去浮躁,摒除外物之扰,未来定能有更大成就。” 佛门参禅悟道,妙法自然,求的是一身清净,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方能脱俗于尘世,远离纷扰。赤睢修出菩提金身,如今已算半只脚踏进佛门,白则不免想起在扬州遇见的那只黄鹂,他留在人间痴等百年,又算不算是赤睢的牵挂? 心下一动,白则问道:“我哥哥他……有没有提起过一只黄鹂精?” “黄鹂?”迦叶尊者沉思片刻,回答道:“并未听他提过。” “他最常提的就是你,或者说,是龙。” 是龙。 这最后两个字就像一记软绵绵的拳头,砸在白则的胸口,不疼,但偏偏沉闷。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有何含义,只是莫名地,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 “我与他,不太一样……”白则叹道。 不仅是已经谈及的种种,如那天资、心性、欲念。赤睢的罚期虽长,但尚有百年之界,他却不知自己要在这极乐界呆上多久,佛祖口中的“机缘”,到底是玄妙无常的东西,可能马上就至,也可能迟迟不到,而他所牵所念之人,恐怕又难等得起。 幽幽深溟涧,连龙都能困死,何况一只已经丧尽修为的蛟? 迦叶尊者看向白则,神情依旧微笑,道:“我猜得到你在想些什么。但对那条黑蛟来说,这是命里该有,你帮不了他。” 白则沮丧道:“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被罚。” 迦叶尊者笑问:“毕竟是伤了龙族性命,你觉得不该罚?” “不该。”白则认真道,“他伤的是我,而我甘愿,为什么要罚?” 迦叶尊者闻言朗声而笑:“是了,你与红龙当真不一样。可你们三人之间的因与果,不能这样简单地盖棺定论。” 白则心一揪,问:“怎么讲?” “天道平衡,因果相生,本就不念人情,不顾爱憎,只求有始有终,有债有偿。”迦叶尊者道,“当年红龙为了救你,阻挠黑蛟入海化龙,后又抽下他的半条龙筋埋入你体内,彻底截断了天缘,从那时起,因果便定,这条筋,你是要还的。” 失骨失筋,于龙而言是致命重创,但白则一听,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颤声问道:“我仍可以还给他吗?” 目光中甚至闪烁着难言的激动。 “按理说,已经不能。”迦叶尊者淡然给出答案,“过了百年,龙筋早已与你长为一体,强行取下,于他于你都毫无益处。” 白则闻言,情绪肉眼可见地滴落下来,喃喃道:“母后也是这么说的……可,还有别的办法吗?” 林间野鹿轻鸣一声,树叶沙沙作响,鸟雀展开翅膀飞向彩云深处,目能所及,只剩下静止不动的松林和浓浓的天色。 棋盘上黑白均势,黑子尚有路可寻,但他已无心继续,不再执子,迦叶尊者看在眼中,并未点破,浅笑道:“除非那黑蛟再化龙一次,天劫之中,你才有机会融还半条龙筋。” 此言一出,白则的心便凉了大半,饶是他生而为龙,不懂妖类修行之奥,也知道他们一生中渡劫飞升的机会仅有那么宝贵的一次,错过了、失败了,就再也没有了。 沈渊在百年前已痛失时机,天缘不可再来、龙筋不可再生,九道淬化天雷挨一道便少一道,如此要他再化龙一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白则失落道:“这太难了……他已渡过一次天劫……” “未必不能再有第二次。”迦叶尊者轻微地摇了摇头,慢慢道出一点:“当年红龙截他入海时,曾硬生生阻断后五道天雷。” 这后半句话,如露入心,似醍醐灌顶,白则瞬间理解了尊者的意思,一个稍显模糊却大胆至极的想法在脑海中孕育,他为此不由自主地喘出粗气。 凡物飞升成仙之前,必会有九道天雷落下,用以淬炼真身,助其脱胎换骨。天行有常,道法自然,一人一生能受的天雷只有九道,少一道便不成,过程亦痛苦不堪,这也是有人明明已能引下天劫却最终渡劫不成的原因。沈渊当年只受了四道天雷,身上龙筋只长出一半,如果真的能引第二次天劫,招来余下五道天雷,白则心想,自己或许便能趁此机会将筋融还给他! 可就算他心  51 甘情愿献筋作还,了结这段因果,又要上哪去再寻一次天劫? 第45章 东海以北,深溟涧底。 千尺海水的重压非同一般,如万斤大鼎,无形地砸在每一寸皮肉上,叫人无法动弹,甚至每艰难地挪动一下,骨头缝里就会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好像一触即碎。 这里没有光,到处是一片浓稠团絮的黑暗,望不到天,也望不到地。周遭如坟场一般死寂,没有一丝活气,但如果平复下这被剥夺感官的恐惧,仔细听,仍能听到几段极为微弱的呼吸声。 沈渊背靠石面坐着,闭上眼仰头喘息,压力的缘故,浑身酸痛难忍,只能进气少而出气多,但这已是他能找到的最轻松的姿势,这一年多来,他都是这样忍过去的。 手腕脚腕上拷着寒铁制成的锁链,沉重而坚硬,当年用来捆龙的法器,如今用到了他的身上。沈渊不免自嘲,佛祖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他一条修为尽失的蛟,就算没有这镣铐,落到深溟涧里,也翻不了身的。 