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分卷阅读1 病 作者:酒稷 Chapter 1 已经四月出头,天气早该回暖。山里却仿佛连气候也要与世隔绝,生生让时间停在冬天。清晨起床,推开窗,又湿又冷的晨雾扑面而来。只在窗边站上一会儿,人就冻得忍不住打寒战。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略显单薄的病号服,又从楼梯口折返回来,到病房的衣橱里找了件黄针织开衫披上。 等出了病房,我反手锁门,把钥匙重新挂回牛奶箱,才放心离开。 军区疗养院的走廊一如既往地静,除了我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一楼大厅挂着的石英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四点三十六分。再过二十四分钟,送奶工就会准时将鲜奶放进房门口的铁箱,随后护工小王进去打扫房间,从牛奶箱里取出房门钥匙和牛奶。 我总是忍不住要在出门前多想几遍病房打扫的流程。久而久之成了种仪式,仿佛只要我想过了,房间里就留有我的意识,可以监视房间里人的一举一动。这样的念头叫我安心。 疗养院方面为防止伤害意外发生,原先给普通病房安装的一律是推门,特护病房才有锁(那种只可以从外面打开的大铁锁)。刚住进207病房时,我的房间也无法上锁。如今门上能有锁孔,自然是一番斗争的结果。 我刚住进疗养院时,对什么都敏感,一受刺激就会陷入疯狂的状态。我不和任何人交流,也不愿意接受治疗。病房的门总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走进来的人替我扫地、给我打针、逼我吃药。那扇门让我觉得危险,可我无法阻止别人打开门走进我的领地。我能做的只有每天蜷在窗下正对门的位置,不睡觉,瞪着门口。因为那里是别人从窗外看病房时的死角,也是有人进门我能最快发现的地方,换句话说,是屋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只要没人要求我更换位置,我保持清醒时就是安静的。每个人推开门时我都忍不住哆嗦,可我能够控制住不叫出来,不会大声嚷着让他们滚出去。 但我不可能永远不睡觉,不可能永远看住房门。假如我睡着了,而醒来时碰巧有医护人员在病房里,那就是噩梦。我会觉得他们手里都拿着匕首,映着寒光。我会尖叫,会歇斯底里,根本无法停下,直到眼前一片血光,嗓子哑到无法发声。然后又是一轮循环,瞪着门口,不睡觉。 隔壁病房住着一位六十多岁的郑姓老太婆,是我在疗养院最早结识的人。我们的相识大约就从尖叫开始。 每次我一嗓子吼开,她随即以更高的音调加入进来。我俩配合默契,活脱脱女高音二重唱。 郑老太情绪比我激动,吼完了还要出去瞎转悠,逢人便讲她出国在外的女儿。讲完就哭,哭得惊天动地,最后非得让护士给她打一剂镇定,才能安静下来。 二楼的小护士们受不了隔几天一次的折腾,躲瘟神似的躲我。偏生上头对我的安排在那儿,又有宗叔叔护着,没人敢提把我关到特护病房的事儿。 那时候护士长写过一张红榜叫《八大纪律 五项规定》,就贴在护士站告示栏上。每一条每一款都对应着明确的处罚措施,例如:迟到五分钟以上,负责207病房药物注射一周;上班时间玩手机,负责207病房周二例行体检…… 有位小护士是迟到惯犯,老被罚来给我打针。估计她迟到三五分钟成了习惯,也不再挣扎,干脆一肩扛了这活儿。事情有转机,正是因为她在我面前混了个脸熟。 小护士迟到虽迟到,做事却认真,对待我这一型易受刺激的病人也足够耐心。我渐渐不那么抵触小护士的靠近,左右也和她说了些掏心窝子的疯话,叫她明白了,我是因为害怕有人在我无意识的时候进出房间,才老犯病。 小护士年轻,刚到岗位不久,她的热血、情怀、责任感、使命感这些东西还没被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给磨坏。于是她越级给院长打了份装锁的报告。 现在想起来,小护士报告写得很敬业,可谓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深刻地剖析了无锁的房门带给我的强烈不安全感,以及习惯性尖叫对疗养院管理造成的不利影响。院长二话没说就给批了。 第二天,我的病房就换上了不锈钢大铁门,配了把非老虎钳撬不动的锃亮铜锁。 啧啧,装门时盛况非常,引得众人围观。从二楼楼梯口开始,走廊两侧就站满了人。楼上下来看热闹的小护士还给铁门拍照留念,就差怂恿每个病房给我送挂红幅的大花篮了。 大家纷纷表示,首长闺女就是不一样,在疗养院也能横着走——虽然首长他老人家已经牺牲,骨灰埋进公墓没几天功夫。 当时我的新门锁配了两把钥匙,一把在我手里,一把在院长的保险柜里。后来我的主治谢旭舟医师曾主动提出帮我再配一把,被我婉言谢绝。 如今知道钥匙所在的只有我、宗崎和护工小王。令人不解的是,送奶工每天面对近在咫尺的钥匙,竟然也从没发现它。 因此我常想啊,难怪会有“灯下黑”的说法:总是越明显的 分卷阅读2 现象越容易被忽略,越明亮的灯旁越能潜藏黑暗。 …… 此刻我要去往后山,到那棵榕树下坐一会儿,理一理手头故事的思路。在满山竹林里,唯一的榕树很是醒目。它树龄颇长,树干须得两人合抱。榕树下有块天然条状的卧石。我喜欢坐在上面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宗崎说好今天来看我。我知道他在病房见不到我自然会来后山,不必记挂。 昨晚温雅催稿的邮件就发来了,按惯例今天催稿的录像带也会寄到。 我这位责编每月总有办法“亲切”问候我。如果不是因为疗养院地处深山老林,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她每月寄到的不是录像而是本人。 只要想象温雅的催稿从平面录像升级为三维立体真人的情景,我就感到一阵恶寒。温雅肯定会用那化着浓重烟熏妆的眼睛瞪我,届时扑闪的假睫毛会扇起一阵香风,扫掉一片粉底。 温雅其人一点儿也不“温雅”。可上帝偏偏要恶趣味地让她一个老妖婆叫文艺女青年式的名字。 我不喜欢温雅,所以面对她时总是释放天性,极尽刻薄之能事。值得庆幸的是,她也不喜欢我。这样一来,我厌恶她就大可不必产生负罪感了。 温雅曾明确表示,她讨厌我病恹恹的样子,尤其讨厌我因为常年缺乏运动而显得异常苍白的皮肤。她说我使人恐惧,仿佛是从哪个幽冥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眼里泛着冷光(温雅原话)。 温雅对我的厌恶,会在每月审完文稿后达到顶峰。她最看不得我笔下受害人的死法,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天下杀人手法那么多,你偏要挑最折磨人的”。而每当案件真相大白,凶手的动机显露时,温雅总要冷笑着问我,这是不是我对世界的看法。 温雅总觉得自己是代表社会向善向美的积极面在厌恶我,所以她的厌恶很高尚。 但据我观察,那只是由于她衰弱的神经受不了一丁点儿刺激——她害怕我的故事,就像孩子惧黑,虫豸惧火,我甚至怀疑她审完我的文稿会吓得睡不着觉。 然而有不少人喜欢我的罪案文,喜欢那种有如跗骨之蛆的细密的恐怖感。所以我的故事受众很多,书籍销量一直很好。温雅所在的出版社费了好大力气才和我签约。 作为我的编辑,只要我一天还在写作,温雅就一天摆脱不了我。她为此感到痛苦,而我偶尔能从她的痛苦中找些乐子。 就说本次为期两个月的拖稿吧,便是无聊生活里一点刻意的调剂。 大约在三个月前,我向温雅透露了启动新文的意愿。要知道,当时我上一篇故事刚刚完结,专栏正是青黄不接无米下锅的时候。我愿意主动写文,温雅一百个乐意。 跟她说话时,我耍了个心眼,让她误以为我即刻动笔。等温雅跟公司报备,安排好了宣传,预留好了刊物版面来向我要稿时,我果断摊手,没有。 温雅当时眼中喷火,七窍生烟,鼻翼掉粉的模样,我至今想起仍觉得逗乐。 两个月来,温雅被领导施压、被读者施压,两头逢迎,却又两头不讨好。昨天发来的邮件已经彻底没了气势,近乎哭诉。说是读者又给她寄了刀片、羊角锤、铁钉云云。我再不交稿,她家就可以开五金店了。 我对游戏结果很满意,觉得该适时收手,所以打算今天动笔写作,下月初交稿。 …… 后山榕树到疗养院的直线距离约为五百米。看着不远,可是真的沿山上曲折的小路走,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等我到达榕树边,太阳已经升起,山间晨雾渐渐散去。东方还残留了一线浅浅的云霞,淡雅如二十丽姝未着胭脂的唇。 我抱膝在卧石上坐下,背靠大榕树坚实的树干。阳光的温暖还没来得及到达幽林深处,卧石和树干都是冰凉的,又分去了我的一部分体温。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连骨节里的热量都被抽离。皮下毛细血管正因寒冷而收缩,本就苍白的皮肤显得更加没有血色,我却因此真切地感觉到了身体里流淌的血液的温热。 很多时候,寒冷都让我既畏惧又着迷。我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承受寒冷,却忍不住想把脆弱的身躯暴露在寒冷当中。似乎只有在极其寒冷的时候,我才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的存在,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 闭上眼,思绪一层层下潜。我逐渐沉浸在了自己虚拟的谋杀里。外界的温度、声响都离我远去,终于与我无关了。 Chapter 2 “阿相,起床吧。” 我听得出宗崎的声音,是他来了。这么多年了,他总用同样的方式唤醒我,唯一的区别是,从前在军区里,而如今在这榕树底下。 我嫌弃他的毫无新意,也懒得睁眼,只是习惯性地支起身,张开双臂,方便他抱起我。 宗崎的骨架很大,肩膀也宽,怀抱刚好能把我圈住。我偏偏头,在他项窝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搁额头。 记得当初我还长身体的时候,他每次抱 分卷阅读3 起我都会动作夸张地掂一掂,然后苦着脸说我没长几两肉。后来不知不觉地,这个动作就被省略了,大概因为我已经长成,这具虚弱的驱壳连“几两肉”也不愿再长。 宗崎的怀抱真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永远散发着阳光的气味。部队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使他身材很好,窄腰宽肩,双腿又长又直。他胸膛和腰腹的肌肉都很结实,但不夸张,拥抱他时,可以让人轻易感受到匀称的纹理,感受到他修长身躯里蕴藏着的强大力量。 宗崎今天难得地穿着军装来见我(我刚刚偏头时碰到了他的肩章)。军服衬衣的粗棉面料蹭得我鼻头有些痒。我吸吸鼻子,双手搂住他脖子,向上攀了攀。 宗崎是周围清冷环境里的唯一热源,我只能想办法离他更近,疯狂地掠夺他的体温。 “现在知道冷了。” 宗崎话音里透着股愠怒。他早就放弃了劝诫,但看到我一个人坐在山里浑身冰凉的样子总会生气。他箍着我腰的手臂又紧了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套用一个俗气的形容,就是他此时的拥抱仿佛要将我揉进血肉里。 可是他抱我越紧,我就越觉得彼此隔得很远,就像活在了两个世界里。 毕竟,他活在阳光下,而我活在阴影里。 …… “《云起时》已经写完了吧。阿相,你又去后山想些什么?”宗崎在抱我回疗养院的路上问我。 《云起时》是我上篇故事的题目。别看名字取得文艺,内容总有悚然之处。 “我盘算着写个新故事,想写篇密室谋杀试试。毕竟本格推理永不落伍嘛。” 宗崎有些惊讶:“你这回不休息了?”他这么问因为我是个低产的推理故事讲述者,写完一篇少说休息一年的那种。如果不为灵魂里鼓动着的故事急于落实到纸上,甚至不惜豁开躯壳,我只想同约瑟芬·铁伊一样八篇经典留名推理史。 “偶尔勤快一次也不错。”我没敢把捉弄温雅的事告诉宗崎,因为害怕自己忍不住炫耀,忍不住用过分愉悦的语气谈起温雅的不幸遭遇。 据我所知,宗崎并不看我写的故事,以我之写作类型无法栖身于他的书单。宗崎时间宝贵,从不用来消遣。除了来疗养院看我,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理论学习和战机飞行训练上。但宗崎会关心我的状态,因此乐于听我描述我的写作进度。 果然,他问我:“有思路了吗?会写成什么样的故事?” “唔,大体框架有了,细节还得琢磨。都怪你今天太早叫醒我,我都没看清案发现场的样子。”我皱了眉,可是头埋在他肩上,他看不见。 “说说吧。”宗崎的语气相当老成,指不定是跟他爹学的。我吐吐舌头,心想谁还没个老干部爹啊。 腹诽是一回事,他让我“说说”,面子得给。我说:“死者被初步设定为一个三十出头的计算机工程师,名叫陈平。他看起来很普通,个子不高,相貌平平。我并不知道搞计算机的人该是什么样,所以昨天查了百科资料,研究了一下这个职业。他们的薪水不少,而且工作强度极大。这种‘赚得多,死得快’的男人不是都挺讨女人喜欢的吗?(我感到宗崎在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正挑眉的样子。)加上陈平本身性格不错、很善言辞,他比别的同事——那些木讷的纯粹理工男更具魅力,他的女人缘很不错。对了,他对有意向的女人来者不拒。很糟糕的设定,不是吗?” 宗崎还在笑,肩膀耸动,锁骨差点儿磕到我的额头。我悄悄翻了个小白眼,接着说:“他这么一死,警方排查起来相当困难。毕竟他社交面很广,能与他产生交集,并且有机会让他死在公寓卧室里的人不少。” “你把案发地点选在他的公寓卧室。”宗崎总算吱声了。 “是啊。不过刚刚说过了,我没来得及看清案发现场。下次再同你细说陈平的死法吧,我们这回先谈嫌疑人。” “按我的说法,你一定觉得嫌疑人身份难以确定。但是实际上,本案最有嫌疑的几个人在案发时间都已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就好像有人对她们说,陈平命不久矣,你们得在他死的时候找个有监控的地方待着,最好多找些闲得发闷的朋友陪伴,作为洗脱嫌疑的证据。” 宗崎问:“警方真的没有找到嫌疑人?” 我打算先卖个关子:“正相反,嫌疑人的身份指向因此而明确。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只剩下一个人——陈平的继母。警方调查发现,她和陈平的关系见不得光。更重要的是,案发当日陈平公寓的监控拍到了乔装改扮的她。” “接着如何?”这是个问句,可宗崎用得太漫不经心。他深知我的套路,这就使我的叙述显得没什么惊喜,有些扫兴。 我空出一只手来揉揉鼻子,叹了口气继续说:“你有没有看过东野圭吾的《同级生》?(他摇头,下颌蹭过我的头顶。)其实陈平和书中的藤崎女士一样,是复仇嫁祸式的自杀。明明没有凶手,死者却巧妙地自导自演了一场被当作他杀的密室悬案。这不是很符合陈平作为计算机工程师对 分卷阅读4 自己死亡程序的严谨设计吗?” 我蜷在宗崎身前久了,双膝有些僵硬,不适地扭了扭。宗崎安抚般拍拍我的背说:“忍一忍,就快到了。” 他换了个姿势抱我,我才想到,他的胳膊或许也僵了。我再怎么轻再怎么矮,毕竟也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有成年人的骨架在那儿。难为他把我从后山抱回疗养院。 我琢磨着该让他放我下来,可又贪恋他怀里的温度,迟迟未开口。下了好大决心,才轻轻问:“要不……我自己下来走会儿?” 宗崎勾了勾嘴角,没接我的话茬儿,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记得你曾说,在写作期间不愿看推理小说,因为你讨厌别人的故事左右你的思路。” “嗯。我早前看过《同级生》,它就一直留存在我脑海中。这本书算不上东野圭吾的代表作,却是我很喜爱的作品。无论情节设计,还是调查视角,都让我见识了不一样的东野圭吾。 “唯一可惜的是,藤崎女士的嫁祸太过失败。警方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她的嫁祸对象西原。她的手法并不高明,连线索导向都显得刻意而且令人困惑。从东野圭吾的人物设定来看,这样才符合人物身份。可我作为读者,作为推理爱好者,觉得不够尽兴。 “藤崎所嫁祸的并非她最想报复的人,因而无法做到‘最狠辣’。她的执念不足以击碎心中多年的信仰,让她亲手毁了心中所爱。我觉得是她性格中属于女性的优柔,阻碍了一场完美的报复。” 我情绪有些激动,一连串说了许多话,呛了冷风,不禁伏在宗崎肩头咳嗽起来,喉头泛上一股甜腥。害怕宗崎发现异常,我忙紧紧攥住他臂上衬衣,强行压下了咳嗽声。 等气息终于平复,我才补充说:“杀人者如果没有足够的执念,那么再多的残忍都只是对人性的亵渎。哪怕被害人是他自己,都无法让残忍摆脱幼稚可笑的阴影。你要记得,我的‘自杀’和东野圭吾的‘自杀’不同。我的写作不受外物干扰,我要给读者呈现极致的死亡艺术。” 我说完这话,忽然心虚了。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的序言里说:“艺术从不病态。”可是我的所谓艺术一向是我病态内心的外显。我热衷于将自己的灵魂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宁愿相信他们有眼无珠,宁愿相信他们看不懂。 我该庆幸自己此刻闭着双眼,否则宗崎一低头就会看到我眼里闪动着的狂热的光。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疯狂,随时都可能从我眼眶里喷涌而出,将我的世界浸染成一片猩红。 就像六年前的那个夏夜,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浮动翻滚着,将我淹没…… …… “到了。”不知过了多久,宗崎的声音重又在我头顶响起。他大约以为我睡着了,刻意压低了嗓子。平静低沉的嗓音包裹住我狂躁不安的思绪,缓缓地帮我从噩梦中抽身脱离。 我侧过头,睁开眼,猝不及防地被正午日光照得一阵恍惚。 等适应了外界光线,我才发现自己视线正对宗崎的下巴。他的面容笼在暖光里,使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唇线,甚至整个轮廓都显得格外柔和。其实,即使没有自然光的衬托,他在我面前也永远都是温和的样子。 我一直知道宗崎的英俊,此刻却更想用性感来形容他,或许因为温柔的男人总是性感的吧。 他垂眸看我,用面颊亲昵地贴上我的头顶,轻轻蹭了蹭。如同对待一只温驯的圆毛小动物。 “尹相。”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温柔悦耳,我真希望他永远用这样的语调叫我。他说:“我一直坚信你的故事独一无二,正因如此才更加担忧。阿相,别陷得太深,不要总放纵自己沉浸在虚构的世界里,被交错繁杂的线索困住。” 我抬眼看他,却没来得及捕捉到他的表情,反被他细细打量了许久。于是小心翼翼地低头,打算避开他专注的目光,就听见他又说:“阿相,你的眼睛真美,我刚刚在其中看到了星辰的光。” 我猝不及防被他夸得一愣。忍不住对比了一下他和温雅两人对于我眼睛的评价,忽然觉得好笑。记不清哪位老先生曾说过:孩子,你真以为别人眼中的你是你吗,不,那是他自己。这话用在这里不知是否妥当。 他夸我,我心情不错,所以抿唇勉强应了声“嗯”,然后离开他的臂弯,想要在地面站定。未想被抱了很久,一时没适应站立的感觉,不由地踉跄几步。但我还是坚持走在宗崎前面,进了疗养院大门。 Chapter 3 回到病房刚巧是下午一点半,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发出“嘀”声,显示屏上的数字闪烁了一下。 小王早上来打扫过了,病床上的被子铺得很平整。宗崎不喜欢铺床,多年的部队生活让他习惯于将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模样。所以他的目光扫到床铺时,眉头明显皱了皱。 我装作没看见他的不满,脱鞋爬上床,将头埋在被子里,趴着不想动了。 头发很久没有打理,已经长得太长,散在脸侧和身侧,捂得我喘 分卷阅读5 不过气来。我像条鱼一样扭动身子,把头发拱到一边,烦躁地扯着项窝处的头发,企图拨开它们,却越理越乱。长久的努力无效,最后长发竟真结成了一张难以挣脱的网,彻底把我困住了。 我干脆停下不动,破罐破摔地想,自己大概要成为第一个被头发勒死的人了。 宗崎拍开我乱动的双手,又好气又好笑:“你当头发是杂草,可以乱薅的吗?” 他撩开我项侧的头发,把碎发拢起来,用手指顺了顺,拨到一边。我顿时感到脖颈清爽了,闷热感一扫而空,满意地哼了哼。 宗崎将我翻了个身,挪平摆正,让我仰面躺着,在我脑袋下面垫了个枕头,扯来被角把我的肚子盖上。他直起身说:“你起床早,又跑去后山折腾了这么久,累了就睡会儿吧。我去把山下带来的饭菜拿到食堂热一热。等有饭吃了,我回来喊你。” 我已经睡得迷糊了,但听到有吃的还知道下意识说“好”。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又翻了个身,趴下了。脸贴着软和舒适的枕头,睡思昏沉。 宗琦离开前,顺手再将我翻回来。然而不一会儿,我又重新趴了回去。大概觉得趴着睡的姿势更顺心些,于是他再翻,我再趴。 如此往复几次后,宗崎叹了口气道:“阿相,趴着睡压到胸口不会难受吗?” 我半睡半醒间坦然地摆摆手:“没事,反正我平胸,趴着躺着一个样儿。你实在看得难受,可以假装我平躺着……” 我话还没说完,宗崎忽然倾身上来,双臂撑在我身侧,将我整个人笼住。他的气息一靠近,我就整个人清醒过来。我扭头看他,可是偏头向左,他就躲去了右边。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项侧,温热而湿润,把我原本冰凉的皮肤也捂暖了。他的碎发甚至扫过我的后颈,柔软的,有些痒。 然而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有些急了。 “宗崎!你多大人了和我玩躲猫猫,是不是幼稚?是不是傻?”我恼怒地翻过身,边嚷边仰头,门牙差点儿磕上他的脸。我定定愣在原地,发现位置不太妙,我与他的鼻尖相距不过一寸,刚才仰头的动作如果再猛些,一准儿撞上。 我想要挪开,试探性地扭扭身子,可惜空间太小,容不得过多动作,只得安静躺好,不再造次。我被宗崎圈在胸膛前,惴惴不安,等着他起身。 谁知宗崎竟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细细地看着我的眼睛,带着一种我不熟悉的神色。目光柔和地化开,潮涌般漫入我的眼底,让我看穿了其中的缱绻温柔。 如果说,平日里宗崎总带着不容旁人亲近的气势,而这种气势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坚毅的面庞轮廓和一双内敛精光的鹰目。那么此时,当他的神色发生改变,目光染上细密的柔情,气场变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反倒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柔软脆弱的少年了。从没想过,我有一天能在宗崎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也没想过,温柔生长到极致,竟能达到柔和面部线条的效果。 宗崎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模样,竟使我恍惚觉得其中映出的物像才是真正的自己。她存活于一片净洁墨色之中,被瞳孔的主人倾尽温柔以待。 宗崎的神色已然向我传递出一种情绪,我说不上来那具体是什么,只知道他的情绪太过深沉,不像是一时半会儿的积蓄。所以我有一种错觉,也许多年来,在我不看向他的时候,宗崎都是用这种缱绻缠绵的目光看向我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猛然觉得这个一直照料我,迁就我,伴我在混沌岁月中成长的人,变得陌生了。 其实我真的了解过宗崎的想法吗?这六年来,或者从更早些时候(我父母还在时)起,他是想用什么身份陪在我身边的? 我不敢多想,自私地以为他现在的位置很好。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血脉相亲的人了,只有宗崎是我内心认同的无关血缘的亲人,我很想留住这个亲人。 有时我会想,宗崎与我仿佛是偏利共生的关系,而我正是获得利益的一方。他在我身边时,我才能够抬头看见一点树缝间漏下的阳光,才不至于在无边黑暗中不断沉沦。 我在他身边的理由是对他给予温暖的贪心索求。那么,他在我身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我沉沉地想着,突然感到无端心疼,不由自主地伸手搂了搂宗崎的腰。 等我回过神,宗崎已经恢复了往常神色,半撑起身子,与我隔开一段恰当的距离。天知道我此时的姿势有多僵硬,脸色有多苍白。 宗崎笑着说:“看吧,阿相。躺着睡和趴着睡还是有区别的。” 什么呀,折腾了半天,宗崎只为了说服我平躺着睡觉。 我仰面躺着,闭眼装睡,不愿再和他争辩。 …… 宗崎似乎起身去取来了饭菜,我抽动鼻翼,闻见了最爱的烧卖的味道,肚子不争气地叫出声。他听见了我肚子的声响,轻笑出声说:“我这就去食堂,你多睡会儿。” “等等。”本来已经走到房门口的宗崎又被我喊了回来。 刚才脱鞋上床的动作 分卷阅读6 太奔放,鞋被甩到了病床正下方。我现在伸脚去够,挂在床边上显得很狼狈。我才意识到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我的小短腿着实配不起一米高的病床。为防止哪次摔下床伤筋动骨,我决定下回谢旭舟轮休,再让他捎张矮床上山来。 就在我快掉下床时,宗崎一把握住我的脚踝,把我提了上来。他弯腰拾鞋给我穿上,指腹无意间蹭过我的脚背。 我缩了缩脚,赶紧下床,拖出衣橱里藏着的微波炉,说:“以后用不着食堂的锅了,就在病房里加热饭菜吧。” 微波炉还是全新的,宗崎拆了包装,轻车熟路地鼓捣起午饭。我抱着靠枕,蜷在沙发上看他。 “什么时候买的?”他手中活计不停,顺口问。 “啊?”我还困着,没听清。 他重复:“微波炉,什么时候买的?” “哦,上星期谢医师轮休,我托他到山下买的,” “他怎么会乐意帮你瞒着?”病房里不许开伙,这是疗养院的规矩。 “谢医师在尝试新的心理疗法,我自愿当了小白鼠。”我低头抠着指甲,努力不去看宗崎的表情。宗崎一定觉得奇怪,要放在从前,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尝试谢旭舟那老狐狸的新疗法的。 宗崎问我:“他要怎么做?” “他在逐渐帮我停掉精神类药物,然后每周来找我谈心。”我偷瞄了宗崎一眼,他正在摆盘子,没功夫看我,“可以想象吧,就是一本正经的心理治疗,美其名曰‘谈心’。谢老狐狸你还不了解嘛,就是个人精。每个问题都在套我的话,一点点给我挖坑,等着我自己跳进去。据说这还只是初步阶段,他是打算了解一切,教我直面过往,好让我彻底摆脱药物治疗。”想到谢旭舟的壮志,我不禁一声嗤笑。 谢旭舟还在漫无目的地寻找我疾病的症结所在,殊不知我早能看清自己的恐惧,却仍对所有恐惧无可奈何。 说过“恐惧即未知”的人,一定没有见过“恐怖”一词真正的嘴脸。只有不屑隐藏面目、亲自站到你面前狞笑的东西才叫恐怖。 我们交谈的情形总是:谢旭舟想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他;我想要知道的,用不着他告诉我。我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应付他的治疗罢了。 宗崎抬头看看我,继续低头专注于饭菜的分盘。半晌后才问:“你既然不认为谢医师的方法有效,为什么又同意尝试?” “嗯,”我故作深沉,“也许我只是厌恶了每天吞大把药片过活的日子,那样很像是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维持鲜活的尸体(是事实,别瞪我)。我和谢旭舟这是互利互惠,我给他提供治疗案例,充实论文;他给我减少精神类药物,瞒天过海。我已经很少发作了不是吗?但是除了谢医师,疗养院的其他医护是不会同意给我减少药量的。” “你们的交谈有进展了吗?”宗崎的声音一贯平静。 “交谈?你还不如问我们的心理学游戏玩得是否尽兴,可曾分出高下?”我忍住没翻白眼。谢旭舟岂是好对付的,每次与他交锋都极大地耗损我的心力。我从不怀疑,再去他的治疗室几次,我就会恢复六年前的“良好状态”。 表面看来,我与谢旭舟的交谈内容天南海北一通胡扯。他竟然问我哪里的海最蓝、哪里的天最阔。我没见过真的海,就按照自己看过的照片来答。他还问我小时候的事,我就半真半假掺和着讲述。他的问询看似没有关联,实则注重引导,话题只围绕我的想法喜好兜圈儿,害我总是被他带节奏。 他从没有直接问过我有关六年前事件的情况,可能是害怕刺激到我。我想起自己曾经尖叫的模样,发现从前的癫狂竟然给如今的我增加了一道防线,让谢旭舟投鼠忌器。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 我时常觉得,我和他之间的博弈就是一场攻防战,谢医师还可以用心理学知识作武器,主动向我发起进攻。而我呢?我只能被动地躲在城墙后面,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秘密,唯恐他冲进来把一切搅碎。 这场战役中,我的条件确实不利,不过这倒不足以使我感到惊慌。 真正令我不安的是,我直觉自己的应对都是徒劳,谢旭舟设下语言陷阱的目的或许与我想的根本不同。我不太愿意承认,我在他面前时常有种无力感。 想到这里,我的眼底不由泛上一层郁色,赶忙低下头不再看宗崎。 Chapter 4 直到宗崎捧着餐盘过来,我才佯装困倦不支地抬头,伸手揉了揉眼睛。 盘子摆得很漂亮,菜品丰富,菜色鲜亮,难得他有闲情逸致。宗崎按照荤素、口味,把菜分成了三组,分装在盘子边缘,与盘中央扣着的米饭相映(感谢山下带来的盘子够大)。菜的汤汁被沥得很干净,不会像食堂大叔大妈打菜时那样浸透米饭,使各种菜味混杂在一起。 不错呀,宗崎很清楚我的忌讳。我满意地提起筷子,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烧卖呢?”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最爱竟没端上桌。 分卷阅读7 “什么烧卖?”宗崎跟我装傻,嘴角噙着笑。 “你别蒙我,我刚才明明闻到德荣斋烧卖的味道,都快馋死了。你既然买来了,为什么不给我吃?”我气急,龇牙咧嘴。 “狗鼻子倒挺灵光,”宗崎安抚我,“哪人有大中午吃烧卖的?你先吃完盘里的饭菜,晚上我再把烧卖和薏米红豆粥一块儿热给你吃。”他凑上来想要摸摸我的头顶,被我一偏头忿忿躲开了。 宗崎还算有自觉,见我不高兴了,就堪堪收回手,转身去微波炉旁闷不做声地拾掇起烧卖。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即使刚被拂了面子,俊脸上仍一片笑意。他自言自语道:“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给了糖就乖乖摇尾巴;没有糖就龇着牙闹别扭。” 他没来,我就巴巴看着,任凭面前的饭菜冒热气。等宗崎终于端来烧卖,我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开始动筷子。 德荣斋的点心做得小巧精致,烧卖薄皮厚馅,用了十数种食材。一口下去,唇齿之间先有酱油的鲜味迸溅开,接着是松子、虾仁、竹荪、木耳、茶树菇……它们适中的颗粒感填满整个口腔,还不等细品就忍不住想吞咽。一不小心整只烧卖便囫囵下了肚,舌尖上还停有余香。 原本就饿着肚子,一只烧卖哪里足够。我在盘子里放一只,筷子上夹一只,嘴唇边叼一只,忙得不亦乐乎。宗崎瞅着我忙碌的档子又来摸我的头,我也就默默受了。 宗崎也拿了双筷子。可他看上去是在慢条斯理地吃饭,视线却总在我脸上打转。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脑中猛地闪现他刚刚在床上的那个眼神和其中细密如绸、缠绵如丝的绕指柔情。 我惊得一抖,唇边半只烧卖“吧嗒”掉进盘中,里面的馅儿散了出来,沾上了各色菜式的调料。精致的餐盘立刻变得乱糟糟的,像是打翻了颜料的画纸。 我皱了皱眉。 宗崎盘里的菜才动了一点,于是他自然地拨过我的盘子,把他的盘子递给了我。盘子面朝我的那面,菜都是未动的。 “吃我的。”他说话间已经吃完了从我嘴边掉下的烧卖皮,正自顾自地扒着和了烧卖馅儿的米饭。 啊啊啊,宗崎你是不是傻。烧卖掉下去那会儿,我没来得及回过神,口水一块儿滴下去了啊!那么大的“啪嗒”声儿,没听见嘛!我自己都嫌弃满盘子沾着口水的烧卖馅儿。 我瞪着他,眼眶都快掉下来了,他却依旧吃得很平静。宗哥,我知道你身为军人不拘小节惯了,适应能力很强,但是工作作风不能带到生活中来知道吗? “看什么看,你小时候剩饭我吃的还少吗?赶紧吃你的饭,都快凉了。”宗崎无所谓地瞪了回来。 他的话不错,小时候我们两家就常来往,饭总是一处吃。那会儿宗叔叔和我爸就是好兄弟,后来两人一起调到师部,再后来调到军部,关系越来越铁。小时候,我们两家是把我和宗崎当亲兄妹养的。我的剩饭丢给宗崎吃,也是他妈妈的意思。只不过在他家吃饭时我剩得多,而到我家吃饭的时候迫于我妈的威严,我几乎不敢剩。 不过肯定有哪里不对劲,我总感到宗崎如今待我的温和态度,和从前相比发生了质的改变。同样是温柔,他从前表现出来就如兄如父,现在却更像是……哄情人。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变化必然存在,如今唯一的疑点只是,到底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之前关于宗崎一直对我抱有逾界感情的推测重又浮现在我脑中,让我的心猛然被攥紧,突突地狂跳。我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兴奋还是恐惧,又或者二者兼具。但我绝不会把此刻的紧张归结为回应他的感情。 如果我们做一个假设,假如宗崎是真的喜欢我。那么如今让宗崎感情显露的缘由是什么呢?如果从前在隐藏,那为什么不一直隐藏下去呢?偏要在这时…… 我搜索枯肠,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于是自以为成功运用反证法,可以排除宗崎喜欢我的可能了。就是嘛,如果是你,能喜欢上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屁孩儿吗?小时候我蹲在马桶上让宗崎给我拿厕纸,还不知道拿过几回呢! 有人说过,两性之间的吸引来自于最初的神秘感。他都见过我小时候光腚的蠢样儿了,哪里有半毛钱神秘感啊。 我暗笑自己的自恋情绪,理所当然地把宗崎重新划回了父兄的范围,不再纠结。 确实,有什么变不变的,我还是我,是那个住在深山老林里,整天用神经兮兮的笔写些神经兮兮文字的病人。如果硬要找出我和从前的我时有何不同,那就是我如今已经十八了,又长了一岁,是上个月刚过的生日。 其实我根本不必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将那个阳光下的人拽进无尽黑暗,因为……他永远不会像我臆想的那样爱我。 我不知缘何叹了口气,唉,也好。 …… 我匆匆瞥一眼宗崎,见他专心吃饭,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于是夹了片青笋放进嘴里,故意嚼得嘎嘣脆响。他抬头看着我笑,我便也扯起笑容问他:“部队这周休假吗?你怎么出军区给我买了 分卷阅读8 这么多好吃的?” 宗崎偏要卖关子逗我:“没出军区啊,就在部队食堂托赵叔烧了几个小菜。” “还装。刚才我说烧卖是德荣斋的,你都没否认,又这么新鲜,你肯定刚从宣城买回来。” “瞒不住你,这些天我确实在宣城,今早坐军区送货的小卡车刚溜回来。”宗崎吃得差不多了,又去微波炉那儿转了一圈,回来时不知怎地变出了两碗冬瓜汤。他尝了口温度,一副烫到嘴的模样,于是一边嘱咐我“烫”,一边把另一碗汤递给我。 我接过汤小抿了一口,接着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这不是四月招飞嘛,也不知道新兵办那帮兔崽子会带些什么样的人回来,我就去帮他们掌掌眼。” “不是吧,如今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请得动你们大员了!”我不知道宗崎现在的军衔,但以他的资历和他爹的位置,他在部队的情状可想而知。前途一片光明自不必说,他平时一门心思只想着飞行训练,也没谁敢拿不要紧的事来差遣他这尊大佛啊。 宗崎的汤碗刚刚还冒着热气,这一会儿功夫竟都喝完了。他把面前的汤碗和盘子垛叠起来,撑着下巴看我吃,等着我吃完后一起收拾碗筷。不知是我太敏感还是怎地,宗崎对我刚刚表现出的惊叹态度微妙,避而轻描淡写地反问:“我就不兴体验基层生活吗?” “得,随您的意。”我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胃里有些冒酸水。 没体验过基层疾苦的人说话,向来这么招人恨!无论我在心里默念几遍“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都不顶用,照样泛酸得不行。 …… 宗崎天生是当兵的料子,又托生在了军官家庭,一路走来顺风顺水。说句实话,从小到大就没在“基层”干过。 宗崎上高中时理科成绩特别好,性格开朗,为人大方,人又长得帅气。据说在学校人气很高,典型是“老师的心头肉,同学的好楷模”(我妈这么说)!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模模糊糊好像听我妈讲,“你宗哥很招姑娘喜欢的,有多少多少小姑娘当时就给他写情书呢”。 宗崎还特喜欢打篮球,各项体育运动都厉害。他身体贼好,我小时候就没见他生过病、吃过药,跟我这个自小瘦成豆芽菜的病秧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后来到我八九岁开始上小学的档子,宗崎上高二。军校飞行员专业提前招生,他轻易就被选上了。 他考上的军校当时在另外一个军区(就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军区)。