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 1 《反咬》作者:扶他柠檬茶 竹马x竹马,相爱x相杀 疯批攻的代表:何株 以及全员皆疯 BE 第一章 “你说的那个手术,它合法吗?” 一个红衣服的年轻人坐在赌桌前面,很困惑地看向身旁的经理。 “为什么我不能玩?” 经理佝着背向他,脸上带着很温和的微笑:“老板嘱咐过……” “老板嘱咐过什么?” “——自己人不能上桌玩。” 年轻人朝四方看了看,往这边来的赌场保安正在增加。他又歪着头问经理:“为什么?” “因为是老板的嘱咐。” “所以老板的嘱咐,和我有什么关系?” 保安们都站到他的座位旁,但没一个人上来将人拉走。 经理的语气放得更柔和:“因为你是这艘赌船的保安队长。” 年轻人“哦”了一声,又思索了很久。 “——我是你们的‘自己人’。” “是的。” “自己人不能上桌玩,否则会被处罚。” “是的。” “什么处罚?”他有点孩子气的双眼睁大了,发出明亮好看的光芒,“——是这样吗?” 下一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甩刀,刀刃经过皮肤、血肉、骨骼,最后敲在铺了绒布的赌桌上,发出敲椰子壳似的声响。一根带血的无名指滚落到红筹码堆里,和红筹码的颜色混在一起。 周围短促响起了其他客人的低声惊呼,但经常来这艘船上玩乐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类事件;至于那些保安和经理,满脸都是无奈。 “……你玩吧,阿修。”经理让步了,让人找船医上来。 叫做阿修的年轻人根本没听他的话,还在冒血的手整理着筹码币堆。他的双手上,其他的手指都有接肢的手术痕迹。 夜里,灯火璀璨的巨大游轮在黑暗的公海中徐徐驶过,赌局永无止境。 金色灯火映照紫色船身,让它成为黑天鹅绒上的紫晶。当船经过一片海域时,三具麻布裹住的人体被水手从甲板丢下大海。麻布里裹着石块,挟带尸体下沉,在月色微弱的夜里,它们一直向海水深处落去,最终,沉没在无数海底的尸堆之上。 在长休的时候,严武备抽空去了一次市二医院。 也不是去医院看病,只是给好哥们探班。 严武备在门口的小食店打包了一份卤鸭头。他用一根指头提着,循着上次探班的记忆,哼着歌从楼梯晃到了七楼。推开消防门,病房里的声音以及那种病房特殊的气味顿时涌了出来。 医院和学校是他最不喜欢的两个地方。不过因为好友何株是这里的医生,他偶尔也会主动过来探个班。 下午的阳光密布光尘,从玻璃窗外在病房走廊里洒成细长的一条。移植科的观察病房很安静,要比其他科室病房都安静——这里的病人,用何株的话来说,都怕吵到自己新装的器官。他们害怕吵醒器官,让它们意识到这里并非是原来的屋子。 严武备不爽,他不喜欢朋友这副说教的口气:“……我知道你说的是排异反应。” 何株眯起眼睛:“我没说你不知道。” 虽然警察听上去是个有些老大粗的职业,让人想起裹着旧大衣、身上落满烟灰、在目标家门口蹲点几小时的画面,但像严武备这样的刑警,对于各门各科的常识必须非常精确详细,甚至融会贯通,才能将看似无关的线索融会贯通起来。 何株总是摆脱不了那种外行人的偏见,喜欢用哄小孩的口气和他解释。 红色塑料袋在手指上旋转,里面的卤料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还是热腾腾的。这让严武备心情很好,热腾腾的下酒菜总能让人身心愉悦。 还是午休,医生办公室里没留几个人。两个学生趴在厚厚的教材上睡觉,一个护士靠在窗边玩手机,值班的住院医师和两个家属在角落里讲解病情……这样悠闲的场面不多见,只是扫了一圈,没见到何株。 护士告诉他,何医生还在台上,没下来。 贵人多事,那就等吧,也只能等。 严武备大概等了有半小时。有医生知道他是何株的朋友,又看见他胳膊上的绷带,以为他是来找朋友帮忙换药的。小护士笑他:“你直接去门诊排队说不定都已经排到换药了。什么伤啊?包成这样。” “枪伤。”严武备用单手熟练地撕开保鲜袋,卤味的香气顿时弥漫出来。 ——说起枪伤,他昨天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把枪口塞进一个人的嘴里,那个人跪在地上,严武备扣动了扳机。 又过了一个小时,何医生依旧没有回来。午休早就结束了,科主任午休回来,也在问何株的去向。 卤味吃完,严武备决定再出去买一点。 医院的电梯简直血妈的慢。严警官哼着老歌,依旧是走楼梯井。而就在推开消防门的时候,他见到楼梯井的拐角里站着三个人。 其中有一个人是医生,戴着口罩和帽子,被另外两人堵在拐角。严武备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等了一个半小时的人:“何株!” 至于另外两人,来者不善。 那两人和何株绝对不是朋友。他们看见严武备的时候,双方之间像电磁圈般微微起了排斥力——这种预感很奇怪,只有警察和心虚者之间会迅速产生。 两人中,一个大概二十来岁,人微胖,个子极高大,背后带着文身。另一个是扎着脏辫的男人,年纪更大,三十多岁,浑身烟臭味,穿着亮黄夹克;他转头时,嘴上和眉骨上的银色穿环闪闪发亮,非常惹人注意。 反而是高大的胖子首先起了退意,只是脏辫站在那不动,他也不敢走。 看来脏辫是他的头儿。 脏辫甚至还对严武备露出友善的微笑:“这是何医生的朋友吧?既然有朋友来了,那正好更能够谈一谈。一期本来是要还三万二的,但是我们也尊重医务工作者,给您啊,降到两万八了。您这位朋友能帮忙吗?” 严武备快步过去,把何株护在身后:“怎么了?和钱有关?” “是这样,”脏辫笑得和气,搓动手掌,“何医生呢,是他母亲何秀的担保人。现在到了还款期……” “借贷担保?你们是哪家的?” 何株从背后拉了他一把:“没事。别问了。” 严武备直接把他往消防门的方向推,让人先回办公室,自己留下来和两人谈。他对于这种人再熟悉不过——这都是小额放贷公司的讨债人,滴水不漏,在明面利息上绝对不会突破高利贷的限制,讨债方式也不会采用拳打脚踢,他们的放款和催讨,在台面上完全找不出破绽。 一群与法律、与社会周旋经验丰富的人。 如果何  2 株被这种人缠上,凭医生那种书呆子级别的手腕,是根本不可能脱身的。 何株的家庭状况,是单亲家庭。 ——在丈夫去世后,母亲何秀独自把孩子带大。何株也从原来的姓改母姓“何”。 现在是何秀用装修作名义借了钱,担保人填了儿子。钱无法还上,导致何株在医院被讨债人堵住。 严武备抽出两支烟丢给面前两个人,差不多弄清了来龙去脉,也暂时将人劝退回去。毕竟在医院催债不可能催出钱来,要是何株因此没了饭碗,更加是得不偿失。 他回到医生办公室。好友正坐在窗口,手指夹着没点上的烟,烟纸都被揉皱了。 “阿姨借了多少?” “……和我说是为了装修老房子,先是借了二十万。后来才知道,老房子已经被她抵出去了,全都拿去赌,倒欠了两百万。”他丢开烟,叹了口气,“她躲起来了,没还款,欠款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现在一共是二百四十多万。” 二百四十万,就算不计之后的利息,对于何家也是一笔天价巨款。 “你知道她在哪吗?” 何株摇头。何秀已经失去联系三周了。 努力不去想母亲的事,他的目光落在严武备的绷带上。上次在云南执行特殊任务时,男人受了枪伤,也因此得了长休。 “你的伤怎么样?” “小伤!” “两个弹孔,不叫小伤。” 他替严武备的伤口换了药。伤口恢复得还好,只是看上去还是血肉模糊的。安静的办公室里,其他人都有事出去了,只有他们俩。 窗台上摆着两瓶半死不活的龙爪兰,土里按满了烟头。只有科主任和他的徒弟何株敢在办公室抽烟。科主任抽老中华,何株喜欢抽日本烟,看烟屁股就能看出来。黑色泥土里埋着的细长日本烟屁股显然比国产烟要多,可想而知这家伙最近抽了多少烟。 严武备开车送他回去,在小区门口停下。 两人在自己的领域都一帆风顺,年轻的严武备已经是重点刑事行动组的副组长了,上次行动中负了伤,也记了功,现在有人联系他准备“相亲”。 何株笑他:“难怪那么晚不结婚,心思不纯啊。” “你们不也是吗?都等着院内介绍对象,彼此都省力……” 后视镜里,两人相视一笑。 何株懒得考虑这种事。他的履历足够漂亮,也遇到了不错的老板,有同门提携,哪怕有裙带关系也只是锦上添花。但像严武备那边,到了某个级别,婚姻就是重要筹码之一了。 看他的眼神,严武备就知道,这家伙又在自命清高。 “有本事,你自己去和那群讨债的周全。假清高。” 何株有一张好看的脸。戴着无框眼镜,白净秀气,不笑的时候有点冷漠,笑起来却有种特殊的味道。他也不是女人,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高中时候,有女孩子说何班长有种“斯文败类”的感觉。 这不是骂人的话吗……他想。 后来知道,有时候不一定是贬义。因为有时他也觉得,何株笑起来时,像个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败类。 将何株送回家后,严武备接到上级电话,让他别休了,滚回去干活。他的车消失在马路的拐角,何株正要往小区里走,黑暗中闪出一个带着烟臭味的高大人影。 ——是那个“脏辫”。 也不是第一次在家门口被堵住讨债了,何株虽然不满,但只能低着头站在那。根据他的经验,对方不会动手,只是言语上羞辱一番,顺便和过路人嚷嚷何家欠债的事情,给何株增加压力罢了。 双方接触次数多了,这群讨债鬼也知道,何株就是个软柿子,可以往死里欺负。 债多了不愁,随便了,忍忍也就…… 何株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点老赖心态了。 但这次,脏辫居然没有上来就冷嘲热讽。他直截了当:“我其实心里也知道,何医生这个条件,两百多万,半辈子都还不清。” “……你们知道就好。我妈到底欠了多少,欠的数目我会努力还,你们虚加的那些……” “哎,别别别!我们可是合法合规的借贷公司,一分钱都不会算错的。你看,借钱先要‘砍头’,两百多万,‘砍头’就是二十万,对吧?再往后面,有拖欠费,这个比例是累加的……” 何株绝望地看着他。这番解释,催债人每次见面都会强调一遍。每一道公式都摆得清清楚楚,全都写在妈妈签的借款合同上。 “但是呢,”脏辫嘿嘿笑了,“何医生是尖端人才呀,我们都查过了。前途似锦的外科医生,那以后可是潜力股。你的债务由我带人催讨,其实我也类似个外包——你能还的钱越多,我拿到的分成报酬也越多。咱俩不是敌对关系,该互惠互利。” “所以呢?” “所以,我通过哥们,找了个能来钱的活。” “……‘飞刀’?还是药贩子?” 何株不傻,稍微一想,能从自己身上来钱的办法,无非就那么几种。 脏辫啪得一拍手:“就是那个,‘飞刀’。” 何株笑了:“我的手术是什么手术,你清楚吗?在这儿,国内,这种手术,你们没有多少操作空间。” ——所谓的飞刀,就是让医生离开本院,去外院进行手术,手术费中有些可以双方商榷的空间。 如果何株主刀的是其他类型的手术,比如整容,也许这是个还清贷款的方法。 但是,何株的专业,是器官移植。 这类特殊手术,在国内并没有留下多少可以后台操作的灰色区域。谁敢碰,一旦被抓住…… 脏辫咧嘴,露出一口烟黄的牙。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国内不行,就跑国外啊。” 凌晨,严武备回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及附近几间的灯都是亮着的,在夜里格外白惨。 大致的情况,同事在刚才和他说了一遍。他们在云南河口办的那个特殊案件,有新的进展。 ——十五具青年男女的尸体都被摘取了部分内脏,沿着红河漂流至境内的充东县。死者身上没有证件,经核实都是越南公民。 被杀害后弃尸河中,整个过程都发生在对面。这边做完常规的工作后,就将尸体运送了回去。 严武备负责沿途运送的护卫任务。进入越南后,运输队在交接时遭受了不明势力的袭击,他的枪伤就是因此留下的。 因为发生枪战时,尸体还没有交接完毕,这边也被搅了进去。 越南那边,总算有新的消息过来了。 案子的起因,应该是和器官交易有关的黑产。那边打掉了一条短链,火拼时击毙数人,发生枪战的时候,窝点内  3 正在进行一场肾脏移植手术,地下的黑医被打死两个。 何株在机场,拖着行李箱,寻找着那个“旅游团”。 飞往马来西亚吉隆坡的航班,将在四个小时后起飞。但这并不是他最终的目的地,在马来西亚,脏辫的兄弟会安排他待上五天,然后再转向泰国。 他看见了那个花花绿绿的旅游团,里面的人都穿着去海岛旅行的那种服装,年纪在十几岁到五十几岁浮动,看上去很正常,就是个普通的旅行团。 一个穿着大花衬衫的男人从人群里冲出来搂住他:“兄弟诶!” ——是脏辫。不过今天没梳脏辫,只是用个头箍,把臭烘烘的卷毛给压住了。 团齐了。人们跟着导游,闹哄哄朝着值机口走。脏辫没让他跟着一起走,而是从他手上拉过行李箱,带着何株以上厕所的名义跑到偏僻处,蹲地上打开行李箱仔细检查起来。 脏辫的心情很好,叼着棒棒糖,哼着一首说不出名字的老歌。 “我想再确认一次,这个手术,在当地是合法的吗?”何株的声音有点发颤。 脏辫停下动作,抬起眼,嘿嘿笑着看他。 “当然,百分百,”他笑道,“就像我们放贷一样,绝对是合法的,一点漏洞都不会有。” 第二章 何医生的第一次 从货车上下来,何株面前是一座破酒吧。 脏辫——自称金哥的男人,用草帽不断扇着风,顺便和路过的本地美女吹口哨。 他骂骂咧咧天气热,一边焦躁地看着手机。终于,一个瘦得和猴一样的男人从酒吧里耷着拖鞋出来。这人穿得很破烂,就是当地常见的白棉背心和短裤,但嘴里叼着根价值不菲的雪茄。 如果不是一口流利的中文,何株根本分不清他和本地人的差别。 金哥很激动地迎上去,不停寒暄讨好;男人只是懒洋洋抬起三白眼,示意他到边上说话。何株等了大概有半小时,想看看手机打发时间,但是自己的手机在金哥那。 两人在树荫下说得起初很好,后来又有了点争执,金哥不断在比着数字的手势,似乎在扯金额的事情。 最后男人比了个“7”,金哥比了个“3”。 “过来。”金哥对他招招手,和招小狗一样。何株只能忍气吞声过去,寒着张脸。 男人问:“你现在能开工吗?” 何株没反应过来。 “现在,马上开工,有很多单生意在排队。”他说。 何株呆了三秒,转身就走。金哥穿过马路抓住他,想把他拖回去。 “我确认过,这个是不是合法的,你说是合法的!”何株难得语气激动,在炎热的天气下,额头满是汗珠,“我只在马来西亚本地的合法医院做——” “是合法的,是合法的。东南亚嘛,医院不像咱们那儿那么规范,有的就是小诊所,但肯定合法,有双方的协议的!我让他带给你看!” 何株必须给自己找一些底牌,而他唯一的底牌,是严武备。 “我警告你,”他一字一句,“我最好的朋友,是警察,是刑——” 话没说完,金哥猛地捂住他的嘴,狠狠地将他摁到街边行道树上,下了死手,何株顿时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何株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几个高年级的孩子在午休时候拉到操场角落的树边,那些人将他摁住,把毛毛虫从他衣领口丢进去,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叫。 严武备从教室窗口看到了,居然从二楼窗户跳了下来,抓起地上的羽毛球杆就冲了过来。 “——同学我认识你吗?” “好像见过,你是住我家楼下的吧?” “为什么帮我啊?” “——刚看了本武侠,想试试当英雄。” “……你有病吧。” “X,你才有病吧?” …… 何株回过神,他已经被金哥拽了回去。金哥嘴里骂着:“MD,哭哭啼啼的干什么?神经病……” 那个瘦子皱着眉头看满脸是泪的何株:“他行吗?我第一次看见医生先哭的。” “他就这鸟样,我第一次讨债去的时候他抱头蹲在马桶边哭了好半天。” “先上车再说。” 路边有辆贴着“优质大豆”字样的面包车,两人把何株拉上这辆车。何株又哭了,他意识到了事态的性质,他们是在中途换车,这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正规手术。 这趟路程足足开了四个小时,车开出城市,四周都是荒野景象;通过一座石桥时,瘦子丢过来两个眼罩,要求他们戴上。 之后又过了一个小时,黑暗中,何株晕车了,吐了几次,金哥哇哇大骂,但这都没能让他们停车。 面包车最后停在一座歌舞厅前。 何株其实看不见,他只知道自己被拉下车,然后开门声、蹦迪音乐声、扑面而来的烟臭味,有点像童年回忆中的迪斯科舞厅,只是音乐震天响,却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带路人带着他们从地面往地下走,七绕八绕迷宫似的;地下反而有人声,能感觉走道两侧都有人,还有说话声,但都是用本地的土话,他们听不懂。 然后,何株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医用消毒剂的味道。 眼前乍然明亮起来,他好像身处于一个手术准备室。说是“好像”,是因为以何株的标准来看,这地方更加像是个按照手术准备室场景搭起来的情景剧场。 没有几样东西摆的是对的,就连他们这样直接走进来,其实都是不对的。 但其他人显然不在乎,甚至还有人嘴里叼着烟——只是没点上。有七八个人等在里面,穿着不合标准的无菌服。 瘦子和自己人讨论了几句之后,就递了份手术计划给何株。打印纸上都是英语,这是两份肾脏移植手术,以及一份肝移植手术。 他茫然地抬起头:“我不能就这样动手术……” “早上的化验结果在计划书下面。” “不是,我不能……我需要和写这些计划的医生谈……这不正规……” “你没办法和他谈话的。这很正规,双方都自愿。” 何株还想再问,但瘦子已经不想回答了。他对两边的男人说了句话,接着,两人就朝着何株走来。 “今天必须手术——不能再拖了。” 他被瘦子的人压住,强行戴上眼罩拖了出去,被塞上车。十五分钟后,车停了下来,附近有水声,还有小孩子们的吆喝声。 何株被拽到水池边,眼罩被拉去——在他眼前的,是一处大约五十平的水泥池,里面的水浑浊不清,看不出是养什么的。 带他来的两人显然不会说流利的英语或中文,男人只会说“Do”,然后搓搓手指,“money”。 “Not、do……”  4 ——然后,男人指指水池。 有几个黑黝黝的小孩站在对面的水泥壁上,笑着朝池子里丢小土块。水波惊动了水下的生物,恶龙般粗糙而坚硬的表皮慢慢浮现出倒影…… 那是十几条体长将近两米的鳄鱼。 “Die.” 他又搓搓手指。 “Money?Die?” 何株被送回了地下手术室。 里面除了瘦子,已经没有其他闲杂人等了。参与手术的其他人员正在桌边做准备。 好在这些人都会英语,可以进行沟通。瘦子把指挥权交给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等一下。”何株叫住他,“我不能动手术。移植手术至少需要两组人员,你们应该再拉一个医生过来。” “本来有两个,都死了。临时只能找到你。” “……好吧。但是,我还是不能动手术。” 瘦子深吸一口气,几乎失去耐心,考虑是否把他拉去鳄鱼池。 “——除非他们把无菌操作做到位。”何株指着那些手术人员,“所有人把身上这堆东西脱下来,换新的无菌服,严格按照无菌服的穿戴步骤。” 金哥靠在走廊里,和那群人一起抽烟,等待手术结果。 或许这是他的一种天赋。不管对方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还是这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他都能与对方迅速打成一片,就算语言不通也没关系。 哪怕用比划,他也能和对方比划出一个荤段子。 在讨债人的同行里,金哥的业务水平很不错。脑子不活做不了这行,讨债所需的技术含量,甚至比写字楼里的白领还要细致。 一个对象拿到手,就要掂量出能从这人手里讨回多少钱,也知道这人能被逼到哪条底线;借钱的目的也很重要,民间借贷中,不乏有借到钱后就自杀的人。 那种就仅仅只是为了钱。 主要的借钱借口有装修、公司周转、看病和旅游,前五期一般都能还上,五期之后就是个分水岭。 金哥在工作中最大的阻碍不是欠债人,不是警察,而是其他的讨债人。一般沦落到需要催债的人,往往会从不同的多家借贷公司借款。如果被其他公司雇佣的讨债人先一步“榨干”,那晚去的自己就讨不到一分钱了。 要能更快查到对方的下落,要能劝对方相信,优先把钱还给自己,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甚至还要保护欠债人,让他们免受其他讨债人的骚扰,以此“垄断”对方的还款能力。 像这次,何株的母亲何秀,基本就是个赌狗。她所有的钱都拿去赌了,光靠儿子,根本没有还清存款的可能。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他的身价是很容易被透支的,也许有的讨债人会拉何株去做处方药的生意,围绕药品做文章,长期合作也许能赚个小几十万…… 但一旦被抓住,何株就将一文不值。 可是,这个活不同。 药品的灰色生意确实拥有暴利,但是和这个手艺相比…… 全球的器官交易利润,据说,每年已经超过了十八亿美金。 这也是个被几股势力“垄断”的产业链。十八亿美金,和其他大型行业相比不值一提,可如果考虑到,所有利润都只由几股势力来瓜分,那一旦能从里面分一杯羹,就将有巨额的收获。 ——富贵险中求。 似乎这边之前的两个医生“出了事”,但手术是不能拖的,于是这边的接头人——瘦子,决定铤而走险,第一次也从中国去找医生。 这是风险很大的事。以往,他们能合作的医生大多来自土耳其、伊朗和以色列等地。 并不是说其他地方的医生请不来,而是成本太高。 金哥用“物美价廉”的开价,把何株的第一次给卖了。细算下来甚至还有点亏,但无所谓,只要第一次能成,后面就有更大的议价空间…… 只要能成…… 这时,旁边传来开门声——何株从那个雪白的世界里出来了,走回了充满烟臭味的人间。他还穿着手术服,因为戴着口罩,表情含糊不清。 “……回去。”看见他,何株发出颤抖的声音,“弄完了,我要回去……” “弄完了……是指……?” “全部……做完了……” 何株想用发颤的手指解开口罩,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摸索到口罩的系带。金哥掩不住狂喜笑意,想安抚安抚他,结果,何株直直倒了下去,昏死了。 和他日常的工作不同,这样的手术,医生仅仅负责到手术结束的那一刻,不需要再跟进后续。 在汽车旅馆里,何株醒过来后就崩溃大哭,哭了吐,吐了哭,闹着要回国,不要再转去泰国。 “我以前有抑郁症,我求求你,你把护照还我,我不行了,你放我回去……” “我们把泰国的活儿干完了就回去,宝贝,心肝,很简单的。弄完后哥给你找人妖爽爽,好不好?弄完就——” “救命啊——救命啊——” 金哥骂了一声,抄起枕头压住他的脸,死死把他的尖叫声闷住。被闷住的惨叫声中,何株依稀在喊严武备的名字。 “什么‘盐五’‘糖五’的……别哭了!来,给你钱,小钱钱小钱钱!” 金哥手忙脚乱从衣服内衬里掏出一些现金,扯了几张给何株。看见纸钞飘落在身上,何株呆住了,竟真的不叫了。 趁这个机会,金哥给他点了支烟塞进嘴里,他就呆呆抽烟,眼圈血红。 “我不想去泰国,我请不出假了,我撑不住了……”何株可怜兮兮抬起头,素日里自命清高的脸上挂着哀求,“求你了,好不好……” 金哥嘴上说着考虑考虑,但其实刚才就收到了瘦子的消息,说泰国那边的摘除手术有人处理了,不用他们去。何株如获大赦,蜷缩在被子里,哭着睡着了。 回国之后,金哥要跟何株回家,再好好和他“谈一谈”。 毕竟是国内的家中,人的情绪会稳定些,很多事也能讲得通。回去的路上,何株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开机的时候,消息通知爆发式的弹出,几乎把手机卡死。 严:你去哪了?我联系不到你。 严:你单位说你请假了???你人没事吧? …… 金哥抢过手机看了眼:“这人谁啊?你女朋友?嘿嘿,幸好咱们没去泰国,否则可说不……” 何株把手机抢了回来,一言不发。 何家的门口,还有金哥带人讨债时留下的红油漆印。金哥嘿嘿笑:“赶明我带人把它抹了。你好好休息哈。” 说话间拐过楼梯,见一个人静静坐在台阶上,等着他们。 ——是严武备。 看见严武备的刹那,何株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就从上方直接扑下来,扯住金哥滚  5 下楼梯,开始了单方面的痛殴。 何株把严武备从金哥身上拖开,严武备还补上一脚,啐道:“人渣!” 把人拉开后,两人去了附近的咖啡店。严武备以为他被讨债人非法监禁,但何株说,只是和脏辫一起去找妈妈的下落。 “你有事先和我说好不好?你信我还是信他?你和他去找何阿姨?” 何株还想辩解两句,但严武备自己找到了理由,何株从小就很好欺负,估计是被威胁了。 严武备拿他没办法:“——去收拾东西,搬我家去。这几个月,你先住我家应付。” 何株沉默了一会儿。 “……我可能又发病了。” 严武备听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在呢。” 两人回何家收拾行李,从药箱里,何株还带走了一堆药。虽然都是过期药,但他一点都不想去医院开药。 往公共停车场走的时候,严武备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家边上那家老字号熟食店还开着吗?买点晚饭回去。” “好像……” 工作日的中午,住宅区外的马路上并没有多少人。两人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折返,刚刚走出没两步,身后就有辆卡车呼啸而过,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背过去。 严武备骂了句脏话。那辆卡车和疯了一样,直接闯过前面路口的红灯,消失不见。 第三章 可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无人的空旷大厅中,所有的桌椅器具都靠边摆放,蒙着黑布。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零三分,再过四个半小时,游轮上的员工就会过来,将赌具全都摆开,点亮正上方的巨大水晶灯。 阿修躺在大厅正中的地板上,无聊的手指敲着地面,其中一根手指上还打着白纱布包裹的固定器。 在游轮的室内,是听不见任何声响的,今天的海风很平静,连船体的起伏都感觉不到。他闭上眼睛,大大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有人走向阿修。 那个人没有穿鞋,赤着双脚。他身上也只披着一件灰色浴袍而已,白金色的长鬈发还在向下滴着水。 阳光从舷窗外斜落在他身上,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着光。他蹲下身,坐在阿修旁边,胸口的闪光物晃了晃,是项链上造型细巧的纯银十字架。 阿修黑色柔软的短发被他温柔地梳理着。 “——我听说你还是不肯受洗。” 阿修睁开眼,盯着眼前晃动的十字架。 “我不觉得上帝会给我涨薪。” “那是因为你没有把工作完成好……为什么会出现那种事?” “你应该看过报告……” “我要听你自己说,阿修。” “他们鼓动‘寝室13’里的人,要所有O型血一起抬价。‘楼管’处理掉了几个带头的,还有跟带头者来自同一个村子的。” 金发男人若有所思。他的瞳色是淡天蓝色的,很难从里面捕捉到实质的情绪。 “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接到电话,就先去马斯克港口的酒吧喝了椰子汁,然后去老虎机厅玩了一会儿,有很多游客在海滩边冲浪,我赢了五美元,又买了几个椰子,在海滩边看他们玩滑翔伞……” “——直接说那些被处理掉的人吧。我的命令是什么?” “我想和你多说会儿话,加纳纳。” “我的命令是什么?” “……”阿修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是被十字架的反光弄得眼花,躲开了他温柔坚定的眼神,“……‘牵扯到尸体的处理,要处理到位’。” “你处理到位了?” “没有,我买了五个椰子,摊主还送了我一个……” “你把它们原样丢进了河里,那条河把它们冲走了,冲到了一个很麻烦的地方。” “我没有把椰子壳……” “——我说的是尸体。”加纳纳改成跪姿,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抚摸年轻人的黑发,“没有尸体,魂灵上不了天堂。” “上帝给了你人头提成吗?加纳纳。” “上帝给予我一切,给予万物一切。他只需给我零提成,我甘愿侍奉他;但我给你月薪、奖金、海边别墅,你呢?你回报给我什么,阿修?”他抚摸阿修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很困惑地看着这个人清澈明亮的双眼,“——你还私自行动去抢回尸体,却并没有把你的敌人都送去见上帝……” “加纳纳,他们也许不信上帝。或许就像我一样,我信奉冰镇椰子汁。” 听见他的话,加纳纳合上双眼,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他面朝舷窗外的阳光,神色绝望。 阿修身边的地上散着几张皱巴巴的打印纸。其中一张,是国际行动中警方使用的工作证复印件。 在抢回尸体的行动中,他和护卫队中的一个人缠斗了很久。搏斗中,那人佩戴的工作证被打落在地。 ——严武备。 护卫队的其他人都可以不管,只有这个叫严武备的人,和阿修近身缠斗过,看见过他的脸。 必须尽快处理掉。 何株的岗位并无法连续请出太多假期。年假更类似于一个摆设,请了年假,后面就要用更多调休来补这些假。 门诊时候还被病人家属介绍对象:“哎,我女儿也是本地人,和何医生年纪差不多……” 何株勉强笑笑。 “有的医生不赚,但你们这种医生赚得多啊。” “就普通吧……” ——在国内医生中也许收入较高,但之前为母亲还债,已经把几十万的存款都交给了借贷公司。他以为这样慢慢还就可以,结果发现,每个月所有的工资,根本不可能抵消总欠款数额的增长。 国内这种民间借贷,利息永远不可能高于高利贷的警戒线。但它靠许多其他杂项名目,最常见的就是“拖延费”。 用这些杂项来堆积欠款,让人永远都无法还清,只能不断还,不断还,最后被彻底榨干每个月的收入,被逼着抵掉房产,或者和他们合作其他的灰色产业。 “你技术好啊,前途无量的嘛。”家属显然很中意这个说话温文尔雅的年轻医生。 “资历低……” “哦,是是,你们这行就是论资历职称的,得熬。但你技术好啊,像你这样的年轻医生要是去国外……” 何株听见他的话,整个人都一激灵,踢到了旁边电脑的主机箱,电脑屏幕立刻暗了下去。 还好这是今天最后一个复查指标的病人了。 天已经黑了。严武备说来接他,两人出去吃饭。其实他们都会做饭,但都是平时没空做饭的人。 本来是心情愉悦的事,结果下班前收到了金哥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哥请你出来喝酒,咱们商量下一单生意!” 何株没理他,直接把消  6 息删了。 严武备找了家烧肉店,暖灯和炭烟下,他的神情也有点疲惫。 “我找其他部门同事问了你的事……” 严武备的话没说完,何株的筷子就落到了地上。他反应过来,严武备指的“事”应该是何秀的欠款而已,于是装作只是失手,到桌下把筷子捡起来,换了双新的。 “你们之前去找何阿姨,他真的没有限制你行动?你手机为什么不回消息?” “……嗯。”何株脑子里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是金哥教他的,“我妈借了好几方的钱,金哥这边至少还能宽限一段时候,但其他公司说不好。我怕我和外面联络太频繁,其他公司的讨债人会跟着我找到我妈。” “那你找到阿姨了没有?” “没有。我妈可能躲出去了。” “那你怕什么?……算了,你胆子小,不过谨慎点也好。” 严武备教他,要学会收集证据,主要是言语或者行动威胁、人身限制、没收通讯工具之类。只要有这些,就有名目做文章。 “要、要用窃听之类的收集证据吗?但这不是非……” “不用,有些手机的APP就可以自动化录音,待会儿我教你。” 说话间,菜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服务员端了两份甜点过来。严武备起初没在意盘子里的甜品,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何株就把两盘东西都拿起来还给了服务员:“他不吃巧克力的。” 盘子里是巧克力冰淇淋。 服务员一怔,大概第一次听见有人要把这两盘东西还给自己,连忙笑着回答:“这是附赠的……” “我知道,他不吃。他闻到巧克力的味道会过敏。” 何株坚持把两盘东西还了回去。严武备沉默着,等服务员端走甜点。 等人走开了,他才开口:“何株,其实……我没那么介意了。” 何株握着茶杯,抬眼看他。他坐严武备的车过来,看见车里的平安吊坠上还挂着那个孩子的照片。 严武备的弟弟——严文聪的照片。 “我知道你怕什么。”何株说,“我们离了对方,都是活不了的。” 严武备有个弟弟。后来“丢了”。 这件事情的详情,很少有人知道。严武备的父母对此含糊其辞,仅仅说孩子是在公园玩的时候弄丢的。 但何株知道,严文聪是被严武备弄丢的。小儿子失踪之后的第三年,严武备的妈妈因为脑出血过世,至死都没原谅大儿子。 父亲对大儿子也没有好脸色。小学时候,严武备曾经和何株说过自己的“计划”。 “——下周学校春游的时候,我要逃走,然后去浪迹天涯。”他说的很认真,“这样我爸会觉得我死了,他就不用每天看我恶心了。我去找武林高手,练成大侠……” “那我怎么办?你走了,他们又会重新欺负我。” “那等我们小学毕业之后我再走。” 那时候升学,往往是就近的小学升就近的初中。初中开学的时候,严武备显然已经没那么幼稚了。 但现实的痛苦也更锋利地显露在眼前。从前孩子只觉得“爸爸讨厌自己,自己想走”,后来明白了,这根本不是走就能解决的事情。 自己的家已经完了。 何株的爸爸是在孩子准备中考的时候没的。他开单位的车,在车排气管上接了根管子,从车窗把管子另一头放进车里。 然后开着收音机,抽了根烟,启动了发动机。第二天的晚上,才有行人在路边发现他的尸体。 ——那是何株第一次恨妈妈。因为那一次,是何秀赌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讨债人找上她和丈夫的单位,每天堵在他们下班的路上,拉起“欠债不还,天理不容”的黑白幅。 两个小孩,一个被父亲厌弃,一个恨着母亲,放了学谁都不想回家,蹲在小区外的河边打发时间。 第二天上班时,何株发现一个熟悉又厌恶的人影等在自己办公室门口。 金哥嬉皮笑脸搓着手掌凑过来:“宝贝,你昨天咋不回我消息?” 何株没理他,想进办公室,但是被他拉住,往电梯口拖。 “咱们得聊聊‘生意’,有进展,好进展!” “放手……我不会再做了。” “——那我就在这嚷起来。我还没闹过你办公室呢。” 何株站住了,脸色很差。现在距离早交班还有一刻钟,金哥把他拽到一个僻静处的等候椅上,根本掩不住笑意。 马来西亚那边的“瘦子”,很满意何医生的手艺。 其实就算是器官交易,他们也有很激烈的行业竞争。好的医生昂贵且抢手,之前和瘦子合作的两个地下医生,是他们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且没人来抢的医生。 相对的,水平也可想而知。 这是很依赖于口碑的产业,如果术后的死亡率太高,不要说病人,就算是卖器官的人也不愿意跑他们这边来“出手”。他起初对何株并不抱希望,需要两组人合作的移植手术,只有何株一个人操刀,而且这人还看上去情绪很不稳定…… 但从术后的结果来看,何医生的手艺比原来的两个医生高出不知多少个档次,并且只花了一半不到的时间。 既便宜,还快捷,还优质全能。 中国的外科医生真是太神奇了。 瘦子第一次和金哥用那么激动的语气通话,他希望在下个月再请何株过去一次,价格比原来高了三成,而且会为他们预定当地最好的度假酒店。 何株听完金哥的转述,眼神毫无波澜:“而你就给我五百?” “啧,咱们刚开张,都是亏本做生意的,前几次都不赚钱,赚个名气。再说,你是为了抵债才过去干活的,多干点活,早点把债还清,多划算。” “那我要知道,上一次,我还了多少债。” 金哥嘿嘿笑:“这又不是台面上的生意,哪能有明账?你放心吧,我都记着……” “——我不放心。”何株很清楚自己的“手艺”值多少钱,“除非你出个明账,告诉我上次的手术还了多少,要不然就没有下次。反正债多了不愁,我习惯当老赖了。” 他丢下金哥,回了办公室。 “——五千。” 金哥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来。 “扣掉中间人拿的提成,扣掉机票酒店,扣掉我的介绍费,一共还给了公司五千五,有五百是我的讨债提成,帮你抵掉了五千的债。但是这次你去,就可以抵一万。” 何株的心里动了动。他心里清楚,金哥肯定虚报了,但至少能真的抵掉债务。 “我要你帮我预付欠款,”他说,“他们一定是给你定金的。你预付一万给借贷公司,先让公司出一万的还款证明,盖章。什么时候看到文件,我什么时候跟你走。”  7 下周一的时候,何株拿到了一份还款证明。 金哥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出发日就定在本月的……” “你等一下。”何株的脸色不好看,“咱们去几天?” “两场,一场在马来,一场在菲律宾。大概……六天左右吧?” “……我请不出假。” “啥?” 何株的声音和蚊子叫一样,头也低了下去。他请不出假了。 金哥不明白,病假啊事假啊,产假丧假也行啊?扣点工资就扣点呗…… “真的请不出……” “不是,月末不是还有个小长假吗?” “……我们小长假不放假,照样要上台和值班的……” “你们这是当医生还是当苦力啊?你诳我吧?!” …… 何株最后只能挤出两天半的假。但瘦子那边非常愿意配合他们的时间,先安排了马来的手术。 严武备昨晚在审讯室通宵熬鹰,大清早的又醒了,要送何株去机场。何株说是去外地听讲座。 “去青岛的哪个航班啊?” 何株报了个航班号,那是预先都准备好的说辞。 “行李真多啊……” “嗯,有些是帮主任送给老同学的礼。” ——其实是专业书。和他搭班的团队水平太差,何株想帮他们补一补功课,这次把书带去,下次去要收作业。 “对了,你昨晚通宵去哪了?” 话题总缠在自己身上,总让他觉得很不安。 “公事。这你就别问了。” 严武备昨晚在审一桩很麻烦的案子。有几个河口人,被亲戚报上去,说是往红河另一头卖器官。 应该是亲戚之间原来就有田地上的矛盾,所以抓住契机就大义灭亲了。但因为只是卖出去,买主又是越南那边的,具体该怎么界定…… 又因为严武备所在的特殊事务组,刚刚被卷进那桩器官交易杀人案,这个烫手山芋就被丢了过来。 “真是疯了。你说,真的有人敢让那种地下的野鸡医生取自己的肾啊。一个肾,说是只卖了两千五美金……买主花了七万还是十万美金。真是……” 他掐头去尾和何株抱怨着这件事。但何株的眼神定定的,很诡异地看着他。 “咋了?你是不是不爽,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熬了那么多年,还不如一地下医生赚得……” “……七万美金?” “嗯。有钱买命。” “……七万……汇率换算就是……” 严武备和他开玩笑:“天啊,兄弟你是不是动心了?你可别。” “怎么会。”何株笑笑,“也没多少钱,哪里值得去坐牢。” 嘴上一边这样说,一边用手机给金哥发消息。 “出发前我们要谈一谈分成。” 第四章 你抑郁症的药吃了吗,阿株? “我要加钱。” 机场的男厕所里,他低声说。 “我至少要拿到手五万,要不然我就报警。” 狭小的隔间里,金哥迷茫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最后伸手想摸摸他额头;何株打开他的手。 “小心肝,你吃错药啦?” “我知道这一单差不多多少钱了。” “你听清楚,咱们俩可是这链子里最底下的那一环,大头都是被上边几环吃掉了,到我们小鱼小虾嘴里都是残羹剩饭。” 何株冷笑:“要是钱不多,你会这样一次次带我出去?你一次拿到手多少?五万?八万?” “哪有那么多……” “我不管,我五万一次,不然报警,你自己想。” 距离预定的值机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了,何株有种迷之自信,觉得金哥一定会让步。 果然,男人叹了口气,神色软了下来,把何株的手机还给了他。 “行,你报警吧。”金哥很认真。 何株一怔。 “报啊,喏,手机还你。你报。我看着你报。”一边说,他甚至一边还开启了紧急联络,替何株按好了110,“报不报?” 何株没动。金哥直接按了绿色拨通键,还开了公放。一瞬间,何株整个人毛都炸了,扑到他手上想抢回手机。 金哥笑了:“你不是想报警吗?报呗。听过一句老话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报警,警察来抓我们,你哭着和你那严哥哥说自己是被逼的被骗的——我坐牢,你无辜,但你看看,这件事情之后,还有没有医院敢要你?别说医院,你有这样的案底,就算去送快递都过不了身份验证的。你读这么多年书,一辈子可就完了。” 金哥把他的手机放回兜里,看他神色快要哭了,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脸:“哥不怕进班房,都是几进宫的人了,几年后出来照样能在江湖上混。到时候咱俩再续前缘,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你。” 他说完,用力按住何株肩膀,狠狠往人的肚子上打了一拳;何株痛得两眼发白蹲在地上,墙板都被打得发出声闷响,隔壁的人匆匆忙忙提上裤子跑了。 休息的时候,严武备给何株打了电话。但和之前一样,手机是关机状态。 昨天晚上何株回了电,说是听讲座不方便开手机。其实是金哥每晚把手机还给他十五分钟,以免其他人起疑。 严武备刚放下手机,后面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上级都站在后面笑呵呵看他,让他晚上早点把手上活结掉,出去喝个酒。 “你带朋友一同去也行,多点年轻人。老李说带女儿去。” 暗示很明显了。 严武备把事情弄完,比往常提前一些去了停车场。 他的车停在固定的车位,进出很方便,不会有太多障碍物。就在要拉开车门的时候,后面有同事喊了他一声。 “去哪啊?” “和老大他们出去说点事。” “你顺路经过地铁站吗?” “上车上车。”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捎带了,是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事,外面下着大雨,估计这人懒得自己走去地铁站。 两人刚坐进车,严武备手机响了,是何株的回电。 “稍等我一会儿。” 他让同事在车里等,自己先出去接电话。停车场信号不好,他往外走了一段,和何株通完了话。 “那我先挂了,后头有饭局。” 他放下手机,转头往回走。昏暗天幕下,不远处停车场的车辆好像一口口陈放整齐的黑棺木。 ——不知为何,严武备的脑子深处有某个地方微微绷紧了。这是多年从警形成的直觉,危险隐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常之中,而且正在迫近。 之前护送尸体回越南,在那个红衣服的疯子扛着火箭炮出现前,严武备也有同样的危机感。 危机感让他停下走向车子的脚步。下一秒,爆炸声轰然响起。 何株结束  8 了三台手术,回到酒店暂时休息半天。明天上午还有一台,做完之后就回国。 瘦子这次是直接把术前的各项检查指标送到他们的酒店,待遇显然比上次好了很多。何株把几份指标看了一遍,看到其中一份的肾脏功能指标时,不禁怔了一下。 他把那个人的化验报告拿出来,仔细看了很多遍,然后问金哥:“你能联系到那个人肉贩子吗?” “为啥?” “有个人的单侧肾功能有问题。” “废话,没有问题他来动啥手术啊。” “不,这个人是供体。” 金哥愣了愣,他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但是供体很好解释,就是提供器官的一方。 很快,瘦子那边给了他们确定的答复——确实是供体没错。这个男人今年三十岁,左侧肾脏已经开始功能退变,他这次要卖右侧。 “肾脏退变不可逆,就等于说他……”何株还希望能解释一下。 “他是知道的,也是自愿的。何医生,他急需钱去还掉赌债。” 何株摔了电话,转头扑到金哥的行李箱里,开始从一堆行李里找自己的护照。 “干什么干什么你?!” “我——” “又不肯干啦?你那几句台词我都快背出来了,一边呜呜哭说这个不道德,一边又要加钱,不就是钱没给到位吗,装什么牌坊……” “这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人有两个腰子,留一个还能活啊。他剩下那个腰子不就是不太行吗?凑合着用呗!” 何株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试图和他解释这意味着什么。他解释了几句后,就看出来其实金哥是知道的,只是装傻。 毕竟尿毒症在国内并不是听都没听过的病。 “……这是杀人。这不是救人。”他绝望了。 金哥不以为然:“又不是不给钱。价格谈好了,对方愿意,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哎我真搞不懂,你这一天天的多愁善感个啥?今天要是啥把人迷晕了割肾,那我也下不去手,但两厢情愿的买卖,你到底哪看不过眼?你和我说说,咱们今天把话说开了!” 说着,从旁边砰得拽过一张椅子,再拿过一瓶啤酒,重重敲在茶几上。 “你是怕犯法?啊?搁咱们那是犯法,但这边你看有人管吗?杀人都没人管的地方,几里地都找不到一个摄像头!这儿和菲律宾还算好的了,有游客有经济。你到越南到老挝到印尼看看?饭都吃不饱了,道德?什么血妈玩意儿。” “……这不人道。” “啊?”金哥被这个词震住了,就好像在国产电影里听见一个女人娇滴滴地哭“怎么能吃兔兔”。 “不管是不是自愿买卖,这件事本身,是不人道的。本质上就是有钱人在用金钱对穷人的生命进行剥……” “说人话好吧,宝贝,说人话,你哥哥我读书少。” 何株不得不沉住气,尽可能冷静地和他解释这种基础的医学伦理学。 “穷人卖器官,有钱的病人买器官,看起来是各取所需,但是在你们的这个‘美好’理论里,少了一样东西——没钱的病人怎么办?” “这个我知道啊,排队,等捐献。” “……可如果交易无罪化,你觉得,人们愿意选择有偿卖出,还是无偿捐献?” 金哥顿住了,很明显,一旦像这边一样让交易灰色化,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选择有偿的一方。 从完美活体到残次体到尸体,各种人的各种器官,都会被明码标价。 用钱能买到,就意味着没有钱买不到。 “确实,全球各地,有的地方灰色化,有的地方合法化,也有的地方,比如我们那,严禁。无论如何,器官移植的无偿和有偿,目前在一个勉强保持平衡的天平上,有钱人可以去有偿买,没钱的人可以去无偿排队,双方都有一条自己的活路。可我们每做一次这样的事情,就等于把天平往有偿那边推。如果有一天这平衡彻底崩坏,我们就是其中的推手,我们会无形中杀掉成千上万的人。今天我拿走他右侧健康的肾,等同于把他变成了下一个‘没钱的病人’。他怎么办?他没钱,基本只能等死。我能做到在健康供体上面动手术,我不可能去杀人。” 金哥喏喏几句,也找到理由了:“可他知道自己肾脏的情况,他认可咱这么做,人家有觉悟了。” “他没有权利这样处置自己的生命。我是说,他如果不想活,可以跑去撞火车,但他不可能说,我把命卖掉,换钱。如果命可以换钱、换东西,整个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体系就全部崩塌了。” “烦死了!哎,给你钱行不行?我多给你点……” “给多少都不行!护照还我,这次真的是原则和底线的问题!” 何株的声音霎时严厉起来,好像在班上对着医学生训话。他第一次这么说话,金哥居然被狠狠镇住了。 他把何株的护照交了出去。何株抢回自己的护照和手机,开始改订机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金哥都还没回过神,呆呆站在一旁。 改机票时,手机里弹出了一条严武备的消息。和以前的消息不同,并不是日常的问候…… “我受了点伤,要住几天院,你别太担心。” 金哥还在旁边嘀咕:“装什么清高,真的给你五万一次,别说动手术,杀人你都干……” 何株放下手机,走到他面前。金哥问:“你还要干嘛?讲课讲完了?” “……你刚才说给我多少?” “啧,最多就给到五万……” “五万五。” “啊?” “——五万五一次,我做。” 严武备出事了,虽然不知道伤情程度,但是,他或许需要钱。 因为距离爆炸的车辆有一定距离,严武备受了轻伤,脑震荡住院观察了几天。 但车里的同事当场死亡。 这件事在城市新闻里上了头条,但很快被盖了下去。出事地点是市局一处行动组的办公点停车场,必须彻查到底,不能让消息提前散开。 在病房里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何株在自己旁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来的?” “从机场回来就直接来了。你病房外面负责看守的同事认识我。你的伤怎么回事?” “哦,抓歹徒时候被打了一闷棍。” ——爆炸案的事还不能公开说,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何株的表情很不对劲,脸色惨白,比他这个病人还吓人。 “……我就是轻伤,你怎么一副我快要入土为安的表情?” “我接到消息时候根本不知道你出了多大的事,说不定根本不是轻伤,只是瞒着我……” “你今天药吃了吗?别多想……没吃?那包里带  9 着吧?” 严武备很熟练的抓过何株摆在身边的背包,拉开拉链替他找药。何株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学生时代就发过很严重的抑郁症,这段时间有复发的征兆。 药瓶就摆在外层口袋,他将药拿出来,从里面掉出了一本东西。严武备看见它,怔住了。 “——你国内出差,带护照干什么?” 何株想把护照拿回去收好,说是上次出国交流之后一直没从包里拿出来而已。但严武备做了件让他背后发毛的事——他翻开了护照。 “我看看你的本还剩多少页……咱们俩的护照是不是都该换了?” ——两次马来西亚的进出关记录都在里面。 何株装作看见了很恐怖的数值:“你心电监护上的心率怎么回事?!” 严武备被吓得转头看监护器。上面的数值一切正常。 “我看错了……”何株装作很累的样子,拿下眼镜揉着眼角,顺手将护照和其他东西都装回包里,“——你大概还要住几天?我回家帮你收拾点衣服。” “就这两天吧,不用收拾了。你这次去外地顺利吗?” “……讲课还带实践,挺累的。” 下一次的出差地点不是马来,而是越南。瘦子在马来和越南都握着产业链,越南那边的医生,因为一些原因“不做了”。 但越南的单子价格更高,如果按照这个节奏,不出一年,他就能把何秀的债务还清。 严武备回家的时候,还看见了何株替自己准备的康复礼物——是一件名牌设计师卫衣。 “你最近是不是赚了点外快?这么舍得?” 何株让他把衣服换上,趴在沙发上嘿嘿笑。吃了药之后的表现就是这样,看着傻呵呵的。 严武备换上卫衣,坐回沙发边,看了眼茶几上的药瓶。 “你这个状态……影响工作吗?” “不影响。” 何株翻身躺着,笑嘻嘻地看他。 放学的时候,有人喊严武备去网吧。 但严武备最近没办法去,他朋友病了。 那时候对于这类疾病,并没有太多广泛的认知,有的觉得是精神病,有的觉得是矫情。 父亲自杀的打击很大。何株诊断出抑郁症,一直有轻生的念头,他哭着和严武备说,自己只有他一个朋友陪着了。 严武备一放学就往家里赶,去陪着何株,生怕他出事。 “那你要不要吃什么药?” “要的,医生会开,吃下去人会很开心。” 何株靠着他,这样靠着的时候,他会感到非常安心。 何株中间回自己卧室,说去找一本英语字典。严武备一个人坐在客厅,百无聊赖翻着杂志。 何株回卧室,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本心理疾病的书籍。 抑郁症的几种表现…… 他一行行看过去,背下来,他背书很快,学得也很快。 客厅里,严武备放下杂志,拿起桌上的药瓶。一片,两片…… 二十二……二十三…… 昨天,也是二十三片。前天也是。 他笑了笑,把药瓶关上,原封不动放回去。何株出来了,手里拿着辞典。 他们都装作一切正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何株睡了。 严武备独自回到客厅,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让他还有些耳鸣。 反正也睡不着…… 他拿起何株的药瓶,把那罐所谓的抗抑郁药倒了出来。 一片都没有少。 第五章 反咬的第一口 这条公海赌船刚刚前往一处私人岛屿,接走了拥有登船券的贵客们。 阳光下,纯金锻造的铭文在紫色船身闪闪发亮——LAMPS’HOUSE。 这条叫做灯屋的船,隶属于桑德曼家族企业。整条巨型游轮上,有四层的赌场,剧院,甚至马场。 它就像是一座繁灯围绕的紫金岛,滑过黑色的大海。 阿修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他半盘着腿,一条腿在椅子外晃悠。周围的人都西装革履或者礼服加身,他却穿着类似菲律宾农民般的打扮,和周围格格不入。 背心、短裤和橡胶拖鞋。皮肤晒得很黑,孩子气的脸让年纪显得模糊,那双眼睛格外大而清澈。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棕发的男人。他穿着装饰精致的纯白西装,苍白的面容带着些刻薄严厉的神色。 “——我要见加纳纳。” “可我不是加纳纳。” “我希望你告诉他越南那边的情况。” “为什么你不自己告诉他呢,杰德医生。” “——因为我见不到他!你必须把这个消息转达给他!” 因为太过苍白纤细,他的气质近乎神经质。 酒保从冰柜里将一个特殊商品递给阿修,是个开了口的椰子,里面插了根吸管。阿修抱着椰子,大大吸了口冰凉的椰子汁。 “——什么消息?” “越南、那边的、情况!”这个神经质的男人几乎失控,“我在越南负责的手术区域正在被别人占领!” 阿修嚼着那根吸管,不解地看着杰德。如果他没记错,这个人是加纳纳的妹夫,一个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 “你去转达这句话……不,你直接告诉加纳纳,我今晚就要见到他。” “你让我感到很混乱,你的手术室被人占领的话,我可以把火箭筒借给你……” “——不是、那种、占领!” 他狠狠拍了三下吧台,阿修叹了口气,抱着那个冰冷椰子,认真地思考起来。 “那……一把火箭筒和五把M7冲锋……” “你的脑袋是长在椰子里的吗?!有人抢了我的位置!”他的声调竭力压低,但还是很尖锐,“我在越南区域的手术台数在减少,你们拿到手的钱也会少!” 在灯屋的顶层,有着一间石质的圣礼堂。 加纳纳·桑德曼跪在礼堂中间,轻声吟诵经文。石室内没有任何的装饰,除了墙上的十字架。 石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阿修的声音很突兀地传了进来:“你要喝椰子汁吗,加纳纳?” 加纳纳深吸一口气,决定无视这个恼人的声音。 “冰镇过的,里面还有很多椰肉。” 一个冰椰子被贴到他身边,加纳纳无法再装作没有反应,不得不转过头,用所有的耐心说:“不用。” 跟着阿修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妹夫杰德医生。杰德等在门外,站姿笔挺,但手指焦虑地敲着手背。 “我的妹妹最近怎样?” “一切都好,她想入手一整套古埃及的木乃伊。” “哦……这听起来可不像‘一切都好’。” 加纳纳换下那套苦行僧般的袍服,将白金色的鬈发束起来,他的唇形很柔和,没有阴影遮挡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带着笑。  10 “只要我还有原来的收入,她想要什么都不成问题。” “——不要把木乃伊放在家里,这样对孩子们不好,杰德。”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有两个女孩正坐在地毯上玩着娃娃。看见两人进来,她们就像两只小鸟一样扑向加纳纳。 “你看,杰德,你一定只顾着工作,”他怜爱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发,“比起你这个父亲,她们对我这个舅舅感到更亲。” “我没有办法——越南的事……” “我都知道,杰德,都知道。你应该好好休一段时间的假,陪陪你的孩子,还有我的妹妹……让她忘了什么木乃伊……你需要耐心……” “——我已经等了六个月了!六个月!” 杰德失控地咆哮。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散乱了,披在他的额前。加纳纳张开双臂拥住他,轻轻安抚着妹夫的背脊。 “说明他们出不起聘请你的价码……” “加纳纳,从前每隔三年我就会开一个新的手术费,这是你默许的……” “放心吧,杰德,没有人的手艺比你更好。” 过去每次抬高手术费,底下的交易都会暂停一段时间。杰德为桑德曼家族负责越南区域的移植手术,整个越南的交易链,占到器官移植百分之三十的收入。 最后,交易都会恢复,病人都会接受杰德的开价。他的技术、背景,让人愿意为此买单。 然而这一次,抬高手术费之后,杰德再也没有接到过预约。然而越南的手术还在继续进行,也许是病人不愿意支付高昂的手术费,于是让中介去请了更廉价的医生——从土耳其、伊朗或者以色列,那些人的手术刀粗鲁得就像屠刀…… 手术的成功率与生存率注定会暴跌,为了声誉,中介将会不得不回头来请他,然后说服病人接受他的开价。 “这是新的术后记录……这个人保持着我的成功率,就连感染率和排异率也……” “这只是上帝的垂怜,杰德,你的技术是不可超越的。就算他们真的找到一位技术足以与你比肩的医生,那个人又是谁?他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在霍普金斯或者哈佛的校友中,一定会有人谈论他。” “我没有听说……” “——我也没有。所以这一定是上帝慈悲的概率学,就像一个瞎子误打误撞找到了路。当这个概率过去,他的手术技术将原形毕露,客人们就会重新想起你,杰德。回去吧,我让他们送你下船,你能回法国的口岸吗?” “不能,欧盟最近在调查我。我要从索马里的另一边走。” “好的,我会让阿修去安排……” “不,不要那个椰子疯人。你当年就不该把他从那个渔村的妓窝里带出来……” “……嗯,总之,替我向我的妹妹问好。” 他送走了不断自言自语的妹夫,目送他的身影在保镖的护送下消失在电梯口。阿修无声无息地从旁边的侧门闪出来:“他应该去唱歌剧,哪怕是陈述句,他也能踩在高C的调子上。” 而加纳纳只是握着胸口的十字架,一言不发。 “你在想什么,加纳纳?” “……我很担心他,”他转身回去,面容上的担忧是真实的,并不是虚伪的演绎,“我们需要知道越南的那个医生是谁。你可以出发了,阿修。” “为什么不去直接问你的上帝?”阿修吸了口椰子水,里面发出空落落的声音。 加纳纳慢慢转头看向他,用很认真的眼神。 “——上帝不拿我一分钱的薪水,阿修。” 何秀的欠款,还剩下一百二十多万。 还钱的速度,第一次超过了拖延费增长的速度。何株看了眼存款,心里微微安定下来。 瘦子那边想和他们进行长期稳定的合作,如果何株答应,他就可以在这个年纪拥有多家私人诊所。 这些诊所用来做短暂的接待,他可以面对面接诊,前提是病人们对此守口如瓶。服务质量提高,收费自然也水涨船高。但他的目的只是还债之后抽身而退,不打算真的长期做这个。 今天是个周末,严武备因为一些事回单位了。何株做了饭,把半成品放进冰箱,然后带行李箱出门去机场。他们早已轻车熟路,甚至可以做到上午还在家做饭,下午就出国动手术。 这几次都是去越南。原来有一个医生负责那边的手术,但瘦子不断抱怨他的开价。 客车上,何株蜷在座位上看手机。金哥已经不会再没收他的手机和护照了,中途动辄几个小时的车程,他需要东西来打发时间。 严武备:我回家了,你已经走了? 何株:去外地听讲座。 严武备:你们科室怎么回事,怎么每周末都外地讲座? 何株:最近比较忙。冰箱里有砂锅,我自己包的蛋饺,拿出来热一下就能吃…… 严武备:没事,我这周末都要去单位,不在家吃。 咚的一声,何株的手机被重重甩在旁边的座位上。金哥正和瘦子的同伙跨语言交流,听见声音,不耐烦地转过头。 “你发什么邪火?皮痒了?” 何株寒着脸没应声,恶狠狠地瞪着金哥的后脑勺。 车里很吵,开着几年前流行的电子舞曲,瘦子在打电话,每说两句就要捂着耳朵吼司机关轻点——司机是瘦子的弟弟,并没有特别害怕这个老板。 这车人里面,说不定都是亲戚或者同村老乡。 何株之前帮瘦子看过体检报告,和那些供体一样,瘦子还有团队中的许多人都卖过肾,就是因为卖过,所以才走上这一行。 “原来的医生很贵吗?”他用英语问瘦子。 瘦子点头:“那个医生在这行里很有名,他有技术,也有关系。” “有多贵?是我的几倍?” 瘦子笑了,没答话。 医生的开价太昂贵,出得起手术费的病人就会减少。尽管瘦子这种人肉贩子的收入有一部分也来自与手术费的提成,但病人总数减少,他们的收入也跟着减少。何株看得出,瘦子他们忍之前那个医生很久了,只是碍于那个医生身上的“关系”,不敢明着翻脸。 何株也抽了支烟,仍旧是味道偏苦淡的日本烟,就算在经济最窘迫的时候,他也不愿意换更便宜的烟。 “其实,我可以更便宜。”烟雾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清,“我们也有更加便利的合作方法,不需要通过某个中间人。” 点燃的烟头,朝向前排金哥的座位,轻轻晃了晃。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荒无人烟的废弃仓库区内,金哥的咆哮声无力地回荡。他被几个人架住,拖向一口生了锈的汽油罐。 两人搬起轮胎从他头顶往下套,另一个人则拎起汽油浇下去,空气中顿时弥散着刺鼻  11 森冷的味道。 “这叫戴项链,中文里面还有个更厉害的别称,叫腰缠万贯。”瘦子和他讲解这套办法,“本来没什么人知道的,后来巴西的某个大佬用这个办法戴死了个记者……” 轮胎箍死了金哥的肩膀和手肘,牢牢套死在这人身上。他被头朝下丢进那个汽油桶,如果引燃,整个人会在三秒钟内烧成一个火团。 汽油被往外延伸出一条引线,打火机的火石声被金哥的哭嚎掩盖,火舌在汽油上形成金箔似的反光。 和其他中间人不同,金哥觉得自己将何株看得很透,这是个读书人,假清高,懦弱,胆小如鼠,绝对不敢越过自己,和外边的灰产地头蛇直接接触;但反过来,等何株冷静下来之后,也同样将他看得很透。 这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老婆孩子,如果他真的有许多亲戚关照依赖,就不会做这一行。 总而言之,这是个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过问的人。甚至还会有人觉得,这个世上少了个渣滓。 何株看着那抹火光,就在汽油即将被点燃的时候,他叫住了那些人。 “——算了,我还有地方需要他。”他说。 瘦子不建议他这么做:“每一环都必须是咬死的,才能保证环和环不会脱节,不会叛变。他不再是中间人,不能让他留下惹麻烦。” “他不是中间人,但我需要一个助手。就算我和你之间没有中介,直接由我自己来联系你们也太过冒险。”他走向汽油桶,接过那人手里的打火机,“——你依旧充当联系人,而我会按收入给你提成,你同意吗?” ——被塞在桶里的金哥满嘴都是汽油,呛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成交。”何株推翻那个汽油桶,男人连滚带爬地逃出来。 去掉金哥这一层,他每次能拿到手七万左右。债务将会以一个飞快的速度在减少,如果他答应关于诊所的计划,或许半年内就可以把所有债务都清空。 在当地,有一种叫做“寝室”或者“度假村”的地方。 它们是最简易的灰楼,往往三五座并挨,里面只有基础的供水和供电,一个房间被隔成六张床的空间。当地人对这类建筑并不陌生,也不抵触,他们给它起了名字,“肉银行”。 在通过基础体检、谈妥价格之后,“供体”们就会在手术前住进寝室。手术完成后,他们会被推回来,休息大约三到五天,然后领现金离开。 两个年轻人对着楼上挥舞着手上的纸钞,笑着走出寝室。上面传来一片笑骂起哄声,很多人凑在窗口,羡慕地看着离开的人。 阿修对这种场景很习惯,他在楼下陪几个孩子玩了会儿篮球,就看见远处开来一辆风尘仆仆的面包车。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其中有生面孔。 是个很清秀文静的亚裔男人,和传闻中的医生长相相似。 他凑到那个人身边:“中午好!” 何株看见他脏兮兮的脸和打扮,以为是围着游客乞讨的本地年轻人。 “滚开。”他用瘦子教的本地话轰阿修。因为担心气势不够,特别用了很凌厉的语气。 阿修往后缩了缩脖子,委屈地躲到树后面。跟着何株身后的金哥刚洗掉一身的汽油,满心的不痛快,跟着吼了他一声。 何株是第一次来寝室,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是看见里面的生活环境时,心里还是重重坠了下去。 但是在本地的标准下,这已经是近乎豪华的配置了,有干净的床铺、饮水和丰富的三餐,以及每日健康体检。 他快速带走了几套血样,一起带去附近的手术室。下午的手术顺利结束,按照习惯,在手术结束后,何株立刻拿到了自己的报酬。 他的报酬可以用现金支付,但如果是之前那位医生的高昂开价,就无法使用现金,必须通过伊朗肾脏基金会用支票进行结算。 从报酬中,他拿出十分之一交给金哥。以后也会这样,金哥负责双方联络,定下日程,没有权力再横在双方中间剥掉分层。 晚上睡前,何株照旧回电给严武备。 “今天讲座的教授很唠叨,我们一直听了几个小时。” “等以后你变成教授,也会和他一样唠叨的。” ——他很喜欢这样被严武备密切关心的感觉。很小的时候,何株就迷上了这种感觉。 父亲死后,母亲依旧沉迷百家乐。她可能几天不回家,只在柜子里丢满饼干。后来何株发现,没有妈妈也无所谓,严武备会相信他有抑郁症,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继而花出无穷无尽的时间来陪着自己。 高中和大学,严武备都有过女朋友,但都分了。分手的理由是“受不了你那个哥们”——无论多晚,何株都会用一通电话,哭着把严武备叫走。 如果把严武备叫来陪自己的满足度是10分,那么从其他人身边把严武备抢走、让他来陪自己,满足度简直难以用数字来显示。 “我一共做了二十个蛋饺,你吃了吗?吃了几个?” “夜宵时候吃了一点。” “——拍照给我看。” 很快,严武备发来一张图片,砂锅中蛋饺少了几个。何株心满意足,躺倒在五星酒店柔软的床上。 接着,又有电话过来了。 但不是严武备的。何株看了眼,是金哥,顿时觉得很烦。他接起电话——然而手机那一头的声音,并不是金哥的。 瘦子派人开车,送他往越南边线边的一处赌庄。 赌庄是华人开的,哪怕已经凌晨,里面依然人声鼎沸。拥挤嘈杂的环境中,何株皱着眉头往里面挤。 大概是白天受了气,金哥晚上拿着钱出去赌,赌输了,问场子里的人借了钱继续赌,结果无法还上。 赌场里有“客房”,这并不是给客人入住的,而是用来关押欠了钱却暂时无法偿还的人。这些人要在一个期限里联系到亲朋好友打钱到赌场账户,要不然只能打苦工还债,或者借更多的钱尝试翻盘。 实在还不出的,也可以卖肾还钱。瘦子他们和这家赌场的老板认识,经常从他这里收货。 金哥蹲在其中一间客房里,房里还靠墙蹲着二三十个男女,都神色绝望。何株用刚拿到手的现金替他付清欠款,把人赎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带着金哥往外走,将近走到挂满红灯笼的金漆门口时,一个提着水桶经过的老女工突然丢掉水桶,朝他们跑了过来。 她一把抓住何株,借着血红的灯色看他。 “小株?你是小株吗?” 过了很久,何株终于在红光影下看清她憔悴的脸——这个女人是他失联多时的母亲,何秀。 第六章 家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几乎是立刻,何株一把抓住了母亲。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找了你好 12 久——听说你在越南,我在越南一家家赌场找过去……” 金哥在旁边目瞪口呆,作为讨债人,他也知道何秀的模样,只是没法很快认出来;此刻的何秀和照片上的样子相差很多,好像足足老了几十岁,头发花白。 何株又过来拉住金哥:“金哥,你答应过我的,找到我妈之后不会把她怎样……” 金哥还呆着,被何株暗中狠狠踩了一脚,猛地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放心放心,只要你们按期把债还上,一切都好说。” ——不这么演,根本没办法解释何株为什么深夜出现在越南的赌庄。 何秀还想抱住儿子,门口的马仔就过来将人拉开了。何株哭喊问:“我妈到底在这欠了多少钱……” 说话间,何秀就已经被人拉进室内了。当她从何株的视野中消失的瞬间,何株停止了哭喊,长长松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回酒店的车上,金哥不断在感叹这件事:“这也太巧了,知道她可能国内欠太多所以往东南亚跑,没想到居然都沦落到一家店去了……” 何株只是开窗抽烟,没理他。 “喂,你想好没有,你妈怎么办?” “她在这不是过的很好吗?有吃有喝有打工。”何株吐出一口烟,“等我把她国内的欠债清空,再想办法把人弄回去。” 金哥目瞪口呆:“你……你们俩是母子吧?亲生的那种?” 何株冷笑:“你还有空管她?现在你倒欠我五万。” “回去之后分分钟还你!烦死了……” 瘦子的弟弟开车把他们送回酒店。何株和金哥的套房在26层,需要刷卡上去。也许因为夜深,一路上都没有看见别的客人。 就连服务生都没见到一个。 电子卡刷开房门,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床铺被人收拾过了,床具整齐。在床头的盖布上,还摆着一颗硕大的球。 “那是啥?”金哥晃过去,把这颗深褐色的球拿起来,“椰子?卧槽,真有那么大个的椰子啊?” “是你让酒店送的?” “没说过啊?是附赠的水果?这个头也太大了……” 椰子是切开过的,两半壳被绳子绑在一起。何株坐到电脑边上改论文,身后,金哥解开了那条绳子。椰子壳散开,有个球状物滚落在地,在暗红色的地毯上,留下一串颜色相近的污渍。 椰子里的球状物滚落到了床底。两人都呆住了,谁都没敢先动。 过了很久,房间里才响起金哥颤抖的声音。 “……刚才……那个……好像是……” “……我没看清……” “你……你当医生的,你会看不清……是……是什么?” “……” 金哥骂了一句,扑到电话边想打前台电话,但拿起话筒,动作又停住了,还是没敢声张——他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是见不得光的,并不是普通游客。 他刚放回电话,就看见何株挪到床边,打开手机照明,低头朝床下的那片黑暗看去。 “……是什么?”他咽了口唾沫。 何株没声响,匆匆看了几秒,就放下床罩,站起了身,脸色惨白。 “……说啊,医生,别吓我……” “是瘦子的头。” “……” 听见答案,金哥反而不信,自己翻到床下看那颗东西;他没何株那么镇定,才看一眼,就吓得跌坐下去,叫个不停。何株冲过去捂住他的嘴:“你想把其他人引来吗?!” “那是个死——呜呜……” “我们惹到人了,你还没明白?!收拾东西去机场!” 他丢开金哥,迅速把行李箱收拾起来。金哥还蜷缩在角落发抖,他虽然很小就开始在街上混,打架进局子家常便饭,甩狠话张口就来,但别说人头了,就连普通的尸体都没见过几次。 “我们……我们怎么走得掉……” “杀手早就支开了整个酒店的人,然后把人头放了进来,瘦子的同伙甚至没人给我们来消息,这个人在这里简直为所欲为,他要杀掉我们,根本不用等我们回酒店。”何株潦草地把行李箱塞满关上,把旁边金哥的行李箱踢过去,“快点——杀瘦子是威胁,我们和瘦子动到了别人的奶酪,但这次只是威胁滚蛋,如果还不走,才真的可能没命。” 两人匆忙跑出酒店。整座高档酒店依旧寂静无人,金碧辉煌的水晶灯下,这种死寂反而是更能把人逼疯的恐怖。 到门口的时候,金哥惊喜道:“是瘦子他弟的车!” ——送他们的面包车依旧停在大门口,没有开走。 司机好像在车里睡着了,没有对他的呼唤产生任何反应。再接近一点的时候,驾驶座的景象将两人从绝望打入地狱—— 男人坐在那,没有了脑袋。 代替他头颅的东西,依旧是一颗椰子。有人还用荧光颜料,在椰子上画了个^^的表情。 越南尸体被劫事件与停车场爆炸案,被一起放在屏幕中间。 会议已经散了,但屏幕还未熄灭。人员陆续走出会议室,严武备被上级叫住了。 目前为止,可以确定这些尸体来自于越南器官交易的窝点中,被杀害原因尚不明确,但是控制着那条灰产交易链的势力,显然没想到尸体会一路沿着红河被卷到云南,引起这边的注意。 而后严武备随行护送尸体回越南的时候,遭遇了这股势力的截杀。 小会议室里,新的行动会开始了,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两份事件的资料,其中有份模拟画像,是个脸庞还带着孩子气的青年,东南亚的褐色瘦长体型,眼睛很大。 ——截杀小组由这个年轻人带领,当车队被火箭炮轰散后,严武备和他发生过近身缠斗,记下了此人的样貌,技术科通过计算机进行肖像还原。 然后就是之前的车辆爆炸案。这是一场针对严武备的抹杀,初步怀疑是因为他目击到了那名行动者的脸,并且幸存了下来。无论那个年轻人隶属于哪一股势力,在国内进行这样明目张胆的恶性犯罪,行动组就必然会介入调查。 从下周开始,与越南方的合作缉捕将正式开始,参与这场行动的还有其他几方,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欧盟近期正在针对地下器官产业链进行打压。链条上的很多环节,纷纷从欧洲涌向东南亚。国内几处边界地区也是地下黑产的重灾区,短短三个月内,越界后卖掉器官的本地人数量激增。 年轻人的照片在越南以及云南地区公开,挂有悬赏。严武备这边也开始进入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出发。 到家的时候,他发现屋里的灯亮着。何株提前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卧室,而是睡在客厅沙发上。 “阿株?”严武备轻轻推醒他。但就在被碰到的刹那,何株惊醒过来,惊恐  13 地躲到了沙发的另一头,“出什么事了?” 那人脸色很差,眼眶还红着,眼镜摆在茶几上,不戴眼镜的时候,何株的脸就会显得很柔和文雅,没有那种微微刻薄的冷意。 严武备放柔语气:“告诉我,怎么了?” 何株喏喏很久,双唇颤动。他说,是回家途中又遇到了那个讨债的脏辫,被威胁了一顿。 “你录音了吗?用我上次教你的办法?” 何株摇头:“我不敢……” 严武备叹气,拍拍他的肩:“你要坚强一点,这种人就是纸老虎,你狠了他就不敢放肆,你一直可怜兮兮的让他欺负,他肯定把你往死里折腾。” 他安抚完何株,就去茶几下面的抽屉翻自己的护照。行动组的人这周要把自己护照交上去,提前做登记,方便在国外行动。 严武备经过椅子边何株的双肩包,直接从拉开的背包里把何株护照也拿了出来:“我看你上次没剩几页空的了,明天上班前我顺便一起带去管理署更新……” “等等!不要!” 何株手忙脚乱从沙发上爬起来,想把自己护照抢回来;但册子已经被翻开了,最后面的那一页,显示着今天中午盖章的越南出入境记录。 “……你没去外地听讲座?”他迅速翻了翻其他页,越南,马来,泰国,“你为什么每周末都往东南亚跑?” 何株站在旁边,沉默不语。 “说。” “……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小武……我……” “你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往这些地方跑?每周?” 何株的眼神闪动了,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终于不得不开口说实话。 “……我去这些地方找我妈……” 严武备惊呆了:“你,一个人,去这些地方找何秀阿姨?” “嗯。” “你……你在那一个人都不认识,语言都不通,你怎么找?是谁给你的消息?” “是……是那个讨债的金哥。他说如果我能提前找到我妈,他就能把我们保护起来……小武,我只有我妈了,我没了爸爸,我不能再不管我妈……” 他的声音哽咽了,人沿着沙发蹲坐在地上;严武备不禁心软,过去把人搀起来。 “你应该跟我商量的,阿株,你小时候什么事都和我商量。” “可我不想把你卷进来……印子钱这种事情,你不该沾边。