海水是咸的、重的、噩梦一样的,浮涌在鼻尖,痛苦的记忆如影随形,他不想忆起,那些画面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内不停地闪过。天劫、龙筋、暴雨的扬州,明明都已经过去了很久,仍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所有细节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还有那天,沙漠之上,白衣僧人面带微笑,对他说:“伤龙性命,不可不罚。” 他第一次,第一次这样清楚直面地认识到旁人眼中龙和蛟的差距。龙是万兽之主,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什么众生平等,佛家的禅语在此面前都成了空泛可笑的谎话,根本经不住推敲。现在想来,倒真不如死了来得干脆痛快。 死了,百年来无数恩怨情仇都化作灰烬,他不必去想那么多,活着,这样看不见前路地活着,才是最诛心的折磨。 临死之时,他抱着重伤倒地的白则,那一刻他是真的全都放下了,所有重负如云消散,只余下悔意,在胸膛碰撞出沉闷的余音。 白则……本不该卷进他和红龙的争斗中。 如果五年前,白则没有来到人间,没有走进向晚楼的大门,没有遇到过竹帘后的沈渊,那此时此刻,他应该继续在东海当他那个无忧无虑的太子爷,什么苦痛都不必遭遇。 他不会知道一百年前的惨剧,沈渊也不会知道自己的龙筋最后去了哪里。 一战之后,黑蛟与红龙同归于尽,才是故事最好的结局。 沈渊做不到迁怒白则,白则那时才刚刚出生,分明最无辜,红龙要抽他的筋,也是为了救筋骨不全的弟弟。 可这恨,真能如此轻易地释怀? 沈渊不懂,想不明白,他不是圣人,可以把一切看得很淡,他只是个想要好好往上走的俗妖,从前一心修行,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得罪东海的龙。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顺时而为;又好像什么都做了,掀起雷鸣巨浪。 他要恨,又该恨谁? 沈渊睁开眼,微弱地叹了口气,骨头疼得要命,他颤着手,摸出怀中贴身放好的两件东西。眼前仍然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其实睁眼闭眼没有两样,但他就是想睁着。 好像这样,就能透过黑暗,透过海水,看到曾经熟悉的陆地与江湖。 透过珍珠与白鳞,看到真正思念的人。 龙宫殿内,龙王负手站在沉水镜前,垂眸看着镜面。 这些年里,他似乎老了许多,鬓发间染上两缕白丝,身姿依然挺拔,面容也仍旧年轻,但却浅浅地流露出几分落寞的暮气。 镜中浮现的正是沈渊所在的深溟涧底,画面并非一片漆黑,一条莹绿色的长线贯穿左右,四周均匀地分散出数条稍细的脉络,向下弯曲,映开淡淡的微光,照出坐在其中的人影轮廓。细看,那线条中央,光芒似乎在朝某个方向缓慢地流动,汇集在其中一点,又逐渐黯淡。 不是别处,恰是沈渊坐着的地方。 而那些莹绿的线条,组合起来看,像是某种庞大生物的骨架,是脊椎和延伸出去的肋骨。 “你看了快一天了。” 身后响起温柔的轻叹,龙后走进殿内,来到龙王的身侧,龙王微微一笑,执起她的手,两人一起看向沉水镜。 龙后微讶道:“他已经在吸收灵脉了?” “是。”龙王点头,“不过,应该说是灵脉涌向了他。” 龙后抿唇,片刻后,说:“看来老祖宗很喜欢他。” “能在深溟涧撑上这么久,他心志坚定,已远出我的预料。”龙王叹道,“老祖宗大概也很惊喜。” 当年上古巨龙在此得道坐化,龙身横卧,劈山裂水,隔开北溟,筋骨化为海底龙脉,汇集海势灵气,绵延千里,东海始成。沉水镜中莹绿的线条,便是那藏在地底的龙骨灵脉。 龙后摇头,轻轻笑道:“之前让睢儿去那思过,原是想他能有机会见见老祖宗,却没这个缘分,也没这个毅力。” 龙王闻言握紧她的手,低声说:“睢儿与他不一样。” 他看着沉水镜里那个模糊的身影,皱起眉,道:“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须弥山中,长日漫漫,渺无尽头,朗月与旭日各在棋盘上投下光影,洒向空荡干净的地面。棋局混乱,黑子无心再落,迦叶尊者朝案上一拂衣袖,如擦去笔墨般,棋子消失不见,只留下纵横楸枰。 他放下手,道:“天地创世万万年来,得道飞升的妖类屈指可数,首先是灵识难开,其次修行不易,唯有度过千年大坎,才能拿到天界的敲门砖,机会只一次,是因为一旦渡劫失败,妖类本体就会遭到重创,灵力逐渐寂灭,撑不到第二个千年之关。” 白则皱紧眉认真听完,心下一凛,下意识开口道:“那沈渊……” 迦叶尊者接道:“就算他不找红龙寻死,至多再过二十年,也会因妖力衰竭而亡。” 白则愣住,瞳孔剧颤。他想起沈渊的眼睛,那双眼在扬州一劫后曾失明过一段时间,可千年的蛟王,自愈能力绝不会亚于他,失明是一个可怕的先兆,他竟没有意识到。 “二十年……” 白则捂住眼,脑中飞快地构想,却发现这是个无解死局。若他要还筋,必须再一次引下天劫,可如今沈渊修为殆尽,机会已失,仅凭短短的二十年…… 修为。 灵光刹那一闪,白则猛地吸入一口凉气,差点拍案而起,缠声道:“尊者,沈渊已自爆元丹,修为尽毁,可他现在还活着,并未因力衰而亡。那是不是……是不是他可以重铸内海……重新再来?” 