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的外科实习报告》 分卷阅读1 《丞相的外科实习报告》 作者:不原 文案 重生之前,里柿几乎每天都活得甜甜蜜蜜,呆头呆脑。 “嫁给了青梅竹马,老子人生完满!” 她情窦初开时倾慕的少年郎,既上得学堂,又下得厨房,能帮她解新学的诗词,又会偷学馆的鸡给她填饱肚子,总之,样样都是京师第一! 一句温柔好听的“小柿子,过来吃”,就能把她的口水引出三尺长。 可惜成亲后不做了,唔,多半是在偷懒吧。 也不叫她小柿子了,唔,多半是长大之后觉得不好意思了吧。 后来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得偿所愿篡了嫡兄悯祯的帝位,让那个传言中很讨厌的残废做了阶下囚,拥尽天下。这时候里柿却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过于完满,不知怎的,有点心虚。 心虚…… 唔,总感觉好像哪里错了? 她夫君的死对头悯祯在临死前,让人独独给她传了一句话。 他说:“小柿子,要是一切都能重来,你会选择我么?” 她方才知道,原来真的一切都搞错了。 ————————原文案分界线———————— 温柔可压倒佛系男人X超主动宠夫狂魔 祈眉是一枚普外医学生,发表论文、被博导捡走、顺利到了省级三甲医院实习,人生一路开挂。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不小心,过劳中风了~ 她从万分惊恐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居然穿到了千古留名的贪官宣邑身上。 史料记载,这宣邑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要挟天子指鹿为马,她强掳丹青才子未虞进府做了夫婿,短期目标是篡位当皇帝…… 面对眼前荒诞的一切,祈眉问自己:这可怎么苟? 未虞笑意绵绵:春光正好,芳时不歇,我愿大人一切都能得偿。 祈眉:翻译一下? 未虞:借我点钱,下个月还你。 *1v1,HE,双洁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祈眉;未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都穿了,就在古代实习吧 立意: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第1章 孙老一边洗手,一边侧首对学生祈眉道:“小祈医生,你先回去休息吧。” 祈眉刚刚来医院实习没多久,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满眼都是求知欲。她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值班,这台手术途中偏偏又出了一点小意外,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谢谢孙老,有事电联。” 祈眉已经洗完了手,得了老师微笑允许之后出了限制区回到更衣室换衣服。谁知刚刚远离了手术台,仿佛精神就被抽离了一样,每走一步都觉得有点晕晕乎乎的。 她起先判断自己是有点低血糖,后来把发现自己一侧身体突然开始变得木僵,脑子里也嗡嗡作响。 “快速自检法……快速自检法……同学们,这个时候呢,请记住一个快速自检法……识别自己是否中风……” 诊断学课上讲课老师的脸迅速划过她脑海,却有点扭曲变形。耳边很快传来同学们的哄笑:“老师你别逗了,中风还用得着识别?”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不眠不休很长时间了…… 记忆从自己考上医学院那天爸妈燃放的烟花开始,到那一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教材,再到成功发表人生中第一篇论文,再到面试时孙老含着善意微笑的脸,最后到自己得到医院实习工作的那一天,又回到了大三时的诊断学课。 “快速自检法,还记得吗……同学们……这个方法可以帮助你……” FAST——快速自检法…… Face——面部肌肉是否僵直? Arm——手臂是否还能抬得起来? Speak——话是否还能说得清楚? 祈眉一个个试下来后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她的好运到头了。 从年少蓄力到学成归来,十数年积累起来的知识就这么在这个脆弱的躯壳里被毁于一旦,随着它萎缩遗忘,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甘呢。 * 纪宋,文帝二年。 京城里张灯结彩、人烟稠密,据说今年是纪宋建国以来最平静的一年,农业发展迅速,战争不再频发,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今晚在城中举行了一个超大的盛典以庆祝华年。街巷上人山人海,喧声有如海浪般阵阵翻涌。 祈眉从地上爬起来时,天空中正好炸开一朵金色如祥云的花火。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花火转瞬即逝,火光让她看清了自己胸膛上扎着的一根白色长矛羽箭,她的血也正一滴滴顺着这根羽箭淌下去,落在草地上形成一滩湿哒哒的痕迹。 “呃,这是什么?” 她居然没死! 这羽箭……这环境…… 分卷阅读2 祈眉环顾一圈,发现自己四周寂寂无人,自己正独自站在一条小川岸边,身后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亭子。再度低首,见她身上染血的裙子也颇具古风,似有逐云花纹,下摆犹如芙蓉花瓣般曳得极长…… 她应当是穿越了。 祈眉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扶着旁边的大槐树站直了身子,不想这么一来触动了被羽箭穿透的伤口,身子一抖咳出了数口血来。 不会吧,死了一遍还来一遍? 祈眉迅速伸手摸了摸,判断这箭头没入这位原身女子胸口的深度,不用拍片也能大概知道里面的情况,她还是能够想想办法把它取出来的。只是现在,还暂时不行。 正要向前走两步,祈眉突然听见旁边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立刻心道不好,是不是想杀害这位原身的人还在附近? 想到这她双腿僵了僵,被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但转瞬间里面就滚出了两个年纪轻轻、满脸惶恐的小生,一出来就抱着她的腿大哭道:“丞相大人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奴才们方才还以为您……您死了……” 另一人马上抱住她另一条腿,同样大哭道:“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奴才们吓得快要晕过去了……” 丞相大人?看来这原身的地位还不小,可是一上来就挨了一箭,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祈眉随即意识到他们两个是原身的贴身侍从,想来是被刚才的变故吓得躲到了草丛里。 这不是废柴了么?自家主子都被刺客弄死了,居然全都躲到草丛里装死?而且堂堂丞相出门居然才跟了这么几个人,真是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祈眉又揉了揉太阳穴,揉完了抬首一看,一个精致富丽的轿辇就停在不远处…… “行了别哭了,赶紧送我回府!”她对两个小生干脆利落地说完,自己走过去坐到了轿子里。 这下她的人生可真是开始变得精彩纷呈。 祈眉回府途中给自己把了把脉,意外发现脉搏居然十分正常,按理来讲失血过多应该会导致血压降低、心跳减缓,她方才粗略目测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至少1500毫升血液,她此刻应该早就休克了…… 看来这位丞相身体还挺结实啊。 轿辇很快就停了,小生哆哆嗦嗦地为祈眉掀开了帘子,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意外当中无法自拔。 “大人,咱们回府了。” 偌大一个丞相府两边延伸出高大肃穆的朱墙,府门口一棵如冠的槐树,橘红与碧绿冲撞之间,是点点乳白,一朵朵透出甜香味的槐花。这样的建筑,仿佛只能从旅游古城中见到一二仿品,早失了它的韵味,可真当身临其境见到这一片朱墙绿瓦,千百年的遗憾终于瓦解,她值了。 祈眉从辇上下来,屏着一口气走了进去。 留意到门上匾额写着“宣宅”,看来这家伙姓宣。门口的老侍从分明是个大胡子牛眼睛的凶样,却突然被她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大人,您您您这样没问题吗?” “……废话,你以为我插这个是为了好看?”祈眉低头瞅了瞅扎在自己胸口的羽箭,再瞅一眼自己身边噤若寒蝉的几个侍从,“还不快去给我找个大夫?” 她需要找一个专业人士来协助她操作取箭手术。虽然中西医差别不小,脏器名称位置至少是相通的,再者……祈眉不自觉地咂了咂嘴,职业使然,她其实一直想尝一尝古代的麻沸汤是个什么味儿。 