他们万一觉得你知道我妈行踪,也开始短信轰你……” “那就让他们轰啊,”严武备松了口气,替他把眼泪擦掉,“他们轰我,扰乱我工作,性质就严重了,直接一波带走,你怕什么?” 何株不说话,只低着头,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严武备带走了他的护照。但这并不是主要问题,瘦子死了,他们听懂了警告,被赶出了这个行业。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他的收入又被打回了原形。 一个月后,何株从一台手术下来之后,在楼道口又被金哥堵住了。 自从上次那事之后,两人很久没有见面联络,都被吓怕了。金哥瘦了一圈,身上烟味更重,颤抖着摸索烟盒给他点上。 “……咱们得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 何株不明白,其实回来就是安全的,还要想什么办法? “——你得还债!”金哥压低了声音,“我也要!” 有很多讨债人,本身就是欠债人。 因为还不上债,干脆就给放贷方打工讨债,以债养债。金哥的收入也在大幅缩水,最近行情不好,很多资金来源都要断了。 何株冷笑:“关我什么事?我有工作。你自己去打工送外卖送快递好了……哦,我忘了,你几进宫了?打工都没人敢要。” 金哥的脸抽了抽,一把抓住他的白大褂,满脸哀求:“宝贝算我求你,咱们真的得想想办法……越南是不行了,但是菲律宾那边……瘦子死了,原来介绍我和他认识的中间人也人间蒸发了,我们都要自己找门路……” 他话没说完,何株忽然做了个“嘘”的手势。金哥还未反应,就被身后那只有力的手狠狠往后面拖去,摔在墙角——是严武备。他刚好来找何株,就看见好友被讨债人拽住衣领,摁在楼道里威胁。 金哥呆坐在那,目瞪口呆看着何株瞬间变脸,一副可怜样:“算了,严武备,算了……这是我单位,别闹大了……” 严武备指指金哥:“滚。” 金哥呆了半天,和见了鬼似的跑了。两人都松了口气,回了办公室。 “我午休来看看你,下周可能就要出发了。”他说,“走之前啊,给你留了个惊喜。” “什么惊喜?” “还不能说,等晚上回家你就知道了——今天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何株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好像今天是自己当时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日子。严武备都记得,还准备了惊喜,估计是这段时间阴云笼罩,想让自己有理由开心一下。 本来被债务纠缠的心顿时松解了下来。何株想,算了,反正何秀的债务已经还了许多,以后每个月的延误费,自己靠奖金也能勉强应付。 就这样吧,安心当个医生,恢复正常的生活…… 一切都结束了。 剩下的半天,同事都觉得他心情很好。何株下班时甚至哼起了歌,在没人的路上蹦了几下。有两个女学生从对面经过,看到他的模样,纷纷掩着脸发笑,但何株一点不在意。 他提前下班,回了严武备的住处。里面的灯是亮的,那人应该也下班回来了。屋里甚至还传出炖鸡汤的香气,他感到有些饿了。 “我回来了!”何株拉开房门。 客厅里有两个人,同时转头看他。 一个是严武备。 另一个,是何秀。 看何株和石像般站在门口,严武备笑着站起来,把他拉进门。 “——怎么样,没想到吧?”他按着何株的肩膀,把儿子推到母亲面前,“刚好我们要在当地提前做肃清行动,我就拜托同事留了个心眼,果然在一家赌场里发现了阿姨——再托人找了当地说得上话的人,先把阿姨的债务转回国内……总之,先别管什么债务,人先救回来了。阿株,这惊喜怎么样?哈哈哈……你看你,都傻眼了。” 第七章 何医生最大的筹码竟然是…… 母子俩沿着河岸,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何株搬到严武备家住了一段时候,本来的住处应该已经没有讨债人蹲守了,两人可以先暂时住回去。老房子被何秀抵出去了,这套房子是何株自己买的,还在还贷。 如果没有这场事件,原来预计是今年能买车的。 他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何秀喋喋不休:“妈也是为你好……想自己去赢点钱,多赢点,你也能轻松点……过日 14 子哪里不需要钱,但妈又没有其他办法……” “你告诉他我们之前在越南见过了吗?” “说了啊。小严说你肯定是担心我的下落被别人知道,所以不说出去。人家小严对你是真的好,对我也好……说出去,别人还以为他才是我亲生的……” 为了把何秀带回来,严武备托人把她在越南的债务转到国内,其实就是从国内借钱,填掉越南那边的欠款,先把人带回国。这种转移,利息比借贷公司相对较低,也没有那么多杂项。 严武备的意思是,让何株看住何秀,别让母亲再赌了,让她医院找个看护或者保姆之类的工作,自己慢慢把钱还上。 何株在河边停下脚步,看着河水,点了支烟。他能托医院的关系,和外包的单位要一个劳务岗位,安排何秀在医院里当个清洁工,住院部的病房里也需要保姆,如果她能考护工,收入应该能更高。 “你之前的债我会想办法,越南这边转移过来的,你自己想办法,我没力气了。”他蹲下身,觉得精疲力尽,“我真的没力气了。” 何秀喏喏一会儿,也在他身边蹲下:“哎,我听说,你们可以跟药代……” “现在不是以前。跟药代的分成也轮不到我一个人身上。” 母子间静默片刻,这种静默,稍稍让何株的精神松缓了点。但何秀又开口了:“你导师不是一直有意让你跟他女儿……那,你要是结了婚,就是男女双方一起还……” “——你够了没有?!”何株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你说的话像个母亲说的吗?!” “那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啊?!妈妈也是在替你找办法!” “如果不是因为你,根本不用去找这些办法!” “你这是在跟自己妈妈说话吗?你爸没了之后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供你上学,一直供到你读博……” “我爸是为什么没的?你供我?我中间学费断了多少次?我的奖学金是谁拿走的?啊?”何株趋近崩溃,声音颤抖不清,“你就是个吸血鬼……我这些年替你还了多少债,你还记得吗?” “那妈妈当年用自己的肚子把你生下来,没有妈妈根本就没有你!” “——不是我求你生我的!” 他崩溃嘶吼。何秀被吓得退开半步,面色惨白。她犹豫很久,最后也只能指着何株:“白眼狼……我就当生了一只白眼狼……” 何株惨然笑:“换个孩子,还不一定能替你把债还到这个地步。” “……你还是读书人呢,父母对孩子的恩情,是金钱能衡量的吗?你自己说!” 何株没办法反驳回去,只能回头看面前的河水,用烟味麻痹自己的情绪。 事到如今,也只能慢慢走下去,唯一的好事是,何秀新的债务利息不高,分期压得并不严苛,可以让她自己慢慢还。 严武备带组出发,这次是要联合国内外进行堵截,清理掉东南亚区域日益猖獗的器官灰产。 但这样的行动,在过去也曾有过,它们都会起到一时的雷霆之威,将这条罪恶的血肉产业驱逐轰赶,可归根到底,它只是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再次生根发芽。 因为有需求,需求带来供应,只要利润足够,总有人铤而走险。 就算是个孩子也会明白类似的道理——那种在零食里面附赠的游戏人物卡,从属性上来说它们是免费赠品,是买零食送的,可学校里就会有孩子为了集齐一套卡牌,用零花钱从别人手里买。 当人拥有了多余的财富,这些财富就可以让原本许多免费的东西变为有偿商品,他们以此来占有更多资源——市场就这样形成了,而且永无逆转。 或者说,这将是许多事情必然的趋势。 稀缺的资源注定被追逐、囤居,形成一整套从上而下的产业链。这是人性带来的注定。 严武备在前往宾馆的大巴上胡思乱想,这时,对座的陌生人递来了一支巧克力。 ——这辆大巴上,都是此次行动组的人。在刚上车的时候,他其实就注意到对面的男人。这个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理应清秀的脸庞消瘦苍白,为了摆放他的轮椅,上车时还卸掉了一个座位。 这辆轮椅是特制的,有数据监护和氧气瓶。病怏怏的男人对严武备露出苦笑:“拿着吧,出发前我女儿塞给我的,但其实我不能吃这个。” “谢谢。” 这位前辈虽然身带病态,却有很柔和文雅的笑容与气质。严武备没告诉他自己不吃巧克力,直接把东西放进了背包。 “我姓廖,你好。你是严武备严警官吧?” “廖老师。”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这边路太颠了,我都快给颠散架了,你没事吧?” “习惯了,不晕车就没事。我看你一直在看手机,我一看东西就晕车。” “家里有点事……” ——何株一直没回他消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严武备心神不宁,对面,廖先生忽然说:“我认识老严,以前合作过。” 他一怔,反应过来老严指的是自己父亲。严武备的父亲严峻也是警察。 话题反而陷入僵局。父亲是严武备不太愿意提及的事情,事实上,父子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严峻退休后搬去外地,严武备偶尔打电话过去问一声平安,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联络。 他只能转开话题:“这边挺乱的。我上次还遇到一小孩,扛着个火箭筒站在土路正中间……那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说的是灯屋的阿修。” “……什么?” “阿修,名字拼写应该是Ash,这几年很多与桑德曼家族有关的暴力活动,都有这个年轻人的参与。”廖先生从轮椅后背挂的包里取出一份卷宗,递给严武备,“与其说这次是来打击附近的器官交易,不如说,我们只是用尽全力,把这个家族的力量从这里暂时赶出去而已。等行动结束,会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地将他们迎回来。” “你处理过他们的案子?” “嗯,卧底行动。”廖先生笑着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身份暴露的代价是被割掉了右侧的肾脏。” 严武备怔住了。廖先生表现得实在太平静了,平静的就像自己只是被剪掉了一撮头发。 就在他思索如何回答的时候,他们所在的车带着尖利的喇叭声急变方向,避开马路对面冲来的一辆旅游大巴。车上的人叫骂着,看着那辆大巴歪歪扭扭地开走,最后消失。 加纳纳·桑德曼坐在高层甲板上。当船上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他就喜欢挑个阴雨天坐在那,看远处游轮平台上的高尔夫球场。 家族的友人可以在任何时候登上灯屋。灯屋的船上赌场要在下周恢复营 15 业,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寻欢作乐。 阿修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从后面传来,他赤着脚飞奔过来:“加纳纳,越南的人知道那件事情是我动的手了!” 加纳纳很平静地看着远处,点了点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你留下了两个大号的椰子。我很好奇你是从哪找到那么大的椰子的?” “从白沙海滩那边!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觉得凶手是棵椰子树或者椰子采摘猴?” “这可说不好。但是高智商的杰德医生就在高尔夫球场的休息区,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 ——自从上次赶走了那个倒霉的医生,杰德也依旧没有重新开始手术。欧盟在针对他进行调查,而东南亚则在对移植手术进行清查。 或许可以冒险前往非洲……只是杰德并不愿意去那。 如果桑德曼家族的存在被排挤,很快,那些空隙就会被其他家族填满。越南和菲律宾等地之所以愿意配合国际行动,就是因为想暂时将他们逼退出去,换上自己的势力来接手这份产业。 手术地点可以随时找到替代。问题就是医生——杰德被盯得很死,包括由他负责的几个手术团队都被监视。手术组大约有二十六个左右,两组人合作一台手术,一共十三组队伍。也就是这十三组人,几乎垄断了全球所有非正规的器官移植手术。 “这个家族拥有整个欧盟近百分之七十的医疗器械、生物技术的产业,整个器官移植产业的收益,每年不到二十亿美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坚持控制这个领域。”客人们在议论加纳纳的决策,“他现在甚至连合适的医生都找不到。杰德本来应该成为黄金级的外科医生,但台面上的医院几乎不敢和他有瓜葛。” “这是关于‘敬畏’的培养。”杰德坐在阴影中,反驳他们的疑问。在所有人都拼命躺在阳光下晒黑皮肤的时代,这个男人厌恶碰触到阳光,“当你可以用钱和这个家族买到自己性命的时候,你就学会了敬畏他。” 加纳纳答应他,会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助手。这个助手必须不会引起国际调查团的任何怀疑,他要替代杰德进行手术,这个人不能有名气,但手艺足够高超。在绝大部分医护都被盯紧的情况下,还要能够以不足的人手,保持原来的手术效率。 “他不可能找到这种怪物的,”杰德冷笑,“他这唯一能找到的怪物,就是那个脑袋里只有椰子的家伙。” 何株早上上班时,先去三楼的护士台“寄放”母亲。儿科护士长知道这是何医生的妈妈,让他放心把人留下。 护士长会联络护理公司的培训员,然后把何秀带去做简单的技能培训。她没办法当专业看护,但是有过生育经验,可以在这里作为母婴保姆。 何秀的工作很杂,帮床位上的病人出去买点东西,帮忙哄孩子,帮忙热奶粉,给储存奶贴标签……她顺利做了几天,然后在一个午休时出了事。 ——何株从楼上得到消息,匆忙下来。医院的人看见他,很为难地和他解释原委——何秀午休时和其他保姆一起躲在休息室闲聊,其中有个妇人在用手机给德扑下注。两人攀谈起来,何秀让对方用今天的工资替她下了注。 护士长刚好进来,撞见了。这是院内严令禁止的,无论是谁的妈妈都没用,只是顾着何医生的面子,没有公开批评,让何株过来偷偷把人领走。 工作没了,债务仍然还需要孩子来还。 何秀回来之后也带回了其他的事——原来在国内借的其他几家债务也得到消息上门讨债,那几次虽然何株不是担保人,但作为儿子,手机也被呼爆了。眼看国内又要留不下去,何株叫来了一个人,让他帮忙。 ——金哥第一次被“请”进何株家。 电话里说是有个事情和他商量,语气还很柔和。说实话,对于重新回到那个灰色地带,金哥都快不抱希望了,但何株好像有计划。 他按响门铃,以前都是砸门。来开门的是何株,神色冷冰冰的。 “进来之后装作你是讨债的,装得凶点。” “我本来就是……” 他话都没说完,何株瞬间满脸惊恐往后退:“你、你来干什么?!我每个月都有在还,你还想怎么样?” ——这入戏也太快了! 金哥没他那种入戏速度,尴尬了一会儿,就看见何秀从里面走出来。 何株咆哮:“——你为什么要带她去越南?她好不容易回来……” “操,我怎么知道我为啥要带她去越南?”金哥被他的情绪吓了一跳,低声回头问,“你这都不跟我对一下剧本!” “带她去越南,就说给她找了个海鲜女工的工作还债,然后我们借故一起去。”何株快速解释一遍,将他用力往何秀面前推,“我有计划,你只管跟着办。” 瘦子和他的团伙被“清除”了,那么留在那的,应该是接替他们的势力。 “我们去不是送死吗?”旅游团大巴上,两人用本地方言轻声商议,金哥是不想回来送死的,他还记得那两颗椰子,这辈子都不想去有椰子的地方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和他们发生利益冲突的不是我们,是瘦子。瘦子需要廉价好用的医生,于是选了我——你记得他提起从前那个医生吗?很贵,但是不得不用那个人,因为那个医生‘有关系在身上’。” “你是说,干掉瘦子的,是那个医生的后台靠山?” “对。我们作为动手术的医生,其实并不是直接扣在这个利益环里的,我们从病人处收钱,中介从手术费中抽成。手术费贵或者便宜其实都没差别,越便宜就能招来越多病人,越贵就能在一张单子里获得更高的抽成。一个是薄利多销,一个是奢侈品贸易,都能赚钱,只要总收入差不多就行。但是那个医生把价格抬得太高了,根据他的价格,瘦子没办法拉到病人,等于收入减少,所以他宁可得罪那个医生和他背后的势力,也要来找我,恢复他手上的生意流通。” “这我明白。可有什么用啊?取代瘦子的人,一定会继续用那个贵上天的医生,轮不到我们的!” “……你知道挂牌的意思吗?”何株瞥他一眼,“国内有个很有名的整容医生,她的工作室以她的名字命名,但是,里面负责动手术的大多是她的学生。” 如果这位医生一天满打满算能做五台手术,那么让十个学生在她的工作室里主刀,她只是从旁指点辅助,每天整个整容工作室就能容纳将近四十多台手术。每台手术都能挂她的名字,收取同样昂贵的手术费。 金哥脑子活络,懂了何株的计划——其实说白了就是去投靠那个医生,加入他的“工作室”,为他工作赚  16 取分成。 难度就在于怎么找到对方,怎么加入进去。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是谁都愿意与他人分一杯羹的。 “你总该有点筹码吧?不能就这样过去递简历……” “我的简历有什么问题吗?!”金哥难得戳到了何株的自尊心,“我的简历不管拿到国内哪个三甲的外科都没问题,甚至能申请国外的博……” “行,行,你行,”金哥看出来,何株是很以这一点自豪的,“可万一对方不招人了呢?现在经济不景气,都得竞争上岗啊。” 何株咬着下唇,狠狠瞪着窗外。过了很久,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我不信这世上有哪里的外科医生能比中国外科医生更能超负荷工作。” 金哥一时语塞——弄了半天,居然是和人拼劳动力,这和码头卸货拼力气好像没有本质的差别…… 可是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筹码。因为它简单直接,真金白银。 何株还带上了自己科室的手术排班、夜班排班、门诊排班表,他觉得只要是个同行,这些排班表都能感动甚至撼动对方。 他们正在调整各自的心态,行车稀少的马路上,对面驶来了一辆黑色运输车。看见有车经过,本来被安排坐在远处最后一排的何秀突然窜到前面的驾驶座,死死扯住旅游车司机的方向盘。 “救命!”她控制方向盘,想撞向那辆经过的运输车,“车上有个放高利贷的,他要绑架我们母子!” 大巴顷刻间失去了平衡,车上的游客们纷纷尖叫跌倒。就在这时,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被她扯动的方向盘,好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歇斯底里的何秀拎开。 ——那是个混在游客堆里的年轻人,瘦高个,典型的东南亚长相,眼睛大而清澈。他离座控制何秀之前,还在座位上抱着个椰子喝椰汁。 不知怎么的,两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 第八章 阿修的高能 鲜血从大巴车的缝隙往下渗透,沿着公路,一路均匀地铺洒,就像喷着红颜料的洒水车。 三十分钟前。 因为何秀的行为,车上陷入了一团混乱。导游和司机围住她,其他人都还惊魂未定。 何株一边挤向驾驶座,一边喊着“她有老年痴呆”,想先把局面糊弄住;然而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挡在他前面,用本地话轻轻说了一句“滚开”。 何株呆住了,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哪见过这人——那天走进“寝室”前见过,只是他以为对方是乞丐,轰走了对方。 “大家都回到座位上!——那位乘客,你是她家属吗?”导游一边安抚何秀,一边想和何株确认情况,“能过来一下吗?我们要谈一下她的状态。” 何株一时不知道是该直接绕过青年,还是原地不动;那个大眼睛的年轻人一点让开的意思都没有,歪头盯着他。他有着孩子气的长相,歪头看人的时候特别像小鹦鹉。 接着,年轻人伸手从旁边座位上拿起了刚才放下的椰子。他抱着那颗椰子,面朝何株,很慢很慢地,将椰子的另一面转给他看—— “^^”,椰子壳的另一面,用荧光笔画着这个表情。他的脸上,也挂着相似的笑容。 一刹那,何株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但还没等他做出任何的反应,对方一把揪住他,甚至没有用手,仅仅用手肘就将何株整个人都控制住了。 金哥痛骂一声,想来帮何株,紧接着就看见对方从座位下的行囊里抽出把黑色的冲锋枪,全程用时不到三秒。 咔擦,枪上膛的声音。他用手肘漫不经心将何株的胸口夹住,人们的尖叫声还未出现,第一声枪响就提前响彻了车厢。 旅游大巴依旧在公路上开,但是,并不是沿着原来的路线。 车载收音机正在播放本地音乐台,震耳欲聋的流行乐吵得人想吐。每张座位上都坐着一名乘客,身上绑着安全带。 刚才,金哥被他用枪逼着,将每具尸体都绑在座位上。因为这件事,他到现在都没缓过来,神色茫然地蹲在后座角落,死死抱着头。 两侧车窗玻璃是血红的,地上的血漫到脚踝。除了何家母子、金哥还有那个司机,所有人都被扫射至死。 在枪杀刚开始的时候,何秀就因为尖叫,被青年一拳打晕,现在都还没醒。但这也算是她的幸运,因为清醒的人,都宁可自己昏过去算了。 这辆车就像个巨大的棺材,拉着几十具尸体奔向未知。 青年的枪口逼着司机,给了他新的目的地。他盘腿坐在驾驶座旁边的导游椅上,心情很好地跟着收音机唱歌。 “你的手艺很好吗?” 嘈杂的音乐里,他问何株。 何株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下一秒,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发打在地上。他被吓得扑在地上的血泊中,血水中还飘过一团疑似脑组织的东西。 “……那个……太吵了……”他指指车载媒体。 阿修耸耸肩,枪口对准车载媒体,送了它一颗子弹。司机被吓得狠狠踩死油门,整台车冲下公路,撞进路边的一家小工厂里。幸好室内没有人在,一阵烟消云散后,大巴停了下来。 “把车倒回公路上。”阿修对司机说。 可是也许是轮胎被卡住了,大巴没办法继续开动。阿修扁扁嘴,示意何株、金哥下车跟自己一起走。 昏迷的何秀、吓呆的司机都被留在了车上。阿修带着两人走出倒塌的工房,司机终于回过神,惨叫着连滚带爬逃出车门。旋即一串枪响打在男人身上,废墟里再无声息。 “你是不是忘记问我什么了?”阿修停下脚步,困惑地看着何株。这个脸色惨白的人只能颤抖着摇头,猜不出他的脑回路。 “车上的女人——”他用枪口指指废墟里的大巴,“我知道那个女人是你的母亲,事先都调查过。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把她完好无损地留在车上吗?” 何株只能摇头。 阿修有些失落地耸肩:“我还是很羡慕有母亲的人的。每年圣诞节,我都会信一天的上帝,让他给我一个母亲作为圣诞礼物。” 这次的行动,就是尽可能拔除本地的产业链。从卖器官,到收购、中介、手术。严武备的行动组因为那场截杀与之后的爆炸案而被卷入,也参与到了这场联合清除行动中。 那个带队截杀他的年轻人已经确定了身份,他被称为“阿修”,隶属于一个势力庞大的家族。这个家族,也几乎是现今所有地下移植产业最终的幕后控制者。 也就是说,严组的行动目标,是要连带驱逐附近与桑德曼家族有关的势力渗透。行动指挥员是廖先生,会议室的屏幕上,总指挥员一栏,写着“廖无非”三个字。 “医药、生物、赌场、  17 军火……桑德曼家族起源于意大利的翡冷翠,最初以黑手党的暴力行为模式控制区域内的药房,由此开始起家。二战后开始资产洗白,以控制者的身份,渗入欧洲的许多行业之中,目前的家长是加纳纳,家族遵循意大利传统,听命于每一任的家长。单靠我们这次行动,想撼动它几乎是不可能的——此次行动的目标,主要是阿修和他的手下。” 严武备看向那张照片——这个年轻人很年轻,甚至可以被他们称为“孩子”。阿修几岁?光看照片,年纪似乎在十六到二十四岁之间摇摆。这是一张没有杀气的脸,甚至还带着一种孩子气,就算在马路上迎面遇见,也不会引起别人的一丝提防。 他就像是那种可能出现在邻居家里的孩子,笑起来略有腼腆,平时经常会在楼下超市遇见,和陌生人不多话,混熟了之后就会有点唠叨。 但是廖无非将他的警戒等级划到了最高。 紧接着,屏幕中出现了几张案发现场的照片。哪怕会议室里都是警界人士,都不禁对这些照片皱起眉头。 “他的威胁主要是不可控,以及对平民的无差别无条件的衍生伤害。上一次有记录的恶性案件是在中心城区的商业街扫射惨案……看完他的这些记录,严警官应该不会再对马路中间出现扛着火箭筒的年轻人感到惊讶了。” “他主要负责桑德曼在东南亚区域的暴力行动吗?” “不止是东南亚区域,只是最近在附近出现的记录较为频繁。这个孩子是加纳纳的亲信,关系紧密,不是普通的打手。” 廖无非正要开始介绍整个猎捕行动的计划,会议室的电话、几名与会者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响起——大门被打开了,联络员匆忙进来,带来一个紧急情况。 ——一辆本地旅游团的大巴从行驶路线上失踪了,车上有二十七名游客。这个旅行团是本地的拼合团,参与者都是来自各国的自由行旅客,采用单景点接送游玩的模式。如果没有意外,这辆车应该在两个小时前抵达景区。 严武备同意协助调查——马路上沿途采集到大量新鲜血迹,大概率是恶性事件。在他们了解情况的同时,当地也找到了那辆出事的大巴,车内情况惨烈,只有一个女性幸存者。 是个叫做何秀的中国人。 这个名字太常见了,严武备起初并不觉得会是何株的母亲。但当他带人抵达医院,看见在病房里崩溃哭喊的何秀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海啸般淹没了他。 黑暗中,何株被推下车。 金哥和他手挨着手被绑着,好像串在一起的养殖扇贝。那人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不知从哪抢了辆路边车……有枪响声和惨叫声,原车主凶多吉少。 然后,又是漫长到难以计算的旅程——这也和眼睛被蒙住了有关。黑暗中,人类对于许多东西的感知都会模糊。 阿修把两人分开。周围有其他人,但都沉默着。金哥被交给了旁边的人控制,至于何株,则继续被阿修用枪顶着,带到房间的更深处。 不知怎么,这个地方,让他感觉到某种熟悉感。 哪怕眼睛看不见,他也能感到熟悉,消毒术的味道,微冷的温度,仿佛能感到冷光落在身上…… “惊喜!” 伴随着毫无预兆的大吼,何株尖叫着蹲在地上,但阿修同时扯去了他的蒙眼布——刺眼的白光落入眼前,当他看清周围时,不禁目瞪口呆。 这是手术准备室外的更衣室。 “把衣服脱掉。”阿修晃晃枪口。 “……”何株觉得这个要求比枪口更加让人不安。 “——换上手术服。快些,我每天的日程很忙的。” 尽管惊魂未定,但至少是个让人能接受的要求;何株颤抖着摸索到旁边的衣柜,从里面随手扒出一件罩衣——尺寸不对,可他也没心思看了。 “换上。不止这一件吧?我记得外面还有,是蓝色的还是绿色的……” “……无菌服……一个人……没办法穿……”他紧紧贴着衣柜,小声解释。 阿修没为难他,冲着室内吹了声口哨:“英格!” 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出来的是个护士。因为还没换上无菌服,所以何株能看见她的脸——她大概三十岁,浅褐色的皮肤,眉心有一点红印。 “替他换上衣服。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是谁?”英格的语气很冷漠。 “主刀医生。” 护士没有对这个离奇的介绍表现出一丝意外,示意何株跟她穿过消毒廊。他本能地跟着她走,但是走到消毒门前,又站住了脚步。 枪械抬起的声音比手术刀更冰冷。阿修问:“怎么了?” “……”何株胸口因为紧张而起伏,缓慢转身,半低着头,“我还没洗手……” “去洗。” 他走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这种熟悉的场景,让惶恐的情绪稍稍平定了些。何株侧头看着坐在桌上晃悠双腿的年轻人,问:“我是来干什么的……” “动手术。” “可是,手术计划、术前化验报告……” “那些很重要吗?”阿修睁大了眼睛,“我从来不看那些,也一样能好好工作。” “我觉得我们的工作性质不一样……” ——枪口突然前冲,无声抵在何株的太阳穴。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却不得不被逼着改口。 “……但是,我可以尽力试试……” 英格把他拽进了消毒门,护士的力气很大,足够把一个吓到手脚虚浮的男人拖走。 “你真的是医生吗?”一边给他穿戴无菌服,她一边确认,“我担心阿修那家伙从路边抓了个卖椰子水的人过来充数。” 大概是紧张太久,何株回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可能真的是卖椰子水的……” “我就知道!”英格想将他身上的无菌服拽下来,将人往门口推,“他上次就是这么办的,那个卖椰子的人和开椰子壳一样把病人的脑袋弄开了……” 手术室里正在做准备的其他医护都发出一阵低笑声。 “……可惜我不是。”他说,“这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能帮我吗?” 英格可以带他去手术室里查看需要的资料——这家手术室的条件明显比瘦子那个地下黑店要优渥许多,手术室里有罩着无菌隔板的电子显示屏,可以实时查看供体和病人双方的资料。 “……或者你想逃也可以,手术室有另一条无菌通道,我可以帮你。你的心情我很理解……” “可是你怎么办?” “我?我是A组护士,兼任麻醉师。”隔着口罩和眼罩,何株好像还是看见她笑了,“麻醉师很难招,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你是自愿来的吗?还是 18 和我一样,也是被抓来的?” “自愿的。这里报酬很高,我能在这赚回聘礼的钱,解除老家的婚约。你去过印度的班加罗尔吗?那边的风俗就是……” “……报酬很高?有多高?”何株打断了她的话,“他们肯定会给报酬吗?” 英格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但很快就点点头:“当然会给。这是杰德医生名下的团队……你还好吗?休息一会儿吧。被阿修一路挟持过来可不好受。” 但何株没空回答她,他聚精会神看着电子屏上的资料,用最快的速度计划好了这场手术。 第九章 一切由此开始 搜查等级被提到了“紧急”,有两名中国游客疑似被劫持,生死不明。 警方调取旅游大巴上的监控记录,劫匪根本没有任何隐藏面容的意思——他们看完了案件的整个过程,确认那人就是阿修。 “你恰好认识被劫走的两人,对吗?”廖无非问他。 “一个叫何株,是移植科的外科医生。另一个人的全名不知道,但是和何家有债务上的纠纷。”严武备努力调整情绪,翻看手中的大巴行驶记录,“……这是否是桑德曼的报复?他们对最近的联合打击感到不满,于是做出这一起恶性事件……” “你在做毫无根据的假设,不要这样。还有很多可能的动机,但是它们都只是假设。” “其他动机?私怨?不可能。何株一直是个本本分分的医生,他的性格我了解,不可能和那种人扯上关系。说起私怨……反而是那个讨债人更有可能。” “这都是假设,我们需要的是证据。阿修在行动时,和何株有过很多交谈,唇语专家很快就会过来,他们的对话很重要。” 越南在非主城区的地带监控稀缺,而且地形复杂,想光凭地毯式搜查或者痕迹追踪找到他们的下落几乎不可能。而且还不能排除最差情况,就是两人已经死亡。 就算唇语专家给出解读,他们也只能得到阿修那边的发言——何株背朝监控,无法得知他的回答。 当地的唇语解读组很快将解读出来的结果送交给了廖无非。和严武备设想的很像,都是些威胁之类的话语,毫无意义。 “你敢反抗就杀了你。” “你害怕吗?按我说的做。” “闭上嘴,不许叫喊。” …… 廖无非看了结果,送走了那个解读组。这时,另一份结果被送了过来,同样是唇语解读。但是这名唇语专家不是本地人,是廖无非临时联络的国内专家。 两份答案完全不同。 “桑德曼一定会影响调查,我们之后大部分的调查工作都需要靠自己人。”他将结果递给严武备。尽管这份解读也同样没有实质线索,但有一句话很奇怪。 “你的手艺/技术/专业水平好吗?” 大致是这样的语义,在英语中,“手艺”的用词较为含糊。 在现场向陌生的何株问这句话,这个语境无论怎么想都太奇怪了。但根据过往经验,阿修做事并不依照正常人的逻辑,可能只是兴致使然。 这起事件中,他兴致使然的地方出奇的多——譬如先控制何株,然后杀了每一个人,唯独精准放过了何家母子与金旺。 为什么放过这三个同行者?这代表私怨的可能性很大。三人中,最可能与阿修产生联系的,确实是社会关系复杂的金旺。廖无非决定,他们这边进行搜查的同时,先让国内对金旺日常的言行做调查。 这并不困难。金旺是个社会关系复杂、但生活圈子不大的人。有过一次婚姻,离婚,女儿跟着前妻。 最近联系过前妻,希望与她复婚。之前离婚是因为他嗜赌,不久前他希望复婚,理由是“以后有钱了”。 由于前妻彻底不想和这个人联系,直接拉黑了他的号码。另外一场针对金旺同事的审问,则让事情骤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两人算是酒肉朋友,前段时间出去喝酒时,金旺出手突然阔绰起来。 “他说自己有门路从国外弄钱。而且在外面能呼风唤雨,看谁不顺眼就弄死。”同事是这样说的。 廖无非让人多问几遍,避免被审问的人出于各种目的进行添油加醋。金旺的出入境记录也被调出来,最近这人往东南亚跑的频率高得吓人。 “何株的出入境记录呢?”他问。 严武备手里正好拿着。何株最近出入境记录同样惊人,但那是有原因的,因为要去寻找为避赌债逃亡出去的母亲。两人出境的频率完全一样,航班甚至是连坐,说明应该是一起出去的。 “他负责讨何家的债,经常会带何株去国外找何秀……”推演到一半,严武备自己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不合理,“……不对劲,机票成本太高了。” ——何家的债务,完全依靠何株来还。为什么要付出巨大的机票与酒店成本,去国外找何秀? “那么,可能性基本就只有两种,金旺与何株在海外有合作,他们在越南与马来的住宿记录,从公路旅馆到五星度假酒店都有过预定,这是极其不合常理的。”廖无非病弱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细长眼眸出奇的明亮,如同宝石般看着严武备的神情,“结合何株的专业工作、债务情况,第一种可能性,就是金旺作为中介人,让何株出来做器官移植手术,用手术费还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和桑德曼家族的势力发生了纠纷,导致在昨天被阿修劫走。” 手术结束后,何株被通知在手术室外的办公室等待。 他等了足足有四个小时,墙上的古董挂钟鸣响四次,办公室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原文专业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整个室内,看不到一丝人类的情绪温度。 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既不抽烟,也没有为访客提供烟灰缸。何株坐在沙发上,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壮着胆子,去书架上找本还算能打发时间的神经病学看一会儿。 这里的书都是按照首字母排序来摆放的,就连房间里其他的摆设也是。所有东西点对点、角对角,简直就是强迫症天堂。 就在他带着书坐回沙发时,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保镖,还穿着手术服的何株被他们架起来,彻彻底底搜了一遍身,再被丢回了沙发上;保镖们回到门口守住两边,从门外走入的,是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棕发男人。不知为什么,这个人长着一副很“神经质”的阴郁长相。 纤细精致,但是五官带着股刻薄。被他的蓝眼睛扫过时,何株的背脊微微发凉。 “他们和我保证你的技术,”男人将手上的文件丢在桌上,钢笔被文件打歪了一点,他不着痕迹地将它摆正,“作为副手,勉强可以算是合格。你只需要做手术,对其他事情闭嘴,就这么简单。” “这  19 里是……” “你不需要知道更多。今天开始,你只需要看手术计划,上台做手术,把手术成功率控制在优秀水平。你最好保证能做到,否则后果不需要我多说。我讨厌用那种粗鄙的威胁……” “——那么报酬呢?”何株问。 他没想到何株会打断自己的话,单刀直入问钱,没能立刻回答。 何株站起身,努力讨价还价:“一台手术,我能拿多少?除了手术费之外,还有没有基础工资?钱用什么模式来支付?我希望是美金现金,如果直接是人民币就更好……” “——你清楚自己的处境吗?” “清楚。带我来的人告诉我,我替你工作,你给我报酬。” 这个说法,严格来说是不准确的。阿修什么都没说,英格也并没有保证“老板”会给何株报酬。 那个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何株听见他嘀咕:“我不需要给你钱……” “但是带我来的人保证过。” “谁带你来的?” “……椰子……” 他才刚刚说出这个水果的单词,男人立刻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拼命摆动手腕。他同意支付一定的报酬,但没说数目。 “我需要每台提成至少八千美金,还有基础工资,你可以开价——我没有人身自由,等于一个医学博士24小时为你工作。” “你拿不到那么多!”男人怒吼,声音也因为神经质而尖利起来。 何株做了个手枪的手势:“那就杀了我,再去找其他更便宜的人。” 他隐约感觉到,这个男人也是个同行。医生对于同行有种诡异的直觉,而只要是同行,就一定能懂这个地下行业的行情。 男人的蓝眼睛死死瞪着他,古董钟又鸣响了一次。他们在无声中僵持,只能赌谁先让步。 何株脑中是金哥的那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自己或许不完全光着脚,但这个男人绝对穿着高档定制的手工皮鞋。他甚至能读懂对方的小表情——光是和何株对话都让男人觉得掉价,恐怕这人平时的咨询费是按分钟来计算的。 这莫名叫人觉得羡慕,何株想,这半年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债务,说不定只是这个人一周的收入而已。 “每台手术的提成,之后会有财务助理来和你商量。”男人微微让了半步。 “肝脏的手术要加钱。我如果连心肺一起做,能拿多少?” “心脏的成功率你没办法保证。没人能保证。” “我保证肺的成功率。” “你没资格保证,我看过你的简历资料。” “我有手术经验。而且这样的手术,我一天可以只需要一个组,完成六台。” 就像在菜市场杀价,两人隔着办公桌拉锯。何株根本没办法保证心肺成功率,就算光是肺部也不行。 那又怎样?要是在市二医院,他绝对不敢这样和主任立军令状,谁都知道手术出了问题,医院会来调查过程,家属不可能善罢甘休。 但是这种环境下,哪来什么家属闹事。这种医生都是黑势力一脉的,普通人根本不敢闹。就像那天鳄鱼池边,要么“money”,要么“die”。 何株想通了,就算面前摆着一百台心脏移植,他都敢单接。只要人不死在手术台上,推床推出去就和他再没有关系。 如果把时间倒回一个月前,有人问他敢不敢这么做,别说敢了,光是想都不敢想——那是人命关天的事,人命是很紧要的,关系到他在医院的声誉、他未来的升职、他的收入、安全,还有就是良心。 但是当这些人命突然不再重要——就像养鱼的人,养死的鱼多了,就不在乎了。 他甚至带着些激动,只要把这笔生意谈下来,只要谈下来…… 和它相比,国内的工资与绩效奖金少得可怜,还不如超五星级洲际顶层海景平层套房的一天房费。 什么都无所谓了。平安回国又怎么样,照旧每个月拿死工资,熬职称,明年考上副主任有什么用,没有岗位空缺照旧只能在下面熬;被催债的打爆电话,等母亲再去给自己弄来一堆债务…… 等严武备的相亲结果,等他告诉自己,他要和哪个高层的女儿结婚了,要成家了,暗示自己不要去烦他的生活…… 一望无际的灰色生活,房贷,车贷,还贷,攒不下钱,没有假期,精疲力尽躺在值班室散发霉味的床上,知道自己的一辈子或许就这样,要出头至少要等四十五岁,那之后他还剩下多少能享受的时间?凭什么其他人——比如眼前这个长得和吸血鬼坟墓里爬出来一样的男人,可以穿着高档套装,有自己的保镖和诊所,对他颐指气使? 就在这一刻,杰德医生感觉,眼前的亚裔男人似乎变了。 就神色而言,还是那副很文弱、易碎的样子,但是,似乎有什么变了。 这个叫何株的男人,他的开价并不算高。黑市的东西会比阳光下的市场昂贵,黑色的手术台也是同样。这个价格很公道划算,如果放在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和这人敲定十年的工作期限。 “再低一些。”他最后还是不舍得拒绝掉这个优秀的人选,他的团队收入也在降低,必须还掉些从前不会还的价码,“……六千五美金?” “七千。” “六千五,再加上每个月六千的基础工资。” “成交。” “欢迎加入我的团队,我是杰德医生。”他没有和何株握手,因为有洁癖,“你可以开始准备下午和晚上的手术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预支付前三个月的工资吗?” 杰德嗤笑:“不可能。我们不是银行。” “——可以的话,我就每天在台上待十八个小时。” 杰德的眼神动了动,发消息和财务助理商量了这件事。 何株没有忘记金哥:“我有个助手被一起抓来了,麻烦把他还给我。” “你可以在这边挑新的。他是什么专业的医护?” “临终关怀护理,是个稀缺人才,还有金融管理的双学位。” 何株被带走后,金哥就没再见过他。那些人把他推上黑色集装箱卡车,就这样在绝望的黑暗中渡过了十几个小时。 集装箱门伴着刺耳铁锈声被打开,他又被人卸货一样拎出来。眼前是刺眼的白色探照灯光,耳畔能听见海浪声。金哥摇摇晃晃很久才站定,他感觉这就像是那种美国枪战片的黑帮交接场地,深夜的海边码头仓库、惨白的探照灯,杀手们在这里交接暗杀用的枪械,或者把水泥罐子里的尸体丢进海里。 不远处的车上,有个人下了车,朝自己走过来。这人逆着探照灯光,面部晦暗不清,但是手里夹着支烟,娘兮兮的日本烟。 “……操,你还 20 活着?”他才看清那是何株,四肢完好的何株,“咱俩都还活着?” 何株脸上带着少见的笑容,这个笑容,让金哥感觉很不安。 “该、该不会是……那种……咱俩只能活一个的戏码吧?”金哥努力想装作说笑,但是嘴角只能僵硬抽搐,“你可别啊!你就算杀了我给他们当把柄,他们也不会……” 何株从口袋里掏出了东西,黑乎乎的,金哥看不清,以为是枪,吓得跪在地上。那东西抵住他额头,敲了敲。 好像不是铁质的,是纸制品…… “你今天的日薪。”何株笑了,把那东西——一捆现钞丢给金哥,“拿着,开工。” 第十章 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杰德的工作室,是一个很庞大的体系。除了何株之外,还有主刀资格的医生共有七个。 与何株搭配的B组主刀是个韩国人,叫李义。但是这人不会回国,是完全为杰德工作的状态。除了工作,两人不会有任何交流,李义沉默寡言,就算在准备室外遇见,这人也只是埋头看自己的书。 他们每天严格遵照时间表。何株的时间表和其他人不同,他每天六点起床,大致看完今天所有的手术计划,然后排序,上台。大部分时间搭档都是李义,有时李义不回来,则是他单独带组进行手术。 下台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手术室内有给外科医生做站立辅助的下肢外骨骼与调节椅,但就算是这样,一天下来,整个人都好像已经魂魄出窍了。 何株很清楚自己是在透支,疯狂的透支。人根本做不到长期保持这样的工作强度,这是体力、技术、反应力、精细程度多项合一的工作,不是像金哥说的码头扛包,只要吃饱喝足就可以继续。 庆幸的是手术设备很先进,很难想象这种地下手术室居然有高精密度电子臂。何株上一次看见这个设备,还是在先进外科设备展览会上,在那时,这还是个类似于科幻概念的产品。后来听说美国有启用,但因为过于昂贵,同样无法普及。 国内采用的电子臂,精密度还处于必须随时调节的程度,但是微感传导的电子臂,则几乎是手臂的延伸。 还有一个纯电子臂的无菌室,已经能做到手术室内只有病人,医护纯粹在室外控制电子臂进行手术。但那个几乎是实验性质的东西,何株只看过一次,从来没有用过。理论上来说,这个无菌室是真正的安全室,可以百分百做到杜绝感染,对于移植手术极为重要。 排异反应在圈内仍是个时不时被冠上“玄学”的现象,谁也不敢保证绝对不会发生移植排异,大家只能尽可能降低可能性;这类无人手术室,则可以有效减少变数。 何株想试很久了,但光是开机都要几万美金的成本,普通手术根本用不了,重大的手术也不敢启动这类概念性设备。 在下午的手术上,他第一次和李义聊了手术之外的事情。 “——杰德为什么在这里造那个天价手术室?” 李义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旁边正在检查血管缝合的英格。 “那个不是在这里造的。据说是用空运。” “空运?”有个护士好奇地抬起头,露出和何株一眼的惊异眼神。 英格点头:“用航空器,直接吊起整个手术室,就像吊起一个集装箱,然后从中东南部运过来。” “不可能,你在胡说。”那个护士笑了。旁边还有几个护士,虽然没有加入讨论,但也跟着笑了。 英格不在乎:“我听说他们有一艘游轮,所有的东西,都是用那艘游轮运输的。” “——‘灯屋’。”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何株正在缝合主血管的手险些有了震动——那是李义的声音。合作那么久,他们对这个男人的声音仍旧陌生。 李义说:“那是桑德曼的船,叫做‘灯屋’。我曾经去上面的赌场玩过,但仅仅一次。” 何株的眼神盯着开口处,小心翼翼将血管壁缝合起来:“那上面有赌场?” “那条船上面什么都有。如果杰德赏识你,他就会邀请你在某个晚上登上灯屋。” 他们的寝室在手术室不远,差不多相当于国内的三星级简约宾馆,但是在当地,已经算是极为豪华舒适的存在了。 金哥又在屋里闷了一天,看见何株回来,激动得差点扑上去。 “够了,”何株推开他,“我要睡觉。” 他已经到了极限,往枕头上一趴就能睡着。可是金哥锲而不舍,拼命推醒他。 “有事!有事!” “……我们不能随便外出,我说过很多遍……” “不是,是有给你的东西!” 金哥塞过来一张卡片,何株迷迷糊糊收下,但没力气看,压在枕头下睡着了。他听见金哥骂:“我又看不懂那堆鸟文……” 不管是什么东西,何株现在都要睡觉了。 六点的闹钟把他再次叫醒。他浑身跟灌了铅一样,只能和树獭一样爬动起床。 那张卡片的尖角划过虎口,提醒自己的存在。 何株摸索到眼镜,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是用英文书写的邀请函: “今晚十二点,带着它前往快艇码头 灯屋登船证” 在短暂的呆滞后,何株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说来奇怪,倒也没有多少不安,一定要类比的话,就好像在一个大夜班之后回家睡下了,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有讲座需要签到。 去那条叫灯屋的船,和去听一个几个小时的无聊讲座……差不多吧。 何株把那张卡片随手丢进包里,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但是宿舍门外站着两个铁塔似的保镖,一言不发就将他拖过走廊。 在惊恐中,他被拖上黑色SUV,带到了之前杰德的办公室。永远西装革履的精致男人面色阴沉地靠坐在办公桌上,就像秃鹫盯着一块带血的肉。 “——你敢无视我的命令?” 看来是因为昨晚被放鸽子的事,杰德医生正处于暴怒之中。何株混沌的神经终于勉强反应过来,搜罗着“自愿”的英语该怎么说。 “我以为是……自愿参与的活动……” “‘你以为’?” “卡片上没有写‘必须参与’。” 就像不需要签到的讲座,永远不会有人去听。 他几乎能听见杰德磨牙的声音,还好最后并没有太严重的后果,男人只是斥责了他一顿,让保镖将人丢了回去。 何株在手术准备室里睡着了。 他最近都这样,做完一台手术,脱掉无菌服,蜷缩在放替换消毒巾的推车里小憩一刻钟。从前在科室,最忙的时候也会这样,这样的小憩并不享受,当他被人叫起来的时候,胸口有种心梗的压迫感。  21 今天叫他的人是李义,用冰咖啡的罐子贴在他脸上冻醒了他。 自从上次,两人的交谈略多了些。 和影视剧里那种严肃寂静的手术室不同,大部分非抢救的手术,因为时间漫长,大家都会聊些能缓和情绪的话题。国内的话,可能是院内八卦、球赛比分、股票、食堂的新菜哪个好吃;这边其实没有本质的差别,英格抱怨她的原生家庭在她十四岁时把她许配出去,好在她的哥哥把她救走了;李义和他们聊韩国的考试制度,试图得到一点回应,但因为众人都不了解,响应者寥寥。他很不擅长聊天,几乎每句话都会冷场——或许不是因为他不爱说话,只是不敢说。 对于何株,他们最好奇的问题居然是,中国人平时吃什么家常菜。 “他们说你们不会吃那种美式中餐?你们不吃番茄炒蛋吗?” “吃……那个很常见。” “那左宗棠鸡呢?” “……什么?” “左——宗——棠——鸡……”英格用走音的中文读音,报出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菜名。 何株没听过那个,手术室里弥漫起一阵失望的叹气声。 今天有一台手术临时取消,何株和李义在间隙出去抽了支烟。 “如果登上灯屋……要怎么做?” “不用特殊对待,普通的应酬,保持安静,点头微笑……我们只是杰德带去的附属品,没人会在乎。” “他的权力很大?” “他是桑德曼家族的女婿。这个家族控制这条产业链,而杰德是主要负责人……我不该说的,你得保密。” “那么那个椰子……”他用手比了个圆球。李义了然。 “你是说‘灰烬’?” “ASH……?” “是这个拼写,很怪异的孩子。我们都不了解那个人,没人想和他打交道……据说他是做这个的。”李义做了个割喉的手势,“别和他们扯上关系,我们做好我们的工作,拿钱,拿够了就走。我赚够钱了之后,要换干净身份回韩国,回江南区开一家整容医院。” 他们正靠在墙上聊天,忽然一名保镖向他们走过来。两人连忙熄了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对话被谁听见了。 但是保镖只是来找何株的。 游艇从码头出发,驶向黑夜的大海。 何株第一次在这种氛围下坐船,他看不见四周有什么,全是漆黑一片。身后的海岸被越抛越远,只留下一串细碎的白光。 过了很久,眼前忽然有了光亮——它在黑色海水上沉浮,近乎于一个璀璨奇观。 暗紫色的船身,与金色环绕的照灯,是这个庞然巨兽的标志。哪怕还只能听见海浪声,那些璀璨灯影似乎都能传达船内人类的欢笑声。 “灯屋”。 何株怔怔地抬头看着这条船,在来到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它产生交集。 保镖们将他带到登船口,是个海上的微型人工浮岛,时而有私人游艇在这里停靠,富豪们再凭借登船券进入这个天堂。 进入通道时,里面的声响如海浪般裹挟着游客,那些笑声、音乐声、喊叫声……当他登上一层甲板时,耀眼的照明灯在船杆上缓慢旋转,左边是跑马场,而右边则是高尔夫球场。 但这些并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何株最后被带到室内,搭乘电梯到了五层。这里很安静,似乎是休息区或客房。保镖们推开其中一扇红木门——毋庸置疑,这是个装潢考究的休息室。 室内有不少人,几个孩子和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在里面乱窜,两个穿着晚礼服的美艳女人坐在沙发上闲聊。看见何株进来时,她们都没什么意外,似乎知道会有这样一位客人。 “那我们走吧。”那个发色近乎于白金的短发美人站起身,顺手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头,“——他们在半个小时后有拉丁语课,十一点准时睡觉。阿尔需要吃一顿药,药盒里装着,一粒都不能少。” 另一个女人随着她离开,她们笑着经过何株,把屋里的六七个孩子丢给他。 “你是新来的保姆吗?”有个女孩问。 何株懵了。 “他一定是——莉莎请假了。” “他看上去很无聊。” “很像新闻里那个冷血变态杀人魔。” “你会不会解剖?” …… 在一阵吵闹中,何株不得不先弄清现在的情况:“我是被杰德医生请来的……” “——那是我父亲。”有个孩子一直坐在最里面,之前一句话都不说,“保姆请假了,但是妈妈想去赌场玩,所以他找了你过来当临时保姆。” “阿尔,他看上去很阴森,像是那种会偷偷把孩子拐到阴暗的地方……”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孩子了。”何株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们来玩吧,玩什么?” “模拟解剖,你躺在地上,我们扮演外科医生剖开你。” 何株质疑地看着他:“……” “阿尔,他真的是那种会对孩子做些……” “不,不不不,我最喜欢孩子了。”眼看其中有个小孩准备尖叫,何株连忙坐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扣子,“你们想怎么解剖?用卡片来模拟手术刀吧?” ——但是那个叫阿尔的孩子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瑞士军刀,放在了地毯上。何株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此刻才刚刚解开三颗扣子,身后的门开了。褐色皮肤的年轻人抱着椰子晃进来,看见坐在地毯上脱衣服的何株,阿修不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呃……”何株听见他发出作呕的嫌弃声,“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变态。我得告诉杰德医生。” “不要!” 何株知道,如果这种事情被传出去,自己会有什么后果,背后这几个小魔头一定会煽风点火,绘声绘色和杰德叙述“那个男保姆是怎么进来就脱衣服的”。 那就不是鳄鱼池能解决的后果了,他应该会先被杰德的保镖分成几截,然后一点一点被塞进碎木机。 阿修明亮清澈的黑色眼眸盯着他,就像是一颗无机质的黑曜石。何株被他盯着,就像被蛇盯死的青蛙,一动都不敢动。 接着,阿修笑了。 “——保姆,不管孩子们了?” 背后的休息室里传来一阵尖尖的孩子笑声,一群孩子哗得逃出休息室,四散奔逃。何株近乎崩溃,只能折回去把他们一个个抓回来。 他花了足足三个小时,才把孩子们彻底抓齐带回去。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是孩子们准备睡觉的时间。 何株还记得那个叫阿尔的小恶魔需要在睡前吃药。药盒就在桌子上,他打开盖子,被里面药片的数量小小震惊了几秒。 似乎是心律和心电调节的药物。这一小把药物有十三颗  22 ,何株把药片递给阿尔,孩子很麻木地接过,喝了口温水,一口气全部咽了下去。 金哥看见他在凌晨三点回来,整个人都蓬头垢面的,吓了一跳。 “你被几个人强了?怎么这么惨?” 何株倒头扑在床上,比了个“6”,又想了想,改成了“7”。 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了。第二天的手术就要开始了。 何株喝了比以往更浓的咖啡,好像因为今天有很重要的手术。但是李义看到的手术计划都是常规手术,全是单肾移植。 穿无菌服的时候,李义打量他的憔悴:“你昨晚去灯屋了?” “嗯。所以没睡多久。” “说明他很看好你。你开始真正融入团队了。” 这种职场鸡汤,对何株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他融入团队的程度,完全取决于给的钱多少。 手术过程比以往快,上午的几台手术很潦草地就缝合推出。血液组甚至还在观察移植后的血流量,何株就喊了下一台。 “你是急着早点下班去约会吗?”英格抱怨,“我们需要休息。” 何株敷衍地点头,他和李义一直在聊灯屋的事情,比如说,杰德的家人,一般会在灯屋上待多久? 杰德的妻子是一个桑德曼,灯屋对他们来说是个随时可以去的地方,每次去,大概会在船上度假半个月左右。 所以他们今天大概率还是在船上。 何株结束了下一台手术,趁着没人注意,他将口袋里的一个小纸包丢进了医疗废物箱里;就在下一秒,门外响起了骚动——准备室的门被狠狠推开,冲进来的是个头发散乱的棕发男人。他们几乎没认出那是杰德,这个人近乎失态,怀里抱着个苍白的孩子。 “——他有先天性心肌神经异常,给他做抢救!他没有心跳了!”男人尖利嘶哑的声音十分骇人,“何株!给他做抢救!” 没有任何的意外和错愕,何株镇定地将昏迷不醒的阿尔抱到推床上,让英格准备抢救药品;杰德无力跌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颤抖着祈祷。 “他应该吃了药的……药应该是有作用的……他不该出事……” ——阿尔昨晚的药品,少吃了四粒。那四粒药片现在就躺在医疗废物箱里。 半小时后,何株从手术室出来。他解下口罩,告诉杰德,孩子已经没事了。 话音刚落,杰德就扑过来抱住了他;尽管因为洁癖,男人很快就松开了何株。 “谢谢你……”他擦掉眼泪,深呼吸了几次,“我会记住今天的事,你会有很好的报酬的。” 阿尔连带推床一起被运上车,由直升机接走。何株很平静地收拾东西,口罩下,是掩不住的笑意。 可他的笑意还没持续多久,手术室外,猛然传来了一阵交火声。看守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有人袭击这里!马上销毁里面的文件!” 第十一章 请开始你的表演 放学了。 严叔有时候会帮行踪不定的何秀看孩子。何秀嗜赌,作为邻居,严峻是知道的。 劝了几句,没法再劝。他是老警察了,有些东西沾上就全完,他比谁都清楚。 何秀的儿子何株,和他的母亲不同,是个“别人家的孩子”。严峻很喜欢这个听话乖巧的孩子,回了家就坐茶几边做作业,到晚上时间了,自己就把冰箱里的饭盒拿去厨房热了吃…… 严峻带两个孩子出去吃饭,拉着何株的手,却没有拉着严武备的手。严武备走在何株边上,两个孩子手拉手。 严峻问,小株这次考了第一名,妈妈给了你什么奖励啊? 何株没说话,笑着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你那么争气,那么乖,你要是我儿子,想要什么玩具我都买给你。” “你不买玩具给小武吗?” “他不乖,我们不要他。”严峻的声音很压抑。 ——何株看了眼身边的严武备,孩子低着头,没有吭声。 “可是小武其实很好的。” “是吗?那么你让小武保护你,他就这么点本事了。” 他们经过小卖部,严峻买了两支棒棒糖。老板说今天有进口的巧克力,问他要不要带一板——然而男人和他的孩子同时露出了厌恶反胃的表情,转身走了。 “巧克力”在严家是不能提起的东西——就因为一袋巧克力,严武备弄丢了严文聪。 何株没有其他朋友。 他平时会开着家门,方便严武备来玩。学校里的孩子都讨厌何株,觉得这人阴沉,苍白,娘娘腔,少话,有个赌鬼老妈…… 他们同样讨厌严武备。毕竟都是相近的生活区域,虽然人们不知道严文聪具体是怎么走丢的,可是严文聪被自己哥哥弄丢的消息,仍然无声无息弥散开来。 何株有时在沙发上睡着了。当他睡到半夜醒来时,会发现严武备也在沙发上,紧紧挨着自己睡着。 他看着同龄孩子的脸庞,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严武备的眉头也微微皱着。但这是家里唯一陪着自己的人了,他往严武备的方向轻轻靠过去,就这样安睡下去。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何株醒了。 他从一场很混乱的梦里醒过来。梦里,自己和严武备相依为命。 手术室的废墟中,时而还有碎砖瓦摔落下来。刚才发生了爆炸,震波将他冲击到了角落,陷入了短暂的昏迷。附近还有其他人,外面的交火声还在继续。 上面的照明灯在不断闪烁。借着残光,他惊愕地发现,金哥居然也在旁边倒着,正捂着脑袋慢慢爬起来。 金哥原来在宿舍里看电视,突然听见外头有交火声,宿舍的看守倾巢而出。他也跟着出去看看情况,但南边火力太猛,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打碎墙角。 他只能往北边跑,北边就是手术室。 刚刚进手术室,就看见一群人在往外逃,但是没有何株;他感觉局面不对,想跟着跑,可外面的形势又发生了变化——有武装人员扛着枪在追捕逃出去的人。他只好继续往里面跑。这个时候,其实里面的何株他们正在销毁资料。这个手术室所有的资料都是电子化的,有紧急情况下的一键抹消。 确定资料全部被消除后,英格和李义他们被看守保护着,从后门的隐蔽通道离开;何株走在最后面,正当他要进入通道时,整间手术室天动地摇,大片砖瓦从上方倾泻下来。 两人都因为爆炸而昏迷在废墟中,在短暂的昏迷后醒来。 “有人袭击这里,你知道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不过看起来都是同样的装备打扮……” “那可能是警方。你听,交火声停止了。” 一边说着,何株一边脱掉身上的无菌服,更衣室的架子倒塌了,他从里  23 面扯出来一件病人穿的手术服。 “咱俩要被抓了?”金哥这才反应过来。 何株点点头。 “……这……就说咱俩是被威逼的……” “没用的,如果你介绍、我动手,我们做了器官移植手术,那么就是既遂,而且是累犯。”何株的眼神沉静得吓人,眼眸的光芒在不断闪烁的残光映照下,好像从最黑的深渊钻出的蛇信。“我们逃不掉的。” 外面传来清理障碍的动静,已经有人开始进入废墟,搜索残余人员了。 之所以让廖无非成为这次行动的指挥员,是因为他曾经有卧底经验。目前,他们在桑德曼仍然留有一个卧底人员,该人员仅仅与廖无非直接联系。 在越南,杰德的手术据点目前仅有一个在开放中,这是卧底传回的情报。杰德有很多个手术据点,但不同据点的人员几乎无法得到其他据点的信息。这个卧底并不是越南那个据点的人员,冒着很大的风险才探查到手术据点的具体方位。 在与越南方沟通后,严武备得到许可,直接带着武装队前往。根据卫星照片来看,这片地区划分成功能鲜明的几个区域,宿舍区,接待区,手术区,活动区,如果不说这是个黑色产业营,完全就是个高端疗养院的布局。 廖无非在出这趟行动时,也是有顾虑的。 他常年在国际事务特别办中处理各色案件,对器官交易并不陌生。很多行动,它并非是出于“正义”的原因,它是出于许许多多因素、许许多多势力的拉锯,最终才得以出动。 要去平衡这些势力之间的勾心斗角,有时比打击犯罪更为艰难。 严武备太年轻了。廖无非以为这次的执行长官会是更有资历些的老人,结果却是个3字头的年轻人。这个人之前在特案部任职,几乎没有接触过国际事务,最大的一次意外,是被卷入尸体押送时的袭击…… 像押送类的任务,中方人员仅仅作为交接人员,就算遇到袭击,也是以防守自卫为准。当他听说这个叫严武备的人居然举枪与对方的袭击人员火拼,甚至在击毙数人后冲上去和带队的阿修近身缠斗,廖无非对这个人,弥漫起了更深的不安。 ——不受控制,对于一个警员来说,难以断定是好事还是坏事。意料之外的举动,有时能起到意料之外的作用,但也会造成难以挽回的灾难。 在进攻据点之前的战术会上,严武备安排了一套完整的进攻战术。它是纯进攻性质的,等于说正面迎接对方的火力,靠火力的压制,铺地毯式的往前碾压。廖无非很难想象在这个年代和这个局面下,居然还有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不要命,但是有效,毕竟有重火力在手的雇佣兵不会和人坐下来讲道理。他们在三十分钟内扫平了整个据点,唯一的小插曲是对方的雇佣兵不慎将火箭炮打错了目标,轰塌了一座北边的建筑物。根据地图,那应该是手术室区域。 严武备作为执行长,冲在最前方。这种近乎迷惑的个人英雄主义几乎只会在美国大片里出现,大部分执行长是在后方高处进行实时指挥,避免被一颗流弹要了性命。 坍塌的手术室被慢慢清理出来,里面有看守的尸体、手术室里的病人尸体,还有两个幸存者。 当看见其中一个幸存者时,严武备焦急地往前迎了上去。那人穿着病人的手术服,躺在担架上,吓到神志不清;他也看见了严武备,几乎是一瞬间,这个人哭了,往前扑了上来。 两旁的人想将人挡开,但严武备制止了他们,抱住了这人。何株瘦了很多,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救救我……”他哭泣道,“带我回去……我坚持不住了……” 另一个幸存者被架了出来。是金旺。金旺看见严武备时,反应就很符合一个犯罪分子该有的精神面貌,拼了命的往后躲。 金旺被丢进了审讯室。廖无非和严武备在反光镜后监视这场审问,他们心里几乎都有一个预设的答案。严武备的状态在行动后就一直很沮丧,他心里是不想听这场审讯的。 “你为什么带何株、何秀来越南?之前也有过许多次你与何株在东南亚的出入境记录、住宿记录,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金旺的手被铐住,头低垂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喏喏说了一句。 “……我……想带他们过来,”金旺的声音很轻,但是足够外面的两人听清楚,“——卖掉他们的器官还债。” 在手术室废墟里,何株用最后的时间,教他应该怎么说。 “如果是你作为中介带我来动手术,我们俩是既遂、累犯。在国内,我们可以在牢里过完四十岁的生日。” “……不、不认呢?就说咱俩过来旅游被绑架……” “不可能。我们有异常的出入境记录、住宿记录。” “一口咬死说是旅游不就——” 何株冷笑:“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警察,我能很负责的告诉你,如果你想采取打死不认的路线,我们俩坚持不到三十分钟,就会全部招供。” 金哥的眼神已经绝望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脱罪。 “但是,还是有契机的。手术室资料销毁了,英格他们从隐蔽通道离开了,我们只能赌一个可能性——知道我们的人,要么逃了,要么死了。你听好,接下来的话,你一字一句,都要记住……” “何秀和何株……都是O型血。”金哥主动招认,“我听人说,这种血型的器官,能卖很多钱。就想带他们过来,碰碰运气。” “我们之前出过几次国,和买主接触过,做了体检,其他都挺满意的,但是价码没谈拢。” “我收了定金,没退,之前被威胁过几次,但觉得没事。等避了一阵风头,就想再带他们来越南找找买主……” “我不知道何秀是什么情况……袭击我们的那个小孩,看上去疯疯癫癫的……” “是我财迷心窍了,其实我也是第一次……下次肯定不敢再和这种人接触了……” 在警方冲进来之前,何株将他一把推开,自己躺到了病人的推床上。 “你记住——如果是你为了债务想带我们卖器官,我们是法律意识淡薄,轻判;你是首次未遂,也是轻判。如果你能再提供这个地方的其他情报,也能视为戴罪立功从轻处理。只要是未遂,一切就还有余地。” 金哥抬起头,怯生生的看着对面问话的人。 “我能给你们提供一些他们的线索,这样,能不能算戴罪立功?” 镜子后,廖无非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但是,他听见旁边的严武备似乎是松了口气。 “你不打算追究他?” 病床上,何株刚吃完午饭,头上被砸伤的地方还包着绷带。听见严武备的问话,他摇了摇头,  24 没有追究金旺。 “没必要。我当时,对他的提议也是有心动的……被催债催了那么久,只想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管了。” 严武备伸手揽住他的肩,这个人瘦了太多。何株说,那些人想让他尽可能尽快符合手术指标,所以减半了饮食。 “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何株轻声问:“……我还能回去吗?” “能的,当然能!” “我在这被关了那么久,国内没有定期还债,会不会……” “这都是小问题。你捡回一条命,人活着,什么机会都会有的。” 何株捂着脸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万一失信了,万一工作没了,我妈怎么办……我妈只能靠我……” “还有我,我会帮你的。”他替何株擦掉满脸的眼泪,严武备一直取笑他是个哭包,动不动就哭,自己还要随身带纸巾帮他擦眼泪,简直是男版林黛玉,“下周我要回国汇报这次行动,我们一起回去,你单位那边,我会想办法和他们解释的。” “求求你,小武,你不要关我,我不能没工作……我如果留下案底,医院肯定待不下去……” “我会出面替你作证明的,你这个情况,其实别人都能理解。你想,你干什么坏事了?你什么都没干。从小到大,你那点胆子能干什么事?你还说你上手术台都会打哆嗦……你就是被误导了,为了还债差点被人卖了。”他拍了拍何株的背,轻轻让人躺回垫子上,“下次可不能这样傻白甜了,那种混社会的人,你根本斗不过他,他玩你和玩傻子似的。” 何株含泪点点头。 “那,你好好休息,等出发前我通知你。我先去会议室……” “小武……”何株拉住他,声音里带着哀求,“你能别走吗?我在这害怕,一天不回国我就担惊受怕一天……你能陪陪我吗?求你了……” 严武备本来都起身了,被他软声哀求,考虑了一下,又坐了回去。他用工作机发消息给廖无非,说自己继续在病房这边了解一下情况,让他们先开程序部的例会。 他坐在旁边,何株终于安心睡下了,睡着的时候还死死拽住他的袖子。严武备就这样静静坐在旁边,直到私人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珂仔:你什么时候回国呀?吃个饭?” 发消息的人叫李珂,是上级的女儿。之前的相亲会虽然出了爆炸案,但领导还是帮两人互换了联系方式。 何株被铃声弄醒了,含糊问了一句,谁啊? “没什么,一个朋友。”严武备随手把屏幕锁了,把手机扔回包里,“你继续睡,我在呢。” 第十二章 林渡鹤出场 两人回国后,都有不少要处理的事。做完回报,严武备就要回越南的行动组;至于何株的情况更麻烦,他被绑架的这段时间,医院甚至发起“为何株医生点亮平安灯”之类的活动,后来听说这人可能牵扯进器官交易,祈福活动被一夕叫停。 严武备那边给他出了证明,亲自出面和院长以及主任谈,至少把工作保住了。但是何株母亲赌博欠债、何株企图卖器官还债的小道消息,短短几天内就传遍了医院上下。 人事和他谈过,有些劝退的意思,本来是签了五年约,院方考虑到他“需要照顾母亲”,可以同意把合约减少到一年,让他过完年就走。 过完年再说吧——大不了去同学那边的药厂。至少科室每个月的绩效和年末奖金还是很可观的。尽管与杰德那边无法相比。 他回了家,顺路买了菜。现在何秀在家里住着,她不太会用电脑,何株没收了她的手机,每天只留三百元现金给她作为生活费,以防她再去赌。 晚上是和严武备吃饭,他有个同事局。和其他行业不同,医生或者警察这类职业,同事之间成为朋友的概率异常的高,双休日或者下了班,经常一起出去。 饭局在一家KTV里,唱歌顺便解决晚饭。何株到那个大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开始唱起来了,沙发上坐着十二三个人。 严武备拉住他:“你坐我边上。” 他不认识其他人,严武备潦草介绍了一圈,但显然其他人也没上心。有个姑娘抱着瓶冰啤酒坐屏幕前点歌,只有她多问一句:“武哥,你基友要唱啥?” 她扎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脸庞微长,但狭长的眼睛生得很明丽秀美,带着股英气。 “你要唱吗?”严武备问他。 何株摇摇头。 “唱吧,反正是团建费出钱。”姑娘爽快地笑笑,又点了几首歌。 等点菜时候也是,何株让严武备顺便帮他点了。别人问何株工作和生活,何株看严武备,让他帮自己回答。 这群人大概率都是刑警,实在是很难自然地和他们交流。 有人笑了:“武哥,你这哥们好乖啊。” “他从小就很乖啊,”严武备揉揉何株的头,和对小孩子一样,“全靠我带着。” “这一看就是嘛,肯定是好好读书的好宝宝,不然怎么学医……” “小何好羞涩啊,当医生会不会被病患欺负啊?” 严武备点头:“经常的吧?所以我常去探班。” “太好欺负了,小何,我们教你几招擒拿,以后遇到欺负你的人……” “别吧,他胆子小,还没动手就昏了。”严武备摆摆手,“你们别吓他了,他经不起吓的。” 那姑娘拌着面,瞥了眼何株:“外科医生不是都很彪悍的吗?不至于那么林妹妹吧?” 何株低着头,没吭声。严武备说,外科医生也是人啊,别那么刻板印象。不然别人说起警察全都是彪形大汉,你听了也不舒服对吧。 姑娘耸耸肩,自顾自吃面。旁边有人提醒她:“李珂,你的歌到了!” 李珂没在意何株的事,高兴地放下面碗,拿起了茶几上的话筒。 大家玩到十一点多,各自散会回家。何株和严武备往车上走,他突然发现,李珂居然和他们一路。 “我送你回去,你爸说过的。” “什么‘我爸说’呀,你就是怕被他唠叨。”李珂笑着上了车,“哎,何哥呢?也顺路?” “我家住海风路……” “那不顺路啊,我下车吧。” “没事,我绕一下。”严武备开好导航,发动了车子,“还有点事要和何株聊。” 车上,李珂见没人说话,努力搭话缓解气氛,比如医生平时下了班做啥,健不健身,手术累不累。 “你第一次上台怕不怕啊?看见内脏啊啥的。” 何株说,有点。 “那后来呢?” “还是挺怕的……” “哎,下次我们蹲点把你带上,姐带你练胆。” “得了吧李珂,你那是玩命,别把他吓出事来。”  25 “你那才是玩命呢。武哥,你们海外那个行动,据说还和当地雇佣兵火拼了?还有人扛着火箭筒出来?” 严武备看了眼后视镜:“别说了,阿株吓得脸都白了。” “他脸本来就比我白。行吧行吧,说点傻白甜的事,何哥你喜不喜欢吃火锅啊?下次大家一块儿吃四川火锅吧?” …… 何株忍耐着她的声音,他不喜欢严武备的车里还有其他人的声音。还好,李珂很快就和那人聊起了工作。 他装作玩手机,随便刷着首页;突然,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短信里没有文字,只有个表情。 “^^” 何株的神色有那么几秒钟扭曲了起来;严武备一边和她聊天,一边也看见后视镜里他的脸。 “阿株怎么了?是不是阿姨那边……” “啊,嗯。”何株草草关上手机,“——催债短信。” 严武备送何株回了家,聊了聊金哥的事。 “不会判很重,不过他出来之后,我会嘱咐人盯着他。” 何株松了口气。 “你别任他欺负,该硬的时候还是要硬一点。” “我挺怕这种人的……” “有我呢。行了,送你到家了,早点睡吧。” 严武备走了。楼道的声控灯亮了又暗,将附近的催债油漆照亮。在清一色“欠债还钱”、“天理不容”里面,有一条新的油漆印,和其他的截然不同。 “讨债,13XXX……” 回到家后,何株打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电子女音,先是播报一段旅游宣传:“海岛风光,五星酒店,一生中必须要去的地方……” 海岛风光……五星酒店…… 何株看向窗外——他家所在的海风路外面,确实是一家五星级酒店。 一生中必须要去。 一生,一声…… 他挂断电话,坐在沙发上等待。何秀已经睡了,今天是周五,外面很多灯都还亮着。 他等了很久。 这一切,就像是个妄想狂的幻觉,也许是他多疑多虑,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隐藏线索…… 在沙发上等待太久,何株昏昏欲睡。凌晨两点,大部分的灯都熄灭了。 突然,何株的手机响了一声。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手机震动的声音那么刺耳——是那个发表情的陌生号码打来的,但是只响了一声就断了。