如水满则溢,无法更进一步,甚至可能逐渐干涸,但若狠心倒空水缸,一切转瞬成空,是否又能回归原点? 迦叶尊者微微一笑,道:“你很聪明 52 。” “可以吗?”白则追问。 “或许可以。”迦叶尊者没有把话说死,“想要从头再来,不仅需要重铸修为内海,一身筋骨也要捣碎重塑,相当于再死一次涅槃而还,其中痛苦非常人能够忍受,耗时亦极为漫长,撑不过去,便是一场空。” 迦叶尊者说得平淡,语调没有什么起伏,白则却能深刻地感受到字句间隐藏的凶险残忍。碎骨重塑,听上去那样简单,可要扛多少苦,咽多少痛,有谁能计算? 如果沈渊撑不住,又该怎么办? “所以……”白则顿了顿,“把他送去深溟涧,也是为了这个?” 迦叶尊者点点头:“是。” 白则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神情戚然,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住衣角,折出数道皱痕。 “这是他的劫,你帮不了他,忧心无用。”迦叶尊者道,“不如多多观己,你的机缘亦非定数。” 白则摇摇头,没有说话。 第46章 蛟龙相斗,久旱不雨的塔里木沙漠在那日雷雨交加,乍晴之际,西方金光大盛,佛迹遥临。远居西蛮沙海中的楼兰古城吸引来众多朝拜的旅客与禅僧,竟成一方圣地。 他们来到楼兰,又越过楼兰,试图穿越沙漠,触及遥不可及的须弥山界,虔诚而天真。然而塔里木沙漠没有尽头,宛如一个巨大迷宫,不断将他们围困、吞没。 几年过去,城中汉人日渐增多,商队闻讯而来,寂静多年的古城成了镶嵌在九州西域的一颗明珠,诱人前来探寻。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难熬,城东那家茶馆生意却兴隆,女店家倚靠在柜前,着一身轻纱,摇着团扇,淡然看着小二满头热汗地前后跑腿。烈阳在外,沉闷暑气扑面而来,她朝店门外看了一眼,目光瞥见一抹白,顿时站直了身。 一名白衣僧人绕过茶棚,踱入店中,在角落一方小桌前坐下,垂目看着上一位客人留下残茶的桌面。 小二还在忙,她亲自上前撤掉了杯壶,擦净水渍,微笑问道:“禅师,喝点什么?” 僧人偏首,没有看她,眉心朱红艳如胭脂,却不近俗情,开口声音沉稳,说:“清茶足矣。” 该是最次的碎茶末,再不济便是白水,但店家点头后,给他端上的是新明前,涉越千里从江南而来,僧人没有说什么,也或许只是分辨不出,拿起瓷杯啜饮一口。这样热的天,他规矩地穿着棉麻僧袍,竟是一点汗都没出,神情自然恬淡,无半分尘味。 上完茶,店家没走,站在他身旁,团扇带起小缕凉风,掀动发丝。她状似不在意地问:“听人说,禅师要走了?” “嗯。” “怎么忽然要走。”她笑,“都在这好几年了。” 她还记得,僧人是在沙漠暴雨的第二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西边黄丘外走进楼兰城的。有人传他是妖,有人传他是佛,却从没有人说清他到底是什么。他在城中传道布法,施善化缘,一晃就是三四年。 不能怪人人议论,一眼看去,他确实不像一个和尚,样貌也太英俊显眼了些,眉目凌厉逼人,眉心的朱红一点平添艳气,反倒没了出家人该有的气质。 僧人淡淡地说:“只是觉得该走了。” “好吧。”店家掩面,垂眉浅笑,“现在走也好。” 座中人声吵嚷,多是汉话方言,中间夹杂几句楼兰词汇,语句混乱,但她依然轻松地听懂了。 街上人群走动,每张面孔都不同,她亦能挨个认出,哪些是楼兰人,哪些是普通汉人,哪些又是出现在都护府密文上的“死人”。 她轻叹道:“西域要变天了。” 僧人不语,低头喝茶,眼睫投下小片阴影,像坠落的灰尘。 “禅师打算去哪?”她又问。 “往东去。”僧人说,“一路走,或许再去江南吧。” 她怅然道:“江南是个好地方。” “嗯。” “那里有杨柳,有桃花,有金鱼。”她说,“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啦。” “你不回去吗?”僧人问。 店家闻言愣了一下,手一松,团扇卡在虎口处,她无奈地摇摇头,说:”根都扎在楼兰了,我回不去的。“又顿了顿,继续道:”禅师替我多看看吧。“ 僧人点点头,说:”好。“ ”禅师要往江南去,倒让我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客人。”她追忆道,余光看向僧人,“说来也巧,他应是从江南来,那时在楼兰呆了几年,就是禅师来的前一天不见了,没再出现过,不知去哪了。” 僧人没什么反应,依然淡淡道:“许是回去了吧。” 店家笑:“是了,应该是回去了。” 一时无话,僧人喝完杯中最后一小口茶,从袖口中取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起身颔首道:“多谢,贫僧这就告辞了。” “啊?”店家讶然,“禅师……要走了?” “嗯。” “没带点……没带点行李么?”她问。 “不用。”僧人说,“孑然一身就够了。” 沙漠盛夏的早晨,阳光是燥热凶烈的,他走入其中,却自然地融了进去,仿佛天生是太阳的一部分。他的背影高大,白色僧袍洗得软旧,被若有若无的微风抚起一角,模糊不清的轮廓边缘透出一抹海市蜃楼般的金灿,与那日西边天空的佛光神奇地对应上了。 以至于他走出老远,直走出视线外,茶馆的女店家还在愣神,团扇握不稳,啪地掉在地上。 