可巧了,他前脚刚去上学,我爹后脚就被一纸调令平级调来了该军区军部。不久宗叔叔也申请调过来,此后两家人原本该怎么黏糊的还怎么黏糊着。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妈和我是随军的,所以我老爹一走,我们就跟着我爹举家搬迁。我那时刚办完小学入学手续,结果说走就走,学籍立马得跟着转,一来二去挺耽误时间。等到我办好一切手续,能到宣城实验小学读书时,已经是来年春天。 耽搁一学期的课倒不打紧,关键是插班生挺不招人待见的。也就半大的小屁孩儿,哪懂什么人情世故啊,不待见你,便是在明面上的疏远。 班上的孩子一起上了一学期课,早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别人很难融入。我又是个从小被宠上天的张扬跋扈惯了的主儿,哪可能拉下面子去拿热脸贴冷屁股啊。所以我在班上跟同学们一直没有交流,做事从来独来独往。 你可能会觉得这样沉闷的学习环境不太适合一个一年级小豆丁,但说实话,我挺满意那种状态。别人虽然不亲近你,不太喜欢你,可是也没人敢招惹你啊。大家就这么相安无事,自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学校我一个人惯了,不觉得孤单;回军区宅子照常有爸妈宠着,也被保护得很好。然而,宣城里的小日子刚走上正规,我就在学校里出事了。 Chapter 5 之前说过,我自小身体不好。我妈怀我七个月时突发产前子痫,幸好那天军区医院产科的孔主任在我家和我妈谈天儿,送我妈去医院抢救及时,不然世上就没我了。 我当时是早产儿,呼吸系统和胃肠系统都不同程度发育不全。十八年前的医疗技术比不上如今,早产儿使用的保温箱环境不算好。我虽然在军区医院得到所谓最好的治疗,但还是留下了一身毛病,从小到大吃药吊着。自从六年前住进疗养院,又加几种精神类药物,我更是真成了药罐子。 当时我这些毛病里最严重的,就数间歇性休克了。不是心脏病引起的那种休克(感谢上帝还给我留了副受得了刺激、蹦跶自如的心脏,阿门!),而是由于肠胃。我发病的症状就是,先叫唤两声肚子疼,然后突然倒地抽搐,两眼翻白。我三岁以前经常犯病,但后来就不怎么发生这种事了,所以谁都没想到我会出事。 那天是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我们班上游泳课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我们小学每月开设两节游泳 分卷阅读9 课,两节课是连在一起上的。 宣城地处内陆,孩子们没什么机会见水,上堂游泳课兴奋得很。一个个拎着小裤衩、小泳帽排队,脸红扑扑的。 当然,我是无法参与到这种兴奋中去的。每逢这个时候,我就带着医生亲笔批示的假条,去体育老师那儿告假,同时收获十数道来自同学们的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无所谓的,我不在乎。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别人可以做的事情是我所不能做的。我不会傻乎乎地期待,因为那样只会让我失望,让我的父母痛苦。 父母总觉得我活下来是个奇迹,从小就教育我要惜命。“比起享受运动过程,还是性命更重要。”当我看着别人挥洒汗水时,总是这样劝服自己。 可惜有些事实却证明:你去或者不去,病就在那里,不离不弃。 那天我们班孩子都去上课了,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侦探小说。 别问我一年级为什么能看懂小说,要知道从前别家小孩在外头疯玩的日子,我都只能在家窝着。我妈在家务之余就陪着我,教我认字。 咳,扯远了,让我们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突发事件”上来。 话说,那天我在教室看书,听到第一节课下课铃的时候,我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在回教室的路上,我突然感到胃一阵绞痛,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我很熟悉这种感觉,血液似乎都往腹部流去,撕扯翻涌。疼痛从身体内部生发出来,仿佛有魔鬼在腹部诞生,急于剖开我的肚子爬出来。我的手脚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冰凉冰凉的。关节似乎被冻结,行动越来越笨拙迟缓,到最后几乎是僵直的。 等我好不容易扶墙挪进教室门,却觉得胃更疼了,伴着久违的窒息感。我揪住自己衣服的前襟,张大了嘴巴想要呼吸。可是很奇怪,明明周身包裹着的都是空气——这种廉价易得的气体,它却吝啬到不肯有一丝一缕进入我的肺部,供给我的生命。 我想呼救,结果努力很久都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老师办公室只跟教室隔了一个楼梯口,如果我制造出足够大的声响,说不定会有人听到。于是我像是溺水挣扎的人,拼命拍□□板旁边的墙面。然而手掌拍打实心墙面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让我几乎陷入绝望。 强烈的无力感侵袭我的大脑,刺激我想起了本不该被留存的生命原初几年的记忆。痛苦的窒息感,母亲焦急的哭泣声,父亲紧锁的怀抱…… 我要死了,快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突然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地倒向地面,脑袋磕上讲台的台阶,发出“砰”的声响,然后彻底地晕了过去。 我丧失意识前最后的感觉是,头骨仿佛被震裂,耳朵里有颅骨碎片摇晃的窸窣声响。我想,也好,磕死总比窒息而死来得痛快。 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没死成,脑袋磕上台阶的巨响救了我。 据说,我摔下来那会儿,办公室有位顾姓男老师正好出门倒茶水,听见我们教室有重物坠地的声音,还以为是那套价值好几万的投影设备砸下来了呢。他跑进我们教室就看见我趴在地上,捂着胸口晕死过去,前额豁了道口子正汩汩地向外淌血。我那天穿了件纯棉白衬衣,吸水能力颇强,血液浸红了一片,场面十分惨烈。 顾老师当即吓傻了,慌慌然拨号报了警,经警察提醒才想起来打120急救。他不敢贸然挪动我的身体,说是怕造成二次伤害。 我骨头又没断,二次伤害个头啊二次伤害,这个什么顾老师居然让我用脸一直贴着满是灰尘、又冰又凉的仿大理石地面,等到救护车来才挪窝儿。 顾老师迅速通知了我的班主任张进,张老师又第一时间通知了我爸。我们张老师是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种事啊,打电话给我爸时泣不成声,话都说不利索。我爸也没听得明白,怕是以为我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急得赶忙从驻地开车进宣城。 他带着警卫员一路超速,开着军用吉普闯了无数红灯,杀到我们学校。而他赶到时,没能在学校见到我,我已经进了市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警卫员小崔后来跟我讲,他从没见过尹军长那种模样:眼睛充血,泛着腥红的光,连瞳孔都好像被血色淹没了;额上暴着青筋,鼓鼓地跳动;军服的前襟后背都被汗浸湿了。他说从军区到城区的这段路上,我爹一直保持着这种要吃人的状态。 我醒来时,正躺在病床上,眼前是白得刺眼的天花板,我妈坐在床边长久地看着我。我睁眼后,她愣神很久,等反应过来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母亲吧,一直是这样一个温婉柔弱的女子,被父亲保护得很好。她没见过、甚至没想过任何可怕的事情。她很情绪化,并且总把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像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现在我想来,觉得母亲很幸运,因为她有我父亲。她的简单、任性、脆弱总有人守护,她只需要负责温柔娴静就好,因而我记忆里从没见过她大声说话。 我 分卷阅读10 见我妈哭得难受,就想出声安慰她,可我甚至连动动嘴巴的力气都没有。反倒是想要说话的动作牵动了某块肌肉,前额遭受闷击般,一阵钝痛。我的视野又暗了下去。 等父亲也听到哭声进来,我才重又看清了亮晃晃的病房,白得刺眼的天花板。看到父亲时,他眼下的两团乌青真的吓到我了。他一向生活规律,我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因缺少睡眠而显得憔悴。我扯扯嘴角,努力攒出一个自以为安慰的微笑。结果更加无法想象的事发生了,我竟然在父亲颊上看到了泪水。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泪:是忍受过千磨万击、毫不动摇的磐石流下的热泪啊。让我任何时候想到起,都忍不住共情,忍不住哽咽。尤其是在,父亲已经去世多年的今天。 …… 我醒来时已经是出事的一周后了,所有的情况都是后来陆续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弄清楚七天里发生了什么,我庆幸自己命大的同时,也一阵后怕。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顾老师没出办公室倒隔夜的茶水,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是具尸体了。 我的思路和我爸一脉相承,我担心着的,他也早已思量。唯一的区别是,在我还担忧踌躇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决断。 我老爹骨子里是一个爱搞□□□□的将军,处事强硬直接的很,通常他的耐心温柔只会出现在面对妻儿时。经此一事,他认为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上学,用他简单粗暴的逻辑得出结论:我必须休学在家休养。 家中有母亲时刻陪在我身边,任何突发状况都能得到及时解决,我是绝对安全的。至于教育问题,他们决定为我请家教,按照学校的课程来。 我郑重考虑一晚,第二天给了父母肯定的答复,同意休学留在军区。只一点,我不想按照学校课程请家教授课。我只愿在家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 这话说起来轻松,其中意思却也明了:我打算彻底放弃学业,不再走千万人必走的路——即使我知道,于我而言那本该是唯一的路。 父亲沉默片刻,最终点头说好,让我躺下安心休息。 临走出门前,他回头看我。当时我坐在靠窗的病床上,身上洒满了初夏和暖的阳光。我记得他说:“小相,你别担心。长大以后的事,等长大以后再说。往后在家,你有爸爸妈妈陪着,我们永远都在的。”末了又补充一句:“哈,我不是商人,没那么富有。可闺女你放心,养你一辈子还是够的。” 我听着他的话,倏忽间感到一缕阳光钻进了我的心脏。 大概,是错觉吧。 Chapter 6 我在医院又住了一个月才回的军区宅子,仗着自己惨白兮兮的脸色,向爸妈撒娇装虚弱,整天在床上躺着,过了段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适日子。 已经在军校安定下来的宗崎,这时终于可以来看我了。 我出事时在宣城市区,消息没那么快传到军区。但宗叔叔是我爸最好的朋友,老爸在我出事后第一时间通知了他。几经转述,宗崎也就知道了。我住院时在市区,宗崎无法出军区看我,却会在每个周末给我打来电话。 实际上,自父亲工作调动到宣城军区,我和宗哥已经半年多没有见面。我们家忙着安顿事宜,还不及邀宗崎做客。他自己刚刚入学,也忙着调整适应,时间很紧张。 但宗崎在电话里和我聊天,还是和以前在我家饭桌上一样亲切风趣。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身体,就好像不知道我住院一样。他和我只是谈他的军旅生活、他的训练、理论学习以及军校的篮球场和阳光。宗崎提起宣城本地的战友向他推荐过宣城小吃,答应下回休假带我进城去吃德荣斋的点心。 我说:“好极了,这些天吃医院食堂,没半点油水,就等你接济呢。” 他一直笑,爽朗的声音从听筒另一边传来,让我被他的情绪感染,竟也开心起来,脑袋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出院后宗崎头一次来看我,是在下午。我那天刚刚睡完午觉,正倚在落地窗旁看书。他走在屋旁的林荫道上,远远地看到了我,便加快脚步,仰头开口喊我的名字。 窗没关,我听到声响,探头向院门口看,正遇上他的目光。宗崎穿着军装站在行道树下,午后慵懒的阳光就落在他的眉梢,烘得整个人暖洋洋的。那光亮薄薄地铺展于他的发丝,我也分不清他的黑发是生来如此柔软,还是反射阳光后特有的蓬松。他停下脚步仰着头看我,眯眼笑。 看到他笑,我便也暖了。 我已经好几天没出过房间,整天蜷在书堆里。但看见他那一刻,我就抛开了手中的书,尽我所能快步跑下楼去迎接他。 妈妈正在楼下拖地,看我跑掉了拖鞋、急慌慌的样子,笑着问我“是不是你宗哥来了”,又叮嘱我慢点跑,说“宗哥不会飞走的”。 我已经在玄关处换鞋,心情很好地回应了我妈的打趣:“那可不一定啊,宗哥如今可是空军飞行员了!我要是让他等久了,他真会飞走的。” 开门时宗崎还等在 分卷阅读11 院子门口,我飞跑过去,他看到我立马弯下腰,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拥抱。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被他搂住腰抱紧、举高。他颠了颠我的重量,不满地撇嘴:“这么久没见,你也不长几两肉当作见面礼?” “别提长肉了,你还能见到我本身就是个奇迹。”我大力地回抱了他,单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手臂上坐稳,然后指了指头上那道长疤。 他立刻转移了话题,笑话那道疤难看得很,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我就告诉他,我爸拜托医院给我缝的美容针,不用拆线,等缝线被吸收后应当不会留疤。 “最多有道淡粉的痕迹,”我说,“不碍事的。” 他额头贴着我的脸颊,抱着我进家门,话音透着股自豪,让我听来很受用:“当然不碍事了,我们阿相长得这么漂亮,有疤也是可爱的。” …… 此后,我便一直“赋闲”在家。而宗崎进军校那年就入了伍,成为现役军人。 他们军校管理严格,飞行员的训练强度特别大,不过宗崎很有天赋,那时候各项课程成绩都名列前茅,不需要付出额外的时间训练,相比之下清闲得让人羡慕。 宗叔叔是隔了一年才申请调来宣城军区的。在那以前,宗崎都暂时以我家为校外据点,还像小时候一样,常来我家蹭饭。他嘴甜得可以,吃这道菜赞一句“美味”,吃那道菜又说是“一绝”,还说别的地方都吃不到,把我妈捧得可开心了。宗崎一来,我妈就招呼得格外带劲儿,饭桌上的菜都比平时多上几个。 之前宗崎邀我去德荣斋吃点心的诺言,终究没有实现。不是因为宗崎不守信用,而是我的问题。我担心出门在外无法应对突发状况,所以严格限制了自己活动的范围。自从休学回家,我便再没有出过军区,准确地是说连居住区都没再出去过。 再者,我发觉自己越来越讨厌人多的地方。单纯与陌生人交谈接触,哪怕仅仅是共处一室,都会令我产生不适感。如果一定要说得夸张些,就是我改变了原先在这个世界里“嵌入”的状态,几乎“脱出”了正常交际的范围。现在往前想想,当时我恐怕有点社交恐惧的倾向,并且症状延续至今无有好转。 宗崎多次劝说我无果,就改变策略,“以情动之,以食诱之”。难为他确实动了不少活络心思,花费许多时间精力。 宗崎但凡有休息日就起大早,力求赶最早的一班车前往宣城市区。他会在中午之前赶回军区,给我带回来满满一袋儿的德荣斋点心,而且每次都不重样。以致于我虽没去过德荣斋,却尝遍了他家的点心,比较来比较去,最中意的还是小烧卖。宗崎每两个月才轮休一次,在那天我便翘首盼望他捎带来烧卖。 宗崎最终也没能用食物把我诱骗出门,反倒成了食物的搬运工。 先前说到,宗崎的专业课成绩很优秀,他在军校接受飞行员训练的第二年,就能熟练驾驶多种机型,能够独当一面了。但我没想到他能优秀到提前成为正式飞行员。 宗崎拿到飞行执照那天,穿着制服来我家吃饭。我第一次发现,空军的军服设计如此精良,能把人体比例凸显得这么好。宗崎两条腿笔直,向上隐没在外衣下摆间,恰到好处的修长。皮腰带规整地束在腰间,肩章熨帖地粘连,更显出他窄腰宽肩。 这么多年,我瘦弱依旧,个头与同龄人相比尚且差上老远。而宗崎经过整个青春期的发育,却彻彻底底地长成了,更高大,更结实,更加英气逼人。他举手投足间有种从容稳重,让我分不清究竟是增长的年岁,还是肩头的责任带给他的。我那会儿不无凄然地想,时间果真把我们越隔越远,谁能够抵消掉流转与静止、生长与停滞的差距呢? 宗崎在饭桌上和我爸闲话,他才完成今天的训练,刚刚从战机上下来。他描述自己驾驶战机,在苍穹之下飞翔驰骋,在云间旋转翻腾。眼里闪动着灼热的光,像亟待振翅的雄鹰。我这才明白,爱做一件事并以它为职业,该有多么幸运。他描述的场景令我心生向往,我几乎瞬间就决定,总有一天要看他在穹顶之下远驰。 我爸很欣赏宗崎,说宗叔叔有个好儿子。夸得切了,有几分“继承衣钵,大有可为”的意思。而他对宗崎的赞赏,曾使我一度敏感地以为,他是羡慕宗叔叔的。 我当然明白父亲爱我,所以才总敢纵着性子恣意妄为,自绝前路也无所顾忌。但不论他如何爱我,我都情愿相信:一个军人,理所当然希望自己的子女也成为顶天立地的军人。别人家的孩子如此优秀,而自己的女儿却是个放弃学业、自绝未来的病秧子,任谁都会不平衡的吧。 父母走后我回头看,后知后觉地发现,孩童时期的我对很多事物的理解都是偏颇自私的,而且丝毫不讲道理——竟然生生把最爱自己的人放在了对立面。 我一边享受着父母的包容和无微不至的照料,一边在私心里怀疑他们、抵触他们,把自己的思维限制在狭小阴暗的角落里,不得出。所以到头来总是我自己拉自己入深渊,也是我自己,逼自己入囹圄。 会造成这种局面,归根究底由于 分卷阅读12 我的自私,我的利己。我自私到理所当然地被爱,却始终无法真心实意地爱人。 这样的我,在六年前做出那个选择,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在父母离世以后,我才猛然发现,无论世上谁人厌弃我,我的父母都不会。他们其实还很年轻,如果不是因为太在意我的感受,他们完全可以再要一个健康的孩子,而不必守着一个喜怒无常的娇气包。 我在疗养院的每一日,独自待在病房的每一分,面向山岭沉思的每一秒,脑中都不可避免地充斥着对从前生活的怀想。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母仍朝我微笑,暖得如同九月艳阳。可惜,我的视野永远定格在了那个低矮的角度——看他们最后一眼的角度上。我已经不配站在他们面前,心安理得地享有他们的微笑了。 我并不是个纯粹的无神论者,曾经很认真地想过,我死后还能否见到父母。想明白了,就觉得不会。 毕竟谁都知道,天堂和地狱可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呢。 Chapter 7 等我和宗崎收拾好桌子,床头的电子钟又响了,不过和进门时不同,这次是代表整点的两声“嘀”。已经下午三点了,我和宗崎花了一个半小时来享受丰盛的“午餐”。有他在时,我的食欲总是出奇的好。 我是宗崎口中“小奶猪”一样的人,吃完就想睡。可是当我趴上枕头,刚刚舒心地呼出一口气,宗崎就把我拽了起来。 “起来了,我们出去转一圈吧。刚吃了不少烧卖,凭你那小破肠胃恐怕消化不了。再过三四个小时又该吃晚饭,晚上你会撑得很难受。”他不容我拒绝,半搂半拽地带我向门的方向走。 我处于濒临入睡的状态,已经到房门口才反应过来,连忙抠住门框,妄图止住他的脚步,嚷道:“宗崎,你放我下来,让我睡觉!我要我的床!啊啊啊!我的床啊!晚饭我不吃了!只要这会儿让我睡就好。” 我的提议被宗崎严正否决:“不行。别人可以放弃晚饭,你不行,也不看看自己如今瘦成了什么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饮食不规律。” 我还嘴硬:“我吃多少也长不了,纯属浪费粮食。” “浪费粮食?”宗崎笑到手抖,“刚刚吃烧卖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他抱着我腰的手松了些。我于是又开始挣扎,向着床的方向。边使劲,边喊口号似的嚷:“烧卖,是信仰!烧卖,是信仰!……” 隔壁郑老太的护士正好从我门前经过,看了看我俩,一副习以为常的了然样子。她在走进隔壁病房前,甚至笑着和宗崎打了招呼。不过绯红的耳根和开门时悄悄投来的目光出卖了她,小姑娘其实很有好奇心,她还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呢。 以宗崎的力气原不必和我僵持,但我死撑的架势让他不敢用力拽我,怕伤了我脆弱的骨头。事实上,即使他让着我,我也感觉自己的腕骨快要脱臼了。 最后还是我脱力妥协:“好了好了,我答应陪你出门溜达,走吧。” …… 这个时间点出来,我和宗崎不便去山里,怕来不及赶回来吃晚饭,所以我们只在疗养院后园里转悠。 从没在午后出门的我,不知道后园里竟也有如此风光。 出了宿舍楼的玻璃门,迎面可见夹道两旁的八重樱。这种樱花醒得很早,不惧早春寒意,浅粉色的花朵已经开成了簇拥的团状。阳光在花间戏谑追逐,花与光影交织,气氛和暖而暧昧。 离开干道,拐入一条小径,花朵便也跟着变换。云锦杜鹃招摇着一身艳丽桃红,占据你满眼的春色。旁边是四月未开的油桐,花苞却结了不少,素色如水,清凉自在得很。 此时睡过午觉的病人都醒了,由医护带着,在后园里散步。即便人不少,后园里仍然很安静,只有四月微凉的风在和山间树叶讲悄悄话。 并非因为这里的人们生性沉闷,而是因为军区疗养院的多数病人并不真正清醒。你若仔细看他们的眼睛便会发现,双眸之中混沌一片,缥缈含雾。他们的眼神懵懂迷茫,就像是未开智的孩童。 他们或年长、或年轻,或站立、或静坐,都无一例外地望向各自的方向出神,仿若做着颠倒迷离的幻梦。即使后园中偶尔有一二低语,也全是无人能懂的梦呓。 不要为他们的神智混沌感到难过,没有人喜欢他们偶尔出现的清醒时刻,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喜欢。疗养院里几乎每个人清醒的样子我都见过听过,但清醒绝不等于理智,更不等于平静。 ——有个三十多岁的退役军人。 据说他曾加入维和部队被派去过中东战场,后来受重伤回来。好不容易救活,可惜他断了胳膊,脑子里也留了弹片,从此精神便不太好。他平日里痴痴傻傻,逢人便笑,一副永远没有烦恼的样子。 但我曾听到他的病房里传来过痛苦的哭号——来自他本人的哭号。我向他的主治打听过,得知他叫嚷就是因为长睡后的偶然清醒。 他是不是想起了战场上的情形 分卷阅读13 ,想起了战友在他眼前被炸成数段的身体,残肢断腿,流出的肚肠,迸溅的脑浆。我现在回想起他半夜发出的那阵叫嚷,仍然觉得不像人声,反像是被禁锢多年的野兽,在冲破牢笼的刹那发出的嘶吼与低鸣。 ——还有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老家在淞沪一带,据说曾经当过军医,年轻时颇有姿色、很是格局。可叹女军医如今脸色蜡黄,整日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半分讲究模样。 她会困在这里,是因为十多年前的一次意外。九零年代她曾随特种部队去往西南边陲执行反恐任务,不幸被敌人俘获。等战友们救出她时,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全是施暴后留下的痕迹,胸口被烟头烫伤十多处。 女军医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出院后就被送到这里来疗养。来到疗养院之初,许多微小的事物都会刺激到她,让她进入无法安抚的癫狂状态。而等到我来这里的时候,女军医已经不再需要特护病房里的锁链帮住她保持冷静了。因此她在我印象中一直沉默寡言,不哭不闹,每天像游魂般在楼道间穿行。 我唯一一次见女军医回想起过往,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午后,就那一次她差点在自己的病房里用水果刀了结自己的性命。她被救下后一个劲儿地哭,声音很是凄厉沙哑,连住在楼上的我都能听到。她哭得那样令人心碎,仿佛夺下她手中刀具的人也夺走了她的希望似的。 我那时就想,她肯定记起了在恶魔身边的屈辱日子,记起了被触碰时的抗拒感受。有些用布遮住、便在私心里以为不存在的伤口,从来都不曾愈合。所谓淡忘,只是一种无力的选择罢了。 时光从来没有办法弥合心头的裂纹,有时甚至会在你不经意间,突然用镊子挑动你创口上敷着的纱布,让你再一次感受撕扯的疼。女军医是忍受不了折磨,才会想要背弃时光,投向死神怀抱的吧。 ——再说说我隔壁住着的郑老太,老人家今年六十八。(她还记得生日,护士给她过生日,总请我扮演她女儿。) 我每年演她女儿,都会接受一遍同样的关怀:“雪啊,你怎么瘦了,个头儿也缩了(我知道自己矮,怎么办有点气)。国外的饭食不养人呐,你把汉斯和小外孙们都带回来,在家多住几天吧,妈给你们做好吃的。”四五年了,只字未变。 她还总要等已经去世的老伴回来吃饭:“你爸个老鬼早起又钓鱼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再烧个鱼汤,菜就齐全,可以开饭了。”我就劝:“爸肯定钓到大鱼了,刚从外头拿了抄网去兜呢。他快不了,我们先吃着,边吃边等他。”郑老太犹豫着点头,然后吃着午饭就把等人的事儿忘了。 郑老太是军区某高干的夫人,老两口只有一个女儿。他们女儿现今三十九岁,在国外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她是出国上的高中,之后就再没回来过。郑老太六十岁那年患上阿尔兹海默综合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那会儿她老伴儿还没去世,在家照料她,陪她说话,她还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孤独。 后来老伴走了,国外的女儿不乐意回来照顾她,更不想带她出国。渐渐地,连问询都少了。部队里体恤她一个人靠退休金过活不容易,请护工照顾也不够周全,就把她送来了疗养院。 我所认识的郑老太其实是个小孩儿。 她记不得如何使用语言,像初生的孩童一样无知无识。不过照样与人沟通无碍:她需要什么就指一指,护士会拿给她;护士说什么她都听着,只是一味地笑,不知听懂没有。她的喜怒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看便明。她心情也变得极快,前一秒晴明,后一秒风雪,完全是孩子样儿。 郑老太只有受了刺激,才能恢复片刻神智。她恢复语言能力的表现就是出门瞎转悠,拉住遇见的每一个人说她女儿如今在国外过得如何好,小时候如何优秀。又自责从前待她严格,要求太高,为学习为琐事罚她不少。说完还哭,总会哭成个泪人儿,气都喘不匀。护士只得给郑老太打剂镇定,让她睡上一觉。再醒来又是原先的无忧模样,不言不语,时怒时笑。 …… 如此事迹种种,不胜枚举。由此我总结出,恐怕这疗养院中,只有常年关在特护病房里的少数人才是清醒者——然而他们清醒并痛苦着。这样的清醒,有人痛极了也珍视极了,有人则会说不要也罢。 讲到这儿你或许好奇,为什么我知道这么多事,仿佛熟知疗养院每个人的家底历史。那是因为,我搜集每个人的过往,期望他们的“传奇经历”成为我的写作素材。 “创作源于生活”,我认同这句话。可只惜,我幼时为自己限定的活动范围和现今疗养院里的四方窄天,无法为我提供丰富的经历与多彩的生活。我只好看别人的人生,想象他们的经历,共情他们的苦痛,以期由此获得灵感。 更何况,我也有自己不愿触及的记忆,那是产生共情的基础。 Chapter 8 在后园溜了一圈,我只顾自己走神,晾了宗崎一路。他不愧和我一起长大 分卷阅读14 ,行止最合我胃口。在我不愿开口的时候,他绝不会不识趣地逗我说话。他分得清我是真在思考,又或者只是做做样子。 等找个长凳和宗崎坐下,我才挑起话头:“我来时一直沉默,是在想事情,并不是生气你拽我起来走路。我知道你为我好,不会与你生闷气的。”明知宗崎理解我,我仍旧忍不住解释,好像解释过后,就不用为晾他在一旁觉得抱歉了。 宗崎搂搂我的肩,笑了:“我知道。” 我一时无话可接,就听宗崎又说:“我今晚不回军区,打算明天再走。” “哦……哦?”这就很奇怪了,宗崎通常是早上来晚上走的。之前就觉得他态度与往常不同,现在看来果真有事瞒我。我随口问道,“那么你晚上住在哪里?” 宗崎笑嘻嘻地垂手,装作寄人篱下、低眉顺眼的模样:“正想求你施舍我一张沙发呢。” 他那副样子很有趣,我看了故意和他抬杠,压低声线扮做常伴青灯古佛的老僧:“阿弥陀佛,我的单人沙发容不下大佛,你还是趁早下山去吧。” 他不恼,没皮没脸地继续耍赖:“我看咱们病房的地板也不错,地方够大,铺张毯子正好让我睡一觉。”说真的,宗崎的战友们没看过他现在的赖皮样子绝对是人生一大憾事。 开开玩笑还使得,早春这天气人真睡到地上可不好受,我于是松了口:“四月的天还冷着呢,别睡地上冻着了。算了,我就勉强分你半张床吧。” “什么?”宗崎的嘴角分明已经咧到了耳朵根,嘴上仍要逗我,“我没听清,阿相你再说一遍。” 我原本不想理他,奈何还有事情交代,便耐着性子重复道:“我说——我愿意分你半张床。不过你记好了,不许像小时候那样抢我被子。还有,我说是‘半张床’,就意味着不能让你这个壮实的大兵占太多地方,你得老老实实缩着身子睡。” 这就要说到我们疗养院尴尬的床了,它的尺寸——睡一人嫌大,睡两人嫌小:说它是张单人床吧,我睡上去只占小小的一角;若说它是双人床,又容不下两个宗崎。但躺我和宗崎两个人,说不定正合适……啊呸! 宗崎点头乖乖说“好”,然后轻巧地转移了话题:“你明天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明早我要去谢旭舟那儿参加‘心理治疗’。”我抬头看宗崎,心想终于该扯到正题了,“怎么,你有事情要和我交代?” 我问起,宗崎便不再打擦边球,开门见山:“是这样的,我打算带你去山下住几天。最近的训练安排不紧张,我可以陪你在军区里转转,晒晒太阳。虽然山上的四月又阴冷又潮湿,山下的阳光可好着呢。”临了还加上一句:“这也是我爸的意思。”宗崎真长能耐了,有什么锅知道让宗叔背了。 宗崎来前大约做了些准备,找个理由偏还照顾到我喜暖喜光的偏好。不过往年四月也没见谁巴巴儿要我下山去晒太阳,今年怎么就如此殷切?是觉得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是说……山下出事了? 老话说得好啊,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我今天拒绝了宗崎,又怎么会知道他作的是哪门子妖。 宗崎见我半天没吭声,正想出声再劝我,就被我止住了话头,我说:“挺好,我和你一起下山。” 他没想到我答应得如此爽快,憋了一肚子劝服的话没地方施展,竟生生噎了好久。他回神后懊恼地揉着我的脑袋说:“若知道这么容易说服你,早几年就该带你下山了。” 我毫不客气地拍红了他揉乱我头发的手:“别悔,早几年我也不会答应下山。” “那说说,今天怎么答应了?”他越是故作随意地发问,我越晓得他想知道得不得了。 “说不上来。大概因为离开军区太久,我想念那里清晨的军号声了;我没看过你飞战斗机是个遗憾,也一直想要弥补……”我嘴上同他东拉西扯,心里却想:爸,妈,我没忍住要回去看看,你们别怪我……等我这趟回来,就永远,永远不会再离开疗养院半步了……别怪我…… “这次下山,我会看到你训练吗?”我明知故问,心头有一个麻痒的愿望在骚动。我说过的,我想看他在穹顶下穿云远驰。想死了。 “当然。”我以为宗崎笑了,但抬头看他时,他正看向我病房的窗口,脸上没什么笑意。 我问他:“去山下几天?” “一周,我已经向上级和疗养院的领导同志打过报告了。”宗崎回答,神情仍恹恹的,大约察觉到我在看他,才重又明媚起来。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我以为宗崎逮着这个机会,怎么也得留我在军区住上半个多月,谁想他给了这么个明明确确、不长不短的时间。我疑惑道:“一周后你要出任务?” “没。就是怕你不愿久待,所以才说一周。你若高兴,待多久都好。”宗崎说话时身形自然,语音轻松,应该不是假话。 我心中仍有疑惑,但面上不多显露,只是同他说:“既然我们明天下山去,早上的‘心理治疗’就不去了。待会儿你去帮我和谢老狐狸说一声。 分卷阅读15 ” 宗崎却笑了,不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冲我身后努努嘴。 我扭头一看,谢老狐狸不知道什么已经站在那儿了。他拧着眉毛,镜片上反射过一道亮光:“小尹,明早按时到心理室找我。有事求我的时候,‘谢医师’叫得多好听啊,怎么背地里就是一口一个‘老狐狸’?”他的话里带着点戏谑意味,却明确地向我传递出两个的信息:第一,你的话我全听见了;第二,明天的治疗一定要去,没得商量。 谢旭舟是个挺奇怪的人。说他奇怪,就因为他的精明全写在脸上。 每个人站到别人面前都会显露一种气质,我们俗称“第一印象”。就好像宗崎往你跟前一站,你就觉得他“周正”;谢旭舟往你跟前这么一站,能跑到你脑子里的词汇只有一个——“精明”。 如果他不是穿着一身白大褂,你一定会觉得这人是奸商,而不是什么心理医生。才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整天戴一副金丝眼镜。白大褂底下穿着西装,领带规规矩矩打着平结,衬衫扣子永远不忘系到最上面一颗。 谢旭舟俨然一副商场老滑头的样子,真白瞎他长了张不错的脸。 谢旭舟成为我主治的第一天,就彻底颠覆了我对心理医生的印象。谁说心理医生都是温和儒雅、春风拂面、不给病人压迫感的?我的主治就犀利精明,并且常常油腔滑调。连心理治疗时都会展现出一种“在商言商”的风范,让我难以应付。 “别介,谢医师您别这么小心眼儿成吗?‘狐狸’这词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我心目中,它就是个褒义词。”我讪笑道。 谢旭舟不爱和我咬文嚼字,在又一次表达对明天心理治疗的期待后,就走了。走到宗崎边儿上的时候,谢旭舟笑着问候道:“不要太娇纵她了。” 宗崎礼貌地笑了回去,转头和我说:“没事,你明早和他聊完,我们下午再走。”说着便扶我回病房。 一路上我们敲定了晚饭和明天早饭的菜谱,于是我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到了吃上,毫无防备地接受了明早的治疗。 …… 再回到病房,屋子里还留有午饭的余香。六点五十八分,天已经全黑,电子钟的屏幕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宗崎知道我的习惯,所以进门后没有开灯,而是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把窗帘拉开些,让屋里透进自然光。我径直走到床边,“啪”地一声关掉了电子钟。 在夜色里待得习惯了,我行走自是无碍,想不到宗崎也能在只有微光的房间行走自如。不光如此,他还摸黑做了晚餐(虽然只是热碗粥),然后照着我的指示找到洗漱用具,洗漱完毕。 等我也洗完澡爬上床,宗崎已经在床上靠窗的一侧睡下了,他枕着自己的外套,把枕头和大半床被子留给了我。他背对着我,一副熟睡已久的模样。 算算时间,应该不超过八点。宗崎在部队时,我常常挑这个点儿打电话给他。除了偶有的夜间训练以外,他这个时间都是在桌前看书或写报告。 生物钟支配睡眠的能力很强,即便早睡如我,不到九点也难以入睡,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宗崎还醒着。 装睡啊……我想道,忽然觉得好玩:宗崎这个人很少有不坦率的时候,他对父母、对组织向来诚实,大事原则性很强;只有逗我寻开心的时候,他才会骗人,比如中午骗我说没买烧卖,又比如现在骗我他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地压好被子,仰面躺平,把胳膊放在靠近宗崎背脊的地方,闭眼等着他有所行动,打算反套路他。 保持这个姿势,可以保证一旦宗崎移动,我就立马发现。然而风险在于,如果他突然翻身,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就会施加到我的一条胳膊上,“咔擦”一声是必然的。 “还是算了吧,”我绷直身子,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万一被他压到胳膊,岂不是牺牲大发了。” 我这厢惴惴不安,纠结了二十来分钟。过程中还是保持仰躺姿势,靠近宗崎的那条胳膊,由于肌肉绷紧太久,开始酸痛。 可是宗崎那边仍然没有反应,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 再等了十多分钟,宗崎还是背对我睡得很安稳。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落到他的肩头,继而又轻柔地飘向我的鼻尖。我侧过头去看他,面朝他坚实的后背,用目光描摹出棉质睡衣下蝴蝶骨的轮廓。 我这才觉得自己大约做了蠢事,白白纠结许久。于是默默挪腾开僵直的胳膊,缓缓翻了个身背对他。 没到睡觉的时间点,我辗转半刻仍是不着,只得胡思乱想一通。少不得越想越不甘心:“宗崎什么时候比我还能睡了?肯定是装睡。”一会儿又想:“也许因为上午在山里转悠累了,所以睡得早些?” 我实在好奇宗崎是否真的睡着,忍不住转过身,用右手食指戳了戳他的背脊。没反应?我不放心,间隔三五秒再戳了两下,用的力道变大了。仍旧没有反应。 “还真是睡熟了。”我玩心大起,拿着“宗崎熟睡”这块免死金牌,挨近他,揪揪他的耳朵,挠挠他的腰(遗憾宗崎 分卷阅读16 并没有痒痒肉)。 “别闹。”我被宗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的声音清醒明晰,不像是睡迷糊了的人发出的。这不是没睡着嘛,真能装! 