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冲进房间简单收拾行李,带着包出了门,走向街对面的酒店。 在酒店的前厅车廊,等候着一辆黑色的SUV。 车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坐在里面的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是那种保镖或者类似金哥的流氓,而是个很漂亮的人。 近乎于人偶般透明的漂亮和精致,栗色长发简单盘起来,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与黑色交叉背带西装裤。车内灯光昏暗,他的美貌将年龄彻底模糊了。 何株因为他的样貌而呆滞了一会儿,直到这个人开口。 “没人会在意我们口罩下面的脸。上车。” 和那群人打交道久了,听见中文的时候,何株几乎反应不过来。离近了看,这人的年纪应该比他还要大一些,莫名有种没吃过苦的人间优渥气质。 对方也转过眼神,默默盯着何株。 “看着我干什么?” “……” “我不是很在意容貌,反正剖开了都一样。” “……抱歉。能和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吗?” “开车去海岸,坐偷渡船离开,往菲律宾。” “什么?等等……” “——杰德让我来救你。他以为你被抓了,或者被监视了……”话没说完,他瞥了眼窗外,啧了一声,“……果然是被监视了。” 何株惊愕回头——在马路后方,有一辆不起眼的车正跟着他们。 男人用一个不可思议的灵活姿势翻到前座,拍了拍司机的肩,示意他把油门踩到底;没有任何的迟疑,司机按照他说的做了。整辆SUV瞬间窜了出去,后坐力将何株打在椅子上。司机只管将油门踩到底,而男人从旁边把持方向盘,神色平静,很快甩开了后面的跟车。 同时,何株的手机不断收到严武备的来电和消息。 “你在哪?你和谁在一起?下车!快回来!——” 然后,何株的手机被人从他的手里抽走——男人将它丢出车窗,声音冷漠。 “想什么呢?他们早查到了,只是想留你做诱饵。”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林渡鹤——我建议你趁着现在还能坐稳,把后座安全带系上。” “我是诱饵?” “你以为呢?你在手术室与寝室留有很多痕迹,廖无非不是傻子。所以,杰德让我来救你走。” 何株不安地看着他的侧脸,做了个割喉的手势:“你……是他们那边,负责这个的吗?” 林渡鹤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不能觉得每个人都爱椰子吧?” “不是?” 方向盘猛打,车冲进了一条窄到不可思议的小巷。林渡鹤按住档位杆调成倒挡,车向后狠狠撞过去,撞塌了旁边的砖墙。 然后他拎着何株下车,三人一起进了小巷中的一道铁锈门——那扇门是虚掩着的,似乎是个防火通道,不知通往哪里。 林渡鹤的声音,在水泥通道里回荡。 “——我们是同行,我是杰德的校友,哈佛医学院的校友。” 地下的门被打开了,这条通道其实是一个地下停车场的防火走廊。他们在停车场有预备好的换车,用那辆车,司机带着他们甩开了追兵,离开了这座城市。 严武备站在路边,被摔裂的手机躺在那,那是何株的手机。 他想起廖无非的计划——何株有问题,他自称是即将被摘除器官的受害者,但是,手术室里、手术服上,都能找到许多他的生物痕迹。 如果放他回国,桑德曼的人大概率会来灭口。这样,至少能找到一支国内的暗线。 但是,情况似乎和他们设想的不一样。 何株被带走了,或者说,救走。 严武备苦笑,他看着物证科的人将手机收入证物袋。对方为什么要“回收”何株?大概还是因为…… 优秀的外科医生实在太稀缺了吧。在这个灰色地带里,和那些歪瓜裂枣的无证游医相比,何株无疑是精英级别的存在。 他给了廖无非回信。严武备的声音很疲惫,就像是一个笃定的赌约,他站在何株那一边,却输得一败涂地。 他想起那年学校春游,自己背着书包,偷偷离开了其他师生,往公园的侧门走。 只有何株跟了上来。 他问严武备:“你要去哪?” “我要走了,我爸不要我,别人都讨厌我 26 ,我留在这干什么?” “我们一起走吧。”何株拉住他的手,“我不喜欢他们,如果你走,我就跟你走。” 在寒冷的海风中等了四个小时,何株被林渡鹤叫醒了。 ——充气阀来了。 橙色的充气阀在接近海岸时被盖上了黑色罩布,船上的人将他们接过去,丢过来一套湿漉漉的救生衣。海浪拍打着充气阀,带他们渡过这片海域。 何株蜷缩在自己的位子上,精疲力尽。就在他几乎要沉沉睡过去时,忽然,伴随咔擦轻响,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他的头顶。 他抬起头——对面,林渡鹤正用枪对着他。 “我考虑了一下,其实我没有带你回去的必要。”这张美丽的脸庞第一次显露出笑容,有种夏花盛放的璀璨感,“——我为什么要带一个人回去,和我抢饭碗呢?” 第十三章 哈佛也不止一个啊 何株被枪顶着,但他精疲力尽,只是疲惫地看了眼林渡鹤,就垂下双眼,继续蜷着休息了。 何株说,你开哪门子玩笑,你家能供得起你读哈佛医学院,你还能在乎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 何株想睡了,随便他开不开枪;睡前,他忽然想起什么:“你读的哈佛是那个哈佛吗?该不会是哈尔滨佛学院吧?” 林渡鹤手里的枪散着股枪械特有的味道,那是枪油、火药混杂的气息,这不是玩具枪;枪口依旧顶着他,同时,传来了扳下安全锁的咔哒声。 “你,试试看啊。” 何株的声音带着慵懒的困意,宽大救生衣下,他的手不知何时按在了充气阀上——手里有一把折叠刀,刀尖正对着充气阀表层,就像抵在气球上的针。 “就算你一枪击中我的头部,我的手也可能因为神经突然的传导用力抽搐,刺穿这个气球船,”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我累了,一起死好了。” 下一秒,在惊涛骇浪间,扳机扣动声轻不可闻;刀尖也狠狠刺下去,试图穿透充气船体。 昏暗的会议室里,只有屏幕仍然亮着。廖无非坐在轮椅上,手指灵巧地转着一支白金笔。 他的履历上,在桑德曼家族的意大利庄园内进行卧底行动是将近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他有一位搭档,那是一个被他所敬重的老前辈,但是他们并没有一直合作下去。 事实上是,这位前辈出卖了整个计划,以至于廖无非在抽身而退前身份败露。 应该是得到了很不错的报酬吧,所以才会下狠心卖掉队友……上次听闻那个人的消息,据说在美国混得很不错。 名字也改了,一整套身份资料,全都在桑德曼的协助下偷天换日。现在的姓氏已经完全没有中国人的痕迹了,但是,大概是处于某种传统观念,他的孩子还是跟着原来的姓。 没有意外的话,还是姓林。 廖无非在那孩子小的时候还见过他,是个很漂亮的男孩。所谓三岁看到老,孩子和他的父亲一样,情绪喜怒无常。 大概因为在小时候显得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带着些混血儿的感觉,所以被长辈和环境宠坏了吧……几乎只会考虑自己。 行动组的办公室里正在收拾。在越南的行动已经结束,他们解决了一个杰德的手术室——尽管只是几个手术据点之一,但对于行动组来说,这种程度的结果已然足够。 廖无非很清楚,越南这边并不希望他们做得太绝。他们希望削弱桑德曼在器官交易行业的控制力,但是,那套流程和设备能原样保留下来。 这杯羹,谁都想分一口。 办公室绝大部分的人都离开了,只是有几间房间仍然保留了下来,那是廖无非自己的调查部,他表示,自己的任务并没有结束。 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也许是想借这个机会,抓住阿修那个级别的人物吧。 关于桑德曼在违法活动中的指控,大多没有铁证,但是关于阿修个人的犯罪行为,有着山一样多的证据。 对于阿修,廖无非有过一段时间的研究。这个人很年轻,甚至年少,他也许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往杀手的方向培养,根本没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机会。这样的人,既是可怜也是危险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对错,没有同情心,许多耸人听闻的兽行,对他而言根本就是日常。 “你是故意把他培养成这样的吗?”面对屏幕中加纳纳年少时的照片,廖无非自言自语。他们没有加纳纳近期的影像资料,只有这个人在高中时的老照片,“为了报复我。” ——照片里,只有十五岁的加纳纳穿着西装校服,脚边放着行李箱;在他身边站了很多人,有家族中的长辈,也有家庭教师。 离他最近的人,是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亚裔,气质文静,就站在他的右边,牵着孩子的手。如果仔细看这个人的五官,会发现男人有些眼熟——那时候,这个人正值盛年,还没有那么苍白和憔悴,还不需要借助轮椅来行动。 “所以,你要做什么?‘博勒夫’?”廖无非自言自语,“——没错,我应该把这件事情做个了断。你做不到的,廖无非。只有我能做到……我必须去……你会带着很多人一起送死的。我不在乎,‘博勒夫’……” “廖无非”和“博勒夫”不断自言自语,在空寂的办公室里,他的低语声在屏幕冷光中渐渐低微。 严武备的报告,在早上发了回来。这次,他很坚定的站在廖无非这边——行动组在名义上解散,但是,主要成员组成精简团队,继续参与此次联合行动。毕竟联合了有将近七个势力方,并不是所有势力都和越南方面一样,仅仅在捣毁了一个窝点之后就鸣金收兵。 譬如菲律宾。菲律宾的行动组,这次拿出了极为强硬的态度。其他势力的态度都有软化的迹象,他们都知道,除非把附近公海上那条属于桑德曼的游轮“灯屋”给炸了,否则,这个家族就永远都能衍生出触角,重新在东南亚进行渗透;而就算将它们赶出这里,也并无法伤害它的根本,桑德曼控制了全球大部分的地下器官交易,可以熟练地转移阵地,在墨西哥、非洲、中东等地继续这类手术。 廖无非将在一周后带严武备接受多方上级的问询,重新确定行动目标,以及“尺度”。何株作为一个小插曲被加进了这场问询中,他们要定下何株的罪名并进行通缉,以此来震慑其他敢投靠地下黑产的医护。 问询时间在下午三点,严武备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种级别的问询会。上级是由多方的高阶军官或指挥员所组成的,发言必须谨慎,所以由廖无非做主要陈述。 “老师以前经历过这种吗?” “经历过。给你打个预防针吧,这些人看似手握重权,实际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27 谁也不想牵头往前冲,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我的诉求会全部被打回。” 廖无非的担忧是对的。当他列出在废墟中寻找到的生物证据、部分文件数据还原、幸存者被捕后的证词时,看似铁证如山的证据链,却被一轮又一轮的质疑所推翻。 他无法证明在坍塌的手术室中发生的事情,那些生物证据也可能是从外部输入的——比如,何株甚至可能仅仅作为一个被威胁的劳动力,帮他们消毒手术服和器具,因为操作不当,无意间留下了生物证据。 幸存的守卫们并不知道何株的名字,他们只能描述“黄种人”或者“亚裔”,当问询方用几张亚洲人的照片给他们分辨时,这些人根本无法分辨出这些亚裔在长相上的差别,就像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篮球的人看黑人球手的照片一样。 由于何株的作案嫌疑在越南,就算想在国内定罪,这些证据也必须通过问询会才能起到作用。但是,问询会中有大概三名高层打回了这些证据,将它们视为无效证据。 “何株在国内有逃亡行为,目前是失踪状态。”严武备补充了最新的情况。 对方问,那么,他是单独逃亡,还是与人结伴逃亡,结伴对象是谁,逃亡的原因是什么? “逃亡原因是他有非法行医的嫌疑……” “证据呢?” “这需要什么证据?!”严武备站起来,“我们需要先进行批捕,然后审——” 因为情绪呈现出“过激”——尽管并没有过激,但是,他仍然被要求离开问询室。 严武备离开时,身旁的廖无非正低着头,喃喃自语。 “冷静点,博勒夫,他们之中有人已经被买通了……也有可能只是过度的谨慎。换我来吧,你太累了,廖无非……” 忽然,廖无非抬起头,他的神色变了。不是那副严肃而苍白的神情,他的脸上带着很温柔的微笑,就连语调也变得轻柔,仿佛对面坐着一排孩子,他正在向着孩子们讲课。 “何株,有债务上的纠纷。”他说,“他的母亲何秀在越南欠下了赌债,把人接回国时,这笔债务进行了转移,从赌场转移到了国内的保险基金里。考虑到何秀年迈且没有还债能力,何株作为她的债务担保人与监护人,有义务还清这笔债务。”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以为何株被扯入的是国际黑色器官交易产业,但廖无非却举出了一桩经济纠纷。和器官交易相比,何家个人的债务根本不值一提。 “——何株失踪了,因为他身背债务,且债务方之一是警方的行动保险基金。这些证据,我们在国内有完整的文件可以证明。现在我们希望将这个人加入国际通缉名单,通缉原因是经济纠纷,而不是非法行医。” ——通缉何株,只是不以非法行医和参与器官交易的罪名,而是以微不足道的经济纠纷。 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结果,用什么罪名都是一样的。 枪里没有子弹,刀尖也没能刺穿充气阀。 何株的头发被海水拍湿,紧紧贴在脸上。他看见林渡鹤脸上带着讽刺,这种充气阀可以达到渡海的级别,船身材质经过特殊处理,就连海底暗礁都无法将它划破,更不用说一把小刀。 “你有常识吗?知道这种船身的耐穿透级别是几级吗?” “第一次偷渡,没经验,见笑了。话说回来,吓我有意思吗?” “说不定能把你吓到跳海呢?那我就赚了。” 在一座私人岛屿上,他们换了船。那是一艘小游轮,和充气阀一比,简直就是天堂。 林渡鹤换了衣服,游轮上已经有准备好的蓝水牡蛎与鲜柠檬。他往牡蛎上盖了一勺番茄酱,淋上柠檬汁,将它连带壳里的海水一起咽了下去。 “你不来一点吗?”他对何株挥挥空壳。 何株抱着还带着湿冷的衣服,他想来点热的东西,比如汤面。 但是这里只有意大利面,而且还需要自己烹饪。林渡鹤骂他事多,居然自己去船上的厨房做了盘番茄意面出来。他的厨艺不错,意面的口味显然改良过。 “读书时候觉得外面的菜太难吃了,自己在寝室里的厨房练出来的。” 真好。何株想,自己在大学里的寝室,只要用超过四个电器就会跳闸,根本不用考虑拿电磁炉做饭。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读得起美国的医学院,何必沦落来做这个?” “你为什么?我猜是还债?” “嗯。” “我也是。”林渡鹤把用过的碗丢进洗碗机,踢上盖子,“家里的外贸生意垮了,资金断链,差大概五百万堵窟窿。在美国当医生收入虽然高,但根本没有这个来钱快。我很早就认识杰德了,为了钱替他做事。” “不可惜吗?哈佛的学历……” 林渡鹤骂了句脏话:“你以为国外医生就不用一年一年熬资历了?刚上手就年入百万?知道那边要正式当医生得连续读多久吗?” 何株也不想和他进行比惨大会,叹了口气,看外面甲板上钓鱼的船员。 他对林渡鹤很好奇。明明也是个医生,居然还能铤而走险接下救自己的任务。林渡鹤说,有很多技能都是被逼出来的,比如有个驾照更好找工作,要是会射击、搏击、极限驾驶、尸体处理,在这行更混的开。 简而言之,技多不压身,要能上得了手术台,下得了修罗场,不然天底下那么多便宜好用的医生,可替代性太高了。 何株心里更加绝望了。他除了压价什么都不会,便宜和效率就是最大的优势。现在看看林渡鹤,堂堂哈佛毕业,居然比他更努力,在进修专业技能之余还要苦学杀人越货、毁尸灭迹,医学生特有的那种在学霸面前的羞愧感顿时涌上心头。 双方对彼此的敌意因为诡异的原因消减了不少。 何株被安排到了菲律宾的某个手术点,作为林渡鹤的副手。 手术排得很满,这里的节奏是根据林渡鹤的要求来的,他急于还债,整个团队都在超负荷运转。何株能意识到杰德对这位学弟是另眼相看的,只要手术有空档,林渡鹤就会接到前往灯屋的邀请函。 他突然意识到,这条产业链虽然铺得广,却没有他想得那么“深”——大部分人都是连正规手术资格都没有的黑医,像他和林渡鹤这类人,其实已经能算是这个行业的精英了。 也即是说,杰德,或者桑德曼所控制的产业链很大,但是主要高价客源都集中在几个主要的手术据点里。 就是这几个据点,每年创造了十七亿美金的交易额。这些人加起来,数量甚至比一家普通医院的人手都来得少。 何株在某天从手术台上下来,经过办公室的时候,他听见杰德的声音。 “——河岸村的手术组必 28 须合并到你这里来,他们的失败率太高了,风险越来越大。” “我没有力气再带一组人了。除非你再给我找一个类似那个何株的助手。” “这不是提议,这是命令。手术成功率必须提高,包括心肺移植……” “不可能!我说过,如果要我这边达到最高效率,你就不能安排心肺手术过来!” “那些手术组根本和屠夫没有两样,我们的声誉正在被他们毁掉!” 何株在此刻推开门,他看着屋里的两人——杰德焦虑地向后梳理头发,让他出去。 “你有做过集中培训吗?”何株问。 杰德不明白他的意思。 “比如,每周末有一台手术课开课,分为理论课和观摩课,”他说,“让那些手术组轮流休息,休息的组前来做集中培训。” 林渡鹤揉着太阳穴:“这里不是大学,何株。” “这在我们那很常见,我可以一个人把它搞定。”何株解下口罩,他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你只需要每周额外多给我五千美元的讲课费,我就可以替你做外科培训。” 第十四章 林渡鹤的绝望 “这是什么?”林渡鹤看着墙上的条幅,眼睛眯了起来。 “我们的职业技能培训招牌。” “我知道,可这个内容是怎么回事?” ——“哈尔滨佛学院校友会”的红条幅,在白墙上显得格外耀眼,在风中缓缓飘荡。 何株抱着本书,慢悠悠问他,那不然该挂什么? 这里是菲律宾,在菲律宾的宾馆会议室里弄医学外科技能培训,比佛学院校友会可疑几十倍。 今天是第一次开课。林渡鹤也抽空来旁观,至少六个组的医护从全球各地赶来,汇聚在“哈尔滨佛学院”的条幅下,画面十分朋克。 “弄两具大体过来当教材吧?”林渡鹤玩着手机,看了眼朴素无华的会议室,“要是没有合适的大体,让阿修临时造两具出来。还是你空口讲?” 何株拿起名单:“先签到。” 会议室里的人困惑地在名单上勾自己的名字,接着,更困惑地看何株开始发卷子。 “——签到完了就考试。一个半小时收卷。” 底下有几个人交换了眼神,困惑在此刻达到了极致。 “我和诸位解释一下——杰德医生已经同意了这个操作,这场考试将和大家之后的手术费分成有关。得到A档的,将在原来的分成上增加百分之十,B档不变,C和D档扣除百分之五的分成,如果是F,分成将扣除百分之五十。每季度会进行绩点计算,采取末尾淘汰制。” 他解释完,四座哗然。林渡鹤在旁边发出喃喃低语:“你真是个魔鬼。” “我会在十月份回来——回来的时候,会把你上次提到的那把古董小提琴带回来。” “我可以先给你钱。” “你的父亲会给我预支购买的费用的。不用担心。” 他提着箱子走到庄园别墅的入口,铃兰花园在门口形成了一道供车辆通行的优美弧度,接送家庭教师去机场的车已经等候在了那。 他拉开车门,坐上后座。就在车门关上的前一刻,那个孩子突然扑到了车窗上。 “你知道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被他们推上那条路,”孩子的语调低声而急促,“你能带我走吗?博勒夫先生……” 此刻的廖无非以博勒夫作为假身份,是桑德曼庄园的家庭教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犹豫地回应孩子的眼神。 “让我送你去机场吧,博勒夫先生,”加纳纳轻声说,“……我已经订好了和你同一个航班的机票,护照就在我的口袋里。” “你在……说什么?”廖无非难以置信。阳光下,加纳纳近乎于白金的头发散发着一层氤氲的柔光,让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带我离开这,带我走。”他试图拉开车门,“博勒夫先生,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声轻响回应了他的低语。 ——廖无非从里面锁上了车门。 夏日炙热的纯白阳光下,从后车窗望出去,加纳纳的神情被太阳映照得模糊不清。在此后的很多年,廖无非不断在梦魇里重复这段过往,可是却始终想不起那时孩子的表情。 廖无非醒了。他在国际航班上。严武备在旁边用电脑,机舱里关了灯,只有零星的座位上散发出电子屏幕的亮光。 “……网速很慢吧?” “你醒了?……嗯,飞机上的网速真的慢,比医院的电梯还慢。不过很快就到了,好像还有四十分钟就能开始降落菲律宾了。”严武备看了眼窗外,“下面黑乎乎的,连灯光都没有。” “旅游旺季或许好些。对了,刚才指挥处来了消息,网速太慢了,加载了半天……他们抓住了一个地下手术组。” “那真是太好了。” “——结果你猜他们被抓的时候在干啥?” “做手术啊,还能做什么……” “不,他们在做题。” “做什么?”廖无非以为自己听错了。 “做题。”严武备说的很认真。 “因为这组医护最近一直在补课做题,手术做得也慢了,交了定金的客人等得不耐烦,以为对方是骗子,将这件事情报给了警方。” 廖无非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四个字:“……为什么?” “似乎是最近地下组织也开始要定期考核了,每周每月都考,考试成绩和绩效分成挂钩,考试之外还要听讲座,讲座必须本人签到,不然扣成绩……这个做法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工作效率。” “……这听起来,实在不是这个行业的风格……有点耳熟,好像是……” “好像是咱们那的特色。” 廖无非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把这个魔幻的线索先放到一边。他的线人送了最新的消息过来,在每周和每月固定的日子,会有三到五个手术组聚在一起,在菲律宾某个宾馆的会议室里待半天。 这是个很可靠的情报,但如果按照这条情报去抓人,最后能抓掉的也不过是这几个组而已。杰德将他的侧重点转移到了菲律宾,阿修的行踪成谜,不知被派去了哪——廖无非想针对杰德,逼迫桑德曼派出阿修前来救援。 正当他打算再休息一会儿时,严武备的声音又将他叫醒了。 “网速恢复了一点,今天菲律宾这边的行动组有行动计划……快点快点……这什么破网!” 飞机上的广播在此时响起——由于准备降落,机上无线网络即将关闭。断开的网络连接中,邮件里的内容仅仅加载了一半。 “……菲律宾那边最近观察到有很诡异的聚会在宾馆的会议室内举行,聚会性质是校友会,但人员身份无法核实。其 29 中有几名出入者,是被长期监视的嫌疑人……”邮件到此为止,剩下的内容无法加载,严武备绝望的合上电脑,“——他们也得到了这个情报,但是打算直接抓人!” 在准备讲课之前,何株提前过去准备课件。但是他发现,今天的会议室门口有几个陌生人在徘徊。 见到他来,那些人并没有回避,反而热情地迎上来。都是男性,年纪相仿,而且说着很纯正的中文。 “——你是几几届的?”他们问何株。 何株呆住了。会议室外,有几名被林渡鹤指派过来的保镖意识到这个意外,慢慢围了上来。 “这个啊!”其中一个人笑着指指墙上的条幅,“咱们不是校友会吗?我两周前路过的时候就见到了,没想到在菲律宾还能遇到校友!” 何株的神情僵硬,他连忙示意将那个条幅扯下来:“这个是上次的布置,没有撤掉而已。这个校友会已经结束了。” “哦……”人们失望地叹气,“你是酒店工作人员啊。” “对。” 人们走了。何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去通知讲课临时取消。他们清掉了会议室里的所有东西,回到了住处。 在林渡鹤所管辖的手术区,工作人员的待遇比越南那边要优渥许多。他们有手机电脑,能在区域内自由行动——当然,在区域内所有电子设备的通讯,都在监视程序的记录之下。 林渡鹤见他提前回来,知道是出事了。何株搜索了“哈尔滨佛学院”的学校论坛,用关键词“菲律宾”作为检索,结果让他背后瞬间凝了一层冷汗。 《意外发现咱们在菲律宾也有校友会,有没有校友报名?》 图中,就是他们挂的条幅照片。 “换名目呗,”林渡鹤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你虚构一个不存在的商会名不就行了?就说是某某商会的华商的商务聚餐。这地方的华商遍地都是,谁让你用一个冷门学院的名目……” “会出事吗?” “百分百出事,不用想。” ——林渡鹤的直觉是对的。在下午,派去查探的人汇报,宾馆外停着警车,有警方在室内进行调查。 而他们面临的更大麻烦并不是来自于警方,而是来自于杰德。当天,这个据点所有的手术都被取消了,林渡鹤和何株被通知在住处等待。 “拜你的‘哈佛校友会’所赐,我们被杰德怀疑是内奸。”林渡鹤躺在床上,神色木然,这么漂亮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就像个人形玩偶一样木讷。“……能不能活,就看运气吧。” 他们被车接走,带去了码头。经过几个小时的船运颠簸后,“灯屋”的紫彩出现在浮霞璀璨的海面上。这是何株第二次看到这条游轮,他问林渡鹤,自己的结局可能是什么? 对方指指上方。 ——上方甲板上,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在晚霞中摇晃,是阿修。 他和水手在把什么东西往下面推。伴随落水声,裹着麻布的重物坠入水中,飘到他们的小艇边。 麻木有些散开,露出尸体苍白的脸。它在何株的注视下,慢慢地向水底沉没。 一路上,廖无非的脸色都很难看。 菲律宾这边已经雷厉风行地发动了围捕,但是扑了空。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没有微小的战果,而且还可能导致线人暴露——尽管警方那边的线索并非来自于线人,而是来自于华人论坛一条荒诞的帖子,声称在某宾馆举行的哈尔滨佛学院校友会并不招收哈尔滨佛学院的校友。 “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确保线人的安危,他最后给我的消息表示,杰德已经派人将他接往灯屋了。”他和这边的行动组紧急寻求支援,“他的身份特殊,杰德会亲自审问他,如果杰德在灯屋,加纳纳和阿修很大概率也在——如果我们能证明这条赌船上有明确的人身伤害案件……” 对方的负责人打断他:“它在公海上。” “——我们会想办法让它回到近海!” “它在公海上,没有明确证据我们也不能武力登船!” “不需要采用暴力,我可以登船。我需要你们做的,就是派遣武装在近海处等候,一旦这条游轮越过近海区域,你们立刻可以在合理条件下进行登船!” 他带着严武备赶往码头,负责人答应为他们准备好船只,但是没人知道廖无非要怎么登上那条游轮——灯屋的登船条件是身份验证与登船证,就算偷到或者伪造登船证,他们也无法通过虹膜确认。 何株和林渡鹤被带上了船,有人带他们来到顶层,那里并不是办公室或者会客室,而是一间朴实无华的石室。 看起来,很像文艺复兴前的苦行祷告处。 何株闻见了熟悉的味道,是血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类似手术过程中的手术室。电刀切开肌肉骨骼,那种焦烟味和蛋白质加温的味道,哪怕是口罩也无法阻挡。 在石室的尽头处,耸立着一支巨大黑石十字架。耶稣受难像在十字架上垂死,仿阳光的照灯从上方照亮了它。 十字架上受难的人不是耶稣,是个肥硕的中年男人,他被人从中间均匀的一分为二,消毒水和血水混合的液体,正沿着他的足尖滴落。 “阿修的作品,”林渡鹤一眼就认了出来,“说真的,这家伙如果去读雕塑系,说不定会成为独树一帜的东南亚汉尼拔风格。” 十字架下方,有一个穿着灰布袍的人正跪着祷告。杰德站在这人左边,而阿修站在右边,就像是宗教中的三圣像。 林渡鹤知道这是谁:“好久不见,加纳纳。” “我比较在意那个被钉着的是谁……”何株嘀咕。但是,在这间石室里,再小的声音也会被放大。 他闭上了嘴。 加纳纳站起身,接触到这个人的眼神时,不知为什么,何株感到了安心。这是一种很慈悲的眼神,就像佛像或者神像的气质,除了悲悯,没有任何尖锐的情感。 “我的一个叔叔,”加纳纳轻声说,“显然他们并不喜欢我成为家长。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这是最后一个被我钉死的叔叔。” 何株想,这死叔叔还带复数的,外国真是人丁兴旺;换成是自家,估计钉个一轮就绝种了。 “他们必须承认你作为家长,不然还有谁?”林渡鹤尴尬地笑了两声。听话中之意,他似乎对桑德曼家族并不陌生。 加纳纳蓝色的眼睛望着他。答案在不言中。而这个答案,林渡鹤显然不喜欢。 “……别开玩笑了。”他退开一步。阿修直接上前,将林渡鹤扭住,“别开玩笑了!你爸已经快死了!” “他还没死,只是病了。林,他想见你。” “——你答应过不会把我送回去的!”林渡鹤怒吼,“是你把我从他  30 手里救出来的,你说过绝对不会把我献回去!” “……他很挂念你。或许有你的陪伴,他的病情会有好转。” 男人的声音近乎崩溃,何株从来没听过这样绝望的嘶吼:“你知道那个老头对我做了什么!那些年他在我身上做的事——” 在这撕心裂肺的嘶吼声中,阿修用尽全力和几个保镖将他拖了出去,嘶吼声在回廊逐渐远去,随着石门关闭,一切归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回来的是脸上带着淤青的阿修。年轻人委屈地捂着脸颊:“他挣扎得可真凶。加纳纳,你的父亲以前对他做了什么?” 加纳纳没有谈论这些,他觉得这并不是阿修该听的。在送走林渡鹤之后,客人就只剩下何株一个。 “好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们的内奸先生。”加纳纳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其实他的个子很高,只是因为体态匀称,线条柔和,莫名显得很无害,没有压迫感,“你还有什么话想对上帝说的?” 这个变故太大,何株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脑子只能勉强翻译出男人的最后一句问话。 不信上帝怎么说?无神论……唯物主义……这些用英语怎么说? 彻底的惊惶中,他只能说,no God。 这两个词让加纳纳的表情变了,何株仿佛在他五官俊美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嫌弃。这两个词啥意思?他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吧?不会误会了吧…… 不,肯定是误会了。 因为当杰德拿出了一份类似证物的文件想和他确认时,加纳纳根本没有给妹夫开口的机会。他只是看了眼阿修,年轻人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就像上次在大巴上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只用手肘就夹住了何株的身子,轻松拖往门外。 第十五章 就算是小孩子也照样咬 车在林间行驶了将近三个小时。后座上,穿着普通白T恤与牛仔裤的林渡鹤瘫在坐垫上,一脸恹恹。 “还有多久啊?爸。” 开车的人没有回头:“快了。” “半小时前你就说‘快了’,这附近到底是哪?森林公园?” “去一个很厉害的人家里。”父亲这样安慰他。 又过了半个小时,车终于停在林间一处有安保的铁门前。林渡鹤朝山坡上望去,在高处,似乎有一栋纯白的建筑物耸立着。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坐车太久导致的晕车幻觉。 “……我操,强啊,这是私家庄园?” 他的直觉是对的,从刚才进入林间路开始,这片土地都归桑德曼家族所有。这是他们在全球各地无数产业中的某处庄园,坐落在美国的印第安纳。 “你在这里过一个暑假,锻炼一下口语。” “这地方是干啥的?”林渡鹤看见两边的警卫在检查他们的车辆,所有东西都被彻底检查了一遍,车子才被放进铁门,“你怎么认识这种人家啊?” 父亲没有说话。这很少见,因为父亲疼爱儿子,往往有问必答。 “你住在人家家里,要对人家有礼貌……”那栋白色城堡逐渐清晰,父亲的声音却黯淡下去,“有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叔叔,会教你一些事情……要对人家有礼貌,有教养……你能读上那么好的学校,都是这个叔叔安排的……” “他听得懂中文吗?” “他是意大利人。” 林渡鹤心里的困惑还是没解开:“那你到底怎么认识……” “——别问了!” 男人骤然暴怒,失控地锤了方向盘。刺耳的喇叭声响彻整片花园,引来了几名巡逻警卫。 林渡鹤被吓得紧紧贴在后座,不安地看着父亲。 男人深吸一口气,控制住了情绪。他挤出怪异僵硬的笑容,让孩子下车。 “总之……要有礼貌……有教养……等大学开学前,我会来接你。” 林渡鹤迟疑地下了车,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在父亲即将离开前,他喊住了男人。 “爸——我七月份能回一次国吗?”他问,“高中要吃散伙饭,我答应同学会回去的。” 车停了片刻。他的父亲摇下车窗,点了点头。 林渡鹤稍稍安心下来,挥手和他道别。庄园的佣人过来迎接他,拿走了他的行李箱。 “桑德曼先生已经等你很久了。”老妇人说。 林渡鹤的英语还不太好,只能茫然地点头微笑。他把破旧的MP3用耳机线绕了起来,用手指勾着,跟着她走入大门。 ——十五年前,高中毕业的林渡鹤被接往美国。 何株被阿修带出去,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并没有出卖他们,但是,那些人似乎很笃定他就是叛徒。 杰德最后拿出来的那份文件是什么?它很眼熟,好像是…… 何株从混乱的思绪中抽丝剥茧,那份东西,似乎是签到本。 ——每次讲座时的签到,都记录在那本本子上。也就是说,每周按规律会有哪些医护组过来听课,只要看那本签到本就能推测出来。 但是,这本东西并不是由他保管的。这类文件,都是给林渡鹤来保管的。 冥冥之中,何株依稀抓住了某条脉络——他们之中有内奸,并不是他,或许是林渡鹤。这家伙很可能在出事前就把签到本丢到了何株的房间。 他被拖到一处无人的甲板。从上往下看,下面的甲板上是跑马场和酒会,宾客云集,灯华璀璨,而在这,则连一盏灯都没有,从下面传来的灯火将阿修的脸照出诡异的明暗交界。 “靠着栏杆。”阿修低头摆弄手枪,口气随意。 何株站在那没动,也不敢动。 “靠着栏杆,不然待会儿要洗刷甲板。”他和何株解释,“一瞬间就过去了。我会瞄准你的眉心的。” “我不是叛徒。” “这和我们要做的事没关系,啊,就像你们医生常说的——‘好好配合我的医嘱’。”阿修笑了笑,“你要相信我的手法!如果乱动的话就麻烦啦。不管你信不信,上次有个FBI的卧底,头上中了三枪才死。我都被他吓坏了。” 何株很难再用准确的英语语法和他交流:“那、那他可真是太恶劣了……” 枪口晃了晃:“靠栏杆站好,医生。” 何株绝望地挪向栏杆——他考虑过,如果在这空旷的甲板上逃跑,自己能不能跑进舱门。手枪的准确率很低,如果阿修的射击技术并不好…… 显然灯屋上的人们并不觉得解决一个医生需要多少人手,除了阿修,这里没有其他人。 “——我能最后问一个问题吗?林渡鹤会被送去哪?” 何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最后记挂这个问题。 “听说加纳纳的父亲很喜欢他,林医生很漂亮对吧?”阿修眯起眼睛,“老桑德曼非常喜欢他,好像从前被喜欢  31 到连肠子都被掏出来过……” 何株似乎明白了。 “好了,你应该没有其他问题了。那么,一枪……” 枪口对准他的眉心,何株闭上眼,他放弃狼狈地逃窜了,如果真的能一枪结束一切,对于他的情况而言,其实也算不错的结局——至少比扔进鳄鱼池要好。 枪声响起。 但就在枪声响起的同时,有东西打中了阿修——子弹打偏了,在铁栏杆上发出诡异的振鸣。还没等何株看清状况,黑夜中,一个人影奔向他,抓住他的手腕逃向舱门。 是林渡鹤。 他的长发披散,让脸庞显得更加苍白消瘦。他刚才甩出来打中阿修的是一个橡胶救生圈——这种沉重的救生圈砸在人的头上,就算是阿修也没办法马上恢复行动。 “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我的肠子滑出来过?”他咬牙切齿地笑着,笑容凄厉却艳丽,“那次差点沦落到要在肚子上再造一个排泄孔……” “……你是警方的线人吗?”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如果也被那个老头‘喜欢’过几年,别说是警方了,就算是更恶的药贩子,说不定我都愿意和他们合作。” 林渡鹤熟练地带他走一条无人的防火通道。空荡荡的钢制船体内,除了他们的脚步声,还回荡着其他急促的脚步声,也许是追兵。他们一直往下层走,当推开一道小舱门时,外面的海浪声涌了进来。何株看见门外有条充气阀,上面还有残余的疑似血迹的东西。 “……刚才他们把我抓到这条船上运走,为了防止我反抗,还想给我注射肌肉松弛剂。”林渡鹤把他先推上船,“我告诉他们自己愿意配合,老头不会想看见用了肌肉松弛剂大小便失禁的我。这群人信了……” “这群人去哪了?” “去遨游海底世界了。都和你说了,混这一行,技多不压身,练些格斗术不会吃亏的。” 林渡鹤解开充气阀系在船身上的带子。这时,何株看见他背后出现了阿修的脸。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阿修举枪,对准的不是林渡鹤,而是充气阀。伴随枪响,充气阀被打穿,里面的气体飞速外泄。 林渡鹤也抢到了枪,但拔枪太慢,被阿修踹进海里。随着充气阀的沉没,何株也陷入到冰冷的海水中。 “上来吧。”他对着在海中沉浮的林渡鹤说。毕竟是加纳纳的父亲想要追回去的人,不会真的让他死。 至于何株,就直接沉下去喂鱼吧。 林渡鹤没有上去,他真的让自己向海水里沉下去。阿修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挥挥手,让其他人下水救人。就在第一个人跳下水的时候,他被半空击中,头上带着一团血花坠入海水。 然后是在舱门口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阿修诧异,他及时躲到舱门后,避开那颗对着自己而来的子弹——快艇接近游轮的舱门,船上,是架着狙击枪的严武备。 接近何株时,他放下枪,抓住对方的胳膊,将人拽上快艇。林渡鹤也被救了上来,可还没来得及调转方向,旁边就冲来了灯屋的护卫船。 这些护卫船都是吨位级的武装船,一共八艘,护卫在游轮四周。快艇刚才凭借速度穿过防线,可一旦减速,立刻就失去了唯一的优势。 双方发生撞击,快艇就像一片枯叶,顷刻间翻覆在海中。护卫船上的雇佣兵架着机枪站在高处,和通讯器里确认了一遍,就让人下水将林渡鹤先拖上去;至于海中其他人,应该是得到了击毙许可。 何株注意到,有个陌生人和严武备一起来的。他穿着救生衣,勉强浮在海上,但整个人看上去都憔悴得可怕,带着病气。 这个人平静地对护卫船上的人说:“告诉加纳纳,我来了。我叫博勒夫。” 接下来的半分钟,漫长得可怕。 护卫船向灯屋转达了这个消息。何株他们听不见回应,如果对方不予理会,机枪随时会扫射过来。 但就在半分钟后,船上的机枪被卸了下来。他们被带上了灯屋。 严武备和何株被单独关进了底层的舱房。外面站着带枪的警卫。 何株披着毛巾,蜷缩在对面的床上,有些委屈地看着发小。严武备面无表情,根据何株对他的理解,这应该是恼怒到极致后的反应。 “……你怎么来了?” “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过得是什么生活……我的抑郁症又……” “——你平时是什么样子的?”严武备问。 何株不解地看着他,眼神无辜胆怯。 “你不在我面前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小武你在说什么……我被他们绑架过来,一直都在等你救我……” 何株掩面痛哭,但不管他哭得多伤心,对面的严武备不动如山。 没有得到想要的安抚,哭声瞬间打住了。他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对方。 “你变了。”他一字一句对严武备,“你是打算甩开我了吗?他们会给你介绍高层的女儿,用婚姻做踏板,让你一步一步往上走,这时候我就成了累赘……可笑吗?现在我们一起死在这……” “发疯也有个限度。” 何株又哭出了声:“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我真的是被绑架过来的,一直都相信你会来救我……” 严武备揉着太阳穴:“能回去的话,回去再慢慢说吧。现在你怎么装都没用。” “我没有装!你认识我那么多年,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外面传来敲门声。他们以为是警卫在警告他们安静点,可是敲门声很规律,似乎真的有人想进来做客。 门锁声响过后,舱门开了。在外面的是个棕发的瘦弱孩子,神色却老练得像个大人。何株记得他,这是杰德的孩子之一,有先天性心脏病。 “你可以出来了,保姆。”他说,“林医生承认了自己才是内奸,不管是不是屈打成招——椰子怪拔掉了他的几片指甲。我让爸爸留下了你,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 何株讶异,微微睁大了双眼。 “但是有个条件,”阿尔从背后拿出一把牛皮枪套,丢给了何株,“爸爸说为了杜绝你的嫌疑,你得杀了这个警察。” 何株捧着那把沉甸甸的枪,把它从枪套里拔出来。几乎是立刻,他和对面的严武备换了眼神——男人飞快从他手里夺过枪,对准外面的警卫,开了第一枪—— 是空枪。 枪里没有子弹。 气氛顿时略显尴尬。阿尔扁扁嘴,耸肩:“算了吧。你去死吧。” 警卫走向他们。何株在短暂的空白后,跪在了阿尔面前。 “阿尔,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和你说……”他轻轻抱住孩子瘦弱的双臂,“——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32 话音落,他将阿尔用力抱在怀里,从孩子的口袋里摸索出那把瑞士军刀,将刀刃抵在阿尔的喉咙上。 警卫们统统停住了,谁都不敢妄动。 “早就想这么做了,”何株咬牙冷笑,“死、孩、子。” 第十六章 教师节快乐!廖老师! 宽阔明亮的顶层眺台,加纳纳和廖无非坐在圆桌的两侧。 没有轮椅,这个人的行动就很艰难,必须靠手杖支撑。 “你的身体还好吗,老师?” “发生了很严重的排异反应,必须随身携带辅助机体循环的设备。” 加纳纳看着杯子里血红的红茶水。 “太可惜了,”他说,“那是我的肾脏。老师的肾脏,在我的身体里并没有发生排异。” 廖无非腰侧的切口,忽然隐隐作痛,就像是意识到被分离出去的一部分活在这个年轻人的体内。 加纳纳抬起头,白金色的鬈发在灯光下宛如星河:“我没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带走林渡鹤?寻找桑德曼在灰色地带行走的证据?逮捕阿修?” 廖无非摇了摇头。 “——我是来带你走的,加纳纳。” 没有回答。死寂在他们之间徘徊了很久,直到下层跑马场的甲板上绽放出一朵烟花。巨响声伴随璀璨火彩,在他蓝色的眼中流传。 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加纳纳才有了反应。他淡笑着微微低下头:“我想,已经太迟了,老师。” “太迟了?可你还愿意见我。” “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对他人哀求,就是希望你带我走。你拒绝了。我不想留在这条道路上,如果可以选,我想成为神父,去梵蒂冈任圣职……这是你教会我的,要自己选择,然后你锁上了车门,把我锁在了外面。” “我们当时或许一个都走不掉。” “——因为你是叛徒。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教师,我们就可以一起走。” 廖无非的眼神含着笑意往旁边晃了晃:“这个词很不好听,我更愿意自称为‘技术性情报人员’……” 一声轻响,枪口抵在他的后脑勺——阿修无声无息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地举起枪。 “所以你带着一个警察来灯屋找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带我走?”加纳纳端起茶杯,“太可怕了,你竟然自信到这个地步。” “这里是公海,报警也不会有人管的。”阿修很认真地补充。 “对,这里是公海……所以做什么,几乎都不会被限制。”廖无非慢慢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但是,求求你跟我走吧,加纳纳,我想救你……” ——他的语气变了,变得很温柔可亲。这是家庭教师博勒夫的声音。 “我一直都在愧疚,所有的噩梦都是我锁上车门抛下你的那天……我必须带你走,这样我才能赎罪……”柔和的声线不断颤抖,在两个人格直接游荡,“对不起,加纳纳,对不起……” 加纳纳平静地听着他的倾诉,没有一丝动容。 “你还记得那年吗?你的父亲邀请我登上灯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艘游轮,它简直是人间天堂一样的存在,”他绝望的双眼看向加纳纳,“但是,你不喜欢这里,我看得出……” “我现在很喜欢这里。” “啊……是吗……但是,那年,老师其实在船上给你遗留了一个礼物……”“博勒夫”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几乎不像人类的语气,更像鬼魂低喃,“你会喜欢那个礼物的……不知道时隔这么多年它还有没有作用,但是,那是我亲手制作的礼物,它一定还会有感应,它能启动……” 加纳纳和阿修交换了眼神。突然,一直低着头的廖无非猛地抬起头,双眼睁大,露出眼球的红血丝—— “跟我走吧,加纳纳,它就要启动了。”他的嘴角僵硬地向上勾起,露出一个属于家庭教师的完美笑容,“——我给它的程序设定为,‘当我再一次踏上这条船’。一旦第二次接触到我身上的感应器信号,它就将自动倒计时……我们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这条船,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何株紧紧拧住阿尔,严武备虽然觉得用孩子当人质很可耻,甚至在踩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但情况紧急,只能采取非常手段。 警卫都顾忌阿尔,这是杰德的孩子。他们不断往舱门口退,严武备用通讯器请求船只接应。突然,何株手里的阿尔剧烈挣扎起来。 “——我喘不过气来了……”孩子痛苦地哭喊,“求求你松开些……我……” 他的声音迅速微弱下去。 “他怎么了?!”严武备不清楚情况,只是觉得这孩子看起来并不健康。何株满不在乎,说“别理他”。 结果,手里的阿尔一下子瘫软下去,没了反应。 “这孩子有什么病吗?你确定他没事?!” “他装的。” “他没反应了!这是个孩子!” “心跳血压体温都有,他装的。” “何株!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说他装的!他的命重要还是我们的命重要!”何株用力掐了把阿尔的虎口,孩子果然装不下去,惨叫出声。 严武备和丧心病狂的绑架犯打过交道,也见过专挑孩子下手的杀人狂,但那都是罪犯一方——此刻他和何株是一派的,同伴居然用孩子当挡箭牌,这是从前从未想过的事。 救援的船只到了,上面有着公海维和标志,几艘护卫船都没有贸然进攻。他们退出舱门,严武备让他放开孩子,直接跳进海里,游向救援船。 阿尔终于被丢开。何株跃入海中,很快被船上的人救了上去;但身后传来一声枪响,然后是人体坠入海中的声响…… 他回过头,严武备的身体正向海下沉去,浮起一团血花。 中枪的是左胸口,弹片伤到了心脏附近,出血量很大。 救援者将他拉上船,血顷刻弥漫整个船底。混乱中,何株根本听不见周遭的声音——他用尽全力压住严武备的胸口,如果这样保持压力,失血速度可以减少百分之七十。 渐渐的,他终于听见有人在和他说话。 “是严武备和廖无非吗?”他们用奇怪的读音念出两个中文名字,“他是严武备,对吗?” 何株还没办法从血色中恢复神智。 “你是他的指挥官?我们将把他送往最近的口岸寻找医疗援助,然后和菲律宾方报告你们的情况……” ——他们,似乎把自己认定为了一个叫“廖无非”的人。 在片刻的空白后,何株摇了摇头:“请直接带我们去菲律宾的花令港口。” “杜鲁福港口距离国立医院最近……” “送往花令港口,我是他的指挥官,我对这一切负责。”  33 救援者同意了他的调度,向通讯器迅速汇报了现在的情况,船只也调转方向,朝着另一个港口而去。 整条船上的活动都紧急中止,所有客人都由救生艇和接驳船送下灯屋。清空的游轮上,只余下加纳纳和他的下属。 最后几分钟的时间,他们还在寻找那个疑似炸弹的东西。 “虚张声势,”阿修抱怨,“这艘船每个月都会有检查,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炸弹在这里存放那么多年。” ——加纳纳不打算下船,他依旧和廖无非坐在眺台上。 “你知道我最近的烦恼吗?博勒夫,”他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垫子上,“——我想带着桑德曼家族走向光明的世界,但是,总有人纠缠不休,试图找到过去的一些旧账。” “这些人中,其实也有桑德曼家族的长辈。据我所知,他们更喜欢这个家族以前的生活方式——黑手党模式的暴力恐吓。” “所以我在努力平衡两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光明的世界,所有的资本积累都伴随着黑血。用医疗产业供养整个家族,再用黑色世界的那一套手法,来确保我们的医疗产业能永远赚到钱,其实就这么简单。就算这样,你也好,其他人也好,都总想纠缠着我们……”他向前俯下身,金发的发梢垂落在桌面上,“调查我们的FBI也好,所谓的国际人道组织也好……归根到底,无非是打着正义的旗号,为自己背后的势力争夺蛋糕。” “没错,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既然都是一样的本质,你为什么要站在他们那边?” “因为我想向善的方向引导这种本质。我试过了,譬如你。” 加纳纳摇头:“够了——根本没有什么炸弹,试探的课程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毕业……既然你不愿意回到我这边……” 突然,从下方传来了一声暴裂声。身边的保镖向加纳纳围拢过去,廖无非坐在那,他再次显露出博勒夫的神情。 “上课铃响了,”他的脸上是那种绷紧了的怪异微笑,“坐回来,学生。这样的炸弹,在这条船上还有很多。对了,我是你的历史与地理家教,但那些东西我并不是很擅长,是接到卧底任务后的三个月内速成的——我原来的工作,是国家危险品及爆炸物研究所的总技术指导,纯粹的理科生,除了引起爆炸,对其他的事情完全不了解。” 英格和李义从车上下来。自从那次袭击手术室后,他们一直都躲避在法国。 前几日,何株联系他们。他们都以为这个人被抓了,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是圈套。 何株有办法联系到他们。手术组之间尽管没有密切联系,但是偶尔会伴随人员调动,就是这样的调动,形成了微弱的人际关系链条。 ——他做了那么多次讲座,与其他组的人相识,也摸索到联系两个人的办法。 灯屋在过去的某天失去联系。 它与外界的信号被切断了。只能从远处的海岸看见这条海上巨鲸。它沉默漂流了大约五天,没人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 相对应的,杰德对手术组的控制、对产业链的控制也消失了。几个据点的上线与下线开始自己接活,事故频出。何株请他们到菲律宾的手术据点,但当他们抵达的时候,整个区域都像是关门歇业的状态。 只有一间手术室亮着灯。何株在里面整理资料,他蹲在氧气舱边上,舱里躺着一个病人,昏迷不醒。 将严武备带来之后,他尽全力做了处理。弹片打伤了他的心包膜和一部分的回流血管,主神经受损,现在只能靠体外起搏在勉强维持。 “你们愿意加入我的手术组吗?”他的神色苍白憔悴,眼睛却明亮得可怕,“这是我们的第一台病人,我需要给他做心脏移植。” 英格看完了病人的数据,她并没有看见供体的资料。 “——我还没有找到供体,但是已经往贫民窟送了消息……”他拿出一支新手机,摆在桌上,“这是‘办公室电话’。我们作为新成立的‘私人外科诊所’,正在寻求捐赠者……” “这并不是招聘,何医生,招募供体、给他们做配对实验、和他们议价,这都是有另一条固定的产业链的,不是由我们来定的……” “我也已经找到了一个贫民窟里的‘蛇人’,我们直接联系,不需要再有一条中间商横在里面。” 李义还有顾虑,这个中间商是有必要的,它是缓冲,一旦警方来调查这个产业,大部分都止步于中介人,很难冲击到手术组本身。就算查到,中介人也担掉绝大部分的责任——由于供体和病人是双方自愿,只要自愿,在某些国家就没有明令禁止,手术组可以以“不知情”为由,在法律暧昧的边缘行走,并不用背负明确的罪责。 “听好了,我们并不用那样墨守成规。没有中介这个中间商,我们承担了更大风险,相对的也有更多利润,”他们三个围在桌边,桌上只有那台新手机,“灯屋和杰德都失去联系,这个行业陷入暂时的混乱中,如果想要博取最大的利益,就只有趁现在,将所有的钱赚够,赚到足够洗白自己的身份。” 英格觉得他疯了:“我以为你足够稳重——你忘了警方吗?警方在调查这个行业!” 何株指了指氧气舱。 “警方在‘里面’。”他笑了,“还有一个在‘船上’。在他出院前,我们几乎完全是安全的。” 第十七章 鲨红了眼 保持严武备生命的装置,并没办法维持太久。心脏与其他器官不同,它的衰变是突然的,谁也不知道受损的心脏在哪一秒会彻底停摆。 何株带他回到这里的时候,据点已经空无一人,为了保险起见,当意识到可能有内奸,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就都被疏散了。 又因为杰德的失联,人们至今没得到其他的消息。何株一个人做了抢救、控制仪器、第一期的血管修复手术计划……这个过程中但凡有一丝差错,严武备的心跳都会停止。 除了对他的专业技能表示钦佩,李义和英格都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如果是朋友,那就该送去设备完善的综合医院急救;如果是个麻烦的警察,那就…… 他的心肌神经受损,这是致命的一点。修复血管仅仅是在结构上让心脏保持泵血的能力,持续依靠体外起搏这个动力,结果只会通向心衰。 氧气舱里有恒温保暖,减轻心脏的负担。何株向贫民窟优先传达了心脏移植的需求,在所有手术中,心脏的移植是最少见、也是最困难的。 人有两个肾脏,但只要留有一个,就还能保持生存。 心脏和肺则不同,它们都来自于死者生前的自愿捐赠,如果是与活着的人交易,无论是否自愿,都属于重罪。  34 何株可以毫无负担地进行肾脏和肝的移植,但对于心脏的移植手术,仍然在徘徊不定。 他日夜都坐在氧气舱旁等,那支工作手机没有回应。英格说得对,这个行业每个人的每个细胞里都充满了警惕,没人愿意搭理一个来历不明的医生。而且,他还留下了一个怪异的假名…… “Dr.Liver”。 没人会联系他的。 何株睡着了。他梦见了以前的事——放学前,两个同学被他叫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为啥要欺负你?”他们一边说,一边又对他递过去的零钱很心动,“你保证不告老师?” 他们只要在严武备快出校门的时候装作在欺负何株就行。 以暴力为主要表现的校园霸凌往往会避开两类人,一种是身体素质特别好的,另一种是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们都知道,老师是喜欢好学生的。尽管他们不喜欢何株,但没人想主动招惹他。 何株的童年是在“无视”中度过的。老师们喜欢他,但是只喜欢他的成绩,同学们无所谓这个人,至于何秀,往往一连几个月沉迷于棋牌室或者地下赌场。 他想被一个人注视着。无论是同情的眼神也好、关心的眼神也好…… 至少想被人注视着。 人只有被其他人看见,才有种活着的感觉,不被人所注视的人,几乎就是鬼魂般的存在。 一串铃声吵醒了何株——工作手机在寂静的病房里振鸣,显示着一个陌生来电。 “你疯了?!这么晚去做配对实验?”英格紧紧抓着车把手,何株的车速很快,他没有驾照,东南亚也不管这个,只要能把车开动就可以。“就算配对成功了,我们手边也没有保活箱来装心脏!” “……直接连身体一起带回来……” “我拒绝!我绝不会再坐你的车!”她近乎崩溃,“你疯了……如果车上拉着一具尸体,半路遇到盘问……” 何株没有回答。 贫民窟的蛇人联系了他,找到了合适的心脏“捐赠者”。这个行当,大家对于某些事是有默契的,没必要的问题尽可能不要去问,唯一要问的就是,“你愿意吗?” 何株以前觉得好笑,简直和结婚典礼一样,你愿意给他吗?他愿意接受你吗?都愿意那就开膛剖肚吧。 配对成功的概率不到五十分之一,他大概率会白跑一趟。移植手术的配对就是这样,不断的失败,不断的失望,供体和受体的数量都要足够多,才可能提高匹配率,赚到更多的钱。 他们在一处偏僻的林中渡口见面。临近交接,何株才发现最严重的问题——他们只有两个人,但对方是贫民窟里的地头蛇,很可能有十七八个带着武器的大汉在等着他们。一旦谈不拢或者临时加价,他们根本没有商榷的余地。 他将车停下,让英格等在车里,独自进了树林。几个人影就大剌剌站在渡口,完全没有隐蔽的意思,这让何株有些不解,毕竟,他们带着一具尸体,如果遇到林间巡警…… 一共来了五个人,旁边停着辆面包车。何株问:“尸体在那辆面包车里吗?” 和他见过面的蛇人把其中一个青年往前推——这青年大概比何株小几岁,但皮肤晒得很黑,在幽暗的树林里仅靠手电筒的灯光,根本看不清年纪。 “带他走,给我三万。” 何株呆在原地,他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我们要的是心脏移植。” “他愿意捐出自己的心脏。” “他还……” “这样比较新鲜。” 他迟迟未动。这个青年,很明显还活着。 从活体的身体里摘除心脏,等同于杀人。 “……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那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再多废话,带着那个青年走回面包车。何株急忙喊住。 “——等一下,你们是认真的吗?我是说,你的英语……”他指指那个会英语的蛇人,“我们在交流上是不是有什么分歧?比如,我想要的是心脏移植,我需要一具刚确定死亡的尸体……或者脑死亡也行!我不是要肾脏或者……” “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可以自己回去把他弄死。”蛇人说,“他是甘蔗人,在这里没有户口和身份,他原来的雇主需要钱,把他卖给了我们——你不需要有顾虑,他连名字都没有……对了,那个农场主怎么称呼他?” “白甘蔗。”有人说。 ——这里很多地方用的工人都是类似的黑工,有的是智力有残疾,也有从小就被卖过来当苦力。这些人一辈子就在偏僻的果园或者矿场工作,人生完全属于那里的主人。 他们没户口,没读过书,不会写字识字,就连基础的交流也做不到,工头只负责教会他们干活。 他们在这里只是长着人类模样的牲口。 “……我只有之前谈好的两万,而且必须配对成功才会给钱。” 他瞥了眼青年——青年的眼神很呆滞,从里面完全感知不到人类的情感。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蛇人给供体测了血型,B型,和严武备的血型相符,但更详细的检测需要何株这边做,要做配型、验抗原和病毒,还有许多传染病杂项。 “我要抽一管血回去。如果是尸体,我肯定可以直接带走,因为就算自己用不上还能转手卖掉;但你给我一个活人,事情就复杂了。” “两万,你把这个人带走。如果带配型,就是按另外的价格算了。” 何株冷笑,他知道蛇人有其他想法——如果配成一对才付钱,也许找几十个人才能有一对成的;如果让何株把同血型的人照单全收,单人的买卖价格可以便宜,但他们这边来钱会更快,哪怕何株那边一个都没配上也和他们没关系。 “我这边不‘囤货’——让我带血样回去,配对成功才可以做买卖。” 那人耸肩,笑容表明他不想再谈了。这样的心脏移植供体很稀有也很抢手——黑工接触不到烟草、酒精或者禁药,不会脂肪过剩,是很好的原材料。 谈崩了。 蛇人带着其他人回到面包车上,何株也走回自己的车。英格看见他两手空空回来,很困惑地摇摇头。 何株一言不发坐上车。他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给自己点上烟。天气渐渐冷了,他穿着件薄风衣,风衣是灰白的,有些像白大褂。 林子里亮起车灯光,应该是蛇人他们的车出来了。何株看着他们的车渐渐接近,因为要出林子回公路,只有这一条路。 “坐稳。”他脱掉风衣,熄了烟,然后对英格说。 下一秒,SUV的油门乍然猛踩到底——整辆车离弦之箭般窜出去,冲向对方的面包车。这辆车是据点里做过特殊加固的运输车,普通的半旧面 35 包车在它的全速撞击下,简直就像玩具车一般凹陷散架。 英格尖叫;车里也传来了惨叫声。面包车的中部瘪下去一块,像被孩子玩坏的橡皮泥。 何株停下车,紧握方向盘做了几次深呼吸。面包车里还能动的人企图从另一扇门逃出去,模样很狼狈。 他原来还想象过,对方会不会像老港片一样,被撞车之后直接拔枪还击;事实上是,这些人根本不敢还手。 黑吃黑的难度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他下了车,被撞扁的变包车里有两个浑身带血的人,都是比较倒霉坐在中间的。那个青年是其中之一,他痛苦地哀嚎着,但就算看见何株,他也说不出连贯的话,只能像动物一样嚎叫。 何株把他拖出来,没再管车里另一个人。英格在怒吼,但他决定当做听不见。她在后座替浑身是血的男人做急救,双手因为刚才的惊变而微微颤抖。 “你是个疯子……”她哭喊,“你真的疯了……” “我们是为了救人。”何株开着车,用沾满鲜血的手又替自己点了支烟,眼镜的镜片上也沾了血,把半边视野中的道路染得血红。“他死了吗?英格?” 英格还没回答,她抬起头看见了前方的景象,面色顿时变得和死一样白—— 黑夜中的公路,前方多了一道警灯闪烁的临检哨卡。 他们的车毫无疑问被拦了下来。警用手电仅仅在车身上扫了一圈,巡警就要求所有人下车——车头有凹陷,还有血迹。 何株摇下车窗;英格还想从后面塞过去现金,但他把钱拦下了。 “我们是救护车。”他说,“有人受伤了。” “请出示你的证件。” “落在医院了。” “你不是本地人,请给我看你的证件。” 何株叹了口气:“一定要吗?” 他从副驾的箱子里拿出了证件—— 一把手枪顶住了警察。 这几秒中,何株意识不到自己在想什么。 控制身体的魂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个蹩脚的自动驾驶模式。它带着他、带着他的蚓状肌、带着他的手指关节,往一条完全不可控的路上踩死了油门。 子弹打中男人的眉心。他倒落,因为距离太近,骨骼碎片和脑组织碎飞一地;另一个警察冲到车前想拔枪,还未来得及扣动扳机,就被迅猛加速的SUV正面碾过。 他们撞碎哨卡,开回了手术室。 第十八章 他们是兄弟 满地的水晶碎片,在舷窗外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今天的大海很平静。船头在海面上划出一个完美的微弧,开始了巡航反复的路线。 救生艇舱还有爆炸后的焦黑痕迹,断绝了这条船上的人逃往外界。廖无非没有公布这条船上还有多少颗炸弹,但有一点确定,这些东西绝对是跟着他上船的,而不是像他故弄玄虚说的,是什么很多年前留在船上的。 ——赌场大厅上方的巨型水晶灯是那天最初的爆炸点,引发了严重恐慌。在所有客人都被送出灯屋后,第二次爆炸发生在救生艇舱。 阿修和以前一样,躺在光如明镜的地板上,有时随着轻微的船体起伏,他还会在地板上顺势打个滚。他记不得被困在灯屋上已经几天了…… 对,“困”在灯屋上。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但是在客人被送下船后,他们就被困在了上面。“包围”他们的不是一支雇佣兵团,是一个廖无非。 “规则是……” 阿修又翻了个身,这次,身子碰到了旁边的东西—— 是黑西装警卫的尸体。 整片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密密麻麻躺满了尸体。 “哎,规则是什么来着……”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船上的存活者达到特定人数时游戏才停止?其他条件是……太烦了,记不清……” 阿修坐了起来,眼睛盯着原来水晶灯的吊索,手指熟练地给冲锋枪换弹:“总之尽可能减员就对了。” 规则如下: 船上有数量未知的炸弹隐藏在各处。 炸弹有自动计时和手动引爆两种模式,以及特殊条件:廖无非死亡后,所有炸弹将一起引爆。 如果有外援接近,将立刻引爆所有炸弹。 如果船上超过半个小时没有人类死亡,就将启动一颗炸弹。 当船上活着的人类降低到特定的某个数量时,游戏将停止。 在原来,这条船上有一百五十名警卫与雇佣兵,游戏规则被通过广播公开,在短暂的质疑之后,第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船底右舷窗发生爆炸,如果类似的爆炸继续在附近发生,保险储水仓很可能发生灌水。这条巨型油轮的保险水仓被海水灌满后,它面临的问题并不是沉没,而是失去平衡导致的侧翻和折断。 谁也不确定第一枪是谁开的——当发生死亡后,半小时之后果然没有爆炸。 于是,游戏开始了。 多达数千间隔间、跑马场、舞厅、餐厅吧台……这条船上,随处都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服务员和水手是最先一批的受害者,他们手上没有武器,不懂得战斗,就像狼群中的羊一样待宰。在最初疯狂的五小时内,大约有五十人死亡。服务员们惊慌地寻找安全的躲藏处,最后,他们逃向了那座高耸的眺台。 人们蜷缩在一起,将眺台挤得密不透风。加纳纳和廖无非坐在桌边,眼神平静。 ——这是毕业考试。 一条船上,有行凶者,有受害者,有帮凶,有逃无可逃的死亡。这条船就是这个世界,也是你的家族。 你要怎么选择? “让他们躲在这。”加纳纳说,“阿修,去保护客房里的杰德和利兹他们。” 阿修将机枪上膛,承重带扛在肩上,枪口挺立朝外。他步下阶梯时,下面跑来两名警卫,转轮式机枪的哒哒声顿时响彻了整条狭小的走道,在对面的墙上留下一片绚烂血雾。 杰德和妻子利兹带着孩子在客房里。阿修赶去的路上,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说不定他会看见一扇满是弹孔的门,里面是惨死的美好家庭…… ——哦,不,满是弹孔的门。 他站在杰德一家的客房门前,对着满是弹孔的雕花木门扁扁嘴。杰德的妻子是加纳纳的妹妹,他可不希望给加纳纳带去坏消息。 阿修踢开房门,迎接他的是一颗子弹。子弹擦过他的耳垂,留下一道焦黑的印子。 客厅的中间是一座用尸体堆起来的“防弹墙”,肉墙用沙发顶着做了加固,上面千疮百孔。白金色短发的女人将猎狐枪的铳口对准门口,淡蓝色的眼眸和加纳纳有几分相似。从她身边探出几颗小脑袋,但很快就被她用枪杆压了下去。 “利兹小姐!”看见她没死,阿修  36 松了口气,“加纳纳让我带你们过去。” “我们哪都不去。”利兹说着,冷静地将猎枪再次上膛,“我的孩子我自己就可以保护。” “你的丈夫呢?” 利兹用眼神点了点一本落在地上的、沾满了血的书。书名有点难以辨认,似乎是一本得过奖的小说…… 《只有死了的老公才是好老公》。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旁边的洗手间门口传来:“我在这……” ——杰德躲在洗手间里,将门微微拉开缝隙。猎狐抢黑铁色的枪管立刻朝向了洗手间,男人很温驯地立刻关上房门。 看起来没什么地方需要自己担心的。 阿修对她说了声晚安,关上房门,打算回到加纳纳那边;可就在回去的路上,他接到了新任务。 从通讯器里听见这个任务时,阿修立刻和通讯器对面的加纳纳要求了加薪,对方同意了。 这很难得,加纳纳非常抠门,很少会干脆同意加薪。 ——新任务是,尽可能把警卫们的武装卸除,活着带回眺台。 这个任务的难度值得每个月加薪一万美元,然后,果不其然,阿修预料到自己搞砸了。 他躺在堆满了尸体的赌场里,伤心又迷茫。好在有十几个人愿意放下枪,同意不和他战斗。 最后聚集在眺台上的人数是八十七人。 船内也许还有零星的战斗,但那都不重要。阿修关死了通往眺台的门,穿过拥挤的人群,回到了加纳纳身边。 从刚才开始,加纳纳就在剪裁餐纸,把餐纸撕成一张一张的小片,一共八十七张小纸片,都摆在一个罐子里。 这显然是个抽签罐。 “你想用抽签来决定这半个小时的死者。”廖无非很清楚他的想法,“——把一切交给上帝裁决。” 然后,他再确认了一遍人数。 87,是包含了加纳纳、廖无非、阿修在内的所有人。 这不是单纯的抽签,这是抽鬼牌。在场每个人都一视同仁,都有八十七分之一的死亡概率。 比起自相残杀导致的迅速减员,这个办法可以降低减员速度,从而有更多的周旋时间。 “你的炸弹,应该是依托于无人机行动的,那种直径为五厘米的微型无人机,去年就已经公布,只是还没有人大规模应用过。” 廖无非不置可否。 “其中也并不是每一架无人机都是炸弹机,应该也有负责用红外热源探测来确定人类生存数量的……这些都是很简单的逻辑判定,只需要提前设置好程序。无人机跟你进入灯屋,应该是装在外套内侧,然后一架一架起飞……根据预设的飞行路径进入船内各处。”他说,“按照这个思路,一台无人机干扰器就可以全部解决。” 廖无非点头。 “但关键不在于无人机。” “关键在于‘引线’,也就是炸弹的引动器。如果引动器是设置在无人机上面的,干扰器才可能起作用。”阿修难得听见了自己听得懂的问题,兴奋地抢答;廖无非慈爱地看着他,也点了点头。 所以,这场游戏现在的本质就是,半小时抽选一名赴死者来争取时间,尽快找到一台无人机炸弹,确认它的引爆模式。 “那,先抽第一个吧。”加纳纳让人将抽签桶传下去,“阿修,抽完你的签,然后去找无人机。” 阿修抽了一张白纸出来,然后丢开,带着枪从小窗翻下走廊。其他人抽到白纸后都露出了庆幸的表情,直到其中一个警卫从里面抽出了打着X的纸条。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加纳纳手中的念珠十字架在灯光下微微摇晃,他看着这个男人。 “你可以选择从这里跳进海里。有一定的概率,上帝会拯救你。”他神色悲悯。 男人的脸抽搐着,看向眺望台下黑色大海。这里距离海面至少有六十米,跳下去就像撞在水泥地上。 紧接着,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咆哮着向加纳纳冲来——灰色的牧师袍在剧烈海风中鼓动,纯银金属在月色下凛然生辉,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银色双筒枪管就已经抵住男人的眉心,扳机扣下干脆利落,完成了一记近距离轰击。 握枪的手上还缠绕着十字架的珍珠念珠,开枪时后坐力的抖动,让十字架抖落出一串细碎银光。 血型符合。 造血干细胞符合标准。 血清检查无异常。 心脏形态无异常。 …… HLA……半匹配。 何株看着这份化验结果,有些意外。它很完美,这个人,就像是一个完美的供体,就为了今天成为供体而生。 再确认一下HLA测序和分型。这么高的匹配度,虽然不是全匹配,但也是相当惊人的匹配度了。之前在临床上,往往是血亲之间的互相移植才会产生这样高匹配的结果。 何株看着仪器前的李义,同伴很熟练地将试剂滴入试管,再把试管装入离心盒。 “他们是兄弟吗?”李义问。 “兄弟?不可能。他是……” 何株正要回答,但是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他让李义先取消这次检查,将检查项目转为遗传学方面的测序。 尽管可能性很低,但是…… 不,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这个测序结果出来得很快,李义看了眼报告,将几个交叉点圈了出来,还给了何株。 “你从中国把他的兄弟找来当供体了?真有你的。” 何株看着报告,他想让李义再测一遍,避免失误。可是心里知道,这个级别的误差,现代测序仪器几乎不可能出现。 ——是匹配的。 两者在遗传学上,是兄弟,同父同母的兄弟。 这个“白甘蔗”,是被拐卖后失踪多年的严文聪。 “拿一个硬币。等等……算了,三个硬币。” 母亲把三块钱硬币交到严武备手里。 “——带小聪去楼下公园的摇摇车上玩一会儿。我得给家里大扫除。” 严武备推着弟弟的学步车,笑着冲向电梯。母亲在后面喊:“慢点!小心点!只许去楼下公园,不许乱跑!我从楼上窗户一眼就能看见那辆摇摇车!” 一块钱可以坐一次摇摇车,一次是十分钟。家里如果要搬东西啊、打扫卫生啊,父母就会让大儿子带着小儿子下去,让家里清静一会儿。 楼下公园最近北面在装修挖土,一片狼藉,没什么人来散步。严武备把严文聪抱上那辆旧兮兮的摇摇车,然后抬头,往自己家的窗户那看了眼。 ——母亲的身影晃过,正在拧拖把。她也透过窗看见了楼下,指指严武备,让他别捣乱。 然后,她弯下腰开始拖地。 “小聪,咱们商量商量……”严武备趴在摇摇车上,扯扯弟弟的口水 37 兜,“给你坐一次摇摇车,剩下两块钱,我去小卖部买一袋麦丽素,我们俩分着吃好不好?不许告状啊。” 严文聪还不太会说话,奶声奶气地应着。 一枚硬币塞进摇摇车,他立刻转身跑去公园外的小卖部——这已经不是严武备第一次这么干了,这是自家楼下的小公园,来来往往都是邻居,在他的脑海里,这里根本不会有任何潜伏的危险。 小卖部里老板在睡觉,严武备叫了几声才把老头叫醒。 “要什么……” “小包的麦丽素!” “小包的好像卖完了……” “帮我找找嘛!” 老头打着哈欠,把蒲扇别再后颈,蹲到柜台下替他找。夏天很热,附近是无穷无尽的蝉鸣,严武备也靠着柜台,跟着打了个哈欠。 “……喏,小包的。” 严武备留下两块钱,抓着零食冲了回去。 远处,摇摇车嘈杂的音乐声还在继续。但还有人们叫喊的声音,这让严武备本能地感到不安。他走出石板路,那辆摇摇车在太阳下摇晃着、摇晃着,在它附近,父母、邻居、公园管理员都在,每个人都面色惨白地张望寻找…… 摇摇车上是空的,严文聪不见了。 第十九章 老师爱你呦啾咪! 严武备醒来了。 氧气舱里的恒光灯用了密封灯罩,这让光线看上去都带着种窒息感。银白色的舱内,所有控制台上都笼罩着一层烟雾透明的防静电膜。 他再转过头,发现身边躺着别人——是何株。 何株蜷缩在他身边,睡得很熟。严武备盯着他,盯了很久。 久到何株终于忍不住了,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他。 被发现是装睡了。 何株又想装没事人一样把眼睛闭上,严武备一把揪起他摁在舱门上——尽管刚刚醒来时的力气很微弱,动静也足够让整个氧气舱晃起来。 “白眼狼。”何株轻声嘀咕,手指动了动——那是输液管的调速器,从闭合状态被开启到了流动状态。严武备很快就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和困倦感,抓住他脖子的手也随之松开。 英格听见动静,从观测室赶来,看见何株手上的调速器滚轮,顿时尖叫起来:“你是想让他死吗?!” “这个安定的量不会死人。” “万一呢?!临床上有很多例子……” 何株从包里拿出一叠现金塞给她,这是昨天心脏移植手术的费用。但英格更在乎的还是他要怎么处理这个病人。 这个病人的身份显然很特殊。 “他还要休养、康复,至少要三个月才能痊愈,这还是不发生排异反应的前提。如果排异了……BOOM。”