小二跑来收拾桌子,凑在她耳边低声问:“要让暗哨继续跟么?” 她眨眨眼,弯腰捡起团扇,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不用,确认人出了楼兰就好。” “他和八年前那个姓沈的有关系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她看着绘满桃花和杨柳枝的扇面,抚了一下挂着几丝白的鬓角,轻叹:“那都与我们无关了。” 六月一过,江南进入苦夏,蝉躲在树荫下吱吱鸣叫,黄昏时分,船桨划开热烫的水波,驶入时清时浑的河道,在阵阵熏暖的江风里往闹市去。 洪水过去快十年了,扬州城早没了颓涩,废墟上重修起楼屋,市集坊街依旧,烈阳落下去,正是热闹起来的时候,商贩艺人拎着物事占起地方,吆喝声一起,尘俗人味迎面而来。 街尽头,那座古旧的庭院却冷冷清清,挂在门旁的“流光阁”三字庭匾被摘落下来,随意放在地上,往里望去,往日竹林仍郁郁葱葱,三层小楼隐在树影内,看不真切。庭中小径幽长,宋清声走在前,一身鹅黄的衫,一位富商打扮的白须男人落后他半步跟在后面,两人边走边说话,穿过假山溪流,回到进门处的石子路上。 门外有两拨人在等候,宋清声停住脚步,对富商说:“陈翁就 53 送到这吧。” 姓陈的富商望向门外,街旁河道上停渡着一只小船,显然是等宋清声的,有些惊讶,问道:“宋老板,走这么急?” 宋清声浅笑道:“流光阁已经交予您,我再没什么挂念,也该走了。” “可惜了。”富商摇摇头,唏嘘道:“扬州城里再也听不到你的‘娇鹂喉’了。” “唱了十几年,想歇歇了。” “是有十好几年了。”富商看向宋清声,笑道:“宋老板倒是一点也不见老。” 宋清声笑着摇摇头,说:“人哪有不老的,您看不出来而已。” “不说这个了。”富商捋了捋胡须,问:“宋老板下一程打算去哪?” “随便走走,游历游历山河。” “还会回来吗?” 宋清声笑:“应该不会了。” 富商叹了口气,道:“也好。那就祝宋老板一路顺风吧。” “多谢。”宋清声点头,迈出步伐往外走,没走几步却又忽然顿住,猛地回头。 “如果有个人来这找……”他欲言又止,富商面带询问地看着他,宋清声最后还是收住了这个飘渺的念想,微笑抱歉道:“没事,陈翁,有缘再会了。” “有缘再会。” 他踏上船只,坐进窄窄的乌篷内,黄昏落入远山间,凉风卷着夏夜漫来,桨声灯影中,小船穿过条条水巷,往东边的码头划去。 河风吹入船中,宋清声捂住嘴剧烈地咳了数下,移开手,整个掌心都被血浸湿了。 他看了一眼,淡定地从怀中拿出手帕,把血迹擦净,折叠好,重新放入衣袖里。 船在离码头最近的水巷里停下,宋清声从船上下来,给船夫支了钱,是寻常路费的十倍,船夫道了谢,随口问道:“您怎么夜里来码头?晚上没船开的呐。” 宋清声回道:“我来找人。” 入了夜,码头安静,停泊的船只牢牢拴着,除了守船压货的伙计外没什么人走动,江面上只有几点渔火。宋清声走向江岸,往东面眺望,那里是海,百川归处,闭上眼,能听到哗哗的波涛声,闻到淡淡的海咸味。 他站在岸边,手扶着铁索栏,内心平静,呼吸也平静,半晌,睁开眼,却毫无征兆地落下一行泪来。 “公子……”宋清声喃喃道,“我等不到你了……” 他已经快一百三十岁,真的太老了,鸟雀精怪不似妖,可以潜心修行活上几百甚至上千年,他们的寿命是有定数的,放在青史长卷上,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宋清声的这一百三十年,已经远超寻常,再无流转之地了。 一阵风掠过,把泪珠往身后洒,是海风。宋清声无声地笑起来,仰起头,张开双臂,任那风吹走他的发、他的皮、他的肉和嶙峋的骨头,吹走他的一切、一切。 黄鹂在树上啼叫,灵魂振翅高飞,飞向遥远无边的东海。 而他的身体,则永远葬在了盛夏江岸边的泥土里,和无数落叶落花一起,深埋进腐朽的地底。 许多许多年后,天下改了姓,新朝兴了又亡,扬州城经历过战火摧残,也不再是老样子。十里街拆了又建,闹市换过地方,那河水旁的竹庭与戏楼毁在炮火中,被时光逐渐遗忘。 它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西域到江南,路好长,长到僧人走走停停近百年,还是没有走到。他读懂了很多佛法,悟到了很多禅理,一日比一日得道,却一日比一日不安。 走到扬州时,是一个寒冬,万物凋零,冷得彻骨。他总觉得心里失落,晨起沿着运河大江一路向下走,目光能望见临海码头时,忽然听见清脆的莺鸣,突兀而美妙,绕耳不绝。 他仔细听,却听见声音来自脚底。僧人蹲下去,用手刨开岸边冻硬的泥土,在半指深的土里,挖到了一副小巧的骨架。 有一双展开的翅骨,像是某种娇灵的鸟雀。 莺鸣不见了,耳畔是瑟瑟的寒风。僧人把这副骨头收拢,用衣袖包裹住,可他还未来得及站起身,袖上的鸟骨却在瞬间化作了灰烬,随风飘散,了无痕迹。 他愣了愣,脸上滴落一道冰凉,转瞬即逝,他抬头看天,冬日天色灰蒙,没有云,不似要雨。 那仿佛只是谁的一滴眼泪。 第47章 余下的岁月变得格外漫长。 须弥山终日是晴昼,时间漫无际涯,缓慢地流来、淌去,如此珍贵的东西忽然变得可挥霍起来,让人始终难以适应。 白则坐在无色瀑旁,脱了鞋,脚浸在冰冷的潭水中,腕子划开一道道涟漪。