小生们听了指示,立刻慌里慌张、你撞撞我我撞撞你地找大夫去了。 府内马上涌上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把祈眉当成吉祥物似的悉心弄到了最近的寝殿里,慌乱之中,祈眉的目光自行拨开了眼前纷杂的人群,见到了一个身着浅色长裳的人。 她后来也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有可以一眼望见他的能力,又偏偏在这时望见了他。 只见他生得温润如玉,眉眼弯弯,如星又如月。他的墨色长发一半用浅带子系在脑后,余下通通披在肩上,一个男子,居然也美得如此让人移不开眼…… 然而他也只是远远看了祈眉一眼,唤来一二小生,低声交代了一句什么。而小生得了令,即刻与他拱手作揖道:“喏,奴才马上依照未虞主子的指示将此事禀告陛下。” 小生说完这话急冲冲地想要出门,却转身就被祈眉一口唤住:“先等一等!” “大人是……是还有吩咐?”小生一旦开始与祈眉说话,语气就明显倒了个儿,一度显得畏畏缩缩。 想来这位宣丞相平日里脾气不小,把这群人都压得死死的。 祈眉主要考虑到宣相出了这样的大事会震惊朝野,到时候来探望自己的人一多怕不慎露了馅,让人发现她并不是正主……“你过来!”祈眉对那小生道,“这个时辰陛下已经歇了,此事明日再报。” 小生看了看祈眉,又看了看未虞,考虑再三之后终于道了一句“喏”。 祈眉的目光仍旧落在未虞身上。 此时微风浮动,而他衣袂飘飘,气定神闲地朝她走了过来。她 分卷阅读3 忽而想起自己偶自野史书上读到过,纪宋国宣邑丞相的确有个被强掳进府里的夫婿名叫未虞,是京城中有名的谦谦君子,一世清名、出尘无暇。 可因为宣邑执意篡位又惨遭失败,丞相府内最终无人幸免于难,皆被觉醒后的女帝赐死。 作孽啊,作孽! “大人,可还撑得住?”未虞皱眉过来,问这话时只当是了却自己一桩差事,问得也是比路上熟人寒暄还要风轻云淡许多。 祈眉估计,他俩关系恶劣。 未虞近前来了,祈眉方才瞧出他身子有些虚浮,仿佛比宣邑这个失血过多的躯壳还要虚一些。便一面答他一面干笑了几声问道:“我?呵呵这小意思小意思~倒是你看起来脸色似乎很差,是身子有哪里不大舒坦么?” “……”未虞瞧了一眼她胸口插着的羽箭,与伤口外一片狼藉的鲜血。 …… 可怕的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祈眉忽而意识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未虞是被宣邑强掳进府的,此刻宣邑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于他来讲正是一个脱身的大好机会。祈眉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头皮发麻,再看未虞深沉的神色,也不知是不是在和她想同一件事。 他愈发近了。 祈眉开始有点紧张。 ——“你想干什么?” 虽然这事换做祈眉也干得出来,毕竟是为了生存和自由,可一旦角色发生转变,矛头指向自己的时候事情就变得十分诡异。祈眉心里毛毛的,真怕这位好看得像仙人一样的兄台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把她胸口这根羽箭给拔了,让她失血而死。 可他却最终没有如祈眉设想中那般凶残,只眉头紧锁地停在她不远处,道了一句: “你……不是宣邑吧?” 第2章 此刻就他们两个人在,这话幸而没有第三人听到,但着实还是让祈眉狂捏了一把汗。 “呃……”祈眉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演技哪里没有到位,居然让未虞一眼看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明明还没开始,怎么好像就已经结束了? 未虞彼时神情平静,听闻身后有大夫们急急过来的响动声,只十分有分寸而缄默地退到一旁。他虽然外表温润如玉,但看举止也应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并不简单。 祈眉亦只得把这话题暂时搁置。一看牵头的大夫是个年轻男子,他见到祈眉的胸口还在飚血,不由滞了一滞憋出一句:“丞相大人真是……福星高照。” 古代医学并不发达,光是感染都能撂倒一片,她这种情况还能活蹦乱跳实在少见。但祈眉基本可以确定原来的宣邑已经因失血过多挂掉了,自己只不过是操纵这副躯壳的另一个魂儿,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来人,去找点酒、匕首和干净纱布过来!”祈眉对左右侍从吩咐,“纱布要全都蒸过,有多少备多少。” 