何株坐在办公桌前——这张桌子原来是杰德的,杰德在一些据点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尽管很少出现。每次他要来用办公室,都会带着一瓶消毒液,把房子里里外外喷一遍。 这张桌子上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冷臭味。 何株惬意地靠在那张昂贵的人体工学椅上——它是真皮的,坐在上面,曲线会正正好好托住背部,仿佛享受一个柔软的拥抱。 电脑系统已经被清空了。何株自己的笔电放在桌上,和那台纯白的MAC相比,这台4000元的便携机实在显得很落魄。 邮箱里的新邮件寥寥无几,全是垃圾邮件。这里DR.Liver的邮箱,用来接受手术预约。 他之前给那些手术组的人讲课,留下了宝贵的人脉,现在一切都是混沌状态,谁最先站出来做一条自己的产业链,就可以捞到数量可观的钱。 各方势力都有分割这块大饼的意愿,但他们也发现,很难寻找到数量足够的医护和供体。这个行业很特别,只拥有一条“线”是没用的,必须把整个资源全部握在手里,病人和供体的数量才会爆发式增长,从而达成配对数的增长——如果HLA和血型配对不成功,什么都是白扯。 何株见过杰德医疗组里每一个组的小组长。 他也知道怎么联系这些人——林渡鹤有所有人的联系方式。这很不可思议,说明杰德对于这人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而林渡鹤直接将它转交给何株,让何株自己去发邮件联系课程安排。 这次抽到“鬼牌”的,是名女服务生。她很自觉地面朝栏杆站着,背对加纳纳。 “愿主与你同在。” 银色双筒枪抵住她的后脑,近距离轰击,死亡只是一刹那的耳鸣而已。 船舱里,阿修蹲在高处的管道上,戴着电感应眼罩,试图寻找到那个只有几厘米的无人机。 这很困难,巨大船机房里管道错布,光线昏暗,要在这里找到微型无人机,难度堪比独闯美国禁区。 就算找到了也…… 电感应眼罩敏锐捕捉到一个红点——它在半空漂浮,按照设定的飞行模式定期移动。四周没有紧要管道,很好,很好…… 阿修无声无息端起狙击枪,瞄准红点,扣动扳机。 打中—— 接着,剧烈的爆炸形成气浪,将四周的管道全部轰碎。尽管这艘游轮有自动感应修复系统,及时关闭了这些破损管道,启动备用管道,可是机房里还是弥漫着呛人的白烟。 阿修磨牙磨得吱吱响,他重新端起枪,锁定下一个目标。 快点出现……快点出现…… 大概五分钟后,下一个红点出现在左上角。 但是阿修看见它的位置,就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它紧紧挨着总电路。如果子弹破坏了炸弹结构,它就会像刚才那颗一样爆炸,干掉整个电路;而备用电源只能支撑不到四个小时。 “妈咪保佑我……”机械声嘈杂的机房中,他轻声呢喃回荡其中,“妈咪告诉我……” 在那片黑暗的管道网络之中,无人机的电磁在眼罩中滤出红光。 也许是破碎管道的水蒸气,一片雪白的水雾盘绕其中。它像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身影,环绕着那团红光。 阿修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息。他扣动扳机,双眼却是合上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仿佛在指引他开枪的位置——狙击枪子弹干净利落穿过水雾女人心脏的位置,距离那个红点仅仅差了两厘米…… 打中了。 子弹打入了电路之间的间隙,擦坏了无人机的机翼,没有破坏它的本体。在一阵杂音后,无人机摇摇晃晃飘向地面,就像个垂死的苍蝇一样在地上用仅存的一根翅膀打转。 阿修欢呼一声,轻盈地从管道跳到管道,跃向下方。他看见那个无人机了——加纳纳的推测完全没错,它很小,大概四到五厘米,上面搭载着一个直径为六厘米的球形炸弹。 他伸手去抓它。 ——爆炸声再次响起。 林渡鹤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  38 里。豪华客房的浴室用的是全顶式暖灯,这样的灯光下,男人的褐发看上去近乎红发。 平时用发胶整理得一丝不苟,但此刻杰德的发型凌乱,看上去也比平时更神经质了。 “……出什么事了吗?我睡了多久?”他问。 他的声音把男人吓了一跳;杰德“啊”得跳开,然后捂住胸口:“天啊,你醒了……情况有些复杂。总之,你发烧了,我只能暂时把你放在冷水里。药品在卧室,我实在不想穿过那个客厅……” “……我明白的,孩子实在很吵人……” 杰德和利兹有很多孩子,和看上去的样子不同,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父亲。 “幸好阿修最后把你暂时交给我们照顾,没有丢进牢里。外面情况太复杂了,那个博勒夫疯了……” 林渡鹤从浴缸里坐起身,他的双手还带着手铐,被殴打留下的伤口都已经敷上了防水凝胶。说实话,对于外面的情况,他并不是很关心。 “你有枪吗?”他问杰德。 “呃,不,那种东西都是利兹喜欢玩的……” “——给我一颗子弹吧,杰德。” 杰德的肩膀又神经质地一颤,狐疑地看着他。林渡鹤对他微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就一枪的事。” 浴室里陷入死寂。打破沉默的,是来自客厅的一声枪响。 林渡鹤眨眼:“看起来情况是真的很复杂。” 杰德把马桶盖放下,坐在马桶盖上,神色萎靡。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好了该说的宽慰,他又摆出了那副杰德医生的表情。 “听着,林……” “——你是想告诉我,以前的那种经历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可以克服的,我顺从后能得到的要比失去的更多……是不是?” 黑色的眼眸望着杰德,男人的眼神躲开了。 “——你也是。你也经历过和我一样的事。我都知道。”林渡鹤躺回冷水中,在水里放松身体,“他许诺给我们父母梦寐以求的东西,许诺给我们名校的推荐信……” “我现在过得很好,林。” 同时外面又是一声枪响,杰德抱头缩在马桶盖上。浴室的门被拉开了,外面是穿着染血晚礼服和高跟鞋的利兹,手里提着猎狐枪。 “出来,我们得换个地方。”利兹让几个孩子抓住父亲的手,“——子弹打完了。” 林渡鹤让自己沉入水中,太可惜了,真的一颗子弹都借不到。 一只雪白的手将他从水里提起来。利兹精致如瓷偶的脸近在咫尺,尽管已经为人母,她的面庞依旧有童年时的痕迹。 “你得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去眺望台,去加纳纳那,”她对林渡鹤的语气里没有敌意,“也许你能作为交换,让那个疯子住手。最好的结果是,他能带你走。” 眺望台上,鲜血一路从窗口滴向桌子。 “弄来了。”阿修朝他伸出手。 他的右手手掌被炸成一团血糊涂,炸弹的碎片全部嵌在右臂和右胸口。碎片全部被取出后,只能看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飞行器轮廓。 加纳纳用纸巾擦干上面的血迹,他让精疲力尽的阿修靠在自己腿上休息一会儿;年轻人舒了口气,合上眼就睡着了,血肉模糊的右臂还时不时抽搐几下。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得出了结论。 “你没有办法用它保存太过复杂的模块,它太小了。或者自己搭载智能模组,或者你带着控制器上船。” 廖无非摇头:“我从来没有摆弄过什么控制器。” 半小时的期限到了,加纳纳再次让他们抽签,处决了一个抽到鬼牌的男人。被选中的人都很平静地赴死,没有挣扎——之前的人踏上死亡的方式是那么平静而无痛,轰击半个头部,尸体坠入大海…… “博勒夫呢?我想和老师说会儿话。” “博勒夫不想出来。他不喜欢这个场面。” “懦夫。” 加纳纳的手指推动那些零件,尽可能让它们摆在原来的位置。 “炸弹的引爆并不连接在无人机上……它只能搭载一个模块——我猜是最重要的一个,接收器。但是问题来了,你怎么控制它们呢?假设你有十个炸弹,无人机自动带着炸弹移动,生物红外探测器功能应该是做在无人机上的。” “我需要一个布满按键的遥控器。” “对,这个遥控器还需要一个提示功能……生物红外探测确定生命体的位置和数量,就像阿修试图带回炸弹的时候,他靠近,炸弹引爆——这不是自动引爆的,而是你控制它引爆……我猜是震动。如果是十颗炸弹,那就是十种震动,你事先记下,如果有生命体接近那颗炸弹一米之内,震动信号就会传回你的‘遥控器’,你引爆它。这个方式虽然简单但是好用,只要你记性足够好,就可能记下几百种震动代表的信号……我怀疑你直接用了摩斯密码。” “事情不需要太复杂,加纳纳。” “所以,你把遥控器放在哪儿呢……” 加纳纳起身,走向廖无非。他站在廖无非的身后,仔细地观察这个人。 双手没有拿东西。就像廖无非说的,他需要一个布满了按键的遥控器。 “……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不成立。”他嗤笑着,将头靠在廖无非的后颈,“就算你炸毁救生艇,炸毁游轮,我们也可以从旁边的护卫船离开……我最大的损失只是这艘游轮而已。” 廖无非抬头看他。男人病弱的面容上,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明亮得出奇。 “为什么选择随机抽签,加纳纳?” “因为我把我的生命交给上帝。” “你的生命应该交给你自己。” “我自己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你带走了,它跟你上了开往机场的车,逃离了那个家族。被你锁在车门外的是我的躯壳,它根本不需要什么灵魂。” 天边破晓。海风吹过他们的长发,黑发和金发纠缠在一起。 加纳纳附在他耳边:“把控制器交出来。回到我这边。” “……加纳纳,我不是来杀你的。”博勒夫的神情出现了,他无助地看着往日的学生,“我只是想见你……” “我明白,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就像我保护着他们……” “给我个拥抱吧,就像以前我们见面时那样……” 他向加纳纳伸出双臂,瘦弱的手可以看见分明的骨节,在熹光下凹凸不平,宛如骷髅。加纳纳也张开双臂,似乎想回应这个拥抱…… 但是,他的动作在半途停止了。 “你的‘遥控器’,是牙齿,对吗?”他问。 博勒夫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不知道廖无非的设置。但就在他开口前,银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眉心。 “下槽牙是震动感应器?” 轰击。  39 “上槽牙是对应的炸弹引爆器。” 从上船起,廖无非就没有吃过固体食物。 他大多都在喝茶,加了许多糖的茶,用糖分来维持体力。没人怀疑这个病弱的人为什么不吃东西,因为他看上去也并不像是还能吃饭的样子。 但是,不吃固体的食物,是因为牙齿。 仅剩的下半张脸中,廖无非的牙床显露了出来。他的牙齿已经被全部拔掉,换成了假牙,控制器的零件和线路,都埋藏在牙床和假牙槽里。 一颗牙就是一个炸弹的控制器。启动时,只需要用舌头抵住那颗牙,然后用力咬下,就可以“按动”遥控器。 他为什么不在自己体内装满炸弹,上船,然后在桌边引爆?这个人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与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不如死在自己的炸弹里。 也许他知道,杀了加纳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炸毁灯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们需要的是指控证据,只有证据才能让法庭定下桑德曼家族的罪。 只有阿修会相信这个人只是为了上船嗨一场,加纳纳已经开始寻找他尸体残骸里的线索。脑组织呈现烟花状铺洒在甲板上,盛放出一朵血肉之花。就在这朵血花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圆球,像鸟蛋破壳前左右摇摆,开裂;新生的蝴蝶从里面钻出,扇动它濡湿的翅膀,迅速窜向空中。 这是廖无非的一颗“眼球”。 并不是眼球,他的右眼球也事先用手术取出,换上了仿真眼球,眼球中放的是搭载了微型无人机的纽扣摄像机。 游轮上的网络是不足以实时传视频信号出去的,只能通过录像;如果他用常规方法使用微型摄像机偷拍,摄像头异常的闪光很容易引起加纳纳的注意,而且廖无非不觉得自己能带着录像活着下船。 微型无人机的翅膀是可以折叠的,它和纽扣摄像机以及储存卡都待在廖无非的眼窝内,一旦廖无非死亡、颅内压异常,装在假眼球外的一颗超微小炸弹就会感知启动,炸开假眼外壳,启动无人机,让它按照预设路线,将自己被杀的录像送回某处。 第二十章 何家的家学渊源 菲律宾的手术室已经被清空了。所有的设备都被拆除,运往他处。 何株选择的新地点,是菲南的马萨斯岛。这座岛过去以盛产锡矿闻名,由于矿产枯竭,留在岛上的至今不过几十户岛民。但过去为了运输锡矿修建的公路还在,意外的是个交通很便捷的地方。 原来,隶属于桑德曼家族的地下产业,最多同时有二十个组在全球各地进行手术。如果用国内来类比,就类似于物流覆盖率和多地发货仓。 这对于效率的提升是极其迅猛的,而且可以有效规避风险。比如这次东南亚和欧洲冲击地下移植,产业链就可以转移到相对不那么严格的南美、非洲和中东。 何株做不到在全球范围内铺开手术室,但是他把所有愿意来的医护组都集中在了马萨斯岛。这是另一种打法——跑带打。 如果所有人都集中在一起,所有手术台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那么被缩减的资源就可以极度集中;一旦遇到麻烦,就带着设备一起转移,去寻找下一个手术点。 手术室的建成很不顺利,他虽然之前从杰德那边得到过一笔数额不菲的报酬,但远远不够在菲律宾建造一间专业手术室。 当地那些小诊所的手术室,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在自家客厅里摆一张手术床再架一个灯而已,用国内的标准,就算开展清扫黑诊所行动它都不用躲藏,顶多算是藏在民居里的无证医美工作室。 英格看着预算表,她和李义在争论手术室的标准,或者说她在单方面喋喋不休地教育李义,而这个不善言辞的可怜男人只有点头的份。 “你不能用韩国,或者中国的手术室标准来衡量这个……花令港口那边的手术室是特别的——只有那么几个特别的手术室,其他的都是‘小诊所’,你们应该去看看孟买那个,还有马来那边开在酒吧地下的……” 作为护士,英格同时有着珍贵的麻醉师资格。麻醉师是个比主刀更难找的职业,经验不足的麻醉师可能让人在手术前就死在台上。 所以她经常被不同的组“租借”,几乎见过了大半数的手术室。 “在目前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威慑力和约束力,我们不能让手术脱离自己的控制,”何株说,“所以才采取最传统的‘飞刀’。” 李义努力把那个奇怪的英语单词翻译成母语:“‘飞刀’是什么?听起来像是远程攻击……” “我们接到单子,进行供体和受体之间的配对,配对成功后给这些手术组派单子,最早接受这个手术价格的组可以得到这张单,然后他们抵达马萨斯岛进行手术。” 闻所未闻的手术方式。 英格问:“……你确定这个方式可行吗?” 何株点头:“我们叫车叫外卖叫快递都用这个方式,多劳多得。这边需要准备大概十间手术室,开始运转之后每天十台手术一起开始。手术室的质量绝对不能让步,就算不按照美国标准,至少也要按照中国的基础标准……” 李义再次打断他:“你们那的标准最低是多少建造预算?” “……八万美金的基础建设费,最小空间,但是有合格的除菌、无菌、封闭、气道,还有吸烟罩、净水器……” “你知道韩国有那种微型手术室吗?这几年开始流行的……用来针对单类型的手术,而且整间手术室可以移动。”他抬头想了想,“好像一台的造价,差不多是……两万美金。” “两位先生,六千美金可以在班加罗尔打造一间……” “抱歉,印度的卫生标准可能……英格,你懂的。” “你们知道在印度可以弄到许多旧设备吗?和新的一样用。甚至还有没有投入应用的纳米冰刀。去一趟德里的医疗设备厂,那简直就是潘多拉的魔盒。”她说,“实验机型,演示机型,概念机,所有你能想到的医疗设备,印度都有,都可以运出来。一整套美国设备,我可以压缩在三万以内帮你弄齐,把这事交给我,我只收百分之五的跑腿费。” 两人都呆住了,这无疑是个很诱人、很诱人的开价。 但就算这样,何株也没有启动资金。他的钱只够做一间手术室。 三万一间手术室,十间就是三十万,这还没有算中间的运输费与本地的装修、组装费。而器官移植手术,只靠一间手术室是赚不到钱的…… 他们至少要在一周时间内集齐三十万美金。谁也不知道灯屋上发生了什么,杰德是否还能回来以及何时回来——手术开始得越快,就越能在这个混沌的时期飞快聚拢财富。 要怎么弄到钱? 差  40 不多接近一百八十万人民币……除了中彩票之外,好像……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三人都叹了口气。李义伸了个懒腰,这不是他需要烦恼的事,他站了起来,问英格:“晚上一起出去玩吗?让他一个人想想。” “你是说出去喝酒吗?” “这里可是菲律宾的海岛,旁边到处都是小赌场。走吧。” 突然,他脑中轰得响了一声—— 这里不是国内。是菲律宾。 有一个叫做赌场的地方,是唯一可能在几天内攒齐一百八十万的希望。 严武备被关在后车厢里,他躺在推床上,身上绑满了束缚带。狭小的后车厢里,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仪器,淡蓝纯白的管道笼罩在他身上,确保这个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的人生命体征稳定。 门开了。进来的照旧是何株。 “今天可以试着吃流食了。我帮你把胃管拔出来。” 严武备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瞪着他。 “别这样,我救了你的命,修复了你的左心室和二尖瓣……可能有些恶心,我要拔出来了——别动……” 胃管通过鼻腔时,引发了本能的呕吐和呛咳。严武备没办法抬起上半身,这种感觉很糟糕。 何株把胃管卷起来丢进医疗废物箱,换成康复流食放在了床上桌,舀起一勺。 “张嘴。” “解开我的一只手,我自己吃。” “不行。你还不能乱动。心脏手术的术后风险也……” 话音未落,病床上被束缚着的严武备猛地挣扎起来,整张病床被巨大的力量弄出骇人声响,在铁车厢里回荡;流食翻倒在地,四周的监护仪器顿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何株连忙按住他:“别动!伤口会裂开的!你不知道我缝了多少条血管才把它接……修好!” “解开我的一只手,不然我就这样挣扎到伤口整个裂开。” “——你知道这是多完美的一台手术吗?!从切口到缝合全都是完美的!”何株的强迫症都有些犯了,甚至委屈得想哭。 但没有办法,只能解开严武备的左手,让他自己吃饭。那人从头到尾就没再看他,很快,旁边坐着的何株那边传来了微微的哭声。 严武备没理他。 “……我救了你,你连句谢谢都不说?”他哽咽抬头,眼眶血红,“我做错了什么?” “真亏你问得出口。” 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对着好友嘶吼:“我为什么问不出口?!我就问你我做错了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犯了罪?你有铁证吗?视频?血样?——你要是有,我早就被抓了。” 严武备静静看他。这不是第一次有嫌疑人在自己面前胡搅蛮缠,但对方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感觉实在不太好。 ——确实没有铁证。 金哥在国内受审,招供了,说自己是带何株去外面做手术赚钱。但这个证词很含糊,它属于一种“假性铁证”。致命的问题在于,金旺根本没有亲眼看见何株的手术过程。 他只看见何株进手术室,出手术室。国内不是没有抓黑医的先例,但要么抓现行,要么有全套的通话记录与转账记录。 不可能仅凭一个证人说“他是黑医”,就真的定罪非法行医。何况这个性质和黑医还不一样,那是跨国进行器官移植,这又会扯到许多问题,比如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并没有将之定义为“非法”,也就是说,这个行为在许多地方是灰色的。 顶多说,他可能违反了医学伦理学和一些道德底线,但在法律上如何裁定,并不是像大众想的那样,草菅人命,罪大恶极,一抓一判,牢底坐穿。道德和法律,有时候是一个诡异的莫比乌斯环,它们似乎在同一边,却不会时时刻刻在同一边。 之前国际上最有名的器官移植案,被牵扯到其中的土耳其医生经过十七次的审判,最后仍然当庭无罪释放。 何株给他注射了微量安定,把束缚带重新固定好,离开了货车。他没有发现,严武备紧握的左手里,藏着一片玻璃药瓶的铝制瓶盖。 何株没有注意。他的心里有其他的事——今晚,李义会带他去赌场。 他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因为何秀的缘故,何株对此深恶痛绝。然而,赌场是此时唯一的希望。李义简单和他介绍了几个项目,老虎机不要碰,德扑对于心算强的人有力,转盘要跟着赌运差的人反押…… 晚上九点,他们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地下赌庄。李义虽然是第一次来这一带,但只要想找,总有办法找到,何况这地方在菲律宾并不非法。 他们进了玻璃门,里面人声鼎沸,烟味浓重。灯光是红色和金色交错的,外面供着关公像,神奇的是,东南亚这边很多赌庄都会供关公,无论老板是不是华裔。 但是看装潢,似乎是华裔开的店。 两人都点了支烟,进去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项目。李义很担心何株,如果第一次来,会有一种“新手运气”之类的说法。 其实也并不是新手运气。只是庄家看见新人,都会故意让他们赢几次,人在这种环境下很容易冲昏头脑,这边的赌局很小,筹码最便宜的合折人民币五十块一个,最贵的也才五百一个。和拉斯维加斯相比,根本就是教学局。 然而,这边每个晚上负债千万的人却数不胜数。 起初只是试试手,用五百块的筹码赢了一千五,觉得是新人运气。然后再赢了五千,想乘胜追击,结果输了五百。考虑到已经赢了六千五,输掉五百并不是什么事,下一把又赢了一千。 然而从下一把开始,就会开始小输。 人是不信邪的,小输之后就会不断加码,怀着翻盘的妄想。然而庄家项目几乎不可能让人暴赢,只会偶尔爆出一个冷门。 何株先去拿两个小筹码玩了玩老虎机,有点“到此一游”的意思。他不喜欢旁边的环境,太嘈杂了,老虎机这边反而是全场最安静的地方,只有机械的咔咔声。 “去试一把转盘吧。”李义说,“先热热身。你是第一次来……” 他的眼神在这癫狂的室内转了一圈,跳过了人最多的大转盘。 何株说,想先试试德扑。 德扑的人不多,荷官在给两个老头发牌。李义给他简单介绍了一遍规则,庄家又介绍一遍。何株选了6人台,总共凑够六人之后开局。 “记住,上来先打基础牌组,你是新人,基础牌组最安全。”李义教他。 何株只是点点头,理着手上拿到的牌。李义去转盘那边碰运气了,说待会儿回来看一眼。 新人的运气大概能维持三局,等待会儿回来,何株应该是输得差不多了。 他大约玩了一个小时,再回到德扑的桌子边。何株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大概  41 是输光了,重新去换筹码了。李义往前台找人,就看见何株确实站在柜台那,手边是堆成小山一样的筹码。 “你把钱全换了?”他问。 何株回过头。柜员正在收走那些筹码。 “——我在把筹码换成钱。”他说,“这里赢够了,我们可以换一家赌场了。” 李义目瞪口呆。这些筹码都是这人从德扑桌上赢下来的。 “我六岁就被我妈带进棋牌室看他们打牌了。”他恹恹地将接近两万五美元的现金装进蛇皮袋里,“也不知道这么简单的数学心算有什么好沉迷的,还能把存款都输光。” 第二十一章 除非林渡鹤陪我睡觉 在换了五家赌场后,手上的本金增加到了六万美金。他们带着蛇皮袋里的钱离开最后一家赌场,何株没有想继续赌,他头脑很冷静,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人在某一件事上的能力是绝对有限的,譬如打牌,他只能凭借快人一步的心算,去赢那些想撞大运的人而已。 至于经验、技巧,都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磨炼的。赌桌上真正的高端局永远都是在拼出千手法,所以他一旦去稍微大些的赌场遇到那些老赌徒,几乎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但附近的地下私家赌场不会再接待他们。私家赌场会将每晚盈利超过数额的客人列入黑名单,如果要一次性赢更多,就只能去那种上限更高的正规赌场。 那意味着水平更高的对手和无处不在的庄家,还有更大的筹码单位——最小的筹码,一枚合折一百五十元人民币。 随时可以倾家荡产。 “钱还是不够,要不拿着这袋钱,去找个海岛度假吧,哈哈……” 李义不是个健谈的人,尽全力说了句自以为风趣的话。何株叹了口气,谅解了他的苦心。 但,这也不是全然无用的提议。 现在拥有了两间手术室的启动资金,至少是原来的两倍了。手术要先开始做起来,才有机会采购更多设备。 他们带钱回了马萨斯岛,夜很深了,船夫喝得醉醺醺的,收了他们两倍的钱。新的手术室计划建在岛的南边,那有一片很大的桔子林,靠近海岸的地方有个废弃渡口,拥有自己的船只是必须的。此刻的南岛上漆黑一片,就连供电都不稳定。 李义嘟囔,说刚才一定停过电了。何株起初并不意外,紧接着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奔向关着严武备的货车——英格在下午就往机场出发去印度,这里的备用电源需要手动启动,如果停电,根本没有人会启动电源,恢复货车里的医疗设备! 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跑向货车,车门下面衍生出许多电线,连接到墙根的发电机,车里此刻没有体外循环器运行时的嗡嗡声,何株险些连车门都没敢打开——车门后,很可能是病床上已经冰冷的人体。 倒是李义先他一步拉开车门,反正没有心理负担。手机灯光照亮车厢,里面的景象却比何株想象得来的更为恐怖。 ——病床上空无一人,束缚带被割断了,满地都是散乱的带子,与被拔下来的输液管。角落里,隔断束缚带的铝制药瓶盖毫不起眼。 “他跑不远……”何株的声音近乎扭曲,“他离不开这座岛……” 这时,林内的码头传来轻响。何株立刻跑了过去——但弄出响声的并不是严武备。深夜的废弃码头,有一张竹筏停靠着,几个大概七八岁的本地孩子或是站在竹筏上、或是半靠着竹筏跟着游在水里,手里提着手电和鱼篓,显然是来夜钓的。 他们看见何株冲过来也不害怕,仍旧自顾自玩闹。这些孩子都不太会说英语,李义会几句本地话,半说半比划地交流,才弄清了严武备的去向——孩子们刚才就来过一次,有个“穿着蓝衣服的男人”跌跌撞撞过来,让他们用竹筏将自己送到岛外。 他们有些害怕地看着何株,觉得这个男人的神情阴森恐怖。李义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钱丢给孩子们,拉着何株匆匆回去了。 严武备在本岛联系上了行动组,被紧急送往本地的医院。 被送入ICU前,他提供了马萨斯岛上的情况。在一周的治疗后,他的情况稍微好转,可以回国接受治疗。 但当严武备问起马萨斯岛的调查时,菲律宾的合作者给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那里没有查到非法器官移植。” “可能是他们还未开始,但他们已经准备开始运送设备了……” “是这样,我们查了那边的手术室,这个诊所是有报批的。” 严武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以一个韩国人的名义报批的,整容工作室。”对方翻开文件夹,给他看了报批材料的复印,上面清晰地记录着,申请人是韩国的Lee Jungyi,申请类型是美容/整形。 名字就叫“Dr.Liver工作室”,甚至还有一块淡粉色的灯箱招牌——“更好地享受新生活”。 至于何株也没有在那被找到。严武备很怀疑菲方的执行力,他知道这边在针对可有可无的搜查时有多么糊弄——何株根本没有被他们放在眼里,只是个小角色,严武备提出的调援申请也被驳回了,他们不允许他为了个何株从国内调来更多的行动增员,以免中方抢攻。 廖无非死了。但廖无非生前说的话很正确——真正困难的不是独自去打击犯罪,困难的是,当许多方势力一起打击犯罪时,如何去平衡这些势力的暗中争夺。 在国内做了汇报会之后,严武备病休了一段时间。 菲律宾那边的医院限于医疗水平,只能针对严武备的症状进行急救。回国后,本来是要做全面的体检,但他把这事搁置了。 因为要去见一个人。 金哥在看守所,脏辫都被剪了,成了寸头。他再见到严武备时,原来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已经消失了,这次和从前进局子不一样,他很清楚。他接过严武备递去的烟,狠狠吸了一口之后,就一直夹在手里。 他们谈了很久,达成了一个协议。 两间手术室的设备很快运了过来。但距离他们最初说定的十间,还有着很大的差距。 何株手上只有医护的人脉资源,找供体也不难,这里有大片的贫民窟——难的是病人。 林渡鹤以前和他开过一个玩笑。何株问杰德是怎么拉来那么多病人的,林渡鹤说,买广告位啊。 在欧美区域耳朵浏览器或者搜索引擎下面买广告位…… 当时听起来很像玩笑。但如果真的搜索“器官移植”、“肾脏移植”之类的关键词,确实会出现许多的“咨询页面”。 还有就是雇人去各种病友论坛直接发私信。这种办法听起来很老套,但却是最好用的。 毕竟咨询手术又不犯法,给人  42 在论坛里发私信也是。 李义把电话机推给了英格:“交给你了。如果有电话打来……” “为什么是我?” “这……接电话的工作……” 韩国男人好像会默认接电话的联络人一定是女员工,英格翻了个白眼,狠狠把电话机推了回去。何株在一边吃泡面,一边研究投放机制:“李义负责这件事吧。” “为什么是我?!我是主刀医生!” “她的咖喱味英语……” 这世上最容易被吸引的,就是求生的人。 一个上午,他们至少接到了五十多个电话与几十封邮件。血样将按照要求,用跨国快件寄到他们的检验室,那套至少值一百八十万的检验设备是直接从杰德那边拆过来的。同时,从贫民窟里源源不断的有供体资源。 很快就有了成功的配对,何株派了一张单给所有的医疗组,最先“抢单”的是土耳其的手术组。 英格和李义对这种方式的工作安排目瞪口呆。简单、粗暴、高效、实惠,居然真的有一种方式同时满足这四者。 台面上,这家工作室是一家集“整容疗养度假”为一体的韩国美容医院;台面下,两间手术室开始无止休地工作。 但收支很快就出现了矛盾点。算账时,仅靠两台手术的收入,就算满排,也很难达成盈利。就算做再久,何株也攒不到钱。 他们都在等何株放弃。然而在第三个月后,何株带上了所有的资料和手术排班表,拉上李义去了菲律宾的马尼拉。 马尼拉有这里最大的借贷公司,史可荷。 坐在等候椅上,何株已经等了有两个小时。 他不知道前面排了人没有,等候室是单人的,一人一间。史可荷的公司简介上没有写最低的借款额度,但这样的大型借贷,基本都是五十万美金起步。 就算是借钱,也不是来了就能借的,需要先提交资料申请,申请通过才会安排见面。就在何株怀疑对方是不是临时把他们的申请驳回的时候,门开了,李义站在外面。 “到我们了,走吧。” 穿过用黑色大理石装潢的宽阔走廊,可以看见前方的磨砂玻璃门。穿着黑色通勤装的女助理等在那,鞠躬后替他们拉开门——空调冷气,与浓重的雪茄味瞬间从里面涌了出来,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后是一整面的落地窗。这套价值不菲的办公设备上,却坐着个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人。 肌肉男赤着上身,布满龙文身的褐色上身肌肉发达。他紧贴头皮的短发染成银色,嘴上和眉骨穿满银环。见何株他们进来,这人挥了挥手里的雪茄。 “你就是那个叫何株的中国医生,对吧?”他问。 但这个问题根本不该被问出来——何株在菲律宾用的是假身份,林渡鹤在本地帮他办的,一个普通的华商身份,名字很常见,叫张富。 而且,所有的申请文件里都没有他的参与——手术室名义上是李俊义,也就是李义的事业,“张富”只是作为“李俊义”的秘书。 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他的? 男人吞云吐雾,盘着腿靠在办公椅上:“你用了假身份‘张富’,这套身份,就是某个人委托这里帮你办的。如果他肯和我睡,我本来是要给他免单的。” 何株反应不过来这个“他”是谁。在李义惊愕的目光下,两人都怀疑,指的是林渡鹤。 “……想用两间‘移植手术咨询室’借六十万美元。”他嘿嘿笑着,将雪茄按在那叠文件上当做烟灰缸,纸上瞬间冒起烟,“——没门。回去告诉林渡鹤,除非他陪我睡,我才可能直接借你一百万。” 第二十二章 何医生:溜了溜了 两个小时后,李义看见何株从办公室里出来了,手里拿着张名片。 黑色名片上的名字叫通龙,除此之外什么信息都没有。李义忐忑地等何株的答案——通龙提出的要求根本不可能被接受,退一万步说,就算林医生和这个肌肉男看对眼了,也需要本人在场。 何株没有透露灯屋上的经历,但听他比较委婉的意思,林渡鹤大概率是不会出现了。 “他答应了。” 出乎意料,何株带来了好消息。 “——用现在手上的两间手术室作为抵押,和他借了八十万美金。钱下午送到。” 李义目瞪口呆:“你怎么做到的?” 何株平静:“我答应他,说林渡鹤会陪他睡。” “……” “很不科学对吧?不过我被逼着发了誓。用我妈发了毒誓。” “你真的发誓了?!” “嗯,作为韩国人,你应该能理解我有多难过。” 李义拍了拍他的肩:“……太理解你了。” 何株一脸沉重悲痛,没再说话。他们手上有了十间手术室的启动资金,这条暂时处于势力真空的灰色产业,即将成为他们的自助餐厅。 三个月后,金哥提着行李下了飞机。天气渐渐凉了,马尼拉机场却还是气温宜人。 他看着手机上的地址,马萨斯岛。接机的人早就等在了外面,送他前往轮渡码头。 他在车上沉默了一会儿,试着和这人搭话。但他发现,这人好像只是个普通的菲律宾司机,只会用粗糙的英语回答。 有那么几分钟,他真的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自由了。但当他收到一个长途电话时,心顿时沉了下去。 警方那边的联络员来和他确认是否抵达,他们要把金哥送到马萨斯岛的何株那边,金哥要负责找到何株在国外进行移植手术的铁证——貌似,严武备的工作组把何株立为了典型,必抓,必重判。 金哥嘟囔,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啥关系。说是好友,但转眼就把对方往死里整。 只要拍视频传回去就行,视频越多越好。偷拍设备就在包里,他需要找机会安在手术室——然而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找得到何株。 何株要是不想见他,或者他压根就没找到人…… 金旺快四十岁了,不值一提的泥泞人生,有大半是在街道上混的。就算看上去像个混江湖的,他实际也没真的不要命过几次。 看上去狠而已。 起初以为何株是个好欺负的软脚虾,后来发现老实人被逼急了根本不是自己能应付的;后来以为自己能在严武备那蒙混过关,因为这警察貌似看着挺厚道的。 ——结果别说三场审问,第一场审问就全招供了。 他本能的不想再和这两个神经病扯上关系,却被严武备逼着来做卧底。原来好像是两个月前就会安排他过来的,但是因为严武备的身体出了些状况,耽搁到了今天才来菲律宾。 在一整天的颠簸之后,他终于到了这座岛。从船头望去,远处,被芭蕉叶的翠绿覆盖的岛在海  43 面上起伏。现在是深夜,但远远就能看见岛上的灯光。说实话,这座岛的灯光,比菲律宾大多数地方的深夜都要来的璀璨。 “Dr.Liver”……后面是英语和汉语,金旺看不太懂。 艳粉和艳紫的灯光在深夜流转,就算是诊所的外墙都是淡粉色的,上面贴着许多韩式美人的整容前后对比。 这……怎么看都是整容医院吧? 金旺迷茫地拎着行李在外面站着,直到背后有人拍他的肩。他吓得跳开,看见昏暗中站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身影。 总之是人不是鬼。 金旺松了口气,他还没看清对方的脸,但估计这人是诊所的保安或者看守。正准备开口搭话,他却看见了这人的脸—— 这人的脸,是个画着“^^”的椰子。 椰子人对他歪了歪头:“呀HO!” 他浑身的血从头凉到脚,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这人取下用椰子壳做的面具,果然是阿修的脸。 这时,有人从诊所里出来——都是荷枪实弹的雇佣兵,有几个手里还拖着不明生死的人。 “我们在找何医生,你知道他在哪吗?”阿修笑着问。但他很快就发现,金旺完全不懂英语。 “何株,哪里?”他用最简单的两个英语单词再次发问,同时从背后抽出手枪,对着金哥连开两枪,两枪都擦着他的腿。 死亡的威胁胜过了语言的隔阂,就算听不懂英语,金旺也依稀懂了他的问题,连连摇头:“不知道!不知道!NONONO!” 阿修嘿嘿笑着,揽住他的脖子,对着雇佣兵挥挥手示意收队。金哥就这样被拖走了,这世上没什么人比他更倒霉的,为了来找一个神经病,撞见了另一个更凶的神经病。 灯屋上的混乱差不多平息后,加纳纳回了意大利,处理了家族中的一些事。一同被带回去的还有林渡鹤,尽管利兹是反对这件事的。 就算过圣诞节,她也不会带自己的孩子回家。她知道哥哥在讨好父亲,为的是那些仍然被父亲紧抓在手里的力量。 桑德曼家族的内部,正在进行一场危险的拉锯。自从父亲病重,人们默认权力将给予他的长子,也就是加纳纳·桑德曼。 年青一代都站在加纳纳的那边,但对于长辈们来说,尽可能从这个年轻人手里抢到更多的权力,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就像手握着几十条缰绳,却不能让任何一匹马逃离……一旦有一匹马挣脱,很快,第二匹、第三匹……一切都会开始崩塌。 利兹在开车,她不喜欢用司机,也不喜欢杰德开车时那种精神紧张的样子。可一旦把丈夫丢在后座,他就会开始喋喋不休。 “在我们焦头烂额忙着对灯屋上的事情善后的时候,器官移植的产业链彻底失控了……” “是的,所有交给你的东西都会失控——别唠叨了,哥哥已经派阿修去帮你处理了。” “有一个叫Dr.Liver的手术室……有医生说那些手术是何株组建的……” 尖锐的喇叭声在林道上回荡。利兹咆哮:“你已经把这件事说了快十遍了!阿修会处理的,第二天睡醒,你的竞争对手就会因为火灾焦尸而登上报纸!” “我不信任阿修……” “那么你自己去处理!”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利兹唯一庆幸的,就是这次没有带孩子们回来。 她和杰德之间的相处很神奇。虽然单方面的咆哮占了绝大部分时间,可丈夫依旧很依赖她。 或者说,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有时候宁可被人咆哮,也好过被人抛弃。 利兹从后视镜里看了眼他低落的神色:“说点其他的吧。抱歉,J,我最近情绪有些……” “我明白,我明白……” “我反对把林送到老头那边去。我们几个人是一起长大的,有次也是我发现浑身是血的他……你为什么不能也帮忙说服哥哥?” 杰德没有回答。他在思索理由。 但就在丈夫即将开口的时候,电话铃声从利兹的手拿包里传了出来。他帮她拿出手机,但利兹已经按了蓝牙耳机上的通话键。 “这东西不需要拿出来。”她用口型告诉他,“管管你的强迫症。” 通话很简短,大概只有半分钟。利兹挂了电话,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他们解决了马萨斯岛上的那片手术室。但只找到了几个看守,没有找到那个中国人。”她说,“不过你的需求达到了。” 杰德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又开始不安起来。 “——那么,那个何株呢?”他问,“他还躲在菲律宾吗?不……他没有护照,去不了其他地方……不对,林渡鹤是带他偷渡到菲律宾的,没有护照,他也可以偷……” 他的碎碎念,又被利兹崩溃的咆哮声打断了。 “别管他去哪了!——泰国、马来、越南、老挝,随便他去哪!他回不去中国,在东南亚,不管他逃到哪,阿修都可以把他的脑袋装进椰子里!” 没人知道何株去了哪。 整整三个月,十间手术室,已经足够让他还清史可荷那边的债务。每次还款,通龙都想问林渡鹤什么时候出来,但何株都用各种借口挡掉了。 有手术、有学术讲座、有聚餐、有校友会、有度假计划…… 每次他都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更可怕的是,每次,通龙都相信了。 这让何株觉得自己更过分了。他起初做好了很坏的准备,这个银发文身肌肉男看上去很不好对付——但在私情方面,又好像一窍不通。 有医护突然拒绝了手术。这是个征兆,何株判断,桑德曼的势力应该正在恢复。他立刻解散了工作室,并找了蛇人,安排自己偷渡回国。 第二周的周一,城市里的人们正带着困意走在上学或者上班的路上,在千里之外的海岸边界,一具充气阀靠了岸。 沿着海岸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何株看见了第一个公交车站。每六小时一趟,目的地是火车站。 他想买车票,但手机提示他,他的身份证属于被限制者。何株只能去旅游集散地坐大巴,在七天的车程后,他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审讯室的灯光比想象中来的苍白。 他坐在那把不太舒服的椅子上,没有手铐,也许是他的资格还不够手铐。 而严武备坐在他的对面。 回家后没多久,警方就将他带走了。何株坐在审讯室里,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我为了躲债,逃去了菲律宾。”他说,“我认罪。” 严武备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男人憔悴了很多,何株突然问:“你回来之后,有去医院看过吗?” ——看过了。起初把体检的事搁置在一边,后来某次出任务时 44 突然昏倒,心跳骤停。 送去医院抢救,医生惊愕地发现,这个人经历过一场心脏移植。 “你要吃药……”他放柔了语气,“按时吃药,不然,后果会很严重的。” “你用了谁的心脏?” “我不知道什么心脏。对了,我是因为债务纠纷而被通缉的,但是回来之后,我已经把所有的债都还清了。”他的目光落在严武备的胸口,那里面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延续男人的生命,“除了偷渡,我身上,还有什么事吗?” ——何株离开了审讯室,他在门口点了支烟,等了一会儿;不久后,严武备也出来了。 秋冬难得暴雨,门外大雨倾盆,他们在门口相望,只有烟雾缭绕。 “……你知道现在医学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吗?”他的手指转了转香烟,“细胞纳米电刀,可以精确地在血管上雕花。据说已经有医生滥用这个功能,在病人的血管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说完,他熄了烟,撑开雨伞。 “要一起去地铁站吗?你不能淋雨。” “你最好老实回家,哪也别去。” “这不行。我还是市二医院的外科医生,”何株笑了,“下午要赶回医院,谈谈重新上班的事。” 第二十三章 金哥为大家献上一曲…… 市二医院五楼的会议室,何株从来没有来过。 平时只有高层会议才会使用这间五楼的会议室,里面的家具布置也和其他会议室的级别完全不同。狭长型的纯黑色椭圆会议桌边,两端只坐着不到十个人。 但从院长到副院长,从科主任到人事,几个一把手都来了。 这间会议室前,每个座位前都有一个麦克风,只是没有开启。几个大人物都眉头紧皱,只有科主任,因为是何株的导师,几次都想主动开口。 何株说:“我是回来上班的。” 院长没说话,和人事换了个眼神。他们都以为这人会主动提辞职。 “我接下来的生活就稳定了。所以我希望回来上班,待遇低一点也没关系。” 主任忍不住打断他:“小何……那个……” 人事单刀直入:“院内开过会了,还是觉得何医生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二院。” 何株淡淡笑道:“不适合的理由是什么?” “小何!”主任低声提醒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怎样的?”他靠在椅背上,众目睽睽之下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抽了支烟点上,“以前就能把工作完成地很好,以后也一样。” 院长终于忍无可忍:“把烟熄了,这里不许吸烟。” “这里有病人吗?”他嗤笑,“没病人为什么不能吸烟?” “小何!” “你出去吧,警方那边的记录都有,我们这边完全可以单方面提出辞退。” 院长带着几个人起身,不想再和他多说。他们走向门口,都快出去了,身后突然传来了麦克风刺耳的电流声—— 何株打开了面前的麦克风。 “我们家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我也没有去蹲大牢,现在我想让自己的生活恢复原状。” 屋里静了片刻,每个人都呆住了,没想到人能强词夺理到这个地步。 人事拿出了最后的耐心:“何医生,有很多机构不在乎你的那些记录,愿意以你的学历和资历雇用你。你自己走,医院也愿意给你开推荐信。” 他坐在靠窗那排的椅子上,吐出一口烟。导师坐到他身边:“没事的,我帮你找下家……” “不用了。”他把烟头按在抛光如镜面的会议桌上,“——算了,我走了。” 他越过院长他们,回到了移植科。自己的个人物品还有些留在办公室,已经被清到了角落的纸箱。原来坐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新来的医生,其他人看见了何株,都露出很诧异的神色。 何株来到原来的位置边,看着那个有点茫然的新人。 他只是看着对方笑,什么也没说。对方被他看得尴尬,勉强笑着点点头。 下一秒,何株抓起电脑的显示屏,拽断了一堆数据线,将它从打开的窗户口偷了下去。楼下传来尖叫,显示屏在一楼水泥地上摔成碎片。 迎着办公室里惊恐的目光,何株带上纸箱,扬长而去。 严武备从审问室出来,今天被问话的是个大概五十岁的外科医生,出入境记录显示,他有密集出入东南亚的记录。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何株的心理素质。他很快招供了在外进行移植手术的事,问题出在严武备这边,因为定罪标准太过模糊了。 菲律宾是不禁止这类手术的,只要遵循双方自愿原则。移植前,会在医院召开一次问询会,但其实非常潦草,供体只要回答固定的答案就能算“确认自愿”。 最终可能只能定性为非法行医。虽然前段时间东南亚在联合打击器官交易,但也仅仅打击成产业链的那种流水线交易,对于零星的小桩交易,并没有任何的限制。 就算违反职业道德,仍不断有人去越过那条界限——因为收入太丰厚了,几乎是国内同类手术飞刀报酬的十倍。 这个时代,仅仅靠职业内的收入,已经很难满足不断膨胀的物欲了。今天的医生,铤而走险的理由居然是要给儿子买市中心的婚房。 到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最近单位的宿舍在重排水管,严武备回了老房子。 经过何株家门口时,他顿住了脚步,停了一会儿。里面的灯是暗的,如果他没记错,这套房子已经被何秀赌输了。 忽然,客厅的灯亮了。门口传来了电视声,听声音,好像是电视剧。 是新的住户,还是…… 他还是没有停留,回到了自己家的楼层。 因为时常会回来,家里的摆设还是很熟悉的。严武备没有开灯,把包丢在了鞋柜上,在黑暗中走向沙发。 紧接着,他发现了不对。 ——有人。 疲惫的精神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严武备已经离沙发很近了。他后退一步,将摸索到的烟灰缸抓在手里——昏暗光线之中,有人正从沙发上爬起来。 “……你回来了?夜宵放在桌上。” ——竟然是何株的声音。 严武备用力将烟灰缸拍在桌上:“出去!” 何株打开客厅的灯——桌上放着一个砂锅,里面是已经冷了的海鲜粥。 他自顾自嘀咕:“拿去热一下吧……” “滚出去!把备用钥匙放下!” 一把钥匙被放在鞋柜上,严武备多年以来的习惯就是把备用钥匙塞到砖头缝里。何株说,其实已经拿去复刻过了。 看严武备的恐怖表情,他又改口:“开玩笑而已。你不吃夜宵吗?” “不许再随便进出我家!”  45 “对了,我妈也搬回来了,你上楼时候应该看见了……” 何株完全无视严武备的情绪,继续旁若无人地说了下去。那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他回到楼下。何秀在看电视,见儿子回来,她说刚才有个何株的快递。 何株本来不打算理睬的,忽然又觉得不太对劲。 ——大晚上的,哪来的快递…… 门口的大纸箱上什么标识都没有。何株拆开箱子,打开的刹那,一颗人头从里面滚了出来。 今晚有一场慈善晚宴在桑德曼的庄园举办。 佛罗伦萨的庄园是家族最古老的不动产之一,加纳纳的父亲沃特常年住在这里疗养。今天的主题是为东非的腭裂儿童筹款,布置从中午就开始由会展公司的人进行了。 加纳纳提前一天抵达,利兹要晚些才到。花园里,仆人正推着沃特的轮椅在树荫下慢慢地走着。 从彩花玻璃后,花园里的一切都显得美轮美奂。他在窗边坐了片刻,父亲的轮椅从他能看见的范围消失了;又过了一刻钟,走廊处传来电动轮椅自动驾驶的声音。 沃特在进入房间后先拥抱了他。他苍老了很多,但看上去依然有种森严的气度。在加纳纳的印象中,除了例行的拥抱,他和妹妹几乎没有从父亲那得到过多余的温情。 那时候,他几乎将精神寄托在神学上。一个叫博勒夫的家庭教师来到他身边,他告诉老师,自己以后想进入神学院,成为一名牧者。 他全心地依赖着博勒夫,在那之后,加纳纳再也不曾那样信任过一个人。 沃特在和他说话,只是聊聊花园里的新品种玫瑰。从几年前的病重开始,父亲很少和他说家族产业上的事情。他只会看一次每年最初的收购提案,其他的事情都交给孩子处理。 在房间的另一角,林渡鹤沉默木然地站着。加纳纳的余光瞥到他,很快转开。 用完下午茶后,沃特允许林渡鹤去室外走动一段时间。 两个人一起走过花园中的苹果树林。加纳纳保证,以后会补偿林渡鹤。 “——只要他将最终的裁决权交给我。在集团内部,仍然是他掌握多数股权与基金。”他说,“这些东西的转交虽然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我需要它尽快交接——我很抱歉,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补偿给你。” “杀了他就可以结束一切……” “非正常死亡会引起很多人的怀疑。” 他们在湖边的木码头坐了片刻,有仆人送来新鲜的果汁。林渡鹤毫无反应,只是看着湖水。他在上周跳下去过一次,但很快就被跟着的仆人救了上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尝试危险行为,这座庄园中的人都司空见惯。 三点了。 加纳纳将空杯放在托盘上,拉着他起身。他们要回去更换礼服,一如既往,沃特希望林渡鹤换上晚礼服,在晚会时安静地站在自己身边。 何秀的尖叫引来了严武备。房门被踢开,严武备冲进来时,那颗人头正好滚落到门口。 ——只是颗粗制滥造的假人头而已。 在箱子底下的是椰子,而且恶趣味地用扭曲的中文写着“好想你椰”。 “别动那个箱子,你们都出去!”严武备拿出手机,准备联系同事,“马上!” 何秀还不明所以,何株已经拉着严武备下楼了;严武备回头对他吼:“把你妈带上!” 何株翻了个白眼,回头把还惊魂未定的母亲一起拉住。 物证科的人很快就到了,带走了那箱诡异的椰子。里面没有爆炸物,只有一张相机闪存卡。 一段视频被存在里面——在菲律宾失踪的金旺坐在一个疑似歌舞厅的地方,头顶彩球灯旋转,金旺很明显被什么东西逼着,僵硬地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第二十四章 和好如初 “这么说,你还要想办法把那个金旺救回来?需要联系菲律宾当地的警力吗?” “视频还在分析,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菲律宾。” “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啊?这……武哥?要不咱们早点散了吧?” 服务员路过靠窗的四人位,上面坐着两男一女。 看不透这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李珂现在有点懵。昨天严武备主动约她午休时候出来吃个饭,聊聊最近麻烦的案子。到餐厅时,对面坐着的严武备和何株。 何株露出和她一样的懵脸——严武备今天难得和他说,要一起吃午饭。 看起来是因为之前那箱椰子的威胁,结果坐了没多久,李珂来了。 严武备和李珂聊了起来,完全把他丢在一边。李珂每次看出何株的尴尬,想和他聊几句,刚开口就被另一个人打断了。 终于李珂忍无可忍。 “——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她靠在沙发上,眼神在两人中间来回转,“多大人了?吵架就吵啊,实在不行打一架也不是事儿,拖我过来干啥?” 三人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两人之间没人说话。在等红灯时,何株忽然笑了。 “——我是被判刑了还是杀人了?”他问,“你叫她来是几个意思?让我看看你相亲对象?” “你生什么气?” “我都没被定罪,偷渡的事情也就是没收护照和再教育,现在工作也没了……我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你又生什么气?” 严武备瞪着他。 “我听师弟说有个老医生被抓了,但只是吊销执照。说什么牢底坐穿,最后还不是轻拿轻放。”何株冷笑,“到我这里,就变成了罪不可赦了?” “他的情况和你完全不一样。只是受私人委托,没有和那个产业链沾边……再考虑到年纪……” “我又是什么情况?!你有证据吗?” 大马路上,中午的市中心人流如织,不少人惊愕地回头看着这个突然歇斯底里的文静男人。严武备拽住他,将人拉到僻静的角落。 何株哭了,不管严武备怎么威胁“别再给我装了”,他都哭得停不下来。路人的眼神越来越诧异,他只能妥协:“别哭了!今天是我错了!” 哭声瞬间停止,何株的眼神冷冰冰的。紧接着,他忽然笑了。 “——你小时候把严文聪弄丢之后,是谁每天陪着你的?” “过去的事情你还要说多久!” “你今天把那姑娘叫来,不就是为了恐吓我吗?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你要丢开我随时都可以丢开,不是吗?” 目的被揭穿,那种近乎不堪的难受裹挟着严武备,让他很久都没能开口反驳。何株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 “……各退一步好不好?我没有被定罪,也没有证据能定我的罪。我们各退一步……”他死死抓住严武备的手,“你不知道今年我有  46 多难过,我妈的事,她欠的债……我有时候走投无路了只能想从楼上跳下去,别人能怎么帮我?你能帮我还债吗?谁都帮不了我……” 严武备有些动容了。他不是第一次面对别人的求饶,但对于何株的声泪俱下,他没办法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然后,他蹲下身,把何株扶了起来。严武备的语气软化了,他说,回家吧。 严武备说,以前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你去找一份工作,让一切重新开始。 何秀看见两人一起来吃晚饭,忍不住意外。 “小严好久没来了,你知道了吧,我家小何工作都没了……” “很快会找的。”何株在桌边给土豆剥皮,手法很细致,就像动手术一样,“大概率是去药厂。” “感觉你们不当医生就去药厂。药厂收入好不好啊?”何秀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何株耸耸肩,意思是“还行”。 他把最后一颗土豆丢进锅里,想了想,又拿了两颗出来。 “我烘点土豆片给你当夜宵吧?”他问严武备,“之前给你的海鲜粥你吃了吗?” 严武备摇头。 第二天晚上,他推开自己家的家门,看见何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面前摆着装着海鲜粥的砂锅。 “我给你做的东西都是很好的,以前你都会吃掉,”他打开砂锅盖子,“吃吧。”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严武备还是走向沙发,坐在他旁边。碗筷都摆好了,何株将粥饭盛出来。 他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叫李珂的姑娘……你们真的打算相亲?” “没有,只是领导介绍的。本来年龄就差太多了。” 何株笑了:“那就好。上次之后估计她也不会再和你出来了。小武,把她号码删了吧。” 严武备没拿手机。但何株伸手到他口袋里,把它拿了出来。他举着手机,一字一句:“我们和好了——以前你都会听我的。把她删了。” 一个小时后,带着空砂锅,何株心满意足回到自己家的楼层。他看见客厅灯是亮着的——这很少见,因为何秀应该已经睡了。 他推门进去,发现家里不止一个人——何秀低头坐在客厅沙发上,旁边还站着五六个男人。 这一瞬间,何株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身处于一场梦魇。他有时做噩梦,就会梦见这种被讨债的情景。 何秀的声音很轻很轻,听不真切。 “……儿子,帮帮我……”她颤抖着抬头,“我……输了一点……” 一个男人打断她的话:“大概借了六十万,你是何株对吧?帮帮你妈。” 何株死死盯着何秀,他开始耳鸣了,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在那些人拦住他之前,人就跌跌撞撞跑出了家门,沿着消防通道跑下了楼——黑夜里的小区无比寂静,清冷的夜风和闪烁的路灯,微微让他恢复了一些神志。 这一刻,仿佛有数十个钟摆疯狂在脑内敲响。他母亲的本质,他的本质,他生活的本质…… 他永远不可能管住何秀。她会永无止境地赌下去,只要赌博还带有虚无缥缈的回本希望,她就会继续赌下去。 或是和母亲彻底断绝关系……他这次没有签担保协议,完全可以不用管她。 就这样吧,不要再管她了,就当世界上没有这个人——搬出去,换号码,去新单位…… 他蹲在台阶上,呆呆看着闪烁的路灯。 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会这样?他的人生,本来应该是另一条光明的道路…… 很庸俗、很平凡,但是至少光明…… 当然也很无聊。 如果说最满足而安心的日子,反而是在马萨斯岛上疯狂进行移植手术,切开一块又一块右髂或左髂的皮肤,放入鲜活的肾脏,夹住动静脉,做切口,扩张导尿管…… 然后收钱。 收钱收到对金钱感到麻木——哪怕在真正的富豪眼里那些钱不值一提,可足够他还完国内的所有债务。 金钱向流水一样,自动向自己涌来,仿佛天国般的曼妙。他感觉自己切开的不是髂骨上的皮肤,而是金矿。 好喜欢钱啊。 他想。 有钱太爽了,尽管那些钱不能明着入账,必须用中介人的干净账户才能流入国内,中介人会从中抽成百分之十……可是,有钱太爽了。 对医院有什么不爽的,对病人有什么不爽的,对世界有什么不爽的,都可以用钱甩他们的脸。他甚至可以对严武备说,以后不用工作了,自己会给他一千万,他只要待在家里,听自己的话。 只听自己的话。 把其他人的号码都拉黑,不和任何多余的人说话……让他的人生再也离不开自己,只有自己这个存在…… 只要有足够的钱…… 何株的神思,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好像回到那个有些湿热的菲律宾小岛,每次他们的车在岛上开过,都会被当地人羡慕的目光包围。 然后,有东西将他的神智拉了回来。那是个冰冷而粗糙的球体,突然被摆在他头顶,吓得何株跳了起来。当他看见那个人时,却反而一动也不敢动。 是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阿修抱着颗冰椰子,嘴里咬着吸管,对他眨了眨眼。 何株不见了。 严武备坐在何家的桌边,听着何秀的哭诉——她没忍住偷偷去赌,又欠了钱。讨债的人上门之后,何株就冲出了家门。 大概是再也撑不下去了,这个人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两名民警在旁边做着记录。现在还是考虑何株是出于压力离家出走,小区的监控昨天断线,无法确定他离开住宅楼之后的去向。 严武备让何秀好好休息,带着人离开了,去附近调取马路监控。虽然没有看见何株的身影,但是有一辆车的行驶时间异常——这辆车在进入路口的监控后,应该在半分钟后出现在下一处监控中;但它消失了足足半个小时,才重新出现在下一处监控。 因为天黑,车内的摄像画面很模糊。但可以确定,车里起初只有一个人,但是当经过小区之后,车里多了个人影。 这辆车是工地边的闲置车,车主很久没动过它了,连车被偷了都不知道。 杰德最后还是改变主意了。 他需要可靠的主刀医生。林渡鹤暂时无法脱身,要再找一个高水准的外科医生,在性价比中,何株才是首选——足够便宜,手法老练,没有各种烦人的要求。 从干掉何株,阿修的任务变成带回何株。他直接带何株走海岸,往公海区域的灯屋。 “杰德医生想见你,不过加纳纳这次来不了,他好久没回灯屋了。”阿修靠在充气阀上,声音很低落,“好像还有什么‘法庭’,什么‘受审’……对了,你母亲还好吗? 47 ” 何株面无表情。 “希望你母亲身体健康。” “不用了,谢谢。” “我本来是考虑过遇见你之后的情况的,但是,你能自愿和我走,真的让我很意外。” “不用意外,我也不想回去。”他看向海浪远方的尽头,金紫交错的巨大游轮在黑色海面上起伏,“去哪都行,只要能远离家。” 阿修不解地看着他,忽然,他一拍手:“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何株背后一凉:“你让人把我妈也接来了?!” “你想吗?啊,完全可以……” “不!——你的惊喜是什么?” “嘿嘿嘿……” 灯屋的中层是歌剧院,今天没有客人登船,里面很空旷。有不少地方带着重新修葺的痕迹,阿修给他看了自己千疮百孔的右手——尽管神经血管都接上了,也做了植皮,但他的右臂此刻看起来就像怪物富兰克林的人造假肢。 “有个很可怕的疯子,把我们欺负得很惨。”他认真地和何株解释。 歌剧院的门后,是满目红丝绒的座椅。阿修推着何株坐在中间的位置上,告诉他好戏要开始了。紧接着,灯光汇聚于黑暗的舞台,照亮了它的中间——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穿着艳红色的西班牙女装,抖抖索索站在台上。何株目瞪口呆看着被画了浓妆的金哥,看他颤抖着拿起话筒,开始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阿修为金哥鼓掌:“我们排练了很久!本来是大合唱的……” 但其他走音的人都被他毙了。 第二十五章 钉钉,钉钉,铃儿响钉当 从会客室出来,何株看见了木然站在走廊上的金哥。 金哥绝望地看着他:“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概能想象一点吧……你居然还活着?” “你有没有人性?!枉费哥哥这么掏心窝子待你!白眼狼!” 何株呵呵笑着,拉他到甲板上抽烟。金哥看见他的烟换了,仍然是细长的日本烟,但滤嘴从灰色变成了艳红色。 “没事了,”何株说,“杰德需要一个手术执行上的合伙人,我取代了林医生。” “所以咱们正式替他们干活了?当小班长了?” 烟雾后,何株的眼神依旧文静无辜,好像真的即将开始替杰德工作。但金哥从他的口型里,读到了一条无声的中国传统。 “赚、外、快。” 那张黑色的卡片上,只有一个名字——通龙。 金哥站在史可荷金融大楼的门口——尽管这是在菲律宾的马尼拉,可眼前这栋建筑物,简直带着一种纽约大厦的气势。 说来也很奇怪,譬如越南或者菲律宾,重点城市的市中心房价并不便宜,远超出当地的平均水平,甚至直逼北上广。 自从何株上升为“合伙人”,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起来。 灯屋会定期停靠,让船上的工作人员上岸娱乐——何株很早就离开了,不知道被杰德派去了哪。金哥定期会收到一笔现金,这是他作为何医生“助理”的工资。 金助理平时是待命状态,有时候也会接到“秘密任务”,比如上岸之后去菲律宾的史可荷公司,为何株借一笔钱。 ——所谓赚外快,就是联合那些和杰德合作的医生,在他们有空的时候加一场手术。上下线的人脉都是何株当时单干的时候留下的,杰德很忙,只要不影响他那边的手术,偶尔蹭几次外快,他根本管不到。 要做这种外快,也是需要启动资金的,自己拥有的手术室越多,能赚的也就越多。病人的来源不难找,有的是人出不起杰德的高价,何株联系的就是这些囊中羞涩的病人。 所以他让金哥去借钱,问通龙借。金旺提前按照他说的办法和史可荷进行了预约,何株特意叮嘱,留联系人姓名的时候,留林渡鹤的。 去的时候,一个中文翻译已经等候在大楼下,很客气地和他鞠躬。金哥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混混样,对他打了个响指:“带路!” 先去了一个女办事员那边,拿了何株更新过的身份证件;接着,他就被带向了顶楼。 楼高六十层,顶楼天台可以俯瞰整个马尼拉市中心。开门的刹那,阳光落在无边泳池清澈的水面上,差点闪瞎他的狗眼。 各种肤色各种风情的比基尼美女从他眼前经过,除了金旺,这里就只有一个男人了。通龙躺在日光浴床上,抹了防晒油的上身闪闪发亮。 他戴着墨镜,只瞥了金哥一眼。翻译传达了他的话,问金哥,林渡鹤什么时候能来。 翻译问了两遍,金哥的魂才从女人身上被拽回来。他结结巴巴按照何株嘱咐的回答:“小林吧,遇到一点麻烦……” “通龙先生说任何麻烦他都可以帮忙解决。” “有个老病人硬说他手术做得不到位,把他关在自己家别墅里。地址好像是……等我摸摸口袋,上面都是鸟语,老子一个词都看不懂。” 林渡鹤坐在窗前发呆,他看见车提前被开到门廊外,等待接走加纳纳。 ——意大利的法院通知他受审,因为一段视频。 加纳纳在吃晚饭时很坦然地承认那段视频里的内容,“我杀了博勒夫。”他说,“杀他的镜头,被他录了下来。” 这件事听上去很离奇,但是,眼球中的飞行器抵达了海岸的警卫队。 “不要在餐桌旁说这些,”沃特将惠灵顿牛排切成小块,放下刀叉,拍了拍旁边座位上林渡鹤的手,“林被你说的没胃口了。” 加纳纳也放下餐具:“我想你一定决定了,之后会留给他什么。” ——家族内一直在争论关于遗产的问题,林渡鹤作为一个特殊存在,或者说很多个特殊存在中最为特殊的那个,大概率也会分得一些东西。 两个小时后,庭审就会开始。林渡鹤走到楼下,遇见换上西装的加纳纳。他们对视一眼,起初谁都没说话,直到林渡鹤随他走到车边,突然有些失控地拍打了一下车窗。 加纳纳从后座抬头看他一眼,紧接着,车里传来车门反锁声。后视镜里,林渡鹤似乎朝他竖了中指——他无奈叹气,低头继续给阿修发消息。 依照他的要求,阿修应该已经把林渡鹤的位置透露给了何株。通龙这个人并不是秘密,史可荷集团与家族中的子产业在药品分销环节有着密切的合作。 至于何株的行动……都是可以预料到的。 庭审在近乎死寂的气氛中结束,法官宣布证据不足,他得到了当庭的无罪释放。 ——因为,有国际组织的救援者作证,那天在海上救援了两个人,一个是重伤的中国刑警严武备,还有一个自称是廖无非的人。他们无法证明两者的真伪,而就算是凭借那段死前录像 48 ,也无法直接证明他扣了扳机。 律师团跟随他离开法院,加纳纳的律师建议他近期离开欧洲,由律师团为他处理剩下的麻烦。但加纳纳只打算暂时离开意大利,前往法国参加一场典礼。 他大概会在马赛渡过两周,无论通龙有什么计划,两周的时间都足够了。但是,最寻常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不是每个人都用勇气,仅仅因为被美色所吸引,不惜想方设法闯入桑德曼在佛罗伦萨的庄园的。 或者不需要闯入庄园……因为圣诞节就快到了。 从前的圣诞节,庄园内都会举行晚会弥撒,在这场盛大的晚宴中,史可荷作为东南亚重要合作者,它的代表也会受邀前来。 主建筑中的布置在一夜之中换成了圣诞布置,高达十米的圣诞树缠满雪白彩灯,立在门廊前。庭院中的装饰物则还在布置,到处都是工人搭着装修梯,在树上安装饰品,用钉枪将色彩艳丽的圣诞彩蛋直接钉在树干上。 从书房的窗口,能看见远处的琥珀。无数麋鹿造型的浮木被推入水中,有一具侧翻了,在湖中心打转,林渡鹤盯着它,看了很久。 “继续。”老人提醒他。 他的目光移回膝头的文书——这是遗产公证文件协议,在它下面,则是桑德曼的遗嘱。 并没有任何出挑的,就如外界预测的那样,由加纳纳继承一切。沃特的兄弟并没有分到太多,而下下代的后备者则是利兹的儿女们。 老人不介意他看见这份遗嘱,因为按照计划,它将在今晚的圣诞晚宴后公布。留给林渡鹤的是一家靶点药物公司,每年大约能产生一亿美金的盈利。但是,这份遗嘱要在沃特死后才会生效,他在世期间,林渡鹤依旧一无所有。 “我的眼睛不行了,继续读下去,每一条都要读出来——律师是我很忠诚的朋友,但也要心存怀疑。” 林渡鹤认识沃特的律师——同样的名校毕业,同样在年少时候被送入庄园,再离开时,他得到了一封常青名校法学院的推荐信。 并不是所有人对待这段经历都和他一样的反感。有许多孩子的父母、甚至孩子本身,是期待被“选中”的。 “还有圣诞礼物,”他好像困了,林渡鹤无法分清他有没有睡醒,有时候他长时间静默,然后突然出声打断阅读,“……你应该要个圣诞礼物,每个孩子都有。” 他陷入短暂的犹豫,或许这时候可以要求桑德曼给父亲的公司提供资助……可毫无意义,这是毫无意义的。 “我要灯屋。”在几秒后,林渡鹤拿起钢笔,粗暴地把这句话加在了即刻生效的公证栏,“那条叫做灯屋的船。” 沃特笑了:“那可不是玩具船。” ——圣诞晚宴还有一个小时,天黑了,但灯光璀璨的庭院中宾客满门。华服男女中的不少已经喝醉了,发出的尖利笑声甚至能传进书房。 就算是即刻生效的条约,也需要按上沃特的指纹,以及律师的公证签字。林渡鹤不管在上面加多少条件都是无用的。 第一场烟花开始了。巨大的烟火映入炉火熊熊的书房,林渡鹤合上文书册子,将它丢在沙发上。 “在我死后,你会拥有很多东西。”沃特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但是在现在,你必须一无所有。财富促进欲望,欲望使灵魂堕落膨胀,人类就是因此在成年后显得丑陋的……而你不一样,不要变成那样……” “那我能换一个圣诞礼物吗?” “说吧。” “离开你。” 烟花炸裂,老人看似慈爱的脸被映照出色彩诡谲的明暗。他盯着林渡鹤,在这短暂的死寂内,林渡鹤感到了恐惧。那是长年累月下本能的恐惧,门外随时会冲进来两名保镖,将他拖入地下室那间地狱般的房间。 “或者……”他咽了口唾沫,“或者只是你听错了。我只是想回家探望父亲……” “是吗。” “我会很快回来……大概一周就会回来。他很憔悴,公司的负债还在增长……” “你应该去看看他,今晚……再晚些的时候,等所有人都走了,等我们休息够了,我们来商量一下你的行程。” 烟花的声响掩盖了林渡鹤低微的回答。也掩盖了书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探头进来的人有些可笑,他为了参加晚宴而西装革履,银发紧贴头皮,在烟火彩光下的反光好像一朵幻彩蘑菇。男人终于找到了林渡鹤,他在桑德曼的主宅中一间间屋子开门找过去,神奇的是,没有遇到任何保镖或者警卫——因为就在半个小时前,所有人都去抓那个喝醉酒的阿修,他喝醉了之后像猴子一样在庭院的树上跳来跳去,最后出动了麻醉枪才将人打下来。 “你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吧?”他根本没注意到轮椅上的老头,对林渡鹤比了比身后,“我们出发吧。” 林渡鹤目瞪口呆地看着通龙;沃特转过头,静静看着这个年轻人。 “别这样,我不想打老人。”通龙耸肩,“你要知道到庄园山下的入口处都会搜身,不许带武器,我很不喜欢用拳头对待老人。” 林渡鹤只能无奈警告他:“他会叫来保镖的,你得离开这。” 沃特已经按响了电动轮椅上的通讯器;然而下一秒,通龙直接走到轮椅前,拔出一把好像是枪的东西,对着沃特的眉心扣动扳机。 那不是手枪,是工人们布置庭院时用的钉枪。 钉枪的杀伤力显然不足,老人还在挣扎,沃特又连续按了几下,长铁钉打入人体的声音很轻,好像气球被戳破了一样。通龙做这一切时,林渡鹤都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他觉得这不现实,没有那么诡异的现实——这个控制着一切的老人就这样坐在自己庄园的书房里,然后被一个菲律宾黑帮用钉枪当成木板一样…… 沃特失去了意识,血染红了袍子和地毯。通龙拽住他的胳膊往外走,就在门口处,他们撞见了那个正巧过来取文件的年轻律师。 第二十六章 轻松愉快的见家长 在烟火的爆炸声中,书房里陷入恐怖的寂静。林渡鹤拉住通龙举起钉枪的手,对着律师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男人很快理解了这个结局,指指自己的嘴,然后抿住嘴唇。 “你最好能这样。”林渡鹤的手微微颤抖,努力让表情保持镇定。临走时,他还指着沙发,告诉对方想要的东西在哪。 年轻的律师避开地上的血迹,拿起沙发上的遗嘱文件,匆匆翻看几眼。借着壁炉的火光,他看见了林渡鹤添上去的那行字。 “后加的条文……可惜没有按上指纹,”他问,“为什么不……其实……可以……” ——老头瘫在轮椅上,地上到处都是血,想盖多少个指纹 49 都可以。 林渡鹤知道程序:“不需要录像吗?他需要自己口读每一条遗嘱……” “录像只是辅助的确认,像这种情况就不需要录像了,他已经……嗯,我得想想怎么安抚律师团的情绪。” 他看见林渡鹤拉起沃特的手,用他的大拇指沾了血,按在那句话上面。然后,林渡鹤把文书还给了他。 “你会签字吗?” 律师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了——背后的门口,通龙还不耐烦地晃着钉枪。 “恭喜你得到了那条游轮。”他微笑着拔出口袋里的金笔签了字,“不过不是立刻就能转交的……还有遗产听证会,以及之后的一些税费……” 通龙从后面拽走林渡鹤,两人跑出主屋。花园里用圣诞玻璃彩灯编成穹顶,在这片迷幻光彩下,华服男女杯筹交错,没人注意到他们穿过人群;侧门处,几个警卫扛着被麻醉的阿修,避开了正门。 司机和助理正靠在进入庄园的山坡路边聊天,宾客们的车都停靠在这条坡道上,一直绵延到半坡。见到通龙提前回来,两人什么都没有多问,替他们拉开了车门。他们的车开下山坡,和另一辆黑色的车交错——那是加纳纳的座驾。 两辆车擦肩而过,从车窗里,林渡鹤见到加纳纳在看着自己。加纳纳的微笑很平静,仿佛林渡鹤在今夜离开庄园,并没有任何值得意外的。 何株眯着眼睛,在刺眼的圣诞彩光下站在史可荷大厦前。他前一天才从印尼回菲律宾,虽然是东南亚,但圣诞的气氛仍然浓郁到恐怖,还处处可以见到许多诡异的中西结合物,比如“圣母女菩萨”之类的。 他来赎金哥。 刚意气风发了没几天,金哥就又被扣了——通龙不相信他们带来的情报,要见到林渡鹤之后才肯放人,不然就“把他锁在燃烧的巴士汽车里”。 但是何株前几天突然接到了电话,来自通龙的女秘书,秘书让他去菲律宾接人,同时,贷款的事情也落定了。 看来是接到了。 何株完全可以不用趟这趟浑水——他根本没有问林渡鹤的事,那个阿修却成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恨不得把林渡鹤在佛罗伦萨的事情说上一百遍。鬼都知道阿修背后的人是谁,何株不介意卖掉这个人情,尽管他不是很弄得懂里面的细节。 