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盯着水面发怔,眼前茫然,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风吹过松林,引来松涛阵阵,鹿鸣呦呦,一小方天地间水云翻卷,自成世界。白则抬起头,看见邈阔的天空闪着紫金色的灿霞,向东望,有道红光被包裹在祥云间,徐徐腾升。 那光芒炽热、浓烈,像要燃烧尽一切似的不断涌动,白则心口一颤,从水潭中站起,直直地凝视着那火光。 另一边,自在天仙乐齐奏,迦叶尊者拂衣而来,金色婆罗华绚烂绽放,脚下步步生莲。他在云外停住,微笑着伸出右手,婆罗华的花瓣从指缝间掉落,飘散在空中,化成几抹灿金的飞絮。 红光闪耀,渐渐幻化出一个人形,一个眉心朱红的白衣僧人从光里走出来,垂目不语,一手持佛珠,一手抬起,伸向迦叶尊者。 两只手交触的那一刹那,极乐界天地震动,红光破散陨落,刺眼的烈火炸开,白则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可还是疼得止不住地流泪。 光芒消弱,红龙幻影翱游于天,赤睢低眉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浮现金色佛印,沉沉地盖住一切爱欲痴嗔。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颗朱红的痣已经消失不见,黑发垂下来缠绕着指尖,他又是那个红龙了。 可好像又不是了。 白则在很久以后才第二次见到赤睢,那时他坐在亭中与自己对弈,赤睢从自在天上踏云而下,落在他身后的小径中央。 红龙还是以前那个模样,黑发束起,红衣翻飞,面容俊美无铸,眉眼秾丽,神情却寡淡,似古井无波,深且静。 “弟弟。” 赤睢开口唤他,声音沉稳干净,毫无杂质。 白则有些恍惚,站起来,喃喃地轻喊了一句:“哥。” 两人面对面坐下,隔在中间的是无涯银河、匆匆的人世时光,百年,抑或千年?白则不记得了,只觉得有一丝荒唐。 “哥。”白则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久没见了。” 赤睢平淡到:“快七百年了。” 白则一愣。七百年,竟然已经这样久了? 赤睢似乎看懂了他的惊讶,简短道:“在须弥山呆着,你会忘了时间  54 流逝的速度。” 白则自嘲道:“我不知道还要再呆多久。” 赤睢的眼睫微微颤动,很快又恢复平静,轻声道:“快了。” 白则沉默了一会儿,问:“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赤睢摇摇头,说:“我只是猜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赤睢显然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聊。 白则却依旧穷追不舍,问:“是不是沈渊他……” “好了。”赤睢打断他,皱起眉,“我只是来看看你。” 风乍起,吹皱潭水,松涛在响,月亮身前飘过一朵彩云,遮盖几缕清光。白则低下头,将一直攥在手上的棋子放回棋盒里,留一桌残局。 天色橙黄,日光洒下金辉,落在每一株草木上,转瞬融散。 无色瀑哗哗流淌,溅起水浪。一切都还是那样,一切都没有改变。 白则心中困惑,有太多问题需要一个答案,但他知道,赤睢不会回答他。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放弃了,往后一仰,倒在冰凉的石砖上,看头顶亭子的构架,看余光中耀眼的天空,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随口问道:“哥哥,你喜欢过人么?” 赤睢闻言顿了一下,垂眼看着棋盘,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后,才回答说:“没有。” 深溟涧底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悲鸣,划破海水,震动山石,浅湾处的灯笼鱼受惊乱窜,可除了它们外,再没有谁听见,这里就像是宇宙的末端,隔绝光亮,被人默契地遗忘。 浓稠的黑暗里,沈渊像条死狗似的趴倒在地上,浑身都在抖,脸上青筋凸起,骨头嘎吱作响,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声,在四周一片静谧里万分突兀恐怖。 上身的衣服被撕碎了,布条飘在水里,沈渊裸着半身,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浮现出一道莹绿色的光,如同叶脉交叉散开,描出的是整副脊柱与肋骨。 光嵌在皮肉里,每扩散一下,就像在啃食一寸皮肤,又往下渗,渗进骨头里。沈渊叫不出声,手指死死抠住地面,指甲断裂,迸出鲜血,两只手血肉模糊。 耳朵一阵阵地发鸣,他在剧痛中隐约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是脊柱断了。 疼,疼得恨不得马上死掉,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击中在了脊背上,数条肋骨齐齐断裂,惨叫卡在喉头,天旋地转。 