说完,她又对大夫道:“这位朋友,请你跟着我说的步骤来下刀。”说到这又加了一句,“对了,你们有麻沸散吗?” 大夫全程很懵,听了“麻沸散”三个字方才明白过来:“大人这是要卑职帮您取出这根羽箭?可是麻沸散早已失传,后人医书上记载过的又都是仿品,不确定是否有效啊。” 是了,早已失传了。看来祈眉要在无麻醉情况下动这手术了,不留神牙齿已经咬得咯咯作响——对于疼痛的恐惧大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 正是这时候,刚才领了祈眉命令的小生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壶酒,一把匕首和一条白绫。 “……” 祈眉再次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用还能动的手臂端起那壶酒来闻了闻,呃,居然还是精酿甜酒!她顿时气得心里一堵,把酒壶搁回去问这位小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人……”小生被吓得双腿一颤,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小人……小人还以为大人是想要喝一壶呢……大人恕罪,大人请恕罪!” 祈眉真想掀桌:我喝你大爷个头! “阿复,重新拿壶白酒过来吧。”未虞坐在一旁许久没有出声,见祈眉此刻已经气得脸色苍白,便冷静地对那小生道,“倘是府里不够的话,我那儿还存有一些。” 许是因他态度冷静些,阿复即刻也冷静下来搁下手里的东西重新去取白酒了。彼时祈眉已然感觉自己心跳加快,冷汗从额角滑到了下颌,情绪也突然之间变得焦躁不安,这迹象并不太好。 她长喘了一口气对年轻大夫道:“这把匕首,得先放在白酒里泡一会儿消毒。我的衣衫要皆用剪子剪开。羽箭头没有伤到脏器,但嵌进去很深,需要先切开……” “季大夫,你确定这样能行吗?”一旁的老大夫反而有些忧虑迟疑,他突然把住了年轻大夫握匕首的手不肯松,“如果这一刀下去如果伤着了丞相大人,你我赔上九族都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祈眉听完差点两眼一黑,古代也有医患纠纷?要不是她自己 分卷阅读4 完全无法动手…… 季曜之听了前辈的话果真有了些迟疑,谋害丞相是何等重罪? 倘他一刀下去丞相死了,传出去必然会招致误解,即便不诛九族他的名声也会毁于一旦。他虽然隐约知道祈眉的思路是正确的,可惦记着这一刀的后果,他的手还是有点颤抖。 曜之内心挣扎许久,理智正要战胜冲动的时候,便听到远处传来了未虞的声音:“季大夫请放心,此事请全由丞相做主,我可为你作保。” “好!”曜之蓦的松了口气,回首对未虞道,“有未虞公子这话,在下尽可放心了!” 说完,他开始义无反顾地给祈眉动起了取箭手术。 阿复准备的纱布很快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只见宣邑这幅躯壳后期流血很少,甚至取箭头的时候也并没有涌出太多,祈眉手往腕上一搭,原已经没了脉搏。 她原有的认知受到了很大冲击。也不知是自己在维持着这副躯壳还是这副躯壳在维持着自己,或许两者皆有,她根本无法用医学解释。 祈眉强忍着不让自己痛晕过去,口中含着的黄连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每快要晕厥就咬碎一个,又迅速苦得醒过来。她想起来有一件事是必须清醒的时候给季大夫交代一下的,从前手术前都有护士帮忙准备工具,以致她差点忘了这事。 “季大夫……”她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切记还需准备白酒浸泡过后的针线,给我缝合伤口……” 刚刚说完,她果真脑袋一偏,就这样疼晕了过去。 祈眉原以为自己穿越后一天都没有苟住,会成为唯一一个只苟了几个小时就挂点的穿越女主,没想到连做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梦后,她又腿一抽醒了过来。 醒后第一件事,赶紧搭一下自己的脉搏: 很好,很平稳。 她平躺在床榻,身侧是坐在椅上已经睡去的未虞,手里的半碗药还静静搁在膝上,一手支着额,大抵是刚入睡不久,即便是这样脸上仍有倦意。 祈眉忽而沉溺于他的颜中,不愿将他唤醒。 她隐约记得自己意识游离时有人把一勺勺苦得发酸的药喂进她嘴里,但彼时她戒备心理很强,一把掀翻了那人手里的药碗,生怕他喂给自己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毒汤。 现下想想倒真觉得有些内疚。彼时她的伤口已经包扎完善,未虞明显舍弃了弄死宣邑的最佳时机。 