加纳纳给阿修指令,让阿修透露林渡鹤的下落给何株——那么何株接到这个线索,他能把它给哪个NPC呢? 只有通龙。 其实何株不是没有过困惑——宗教狂热者的精神状态难免会不太稳定,林渡鹤是哈佛的毕业生,加纳纳说不准是哈佛还是哈尔滨佛学院。说不定圣诞节到了,加纳纳疑似大彻大悟,企图让何株把林渡鹤的下落透露给严武备的那个国际事务办公室…… 但是,还是通龙的可能性更大。 金哥在史可荷的日子看起来不好过——何株觉得他是装模作样,通龙不像是那种会把他关在地下室不给吃不给喝每天严刑伺候的人,除非金旺自己作死。 “不,让我在那兼职端盘子,”金哥的手木然地举在胸口,“在他那个天台,操,游泳池,美女,比基尼,但我必须站太阳底下端盘子,看一堆大胸美女晃来晃去……至少三十个嫩模,你只能看,太煎熬了。” 何株冷笑:“平时那么拽,怎么不壮着胆子上手?” “这不,他们那个描述太有画面感了——锁在点燃的公交车里……”金哥看了眼他手上的箱子——他们两人各提了一个大号行李箱,里面是现金。“喂,咱们要不然拿这笔钱跑路吧?” “跑什么路……你不想赚钱挽回前妻和女儿了?” 金哥不吭声了。他一直想,但苦于手上没钱。 何株走在前面,只能看见从身边溢出的香烟烟雾。 “我们会有很多钱,多到你可以躺在赌桌上……想买几个身份都可以,想用这些钱洗白什么记录都可以。”他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夹在指间,那只手拖着行李箱,红色火光在行李箱手柄上微微发亮,“你的前妻如果喜欢钱,她会回心转意的。” “那个严警官呢?他多少钱能买下来?” “大概要比你前妻的心理价位高一点。” 两人在圣诞节的深夜街道上走向停车的地方。何株租的车就停在那。金哥仰头哼着歌走在路上,哼的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他和前妻是初中同学,同桌,他很会吹口哨,天天上课就偷偷隔着课本吹给她听。 路边的租碟店也在放邓丽君,她在东南亚的影响力,哪怕在今日也几乎和妈祖齐平。 突然,何株从后面拽了他一把——他们的停车位边上,蹲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拿撬棍开车门。 金哥大吼一声:“干啥的!” 两人一愣,根本不跑,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刀就过来了,嘴里说着骂骂咧咧的本地话。这地方,流氓捅人都不带含糊的,金哥怂了,拉着何株往后退:“您继续,您继续,就是那个……go on,on……” 何株从口袋里拿了东西出来。金哥念叨他,觉得他比自己还怂,居然主动掏钱包。 旋即一声枪响回荡四周,居民区里响起狗叫。 其中一个偷车贼倒在地上抱着肚子哀嚎,另一个人跌跌撞撞跑了。何株根本没管地上的血迹,拖着行李箱走到车边,打开车门。 金旺还傻在原地。 “快点!”他回头催促,“我还要赶去港口,后天印尼有手术。” 几秒后,金哥颤抖着坐上车:“这样没事?” “你看这像是有人管的样子吗?” “你为什么会有……会有这个……”他做了个枪的手势。 何株不解地瞥他:“我是医生啊。医生带枪防身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 “一点不奇怪啊,其他医护都没觉得奇怪。英格护士在印度的时候,拿来防身的是一把轻型冲锋枪,比什么安保都靠谱。但是那种型号私人不许持有了,很可惜。” “……你有手枪就够了,要那个也太夸张了!” “送严武备啊,”何株说的理所当然,“小武很喜欢枪的。” 深夜的机舱里,顶灯已经关了,只有零星的座位上还有亮光。 头等舱的座位可以旋转面向,他们的座位面对面。林渡鹤看了眼对面熟睡的通龙,他发现对方也没睡,只是在偷看他。 片刻的犹豫后,他还是决定主动开口。 “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事,但你应该尽快回到安全的地方……我是说,那种可以由你自己控制的地方,陪我回美国的家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只是最后回去看一眼父母,之后,我们可能需要面临……” “我也需要去看  50 一眼你的父母。” “……不好意思,你说的是……”林渡鹤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用见父母的吗?你们中国人。至少我们那需要见一下……啊,你们已经完全进入美式的……” “不,你为什么需要见我父母?” 通龙还没睡醒,努力眨了眨眼:“我为什么不用见?” ——对,就是这样无厘头。 最早是为了给手下人弄一套在东南亚各地方便行走的干净身份,林渡鹤找到了这个菲律宾的匪帮——他们仍然自称为gangsta,不会自称黑帮。对于史可荷来说,无论业务拓展到了什么地步,它都是一个gangsta匪帮。 黑帮有行为逻辑,有严明纪律,也有很多产业链来洗白和黑帮的关系。但匪帮没有,这群人在当地简直为所欲为。 见面后,林渡鹤就被他缠上了。与其说他跟不上通龙的逻辑,不如说通龙完全无视逻辑。 半天后,他们从火车站离开,抵达某处高档住宅区。林渡鹤的家在这里,只是院子里杂草丛生,已经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母亲在家,见到孩子带朋友回来,她很热情地招呼两人进去坐下。 “不用换鞋,进来吧……” 通龙真的没换鞋往里面走,被林渡鹤一把揪住,最后脱掉鞋子赤脚进去。 “他,工作,忙,”母亲的英语不是很好,来美国那么多年,她依旧只能和家人或者附近的华人沟通,“不是经常回来。这个,吃吧,好吃,美味。” 好在通龙也能听懂,吃了一口盘子里的蒜末黄瓜。 母亲换成中文:“你爸出去想办法,至少先把今年的账平掉……你能拿出多少?” “……我都给你们吧。这次把卡留给你们。” “以前和个小守财奴一样……你大概有多少?” “我不知道。”林渡鹤不想谈钱,他不常回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回家,谈论的话题就只有公司的经营状况。“爸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到晚上才回来,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加纳纳曾说他给过林家一笔钱,但根本亏不完。 林渡鹤不是没有和父亲说过这种异象的原因,只是男人不信邪。 “不要和我爸说你是做什么的,”他在饭前叮嘱通龙,“就说你是个普通的玩具公司的文员。” 桌上摆起了热腾腾的饭菜,林父坐在主座,聊着公司的近况,他觉得明年一定能有所改善。 桌上的人都沉默着吃饭,只有母亲偶尔笑着附和几句。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通龙。 “玩具公司的文员。” “哪家玩具公司?” 通龙看林渡鹤。林渡鹤随口报了个大厂。 “具体什么职位?” “爸,这样不太好。” “我问一下人家,怎么了?——什么职位?我家林渡鹤是哈佛毕业的,之前还被请去……” “爸,别说了。” 林父用筷子点了点儿子:“你今天怎么了?——通龙,你应该已经是经理了吧?” 没有回答,通龙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一桌人都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他站在那,用手指扣了扣桌子。 “——他让你别说了。”通龙的语气很平静,“你再说一句,我就扯掉你的舌头。” 几秒的死寂后,林父突然起身,做出想拍桌的动作;但赶在之前的,是整张桌子被人掀翻。 餐具稀里哗啦碎落在地,林渡鹤站在那,头发凌乱散在脸上,眼眶血红。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他退开一步,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出那个让家人面色惨白的消息,“爸,我把老头杀了。” 第二十七章 啊 大概呆滞了足足有半分钟,父亲才如梦初醒,朝林渡鹤走过去。 “我杀了那个老头,就是忍无可忍了。”林渡鹤说完,转身朝门口走,“我走了。” 男人吼住他:“你站住!你考虑过家里没有?!” 林渡鹤已经拉开了家门,他往后看了一眼,眼神疲惫。他想反问父亲,家里考虑过他没有;可是看见父亲背后抽泣的母亲,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孩子,他真的死了吗?”母亲还有些侥幸心,“你怎么能……不是,说不定没死,只是受了点伤……” 并不是没有那种可能。距离事发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但是没有任何人和他们联络过。可如果沃特死亡,消息也可能被作为秘密隐瞒。 “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做的。”他们走出林家,通龙已经让助理定了回菲律宾的机票,“谁会在乎一个老头……” “他知道。” “谁?” “加纳纳——沃特的儿子。”林渡鹤在超市买了烟,他几乎都快把这东西戒了,“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想借你杀了老头,好提前加快遗产继承。” “那他可欠了我们一个大人情!” “——开什么玩笑!他父亲的死是需要有人来顶罪的!他不能自己动手而已!” 林渡鹤有些恼怒,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银发的匪徒这些年对自己纠缠不休,他从来没有当过一回事,对自己纠缠不休的人,通龙不是唯一一个。 言语上占些便宜,如果可能顺便找个一夜情的对象。林渡鹤没有当真过。 没想过这个人会为了自己杀人,杀了桑德曼的家长。 该说是无可选择地欠了一个人情,还是……他甚至希望是自己扣下扳机,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结掉,不必再拖一个人下水。 林渡鹤坐在超市外的停车场边抽烟,看着空寂的公路,要等很久很久才会看见一辆经过的车。通龙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和助理交代事情,转向自己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脸匪气:“反正都在美国了,有个朋友请我去洛杉矶参加舞会,一起去吧。” 林渡鹤呆呆看着他。这个人,大概,类似于那种……“反正明天也要死”,所以今天玩个够吧。 手机刚刚发送出去一条消息,林渡鹤发给加纳纳的。消息很简单:“很抱歉杀了你父亲,想确认一下他是否已经死亡?” 通龙拉他起来,准备租车往机场。就在上车的时候,林渡鹤接到了回信。 加纳纳:“不用觉得抱歉,他没死。” “怎么了?——不会吧,你该不会在期待这种邀请吧?!”通龙照旧自说自话,有力的胳膊直接将他圈住,扛在肩上,“那就这样把你带去……” “——他没死。” “谁?” “……老头,没死。” “没死就没死,出发,参加舞会——我又不是和那个老头跳舞,他死还是没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何株有一段时间没有回灯屋。他忽然得到消息,杰德在召集他 51 与其他手术组回去集合。 等他到的时候,才发现几个组的组长都到齐了。船上在做消毒措施,隔离箱中,医疗设备正在被运入原来是赌场的厅堂,有条不紊地安装起来。 他看见了英格和李义,两个人都在。从前帮何株在马萨斯岛上赚快钱的人并没有被拉入黑名单,仍旧在杰德的手下做事,可见专业性强的人才可替代性极低。 看起来是要在船上做手术。但是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被没收了通讯设备,经历了严格的搜身,最后脱掉所有个人物品,必须换上船上提供的衣物。 医护们被单独隔绝在二层,无法去其他楼层。这艘船上还有其他客人,大多是意大利人,他们还从舷窗外瞥见过一次加纳纳,他没有穿那身奇怪的神父袍,穿着很整齐的黑色西装套。 如果此时从护卫舰上眺望,可以看见逐渐接近的悬吊式运输机——一个庞然大物被从空中运往灯屋,它几乎和一间房子一样大,外面用合金材质包裹着,那是医用钢合金,内层也有恒温层,避免被它包裹的运输物在漫长旅途中被污染。 大约在第三天,杰德来到了二层,和他们宣布手术信息。 ——老年白人男性,器官发生综合性衰竭,需要进行多阶段移植手术。移植物包括右肾,肺部,部分心血管组织,部分肝脏组织。 简单来说,这近乎于拼图,把一个支离破碎的人体内脏重新拼凑成二手工厂。 没有病人姓名和资历,没有病人面部的影像。病人预计在三天后达到手术标准,他们就即刻进行手术,分成六组人轮班。但这也有一个问题,器官移植之后需要一段时间的外循环辅助,简而言之,这类手术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频繁进行,人体根本无法承受——那时候,这个病人浑身带着移植进来的零件,他需要一整套人体外循环设备,取代他原来的人体循环,保持他的生命。 手术室里最多的居然是摄像头,密密麻麻的摄像头,从各个角度对准每一个角落。二楼的医护组不知道病人的身份,但直觉告诉他们,这个人最好别在手术中出什么意外。 何株是手术组长,其实他不是最年长的、资历最高的,但杰德和其他人商量后的结果就是由他来对这场手术负责。 ——不祥的预感。 必胜的手术,人人都会过去争功;如果这手术风险大而且有麻烦,就必须找个没名没姓的人来背锅了。 手术计划中,难度最高的部分是肺和心血管,这两者只要发生排异,游戏瞬间宣告结束。 何株不是很想进入这个地狱游戏,败的可能性更大,胜了也不一定有好处……不,钱,至少有钱。 而就在这时,另一个人登上了灯屋——他是自己主动回来的。其实没人预料到他会露面,当警卫将他带到船上的歌剧舞台时,加纳纳轻轻低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林渡鹤回来了。 对于家族内部的说辞,加纳纳选择了“行凶者不明”。 尽管已经有人通过自己的方式查到了林渡鹤和通龙,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把钉枪没能杀了沃特,他幸存了下来,换做普通人,这样的伤势必死无疑;然而家族中的大部分人都希望这个人活着,因为他死了意味着遗嘱生效,意味着绝大部分的产业会被收回、汇总,然后交给他的儿子加纳纳,而不是继续留在他们自己手里。 于是这场手术的必要性不言而喻——它必须救醒沃特,他可以不必活太久,但他必须要醒过来一次,亲自证明行凶者是谁。 林渡鹤和杰德有合作,杰德和加纳纳是一派的,行凶者如果是林,加纳纳则可能背上弑父的嫌疑,遗嘱的大部分都可以视作无效;如果是通龙,通龙代表的史可荷集团是桑德曼在东南亚的合作者,事情还要再查下去。 如果林渡鹤认罪,一切就结束了。在加纳纳的设计里,凶手必须是通龙。 “你是回来认罪的。” “对。” “那个菲律宾男人呢?” “我丢下他走了。” 想起那天早上的事情,林渡鹤还觉得有些好笑。洛杉矶的山顶舞会持续了一个通宵,他们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鸡尾酒,那家伙喝醉之后,就又把自己扛回了酒店。 林渡鹤被他丢在床上,那人重重压在他身上,就这样睡了下去。 林渡鹤说,做些什么吧,这样很没意思。 通龙的语气带着醉意:“还没见过父母……” “你见过了。” “你还没见过,我的,父母……” 他说完这句话,就沉沉入睡了。窗外的私人山顶别墅进行着灯光秀,射灯从窗帘缝隙落在通龙的银发上,又把他的头发染成了可笑的五颜六色。 第二天早上,他把通龙推醒了:“把你父母的电话号码给我。” 男人还没彻底从酒中醒来,眼神迷蒙。 “——我得打电话过去问候,把他们的号码给我……很好。我去走廊打电话,”他晃了晃手机,“你继续睡吧,我和他们沟通完见面时间,然后我们订机票回去。” 然后林渡鹤走出客房,从电梯下楼,叫了优步直接前往机场。通龙被他丢在了酒店,不知道宿醉了多久。 加纳纳想了一会儿:“他也许也会把罪名推到你身上。” “这种超出猴子的逻辑思维能力,他大概做不到。” “他做得到。廖无非背叛了我,你父亲背叛了廖无非,你也会背叛,也会遭受背叛,人类从来不值得信任。” “我觉得你也算背叛过我,加纳纳。” “——你能否认我曾经对你的恩情吗?” 林渡鹤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那就为了我,把嘴闭上。我不会强迫你去指控通龙,你也可以选择完全相信他——你要做的就是把嘴闭上,完全闭上。无论遭遇什么都不能说。”加纳纳站起身,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无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林渡鹤望着他的双眼。 “只要你能做到,在这件事之后,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说完,他坐了回去。同时会客室的门被人打开,外面进来的是桑德曼家族其他成员指派的保镖。林渡鹤被他们从椅子上拖起来,带向门口。 “你们可以用自己的手段和他问个清楚,”加纳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船上有很多医生随时在待命。”有人回答他。 第一场手术结束。四个小时的手术,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花了足足六个小时。要是再谨慎下去,崩溃的不是医护,而是病人。 何株回到自己的房间,精疲力尽地准备泡个热水澡。但刚刚开始放水,电话就响了——指挥员让他临时加个班,带一个护士抢救一个心跳骤停的人。  52 何株骂了一句,穿上外套,敲响了英格的房门。两人按照指挥员的接引进了电梯间,但电梯并没有去手术层,而是去了船机舱层。 在机舱层下还有一个权限层,必须有电子钥匙才能选。指挥员在耳麦里和对面聊了几句,带他们按了权限层的按钮。 电梯缓缓下沉。 门在十几秒后打开,英格首先皱了皱眉头。这地方的气息很不正常,灯光昏暗,四周都用生铁覆盖。幽深的通道尽头,涌来的是淡淡的血腥味。 指挥员打开了通道尽头的门,那显然不是正常的舱门,它带着很坚固的锁。 英格在用印地语嘀咕,说这根本就是牢门。 “牢门”在他们不安的注视下打开,瞬间,浓烈的血腥味与恶臭扑面而来。地上满是冲淡的血水,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看上去刚刚从人体上卸下来——在房间里,有个勉强看得出是人形的生物被悬吊在半空,他的右臂消失了。 第二十八章 林渡鹤咬 林渡鹤醒过来的时候,何株正睡在旁边的陪护躺椅上。 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有限的视野——自己被固定在病床上,交错的管道覆盖在上面。他想动一下手脚,可是右臂处很轻很轻,有种怪异的感觉。 昏迷前的记忆勉强流了回来……好像是从指尖开始,被一点点地…… 连接都不可能接回去。 林渡鹤叹了口气,陷在枕头里。何株被弄醒了,揉着眼角嘟囔:“你被勉强拼起来了。” “你抢救的时候把我头发剪了?” “我们替你接上了十七块骨头,还从骨折大出血的边缘把你救了回来,你居然在意的是那几根毛?” 林渡鹤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他又叫了何株。 “何医生,我的右眼有点看不清……” “林病人你的眼球破裂,给你摘掉了,里面现在的是止血填充物。” “……” “你要不先考虑起来义眼怎么办?国内的话,好一点的义眼大概是一万朝上。美国更贵还是更便宜……” 他们正说着,病房外,也在等待林渡鹤醒来的人走进了病房,他们示意何株出去,不让两人继续聊下去。 “他还需要换药,还需要更换导管,”何株解释,“我之后保证不和他说话。” 那些人暂时同意他留下,但何株必须摘掉口罩。他把床头柜上的药片理了理,分装成小包装,在每个小包装上写下用法剂量,交给林渡鹤。 何株看着他,期待一个眼神。但林渡鹤看他写的字,看了半天,一脸茫然,回应过来的眼神也充满了茫然。 ——不,怎么回事,难道医生还会看不懂医生的字吗?! 何株心里焦急了几秒,才想起来这人不是在国内当医生的。医生的字之所以难懂,因为大部分是中英混搭的缩写,但两国的医生可能采用的是截然不同的写法…… 林渡鹤把药包打开,依旧茫然地吃了药。保镖们将何株带了出去,临走前,何株看见有人收走了那个写着字的药包。 心血管的第一阶段移植在下午开始,手术后,何株他们离开手术室的时候,看见手术室外的空间多出了一间屋子。 大家都怔住了,这不是凭空多出个花瓶,而是一整间屋子。紧接着,何株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那间无人手术室。 ——是原本在越南的那间达芬奇手术室。医护在手术室外的控制台进行手术,直接控制机械力臂进行精细操作,而手术室内部保持无菌。 杰德将它从越南运了过来。在心血管二期移植时,有着对神经极高要求的修复,他们将启动这间达芬奇。 何株通宵在熟悉手术计划和达芬奇的操作手册。第二天凌晨五点,他听见外面有些骚动,但没有反应,只是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好像有个人不见了。 那个药袋上的标签纸,被保镖们反反复复检查过,他们都看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文字;有人怀疑医生字迹难懂,送去给了杰德。如果只看英文部分,就是很正常的早晚两次服药。但英文之外还有一种文字,它难以与他们所知的任何一种文字符合,于是被连夜送去给密码专家解析,过了很多天都没有答复。 就算问何株,何株也可能用虚假的答案糊弄过去,所以只能信任外聘的专家。 ——其实是中文的“留了门”。 何株在离开牢房时,将一根针头斜插进了锁眼里,卡死了锁。这是他们小时候练出来的手法,比如父母出去时担心孩子看客厅的电视,会把孩子锁在房间里,但如果弄一根绣花针从上到下斜插进去,门锁起来的时候,锁芯是不会卡死的。 如果用的是电子锁,那真的没办法。可大概为了营造出地牢的阴森,给犯人心理压力,这里完全就是中世纪黑牢房的布置。 保镖在搜捕林渡鹤,这边的手术还是要按计划进行。达芬奇的控制室内,操作台灯光正在缓缓亮起。沃特的手术床从自动轨道上缓缓滑入手术室,地上与顶上上升或降下数个探测头与摄像头,将情况实时传入控制室。 有两名达芬奇手术室配置的专业控制员,会全程协助他们进行操作。何株以为会先用猪练手之类的,但这个念头显然过时了,这间手术室简直把手术本身对医生的要求降到了最低,就像打VR游戏。 主刀不是他,但他和其他几个医生都在控制室,想观摩这场难得一见的手术。手术开始很顺利,一切都按部就班,时不时传来轻轻的惊叹声。何株紧盯着屏幕,努力保持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担心林渡鹤,其实两人没有多深的交情,对彼此也谈不上了解——连朋友都算不上。但是,他至少希望那个人能跑掉。 这艘游轮很大,是个躲猫猫的好地方。 说起来,这个老头对世界有什么贡献吗?凭什么享受这么多的医疗资源…… 有的时候,何株在手术时难免会胡思乱想。 理论上来说,器官移植手术正规操作是排队。按照登记时间、身体状况、年龄以及其他条件,患者会被排序,一般年龄是主要的考量,珍贵的器官,会优先考虑未来更长的年轻人。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 地位啦,阶层啦…… 人和人从来不是平等的,人和人的生命从来不是等价的。它有着清晰而残酷的价码,普通人的价码很低,他们用低廉的手术费就可以进行手术,但或许到病发都无法等到器官。 像今天,达芬奇手术室光是开机费都要…… 何株忽然笑了,但是被口罩挡住——花在这个老头身上的生命,至少可以救六个年轻人。 移植科的外科医生很清楚人命的报价,绝望和希望,往往止步于金钱。 手术正 53 在进行,纯白流线型的机械臂如科幻电影里那样,静谧优美地移动着……忽然,手术床入口处的灯闪了闪,从冷蓝变成黄。 这代表门正被不正确的操作强开。 控制室里,大家困惑地看向门口。何株看见辅助操作员用电话联系杰德,询问门外的状况——开门的按钮就在男人手边,这个时候,反而没人注意它。 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指很轻快地擦过按钮,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之类的线索。门开了。控制员惊愕地转头看开门键,他不敢相信这个诡异的现状。 一个人跌跌撞撞从门口跑进手术室,是浑身浴血的林渡鹤,他冲到病床边,对着控制室的玻璃抬头露出森然的狞笑,紧接着左手高高举起,手中是把西餐刀。 在众人的惊呼中,林渡鹤用餐刀疯狂捅刺了数十下,被麻醉后的病人毫无意识,动脉血喷泉般飙出来,染红了他整个身躯。 就在这时,控制室的门也被打开了,从外面冲进来的居然是穿着防弹衣的特警。医生们吓得跌坐在控制台上,机械力臂顿时失控,带着电刀和电钻的手臂胡乱挥舞,将病床上的人体切割得惨不忍睹。何株往手术室瞥了眼,林渡鹤已经不见了,只有老人如血海般的尸体,姿势诡异地被机械臂撂倒在台下。 外面有交火声在接近。特警让医生们待在这不要动,转身迎击身后包抄来的雇佣兵守卫。弹片不断从门口飞溅进来,有一个控制员直接被弹片削掉了半个脑袋。何株和其他人躲到桌下,崩溃地等交火过去。 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巨大的惊异——为什么会有警察在这里? 严武备在会议室里等候。今天下午,预计要召开一次行动会。 廖无非被杀的视频,不知为何流到了全球几乎所有的社交网络平台,引起了巨大的舆论反响。桑德曼的敌人们也趁此发难,利用各种手腕,倒逼意大利的调查部门重启调查。 行动计划是国际部也参与这次的登陆灯屋行动,如果遇到抵抗,有明确的交火许可。这边会出五个人,单独结成一个小队——加纳纳有杀害廖无非的嫌疑,于情于理,本方都要参与行动。 至于视频是怎么流出去的,实际有许多种可能,桑德曼家族有许多敌人,不乏能买通技术科和物证科的手腕。 内部也有风声,说是他的妻子。廖无非的妻子是带着女儿嫁给他的,她和她的前任丈夫并不是中国人,男人已经身亡。 女方本身是被招安的骇客,前夫是FBI,在潜入灯屋的行动中失踪,基本可以被认定为死亡。两人的婚姻可能也只是一种联手方式而已,廖无非在死前说不定有告诉过妻子自己的计划。 灯屋现在在南公海航行,那片海域并不平静,有海盗出没。 严武备他们的行动路线是左舷到三层,推进并不顺利,交火时对方的火力抵抗很强。他给队友下达了谨慎保守的打法避免伤亡,自己从拐角处抄了进去。合作组的人很惊愕地看着严组的人,其他人都见怪不怪:“他一直这样不要命的。” 桑德曼的主要成员搭乘直升机离开,留下的大多是雇佣兵。这条船应该是娱乐性质的赌船,不知道为何还在船上找到了许多医护人员。 所有人被聚集到原来是赌场的手术室,他们都是被聘请过来给一个病人做手术的,从行动目的上来说,这群医护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要去的是甲板——廖无非死亡地点,去寻找是否还有血迹残留。 原来的桌椅布置都不在船上了,甲板也被清洁剂反反复复清洗了许多遍。如果再没有任何线索,他们就必须下船。 队友发现严武备不见了,似乎去了临时关押医护组的大堂。过一会儿,严武备回来了,手上揪着一个何株。 “把这人一起带回国。”他说。 这时候,有人从底层上来——在机舱房里,他们找到了一个浑身是血、没有右臂和右眼的人。林渡鹤被带到了他们面前,站在一堆特警面前,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即将被击毙的浴血疯子。 “我是与廖无非合作的线人,林渡鹤。”他第一次和警方亮明了身份,“我能够作为人证证明廖无非的死。但我和你们合作的条件是,我不离开这条船。” 行动组长开了个简短会议,同意了他的要求,他可以留在船上配合调查。 其他人准备下船。就在何株快要被带走的时候,大概是读懂了何株可怜的眼神,林渡鹤指着何株。 “——还有个条件,把我的主治医师留下。” 第二十九章 Gangsta 严武备单独坐在隔间里,两名队员近乎看守一样看着他这个队长。 “武哥你先别想了,你没听刚才李老大那边怎么说的……” “——我要带那个何株回去。” “这船人、这条船、这片海域的成分有多复杂你都听见了啊!” 公海海域的事件,往往要考虑距离最近的国家、涉案人的国籍、事件牵扯诸方、交通工具所属人的国籍、交通工具登记地…… 再加上每国对于国际法的通用、应用都有不同,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条船登记区在土耳其,但拥有者是意大利人沃特·桑德曼。林渡鹤是重要证人,但因为是美国人,就连审问都不能立刻进行。 而且还是重伤状态,那天强撑着出来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一直在抢救。何株很聪明地待在手术室不出来,外面人也不敢进去。 甲板上虽然找不到血迹,但是在船外侧的船体表面缝隙处发现微量人血反应,需要带样本回去化验。严武备听见负责搜证的人在抱怨,要给加纳纳定罪,居然只能靠杀一个人这种罪名。 这些古老的家族在现代发展为财阀集团,这已经不是控制几家公司的范畴了,而是控制人类社会中的几条产业链。也许在千里之外的中国,医院采购一套摄片系统,花费几十万到几百万,无论这些品牌看起来是合作还是竞品,归根到底,品牌资本背后的源头都是桑德曼。哪怕中间会有很多子公司和母公司,但就像溪流汇入河道,河道汇入海洋,一切资本最终都汇入这个家族的各个账户与基金。 家族成员本身几乎都已经去罪化,就算想调查,大多也是税务金融层面,极少能牵扯到刑事。全球人类的衣食住行,如果归根溯源,几乎都被某几个家族在垄断着。 背后的罪恶堆积似山,却难窥分毫。就算其中一两个成员——如加纳纳,哪怕这次达到最理想的结果——被定罪了,但这根本无法撼动这个家族。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行动,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中的一些人,只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在参与行动,而并非执着于推翻这些家族——人类社会已经形成了稳固的上下供给模  54 型,它根本不可能再被推翻。 想给加纳纳定下故意杀人罪的人,其实有很多个,有些是桑德曼的敌人,有些是桑德曼家族的成员。无论这些警员如何行动,他们都只是大棋盘上的棋子,根据己方棋手的落子而行动。在这个棋盘上,唯一脱离所有人控制的,只有躲在手术室里的何株。 达芬奇手术室里惨不忍睹的老人尸体,确认为沃特。当日参与手术的医生们证明,死因是因为交火时的机械臂失控。 ——林渡鹤给了他们许诺。作为曾经杰德的副手,林医生在这些人心里仍然有着不错的信誉。他拜托何株代替自己去和他们谈,这个人选很好,何医生致力于带着各个医护组在背地里赚外快接私活,让大家从本本分分做非法器官移植手术变成偷偷摸摸做非法器官移植手术,就算资历不够、太过年轻也没关系,能带大家赚钱的人,一般情况下人缘都很好。 电刀高温和电钻让伤口面目全非,加上达芬奇手术室里无法安装摄像,一切都随之湮灭下去。 何株在手术室里,其实林渡鹤已经脱离危险了,但严武备他们还等在外面。行动组在调查完毕后,必须在72小时内离开灯屋,只要等到时限,自己就安全了。 沃特死亡,但是沃特名下的资产,在遗产分割完成前会归属于信托会,由他的律师进行保管。灯屋也是其中之一,按照规定,没有登船许可的人都必须离开。 但林渡鹤他们有。林渡鹤甚至有一份沃特亲自签的长期登船与无限期船上居留的许可,在灯屋“谁都不属于”的这段真空期,没有人有理由能将他赶下去。 准备离开的严武备他们走向廊桥,何株从甲板上看见了,冲下面喊了一声。 “——你们走了?” 回答他的是严武备的枪口,枪朝向甲板上的何株。 “你在这条船上,已经确定参与手术了,回去之后,自己主动过来自首吧。” “肯定的,我回去之后,肯定还是先来找你的。” 下方的队伍里莫名传来低笑声,严武备转头走回船内,过了一会儿,他来到何株所在的甲板。 ——留下何株,也是林渡鹤出庭作证的条件之一。严武备没有强行抓他,只是走到他身边,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你得回去。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他说,“这不是你该待的世界。” 何株只是略笑着看他,又是那种眼神——严武备很难描述何株看着自己的眼神,自从生活发生异变,何株就开始用这种让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他。 ——就好像欣赏一个作品。不是看着自己的朋友,而是像小姑娘看着自己打扮好的娃娃,虽然饱含爱意,但没有人类希望被这种眼神看着。 “别和他们走了,留下来吧。”他轻声说,“那边也不是适合你的世界。你更喜欢拿着枪冲在最前面,每次奋不顾身,分泌的多巴胺反而能成为你的解药。留在这保护我吧。” 严武备觉得这不真实。或者说,从很早之前,何株身上开始发生各种不对劲的事情时,他就觉得这不真实——他认识的何株很软弱,想被人关注,依赖自己,害怕自己离开他,不惜拿一堆可笑的借口留住他。 他喜欢被这样的何株依赖着。 无用的何株必须依赖自己,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活下去。上班时他躲在医院那个象牙塔里,对塔外的事情一无所知,自己是他的所有支柱…… 何株依附着自己,满足自己的某种……严武备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经常会被别人称赞,虽然是刑警,但却意外地待人谦和。但他知道,自己的自信心和所有骄傲,在小时候就被父亲严峻不断打得粉碎。 他是废物,是弄丢弟弟的元凶,是害死母亲的祸胎。往后人生的一切荣光,都敌不过这段黑历史。 “……没事的,小武,你不用开口,他们等不到你,到了时限就必须下船。你说得对,这边的世界很危险,所以你留在我身边,我才会安心。”何株很慢很慢地伸出手,隔着金属纤维的防割手套,抓住了严武备的手指。“别再回那个世界了。你被他们毁了,严文聪被拐卖不是你的错,是不负责任的父母,贪图省事,把小孩子丢给大孩子带。明明他们才是监护人,却想把弄丢孩子的责任推到你身上……” 脑中的弦,骤然发出诡异的鸣声——在某个隐晦的角落,严武备的心里,是有过同样的想法的。 ——不是我的错啊。 你们才是父母,是你们让我们下去玩的。是你们指望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看住弟弟的。如果不是我离开了,或许我会和小聪一起被抱走…… 这样的想法,被藏得很深。他从未说出口过,光是让它从深处浮起来,看见它浮光掠影的刹那,他都会觉得恶心。 但是,何株…… 严武备打开他的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按在扶栏上。海风从下方席卷而上,将何株微微留长的头发吹得很凌乱,遮住眼神。 “——你为什么说,严文聪是被拐卖?”严武备的语气森然,“一直都是不明原因的失踪,也有邻居怀疑他是在工地水泥坑出了事,你为什么说是拐卖?” 何株一怔:“大家都这样说。不然呢?” ……是啊,不然呢? 严武备怅然片刻,松开了他。何株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警察离开了灯屋,也带走了沃特的尸体,走流程归还给家属。这条船上的夜晚,从来没有这样清净过。 林渡鹤还很虚弱,他介于输血标准,但是本人不想输血,大概是输血后的反应要比失血本身还难受。英格建议把人送去氧舱——拜沃特所赐,这条船上的医疗设备比得上任何一个国立大学医院。 “他得要保温,很严格的保温,”她说,“林完全有可能随时一睡不起。” 何株没有回答,沉默着叼着烟去了下面的船员宿舍。船工们的宿舍和客人们活动的区域完全隔绝,四人一间。他推开一间宿舍门,里面的四个人在打扑克。 其中蹲在床沿边的人看见是他,不禁吹了声口哨:“你还活着啊?” “我佩服你才对吧?”何株忍不住对金哥笑了,“你怎么什么场景都混的进去啊?” ——沃特的手术开始前,船上的闲杂人等都会被清下去。金旺不知怎么的没有被赶出去,还混进了厨工组。 大概是中国人的做菜天赋吧。 何株带他去了病房:“给你个任务,陪聊。” “你终于发现哥哥我的技术价值了?” “林医生得和你这种低俗接地气的人聊聊,接点地气,避免升天。” ——金旺被带到了林渡鹤的病床边,那人果然还强撑着不想睡,刚才腹部的负压管有倒血,李  55 义给他打了止血针。看见金哥,林渡鹤心情更糟了:“这就是你那位有着临终关怀技能的金助理?” “他是北方人,会说相声,是吧?” “……谁告诉你我是……” “哎,那说一段听听?”林渡鹤居然想听。 金哥面无表情:“……” “说吧——不说就没机会了。”他轻轻叹了声,有些神志模糊地低喃,“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死讯……很快的……” 没等金旺开口,林渡鹤就已经因为虚弱睡着了。他的病房外,有几组医护都在盯着情况,何株很放心——如果让林渡鹤死了,之前对于封口的承诺也无效了。 林渡鹤睡了整整一天。如果不是船体颠簸和炮火声,他估计可以再睡一天。 起初以为是做梦,睁开眼睛,才发现不是幻听,是真的有炮声在轰击游轮。他反而没有惊讶——这是迟早会来的。当桑德曼收到沃特的死讯,就一定会利用海岛和雇佣兵过来夺船复仇。 外面也乱成一团。医护们被轰击吓得四处乱窜,寻找安全稳固的藏身处。何株很淡定地在玩手机,金旺也弄不清他为啥那么平静。 “不就是个手段夸张点的医闹吗。”何株头也不抬,“逃也没用,愤怒的家属过一阵子自己会冷静的。” “你也考虑一下,万一人家这是带索赔的呢……” “咱们赔得起吗?那老头的尸体简直和松鼠桂鱼一样。” “……赔不起。” 赔不起,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何株也无奈,在下一阵轰击时,被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了一身。 就在人群四散奔逃的时候,从武装船外侧又涌来了一支公海的海盗黑船队。但这批海盗并不是协助原来那批人轰击灯屋的,它们火炮筒口,对准的是桑德曼雇佣的船队。 船帆上,千年一遇地标着一行字——海岛船大多不会在船身留下线索,避免被护舰队针对,但是这批海盗船的船帆上,都用红色喷漆,写着“Gangsta”。 第三十章 何株得到了灯屋 紫色的游轮因为没有开启灯光,在海上如同黑色巨棺缓慢漂浮。在它周围,几十条海盗武装船形成了诡异的护航队。 史可荷的发家史就是一部东南亚海域的海盗史,如今只不过从最早打劫商船、杀人越货的模式,变成了金融操纵,从那些二战后千疮百孔的地方压榨出带血的利润。 林渡鹤并不觉得这个集团和桑德曼有本质上的不同,他用纯理性的角度,向何株解释通龙的行为:“他只是想要把菲律宾的器官移植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拉拢你,和桑德曼撕破脸,到时候产业链和人才都有了?” “没错。” 听上去很有道理。何株往下面的海域望去,海盗船形成的护舰队,船帆上的涂料在夜晚居然散发出粉红色的荧光。 沃特的死因,无论是谁,都对外说是手术中遭遇突击行动导致的手术失败。 达芬奇内部的手术录像系统已经在枪战中毁了,遗产清算是有时限的,最终以手术失败导致死亡下定论的话,灯屋迟早会属于林渡鹤。 其实他对这条船没有多少情感,以前也只是偶尔上来玩过,更多的还是惨不忍睹的回忆。但得到灯屋,更能给他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林渡鹤想把它一把火烧了。 这种骨气,让何株不禁有些羞愧,他第一反应是把船卖了…… 但林渡鹤也只是提了一次烧船的事,之后也变成“是不是太奢侈了”的担忧——大概勤俭节约四个字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吧…… 或者维持船上的娱乐设施,依旧让它作为公海小天堂的存在。 通龙登船了。 会客室里弥漫着炸鸡的香味,这人钟爱一切油炸食品,尤其是酸辣口味的炸鸡。 何株坐在他对面,镜片后的双眼带着不安审视面前的食物。在他看来,这堆东西根本就是心脑血管疾病的重大诱因之一,吃下去和服毒没有两样。 “带我去林的病房,有一些旧账要和他算。” “对于他的现状,我有必要从字面意义上给你一些提醒……” 何株拿出在国内与家属谈话的态度,试图把林渡鹤要转达的信息委婉地传达过去;但对面的人显然不是那种能被柔和语气抚慰的家伙。 他的情报来源仅仅告诉他,林渡鹤在灯屋上。至于这个人的现状,通龙并不知道。 “你应该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他可能经历了一些……” 何株的善意提醒没有说完,通龙就已经丢开炸鸡往门口走。他只能跟上,但那人转过身,手掌用力盖在何株头顶,将他推到身后的墙上。 “——我把人丢进汽油桶的时候你还在学校里用铅笔戳女孩子的麻花辫。”他咧嘴笑着,“少自以为是了。” 好吧。作为菲律宾的匪帮,通龙确实不需要自己给他做什么心理建设…… 何株放弃了,跟着他往门外走;当门推开时,轮椅上的林渡鹤就等在门口。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几秒后,通龙转身捂住脸,声音带着嘶哑:“我要烧了这条船。” 那堆汽油桶被拦在廊桥下,没有运上船——林渡鹤还是把人拦住了。虽然没有想好要这条船做什么,但他也觉得,烧了实在是太浪费了,还会造成很多环境污染——和何株叙述这个理由的时候,林渡鹤的表情是认真的。貌似在美国长大的人,经常会把这种诡异的理由排在前面。 “那么,你们考虑过把它改建成医院吗?”何株问。 这条船上,现在有齐全的设备,完全可以胜任医院。它位处公海,如果能建立海上医院,由通龙那边从菲律宾提供支持,这条船就可以成为一处不受管辖的器官移植地点。 船上所有空间都改造为手术室和病房,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改成病人散步活动的户外区域,至少能容纳五十台手术和三千余人,全底层货仓用于储存医疗物资,简直是海上的生命堡垒。 林渡鹤点头:“是可行的。供电系统如果能加强的话,完全是可行的。” “为什么要造医院?同等规模,明明赌场更赚钱。”通龙不能理解。 “你一直帮我,不就是为了把菲律宾的器官移植产业链拿在手里吗?在菲本土,不管谁手握这条产业链,都可能因为时局而产生不确定因素,现在,这条公海上的游轮可以成为最安全的最终一环……” 通龙的眼神中充满困惑:“我什么时候说过帮你是为了拿器官移植的产业链?” “……那你是为了什么?” “睡到你。” 甲板上的海风略带喧嚣,何株咳了一声,不留痕迹地挪远了半步。 “但如果是你想造医院……” “不,并不是  56 我想造医院,是何医生想。”林渡鹤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何株,他说得对,同等规模,高端赌场是更赚钱的存在。开医院的性价比太低了。” 通龙点头:“没错,性价比太低了——照我说,全菲的医院都应该改成赌场。那样经济就能触底反弹,想看病的话,拿赢了的钱去国外看。” “史可荷名下也有医院的资产吧?” “有,都是劣性资产,在菲律宾做医疗根本没有未来。” “是可以改成赌场……” 何株疲惫地看着这两人。其实刚见面的时候,他觉得林渡鹤是那种特别恐怖冷血的存在,就类似于特工片里成天穿黑色紧身衣戴着墨镜躲在角落里准备暗杀的刺客。但现在,他感觉其实这两人挺般配的。 “如果性价比真的低,桑德曼家族为什么要做医疗?”他问。 林渡鹤说:“因为他们拥有整个人类社会医疗器械的产业链。这和拥有几家医院是完全不一样的规模。” “我是说,加纳纳,他明明拥有你说的这块大饼,为什么还执着于拉着自己妹夫,在器官移植这块小饼干上赖着不走?” “他需要威望。那时他头顶还有那个老头,他需要所有能给自己锦上添花的元素……不对,他现在也需要,”林渡鹤忽然反应过来,沃特死了,似乎能继承家族的加纳纳,却站在一个更为诡异惊险的地位上,“他还需要再次出庭受审,刚刚接任的家长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而且一直捏在手里的产业链和游轮都被人抢走……” 林渡鹤看着通龙。通龙呆了一会儿:“虽然没听懂,总之我们不开赌场了吗?” “不开赌场了。”何株恨不得立刻从字典里掐灭“赌场”这个词,“世上多一条赌船少一条赌船,一点影响都没有。但如果多一条游轮医院,就可以让桑德曼很不爽。” 林渡鹤也激动起来。唯一还算平静的是通龙,因为医院没有赌场赚钱。 只是,打击加纳纳看上去能让林渡鹤心情好些,所以他也不反对。但他唯一在意的,是何株在这件事里的态度。 “你很执着于让我们把灯屋改造成医院。”通龙的眼神转向何株,刹那间冷了下来,“你从前也问史可荷借钱盖过医院。为什么?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盖赌场、红灯区,而是盖医院?”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可是答案仿佛在何株脑海中徘徊了很多年,脱口既出—— “我想自己安排自己的夜班和手术。不是别人给我排夜班,我自己给自己排夜班手术!” 这个答案显然是没办法说服面前的两个人的,首先就是当过医生的林渡鹤,用一种近乎看变态的眼神看着他。 “……那你直接开赌场,不就可以一辈子都不用值夜班了吗?”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你根本就是想上班吧?” 通龙更加现实:“你既然当了院长,为什么还要自己值夜班,全都让手下值夜班不就行了?” “不,不是这样的,要继续留在行业内才会有临床经验,然后才能做课题出论文,然后投期刊,然后……” “……然后谁给你评职称啊?”林渡鹤漠然。 何株不禁沮丧。他发现自己从前的执念,在眼下根本毫无意义了。如果灯屋医院成立,那么,收入根本不是问题——花不完的钱——当然仅仅是何株的标准与眼界,成为问题的,是以后。 以后,这些钱怎么花? 钱会变成屏幕里单纯累加的数字,可他却连岸都不能上,或者只能在史可荷集团的匪帮保护下,在菲律宾境内活动。 “有钱能把严武备收买到自己身边”,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渡鹤问过他,为什么执着于严武备;何株那天喝了点酒,说的语无伦次。他很寂寞,从小到大,这种寂寞感从未消退过,父亲自杀,母亲嗜赌如命,只有严武备会一直看着他。 林渡鹤听完,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在PUA那个严警官。 林渡鹤说,你带着十万美金去夜店,往上面一撒,全店的人都看着你。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觉得有个人看着你是很珍贵的,你应有尽有的时候,他就不算什么了。 灯屋医院的改造,在林渡鹤收到一封遗产处理信后开始。他得到了灯屋,包括一些不足道的资产。船进入菲律宾,史可荷家族在海岸有私家港口,改造会在那里进行。 神奇的是,通龙这样大张旗鼓和桑德曼撕破脸,史可荷家族居然没有一点反对的声音。林渡鹤用高中男生给他做了比喻,就类似班里的刺头要去和社会网吧流氓打群架,对方明明更加人多势众,但是班里所有男生都会支持。 “他们也无所谓,这个地域……除了中国,其他地方都还没有从战后的千疮百孔里走出来,毁灭和重造是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他说,“这里的匪帮对于什么‘欧洲古老家族’没有任何敬畏,但你也不用佩服他们,匪帮没有底线和原则,他们只会崇拜披头士或者邓丽君。我们这次会觉得通龙是神助攻,只是因为他没有和我们作对。” “他会和我们作对吗?” “严格来说我和你从来不是一队的,何株。”林渡鹤笑了。他残缺的眼睛盖着眼罩,没有用义眼,“我们甚至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何株看着他脸上的眼罩,没有回答。 “……我很懦弱的。从小就是。”林渡鹤的声音轻了下去,“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的反抗过。” “为什么不?” “我有顾虑,比如父母。” ——而何株没有这种顾虑。 “灯屋上的一切安排与经营都交给你,作为报酬,你个人可以得到船上总收入的百分之十,这是我和通龙说好的,”他把一张卡片递给何株,以后所有的报酬,都会汇入这张卡片的账户,“海上的事情你全权负责,其他的事情,我会在还能帮你的时候帮你的。” 他的话很明白——纵然史可荷家族目前在经历短暂的疯狂,叫嚣着要跟随通龙与桑德曼开战,但是,一旦遭遇第一波的打击,一旦有人开始被收买,通龙和他就将失去一切庇护。 对于首领,匪帮从来没有忠诚这种东西。 第三十一章 冲呀,宝宝 “首先,不要觉得自己在做坏事。” 原来的歌剧院,此时已经是灯屋医院的大宣讲室。金哥站在舞台中央,也披着件白大褂,他说一句,英语翻译就同步将他的话翻译出来。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忍受病痛,这种病和别的病可不一样,别的病用药就能治,但这种得要器官。别的地方他要排队,他等不及,或者他特别痛苦,咱们来帮他,咱们一方面帮病人解决了病痛,另一方面,卖器官的人也能拿到钱  57 ,对不对?” 底下坐着许多人,都是新来的医护,面对金哥的演说一脸困惑。何株在全球范围内招人,也许培养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是很困难的,但是将一个三流医生定向培养为专精于特定器官移植手术的人才则要容易得多,关键还是便宜。灯屋是安全的,它被林渡鹤归到了史可荷财团名下,通过菲律宾那边的操作,成为了合法合规的海上医院。 何株雇了律师,咨询回国的风险。得到的结果让他很意外,用严武备的说法,他会牢底坐穿,但是在律师的解释中,何株完全可以安心回国,得到的惩罚无非是一些短期的人身限制。 “不,但是,在中国这个是重罪……” “你有开展针对中国公民的人身伤害吗?” 何株脑中闪过一个人名,但紧接着,他立刻摇头。 “——那中国为什么要重判你?一个土耳其医生累计出庭二十一次了,都是无罪释放。你都是在安全地带、安全人身上做的手术,这解释起来很麻烦,但总之记住一个原则,你没有损害A方的利益,A方也不会来损害你,并且通过损害你,它得不到任何利益……虽然这么说是不太准确的。” “就是,只要我没有给两个中国人动过手术……”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这要分为受害者国籍,审判地,手术地点,当然从警方的角度看,你肯定是重罪。从法律,尤其是国际法的角度来看,你很大可能性是无罪释放。” “他们说要抓一个典型来重判……” “我觉得这还是一个警方视角和法律视角的差异,这不取决于警方觉不觉得你有罪,这取决于法律。他们说的重罪,指的是你介绍国内的病人或者捐赠人往国外进行手术。” 当然,如果他回国,想再出来,就只能通过非常手段——出入境方面肯定会被限制。但这并不是无法绕开的,只要拿到当地长居证和工作证,就可能再次拿回护照。 他原来以为的严重后果,在律师看来都是轻描淡写。法律保护的是本土和本国人,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不牵扯到这两方的利益,监狱哪来那么多位置给他吃长饭。 何株回国了。 严武备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结束了休假。没有新的行动计划,对于国内的办公室而言,和中国有关的事务已经结束,接下来,无论加纳纳出庭受审的结果是什么,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在三个月的音讯全无后,何株的第一个消息居然是回国。他怎么敢回来? 但是和律师一起坐在询问室里的何株,那副表情,又好像写着“我怎么就不敢回来”。 问话进行了很长的时间,严武备经过门口时,问话刚刚结束,何株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玩手机。严武备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走了过去。 “小武。”何株的声音从背后叫他。但对方仍旧像没听见一样。 不管何株怎么叫他,严武备的表现都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喊声从普通的打招呼变成大喊,近乎嘶吼——声音喊得全楼层都听得见,不少人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看情况。 “有病啊!”一个警员呵斥,“喊什么喊?!当这里什么地方?!” 另外有人和严武备去问情况。匆忙问了几句,就回来转达了严武备的话:“你没什么事啊,要是没事就回去等通知吧,别离开本市就行。” 何株呆站在那。 “你不是犯人,严警官不用一天到晚盯着你的。”那人还以为何株是不放心,用安抚的口气和他说话,“回去吧。” 严武备不用像以前一样盯着他了,因为已经没有盯着他的理由了。 最初因为他们是朋友——被林渡鹤形容为长年累月的PUA友谊。然后,因为何株有嫌疑。 忽然何株身上的嫌疑解除了,忽然他不再是需要留意的人了,严武备的关心和留意,也在一瞬间结束。 何株回了家。他回国前给林渡鹤去过消息,说自己打算回去看看情况。林渡鹤回答说,那行吧,一个月。 这句话的意思貌似是,如果一个月后何株还没回灯屋,或者被困在国内,那么那天晚上酒店门口飞车劫人事件就要再度上演。 每个月,他都会把一笔干净的钱汇回去给何秀。这不是因为母子情深,何株不想自己回去之后还看见一堆催债人堵在门口。家门口现在很干净,里面甚至传来搓麻将的声音。 门开了,何秀和几个小姐妹真的在里面搓麻。看见儿子回来,她短暂地怔了怔,然后就笑着将他迎进屋子里:“我儿子,小株,刚从国外出差回来。” 她找了个借口送走朋友,最后一个人离开,何秀关上门,紧接着就紧张地拉住他:“你怎么回来了?警察来问过很多遍!” “我就是从那回来的。” “……没事?” “没事。执照和证书吊销了,接受批评教育,之后还有一次正式的通知……” “不用坐牢?” 何株转头,很困惑的看着母亲:“我做了什么需要坐牢的事?” “啊,这……就是来了很多警察……” “我在国外受聘当医生而已,你希望我坐牢?”他把包丢在沙发上,整个人坐了下去,陷在柔软的垫子里,“——我饿了。家里有吃的吗?” “其实刚才有人送这个过来……是你买的吗?”何秀从门口拖来一个纸箱,里面似乎是水果。打开箱子,一堆椰子在里面,如此的眼熟。 何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一个椰子,用尖刀开了口,插根吸管喝了起来。 他带着这颗椰子下了楼,冬天了,外面寒风呼啸。在一群穿着羽绒服往来的人中,有个只穿着秋季外套的少年身影。何株对着他走过去,顺手把椰子丢进了路边垃圾桶。 “这不是应季水果,很难吃,”他对阿修说,“加纳纳那边让你来杀我?” 阿修的大眼睛看着很可怜,像流浪小狗一样看着他。 “我失业了。” “什么?” “——我失业了。我是灯屋的保安队长,现在失业了。” 何株没管他的话,这孩子精神有点不正常,只有加纳纳能镇得住。而且,阿修是国际通缉犯,顶着张孩子气的脸,在闹市街头开枪扫射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要混进中国不是那么容易的,来找自己一定有目的。 何家的饭菜香味传到了严武备家。 这很少见,因为何秀不太会认真在家做饭,何株不喜欢做那种油烟味很大的菜。 严武备跑去将密封窗关上,隔绝掉了那股味道;此刻,在何家的餐桌边,坐着三个人。 何秀浑身僵硬地坐着,在她对面,阿修吃两口饭就要抬起头,用蹩脚的中文说“好吃”。 “好……好吃  58 就好……”她满头冷汗。 何株面无表情:“吃完了就走。” “我很想妈妈。” 阿修没有给“妈妈”这个词加上特指。他的眼神看着何秀。 “——能把你妈妈借给我抱一抱吗?” 客厅里寂静了几秒。何秀听不懂英语,但对面的人盯着她,她也知道话题和自己有关。何株露出生吞了蟑螂的恶心表情,很快摆了摆手。 “随你便。” 阿修放下筷子,走向何秀。几秒后,作为邻居,严武备听见何家传来了女人的尖叫。 他赶到现场,人已经逃了,窗户开着,寒风将窗帘吹得呼呼乱飘。何秀吓得躲在沙发边上歇斯底里,何株微笑着看向门口:“你来了?” 严武备的到来,显然给女人一剂定心针——她跌跌撞撞跑过去:“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公交车上杀人的那个……” 严武备立刻反应过来,是阿修。紧接着,他发现何株在看着自己,带着那种令人不适的笑意。 “他在。”何株说。 下一秒,格斗刀从门后刺来,杀向严武备。阿修根本没有从窗子逃走,那只是个幌子,他一直躲在门背后,等严武备听见尖叫声冲进来。客厅顷刻间被近身扭打弄得一片狼藉,伴随何秀的尖叫,阿修被他踹出窗外,但并没有坠落,而是身手灵活地攀着窗边翻了回来。 “自由行动”。 这是加纳纳给他的唯一一道指令。 阿修很喜欢这个指令。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会期待从爸爸嘴里听见这句话,“自由行动”。 每天的时间都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蚕食了,比如要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水桶去打水,去浇田,去帮忙搓麻绳,修补渔网,还有只有他能做的,就是凭借孩子的体重爬上高高的椰子树,去摘椰子。 做不好会被爸爸拳打脚踢,休息时间很短,他说“自由行动”,但是最多十五分钟,阿修又会听见那让自己回去干活的吼声。 家里有很多女人。在海边的鱼棚里,这些女人并排坐着或者躺着,苍蝇停在她们身上,但她们只是懒洋洋地挥挥手;水手或者渔夫如果有闲钱就会走进阿修家里的棚,然后带走一个女人,去海岸边随处可见的礁石后面。 在阿修印象中,这样的海边棚户随处可见,不止他们一家。爸爸管理控制这些女人,包括阿修的妈妈。 加纳纳很少给他这个指令。桑德曼控制着人类社会的医疗器械行业,等同坐拥享用不尽的财富和权力,他们起初理解加纳纳养着阿修和一堆那边的流氓或者杀手,在二战后,东南亚的许多地区局势不稳,如果生意想在那里顺利扎根,一些血腥手段是在所难免的。 等后来阿修被“养大”,家族中的一些人开始发现异常。这不是活动区域仅限于东南亚的家伙,加纳纳可以把这人派去任何地方,针对任何人,包括家族中与自己对立的人。 阿修的行动只有一个原则——除掉对加纳纳不利的人。自由行动的意思,就是让阿修自己判断和策划,无论他觉得谁会对加纳纳造成威胁,都可以动手清除掉,不计任何后果。 有时候孩子的直觉远比大人们的推测更准。阿修的直觉就是,他要除掉这个叫严武备的人。 何株看着他们打,大概是经历多了,他现在看见这种场面,就好像在上海围观两个人为了袋蔬菜吵架一样平静。 阿修给他一种精神病院放风的感觉,病院大门是加纳纳偷偷打开的,放他出去杀个痛快,反正精神病杀人不犯法。精神病带刀上街砍人肯定会引起混乱,阿修引发的新混乱,说不定可以让加纳纳趁机平息掉眼前的混乱。 林渡鹤那边已经准备出庭了,会不会也有危险…… 何株起初有过担心,但很快安心了——林渡鹤如果出庭作证加纳纳杀人,伤害的是加纳纳;而桑德曼家族里那些不希望加纳纳成为家长的人,一定会反过来保护林渡鹤,确保他能出庭。 那么,阿修来杀严武备,如果杀成功了,排在严武备之后的就是…… 打斗以玻璃碎裂声告终,阿修被严武备踹进了厨房,撞碎了厨房的玻璃门。里面再无声息,他进厨房查看,排烟窗是打开的,这次,这小疯子是真的从窗口逃走了。 严武备打电话叫支援,一边回到客厅。何秀还躲在角落里,但是,何株已经不见了。 阿修沿着排水管滑到底楼。严武备很麻烦,他应该用炸弹才对,但如果在居民楼里安装炸弹,很容易就会殃及到何秀。 在底楼花园,他居然看见了何株——这人提前跑了出来,等在楼外。 “我觉得我们是同一边的,”阿修对他笑笑,“我帮你杀掉那个麻烦的警察,你帮忙说服林渡鹤不要出庭作证。” 何株没有说话。 “不会吧,你们不会现在还是朋友吧?”阿修很惊讶。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对于现在的阿修来说,时间是争分夺秒的,他不想和何株继续打哑谜。 就在准备离开时,何株开口了。 “——你知道他的另外一个住处吗?”何株问,“我可以把地址给你。” 阿修有点意外。 “他不会再看着我了,我也不想再看见他。”何株的笑容很平静,他说了严武备宿舍的地址,“去吧,宝宝。” 第三十二章 无可挽回 这条匿名消息来得很奇怪。 阿修会袭击严武备的宿舍——那是单位宿舍,前后左右住的都是警察家庭,什么样的疯子才会…… 不,那人是真的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但同样的,提供这条匿名消息的人也很可疑。 匿名消息之所以是匿名,只是因为警方不追查来源。这个匿名者很谨慎,用了变声器以及路边电话亭,显然不想让人知道身份。 严武备指挥在外围布置了一些监控,如果阿修要来这里,一定会提前踩点熟悉地形。但几天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是察觉到加强的守备所以被惊动了,还是说,放弃了? 或者,目的不是这? 又一天的蹲点结束,严武备来到了从前常来的烤肉店。他经常和何株在下班后约在这,两人都是下班没有准点的生活。 “好久没见你来了,”老板娘笑着把菜单留给他,“你一个人吗?何医生呢?” 严武备随口说何株在加班。于是,老板娘嘀咕着医生太辛苦,去后厨做事了。 ——收到匿名消息之后,他立刻就让人把何株控制了起来。此时的何株待在家里,有两个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你一个人的话要不要用小份菜?不然吃不掉。” “不了吧。” 烤肉店里大多是四人桌,很少有他这样一个人来吃的。服务员和他们都很熟:“  59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不拉个朋友?” 严武备低头看菜单,其实就那么几种菜,翻来覆去都快背出来了。随便下了单,他发消息给负责监视何株的人,问今天情况怎么样。 ——没有异常。家里今天是何株做饭,做了三鲜砂锅。按规定他们是不能在那人家里吃饭的,但规定是规定。外面天很冷,何株把砂锅端出来,让他们跟着一起随便吃一点。 三鲜砂锅对于严武备来说是很熟悉的菜,因为父亲严峻喜欢,做起来也方便。 “对啊,他端出来的时候还在说,以前严叔喜欢吃。” 严武备不禁露出一个没人看得到的苦笑。他一个人坐在桌边,旁边放着刚端上来的菜。从前在这里吃饭,一般都是何株负责烤,他负责吃。这不是因为严武备懒,何株觉得自己的烤肉技巧更好——手术时候会用电刀剖口,哪怕有抽烟机和口罩,他也能从焦味里判断肉的熟度。 严武备问,会像网上说的没有胃口吃烤肉吗? 何株摇头,不会,整个手术室反而都会觉得饿,有时在下台后会一起点个烧肉外卖。 人类对同类哪来那么多无聊的共情。 父母可以不把孩子当一回事,强势者可以不把弱势者当一回事,他们都很清楚。 严武备翻到手机里何株的聊天框,打了一行字。 “出来吃烤肉吗?” 收到消息时,何株正在和对座的两名警员闲聊。 聊了点小时候的事。这些人很仰慕严武备,虽然知道何株是受控制对象,但他们都乐于听何株说些严武备小时候的事。 比如被严峻拿衣架追着打啊,上课睡觉被罚去操场跑步结果一口气跑到放学啊…… “严叔其实对我很好。你们不太听他说起严叔吧?” 两个年轻人都摇头。严峻也是老警察了,算是老前辈,按理来说,子从父业的严武备应该时常聊起父亲,但在办公室里,严组长对父亲只字不提。 “他对自己的孩子比较严厉。严武备小时候很怕他。” 有个警员笑着:“我也怕我爸。” “因为严家有两个儿子,他还有个弟弟——你们知道吗?” 这次,两人都瞪大了眼睛。父子关系冷淡不是少见的事,但居然还有个弟弟…… “不知道吗?” “没听说过……” “叫严文聪,你们平时可以问问他,他们兄弟感情还是不错的。” 说到这的时候,何株的手机响了,严武备问他要不要出去吃烤肉。 他露出满足的笑。 和严武备确认过之后,两人解除了看守,带何株去那家烤肉店。下车关车门时,何株就从玻璃窗看见了店内的严武备。短暂的死寂后,严武备勉强对他点了点头。 何株坐进位子上。对面问:“你和他们聊了什么?” “就一点你的事,他们一直在问。我们还在说,你好像很久没去看过严叔了。” 快过年了,但是父子俩这么多年以来都是分居两地,各过各的年。严武备被他提起,怔然片刻,拿起手机翻到最后严峻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次聊天是一年半之前,他问父亲膝盖检查结果,因为严峻住的老房子没有电梯,每天要爬四层楼。而严峻没有回复。 很奇怪的地方。 阿修歪着头,看向这栋有些冷清老旧的建筑。 何株万一骗自己怎么办?算啦,人生在世,难免被几个坏人骗嘛。要是何株骗人,再回头把他的头塞进椰子里就行了。 这已经不是严武备所在的城市了,而是隔壁市,但交通方便,坐车只需要三个半小时。他在四周晃了两三天,没发现任何戒备。 显然不是严武备的家,但他很好奇,这个地址里住的到底是谁。 没有电梯,他沿着楼梯走上去。一层,两层,三层,四层…… 屋里灯亮着,有电视声。还有手机的响声。 阿修按了门铃,他很喜欢按门铃,然后门被打开这个过程,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他就是很喜欢。 于是他多按了几次。门后很快传来动静:“谁啊?” 听声音,有些年纪了。 “我没想到你会喊我吃饭。”何株照旧拿夹子烤着肉,精准地估算成熟度,“你没有其他朋友和你一起吃烤肉吗?” 严武备没说话,气氛好不容易松快,眼看着又要僵了。 “但我总会陪你的。”何株淡笑着,将烤熟的肉夹给他。“吃吧。” 他们对坐一会儿,起初没人说话。炭烤的白烟横在中间,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说起来,我这段时间认识了很多人。” 何株忽然说了句莫名的话。严武备抬头,等他说下去。 何株说:“比如林渡鹤,还有通龙。很多神奇的人,经历比我们都离奇。” “别和他们混在一起。” “林渡鹤也不行吗?他是好人。”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这不用我教你吧?”严武备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我想好好对你,就像从前那样。” 何株垂下眼:“我不觉得你从前对我好。我不想要朋友的那种好,平时问两句工作,偶尔吃个饭。” “我们从前不止是问两句工作吃个饭。” “我想你真的对我好,知道我想要什么,能支持我的事业。” “你想要什么?你的事业现在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钱,”何株说的很坦然,“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我的事业就是人类医学事业,合理合法。” 因为说的太坦然,严武备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紧接着,他几乎要掀桌,但强行忍住了。 “为什么要生气?你不想吗?”何株睁大了眼睛,看上去很无辜,“想买什么都可以,想玩什么都可以。你不是喜欢枪吗?你可以飞到南非,买一片打靶场,买一库的武器,还有一堆人帮你做枪械维护。” “你正常点!”严武备忍无可忍地拍桌;然而下一秒,何株拍得比他更响,拍案而起。 他站起来,环顾四座。其他客人都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个人,以为两个人吵架了。 “——有谁不想要钱?这里的所有人,有谁是不想要钱的?!”他的声音很响,语气却冷静无比,严武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的有钱人是怎么赚钱的,他们根本不用工作不用上班,他们的祖辈留下的资本,他们用这些资本跟着机遇慢慢控制整个人类世界的产业链,你们所工作的所有公司所有行业最后都汇总到他们的家族里。然后他们制定法律,制定社会规则,制定道德标准,告诉你们要合法工作,要在他们划定的高度下劳动到死,他们永远都不会让你们进入他的世界,他也不会下坠到你们的世界……” 何株打开背包,里 60 面居然是一刀一刀的美金。他看向严武备。 “这里是八十万美金的定金,”他说,“很重,我光是把它背起来都感觉腰要断了——跟我走,然后我会给你剩下的一百万。” 严武备回应他的眼神是绝望,他没有任何回答,站起身,走向何株,看起来想控制住这个发疯的人拖到店外;但何株抓起那些钱,拆开封条,把它们洒向整间餐厅。 情况当即失控——人们尖叫着抓住空中的钱,整家店弥漫着炭火白烟,尖叫的人,飘散的纸钞,狂欢中,有不少纸钞落进炭盆里,被缓缓烧灼。很快就发生了争执和踩踏,严武备不得不放开他,去控制现场的人群。 这场混乱持续了将近一刻钟。钱已经被抢完了,留下空空如也的背包。何株不知何时离开了餐厅,走向外面茫茫无际的雪夜。严武备抓起手机,想给他发消息,但他发现有一条让他意外的回复—— 刚才,严武备给严峻发去一条消息,问父亲今年要不要一起过年。他没想过父亲会回复,而就在刚才他控制现场的时候,在喧闹人群中,严峻的回复来了。 “^^” 阿修蹲在沙发上,拿着严峻的手机。电视机的声音很响,是体育频道。 播放的是足球比赛,他很喜欢看足球赛。只是国内的足球比赛水平太差,阿修只看了十分钟就打起了哈欠,开始按住遥控器的换台键不松手。 电视上节目一个接一个轮过去,直到变成蓝屏,一点声息都没有。 第三十三章 挽回(^^) 一只手把手机从阿修手里抽出来。 严峻皱着眉头,肩上还夹着座机的听筒:“别随便动别人的手机!——对,我在和这孩子说话……你看电视,看电视——他听不懂我说的话……英文?我们这把年纪哪里会说英文!” 他在给社区和派出所打电话。阿修听不懂中文,表现又很奇怪,从外观上也没办法确定是否成年,保险起见,应该先按照走失儿童的办法处理。 严峻在抽屉里摸索自己的眼镜。他以前行动时头部受过伤,老了之后,视力下滑得非常严重,但又不喜欢戴眼镜露出老态,只有遇到事情才会去找眼镜。他看不清这个孩子,也没办法详细描述外貌。 “你那边先别挂,我找一下眼镜……你们那来个人领他吧……什么叫做都巡逻去了?派出所夜班没留人?” 严峻骂着挂上电话,转头就看见正好奇盯着这边的阿修。他以为是自己大吼吓到孩子了,稍微放柔了语气。 “没事,很快就有人……啊,你听不懂。”揉着太阳穴,老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家里人呢?你爸爸和妈妈呢?” 阿修能听懂中文发音的“mama”——很多语言里,母亲的发音都是类似的。 他笑着点点头。 “知道爸爸妈妈?”严峻看见了希望,连忙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本笔记本,“爸爸妈妈是谁?你写下来也可以。” 阿修拿了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严峻给他拿了些饮料和零食过来:“你晚饭吃了吗?” 他做了个吃饭的手势。阿修摇了摇头。 过一会儿,厨房里响起了点火声。严峻从里面端出一碗热鱼汤面,摆在茶几上。阿修愣了一下,用筷子戳半天,懵懂地吃了起来。 安顿完这人,严峻才有空看自己的手机。这孩子刚才拿着他的手机乱玩,还给严武备发了条消息。 好在只是个笑脸的表情,不是啥奇怪的东西。 “这个,你妈妈?”他指着涂鸦里面看起来好像是女人的画面。孩子点头。简笔画上的女人有黑色的长发。 “那这个黑乎乎的呢?你爸爸?” ——代表爸爸的人,是个黑色的人影,没有五官。 阿修指指爸爸,在爸爸身后,还有三个简单的人影,身上的衣领像是水手服。然后,三个人被画到了妈妈那边。 “你妈妈跟这三个人走了?” 点头。 “她回来了吗?” 摇头。 不过阿修想了想,又点头。 他在妈妈的身上画了很多海藻一样的东西,接着把笔记本横了过来。 ——被爸爸卖给那三个水手之后,妈妈第二天是被海浪冲回岸上的,身上缠满了海藻。 严峻在研究最后一张涂鸦,但看不出所以然。他合上笔记本,看见阿修有些失落的脸。 “你休息吧,先睡一会儿也行。”他从一间很久没打开的房间里取出毯子,“用这个吧,我儿子以前用的……外面雪太大了,估计民警要过一会儿才来。一群小混球,都不当一回事……” 毯子很柔软,感觉是小孩子用的,带着有些过时的孙悟空图案。阿修抱着毯子呆坐着,然后把它裹在身上,长长舒了口气。 林渡鹤换上全套正装。黑色西装是用于出庭的。 他支着手杖走向门外。通龙刚打完电话回来,看到他的打扮,忍不住想给个拥抱。 “别……” 林渡鹤想躲开,装了义肢的胳膊那边的西装布料很容易变形,变成奇怪的形状。 “要去法院做准备了。你不用太担心,桑德曼家族的其他人至少会让我平安活到作证完毕。” ——他们之前已经在罗马住了一周。通龙拒绝了法警方面提供的保护,史可荷买下当地的一片古老排楼,用来在当地居住。 推开樟木窗,可以看见外面一片腾空而起的鸽子。林渡鹤每天都会呆呆站在窗前看很久,罗马的游客永远不会减少,西班牙广场上有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他们在罗马度蜜月。 凌晨四点的时候,林渡鹤会去无人的西班牙广场。意大利的地面并不是那么适合腿脚不便的人,手杖好几次卡进碎砖的缝隙里。 通龙把他背起来走。沿着三层台阶向上,如果再往东一直走,可以经过万神殿,最后抵达斗兽场。林渡鹤在小时候很想来罗马,后来他去了美国,去了意大利,在意大利的很多地方都辗转过,唯独没有去过罗马。 他们在午前回到西班牙广场。那时的广场已经人山人海,通龙将他拉到靠近地铁站的拐角,那边的人稍微少些。 “你想拍婚纱照吗?” “什么?” “我们一起拍。” 林渡鹤冷笑:“你穿婚纱?” “肯定的。” 他背着林渡鹤,走向人群最多的喷水池。喷泉从空中流泻,许多孩子在下面的池子边嬉闹。通龙直接走向池子,迈步进去,然后把林渡鹤放到喷水台的边沿。 “你遮着脸干什么?”他嘟囔。接着,自己也撑起坐上了喷水台。 “太丢人了……” “很多人在拍我们。” 喷泉从头顶泻下,在他们身前形成弧形的水瀑,像新娘婚纱的裙摆。  61 林渡鹤在用中文骂“神经病”,头越来越低,最后却忍不住笑出来。 “你有病啊……” “啊?”通龙没听懂,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 “——太无聊了,快抱我下去。” 通龙和他一直在喷水台边沿坐着,直到广场的巡警过来请他们下来;林渡鹤宁可直接摔在地上也要挣扎着下去,那人大笑着,抱着他跳进下面的水池中。 “为什么?”林渡鹤问。 “你问的是哪件事?” “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对每个情人都这样吗?” “我没有其他情人。”他说,“……我很传统的,先得见家长。中国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说的是几几年的中国人?” 史可荷作为集团名,同时也是通龙家祖上的名字。东南亚地区许多名族的祖上都是华人。 很多习俗以诡异的方式被保留下来,比如通龙觉得,两个人必须到见家长的层面,才可以考虑睡觉的事。 林渡鹤笑得停不下来:“那么那群比基尼美女天天在你楼顶泳池走来走去,是干啥的?” “是免费来游泳的。”他很认真地回答,“她们可是每天八小时工作制。” 比医生下班早啊。林渡鹤忍不住叹气。 他有些困了。 “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在佛罗伦萨的桑德曼庄园……” 通龙说话时,没发现人已经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我和父亲去过那。