沈渊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程度的疼痛,比抽筋更甚,逼人发疯,他痛得受不了,拿额头撞地,砰砰两下,血流如注。 骨碎之后,疼痛攀升至巅峰,整个背像被狠狠撕裂开,眼前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而是反常地泛起白光,脊柱处燃起一团灼人的热度。 莹绿光芒忽明忽暗,汇集在其中一点,倏然涌开。 火在身体里烧,烫熟血肉,融化骨头,沈渊的四肢都被禁锢住,他动不了,只能受着,让泼天的疼痛浇贯全身,忍耐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刑罚。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疼到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黑暗中闪烁出一道暖白的光,柔软轻绵得像细腻的丝绸,将伤痕累累的沈渊仔细包裹住,拥入怀中。 碎裂的脊骨正在慢慢地愈合,烧灼感与疼痛舒缓些许,但仍然锥心刺骨,沈渊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不清楚这是不是幻觉,可还是伸出了手,想要碰一碰他。 龙麟幻化的白影朝他笑了笑,转眼消散在漆黑的海水中。 他视线一晃,跟着失去了意识。 第48章 数月后,东海北缘。 日光如焰,洒在层层翻涌的海面上,映出浅水之下晶莹碧蓝的色泽。海底深处仍笼罩着一团黑雾,渊涧藏在无边的暗影中,静默如谜。 然而忽然之间,水位骤降,呈漩涡之势灌入裂口中,同时海上涌起一阵大浪,天色瞬间昏暗下来,如置深夜,云层躁动不安地翻滚着,哗然一声巨响后,四方海水轰轰烈烈向此奔来,高达数米的浪尖镶嵌着明显的白线,势如破竹,狠狠砸进那急流涡口中。 黑云挡住白日,只有几柱青光从云间缝隙里逃出,变换着投在海上。浪潮汹涌,海底传来恐怖的闷响,轰隆隆,地动山摇,风暴席卷,海水激烈地颤抖着,吞噬目所能及的一切。 在那巨大的漩涡两旁,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黑金色的光芒,起初不甚真切,然而随着暗流波涛涌动得越来越快,那黑金光芒渐渐显出轮廓来,蟒状的庞然身躯在水下不断躁动地游窜,掀起更大的风浪。 北边如此响动,整座东海都如地震般晃撞,搅浑海底的白沙,珊瑚脱落,成群的鱼类失序乱窜,震感沿山脉传来,龙宫亦受到牵连,金柱颤动,一片白琉璃瓦不堪重负,掉落下来,磕在水晶的石台上,发出脆响。 龙王站在台前,身后是那面巨大的沉水镜,他双眉紧皱,微微抬头眺望向北方,眼中紫气一闪,视线射透层层阻碍,与黑水中一双炽金的竖直蛇眸猛地对视上。 收回神时,头晕目眩。 侍者匆忙上前搀扶,龙王摇头挥开手,缓了片刻,叹道:“那黑蛟,真要成了。” 与此同时,西方极乐界金灿浓烈的天空尽头蔓延上一股黑纹,其中可见交错的电闪雷鸣。白则站在石亭外的崖口,迎光看向东方,一时间心如擂鼓,无法平复。 他抬起右手,用力咬住牙关,运转周身灵力于掌间,却无论如何也破除不掉体内那道未知的障碍,手背上浮白色龙鳞,只坚持了一息便消失不见,而他已经浑身是汗。 他在须弥山是思过,灵力早被佛祖封印,没有任何办法。 焦急之际,头顶传来一声清戾的龙鸣,白则抬头往上看,只见祥云之中飞腾出一条红色巨龙,是赤睢。 “哥!”白则脱口而出。 与赤睢一同出现的还有迦叶尊者,尊者从容立于云上,在白则的注视中缓缓降下,来到他的面前。 “你的时机到了。”迦叶尊者微笑道,“是时候去了结你三人之间的因果了。” 说完,他伸出那只拈花的手,婆罗华洒下金焰,长长的花丝正对着白则,朝额头上轻轻一点,涟漪散开,那堵塞的源源灵力顿时没了束缚,冲向肢体各处,龙吟声震,白龙终于显出真身,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向九州的另一端。 一白一红两道光飞速翻越过皑皑云层,庞大的身躯在地面上投下不甚清晰的阴影,形状依稀可辨,世人惊骇,纷纷大喊:“龙!快看,天上是龙!” 离那黑云雷电越来越近时,滚滚浪涛已直拍天岸,水汽寒凉刺骨,带着特有的腥气,雷声与涛声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水墙攀升,牢牢圈住中央那轮漩涡,两条龙止息悬停在云端,赤睢垂首不语,白则看向海面,风浪中,有几  55 道黑金色在不停地起伏游越,光芒潋滟夺目,极似龙麟。 迦叶尊者从容而至,周身透着淡淡而庄严的佛光,狂风凛冽袭来,竟吹不动他的一片衣角,他并不俯视看海,而是望向更远的地方。 那里紫电缠绕着浓云,天外雷吼步步逼近,撼山动海,是天劫要到了。 大浪翻滚,伴随一阵尖锐的嘶鸣,金眸黑蛟破水而出,白则瞳孔一缩,想都不想就要往下冲,被迦叶尊者一把拦住。 “你要还筋,需等天雷。”尊者说,“让那雷电融开皮肉,才能拔下龙筋。” 佛无悲无喜,怜悯而残忍。 他顿了顿,平静地补充道:“你会死。” 赤睢闻言倏地皱起眉,但依旧没说话,他看向白则,而白则却不以为意,只有目光坚定,道:“我等了几百年,从不怕死。” 迦叶尊者淡淡一笑,微阖上眼,没有再说什么。 