他也不翻身,只压低声音说话:“不是说好分我半张床吗?现在是反悔了?”奇怪了,我竟然从宗崎的声音里听到了压抑的怒气——他可从来没冲我发过火。 我挪回了自己那半面床,安分起来:“没什么的,见你睡得香,招招你。”长兄如父的威严就体现在这些细微处,他真严肃我就有点怕他了,不敢造次。 “阿相,可别想不开瞎招惹人。”他意有所指。 这话我不爱听,背过身去生闷气。谁知气着气着,我也就睡着了。 Chapter 9 第二天醒来,宗崎已经起床了。卫生间门没关,传来他洗漱时的水声。 我睡觉一贯奔放,今早睡姿尤其凸显个人风格:醒转时,我的脸捂在枕头里,由于头的重量压迫脸颊,半张着嘴流了一小滩口水,全都湿漉漉地糊在头发上;左半边身子悬在床沿摇摇欲坠,不光手臂自然下垂,连整条腿也挂在了床外。 我展现出清早不常有的敏捷,趁自己还没摔出床外,飞速向右翻身,成功脱离了危险。思维还在半梦半醒间徘徊,人已经自觉坐起身,眼睛微眯着看向前方,顺手摸向床头柜,打开了电子钟。 清晨,我习惯于坐在床上经历一段思维空白期,等到真正清醒,再起身洗漱。然而此时,没等我缓过神来,就听见电子钟“嘀”的一声猝然响起,吓得我一激灵,清醒个彻底。 扭头看钟,红光闪耀的“6:32”撞进我的眼里,有些刺目。我第一反应是钟坏了,不过旋即意识到,是自己起晚了。 奇了怪了,我这些年的习惯:清晨三点半醒转,前后偏差不超过十分钟,今早竟然就这么无知无觉睡过去了! 我郁闷良久,换好衣服去刷牙时还余韵未消,迎面遇上洗漱完毕的宗崎。互道早安后,我俩擦肩而过。这时我才记起昨晚蠢呼呼的别扭,于是顺便把“睡过头”归结为生气后遗症,心情顿时明朗许多。 谁想宗崎并没有出门,我刷牙的时候,他就双手环抱,倚在门框上看我。长腿舒展放松,把本就不大的卫生间门拦了个结实。 “昨晚睡得好吗”宗崎笑眯眯的。 “唔唔唔。”我满嘴泡沫,鼓着腮帮子点头。 “行,睡得好,”宗崎还是笑眯眯,“顺道一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被搁到了?” “唔?”我透过镜子疑惑地看着他。 宗崎装模作样叹口气,转身离开,回望镜子里的我一眼:“这么看来,我这个人形床垫还算软和平整。你既睡得舒服就好。” 他出门前留给我一个潇洒扬手的背影:“我去楼下食堂打点粥。” “唔?唔唔,”他已经消失在门外,我才反应过来,连忙掬了捧水漱口,“不好意思宗哥,你也知道的,我睡觉一向不安分。”我探头到门外嚷道。 早饭后,宗崎留在病房收拾东西,让我一个人去找谢旭舟做心理治疗。 临走前他问我:“是去谢医师的办公室吗?结束我去接你。” 我答说不是,告诉他在三楼心理室。他想了想又说:“那么我十点钟去心理室找你吧,然后我们直接下山。今天新兵办的人从宣城回来,我让他们走疗养院这条路,顺道带我们回驻地。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回去应该赶得上连队食堂开饭。” …… 我推门进去时,谢旭舟已经等在屋里了。他坐在靠窗的办公桌旁,手肘架在桌上,两根食指抵着一支水笔,正在低头沉思。 听到我开门的声响,谢旭舟抬头,用右手扶了扶镜框,起身道:“来了啊。”他嘴角噙着笑——是那种我最讨厌的笑容——仿佛他已然洞悉一切,并且心中早有谋划似的。谢旭舟喜欢在问询结束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可今天不知道怎么提前了。 “嗯。”我在房间中央的软椅上坐下,面朝着窗户,余光扫见谢旭舟踱步走来时低头瞥了眼手表。我疑心自己迟到,便问他:“几点了?” 他冲我扬了扬腕上的表,回答说:“才七点一刻,还早。”说话间,他已经坐到了我正对面的位置上,和我相隔两三米。 之前就说,我实在觉得谢旭舟太过精明。 早先刚开始心理治疗时,我们是坐在心理室理疗桌旁交谈的。我喜欢把手藏在桌子下面,这样说谎时心虚抠指甲就不会被他发现。可是很快,他就变更了我们的座位,调整到了这无遮无挡的窗下。我前方没有了遮蔽的屏障,别无选择,只能直面他。 他还从先前无关紧要的问题中,得知了我的部分喜好。继而再行调整,他坐在窗下,我坐在窗前。 无疑,他找到了最能令我放松警惕的位置。 窗户朝南,靠东,早晨太阳光斜照进来,丝毫不会让我觉得刺眼,相反,自然光干净而又和暖,连我 分卷阅读17 的心情也跟着晴朗。阳光铺洒在谢旭舟身上,把他一头过于乌黑的头发映衬得浅淡起来,原本一丝不乱的发式竟也显得休闲随意许多。 总之,他看上去没那么讨厌了。 而窗外,是棵香樟。树木高大,即使在三楼的窗口也能看到它舒展的枝桠。今春新发的枝条已经成了气候,其上互生的树叶泛着鲜嫩的鹅黄色光泽。从我的角度可以轻易看见叶上凸起的腺点,想象到它们分泌出的脂类物质的芬芳。 我深呼吸,假装窗外透彻洁净的空气在这一呼一吸间进入了我的身体。这下我整个人平静下来,等待谢旭舟挑起话题。 “我们上次聊到你生病退学,”谢旭舟果然开口了,“你还愿意告诉我之后发生的事情吗?”他扶了扶眼镜,静静看着我。 “该说的差不多说完了,再聊就该说到父母出事,我来疗养院之后的事了。”我故意一笔带过六年前的事件,把时间线拉得更近些。倒不指望能转移谢旭舟的注意力,让他放弃追问;只因为我相信,现在不是他主动触及一切梦魇根源的好时机。我的精神刚有好转,他承担不起把我再次弄垮的风险。 即使他揪住这个问题不放,我也有应对的办法——大不了把糊弄前任主治医生的那一套也用在他的身上。 谢旭舟身子向前倾了倾,做了个“请讲”手势,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就聊聊,我接手治疗工作之前你在疗养院的生活吧。”他真的顺着我的思路问询下去。 他难得愿意跟上我的节奏,我不由诧异地瞟了他一眼。谢旭舟正放松地倚在靠背上,一手支撑下巴,一手轻敲着椅子扶手,注视着我。 我照着准备好的说辞,向他尽量详细地描述了初入疗养院时的情形。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自己的说法与他掌握的治疗资料有地方不相符。就算不同又如何?我那段时期混沌的主观印象怎么可能与医生的客观记录相符! 谢旭舟安静地倾听,偶尔提出一两个引导性的问题,方便我继续讲述下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谢旭舟是个会聊天的人。 你相信奇迹吗?相信谢老狐狸有一天会脱胎换骨,修成人形,变得善解人意吗? 我叙述了一个多小时,时间久到让我相信今天的交谈会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 直到谢旭舟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我:“听说三年前在疗养院,你救了一个人。”他眼睛里那种叫我胆寒的精光又回来了:“既然我们都讲到了三年前,不如顺便谈谈这件事?” 这时我才意识到,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修炼千年也成不了人,反倒成了真正的精怪。 “你已经听人说过,又何必要求我再说一遍。”我下意识回避他的问题,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从谢旭舟开口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该知道的,他早就知晓——比我能讲的还多还好。 “小尹,”谢旭舟翘起腿,抿唇笑了笑,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别人说的,怎么能和你说的相比呢?”看着他嘴角扬起的笑容,我更加确定他已经知道。 那好,我抿抿嘴,妖孽斗法的时候到了。我的话只算得一面之词,别人的讲述不也是一面之词吗?那时候老狐狸你还没来疗养院工作呢。所谓实相与虚相,你分的清吗? …… 三年前我救下的那个人,叫林秋一,他是疗养院的医生……不,前医生才对。经过那样的事,他如今再不能当医生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空中飘着微雨。天本该高远,却被密布的阴云硬生生压低,矮得让人窒息。从窗口闯进来的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啸叫,更增添了压抑的气氛。 我喊住房门口匆忙跑过的护士,问她怎么了。 护士扭头,见是我,停下的脚步犹犹豫豫。我在心里笑了笑,想这几年自己的无常行径,给疗养院的医护们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护士约摸觉得转身就走太刻意,还是硬着头皮到我跟前来解释,神色很慌乱:“行政楼天台上有人要自杀!” “谁啊?”我以为是哪位病人,所以并不惊讶。惯有的事了。 “还不清楚,不过,不过有人说是——林医师——林秋一医师。”护士说着要走,我颔首放她离开,心里有什么鼓胀的东西像是漏了气儿,抽着冷风:竟是医生啊…… 姓林的医生,住院部三层似乎正有一位。311病房上周刚自杀身亡的方清疑,她的主治是不是叫林秋一? 我不喜欢蹚浑水,第一反应是该回房继续看自己的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时面对许多事请,我都抱的这种看客心态。 我缩回沙发捧起书,还没看进去几个字,就听见行政楼那边传来了警察用喇叭喊话的声音: “林医生!你不要冲动!……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可以谈谈……可以让我上去谈吗?……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要冲动,你现在需要倾诉,你可以只和我一个人说……” 警方的声音还在窗外响着。我在房间里听不到林秋一的回答,却也能够大致推断出:他还不至于癫狂,神志却已不复 分卷阅读18 清明。选择跳下去,变成一堆再也感觉不到痛苦的模糊血肉,于他而言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想象他攀着建筑边缘的苍白指节,他扭曲狰狞的表情,他沙哑撕裂的嗓音……左肋处温热着的地方突然感到一阵钝痛,为这个仅在疗养院走廊上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前往行政楼的路上。“那就去看看吧,”我劝服自己,“如果真能和林秋一说上话,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就当是收集写作素材。” Chapter 10 行政楼与我们住的病房不连通,想去行政楼,需要通过后园的主干道。刚出宿舍楼的玻璃门,我就冷得倒抽了一口气。山上降温早,我们疗养院暖气也通得很早,所以我在病房里只需穿身病号服。刚刚出门走得急,忘了披件外套,在深秋清冷的空气里,我的衣着就难免显得单薄了。 雨下得不大,我懒于折返拿伞,就冒雨步行。细雨如丝,它的触碰完全没有力度,拂上皮肤,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离开,只留凉意沁入肌理。我走了一段路,体温也仿佛低到和雨水无异了。 一路走来,我在干道上看到不少军区的车辆,不由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即刻又反应过来,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军区疗养院的工作人员都保有部队编制,林秋一按理要算作军医,军方来人了解情况也很正常。 警笛声还在响,警察的喊话声却听不见了。我猜想,警察应该已经分派了一拨人上楼,开始和林秋一更近距离地接触。 身处我此刻的位置,隐约可见行政楼的轮廓。 在疗养院宿舍楼高普遍三层的情况下,五层的行政楼算得上我们山上不多见的高大建筑。设计时还很讲究,建筑外观仿欧式风格,层高比一般建筑要高得多。不过行政楼最高层建的是斜顶,不可能有什么天台啊。 小护士口中的“天台”,大约指顶楼西北角的一个四不像的塔楼。那是整个疗养院的最高点。塔楼平台呈四方形,面积不大。因为平时没人会去,四围未设栏杆。只有四角分立了四根石柱,用以支撑塔楼的尖顶。 啧啧,真是跳楼的好地方,跳下来摔得稀烂,绝没有生还的可能。早前天台上有过“一跃解千愁”的例子,我还听保洁阿姨讲过故事。说是后来入口就装了铁门落了锁。可笑疗养院领导不记教训,也不想想,区区一把铜锁哪里挡得住真要寻死的人呀。通向天台的楼梯早该拿水泥封了。 话说回来,林秋一现在就站在那个四面透风的高台上,风大些都有被刮出去的危险。难怪警察原先吼得那么声嘶力竭,在我的病房里都能听见。 走得再近些,就可以清晰看到塔楼高台了。其上果然有个穿白衣的人影,倚着东南角石柱坐着,只用右手环着柱身,双腿都悬在高台外。 那个人,就是林秋一。 …… 我上高台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与塔楼相通的楼梯只有一条,路上我自然会遇到已经进入行政楼的警察。但多亏了林秋一先前拒绝配合的强硬态度,被允许留在楼梯上的警察很少。 仅有的几名警官都聚集在高台下一层的楼梯口,还在喊话。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台之上,完全忽略了身后。我仗着人矮身量小,几个闪身,竟然无声无息踏上了通往高台的那段楼梯。 这时楼梯口的警察这才发现了我,却害怕惊到林秋一,不敢出声制止,只好拼命向我打手势,使眼色。我不理会他们的焦躁,向他们摆手以示安抚,径自上了高台。 警察们已经注意到我身上的病号服,心下便觉要完——跳楼的医生还没劝得下来,又来了位看起来更不正常的。谁知道穿病号服的这位是不是打算一起跳,凑一双? 等我在高台上露头,楼梯口警方那边喊话的谈判专家就立即噤了声,将手持警械的警察换到了楼梯口第一线。我知道他们已经改变了战略,做好随时冲上来抓住我的准备。 “我不是说过不要派人上来吗!你们远远地听着,别靠近!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了!”林秋一正坐在高台的东沿上,我刚从北侧的楼梯上来,他就咆哮开。可见他的余光一直关照着这边,随时提防警察采取强硬手段。 我暗暗发笑,情形和我原本设想的有所不同啊——现在看来,林医师思路清晰,判断精准,哪里像完全处于崩溃状态的人? 他还能思考,说明至少还存留着清醒的神志。如此,我便有机会让他开口,有机会让他离开这四面漏风、冷雨瑟瑟的鬼地方。 林秋一边吼边恶狠狠地扭过头,视线撞向我的刹那,表现出了明显的疑惑。他用充血的一双红眼盯住我,将早已沙哑不堪的嗓音艰难地压低放缓:“他们就派你这么个小姑娘来劝我?”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一直盯着我的脸。 可我却觉得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的头颅——他盯着的是我背后的墙。 “是啊,我来劝你。”我大声回答,既是说给林秋一听,也是说给楼下的警察听,“你 分卷阅读19 不要冲动,我不是警察,我是疗养院的人。”言毕,听见楼下又传来一阵窸窣的衣响。我低头一瞥,发现谈判专家站回了最初的位置。 呵,警察竟真的抓住了我抛去的稻草。 也只有在这种与林秋一对峙良久毫无进展的情况下,他们才会选择接受来路不明的帮手。毕竟,我已经站到高台上来了,而林秋一还没有跳下去不是吗? 林秋一并没有移动,我却感到他把目光移回到我脸上,这会儿他是真的在看我:“是病人吧,穿着病号服呢。”他整个人的状态稳定多了,声音难得的自持,除去抹不掉的沙哑,几乎听不出刚才的疯劲儿。 我不再走动,停在他偏头可以看见的地方,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自以为轻巧地问了句:“这是为了什么?”直愣愣地,不拐弯抹角,不带任何的话语技巧。 我押对了,他并不反感这种直接。“你问我为什么想死?”他移开一点目光,声调放缓,语音放轻,简直像轻叹,又像是还在给病人做心理疏导,“每个人都有死期。当她的死期到来时,她自然而然地去领受。现在该我了。” “她的死期。你的。”汉语的ta听不出差别,可我就确信,他说的一定是这个女旁“她”——311病房的女病人、尸骨未寒的方清疑。有时候精神病人和医生之间就是有一种默契,你说是磁场也罢。长期交流后,彼此不正常的脑回路搭到了一起,交谈居然变得异常轻松愉快、无有障碍。当然,谢旭舟和我就不属于这一挂。 联想到方清疑身上,不能全归功于神经错乱的奇特磁场。近期疗养院里与“死亡”相关的话题太少,几乎只有这一桩。另外,我想起某个人曾经的倾诉,产生了一些亟待印证的猜想。 我慢慢地往林秋一身边踱,甚至蹭到了高台边。他看着我靠近,并没有出声制止,我便攀着东北角的平台支柱,向高台外伸出了一只脚。等在楼梯口的警察处传来躁动声,似乎有人抽了口气,还有人骂“该死,果然……”。 林秋一全程盯着我,面有疑色。这下好了,他的目光不再游离,现在注意力全在我这儿。我收回脚,学着他的样子,挨着他在高台东沿坐下,双膝以下悬空。 我向下看了两眼,有点发憷,腿肚子又抖又酸,于是刻意晃了晃腿,尽力放松,冲他点点头:“哈,开个玩笑。”估计是我靠得太近,引起了他的不适,林秋一皱了皱眉。 “听说她走的时候不痛苦,对吧?”我挑起话头,“安眠药服用过量,人会像睡过去一样安详。” 他瞪我,惊讶于我的直白:“你知道的?” “是啊,”我骗他,“311病房的方清疑,说起来我们是朋友。” 他猛然听到那个名字,有点恍神,眼睫倏地一抖。 “疗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怎么……死的。我没有见到你去看过她,你们没什么交集。”林秋一嫌弃我低劣的切入点和毫无说服力的谎言,“况且她也没几个朋友。” 他说的对,方清疑没几个朋友,准确地说,在这深山牢笼里只有一个朋友——恰不是我。不过事有巧合,那个人在我搜集素材的道路上曾经充当过倾诉者。她不仅倾诉过自己的悲辛过往,还讲述过她朋友的执着挣扎——她那位,方姓好友。 …… 我有许许多多素材提供者,医生或者护士,当然多数是病人。 初时我寻找故事,后来我的故事寻找我。他们来讲经历,坦诚,急切,就像他们的经历在身体里发酵到了一定的程度,膨胀鼓动,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原来是我的故事驱使着故事的主人来找到我。 神志不清者抓住片刻痛苦的清明,无能为力者用尽最后仅存的气力。他们所做的不过是诉说本身,所求的竟也不过倾听这一件。倾听者不必是我,但绝对不能是心理医生,不是自以为能解决问题,给出千篇一律建议的人。 我不言不语地听,刻入灵魂地记,和他们一起痛一并共情。倾听别人讲述的我,其实是除“我”以外的另一种我。 公开演讲时斟酌措辞很必要,而在真实的经历面前任何修饰都无力。为了讲述而讲述的人从不粉饰,他们的故事很主观,主观但绝不粉饰。 所以我听到的那版有关方姓好友的故事,极度真实,里面夹杂着无数关切、犹疑与恳劝,让我很容易代入其中。 Chapter 11 “清疑来找我谈天,”我迎着林秋一的目光看过去,尽量重现讲述者本人的诚恳,“她会说一些埋在心里过不去的事,一些不方便……和你讲的事。” “她不太乐意和人说话。她很寡言……很脆弱。”林秋一说“她”这个字的时候轻缓温柔,像害怕弄疼谁一样。 我接住他的话:“是啊。清疑她笃信基督,愿意相信人有原罪,所以也相信忏悔的作用。可惜疗养院没有可以听她忏悔的神父。我约摸充当了她的神父吧。” 林秋一苦笑:“你一个病人,尚且不能自安,怎么 分卷阅读20 当得了别人的神父。” 我没理他,自顾自接着试探:“她同我说得最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无望感受,再次就是她自己无望的感情。她真的很苦,因为厌恶自己而厌世,却因为爱一个人而舍不下这个折磨她的世界。” 我一直盯着林秋一看,关注他的表情乃至一个眼神。他其实早已不在看我,转而看向了东方的山岭,皱眉思索。他矛盾地想要装作混不在意,装得自然又刻意。欺人易,欺己难,装得自然是对我,装得刻意又是对他自己——他不曾变化的表情藏住了因我的话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她出事以后我一直在回想,究竟什么时候那条羁绊着她、使她厌世却不离世的绳索断了。”我要给林秋一开口的机会,“林医师你帮我想想,大约是什么时候?” 他轻轻摇了摇头,音调低缓:“你知道的,她患有抑郁症,状态时好时差。她走的前几天却很平静,似乎看淡了看得清明了的那种平静。等我……等这些事情过去,你们去翻翻我的办公室抽屉吧,里面有病情记录和观察日记,有可以怀悼她的一切。” 我佯装惊疑:“她焦虑的情绪一直很严重,到自杀之前已经那样明显。连我和她交流时都隐约察觉,身为主治的林医师你居然感觉不到?恐怕是你不愿意感受到,对吧?” 漠视是催命的钟声,死亡是最终的归宿。 他沉默着,不置可否。 我有片刻愣怔,他不辩解的态度在我意料外。明明还藏着掖着,不争不辩又是几个意思? 我继续说着不阴不阳的两面话:“再者,方清疑偷藏安眠药的技术也没那么高明,林医师说是不是?” “嗯,”林秋一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顿了顿,眼里没了遮挡,“清疑藏药的本领确实不怎么样。她从来骗不了人的。” 交谈到这里,他头一回唤出她的名字,不再自欺欺人地回避一个载着情绪载着思念的名讳。我只是想不到,他突然放弃了隐藏,认得很爽快。 我先前的猜测被证实了,他果然是“方姓好友”故事里的爱人。这样一来,故事就串起来了:林秋一因为某些缘由离开了方清疑,并且在察觉到方清疑失恋自杀的倾向时未曾加以阻止,现在他要来领受自己的死期,大约是悔了。 我要如何劝回一个后悔的人?何况他的悔意里牵扯着人命。 我不开口,来来回回在脑子里搬弄着我们刚才的对话,从最开始一直到现在。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我说不上来。 就在一瞬,奇异的熟悉感刮挠我的脊柱,让我没由来地打个激灵。哦,我简直忍不住要笑出来,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尽想远了想偏了。 林秋一的作为,方才的犹疑,此刻的坦诚,无不昭示着一个利己主义者关于自我惩戒的谋划。 “良心是一种内心的感觉,是对于躁动于我们体内的某种异常愿望的抵制”。我不相信心理学,可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弗洛伊德的话有几分道理。当躁动的异常愿望和内心感觉撕扯交缠的时候,作为容器的人的躯壳是多么的痛苦啊。难怪林秋一要找寻一个解脱了。 我或许救不回一个后悔的人,但我完全可以劝回一个想赎罪的自私者。我熟悉这种场面,在偿赎罪孽和苟且偷生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我再拿手不过了。 我轻轻地鼓了鼓掌:“所以你坐在这里,准备领受自己的死期,惩罚自己的蓄意无视?” “可是不对啊,”我凑近林秋一,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你要惩罚自己,怎么不把自己交给舆论去凌迟,怎么不让法律的利剑来审判,嗯?” “没有用的,法律不能给予我和死亡同样重的惩罚。我只希冀灵魂能跪拜到她的面前,祈求她原谅。”林秋一没有躲开我,波澜不惊,“你真该去翻翻我的办公桌抽屉,观察记录有助你怀想她的模样,如果你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记起她的话。” 我停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斟酌着用自以为是的讨厌口气说出了下面这段话:“依我看,林医师想要的根本不是清疑的原谅吧。你是被不安的良心折磨够了,想要解脱你自己。都到这一步,你为什么还要装作忏悔的样子,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自私的本性呢?……” 我不能准确指出哪句话——或者干脆是这种挑衅的语气——终于触怒了林秋一,他就着现在的距离一下子扼住我的脖子,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守在楼梯口的警察一下子慌了神。 我和林秋一刚刚交谈的声音太小,吹散在秋风里,没人听得清。从警察的视角来看,两个人明明正在心平气和地讲话,突然间医生就掐住了病人的脖子,这还得了!警方眼见着就要派人冲上来。 我真怕他们把林秋一逼急了,带着我一块儿跳下去,慌慌然给同志们打手势安抚。警方那里躁动声不减,似乎内部意见有分歧。然而我无暇再顾别处,林秋一抓着我的那只手克制着力气,我知道他还在藏。 林秋一制住我的动作幅度不大,可靠近的好处就是,我瞥见了他的领口里挂着十字架吊坠。吊坠是方清疑送他的吗,还是说 分卷阅读21 ,林医师也信基督?此时的我,显然更倾向于第二种猜测。 “你当真以为,自己死后可以见到她当面悔过吗?”我呼吸不畅,可我稳住声音,“别傻了,自杀可是种大罪过,自杀而死的人回不了上帝的怀抱。” “她也是自杀死的呀。就算我们的魂魄无所归依一直游荡,也总有相见的一天不是吗?”他扼住我脖子的手力道不减,但他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犹疑……和恐惧,或者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来。 我盯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一点点情绪:“哦?她是自杀而死的吗?她是吗?难道不是你任由她选择,或者更准确地说逼迫她选择了‘自杀而死’吗!你不断提到的办公室抽屉里有什么,一份悔过书还是一封自白信?你原本为自己安排了一个怎样的结局?闹出足够大的动静,然后像个英雄一样从高塔一跃而下,让我们所有人在你死后再阅读你的罪行?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一来,你就抵偿了自己所有的罪过,是不是啊!” 他开始发笑,边笑边收紧手的力道。从他见到我那一刻起,他第一次笑成了一个疯子。我说中了,他被戳中痛脚了。我找到症结了! “别再惺惺作态了,”我这回却要费好大劲才说得出连贯的句子,因为窒息感愈发强烈,“你的罪行永远不会被原谅!咳咳……从你发觉了她的自杀意图并且故意忽略开始,你已经做过一个自私的选择——你为自己的生命而选择放弃她的!咳咳咳,真相被知晓或者世人唾骂你又能怎样,如果你现在跳下去死了,你将不会听到一句责备,不会感到一丝赎罪的痛苦,这算什么惩罚?” “你若死了,不就辜负当时狠厉卓绝的自私了吗!”我喊出来,不知道是在警告他还是在警告我自己。 他一瞬间脱力似的撒手,把面孔埋进手掌里,用指缝网住自己行将破碎的灵魂。然后魂魄归位般地回过劲来,掐住我的双肩,把我抵回到角柱上。我还没透过气的喉咙管儿又是一紧,被背部撞击立柱的疼痛激得一阵猛咳。 “你来说!”林秋一眼白有些充血,“那你说我要怎么样做?有什么惩罚比死亡更能赎清我的罪过?” “活着吧,”我一手扶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揉揉自己的脖子,忍住咳嗽,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同他说,“活着,把你自私的生命延续下去,永远不要忘记已经丧生者所完成的交换。” 林秋一不信任地看着我,似乎我在说什么毫无代价可言的傻话,轻易给他描摹了一个安稳苟活的图景。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心里酿造有多么粘稠的毒液,即将藉由冷森森的白牙喷出。 “你要记得,你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用爱人的性命换来的存活不过是某种形式的喘息。你这自私自利的人间渣滓,未来就只能倚靠着曾经造下的罪孽独活了……”我一字一字沉缓地说,像泄愤又像诅咒,“你的惩罚来自自己的内心,并最终付诸自己的言行,你的愧悔将会时常吞没身心——从此以后,你会把自己放置到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永远不容许自己走出去这个范围。爱人死亡前的音容将会一辈子萦绕在你的梦中,让你没有一天可以安睡!你要一遍遍在梦境里复习她的死亡,复习自己的无动于衷!于是黎明的曙光还未降临,你就会被噩梦惊醒!你强化每一点恐惧,每想到与她相关的事物就忍不住心悸!” “你总会想要了结自己,寻求一个永恒的解脱。可是你不能,你不配!哈,自私者根本不配结束借来的性命!” “我们……根本不配结束借来的性命!” …… 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在细密如丝的雨幕里,初时没感到雨水经身,站得够久回到屋子里,却发现头发脖颈前襟后背湿个透。我和林秋一走下高台时都是这副落汤鸡模样。 我瑟缩着披上警员递来的大浴巾,然而几乎无暇感叹警员的周到细致,就两眼一黑倒下没了意识。 无大碍的,只怨那天中午吃得不够实在,和林秋一斗智斗勇直到夜幕落下,我饿得厉害,因低血糖而晕了过去。 Chapter 12 “……就这样,花费好大力气才劝下来。我那天折腾太久,最后饿晕了。”我收束道,“早知道好不容易救下来的人是个疯的,跌跌撞撞送去帝都治病费钱费时不说,本人还极不配合,有关机构只能关着锁着防他瞎跑,我也就不白费口舌了。” 我抬头看看办公椅后墙上挂着的石英钟,讲故事果真是消磨时间的好方法,不知不觉将近九点半,再熬半个小时宗崎就来接我了。 谢旭舟听我说时很认真,居然记了满满一张A4纸的笔记,这是从来没有的。 “你再回想看看,能不能记起劝他时具体说过什么话?”谢旭舟捋了下头发问我。 我笑笑:“三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又急得很,连好好组织语言的功夫都没有,哪里还记得说过什么。想想不过是些劝人莫轻生、世界真美好的俗话套话罢了。” “我也听别人说起过当年林秋一跳楼的事, 分卷阅读22 ”谢旭舟把惯用的活页本翻到折叠处,支起A4纸夹到那一页,抬头看我,“或是你劝服话讲得在理的缘故,有人还零星记得你说过什么。小尹,你能不能解释下这几句话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他说得轻松,我听着心里却凛然地一凉。 当然他也完全不等我发表意见,就自顾自开始了表演: “什么叫做‘被不安的良心折磨够了,想要解脱你自己’?你刚刚没有提到这个。这是林秋一的自杀原因吗?” “‘辜负当时狠厉卓绝的自私’又是什么意思?哪个当时?” …… “为什么要说‘我们不配结束借来的性命’?” “说说看,劝人要怎么才能劝出一个‘我们’来。” 我不敢想象此刻自己的脸色。如果房间里有镜子,我大概就能从自己的面容里抽象出“煞白”的准确概念。 可惜房间里并没有镜子,我以为还有必要强装镇定:“谢医师去问了谁?不会是林秋一吧?那我可算知道这些无厘头疯话的出处了。” 话幼稚得无力,我愚蠢得可怜。 “我上次休假下山,见过林秋一现在的主治医生。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一块儿在宣城医科大念的书。他恰巧从帝都回来探亲,酒席上和我聊起这个病患兼同乡的传奇故事。他当逸事讲,结果我听了进去。”谢旭舟把水笔夹在指尖,用笔尾推了推眼镜,“你也知道,林秋一向来不配合治疗。可是疯魔的人难免会说些真心实意的梦话,更何况他刚出事那会儿就开始梦游,止都止不住。” “梦话……梦话有什么可信的!”我的手在抖,声音也徘徊在颤抖的边缘。 谢旭舟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最初也存疑虑,信息太少让人很难做出准确判断。所以我找到另一位同学求证,不仅看了当时案子的卷宗文件,还意外找到了这个。……” 还在使用老技术的人并不多见,以致他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盒磁带时,我几乎没认出来那是什么。“……有些爱岗敬业的同志喜欢在办案时留些私藏,方便事后复习反思。” “顺便一提,我那位同学是宣城所里刑侦队的法医。带子是他问当年办案的同事找的。”谢旭舟一笑,起身往办公桌那侧走。他冲着放音机去——曾几何时我还笑过那机器古旧破烂苟延残喘,转眼它的吱呀声就成了我的催命咒。 磁带塞进放音机里,经一段倒带的簌簌声,准确地卡到了故事开头。老式磁带保真能力确实不强,所幸现场声音失真得还不算厉害,能听出是我:“是啊,我来劝你。……你不要冲动,我不是警察,我是疗养院的人。……” 谢旭舟等录音又放了一段才问我:“现在能说说,那些话什么意思吗?”他的声调带着外科医生给病人拆线时的轻柔和果断。要我说,他现在该有底气“审我”了,老狐狸完全可以剥去良善亲和的外衣了 放音机的声响还在继续。就像不顾台下给好儿的闹声,仍一板一眼按照程式演下去的一台好戏。戏中人的妆面、头脸,都是扮来让台下人开颜的。 可笑极了,其间我和林秋一心平气和的谈话无一有幸被收录,能听得清楚的净是歇斯底里,净是些咆哮。 “……如果你现在跳下去死了,你将不会听到一句责备,不会感到一丝赎罪的痛苦,这算什么惩罚?……你若死了,不就辜负当时狠厉卓绝的自私了吗!” 当时我听起来好急,又岔着气,声音扯得极沙哑极破碎。 “……你要一遍遍在梦境里复习她的死亡,复习自己的无动于衷!于是黎明的曙光还未降临,你就会被噩梦惊醒!你强化每一点恐惧,每想到与她相关的事物就忍不住心悸!”我的诅咒携着高处的阴风呼啸而来,冲出网状的扩音器,散着寒气。 “……你总会想要了结自己,寻求一个永恒的解脱。可是你不能,你不配!哈,自私者根本不配结束借来的性命!……我们……根本不配结束借来的性命!”“我们”两字其实吐得很轻,含糊着根本听不清,可我就是在这话语里觳觫了,电流过脑般痛苦了。 他知道了,老狐狸找到方向了!他再不像以前所谓的帮助者那样原地转圈,徘徊游离。他已经拿到了能撬开蚌壳儿的铁棒,现在只差一个支点。我又惊又惧,努力缩紧蚌壳里痉挛的嫩肉,把自己藏得更深。然而过程中真正折磨我的其实是,我心底产生了一种从前未有的道出一切寻求救赎的冲动。 我忘记了自己的规矩,我软弱了。我整个脑子里居然都是这样的哀求:我受不住了,宗哥你来救救我,好不好? …… 是我要疯了?还是,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等我再度关注自己的状态时,整个人已经蜷缩着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单手抠着椅背发抖。谢旭舟没想过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也被吓到。他冲过来扶我,却被我全力挥开。 我用空闲的那只手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把和盘托出的想法咽进肚里。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想出去了,想要靠人拉你出这颟顸渊薮无尽地狱了!我扶着椅背挣 分卷阅读23 扎着要站起来,结果用力过度,不争气的消化器官翻腾绞痛,促得我一阵干呕。 心理室里的动静太大,宗崎没敲门就冲了进来。他红着眼吼谢旭舟:“怎么?这就是你说的治疗!”谢旭舟答了什么我没听见,只知道宗崎抱住我的时候,我还在岔气干呕,想的却是,到十点了吗宗哥就来了?还是他一直等在门口? 我着意挣了挣,还想自己站起来,奈何头昏脑涨使不上力气,瘫倒在宗崎臂弯里。他抱着我本就重心不稳,再被一撞也坐到了地上。我急促地喘息着,瞪着眼睛,目光却失焦,耳朵里嗡声很重。幸好窒息感还没到来,不至于像小时候似的休克。 宗崎托住我的双颊,指腹擦过被扇得发红的地方,再缓缓往上揉捏我的耳垂,帮助我放松。他凑近我的耳朵,柔声哄我,声音摒除了我耳膜上躁动的杂音:“阿相,你的眼睛疲倦了,累了,闭上你的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样的话,沉缓地让人忍不住安心。我听从他的话,乖乖放空了自己,暂时忘却罪恶苦痛,忘却前进与退守的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宗崎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无数次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时一样温和:“阿相,还下山吗?”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闭着眼哭了,睁眼时上下眼睑有黏糊糊的感觉,很难受。 经过这件事,我其实怕了,不敢再挪动瘫软的身躯了。原本答应宗崎的我就在自欺,存有放纵片刻再重回监牢的想望。现在已经彻底动摇徘徊、无所适从的我,怎么还能给自己的冲动再添一把火呢?我不敢的。 可是留下无益,离了宗崎,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谢旭舟的时候要如何自处?就像刚才,假如宗崎没有冲进来,我会喘不过气来一昏了之,还是……还是干脆脱口说出一切?我赌不起,我绝不能在谢旭舟面前崩溃。就算藏不住了,一定要有人走近我的秘密,我也会选择在宗崎面前剖白自己。 我压抑喘息,伏在他肩头半晌不说话,才勉强绷住脑子里的弦,重拾理智平复情绪。 “还去的,”我用发颤的手轻轻搡开他的肩,自己爬起来,“这就走吧。” 宗崎闻言起身,想要架住我的胳膊扶我走。但看清我眼里的神色,他伸出的手顿了顿,改为顺势虚揽一下我的肩头。他站到我的身旁,与我并肩:“那走吧。” 临出门他还向谢旭舟道了歉:“不好意思谢医师,刚才着急话重了,你别放心上。我先带阿相下山一段时间,具体治疗我们回来再谈。” 日用品和换洗的衣服,宗崎早上就替我收好一个双肩包带着。我回病房查了遍水电插座,补拿了床头的kindle和纸笔,然后切切实实锁了门藏了钥匙才走。时间耽搁得挺久,我以为计划会有所改动,未想原定取道疗养院“顺路”接我们的新兵办吉普还停在路口。 开车的是个圆脸的小哥,笑起来憨实得很。宗崎和他打了招呼,握拳锤锤他的肩头:“抱歉啊兄弟,出了点儿状况。” 吉普里还有三个人,宗崎也都熟稔地招呼:“大家等得久,肚子都饿瘪了吧。回连队食堂我负责打饭,没什么好的吃,不过管饱!” 圆脸小哥浑不在意地笑:“哥,这有啥子事儿嘛,不打紧。”