闲来无事四处打转的阿复,首先发现了祈眉的苏醒。他的神色也立刻从惊慌失措变得喜逐颜开,对祈眉道:“啊呀,大人可算是醒了!把奴才们担心得一整夜都没睡着~” 他精神却好得出奇,头发油光水滑,面容自带喜气。这会终于让祈眉看清了他的脸,真是个十足的狡猾相。 她正想让阿复闭嘴别吵,未虞已经闻声醒了过来。 “你退下吧。”祈眉于是赶紧把阿复弄走,“告诉别人暂时都不要进来。” “喏~”阿复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退下了,临走还自顾自地傻笑了一下。 祈眉真的搞不懂,宣邑身边全是阿复这样的队友,不知道她是哪来的自信篡位,又是怎么成功控制了女帝指鹿为马的? 等无关人士彻底离开,见未虞正抬手在往身边搁药碗,祈眉接着自己手术前的问题问他:“未虞,那件事……你不会告诉其他人吧?” 未虞被问得一怔,旋即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 “那私下里,你可以叫我祈眉。”她不知怎的脱口便道了出来,对眼前的人仿佛再无忌惮。回头想想可能是昨晚用掉了他悄悄藏了数年的酒,心下稍微有些不安。 “祈眉……”未虞用低低的嗓音把这名字重复了一次,听了这温和的低声一唤,祈眉蓦的心下一动,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般被牵动起来。 她起身道:“未虞,我知道你当初并不是自愿留在丞相府,如今宣邑已经死了,我可以还你自由。” 未虞听罢却是长久的沉默,余下的话都没有告诉她。 当日宣邑在掳他进府之前,为了牵制刻意给他下了一种奇毒,他已因此毒受困半年之久,而解药唯宣邑一人知晓。如今宣邑一死,他这副支离破碎的躯体大抵也撑不了几多时日了。 “那在下便先多谢大人了。”未虞最终浅淡地笑了笑,与她合手作揖,“自由二字,于我来讲着实珍贵。” 哪知他手还没放下来,就被祈眉一把捉住强行诊了脉。 祈眉念大学时有位老师颇喜欢带她研究号脉,不使用听诊器,需要无数经验积累才能号出脉象之间的细微差异,那段时间祈眉摸过几百上千个脉,才算刚刚入门。 常人的脉象沉稳有力,每随呼吸跳动四次,不拖不沓、不浮不沉、表里一致。脉搏的滚动与心脏泵血、血管弹性相关,倘身体无虞,在脉象上自有一致的表现,反之也自有不同之处,古人早已写过常见脉象的总结。 而未虞的脉象,的确如她所想——不太正常。 他的脉呈代脉,即已出现严重心律 分卷阅读5 失常,健康堪忧。她似曾在一位心衰病人手腕上搭出过此脉象,但也曾在一位有孕病人手腕上搭出过此脉象,故而还是有些犹疑不定。 祈眉摸完他左手又摸他右手,来来回回摸了数次,对他道:“你知道吗,我也是个大夫。” 未虞:“看得出来。” “你脉象与常人不同,但我一时间实在无法确定是什么病症。”祈眉对他道,“我学的是另一派系的医术,需要借助很多东西来辅助检查,所以,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身子有哪里不适。” 血检、CT、MRI……现代医学用来判定疾病的仪器和方法通通无法使用。祈眉一筹莫展,直到现在仍在担心自己不日会因为术后感染一命呜呼。 未虞反扣住她的手,俯身为她轻擦去额角滴落的汗水,目光柔和而平静:“既无法知道,痊愈的可能亦是微乎其微,大人根本无需徒劳。” “不是徒劳!”祈眉的神色忽而变得愈发认真,“未虞,我不愿看你死,如你昨日不愿看我死一般!” 她说这话几乎是未经考虑,说完忽而意识到二人此刻近得离谱,两手亦正浅握在一起。祈眉脑中闪过了阿复临走时那个满怀深意的笑容—— 还真是被他笑得心乱如麻。 脑子还没回过来,两人的唇已经切切实实地压在了一起。祈眉耳朵里嗡嗡作响,忘记了是谁主动又是谁跟从,这一吻各自都不遗余力,恍似在庆祝久别重逢,大抵果真是久别重逢…… 未虞从始至终柔和而坚定,而祈眉因这一吻全身皆有些酥麻,末了,见他身子孱弱微微气促,她抬起还能动的左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第3章 “大人!宫里来人求见,到底是许还是不许?” 祈眉正与未虞缱绻,额头仍还抵在他下颌,便又听见门外传来了阿复的声音。 混账阿复,把她的交代都当做了耳旁风。 再看未虞额角仿佛有些细汗,他因昨夜守了她一夜不眠不休,身子想来是有些受不住。祈眉与他最后吻了一吻,低声道:“你累了便先去歇着,我来应付她。” “大人……一切自己当心。”未虞道罢浅淡笑了一笑,便与她告退了。 他自椅上起身时身子略略有些摇晃,想来果真是困倦了,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祈眉忽而有些不舍之感。 她不愿走宣邑的老路,便只能乖乖地传外面的宫人进来,以示对偌元女帝的尊重。