第49章 七百年前。 自在天上金光融融,灿霞锦蔟,风止声静,耳畔只闻绵淡的仙乐,而万佛坐于殿中,个个宝相庄严。 一个红衣的身影坐在山缘云端,低头往下看,视线穿过层层云霞,不知落往何处。 他身后的远方慢慢走来一人,轮廓模糊,但依稀可见身形挺拔,穿一件白缕佛衣,手上拈着一朵金色大花。 赤睢似是没有察觉到,目光不见摇摆,迦叶尊者在他身后几步外停下,开口道:“红龙,在想什么?” 赤睢闻言顿了顿,神色语气都淡淡,反问道:“连佛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迦叶尊者笑了,说:“佛并非全知全能。” “这样啊。”赤睢喃喃道。 “你心有困惑。”迦叶尊者说,“问出来无妨。” 云霞缓缓飘动,赤睢坐着,沉默了一会儿,说:“人间游历一趟,我本以为我已经参破了因果之说,但好像现在又不懂了。” 须弥山庞然巨大,呈一漏斗状,上托三十三天,从此处山缘往下望,坠越重天,正是白龙思过之地。 迦叶尊者但笑不答,微微垂下眼,并不点破,只说:“红龙,当局者迷。” 赤睢转过身,皱眉问:“那为何佛祖总能置身事外?” “佛祖无欲无求,不在尘事之中。”迦叶尊者轻轻摇头,“你是有情之人,何必以佛祖作比。” “我只是不明白。”赤睢抬起头,看向茫茫前方,“我的因果该作何解。” 前方是无尽的天际,霞光绽开,金乌露出一角,白昼鲜亮,云海开始翻涌,光焰澎湃如涛,大火一般烧进眼中,烧尽世界,壮丽绚烂不可描摹。 迦叶尊者说:“到时你会明白的。” 此时此刻,东海。 巨浪滔天,电闪雷鸣,天雷滚滚而来,划破天空,白龙一头扎进落下的紫雷中,破釜沉舟,毫无保留。 一切突如其来,沈渊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闻声一抬头,目眦欲裂。 “白则!——” 天雷触及龙身,瞬间绽开刺眼的青白光电,狠狠刺入血肉,顿时鳞翻须卷,皮开肉绽,脊骨之处焦黑一片,天雷从上继续滚落,剧痛难忍,白则惨啸不止,脱力坠向海中,与腾跃而上的黑蛟纠缠在一起。 伴随巨大一声雷鸣,四道天雷同时迸出青光,紫电砸下,顷刻绕在一龙一蛟身上,疯狂地闪烁电花。一片混乱之中,白则脊背中央显出一道莹白的粗线,他紧闭双眼死咬着牙,动作却极其迅速,反手就去挖那条龙筋!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根本没想过活着回去。 沈渊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白则在自己面前挖出鲜血淋漓的龙筋,紧接着天雷轰然拍下,将他们紧紧包裹在无尽的白光和疼痛中。 而与此同时,黑云之上,盘停在迦叶尊者身侧、始终一动不动看着海面的红龙,终于收回了视线。 他轻轻勾起唇角,说:“尊者,我懂了。” 话音刚落,天上雷震隆隆,大雨滂沱如注,红龙一跃而下,带起一阵咸湿的海风。 像一道红色的利箭,刺破黑夜,刺破白昼,刺破生出枝桠的雷电,刺进那血淋淋的、滚烫的肺腑。 龙吟如同洪钟,整个东海都在颤抖,火焰烧红了天幕,飘洒出无数亮晶晶的灰烬,四散开,落进鼓起浓浓水雾的海里。 只在这一瞬间,四周忽然都安静了,黑暗唰然退潮,乌云卷起金边,白耀刺眼的雷电随着那红焰一起,花落一般,被风轻轻抚走了。 云上的尊者伸出一只手,几颗飘上来的灰烬从他指缝间流过,像是微弱的萤火,闪着点点金色的光,转瞬消失在茫茫云海。 尊者神情少见地有些哀恸,抿了抿唇,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抬头看向前方。 前方是无尽的天际,霞光绽开,金乌露出一角,白昼鲜亮。 海水拥着日光而去,浮沫破碎消弭,深蓝摇晃的海面下,两条龙紧紧缠绕着,昏睡在水中央。 第50章 九州大陆直往北去,越过高耸群山,跨过坟海之界,常年风雪交加的极寒之地,就是北溟。 天地创世万万年以来,鲜有人踏足北溟,传闻那是一片广袤神秘的冰冻之海,纵横数万里,绵延至大地尽头,终年飘雪,满目苍白,几乎生灵绝迹。 甚至在一些传说中,北溟,是死亡的故里。 世人大概不能想到,在如斯苦寒的北溟深处,竟是一派暖春。 冻凝的海水逐渐融化,蒸起缭缭水雾,清波吹至一座岛屿的边缘,岛不大,却长着一株巨大的桃花树,粉白桃花花团锦簇,笼在轻烟中,落下漫天花雨,在一片霜白中,是述不尽的瑰丽。 岛屿南边,白衣身影迎海而坐,脊背微微弯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风抚动他的发丝和衣摆,花瓣落进眼前的水中,缓缓漂向远方。 然而忽然之间,远处清澈如镜的水面上映出几道金色的涟漪,白则眼睫微颤,抬起头,只见仙人踏水而来,步步生莲,身后是风霜雨雪,衣上却不染缁尘。 白则立刻站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道:“尊者。” 迦叶尊者淡淡一笑,问:“该是多日不见,白龙,你的伤如何了?”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迦叶尊者点点头:“那便好。” 白则顿了顿,蹙眉又道:“尊者,我……”最后却似难以说出口似的,欲言又止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尊者看着他,指尖拈起手上婆罗华的一株花蕊,“我此行也是为的他。” 