我没怎么应付过这样的状况,不习惯回应陌生人的善良大度,心里窘迫得厉害,下意识地往宗崎身边靠,木着脸向他的战友微微点头致谢。丢脸,没礼貌极了。 我们再坐进去,吉普后排的位子就有些紧张。我身量小的……优势,这时候充分显现出来,只要我紧贴着宗崎坐,几乎不会挤占什么空间。 要是山间路面修得再平整一些,我不必颠着用骨头扎他,就更好了。 Chapter 13 到军区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食堂窗口早歇了。宗崎终于没能用食堂的菜“管饱”兄弟们的肚子,众人在营区小卖部冷面包就着方便面填了肚子。 甭管宗哥有多么过意不去,新兵办一伙儿人说什么也不答应下周末去宗哥家搓顿饭。这搁在早年,我绝对体会不到那种窘迫,但是现在我敢说自己懂得。 今天过得乱糟糟的,从早起一切就混乱不堪,失却往日的节奏。也许是情绪波动大,人受激榨的缘故,我从车里出来饿得前胸贴后背,拳头大的冷面包啃下去两个。饭后又咽了冷水,胃胀,宗崎就陪我在靶场外的长椅上坐着,给我揉肚子。 场上有连队在打靶,枪声不时响起,断断续续像敲在我心头的鼓点——我确实回来了,回到了人间。 “今天不用训练吗?”我微眯着眼看他。 “你放心,假条一直打到明天。”宗崎低头给我揉肚子时,侧脸显得很认真,“一会儿我去给你找间宿舍。这个营区没有女兵,大概率你要和医务室的姑娘们合拼一间,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嗤他:“没找好落脚点也敢上山来拐我。” “本来就打算安排你住军医那屋子,向她们打听到有空床。当时没想过真能把你劝下来,”他顿顿,“……怕说早了,爽约就不好。” 他说这话时难得 分卷阅读24 露怯,眼睫簌簌地遮住瞳孔。 宗崎劝我时说得不错,虽然山上的四月又阴冷又潮湿,但山下阳光正好。好到照在他的脸颊,让我瞧见了皮肤上柔软温驯的绒毛,仿若少年人的温柔。他在这一瞬变得出奇的年少,大约就像我的同龄人了吧。 在这个高大成熟的人身上,岁月突然奇迹般地回溯,时光亦细沙般地倒流。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总思虑周全,也不总能独当一面;他会有犹疑忧惧、不敢前行的时刻,也会做后果未知的决定,跟着感觉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不切实际的念头陡然发芽,像石缝间的一粒种子饱饮甘霖,沉寂的酶活化,胚最终突破种皮萌发。我不禁鲁莽地以为,宗哥年长我的九度春秋都被日光蒸发成水汽,不见了。甚至他与我相隔几层的经历见闻,迥异的生活状态,都阻不断什么了。我突然感到在心理层面与他离得那么近。 宗崎带走行李去给我安排住宿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闭上眼,体会心悸和不真实的感觉。感觉着感觉着,就睡过去了。 永远是这样,夜里浅眠易惊,白天随时入睡,醒时浑身冰凉。没救了。 我是被聊天的杂音吵醒的。当时日头偏斜,四月傍晚的寒凉漫升起来,手脚冰得难受。三个穿军装的小伙子在靶场休息区的柳树下对话,一个个嗓门儿很大,部队喊口号喊出来的。 其中一个黑皮小哥说:“队长怎么说的,在靶场边上。可这找半天也没找着啊!”当兵的小伙儿肤色都偏暗(宗崎底子再白也早晒成了小麦色),但这位黑皮小哥在几位兵哥哥中间还是黑得相当有辨识度,真的难为他了。 旁边个头略矮点儿的小哥接话:“别不是自己往哪里走去了,我们到营区那边看看。”矮个儿小哥说话斯斯文文的,不像军人倒像文人。剩下的那位军哥——就他一人默默地没说话——后脑勺有块指甲盖儿大的疤痕,疤上没头发。 “别介,到营区去就成大海捞针了!”黑皮又说,“要真把嫂子弄丢了,队长不跟你急眼才怪。我们再绕靶场转一圈儿看看。” “你少开队长玩笑,他听见要削你的!”矮个儿说。 “本来就是……你小孩儿不懂罢了。我啥都知道……” 听这话是在帮战友找家属,我无意继续听下去。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搓搓没血气的手,重新坐下等宗崎,脑里开始筹谋新故事的作案细节。 军区说在山下其实并不准确,只是较疗养院的位置而言偏“下”。基地和营区本身的所在还属山区,地表起伏挺大。圈出来建成靶场的地方恰巧是块高地,由于建设原因,和路面形成了有断面的高度差。我坐的路旁长凳,就在休息区那排柳树的后面。然而在高度差隔成的天然战壕里,我仰头能看得见聊天的人,他们却没注意到我。我起身的动静着实吓得他们一惊。 三人这才留意到“战壕”底下还有人,探头冒失地看我。 黑皮:“天爷,这还有人呢!刚给找忘了!” 矮子:“会不会是队长让找的人?” 黑皮:“不是吧,我们是来找个姑娘的。” 矮子:“嗯?这不就是个姑娘嘛?” 黑皮:“鸣儿,你小子和尚当太久产生幻觉了吧!哪只眼睛看见人是姑娘,明明是个小孩儿!不知道哪个兄弟家的小朋友被妈妈带来探亲的吧。” 矮子:“……” 疤头:“……” 我翻了个白眼儿。 …… 矮子(其实也不算矮,年纪最小,可能还有的长)叫陆鸣,挺文气的一小伙儿,是这群武夫里的稀有品种。 疤头叫展汪,特战队副队长,人稳重踏实不爱说话。宗哥介绍说比他还大一岁。 黑皮叫赵云鹏,宗哥说叫他鹏子就好。我此后一直无法对这个人产生“宗崎战友”之上的友情,很大程度上因为他见面时扎心的冒失话。虽然他在误会解开后不断道歉,并在带我去饭堂的路上没话找话活跃气氛,但是没用,我很记仇。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很多年以后鹏子来我们家喝酒,还得畏畏缩缩受我白眼了。 晚饭是在食堂和宗崎还有他的战友们一起吃的。除了鹏子、陆鸣、展汪,还有几个人,名字我没记住。 饭间他们聊明天的训练科目,有几双眼睛总是忍不住好奇地往我脸上瞟。我不抬眼,一遍装作埋头吃饭,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说宗哥每天的生活,我从未深入其中了解过的生活。 “队长,这回招飞这么样啊?”有人问。 “整体素质不如以前了,光视力和长跑就能刷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剩下人的里头,能通过完整体检的也寥寥。”宗崎答得挺官方,“现在孩子不注重锻炼,整天埋头书堆,蛮叫人担心的。” “明天清早有两洞机型的山区地靶训练,”这像是陆鸣的声音,“两洞好久没飞过了,我有点虚。拜托队长晚上回宿舍,把记空优机不同机型特点的本子再借我看两眼。” “你个书呆子学上傻了,就晓得 分卷阅读25 临时抱佛脚。”鹏子笑他。 “鹏子你别挤兑陆鸣。”不知是谁来宽解,嗓音沉着厚重,“谁还没有露怯的时候,我们不都从刚入队做起,那时候也怕飞生机型。” “呦!鸣儿你听听!狗哥平日不说话,一开口就给你抱不平呢。”他笑得更放肆了。我总算知道这人嘴欠的毛病由来便有,不是针对我个人。 “你以为人家鸣儿说担心,真就担心啊,人那是谦虚懂不懂。但凡能进我们队里的新人,都是别家儿的老兵油子。”插话这人一口天津腔,听着挺逗,说相声似的,“倒是你,鹏哥,要有心抱佛脚都好了!我记着,上回山地空靶你倒一吧。这回还老样子,队长一准儿训死你。” 一段话把鹏子说蔫儿了,不说话。然而不一会儿又是老样子插科打诨。 饭后宗哥送我去宿舍的路上,我问出憋了许久的话:“狗哥是谁啊?” “嗯?”他被这没头没尾的话砸愣,反应过来就笑了,“阿相你兔子变的哦,耳朵挺长……狗哥就是副队展汪,他单名一声‘汪’,诨名就叫狗哥。” 我用手指一指自己后脑勺,一比划:“他脑袋后头疤怎么弄的?你们飞战机的选拔体检时候,不是对体表伤痕有要求的吗?” 他宽容地笑,延续了我的说法:“我们飞战机的选拔体检时候,狗哥头上还没伤。”他再想想,发现刚回答完一个问题,遂补充道:“狗哥有回出任务负伤弄的,是弹片嵌上去留下的印子。好在他运气,弹片崩在颅骨上,没伤到颅内,否则他就再不能开超音速了,连普通机型都够呛。” “怎么这样?”我几乎脱口而出,“我军好多年没有参与过真枪实弹的地区冲突,和周边各国处得也像那么回事儿,怎么还要你们上前线?” 他答话时很审慎,用一贯的风格:“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老话在,不论战火烧没烧到国界,只需一道命令,我们即能奔赴战场。阿相你知道的,这世界总有些角落战火未熄。军人的存在或许不能阻止战火燃起,但参与其中以求扑灭业火是受训多年之本职,义不容辞。” 但凡我有分毫照见未来的预感,我就会在这时发现话里端倪,或许还能提前与自己和解赶上一个拥抱。可惜我没有。听他提及训练,我只是问出多年来蓄积的话:“明天你们训练,我……我能去看吗?我想看你飞战机,也知道不是很方便……” “嗯,能去。”他在我絮絮叨叨的间隙说。 “……实在不合规矩就算了……啊?”我话头转得急,呛了口风,“如今军区规定这样灵活?” 他微微摇头:“上山前我向军部打过报告,今天下午也去和我爸说了这事。训练实况保密度高,你可能看不了。最后我们商定,明天让你在基地机场观看起飞。这样行吗?” 我还想过,假如他下午单单安排宿舍,不会去那么久。果然…… “已经再好不过了。”我轻轻地说。在他身边时,我的愿望似乎总会被满足。就像这次,仅仅住几天而已,竟也遂了多年的心愿。 或许连宗崎自己都没有发现,我的个体意愿太容易影响他,常常使他做出非他的选择。我不能想象宗家叔婶听自家儿子求告一份例外时抱什么心情,但如果我是他们,会对这种影响力有所警惕。把守规矩当作习惯的人一旦破例,被毁掉的可能就现了苗头。 “阿相。”他唤我。 “嗯?”我转过脸去看他,和他目光相接。 他说:“你的习惯我大致和你室友交流过了。但是外头到底不比自己的地盘,你有什么不适应的记得好好沟通,不要急也不要怕。” 到了军医女寝,我才知道宗崎话的意思。他不放心我,一直送到门口。又要避嫌,敲门后隔着门喊话,交代几句就走。我便听见清脆的女声应门,门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还有关灯的声音。 为我开门的姑娘鹅蛋脸,长得很水灵,笑得也亲切:“你是小尹吧,来来来快进来。宗队长呢?” 我边进寝室边答:“他说晚了不方便打扰,回营区去了。” 天已经全黑,寝室里关着灯窗帘打开,屋中人仅靠窗外透进的些微月光勉强视物。寝室里另外一位姑娘显然还没有习惯这种黑暗。她磕磕碰碰,摸索着和我打招呼,不慎踢翻了床边的脸盆。 宗崎果然和她们说了我的习惯,入夜卧房里不能开灯,省去我交涉的尴尬与不便。如此怪癖竟然还能得她们体谅,我惊讶之余也有些许过意不去。 鹅蛋脸姑娘引我往窗边的铺位走:“近年军医院校男女比例不平衡,女军医少。加上我们这边靠近宣城军区医院,营区医务室不怎么用得着,规模本来就小。这个四人寝一直只有我和泠然住。小尹你睡这里吧,下午宗队长来收拾过了。” 床是铁架床上下铺,她们俩睡靠门的那张,我睡靠窗的下铺。山上带来的床单被套已经收拾得利落整齐,床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是宗崎的风格,我忍不住微笑。我的包裹就放在床边,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张椅子做床头柜。 鹅蛋 分卷阅读26 脸等我摆弄停当,介绍道:“我是罗芸,这是程泠然……”刚刚踢翻脸盆的姑娘在房间那头冲我一挥手。“……欢迎入住,新室友。” 我点点头,尽量笑得友善:“我是尹相。你们好!” Chapter 14 洗漱回来,从躺到床上那刻起,我就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 邻床的小姐姐们以为我早睡着,小声聊着天,而后各自捧一会儿手机就睡了。 今年公历的四月初恰逢农历三月中旬,现在就是望日前后。难怪今晚月色不很明亮,月相却完满得像银盘。寝室的窗朝正东,从我的床头望过去,可以看见月亮还没升到中天。时辰不算晏,也就九点多的样子,却已经到了我该睡觉的时候。 黑暗中有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又远又绵长,很小声,根本不吵闹。可我心里骚动的不安声响嘈杂极了,简直沸反盈天。明明大脑发出该当入睡的信号,灵魂却像要挣脱躯壳一般颤抖啸叫。屋子除了我还有旁人,单这点认知就能让我作针上眠——寸寸骨血都好像被凝实的恐惧捅个对穿。 在答应住下之时,甚至在躺到床上之前,我都没想到自己会怕成这幅样子。有前些日子宗崎留宿的经验在,我那天压根没得空想自己的恐惧,第二天还少见的睡过了头。可惜经验毕竟流于经验,眼前现实冷硬得可怕,我睡意阑珊……更兼浑身冰凉瑟缩发抖。 金属床沿呈现暗银色,能够反射月光,映出的冷色有如匕首刃部的一点寒芒。我的思维不受控地滑向深渊,把陌生房间里所有意象都与六年前的夜晚联系,都当作开启尘封梦魇的密匙。 倘或看不见就好了,这样想着。 对!看不见!我于是闭上眼不看室内,试图催眠自己仍在疗养院病房内——军医女寝些微消毒水的气味很好地佐证着我的自欺。 谁想封闭视觉之后,听觉出乎意料地敏锐。远处两人安眠的呼吸声,响得好似就在我耳畔,隐隐异化成魔鬼的低语。我感到下颌骨在打颤,板牙神经质地磕到一起,听起来就像小孩受惊后夜晚的磨牙声。轻轻抬起双手控住下巴,让上下牙床贴合得紧密些,声响才终于停止。然而背后的冷汗止不住,仍旧不断渗出,湿透了薄薄一层病号服(不错,我还带着常穿的病号服当睡衣)。 我慌乱睁眼,仿佛刚从河底泅上岸一般,大口大口地吸气。再也不敢贸然放下眼帘,怕放大的声响把自己淹死。我索性不挣扎,挺尸似的干躺着,一边任由汗水从毛孔泌出,一边祈祷启明星快点掀起夜幕一角,让折磨早些过去。数着分秒盼望天亮,瞪着天花板消磨时间。甚至借一点微光,妄图数清老旧吊顶上纵横的裂纹。 还好,只要活着就没有等不来的破晓,也没有等不来的明天。 第二天,或者直接说数小时以后,我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换下又冰又潮的病号服,洗净展平晾在床头。我尽量小声地出门洗漱,无奈回来时经过她们床边,踩到了昨晚程泠然踢翻在地的脸盆,功亏一篑。 她俩先后睁眼,问候我“早啊”,动作一致地打开撂在床头的手机锁屏——四点一刻,迷迷糊糊再睡去。除非通宵集训,她们也不必这么早起。罗芸还闭着眼睛提醒我,食堂要到五点整才开始供应早餐。 启明星刚自地平线升起,天穹色调尚且介于光暗之间。我坐在床沿,头抵窗沿,手拿kindle,下滑翻出早几年下载的一本心理学著作,找到了应对强迫思维和行为的章节。 我肯定不能和宗崎说住不下去,更不可能连续一周都不入睡,总得想点办法熬过在山下的日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肯付出一点努力,是不是可以变得拿捏自如,暂时摆脱噩梦,待到回程再选择重返地狱。 还是说,此刻抱佛脚般的努力,只为证明私心里一直以来观点的真理性——理论了解得越多,也不过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越绝望而已。 …… 宗崎有带队训练项目,却还是亲自来接我去机场。他用保温桶带了粥和包子,看到是我开寝室门,显得很惊讶。我知道,他想让我多睡一会儿,大抵还想着叫醒睡眼惺忪的我,到车上再解决早餐。 我开门就冲他笑,笑起来卧蚕明显,昏暗光线下多少能遮一点乌青的眼袋。他好久没见过大朵的笑容一般,稀奇地直咂嘴:“阿相,我真想拍下来,可以常看看。” 待到抵达基地机场,太阳也不过刚刚升起,山岚还有一点晨雾没散尽。人间晨辉真比哪一处的都灿亮,能悠然而明晰地倾洒在心间。在山下总能感受最鲜明的早春四月,有风有雾,也有嫩叶香花,比不胜寒的高处不知好上多少倍。 他们队伍来得早,训练用的战机还没有出库,整个机场呈现出空阔之地特有的恢弘气势。宗崎领我站到两条跑道交汇出的一处三角地,说在这看很安全不要走动,又说他们要先做整机测试,等待时间或许会有些久,我统统应“好”说“没事你去忙吧”,因为我看到指战员在冲他招手,战友正着急忙慌给他打手势 分卷阅读27 让他过去。 我站在三角地朝库房张望等待时,无数鲜活的童年回忆纠集着闯进脑海,一下把我送回了小女孩的躯壳里:我捧着听筒,挨近去听宗哥浑厚的嗓音,听他描述穹顶下的见闻;我蹲坐在老房子二楼窗台下面,隔着玻璃看鎏云恣意雕琢;仰头可见的晴空万里,垂首可闻的鸟啁虫鸣;我的父母,宗家长辈,我的宗哥…… 日初出沧沧凉凉,可我回忆里的从前那么滚烫,有如探汤。我是个不能感受太多温暖的人,只有在寂静冰凉的环境里才会冷静观照,才堪忍受挣扎与恐惧,比如昨晚的无眠长夜;心里一旦暖起来,阴暗可怖的东西被驱逐开,我就松弛了困倦了,比如现在。于是乎等着等着,我开始耷拉下脑袋犯困。 直到一阵巨大的引擎声轰然彻响,在我惊醒的瞬间,恰有一架战机从我右侧跑道掠过,银翼破风,直冲云霄! 当时的感觉很难描述,直到很久以后我尝试过蹦极,才明白怎样说清刹那尾椎酥麻、小腹发紧、天灵盖崩胀的感觉。当你与周遭一切的相对速度达到足够数值,自身动或不动变得不再重要,飙升的肾上腺素完全能够制造出相似的错觉。 我初初睁开的双眼还不能适应旷野光亮,短时间由昏睡直奔清醒的意识竟已经急速回笼。我知道,第一架战机驾驶舱里就坐着他们的队长、我的宗哥。 从小时起,我就望着天空千万遍地想象过此刻。而此刻现实,我正亲眼看见他的战机升空,尾部蓝焰喷薄,起落架灵巧收起。一时我不由眼热,眼角被灼伤一般泛红。 抬头所见的天空与从前何时何地都不同样,当然更不同于困在我病房狭窄视野里的穹庐。比起屋里看得到尽头的四方窄天,这片属于宗崎的天空广阔无际,承托着他全部的梦想与希望。 编队的其他战机随后陆续起飞,感受他们从我身旁一个个呼啸而过,我不禁脊骨发麻,有如灵魂穿身。就好比去现场看一级方程式的比赛,即便隔着护栏和几条车道,也能被赛车的速度和车手的狂野吸进去,满心以为自己身在其中。我看他们飞,仿佛自己也在驾驶室内,不须成本地做着这辈子没法成真的大梦。 …… 他们返程不再停到这座机场,所以我到吉普里歇一歇,不多时跟随往来的车返回了营区。到达营区正好赶上食堂开伙,独自用饭时我不免有些想念宗崎帮忙打饭的待遇,进而想知道他在南边旧机场吃得可好。 午后回寝没见到罗程二位,大概率医务室并没有午间休息一说。 正好,真好。房间里终于只有我一人。 我抻抻身子,取来包中纸笔,趴在床上写一会儿手头的故事。既已决定下月初交稿,就没有一天能丢得开文字。 谁知写着写着人开始犯迷糊,昨晚通宵的后劲儿上来了,在无人的安全环境里实在支不住。眼还睁着,手却不听使唤,笔和思维更是如此。乃至我在纸上写下了梦呓,连自己也不明白其中意思,只等神志转醒,就看到纸上多了几行歪向单侧的小字: “我躲在窗台阴影里 抬头向外望 天台上没有别的 只见你身影 你仰头 看方寸天空凝起浓云 屋外狂风大作 我却以为是晴天” 我盯住字迹半晌没有吭声,抬手撕下那一页团起来,准备扔掉。最后竟又没舍得,笨拙地重新展开,在床铺上抚平,压一压。 每写一个新的故事,我都会换本厚薄适中的笔记本,这样不必等出版,故事本身就成册。我喜欢手写的故事胜过出版社寄来的样书。正在写的故事也有这样一本独属于它的笔记本,才用了头几张,刚刚还被可怜兮兮撕下一页。我用指腹摸索过断页留下的短茬茬,把本子翻到最后,在内里工整地誊上了残页的话。 不知什么冲动促使我添加一个可笑的标题,叫做《仰望》。 Chapter 15 再见到宗崎已经是傍晚,他来寝室找我,说陪我去军区各处逛逛。我晚餐后没有走动的欲望,只愿意窝在床上看书,想趁两位室友没回来的档子歇歇神。他脱下军服外套,拎住领子裹上来,半拥着我的肩背,把我挟出寝室。 “稍微走走,”他说,“好不容易来一趟。” 其实看军区西洋景儿倒在其次,他着意要我多走动疏散筋骨,好消食健胃。经过医务室门口恰巧遇见罗芸程泠然锁门出来,她们大方打了招呼。宗崎笑:“小罗小程,阿相这些天麻烦你们照顾。”与她们擦肩时,程泠然似乎留头看了我,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宗哥揽着我肩的手。 在将入夜未入夜的时候,军区最静。阳光下的汗水和人声刚被揿灭,月光下的雾霭和虫鸣还没启动。尤其和宗崎并肩走在水泥路上时,我心很静。 “还住得惯吗?”他开口。 “总会有不惯,但凑合。”我骗他,并注意不骗得太满,怕他察觉。 他想了想:“你若愿意, 分卷阅读28 可以和小罗小程聊聊天,下山一趟来不妨多认识几个人。”他说话时观察我的表情。 我拧着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默一会儿说:“需要我先开口搭讪的话,我不知道能聊什么。但如果她们身上有故事,或者主动来与我说话,或许我会采纳你的建议,试着认识她们。” 他听了挨近我一些,侧身弯着腰同我说话,这样能离我耳畔鬓角近些:“阿相,我想和你打个商量。” 我抬眼看他:“你说。” “在不觉得难受的情况下,试试多与人接触。你偶尔从自己的世界里跳脱出来,看看身外的世界,看看这个有我的世界,”他的睫毛真的柔软,扫在我耳尖上像某种形式的请求,“好不好?” 我几乎要被蛊惑着答应,不知道哪来的理智及时补问:“我做些什么?” “不很难,至少在军区这段时间和我的战友以及你的室友多交流。以后……” “以后?”我敏感地竖起了耳朵。 他一声低笑:“先这样,以后的事情再说。” 他的话没说完,不过胜在要求不过火,甚至听来太些微,真摇头反成我矫情了。我应承下来的时候,他脸上闪过一种神色,私以为和我仰头看他飞战机时相像。于是我说起了今天早晨的事:“早上头一个飞出去的,是不是你?” 听他称是,我说不出地高兴,猜对了不止证明我今晨运气,要命的直觉让我相信这源出我俩间的默契。我没忍住描绘心情的冲动,絮絮叨叨说了一路,他听得很仔细,还说:“你这样一讲,我以后回想今晨训练,就能记起两个视角,一个从地上,一个从天上,不是很有意思?” 我不以为意:“啧啧,你哪需要回想一场平淡无奇的训练,日日在天上飞的人,想体验飞行感觉再登上战机便好。也就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才会兴奋过头叽叽喳喳。” 他微微扭头不置一言,片刻后才转移话题道:“阿相,你这么喜爱战机,离开基地前我再带你去一次仓库,让你摸摸它。运气好的话,趁管理人员不留神,还能进驾驶室坐坐。” “真的吗?”我蹦起时脚下搁绊,不由前冲,幸好他伸手拉了我一把。差点趴摔的窘迫帮助我冷静少许,咂摸出怪滋味:自下山来我简直活泼过头,而宗崎也屡屡破例,行事太过宽缓,有违其蹈矩性格。事出反常,我却想不明白妖异在何处。 在寝室门前告别时,宗崎叮嘱我:“明天我们训练强度不大,但训练地点远离营区,可能还要到傍晚时候才回来。你白天可去医务室转转,与她们说说话……”我想到不久前的应承,收回嘴边的“算了吧再说”。 “……还有阿相,明晚上我和战友打场篮球,你也来看吧。” “晚上怎么打球?” “篮球场有‘探照灯’一直开到十点,我们偷空去打着玩儿。”他转身走还不忘回头,“靠墙些睡,别翻下去。” …… 虽然得了他的嘱咐,但好梦不是想来就来。 算起来我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过囫囵觉了,困是真的困,眼睛不论睁闭都干涩得发疼,心也突突跳得像是叫停前兆。然而人还同前夜一样,整晚听着别人绵长的呼吸声打颤儿,冷汗直流。晨起恶补的那点心理学知识一段段在脑中过——什么转移注意力啦,规避回忆啦,统统没用。除了长夜较先前更加难熬,再没别的。 折磨自己一整晚上,早晨还得按照老时辰起,起身坐在床沿装模作样看书,实际一个字都看不进脑子。好不容易等到她们都收拾妥当去食堂,罗芸问我:“小尹,我们带点儿早饭给你?” 我摇摇头,说谢谢不用,目送她们走出房门。等她们离得远了我才下床,从里边把门锁上。门是老式的木板门,配着把旧式锁,里面锁上外面人即使有钥匙也进不来。 房间于我而言空间太大,好在结构简单无遮蔽,锁了门拉了窗帘勉强安全。我躺上床时给自己预设了大致的醒转时间,觉得不过微眯一会儿,应当能赶上午饭,也就身心放松地睡过去了。 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形下醒来——起初只是听到远处有“哒哒”声,自我意识浅浅上浮;不一会儿“哒哒”声变得更近也更清脆,我睁眼时感觉房间里光线比早晨还昏暗一些,随即发觉声响从床头不远的窗口传来。我撑起手臂,上半身从被子里滑出,勾着手拉开窗帘一角。程泠然贴近玻璃的脸吓我一跳,帮我瞬间清醒。 看她连喊我的名字带比划,我才弄清她是要进房间来,赶忙趿着鞋跳着脚去开门。程泠然进门迎头一句痛骂:“吓死人了,你又拉窗帘又锁门,喊半天不应,我差点去找人破门!”从见面开始,这竟然是她除日常招呼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下意识要开灯,瞟了我一眼后动作停顿,不尴不尬地把手缩了回去。我开口解释:“不好意思,我睡过了没听见喊门,下回一定注意。你这是下班回来?罗芸呢?” 她边去自己床头翻找边说:“工作还没结束,是处方的复写纸不够了,我回来取。”她情绪 分卷阅读29 较刚才平复得多,可还是不想与我多说话的样子。我回想一下,自住进来罗芸主动和我说话的频次高,程泠然好像一直少言语。 我站在门口往外看两眼,天色阴晦瞧不出时间,就问:“天色看着晏,这会儿几点啊?” 她好像找到了复写纸,正向门口走来,掏出手机解锁看时间回答道:“才三点四十,还早。外面的天从中午开始就阴了,我们猜晚上要下雨呢。” 下雨啊,我喃喃,看不成宗哥打篮球了。她刚出门,耳朵尖,又回过头来问我:“什么?”我摇摇头含糊说没什么。 就在我要关上门的时候,程泠然又转过身挤进门里,咬咬嘴唇欲言又止。她比我高一个头,且离得近,我凝视她眼睛时得费劲仰着脖子。我疑惑地盯她半刻,才见她一咬牙关,终于问了出来:“小尹,我早就想问,又怕一见面就打听人太失礼……你和宗队长……是什么关系?” 我不作多想,脱口而出道:“宗哥是我兄长。”不知为何语气听来猴急慌张,倒把自己吓了一跳。疗养院那天下午的“情人推测”与“父兄论断”再一次浮上心头,难道这是我此时急于定性的理由?随后心中失笑,自我否定——不对不对,若真笃信论断,又怎么会心肝颤动呢。 然而就是我无心的脑回路急转,突然把自己笑到愣住——是啊,倘若笃信论断怎会心肝颤动?这话点得我颅内一空,感识俱寂,竟叫我彻底慌了神。 假言推理的威力激得我心头一凉,照见了我对“父兄论断”的不信服,或者说不想信服。怎么这样,因什么缘故其他推测再起了苗头?是心理室里不犹疑的回护,还是靶场长椅前因阳光而消弭的岁月间隔,又或者……只机场上蓝焰与轰鸣交织的梦境就已经足够。 “亲兄妹?”程泠然微微皱眉,继而晃晃脑袋,“瞧我说什么傻话,你们又不同姓。” “表兄妹。”我在骗她。尹相是大骗子撒谎精,满嘴无指向性的瞎话,不知想择清什么。 “难怪。”她若有所思。 串联她前后的话,我不由感到奇怪:“他怎么跟你们说的?” 程泠然想想道:“部队训练难免小磕小伤,一般都是他们自己来拿药。有回我和罗芸在谈论宿舍多张上下床,想搬到外面去腾地方,宗队正好进了医务室。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就托我们先把那床留段日子,也没多说原因。前天下午宗队主动找我们,说有亲人来住几天,想安排在我们寝室,问方不方便。我们都在想什么亲戚呢,会不会是家属。”她说着低头一笑,我看出几分舒了口气的味道。 我现在能肯定的只有,宗崎口中的“亲人”是我心里那个相依为命——准确说我单方面依他为命——的意思,和程泠然转换用词的“亲戚”“家属”都有差别。只有在定神考虑过这点之后,我才心安宁,才不会为一个词一句话徒增夜晚无眠时分的痛苦。 再说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低头不说话时,程泠然补充道:“宗队平常不怎么近人,我们都猜他是不是已经成家。二十七,有些士官在这个年纪家里孩子都大了。小尹你是宗队家里人,给透个准话吧,他在部队外到底有没有对象啊?” 我大幅度摇头,但没吭声。 她又问:“那宗军长家里有没有定下合适的姑娘?”嚯程姐莫非以为现在仍是重门第讲包办的时代?在心里翻个大大的白眼,还定下姑娘呢,宗哥若不点头,我真不觉得宗家长辈能定下什么。我压下心里的火,耐着性子解释道:“宗叔不是武断人,不会强行安排宗哥的。”她惊喜于这个回答,笑浮上脸孔,盛满两只可爱的梨涡。我看着无由心火更旺。 她已经询问许多,也该换我发问。我便挑了最好奇的部分:“宗哥怎么说我的事?我的……病……”她们从我住来就容让许多,不怪我黑夜里不开灯,亦不烦我凌晨起床。我很想知道宗崎和她们说了些什么。 算来病了这么些年,一次也没听过宗哥对我毛病的看法。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 Chapter 16 她刚要开始讲述,门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门外人一敲门板,虚掩着的门就向内打开了,我俩被突然的响动吓得一僵,气氛都凝固了。 同一行为的惊悚程度往往与所处环境有很大关系,譬如你在水泥路上高抬腿就和在初冬冰面上做不是一个骇人层级。考虑到我俩一直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说“悄悄话”,被开门者吓到失态绝非意外——更何况走进门来的就是宗崎本人。 程泠然默默把嘴边话咽进腹中,我也心虚地给她打掩护:“宗哥今天回来得这么早。”看来我俩谁都不想让宗崎知道,刚刚门边聊天的话题中心是他。 宗崎:“已经快五点了,昨天我也是这个时间回来。”原来扯话聊天和讲述故事一样耗时而不自知,一聊就消磨去个把小时。 程泠然终于从刚刚的吞音中回转,找回自己的声音,笑着向他打了招呼。 他礼貌点头,问 分卷阅读30 道:“你们去过食堂了吗?”我不及回答,肚子先不争气地吱声。好大一声“咕噜”哦,愣把宗崎给逗笑了。他揉揉我的小腹乐道:“它抢着答,看来饿得不轻,我们这就去吃饭。”可不,我从昨晚那顿起就颗米未进,直睡了一整天。 出门去食堂的路上程泠然和我耳语:“明天有时间再说。”还冲我诡秘地一眨眼。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俩关系变得这样亲密。人类进化史上,无论信息交换的方式改变了多少,其拉近社交距离的功能从未改变,并有渐进加强的趋势——或许这就是八卦经年不衰的理由? 饭后天阴得厉害,起微风,落雨的前兆。 疯了,宗崎坚持打球,我劝他好几句不理。等他拿皮夹克和军雨衣把我全副武装,领到营区球场,我惊讶地发现他们队的小伙儿都在。不仅凑足两支篮球队上场,还能余俩替补陪我场外唠嗑儿。 裁判是食堂一位爱好篮球的打饭大叔,担着裁判的名头,实则干着记分员的活儿。 现在当兵的都怎么想,训练一天还能跑能跳(这里面有误会),偏要打球消耗过剩精力?我委婉地将此危险问题抛给身边两位小哥(当然看到他们好似吃了蟑螂的表情,我反思自己表述还不够委婉),他们反应是:“今天训练强度真的不大,比前期封闭训练轻松得多。主要我们队从明天起有为期三天的长训,再打磨再锻造。之后很久都没空打球。” 我当时天真地以为小哥话里的“之后很久”对应前半句的“三天”,是一种夸张的语词,并没有多想。只掐指一算,等宗哥的长训结束,我还余一两天就回山里。难怪他话里半分没提这事儿——临时有训不能陪我,他大概怕我失望。 虽然心里小小梗堵一下,但我目光很快被已经开场的球赛吸引过去,思绪也跟着走,不及想其他。 别人的名字我还记不住,头一面见的人里,矮子……不,陆鸣,还有展汪,和宗崎一队;赵云鹏分在另一队与他们打对抗。 一开始狗哥和鹏子争球。鹏子那小子怕是瞪羚变的,蹦得老高,手指轻轻一拨,就把球拨向了队友。他的队友——场上麒麟臂最明显的小哥——凌空接过篮球,运球往宗崎他们队的篮筐带,一路先是假动作过了宗崎防守,后撞开陆鸣,直奔篮筐进了第一球。 麒麟臂真的强!我其实第一回看现场篮球赛。他们纯业余队伍远远比不上联赛直播里专业球员技术精湛,可是在现场和在电脑里看球完全两样感受。不管谁进的球,哪支队伍得分,我此刻都只想叫好!这种利落的、我身处其中的运动场景,以前只在我梦中出现过。 下一轮进攻由宗崎发起——他持球奔到中线时被麒麟臂和鹏子联手防住。宗崎果断错身一个高传,把球抛给右前方的队友,并在鹏子注意力被转移的时候及时无球走位,渗到对手篮下。 右方队友球一到手就漏给了狗哥。狗哥带球晃过麒麟臂,几乎踩到三分线上。宗崎和他交换一个眼神,他立马站定射篮。麒麟臂赶紧跳起截球,结果反应慢了半拍,只微微触到球底,改变了篮球的运行轨迹,球打在篮筐上又弹起。 就在大家都以为此球不中的时候,等在篮下的宗哥迅速跃起,流畅地补了个篮板!球进了!原来他们一开始就没准备拿下三分远射,打的配合作战的主意。真漂亮! 鹏子明显对前一轮被耍弄耿耿于怀,持球的劲头都和之前不同。他在本队半场和鸣儿遭遇,闪身一个后撤步大幅度地通过了他,急速往对方半场跑去。 可鹏子还没来得及为炫技般的精彩通过感到高兴,逆转□□件发生——宗崎突然从鹏子身侧截击,伸手探向篮球——只听“啪”的一声,他的手掌贴上篮球再猛地一勾动,球已经被他带走了! 宗崎持球后立即开始反向跑动。他步伐很大,身形如箭矢,整个场子都被他的快速奔跑调动起来。他们队留下一人守外线,其余人全涌向对方篮筐。 篮下之争,宗崎队伍其实并不占优,他们队的平均身高不及对方(主要鸣儿拉低均值,是实话,鸣儿别怪我),加上多数队员身材偏匀称,有肌肉但达不到麒麟臂的精壮程度。 这儿也没正经裁判,犯规又不吃牌儿,我真怕麒麟臂篮下一横一撞,他们就没辙了。有什么理由街边打野球不犯规呢(这种思想很危险)。 宗哥运球奔向篮筐的时候,明显听见了麒麟臂追赶的脚步,于是他流畅地换手上篮。可惜球刚出手,就被麒麟臂一跃而起,大力盖了火锅。 说真的,这球的出手时机没把握好,被盖掉几乎是必然。我被篮球落地的巨大声响震得一哆嗦,可见这记火锅的力气有多大。 宗崎甩甩手跑开了,开始专注于己方防守。 麒麟臂的利落出手使鹏子那队士气大增,他们持球奔半场的速度明显加快。这种劲头一直持续到上半场结束。宗崎队伍自从被麒麟臂带节奏,过度调动奔跑,上半场打得很苦,一直处于追分的状态。接近尾声的时候好不容易追平,又吃了他们队分卫一记三分远射。 上半场以宗崎队落后三分告终。 分卷阅读31 中场休息时,程泠然不知怎地摸来篮球场边,找到我。她裹了件医务室值班用的厚呢子军大衣,打把黑伞就过来了。宗哥也看见她来场边 ,正往我这边走的脚步即刻顿了顿,没有走近和我说话。 等程泠然坐下,食堂大叔兼裁判员的哨声也响了,比赛下半场竟然已经开始。这叫哪门子中场休息,还不够大喘气呢,我啧啧叹。 原本坐我身边,正准备给程医生让座腾挪地儿的俩小伙子接话:“阴得厉害,指不定什么时候下雨,早打完早收工!”说着其中一位替补上场。另一位和刚换下的小哥席地坐下,勾肩搭背盘腿坐。我这才注意到,整个篮球场只有“探照灯”下面有条长椅。被我们两个姑娘腆脸占着,他们就不好坐了。 “罗芸呢?”我问她。 程泠然:“嗐,她说眼看着外头要下大雨,谁上赶着出来吃风。就舒舒服服洗了澡,这会儿估计已经躺进被窝。” “那你出来吃风做什么?” “啊呀,我是看人!”她冲我眨眼睛。 我吃错了药,才会不过脑子脱口问她:“看谁啊?难不成看我?” “谁要看你,我看场上人。”她说着一努嘴,朝着宗哥的方向。我刚巧看见宗哥跳投一个二分,不由攥了攥拳。她又说:“我常看宗队他们打球,宗队、展队、赵云鹏、郭飞几个都挺厉害。跟你说啊,尤其宗队技术漂亮……” 程泠然相信了我是宗崎表亲的谎言,再有下午信息交换积累出的“革命友谊”,她把我当成了熟人。大概觉得时机已到,友谊亟待加深,此刻她希望与我分享些女孩心事,酸酸甜甜的暗恋心曲。假如我恰巧和她处于同一心理状态,或许也会这样想——交个共同吃瓜的朋友有何不可? 可惜她信错了人。她遇见的这个我啊,并非她熟悉的社交世界里的一员。我接纳旁人的能力低下,平素生活里只有几人兜兜转转往来。再经历父母去世,我的世界只有减员,此后从未增加一人。宗崎深知这点,所以他只提议我多与人交流,没要求我短短七天交个朋友。 他之所以一向能得到我肯定的承诺,大概也源于请求内容足够谨慎。 我此时对程泠然的话反应冷淡,还因与性格习惯无关的其他理由——她话里的指向性几乎可以说冒犯到我。她冒着大风专程来看宗哥,我为此很不高兴;至于不高兴什么,暂且搁置不谈。我没办法解释这感受,客观讲,就是种无由头的、神经质的恼恨! 我安静下来,没再接话。她只当我认真观赛,也转头去看球。 场上正是鸣儿持球,他交叉步超常发挥通过了麒麟臂,传球给宗哥。几乎是刚才动作的翻版,宗崎靠近篮筐,麒麟臂追上来,贴着他掏手。 宗崎的步伐很大,一个高跃仿佛要飞起来。他姿势流畅,胳膊舒展,篮球即将出手。但是麒麟臂已经追到,不由分说地紧接他跃起。如果宗崎此时出手,一定会重复上半场的戏码——麒麟臂盖掉他的球,抢走他的分! 就在这时,宗崎突然把球收了回来!他在空中胳膊弯折,腰腹收紧,变换了方向,利用滞空的短短几秒时间差躲过麒麟臂的盖帽!在身体已有下坠趋势时,他猛力顶起篮球,一下子扣入篮筐!静止的时间重新流动,我屏气的胸腔重新起伏。篮球坠地,反弹起可观的高度! “拉杆……”我口中喃喃。言毕似乎听见程泠然附耳问我说了什么,我没有理睬她。 Chapter 17 我的目光完全被宗崎攫住了,眼眶涩涩地发疼。在宗崎落地的刹那,他的身影不仅占据了我的视野,而且极有震撼力地坠入我的心房。他身边有人在叫好,有人被惊到,来了声国骂——从言谈里能听出,他们也是头一回见识宗队的拉杆上篮。指不定不能归结为技术精湛,只是个巧合。 突然间,载满雨水的乌云不堪其重,在天幕上绽放开,豆大雨滴急坠而下,不像春雨,反倒声势浩大得有如夏日暴风雨。我连忙戴起军雨衣的兜帽,还昂着头盯紧远处的人。雨点又急又密,我看不清眼前的物,只知道心脏在前一刻裂开道罅隙,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地流淌出来,从内而外灌满我的肺腑。 队员们没带雨具,连忙收了球往宿舍的方向跑,边跑边笑。有人笑骂:“哪个混蛋说的今晚雨下不了!透心凉!这下开心啦!” 宗崎也在奔跑,不过不是向篮球场出口的方向,而是朝我跑来。我没忍住迎过去,踮起脚,抬手够住了他的肩。他挨得那样近,我可以看到他眼睫上蓄着的不知雨水还是汗水。天气明明糟糕,大风、暗夜、急雨,我却把头顶透下来的探照灯的光当成了阳光。 我个疯子! 他的皮肤、他的身体因为刚刚经历剧烈运动而散发出热量,和雨点截然相反的温度,一种濡湿的暖意。我好想闭上眼睛享受这种温暖,全不管周遭一切。我甚至想吻他——这种念头吓了我一跳,结果却无法抑制——发疯一般想!我要用舌尖勾住他的舌尖,舔吻他的嘴唇;用唇齿 分卷阅读32 厮磨他的唇齿,吮吸他的灵魂。宗哥的嘴唇是不是也和他的怀抱一样温暖,会不会比身躯更加接近阳光? 去他的“如兄如父”,去他的表兄说辞!真好意思自欺欺人!我不敢承认自己根本无法界清亲、友与爱,根本不会拿捏处世的分寸。 自从在病房里回身看到他的眼神起,我就窃喜且自我压抑,由不得不认。那天我光是对他的想法分析来分析去,却故意不理会自己的想法,好像它不重要似的。怎么可能不重要呢?如果不是因为隐秘的小心思,我为什么要冷遇毫无过失的程泠然?我是嫉妒!我是占有欲作祟!我听不得她看过宗哥打球,看不得她不时流露的爱慕!我看出来她喜欢宗哥,所以我生气别扭! 