我一个人乱走,在花园迷宫里迷路了……” “我找人问路,有个同龄的孩子躲在迷宫里,我问他主宅怎么走……” “——他给我指的方向,我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居然走到了大门口。那还是第一次有人敢骗我,我就想以后如果被我抓到,我一定要……” 说到这,他回头看了眼。那人睡熟了,没听见他的话。 通龙那种尖锐如刀锋的眼神稍稍软化,语气也变得很轻。 “……我一定要让我爸见见这个人。” 车经过法院。林渡鹤看向窗外的建筑,今天的阳光很刺眼,整个罗马都笼罩着金色的光芒。 他眯起眼睛,单眼视物的眩晕十分严重。 车沿着法院又开了一段,似乎并没有找到停车的地方。林渡鹤问副驾驶的通龙:“你打算让司机停在哪?” ——一般来说,他不会管这种事。但今天是很特殊的。 通龙没有回答。 还有半个小时,加纳纳的审判就要开始了,而林渡鹤是重要证人。 迟到会被直接算为缺席,基于林渡鹤发起的一级谋杀指控也将失效,最大的可能就是当庭释放。 “通龙,把车停在这,我先下去。”他不想等他们停完车了。经过法院门口时,从车窗外能看见中方这边的接引人,接引人在看手表,焦虑地盯着经过的车辆。 林渡鹤想放下车窗,但从副驾驶伸向后方的手阻止了他——通龙已经转过了头,眼神很平静。 他的意思是,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 “你问的是哪一件事?” “为什么要阻拦我?你被他收买了?他给了你多少报酬?一座城市?一条医用设备产业链?菲律宾的官职?” 车已经绕过法院,开向东方。 “不。”通龙摇头,“仅仅只是一个‘机会’。救你的机会。” 法院在后方,渐渐远去。 “不要去作证。我们去斗兽场,去米兰的高奢街,那里有你喜欢的那个牌子,我能替你买下一整家店。”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哪一件事,是所有事!”他崩溃地抓住副座的通龙,“——告诉我!你说过你不会背叛我的——” “我没有背叛你。” 车辆没有被车内的争执影响,平静的、坚定的开向斗兽场的方向。 “我发誓,我没有背叛你。” 深吸一口气之后,通龙决定和他坦诚一切。 “——他给我从庄园救走你的机会。沃特的死将成为悬案,史可荷将和加纳纳·桑德曼看似决裂。反对加纳纳的那些桑德曼会来接近我们,收买我们……” 林渡鹤已经明白了。 “……你们也得以接近他们。” “是。” “然后,暗杀掉那些反对加纳纳的桑德曼。谁来试图收买你们,谁就是家族中反对他的人……他以此引诱这些人出面。” “是。” “遗产交割完成,他无罪释放,拥有一切。而我是他给你的奖品……” “不,不是奖品。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 ——下一刻,林渡鹤解开后车门的门锁,拉开车门跳了出去。车辆经过斗兽场外的古遗迹,他沿着遗迹外坡沿摔向下方,坠入警戒线后的遗迹群中。 严武备给严峻发完消息之后,立刻打电话联系本部。他冲入雪天里的人群中,试图在里面寻找何株。 街上的人很多,接近小年,满街都是过年时的装点。炫目缭乱的灯火里,严武备终于嘶哑喊出何株的名字。 很多人好奇警惕地回头看他,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些。他站在路中间,白雪落在身上,现出无比的颓然。 忽然,有人从后面跑向他,紧紧抱住他的双臂;严武备惊愕转头,是何株。 ——何株在哭,他抱着严武备,慢慢滑下去跪在地上。 “我不行……我还是不想没有你……”他哭得很伤心,眼睛因为动作歪了下去,掉在地上,镜片后的双眼近乎绝望。“求求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求你一直看着我好不好?” 在短暂的死寂后,严武备伸手,伸向何株,好像要把人推开。 但是没有,严武备把他拉了起来,疲惫地将人回抱住。 “没事了……”他说,“我们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什么事都过去了。明天一切重新开始,我回到你身边,你回到这个世界。” 电视机还开着,放着蹩脚的足球赛。 严峻靠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可是人已经睡着了。人老了,总会不知不觉睡过去。 阿修裹着毯子蜷在旁边,好奇地看着这个老人。他替严峻关上电视,将身上的毯子盖在男人的腿上。 严峻的手机里消息不断。尽管阿修看不懂中文,但他看得懂严武备三个字的中文写法。都是严武备发来的,估计是知道自己在这里。中间还有来过几次电话,但是都被阿修按掉了,直接把手机改成了静音。 他蹑手蹑脚下了沙发,朝门口走去,想趁夜离开这里。 阿修拉开门。声控灯的楼道亮了起来,门外是两个年轻的小民警。 双方惊讶地打了个照面;民警对着里面喊:“是这个孩子吧?——严老师,我们来了。” 严峻醒了。 同时,  62 房门被阿修关上,民警被关在门外;他跃回严峻身边,眼神有点难过。 “对不起,”他用很生硬的中文道歉,“我不想这样的。” 第三十四章 汤,锅,母,子 金哥回国了。 何株联系的蛇头在深夜去海岸边接他,金哥穿得人模狗样从充气阀上跳下来,脱掉救生衣。他们俩现在出入都需要靠这种方式,风险很大。 虽然按照何株的收入,他们很快就可以达到那种“彻底换一个干净身份”的时候。不过金旺也有点担心那个神经病,到那时会不会一脚踹开自己…… 他坐大巴回到老家,先去见了何株。两人没去家里,约在外面的KTV。他凑在屏幕前点歌,那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几天前开始,何株无法联系上林渡鹤。 这不是个好兆头。 “你唱啥?给你点个情歌王吧?” 何株没理金哥,关上手机,靠在沙发上叹气。 “你国内这段时间咋样?那个严武备没找你麻烦吗?” “他啊……” 说起严武备,何株稍微有了反应。他说,严武备在丧假。 严峻死后,警方没有找到阿修。金旺还能通过特殊手段回国,说明海岸线和几处关口的封锁已经解除了——阿修应该是出境了。 金哥这次回国,是带着钱准备和前妻复合的。他觉得只要有钱,一切就有了挽回的余地。 何株本来还想和他聊点事情,但是收到了一条消息,匆忙离开了。 严武备:你在哪? 相识多年,他可以从文字中读懂对方的意思。有时候“你在哪”是一种审问,有时候,是“我想见你”的意思。 他打车回到家,没有去自己家,而是去了严家。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进去,一个高大的人影冲他压了下来——严武备抱住何株,就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大型犬,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 “没事了……”何株轻轻拍着他的背,脸上带着微笑,“没事的。” ——处理丧事时,很多人都来安慰他。 上级也好,同事也好,包括很久没有联系的李珂。 这些安稳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但至少不会起到负面的影响。真正让他脑中一片空白的,是有人过来告诉他:“你们兄弟俩都要照顾好自己。” 严武备呆住了。 “你弟弟……你不是还有弟弟吗。”同事以为这是安慰,“至少还有弟弟,为了弟弟,也不要太伤心了。” 这么多年试图掩盖的秘密,紧绷的弦,伪装的沉稳……在这一刹那悉数崩溃。严武备好像闻到了巧克力的味道,他走出送别室,在没人的角落突然呕了出来,吐得昏天黑地。 在那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家里。 楼下的公园早已拆了,现在是一片冷清的步行街。严武备从来没去过那,他知道每天晚上会有很多年轻人聚在花园里,弹吉他唱歌,或许严文聪在他们之中,弟弟是个很乖的孩子,也许会循着儿时的记忆回到那,每天晚上。 他和何株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人会三餐过来做饭,陪他打一会儿手游,看几部老片子。何株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没事的。 ——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做。不想再回去单位也没关系,辞职也可以。 钱已经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就像金哥,这次回国,准备和前妻复合,然后带妻子和孩子一起走,他们在国内根本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财产,房子是租的,家具是自带的,只要她和他一起登上充气阀,到那条被誉为小天堂的游轮上,他就可以给她们从前根本想象不到的生活。 根本不需要什么进口家电什么扫地机器人,她不用再做家务,这都交给佣人。那些菲律宾的小孩子会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闪闪发亮,一个月的工资只需要一千块。 “跟我走吧,你看,这里的所有事情都那么糟心。”他让严武备躺在自己腿上——何株曾经见过加纳纳和阿修这样做,他一直都想试试,“我替你包下了一片土地,准备做射击训练场,你不是一直抱怨国内的射击场又差又贵吗?” “我哪都不想去。” “他们知道严文聪的事情了。他们就会不断提。人就是这样,恨不得把别人心里所有秘密都挖出来,他的失踪在当年有报案记录,有搜查记录,警方很容易发现……” 严武备不想听下去,他的五脏六腑都好像绞在了一起,痛苦地抱着头蜷缩起来。 何株的声音是那么轻柔。 “和我走吧,小武,我带你去一个没人会提起小聪的地方。” 这样单方面的柔声抚慰持续了很多天。终于,今天的严武备眼神中出现了妥协,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应该是何株人生至今为止,最为明亮而愉悦的瞬间。 ——按照原计划,他应该在上周就返回灯屋的。但因为联系不上林渡鹤,一直耽误到现在。 再醒过来的时候,林渡鹤躺在那张熟悉的古董床上。 这里是史可荷收购的罗马老排房,里面的家具都可以算是古董家具,因为保养用心,依旧散发着旧木的淡香。 身边坐着一个人,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他以为是通龙,厌恶地转过头。 “是我。” 这个声音,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一阵寒麻流遍全身。 “——已经宣判无罪了,所以想在罗马待几天,”加纳纳拿起床头柜上的特殊饮水器,递到他的嘴边。这是为了卧床病患设计的,饮水口类似吸管,但只要很轻微的力气就可以出水,“没事的,林,一切都过去了。你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需要担忧任何事情。” “……我唯一想过的生活,就是没有你们的生活。” “是吗?” “……你们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决定我什么时候是棋子,什么时候被归还自由……” 加纳纳从椅子上坐到床沿边,附身轻柔地替他梳理散落出绷带的碎发:“我知道父亲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他已经死了,我不计较他的真正死因,随着他的死,许多事情都结束了。” “……凭什么……” “你觉得你在过去受到的伤痕,是钱无法弥补的?不,可以的,只要钱够多。一个亿怎么样?”他开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价格,“我父亲身边所有的情人,没有一个人拿到这个价码的补偿金。” 林渡鹤看着他,眼神中空无一物。加纳纳叹气:“别说‘我不需要钱’这种孩子气的话……” “加纳纳,你们为什么觉得人需要那么多钱?” “不需要吗?每个人都喜欢它。” “……我不需要。或者你来告诉我,我要它们干什么?” “重塑你 63 的生活。” “生活是什么?” “做你想做的。去度假,去邀请你喜欢的明星到别墅里开派对,拍下你看中的名画……” 林渡鹤用中文骂了一句,CNMB。 加纳纳侧头:“嗯?” “我说你很会享受生活。” “谢谢。” 这是种很诡异的状态。他想歇斯底里地怒吼,让他们理解自己的心情,让他们知道自己很痛苦,这种痛苦不是用钱能抚平的,这世上,钱无法抚平任何痛苦,钱能做到的仅仅是平铺在痛苦之上,掩盖住那些伤痕。人们看向痛苦时会先看见钱,以为抚平了痛苦, 这么多年,林渡鹤一直想这样歇斯底里一次。但这群人都很平静,平静地表示“你的痛苦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没有一个人跳出来说,这事情没道理,这些人应该都给毙了。 他没有生活了。 他无法装作无事发生地回到美国的家,继续父慈子孝,陪父母演“家里的孩子是哈佛高材生”的虚荣戏码。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哈佛的。在父母看来最骄傲的事,反而永远都在提醒他过去的可怖。 无论是旁敲侧击的暗示,还是正面提起沃特过去对他做的事,父母都会表现出和桑德曼一样的平静。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你想多了。” 在几年前的一天,他的精神崩溃过一次,他什么都不穿下了楼,站在客厅沙发前——父母正在那看电视。 林渡鹤让他们看自己身上的痕迹。老人留下的伤痕,手术抢救留下的缝合…… 但父母呆了很久,他期待他们的回答,期待他们露出害怕或者心疼的神色。 “衣服穿上,你挡住电视了。”这是父亲唯一说的一句话。 他艰难地从床上撑坐起来。加纳纳离开了,通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只是没有进来,在门口看着。 林渡鹤让他过来。自己身上有几处骨折,还打着固定,连坐起来都很勉强。通龙扶着他躺下,林渡鹤在这时问了一句话。 “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 “我愿意。” 他笑了:“那现在就做——拿着枪出去,杀了加纳纳。” 林渡鹤以为这人会面露难色或者找借口推脱,这样,自己就能彻底和他决裂。 但通龙没有犹豫,从枪套里拔出枪走出门口。加纳纳还没下楼,几声枪响很快从楼道里传来——之后是一阵保镖还击的枪响。排楼里负责安保的史可荷人员,和加纳纳的其他保镖瞬间陷入混战,但由于双方都没有足以支撑一场大型火拼的火力,这场血战很快告终,以双方各有些许死伤作为无终的结果。 五分钟后,通龙回到卧室,把手枪摆在他身上。 林渡鹤在笑,笑得很激动,仅剩的一只手掩着脸,笑声尖锐到近乎癫狂。突然,他抄起那把手枪,对准通龙的眉心扣动扳机。 没有子弹。 子弹已经打空了。 通龙并不恼怒,只是静静看着他。他厌恶这种平静的表情,狠狠将手枪砸在那人脸上,放任自己陷入柔软的靠枕里,合上双眼。 和金旺不同,严武备无法说走就走。严峻的丧事还有一些收尾,比如骨灰盒的领取、存放。 但这些事,何株可以拿着严武备的身份证去代办。 他在周五办完了大部分手续,回到严武备家。然而,家里似乎有客人。 从楼道窗口望进去,客厅里有两个到访者,一男一女。 居然是李珂。 旁边坐着的老人应该是她父亲,也就是严武备的上级。他让女儿和严武备单独聊聊:“年轻人嘛,有时候吵吵闹闹的,都很正常……” 严武备和李珂对坐着,偶尔在长辈的引导下聊几句。何株在门口等了很久,这场会客都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他看了眼怀里抱着的骨灰坛,然后转身走回自己家;何秀正在打电话,看见他回来,鬼鬼祟祟地立刻挂上电话;何株懒得管她,走进了厕所。一阵马桶冲水声后,他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空罐子。 “你今天……不去小严家啊?”何秀小心翼翼问。 他太了解妈妈了:“要多少?” ——应该是打麻将的钱又花完了。 何秀又顾左右而言他。她既然不开口,他也没再管。 今天的晚饭好像格外丰盛,何秀在厨房买了很多菜。这是唯一让何株感到意外的。 “……你也辛苦了嘛。”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妈妈其实知道错了,这段时间,把你弄得很难受……你从小到大,我也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对。” 何秀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尽管他没回答,但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厨房里传来菜香,这让他不禁感到安心,何株很喜欢闻家里的家常菜香气。 但是,这种欢愉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吃饭的时候,楼道里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是李珂。 “那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她说,“你下周能来上班吗?别听我爸瞎催,该休息就休息。” 严武备回答:“我没事……” 严武备说:“我下周会回去上班的。” 何株的筷子停下了,面无表情。 “怎么了?咸了?”何秀很关切地问。 ……算了,家里难得一起好好吃顿饭。 何株叹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想严武备。正当他想夹菜时,母亲忽然起身,越过桌子给他夹了菜,然后,她又小心笑着,坐了回去。 这让何株有点不舒服,他本能意识到,其实她有事情瞒着自己。 “——到底怎么了?” “……你先吃饭。” “你不说,我吃不下。” 他丢下筷子,筷子敲在锅子上,发出几声轻响。 何秀低着头,摸摸索索的;就这样僵持很久,何株先不耐烦。 “——说。” “我……” 她像挤牙膏似的,说一句话看一眼儿子的脸色。 “……我又……想翻盘……” “——又借钱去赌了?”他冷笑,“借了多少?” “线上牌局介绍的借贷……借的有点多……” “五十万?” 她低着头,没说话。 何株嗤笑:“一百万?” “……” “说啊!” “……我……我又把房子……两套都……” 在这艰难而零碎的吐露中,何株听清了,也算清了。 在自己不在的期间,何秀撬开保险柜拿到房本,将两套房做了抵押,借了八百万。 已经全部输完了。 何秀说完后,眼神躲闪许久;饭桌陷入寂静,家里只有电视里的新闻声。 有整整一刻钟,桌上没人说话。何株坐在那,看着眼前的汤锅,里面炖着老鸭汤,鸭油盖在汤面上 64 ,将汤的滚烫封锁在锅里。 何秀以为儿子会掀桌,砸锅碗瓢盆。可一刻钟过去了,何株只是突然笑了出来。 他掩着脸,吃吃笑,笑得停不下来。一边笑,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才八百万……” “才……才八百万?” “没事……八百万而已。”他笑着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很快就能挣回来。八百万而已……不就是八百万吗,输得起。” 何秀呆了呆,也跟着笑起来:“厉害了……你真厉害了。” “不是以前了,拿着那点死工资,等着绩效和奖金,可怜巴巴讨好主任。”他又拍了拍她的肩,“我不是以前了。你年纪也大了,累了一辈子,既然有个爱好,那就赌吧。” “哎呦,”骤然,她松了口气,拍着儿子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我这次可吓死了!起初啊,只敢赌五千试试,毕竟是线上,虽然是熟人介绍的……后来不知怎么的输进去二十万,想想不甘心啊。哎!五十万时候还翻盘了!差点赚回来了!接着你猜……” 何株微笑着,站在背后听她眉飞色舞地说。他松开了她的肩膀,走回自己的座位。 随后他退回母亲身后,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按进滚烫的汤锅中。 第三十五章 柿子总挑软的捏…… 金旺:我想走了。 金旺:我先走了,你不用管我了。 金旺的消息陆续出现在他的手机上——他们其实有默契,不到极其紧急的情况,不会给对方发文字类消息,以免留下铁证。 何株不太喜欢回他的消息,两人相处也很久了,硬说算不上朋友,和相处时间久,就算是狗也会有感情——金哥看下来,何株不是不喜欢他,何株是无所谓。金旺的消息也好,别人的消息也好,他都是抱着一种很疲惫的态度去看。 除了对林渡鹤的消息会比较看重,其他时候,何株根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社交上。 然而今天,他的回复很快——何株约金旺一起回去,他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他们约在旅游中转站见面,然后再用私人包车去海岸。用火车或者飞机只需要半天的旅程,在他们的出行条件下变成了几天的舟车劳顿。 见面时,两人都因为长途车的颠簸而显得憔悴。何株靠在公厕外抽烟,和以往不同,他手边有个最大号的行李箱。 金哥苦笑着走向他。 “没复合成功,掰了。”他说,“她已经和老同学约起来了。那男的也不介意她带着女儿。” 金哥也点了支烟,靠在何株旁边,吸了一口之后长长叹气。 “你不是带钱了吗?” 他耸肩:“给她看了。但有一点,我特别佩服我老婆,她特别犟。” “她觉得钱太少?” “她觉得我会再拿去赌,然后输光。就是‘反正这些钱也是你偶尔赢了一次赢了笔大的’……” 何株忍不住呵呵笑,呛了口烟。 金哥手上没有那个装满钱的包——他把钱留给前妻了,算是嫁妆。 手里有钱,新爸爸也能对女儿好一点。 何株说:“弄得好像你是什么中国好父亲一样。从前没怎么干人事,现在就只能自我感动了。” 班车快来了,远处的公路尽头,依稀能看见车灯的光。金旺踩灭烟头,渐渐散去的烟味中,他的语气和从前微有不同。 “何医生啊,我和你说句实话,要是有的选,还能倒回去,我肯定当个中国好父亲。去找份工,搬砖也好,当售楼先生也好,反正找个见得光的活。钱慢慢存,每天接女儿上下课。” “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你现在有钱了,继续替我解决琐事,每个月拿工资,冲着这笔钱,有很多人会愿意跟你过,买个游艇,再买个小岛建私人码头,每天开游艇接孩子出去玩。” 金旺疲惫地蹲在地上,抬头看何株。晦暗的夜色下,他看着何株嘴边烟头的火光。 “不一样的,”金旺笑了,“你毕竟还年轻。不一样的。” 在几天的旅程后,他们来到了海岸。何株带着那个大行李箱上了充气阀,充气阀航行到茫茫大海中,忽然,他将行李箱推下了船。 其他人都呆了呆,但谁也没有发问。何株坐了回去,好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看电子书。 就在船平稳漂浮了六个小时后,何株和金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睡着了。他们是被枪响吵醒的——金哥吓得抱着救生衣跳起来,他被溅了满身的血。 驾驶员歪斜在座位上,血从头上的洞淙淙流出来;一艘快艇轻盈地围着他们的充气阀转了个圈,上面架着一挺狙击枪。 看见枪后的袭击者,金旺不禁发出痛苦害怕的呜咽;阿修拦停了他们的船头,解下狙击枪扛在肩上,像个扛着书包的下课学生,脚步轻快跳上充气阀。 “嗨!”他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何,你妈妈还好吗?” “她最近能吃到很多她喜欢的海鲜,所以心情应该算是不错。” “太棒啦!我知道很多沿海的船餐厅,以后她如果来越南,我可以带她一家家吃过去。” 何株嚼着防晕船口香糖,面无表情地看他。 “好了,我们该回去啦!”他踢开尸体,让自己带来的驾驶员控制充气阀,“——加纳纳在灯屋等很久了。” 在灯屋昔日的赌厅里,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 自从被改建成海上医院,凭借完美的离岸地理优势,这里的手术排期一直是满的。今天的手术临时暂停,因为护卫船遭到了海盗船的炮击。 林渡鹤坐在舷窗边。从罗马回来后,他就一直在灯屋休养。 就在早上,桑德曼雇佣的武装船轰击驱散了他们的护卫船,加纳纳的人强行控制了这条船,最后,加纳纳重新登上了灯屋。 “‘灯屋’这个名字,你知道最早的源头吗?” 他站在林渡鹤对面,手中把玩着一支摆在准备桌上的电刀头。 “——为古罗马时期拜占庭的国王制造紫色丝绸的地方,人们叫它灯屋。” 林渡鹤其实很疲惫了,他一直都很想和对方说实话——听加纳纳说话真的很累。从中国人的传统上来说,这就叫典型的不说人话。 根据他的经验,这人接下来会和自己长篇大论,从拜占庭到君士坦丁堡再到伊斯坦布尔,中间还会夹杂一堆斯泰基女王的逸闻。冷僻的英文里面夹杂古拉丁语和法语,简直比听英格那个印度姑娘说英语还痛苦。 所以起灯屋这个名字,和这条赌船的功能有啥因果关系吗…… “桑德曼家族最早用它来运过高级的波斯丝绸……那时灯屋的航行路线,是迦太基的军船曾经走过的海路……” ——来了,迦太基,接着就是女王、古罗马、 65 蛮族战争……能说一些现实的、让人听了不那么想睡觉的事吗…… 林渡鹤忍不住叹气,喝了口咖啡提神。 “林,你知道迦太基的女王曾经……” “——不好意思,”林渡鹤难得打断他,“能直接说你来做什么吗?” 那人呆住了,成为了桑德曼家主的他,大概想不到自己的话会被打断。 “我对历史真的没兴趣,真的,”林渡鹤不得不调整情绪,“人类是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所以在这里反反复复听你卖弄学识,对我来说是纯粹的浪费时间。你如果想说,阿修可以听你说一整天……” 加纳纳在几秒后坐了下来。这时,阿修带着何株和金旺登上了船,来到了他们的房间。 “——我是来收回灯屋的。”加纳纳说。 林渡鹤平静地看着他。 “你让通龙袭击我,是个非常恶性的信号,你不该那么做。”他说,“通龙不在你身边,他也意识到,你在把他推向和我作对的极端。” “嗯,我和他分开了。”林渡鹤嘴角勉强抽了抽,“拜你所赐。” 他和通龙自从于罗马分开后,没有再联系过。 “所以你保不住这条船。我来收回它,当然,会给你一定的补偿。就像我说的,你得和过去的一切分割,开始新的生活。” 何株插了话:“能问一下有多少吗?” “一亿美金。”加纳纳还是开出那个高价。很划算,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林渡鹤拿钱,下船,回美国,一亿美金足够他全家之后的人生都活在天堂里。 何株没意见了,坐了回去。 林渡鹤摇头:“我不要钱。” “你要什么?” “我要你离开,把船留给我。我哪也不去,就在这条船上开始新的人生……或者结束我的人生。” 林渡鹤闭上双眼,没有再说话;而在他对面,加纳纳笑了一声,从大衣下取出那把纯银双筒枪。 “……果然,你也很想和过去分割吧。”林渡鹤闭目而笑,“在沃特的家庭中,什么都无法决定的自己。你帮不了那些被父亲伤害的年轻人,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没有能力留住老师博勒夫……嘴上说着不想走这条道路,实际什么反抗都不敢做……”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加纳纳的手指扣在扳机上。 “是。”他承认,“所以我会杀了你。” “你恼羞成怒了。” “是。我还会让阿修杀了船上的所有人。这条船上的一切都必须被抹除,然后恢复原样。” “抱歉,再打断一下,”何株站起身,后背同时被阿修的枪口顶住,“我不建议你们走极端。你在乎这条船上的营业额吗?如果只是为了面子,我们可以和平下船。” “坐下,别吵。”阿修嘟囔。 “——船上有炸弹。”何株说。 这场景,有些熟悉。 加纳纳和阿修不禁感受到了一丝过往的痛苦,旋即,又断定这个中国人只是虚张声势。 “是真的有,我让放的。”虽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林渡鹤的声音里还是带着愧疚,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以防万一而已。” 何株说:“你们敢乱来,我们就远程引爆。” 林渡鹤叹气:“算了,撤销引爆预备吧。没必要。” 阿修带人去找引爆点,应该是在底层机舱;他刚走,林渡鹤的手机就接到了一条消息。 ——两条消息都来自通龙,他给两人传了照片。照片拍摄地点是杰德和利兹在法国的度假别墅,夫妇俩和几个孩子都被控制住,被一群蒙面袭击者用枪指着。 消息是,“你来决定他们的生死”。 加纳纳看见了他手机屏幕里的照片,眼神微微变化。 “——让那个匪徒把人放了,然后,你们活着下船,离开灯屋。” “这不是我让他做的……”林渡鹤解释。 这只是通龙为了挽回他的“礼物”。作为匪徒,这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算杀了杰德和利兹,林渡鹤也不会觉得开心,说实话,他和这对夫妇的关系其实不错。 他拿起手机,准备让通龙放人。就在这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 “柿子挑软的捏也有个限度,”何株把林渡鹤的轮椅往后退了半米,顺手抢走对方的手机,然后,站在加纳纳对面,“我算是看出来这里谁最好欺负了。林渡鹤,真不怨别人天天捏你捏着玩。” “他手里有枪。”林渡鹤提醒他。 “——他手里有枪又怎么样?我们手里有炸弹和人质。”他快速回了通龙消息——“控制住这家人,等我信号”,“桑德曼先生,请你下船,我们这里是医院,你这是医……医疗……吵闹。” 加纳纳看着他,何株并不是有资格与他周旋的人。 双筒枪对准了这个人。何株咽了口唾沫:“你在轰击我的一刹那,炸弹就会引爆。” “这种话,得要是手握引爆器的人才有资格说。” 加纳纳微微笑着,准备扣下扳机。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机也收到了消息——来自阿修的消息。 阿修:加纳纳,船上不止一个炸弹。 阿修:我们在每一层的排风管里都发现了炸弹。 这是出乎意料的变故。这条船上的炸药量,根据阿修的专业估计,可以在半分钟里炸毁整条灯屋。 林渡鹤一怔,他并没有放那么多炸药。 莫非…… 他们看向何株。 “嗯,以防万一嘛。”何株笑了,“反正加量不加价,我就在每一层都安排了遥控炸药。” 话音落,伴随地动天摇的轰鸣,碎沙簌簌从头顶灌下——第一层炸药引爆了,灯屋的最顶层腾起一阵烟沙,在熊熊火光中,被夷为平地。 第三十六章 人性是什么啊。 行李箱的照片,在昏暗的会议室屏幕上闪烁。里面是一具蜷缩着的女尸,因为被海水浸泡多时,已经开始呈现巨人化,占满整个箱子内部。 何秀的尸体随着行李箱被冲回岸上,被几个赶海的孩子发现了。一方面寻求认领,一方面调查身份,警方很快就锁定了何秀——严武备发现,何株和何秀一起不见了。 加上女人身上的债务、抵押的房产,何株因怒杀母的可能性非常高。 这人肯定是往海外东南亚区域逃的,因为他的“事业”就集中在那里。很多犯了事的人以为往国外一走了之就没事,不管是国外哪里——而这边在东南亚一切地方抓人,和在国内抓人毫无差别。 不幸的是,因为与严武备相熟,何株很清楚那些地方。 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个人待在公海游轮上终老。严武备断定他不会,何株现在根本已经被物欲裹挟住了,他不可能拿着天价存款,每天只 66 在那条船上待着。而且有人观测到,灯屋在几天前发生了爆炸。 ——也就是说,灯屋出事了。如果它现在的所有者林渡鹤愿意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和登船许可,严武备就能顺理成章上船抓人。 这种时候就很烦,烦的是林渡鹤不是中国人——如果是中国人,这边就能以确认公民人身安全的理由上船确认了。也有人提出,联系林在美国的父母,让父母作为委托人,委托工作组登船寻人呢? “你们知道林渡鹤的父亲是谁吗?”严武备丝毫不抱希望。 ——林渡鹤的父亲当年背叛过加纳纳,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回应国内的任何联系的,就算事关儿子的生死。 灯屋周围有护卫船,这些船只会让得到许可的船只接近游轮,否则就将之驱逐。要登船,眼下只有一个最可行的办法。 ——以病患身份登船。 灯屋的手术恢复了。 何株为来就诊的病人们安排了一条龙式的服务,不再是以前那样,联系上之后先由病人发送现下的各项化验指标,再需要病人自己买票前来,从机场被接到医生的诊所,再取样化验,再在当地的小旅馆等待配型,再前往专门进行手术的地点,手术完成后不进行任何观察,带着排异危险和疲惫的身躯离去…… 现在,由灯屋为他们定机票,从菲律宾马尼拉的机场直接用直升机接往灯屋,这条船上有健全的病房和娱乐设施,并且在林渡鹤的强烈要求下保留了船上的热带生态氧气林和水族馆——尽管何株觉得这些地方可以改建成更多病房和手术室,还能节省许多维护费…… 但不能否定,这些娱乐场所可以让病人享受船上时光。 金旺还建了半层的KTV与棋牌室,算是小赌怡情。 病人登船,在化验室进行检查,在美好的环境下等待化验和配型的结果。早上,他们可以在热带生态林里散步,和自己的主治医师悠闲地讨论病情和手术细节。 中午在餐厅有病患专门自助,分为肾衰友好餐区,心衰友好餐区,术后高蛋白餐区。 晚上有管弦乐队和爵士乐队会在大厅演奏,金旺偶尔献唱邓丽君。 然后在船上手术,可以选择加费住院,有专门的术后照料团队会照顾病人直到康复。 有小型电影院,极为难得的游轮免费WIFI,水疗SPA。 尽管收费会略高,但他们的手术排期永远是满的。林渡鹤不是很在乎盈利,差不多持平就行——但当何株将国内的病房翻床率、开药指标、业绩分成都引进灯屋之后,这家海上医院瞬间收入起飞。 甚至还能挂靠菲律宾的某家商业医保——如果挂靠这家医保,药费和日常护理费就能免除。 这家商业医保是史可荷为了灯屋新开的,金融池月出入已经达到了近千万美金。 而有一层封闭区域。那里原来是个小教堂,在改建时保留了下来,用来给有信仰的病人与医护做礼拜。 现在是封锁的,从电梯口开始就有着持枪雇佣兵看守,没人知道里面关着什么。 加纳纳不是很想承认,这是轻敌所能导致的最恶性结果。 用人质和炸弹,那个叫何株的中国人威胁阿修他们解除武装,他被单独关押在这里,和阿修分开了。 所有和外界的联系方式都被没收,消息断绝之后,他根本不知道妹妹那边的情况。 ——至少有林渡鹤在中间……他们从十七八岁开始就认识了,尤其是利兹和杰德,两人和林的关系很好。林渡鹤应该不至于下令杀了两人。 不该亲自来的。之所以当初决定亲自来这里,是因为加纳纳认为自己出面,可以逼林渡鹤答应任何条件。其实他的判断是对的,林渡鹤几乎就要答应了……如果不是那个何株。 ——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无名小卒。林渡鹤为什么会听他的? 目前,何株没有再和他进行过谈判。这可能代表了双方信任的崩盘。他想用自己勒索桑德曼家族?不可能,他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与桑德曼家族周旋。 而何株也很清楚,不可能。 林渡鹤从治疗室出来,已经能够自己借助拐杖行走了。他和何株看着今天的几份手术计划,无可避免的聊到一个问题。 “——你打算怎么处理加纳纳的事?” 林渡鹤脑中,最恶劣的情况就是杀人灭口。 “不可能让他下船的。”何株说。 果然。 “但是他还有作用。” “你想用他勒索赎金?” 何株对林渡鹤的这个想法感到诧异:“我们是开医院的,又不是绑架犯。” “那……” “——他保养的很好吧?”何株忽然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确实。身体健康,处于盛年,没有不良嗜好…… 用器官移植的标准来看,何株觉得,加纳纳是个很好的供体。 “这是英格护士的哥哥的化验报告。” “……什么?” “英格护士,就是兼任麻醉师的那个印度姑娘。” “我知道英格,”林渡鹤接过平板,“她哥哥怎么……内脏破裂所需的移植……伴随心衰——很严重,病情很绵长,他是需要手术吗?” ——英格之所以会进入这个行业,起初是为了还清男方的聘礼。印度的家人在几年前将她许配给了一个没见过面的老人,她和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很简略地提到“自己逃婚”。于是,她就有义务需要还给男方已经被父母拿去还债的聘礼。 林渡鹤对人员收入有概念:“虽然不知道具体多少,但就算一个印度男人出了一百万娶她,她也应该能还清了。” “不,之后大部分都是为了她哥哥在美国的医疗费。” ——帮助英格逃婚的是她的哥哥。因为这件事,哥哥在带她逃跑的过程中被自己家与男方家的人打成重伤。 如今在美国进行长期住院治疗,英格没有美国医保,每天的治疗费都是天价。内脏破裂已经让他接受过两次移植手术,但体外循环辅助仍旧需要全天候开启。 这种情况下,伴随心衰几乎是必然的。他的心脏已经快到了临界点,而心脏移植的供体,是所有移植手术里最难找到的。 “——我们的意大利教父和他匹配。”何株拿起了另一份加纳纳的检测报告,“你觉得他会高兴吗?” 林渡鹤说不出话。如果说英格那边,一定会……可能会……高兴。 “我是说加纳纳。他不是信教的吗?能牺牲自己救人一命,死后能上天堂的。”何株简单粗暴的用自己的理解替加纳纳做了决定。“就这样,我们送他上天堂。” 也许是身体虚弱,林渡鹤感到了一阵眩晕。他想反对,这听上去太疯狂了…… 不 67 ,这根本不是……不是人道主义范畴的决定…… “喂鲨鱼,或者放了他。二选一。” “……我想和加纳纳谈谈。”他捂着额头,“何株,他是桑德曼的家主,你不能这样草率的……” “——这段时间,有人来找过我们麻烦吗?” 何株的问题,其实也是如今的现状。加纳纳失踪后,没有人来过问。 黑手党中,下属对上级有着绝对的服从,他们将生命献给家主。 “都什么年代的,吻戒指那一套早就行不通了,”他说,“只有钱行得通。” 当加纳纳失踪后,就像沃特重伤时那样,家族正在飞快分食他们留下的财富。 没人在乎他。 而就算这样,林渡鹤也拒绝像拆零件一样杀了加纳纳,他宁可把人囚禁在灯屋上一辈子。 何株笑了:“你真是圣人。” 何株说:“我要是你,和这家人有关系的所有人,都会被我丢到底层的地牢,泼上汽油烧个精光。” 林渡鹤的神色很坚定:“如果放任自己走向一个极端,你最后会发现,你想留住的一切都留不住。” “所以呢?你留住了?那你怎么不回去父慈子孝?” 何株说完,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他知道这句话很伤林渡鹤,但对着这人,何株有时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把他点上汽油……” “如果不得不杀他,就用氰化物吧。”林渡鹤说,“我不会走极端,我也不想你走极端。” “走……哈……走极端?我又没有想拉着这条船去撞冰山,我怎么走极端了?” 何株觉得可笑。而林渡鹤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怎么走极端了,告诉我。” “……你还是何株吗?那个叫‘何株’的人……” “——那个叫‘何株’,被人追到医院讨债,被逼着给赌狗老妈还债,被拉来做非法手术,被人拿枪顶着……你找的是这个‘何株’?” 林渡鹤看着他的眼睛,这次,终于彻底无言以对。 手术时间要到了,何株转身走向准备室的方向。在他背后,林渡鹤叫住他。 “给他氰化物吧,何株。” 何株停下脚步;这时,远处准备室的门开了。尽管戴着口罩和护目镜,但林渡鹤还是看出来,从里面走出来的是英格护士。 她好像很高兴,做了个感谢神明的手势,向着何株走过来。 “手术很成功!”英格笑了,“心脏的状态非常好!抱歉……我之后半个月需要请假照顾我哥哥,希望湿婆神保佑他能顺利康复……” 何株拍了拍她的肩,英格走了——从手术室里推出一张盖着白布的推床,推向“尸体处理”的门口。 那是灯屋上的尸体处理装置——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喷口朝大海的大型绞碎机。尸体丢进去,只需要十五秒就会被搅成肉泥,喷入大海。 林渡鹤快步走过去,想拦住他们。但何株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处理室的铁门升了起来,连同白布一起被推进去的尸体,在最后从白布下露出一缕近乎白金的金发。 林渡鹤呆呆站住,不再挣扎。 “你没有人性了吗?”他问何株。 “人性很重要吗?除了让你不断人善被人欺之外。” “……人性是我宁可失去一切,也想保住的东西。”他疲惫地支住身体,单眼注视着尸体处理的入口,仿佛加纳纳还在那,“抱歉。让船送我离开灯屋吧。” 林渡鹤走了。 何株看着那条船远离灯屋,看了很久。然后他面对电脑,继续整理之后的手术计划。其中,有一封特殊邮件被标记了出来。 “严武备,中国人,警察,自述心脏不适,以及过去主治医师为何株医生,希望登上灯屋进行检查。” 第三十七章 一键复制,一键失控 登上灯屋后,严武备完全认不出这条船了。 ——几乎完全就是一家豪华配置的综合医院,弥漫着消毒水和净化机的味道,有培训到位的接待人员,全程都保持着柔和细软的语气与微笑。 尽管他表示自己行走无碍,但还是从入口处就坐上了轮椅——每个病人都可以享受全程轮椅代步,无论是不是行走自如。 先去氧吧处等待片刻,大概半小时,就有护士带他去了医生办公室。 ——直接就是Liver的办公室。 办公桌后,何株的状态似乎是严武备很熟悉的那种状态。仿佛回到一切发生前,他依旧是那个对病人耐心、专业素质过硬、无论哪方面都找不出缺陷的外科医生。 他没有和严武备说任何私人的话,就是单纯的接诊,开了检查;护士推走轮椅,去楼下的检查层。 检查结果出来后,他又回到何株的办公室。等候椅上有病人羡慕地看着他,灯屋上很少有人是由何株亲自接诊的,大家都知道谁缔造了这条船,尽管他不是所有主治医师里最年长或者最有资历的,却仍旧是病人最希望看见的医生。 检查结果是瞒不住的,而他也确实只是找借口登船来见何株。 见到之后呢? 其实严武备没有想过,见到之后究竟该怎么办。 或者说,他有行动计划,有逃脱路线,有齐全的特殊行动许可…… 但他始终没有想过,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严峻死后的那段日子,严武备把自己彻底交给了何株。与其说是脆弱,还不如说,是绷了许多年的弦,终于在极限彻底断裂。 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很诡异的论题——《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可以消除掉所有知道你黑历史的人》。 当年那件事的“知情当事人”,严格来说,只有严家的四个人,除此之外的都是风言风语而已。母亲去世,弟弟失踪,如果父亲也消失…… 严峻在的时候,严武备是活在不堪的心虚之中的。 外表再如何冷静刚强,但只要破掉那层壳,里面就还是那个不堪一击的、为了零食弄丢弟弟的废物。 ——我要活得很好才行。 要活得无懈可击,要变成那种看上去不会有黑历史的人。 不能有偏移,不能有错漏。这样活着确实很累,但这样有用。 累得想去死,累到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 随便在哪次任务里牺牲也不错,用英雄的名目死去,这样,就算谁知道这段黑历史,也不会有人信。 何株知道一切,何株愿意豢养他这个废物,把他养在家里,屋门关上,严武备就和那段不堪的回忆被分隔在了门里门外。 然而,何株看完那些检查报告之后,仍旧是用医生的口吻与他商量。 “——确实有很多问题,比如切口没有完全闭合,细微感染,缺少休息和营养。  68 ”他说,“最好尽快进行修复手术。费用方面不用担心。” “你现在这样,每个月能拿多少?” “能再去烤肉店撒几次钱。” “——每个月会寄钱给妈妈?” “她又欠了债,不知道躲债去了哪。随便吧。” 何株很平静。他在汤锅里闷死何秀之后,就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没有血迹,没有搏斗,他很自信不会有证据。行李箱是何秀自己的,全程都有戴手套操作。 “既然她不在家,你应该更加没心理负担了。跟我回去吧。” “回去干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 严武备说了这句话。 “因为我想和你回家,关上门,再也不出去一步。” 何株愣了很久,忽然笑了:“不是还要周一回去上班吗?” 严武备嗤笑:“正常人谁想上班啊?” “我想啊。” “那是因为你赚得多。” “现在知道我赚得多了?小武,说真的,你再让我选一次,我还会走这条路。” 严武备问:“但你拿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一辈子在海上漂?” “——养你啊。”何株神色坦然。 “严武备,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你为什么当警察?”何株打开净化器,在办公室里难得点了支烟,“别和我扯什么正义感之类的鬼话——你就是想逞英雄,这样一来,严文聪的事就算爆出去,人们也不敢谴责英雄。” ——他把严武备看得太清楚了。 “现在严峻死了,严文聪下落不明,我跟你说你也别去记挂了,正好,所有你害怕的知情人都走了,而我绝对不会说,”一支烟被何株递到严武备嘴边,“跟我走吧。” 严武备想用手接烟,被何株挡开了——他要严武备用嘴巴直接叼住。 这个动作让人很不舒服,就好像给狗叼骨头。 两人正僵持着,从办公室外面进来了一个头上包满了纱布的人,唯一露出的是口部和鼻部,都插着气管。他晃晃悠悠走进来,不是无视里面的严武备,是因为他看不清。 何株拍了拍桌子,一个护士跑了进来,匆忙将那人拖走。 有些尴尬的小插曲。 “——我养了新的狗,”何株掐了烟,起身推他的轮椅去门口,“算了,先给你安排手术……你见过的李义医生,他回国结了个婚,喜酒吃到一半被拉回来值夜班,结果今年就离婚了,他一直觉得是我的错。” “他不换个夜班吗?” “排班的是我。” 他们穿过银白合金装饰的走廊,两侧都是透彻落地窗,分别可以看见热带生态林和餐区。严武备必须尽快弄清船上的地形,灯屋的安保很严密,而且都被安排在隐蔽的位置,也就是说,如果他想动手劫走何株,大概率刚刚动手,就会被四面八方扑出的安保人员按住。 “——我必须手术吗?”他问,“我觉得其实心脏没什么问题。” 何株停下了脚步。在人流往来的中心走廊,他俯下身,在严武备耳边轻声说。 “你是个废物,小武。废物狗是没资格和主人提意见的——更何况还是医学专业意见。” 他拍了拍严武备的头,将轮椅向前推去,交给了手术室的准备人员。 何株没有骗他。从报告上看,严武备的心脏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 那是是在各项条件都不完善的情况下强行进行的手术,术后,那人根本没有等身体痊愈就跑了。回国后的后续治疗和服药统统没有继续,能活到今天简直是奇迹。 心脏移植手术要进行第二次是几乎不可能的,只能尽力修补。 第一场手术结束,他确定严武备的情况平稳,就让人把病人推去了观测病房。何株解下口罩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才莫名其妙进来的纱布头正坐在里面,忐忑不安。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他解开纱布。白色纱布一圈圈落下,露出那人的脸。 ——是一张恐怖的脸。 至少进行了十五项整容手术,包括颅骨填充、颌断骨矫正、基底部树脂填充这样的特大型手术。 肿的和猪头一样。何株嘀咕。手术时,这人的头发被剃光了,现在微微长出一点毛茬——白金色的。这个人,原来应该有白金色的头发。 他的手上也包着纱布,就连手指也动了手术,所以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恢复期预计要两个月,两个月间,他还需要进行大大小小的后续手术。 “记得每天都要敷生物凝胶,一周一次激光修复,”他叮嘱护士,“尽快把恢复提前一个月。声带微调手术的医生预计三天后登船,到了之后马上安排手术。” 这也许是灯屋上唯一一起整容手术。何株希望,它可以非常成功。 阿修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 在灯屋的秘密地牢里,尽管没有人给他动刑,但每天都会有肌肉松弛剂的注射。阿修逃过一次——他的耐药力天生和寻常人不同。 不止是耐药,痛觉啦、味觉啦都不太一样。加纳纳第一次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惊讶了很久。 还亲自做了一堆饭给自己,想试试看他到底吃不吃得出好吃难吃。 “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你连那种东西都吃的下去,”他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遇到一只在啃海狗尸体的野狗。” 阿修不记得那只“海狗”好不好吃了。他曾经哀求过妈妈,让妈妈带自己走。但很显然,妈妈没办法离开父亲。 这个父亲,既是妈妈的父亲,又是阿修的父亲。他们是母子又是姐弟,脱离了父亲,他们哪也去不了。 妈妈被他卖给了三个水手,尸体被海浪冲回岸边;他想把妈妈埋在那片白色的、干净的沙子里,但拖着尸体艰难地走了没几步,男人就抄着木棍冲过来,让他去洗床单。 再然后……再然后自己拿起了沙堆里的什么…… 可能只是谁随手乱丢的垃圾,一个破酒瓶,一块碎玻璃……他恰好从沙子里捡到了。 男人死了。棚子里的女人很快就散了。阿修一个人晃来晃去找吃的,附近有椰子,棚子里有鱼干。但当这些东西都被吃完了,他就很难再找到食物了。 而男人的尸体还晾在沙滩上。海边咸湿的气候,很快就让他的身上盖满一层黑乎乎的苍蝇。 他成了阿修唯一的食物来源。他扑在尸体上,从早吃到晚。那个月夜,阿修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一艘小型帆船靠了岸。从帆船上下来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月色落在他白金的鬈发上,就像埋葬母亲的沙子一样洁白。 ——帆船来自海岸的另一侧。那里是一处豪华的度假庄园。在本地人的印象里,那是属于“有钱的白人”的。 只 69 要有钱,谁都能在这片土地上买下自己的地。二战后的千疮百孔,至今未从这个东南亚的小国里被抹去。 当看见他在吃什么的时候,金发男人露出了短暂的恍惚神情。 “我以为我喝多了。”加纳纳说,“或者止痛药产生了副作用幻觉。” 他起初不想来度假。家里出了些事,一个叛徒成为了他的家庭教师,所以,在处理完那个人之后,父亲建议他去度个假。 对加纳纳而言,这场度假很无聊。 空旷无人的海滩,咸腥味,粗糙的建筑物,无法交流的本地佣人。 直到遇见这个啃尸体的孩子,他才忽然觉得,这地方有一些意思。 加纳纳包容他的一切,给予他一切。在阿修近乎空白的人生中,他是唯一鲜活的存在。 他很想加纳纳。阿修讨厌一个人待着,就算付出一根手指的代价,他也喜欢泡在人山人海的赌场里。 他开始看见幻觉了。加纳纳有时会接他去意大利的家——在一处海边,加纳纳有自己的小屋。 这是他的秘密基地。屋子很小,只有两层,一层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海岸线,早晨会有很柔和的阳光斜射进来。加纳纳在厨房做饭,他问阿修,想要塔塔酱还是番茄酱。 在这座小屋里,他们是自己做饭的,没有佣人。 加纳纳似乎会和自己喜欢的朋友来这里休息,躲开某些烦恼。在沙发的缝隙底下,阿修发现了一张被遗弃的行李牌,上面写着“博勒夫”。 他喜欢躺在沙发上,在阳光通透的客厅里,看厨房中加纳纳的背影,还有香煎芦笋和黄油三文鱼的香味。 在那之后…… 之后,加纳纳还会带自己去吗? 他在困倦中苏醒或沉睡,依稀看见身边有熟悉的身影。又是幻觉。阿修想。他太想加纳纳了,以至于看见这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 微冷的手指碰触到阿修的脸颊。 ——不是幻觉。 阿修睁大双眼。昏暗的地牢中,烛火光芒熹微。加纳纳·桑德曼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他。 第三十八章 利兹和杰德一家 早上的时候,他们会去甲板上散步。这里汇集了来自全球各地的病患,但仍然偶尔有人因为加纳纳白金色的短发而对他们多加注目。 这样的发色很少见,偶尔在来自北欧的病人身上能见到。 “他们剪了你的头发。”阿修抱怨。 ——加纳纳并不生气。他原来会生气,因为觉得信徒剪发是对上帝的不敬。 “那是抢救时为了避免细菌感染。”他说,“我的肾脏突然出现了问题,是何医生救了我。” “好吧,所以你现在和他们是朋友了?” “他救了我的命,阿修。但是在感染昏迷时,我脑中负责记忆的部分受了些影响。” 阿修皱着眉头,他勉强能理解加纳纳的话——在被何株关押期间,加纳纳动过手术的肾脏发生了恶性感染。也因为这,他暂时性的失忆了。 医学啊,人体啊,并不是阿修的专长…… “和我说说从前的事吧,我难得有时间陪你。” “好啊。” 这个提议让阿修感到很满意。他喜欢和加纳纳待在一起,叽叽喳喳嘀咕个不停。 从相遇开始的故事,阿修这几天反反复复地说。就算是加纳纳也听得快背下来了,换做从前,这个人会无奈地问他,“没有别的事可以说吗?” 然而,现在的加纳纳不会。 无论阿修说多少遍,他都会耐心听着,听得很认真,仿佛要把这些往事里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背诵下来。 如果用崩溃来形容卡侬最近几年的人生,完全不会显得过分。 他出生于意大利的某个小乡村,在艺术大学毕业后成为了艺术壁画公司的绘画员。这份工作的报酬并不算高,勉强能够支持他的单身汉生活。 个子高挑以及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大概是他为数不多会被人称赞的地方。尽管这样,三十岁的他在回母亲家时,还是会被妈妈一把抱住,喊他“我的小宝贝”。 在单亲家庭由母亲抚养长大,他和妈妈的感情非常深厚。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在青少年时期,卡侬也是本地教会的少年唱诗班成员。 三年前,他的公司倒闭了,卡侬失去了工作。这就意味着房贷和车贷全都没有了供应。银行收回他的房车,男人不得不回到乡下,投奔母亲。 接着,母亲在某天突然腹痛昏迷,被确诊为极其罕见的自体肾细胞排异综合征。她需要尽快进行肝肾移植,这会是一笔巨额的手术费,前提是他们能够拥有供体。 在各个论坛和互助会上,卡侬都在寻求帮助。他甚至回到教会,在神像前通宵祈祷神迹。 没有人帮助他们,也没有神帮助他们。 直到一封来自“灯屋”的邀请。 ——他查阅了灯屋,发现这是一家口碑极好的移植手术海上医院。联系人表示,他从论坛看到了卡侬母子的困境,希望从人道援助的角度伸出援手。卡侬的母亲可以在灯屋免费接受手术,成为慈善受益人。 他们没有说代价。直到他见到了何株,这个中国人才用一种医生标准的商议口气,和他签订了契约。 ——他的母亲可以在一周内就和匹配供体进行手术,灯屋会负责后续的所有治疗。 代价是,卡侬要为他“变成”一个人。 何株会支付给他巨额的报酬,让他接受面部和身体的整容手术。卡侬在论坛上发帖,留下的都是真实信息,灯屋的人早已调查清楚他的资料,他的先天条件完美符合何株的需要。 一米九的身高,白金色的头发,良好的体态,意大利人…… 以及,对于金钱的需求。 他不是很懂亚洲审美,从意大利人的审美标准来看,何株的外貌没有威慑力。他很文气,戴着无框眼镜,似笑非笑。 但是,卡侬不敢违抗他。哪怕他们之间似乎是很简单的一手交钱一手伪造的关系,可他能感到非常明显的地位压迫。 到底是语气还是眼神…… 他知道的事情很有限,只要何株能确保医治母亲,并如约打款,卡侬并不是很在乎这人的目的。 按照何株的说辞,他每天都和一个叫阿修的年轻人在一起。卡侬的英语说得还不错,因为奶奶是英国人。 他根据要求调整口音与说话习惯,比如尽可能在日常说话时引经据典——卡侬很奇怪谁会平时这么说话,对方能听懂他的话吗? 何株说,不重要,反正引经据典就可以了,最好是历史向的冷门经典,不用管听众能不能听懂。 前几天,卡侬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他不知道这个叫做加纳纳的人和阿修到底什么关系——不  70 像情侣,不像朋友,不像上下级。阿修像只小豚鼠一样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活动区域也是有限的,他们不能离开上层,除非何株需要和他商量事情。原因很简单,严武备在船上,不能让人和阿修见到面。 经过几次心脏修复,严武备至少安全了。然而何株问他感想,他却毫无感觉。 ……应该说是令人羡慕的身体健康,还是福大命大呢。 何株很小心,他身边永远有助理和护卫。要把人强抓下船,只能用一种办法。 “我想和你单独说一会儿话,”他说,“去餐厅好吗?” 那人低头看最新的化验报告,没有说话。 “没有其他的,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我们很久没有聊过了。” 何株合上了病历夹,笑了。 “你如果真的身体不舒服,会先去国内的医院查。你是带着什么目的要求登船的,我不想追究。” “你觉得我是带着什么目的?” “小武,你的脸皮是不是也做过移植?厚了。”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见你。” 何株听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烟递到他嘴边。严武备怔住了,依旧没有用嘴接。 “这样不好。”何株摇头,他用自己的嘴含住那支烟,又递到严武备嘴边,“——要这样,学会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违抗的气质,就像递一根骨头给自己养的狗。 这次,严武备用嘴接住了烟。 何株带他来到了一间空房间。这里原来应该是职工休息室。 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椅子。 他围着严武备走了一圈:“你说得对,我们应该修复和对方的关系。我们以前相处得很好,比如说,你来我家,如果我让你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你就会一直坐着,不会乱走。” 何株指着那张椅子:“坐上去。” 是普通的办公室座椅。 严武备坐在那。那人离开房间,临走时说,直到他下一次进这扇门,否则严武备不许离开椅子。 第一次是半个小时。第二次是一个小时。 几天后的一次,何株把他留在这四个小时。尽管受过专业训练,这仍然是如坐针毡的四小时。他想上厕所,也想喝水,办公室椅子并不算舒服,不能靠着睡觉。 在大概两个半小时时,严武备站了起来。门外立刻就有看守进来确认情况,然后用对讲机通知了何株。 其实人类的常规注意力集中时间是四十五分钟到六十分钟,超出这个时限,都可以看做折磨。 何株下一次让严武备将一个黑色不透光的袋子套在头上,让他在纯粹黑暗中等待。安静的房间,黑暗的视野,当严武备忍无可忍站起来的时候,时间才过去了半个小时。 何株就在前面看着他,没有离开。他了然地笑了。 “你要做个选择,受惩罚,或者下船。” 他不能下船。 离开灯屋,几乎等于再也没有重登的机会。于是,严武备选择了惩罚。他在半小时后被推入手术室,迎接他的仅仅是局部麻醉,他能看见手术过程——医生们用医用钛穿过他颈部的皮下组织,在他脖子的皮肤下,埋了一个“项圈”。 项圈每隔一厘米就有凸出皮肤之外的环扣,意味着他的皮肤也以一厘米为间隔被打了孔。然后,无菌的不透光头罩被依次扣在这些环扣上,然后是焊接声、皮肉的烧灼声…… 何株在他的脖子上,“移植”了一个无法脱掉的头罩。连在头罩上的还有耳塞,耳塞是膨胀式的,直接在耳道内进行膨胀固定——他的视觉与听觉都被剥夺,被推出手术室后,严武备就被丢在了走廊里。 起初他还能冷静地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但是在黑暗中摸索半小时之后,在这巨大游轮之中,他彻底迷失了方向感。 其实此刻身处的位置是自助餐厅。在中午的用餐人潮中,这个戴着黑头套的人突然用自己听不见的声音大喊,嘶声力竭地喊何株的名字。 从法兰克福机场落地,林渡鹤让司机带自己赶往了杰德他们的度假别墅。 桑度岛中的七号岛是杰德与利兹的私家岛屿,在气候适宜的时候,一家人会一起来这里度假。由于岛屿离岸,安保严密,他们并没有想过会在法国的度假屋里被菲律宾匪帮挟持。 他给通龙发去消息,请求不要对这家人采用暴力——在林渡鹤的人生中,这对夫妇是为数不多,让他感受过善意的人。 利兹和加纳纳的伪善完全不同。 她会拒绝父亲的命令,拒绝带孩子回到佛罗伦萨,与父兄争执。与其说是被宠坏的大小姐,不如说更加像个正常的有善恶感的人类。 像利兹这样的人,在桑德曼中是稀有动物。 大部分人,他们知道沃特的爱好——不喜欢太年轻的,也不喜欢年长的,他喜爱的孩子有个特定的年龄区域,青春期,有反抗意识,精神饱满。 他们不觉得这算是污点,就像喜欢游艇,喜欢高尔夫,喜欢葡萄酒,是很正常的“爱好”。 所以林渡鹤不希望这家人受到伤害。 他上了往来七号岛屿的船只,越是靠近主宅,眼见的气氛就越让他感到不安——主宅没有壁炉的烟,没有灯火,死气沉沉。 而且,通龙没有回他的消息。 就算直接打电话,那人也拒而不接。林渡鹤只希望这是因为他弄丢了手机……或者单纯的使性子。 他登上岛屿。眼前是主宅别墅的入口铁门,有些电线露在外面,大概是匪帮潜入时为了不触发警报而剪断的电线。除此之外,这座岛屿的通讯也被信号机隔绝。 通龙在铁门外等待他。 拄着手杖,林渡鹤一瘸一拐走过去。 “不要和我开玩笑,他们人呢?”他看着通龙,有时候这个人喜欢恶作剧,看别人的情绪大起大落——为了让这人立刻给出确切的回答,林渡鹤抓住他的领子,抬头吻了他。 这一吻结束,他重新问了问题。通龙好像没从这个吻里回过神——他们认识很久,林渡鹤很少主动和自己亲近。 “告诉我结果。” 林渡鹤的眼神很痛苦。 结果在别墅后的松木林中。 被翻动过的土,正在渐渐和周围的土融为一体。 几具被淋上汽油后烧焦的尸体就在下面。 “……为什么?” 他坐在新土边,语气茫然。通龙不该这么做,利兹他们是人质,是很贵重的人质。 通龙给他看了手机里的消息——就在加纳纳登船要挟、何株占据上风之后,林渡鹤的手机给通龙发送了一条消息。 “KILL THEM” 这不是林渡鹤发的消息。 是何株在抢下林渡鹤手机之后的 71 短暂时间里,暗中给通龙发去的。接着,这个人删掉了手机内的发送记录——也就意味着林渡鹤根本不知道这条消息。 通龙没有说话。他之后又接到了林渡鹤的消息,才意识到其中或许有问题。但是人已经杀了——杰德、利兹、他们的孩子们,都被烧成焦尸,掩埋在别墅后的林子里。 两人之间陷入了少有的寂静。 林渡鹤的手按上那片松软湿润的土,他感到眩晕和恶心,几乎要吐出来;但为了避免侮辱死者,他硬是忍住了冲动。 ——这时,有两个史可荷的打手从林子深处走了出来。他们手上,提着一个苍白得不知生死的孩子。 他们晃了晃那个因为低温症而失去意识的孩子:“我们在一个石头下的小洞窟里找到了这只小聪明,要一起处理掉吗?” 还没有等通龙回答,林渡鹤已经冲过去将孩子抱了下来,护在怀里——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是阿尔,他有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 第三十九章 “汪!” 严武备不记得这是他在灯屋上的第几天。 这里有一套严密的信息监控,也就是说,在船上,利用船只提供的WIFI对外通讯,所有消息都会被监控。他独自登船,也要独自把何株带回去,这次行动最近的支援位于公海东南侧一百六十海里外,属于行动组的人造岛。 现在的灯屋,是一家在菲律宾有登记的海上医院,在公海行动,船只隶属于美国人林渡鹤,何株与何秀的被害有挂钩,但也仅仅是有挂钩。根据菲律宾的落地法律,灯屋上进行的手术秉持双方自愿原则,并不违法。 他的手机在一开始就被收走。何株给他“镶嵌”了隔光头套与耳塞,剥夺了他几乎所有的感官。 金旺带着营养液和清洗工具,蹑手蹑脚来到了那扇房门前。 它是封闭的空房,里面什么装饰都没有,纯白的房间里,只在角落里,一个没穿衣服的人,被迫戴着和皮肉镶嵌的黑头套,项圈链子连在墙角的铁环,就像狗一样,这个人被拴在那。 他在地上不断扭曲,抓挠自己的身体。这是感官剥夺症的表现,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 金旺小心翼翼将加了消炎药的水泼在他身上,冲掉那些血迹还有地上的排泄物。突然被水泼到,严武备立刻应激了,疯了一样在地上拖着锁链窜逃。 足足过了半分钟,人才冷静下来。金哥开始每天熟悉的步骤,抓住一根从头罩下面伸出来的细管,把外面的管头和营养液的接头连在一起,将里面的液体营养流食挤进那根管子里。这是严武备的鼻饲管,他每日通过这个来摄入饮食。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狂奔出去;意识到接触者想离开,被控制感官的人像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朝着金旺的方向伸手。 又是不知多久的寂静。 有人蹲在他面前。 无感的世界里,就算是空气的微小振动也激烈如刀刺。他又崩溃般的逃窜躲闪,地上的锁链被拽得哗哗作响。突然,项圈上的固定锁扣被人用钥匙打开了,“缝合”在皮下的项圈有了一丝空隙,从缝隙处透出光线。 一只手从缝隙处探进来,灵活的手指沿着他的脸庞摸索,勾住了他的固定耳塞,旋开耳塞的压力调节口。 耳塞缩小后,从耳道中落了出来。先是严重的耳鸣,再然后,好像隔着水面在听声音……何株的声音传来进来。 “小武啊……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严武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落泪,他在无意识地流泪。 我想带你回去。他说。 回去? 回去…… 可是小武啊,你说的回去,是回你们那个世界吧? 手摸索他的脸庞,也碰到了眼泪。何株轻轻笑了。 “那个任人宰割的世界?” “……” “上学,工作,领工资,算着日子拿奖金,小心捧着自己的上级,随便什么外部环境变动都能把你碾得粉碎?” “……” “精疲力尽地下班,回家瘫在沙发上,在网上发牢骚,对着冰箱灯幻想自己是什么风云人物,然后从里面拿一瓶冰啤酒,回头继续瘫在沙发上。” “……” “这就是你的生活。被别人决定你所能得到的,被别人决定你生命中属于自己的时间,被别人决定你的一口价……被别人决定你什么时候能退休休息,被别人决定你的生命。” “……” “这是正常的世界吗?你喜欢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就是一个废水发电厂,每个人生在世上,作为水滴提供一辈子的动能,最后就作为废水被排入沟渠里。我不想要那样啊,小武。” “回……” “做我的狗也要比回那个世界来的有趣味。” 耳塞被装回耳道中,头罩被重新拉上。 一切恢复原状。 又不知过去多久。 严武备以为囚禁至少过了一个月,但实际上,现实时间只过去了七天。每天的晚上,何株都会重复一次这样的行为。 把光线和听力短暂地还给他,甚至喂给他一些甜食或者油炸食品。 第十四天。 头罩被拉开,耳塞被拿下。 何株的声音。 “狗是怎么叫的?” 严武备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了,呆呆蹲坐在角落,对一切外界的变化都失去了回馈。那人笑了笑,将头罩重新拉上。 他转身离开。就在这时,身后,从严武备的头罩下传来一声轻响。 “汪。” 通龙拎着法兰盘,杀气腾腾从一楼跑到二楼。盘子里的培根快要凉了。 “那个死孩子呢?!” ——每天早上他都要把阿尔从房子的某个角落揪出来。大概率是林渡鹤卧室的床底。 这是他在菲律宾的私人山庄。里面配置齐全,如果冬天气候寒冷,父母也会从法国搬过来避寒。史可荷现在由他在管理,父亲已经卸掉担子,移居欧洲。 山庄的医疗室里,林渡鹤正在接受治疗。他的心血管系统在过去受损严重,回到菲律宾之后就开始发作。 原来阿尔是由林渡鹤带着的,现在只能交给通龙。 “给我出来!”他拽住阿尔的胳膊,把人从床底拖出来,“给我吃了这堆东西,要不然就送你去地狱里和你全家再见!” 阿尔抓起床头柜的古董黄铜灯,对着他砸过去。一阵稀里哗啦之后,孩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通龙有经验,装病和装可怜是这鬼东西百试不厌的招数,在林渡鹤那边很好使,自己看上的对象有用不完的同情心和同理心,简直是上帝化身。 “这招你敢对着我来?吃你这一套的人现在在病房躺着!” 阿尔的惨哭声很凄厉,而且  72 越来越响。 似乎不是装的。 通龙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孩子跌倒在地,被拽住的那条胳膊落在地上,角度诡异——它被男人太大的力气拽脱臼了。 病房里,林渡鹤坐在病床上,面无表情看着床头啼哭的阿尔。孩子脱臼的胳膊还打着固定板,看上去很可怜。 通龙站在旁边。 “我小时候也经常脱臼……身边没几个孩子不脱臼的,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他小声狡辩。 林渡鹤摸摸阿尔的头发:“早饭吃了吗?” 阿尔含泪摇头。一瞬间,通龙感到了危机。 林渡鹤的眼神很可怕,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不给孩子做饭。在他的视觉死角里,阿尔抬起苍白的脸,对通龙露出得逞的冷笑。 非常可恶。 而且那句话又要来了—— “孩子是无辜的。”林渡鹤用所有的耐心和通龙解释,“如果你不想带他,可以暂时交给会带孩子的人,不至于雇不起一个看护吧?” 不,我一点不想带孩子。通龙心里在咆哮,所有的看护都被他折磨走了,最坚强的一个也只坚持了半小时。甚至让一个有五个孩子的警卫来带孩子,那个以喜欢孩子出名的好男人,在一个小时后拔出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通龙想到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小恶魔送上灯屋,让那位何医生来带?”他说,“你看,他们简直是天生一对!” 听见何医生的时候,阿尔的脸上露出了短促的惊恐,他看向林渡鹤,希望林渡鹤拒绝掉这个主意;然而病床上的人思索片刻,合上了手里的书。 他确实需要去灯屋上,和何株谈一谈。 其实通龙一直很不理解,林渡鹤为什么把何株留在那。作为灯屋的所有者和医院的实际控制人,他可以一个电话就把那人丢下海。 “你是看上他带来的利益了?我能给你找来很多专业的医院管理人才……” “——我没有立场逼他下来,他救了我。” “你觉不觉得这人有一点,就是……” 通龙的手掌在脑袋边上抖了抖,“疯了”。 林渡鹤看着他:“和你比起来吗?” 男人笑了,在车里往他那边靠了靠,压低声音:“你终于开始拿我和其他人比较了?” “你和他有可比性吗?” “这不好说。要看你以什么标准……比如说,在身体素质方面,我有自信不逊于他,我可以平板支撑两小时,单手俯卧撑一百五十个,平推……” 林渡鹤转头看窗外。 通龙清了清嗓子:“何株呢?” “我会和他谈一下,让他交出炸弹的布局图,清理掉船上的炸弹……” “——不,我是说,何株能做多久的平板支撑?” “……” 阿尔的声音从前排传过来,用的是意大利语:“林,你要和这个笨蛋睡在一张床上吗?” 卡侬看着睡在自己膝头的阿修,颤抖的手犹豫了很久,才抚上年轻人的头发。 从三天前开始,阿修几乎就没有再说过新鲜事了。也就是说,在阿修看来占据了自己百分百人生的加纳纳,两人相处的事情加起来,也不过只能倾诉那么几天。 阿修让卡侬想起小时候遇到的流浪猫,只要给它一点东西,它就会和人很亲近。 加纳纳给他做过饭,请他去家里玩,会给他钱,给他工作,给他吃的。 会好好饲养着他。 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或者说,除此以外的东西,阿修并不需要。 卡侬执行何株今日的命令,在下午五点,带阿修进入船舱底部的秘密牢房。 “在这里等着。”他告诉阿修,“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他向门口走去,而阿修乖乖站在原地,什么质疑都没有。 卡侬忍不住回头看他。他不知道何株想干什么,对于这个人所代表的世界,本身只是个穷画家的自己根本一无所知。 但他有一种预感…… 就像是画家对于光影的预感……他或许,很难再见到阿修了。 从出口离开时,卡侬遇到了何株。何医生看上去心情很好,带着温柔的笑意,卡侬敬畏地低下头,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等一下,加纳纳。”何株叫住他。 ——在医生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这个人的神色很奇怪,好像放空了一样。 “认识一下,这是‘武’。”大概没对他的中文记忆抱有希望,何株用简单的单音节做了介绍,“你们以后就是同事和家人了。” 然后,何株在地牢入口处轻轻推了一把严武备。 “去吧。小武,”他柔声说,“记住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严武备记得很清楚。那句话是…… “阿修杀了严文聪。” 尽管他说出口的回答,只是一声“汪”。何株轻轻笑了,将地牢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第四十章 一颗小椰子 阿修回过头。地牢的幽暗火光中,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在光中摇曳靠近。 不是加纳纳。 他歪着头看人影逐渐清晰,轻轻吹了声口哨。 人影停住了。接着,它往旁侧的黑暗中融去,不见了踪影。 地牢里的架子上,陈列着各种原始刑具。当然,在一些小单间里,也有更加“现代化”的动刑手段。 阿修晃到架子前,从上面取下一根带刺的铁棍。这根狼牙棒没多少实用价值,可能外观上的威慑力更大,如果拿来实战,重量实在是太重了。 但重也有重的好处,比如说…… 一旦命中目标,就是秒杀。 铁制武器被他重重向后挥舞,同时,和后方袭来的铁斧交击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金属交击声——严武备的半张脸在斧影下晦暗不清,他同样选择了一把沉重的武器。 一击必杀,不想缠斗。 他们应该直接前往灯屋的。但是,通龙先安排了船,送他们前往一座史可荷的私人岛屿。 今天是菲律宾的春季节日百花节,这在南方当地是大节,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中秋节。 “你和父母过中秋吗?”通龙问。菲律宾的华人也有过中秋,久而久之,当地人也被带着一起了。 “我宁可在医院值班。” 林渡鹤睡得很浅,有时从睡梦中被惊醒,还会有自己仍然是在美国某家医院值夜班的错觉,嘟囔骂着解下手腕上的皮筋,一边扎头发一边冲出值班室——只是抬起手才发现,自己没有两只手来完成扎头发这个动作了。 “你不喜欢他们?”通龙挑眉。 “看来在我家的那顿晚饭带给了你相当愉快的回忆?” “不,我是说……既然不喜欢他们,为什么还要在意他 73 们?” 林渡鹤没说话,只是抱紧怀里的阿尔,轻轻哄着熟睡的孩子。 很多事情,不是单用“喜欢”或者“不喜欢”就能概括的。在他童年的印象中,父亲和母亲都是近乎完美的父母。母亲温柔贤惠,至于父亲……因为工作原因,父亲假期很少,但只要有空,就会带自己出去打篮球。 会风雨无阻接送他去学校和补课班。