祈眉决定先苟住,至于以后篡不篡位再慢慢考虑。 于是,从门外进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身着官服、眉目清秀,仿佛与宣邑同样年纪。她方一进来便小心翼翼地对祈眉作揖行礼道:“紫恒特来向大人请罪,此前消息一直被压着,卑职也是现在才得知情况,让大人受苦了!” 消息是祈眉自己压着的,季大夫他们也一直被拘在丞相府内,想来偌元已经知道了。果不其然,紫恒下一句便是: “陛下方听了此事便遣刑部的人去捉拿刺伤您的贼人,并传了令,朝中同僚不得陛下口谕一律不能到丞相府打扰您休息。这些时日您便在府中好好休养,等身子完全恢复了再处理政务吧。” 紫恒说得客气,双目亦一直在观察祈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让她颇有些不自在。 看来偌元想要抓住宣邑受伤的机会,趁机削弱相权。祈眉不和她计较,只风轻云淡地答道:“陛下这样处置再好不过,那臣便只好在府中偷闲了。” 所幸这样也好,能给她一些缓冲的时间,免得同时与多人周旋败露了自己的身份。 可紫恒仿佛有些不信:“丞相大人……没有别的事情要交代紫恒么?” “暂且没有,等我想起来了再交代吧。”祈眉打了个呵欠,便急着要送客,“我伤口未愈不可下床,就不送大人了……阿复!”叫来阿复,祈眉随即对一脸懵神的紫恒道:“大人请吧。” 紫恒迟疑了片刻后缄默地低下首,与祈眉作揖告退。临去前,她还刻意去见了几个大夫,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侧面打听了一下丞相的伤势。 今日在丞相府得到的情况,她通通上禀给了偌元。 “陛下,接下来咱们该如何办?”纳谏殿内空灵静谧,只君臣二人隔空相对。紫恒这话问得十分沉稳,面上多余的神色也没留得几分。 偌元却陷入了忐忑之中。殿中沉香隐隐,一阵一阵缭绕到她尖尖的鼻头处,慎重又突兀。 “老师果真是这么说的?” 紫恒颔首:“确是。” 偌元小小的身子坐在龙椅上,总觉得不太贴合。她起身将袍子理了理,又自顾自捏了捏发僵的脸颊,走到紫恒面前道:“可是以老师的性子,她绝不会肯的。你也知道孤需要她,每日那些乱七八糟的奏折孤一个也看不进去!” “陛下不试试,又怎会知道自己无法处置?”紫恒道,“自古以来相权过大,必当……” “哎呀,这些话孤都听了几百遍了!”偌元毫不犹 分卷阅读6 豫地打断了她,“孤是想说……她态度忽而转变一定有问题,说不定是故意如此……恒卿,拜托你再去仔细查一查好么?” 紫恒原想再说几句,却被她这话弄得不知所措,只好顿了顿说道:“这个……自然。臣即刻就去查。” 两年前,偌元在帝师宣邑及其朝中势力的扶持下,从母亲手中接过了纪宋的江山。时年十四。 偌元登基之后,比她年长仅仅一旬的宣邑升任丞相,名为帝师佐政,实则有意独掌大权,朝中百官皆要向她俯首称臣。 所以宣邑这个丞相,做得其实甚是快活。 但她并不满足。自幼年做天子伴读时开始,做皇帝成了她的人生目标,为此可以背上千古骂名,甚至豁出性命。且她并不刻意掩藏这个野心,以至于所有人都知道,宣邑终归会在未来某日篡位称帝。 这也给偌元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史料记载,偌元年满十七时,在选择凤君的问题上与宣邑发生争执,二人压抑多年的矛盾终于爆发,宣邑被当场夺权赐死。 夺权并非一蹴而就。祈眉猜测偌元其实一直有意打压宣邑,从紫恒今日的态度便可以推想一二的。 只是祈眉现下只想好好养伤,尽量避免术后感染。宣邑丢下的烂摊子她是一点都不感兴趣…… 彼时她轻轻揭开纱布,发现伤口有些红肿,心道这缝合得简直是一团糟。但她也只能无奈躺倒,想象即将形成的丑陋伤疤,以及与未虞那个意犹未尽的吻。 也不知他现下怎样了? 可恨的是,宣邑给未虞下的毒已然伤及他的脏器,要想确定毒素种类却十分困难,眼看着他身子被耗得濒临衰竭,祈眉却毫无办法。 尔今她躺了几天不太耐烦,夜中披衣起来到庭中看花,伤口隐隐钝痛。阿复跟在祈眉身边帮她掀开绿枝花坠,祈眉只想静下来思考如何帮未虞解毒,即便是沾着雨滴的花瓣落在地上,也觉惊扰。 “大人,咱们这是往哪里去?”阿复问。 祈眉对相府也不是很熟悉,这庭间花树无垠,倒像是把她给彻底困住了。她停下脚步来问阿复:“未虞此刻在哪?” 阿复沉吟片刻后应道:“主子应是在画堂。” 是了,未虞甚爱丹青,他应当大多时间都是在画堂中度过的。祈眉对阿复道:“你前边给我开路去。” “喏!”阿复嘻嘻一笑,赶紧上前给祈眉开路。 祈眉心道自己可能是被那根箭射出PTSD了,现下每走一步都觉如履薄冰,生怕从哪里又钻出来一个刺客冲她来两刀。 不过偌元的功夫做得还挺到位,也不知是故意监视还是真为了保护宣邑,已经多调了许多护军在相府外巡视,夜中也能听见墙外护军行走时的整齐脚步声,使她稍微能够安心一些。 