因为,我也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我怎么敢?啊?我怎么能! 随着内心渴望被发掘,更加悚然的事实裸呈于眼前,我对宗哥的喜欢不止是独立个体对另一个体的喜欢,更是生命对雨露、对阳光的贪恋,是炼狱里灵魂对存续欲念的渴求,是没有天堂的不信者对俗世幸福的追寻……简直是最绝望的梦想! 或许可以称之为爱吧,病态的爱。 …… 如果不是程泠然跑过来递伞,我可能真的会吻上去,谁知道欲望会驱使愚者去做些什么。 幸好她来了,我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并对她感激涕零。 理智告诉我,现在不是好时机——至少不是表达爱慕的时机。刚刚从谢旭舟手里逃过一劫,刚刚诱导自己巩固六年前的决定,我绝对不能在此时说出口。我的内心已经由于前遭事件变得不甚坚定,绝对经不起初开情窦的怂恿,因此,一句喜爱就足以动摇惩戒的决心。现在不行,不可以!不是时候,不是好时机!……也许从来没有好的时机。 然而理性存在者的行为与其自由意志相去甚远。 三个人,一把伞,一套雨衣。我穿雨衣就意味着宗崎与程泠然合伞,个高的那人打伞,会把娇小的弱势的一方护在伞下,仿佛圈在臂弯里呵护。我连这样的想象都不能忍受! 所以我宁愿淋着雨,脱了军雨衣连带军夹克,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要求宗哥穿上。幸好雨幕如帘,把我的眼神严严实实遮挡住,不然他离我这样近,岂非能够轻而易举看穿我眼里被妒火烘烤出来的渴。 宗崎接过雨衣,一边顺从我的意志套上,一边迅速张开夹克给我遮雨。等程泠然的伞张开在我头顶,他才放松高举衣物的手,重新用军夹克把我裹上。他嘱咐程泠然:“小程,拜托圈着点儿阿相,她身子弱不能淋雨。” 我心里陡然舒坦了。 …… 对于当夜逃难式的狂奔,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怎么等宗崎离开,把自己蜷进被子里,怎么度过一整晚,直到天明,也没有印象。 其实从那晚起,我就陷入了肉身的梦游。宗崎离开进行封闭训练的三天里,我唯一活跃的官能——或者称不上官能——只有思想。 我猜想自己应当是这样度过的——昼伏夜出,颠倒日夜:晚上胡思乱想,凌晨起身写稿,早上等她们去医务室就蒙头补眠。常常错过早中两餐,只有晚饭被罗程二人拖拽着去食堂。 期间程泠然有几次想和我说话,我都含糊过去,甚至开始避免与她单独相处。我隐约觉得她有重要的事要说,或者关于宗崎,或者是她交心的肺腑话。我不想撒谎说对此全然不感兴趣,但我很害怕,怕到宁可不听。我不敢低估正常女孩的情商和细腻程度,她总有感觉的,无论我的谎言,还是我的敌意。 近几天神经质的状态对我写故事大有助益。我几乎不费力地构思出陈平的死亡现场。场景、手法、尸体和谎言,所有要素都在我癫狂的灵魂里显出雏形,结成胚胎,长成形状。如果不出意外,温雅下月初的收稿有着落了。她可以松口气,终于不用面对一屋子刀锥伤神,而我又少个乐子,等回到山上,日子该无聊透了。 抛开故事构思不谈,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几乎全是零星的片段化的劝导。就好像床上始终躺有两个我,一个固执地近宗哥,一个理性地远宗哥。一个对另一个耳语,一个劝另一个割舍。我们不歇斯底里,我们心平气和。我们轻轻撕扯自己的伤口,我们微笑着争吵,我们拥抱着搏斗。 我劝自己的话术比当年劝林秋一时要好。可能因为知道自欺始终比欺人艰难。 我告诫自己什么是无望的爱情。两个人中间隔着迥然的教育背景、生活习惯,隔着不同的人生阅历,隔着年龄,隔着追求,隔着梦想……更重要的是隔着我深重的罪孽和血泪的偿赎!这么多逾越不得的鸿沟横亘眼前,没有哪份所谓爱情能够强大到足以跨越! 另一半自我却劝解道,爱情对于多数人而言,源于冲动使其生根,经由激情使其发芽,你所提及的一切都是恋人相处时才要面对的隔阂,换句话说是爱情恒久持续的阻隔,并不能构成爱情发生的障碍。为什么不跨出这一步?去吧,勇敢一点,去对宗哥说爱他!尽力争取他,试着和他谈一场不需要结果的恋爱。反正他 分卷阅读33 从不忍心拒绝你什么。 费力地自我撕扯自我劝解自我辩论,哪里会只因为“勇气不够”这样无关痛痒的缘由。我还真想承认是自己懦弱、不敢跨出舒适圈。因为只要一声“不敢”就可以囊括尽千万理由,“懦弱”一词可以帮助我把复杂的情理简单化,而不必撕裂开我的灵魂,让两半彼此对抗却毫无结果。 我又想起疗养院里转身的一眼,那个猜测始终在我心头逡巡不去——也许在我不看向他的时候,宗崎都是用当日缱绻缠绵的目光看向我的。 天呐,谁给我这种期待!我的心灵怎敢织就如此精美的谎言网袋,意图缠缚住旁人。 此刻的自我陶醉、无谓猜测,无非因为我不愿意舍弃对宗崎的想望,甚至私心里期待回应。可就如亲近宗哥的那部分自我所辩驳的那样,他从没拒绝过我的请求,感情之事或许也同样。我完全可以“争取”,相信他的回应不会是拒绝。 只要我说喜欢说爱说想,宗崎就不可能摸摸我的头说:“抱歉阿相,我一直把你当小妹妹,我们不可能。”哪怕这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我几乎可以想见,他会迁就,会尝试去接受我,他会默默用疼痛的眼神注视我,然后轻轻拥抱我说“好”。他一定在想,阿相除了我再没有其他,如果她需要我,那我就照料她,和从前一样。 他在我面前甚少考虑自己,我只能这样讲。 但我怎么敢直面问题真正的所在呢?说出口只会暴露我多年无有改变的自私秉性啊。明知道我俩不适合,让这份想望烂在肚里对谁都好,我何必纠结何必痛苦何必分裂?还不是因为我低级有如游走性的藻类——具有趋光性!宗崎的光芒和温暖使我不由自主地趋向他。 这才最无望!不因彼此相隔关山几重,不因诸多阻碍无法逾越,而是因为宗哥和我永远不对等,我们不能站在同一层面相互爱恋。 他为坚定的理想苦训多年,而我闲散无所求;他敢于远游敢于高翔,而我囿于弹丸;承蒙他多年照拂守候,而我无以为报……这一切都决定了我对宗崎的仰望状态!看他飞空优机那天,我潜意识里的慕求已经诉诸笔端。我在他身边只会像藤蔓一样攀附,最可怕的竟不是我的无骨,而是无骨之附带来的后果——我会劫掠他的生存空间、他的养分,终有一天会勒死他。 万万不要让两个不对等的人携手同行,因为脚力好的人或许会,但绝不能,永远提携跛脚的爱人。再好的体能都能被负重拖垮,再深的感情都能被绝望稀释。若天真地发问,问我是不是跛脚的那一个?我告诉你,不!不止!我是瘫倒在原地丝毫不动弹的那个,我是自绝生路的那个,我将成为他永远的负累! 同行的两人行走有快有慢,并不是此处所谓的“不对等”,跛脚和瘫痪也没有指代因不可抗力造成的一方劣势的局面。我说的是自身不使劲的“跛脚”和故意蹲着不走的“瘫痪”——说的就是此刻仍然困在六年前的我自己。 共同生活者彼此影响不假。可是以为正常人能通过这种影响,拨正病人错乱的神经,实乃误解。相反,常常生活在别人阴鸷病态的情绪里,正常人也能变成疯子! 黑洞可以扭曲光线,阴影可以遮蔽光亮——黑暗原本就比光明易于摄人心魄、吞噬人心。 没有人应该承受不属于他的不幸,宗崎绝对不可以被迫分享我的痛苦。倘若宗哥被我拖下地狱,我又该怎样惩罚自己?炼狱之下,可有更苦? 惟其明白,所以血冷。我上头的恋慕之血终于冷却下来。 Chapter 18 宗崎在封闭训练结束后(第四天的清晨)回到军区。我害怕单独见他,不敢等在寝室里,当天寻了个由头出门,拜托罗芸见到宗崎就说我到处逛逛,不必找。 这是我第一次在无宗崎陪同的情况下巡览军区,刚开始还照着几天前宗崎领我走的旧路逛,不一会儿就感觉乏味,想要往山岭更远更深的地方走。 后方小乔木林是靶场高地的延伸,走得愈远地势愈高。最高处树木稀疏,我猜想视野很好、可以一看,于是我沿着靶场那头的小路走进林子。在林区,人的体感便同在山上相似,周遭空气陡然变得湿润,连穿透叶间缝隙泄露下来的柱状阳光都没什么暖意。 我一路走,一路觉得熟悉,原来周围环境都在用地势和树木长势指引我路径,终于使我如愿登上高点。想不到这些年我在疗养院,无聊时便出门游荡,居然收获了在山岭之中寻找路径的技能。这是从前常年窝在老宅的我所不敢想象的。 如此思量,山上日子竟也不似我初衷所求的闭塞单调。六年来,我终日游荡山间、到病友处收集故事、在月初时和温雅斗智斗勇……回想起来自有丰富甚至精彩之处。这些本该赎偿罪孽的岁月,我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呢? 我开始为这样的认识感到不安。 生命似乎难以摧折。再纤薄的土层,再贫瘠的沙地,再微小的岩缝,只要有一丝可能就要生长。这不是我预想的苟活——我原以为在 分卷阅读34 疗养院的自己会始终用停滞的状态生存,与死亡的永恒睡眠相比,只有能呼吸和代谢的区别。 一直到登顶,我还是很惶惑。脚步停歇,思绪却纷乱依然。我抠弄墙上虫噬洞口一般回想着过去六年,弄得指缝里都是石灰粉末,心里都是涩然渣滓。 “阿相?” 突然听到宗崎声音,我还以为是错觉,回头真看见他,更吓了一跳。“你跟着我来的?”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上前轻拍我的背,摸摸我的鬓角:“吓到了?我应该在出声前加重脚步,给你缓冲时间的。不是跟着来——我回军区见你们寝室没人,去医务室问过,她们说你出来转转。军区太大,你不认路,不会往没走过的方向去。前些天我们刚到过靶场,这里又刚巧是片高地。我知道你喜欢钻林子奔山顶,就猜你在附近。”宗崎温和地笑着。在他的话里,我就是他家里顽皮的小孩,躲猫猫永远藏在衣橱,一找一个准。 他熟悉我的思路,真不好办。下回我再想躲他,一定得突破自己的思维定式,反习惯而行之。 我抬头看他,几天不见,他脸颊和下巴都现了胡茬。可见宗哥从训练场地回来,还没来得及拾掇就来找我。可他又怎么知道,他的脸庞和身形已经困住我好几天,醒时梦里挥之不去。说来真奇怪,我自出生起便常见宗哥身影,满打满算已经看了他整整十八年。然而十八年来的无数眼都比不上此刻的一眼——说得过火些,就叫“一眼万年”。 原来人没变、光线也没变,是我变了。 接收视网膜成像信号的神经元过度兴奋,等视觉冲动传导到我的大脑,已经全然变了味道。一点不像中枢神经系统的正常活动,反而像成瘾性物质带来的特殊刺激。他的眉眼深深透进我的瞳孔,印刻上我的虹膜,使我的大脑参与奖励机制的系统变得格外敏感。 我不想承认,可事实如此,这些天我对他的影像存在着病理性的渴求。就好像滥用药物的人,不论有没有撤药的不良症状,都会强迫性寻求药物。即使用药的欣快逐步减弱,甚至因药物短缺带来了求而不得的痛苦,也无法戒断。 到底是质变的感情短短几天内把这个人变成了我的罂粟,还是我对他久长形成的依赖根本无法戒除? 我现在看着他,心里一团余烬又燃起来,愈烧愈烈。在火苗由一衍生为无数的同时,我的理智如燃料般消耗殆尽。我渴了三天四夜的眼,终于被他的面容他的影像润湿。 “怎么阿相,我脸上有东西?”他被我盯得不自在,轻轻放下了眼簾。我闻言慌忙偏开目光,哑着声说没有。 我转过身去,面朝低谷,一边和他讲话,一边装成专注于远景的样子。嘴里不着边际地发问和应答,实际心思全不在话里。我心乱如麻。 宣城军区占地广袤,我们所在的这片营区位于高地南侧,和我们从前待的军属聚居区域隔得很远。可我没有想到,站在最高处向北望过去,我记忆里的布局就只是地图上的一角,缓慢且完全地铺展在我的面前。我甚至看到了当时居住的那几排房子,只待目光仔细搜寻,睫状肌拉扯着晶体绷紧,锁定,对焦——我就能看到我们曾经的房子(也是我噩梦的取景地),还有与之相邻的宗家的院子。 脊背突然过电般一麻,而我也及时抓住了闪现的灵感:仅凭我自己的意志力抑制不住内心的欲求,那不妨让噩梦帮助我重新记忆起惩戒的必要性。只要,只要我重回“家中”,回到悲剧上演的地方,愧疚会不出意料地淹没我,驱除我任何的绮思……对!只有这个办法,只能这样! 可是仅仅冒出这个念头,就已经使我觳觫战栗,我下意识感到恐惧,鼻头隐约溜进一点湿漉温热的血腥气,有如从我记忆里溢出。我正和宗崎说着话呢,不过脑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却突兀地止住话头。我的声带卡住,发声器官仿佛突然消失。 “阿相你怎么了?”宗崎及时靠近我,撑住我僵硬的后背,止住了我摔倒的趋势。他一定以为我快要晕过去了。要不是因为我还披着篮球赛那晚他找出的军夹克,他这一撑手就能摸到我背心里渗出的冰凉汗水。 “我没事!”话和行动明显不相符,我神经质地躲开他的搀扶,好像他的手指上有什么不能沾染的毒液。宗崎的表情有一瞬间裂开道罅隙,流露出些许受伤。“真的没事。”我毫无说服力地解释,尽可能显得语调平静。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被他手掌触碰的瞬间,我突然变得多么软弱:我恨不能瘫倒下来,索性全然依赖他支撑身体,让他像连年接我回病房一样,单手环住我的身躯,将我一把抱起。我恨不能立即躲进他的衣襟,告诉他我多么想念又多么痛苦,撒娇耍赖要他爱我,就像小时候——爸还没调到宣城军区,我们两家人都住老军区的大院那会儿——我不懂事,硬要攀着他的脖颈才肯入睡。 他离我越近,越对我关怀备至,我越知道他永远不会冲我摇头——这对如今的我来说几乎是种怂恿。所以,我用力把自己从温情的磁场里剥离出来,一点也不敢沾染他的温柔。 我用发颤的 分卷阅读35 双腿支撑住自己,面对他站立:“宗哥,我刚刚在高地对侧看到老宅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理解了我的失态,继而谨慎地握住我的手,暖了暖我冰凉的指尖。我冲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缓慢却固执地抽出手:“我还好,只是情绪有些不稳。刚刚在想,好不容易下山一趟,不去看望叔婶实在说不过去。不如回疗养院之前,我们去趟军属院子,和你爸妈吃顿饭。” “你不是……不太适应吗?”他根本想不到我会自己提出,“你决定下山时,我爸就问能不能把你带回家聚聚。我担心你回军属住宅区,离得太近……不舒服,就给推掉了。” “那还能不能……”我看着他的眼睛,藏起自己眼里的恐惧与挣扎,“能不能……” “当然可以,”他笑了,“我回去给他们打电话,今天晚上(他顿了顿,等我点头才继续说)就回去吃。” 他笑不是因为他舒心,而是为让我舒心;他说好也不代表他认可我此刻的心理状态,只是因为我提了要求。谢旭舟的鬼话说过一箩筐,只一句还有些道理:宗崎他“太骄纵”我。从前不深想也不觉得,如今我越想越纠结,越想越痛苦。 莫名地,我问话显得小心翼翼:“假如陪我去山那头,你训练怎么办?” “刚打算告诉你,我今明两天有个短休,本来计划带你进市区转转的。” 我问为什么,第一遍宗崎没反应过来我在问什么,想了想才回过味来:“部队里休假也不总明示理由。”常识告诉我,宗崎这句话在骗我。我再怎么消息闭塞,也是部队里长大的孩子,对于军区管理之严格颇有耳闻,从没有无由的长休、短休。宗崎近半月来给我的感觉是:休假太过频繁,各种由头的外出训练又安排得太密集。或许他此时的话也算不上“骗”,情节没这么严重,但隐瞒必然存在。 我不再追问,看上去是接受了他的说辞。可我跟着他走下高地,一直到回去收拾东西,心里都在默默想:不必着急——对他,隐瞒之事可慢慢找来;对己,剜心之举可缓缓为之。 Chapter 19 我们之所以在离开营区、到山那头去以前,回寝收拾好东西,是因为我答应留在下山的一周时间所剩无多,宗崎想后天从军属住宅区域直接送我上山,时间安排上更为宽松。我从不知道,他这么重视送我回疗养院的约定。想当初我被送进疗养院,他是最怒而跳脚、挣扎不从的人。 宗哥借用了队里的吉普,他开,我坐在副驾驶。从高地上看,营区和军属区不过两端,转身便可任意指点。谁知沿高地下的公路开,可有些距离。一路无话,正巧给我留下了心理建设的时间与空间。 我瘫倚在座位上,睁大眼睛瞧着挡风玻璃前变换的景,只入眼不经心。身体绵软无力,反而更好地贴合了座椅的曲线,身体各处零件随着车辆急缓自然地颠簸。就是安全带勒得有些紧,我想这是我胸闷的原因。 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脑中申发些精妙感慨,从而放松紧绷的神经。然而真到车上,每时每分都感受到目的地的渐趋逼近,我却来不及思索其他。赴刑场的死囚说不定也这样,怕到极致思维停顿,恐惧感反而钝蚀了。 我完全记不清怎么进的宗家门,脑子里又糊又僵。宗叔接过我手中的包,带我到客厅坐下时我还没什么实感。只知道房屋的布局结构是那样熟悉,熟悉到令我窒息——就和我家一样。直到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婶婶跑出来抱住我,我的灵魂好像才回到了躯壳里。 宗崎笑:“妈,你轻点儿抱,阿相被你闷在怀里好一会儿了。” 婶婶却轻轻吸了下鼻子,眼眶红红地说:“这么多年了,不让我们去看,也不来看我们。可算被我家小子劝下来了……” “妈。”宗崎唤她,不想她多说的样子。 我握一握宗妈妈的手:“婶儿,让您担心了。” 言毕突然极度憎恨此时的自己。我回来了,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准备,就这样泰然地接受他们的款待。我的目的竟然不是看望他们,只不过想把周遭环境当做重唤理智的工具罢了。 再想想却觉得情形并不最坏。我回来了,剖开自己的旧伤口,看清自己的疯狂,就不会把宗哥拖进我的悲剧,害他为我所累。倘若谋成,大抵可以不毁他们儿子一生。我这么想的时候,负罪感才没有那么强烈。 吃完饭,宗妈妈领我去看卧房。自从搬离原军区,我就没住过宗家。初时因为他们留在原驻地,我没有回去看望的条件;后他们跟着搬来以后,两家又确实离得太近,只隔了两户,完全没有留宿的必要。加上我和宗哥都大了,虽说家里爸妈不在意这个,到底也听过“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话,再没准我赖在宗家不走过。 这房子里自然没有我的卧室。 因此我住宗哥房里。 他呢? 他睡客房。 叔婶就是这么偏心我。要我父母还在,宗崎去我家住,我父母同样也会偏心宗崎。 我突然想, 分卷阅读36 假如一切都没发生该有多好。两家人,一儿一女,只要有心,全然可作一家。婚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宗尹二姓倘若议亲,老人本为挚友,孩童应有照拂,再没有比这更和谐的“婚”。再有我对宗哥,其实恋他已极,愿为结发。 ——那他呢?避不开的问题浮上心头。宗哥又不爱我,他只是可怜我,像关爱妹妹一样关爱我。就算一切的一切犹未发生、犹可挽回,两家人再相合,他不爱我就成“包办婚姻”。这样想来,只觉满肺腑的陈腐味、糟粕气。真的好笑! 就是说啊,即便没有丧父母的悲剧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这个人也非良配,不值得宗哥或者任何人去爱。我整天沉浸于书本,困宥于自身,没有与人沟通的能力,没有养活自己的技能,没有温和的惹人喜爱的性格,更没有向前走不回头的勇气。宗崎愿以亲妹待我,愿意纵我、宠我,我应当知足。 以“无有悲剧”为前提,尚且推不出我与他的好结果,跟别说前提自始不存在的当下了。 头天回来,叔婶担心我们舟车劳顿、费劲伤神,晚上没再安排家庭活动,所有人都早早回房睡下。我进房门时,宗妈妈刚好从楼梯口上来。她说:“阿相你放心哦,被套虽不是新的,都刚洗过。今早你宗哥打电话说你们回来住几天,我就把他房里的被套枕套都洗了晒了,备你住下。我晓得你爱干净,宗崎也不是邋遢孩子,你别嫌弃他用过的东西啊。” 我笑说不会。答话时还没想过,真躺到宗崎的被子里会是这样的感受——仿佛满身满心都浸在了他的气息里。我洗完澡散开头发,钻进他的被窝,竟然自动屏蔽了原本更易察觉的薰衣草香(宗妈妈喜欢用的洗衣液的味道),任由他余下的气息填满鼻腔。 这件事情不能深想,不然我就会意识到,我正躺着的这张床铺,宗哥曾在其上躺过多年。用千百个夜晚,把床垫压成同我此刻一般的弧度。我经年未剪、日日相携的发丝,柔软、顺长,能渗透进被子间的每一缝隙。此时我贴身的青丝就和他贴身的床铺,紧紧相拥,严丝合缝。我赶紧打住念头,再想下去,“紧紧相拥,严丝缝合”的主语就该变成我和他了。 也许因为晒过一上午太阳,这床被子自身带有温度。它还没有攫取我散失的热量,就已经开始温暖我。宗哥的被子也和他同样脾性,授人以温热,到头来什么也不求。 我侧过来蜷起身体,腿圈住被子,整个人无一寸不陷在柔软里。我知道自己爱裹住头睡,往往睡着后不多久,头就进了被子,脚却跑出来。所以我像往常一样用脚拨弄下半身的被子,折起一小段,垫到脚跟下,这样脚就滑不出了。等做完这一切,倦意惊人地袭来,我的思绪打着旋儿下沉,不一会儿就触底。沉沉睡去以前,残存一丝神志探问,这么多天日夜颠倒,怎的今天就睡着了呢? 再醒时已至夜半,月色不好,光线很暗。我很少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几次并不奇怪。正准备躺平身体,学着以往失眠的样子构思故事,就听到一声绵长舒缓的“咕——”从被子底下传来。我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再响一声,才听出声音的源头是我肚子。我这回竟不是寻常失眠,而是被饿醒。 我的消化系统一向不灵光,肠胃最擅长消极怠工。晚饭只消吃几小口,便能供不争气的胃消化整晚。所以饿醒这种事情,此前还不曾经历过,当属开天辟地头一遭。本打算忽略“咕咕”声,接着想心思或会周公,却没能如愿。 我一贯认为,人一旦凝神,感官就让位给灵魂,身体的不适又算得了什么? 无奈此前并没有意识到,人一旦饥饿,就不容易凝神,更谈不上感官让位给灵魂。 翻腾一小会儿,既睡不着也不能正常思考,烦透了。我索性下床,披一件宗哥橱里的外套,下楼潜进厨房找吃的。走到楼梯口却发现,一楼客厅里微有灯光,似乎是谁还没睡。我足蹬软底的拖鞋,加之脚步原本就轻,便想着下几级楼梯,看看是谁。 我攀着实木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回过神倒觉得自己像做贼,心跳又快了几分。哪晓得一看,整个人呆住,擂鼓似的心跳陡然息住,血都好像要冷了。 ——这房子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在客厅茶几边上,不晓得交谈着什么。 我看到宗哥端坐在二老对面,神色坦然地叙说着什么。而宗叔、宗婶——他们背对楼梯,坐在沙发上——只看得到肩膀以上的背影。婶婶好像在哭泣,宗叔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头,让她倚靠到自己的肩窝。 我久久愣怔,身子僵得像石雕。也许他们静谧无声的痛意,就是刹那致使我僵硬变冷的美杜莎头颅。 原来在我纠结痛苦的时候,世上也有别人在为别事纠结痛苦着。我还能安然痛在脸上,不用管白日黑夜,摆出副疯狂模样来宣泄情绪;他们却只好藏在心里,至多不过,在深夜里、在至亲旁,无声一哭。 身在人间,谁人不苦;有人高喊,有人击箸。 凭什么我痛就要带累旁人不得安生,他们痛却从不让我晓得? 分卷阅读37 回房间睡觉的时候,月色居然意外地清明起来。我站在宗哥房间的落地窗前,看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已经不再生长、注定永远矮小的我,投在地上的阴影却颀长高大,好似成长还在继续,缺少的只是会渐进移动的光源。 举头三尺如有神明,神明会知晓,我多么希望灵魂能如影子般生长。今夜我其实看到了自己短短十八年的人生被保护得有多好。因为惨痛的经历并没有使我真正成长起来,我一直活得太放肆。 Chapter 20 第二天起床,每个人行动如常。离了夜色掩护,不疯的人不好再凄惶。 宗叔有军部的事情要处理,早早出门工作。白天只有我和宗哥、宗婶在家。上午全家出动、各尽其长准备一顿饭,下午一起团在沙发上看场电影,一天竟然就过去了。我从没发觉日头这样容易捱过。 午饭说各尽其长,其实由宗哥掌勺,宗妈妈洗菜切菜,而我被赶出了厨房。我的长处大约只能体现在饭桌上——吃得虽不多,夸做菜人手艺的本事绝好。杂汤烧得尤为出色,我爱吃这个,闻着味儿就说口水要下来了。宗哥听后真的开心,我很少看到他笑得眯缝了眼。 我是在晚饭结束、准备散步的时候,和宗崎提出的“回家”。在我,时机已到,不可贪恋温情,果断割舍才妙。 部队住宅区不比别处,住着的人家彼此都熟,外头的人若非有心付出代价潜入,根本进不来。我家的旧宅子就这么关着门,既没上锁,也没贴封条,一拧门把手就可入内。 不知道为什么,这房子还没分给别的军官家庭。或许因为旧物搁置多年,一时难清理;或许因为尹军长壮烈牺牲,常年所居宅院,总该给儿孙留下当作念想。不过我思索人之常情,觉得大可不必考虑其他——房子里出过惨案,凶宅之名在宣城军区显扬,部队敢分配,也没有人敢要、敢住。 我知道自己进门会害怕,却斗胆希冀能得片刻的强撑,至少支开宗崎后再哆嗦。哪晓得推门进去,看见玄关处鞋架摆放如昨,不过积些灰尘,我整个人就坠进了回忆里,各处关节拧动着,满身肌肉痉挛着,抖如筛糠。 我那天早晨是怎么走出这扇门的呢? 刚刚赤着脚把小被子送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了所有痕迹,又趿着鞋去父母卧房看过一遭,即刻便惶惶然冲到楼下。当时我就站在这扇门前呼嚎,声响大到足以惊动值班的警卫员,足以惊动住宅区所有人。我大声哭泣,半因害怕半因伤心,脑子却很清楚,感官也灵敏,明明离了那卧室很久,却还是闻得到血腥味。 我一直哭到他们围聚过来,一直哭到有人将我抱起。我根本不必说话,只消指着二楼,让他们自己去看,去看一片狼藉,去看血腥残忍。 警卫员小崔先发现了尸体,接着有人怒喝,有人泪流。所有人慌慌张张从我眼前过,而我站在玄关处,看人群如不辨面目的黑影,洪流般涌动。我眼前一黑,四肢一软,瘫倒下去。 此时我同样颤抖得厉害,却没有倒下,宗崎从后面抱住我,扶住肩,支撑住了我整个人。我在他怀里哆嗦,他的手臂最初也随我起伏。但是很快,他指尖就加了力气,通过肩膀传导到我的身体。他的手臂不动了,我的战栗也渐止,终于完全停下来。 “还上去么?”宗崎问。他已经舍不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上去的。”我轻轻挣开他环叠我身前的手臂,取下他握住我肩头的手。当背脊离开他温热的胸膛时,我好像又要忍不住战栗,却握了拳,让一排指甲扎进肉里,疼得止住了抖。 我不止要上楼去,还要支开宗崎,单独上去寻件物什。屋子里的家具六年来无人动过,我要找的东西,肯定还在。 于是我踏上楼梯的那一刻同他说:“宗哥,夜深天凉,你回家去,替我取件外套来吧。” 他听我说这话,自然知道我是支开他。犹豫分秒,对上我坚定的双眼,还是点了头。 “阿相,”他说,“要不在门口等会我吧,我回来给你加了衣服,再陪你上去。” 我只想着让他离开,不愿多言,乖顺地说好。甚至退步走下楼梯,垂首道:“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 他出门前还回了次头。天黑透,我不敢开灯,依赖窗子透进的自然光视物。他回头的模样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余一个剪影。这样的气氛里,我竟不知怎么想笑。这个人啊,离开片刻罢了,弄得有如诀别是为哪般。有什么可担心呢,我痛一痛,总不会死在这里。 …… 我在曾经的卧房翻找,甚至把书桌所有的抽屉都取出。那把匕首果然还在,静静地躺着,躺在抽屉与外层框架的夹缝里,不为外人所察觉。 谁会想到,六年前几经排查、怎么也找不到的凶器,竟然藏在尹家女儿的檀木书桌里。凶手不说,我不说,再没有人能知晓。任他刑侦人员通天的本事,不见得想到受害人的女儿收着凶器,却未有言语。 那个人,那个早已经 分卷阅读38 伏法被毙掉的混蛋,竟然也没有说出来——他离开宅子前,把沾血的匕首放在我的床头柜上。而我的床,当时空着。 你如果问我,亡命之徒到底怀着多大的仇怨,才造下这险些灭门的杀业。我便告诉你,父亲作为指战员,曾在西南边境捣毁了他的老巢。他再不能靠害人的粉末、药片——那些白的、灰的、斑斓的、透明的幻梦——敛聚钱财。不止前半生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断送在我父亲手里,他未来也注定东躲西藏,终日惶惶如丧家之犬——因为他不光留名红色通缉令,被官方全力缉捕,更有网外的同伙为了保住秘密,不愿放他生路。 原就是心无良善、只求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恶魔,他不甘心落魄,舍弃性命也要拉上仇敌垫背。我不晓得他怎么突破关卡,找到重峦间我们的小屋,若要深究,可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门路比常人所想要多。他已经不想逃命,影像清清楚楚留存在大门监控里,杀完人就在等待抓捕,等着结束亡命天涯的旅途。 断人财路犹如弑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他没有丧考妣的经历,凭什么说出这番话?没有一种仇恨会比弑父母更深,因它时时在身体里叫嚣,质问你骨血从何处来!而你答不出。 错不在我父,是他错!他罪孽深重!谋不义之财,祸稚子之家,他半生被毁是天罚,怨不得任何人!一命换我父母两命,他如草芥之命怎么换得起?我父亲人品端正,母亲温柔良善。一个顶天立地,凡有战,召必回;一个居中持家,存正心,教子女。他呢?为祸世间,害人不浅!他的性命价值几何?! 离开我父母房间之后,那个人摸到了我的卧室。我想,一经发现房间无人,他就已经猜到我身在何处,可他并没有折返斩草除根。我当时想不通为什么,等终于明白那种险恶用心,灵魂已然千疮百孔。 他当然不会杀我了,还要留我一生折磨呢。我在哪里,我眼见了什么,他清楚得很。灭门算什么?一家只剩下一人才最惨!更何况,她亲眼见证了全家人的死亡。 我握住那把军匕的手柄,触手生寒的感觉激得我一颤。泪不由自主地滑下,在面庞留两道水迹。这样冰冷的利刃戳刺进胸膛,该有多疼啊。我的父母,他们生命力一点点随血液流逝,又该有多么绝望。 我鄙夷自己的鳄鱼泪,恨不能剜了泪腺才好。 …… 宗崎拿到衣服返回,在一楼当然没看见我。 他肯定喊着名字找我来了,我却沉浸在悲伤情绪里没有听见。当宗崎找进我的卧房时,恰巧看见我持匕首的样子。他几乎不作停顿地收缩了瞳孔,猛然慌乱起来,脱口而出:“阿相,把匕首放下!你不要冲动做傻事!”我脸上的泪没干,眼里泪水还在蓄积,一回头扑扑往下落。 我还被刚才的回想牵动心神,没能完全感受到宗崎不同寻常的情绪。直到他退到门口,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口唇颤抖语无伦次地劝:“不……不是你的错,阿相,你没必要惩罚自己!放下匕首,你放下!听我一句,放下匕首!”我这才意识到,宗哥这是……以为我要自杀? 他怎么会这么想?仅凭我背朝他手握匕首的身影,就不犹疑地做出了判断! 我脑中散落的痕迹汇聚起来,突然攒出一个惨笑——他知道了!他慌慌张张的言行出卖了笃信的结论,口不择言的劝服更是透露了真实的想法! 我早应该发现的,从谢旭舟像老朋友一样嘲他“不要太娇纵”我,到他适时冲进心理室“救”我,再到这句“不是你错,不必自惩”……太好!谢老狐狸能知道的他全知道!套我话的,要我秘密的,从来不止谢旭舟一个!难怪谢老狐狸能从只言片语知我喜好、卸我防备,不是狐狸太狡猾,而是同谋太熟悉我的方方面面! 我把匕首狠劲戳立在书桌上,然而现实中的檀木桌板不是豆腐块,不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一戳一个窟窿,拼尽力气也不过在漆面上留下了一个磕摔的痕迹。松手时匕首倒下,“哐当”一声响。 我说:“宗哥,好极。趁这机会你好好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Chapter 21 “走近一些吧,让我看得到你的眼睛。”我从桌上重又拿起匕首,冲他招招手,“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的验尸结果?我父亲颈部动脉被割开,母亲当胸十二刀致命伤。当时凶手交代说,凶器抛弃在河里。侦查人员去捞,没能找到,都以为顺流漂下去了。” “其实宗崎啊,我手里这把匕首就是六年前杀人的利器。”我扬起军匕,刃部朝向窗口,它的铸钢表面反射了月光,寒森森照人,“凶手最后将它安放在了我的床头。至于为什么我会选择收起来,而不是交出去,就是我现在要讲给你听的故事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抖,好像根本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当时在想,凶器不能出现在这间卧房,凶手不能被认定为来过,而我本应该沉然安睡于此,直到早晨才被噩耗击垮心智。侦查人员只该知道,凶手放过我出于疏失,不为别的!… 分卷阅读39 …因为……因为他来时,我并不在这里……我在父母的卧室里!那一整晚都在!” …… 军区夏夜有虫声,整晚鸣个不停。父母卧房的窗对着我家的小花园,里面有母亲细心侍弄的蔷薇、紫藤和金银花。母亲尤其喜欢开花的藤蔓,那些身手灵活的小家伙会攀满花架,再探头出来,自己结成密密的云髻。 夏虫亲近茂盛植物,藏在层层叶底,因此花园里虫声盛;他们的卧房若不关窗,虫声也盛。我喜欢听着此起彼伏的嚣闹入睡,总撒娇,磨着、赖着不走,想在他们房里睡。 父亲不肯。 名义上,我十岁以后就不和父母睡了。不晓得别人家小孩是怎样,我们家大体还是纵我。他们曾经把夜晚大多时间借与我,我爹虽心不甘情不愿,也一直借到我十岁不止。后来母亲担心我踢被子着凉,冬天偶尔还会来陪我睡。但是在夏天,没有其他考量,父亲就不许了。 我不甘心,总在熄灯后赤着脚、抱着小被子,噔噔蹬蹿出卧房门,意图潜进他们的房间。十次有七八次,门锁得死紧,即便我挠门也不开。 有回门没锁,我脚步轻轻进去,蜷在皮沙发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他们洗漱完,临出卧房门才发现了半挂在沙发上的我,吓了一跳。沙发就在卧室门内,紧挨着衣橱,位置不甚隐蔽。但巧合的是,我的小被子颜色暗,沙发皮革颜色也暗,我睡着睡着头半蒙进被里,瘦瘦薄薄的身子不占什么体量。他们起得早,晨光还没大亮,在光线昏暗的卧房里,不注意看根本不晓得沙发上有人。 我被老爹“严肃批评”了,他说小姑娘不能摸黑跑来跑去,还说在自己房里睡有种种好处。末了,他眨眨眼:“小相已经是大孩子,要学着给爸爸妈妈一些空间。” 我耷拉了脑袋,惨兮兮地叹气:“我长大了,你们就不要我了,现在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父亲被气笑,盯了我小半刻。 他总也磨不过我,最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行动上默许,偶尔会给我留个门。此后我们默认的规则是,他们只要不锁门,我就可以去大房间睡。 想不到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卧在沙发上,竟从极其低矮的角度,见证了一场来自炼狱的恶行。这场罪恶的业火经久不灭,足足烧了我大半生,差点让我沉沦其中,携一捧余烬入土。 我从小睡眠浅,容不得太多动静。所以当晚听得门开,人就迷迷糊糊醒转过来。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在卧房门口,离我所在的沙发很近很近。那人有成年男子的身形,非常高大,身上带有一种冰冷的气息,在夏夜,竟隔着空气都冰人。 你别以为这是夸张的说法,我真的感受到寒气,被激得彻底清醒。人在危险来临的时刻和野兽无异。自然界馈赠给我们的敏锐感知,似乎已经在安逸的日常生活中被抛却,与生俱来的警惕性也消磨殆尽,但刀刃边缘堪堪逃过一劫的人会告诉你,其实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右手上一点寒光!几乎瞬间想到那是什么——一把匕首!我怕得想要发抖,拼了命忍住。我该大喊一声,喊醒父亲母亲,可我没有。我的喉头好像堵了什么,连喘息都没溢出,只知道他离我太近,好怕他会发现我。 我的思维停滞了,他的行动没有。等我意识到他行至床边的时候,那凶神已经动了第一刀,精准迅速地割断了我父亲的喉咙。父亲一阵痛苦的急扭,按住喷射血液的创口,好像想要出声提醒我们,却发不出人声。 动作惊醒了母亲,我只来得及看见,她睁眼后惊恐地躲闪,不一刻被那凶徒擒住。他没有痛快地一刀断喉,而是用尖刀戳刺她的胸口,一刀又一刀,神经质地,病态地,避开了她的心脏,延长了她的死亡过程。他的刀不钝,却故意捅入血肉再拧转,牵连出周围的组织。 母亲温柔已极,从不大声说话,在我记忆里,她永远话音软软、手脚轻轻。可我想不到,她已经受了重伤,疼得抽搐痉挛,竟依旧咬紧牙不喊疼,在生命的最后也不曾大声呼喝。 而那凶徒就像是食肉动物中的杀过者,猎杀过程极尽残暴之能事!他品尝猎物的恐惧、疼痛,犹如品尝一杯醇酒。若不是考虑到父亲强大的反抗能力,他一定不愿迅速使父亲毙命,而会像对母亲那般虐杀! 我仰躺在沙发上,偏着头,目睹一切,如沙迷眼。我不敢看那情形,却闭不上血红的眼睛;我想要惊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血味弥散开来,又甜又腥,我整个人都好像泡在了血海里,快要被气味溺死。来不及了!我救不了任何人,一切都晚了!我懦弱,迟疑,蠢笨,此时只会冰冷着手脚,僵硬着身躯,克制住良知冲动以保全自己!美其名曰止损! 那人身后是主卧敞亮的落地窗,窗户没关,夏夜微风吹进来,扬起窗帘薄纱。月光一道,落在他的脸上,刚好是眉眼的位置。他在笑?!我的上帝啊,那变态在笑!该怎样形容他含笑的眼睛呢?如果你在暗夜落入过群狼环伺的陷阱,将看见百十绿光幽幽如鬼火,其中必有一对类似于此刻,等同于他! 母亲的挣扎渐渐息,她在折磨之中 分卷阅读40 坠入了死亡的暗夜,至死无法阖上双眼。 就在悲伤填满眼眶、愤怒撑开口腔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母亲不同寻常的手势。 在朝向我的那侧,在凶徒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母亲五指并拢,指尖向上,掌心对着我。这是我们闲暇时学过的为数不多的军事手语,意思是……“停止”?!已经痛到极处,她竟不忘提醒女儿不要妄动。她不许我哭出声!不许我叫出口!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母亲不愿作声了!她怕哀嚎吓到我!她担心我被惊动以后暴露在凶徒利刃下!她是想保护我啊!于是,这个一辈子活得像小姑娘的柔弱女人,默默承受了十二刀贯穿胸膛的巨大痛苦,吞下了所有的哀求、哭喊与凄惶,假装自己是世上最坚强的人。 那该有多痛啊!怎么可以呢?她怎么可以在死生之间保持沉默?!