发奖金就会替孩子买很贵的球衣球鞋,约好“不要让妈妈知道”。偷偷让他试着骑警用摩托,撞见他学抽烟也不会生气…… 所有的同学都羡慕他有这样的父母。 父母不是从一开始就成为今天这样的,所以林渡鹤走不到何株的那一步。孩子是很可悲可怜的动物,一个孩子想起父母时,但凡还能想起一丝有关他们的美好回忆,就会继续爱着父母。 “我父母在这座岛上疗养,今晚想一起吃顿饭。”通龙指了指远处海岛上别墅的灯光,“主菜是他自己钓的石斑鱼——我严重怀疑是买的,我父亲钓鱼,能钓上除了鱼之外的一切。” “他们知道你会带我去吗?” “——从七天前就知道了。”开船的老人回过头,鸭舌帽的帽檐下,是一双很明亮坚定的眼睛,“说实话,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林渡鹤。” 林渡鹤怔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句问出口的话是:“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有D罩杯的花花公子模特。”通龙的父亲耸肩,将舵盘转向码头,“对于他的择偶,我和他母亲其实已经抱着绝望的态度了。” 很好。林渡鹤勉强保持微笑,自己连D罩杯都没有。 岛上的别墅并没有本地富豪那种典型的金碧辉煌式装潢,它是北欧式的干净色调,主色调的暖棕和松绿。两个有点年纪的女仆正在后厨忙活,他们走进院子时,一位皮肤洁白的老妇人正在和年轻的女佣讲怎么布置花园。 通龙抱了抱自己的母亲,然后看向林渡鹤;他客气地对女主人笑了笑,想尽可能在这场疯狂的家宴中缩减存在感。 母亲也对他点头微笑,然后和儿子轻声用本地方言交流了几句;其实他能依稀听懂几句这边的本土话,她似乎在问通龙:“这个孩子看上去很可怜,我们应该留他在这多休息几天吗?” “呃……他之后还有其他事。” ——林渡鹤之后要赶去灯屋和何株沟通,通龙得把他送去码头。 母亲觉得很担心:“你得陪着他。” 晚餐时间近了。没有其他亲戚前来,这是很标准的三口之家晚饭。 林渡鹤想说点无关紧要的话来缓和气氛:“我以为会有更多人来。” “我有几个哥哥,一家五兄弟,我是老幺。”通龙的父亲将一种特色酸酱菜舀到米粉里,“——不过他们被卷进某件室内枪击案里,我去认尸的时候,得花很大功夫才能确定谁是谁。菲律宾可不太平。” ——林渡鹤勉强能猜出那应该是和军方有关的事件,咳了一声,决定还是低头吃饭。 “花园里那个可爱的孩子是你们领养的吗?”母亲看向远处在鲤鱼池边玩耍的阿尔,“我以为通龙不喜欢孩子。” 通龙摇头:“不,是待会儿要拎去喂鳄鱼的饲料。” ——话音刚落,就看见阿尔将一瓶可乐往鱼池里面倒进去。 气氛更尴尬了。 林渡鹤放下筷子,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做点能挽救现场的事情。 “很抱歉今天打扰你们一家人吃饭……我不知道通龙是怎么和你们解释我的存在,嗯……你们肯定也了解他。我们都知道这不太可能,目前为止也只是普通朋友……” “所以你是异性恋。”通龙的父亲非常直接。 “不,这不是性取向的问题……” “那为什么不可能?” ——他有些理解为什么通龙偶尔会脱线成那样了。 “比如说,后代。史可荷集团是需要继承人的……” “——我有哥哥,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通龙说。 林渡鹤呆住了。他从没说过。 ……不,这其实不怪通龙,应该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默认这家伙是独生子女。 “但、但史可荷集团的生意,和匪帮的活动应该是区分开的。我以为您只打算让通龙去负责匪帮……” “生意归生意,匪帮归匪帮。”老人不得不从头和他解释,“你是把匪帮和家族混为一谈了。” 通龙点头:“他以为匪帮就是桑德曼那种黑手党家族。” “匪帮不是家族传承的,林,一般来说,匪帮的首领位子会被传给左右手、亲友……像桑德曼那种黑手党起家的古老家族,他们会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都留在这个家族之中,永远抱团在一起。但匪帮不是,我们会希望……”或许这个念头让老人有点不好意思,他笑了一会儿。 “——你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再继续留在里面?”林渡鹤稍微感觉到一点。 “匪帮是流氓的集团,没有职业的,走投无路的,身份险恶的……一无所有的。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谋生,让匪帮变成庞然大物。等他们老了,就会退出这个集团。匪帮的人只是暂时停留在这里而已。”他说,“也许之前几代,匪帮一直都在史可荷的手中,但并不一定就是父母和子女的传承。” “有时候也会被传给自己的爱人。有一段时间,如果作为头目的丈夫死了,他所在的匪帮会默认承认他的妻子或者情人是头目。”通龙笑着看他,“——直到这位寡妇不再保持单身,去找新的爱人。” “麻烦你长命百岁,不要给别人添这种麻烦。” “好的。” 血从阿修的右臂洒落。他的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已经失去了动作的能力。 被斧头背砸到的结果。 阿修平静地看着严武备。就算是这样的情况,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仿佛也只是在玩一场人机对战。 “我很抱歉,”他说,“但我不能死在这。” 严武备只是朝他冲去,沉重铁斧险些将他一分为二。 “——我得等加纳纳回来。”他清澈的眼睛无奈地看着门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留在这,但是,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严武备双眼赤红,他再次举起斧头,这次,伴随巨响,阿修用左手握着的狼牙棒被打飞出去,滚落入黑暗中。 接着,是人体倒地的声音。 昏暗的火盆悬在半空,那些光亮落在他大而透彻的双眼中,就像被黑暗吞噬的海面星光。 这双眼睛里,又浮现出那种孩子般的困惑。 ——斧头的利刃离他的头顶只有几厘米。他倒在地上,严武备只要松手,那把斧头就能把阿修的脑袋一劈为二。 “你愿 74 意让我等加纳纳回来吗?” 没有回答。 严武备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脸,他脖子上的镶嵌项圈,偶尔会反射火光。 过了很久,阿修听见他的声音,但是是个奇怪的问题。 “……你几岁了?” “我吗?今年好像十七……” “父母呢?” “……”话痨难得没有说话。 就像那些黑三角地区的娃娃兵,没有正常的家庭,没有读过书,从懂事开始就学怎么用枪完成任务。他们第一次杀人也许只有七岁。 是很可怜的孩子们,但也并不是无辜的。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为兵器,而兵器又代表了罪恶。 “……其实,我不想杀你的爸爸。”阿修轻轻低喃着,“对不起。”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嗯,你可以砍掉我的右臂,或者挑一条腿砍掉……他一直留着你小时候的东西,总觉得他很想见你,但是不敢见你。” “闭嘴。” ——阿修抿起嘴唇,不说话了。 “有什么都可以对着我来,你却去找我父亲……就这么恶毒吗?杀不了我,就要从我父亲身上下手?” 阿修眨眨眼。其实不是的,他之所以会去严武备的父亲那,是因为…… “我以为那是你的另一个住处……” “什么?” “就是……” 他的双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出一个名字。突然,阿修整个人剧烈抽搐了几下——鼻腔里流出一缕鲜血。 他死了。 严武备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他摇晃了几下尸体,发现阿修的脸中间开始迅速泛起血斑。这是鼻腔炸弹被引爆所引起的出血,微型炸弹从鼻腔被送入咽隐窝,一旦引爆,就能瞬间摧毁脑桥和中枢。 ——当阿修第一天在地牢苏醒过来前,这颗炸弹就由何株亲自动手,埋入了他的头部。 第四十一章 mama 地牢门打开的刹那,严武备从里面扑了出来,他似乎想攻击那个开门者,但当看清那是何株的瞬间,一切攻击意识都消失了。 他撞在何株身上,被那人抱住头部,轻轻抚摸着。 “嘘……你被吓到了吗?”何株柔声问,“没事了,没事了……” “你这个混蛋……” “小武,狗是怎么叫的?” “……” “嗯?你和他刚才在里面,做了很多狗不会做的事……”何株蹲了下来,将严武备的头抱在怀里,“多余的事。训好的狗可不会这样。” 严武备的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沙哑:“我不是狗!” “——你是的。是我最爱的小狗狗……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狗呀?”何株轻笑着,将额头贴在严武备的额头上,“……我们得重新开始训练。” 承受力几乎抵达极限的人推开他,躲到门的另一边蜷缩起来。何株将手伸过地牢的门,指尖挠着他的下巴:“别害羞了,出来。”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不能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我不想这样,你也不想……” “——我很喜欢现在这样啊,小武。” 何株抽了支烟咬住,只是没有点燃;他在严武备身边坐下,紧紧依靠着对方。 “原来的生活不叫生活,叫‘活着’。就仅仅只是活着而已……精疲力尽地活着。不想看电视剧,不想看书,不想打游戏,不想出去吃饭……学生时代总想‘哪天不用读书,就可以从早玩到晚’,但事实上,连玩的力气都没有。玩很奢侈,好像起早贪黑工作劳碌才是常态,还要被不断教育,生活就是这样。” “……你现在呢?你现在也是在工作啊?” “现在的工作对我来说只是调剂。我可以不用工作、上台,所有工作交给管理人员,手术交给其他医生。如果你当警察,可以看谁不顺眼就打死谁,觉得谁有罪就关到无期,没人管得了你,你也会喜欢警察这份工作的。”他把烟夹在手指之间转着,“事实上不是,对不对?不管做什么都要打报告,开警车要,不开警车也要,带枪要,打掉一发子弹也要,节假日去哪、几号回城,统统需要报告。为什么需要这些报告?因为你的上级怕出事,你也怕出事,想弄死你们的人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们必须吃喝拉撒都打报告,才可以保住饭碗……其实医院也差不多——而今天在灯屋上所有的病人,就算都死于术后感染,我也不会被问责。” “你凭什么来界定‘生活’……人在这个世上,本来就不一定能随心所欲,不一定会有人陪着,不一定会过得快乐。从来没有人和你保证过,生活就该是美好的……” “好笑。那他们把我们带到这个狗屁世界之前,也没征求过我们的同意吧?”何株点了烟,烟雾后的脸上,笑意含糊不清,“当草履虫都比当人来的快乐啊。人自己把世界变成这幅样子,还要强逼着自己的同类,逼他们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最棒了’。” 地牢入口处晦暗的光下,严武备抬头怔怔看他。 “你想说什么呀,小武……”何株凑近了他,烟雾如同帘子,挡在他们之间,“别这样看着我。” “……我觉得……” “嗯?我听不清。” “……我觉得从前的生活很好。我觉得,从前的你很好。”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何株的手,“我过得最开心的那段时间,是陪在你身边的那段日子。” 几乎不可闻的轻响,烟落在了地上,只留下一点星红。何株很久都没有说话,呆呆看他。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用打火机抵着严武备的头顶,敲了两下。 “讨厌啊,小武,”他甚至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油嘴滑舌的……” 手指沿着项圈,从喉结慢慢滑动到颈后。何株将头也靠在他的颈边,发出疲惫的叹气。 “……没事了,小武,你以后可以一直陪着我。” “我不要那样……我受不了……” “好,好,我们不那样。我们还是像原来那样,好不好?” 他怀里的严武备轻轻点了点头。 “可怕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替你弄上灯屋。不过我们先要把里面的尸体处理掉,他死了,什么都结束了,你已经复仇成功了。” 严武备怔了怔,尽管因为长期的非人折磨,他此刻意识很混乱,但多年以来的职业生涯,仍然让他觉察到了某个矛盾点。 ……复仇?是严文聪吗?不……严文聪为什么和阿修会有关系……他们没有关系,这只是何株刺激自己去杀阿修的诡计而已…… “是……爸爸吗……” “嗯,你一直都想替爸爸报仇吧?” 何株想继续拥抱他,但严武备抬起  75 头,眼神变得诡异起来。 “怎么了?小武?” “……为什么杀了阿修,是为我爸爸报仇?” “他是杀了你父亲的凶手。” “可是,你为什么会知道?”严武备站了起来,从何株的视角,完全看不清他的双眼,“……这是内部调查结果,从没有对外公开过。你为什么会知道?” 啧。何株的嘴角勉强抽了抽。 “说……” “啊,这个啊,其实呢……”他的声音含糊,“其实呢……” 下一秒,严武备突然捂着颈侧,整个人摇晃着歪斜下去。 “其实呢,你的项圈里,有麻醉剂的自动注射器,”何株站了起来,神情惋惜,“是我疏忽了,太可惜了。” 地上,严武备还在强撑,不肯失去意识。他的手伸向何株,似乎还想抓住这人。 何株也伸手,就像训练狗狗握手一样,接住了严武备的手。 “——还是需要彻底的训练,”在严武备的眼中,随着意识昏暗,何株的脸与笑容也在扭曲,“彻底的,彻底的,彻底的,把你变成我的狗狗。” 吃早饭的时候,林渡鹤收到了家里的电话。 好像是父亲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让他帮忙看一下。一起送过来的还有几个其他搬到美国的亲戚的报告。母亲在电话里抱怨,说这里的体检只负责出报告,上面什么结论都不写。 “你们要拿着这些体检报告再去医院找门诊医生看,或者让家庭医生过来……” “门诊要排到两个月之后,之前生意不好,你爸爸就把家庭医生辞了。” “社区医院呢?” “你不能让他们去社区医院看病!” …… “小鹤,什么时候回来吃顿饭?” “……我看看时间吧。” 林渡鹤挂了电话。 通龙听不懂中文,但能让林渡鹤用中文交流的,要么是何株,要么是父母。 显然对何株不会用那么无奈平和的语气。 “——他们就像没事人一样的打电话来?”他问。 林渡鹤瞪了他一眼:“不然呢?” “不然就别联系。断绝关系又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是会知道愧疚的。” “他们道歉了?” “不,他们让我回去吃饭。”他很难和通龙解释这种中国家庭特有的默认,父母不会道歉,只会让孩子一起吃饭,好像和他们吃顿饭就是天大的恩赐。 通龙是不会理解的,通龙只会说…… “为什么不让他们吃屎?”他问。 林渡鹤忍不住笑,他想看完手机上那堆体检报告,但通龙把他揽着拉起来,拖向门口,去一楼客厅吃早饭。 “今天人多了些……我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来了。” “他们是各自管各自的家庭过节吗?” “对,保持家庭关系的秘诀就是保持距离。” 楼下热闹了许多。其他孩子都带了佣人过来,佣人们在厨房里忙碌,家人们则在客厅里聚着。通龙有两个哥哥面色凝重在落地窗外的屋檐下打电话抽烟,这应该是几个兄弟姐妹中负责接手金融操作的孩子。 母亲在佛室里和姐妹拜观音。通龙推门进去问她们今天吃不吃素,瞬间被七八姑八大姨拽了进去,一起拜拜。 过了一会儿,通龙逃了出来,阴沉地拉住林渡鹤。 “她们让你一起进去拜拜。” “啊?” “她们觉得拜拜之后可以身体健康,你看上去太瘦了。” 在东南亚混迹久了,林渡鹤也知道,这里信拜拜的和信划十字的差不多一比一,还有很多人什么都信。 佛室里,女人们刚刚结束诵经,正坐在地垫上喝花草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见两人走进来,她们都有点兴奋。 林渡鹤和通龙被拉着坐下,被母亲拉着坐在观音前。他对佛像没研究,但这尊观音看上去好像是送子观音。 这就很尴尬。 “我该怎么做?”他问旁边的妇人。通龙的母亲很温柔地说,祈祷就行了。 “不,比如诵经啊,手势啊……” “菩萨不会管这些的啦,祈祷就行了,比如菩萨保佑身体健康。” 林渡鹤只能也学着双掌合十。通龙在旁边一本正经拜了起来,林渡鹤仔细听他念,好像是M7,K19,RPG,全都是武器名。 “……你到底在念什么?” “让佛祖保佑开枪不会卡壳。” “佛祖才不会保佑这种……” “佛祖可是无所不能的。” “你信佛?”林渡鹤难以置信。 “对啊,因为我开枪从没卡壳过。” 其他人都陆续出去了,留他们俩在佛室。林渡鹤换了个坐姿,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着观音像,从小到大,自己从未观察过佛像。庞大的金身观音坐在乌木佛龛的莲座中,眉目秀雅温婉,不失宝相庄严。 通龙低头胡乱念着,偶尔转头看一眼林渡鹤。接着,他发现林渡鹤在哭。 林渡鹤仰头看着眉目慈爱的观音,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表情,眼泪安静地沿着脸颊滑下来。 “想起伤心的事了?” “……不。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笑着低头擦掉眼泪,却哭得更厉害,“第一次仔细看观音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好像……”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 好像看见了母亲的脸。 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另一种,仿佛失散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母亲”。它垂首,和他对视,那种莫名的感应突如其来,就像是被想象中母亲柔软如水的臂弯拥抱着的孩子,感到无尽的安心、委屈与释怀。 林渡鹤被抱住了。被通龙轻轻地抱住,这是种没有其他多余目的的拥抱,他觉得他此刻很伤心,所以想抱抱他,让他好受些。 仅存的左臂环住通龙的背。在他的怀里,这个人突然爆发出孩子一样的痛哭哀嚎。所有的哭声都被这片胸口所承受住,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 林渡鹤从来都没有这样哭过,他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发不出声音,因为哭泣的缺氧而昏沉入睡。 再度醒来时,他躺在楼上的卧室里。室内弥漫着安息香和沉香的气味,暖黄灯光昏暗。 通龙的母亲坐在边上,关切地看着他。 外面已经日暮。在痛哭后,他睡了整整半天。 “我听他说,你想起了很伤心的事,”她担心地问,“哭出来会好些的。我替你煮了些沙茶鱼,里面放了很多姜片——喝些热的吧。” 因为实在觉得太羞愧,林渡鹤掩着脸,除了反复“对不起”,都不知道该说些其他的什么。 “在我看来你们都还是孩子呢,”她笑着安慰他,“——孩子不该吃那么多苦的,应该是被爸爸妈  76 妈小心爱护着的。来吧,刚好准备吃晚饭了,我陪你下楼。” 第四十二章 做人好难 海岛上的人造温泉也是北欧式的,用很平坦的黑石铺成,看上去很宽阔。 圆形的浴池没有“角落”这个概念。通龙贴着池壁,神色不安,好像被某个恶毒反派逼到角落。 “怎么样?”林渡鹤问。 “……你是说,哪方面?” “我的身体。” 浴池中,他站在通龙对面。地灯把水雾中的身躯照得很清晰。 每一道伤痕都很清晰。 “很惨。”通龙实话实说。 “很倒胃口吧?每次把义肢和眼罩卸下来,我就不想看见能反光的东西了。” 他又走近了些。 “很抱歉把自己变成了这幅样子。” 通龙盯着林渡鹤,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是你自己把自己变成这样的。” “追究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有,每个伤害过你的人都可以得到一颗子弹,或者几颗——我觉得应该这样。” “……加纳纳已经死了。”他看向别墅的方向,阿尔应该在那,“我还没有告诉他。” “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加纳纳死了,所有事情就过去了。” “桑德曼家族还有很多人,他们人人有份。” “通龙,加纳纳死了,事情过去了。” 水声中,通龙叹了口气,他觉得应该把佛室的金菩萨拖出来,换林渡鹤这个活菩萨自己坐进去。 “那是普通人的处事原则。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被人欺压就只能说‘算了’,装作一副大度的样子。” 林渡鹤笑了:“我就是普通人。” “——和匪帮混在一起的就是匪帮。匪帮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管事情扩大成什么样的地狱都无所谓,越是惨烈,气氛就越嗨。”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通龙确实不能算“普通人”。 匪帮在东南亚有着非常可怕的战后历史。当国家还没能从战后的千疮百孔中恢复时,这群人抱团在一起,成为了控制民间的势力。他们有人进入军方,有人进入商界,有人控制黑道,有人控制一国,这群人不讲究出身和血统,吸收所有愿意加入的人。 它不像那种古老贵族门庭,拒绝一切试图稀释家族血统的外人。 没有底线,没有原则,无数震惊全球的极恶性事件甚至反人类屠杀都源于匪帮,阿修的所作所为和他们相比根本是小儿科。 时光倒流回十几年前,林渡鹤会被父母耳提面令“离这种人远点”。他们上一秒会和你坐在一起因为荤段子狂笑,下一秒就把灌满汽油的轮胎套在你身上,划开火柴。 通龙伸手揽住他的腰,很慢很轻地将林渡鹤抱到身边。那双手粗糙而有力,他的下属曾经和林渡鹤说过此人从前的“英勇事迹”,比如活剥过敌人的皮。 “……和你妈妈一起拜佛的时候,你有和佛祈祷过吗?比如让它宽恕你的罪,让你不必下地狱?” “没有。” “不会因为自己从前做过的事害怕吗?” “不会。我不信什么佛国什么地狱。我让我爱的人活在有莲花海的佛国,让我的敌人活在地狱。”他咧嘴笑得很嚣张,“我会遭报应,如果有地狱我也会下,可我不在乎。那些折磨你的人也不怕什么报应,如果你不成为他们的报应,他们就永远心安理得。” 林渡鹤一时无言以对。 “你以为他们会因为伤害你而良心不安?不会的。能够肆无忌惮伤害别人的人,只会从中享乐,不会不安。”他指指夜空。露天温泉的氤氲水雾缓缓飘向星光明亮的海空,像是试图稀释黑暗的净水,“除非你给他们地狱般的报复。把他们的成员活活剥皮插在铁门的尖刺上,把他们的肋骨拆出来做成天使翅膀,剖开女人的肚子,再将他们养的狗塞进去;把他们的孩子……” 他指阿尔。 “……活埋在垃圾场。做到这一步,这群人才会稍稍觉得‘这会不会是我们的报应?’——你明白吗?” 林渡鹤垂下眼。这应该就是中国老话中的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都做过?” 通龙抱着他慢慢坐下,用手舀起温泉水,淋在他的发梢:“你是期待我说‘我才不会对孩子和女人下手’?” “……不可否认,我有一点期待你这样说。” “我杀过很多人。有些是敌人,有些是敌人的亲眷。”他说,“男人,老人,女人,孩子,狗,猫,只要是被敌人所庇护的生灵,我都可以下手。不要因为我爱你,就给我带上慈悲为怀的滤镜。” 林渡鹤看过许多关于匪帮的头条新闻,电视屏幕上大多有满屏的马赛克。 街边也时常会看见流氓们聚在一起晃荡,要保护费或者斗殴,冲路过的女孩子吹口哨。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把这些东西和通龙联系起来。也许通龙不会做这种最低级的流氓行为,但他的双手的血腥只多不少。 “你的表情……” “嗯?”林渡鹤回过神。 “你的表情很失望,又开始了。”他的手划过那人消瘦的脸颊,“——你又想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人。你希望自己依赖的人正直可靠,能让你安心变成他的附属品。怎么了?你是担心我以后又把你卖给哪个糟老头子还是什么?你得把不安说出来,然后我来回答你。” “——你会丢掉我吗?” “永远不会。你不是我手里的枪,我就算丢开枪,也不会丢开你。” 金旺中午吃完午饭,就匆匆去浮岛接新的客人。那是几个脑外科专家,预计在下午登船,几天后要进行一场重要手术。 从前他会在下船时顺便去附近玩一圈,但是最近,金哥的娱乐欲望越来越低。 自从那次按下爆炸键。 ——没人知道,何株并没有把灯屋的爆炸权控制在自己手上,而是交给了金旺。如果发生对峙,譬如上次对峙加纳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何株身上,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背后阴影中形容猥琐的老男人,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 跟着何株,也算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金旺不是没幻想过自己也叱咤风云的场面,但当何株真的把启动器交给他,金哥却颤抖着不敢接。 ——整条船上的巨量炸药,都可以通过这个启动器引爆。别开玩笑了,正常人谁敢这么干…… 金旺根本不想带着这玩意儿。 他蹲在游艇头上抽了支烟,等送医生的船过来。跟船的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华人,这让他稍微轻松了些。 有人聊到退休,大概再做几年船运,就准备回闽南老家带孙子了。 金旺抽着烟,他好像还不到思考退休的时候。这些 77 船都是被何株包下来的,接送客人或者病患啊,运送器官啊,反正收入很稳定。 像心脏这种在注射保存液之后只能低温保存六小时的玩意儿,必须用自己信任的运输链进行快速传递。 通过HLA检测的肾就“粗糙”多了。每次去接肾的低温箱,金旺都有种购物节拆快递的错觉,从一个大箱子里拆出十几个垒放的小低温箱,再统统堆进恒温室里。 几个船老大在说神神鬼鬼的事。有人说半夜看见人影在船板上晃荡,像是在找东西。那个人影的心口是个空洞,说不定是来找自己的心脏的。 金旺不想听,他拢紧了新买的名牌风衣,匆匆跳下游艇。他有个念头,等下个月何株发了薪水,自己就提辞职。 就算没法回国,这笔存款也够他在泰国过神仙生活了。 一个小时后,他安排医生们上了接引船。就在人们陆续登船时,一艘快艇突然从侧面杀过来,拦在接引船前。 ——通龙的手下从船上跳下来:“他们需要见何株。” “今、今天?” “现在。” 金哥有些犹豫,因为何株此刻有很重要的事——从昨天晚上开始,何株就跟那个整了容的人待在一起,好像要见很重要的客人。 但他也知道,船是林渡鹤的,林老板才是他们最上面的金主爸爸。只是金主是个好说话的人,不好说话的是何株。 “我们的船和你们的船一起走,”手下根本没把金旺放眼里,“快点。” 船上,何株和卡侬在等的是桑德曼的律师。 以加纳纳的名义,将桑德曼所拥有的最大的医疗器械集团拆分,再将这些公司重新归入一家新的母公司。这是很复杂的操作,作为不懂金融的人,何株无必须通过律师才能实现它。 就算是律师,也只能代理执行。之后还有董事会、股东会议、监管会……每一重关卡,都在审视这场拆分和收购是否正常。 但是加纳纳生前就在做这件事。倒不如说,每一任家主上位都会这样,确保最大的产业链汇总到自己手上,而不是留在原来的集团里,被原来的董事会控制。 这简直是天赐的机会。 做了充足训练的卡侬,已经能够模仿加纳纳说话的语气和小动作。他手指的指腹皮肤也做了移植,能够通过指纹检测。 律师按时抵达了。他和加纳纳很久没见,但很懂事的没有问这段时间老板的行程。 “所以,将原来推进到B阶段的拆分继续进行,你还是决定这样做。”律师从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件,分批摆在桌上,“之前因为无法联系到你,推进停滞了。” 签名模仿得很完美,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文件上。 “你什么时候回佛罗伦萨?如果董事会通过,提交到监管会的拆分决定需要有你的电子秘钥。” 卡侬愣了一下。 但就像之前训练的那样,他给了很含糊的回答:“等合适的时候。” “你记得它放在哪吗?”何株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以为你会托管给律师。” “就算托管给我,实际也存放在佛罗伦萨的庄园里,只有加纳纳能取出来,”律师低头确认签名,没有觉察异常,“我的建议是尽快。” “我们会去的。” 律师抬头,他不太清楚这个“我们”背后的代指。 “——你和何医生?” 就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何株不耐烦地回头:“我说了不许任何人进——” 当他看见门口站着林渡鹤时,话语戛然而止。 律师乘坐的游艇离开了灯屋。从甲板上,可以看见渐渐远去的船只。 何株和林渡鹤站在甲板上看着远方。那人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直没说话。 “——加纳纳希望我能帮他……做个假死的……” “你说的是中文,不需要思索单词,我能听懂你的意思。” “不过他现在后悔了。” “……这不正常。只能被船上几个人看见的尸体,怎么可能营造出假死的假象。” “我觉得他不太正常。” 林渡鹤不得不放弃质疑。加纳纳有时确实会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 何株最后还是提起了利兹家:“那家人的事……” 他声音很轻,说着说着,何株摘下眼镜,轻轻揉着眼角。 “……我一直睡不着。通龙真的杀了他们吗?我不知道……你去确认过吗……” “……”沉默就是遗憾的回答。 何株沿着甲板扶手,缓缓滑坐下去,抱紧了自己的头,肩膀微微颤动。 “对不起……我当时真的被吓坏了……林渡鹤,我不是你,我那时候被加纳纳盯着……我就是虚张声势,其实怕得要死……”他抽泣,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你和杰德他们其实关系还……对不起……” “……” “我就是吓坏了……我以为通龙只会打他们几下,吓唬吓唬他们……然后给加纳纳看个视频什么的威胁一下……我没想到……我……我不了解这种人……他怎么那么心狠手辣……那、那他们的孩子呢?” 林渡鹤没说话,疲惫地靠在扶手上。 他看不见何株狂喜的表情。 何株掩着脸,有瞬间的庆幸——孩子也死了,熟悉加纳纳的人,在这世上越少越好。 过了许久,林渡鹤叹了口气。他想去室内吃些东西,通龙让人把船开得太快,自己因为晕船,在路上把胃吐空了。 ——从第一次见面起,何株就把这个人看得很透。林渡鹤很好说话,这种好说话,就是最简单的“不想把事态扩大”。 可笑的是,如果这人真的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存在这种心理也无可厚非。但他有通龙,他可以一声令下就把何株丢下海喂鲨鱼。 就算这样,林渡鹤也没有真的问责。往室内走的路上,他只是让何株把炸药卸下来。 “这里是医院……” “嗯,是不太安全。但我当时就是……没安全感,吓坏了。” “没事的,如果出什么事,通龙的人会赶过来支援的。”他真的以为何株只是被吓坏了。 而就在他们走进回廊的时候,何株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看见这个人时,一层冷汗浮在他背上。那是个苍白的小孩子,冷冷地盯着他。 “阿尔,加纳纳也在这条船上,”林渡鹤喊他过来,“让他带你回去吧。不管他问你什么,你都可以直接回答他。” ——他用意大利语和阿尔说话。对何株而言,这就是很可怕的时刻。 林渡鹤转头问:“加纳纳呢?我得把孩子还给他。” “他……” “他总得知道。不,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他拍  78 了拍阿尔的头,催促何株,“他还在会议室?” “他可能有些……” “——金旺,加纳纳在船上的哪?” 林渡鹤直接转头问了金哥。金旺没想过怎么招架,脸色很僵硬。 “我直接带孩子过去吧。”何株一把拉过阿尔的手,“你应该不想见加纳纳。” 也是。林渡鹤点头,松开孩子的手。何株以为他就这样过关了,然而,阿尔不是很情愿跟着走,一定要拉住林渡鹤。 “算了,我一起去吧。”林渡鹤又拉住了孩子,“通龙,你在这等我一下……” 一旁的通龙耸肩,从自助餐吧的水果塔上取了杯菠萝块。 “这样好吗?你不想见他……” “——我不能让孩子口述那件事!我亲自去和加纳纳说,有什么都算我的。”林渡鹤压低声音,神色微微愠怒,“你让一个孩子,再描述一遍家里人被杀、自己死里逃生的过程?你做个人吧何株!” 无论何株想不想,他都只能看着林渡鹤拉起阿尔的手,走向电梯,按了船上会议室的楼层。 第四十三章 一起下地狱 他跟着两人往会议室走,一边走一边祈祷卡侬已经离开了那。 这家伙属于会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短视频、追剧和看p站的普通男人,或许原来还算个艺术家,但是在灯屋上的压抑,已经让这人不想再做任何要动脑子的事了。 没有意外的话,卡侬此刻应该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能用一千个借口解释加纳纳的突然离开,然后让林渡鹤把孩子留在灯屋上,最后,自己把那个小恶魔给处理干净! 他们路过三楼的手术室,在一间手术室门口,何株看见了欲言又止的英格。她似乎有很紧急的事情想告诉他,但碍于林渡鹤在身边,所以不敢开口。 何株的心情顿时雪上加霜——她跟的是严武备的脑科手术。手术时间预计在下午三点,如果不是林渡鹤来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准备换衣服进手术室亲自监督了。 ——反正卡侬不会在会议室…… “我有个手术出了点情况,我去跟一下。”何株尽可能装作轻松,选择了严武备那边,“你们去会议室吧,加纳纳应该还在。” 在楼梯拐角处,阿尔恶狠狠回头瞪了一眼。 “他有问题。” “我知道。但我们需要先见到你的舅舅,让他好好照顾你。” “林,我不觉得他会照顾我。他连狗都没养过。” “你总不能和我还有通龙一起生活。” “——为什么不是我和你生活?你不能把那个菲律宾猴子一脚踢开吗?” “行了……我们先去见他。虽然不是很想见……”林渡鹤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没人,“好吧,他不在。” “他在打麻醉之前挣脱了束缚带?”何株难以置信看着被拉断的束缚带,这种病床专用的带子,根本不是人类能挣脱的。 但严武备以前挣脱过,用了点小道具。 ——这次用的是易拉罐的拉环。看起来,有工作人员偷偷在这里喝啤酒。清算不是眼前的问题,严武备逃了,这艘巨大的船上虽然布满监控,但仍然是躲猫猫的好地方。 何株让他们去找人,自己则冲去会议室,试图先控制住林渡鹤那边的局面。如果让严武备冲到林渡鹤面前,一切就都完了。 会议室在走廊尽头。几乎已经能看见里面的玻璃反光。何株尽全力往那里跑,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狼狈过了。 有人在那,是没有找到加纳纳的林渡鹤吗? 然后,何株看见了卡侬。 冒牌货在林渡鹤的对面,显然陷入了困境,连头都不敢抬——他其实本来都要回自己的房间了,但是发现手机忘在了会议室。尽管不能自由使用手机,但何株给了他一支用于娱乐的机子,无法通话和发消息。 他回到会议室,发现门口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两人都看着自己,眼神复杂。 林渡鹤觉得不对劲,但他说不出。加纳纳似乎变了,但不是五官方面…… “我的肾脏突然出了些问题,经历了几次抢救,”他解释,“精神看上去不是很好,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是‘非常不好’。很抱歉接下来和你聊的话题也不会太好,是关于利兹的……”林渡鹤的内心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我很抱歉。” 卡侬知道,加纳纳有个叫利兹的妹妹,妹夫是杰德医生。何株情报有限,仅仅只是知道这些而已。 阿修会被各种天马行空的借口糊弄过去,但眼前的人看上去没那么简单——这个独眼龙甚至已经在用质疑的眼神打量他,当卡侬说出某些意大利语单词的时候,林渡鹤眼神中的困惑更浓了。 口音是很微妙的东西,不懂意大利语的何株只能通过几段监控中加纳纳的说话来教他,能隐瞒到现在已经算个奇迹了。 可能其他认识加纳纳的人不会为了几个常用词的发音改变而困惑,或者像阿修这样顺从到底的,根本不会起质疑。 可林渡鹤察觉到了诡异。至于他身边的孩子,突然拉了拉大人的手。 “……我觉得也许你不一定要和那个菲律宾佬分手,”阿尔轻声说着,往林渡鹤身后躲,“我不知道前面的这个人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卡侬被一拳打进会议室的转椅上,连人带椅子倒下去。人在面对惊吓时的反应是最诚实的,他捂着鼻子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打人的林渡鹤。 “林,后面!”阿尔尖叫。 后面有枪口对准他们——赶来的何株从白大褂下抽出手枪,对准林渡鹤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然后打偏了。 会议室的防弹玻璃多了几个弹孔,就算只有七八米的距离,何株都没办法打中目标。林渡鹤的太阳穴突突的痛,他甚至分不清这是个日本欢乐恶搞节目的试镜,还是真实的噩梦。 他快步走向何株,拧住枪口,只用三秒钟就单手夺下了手枪。何株根本不会用枪,连基础开枪姿势都不太懂,对业余者来说,手枪的命中率是很糟糕的,看上去很潇洒的单手开枪,后坐力甚至会直接让子弹偏离九十度。 “别闹了。我们真的得好好谈谈。”他面色微怒站在何株面前,“你到底在船上瞒着我做什么?” 何株往后跳开,摆出拳击的姿势:“你抓不住我的,我每天都在练……” 话没说完就被一脚踢中胸口,往后飞了出去。这一脚踢得很彻底,有几秒钟,何株的整个脑袋都黑了。 林渡鹤走过去想将他拽起来——这太荒诞了,这个人居然寄希望于每天一个小时的拳击锻炼来防身。 一看就是学生时代没有好好打过架的三好学生。 拐角处来了两  79 名警卫。他指着何株,让警卫把这人带去没人的房间控制起来。可话没说完,两人都掏出枪对准了他。 ——糟了。 林渡鹤突然意识到,何株换了一批警卫。这些人不认识林渡鹤,他们可能都是雇佣兵转职,完全听命于何株。 他护住身后的阿尔冲进会议室,身后一阵枪响——会议室的舷窗嵌入子弹,这种防弹玻璃不会爆裂,林渡鹤用肩膀狠狠撞碎玻璃,抱着阿尔跃出舷窗,坠向楼下的平层。 下面是热带雨林氧吧,有不少病患正在护工的陪伴下在里面漫步;骤然有个人影从上面摔落,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同时,同船的所有警卫都收到了通讯,准备扣住林渡鹤。 他匆匆带着阿尔跑入巨大的鹿角蕨后,刚才夺下了何株的手枪,这是他唯一的护身武器。 “通龙……”他用手机联系通龙,然而手机显示没有信号和网络——何株已经远程让控制室切断了这条船上的一切通讯,除了他们自己人手里的无线电。 在匆忙的回击中,有几名警卫被击中了。子弹也打光了,这种小型手枪的弹匣发数很少——林渡鹤让阿尔躲在原地,想去警卫尸体那拿警卫的配枪,可一阵掩护射击又硬生生将他逼退回来。 接着,他发现原地的阿尔不见了。 现场一片混乱,四散的医护和病患,警卫的尸体和被流弹殃及的无辜者……林渡鹤在人群中寻找孩子,在近乎崩溃的几分钟后,他发现阿尔蹲在一个警卫的尸体边,想从枪带上解下那把沉重的小型冲锋。 还差一点。 但是,已经有警卫发现了孩子。高大的男人来到孩子身后,想将阿尔拎起来丢开。 又是一声枪响,警卫的脑袋开出一朵花,血淋了阿尔一身;通龙从后面巨蕨的阴影中举枪走出,毫不犹豫地对着赶来的警卫开枪。 他们没有带太多人上船,还有两名匪帮成员都死在了枪战中。通龙拉住林渡鹤,试图摆脱追兵,逃回出口。 只要能登上自己的船,何株的一切计划就失败了。 ——但是,最严密的防备,已经等在了出口处。 何株不打算让他们活着下船。 意识到出口的防备严密,他们立刻换了目标——救生艇升降台有四个,而且地形宽阔,位于四层甲板。 “他到底想做什么?”避开警卫和监控,通龙掩护他们前行,“我就说,这个人有些疯癫癫的。” “……他弄了个假加纳纳,想顶替掉真的。” 通龙吹了声口哨:“刺激。” “我看见救生艇的台子了……有办法确认船有没有给动过手脚吗?”林渡鹤已经对何株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人可能在每一艘救生艇下面都放遥控炸弹。” “医生真是个防范于未然的伟大职业。” 四层甲板是仓库层,还没有部署警卫。降下救生艇需要密码,但是,没人知道。 “蒙一个?”通龙耸肩,“你觉得默认密码是不是1234?” “他会重设的。” “难说,万一何医生对游轮的认知止步于《泰坦尼克号》,他会觉得救生艇还是手动的。”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作为出身于普通家庭的何株来说,灯屋是他唯一接触过的豪华游轮。他可能把船上的其他设施都改一遍,唯独忘记救生艇。 “密码错误。” 林渡鹤冷冷看着通龙。 “1111?8888?肯定是四个8,中国人都这样。” “……” “或者反其道而行之,4444。我知道4在中文里不吉利。” “……” 全都不对。 “你们先上船,我在上面一个个试。”通龙先把阿尔拎上了船,“如果是生日……” 林渡鹤记得何株的生日,他替这人办过假证。然而生日也不对。 “F***!到底是什么!”他在键盘上随便乱按,突然,旁边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试一下0102。”他说。 ——在四层平台的出入口,一个穿着手术病员服的男人虚弱地站在那。来不及思考了,通龙直接按了0102。 仪表盘亮起了绿灯,承载了救生艇的滑轨开始发出吱吱响声。 “——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林渡鹤知道这个人不是敌人,松了口气,“……难道是谁的生日?” “……是法医鉴定他母亲何秀的死亡日期,”他说,“何株亲手杀掉他母亲的日子。” 通龙听不懂他们说的中文,期盼林渡鹤给个翻译;但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可怕了,林渡鹤不想再转述一遍。 “他要一起上船吗?他的脖子看上去像是被砍了头之后再接上去的一样。” “他似乎不想上船。” 救生艇沿着轨道缓缓下降。男人没有赶过来,而是转向另一边,走出了他们的视野。 当何株带着人赶往四层时,救生艇刚刚开始下滑。 太慢了。他们逃不掉的。 四层的救生艇被搭载在电控的滑轨上,从上方降落到海面大约需要十分钟。有更加迅速的救生艇,可惜搭乘点在守卫严密的一楼,他们过不去。 有警卫冲向刚刚被启动的救生艇台,想通过控制台取消下滑,这样,救生艇就会重新升上来。 然而,从台子处传来枪响——警卫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死了。 是通龙。 ——没人想到,通龙沿着滑轨攀了回来。他蹲在控制台上,踩住电子触屏,对着门口的追兵笑了笑,然后举起了枪。 何株被警卫一把拽入室内,躲开通龙的子弹;他的嘴角僵硬地抽动了几下,接着,转头看向金旺。 “启动G9。”他说。 G9是炸药区域编号。如果启动,还在沿着轨道从外部下滑的救生艇就会直接被爆炸区域卷入,船上的人尸骨无存。 金旺没动,怔怔看着他。 “你聋了吗?G9按下去!” “……何株啊,这个……这个不一样……”金旺的手微微颤抖,勉强挤出苍白的笑,“咱们上次那是为了自我保护,而且就炸了个没人的顶层……可……可G9那边肯定有人的,G区域我记得是病区……” “按下去。” “你要实在看他们不顺眼,就用枪……” 话没说完,何株抢过警卫的枪,将枪口抵在金旺眉心。 “按下去,”何株的表情,不知为何让金哥感到熟悉。“他们和你没关系。” ……是第一次去催债时见到的那种表情。 金旺想起来了。 他第一次去何株的小区堵人,拦在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医生面前。第一眼,何株用的就是这种表情。这让金旺很不爽,因为它包含了冷漠、鄙夷,就像人看着街边  80 的垃圾。 甲板上的枪战拉回了他的神志,通龙逼退所有胆敢接近控制台的人,因为不能离开控制台,这个人几乎成了活靶子。 “……何株,算了吧,”金旺看见那个人又中了枪,浑身上下都是血,新的子弹一颗接着一颗打进去,“……算了吧……” “把控制器给我。” “……我没带。”他惨然笑着,吃吃的哭了,“何株,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 “……” “不管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想再做了。我有老婆,有孩子,我想替她们积点德。” 拿枪抵着他的何株笑了。就在这一声笑之后,金旺的脑袋被抵在枪口和墙壁之间,开出一团血雾。 何株拿着枪走向甲板。男人还坐在控制台上,低着头没有动静。 他浑身都是看不出轮廓的、血肉模糊的弹孔,垂首坐在那。 ——海面上,救生艇已经脱离了固定锁,随着海浪,飘向远方。 暴怒。 何株扯着通龙的衣襟,像摔打沙包一样泄恨地摔打尸体;但他没有力气把成年男性的尸体从控制台上拽开,反而因为地上的血滑了一跤,动作很狼狈。 在无尽的尴尬中,他抓着尸体站了起来。下一秒,一只血红的手突然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通龙的眼睛睁开了,看着他。 这只是一个人死前最后的反射动作,然后,他的头又垂下去,再也没有了声息。何株惊恐地挣开死者的手,险些又滑了一跤;可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警卫服装的人从角落的阴影中冲出来,一把抱住了控制台边的何株—— 救生艇的控制台就在甲板边沿,下面就是无尽的冰冷海水。何株看见了严武备的脸——他偷袭了一个警卫,换上警卫的服装,一直埋伏在附近的角落,就在等待这个人落单的瞬间。 他扭住何株,向着扶栏外摔去。只要再一步,严武备就会和他一起坠入深海。 枪口对准了严武备的脸。 ——通龙掉落在地上的枪,被何株在慌乱中摸到了。 “你不会保护我了。”何株在哭,尽管神色凶狠,可是双眼中有无法压抑的眼泪,“去死吧。” ——这也许是严武备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看到过的最真实的,何株的悲伤。 扳机扣下,然而,没有枪响。 ——这把从不卡壳的枪,在这一瞬间卡住了,子弹没有打出去。 两个相拥的人影从四层甲板坠下,身影划过这条巨大的游轮,在几秒后,坠入深不见底的冰冷海水中。 第四十四章 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警车停在林家前的车道上,附近邻居拉开帘子在阳台上张望,好奇这家人为什么会半夜引来警察。 林渡鹤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半长的头发上沾着牛肉汤的残骸。警察走到他面前,看了眼手上的情况说明。 “报警人是你吗?年轻人?”他问,“你说你遭到了袭击?” 他背后的家门在此刻从里面被打开了,父母冲了出来。 “你敢把你爸妈反锁在——” 男人想把他抓起来,紧接着就看见了外面的警灯闪烁。他意识到孩子报警了。 “家庭纠纷!”父亲紧张地和警官解释,“只是家庭纠纷!这个年纪的孩子……” “有需要帮助的吗?”警官示意父母退后,低头看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林渡鹤看上去很不好,脸色苍白。警察想将他带到警车那里,但刚刚向下面伸出手,父亲就拦了过来。 “他只是不想读书,”他说,“圣诞节有个在欧洲的数学进修班,他不想去……中国人对孩子的读书很上心,也许是我们管得太严了,真的没什么事……” 警察还是示意林渡鹤站起来跟自己去警车那:“你的头发怎么了?” “……牛肉汤。” “什么?” “……”他回头,往家门口的父母那瞥了一眼,父母的脸上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绝望和哀求。“……我爸爸说的没错,家庭纠纷而已。” “家庭纠纷也不可以把汤锅往孩子头上盖。” “……我只是不想去欧洲那个……那个‘数学班’。” “你确定你不需要任何的帮助?但警力不是让你用来这样浪费的,你是以‘被袭击’的名义报警,这很严重。” “……你能让他们保证,今年圣诞节不会让我离开美国吗?” 警察从没听过这样的要求:“你成年了,他们不能强迫你去欧洲。谁也不能强迫你。” 他眼神木然,低下了头。 “每个人都有情绪化的时候,你没有前科,你的父亲看上去脾气不是很好……所以我不会追究你报假警。如果你确定不需要帮助……” “——能带我走吗?”林渡鹤打断他的话,“我报假警,能抓我去坐牢吗?” 警察愣住了。 “……那这样呢?我再做点其他的事……”他抓起路边的石头砸向警车和警察,但立刻就被男人控制住了,“——你可以抓我了!” “冷静点,冷静点!”警察抱住他,将他带到警车里坐下,“听着,我见过很多人,有少年犯,也有杀人犯,我自己也有三个孩子。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种需要进局子的年轻人,你没必要为了躲开家庭而留下案底。你试过搬出去住吗?” “……假期之外,我都住在学校宿舍。” “提前返校怎么样?” “我打工的钱支付不起学校宿舍的每月住宿费……我也没时间去打工。” “和你的穷同学们拼个房间,我以前就是这样,每个班里都有几个穷孩子,他们有各种各样省钱的办法,”警官苦笑着指指自己,林渡鹤凄然抬头,过了一会儿,也勉强笑了笑。“没事的,你能找到几个穷同学拼房子的,就算是穷人也会拼命去上大学。这是我的电话,你保存下来。如果遇到麻烦了可以打它……我是负责这片区域的巡警,我叫……” “……如果是那种没有穷人能进去的学校呢?” “嗯?”警官正在纸条上留号码,没听清他的话。 林渡鹤低下头,没再重复。 警灯的光渐渐消失在住宅区的入口。他回到家门口,被父亲一把拽了进去,夺掉手里的纸条。 “你想杀了我们吗?啊?”他扳住孩子的双臂,“你想害死你全家吗?!” “你会害死别人的!” “你考虑过爸爸妈妈的心情没有?害死我们你会开心吗?你就没有爸爸妈妈了!” “林渡鹤你不能这么自私!” …… 海浪声渐渐靠近他的意识。 林渡鹤忽然有种错觉,他在女人的怀抱里,是姥姥的怀抱。父亲花了很大力气,在几年前把姥姥弄来了美国。 但 81 她其实没有身份,只能住在家里的阁楼上,去华人超市逛逛,如果有人问起,他们只能说是“亲戚家的老人借住”。 姥姥坐在阁楼的旧椅子上,身上盖着保暖毯。她很疼爱林渡鹤,会让孩子伏在自己膝头,轻轻地拍着。 ——你瘦啦。是不是读书很累?功课很多?累的话就不要读了。 ——读书是好啊,可是很累。不读书也行,包个小杂货店,日子也一样过的。 ——我们小鹤做什么都很聪明,人长得又好,有喜欢你的小姑娘吧?要找个自己喜欢的。 ——姥姥是听不懂你读的那所学校,听起来和佛塔一样,是去庙里边读书吗? ——还是那句话,累就别读了,回家歇着吧,到姥姥这来。你小时候就这样,考不好了就躲到姥姥身后。姥姥拿着剪刀对你爸说,谁也不许打小鹤,不许欺负我们小鹤…… ——小鹤怎么了?怎么哭了?怎么哭得那么伤心?是你爸爸打你吗?因为考不好?别伤心了,姥姥去骂他,去打他。有姥姥在,不会让小鹤吃苦的。 ……小鹤啊。 林渡鹤被冰冷的海水激醒,猛地坐了起来。充满大脑的呕吐冲动让他险些摔出艇外——他们的救生艇漂浮在大海上,阿尔坐在驾驶座前面,很无奈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我以为他用力过度,把你给……” “通龙呢?” “你不记得了?他指着海岸线让你当心,趁你回头的时候……”孩子做了个手刀的姿势,“卑鄙地偷袭了你。” 已经看不见灯屋了。 林渡鹤朝着船后方,静静坐了很久;忽然,他几乎是和阿尔同时开口,异口同声。 “说不定他还活着……” 救生艇跟随海浪,飘向通龙预设的坐标。在六个小时后,林渡鹤抱着因为失温而昏睡的孩子,回到了有史可荷的人等候的人工码头。 白色的沙滩上,能看见几颗野椰子树。 用棕榈叶叠起来的临时庇护所,能起到遮蔽海岛日晒和保暖的作用。这个季节,南岛的昼夜温差极大,如果没有救援,失去淡水是他们最大可能性的死法。 棕榈叶的另一个作用,是收集露水凝成的淡水。尽管数量稀少。叶缝中能储存大概二十毫升的淡水,这是他们宝贵的水来源。 从叶影下,严武备把那人拽了起来。 “还活着吗?” ——何株的头低垂着,整个人都好像失去了意识,似乎是因为脱水。 他无奈地看着这个人,突然松开手,把何株丢在地上,然后用脚跟狠狠踩在这人胸口正中的胸骨柄上;无法忍受的剧痛顿时让何株惨叫着坐起来,没办法再用装昏来逃避现实。 “干点事情,比如去找落在沙滩上的椰子。”严武备指指前面的那片椰子树林,“我去画求救信号。” 何株一动不动,坐在阴影下看他。 “聋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 严武备都快被他气笑了:“你打算活活渴死自己?” “都死在这里也不错,总好过回去受审。” 事到如今,这人居然和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虽然九死一生被冲到了岸上,但这显然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就算这样,沙滩边也布满了和他们一样被冲上岸的人类垃圾。严武备拖着疲惫的身躯,捡了几个完好的塑料瓶,用来收集淡水。 快黄昏了。天气渐渐湿冷起来。 他抱着需要的东西回到庇护所,何株依旧蜷缩在阴影里。这个人似乎决定彻底逃离现实,不在乎外面的严武备做什么。 “喂,喝点水。”他递过去一个用石头凿开的椰子。 没有反应。 算了。 他自己喝了水,靠着树干坐下。就算是严武备的身体素质,在这种接连不断的极限打击下,也即将抵达临界点。 说不定真的会死在这。 白色沙滩上,他用黑色石头摆出求救信号。石头的曲线在黑暗中仿佛是鬼魅的影子,除了绝望,什么都无法带来。 他脱掉残破的衣服晾在树上。潮湿的衣物除了降低体温,不会有任何保暖作用;他白天时候让何株也脱掉它,但那人没反应。 好像死机了似的。 严武备叹了口气,他打算弄些火源,这样可以取暖、保持干燥,也能用光源引来鱼和救援。 他起身。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的黑暗中伸来,抓住了他湿漉漉的手腕。 何株从后面抱住他,抱得很紧,身体微微发抖。 “……我很害怕……”他的额头贴在男人的后背,轻轻地摩挲,“我一直都很害怕。” “你到底在怕什么?有债就还钱,有工作就做,有饭就吃。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我怕变成一个没人记住的东西。”晦暗月色下,失去了眼镜的双眼露出某种潮湿而柔软的恻光,“我怕被生活盖过去,什么都没露出来。” “人都是这样的,何株。” “人为什么不能按照人指定的规则活?人明明自己喜欢弱肉强食,却又给人套上各种镣铐,把那些没力气的人变成‘肉’……” 银色的月光下,两个人的身体都伤痕累累,被礁石刮得遍体鳞伤。 严武备低下头,也拉住了何株的手腕。但没有像以前一样用力拉开,而是很温柔地握在自己手心中。 那人颤抖了一下,似乎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温和的对待了。 “所以你想活在这样的规则里,也被这道规则变成了这样。”他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那我能怎么办?”何株惨然笑了,“严武备,告诉我,换做你是几年前的我,你能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熬。” “——所以凭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靠‘熬下去’三个字在过日子的。”他将额头贴在何株的额头上,就像小时候那样,“无非是一个人熬,几个人一起熬,生不如死地熬,好像能看见希望地熬。” 何株怔怔抬起头,那种眼神中是纯然的绝望。 他失去了一切,所有曾经近在咫尺的东西,如今都成为了泡影。 严武备松开他,走向海岸旁。他似乎想将求救信号弄得更醒目些,何株静静看着,没有力气阻拦。 但渐渐的,他发现不是。 ——严武备在拆掉那个求救信号。 他把深色石头一块一块丢开,将SOS弄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做完这一切,他捡起刚刚储了些淡水的塑料瓶走回棕榈叶下,将水瓶递给何株。 “喝吧。”他微笑道,“我陪着你。我不走。就在这座孤岛,我们一起死。” 第四十五章 0415 快睡吧。 妈妈的宝宝快  82 睡吧。 妈妈陪宝宝睡觉觉,妈妈陪着宝宝…… 妈妈哪也不去。 昏暗中,何株感受到那只温暖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他往温暖的源头挪了挪,想蜷缩在母亲的腿旁。 漫长的半梦半醒,直到他被窗外的夜鸦叫声惊醒——身边是空的。 何秀又丢下了他,在深夜赶赴牌局。 何株惊醒过来,胡乱抓着身边的东西——他抓住了一只手,这只手的手腕和自己一样消瘦而冰冷,那是严武备的手。他慌张地抱住严武备,试图把自己蜷缩成孩子的姿势,躲到对方怀里。 “……我在。” 严武备的声音很轻。 这是他们失去饮食资源的第三天。一场暴风雨又让气温骤降,在雨停后,炙热的烈阳又将整座孤岛变成了无法喘息的蒸笼。 也许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意识渐渐模糊下去,不知为什么,何株反而安心了下来。这么多年,他很少有过这样安心的时刻。 是那种纯然的安心,就像鲸鱼向着很深的海底,慢慢地、慢慢地沉没。 忽然,他听见了海浪声。 近而清晰的海浪声,像一头巨兽踏上白沙滩。他和严武备都醒过来,向海岸望去——堆满垃圾的沙滩上,有一条充气阀正在靠岸。 船上有探照灯。何株看不清,他的眼镜不在。严武备拉着他向海岸走去,眼底含着意外的惊喜。 “他们是谁?” 严武备没有回答。 直到走得很近,何株才看清船身的字——是中国的海巡队。 这是他最害怕的东西,就算是在灯屋上,他也会让航行方向绕开中海巡的路线。 严武备拉着他向救援船走去。何株没有力气挣脱:“你说过一起死在这的……” “定位器。” “什么……” “我在我的皮下植入了定位器。”他说,“一旦我脱离灯屋,但没有前往汇合点,就会有海上搜查定位过来。” “……”何株呆呆盯着他,双唇颤动,“骗子!” “我骗了你吗?我只是想救你。” “——我不想被救!”他用尽全力嘶吼,“我只想和你死在一起!” 严武备怔了一下,旋即苦笑:“那你应该抱住我然后拉开一个手榴弹——我只会救你,不会杀你。” “……你这就是杀我。”他瘫坐在地上,徒然地抗拒,“我会受审,然后死刑……” “你不想死。” “……我不想死,没有东西杀得死我,但唯独想到和你死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觉得‘死’是令人害怕的事。”何株低下头,近乎癫狂的笑了起来,“严武备,我根本不是想和你一起生活。从头到尾,我都只是想要一个会陪我到死的人。” 严武备没有回答。船上的人也朝他们跑来,用灯光确认两人的身份。 “……让我再最后挣扎一下吧……”何株轻轻拉住他的手,跪在严武备身边。“就算是被你杀掉也好……” ——警员已经确认了严武备的身份,他们从船上带来了保暖衣和枪带,把保暖物披在了他的身上,也交还了配枪。 何株轻轻笑了,在许多人的环绕下,四周人影有如鬼影,影影绰绰。 “你的心脏是谁的,你猜?”他侧过头,柔声似水。苍白消瘦近乎如死的面庞上,浮现出一种毒艳,“是你找了很久的人。我比你先找到了,我杀了他,救了你。” 严武备愣住了。 “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吗?他被拐卖到东南亚做了劳奴,先是在泰国,然后转卖到菲律宾、越南……他连‘严文聪’这个名字都没有,像狗一样活着。是我让他解脱了。”他突然站起身,紧紧抱住严武备,“——还有你爸爸。是我告诉阿修他的地址,我也让他解脱了。你们家的人都需要一个解脱,我就是你们的解脱。” 下一秒,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下,严武备将何株甩在地上,拔出枪指着他的头。他完全没有恐惧,甚至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解脱,缓缓调整姿势跪好,握住了面前的枪口。 “真奇怪啊……”何株低喃,“竟然一点……一点都不害怕。” 他将枪口含在嘴里,等待那人扣下扳机。 严武备的耳畔响起了耳鸣声。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梦境。 那个向着某个人的嘴里扣动扳机的噩梦。梦里,那是个面色惨白而消瘦的鬼魅。 眼前的何株,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鬼。 灯屋在那场突变后的一周内成为了人间地狱。失去控制的雇佣兵将船上洗劫一空,手术室里等待手术的病人都没有再醒来。 当史可荷的海盗船抵达时,直接对灯屋进行了炮轰。附近的商船与渔船都仓皇改航,那是将近三十支海盗船组成的船队,近乎碾压般压制了那些雇佣兵从灯屋上的还击。 “可以登船了。”泰荷推开船舱的门,把这个消息告诉里面的人。那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膝头沉睡的孩子。 孩子醒了。虽然睡眼惺忪,但立刻死抓住这人的衣袖不放——自从那天争执过后,阿尔就非常害怕林渡鹤找个国际物流,把自己打包邮回佛罗伦萨。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不会把你送回去的……但如果有人提出成为你的监护人……” “想都别想!” “你需要待在这,灯屋上可能还有残余的雇佣兵。” “你哄小孩吗?实力悬殊成这样,怎么可能有雇佣兵敢还击?” 林渡鹤叹了口气,他没办法用和正常孩子相处的模式去哄阿尔。 史可荷的人先行登船。泰荷带着他们踏上了甲板。通龙死后,是这个人带人救援了林渡鹤,并主张让他暂时成为首领。 泰荷是匪帮的律师兼会计,林渡鹤怀疑,他的斯坦福学历应该是整个匪帮最高的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成为首领?”走过回廊时,林渡鹤问他,“他们很敬畏你。” “就像这样的场面,首领要负责处理余下的人……”他指指一个躺在墙角的雇佣兵,“我可不想背这个罪业。你的决定呢,首领?” “崩了他。”阿尔冷冷地比了个枪。 林渡鹤安静地走向那人,在他面前蹲下。这些雇佣兵有的还穿着灯屋警卫的制服,看上去很荒诞。 “我的同伴呢?”他问。 那人僵硬地动了动脖子,看向了一扇门——那扇门后的东西,林渡鹤很熟悉,是灯屋的尸体处理机。 所有见不得光的尸体,都会推进这扇门,被粉碎机处理后喷入大海。 他蹲在那,没再说话;幸存的雇佣兵艰难地喘息解释:“和我没有关系……我那天负责的是底层……” 子弹穿过他的眉心,在背后的墙上喷出一片血雾。林渡鹤站起身,手里拿着枪,走过走廊时,  83 非常干净利落地向两侧的幸存者头部点射。 “求求你别杀我——”一个即将被射杀的人抱头痛哭,“我只是新加入的……只是替他们跑腿倒酒……我连枪都没有!” 子弹打在他耳边的墙上。林渡鹤有一瞬间的困惑,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腕在疲劳——单手开枪很困难,加上后坐力和连续射击,手腕麻木了。 然后,又是一颗子弹,打在这个死里逃生者的太阳穴上。 ——林渡鹤转头。泰荷正轻轻挥着枪冷却枪口,将它收回枪套里。这个西装革履、头发梳理整齐、带着无框眼镜的男人,完全让人看不出居然也随身带枪。 泰荷说:“我不会说出去的——近距离点射打偏,这种很有损首领威望的事情……” 阿尔打断他的话:“他想泡你,林。” 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泰荷用意大利语回答:“你说得对。” 两个人都呆住了。 “追求首领留下的人是匪帮的风潮,与其自己成为首领,还不如得到那个暂时成为首领的人,同时得到那个人的位置。”这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自己成为首领,只能得到一个流氓团伙头头的位置;得到他留下的人再顺理成章成为首领,人和地位才会都归我。” 林渡鹤没有恼怒,平静地看着他。 “你就算想在现在就答应,我也不会意外,毕竟,中国那句话怎么说的……‘鹤立鸡群’,对吗?”他笑着瞥了眼大堂中那些扛着机关枪的匪徒,“和他们相比……” “——你少了很重要的一步。”林渡鹤说,“见父母。” 泰荷的眼神微微困惑。显然,这个诡异的风俗,除了某人没人还在遵守。 将其他活着的医患都送下船后,林渡鹤站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面前是救生艇的控制台。 脑后被通龙偷袭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船长站在门口,不安地等待着。他们只是灯屋上的船工,严格来说只为这条船所服务,确保游轮能够安全行驶运转。但是这段时间接连不断的意外,也让船工们感到如履薄冰。 林渡鹤请他过去。 “可以替我重新设一下密码吗?” “通过系统就可以……所有密码都可以重新设置,除了无线电通讯码,也许需要上岸进行调整。” “——把救生艇的认证密码改一下就行了。”他叼着烟蹲下,打量这个血迹斑斑的控制台,“麻烦替我设成0415。” 0415是今天。 手机又响了。是妈妈的消息,催问体检报告的结果和医院的预约。 他拿出手机,连屏幕都没有多看一眼,就将它丢下了游轮。 今天是他和他们彻底再见的日子。 他回到楼下,泰荷在等待他,似乎有消息要汇报;林渡鹤从男人手里接过阿尔,吐出一口烟雾,堵住了这个人可能要说出口的废话。 “——我会成为新的首领,”他说,“我不会再找新的爱人,不会有后代。” 泰荷没想到会面对这些表态,愣了几秒。接着,他清了清嗓子:“不,是关于那个何株……” “找到他的尸体了?” “我们刚才得到消息,他被海巡救了回去。”泰荷很喜欢看林渡鹤现在的表情,好像准备把老鼠撕成碎片的猫,“是中国的海巡——不过人在中转站关押,正在办理离岸转交手续。” 这道验明正身的手续,大约需要三天。三天后,何株就会被押回国,受审,死刑或是无期。 林渡鹤掐灭烟头,让人去调查中转站的地形建筑结构。泰荷无声无息凑到他身后,拿出手机:“看起来我们的首领定下了新的行动目标——那么,作为你的属下,处于行动时方便联络的考虑,我能否得到你的号码?私人号码。” “你应该早点上来要号码。”他冷笑着将阿尔抱起来,走向回廊尽头那个瑟瑟发抖的冒牌货——卡侬也在船上,刚才被史可荷的人从房间里拖出来,带到了这里,等待处理,“我刚把手机扔了,决定不做手机的奴隶。” 阿尔环着林渡鹤的脖子:“我们怎么处理这家伙?林?把他切碎了喂鲨鱼怎么样?” “冷静点,他和你舅舅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一直很遗憾没办法亲手拿我舅舅去喂鲨鱼。” “我有个新主意,阿尔,”林渡鹤走到卡侬面前,这个人连站着面对他们的勇气都没有,抱头蜷缩着蹲在地上。“……你想要一个叫做‘桑德曼’的圣诞礼物吗?” 中转站的关押处湿气很重。何株每天起床都会头疼,手指关节冷冷发痛。 看守最常来的就是他的窗口,他会怀疑这个人已经死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何株几乎都躺在那,一动不动。 不吃东西,也不会解决生理问题。他就像死尸一般。 左耳包着纱布。那是严武备造成的枪伤。子弹擦着他的左耳打入沙滩,他们旋即被人们分开。但是对何株而言,那颗子弹,几乎等同于打入了他的脑袋,摧毁一切。 他闭上眼睛,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海浪声。再有不到二十四小时,这些海浪声就会彻底和他再见。 不知什么时候,有其他的声音夹杂了进来。 是炮声。他很熟悉。在灯屋上,何株从不陌生炮声。但是他在这里——国际安全中转站的牢房里听见了炮声。 然后是警报声、烟雾、焦味、尖叫声…… 电锯声。 电锯的头部从铁门后露出,硬生生锯开了他的牢门——伴随外面涌入的浓烟,门被人一脚踢开。几个带着防毒面具的人冲了进来,给他套上黑头套,何株被他们架起来,拖出了牢房。 第四十六章 “没什么大不了的。” 305室。 昆明这个季节已经有些微热。李珂拎着两个塑料袋,脚步沉重地走楼梯上去。 他们都不喜欢医院的电梯。 严武备的病房在305,外面坐着一个本地的便衣,大概是管得不严,这个小青年坐在离窗台最近的等候椅上抽烟。 “他在里面吗?”李珂问。 便衣愣了一下。 “我进去了。” 也没查证件,就让她进了。李珂起初以为这个严重等级的事件,严武备的病房外至少有两人站岗轮班。 病房里有六张病床,但只住着严武备一个人。李珂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发呆。病员服外披着一件半旧的外套,能清楚看见脖子上缠绕的纱布。 空旷的病房外是昆明少有的阴雨天。烟盒就放在床头柜,只是那人没有抽。 看见访客,他不禁睁大双眼,大概是没有想到她会来昆明。 “我爸让我过来看看你。”她举了举手里的袋子,“你能喝啤酒吗?” 严 84 武备没有胃口吃东西。姑娘自己开了啤酒喝了起来。喝着喝着,她忽然说,果然还是觉得,大家不是同一类的人。 严武备以为她是说相亲之类的事;可她笑了笑:“不,更加像是……不是同一个物种。” “什么?” “现在更明显了,你也好,何株也好,都有种和我们活在两个世界的感觉。” 严武备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想随口反驳两句,可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我们这一行啊,其实很容易出事的。不是说那种出任务时的风险,更多还有心理上的,”她的手指在空气中胡乱画了几个圈,似乎有些心烦意乱,“就是那句话嘛……你看着深渊,深渊也在看着你。所以我爸一直很担心我,他想我找个‘正常人’当男朋友。” “我不正常吗?” “你正常吗?”她笑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好像只有个空壳坐在我对面。你的本体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控制这个壳子做社会上所谓的‘正常行为’,问我想吃什么,点单,要手机号,帮我倒茶,买单,送我回家。你发现了没有,任何一个只要有点社会经历的人,都知道这套正常的相亲流程。” “所以,这不正常吗?” “——我不知道关于你的任何事,严武备。你喜欢吃什么,业余做什么,手机上最常用的几个app是啥,玩啥游戏,除了何株还有哪些朋友,喜不喜欢钓鱼?或者,你总看那啥片吧?最喜欢哪个女优?——对吧,正常人,尤其是正常男性,都是由这些很琐碎、很无聊的东西组成的。” “我朋友很多,大家不是没有一起出去玩过。” “那只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她无奈叹气,“你得想办法回到‘这边’来。何株把你拉得太远了。我让我爸在你单位那准备了心理介入,你回去之后,还是休个大长假吧。” 严武备觉得不用。 “——回去之后,何株应该是……所以很快就会结束了。”他说,“他的事情结束后……” “你不能把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何株身上,武哥。” 李珂看着他的双眼,这是一双令人很不舒服的眼睛,它很明亮,但里面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何株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一切。 “还有一件事……何株暂时被关押在中转站,做入境的交接手续。但是在昨天,他被人劫走了。”她必须让他打消幻想,如果把恢复正常的希望寄托于何株,那将是个永无止境的无底洞,“我们还需要把他找回来。等看完你,我就要随队出发了。” 从无尽的黑暗中,有人摘掉了他的头套。 “还活着。” “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以为在路上就死了。” “有什么差别……” 何株躺在地下室的一张铁架床上,手脚都被拷死在床柱。他就那样躺着,不管周围的人在聊些什么,或者运什么东西进来。 他只是睡了醒醒了睡,连喂到嘴边的东西都不肯吃。最后只能用胃管强行打食物进去。终于在某次醒来后,他看见的不是拿着针筒打流食的人,而是熟悉的面孔。 ——林渡鹤在旁边坐着,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看着他。这个人的神色很平静,从他的脸上,何株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愤怒。 “说起来奇怪,我以为一抓到你,我就会让他们把你大卸八块。”他歪了歪头,“毕竟,从前我很信任你。我以为你也同样信任我。” “你为什么要生气?” 这么多天,何株第一次开口了。因为缺少饮水,声音听上去好像摩擦着砂纸。 林渡鹤觉得这是个神志不清的问题。 “……我是说,你发现我在再造一个加纳纳出来的时候,为什么要生气?”何株的眼神慢慢转过去,“——这件事情,不会损害你的利益。我杀了他妹妹一家也是,这些事情,都不会伤害你。” “利兹和杰德是我的朋友。” “那又怎样?你会有很多朋友的。” “你的胆子太大了。如果没被我发现,你的下一步就是带着那个粗制滥造的冒牌货去意大利,试图把桑德曼当成提款机,然后被发现,被反扑——到那时,我不可能独善其身。”他坐到何株的床边,用仅存的手狠狠拉出整条胃管;床上的人猛地弹跳起来,被禁锢的身体将铁架床拉扯得发出巨响。“而且你对我动手了。你,先对我动的手。” 呕吐感过了很久才平息,何株干呕了一会儿,脸色惨白:“不然呢?等你对我动手?” “我不会对你动手,顶多开除你。你的钱已经够用了,这辈子都花不完了,去东南亚小国买个干净身份,弄个白本护照,生活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何株冷笑:“那不是我要的。林渡鹤,你杀了那个冒牌货吗?” ——他的直觉是对的。林渡鹤没有立即回答“杀了”,说明没有杀。 “……所以,摆出这一副冰清玉洁给谁看啊?你不是也想要把桑德曼当成提款机吗?或者更干脆一点,报复他们。”他缓缓合上眼睛,叹了口气,“承认自己的野心很难吗?” “不难,我承认,我想报复。但首先,是你。”林渡鹤打开了一台床边的仪器,那是电击器,几团浸湿的棉球在旁边的水杯里沉着,“——让你回国后被一针药剂安乐死实在太不公平了。” 何株淡淡地看着那台东西,他知道,如今临床上使用虽然不多,但在上世纪,这东西一度被滥用在各个医疗领域。 “……随便你。把我当个死人就好了。” 