画堂在花木深处,阿复引她到了便知趣地退到一边,祈眉直直朝里去了。 画堂中挂着许多被微风吹得翻飞的宣纸,好似挂满了锦缎的染坊,纸上水墨延绵,一幅幅看过来犹如身在画中,仿佛闯进了他藏着的另一个世界,这世界比现实还要精彩百倍。 祈眉四顾,只见堂中仍有一处微弱的烛光,烛火旁一张压在镇纸下的白纸,也不知原来准备要画些什么东西。看来他的一切都在此,只是他的人不在。 “大人……” 他的声音出现在身后不远处,祈眉即刻回过头,果然见他只身立在门口,肩头有些许水渍。他皱眉道:“大人怎的来这了?让在下好找……”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让祈眉咬住了嘴唇,整个人都有点懵神。 “……大人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停下来,祈眉问他,“那时我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时辰,明知我不是宣邑,为什么还要帮我?” 那日若不是他在旁作了担保,季曜之恐怕也不敢动刀。祈眉对他的感情忽而变得十分复杂,她拿捏不准未虞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未虞听罢这问题,告诉她:“……若真要有个原因,大抵在下当时只是好奇。” “好奇?” 想来也是,那种场面谁不好奇会是个什么结果。 “后来见大人接连咬开了数十个黄连,心下倒是十分佩服,毕竟西京的大夫从没有用过这样的疗法。”未虞语气平和,又记起她那日的惨状,“……大人学的这种医术,都是这般治病的么?” 提起这话,祈眉与他笑着解释道:“也不全是,它分为许多派系,大派分内科、外科,两者又分为不同的小派系,我么……便是一个普通外科弟子,刚刚出了师门没几日。” 未虞道:“内外两科可有很大分别?” “有的。简单说来,西京写药方诊病的大夫都算内科,要动刀子切开病患躯体的便是外科。季大夫现在……就算是内外兼修。”祈眉打趣道,“但内外科虽有很大区别,大多时候也需要相互依靠辅助,先诊断出疾病,再讨论考虑治疗方式。” “原是这样。那大人觉得,在下这种情况该如何 分卷阅读7 治疗?”未虞浅浅一笑,她认真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可爱。 被未虞问住了,祈眉还没想好。四周宣纸任风浮动,无数个恣意世界就在身侧,偏偏她唯恐自己解不开未虞身上的毒,让这些世界通通埋没。 她伸出两只手指压在他下颌,再轻轻压下来,解开他的前襟:“得看情况。我需得先看一看你有哪些脏器受到了损伤。”她补充道,“哪里疼的话便告诉我。” 未虞身子清瘦,肤色白皙,祈眉的手自他滚烫的胸膛缓缓压了下来。方一触到他的皮肤,她脑中便开始暗道完了完了,这下触诊的次序全忘记了。于是从肝区开始,轻轻向上按压,听他闷哼一声,眉头仿佛皱得更深了些…… “这里疼么?”她返回刚才的位置,再度与他确认。 未虞颔首,祈眉踮着脚在他眉心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吻,好似将他当做一块棉花般爱惜。 他疼,大抵是因为中毒的缘故,时而浑身都是疼的……疼起来时如皮肤撕裂、也如摧筋断骨,痛苦难以言状。然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却如一剂强大的安慰般,让他不觉沉溺其中。 祈眉的手继续往他的胃部移了一些,“……那这里呢?” “不疼。”他乖乖地应着,瞧着她时双目里有熠熠光辉。彼时案上的烛光映在她微红的脸颊,光芒微弱摇摆不定,像极了某件隐秘的心事。 “明白了!”祈眉蓦的收回了手,语气突然之间变得十分严肃,“未虞,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抓紧时间……” 说完这话,她忽而跟一溜烟似的迅速离开了画堂,样子像是在赶着去做什么事。 时间的确很紧,她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了。 第4章 要先解毒保肝,又不能加重肝脏负担,用药须得十分谨慎。倘使用西药剂量自然不用操心,但中药古方不同于西药,总归是祈眉不太熟的,不敢瞎用。 她遂很快找来季曜之,问他:“未虞身上的余毒,你可以试着帮他清一清么?” “……余毒?”季曜之看起来十分惊讶,“公子中了什么毒?” 看来季曜之对此并不知情。祈眉干脆与他胡乱解释一番道:“此事我也是刚知道。未虞如今中毒过深、肝脏受损,必然需要先保肝清余毒。对此你可有什么办法?” “那卑职就先去备一副保肝的方子。”季曜之明白了,但说到这里眉目间有些许隐忧,“大人,可以问您一件事么?” 他必然是对宣邑产生了不小的疑问。 