花蕊头顶垂着一颗金色露珠,那露珠离了花,在空中渐渐升起,尊者无悲无喜的声音亦随之响在耳畔:“红龙那日投身雷火,肉身陨灭,他曾证道成佛,不入轮回,元神本该回到自在天,但不知为何,  56 他似是自愿放弃了元神。” 露珠悬在白则面前,倒映出他浓黑的眼,几下涌动,转瞬如沙四散,化作渺渺金尘,逐渐勾勒出一个熟悉的模样…… “我只寻得他的一丝残念,他还有话想与你说。” 白则瞳孔颤动,待金尘幻化成型,赤睢的旧影重新出现在面前,他已忍不住倏地落下泪来,喃喃唤道:“哥……” 赤睢像是听见了他的话,轻轻一笑,说:“小白,别哭。” 白则摇摇头,咬住嘴唇,满眼泪光。赤睢看着他,又好像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说:“也别觉得愧疚,你从不欠谁,我只是在还我的因果,自毁元神,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也许只是在一念之间,但我不会后悔。” “我花了百年的时间传道证道,悟理成佛,旁人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名入自在天,身入万佛殿,但到最后一刻,心还是不能归属,我不愿做佛,佛祖与尊者的心意,我还是辜负了。” 赤睢又笑了笑,抬起眼,说:“无情无欲无求便能勘破生死因果,可我本性顽劣,六根难净,爱恨难消,我做不到。只觉得佛又如何,自在天上一坐,与囚在笼中的鸟雀无甚区别;这世间一切,又何必看得一清二楚,花非花、雾非雾,那才是活生生热腾腾的凡尘。小白,你应能懂我,我爱这凡尘。” 他的眼神炽热发光,白则喉头哽咽,话在心口却难开,迦叶尊者闻言轻轻摇头,道:“痴儿。” “好了,该说的说完,我真要走啦。”赤睢松下一口气长长的气,说,“小白,不要难过,你的路还长,哥原本希望你能无忧无虑过一生,终究搞砸了,但还是想你好,往后的日子不要再有背负。” “再见了,弟弟。” 残念与旧影慢慢瓦解,金尘飘散,随风吹入海,白则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消逝,什么也抓不住。 他站在那,慢慢摊开手掌,神情肉眼可见地落寞下去。 迦叶尊者也少见地沉浸在某种情绪中,可惜般叹道:“他有慧根的,只是仍然太偏执。”说完才渐渐回过神来,自嘲似的垂眼微笑,又对白则说:“白龙,你兄长说的不错,你的路还长,切莫过于悲伤自责,只当作……是个开始吧。” “我明白。”白则将手放下,望向海面,“只是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放下。” 尊者不再多言,目光移向白则身后,恰好一卷东风掠过,桃花如星雨簌簌摇落,小小岛屿仿若梦中仙境,全然没有北溟酷寒之色。 “鲲岛倒是个好地方。”尊者笑道,“那黑龙呢?” 话音刚落,脚底陆架似是轻轻一震,远处传来不甚清晰的破浪声,白则耳尖微动,看向身侧,唇角似翘未翘,说:“他来了。” 几息之间,水声由远及近,薄雾中冰层隆起,裂开缝隙,潮哗然涌至岸上,融化的海水溅起大浪,一条通体漆黑的龙跃出水面,鳞片在雪色里反射出浅金色的澄光,犄角长而光滑,金眸如同满月,低低一啸,万物俯首。 黑龙化为人形登上岛岸,眉目凌艳清冷,较之从前,又多了一分若隐若现的威严。 沈渊见到白则面前的拈花僧人,心下明了,走到白则身旁,行了佛礼,开口道:“迦叶尊者。” “沈渊。”尊者破天荒地叫了名字,“蛟化龙实属不易,入主北溟执掌风雪之后,也望你放下恩怨,潜心修行,莫汲汲于往事,多珍惜眼前。” 沈渊垂眸答道:“多谢尊者指点。” 迦叶尊者看了看两人,微笑着收回目光,道:“事既已了,我不再叨扰,来日方长,二位皆具佛缘,或有机会再见。” 仙人踏水来,又踏水而回,莲花开落荣枯,涟漪平复,风雪依旧。 “我倒不想再见。”沈渊挑眉道,转头轻声问:“他与你说了什么?” “我哥的事。”白则一叹,“他确是不在了。” 沈渊闻言沉默,顿了许久,才低低地、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 白则抬起头,迎上他一双脉脉的眼,心上一紧,瞳孔微晃,笑着说:“不用的,我自己缓缓便好,来日方长呐。” “嗯。”沈渊也笑,“来日方长。” 纠缠了几百年的仇怨、苦痛、追逐与爱恨,在红龙投身跃入白光的那一瞬间终于消散殆尽。因果循环,人间种种,竟如一场大梦,随着那尘烬一起,渐渐淡去了。 东海又恢复往日的平静,水波澹澹,潮来潮涌,船只驶去又驶回,还是维持了千年的模样,好像从来未曾改变。 而在西方极乐界,这几百年,只是那亘古不变的时间流里闪过的微不足道的小点,佛不会遗忘,却也不会牢记。 须弥山仍是须弥山,自在天也仍是自在天,日月轮转,昼夜更替,刹那与永恒、方寸与寰宇,并无什么不同。 龙与蛟的故事几经流传,碎片拼作了民间的传说,那活生生热腾腾的凡尘里,还有无数新事正在上演,无数角色粉墨登场。 潜龙勿用,或跃在渊,人生已如寄,无尽今来古往、春花秋月,但看眼下、且看眼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