这话在这个场景里听起来,多少有挑衅的意味。林渡鹤正在调解电量,冷冷斜过眼神。 “少自作多情了,靠死读书当个医生有什么自命不凡的?” “——靠陪老头子睡觉进的哈佛就很光荣?” 在这句话之后,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林渡鹤的手停下了,他先是回到床边,面无表情俯身看何株。 忽然,这张艳丽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那换一换,让你进哈佛,前提是被一个老头子睡,睡很多年,你愿意吗?” 何株没有犹豫:“愿意啊。”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林渡鹤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像在干净的厨房里,看见一只蟑螂爬过晚饭。 何株直视他的双眼:“有什么不愿意的?靠陪睡就能得到别人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挑三拣四什么?装什么烈妇?” “……” “你以为找个大款少奋斗三十年只是人们说着玩玩的?真的有个大款从天而降愿意给他们几百万和一条游轮,多少人连自己老婆孩子的屁股都能送上去。” “……” “你还好吗?你看上去快吐了。”他疲惫地笑了  85 ,只是眼神却渐渐明亮起来,“——到底是没经历过天天在国内的医院加班、办公室内斗、抢升职、伺候老板、一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出头的滋味啊。” “……你这个人,没有自尊廉耻吗?” “那是吃饱了撑的人才会有的东西。你爸妈是不是以前很疼你啊?会给你每天十块钱零花钱下课买零食?周末带你出去玩?告诉你你是最可爱的小宝宝,把你养成知道什么叫自尊的人。不是每个父母都这样的。就像我妈,如果谁告诉她,卖屁股就能还债,她毫不犹豫就带着我去卖——我也愿意啊,只要下班路上别再被讨债的人堵。”这双眼中的光芒,与其说是光,不如说是在淤泥里摇曳的腐叶水光,“林渡鹤,你还没尝过为了钱走投无路的味道。想象一下,你妈欠了几百万,你弄不到钱,做什么都弄不到钱,每天手术排满都弄不到,出去摆摊也弄不到,这辈子就这样为了钱不断挣扎,做到退休也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你说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得认命,得安分守己当颗螺丝钉……人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这样被驯化了。” 尽管能塞住他的嘴,但林渡鹤还是等他说完。他发现,何株并不是想刺激他,而是真的觉得“那没什么”。 如果自尊可以换钱,何株可以毫不犹豫做任何事。 他关掉了电击器,起身走向门口。在门口,林渡鹤回头和他告别。 何株以为他走了。但林渡鹤说的是,那就让你试试吧。 “——那就让你试试,体验一下我经历的那些事情。”他说,“泰国有很多‘店’,很乐意让你去那边‘工作’。你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体验,直到所有肠子都被弄出来,变成一滩烂泥。” 早上七点半,在预计八点的出发前,李珂打算再去看望严武备。 她轻快地上楼,出示了证件,然后推开病房门。但里面的场景让她目瞪口呆—— 窗开着,窗帘随风飘动,而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严武备失踪了。 第四十七章 听不懂狗叫了 在胡志明市做了短暂停留之后,林渡鹤折返回了马尼拉。在那里他要处理一些关于灯屋上医院的文件,直到现在,他还在犹豫是否关闭这家医院。 “相信我,医院比什么都赚钱。”泰荷翻完了灯屋上的所有账本,把它丢进身后办公室堆积如山的文件里。“匪帮的运营也需要钱,你总不能指望所有被抓进去的成员都待到刑满释放——那下次就没人肯跟你出生入死了。” “赌场也赚钱吧。” “开什么玩笑,谁会放着满地的赌场不去,跑公海上赌?如果这家赌场仍然是桑德曼的产业,那些客人会将那里视为一个接近顶层人物的跳板,仅此而已。除此之外,皮肉生意也是一样的,都是近水楼台。” 说起皮肉生意,林渡鹤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想好怎么处理何株,但问题是,他不太了解那种“机构”。 “是这样,”迟疑了很久,他还是决定问地头蛇,“——不是我自己想去。是这样……就是……那个何株……” ——泰荷放下笔,交叉十指看着他,等他说完。 “所以到底是不是一个你自己想去的地方?” “不,绝对不是。” “这样的好地方,你居然只让自己的仇家去?” “我不介意让你跟他一起滚进去。” ——他让泰荷派人去处理这件事,也不太想知道后续。从根本上来说,林渡鹤还是觉得,死亡就是最大的惩罚,除此之外的结局,他都不在意了。 之后他会带阿尔回意大利,把这个孩子还给他的家族。 泰荷送他们前往机场。林渡鹤即将走入头等舱通道前,他叫住这个人。 “——安排好了。”他说,“泰国的一家地下会馆。专门接待那些……喜欢‘无法自己运动四肢’的客人。你的朋友已经处理加工完毕了,他们还传了照片给我……” 林渡鹤没有看他手机里的照片,拉过阿尔,穿过了通道。 说起来,手有几根骨头来着…… 舟月三角豌,大小多角头状勾…… 面颅骨和脑颅骨都有哪些…… 滑车神经走向分部……贵要静脉走向分部…… 严武备的手机号,是多少? 以前会一天打很多次电话。不是发消息,而是直接打电话过去。那个人都会接,很耐心地等他说完。有时候挂上电话,何株会感到后怕,如果他再啰嗦两句,那个人会不会不耐烦到挂电话? 要慢慢地、慢慢地把“量”给加上去。让严武备适应他的浓度,适应空气中无处不在的他。 挂上电话后会有一阵短促的狂喜和兴奋,接着便是空虚,想要更多。 有时候啊,会冒出那种念头…… ——想吃掉他。 把他拆分,煮熟,一点点吃下去。让他变成“自己”。 不过最后还是会随粪便排出体外的啦。“永远在一起”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冰冷的水突然浇在他的身上,随着镇定剂进入血管,一切又回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你在吃药。”阿尔的看着窗外,嘀咕这句话。 “一些感冒药。” 空姐递来了水,林渡鹤将药片咽了下去。紧接着,阿尔说,这是抑郁症的药。 “这不是,是感冒药。” “我从玻璃反光看见了药瓶,我爸是个医生,林。” “你看错了。” 林渡鹤把药瓶放回包里,闭上眼睛,等待药效升起。每当这时候,他会有一种很平静、很平静的困倦感,好像一切烦扰都在渐渐远去,只要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阿尔很倔强:“这是。” “在临床上,有时候针对暂时的抑郁状态也会用药物治疗。不要那么刻板。”他叹了口气,“而且就算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就更好的证明了我不适合做你的监护人。” “你在逃避责任。你总是在逃。” 阿尔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停住了。他看见旁边的林渡鹤在哭,眼泪无声无息落了下来,又被手迅速擦掉。 “……抱歉。”他坐起身,瞥了眼后座的卡侬。这个人也和他们一起回意大利,“我只是觉得,照顾孩子太困难了。尤其是你和其他的孩子……很不一样。” 阿尔解开安全带,应是挤了过来,坐到他身上,让林渡鹤抱着自己。他怀抱着孩子,轻轻拍着这个孩子白金色的鬈发。 “我知道我有很多选择,堂亲、表亲,都有成为我监护人的资格。但我想选你。”他轻声说着,将小脑袋埋在这人的怀里,“从很早之前,我就考虑过这种情况的发生……” “咳,阿尔,正常孩子不会考虑这种奇怪 86 的情况。” “不,几乎每个孩子都考虑过如果父母双亡怎么办,”阿尔抬起头,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你恨不得自己父母双亡。” 林渡鹤捂住他的嘴:“嘘。” “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选择自己父母的好朋友林渡鹤还作为我的抚养人。因为他看上去很痛苦,好像活在地狱里。” “……这是什么理由啊?” “因为人类就是痛苦的,越是痛苦的人,越是接近人性,”他说出了这个年龄段不可能说出的话,“‘上帝把撒旦投下天堂,它落入凡间,成为人类。’” 这是加纳纳曾经说过的。林渡鹤记得。 “你是最接近人类的人,所以我想和你在一起。”孩子的声音很轻,拉住了林渡鹤的手,“我更好奇属于人类的世界。” 十九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佛罗伦萨的桑德曼庄园。在路上,卡侬已经能模仿出近乎完美的加纳纳的模样。 尤其是那点睛之笔,就是走路时微微低着头。 “因为他是信徒吗?”卡侬小心翼翼问。 “不,因为他是懦夫,”阿尔咬牙切齿地笑了,“他曾经想抛弃自己应该承受的一切,去读神学院,然后去梵蒂冈擦一辈子神像。” 在抵达意大利前,林渡鹤已经让卡侬以加纳纳的名义召集了所有的主要成员。加纳纳失去联系太久,有许多人对此不满。 阿尔和他保证,自己能带着卡侬应付这个场面——只要“加纳纳”将自己认为下一代的继承人即可。这个人自己没有后代,阿尔确实是血缘最近的成员。 所以林渡鹤不会进入庄园——桑德曼的人并不喜欢他,在沃特控制家族的时期,很显然有很多人把他当成潜在的危险。 和他们一起进入庄园的,是大约十五名史可荷的人。这些人是阿尔要求随行的,双方乘坐不同航班,最后在意大利汇合——“加纳纳”声称这些是新的随行人员。一旦发生意外,这些人会掩护他们逃离庄园。 阿尔和加纳纳乘坐专车消失在视野中。 在庄园外的野梨树下,林渡鹤靠着树干,面朝山下的路,看了很久。在许多年前,他曾经无数次看向这个方向,试图从这里逃出去。 他的手机响了——尽管说过不想用手机,但考虑到随身带着一个孩子,林渡鹤还是弄了新的。是通龙父母来的消息,问他是不是有兴趣在中秋节一起来聚餐。 中秋节应该是没有安排的。如果放在以前,可能要陪自己家人吃饭,不过以后就不需要再考虑这些了。 他回复消息,准备按下发送键;就在这时,从手机屏幕的反光中,林渡鹤看见身后的庄园主宅起了火。 ……这是做梦吗? 他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火光,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和保镖一起冲向铁门。因为没有开门许可,警卫阻止他们进入,林渡鹤抢下保镖的枪,隔着铁门对准那人的膝盖扣动扳机。 “你以前不是负责阻止我出去吗?”他眼神森冷,“开门。” ——熊熊烈火已经吞噬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庄园。这个起火速度,显然是有助燃物的纵火。 有许多仆人和保镖都在救火,但火势显然已经无可救药;林渡鹤站在那团冲天火光前,看着庄园被烈火淹没,注定成为一片灰烬。 忽然,人群中有只稚嫩的手牵住他。巨大的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个孩子拉走了林渡鹤——阿尔拉着他的手,神色平静。 这一刻,林渡鹤似乎知道起火的原因了——阿尔并不喜欢和史可荷沾边的东西,这次却要求十几个人随行进入庄园。 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买通了那十几个人,协助他纵火烧了这里。 “——你疯了?”远离人群后,他立刻蹲了下来,抓住孩子的双臂,“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活活烧死他们。放火前,夜宴厅里的人就都被……”他做了个手枪指脑袋的手势,“你那个相好的人,他的手下们真是杀人的好手。” “所以——你——是不是疯了?!”林渡鹤几近崩溃,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居然会收买通龙的手下,直接在宴会厅大开杀戒,“为什么要——” “因为这是你想做的事!” 阿尔打断了他的话,稚嫩的嗓音还有些尖利。 “我只是替你做了你最想做的事,你做梦都想做的事!把这一切都一团火烧了,把你的噩梦烧了,然后……”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但是,孩子强行把哭声咽了下去,继续说完了这句话。 “……然后,你带我回到你的世界。” 林渡鹤的双唇开合:“……我的……世界?” “那个,正常的,人类的世界。”他仰起头,神色倔强,“——林,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了。我选择你那边的那个世界。我替你做这些事,你就能继续留在那边,然后把我也接过去。” 烈火中,远处的庄园轰然倒塌,腾起巨大黑烟。在庄园外的野梨树下,林渡鹤紧抱住了阿尔。 “我会照顾你的。尽管我的世界也许并不是那么的正常,但我会尽力……尽力让你活在有光芒的地方。”他很轻地叹息,将自己的额头抵在阿尔的额头上,“……我们回那座岛吧。有一家人在等我们回去聚餐。” 如果动一动肩膀……其实是能动的。 被直径五厘米的铁钉贯穿在铁板上之后,肩膀的伤口还是有部分坏死萎缩,形成空洞…… 就像……就像一粒纽扣,配上了太大的纽扣眼。 他呆呆看着肩头铁钉的反光。这样的铁钉,在他的双肩、双手、双膝盖、双脚踝都有。 就像个蝴蝶标本一样。 何株木然地睁着眼睛。有一段时间,他除了闭上双眼睡觉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他的身体很快就会在这种环境里死亡,死于感染、炎症爆发、心衰……无论从门口进来多少人,他都没有反应。 如今他木然盯着门,因为很无聊。 没有疼痛感,没有欲望,没有多余的知觉。冰冷的身体被钉在铁板上,再被一具一具温热的、陌生的身体覆盖。 很快,他开始想象那些是严武备的身体。 想象从门外进来的是严武备。 想象……努力的想象…… 这次,终于想象出了一模一样的脸。 等等,是一模一样的。 五官、神色、脸上的痣、脖子上的伤…… 一模一样。 这么多天,形同行尸走肉的人终于有了轻微的反应。他的喉咙发出咳咳声,想竭力挣脱铁钉起身,看清进入门后的男人的脸。那个人走到铁床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奋地拿起手边的刑具,他只是在床边坐下,静静望着何株的双眼。 “两个  87 小时。”严武备说,“两个小时里,不会有人来打扰。” “……啊……”何株徒然地动着脖子,想更靠近一些,“狗……” “什么?”严武备没有听清。 “狗……是这样叫的……”干裂的嘴唇拧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汪。” 严武备望着他的脸,笑了:“我已经听不懂狗叫了。翻译一下。” “……别走。” 第四十八章 匣 他睡在何株的边上,小憩了片刻。 这张铁床,显然不是设计用来同床共枕的,所以睡的很不舒服。他醒过来,在暧昧的灯色下,何株一直没有睡,诡异地睁着双眼,近乎枯槁的神容朝向他。 “……你不恨我。”他说。尽管语气虚弱,但却很笃定。 没有反驳。严武备坐起身,点了支烟。 “我也想。”何株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腰。他把抽了一口的烟塞进何株嘴里,自己没有再抽。 好可惜啊。何株嘀咕。 “嗯?” “要还是在学校里,就能让你把那个不省油的灯给打一顿了。你应该打得过他。” “……他省不省油我不知道,你这是自己活该。” “我被他变成这样,你也觉得是我活该?” “你委屈吗?” “委屈。” 何株很清楚,严武备不是来杀自己的。 甚至不是来报仇的。 这种预感无比准确,就像做了无数场手术,早已能预知到切开肌肉之后下面的状态。 只是无法再摆脱这场共生的困境,于是千里迢迢费劲手段再来到自己身边而已。这么多年,这个人试图摆脱过,试图冲撞出这个共生铁牢,但都是徒然,只是遍体鳞伤、精疲力尽地回到原地,然后被驯服。 何株很开心,身子似乎摆脱了现实中的沉痛,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好没良心啊,”他轻轻笑了,“你其实根本无所谓你爸爸,无所谓你弟弟。人就是这样的动物,不过是碍于别人的看法,所以要装作很在乎。” 无所谓自己父母、家人的人,远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多。 哪有那么多与生俱来的亲情……孩子对父母的爱可以说是一种天生的无条件本能,但这种爱,大部分都在成长过程中被磨灭殆尽了。 剩下的只有疲惫。疲惫地去应对社会和传统的要求,被问到“和父母在一起的美好回忆”,闭上眼睛回忆,结果发现什么美好的回忆都想不起来。 “所以你根本不恨我,你回到我身边了……”他的声音很低,像猫爪挠过地板,“……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那么痛苦吗?因为你其实根本不想带我回去受审。你想把我关起来,关在小房间里,反锁上门,就这样把我关一辈子。” 严武备保持了沉默。 何株将头靠着他的腰,这是自己能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于是,你是来了结我的痛苦,还是来和我一起待在这?” 严武备看了眼手表。还有一个小时。 “和你咨询一个专业的问题。”他弯腰拿起丢在窗边的包,“——从医学角度来说,你的四肢还有用吗?” 意义显然不大了。铁钉是直接贯穿了皮肤、血管、肌肉、骨骼、神经……没有好的消毒措施和看护,他的四肢已经开始麻木坏死。 “大出血呢?” “血液流动应该已经……” “不管了,没有其他选项了。”严武备在此刻给自己点了支烟,又给何株丢了一支没点燃的,让他将烟咬在嘴里。 他从包里取出一台沉重的设备,打开电源,它带着刺耳的嗡嗡声运作起来。 ——那是电锯。 凌晨三点,阿尔被开门声吵醒了。 他们在史可荷所有的私人岛屿上。白天时候,林渡鹤要去处理一些大人的事,就让人把他送过来,暂时交给通龙的父母照顾。 阿尔表示自己不需要进幼儿园,林渡鹤完全可以让他自己安排行程。 “不可能的,这事没的商量,”他把阿尔拎到花园里,那里有几个史家的小孩子在玩水枪,阿尔被他强行丢进孩子堆里,“你几天前刚把自己的堂亲表亲连带祖宅一起烤了,你直到十六岁前都没有单独行动的权力了。我们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一旦被剩下的桑德曼找到,你就会被送进全欧洲警戒度最高的少年精神病院,最后在某天被宣布因为意外坠楼身亡。” 下一秒,孩子的尖叫几乎引来了半座岛的人。一个拿着水枪的女孩子忍无可忍,往阿尔大张的嘴里滋了一管水。 之后,林渡鹤就带着泰荷去办事了,直到凌晨三点回来。 阿尔能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尽管灯是关着的,但他在进卧室前应该已经洗了澡、换了睡袍。 然后就是拧开药罐,喝水吃药的声音。 他们打算第二天走。早上刷牙的时候,阿尔看见浴室的换洗筐里丢着林渡鹤昨天穿的衣服,上面是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 “恶心。”他嘟囔。 两人一起站在双人清洗台前刷牙,林渡鹤的声音很含糊:“至少不是我自己的血。” “你们昨天去做什么了?” “大人的事。” “恶心。”阿尔又重复了一遍。 林渡鹤瞥了他一眼:“不是那种大人的事。” 泰荷已经在楼下,帮忙一起准备早餐了。他和通龙的家人很熟,似乎也是远方表亲之类的关系。林渡鹤拎着阿尔下楼,也进了厨房,混在菲佣堆里帮忙。 “你不该把不丹组的人全解决掉——我们需要留一个人作为联系人,让他负责通讯。”他低声说着,将盘子递给泰荷,“现在我们没有印度那边的消息了。” “我们用不着那个点了。” “——我们花了八个小时来回,在北邦那个全是病毒和老鼠的地下室枪战,就是为了一个用不着的据点?”他把一勺土豆泥重重砸进泰荷的盘子里,“立刻把自己人换进去。” “北邦的不丹组几乎每年都要被‘处理’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反叛,就是因为吃里扒外。北印那边太难控制,花在控制它上面的精力物力,远比它能带来的效益高。” “它做的是仿L系药的安慰剂,收益比真药更稳定。” “又不是我们一家在那边经营仿制药流水线——明年至少会多出五家,你得当断则断。” “收购它们。我来解决经费上的问题。”他把通龙母亲的早饭单独整理出来,她吃素。“我不可能每年都带着冲锋枪和你过去清理门户。” 泰荷轻笑:“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对吧。”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是,可以把台面下的生意转化成台面上的……” “然后安心过日子,接送孩子上下课,周末报个瑜伽班?通龙从哪把  88 你找出来的,他妈妈的佛室里摇签子摇出来的吗……” 林渡鹤明白他的意思,早饭全都准备好了,女佣们正将它们一份份端出去,整齐的摆在外面的大桌子上。 “……我只有两个选择对吗?”还没人注意到他们在厨房里的谈话,林渡鹤靠在橱柜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要么,我成为一个匪帮的头目。要么,我退出。” 泰荷用眼神瞥了眼外面的阿尔:“我知道这孩子做的事。退出的话,‘普通人林渡鹤’是几乎不可能保护他活过十八岁的。” “……我答应过他……” “通龙肯定也答应过你一些事,你觉得他实现了吗?”泰荷解下围裙,拍了拍他的肩走出厨房,“人生无常,选能让自己活下去的那个选项。” 林渡鹤能感觉到某种隔阂。在自己,以及泰荷所谓的那个世界之中,有一片隔阂。 只要它还在,很多事情就会止步于理性和道德。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在早饭前告诉你。”他回过头,晃了晃手机,“你的那个‘朋友’,被人救走了。” 一个男人进入地下会所,然后原路出来。会所的人进去清理,发现何株不见了。 那个男人进房间时背着一个很大的登山包,尽管大,但也不是能藏匿一个人的大小。但当他们打开房间的灯,看见铁床上的景象,瞬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会所的人反应很快,出去找那个男人。他背着大登山包,步伐不会很快,果然,很快就在南向的巷子里发现了他的踪迹。 “然后,会所的两个人就死在了南边的巷子里,”泰荷看着林渡鹤的表情,观察他的情绪,“——都是眉心中弹,枪法很好。装了消音器,所以等其他人发现的时候,男人已经走了。” 厨房门口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在喊他们快点坐过去吃饭。 “没胃口了对吧。”泰荷推了他一把,“走吧。” 从花园里散步回来,英格和哥哥都在客厅里看电视。 在新德里的私家花园小区,住的都是当地的高收入者,一般会有两个以上的佣人、厨师。她家多了两名护工,用来照顾术后的哥哥。 在灯屋的那场混乱之后,英格离开了那条船,带着哥哥回到印度——但是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在新德里买房生活。她打算在当地医院找一份麻醉师的工作。 门铃响了,仆人去开了门。她以为是牛奶工或者报童,但仆人很快回到她身边,说是个陌生人。 “外国人。”他说,“可能是中国人,男人,背着很大的包。” 她的第一反应是李义或者何株——因为自己只把新地址交给过这两人。 英格和哥哥走向门口,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肯定不是李义,李义的打扮永远都很精致,而这个人穿着普通的T恤。 “何!”她高兴地和那人打招呼。 但当她看清客人的脸时,表情僵住了。 ——那不是何株,而是严武备。她认识这个人,却一直弄不懂他和何株的关系。 男人把背后的登山包放在地上。或许是女人的直觉,英格有种背后发毛的感觉——有什么糟糕的东西在这个包里。 接着,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除非英格产生了幻听,否则,这个声音是从登山包里传来的。 “……好久不见了,英格护士。” 登山包的拉链被拉开了。从黑暗中显露的,是何株的脸。 第四十九章 如何应聘匪帮头目 每次路过客厅,英格都要做一些心理准备。何株被裹在厚实的毯子里,如同身处襁褓;严武备则抱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建议他去医院进行手术——现在四肢的伤口都是严武备为他做的紧急包扎,虽然也是训练有素的战时包扎手法,可是会有很大后遗症。 他们从泰国转移到孟加拉,最后抵达了印度。英格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走——严武备说,是为了摆脱追踪。 他的装备是一把92式。当调查组针对死者脑内的子弹进行弹道学检测后,很容易就能推断出这个行凶者的身份和职业。 “我能找开诊所的朋友替你做些处理……但你想好之后怎么办了吗?”她问,“你需要全天的照顾,也许我能再替你找个护工……” “他会照顾我。我们想去北印。”何株说。 英格呆住了:“为什么?” ——北印的混乱,并不适合现在这个状态的何株。就算是英格也很多年没有去过北方了,那里几乎是半个法外之地。 “有些事情,在那种地方会更方便实施。” 她反应过来了:“你想在那里开诊所、雇佣医生进行手术吗?” “愿意像以前一样帮我吗,英格?” “你冷静一点,何……严先生,你应该劝一下他。” 严武备低头倒了杯拉茶:“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很有趣。” 她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英格转头喊了哥哥。 “——你以前做修车生意,有北印的朋友吗?” “谁会去哪?我只待在班加罗尔。” “何,一定要去北印吗?你的诊所就算开始营业了,你的病患也很难抵达那边。那里的交通……也许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何株笑了:“我们不需要让病患从国外过去。” “你只做印度境内吗?” “我们只做一个环节——把器官从这里的人身上摘出来,然后批量卖掉。”他说,“这里的人口和经济状况,简直就是个潜力无限的器官供应点。” 在短暂的沉寂后,英格扶着额头站起来。 “我拒绝。”她说,“如果是手术,我们至少能让病患获得活下去的机会——不管这个机会是用钱买的还是什么……但你这样,你简直就是……” “把印度人当成肉菜?” “我不能接受。” “——我们把越南人、菲律宾人,可能还有泰国人、老挝人、孟加拉、尼泊尔……有什么差别吗?肾脏就是肾脏,肾脏没有国度。” 英格轻声嘟囔了一句印语:“他疯了。” “单纯为了钱呢?如果价格分成足够高,你来吗?”何株仍然觉得能说服她。 英格指指哥哥:“我得照顾他。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从诊所回来休养康复一阵子……但是北印的事我没法参与。” “真没意思。那李义呢?你能联系到他吗?” “——他死了,”英格耸肩,印度人对生死看的一向很淡,“所以我没法再陪你了,我不能丢下我哥。” 在诊所做了有限的处理之后,他们没有回到英格家,而是去了酒店。 在德里最高档的金色酒店里,严武备用何株提供的假身份订了房  89 间。他已经更换了一个背包,用的是大型乐器箱。 用麦粉调合的流食需要热到40度,然后一勺一勺喂进去,不能呛到。每天喂饭的时间往往超过一个小时,然后是洗澡环节,把吃饭时候落在身上的米糊全都洗掉。 浑身湿透的何株蜷缩着,他害怕眼睛进水,于是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严武备用手指碰触了一下他的眼皮,让这个人整个缩了缩。 他想起坠海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因为本能的恐惧而相拥,坠入海中,触水刹那,巨大的冲击让他的神智陷入一片漆黑。 那时候,我是很难过的。严武备轻声说。 难过? 他们来到孤岛的时候。那时候,其实意外的……不想把你交给他们。 他的手掌环住何株的脖子,慢慢收紧。 ——后悔了,很想让他们回去,或者,就那样和你一起死在孤岛上。 “那你把我变成这样,会后悔吗?” “不,反而很满意。”他把淋浴头举到何株头顶,慢慢淋湿这个人的全身,“这不是很好吗?就像从前一样,我保护你,甚至喂养你。” “像妈妈一样。” “对,像妈妈一样。”严武备跪在他身前,小心翼翼拥住他,在水蒸气中一起变得湿润,“像爸爸一样,像空气一样,像水一样……啊,好久没这样高兴过了。好像就算下一秒死了也不错。” “对,实际情况要更复杂……现在严武备是最高嫌疑的对象,泰国的两名死者都是死于92……他的行踪现在不确定,因为反侦察意识很强,所以追踪到泰国边境时候就失去线索了。好了,我要先去会议室了。”李珂挂上和爸爸的电话,匆忙跑回三楼。会议室里,还在讨论灯屋上的恶性事件。 虽然海盗船袭击在东亚公海区域并不少见,但这个性质要更为复杂——何株坠海后,雇佣兵在船上烧杀抢掠,之后又被史可荷的海盗船袭击,交火时各有伤亡。游轮的所有人林渡鹤虽然对事件出了说明,也愿意停止灯屋的航行,将它停靠在菲律宾的船坞,但他始终没有公开在法庭露面,都是通过代理人。 “灯屋一直是何株的庇护所,他需要依靠一个又一个庇护所才能行动,查到何株的下落,应该就能查到严武备的行踪,”他们试图通过何株去找人,“但是目前看来,他并没有新的庇护所——不排除他已经死亡的可能性。” “泰国那家地下会所的证词很可疑……如果菲律宾的匪帮也参与其中……” “他们认为是那个疑似严武备的人锯断了何株的四肢,将人带走了。这样的话,死亡的可能性非常高。可严武备会做这种事吗?” 绝对会。李珂的手指快速按着弹簧圆珠笔。 “如果严武备带着他逃亡……或者严武备一个人逃亡……” 那在海外把人找回来的难度会非常高,除非他留在泰国、越南、缅甸之类的地方。如果去了印度…… “最麻烦的情况果然还是去印度吧。”其他人也想到了这个落脚点,“那边能批捕吗?让我们的人进去找。” 负责人摇头:“可以走流程,但概率不大。” “以前如果遇到这种极端情况,是不是能便衣行动?”李珂问。便衣行动的意思,就是以私人身份入境找人。“情况很极端了,他精神状态几乎崩溃,有强烈攻击性——有枪。” 会议室里,人们讨论了很久。前提是要确定他人在印度——李珂拿出了一个女人的文件。 是名叫英格的护士。 她回印度了。这个女人原来帮何株做事,在灯屋出事前下了船。 印度那边还不知道他们被通缉。李珂让人以何株亲友的身份打电话过去询问,很快有了答案。 ——就在几天前,严武备曾带着何株去过她家。 第一步确定了,他们在印度。搜捕至少有了范围。 “不过白天的时候,何医生还有其他的朋友也打电话来问过他的行程,”她说,“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听完属下回报的信息,林渡鹤忽然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就像一只飞进蚊帐的虫子,明明很快就能打死,却折腾了一晚上都没能干掉。但何株已经不是摆在眼前最大的问题了,通龙死后,匪帮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油,几乎快要达到失控临界点。 泰荷在等他的回复,是把匪帮交给别人,自己去安于成为普通人,还是彻底改变一切,成为通龙之后的头目。 海岛的黄昏无论看多少次都美得惊心动魄。他看着渐渐沉下的落日,突然感到某种荒谬——如果一切都正常发展,他会在国内高中毕业,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找一份普通的工作,每天纠缠在升职和加班之中。到那时候,他的烦恼会是房贷和车贷,会是请不出假期送父母去医院做膝盖手术之类的。说不定那个平行世界里的“林渡鹤”会想象另一种人生,比如辞职去环球旅行,然后遇见一个奇怪的男人,加入他的组织,从此和那堆鸡零狗碎的俗事说再见。 “你有事吗?” 身后,传来了通龙父亲的声音。林渡鹤摇头,请他坐过来。 “坐在这不无聊吗?我从来没特意坐在外面看过落日。” “只是想考虑一些事……” “你很不适合进入匪帮。虽然我们对孩子的恋爱保持自由态度,但说实话,你和通龙真的不是同一类人。”老人说得很直接,“他如果和你一样,我的心脏就不用因为心梗搭桥了。” 林渡鹤笑了:“不适合吗?” “你现在就在想,我说你不适合了,你可以和泰荷说,自己要当个普通人了。” “……因为……” “因为我说你不适合。”老人叹气,“你有什么自己想做的事吗?随便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林渡鹤呆了一会儿,他确实在想,但是想不到。 最近的、明确想做的事……好像是高二时候,起过去打职业篮球的念头…… “所以从那之后就没有了?” “没有了。” “就算遭遇那种事的时候,也没有想去死?” 死的话……不能说是没想过。可是,在林渡鹤看来,这应该不该列入“梦想”吧? 老人很不服气:“死得好也是一种本事。没有哪个匪帮的头目在成为头目前还要想半天的,再这样下去,你明天晚上说不定就要开始做简历了——这又不是需要应聘的岗位。” “那它是什么?”林渡鹤问,“我虽然很少见通龙做匪帮头目做的事,可也大概知道那是些什么内容。它如果不是岗位,就是罪名了。” “黑道和白道是反过来的。我们的罪名就是你们的简历。” 这倒是……他忍不住苦笑,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这份简历很难做。  90 ” “那是因为你还有牵挂。”老人拍拍他的肩,突然,他从夹克下面掏出一把枪,直接丢给林渡鹤,“拿着。” 年轻人不明所以。 “你需要去看看你的牵挂。” “我没有什么牵挂……你是说阿尔吗?如果是他的话……” “不是那个小恶魔。他才用不着你来牵挂,就算把他丢去柴达木,他都能自己活着回来。”老人将林渡鹤拉起来,回到屋内。在厨房旁边,从来没打开过的地下储物室入口此刻居然是打开的,“——你得重新学会自己做决定,你重新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怎么处理你的牵挂。” 那把枪很沉重,林渡鹤握着它,内心忐忑。他知道这种事,比如进入匪帮或者黑道的投名状,就是亲手杀一个人…… 有这种必要吗,自己也不是没有和通龙一起行动过…… 他走入地下室的通道。老人没有和他一起下去,只是站在外面,对他挥了挥手。 储物室的门被打开了,地下室的灯是亮着的。林渡鹤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影坐在昏黄灯光下,那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父母。 “……你到底跟什么人在一起?”父亲的声音明显还在颤抖,显然从美国的家被“请”来这里的过程很不愉快,“你知道他们对我们做的事吗?你这段时间,到底和哪一批人在鬼混?!” 第五十章 吃咖喱吃多了上火 那把枪很沉,单手握着吃力。林渡鹤把它别在腰后的皮带上——尽管有的电影里演员会这样做,但实际上非常不舒服。 妈妈在追问他的眼睛,她还不知道他的右臂是义肢。而父亲显然更生气:“他把自己弄成什么样都可能!” 他想出去,但是进来的门被人关上了。林渡鹤想找个监控摄像,告诉史先生自己不想待在这,但这地方似乎真的只是地下杂物间,没有摄像头。 “让他们放我们出去。”父亲说。 林渡鹤拉过一个塑料桶倒扣,坐了下来。他很久没见父母了,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场。 过了一会儿,他和父亲说:“你不太直接看我的脸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是很多年前开始,父亲就一直在躲闪他的目光。 男人没有回答。 “是因为心虚吗?” “……我没有什么好心虚的,我们已经给了你最好的生活了。” “在这种‘最好的生活’里,我其实经常会想……”他坐下的时候,腰会碰到那把枪,弄得很不舒服;林渡鹤伸手调了下它的位置,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为自己负责,父母给了你好的条件,你为什么就学不会好好珍惜它?” 林渡鹤扶额:“……又来了。” “——我再警告你一遍——” 父亲站了起来,可是吼出声的话却戛然而止——枪口对准了他,林渡鹤微微笑着:“坐下。” 母亲在尖叫:“小鹤你疯了?!” “我不该疯吗?!我们一家三口还有正常人吗?!”他用更响的咆哮声吼了回去,“你们把我卖了,换生意换房换车,你觉得正常的父母会做出这种事吗?!” “——那你小子以为凭自己能考上哈佛?” “我他妈有病吗去考那玩意儿?!我学什么不行?!”他的牙关死死咬着,努力不哭出来,“——我有时候想,要是没有你们这对父母就好了。” 被咆哮声和尖叫声充斥的地下室,在这句话之后陷入了可怖的寂静。 “要是你们去死就好了。”虽然这么说,但他却放下了枪,“要是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就好了。” “……你真的疯了,”父亲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你想杀我们?” “你看你这话问的,就好像待会儿我能喊一声‘惊喜’一边从这个桶里给你掏出一个生日蛋糕似的。”他自己都笑了,“我都和他们混一起了,早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你敢?” “道个歉怎么样?”林渡鹤苦笑,“道个歉,就算过了。大家从此别见面。” 他看着父亲的眼神近乎哀求。 “没有给你道歉的道理。” 林渡鹤听了,垂下眼,很久没说话;母亲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被男人拦住了。 “那好,”他点头,重新拿起枪,但是这次,他将枪把朝向了父亲,“——枪给你,你杀了我,就能出去了。” 父亲没有接。林渡鹤干脆把枪丢到他身上。 “你们生了我,给我一条命。我没别的能还的,这条命还给你们。” “那个是传说中的恒河?” “对。” “看上去好脏。” 加尔各答的恒河东岸,清晨就能看见许多人在河岸边洗漱。一段枯枝飘过洗衣妇人面前,女人很平静地和朋友聊着天,根本没有多看一眼。 “新德里也是北方吧?但英格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去北方’,明明自己就是北方人……” “据说新德里的人觉得自己算脱离北方的城市人,硬要类比的话,类似……” “上海和江浙沪吗?” “你这个举例,跨度是不是也太大了……” “我刚才还听那个英语说得不错的印度人和你推销假金器,问你‘加尔各答和上海相比怎么样’。” 在路上走两步就会有印度人围过来,推销小商品,要求合照,不知缘由的闲聊——外国人在这很受瞩目。 在一口空木棺旁,严武备坐了下来,将乐器箱放在地上。大街小巷都躺满了在这里等死的人,残疾人随处可见,何株在这里反而显得没那么特殊。 “真想把你丢恒河里去。”他揉着因为背包而酸痛的肩膀。 何株往棺材里缩了缩,似乎很惬意。反正没人注意,他用牙齿咬住严武备的衣角,让那人和自己躺在一起。 “这是棺材。” “我知道。它很小,人和人可以紧紧贴在一起……” 严武备拿他没办法,也坐了进去。狭小的木棺中,诵经声远远近近,他们被纠缠在那片浓重的香料气味里,几乎忘掉了外界的一切。 “我们该走了。”何株轻轻用头拱着他的胸口,“租办公室、雇人、寻找供体……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忙的。你要带我往返很多地方。” 枪口对准了林渡鹤。 男人从前很熟悉枪械,但此刻枪口在微微颤抖,或许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因为,他老了。 这是把很沉重的镀银枪,观赏价值远高于实用价值。 “你们是不是在商量领养孩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枪口剧烈颤抖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 “——我的手下告诉我的。他有时候会‘关心’一下你们的生活。那天他让我不用担心你  91 们,因为你们在办理领养手续,我就快要有个弟弟了。”他低头笑了笑,“养儿防老嘛。明白的。” “因为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 “你想要几个孩子和我没关系,我数三下,你不开枪,就永远都没机会开枪了。我可以把你们送去西伯利亚待一辈……” 他的话没说完,男人的手指扣了扳机。母亲尖叫着抱头蹲下,不忍心看眼前的一切。 是空壳,枪里没子弹。 几秒后,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那是弹夹,林渡鹤刚才把它卸了下来,别在腰后的皮带上。 他注视着那个缓缓放下的枪口。男人在剧烈颤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扣了扳机。林渡鹤坐回了水桶上,表情怔怔的;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停不下来。就像一出荒诞剧落幕,那下无声的扳机,其实射出了一颗子弹,打碎了禁锢了许多年、许多年的东西。 碎得再也拼不起来,化成齑粉,归入尘土。 “还给你们了。”他的声音很疲惫,却带着某种释然,“全都还给你们了。” 林渡鹤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向出口的地方,他一直在呢喃,还清了,还清了。 门从外面打开了。史先生让泰荷在这接他。林渡鹤都走到了门口,却又想起一件事,猛地转过身,窜到男人面前,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做完这一切,他才挥了挥手,走出地下室。 “——他们呢?不送去西伯利亚或者索马里吗?”泰荷瞥了眼屋里惊恐的男女,好奇林渡鹤最后的决定。 “送回去就行了,我不想再听见这两个人的消息。替我定去印度的机票,晚上就出发。” “你要杀何株?找个人解决就行,一颗子弹的事。” 林渡鹤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泰荷。 “——他算什么东西。我们要去处理的是北印其他的药厂据点。”他说,“用匪帮的手段处理这件事,那里是个很方便的地方,没人在乎恒河里面多几十具尸体。” 这是个雾天。加尔各答的恒河流域,雾天很常见。 瑞吉按照介绍人的指引,去了红花街的那条香料街。隐藏在香料街的北路口,有一条地下通道。因为积水,这条地下通道基本已经废弃,只有药贩子和神志不清的成瘾者才会在夜里出没于此。 通道里散发着一股恶臭,应该是下水道翻涌污水导致的。瑞吉和他的人将面罩拉上,勉强挡住气味。他们沿着地道,走了大约五十米,就发现了那扇锈迹斑驳的绿铁皮门,上面用红油漆写着“LIVER”。 他敲了三下门。过了很久,门的通风口被人拉开了,后面是一双白皮肤印度人的眼睛。 “我们是来找医生的,我是‘制药商’。”他将介绍人的纸条从通风口递了进去,“我们遇到麻烦了。” 通风口被拉上了。大概等了十分钟,这次,铁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那个守卫让他们进去。经过他时,米拉注意到了他背着的冲锋枪。 大约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对,“医生”的传说,就是从两月前开始的。 器官贩子在北印不少见,贩子们大多不会干涉彼此,他们有自己的“货源”,贫民窟。 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在加尔各答的贩子开始销声匿迹,无声无息蒸发。只有几个人,尸体被人发现漂浮在恒河中。 零散的器官贩子被人抹杀,取而代之的,收购器官的生意,汇聚到了一个叫“LIVER”的医生手上。他开的价格更高,他那边雇佣的取器官的医生,手法也更为专业。就算是加尔各答之外的地区,也有人开始来此找医生做生意,一颗肾脏能够满足一家五口人一年的生活费。 然而,不止是器官的贩卖。 只要出得起价钱,“其他的事情”,医生也会帮忙。有传言说,“医生”是两个人,其中一个负责武力解决阻碍。 米拉跟着守卫往深处走去。不知不觉,恶臭味消失了。高强度的空气清新系统在两面墙后面运作,还有大型净水器。 这是一间很干净的房间,就像富人家庭的客厅,柔软的波斯长绒毯子和垫子,银餐具里颜色艳丽的点心……但有一样东西和这里格格不入,那是一盘他不认识的菜,但其实随便一个中国人都认得出,这盘东西是黑椒牛柳。 旁边还有双筷子。 一个诡异的人影陷在柔软的锦缎垫子上,那是一张苍白文气的亚裔面孔,此刻似乎在睡觉,半长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耳后。这个人浑身都被毯子裹着,身形很特别,似乎少了点体积。 另一个人坐在他身边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偶尔拿起筷子,夹起菜喂他一口。这个睡着的人能感觉到食物的靠近,熟络地张嘴咬过。 那人在吃完后,用米拉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似乎很高深的话。四周有其他持枪的护卫,但没人说话。米拉想,那应该是个非常严厉的命令。 其实何株只是用中文在抱怨,天天吃咖喱,吃得都快上火了。 第五十一章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瑞吉……米拉……是双胞胎兄弟啊。”何株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共来了五个人,除了这对兄弟,其他三人都是药品生产线的合伙人,“你们的药厂,最近被匪帮袭击了?” 旁边的翻译用印地语和英语转达他的意思。在这片地方,会标准英语也不一定能和当地人交流,不知所云的咖喱味英语已经快把严武备折磨疯了,何株也只能勉强沟通,最后还是找了翻译。 史可荷在这里原来控制药品线的组织是不丹组。但因为北印的局面混乱,这个组经常不受控制。在通龙死后,他们一度似乎决定彻底放弃这块地方。 兄弟俩的药厂就是在此时开起来的,抓住了短暂的势力真空期。 “他们现在回来了,想重新夺回这里。” 何株转头从吸管里喝了口水:“放心吧,现在控制匪帮的人,会用很公道的价格收购你们的药厂,说不定还会让你们留在里面当个责任人什么的,如果有需要,还能让他替你们的孩子给哈佛写推荐信。” “他没有。” “你们是不是没有好好和他谈?那家伙……” “——他用匪帮的手段解决了我们的两家药厂。” 仿制药的生产地一般隐蔽在山林中,而且有武装保护。其中的两个据点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被带着重火力的匪帮扫平占领。 他们希望医生能派出人手保护剩下的药厂,夺回那两处被匪帮占领的地方。 “简单来说把匪帮赶出印度就行了,是这样吧?”何株的声音懒洋洋的。 “是的!” “厚颜无耻。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92 如果有手,他现在已经开始揉太阳穴了。兄弟俩露出绝望的表情,表示如果药厂全部被匪帮控制,下一步就会开始影响本地手术用药的成本。 “我们不在乎这么一点成本。为什么要为了几个仿制药厂去和匪帮对冲?”他歪了歪头。微长的头发落在眼睛上,弄得很不舒服,何株于是像洗完澡的小狗一样拼命甩着头,直到严武备帮他把头发撩起来。“无聊。” 瑞吉已经不抱希望,米拉仍然试图谈价,他们开出的价码在何株看来少得可怜,但在本地几乎可以算是一笔天价巨款。 卖药赚得可不止这么点。 价格又向上抬了几个数字。何株打了哈欠,让严武备抱他去休息。 “……一百万美元,之后五年内,药厂的分红,和你五比五,”价格再次太高。这次,何株将下巴轻轻靠在严武备肩上,示意他停步,看起来是在考虑。 他让这对兄弟先回去,等自己的回复。 客人们怏怏走了。严武备以为他是真的想去休息,但刚往住处的地方走几步,何株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迫:“得把他们解决掉!” “谁?” “——林渡鹤!他是冲我来的!”他的声音里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他一定是冲我来的!要不然他来北印这鬼地方做什么?!今晚你就带人去……带所有人去!杀了他!” 李珂从楼道口冲向办公室,她要去确认一个很离奇的消息。 ——几个月前,在北印度的加尔各答出现了一个新的暴力团伙。这不是什么新鲜事,那个地方甚至连叛军都有,街头的大小团伙根本不算新鲜。 新的团伙出现了,它起初并不是暴力组织,而更接近于当地常见的下游器官中介——摘掉那些需要钱的人的器官,再转手倒卖给手术方。但是在吞并或者驱逐掉当地其他的中介时,它表现出了可怕的组织性和攻击性。 “我们的线人拍到的。这是他们在某次凌晨三点向恒河投入尸体。”同事给她看照片。夜晚的光线昏暗,用红外也只能拍到模糊的面容。河岸边的成员大多用围巾蒙着脸,只有一个人,他没有蒙脸,面容很清楚的呈现了出来。 “是他。” 严武备在加尔各答。 “这个团伙是以一个叫Liver的医生为中心的。估计是……”她在快速估算这个情况的危险等级,严武备手里的显然是重火力冲锋枪,这种枪一般极少在民间见到,往往代表了许多恶性事件。上一次见到这个型号的枪械案例,是那个叫阿修的年轻人在某个圣诞节直接拿它朝着百货公司大门扫射。 还有一个消息,是从事务处传回来的。意料之中,印度方面拒绝了他们的入境缉拿。 那么摆在眼前的,就是最铤而走险的办法了。 “我带五人组去当地找人。在他们造成的破坏扩大前……”她来到了事务部的同事面前,“召集会议。我需要在会上提出申请,包括在紧急条件下,对于两个人的处置程度。” “从这里带枪过去的可能性很低。当地的线人可以提供武器,你们需要尽快适应那些装备。”同事提醒她,“这个会议会开一拨、两拨、三拨,最后还可能不允许你们行动,毕竟是在印度……等你拿到行动许可、落实所有细节、行动计划,最后过去,那时候的情况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象。” “我得试试。” “李珂,等通知吧,跟通知走。严武备完了。” 严武备出事之后,内部针对这个人做了很详尽的调查。所有和他有关的同事都需要尽可能回忆有关他的细节,李珂听了无数遍“感觉是个很和善的人”,“遇到事情会冲在前面”,“很好的人”,“没想过自己的上司会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脏话都没怎么听过他骂,假人似的”…… 等于什么都没有。 这么多年,这个被人视为“不错”的人,居然没有在其他人的口述中留下任何实体的痕迹。他是虚假的,空无一物。 何株对他做了什么?何株给他准备他喜欢的菜,先准备好,然后告诉他,你最爱吃的就是这个。严武备喜不喜欢吃是其次的,关键是,他喜欢有人替自己安排好这一切。爱好也好,厌恶的东西也好,他已经不想自己去考虑了。 从严文聪失踪开始。 他弄丢了自己的弟弟——一个孩子根本没办法承受的巨大愧疚和惊恐,在那一瞬间,严武备被压得粉碎。活下来的是一地的碎片,何株看出来了,他把那堆碎片收集起来,捡起来,就像抓住一把拼图,然后把它拼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私家飞机上,林渡鹤睁开了眼睛。在残余的视野里,飞机的夜间灯微弱地亮着。 “……再管不住自己的手,我就拗断它。” ——这话是对着泰荷说的。 男人的手,正沿着他的掌心向上划去。 “我不打算做什么。但你不觉得无聊吗?” “阿尔有游戏机,你要玩吗?”他转过头,眸色平淡,“大人也能玩的游戏。” 泰荷轻笑着俯下身:“那……是什么?” 一声轻响,他显然碰到了毯子下的什么。凭感觉,似乎是林渡鹤的义肢。 毯子滑落。看见义肢手指上挂的东西,他的笑容凝固了刹那。 “好玩吗?斯坦福的男人就该玩这样刺激的。”林渡鹤笑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晃了晃义肢的手腕。假手指上挂的手榴弹拉环也跟着哗哗作响。“所以你想玩我,还是玩游戏机?” 在几秒的僵持后,泰荷带着勉强维持风度的微笑,从他身上滑回自己的座位上。阿尔在旁边睡着,手里还握着游戏机手柄,他伸手过去,很无耻地从孩子手里把游戏机抢了下来。 “还有半小时到孟买。”他提醒林渡鹤。在处理完两个药厂之后,由于无法找到深山老林里的其他三处,他们不得不暂时离开——正好也约了生意伙伴,在孟买谈机油的生意。 “老样子,孩子放酒店里找人看着,我们去做事。” ——这是他们和阿尔最后能达成的“友好共识”。他可以跟着大人们上飞机,但不能跟着去现场,必须留在酒店。泰荷不是没盘算过给桑德曼放出风声,让他们从酒店把这小混蛋劫走。 “剩下三处的防备一定会增加。人手增加了,被发现的概率也就更大。我们可以过一阵来。”前往孟买酒店的车上,林渡鹤身上盖着风衣,疲惫地看着膝上的平板,“……要在入夏前解决这些事。我们没办法在这里度过夏天。” 他们的车在中间,前后各有一辆护卫车,四角也有警戒摩托。如果是在菲律宾,护卫队的规模会大三倍,甚至清空街道。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我大概已经能把牢底坐穿了。”他还是没法彻底  93 忽略行动里的伤亡,“我没注意过我住的州有没有废除死刑……现在是用电椅还是……” “想开些,林渡鹤,坐牢是匪帮头目的日常。你也可以让人帮你坐。” “……在美国显然不太现实。” “不现实吗?那可以在菲律宾坐完刑期。你会有一个四人间,里面带厨房、独立洗手间、天鹅绒床、PS5,上网随意,见客随意——通龙从那间屋子里出来之后,一直挺怀念那的。” 林渡鹤有点好奇了,甚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醒醒,”他拧了把阿尔的脸,把人弄醒了,“如果我去一个四室一厅、有厨房有卫生间、有游戏机有网络的地方,你愿不愿意跟过去?” 虽然睡眼惺忪,但孩子重重点了点头。 “好极了,替我坐牢的人选有了。”他叹气。 “什么牢……” 阿尔有点醒了,慢慢坐起来。他们的车在此刻正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司机突然踩了刹车—— 前面有一头牛躺着。白色的牛。 显然不能撞过去,在印度,这是圣物,所以也不能驱赶。他们必须小心翼翼让开——于是他放满车速,从对面车道绕行。 突然,从左侧亮起了刺眼的灯光——有辆重型卡车打着远光灯过马路。护卫车朝它按喇叭警告,但毫无作用——金属外壳的重型车好像一座巨山般冲向他们的车队,霎时间,车里的世界天翻地覆,整辆车在冲击力下被推向对面的商店楼,在巨响下,它被上方的砖石彻底淹没。 第五十二章 我愿与你一起坠入深渊 有什么东西在响。 好像是,打篮球的时候,不当心被篮球打中头……还是说不当心撞在栏杆上……痛死了。 还有东西卡在胸口…… 不对,要把眼睛睁开——不对,这里不是篮球场,有血和汽油的味道,要把眼睛睁开…… 林渡鹤听见小孩子的啜泣声,他试着动了动左手,立刻就碰到了孩子细软的头发——阿尔在他怀里,不知道伤情。 得还击……这是袭击……必须要…… 他放开阿尔,艰难摸索配枪;孟买夜晚昏暗糟糕的光线环境下,几个黑乎乎的影子接近了他们车队的残骸。他们在里面找幸存者,找到后就干脆利落地对着脑袋来一枪。 一枪。两枪。 甚至连消音器都没有,枪声反复响彻在街道上,原本行迹稀疏的行人却毫不害怕,居然渐渐围聚过来……大概这就是印度吧。 枪声处刑正在接近。林渡鹤拔出枪,在变形的座位上调整姿势,将阿尔塞到座椅后方;泰荷也转醒了,很快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有护卫车和摩托没有被撞到,保镖们企图反击,却被袭击者有条不紊地干掉。这支队伍有严格的组织和训练,并不是泛泛之辈。 “……如果我死在这里……” “什么?” “如果我死在这,我要求海葬。”他告诉泰荷。 “万一我也要死在这呢?现在看来这是大概率事件。” 下一秒,车顶的碎片被人掀开,他看见了枪口——林渡鹤扣了扳机,打中那人的额头。这也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有机关枪抬起的声音——它抬头时的机械声和其他枪械不同,在几秒之后,将有狂风暴雨一样的子弹,把车里的人不分生死一起打得稀烂。 林渡鹤看见视野中出现了半张脸。那个人没有和其他袭击者一样蒙面,在微光下,面部线条也并不是印度人的面部。 甚至有些眼熟。 机关枪就在他手里,甚至已经搭好了稳定架——可这人没有扣动扳机,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让人继续掀开其他的碎片。 “我不杀你,”他用中文说的这句话。林渡鹤记得这个声音。“带走你,放走车里的其他人。让他们不要抵抗。” 他们把林渡鹤从车里拖了出去,左手和双脚绑住,蒙上眼睛丢上货车车厢。其他人和这个车祸现场被留在了这,等半个小时后救护车赶到。 回到加尔各答的路途很漫长,需要几天的时间。林渡鹤每天会在休息时被严武备带下车吃饭,时间是十五分钟,精确到秒。 他从不和林渡鹤说话,无论对方问什么。在灯屋上,何株与严武备分明还是敌对关系,却不知道为何,此刻成了合作。 “他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要和他合作?”在最后一次上车前,林渡鹤轻声问他,“我不明白。” 只有这次,严武备回答了他。 “你应该庆幸自己不明白。而你明白的事情,他永远不会明白。” 从黑暗的车厢中,他被拖到了室外。随着铁门开合声,林渡鹤再被带往地下。 在蜿蜒的地下通道里不知走了多久,有人把他朝前面推去——他倒在地上,眼罩被解开,在这处地下废墟宫殿里,何株裹着厚重的毛毯,坐在高处的软垫山上。 他的唇边有笑。 “好久不见了。” 林渡鹤也笑:“居然还活着。” “少了些零件,但勉强活着。很快就能活得比你好。”他仔细打量林渡鹤的脸,“你的下颌角很适合下刀。可以剥下一张完整的皮。” “你看仔细了吗?为什么不让他把你抱近点,看仔细一点,确定到底哪里适合下刀?” 何株打了个哈欠:“长途跋涉辛苦了,给你准备好了床。快睡上去吧。” 在左边,确实有一张床。林渡鹤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一般是伐木加工,将木头绑上去,机床头的锯子可以自动把木头锯成两半。 没有什么意外。 “没创意。”他冷笑。 “会先做剥皮处理,你自己选下刀的地方?” “那多可惜?选得再好,你也没手来亲自操刀了。” 何株静默了片刻,然后,他喊了严武备。 “把他全身的皮都剥下来。” 他看着林渡鹤的神色——对方的神色很平静。 “求一句饶,就少割一块皮,怎么样?” 林渡鹤没有反应:“我已经快忘了怎么求饶了。” 手下将他拖到车床上,用铁链绑住。严武备在准备刀具,大概是觉得麻烦,他抱怨:“他不怕痛也不怕死,你费这种力气做什么?” 何株不爽:“你在替他说话?!” “不是。” “我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抓他!” “够一点,你瞎想什么?” “我瞎想?!” “好了好了……” “——有完没完啊你们俩?!”那边传来林渡鹤的骂声,大概是觉得恶心。 何株突然忍无可忍:“给我一刀刀把他切开!我今天一定要听见他求饶!” 严武备走到车床边,手里的刀尖对准林渡鹤空眼窝的眼角,小心刺了下去。没有眼珠的眼窝顿时多了一  94 条血痕,就像是泪痕。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在很久之前,另一个人的眼窝也没有眼珠,而他在自己的眼窝里…… 这个人自己挖掉了自己的眼睛,装入义眼…… ——不,是自己在多想。 林渡鹤没有义眼,眼窝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机关,没有炸弹引爆器。 他犹豫了,而林渡鹤看出了他在犹豫。这个人莫名笑了笑:“看出来了?” 对,看出来了,只是还不确定问题出在哪里。这个人不怕痛也不怕死,他可以自我了断,以免被这样折磨。 “你为什么……不从我的断臂下刀?”他问,“我的义肢也不在,那里应该也没有机关……” “安静。我不想弄得太难看。” 刀尖慢慢拉长,延伸那条血色泪痕。林渡鹤笑意更浓:“廖无非先生教了我很多……” 听见廖无非的名字,严武备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这是一个将他和过去串起来的名字。 “其中,比如,很歪门邪道的……” “安静!” “……就是怎么把自己,变成一个炸弹。”他张开嘴,口腔深处,隐约有一点蓝光急速闪烁,“——熟悉吗?” 几乎是瞬间,严武备反应了过来,将手掌塞入这个人的嘴里,阻止他咬下藏在牙齿中的启动器;另一只手则按住林渡鹤的断臂——断肢处的皮肤触感不一样!那是仿生皮肤! 他用它包裹着爆炸物,伪装成一截断肢! 晚了。 林渡鹤的眼神仿佛在说,杀掉你也一样。 严武备阻止不了他,仅仅晚了那半秒—— 骤然枪响。无人预料到的枪响,门口的守卫倒了下去,头部中弹;所有人、包括林渡鹤的注意力都被这意外的枪声吸引过去——紧接着,又有人被击中。 门外没有人影,一颗金属球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落进来,立刻燃起浓烟——是烟雾弹! 烟雾弹,然后是精准点射,步伐轻快地沿着边沿前进——这套战术被袭击者用教科书一样完美的行动展现出来,对严武备来说,简直熟悉到令人发毛。 ——是“自己人”。 浓雾中,一个戴着面具的战斗员身影破烟而出,来到他面前。紧接着严武备举枪,她也举枪,双方没有任何犹豫,就发生了第一次对击——子弹的冲击力将严武备打入后方的雾气中,尽管防弹背心阻挡住致命伤,可他还是能立刻感到肋骨的断裂。 和影视剧里只要穿着防弹背心就所向披靡不同,现实中,在这种近距离射击中,防弹背心仅仅只能卡住子弹,但无法卡住子弹的冲击力。冲击依旧能摧毁肌肉、血管和神经,造成大出血。 她也往后倒落,被队友扶住;严武备已经从原地消失了,他竭力赶往何株的方向,打算在这场袭击中将这人带走。 “严武备!” 李珂的声音隔着面具,显得那么含糊。 浓雾渐散,他们看见对方的枪口对准了自己——其他手下在这场突袭中都被压制,只要李珂开枪,她就一定能打中严武备或是何株。 “投降。”她说。 何株在发抖,他拼命地说,不要,不要。 “……好,那就不要。”严武备抱住他,最后看了眼枪口——下一秒,他抱住何株向下方跃去,身后划过一场弹雨。他背后中弹,连续中了两发,立刻就听见肋骨折断的声音。 何株的座位在高处,下方就是一个秘密的紧急逃生口,那是废弃的地下水管入口,一旦进入,就会身处蛛网迷宫一般的地下水管网络之中,摆脱追踪。 他拖着何株,拖着重伤的身体,不断向深处逃亡。身后的追击越来越近,何株因为害怕,死死蜷缩在他怀里。 “没事的。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他的脚步愈发沉重。无光的地下水管中,何株看不清他的脸,“我们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有温热腥甜的东西滴落在何株嘴边,是血。 血从严武备的嘴角流落。 “……我们……走不掉的,对不对?”何株哭了,笑得很凄然,“别跑了,把我放下来……” “……我还能走。” “放下来,然后杀了我。”他将额头紧紧贴在那人沁血的胸口,“只有这样,我才会不怕死。你杀了我,我就安心了。” ——他说的是事实。他们逃不掉。 严武备犹豫了几秒,慢慢地将何株被毯子包裹的身体放下,然后抬枪对准眉心。但是试了很多次,他都没能扣下扳机。 “好了,我没喜欢过你。”黑暗中,看不清何株的神色,只能听见他一如既往刻薄的语气,“别自作多情了……我就是想要一条狗,我从来没把你当人看。别再拖了……太恶心了……快动手……” 他握枪的手虽然稳如磐石,却静止不动。 “动手啊!”何株大吼。在严武备身后,已经有搜寻者的灯光在接近了。 随后,枪被放下了。 在这样的黑暗中,他都仿佛看见严武备笑了。 “……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严武备低低笑着,丢开枪,抱起了他,“就是喜欢的意思。” 他紧紧抱住何株,在细微的满足叹息声中,两人一起翻入旁边漆黑的污水之中,沉入水底。 第五十三章 完 “靠,居然还活着。” 这是何株意识恢复后听见的第一句话。 他睁开眼睛,伴随着臭水沟的诡异气味,一张熟悉的、却令人不是那么愉悦的脸出现在了视野里。 林渡鹤本来蹲在那看他,他突然睁眼,把这人也吓了一跳。 从下水道的某个出口,匪帮的人将他捞了出来。在几乎不可能的呼吸环境中,何株居然活着被冲到了有空气的地方。 “我们是来找林的,也许是神的旨意吧,在某个出水口外,我们等到了你。”泰荷坐在SUV后座的临时办公点,和何株解释,“这可真是一片混乱——那些突袭队员以为你们在水里死了,主要打捞你们的尸体……林从他们身边离开,遇到了一路从孟买跟到加尔各答的我们,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我们试着到出水口打捞……啊,何先生,你还在听吗?” ——何株没有反应。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啪”的一声,泰荷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本着友好合作的态度,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林渡鹤的声音从车外冷冷传来:“谁说的?” 泰荷咳咳两声:“在尽量合作的前提下……” “……合作?”何株疲惫地抬眼,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这样的合作?” ——他们此刻在SUV里,林渡鹤在车外,靠着车抽烟;外面传来规律的枪声,在这片荒野,每隔五秒一次,枪声回 95 荡。 每一次枪响,都是何株的一名手下被处决。 “林渡鹤,让他们把严武备放出来……”他的声音带着哀求,“放过严武备,你想怎么处理我都行。” “就算杀了他,你又能怎么样?”林渡鹤熄了烟,往远处走去,“我们又没有拿一个处决名单,杀一个勾一个,谁知道是不是已经……” 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从车后箱门外窜出来:“替你看过了,他不在那堆人里头——可能是丢下你走了。” 沿着河岸走了一段,泰荷忍不住把口罩摘了下来:“你骗他作什么?” 林渡鹤还带着口罩。恒河虽然在大概三百米外,但气味已经十分难以言喻了。 “他也在那吧?”他看着恒河。又有几块载着尸体的木板被推下河。 “都处理完了。你买下了那口最贵的棺材,我作为财务顾问,需要提醒你,你的资产和史可荷的资产……” “——别烦了,我自己出。他毕竟救过我。” “恕我直言,你这辈子都死在‘他毕竟救过我’这句话上。” 与其说他们在出水口找到的是何株,不如说找到了被严武备尸体抱住的何株。 严武备把他拥在自己怀里。在身体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空间,尽管小,但也留存了一部分的氧气。 严武备死于枪击撞伤导致的内脏出血和溺水。 “我们花两周时间清除掉剩下的药厂,再花一周旅游——我还没在这旅游过……” “我的建议预留三天就可以了,你可能三个小时就会想回去。最后再多留一个小时把他运到恒河边上丢进去……” 他们正交谈间,忽然被一个人影挡住了;有保镖警惕起来,但林渡鹤示意他们没事。 那是个女人,他们在那天的突袭中见过。 大致介绍完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李珂等待对面的回答。 她没有任何对林渡鹤的处理权力,对方显然也知道这点,显得游刃有余。 “严武备死了?” 林渡鹤点头。 “何株呢?” “也死了,尸体都带到恒河边焚烧。” “我需要带证据回去。” “那可能只能……”他做了个舀水的手势,“他们毕竟和匪帮有矛盾,请你理解。” 这场谈话至此,李珂明白她已经没办法带走两人了。她看着林渡鹤的脸,男人少了一只眼睛,脸庞比资料上来得消瘦。 “我知道你,廖无非有留下你的档案。” “我和廖先生合作过。” “你父亲过去曾经背叛过……” “抱歉,我不想谈他。” 李珂及时打住:“那你决定留在匪帮吗?” “——无家可归的人会聚集在这,所以,是的,我留在这。”他看了眼此刻手机上跳出的消息,“……我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可以把你的情况反映给我爸……” “我哪都不想去,李小姐,我说了,我留在这个组织里,”也许怕表达得不够彻底,他想了想,“——直到我死。” “你完全可以终止这种人生回到正轨,”她也激动了起来,因为严武备的事,“你也好,严武备也好,你们都没有必须走这条路的理由……或许何株是被债务所逼,但你们的背后已经没有逼迫力了!” 林渡鹤看着她的双眼。他知道这是个很好的人,她会千里迢迢试图找回一个还可能被拉出泥沼的人,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确实,如果说从前的苦难让他们的人生一团糟,但现在他们完全可以离开这个泥沼,带着钱远走高飞。 “有个女人来报案,说她的前夫失踪了。他失踪前给她发消息,说‘船上发生很可怕的事情,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让她好好照顾孩子’。她说她前夫在某些人看来就是混蛋,是个讨债的,但她不希望他出事。”她说,“——是金旺的前妻,金旺应该已经死在灯屋上了,对吗?” “我们夺回船的时候,尸体都已经被处理了。” 李珂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叹气摇头:“人命不该这样被处理掉。” “以前我也和你抱有类似的想法,后来我发现这样行不通——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那种不抱有这个想法的人,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往往就会成为被他们处理掉的人命。”他结了帐,告辞离开,“我也只能尽量处理必须处理的人命,以此活下去。” 李珂叫住他。 “林先生,你看过那个世界。” 林渡鹤犹豫了一下:“是。” “它更大,还是我们所处的世界更大?” “我不知道。” “他们是少数,还是我们秉持着普世道德观念的人是少数?” “我不知道。” “我觉得人类是有救的,是不该这样的。我们建立了社会、法律、道德、文化,我们应该是可以停止无止境的互相戕害的。” “我不知道。也许人类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在人类的历史里……” “绝大部分有记载的历史,都是战乱,对吗?” 林渡鹤无奈:“没错。真正看起来算是和平年代的时长不到八十年,而且也只是局部……地球上的一小部分在和平状态,而已。” “会很绝望。就算不考虑到这样的大局,单单只看单人的人生,也会绝望。” “我十七岁时候就尝过什么是绝望了,尝了很多年。”他从包里拿出一瓶药晃了晃,丢回包里,“现在我尝的最多的是抗抑郁药。” “何株尝得更久。” “——所以他疯了。”他向她挥手,“再见——和你聊得很开心。我很久没有和那个世界的人聊天了。” “就是这样,我告诉她,你已经死了。” 长餐桌边,林渡鹤需要抬高音量,才能让另一头的何株听见。 这里是孟买从前某位贵族的别墅,现在被改为了豪华餐厅,只能同时接待一桌客人。 “按规矩应该是要给她一根你的手指头之类的……不过因为没有,所以什么证据都没法给她。” 何株坐在那张垫了巨大香料垫子的椅子上,神色麻木。 旁边的侍从将羊排切成小块,喂到他嘴边,但他毫无反应。林渡鹤让那人放弃,直接拖着垫子走到何株边上,将垫子丢地上,坐了下来。 “这样好多了……不然每次说话都像吼一样。”他松了口气,“——你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 “……” “我送你去。然后在那里分别,留下两个护工,给他们长期监护协议,让他们照顾你——我们就此分道扬镳,说简单点,就此‘算了’。本来是要把你带给通龙的父母的……” 何株的眼神动了动,他转向林渡鹤,缓缓笑了。 “……你真  96 可怜。”他说,“只有一个喜欢你的人,他不在了。” 有那么一刹那,林渡鹤想告诉他严武备已经死了,但最后还是没有。 “你想让我杀了你?本来其实是要丢给恒河处理的,但今天,有一个人说,人命不该这样被处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如自言自语,“她说的是对的。就算能这样处理,也不该这样处理。所以我让你选。” 这处宴会厅如城堡的厅堂,高耸石质建筑带着回音,让沉默也变得晦暗不清。 过了很久,何株说了一个地方。 林渡鹤听完,坐在那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走出宴会厅,去外面待了很久。 大约十五分钟。 林渡鹤没有回来,进来的是两名护工,他们将何株搬到了轮椅上,带出餐厅。之后,他就将启程,去往那个他想去的地方。 加纳纳死后,桑德曼陷入了一段内部的厮杀。古老家族所控制的医疗器械领域被撕碎割裂,在三年后逐渐式微。 一股势力就像吞食碎片的鲨鱼,无声无息在其中穿梭,逐渐吞没过去桑德曼的产业,再将它们聚合起来。 在几乎吞没所有桑德曼的产业后,史可荷集团在灯屋上举办了庆祝晚宴。他们的首领了解这个家族,了解里面的成员,也了解那些人的弱点——有些是首领提供的情报,有些是首领身边那个孩子提供的。 如今的灯屋,又回到了最初的面貌——赌船。之前曾经继续办过医院,海上孤儿院,海上图书馆,海上电影院,但出于许多原因考虑,最后还是做了赌船。 泰荷拿着一叠不好看的账目找到他,那时候灯屋是海上电影院,在连续九个月的血亏后,他不得不把它改成赌船,以此回笼经费。 大概一年回本,如果改回医院,九个月就能回本。但林渡鹤想要个能放松度假的地方,医院让人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 所以它成了最初的赌船。 深夜的甲板上,偶尔会看见护工推着轮椅出来。 那个人就在甲板上,看下方赌马场的彩灯。 他在的区域,按照指令,其他人员都会被清空。 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甲板上。 他也会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譬如那个男人在栏杆边抽烟,一个少年走过来,在几句话之后,少年把男人推入了大海。那是在监控死角,这个男人,只会成为海上失踪人口之一。在第二天,史可荷会寻找他们的二把手泰荷,泰荷昨夜喝了很多酒,不排除是自己失足落海…… 而林渡鹤会纠结地看着人群中的阿尔,眼神中有难以落定的怀疑。阿尔几乎继承了父母的一切,女人的果断和男人的神经质,他已经学会替自己、替林渡鹤清除那些潜伏的不安定因素。 ——这种孩子如果没有被带出这个世界,就会变成这样。 何株不禁在轮椅上笑了起来,又忍不住呛咳。他的身体在发生缓慢的综衰,肺部的感染是最明显的——大部分失去四肢的人,寿命都取决于感染速度。 但是,他还在等。只要他留在灯屋上,一直在这里等,总有一天,他能等到严武备回来。 除了自己身边,严武备没有第二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