为我!我怎么值得?! 我躲着,躲在月光不可及的暗色沙发里,躲在母亲为我辟出的希望里,牙关颤抖着咬破了下唇。不知过了多久,亡命之徒手持滴血的凶器走出了房门,到我身旁时甚至没有稍作停顿。 我听到他脚步渐远,忽然卸去所有力气,腹中猛然绞痛,一口气没抽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醒转时天有青白色,好像要破晓。 没有人能体会我醒时的失望。我巴不得前情不过一场噩梦;再不济,父母死于刀刃是真,便让我也死于休克,永远醒不过来。 这种刚刚苏醒、四肢无力的时刻,感官不可置信的敏感,思维难以想象的活跃。流出体外的鲜热的血,似乎一晚上没凝起来,气味恣意漂浮,钻进我的鼻子。 有一个想法在我的心头结成,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人在最危急的时刻仍有做选择的余地!譬如母亲,她在死神降临的刹那,费力为我留下了讯息。那我呢?我在嗅到危险气息的时候,其实也已经做出了一个选择,对不对? ——我为自己的性命,选择放弃了救父母的机会! 是啊,杀死他们的不止是凶手的利刃,还有我的自私!父亲枕下常备一把CF98,我明明知道的!如果我一看见凶徒就惊叫出声,以父亲警觉的神经,他完全有能力抽枪解决一切。我惮于暴露自己、吸引目光的风险,做出了一个冷血无情的选择!一个该下地狱的选择!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我是什么时候恨上自己的呢?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法律可以制裁杀人的狂徒,却永远没有办法完成我的复仇!那么轮到我了,让我自己向自己索命,自己为他们复仇! Chapter 22 我很庆幸在开始讲述前,向宗崎提了一个要求。我请他离我近些,让我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我讲到这里,自己眼里的泪水已经流干。鳄鱼泪就是鳄鱼泪,不过盐分借眼道泌出,里头只有畜生无知无觉的冰凉,存不了真诚、怜悯和悔恨。 我全程看着他,刚刚还有水雾挡在眼前不真切,这会儿已经可以看清他满脸震惊。这就对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不都清楚了吗?你看,恶狼不可相与,久而噬人;冬蛇不可怜惜,暖而反咬。我父母之死便是先例,与我亲近的,关爱我的,怜我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看清我才最好!远离我才最妙! 可时心头那一丝的失落从何而来?难道我原本还心存侥幸——想他知晓一切仍不怕我?尹相啊,真是可笑!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可以说呢?!我再也维持不了方才讲述时的语调,积攒的情绪猛地爆发出来。我的话又怒又悲,我的心又烫又涩,我既恐惧地颤抖着,又病态地兴奋着!好!到这一步了,我已经没有什么不可说!六年来积压的所有——那些疯狂的呓语,我都龇着牙说出来,管他声音抖得有如旧留声机。 面朝他,把自己剖开来。我在颤声说:“宗崎,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了——我永远记得恶鬼擦拭喷溅到脸上的血液的动作,那么的张扬,那么的……快活。白刃在反光,反射着月光,而他的眼睛也是!饮血的狼的眼,一头畜生泛幽光的眼!每次入夜我都能看到他盯着我,用那双眼睛盯死我……当年在军区安全室里,我看过审判转播,他上半张脸被打上了马赛克,可是嘴角不时会勾起。宗哥,他是在冲我笑,你知不知道?!啊?他隔着屏幕冲我笑,他笑我是个偷生的废物!” “……后来我就想,亲手了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会有……快感?”泪水竟又模糊了我的视野,比刚才更汹涌、更苦涩,暗夜里我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宗崎,“肯定是有的!不然……不然手起刀落后他怎么还能笑成那样?六年了,两千多个日夜,我越来越多次体会冰凉与恐惧,领悟到死亡确实能够带给人快乐,不止快乐,还有解脱!” 我捏着那把匕首,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抚过它的刀背。我看着它,眼神复杂,既像看旧友,又像看仇敌。好像想起了那个清晨,我在卧房盥洗室洗涮其上血渍,看着稠血化在水里,淡薄如斯。不禁自问,我受得起父母的血脉浓情么? 分卷阅读41 我把自己讲给宗崎听,让他随着我的话语身临地狱:“醒过来近天明,不能在房间里等着人发现。夏天白日里升温太快,父母抽离了灵魂的肉身已经不能忍受高温。我要出去,像第一个偶然发现凶杀现场的人那样惊惶。这样别人会理解我的疯狂,把得了疯病的我送到该去的地方……” “……我踮着脚尖、抱着被子向外走。从门内到门外的一路,地板上处处有半干的血滴。我赤足走在其间,避开每一滴血、每一点痕迹。我脚尖冰得好疼——从没觉得地面那样寒凉过,尤其在夏天。那些血滴,前晚还在我父母的躯体里温热,这会儿已经凉得同地表一样。我的腿肚子开始抽筋,可我再疼也不停下脚步。我要先回自己房间放回被子——那里没有血腥味,至少可让我逃避片刻。父亲说得对,人该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空间。” “可你猜呀!啊?我在那里找到了什么?!哈哈哈这个!这把匕首!就是这把要人命的匕首哦!”我开始大笑,又不知道为什么要笑,笑到涕泪俱下,笑到满目猩红,“它就躺在我的床头柜上,沾着浓血。隔了一夜,血色黑红,成块晕染了大片的柜面。而我做了什么?我立马疯了一样去擦洗!洗了那把匕首,把它藏起来;擦干净柜面,看着洗涤抹布的血水淌进下水道,一次比一次透明;猎狗一样的搜寻,看房间里有没有遗留一丝血迹……我跪在地上,一遍遍擦拭恶徒来过的证据,一直擦到血滴稀少的楼梯口,才把抹布剪碎了冲进马桶。我想得多清楚啊!那么清醒!我在设想,听到呼嚎后一涌而来的人,会消灭最后的痕迹,他们纷乱的脚步将藏住所有的疑点。没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这件事里我的恶,只有我和神明知晓!” 我竟然还在笑。此时的我和造下杀生罪孽的凶徒有什么区别?我怎知自己脸上的不是狞笑?狰狞的魔鬼面孔印刻在心里,日久,便也爬上了我的面皮。 我的样子大约吓到了宗崎。 六年前事发,他在军校打了好些报告,时隔半个月,终于获批准回来。当时凶手业已归案——那个人根本没躲、没跑——而我也已经被安置在了安全室里,有人看护,表面上停止了歇斯底里。他没能看见的当年我最疯的模样,到这时候也应当补全。就是这样的无常喜怒,没有哪一个正常人能忍受的。 他竟仍在一味安抚:“阿相,你只是太害怕了,你只是……”可连他自己都无法信服的理由,怎劝得了他人。 我没打断他的话,看着他无措地规劝我,瘆人的笑意竟然止也止不住。怎么回事呢?明明不想在宗崎面前崩溃,却终于成了这副鬼样。难道从前想错? 从前满以为,我能够掌控住疯魔的那部分自己,只消在需要时召唤出她,依靠她达到某种目的。就像刚到安全屋里,听人提及优抚,我就曾放纵自己疯成了人人皆怕的模样。我不可能拿父亲的牺牲换补偿!安排我入军籍、领文职?手上沾过的血不允许!偷来的命不配!所以我放任自己骨血里的疯狂,直到逼来军区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拿到一纸诊断证明,把自己送进了疗养院。 此刻才明白过来,我的情绪、意识和行为在某些时刻并不归属于自己,它们根本不受控。也许主治医生写给我的病例记录——那些长串的医学名词、病理称谓——并非全然胡诌。我真的有病。 已有先兆,我若留神一二,便该承认这些病症。而不必一直劝着、骗着、容让着自己,把所有毛病只当作达成目的的手段。 我突然攥紧了匕首,不是用持柄的那只手,而是放在刀面上的指头。十指连心,巨大的疼痛暂时唤回我的清醒与冷厉。我从失控的疯笑里回神,忘了这样的行径落在他人眼里实为自残,近在咫尺的另一人不会坐视。 果然,宗崎见我动刀的刹那猛扑过来,动作像崖间的雪豹。他一把拧开我紧握刀柄的手,将匕首甩出去,然后双手捧住我涌血的指尖,着急含吮。我被他突的然靠近惊动,没站稳,跌坐下去,连带得他一并坐到了地上。宗崎一时找不到别的止血用具,扯了刚刚取来的外套,堪堪压住我冒血的手。 他低着头包扎的样子如此自责,使我尤感绝望。没有人欠我什么,分明是我自己作得厉害!他怎么就不愿任由我烂在泥里算事呢?!既然明白我多么无可救药,何妨远离?! 宗崎你快走!让我自己负责伤口,让我自己处置性命! “宗哥你在怕什么?!抛开匕首做什么?!你以为我会了结自己吗?不会的!若能够,早便做了,等到今日?”我边流眼泪,边仰头看他,歇斯底里,“我不会把自杀的庞大快感留给自己,我配不上这种痛快结局!我不配结束借来的生命……” 一段话好像把六年来蓄积的所有力气都用尽,连带肺腑里的氧气也耗光,不得不大口大口地抽吸周身空气。溺水的人也不会比我更狼狈,因为我不仅被液体充满了身心,还被绝望的泥沙阻塞了气管。 “你想知道陈平的死状吗?” 我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胸腔里不由自主发出些微液体声,像一只漏水的隔夜暖袋。宗崎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口中的“陈平”是谁 分卷阅读42 ——手头故事的主人公。我缓缓擦干眼泪,接着道:“他设计了一套精巧的机括,成功把自己钉死在了床板上,钢条从蝴蝶骨下方斜穿而过,直贯心房,把他钉成一个姿势——一个绝不可能判定为自我裁决的姿势。” “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我深深低下头,把脸掩在手指间,然后猛然抬头,透过夜色看进他的瞳孔,“宗崎,我就算真自杀,也一定不会用匕首直接割断喉咙——像当年凶手对我父母做的那样。我会选择笔下陈平的死法,不仅因为我的病房里正有可以拆卸的纯钢办公桌腿——钢条刃部早被我磨得锋利无比,更因为这样的方式最能满足自杀者病态的表达欲望!当我亲手触发机括、等待钢条贯穿心脏的时候,满足感会潮汐般灌满我锈蚀空洞的躯体,会把我爱的恨的悔的怨的尽数排开!只有这样,死亡那一瞬的快感才能揿灭我身处炼狱中的灵魂,让魔鬼真正消歇!宗崎,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亲口告诉你我多么想死,没想到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地言明。因为你已经知道,我病入膏肓的皮相之下有些什么,那是深入骨髓、再不能改的自私秉性……” “……我再想死,也一定会等待命定的死亡期限到来!你今天听好了,我就要疯着狂着赖活着,什么也不给未来留下,什么也不给自己留下!” 终是乏了,厌了,藏不住了。筹谋多年、用在难以支持处劝解自己的话,我以这样的方式说与他听,是要他似我一般疲乏、厌倦、懒于躲藏。 …… “去拿东西,”我气息不匀,声音却平静,“送我回山上。” “阿相。”他唤我,不知道在希求什么。我盯住他:“宗崎我不说第二遍,送我回去。寻个由头好好和叔婶说,我就不去告别了——我演不了了。” 演不了什么?我演不了片刻的正常人啦!我演不了乖顺的友人之女,演不了宗崎的好妹妹,演不了我本该担当的任何角色!我就是个疯子!宗崎你怎么还抱有希望呢?凭什么我都不希冀救赎,你还在努力救赎我! Chapter 23 宗崎拗不过我,连夜送我回的疗养院。 走前没同意他帮我包扎,口子不深,用衣服压着,出血已经很少。一路有痛感反而好,帮我分散注意力,不会让沉默淹死我。 不知道他和家里长辈怎么交代的,我在车里等他不一刻,便见他带着我的包来了。他怕这种时候我一个人待着出事,其实我也怕。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从没感到如此窒息过。车里空间,对于刚刚释放过情绪的我来说,太小了。 他迅速回到我身旁,我其实很安心,但我不会说出来。 抵达疗养院时过了半夜,喊醒门房,大爷苦大仇深,一脸来人欠他百八十万的样子。从前离开山林返程,进入疗养院大门,我总是走在宗崎前面,每次都给自己十足的勇气关回囚笼。这次我却没有。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肩背走。今天,或者说该说是昨天,我已经耗尽勇气。气球漏了气,有了孔,再充不满。 宗崎从牛奶箱里取出钥匙,打开了207病房的大门。我进门前回望疗养院二楼空荡的走廊,这里暗沉的灰色调终于成为我生活的主色,一切都足够。 他避开我受伤的手指,帮我用打湿的毛巾擦拭了裸露在外的皮肤,然后安置我在床上躺下。他要出门,说去护士站找些伤药来,我却打断了他的行动,开口说了一路来的第一句话:“宗哥,明早起来我自己找人处理伤口。你开车受累,先歇下吧,休息好了,明天早点离开。” 我在赶他走,他听出来了。 “我一会儿就走,不歇了。”宗崎回身,倚在病房大门边框上看我,“我会拿伤药来帮你包扎,也会去谢旭舟的办公室找他,托他照料你。阿相,不要阻拦,让我离开得安心一些。” 他知道原委,即刻要去和老狐狸商量对策了。他不再一味小心地退让,骄纵我,顺从我,而是开始一步步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好!宗崎果然比我坚韧太多!可惜他把坚韧用错了地方! 我坐起身,在暗色中盯他:“从前你和谢旭舟商量怎么治好我,是以为我想痊愈,苦于找不到使劲的方向。你本意在帮助我,纵使我心里不愿,念在你并不知情,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怪罪你。可现在又有什么必要呢?!何必去找谢旭舟?!总不过把我在你面前展示的那些鸡鸣狗盗的杂碎,尽皆从垃圾桶里翻出,再倒在他的面前。我确实做错许多,并且一定会好好惩罚自己,但我不要在老狐狸面前受这个屈辱!我错由我罚!” 宗崎还站在那里,远远地看。我注意到他微微摇了头。 “不是的,阿相。”宗崎坚持道,“生病和惩罚完全是两码事,你正在做的事情不是自我惩戒,而是讳疾忌医。你六年来一直强逼自己痛苦,可这些行为和决定不完全由你清明的意志掌控,你是受到病魔的蛊惑,在思维混沌的情况下伤害你自己。” 你怎么就不懂呢?怎么这么轴呢?我气急了,跳下床,鞋子也不穿,跃到他面前 分卷阅读43 张牙舞爪:“是!是这样!我早就注意到自己疯得不受控制了!那又如何?疯魔并不影响我自惩!我冷血无情,已经做了不可挽回的选择,就该当这样活一辈子!假若……假若不疯了,我还怎么感受父母的痛啊?”不好,泪珠又在眼里打转儿了。 宗崎一把抱住了我,把我揉进怀里。我在他怀中闷气地挣动两下,隐约感到一点温热滴进了我的后领口,接着两滴三滴,无数滴。我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感受他压抑的胸腔震动,突然不敢动了。 我的印象里,宗崎从来没有哭过。他此刻不号啕、不哽咽、不出声,若非我的脸颊贴紧他的胸膛,简直觉察不了是场哭泣。 可正因为我与他的身躯没有间隙,才更能感觉到恸哭中的悲戚。他上半身的肌肉全都绷紧了,胸膛无规律的起伏着,隔膜之上心肺所在的部位,有轰隆撕扯的声音,如赤壁漠上的风沙滚石之响。眼泪里含蕴的疼惜和悲伤太浓,烫伤了我的脖颈,甚至一直向下,噬穿了我的心脏。 整晚旁观我肆无忌惮地释放情绪,宗崎是否也早想放肆一哭?他刚刚抬手抱住我的一下,那么迅疾那么决绝,好像积攒了许久力气。或许他一直想给我臂弯,可我冰冷得如同顽石的态度使他感到无力。 这才突然觉得,我对不起宗哥。他六年来浪费在我身上的时间精力何其多,最后只得我一句“不怪罪”“不想治”。我真是没心肺的冷情玩意儿,侈谈什么爱不爱的。 正常人一生,或许真能遇见上百万的人,可我活了十八年,见过的人脸拢共加起来也没破千。这些人里头称得上遇见的已经很少,熟识的更是十个指头数得过来——其中还包括已经过世的父亲母亲。饶是这样,我竟也能把熟识的人伤害个遍。天煞孤星是什么命格我并不懂,自己是什么德行却清楚明白。 宗崎的沉默与眼泪续了许多时候,锤在我心,比什么言语都重。他平复许久方才出声,嗓音沙哑粗粝,留有恸哭的痕迹,但是沉稳可靠不减半分。我依然被搂得很紧,所以在我听来,他的话语自胸膛生发,沉沉落于我的耳畔。 他说:“阿相,在危机来临的时刻,人如野兽,作用的是本能而非选择。你反复琢磨一个瞬间,给它增添了太多的内涵,不觉得如此细致而且主观的记忆,更像扩充加工过的结果吗?你用两千多个夜晚去回想一个夜晚,每一帧都定格,每一刹那都永恒。可是你忘记了,现实中的一瞬只是一瞬而已,初醒的人根本来不及考虑许多。你为什么不愿承认?在伯父伯母遇害的悲剧中,你其实扮演着一个不甚重要的角色!你既不是惨剧发生的诱因,也不是谋杀过程的推手!你已经被当晚暴徒的恶行伤害到,留下了创伤和阴影。阿相,你不是加害者,你只是病了!” 还费劲为我洗脱什么?!我几乎想要吼出来,却生生忍住。我固执、坚决、强硬,一定要断了他救赎我的念头,但决意换一种表达,因为我舍不得让宗崎再难过。 我已经不能继续毁他了。幼时我用撒娇无赖占据他所有的空闲时间,两家人都觉得妹妹该宠,宗哥陪我让我理所当然;六年来我用疯病耗费他的心力,他的原则性在我这里磨个干净;现今我又用诛心的话伤他,明明错在我,还拉他一块儿受折磨。 同样是推开一个人,可以动作激烈,也可以不露痕迹。 想明白这点,我便仍旧埋头在他怀里,瓮声驳他:“既是我病,也是我错,不冲突的。” “不是你错!错在凶手!”宗崎被我的话烫到,他声音里的颤抖我此生不忘,“凶手丧心病狂,害人性命,这份重罪凭什么要你背负一生?你放不下是因为仇怨未能偿报,他轻巧伏诛,报不到他身上,所以你只能自伤。可是阿相,即便遭逢过不幸,人活着也仍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轻轻挣开他的双臂,无奈道:“我劝不了你,你劝不了我。宗哥及时止损吧,从前在这间病房耗费的精力够多,从此我在这里,不会许你再来,就像当年不同意宗叔宗婶来看我一样。你不用费神帮我走出去……” “我不是帮你,”他垂首近我一些,虽没再伸手圈住我,可是气息覆着我,比之拥抱丝毫不少,“我是在帮我自己。”他好像嘲笑自己一般,轻轻哼了声:“你不想走出自己的世界,是我想要你走出来;你不愿意好起来,是我想要你好起来……” 他想要说什么?我还没听全,心已经不受控制地乱蹦,因为我联想到他在军区同我说过的话——“你偶尔从自己的世界里跳脱出来,看看身外的世界,看看这个有我的世界”。 有他的世界,有宗崎的世界? “……阿相,我……”他哽住说不下去了,正经如宗哥脸皮终究很薄,“我才是犯了错的人。我肖想你许多年,从你第一次动笔开始,从你第一次不设防地扑进我怀里开始。”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肖想”的意思,但我清晰地记得第一部作品是什么时候,就在父母出事后的第二年——四年前我十四岁的档子。我宗哥说他“肖想”我,自他二十三岁始。这不是玩笑么?要说我第一次扑进宗哥怀里,或许更早,那 分卷阅读44 我更不敢想。宗哥完全是正常的性子,他并不偏好年纪小的孩子。 “阿相,你若觉得别扭或者难受,你告诉我,”宗崎透过我的眼看进我的心,他了解我在想些什么,“我没别的意思,只因为你是你。我看着你长大,曾以为自己抱着兄长的心态相处。可是时间一久,你长大了,又娇又有自己的想法……你沉溺其中的世界陡然闯入我的视野,我读完故事以后就变更了看待你的视角。我想要深入你的内心,想陪你趟过那些过不去的河。早前我纵你,为着一份父兄的责任;后来你长大了我纵你,却为了……为了……” 他说不出来,我却好似知道——在最甜美的梦境中想象过无数次。我居然并不对他的心思感到震惊,反而是他读过我的故事这点使我惊诧。早先就想过,宗哥的时间非常的紧张,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他真的会读小说。可是现在,不过他说他不仅看过,还会为着这个,时常惦念着我,我整个人都懵了。 他接着说:“阿相,我为了想要与你共度一生而坚决救治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卑鄙?” 我听他这么说,不自觉地心底生寒、无比恐惧——那是把正常人拖入地狱的恐惧。我想恳求他不要在我的面前低下头颅,不要用这样卑微的语气说话。他对我无过,无愧,无所求。他却以为他爱我是过,是愧,是奢求!怎么可以呢? 曾经看过的科普文章在脑中一闪而过——里面说,将熔化的玻璃靠重力自然滴入冰水中,就会形成一颗蝌蚪状的玻璃泪滴,俗称“鲁珀特之泪”。这种玻璃具有奇妙的性质:泪珠本身比一般玻璃坚硬很多,能在八吨压力下不碎,然而,只要抓住其纤细的尾巴、稍微施加一些压力,那么整颗玻璃泪就会瞬间爆裂四溅、彻底粉碎。 我不愿宗哥是鲁珀特之泪,自己更不能做他脆弱的尾部!早前我就说过,黑洞可以扭曲光线,阴影可以遮蔽光亮,黑暗原本就比光明易于吞噬人心。在长久的负面情绪侵蚀下,人心变得敏感脆弱,坚强之人亦不能免。我决不能拖宗崎下地狱,因为我爱他——爱极了!宁可无缘拥有,也希求他安好。 既然我俩只有髙楼和泥沟的望而不及,低处的人就必得推开宗崎! 这意味着我要收回刚刚的想法,同样是推开一个人,可以半推半就,也可以用尽全力。我必须拼命推开他,因为我的世界随时有崩坏的危险,破碎的残余埋了我无妨,没道理拉着他垫背。 我思索着付诸行动,装成哂笑的模样,实际心都要裂开:“宗哥说的这是什么笑话?我们差了九岁,你莫不是喜欢没长成的身子?快些收回这样的话,我们此后再不相见,或许还能保有从前的单纯印象。”他的脸刷的一下惨白,我的心脏同时空了。 他走出大楼的那一刻,我想——我们,宗崎和尹相,便就这样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我竟又生愠怒,没忍住抄起窗台边茶几上的杯子,从楼上直柄柄地丢了下去。没来得及思索真用高空坠物砸中他会怎样,自己已经瘫倒下去,再也使不出丝毫力气。 荒唐!我从楼上扔硬物砸他,没砸中;结果用力过猛,弄晕了自己。 Chapter 24 谢旭舟在折返第二天清早就来查房,刚好捞起窗边死眠的我,将我挪窝到床上,输进去一大瓶葡萄糖。我醒时他站在病床边,手上撑着一块活页夹板,在上面写写划划。 扫视房间一圈,未见其他人,我心底止不住泛苦。在找谁自己清楚,找不到也只能说明事情做得够绝。情形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还不开心个什么劲儿。 我把身体往床垫里陷一陷,咽下喉头的干涩,等着谢旭舟开口说话。 “醒了?”他从两片透镜后抬眼看人,尤显眼中精光内敛,“怎么大半夜回来,还晕下了,宗崎呢?”我惊讶地撑圆了眼睛。谢旭舟这是……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也对,宗崎凌晨走得那样匆忙,来不及和他交接。至于以后——宗崎是骄傲的人,我已经丑话说尽,他没道理继续受折辱,想必再不会和谢旭舟商议什么。 宗崎的感情太过干净,正因为知其干净,我才故意把他往脏处说。青梅竹马相互了解,在亲近时,这种了解多见于心有灵犀;到刻意疏离的时候呢,就狠了,捅刀子殊为精准!我回想起他离开前那个如坠冰窟的眼神,真恨不得他回过身也在我心口剐一刀。人逼走了,债却没结清,我又欠了还不起的债务。 有人活着,倾心付出,不求一物,那样的人其实是债权人,享的是随时叫停的自主权利;而我正相反,我活着,尽干伤人的糟心事儿,所以活成了债务人,一屁股烂账算不清。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谢旭舟说起宗崎,闷了头哼唧出个糊涂话来:“他走了,有事情要忙的。”他的眼簾子还没撂下,直接看到我眼睛里:“下山去一趟,吵架了?” 谢旭舟这眼力劲儿真的不适合当心理医生,趁早转行吧。病人不愿说,他倒好,没由地勾我丧气情绪,生怕我不发疯。我白他一眼,翻过身去,单 分卷阅读45 留一片背脊,不说话了。 他走时嘱咐我周五早上去心理室聊聊天,我在被子里闷声回应道:“没必要了,宗崎不会再来查你的岗,你放过我吧。” 谢旭舟疑惑:“关他什么事,不是我们俩说好的?你来做治疗,我给你减药。”演得好像他真与宗崎私下无交集一样。 我没看他:“你的论文临床案例找别的病人想办法,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 “小尹,”他好像真的只是在谈生意,“案例写一半你让换人,是不是太难为我了?我是你的主治我还能找谁去?这样吧,上次的情况不会再发生,有什么不适你可以叫停。我们还同以前一样,只闲聊不深究。”他刻意强调了“以前”二字。 我懒得和他讨价还价,不说话,他就当我默认了。 约定的日子我没到心理室,而是躲去了山里。因为怕他堵我,一直拖过饭点才回,哪晓得他已经备了饭在207病房等我。 “小尹,回来啦。”谢旭舟招呼道,“饭我吃过了,微波炉里有刚热过的,快些吃完好聊天。”想那微波炉还是我求他从山下带的“违禁物品”,现在又被他用来“贿赂”我。 我怕缠,如果摆脱比忍受的成本更高,我宁可忍一忍。左右他也说过不会深挖什么,不如答应和他交谈,忍忍就过去了。 我扒拉两口饭,没什么食欲,所以说饱了。他不肯,劝说这个好吃,那个不错,又骗着我吃了一些。我皱皱鼻子,老狐狸什么时候这样耐心过?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识过这样的细致体贴,连着好几天没敢想的那个名字,又跑到了我的脑海中。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避着了。心口朱砂痣既然已经点掉,就得有勇气让它结痂,最后再褪掉一层硬壳儿,连疤都不剩下。 拿定主意,我对谢旭舟说:“成吧,你要问什么赶快问完。今天留半个小时给我,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末了补充道:“关于宗崎的。” …… 谢旭舟果然只和我闲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连擦边球都没打,直接避开了所有阴沉的回忆。他就坐在病房待客沙发上宗崎常坐的那个位置,整了整袖口和白大褂,撂下手头记写的笔记本,倚在靠背上冲我抬起下巴:“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吧。” “他什么时候找的你?” “我刚来疗养院工作,他就找到我。”老狐狸有问必答,还附赠了自己的猜想,“宗崎应该也和你的前一任主治医生谈过,只不过老专家年纪大了,不乐见他这种非专业人士干预,也不愿意转变思路治治看。徐老师坚持要用各种特效药打头阵。” 在谢旭舟之前,我的主治医师由徐副院长担任,两年前老人家退休回家,养八哥儿逗蛐蛐儿带孙子去了。谁乐意一天到晚和癫不癫、狂不狂的人待在一块儿?挑子一撂,心情舒畅。也就谢旭舟当年博士刚毕业,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我基本可以想见,接着问:“宗崎当时……怎么跟你提的?” “还能怎么提,就是当初我跟你的提法。” 哦,减药量聊天那一套。先前我说给宗崎听的时候,他还一步步地问我,合着都是装的。我眯了下眼:“他是担心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对我身体伤害太大吗?你也这么觉得?” 大多数抗精神病药都有镇静作用。从前大把服用以后,我时常在药物作用下贪睡不起。听说用的时间久了,有些患者还会出现精神活动迟钝、反应不灵活、记忆力下降的状况。 谢旭舟轻轻摇头:“不完全因为这个。很多副作用只是药物造成的短暂现象,适当换药或对症处理,症状就可能减轻或消失。另外,一部分被认为是药源性病变的情形,其实成因很多,并非全然由药物导致。那种担心长期服药会损害神经的顾虑是不必要的。 “这些我也说给宗崎听过。他刚开始跟我提改变治疗方案,我没答应。减药不是开玩笑的,譬如抑郁症患者擅自停药就存在很大的风险,不少临床自杀案例都和减药复发、停药复发有关。我乐于尝试新办法,前提是对病人有利无害。 “但是后来……宗崎说服了我。” 我不知道谢旭舟把话断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就好像写完一章留个悬念,已经描述完凶杀现场却不说手法一样。最后还得我来问:“哦?他怎么做的?” “他拿着你两年间的所有文字来找我,还带了一本褐色牛皮面的笔记本——我到今天都记得……”若没说错,从开始写作到谢旭舟上岗成为我的主治,恰恰是两年。我听谢旭舟接着讲:“……宗崎做了很多笔记,细致程度绝非一般人能够想象。他没有把你写的东西当作推理故事读,而是以此作为你心灵的范本。单单凭借这么多年对你的了解,他一点一点地,从人物、从手法、从思想内核里剥离出字里行间潜藏着的属于讲述者的自我,抽象出你的内心世界。” 我在谢旭舟的话音里瑟然了,激浪般的震惊冲刷过我的头顶,将我没入其中。 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热衷于将自己的灵魂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宁愿相信他们有眼无珠,宁愿 分卷阅读46 相信他们看不懂。宗崎对我的熟悉程度足使他看穿我,我半点不怀疑,或者说经历那一晚宗崎的自白,我已经可以坦然接受。 使我震惊不能自已的是,宗崎捧读故事的方式与我何其相像。 我现在读书,为探求“神来一笔”的灵感根源,越来越热衷于揣读作者设置情节的意图。这种爱好类似于部分人对讣告的阅读兴趣,其乐趣就在于联想和对细节的咂摸——从作者的思维习惯、身份背景出发,试图还原他的思维过程——我期待通过这种方式,收获更加开阔的思路。 故事里每个人物的性格设定都不同样,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难就难在,如何站在笔下人物的立场上做出选择、处理事件。 写作者并不会在故事中成为某个人物,而是从容地转变思维模式,片刻地抛却自我,仅从人物身份背景出发,做出合乎情理的推测。只有把虚构人物当成真实存在的个体,当成有血有肉的凡人,才能避免写作过程中出现破坏人设的情况。 虽说要“抛却自我、仅从人物立场思考”,作者又难免会在书中人物身上映射一部分的自我。并非刻意将自己作为某个人物的原型,而是不由自主地把性格的侧面剖裂开来,分摊到不同的角色身上。 现实当中的事件发展符合常识,可以用常理推断;而虚构故事或凭空构筑一个人格,往往会导致细节的缺失。想使事件进展真实可信,则书中人物的想法观点即便不是作者认同的,也是作者生活中见识过,或者脑中闪现过的。 宗崎正是知道这点,才会由文字洞见我的内心,萌生救赎我的念头吧。 不知他会不会引申一步,同时这样觉得,读同一作者不同时期的作品,对于自己而言是一种见证成长、共同成长的过程。 我愿相信宗崎这样想过——久远的不论,他也已经陪我泅过了整四年的成长之河。 如此考量才惊觉,我和宗崎竟然一直拥有站在同样层面沟通的可能! 抛却其他,仅谈思想,那便不再是我像小孩子般寻求他的庇护,我如菟丝子般攀援于他的枝干,我站在泥沟里仰望他的星空……在习惯相伴之外,在渴求他的怜惜、贪恋他的温暖之外,我终于又找到了一个爱宗崎的理由! 以后我若爱他,还只是爱他的光热与强大吗?我完全可以爱这不可多得的心灵相通!若我的爱不仅是贪求和索取,是否也就意味着我可以不再厌恶自身的感情?我可以兼得鱼和熊掌,既挨近他,又不用身心的依附困死他? 就在磐石之心有转移迹象的时候,我听得谢旭舟收束道:“宗崎明明不懂心理学分析方法,剖析心病竟然也能切中要害。依照他的猜测,你这些年忍受着某种良心的不安,却没有分毫向死的意图。当年我们商定找寻你不安的根源,厘清六年间种种,终于在林秋一的案子里找到端倪……小尹,如果算计和隐瞒不为伤害,你能不能原谅?” Chapter 25 原谅不原谅的,并不是我有资格讲的话。 初知他两人串通的愠怒,只持续了不到一刻。当时有太多过于强烈的情绪须顾及,比起我的羞与愧,怒意是单薄而且无理的。 打算送走谢旭舟时已经傍晚,他押着我去饭堂喝了粥,美其名曰担心误饭点伤胃。这次交谈过后我享了几天清净日子,终于把欠下的稿子交掉,赶上了期刊排版的截止日期。 温雅得了稿件心里舒快,不来烦我;距离下次心理治疗还有些时间,谢旭舟每天查房但不多话。我真的是安闲生活过多了,但凡半路杀出个人来就应付不能。 又或许因为这个人的到来,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清早带着满身晨雾出现在病房的人…… ——是程泠然。 她敲开我房门时,我刚在桌旁坐定开始写字,听得门响匆匆搁笔,趿着鞋就跑过去了。拉开门,看见程泠然未施粉黛、略显憔悴的脸孔,我吓了一跳。 “可以进去坐坐吗?”她问。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思索片刻缓缓把她让进来,领着她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我看着她:“你来……是有什么事找我?” 程泠然答非所问:“我和他说了,什么都说了。” 我拧了眉头:“你什么意思,我没明白。”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联想空间有限。 “我把自己的心思和宗队说了,我说喜欢他,想跟他试着处对象。他摇头答不行,说心里头住了人,不打算和别人试试……”我突然懂得,知道程泠然是做什么来了,她继续道:“我就问他,妹妹说了你没对象啊,心里哪来的人呢?他露了个惨笑,又摇头,没对象就是因为妹妹没答应呢——她不喜欢,不想给我当对象。要是话听到这份儿上还不懂,我就是个傻子!尹小姐,你早前全骗我呢,骗得真好!我愿意和你说心事,你是不是听着发笑!” 原来程泠然表白宗崎被拒绝,来找我讨说法。 其他事情我不及深想,却认准了这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我把她转述宗崎的话 分卷阅读47 都忘记,把自己在军区的欺瞒都忽略,把不得见人的感情都隐藏,一心认定她来找我的行为很幼稚,是一时被嫉妒冲昏头脑所致。表白这样的事情,勇敢迈出那一步就够了,被拒绝可以选择翻篇,也可以坚持,还可以……总没有哪条路该指向来找我! 我于是冷笑:“骗你是我不对,但你这会儿打算做什么?你要是放不下,就再去争取啊!来找我有用?” “我没有争取吗?我争取了的呀!”程泠然情绪不太对,“我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试一试不是坏事。他说什么?不尝试是因为心里的火还没熄,他还不死心,还有打算呢。” 我没想到宗崎有这样的话,冷笑僵在脸上。她看到我的表情,提高调门质问道:“尹小姐就算是石头心,也该有点裂缝吧。可我从刚才说到现在,好些次提到宗队的痴心,你连个难受眼神都没有。你要是不稀罕他这颗心,早些说清楚,为什么吊着他,害他白白谋划那么多?!” 我听到这里,好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恼怒的情绪难以遏止。要不是太害怕宗崎白白为我谋划,我又怎么会……我吊着谁了?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绝情的回法?! 我嚯地站起身,指着门口:“程医生,请你出去!疗养院地方干净,容不得你满嘴乱七八糟胡说!”与人相处起来,我才晓得自己脾气有多差。看来我打小避着人,不止因为厌恶外界,也是怕走出去别人厌我。 她没有动,倔强地看着我,却是一副要哭的表情:“你不爱他。”她用陈述口吻说道。我不能接受这种的论断,气得眼里血丝睁裂,染得视线都猩红。 “屁话!你知道什么?!”我吼她,“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宁可放弃所有可能,也不愿意他为了你改变一丝一毫?因为他有梦和坚持,你绝不允许他限缩自我!” “晚了!”程泠然吼回来,眼里泪滚珠似的往下淌。 “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她吸了吸鼻子,拼命止住哭,扭过头去,不说话。明明是比我高上一头的姑娘,垂头低眉的样子却柔软,显得格外娇小。搭配上精巧的下颌线,微颤的削肩,蓬松的过肩鬈发,好看得过分了。假若她站在宗崎的身边,一定会很登对。 我们对于脆弱而且优美的东西——或者说脆弱得优美的东西——总有超出其应有审美评价的爱怜情绪。如果你问我现在人为什么尚瘦,这句话肯定会成为答案里的一条。 她看起来易碎得很,我没敢踮起脚去搡她的肩,只一遍又一遍地促问“到底怎么了”。 “赵云鹏和宗队那么铁的兄弟,我从宗队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好去找他问。宗队有段时间自己扛不住了,和他交过底。我软磨硬泡,赵云鹏才把知道的都说了,包括你的身世、你的病,宗队的执念以及未来的打算。”她已经不哭了,眼睛还红,“你知不知道,宗队在准备转业……” “不可能!”我吓了一跳,急匆匆打断她,“他不会这么做,这辈子该在哪儿该做什么事,宗崎进军校的时候就已经打算清楚,轻易改不了!就算……就算……宗叔不会点头的!” 程泠然:“他家里边过不过得去,我不知道;但他自己心里面过不去,队伍里的兄弟们全都看出来了!付出等身量的黄金,也未必培养得出一个好的战机飞行员。宗队他……他……” 他的责任感不允许!祖国养兵千日的成本,以及所有人对他的期许,他还不起啊! 我私自补全程泠然的话,而她说出口的却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宗队自请编入近期的维和增援部队!他……他上战场了!” 原来程泠然不是因为情伤而向我发难,来找我讨要说法——是我想错,我把他人想得太狭隘。真正刺激了程泠然,让她跑到深山老林来,非得当面质问我的,是宗崎因我而改的命途轨迹!好好的令人惊羡的人生,如今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 程泠然又讲,在宗哥带头下,队里泰半都申请了出战。再后来,她的话我已经辨不清了,耳中只余宗哥同我说: “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老话在,不论战火烧没烧到国界,只需一道命令,我们即能奔赴战场。阿相你知道的,这世界总有些角落战火未熄。军人的存在或许不能阻止战火燃起,但参与其中以求扑灭业火是受训多年之本职,义不容辞。” 是下山头一天晚上的闲聊啊!我才发现,他的每个字我都记得这样分明,实际上却连半句话也没听懂。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有战必赴,有令必行……用兵一时! 身在和平年代,有的士官一辈子未曾亲历战争。依宗家在部队的境况,根本不需要锦上添花,不必再让儿孙挣什么功勋。我不是指谁护短、谁退让,而是正常情形下轮不到宗崎,要不是他那一纸请战申请! 怪不得宗崎在带我下山前给出明确的期限——一个星期;怪不得那周之内动不动就是长训;怪不得他申请到了往常想都不敢想的休假……竟是因为即刻便要准备出征?!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分卷阅读48 宗家叔叔婶婶……他们又怎会准许?放弃部队里的大好前程,宁愿离开前拼死征战以报国恩,也一定要走出去。宗崎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我吗? 他的决定绝非出于一时冲动,我用话伤他不过近几日的事情,他不是为着远离我而离开部队。 我突然想起了许多原本忽视的细节。那天看他飞过战机,我太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当时说:“你哪需要回想一场平淡无奇的训练,日日在天上飞的人,想体验飞行感觉再登上战机便好。”他微微扭头,不置一言。 那时候,宗哥已经决定要放弃战机飞行员身份了,他知道自己飞一次少一次。那他到底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听了我的一席话?我思索着,心口开始绞痛。回想他微微扭头的样子,知晓在我目力不及的地方,藏有他不舍的眼神。 联想先前宗崎和谢旭舟对我进行治疗的尝试,还有他那个“为共度一生而坚决救治”的剖白,我或许有理由相信,在宗崎当初的设想里,真正被带出部队、走出山地的人不是明面上的那个他,而是他身旁的我。 然而相比他默默的付出,我都做了些什么? 因为自私、怯懦和悔恨,我不敢接受爱意,并用言语玷辱他的感情。让他深夜送我回来,又气走他,赶他连夜开车回了军区。我甚至为自己单方面的行径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爱之即毁之,于是选择离之!我还自认是为他好?! 在说了那些无可挽回的话以后,我已经无法想象他在奔赴沙场之前的心理状态。天哪,一个满腔温热被浇凉的人,该怎么走向硝烟四起、危机四伏的战场? 我痛苦地抱住头,跌坐下来。为他好?我做的事情里又哪一样真正使他好过?! Chapter 26 这些天我在病房蛰伏不出,吃饭都靠小王送来,彻底活成人世间一鬼,且是最欠活气儿的那种。 谢旭舟在门外蹲守有几天了,我红着眼威胁:“你别破门,不然我连小王送饭都免了。”他这才没有趁递饭盒之机进来。 我也算是缜密的人,在开始闭门不出前,收走了牛奶箱里放着的门钥匙,连护工小王都得站在猫眼的视野内敲门。这么想,心里更荒凉——每回以为自己被情绪压垮的时候,竟然都有思索情势和布置现场的余地——我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如所有人认定的那般脆弱。 我问谢旭舟关于宗崎的问题,是求死心,却意外重燃偏执的希望;我听程泠然说了那些话,是为无心,却终于知道宗崎都为我做了什么。我又恨又悔,又羞又恼,把自己关起来,为不去面对现实。 老早把疗养院病房当囚笼,时间久了才看明白,它其实是我的乌龟壳。壳外的世界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就当头缩进来,有够怂包的。 锁在病房里的时间以静卧为主,也不是睡觉,就闭着眼睛,沉浸到幻象之中。满脑子都是老宅里的情景——宗崎深刻的眉眼,有力的手指,甩开匕首的动作……还有回到疗养院那个拥抱,离开前那个眼神!我好像被魇住了,四肢抽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最后竟是谢旭舟推搡我,将我唤回到现实当中。我想不到他在病床前,睁眼大骇,带着满头冷汗,惊惶地看向他。 “你怎么在这儿?!” 他转了转勾在食指之上的钥匙圈儿,示意开门的方式。我第一反应是宗崎或小王“背叛”,告诉谢旭舟牛奶箱里的钥匙所在。转过神儿一想,不对,那把收起来了。只能是谢老狐狸去找院长,把保险柜里藏着的钥匙讨来了。 我伸手抹去额间水珠,强作镇定:“没让你进门,你非到眼前来逼我。” “有要紧事,我怕不说,你后悔现在没听到。”谢旭舟道,“宗崎出发前给我打过电话……” 我裹着被子起身,抱住双膝,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然后闷声说:“猜得到。我的事……他都跟你说了吧。” 谢旭舟摇头,眼里精光一现:“宗崎只让我照应你饮食起居,怎么,还有别的好说?”他说完,不等我的诧异消弭,直接拐回他原本的话题:“宗崎去了战场的消息,我本打算过几天再告诉你。现在你晓得了,有些事情就该和你商量。昨天宗崎从营地打电话找我——他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太好,向我寻求帮助。战争场景,身处其中,对心智正常的人冲击也会很大。我猜测他见到血腥实战,产生心理变化,于是建议他去找随队的心理医生咨询。我说,毕竟这方面案例还是战场随队见的多,比我更有处置经验。然而宗崎说不是,他的情况,随队医生未必帮得了……” 宗崎一向善于体察自己情绪,他会主动审视心理状态,适时地寻求帮助。身心健康的人往往就是这样,不害怕表达,不吝啬剖析自我。开阔的视野和坚强的内心指引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冒一时溢出舒适区间的风险,就可以不给以后的生活留下阴影。他劝我直面心魔,正因为他是悦纳自我的人,却不知道我和他不一样。 如今宗哥也有了自己的忧 分卷阅读49 与惧,他求助于谢旭舟,谢旭舟又来找到我。为什么?只能因为他的忧与惧,和我相关! “你们俩这些年,叫人看着真是着急。一个心里埋了雷一探就炸……”我瞪他,他不怕所以不停顿,“……一个在背后付出小心翼翼。我最开始觉得你们特别沉得住气,后来才知道你们都考虑太多,都怕给对方负担。一个比一个能忍,老憋着劲儿,不摊开说,我就猜你俩迟早出事。怎么样,弄到现在这样是不是彼此折磨?” 他说的不错,尽管语气可恶,我也无言以对。 谢旭舟没再和我多话,离开病房以前留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有串连贯的数字。他说:“小尹,话堵在宗崎心里,他过不去,我也帮不了。谁种下的,该由谁拔除。你要是想好了以后该怎么走,就拨这个号码。” …… 单纯愧悔未必有用,挽回的举动却可以奏效。老狐狸有句话说对了,不把话摊开说,尽管怀抱的心思是好,弄到最后也只能彼此折磨。 我短短一生做过许多后悔的事,有些因为逝者如斯、定局已成,再没有挽回的余地。而现在眼前的愧悔事,还有一丝回头的可能。我做出何种努力,就能导向何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拿起床头座机的听筒,摁响了拨号的按键。当耳边传来微弱的数字声时,我想,徒做龟缩之态无益,不如斗胆讲出实情。 听筒那头传来几声转接的盲音,紧接着一个利落的女声应答:“您好,73824部队对外联络线,请问找谁?” 我赶忙报上了宗崎的名字,想了想又加上他的士官证编号。她让我“稍等”,接着又是一阵忙音。电话再被接起,换成了一个懒洋洋的男声,话音里止不住的疲惫:“谁?” 不是宗崎,我没听过这个声音。 “您好,我找宗崎。” 他问我:“找宗队的,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犹豫片刻:“家属。” 他听了教育我道:“嫂子下回打电话注意点儿时差,这边执行任务晚归,大清早的,天还没亮你就打过来。”我偏头看看床头的电子钟,闪动的数字显示八点出头,粗略一算,他们那边比家里时间晚三四个小时。我答声“知道了,以后注意”,就听见他那边有搁下听筒的声音,接着脚步几响,隔些距离有人压声喊:“宗队,起来接电话,家属找。” 那头有一个略显沙哑迷蒙的声音响起:“我……家属……” 是宗哥!我忍不住抱紧听筒,贴在耳朵上,心没由来地蹦出鼓点。太远,座机收音效果不佳,我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困倦。 “喂?”宗崎拿起听筒。 “宗哥……”话开了头,我却不小心哽住。 “阿相?”他彻底清醒,声音里的倦意一扫而空。接下来是一段沉默。然而既不尴尬,也不空洞。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沉默中蓄积,即将喷涌而出。 我牵着那段电话线,握紧两人现在唯一的联系。想象电流从铜丝中滑过,把我的声音捎带给他:“这些天还好吗?” 他大概也需要一些缓冲的空间,并不急于谈起自身困扰;而是接住我的话头,在不泄露重要信息的前提下,尽可能详尽地给我描述的他的见闻与经历。我听得心肝颤动,虽与枪林弹雨、尸山尸海距离遥远,想象的画面不会模糊。不禁又想起他的前话来:“这世界总有些角落战火未熄。军人的存在或许不能阻止战火燃起,但参与其中以求扑灭业火是受训多年之本职,义不容辞。” 我突然明白,宗崎选择以军人为职业,不单因为托生于军官家庭,优势得天独厚,更因他始终持有坚定的和平信仰。即便没有选择退伍这条路,他这一辈子,也一定不会安于宗家先辈的功勋,总会到战场上走一遭的——不在现如今,也在将来某一天,且无论届时他站得有多高。 决定离开部队对赴战行为的影响,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该决定只是催化他步入了战局,促使他提前践行以身纾难的誓言。 听完许多,我才更加明白——我爱宗崎,从心底敬他,哪怕不能拥有,也依旧爱。 这件事,我必须让他知道。 所以等宗崎说完了战区平民的颠沛流离,当他声音里的悲悯还没有淡去,我已经开口:“对不起,宗哥,那天我说了谎。” 他来不及反应,噤声片刻,才从听筒里传出声音:“嗯?” “那天在疗养院病房里我说了谎。我其实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感情的真挚和纯粹,之所以恶意诋毁你,说你……说你喜欢我年幼,是因为——过往已经拖累你很多,我不想在未来继续拖累你……” 他意图劝解我“不是拖累”,却被我接下来的话打断:“可是宗崎,我敬重你,我依赖你,我向往你!我不该用话伤你,不该把感情藏起来!把话说清楚,不代表我即刻改变与你保持距离的决定;但我依然要说出来——我是喜欢你的,或者上升到‘高贵的谎言’的层面,我爱你!宗哥,我爱你……” 我想知道电话那头宗崎的表情。 他会 分卷阅读50 不会睁大了那双不常被惊动的镇静眼眸,隔着万里的关山朝向东方?又是不是企图洞穿时空,回望重山中的一点小楼,以及其中一个我?不知此刻那里是否天亮,兴许他向东看,恰巧能透过窗望见红日初升也未可知。 我干脆一股脑儿说出来:“你如今在我心上,好像是刚刚落上去的一片轻羽,又好像是已经落地生根、盘踞多年的植株——说不明白,真的。我是个疯子,所以爱人的方式也疯魔。看不见你会想念,感受到你的气息会觳觫。冷的时候想要的不是被窝,而是你的怀抱。我特别害怕自己太过依赖你——就现在这样,怕缠得紧了终会勒伤你。我怕极了,脑袋发昏就做蠢事,竟然用最卑鄙的诋毁推开你……我做了错事……” 明明来开解对方心结,结果自己说到泣不成声,除我也没谁了。最后到底怎么收尾怎么作结,其实已经哭得头昏脑胀记不太清。只知道宗崎好似松了口气,有一声轻叹:“好,等我回去,慢慢说。” 他没有跟进我接不接受治疗、愿不愿意走出疗养院的事,在这种时候,他还愿意给予我考虑的空间。但话到这一步,我自觉心里该有决断了——他没逼我做的决定,我要逼自己做出。我不可能给了他些微希望,又吊着不说准话。 于是搁下听筒之前,我留下这样的话:“宗哥,你好好的,我等你回来。近期我会去和谢旭舟聊六年前的事,如果他能给我指导和帮助,我……酌情尝试治疗。” 没错,我们两人间的感情不对等,我配不上这么好的爱。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我试过割舍,怎么也舍不下。那只剩下一条路了,不能继续赖着不走,我必须取走车轮前支着的木块,做一次有关发轫和前进的努力。 Chapter 27 后来和谢旭舟聊起这段时光,他总用老滑头的语气笑话我好骗。说只要哄着骗着劝着诱着,我就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捱。怕得要死也治,跟从前不治时的态度一样坚决。 我对此没什么发言权,因为克服心魔的过程已经记不太清。人趋利避害,痛苦的记忆若不反复触及,日久就会被自动屏蔽。屏蔽的严实程度和记忆的痛苦程度成正比。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的病情渐趋稳定,学会了不再回想惨案,时间竟真的愈合了我的伤口。 某些程序每天必经,所以回忆里留了些痕儿。关于开灯这件小事,还可以再叨一叨。 我向谢旭舟坦白的时候,挑了块僻静安全的地儿,就在后山那棵两人合抱的大榕树底下。比起说给宗崎听的那版,我话里情绪已经克制许多,逻辑也清晰。可讲述过程中泪水不由人,雨后山涧溪流似的,止也止不住。 谢旭舟听我讲,照常拿活页本子记,笔下不停。我讲完了,他也形成了大致的治疗思路,先跟我提出,改变自生活细节始,不求立竿见影,但必得即刻着手。 我便从最细微处开始——入夜以后,病房留灯。 谢旭舟为人精明,做事更带有一种难言的冷硬,这种印象多半来源于他的直接和高效。说不讨厌是假,但他的方案至少比旁人温和的假把式要好,我权衡后愿意全盘接受。 当晚老狐狸就现形,把头一天开灯的尝试叫做“限度测试”——测测我能接受什么程度的光亮。 他没有花再多时间劝导,只说:“小尹,用最大胆的姿态尝试,触底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方便后续合理安排治疗。”彼时我咬着牙,扶住常坐其旁写字的办公桌台面,冲站在病房门内、手触顶灯开关的谢旭舟点了点头。自然光太暗,他一时没看见我的微小动作,又发出犹疑的问询声。我才从齿缝里漏出一句:“你开灯吧。” 他把顶灯打开的刹那,我眼前一白,感觉整个人都被照得无所遁形了。骤然直面强烈的光,眼睛干涩不适,然而我一点儿也不敢闭眼。 夜深了,世界暗了,我的私人空间却敞亮。窗帘还大开着,只隔一层透明的玻璃,窗外身处于暗夜之中的人,轻易可见房中人的身影。暗处的潜藏,光下的暴露,明暗对比之下,不安全感尤为强烈! 光下太危险,坏人能看见。倘若恶鬼再临,届时无所遮蔽的我,还能否再像六年前一样逃过一劫? 我不由地尖叫出声,双手神经质地抓挠着头皮,直到把及膝长发弄得凌乱不堪。我想,亮白充斥空间,光底下一切暗的都藏不住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暗的?!对啊,家具之下仍有阴影,仍有暗处,我可以藏身其中。对!我可以藏身阴影中!这样想着,僵硬的膝关节开始活动,一个没稳住,竟然扑通跪倒在地上,形容狼狈不堪。我匍匐着,抽搐着,几乎是用 “爬”和“滚”两种姿势遁入办公桌下方的——不知道这算不算做到了谢旭舟口中“最大胆的姿态”。 慌乱之下无法控制动作幅度,我的肘部直接撞在纯钢的桌腿上——正好是刃部早被我磨尖的那条——再看时,撞击处已经青紫。 天花板上催命的灯,持续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实在抖得抽不上气,才熄灭。虽然后来病房重 分卷阅读51 归黑暗,整晚的睡眠却已经出走,经历了情绪波动的人无法入睡。我躺在病床上,闭上眼又是那一片光亮。光亮里,好似怎么都容不下小小一个暗色的我。 我整晚睁眼苦熬,谢旭舟也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一直没睡。他不时借着月光动笔,仿佛记录些什么。我背对他,但可以听到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轻响。 第二天他就确定下来第一步的行为调整方案,要求207病房每晚开灯四十分钟,期间我可以躲在办公桌阴影下,但必须要足时。我想想没多话,点头表示同意。 头一个星期,是我先在办公桌下藏好,谢旭舟再开灯。应我的要求,谢旭舟会踱步到桌前,用他的身躯挡住大部分的灯光。我在桌下适应五六天,只看到外界漏进的几束灯柱,基本能够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尖叫了。他开始借口说办公室有事情处理,频繁短暂离开,留我一个人在明亮的病房里。 我恐惧得厉害,甚至开口恳求他,求他别走。可以肯定,此生最没皮没脸、最憋屈、最认怂的自己,一定出现在此刻。 当然,谢旭舟一步步算计完满,没道理答应我的请求。他脚步不停顿,擦得锃亮的皮鞋不一刻便移出了我的视野。我听见病房门关上的声音,被无力感席卷。 诉求被忽视的感觉,无助又落寞。不晓得宗崎之前劝不回我这头倔驴时,是不是也有如此感受? 抛开脑中杂乱思绪不谈,渐次适应其实是成功的。他离了房间,我看着空荡荡的光亮处,初时颤抖无法停止,后来学会了控制住肌肉,可以让瑟然之处止息。再加上谢旭舟出门不久也便返回,会陪我待完四十分钟里剩下的时间,我更没理由多说什么。 随着我情况好转,谢旭舟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经过一段时间,他说因为我已经能够独自度过四十分钟,无须他再陪伴,所以回来后即刻便关了灯,放我自由。 我为此快活不了几天,就发觉“四十分钟”居然有变长的趋势,问他,他只说我感觉出错,分明一秒不多一秒不少。终于有一天,意识里的不对头在躯体上坐实,我跪在角落里,腿都跪麻,谢老狐狸还是没回来关灯。那天以后我就要求将床头的电子钟打开,并且挪到桌下,时时监控时间。 或许谢旭舟从我已有余力思索这件事上,看出来我如今对亮光的适应程度,又或许他早就成竹在胸,这天不过是按部就班实施计划。总之,就在我以为自己斗赢老狐狸、放松警惕的时候,又被他明明白白地“安排”了。 我那天在桌下躲过半个多小时,看着电子钟红字跳动,一分分接近预计的终止时间。这时听得声响,门好像开了一条缝。然后办公桌下——我原以为安全的方寸地盘,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我抱住头一缩,惊呼几乎脱口而出。 台面下方不知何时安装了一盏可遥控的挂灯,门响应当就是谢旭舟远程开灯时带动的。我下意识地一手捂脸一手伸过去摘,可是我手指拨在灯上面,分明已将桌下光线切割出斑驳的光影,却取不下看似脆弱的灯。 我边叫喊,边从模糊不清的尖叫里分出一两声“谢旭舟”。明知道他就是始作俑者,喊他无甚用处,还是要叫出来,寻求一点心理安慰。在最绝望的时候,我必须暗示自己并非一个人面对,其实有人相帮;这是要欺骗自己尚未被逼到崖端,仍有回旋的余地。 没大用场,我还是抖得厉害,掐得关节咔咔响,恨不得缩进办公桌抽屉里。不行!此时躲在这个角落与站在顶灯下无异,我还不如忍一时之痛,起身去关了房间里的大灯! 我在心里默念几声宗崎的名字,果然比求谢旭舟有用。假装由宗哥牵我起来,把我挡在身后,带我去关灯,我这才一鼓作气顶着光亮跑到门边。就在关掉顶灯的刹那,门又开条小缝,伸进一只拿方块遥控器的手,关闭了挂灯。 可以哈,好巧不巧马后炮!谢老狐狸若有良心,早在哪里!我喊他的时候怎么聋了?多学别家心理医生,一步步耐心劝导病患,缓缓递进,恐或很难?老狐狸他偏要逼我! 我就在门边,气得眼冒金星,抬手就打落谢旭舟手里遥控器,逮着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我以前撒泼归撒泼,发疯归发疯,但一不砸东西,二不打人,这回在他身上算是破了例。咬上了可不轻易撒口,实心实意地泄愤,留下齐齐两排牙印,后槽牙着力的地方还有血点子。 门那头的人疼得受不住,猛劲一挣,终于摆脱尖牙,把手抽了回去。我旋即用力摁上门,飞速落了锁,自己靠在门板上,一点点瘫软滑落下去。妈的,我心想,知道你老狐狸携带钥匙,开门轻而易举,但抵不过把你锁出去的行为解气啊! 我在门口瘫坐了不知多久,脸一度贴在凉丝丝的门框上不想移动。直到看见窗外天光变了,自己也差不多缓过劲,才双手撑住地面,试图起身。完全站立以前,我无意摸索到一个小方块,反应过来它是什么,捡起,捏紧,立马照着房间另一端猛扔出去。 听它落地“咔嚓”,我不由骂道,破东西!落后的红外遥控,还要开门、伸手、对准才奏效! 这段鸡飞狗跳 分卷阅读52 翻篇以后,我没真和谢旭舟置气,很快就投入到新一轮治疗当中。不晓得怎么回事,渐渐地,我竟可以忍受自己的私人空间短时间暴露光下了。随着谢旭舟手上的牙印破皮处结痂、蜕皮、连疤都淡去,我入夜开灯的时间也渐次加长。我学会了不找家具阴影躲避,在光下至多披层薄薄的毯子在头上。 除了偶尔有小护士询问谢旭舟伤情,听他与人扯谎说“狗咬的”,我还气上一气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好不顺心的。 当生活走上“正轨”,暑气一日胜过一日,夏虫的鸣声也入梦乡了。 Chapter 28 治疗取得重大突破的时候——天知道指的什么时候——我曾经给宗崎打过一次电话。时间挑在宣城的半夜,粗略估计他们那边九、十点。我藏起所有过程,只给他讲成效,说得很乐观。 他也只是说些明媚的事,尽量把为期半年、行程未半的征伐说得平淡。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好像在通话的背景声里听到了枪炮轰鸣。我有个猜测,问出来:“你们扎营的地方……离火线更近了?” 宗崎轻轻“嗯”一声,立刻将话题转移。即便我远在宣城,连他队伍的具体坐标位置都不知道,他也不能泄露过多信息。 那次通话过后,我不曾再扰宗崎。他四月下旬离开,预计执行维和任务半年,十月底必能回来。我一个人走过盛夏,决意待暑日滚滚浓云尽,待霜后萧萧秋风起,安静地等他凯旋。 宗崎生日是中秋节前一天,恰逢今年公历的九月中旬。两家长辈习俗上守旧,是以我们连年生日都按农历过。除了父母出事那年——因为和宗崎生日间隔不久,我只顾着眼于自身,全忘记他的事情——其余时候,每一年我们相聚便会庆生,见不到面也要打电话问候。 农历八月十四这天,我纠结很久,最后还是在午夜之前,拨通了电话。忙音过后,却没有料想中人工转接的声音,只剩下冰冷冷一句电子提示“您好,本线暂停使用”。 重又拨了几遍,回回都是同样的声调起伏。我突然感到了慌乱,从肺腑里生出一种久违的寒凉。到底……出什么事了?宗哥他们,出什么事了?! 我不安心,反反复复拨了整一夜。每次拨不通都劝慰自己,没事不急,维和地点在另外的时区,比家里晚三小时,兴许宗崎只是执行夜间任务回来晏了。 可是持续拨到凌晨,一直到自欺的话被现实戳穿,我还是没能打通。 我原本就是能被无由猜想吓到昏死过去的人,现在这种情形下,更加慌神。天光大亮,已经到第二天了。不晓得还能不能把今天称作节庆,中秋节,本该团圆的日子,我心态却完全崩了。恍然发觉山上消息闭塞的可恶,出了差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第一个跑进脑子的主意,是打电话向宗叔宗婶询问情况,毕竟一手的消息最为准确——奈何想半天没想出电话号码。 从前刚到疗养院,情绪难控,长辈常来常往,我却红着眼求他们别来。后来病情逐渐稳定,探望、通话的事已经成了习惯,基本交由宗哥来做。几年前,宗妈妈实在放心不下,打过一次电话,可我拿起听筒,听见她声音就哭。宗妈妈的声音和我母亲酷似,她们是那么要好的小姐妹,在我记忆里,她们亲切地交谈着,话音总是交替出现的。 我哭得不成声,宗妈妈也把准备讲的宽慰的话忘光,陪着我一道哭。最后我断续着同她说:“婶婶……别……别打来了……你放心……我照顾得来自己……”她明白自己是情绪化的人,非但劝不了我,还徒然勾起伤心往事,以后便不再通话。 因此数年间,除却下山的匆匆一天相处,我和长辈间的联系已经断得差不多了。 我倚靠在床栏上思忖,手里还把着听筒,没顾得上去吃早饭。谢旭舟查房的时候就见我失了魂儿的样子,只道是治疗期间情绪反复,也不意外。他嘱咐我收拾洗漱,然后下楼给我打粥喝,临出门前道:“小尹,今天我回家,你要克服一下,好好照应自己。又不是电影里的吸血鬼,别到晚上开个灯,像要被光滋溜儿照成灰了似的。路还长呢,开灯才哪儿到哪儿啊。” 我猛然凝神,抓住话里的字眼:“等会儿,你今天干嘛去?” “回家啊,”老狐狸脚步顿住,“中秋节下山陪陪二老……” “你要下山!”我掀了被子跳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带我一个!”我迎着他困惑的眼神补充道:“带我下山,顺路送我去个地方。” 顺不顺路不晓得,反正要去的地方,最终我如愿到达了。 …… 宗妈妈开门看见我,满眼惊讶——不是意欲拒之门外的惊骇,是想不到我突然拜访的那种惊喜。她回过神来一把搂过我,亲亲热热地带我进屋子。上次来时宗妈妈为我准备的新拖鞋还搁在鞋架最上层,这回取下来就可以穿。 她还系着围裙,手上有未干的水迹,显然刚刚在厨房里忙活。用围裙下摆掖一掖水珠,边等我换鞋,边说道:“你宗叔叔临时被 分卷阅读53 通知去军部开会,估计快回来了。我买菜回来,正在洗和择,预备着中午烧。小相,你能来家里过中秋,真的太好啦。宗崎那小子不在家,只和老宗一起过,我还想着太孤单呢。” 我低头解鞋带,听宗妈妈的话,微微松口气。这样轻松的话音,并不像与宗哥失联。难道是我神经太过紧张?压根儿没出事,他们队伍换了联络方式,我不知道而已? 趿着拖鞋起身,跟在宗婶身后进客厅,我脑中飞也似的划过一连串想法。 首先有上回不告而别的经历在,宗婶却不问我关于实情,还格外热情地招待我,这让我颇为意外,很好奇宗崎送我上山前到底怎么说的。其次,我的判断和担忧建立在无依据的猜想之上,说出口本就冒昧。加上现在这种情形,我问明白直接离开,与宗婶所误解的拜访意图相悖,简直犹如泼人冷水。 这样想着,不知道该怎么问询才好。犹豫着喊住身前的宗妈妈,她回身看时,我显得格外扭捏。 我谨慎地开口:“婶婶,我有事情和你讲。”这番小心翼翼的样子,配上昨晚一夜未睡熬出的黑眼圈,看在她眼里又是另一种意思。她走近攥紧我的手,眼里都是疼惜,倒把我看得一懵。宗妈妈领我到茶几旁,我俩面对面坐下。 “身体的事急不来,你和宗崎的事情也不要过于担心。”她很明显会错了意,“小相,我们现在都已经说开,我们家一向实心待人,又是看着你长大,你可以安心啊。” 宗婶还有话说,看得出来是她花了力气、下了决心才讲出口的话,我没忍心打断。 “小相,说来你不要怪叔叔婶婶。当初宗崎刚跟我们提他要为你离开部队、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是极度反对的。”宗妈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 我记起当晚下楼所见,了然,小心翼翼地提:“婶儿,我知道。那天我来住在家里,晚上宗哥和你们在客厅说话……你还哭了……” “不是那天,要早过你想象,”宗妈妈还低垂着头说话,不看我的眼睛,“今年你成年,我们原是筹备着一起上山给你庆生的,就在那天,宗崎没征兆地全说出来了,什么转业,什么上前线,把老宗气得不轻……” 十八岁生日我在山上过,家中曲折我并不知道,只记得当日很晚的时候,宗家人一起打电话祝福我。宗崎后来月中休假,拎了蛋糕来补我,不愿多说当天的事,原来这个缘故。 “……宗崎能把你劝下山,带你回来,叔叔婶婶是真的高兴,先前那些老固执和老迂腐的念头已经想通,全不作数了。那晚你看见我哭了?我是在和小子交代战场上要保安全、知进退,说着说着就……小相你别多想哈。”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担得起婶婶的歉意,真的。他们不过是给出为人父母该有的反应,一点儿错也没有。哪家父母愿意孩子放弃大好的前程,被没前途的病秧子缠缚住,更何况驾驶战机是宗哥热爱并情愿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 我拉过宗妈妈的手,想要安抚她,可惜我的手也在抖,愧意只增不减。我对她说:“婶婶,求你不要这样说,哪里谈得上怪不怪罪。” “我们原本不可能让他离开部队的,再考虑你的病,也不想……不想你作为妻子与他共同生活。老宗提议把你接来,像待亲女儿一样待你,让宗崎还把你当妹妹,六年前出事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宗崎怎么回应吗?他说,我想娶阿相,照料她此生,只因为爱她,其他事情不论的。爸妈,我再不能爱一人像这样了,阿相在我的生活里,一定会是陪伴一生的人。他眼里有从未如此璀璨的光彩,仿佛用眼神说着‘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当时就想,这么深的感情,何必拦或者拆?” 最深情的话我还没从宗崎口中听过,却意外地从程泠然、谢旭舟甚至宗妈妈的转述里,侧面描摹出一个在看不见的地方深情凝视我的宗崎。 “你永远看不见我最爱你的样子,因为只有在看不见你的时候,我最爱你。”这样矫情的句子并不适合被摘取来形容宗崎。他直白坦荡,像任由翻阅的书卷,容易被看穿,却难以被准确形容。倘若说起宗崎的情形,该从我的视角开始,是我眼大无光,对他的付出视若无睹。现在回想,他的情意其实都在点滴行动里,完全称不上模糊或隐蔽。 大约看到我颤抖的嘴唇和要哭的表情,宗妈妈不落忍,她还用俏皮话逗我:“我也从年轻时候过来,最懂得未来的路,要留选择的空间给少年人自己。那时候我帮着你宗哥,成功劝服了他老爹。现在那小子可记着我的好,明显和我更亲了。我如今说出来,小相你也要晓得婶婶是明事理的人哦,来家里要和我更亲一些。” 每个人身上都能见到他相与之人的影子。宗妈妈易于共情的特点和跳脱性格,让我不由想起了母亲,难怪她们从学生时代一直到各自结婚生子,都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友谊。更不提宗哥的待人宽厚与善解人意,母子一脉,当然不难从宗妈妈的身上看出好性格的源头。 吸了吸鼻子,把话题转向预想的方向:“昨天宗哥生日,婶婶你有没有和他联系上?”我先不把 分卷阅读54 自己的挫败展现在她面前,免得一场误会,平白害她担心。 “哎呀别说这个,我家小子去那边以后,出任务时间不固定。我挂心得厉害,也只能等他打给我。” 这么说来,我前两次联系上他,反倒是运气,联系不上本该常态?可是不对啊,昨天打电话,整个通信线都已经关闭。倘若只是单纯的无人接听,我也不至于这般慌神。 心绪正杂乱,提着的石头来不及落下,就听见玄关处一阵钥匙响。 宗婶抿嘴笑,冲我挤挤眼睛,示意我缩头藏在沙发靠背后面。然后她冲进门的人喊:“老宗,回啦!猜猜看谁到家里一块儿过节来了?”玄关处好久没应答,宗婶探探头,面露疑色。 而宗叔最终回话时颤抖发涩的声音,瞬间把我们拉进了巨大的不安里。 他站在客厅入口,对宗婶说:“娟儿,你做好心理准备。今晨急匆匆召集开会,通报了派出维和的73824某基地遭袭。其中有一支飞行编队,为抢回机场的五代机,最后一批撤离。现在通信受阻,情况未定,还不知道队里有多少人安全回到总部。……大概率,宗崎那小子,就在殿后的飞行编队里。” 宗叔话里的沉痛和沙哑,重合起当年我摔破脑袋时父亲的心焦状态。使我明白再刚强的人,也会在舐犊之情面前现出脆弱。我顾不得自己初闻消息的惊诧,起身扶住了向前倾跄的宗婶,抱住她,用腰腹支撑起她的上身。 做完这一切,我的言语和动作都消失了。周身只留下猜想得到印证的忧怖,如同岩浆一般灼伤了我,吞噬了我,熔尽了我。 我也不大知道,余下的是否已剩一副中空的躯壳。 Chapter 29 这一年的中秋和除夕都很特别。 两个顶顶热闹的传统节庆,都是我和宗叔宗婶三人对坐,怀着惴惴之心,去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既没有指责,也没有怪罪,我们在最艰难的情绪里相互支撑,彼此依靠,偎坐在一起,真如一家人。 中秋节我们围坐家中天台上,肩背靠着肩背,手臂环着手臂,都害怕噩耗不定几时传来,却又强撑着安抚对方。等到除夕时,宗崎已经脱离危险搬出军区医院的ICU,失踪和死亡的恐慌可以暂且搁置,但我们聚在他的病床前,心里依旧着慌。因为不知道陷入深度昏迷、犹如死眠的他何时醒来,或者说,还会不会醒来。 正如宗叔当时所料,基地遭袭当天,最后一批撤离的飞行编队就由宗崎带领。他们在密集轰炸下,抢出了机场停放的两架五代机。除派两名队员驾驶五代机离开外,再留三人驾驶扑通机型护送,其余人陆路返回总部。 说是护送,某种程度上做的是吸引火力的打算,称为“转移掩护”更加妥帖。 宗崎驾驶了“掩护机”之中的一架,另外两架,分别在狗哥和郭飞手里。很难想象,在那种生死关头、危急时刻,“掩护机”驾驶员竟然还是 “竞争上岗”的。整个殿后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把战友抛在身后而选择最安全的陆路。每个人都在争取,就意味着决策者可以调动每一零件,做出最高效的配置。五名走空路的飞行员技术纯熟自不必说,且他们在前期作战当中表现也是最为稳定。 这些都是伤兵被全数救回以后,幸存者告知我们的。当伤情最严重的一批战友(包括宗崎)躺在特护病房等待手术时,鹏子为我们讲述了很多。他是因为作战能力不够被踢到了“地面组”的那部分人,说到这个,表情颇为忿忿。其实我知道,鹏子在用轻巧的不平掩饰沉重的担忧——躺在特护病房的兄弟命悬一线,他恨不能以身相替。 敌我火力配比不同,受动地位也不同,饶是我方飞行员强悍,面对敌人多方围追堵截,也难免弱势。出于对五代机保护的考量,宗崎他们三人把掩护职能发挥到极致,始终徘徊在极靠后的位置,和敌人周旋。一直等两架五代机退出战斗,与他们拉开距离,“掩护机”才开始着力撤退。 他们三人用无线通讯和总部取得联系后,得到具体指示,采分散方式撤退。以狗哥先行,郭飞在次,宗崎殿后。根据后期战场还原,变故就是在撤退过程中发生的。 狗哥和郭飞几乎是前后机身接连加速的,后面宗崎除设法拦截敌机之外,做几次横滚机动,避让了密集火力。按照他们的配合,最多再坚持十五分钟,就能进入总部的防空作战责任区。 没想到先前漏掉的两架敌军战机,此时突然从右翼包抄过来。宗崎主动迎击其中一架,与其纠缠,近距离格斗;另一架则咬尾追上了郭飞的战机。 郭飞做防御桶滚机动时,选择的时机略晚了一步,没能成功甩掉敌机,当时对方已经开始射击。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在攻击范围外的狗哥急转向回来,发射了一记空对空导弹拦截。这枚导弹为战友拦住了敌方攻击不假,可狗哥也因此落在了最后。 攻击郭飞受挫的那架战机,加入到对宗崎的作战当中。遭遇两架敌机配合攻击,宗崎一时无法摆脱,眼看雷达显示后续追击 分卷阅读55 者接近,他忙在通信器里向同伴发出“先行”的指令。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大部追至,暗弹难防,在队伍后的宗崎和狗哥先后被炮弹擦到机翼,飞行器控制方面都出现些问题。敌机看准机会,导弹不断。三人各自勉强闪避,战机却都已经不同程度受损。尤其宗崎,左侧两个发动机失灵,已经做好弃机跳伞的准备。 敌人显然也注意到三人的情况,当然会集中火力处理受损最严重的。有架靠近宗崎的战机趁着他操作间歇的时候,瞄准了座舱,接连发射两枚导弹。这回他怎么也不可能躲过——要不是展汪! 展汪竟用后半机身替宗崎挡去头一枚导弹!此举不仅直接救了宗崎一命,还为他赢得了操作时间,使第二枚导弹最终只是擦过宗崎战机的尾翼。战局最后,展汪的战机起火直坠;而宗崎和郭飞战机失控,两人均被自动弹出驾驶舱,带着一身伤口紧急跳伞。出事地点距离增援部队已经不远,组织搜救及时。可是救援人员只找到了重伤的郭飞宗崎二人,展汪至今下落不明。 宗崎被送回宣城军区医院治疗的时候,一圈医护人员围住,我们都没办法近身。远远地看过去,白被单掩盖住他的身体,露出的部分可见被简略包扎过,有鲜红的灰褐的渗透出来。我只要试图靠近一点,鼻腔里就会灌进浓重的血腥气,人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那遮蔽之下的虚弱躯体,真的是我的宗哥吗?在我印象里,他总是健康、强大、意气风发,永远会坚定地站在我的面前,低头和我说话。他躺倒下来、不能动弹的样子,我此前从未见过,陡然看见只觉得心疼极了。我捂住嘴,将食指曲起,塞在齿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宗妈妈看军医从运输机上抬出担架的时候,就已经晕过一回,现在全靠我搀扶支撑着,我真的不敢再倒下。目送宗崎被推进手术室,然后站在门外,看“手术进行中”的光亮闪烁。我一边克制情绪,一边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宗叔交接完住院事宜,回来时注意到我的苍白脸色和满头冷汗。我突然手臂一轻,侧身看时,见宗叔扶住婶婶的腰,把她揽过去,头搁在自己的肩窝,主动承担搀扶她的职责。 宗叔想要安抚我,竟拼命扯出一个笑容:“我来吧,小相你去歇一歇。主刀医生说是颅内检测到小块弹片,手术需要时间。我们来守着,你放心。” 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点点头,却没有离开,而是引着他们坐在手术室对面的排椅。我们三人挤在两个座位上,抱住肩,头抵头,都想要从彼此身上汲取勇气和力量,然后再将希望反馈到彼此心头。 一直到宗崎手术成功,被推出那扇门,我们拥抱在一起的身躯才懈劲,微微放松下来。时间过去多久我不知道,也许是五个小时,也许是十个小时——反正天色转黑,医院走廊亮灯之后,人就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了。 鉴于此次手术恢复风险大,宗崎被送进ICU长期观察。我们不能去照顾,只可以隔一层玻璃远远地看。三人轮番守了几天,并没有派上什么实际的用场,反将自己眼睛熬出了红血丝。 我的精神状态明显下滑,依旧撑着不愿走,实际上很多先前抑制住的毛病都有复发之态。宗叔观察到这种情况,又劝我回去歇几天再来。他这回话不多,却切中要害,果真劝动了我。 “小相,你首先照顾好自己。”宗叔在走廊里和我说话时拍了拍我的肩,“久病床前,牵动心肠,我家小子舍不得你这样。” 他那句“久病床前”着实点醒了我——守候宗哥直至康复,是场持久战,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尽头。我如果放任自己情绪失控,只能给后续的安排造成麻烦,给宗叔宗婶再添负担。赖在这里没有益处,最好的办法是我继续与谢旭舟开展心理治疗,同时每周留出固定的时间探望。倘若我能通过努力让自己的病情向好,我就能在宗崎需要家人照料的时候发挥作用。 照顾他人的前提是,照顾好自己。我不禁记起三年前劝解林秋一时,他反驳我的那句:“你一个病人,尚且不能自安,怎么当得了别人的神父。”现在想想,居然有些道理。 …… 劝服的逻辑自洽,理论实践起来就有动力。中秋到除夕间的三个月,我一直有信念支撑着,在谢旭舟处的治疗比往日更配合一些。腊月里宗崎的体征渐稳,被转移到普通病房。可能因为他体质好的缘故,术后创口愈合情况良好,水肿已消。但是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已经过了恢复意识的最佳时机,医生都说不好他还能否醒来。 自宗崎更换病房,我就下山来长住,通过和谢旭舟视频连线,继续日常心理疏导。宗叔宗婶和我排了班,轮流照料。工作日宗叔有实务要忙,我和宗婶交替看护,一个守在病床前,一个回家料理家务、炖煮煲汤,换班时带来喂给宗哥。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我从择菜尚被嫌弃的厨房黑洞,变成了能从容“洗手作羹汤”的“厨下新妇”,煲汤水平有了很大提升。 周末时宗叔有时间,便不许我们继续苦守着了。白日他留在医院,我们回家去扫洗,晚上带了饭食来陪他。 我 分卷阅读56 们不去考虑苏醒的概率,不提可能要面对的灰暗未来,只是各司其职、尽其所能地将看护做到极致。我们每天给宗哥按摩全身,留出固定的时间和他交流,唤他的名字。 最初宗崎没有意识上的回应,我们只看到他的刀口日渐褪疤,伤痕淡去,整个人的面容和躯体变得更加接近于记忆里的健康模样。然而肌肉的流逝不可避免,我每天轻轻按揉他的腰腹、肩背、四肢,越来越感受到皮肤下包藏的精巧力量在消弭。长年累月苦训积攒下来的强健体格,竟然只消几个月就被破坏。伤病耗损了他,也滋长了我的悲惘。 好在后来,坚持的作用显现,宗崎开始出现情绪波动,并且频次渐高。 有一回,我给宗哥揉手腕,和他讲宗婶新做的菜式,并说我学得很好,等他醒了做给他吃。我忽然看见他长期无有表情的脸孔出现变化,眉头蹙起,神色痛苦。我凑到他的近旁,呼唤他,一遍又一遍。可他好像陷入了很深的梦魇,眉头蹙得越来越紧,最后从眼角滑下一滴莹洁的泪珠。 抬眼看病房无他人,我抛却羞赧,悄悄地,悄悄地吻去了他眼角的泪滴。然后伏在他的枕边,凑到他的耳畔低语:“宗哥,噩梦都过去了。往昔如昨,恍惚一梦,怕的悔的我们都放下,回来铺一道新的前路,好不好?”我踢了鞋子,仗着身量小,侧身躺到他边上,伸手揽住他,把他圈进我的怀抱。 我很少用保护者的姿态去拥抱宗崎,准确说很少有机会。而现在我就着这个姿势,搂紧他,轻拍他,把自己撑到从未有过的强大。我心里骤然有一股暖流涌过。才发现,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自己一直坚强有力,值得爱的人信赖和依靠。 宗崎只有面部出现了表情,身体上的肌肉还是没有任何发力的迹象。我不确定他究竟能不能感觉到我安抚的拥抱,但反应使人宽慰——他确实平静下来。片刻之后,宗崎掀开一角的意识似乎重又归于沉寂。我伸手抚过他的面颊,入手又是一片放松的皮肤。 我抬头,支起身,凑过去亲一亲他的下巴,轻轻说:“宗哥,早些醒来吧,我想你了。” …… 到如今,宗哥已经昏迷小半年。再不久就是我的生日,我竟也是有一年资历的成年人了。 今年农历二月十二恰逢惊蛰,宗叔宗婶说可以帮我好好过一过,补上去年不在一处的遗憾。有时候人们想让原本暗淡的生活明媚起来,只是缺少正当理由。现在机会摆在面前,哪有不说好的道理。我微笑着点头:“太好了,我和婶婶一起烤蛋糕。” 叔婶和我看护宗崎的时候,都已经遇见过他的情绪反应,偶尔还能看到他手指或胳膊的动作。我们开始相信,他一定能够醒来。 周日晚上,我们在病床前吃过晚饭,商定今晚由我留下守夜。原本宗叔叔是不让的,我想他明天一早还要去军部上班,就老皮老脸地耍赖:“叔,我想多和宗哥待在一起。你也和我婶儿赶快回家,过二人世界吧。”真的,我感觉自己近来脸皮厚了不止一层。 临到送宗叔宗婶回家的时候,有位战友看望宗崎。来人穿着便衣,看上去年纪很小,一头青皮儿的板寸。他说是野战部队一同编在73824维和的,专程从另一营区赶过来。宗妈妈连忙去洗水果招待,宗叔和我招呼他。他听见我开口,疑惑打量一番,就愣了愣:“嫂子?” 妈呀,他就是头回接电话那个声音懒洋洋的小哥!我当时骗人说是“家属”,现在骗到真家属面前来了!宗叔正看着呢,我哪好意思应声儿啊,脸蹭的一下就红了。 我赶紧含糊过去:“啊,从南边过来赶路受累了。来来来,你先坐,我们慢慢聊。”心里有鬼,搬张待客的椅子吭哧吭哧搬半天,最后还是那小哥过来搭了把手。 小哥叫张文山,别看面庞青涩,军事技术着实过硬——他就是殿后的飞行编队里,被选出来开五代机的其中一人。也就是说,他与这次前线撤下来的所有伤员都曾是并肩作战、互为臂膀的关系。难怪愿意花费稀缺的休息时间,远远赶来探望。 当然他此来不仅为探视伤病,还带到了野战军那边确已证实、军部暂未通报的消息——展汪已经牺牲! 后续搜救部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失踪的展副队长,半月前我方夺回阵地,对坠机区域展开地毯式搜索,终于找到了爆炸后的战机残骸。其中一架坠毁战机之中,明显有灰黑的人体组织残余。结合之前已经救回的重伤二人情况来看,剩下被困在战机中来不及逃脱的,就是展汪。 晚上,我独自一人躺在陪床上守夜的时候,在脑中静静整合信息,恍惚有些明白宗哥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仍在深层意识里上演着怎样的噩梦。原先猜想战争场面血腥,他虽然昏迷,记忆未损,兴许时常记起纷飞战火。现在看来不仅如此,宗崎的梦魇极有可能在最后一战,并且正因为狗哥挡下的那一弹。他尚且不知道狗哥身陨,就已经愧疚成这样,倘醒来知道了,又当如何? Chapter 30 睡在陪床上的我,夜半听到响动 分卷阅读57 ,连忙起身到房门内间照应。站在房门口看,病床上的宗崎还保持着一贯的平躺姿式,睡相很克制。窗帘缝隙间透进的月光洒在他修长的身躯上,光影柔和,如同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不像我,睡熟时完全是放飞自我的状态,常常有大半截光溜溜的腿露在床外,被子凌乱如狗窝。 走近病床才发现,宗崎额角渗着冷汗,颊上血色褪尽。他肯定又被魇住了。 我在床边坐下,一手覆上宗崎的额头,一手撑着自己的脑袋,比一比,竟有些烫。想他的低烧症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加上凑近后感受到他不稳的呼吸,我立即慌了神,意图去按床头的呼叫铃,喊值班护士来看看。 撑着他的床沿,探身去够呼叫铃的时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死死攥着床单,指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宗崎这是?可以控制身体肌肉了?! 宗崎在梦里似乎很痛,也很紧张,右手抓住了什么,死都不愿放开。初时还能咬牙坚持,但随着痛觉的进一步恢复,他不得不靠梗住脖颈,才不至于痛呼出声。我在外面听到的窸窣响动,就是枕头顶到床栏的声响。他整个人的意识昏昏沉沉,像是飘在云端,又像是坠入了谷底。 大约疼痛难忍,宗崎再维持不住平躺的姿势,翻过身侧卧下来,猫儿一样弓起了背脊。他右手却依旧维持紧攥的原样,指节已经弯成不正常的弧度。再叫不醒他,我真怀疑他会捏断自己的右手。 我飞速按了呼叫铃,然后凭自己两条细胳膊勉力扳正了他的身体,又伸手去抠他握死的右手。宗崎的拳头铁块般坚硬,即便卧床半年流失一定肌肉量,他的力气也非我可比,我两手和他单手的握力对抗,骨头竟都像要断了似的。 我痛极了,心里埋怨医护人员怎么还不快来。就在此时,宗哥的右手突然松劲儿,我来不及高兴,就发觉自己的手指抠得太深,在松懈之间,整只手成团滑进了他的掌心。我骨头小,手本来就是小孩子模样,这下直接被他整个握住。他还是没清醒,只模糊感觉到又把到东西,有了新的着力点,右手便再次发力,将我腕关节与桡骨相接处攥得咔咔作响。 我泪一下子飚出来:“宗哥,你快醒过来,求求你,醒过来呀……”我这么喊着,实际却没抱什么希望,他魇得太深,昏迷太久,一息间怎会醒来呢? 所以当宗崎猛然睁眼,眼底一片迷蒙之色,有如大梦千年的山中烂柯人,我的眼神未必会比他清明。脑里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居然听到了我的呼唤吗? 宗崎先我一步回神,看见我跪在床沿上,脸凑得太近,以至于占据了他大半的视野。此时在他眼里,我面容的各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满脸清晰的泪痕。黑发许久未剪,比之先前更长更密,温顺地遮在额前,一直垂到白床单上。 “阿相?” ——他舒展手掌,艰难启齿,音量却过头,在静夜里轰鸣的雷声一般。 我不合时宜地噗哈一声,破涕为笑。心想,在战地走过一遭的人,果然拥有了天然的嘶吼派嗓子。等我联想完不相干的,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宗崎他,真的醒了! …… 自宗崎被送回治疗,我想象过无数次他醒来的场景,没有一个像真实的这般兵荒马乱。 他清醒后起身抱住我,却因为长时间不活动,肢体乏力,不小心把我带倒在病床上。距离近得恰到好处,四目相对呼吸可闻,他本能地摄住我的唇。还没亲几口,被听到呼叫铃赶来的护士小姐姐撞个正着。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值班护士窘迫地假咳两声,呆站在门口也不是,走到近前来也不是。我听到咳嗽声慌慌然推宗崎,不敢使大力气,怕再给磕到哪里。他则是溺水后陡然冒头接触氧气的人,吮着我。如同吸取供养生命的气体,不忍离。 宗崎的气息让我昏昏然,他怀抱里的暖意更让我舍不得松开。口腔中残余柠檬味漱口水的味道,是晚上我喂完汤,用纱布沾着漱口水为他擦拭牙齿留下的。现在这气息,尽数交换到了我的唇齿之间。 说不清楚这个吻持续了多久,我没本事换气,亲到头都发昏,眼前也开始起白雾、闪白光。他放开我的时候,大约察觉片刻前激动过头,眼神有些躲闪。我却没空多看他,只顾在护士检查他体征的时候,忙着避开护士不时飘到我红肿嘴唇上的目光。 当晚拨通电话,告知苏醒的消息。宗家长辈闻讯急匆匆赶来,与他又是叙话又是复查,快天亮才消歇。宗崎一个久病的极虚弱的人,撑着不说什么,配合了所有合理的无理的检查,只为求在场众人几颗终日惶惶的心能够放下。事后他昏睡一上午,作息才渐渐调整回来。 复健是不可少的,宗崎接连几日表现得很积极。我逗他说:“你昏迷时数着日子呢,知道我要过生日,赶着就醒过来了。”他就笑:“是啊,算得正好。这些天专注练四肢力量,争取阿相生日当天抱起来转上两圈。” 宗崎不轻易许诺,但凡有言必会兑现。我的十九岁生日,果真得他一个凌空的拥抱。彼时屋外有滚滚春雷几声,屋内有似水柔光几目。处于此种环 分卷阅读58 境,我以为恰完满。 自古以惊蛰为干支历卯月的起始。又说卯为仲春之月,卦在震位,万物出乎震,乃生发之象。今年生日与启蛰重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定,预示着未来的起点正在此处。 然而这种想法,比之现实情况,乐观了不止一点。先不说宗崎的复健本该循序为之,起身抱我已是冒进,完全恢复实际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只谈最紧要的一点——我开始察觉到宗崎心理状况不太对劲,尤其在我们委婉告知他展汪的死讯之后。 宗崎不再像初到战场那样,懂得体察自身状态,及时寻求帮助;他开始效仿七年以前的我,费劲地隐藏起情绪的不对头、不舒爽。区别不过是,我躲避治疗的方式是直接发疯,他则不言不语。 他不说,我却有毅力问。到底不是嘴硬惯了的人,不久便也敞开心扉。我由此知晓,苏醒前的那个晚上,他陷入怎样一场幻梦。 脑内循环着展汪坠机前最后一幕——正是导弹在机身绽开、油箱轰然爆炸的场景!宗崎当时憋住嗓子里“狗哥,不要!”的呼喊,咬牙握紧操纵杆,带着严重受损的战机,做了一个理论上不可能成功的横滚机动,躲过第二枚导弹。 他永远记得,这关键的短短几秒,是展汪用机身挡出来的,决不可浪费!潜意识里觉得不能放弃,无论如何都不能!所以宗崎忍着剧痛一动不动,只是右手狠握着发烫的操纵杆,将手指抠进手套皮革里。 而对应梦境之外的现实世界,就是我所见的那番近乎自残的手攥床单的举动。 宗崎心里有一份补不上的亏欠存在——他觉得自己的命是战友换回来的,在战机残骸里化为灰烬、尸骨无存的人本应该是他!所以他对我说:“阿相,我终于懂得了你在疗养院病房里的日夜所想。你曾写出的话,曾希冀的自惩,曾背负的生命之重,现在我全部懂得了。” 或许谢旭舟的心理疏导终于起了作用;或许我已经说服自己,接纳自己,距离顽疾痊愈不再遥远。没想到居然能够沉着开口,这样劝解他。 我看着宗崎的眼睛,看穿了里面所有的阴霾,郑重道:“亏欠必然存在,不可否认,我们都欠着实打实的性命。然而活不好,活得不成样子,更加白白浪费他人为自己的牺牲。你说,不是吗?” …… 清明参加部队为展汪主持的葬礼,我们见到了他的遗孀和女儿。在狗哥生前,我与他数面之缘,只来得及留下其人正直、仗义执言的印象,完全不知道他有家庭,且妻子那般温婉可人,女儿已经五六岁,格外灵巧可爱。 宗崎在葬礼上不曾大恸,却由内而外浸透了悲戚。仪式过后,他和展汪妻女有过单独的交谈,我未过问。待走出灵堂,我见他脸上有些微释然之色,知道情势在向积极方向发展,不禁松一口气。 已经很好。我们都是在愧疚之水中沾湿了羽翼的禽鸟,怕只怕不敢脱离泥沼。既然决心上岸就好办,等待阳光重新晒干羽毛,必有一日能够无愧无悔地重新高飞。需要的只是时间,也正是时间。时间能抚平创口,教会我们,迷途的人该怎样生活,怎样温和地偿赎罪孽。 如果说葬礼这类沉重的事情还有什么令人宽慰的地方,那便是,我们由庄严仪式、沉痛悼念,窥见了祖国对战士的深情。 这个国家对英雄的敬意发自心底,对无私者保有始终如一的信义。每一位为她付出青春的铁血男儿,死者都获得该当的荣耀和肃穆的敬意,生者亦取得合乎情理的嘉奖。 在幸存者如宗崎,便是组织很重视他的伤病,不仅给予恰当的治疗,在转业的岗位分配问题上,也充分考虑了他的身体条件。 等宗崎的元气大体恢复,终于可以出院的时候,寒蝉也开始试探着鸣噪。他出院后不多时就会拿到转业相关证明材料,很快要离开军区,到新单位报到。 正式脱下军装以前,宗崎打了一次申请报告,在未排战机训练的时间,带我一同前往机场仓库。经宗崎提醒我才想起,他曾经答应带我去近距离参观战机,这是在借最后的机会履行对我的承诺。 我说过,宗崎不轻易许诺,但凡有言必会兑现。这么一句隐藏在交谈缝隙之中的小小期待,连我都以为当时不过随口说说,他竟然记到如今。宗崎啊宗崎,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实心的人?我爱死了他的实心! 我们挑了风日晴朗的早晨去仓库参观。初秋,天亮时间已经明显推迟,等进入到仓库之中,旭日才从东方升起。初生阳光刚好穿过东侧大开的等高卷帘门,施施然投射进来,把一排银白的训练机照得金光灿灿。 宗崎指着首排首位的战机,自豪地笑:“走,去见见我的老伙计。” 他推了助梯来,牵住我的手,一步步缓缓登高,直到我们交扣的十指一起贴上“老伙计”微凉的金属外壳才止步。陡然碰着凉物,我不着痕迹地微颤。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忽然宗哥双手握住我的腰,将我凌空架起,然后一转身,稳稳放在了机翼上。我不留神脚下一空,本该吓得失色,却因为绝对信任,很快放松下来。腰 分卷阅读59 臀坐稳,手臂撑直,小腿自然前后摇晃,我坐在战机左翼,从容自在得很。 宗崎三步并作两步顺着梯子下到地面,大大咧咧地蹲着,仰头看向机翼上的我。他借助口型,无声地唤出我的名字,然后抬手,伸展小臂,用食指对天写了两个潇洒的大字。从我的角度向下看去,仿佛是宗哥在他的战机身上镌刻了我的名字。 此时才想见,于我,这是同战机的初次会面;于宗崎,却是在向蓝天梦想做最后的告别。而一切发展到如今情形,究其根源,他只为我。 我心疼得厉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深情,便顺从心意,做了此生一等一的冲动事。 我侧坐过来,俯身亲吻了战机的银翼,然后带着这个微凉的吻,从机翼上一跃而下。宗崎站起身接住我的刹那,我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将亲吻转献与他。他愣了愣,浅笑着以加倍的热情回赠。 ——你以情释我,我以梦吻你。 有言曰“情深不寿”,可我竟一点不怕。宗崎一以贯之的深情,足够抹去我对未来的所有忧虑。我反倒希望,他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爱我浅些,再浅些。让我也有发挥的空间,有朝一日,情浓能胜过他爱我。 番外一:中学生 我就晓得宗哥不是安于陆地的人,人生最好的十年总在天上飞,再怎样也成了习惯。所以转业离开部队后,他没在单位过几年舒坦日子,就辞去铁饭碗的工作,重新投入了飞行训练。他伤病之后恢复状况很好,虽然及不上开战机的要求,开民航客运机全无问题。 只是有两年没碰精密仪表了,重新投入训练,无论脑力还是体力消耗都很大。宗崎一向吃得苦,平时体能训练一刻不松懈,到备考理论时甚至能几晚不合眼。 或许是宗崎一直以来自律的缘故,我总觉得天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当他通过考核,正式到航空公司上班的时候,我竟没有分毫不真实感。苍穹之下的位置本就属于他,这点经年不改。兜兜转转一圈,宗崎还能再追逐蓝天梦想,我为他高兴。 既然宗崎在往前走,我已经决定与他同行,就再没有停滞不前的道理。离开疗养院以后,我在宣城第三人民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到我们结婚那年,我的精神状况已经趋于稳定,生活中的许多怪癖已经改掉。 宗崎在军区医院养病期间,我坚持把手头有关“陈平”的故事写完,算是给温雅一个交代。后来忙着搬家,和当时出版社的合约也快到期,我就先顺势解了约,休整一段时间,没再动笔。 我那段时间一直在回看从前写过的故事,看的时候总忍不住被自己阴鸷的情绪拖进噩梦里。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亮色的笔或许能够成就诡谲的、惊心动魄的疑案,但在明媚生活、安抚人心这件事上毫无用处。 温雅从前的不喜,或许有些道理。 我们不拒绝色调灰暗的故事,不害怕见识人性的阴暗面,但是讲故事的人不应该全然病态。没有一丝亮色的故事不是真正的好故事,没有闪光点的完全背德的角色不是立体的角色。过去我把杀人者的执念描绘得那样刻骨,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对当年凶手的恨意本就刻骨。 想明白这一点,我在个人社交账号上宣布了原笔名封笔的消息。读者里有人叹息,有人平静;有人保持沉默,有人发表态度。我一条条看过去,却没有回复。 我不是真的不写了。 尹相这个人吧,有一种过剩的表达欲望。我有生的这几年就是用无数幻梦、文字、经历拼凑出来的。让我不写字,还不如让我索性别活! 等我和宗哥的生活正式接轨,生命连结在一起,我换了一种思维方式,开始用新的笔名发表作品。出版社还签的原先那家,因我仍写硬推理,责编不变,还是温雅。她带着文件夹来我的新住所面签合同的时候,悄悄翻了个白眼。我晓得她在想,小祖宗怎的又回来,日子没法过了。我冲她一笑,没办法,敝人只会写悬疑,没本事染指其他题材。 我的新笔名叫“示山”,比之从前张狂姿态,确实要朴实不少。文字本身也是,在冰冷之下,悄悄埋了一层流动的温情,像是黄石公园荒凉岩体下的热泉暗流,汩汩有声。 可能交稿变勤,风格变软,人也更加会沟通、好说话,温雅看我的眼神逐渐有了变化。我摸摸喉管,发觉梗在其间的刻薄词句减少——我似乎不再像过去那么讨厌她了。 宗崎飞国际航线,离家时间有些久,相应地,休假时间也长。休息时间变多,他就花费很多心思在做饭上。近来他开始有大厨风范,手艺越来越好,顺势养刁了我的胃。 他在家有时会在一旁看我码字,看我在本子上把线索理得条条清晰,不时帮我查找资料,整理草稿。某次瞥见我现用的笔名,他的笑意就藏不住了:“阿相,字用半边,哪里来的好灵感?” 被他发现,我耳朵有些热,扭过头去不理他。过了好久憋出句情话:“当然从你身上来。若没有你,写再多,我的笔也没有灵气。” 我肉麻话说得 分卷阅读60 还不纯熟,宗崎却觉得意外好听。好听到白日里掩了窗帘,锁了门,直教我再哼唧出更多声响来。 我在离开疗养院的时候就认真思索了未来的道路,觉得自己虽爱写故事,却只能把它当做副业来做。养家糊口不是最主要的考量,且不说稿酬够我吃喝,就算再怎样宗崎也不会让我饿着。我是考虑到职业的交互属性——假如专职写作,就和此前在老宅、在疗养院的生活一般无二,白白辜负了宗崎带我“入世”的一番筹谋。 我思来想去,觉得要与人交流,形成良性的沟通,必须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要太难。我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未完成,准确说,小学都没毕业,没文凭没技能到哪里找工作? 幸而仍与谢旭舟保持联系,他结合我一直以来的倾听习惯和性格特点给出建议:“小尹,愿不愿意系统地学习心理学知识?也许成为心理咨询师,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现如今,当我坐在城市一隅私人诊所的治疗室内,仍不由为身份的转换感到惊奇。谁能想到,有一天“不能自安的病人”竟也摆脱了梦魇,成为了别人的救赎之光,别人的“神父”。 回想自学经历,过程确实艰难,当时除却专业书要看,我还有许多需要补充的基础知识——基础教育不过关的短板就在这时候显现。并且在两年多的长程系统培训过后,我还要面对该行业的政策空白期,只好先考取了国际催眠师证书,在专业人士的带领下入行执业。 等到日子走上正轨,我已经能够帮助病人克服梦魇,很多事情开始坦然面对,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也产生很大的变化。我愿意结交朋友,把原本不相识的人纳入到自己的世界,真正做到宗哥口中的“走出来”。 结婚已经几年,我还是习惯叫他宗哥,话里心里都是。心态上已经不单方面依靠和索取,不一味寻求兄长般的保护,称呼却改不了。最催命的毛病已经改掉,不过总地来说,我性子仍然不是顶好,撑死了算个中下性情。有些毛病依旧存在,比方说,我心眼可小,偶尔还会暴露恶劣本性。 这天诊所的预约提前完成,刚巧宗哥结束航程,我就去宣城国际机场接他。想到半月不见,返程匆匆,宗哥兴许冒了胡茬忘刮,我拎着大衣出门的时候,脸上笑意藏都藏不住。门口坐台管预约的顾沅沅在我推门时调笑:“这红光满面、眼泛桃花的样子,尹医师会情郎去喽。单身狗最见不得你们这样的,结了婚还你侬我侬。” 查过宗崎的航班,我晓得他们几时到、停在哪儿。于是等在T2航站楼航务人员正常往来的出入口,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我坐在等候安检的区域,手里拿个小本儿构思新线索,远远地关注着那边。来得早,出入口还没动静。 旁边坐了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扎双马尾,穿着十一中校服,青春洋溢。周末,非寒暑假,又在候机大厅之外,我就猜她是来机场送人。只不过约定时间未到,她等得有些不耐烦。姑娘在一旁看我写写划划,渐生好奇,这年头谁还捧个本子记东西啊,都用电子设备。加上在机场这样的环境,我的行为更显特异。她不由自主把脑袋探了过来,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默默把本子移开一些。 没想到小姑娘不一会儿又挨了过来。她大概原本性格就跳脱,更瞧我打扮成熟,身量却小,仿佛和她一般年纪,挺没眼力见儿地搭话道:“嗨,妹妹,你还上学吗?” 我笑了,谁是妹妹?觉得冒昧,却不生气,这姑娘有意思。现在等候区坐着的人个个埋头盯着手机,每个人都好像有自己的情绪需要照顾,只愿意用网络填补无聊时光,压根儿没工夫搭理别人。她却好奇身边人的活动,用愣头青风格与陌生人搭讪,一上来就“姐姐”“妹妹”多熟悉了似的。 越多接触外界,我越发现,现如今每个人外头都罩了层玻璃罩,器皿之中是自己的舒适区。为了身处其中的安全感,与人交流时宁可壳儿碰着壳儿,也不要心连着心。其实社恐的不单单我一个,只不过多数人装得太好,看不出。 左右闲扯也不碍事,我就接了话头:“不上学了。” “啊,你这么小就不上学哦。”她托腮大惊状,“一个人出门?去哪里呀?” “不是的,我来接人。”我边划拉线索,边漫不经心地答。 “巧啊!我也不登机,是来送人……”接着她就叨叨讲了些送谁去哪儿、怎么就来早了白等好久之类的事情。我原在听,不多时却走了神儿,连她问我“接人怎不去接机出口等”都没应声。因为我看见宗哥从乘务通道出来了! 他位置还远,拖着小小航空箱,走得格外挺拔。我抿嘴一笑,急忙给手中笔套上笔帽,开始整理背包,和旁边喋喋不休的姑娘打声招呼,准备起身。就在此时,我看见宗崎被身后的人叫住,停下脚步,低头和那人说几句话。 喊住他的是位空姐,新面孔。他们机组团建聚餐,宗崎都会带我,所以他的同事我都认识,这个小姐姐却没见过,可能是新人。宗崎说了几句就想离开,我也起身打算迎上去。哪晓得那人从侧旁急 分卷阅读61 急拽了把他的手臂,他又转过身去听她说。 这回话说得久了,机组其他人都走出老远,和他们打过招呼挥手告别。其他人快出门,那位空姐才探头冲他们低低喊了一句:“你们早些到啊!”接着继续和宗崎说话,好像在劝他什么。 我再等片刻,还不见结束,舌头后侧猛地尝到酸味。好啊宗哥,我早早来接你,等了许久,你不想着赶紧回家见老婆,在这儿和漂亮小姐姐说话呢。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有没有一点有妇之夫的自觉? 可能是不久前被高中生的那声“妹妹”叫昏了头,我接下来做的事情够自己悔上一悔。彼时脑袋当机,憨憨行径实在不忍回想。以致多年后他们机组又来了新人,仍会旧曲新唱,再讲一遍我的传说。 是这样的,我向旁边座位的高中小妹妹借了十一中的校服外套披上,把双肩包背好,以一种格外活泼的步伐蹦(?)向了宗崎。当天穿的小黑裙刚好及膝,遮在外套底下有如校服短裙,再和小妹妹换了双平底鞋,暴露真实身高,我俨然是十多岁的中学生。 靠近了好像听宗崎在说什么:“今天就不了,老婆在等我做饭,下回同事们一起……” 我没停顿挨上前去,亲热地一把挽住宗崎的胳膊,直接打断两人对话,冲着宗崎道:“爸爸!B2停车场找不到空位了,妈妈还在车里呢,快回家吧。我们已经等你好久了哦。”话里的娇嗔之意不要太明显。 宗崎明显愣了一下,胳膊上肌肉绷住,然后死死憋住不笑,稳住声音:“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我自己回吗?不好意思久等了,我这就回家做好吃的。” 我佯作天真,笑着问:“爸爸,这位阿姨是谁哦,以前怎么没见过?” 宗崎转过来和我礼节性地介绍:“这是我们新同事,胡媛慧。”我觉得他憋笑已近破功,在尽量缩减句子长度,以免一口气绷不住大笑出声。 我甜丝丝地叫一声“胡阿姨好!”,顺口,自然,绵里藏针。刚工作的小姑娘被叫阿姨竟也不怵,微笑鼓励我道:“啊,机长家里的小朋友已经这么大了吗?长得真好看。现在是在十一中上学吧,成绩肯定特别好,继续加油!” 又你来我往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我们就和她告别,宗崎如我所愿踏上回家的路。关上车门,他终于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笑到流出眼泪。我这才回过味来,迟钝地感觉到羞耻,而且他越笑我就越羞。直到我满脸通红出声威胁,他才止住笑,可是一路上上扬的嘴角骗不了人。 我真是蠢死了! 但凡我多考虑片刻,想明白新同事慢慢也会成为老同事,以后他们机组团建一定会有“胡媛慧”这号人,我就不会一时冲动,戏精上身。又或者我先知先觉,知道胡媛慧小姐姐今天生日请新同事吃饭,宗崎都已经礼貌地回绝,我就不会小心眼儿瞎吃醋。 更要命的是,宗崎头天回来只想陪着我不出门,却答允了同事们第二天携家属请大家吃饭。想象一下,次日我就要和比我年纪小的“胡阿姨”同桌吃饭,在一干熟人面前遮掩这场闹剧,是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到家宗崎给我开车门的时候,顺便开发了帮忙解安全带的业务。他探身过来,摸索着按下弹出按钮,就着扶安全带的姿势,在我耳边轻轻笑:“爸爸?嗯?” 他呼出的热气烘在我耳朵的软肉上,我一缩脑袋,想从他臂弯处逃下车,结果又被他捉住戏弄:“刚刚叫得蛮好听,再来一遍?” 完了,宗崎坏掉了——为人正派的宗哥被我玩坏了。 一晚上“爸爸”,真的嗓子都喊哑了。 番外二:怀包子 刚休完假,还在正月里,大家干活归干活,精气神儿还停留在假期状态。所以饭后茶话会开得尤其长,几个人挤在顾沅沅桌前东唠唠西唠唠。 这间诊所的注资人方林方医生,他才是老板,其实我们都是他手下打工仔。方医生是谢老狐狸在医大的师弟,当初他带我入的行。他和谢旭舟行事简直两种极端,不晓得两人怎么能维持多年友谊。谢旭舟精明,步步巧算;方林却憨直,时常被骗。 看上去挺精英、挺板正一小伙儿,一周内买东西总有几回贵出常价,若无良商家有心忽悠,东西买回来不能用也是有的。我看方林不多的一点心思,都用在为病人梳理情绪上了。 平常我们饭后闲聊他是不参加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凑过来,要发言的样子。老大面子要给,猜他有话说,我们都尽快结束当前话题,给他留出说话的空隙。果然方医师有事相托,只不过别人拜托的事,不是吃苦,就要吃亏,他倒好,托我们吃草莓。 方林:“今晨起得太早,跑步跑到批发市场那条路上去了,我就顺便进去转了圈,买了点特价草莓。”说是“买了点”,从办公室拖出来的却是一大箱。 顾沅沅喜欢草莓,听说有的吃很积极,立马找了个小篓子来洗了一筐给我们。摘了黄绿的叶柄,通体剩余水灵透亮的红,煞是好看,闻着也香,好浓郁的草莓味。 分卷阅读62 我却泼了盆冷水:“刚立春,反季水果还是少吃。” 方林接口道:“这个没催熟,是用玻璃温室养出来的。他们农场好像是头一年种草莓,没把握好时间,现在出来早了没人买才特价。” 顾沅沅捻了颗放嘴里边嚼边说:“不对呀,早上市不是该卖得贵吗?他们家……”话到一半卡在喉咙里,转了话头:“妈耶!酸死我了!中看中闻不中吃,我算是相信他们家头回种这个了……老大你买时没尝吗?” “尝过的,那盒随便尝。”方林此时也尝一颗,酸得直挤眼,“不对呀,怎么吃起来不一样?我当时尝的可甜了。他整箱卖五折,我尝过好吃就买了两大箱。怕吃不及坏掉,带了一箱来和你们分。” 众人沉默,无言以对。 到分草莓的时候,原本兴奋的几人都蔫了,谁也不想要。我看他们尝完一个比一个表情夸张,就好奇也吃了一颗。酸是真酸,可我竟然有几分……喜欢这个口味? 当我委婉地表达了对此种草莓的欣赏之意,方林似乎觉得失败的购物经历仍有挽回余地,即刻拍板,把一箱都搬进了我的诊疗室。我看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拒绝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我把大部分草莓运回家,趁新鲜做成了酱。没有加太多糖,保持它酸系的口味。另外留一些鲜草莓在办公室的小型冰箱里,每天吃一点。 顾沅沅进门给我送预约单,正巧我洗了一小碗在吃。她看了好奇:“尹医师,你怎么还在吃这个呀?堪比‘满清十大酷刑’的酸倒牙草莓放了几天就甜了?”她说着取一颗放嘴里,方咀嚼一下,已经满脸写上不想吞咽。 我指了指桌上的小纸篓:“乖,实在受不了吐那儿。我正准备换垃圾袋呢。” 她如言吐出来,拿纸包好扔在篓里,惊奇地看着我又细细嚼了两颗咽下。 她略一思索,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尹医师你这月来了吗?” 我知道她指的什么,看了看桌上日历,回想片刻:“还没。” “那到日子了吗?”她又问。 “还没到……吧。”迷糊发言,“我不怎么记这个,反正也一直不准,时早时晚。” “你上个月问我借卫生棉之后还来过没?” “没呀。”我突然反应过来,“不错,上回问你借……那我还是在年前——也就是一月初的时候来的。这个月都到月末了还没来呀。已经两个月了,怎么迟这么多呢?” 顾沅沅想着展颜道:“突然爱吃酸的,例假推迟,尹医师,你恐怕怀孕了吧。” 我有点懵:“不能吧,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前几年宗哥和我想要孩子,去检查身体,医生说我体虚宫寒,不容易受孕。后来我们就顺其自然了。” “说不定真有了呢?”顾沅沅好像已经证实猜想似的,语气高兴,“走走走,等下班,我陪你去妇幼保健院查查。” 她这么说,我也跃跃欲试,怕不准,没买验孕纸,下午直接去医院抽血化验的HCG。等待的两个小时里,我一直在想,若能和宗哥有个孩子,上天也太眷顾我了吧——竟不敢想得太满,怕失望。 我二十周岁那年和宗哥领的证,办了婚礼之后,宗婶——当然已经改口叫妈了——就有劝我们蜜月期努把力的意思。宗哥怕我年纪小对身体不好,我就说他怕东怕西,古代人那么早生呢也没事。我积极备孕,可是一直没动静。俩人去医院体检,结果宗哥当然身体好得很,我个病秧子就不怎么争气了。 宗崎实在周全,既劝慰我别失落,说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又和爸妈迂回地提一提,要他们别心急。爸妈在意我的感受,在我面前说得少,可我明白他们想抱孙子的心。 可惜此事非意志能够转移,这几年都没什么动静,我真就息了争取的心。卧房里的事追求快活为主,至于有没有后续的惊喜,顺其自然。 所以当我拿到HCG阳性的化验单时,激动程度不亚于双色球中奖。在现场的顾沅沅后来讲述给同事听,用了“眉毛飞出鬓角”的形容,兴许描述得挺准确。 宗崎在外,两周以后回,我就先打电话告诉了爸妈,准确地说是直接告诉爸,并拜托他转告妈妈。原本就是怕妈反应激烈,先和更稳重、情绪不外显的那个人说,结果电话里爸的声音都发颤,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周六,清早爸妈的车开到了家门口,我给他们开门时脸还没来得及洗。 爸有工作要忙,过完周末返回军区,妈留在家里照应我。我俩本来就有共同照顾宗哥那段时间的革命友谊在,生活步调相对一致。有妈做饭,我的伙食水平明显提升不止一个档次,吃得很开心。惶恐的是,妈不许我洗衣服,甚至连拖地、洗碗一类杂活都不准我插手。干晾在一旁,只能看着她忙活,我一动手就被瞪回去。 有福利也有规矩,电子产品尽量少用,连有线电视都停了。幸好我在山里住惯,本就不喜网上冲浪,乐得到家断网,身心自由。现在只剩一点急需解决,我的手稿堆了不少,还没键入电脑形成电子档, 分卷阅读63 而此时离截稿日期已经不远。妈打字“一指禅”,不能代劳,还不许我长时间打字。她坚持向我口头承诺:“放那儿,放那儿,你宗哥回来让他熬夜打,他乐意着呢。” 宗哥好惨一儿子,尚未回来,已经被亲妈安排得明明白白。 上回和宗哥视频,他时间紧张,不多时要登机飞下一地点,我们就没得空告诉他。后来他落地修整,发消息报平安,我和他通信时想说来着,被妈妈拦住。她说:“我家小子听到这消息肯定激动过头,没准儿睡不着觉。航线长,安全第一,等他回来当面说吧。放心,他马上就要返程,消息不长腿,跑不了。” 宗崎回来那天,我和妈妈两人一起去机场接他。他看到我俩的身影就晓得事有不寻常,拥抱过我俩,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你们两人都来了?” 我凑到他面颊旁缓缓答:“是三人都来了,接你回家。” 他没把“第三人”往我身上想,老实地问:“爸也来了?怎么不见他,在车里等我们吗?” 妈笑他:“不是你爸,是你家小孩!小相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 宗崎从怔忡到惊喜的表情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比九月艳阳尚且耀目。周围全是人,都看着呢,他抱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我头昏得不行,他却还有劲儿笑,步子也稳当。飞行员的抗眩晕能力果然不一般。 还没从准爸爸的喜悦中缓过劲儿,宗崎一到家就被妈赶去打字了。那几天除吃饭睡觉他都在帮我整稿件,终于赶在截稿前把文稿发去了温雅邮箱。 挺逗的,世上千千万万种消化好消息的方式,没谁像宗哥一样,被迫在打字中平复激动心情。更何况打出的内容微惊悚,凶器、血衣、作案手法、杀人动机俱全。 过了两个月,我的胎基本坐稳。期间宗崎飞了一次短程,其余时间都在陪我。 清明假期我们一起回军区,去公墓祭扫。回旧地祭扫亡故之人,这些年不曾间断,已经成为我们的习惯。先和战友约好给狗哥扫墓,带了好酒好菜奠他。队伍难得聚齐,军中男儿铁骨铮铮,轻易不淌眼泪,一行人却含泪,铭儿甚至抽泣出声。 和战友作别,我两人单独往公墓更幽静的山边走。因为那里有一块融入山林的埋骨地,里面宿着我的骨肉至亲,我的父母。祭奠他们,我只带了一捧庭院里亲手种出的白菊。花轻放在碑前,白的瓣叶,灰的石料,共映在他们的遗像上,安详而肃穆。 “爸,妈,我们来了。”宗崎上完新土,扶我在干燥处坐下,替我说出开场白,方便开始叙话。 一年年,我回归,探看他们安放骨殖的这片土地,坐在他们面前恳谈。从最初颤抖着用自惩的方式忏悔,到逐渐学会饱含歉意地倾诉,再到现在能够以宽慰他们的态度告知“我们过得很好,你们放心”。我在朝着克服心魔、争取痊愈的方向努力。 “爸,妈,咱们家要添新丁喽。”我挽住宗哥的手,冲他们的照片浅浅笑,“你们的外孙或者外孙女正在女儿肚子里长大。虽然小家伙刚在我身体里落户三月有余,形状还没完全长成,但我已经感觉到为人父母的爱意在心中滋长。再过几个月,小家伙会不安分地踢我肚子,就像小时候妈妈讲给我听那样。妈,你怀胎十月的辛苦和喜悦,我都可以亲尝一遍了。等小孩出生,我会深爱,刻入骨髓、超出生死地爱,就像你们爱我那样。” 宗崎扶我离开公墓的时候,我靠在他的臂弯里唤他:“宗哥。” “嗯?” “小孩子长大,我们就可以三口人一起扫墓。”我说,“我会把我们所有人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苦的,甜的,亮的,暗的,都慢慢地讲。尤其关于人应该怎样走出一场梦魇,可以拆开来,讲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