祈眉不得不冷声提醒他:“季大夫,你老老实实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了,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 哪知季曜之听罢这话却蓦的朝她跪了下来,眼中隐隐含泪:“大人……”他声音哽咽着说,“大人,卑职曾经有位病患,也如大人一般受刀剑外伤,但卑职无能,亲眼见他死我在面前而无能为力。那日为大人取箭之后卑职就仿佛心窍顿开,不瞒大人,卑职一直有心尝试,甚至……偷盗尸体用以窥视脏器……” 祈眉略有惊异,原来曜之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位有进步意识的医者。如此努力,难怪他能成为宣邑的私人大夫,亦是最年轻的一位。 西方医学史上偷盗尸体用以解剖的事并不少,盖伦也曾为了解剖著作对偷盗的尸体进行秘密解剖。虽然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也为人类了解自身脏器、医学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医学始于狂热。 “曜之,你是真的想学么?”祈眉问他。 季曜之听罢这话抬起白白净净的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也好,她现下也正需要一位中医指点古方。祈眉遂道:“这样,你先把未虞的方子备好,此事我们慢慢来。” “大人这是应允了么?”曜之彼时眉目终于舒展些许,“那卑职这就去准备!” 如今她心里只想着未虞,送走了曜之后,开始悄悄在宣邑的房间里不断翻找线索。 这毒既然与曜之无关,必然是宣邑私下得来,她刻意私下寻来这毒只用于控制未虞说不过去,说不准还有别的目标,毒物就应当还在某处藏着。 翻来翻去,烟尘四起,祈眉觉得这府里卫生实在有点差劲。只是仅仅靠她自己寻找速度缓慢,未虞身子衰微,若是真等到肝脏衰竭便不剩不少时日了。 祈眉长叹了一声,最终还是叫来了阿复。 “你赶紧着人把这屋子打扫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都清理清理,但需得全都让我过目了才能扔出去。” 阿复点头哈腰,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得令!那大人今晚就宿在未虞主子那屋?” “不了。”祈眉道,“你们即刻把这屋子整理了,不要拖延时间。” 今夜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小白鼠因基因序列与人类相似,繁殖能力强,一直以来作为动物实验品存在。古代没有现成的小白鼠,祈眉便只能冒险抓一抓相府的老鼠,但愿相府的老鼠没有高血脂。 寅时初刻,祈眉带上一个小竹篓 分卷阅读8 ,趴在相府某个角落等待收网。 “抓老鼠抓老鼠抓老鼠给未虞治病……”祈眉内心碎碎念,“今晚一定要抓到……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只是从寅时初刻等到卯时初刻,也没有见到相府里有老鼠的影子。 淦,相府居然没有老鼠,真是匪夷所思! 她抱着竹篓静静窝在角落,彼时夜风凉透,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身体失血过多时会产生补偿机制,通常在睡眠中会慢慢恢复造血,她此刻渐渐有些困乏,想来是近来过于疲倦,有些撑不住了。 正是这时,她突然听见角落唧唧一声,嗖的一下,一个小小的黑影与精光的眸子从夜色之中快速窜了过去…… 可她此刻脑子仿佛有些宕机,身子十分沉重,居然忘了该做些什么。糟糕!实在是太困了,完全睁不开眼睛,意识一片混沌…… 祈眉搂着自己精心准备的工具,似乎见到自己已经扑倒了那只小老鼠,可刚刚捉到它就消失不见,再次捉到它又再次消失不见,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无数老鼠在天空中腾飞,心道完了这可怎么抓…… 噫,是在做梦! 意识不清之中,她感觉到自己身上被人盖上一张薄薄的毯子,尔后被那人横抱在怀中,朝前面深一步浅一步地行走。 他呼吸有些沉重,怀中却如槐花香甜。这相府的道路突然变得十分缓长,仿佛长得让人觉得无休无止。月光倾泻而下,风卷起他的衣袖,与她的裙角牵扯交织在了一起。 祈眉努力睁开双目,抬手摸了摸他的下颌:“未虞,你让我下来……我今夜一定要抓到那只老鼠……” 他不语。 “未虞……”祈眉感觉自己眼角仿佛落下了些温温热热的东西,忍不住埋首在他怀中抽噎起来,“对不起,我真没用……” 她又浪费了一晚。 祈眉的情绪还很少这样失控过。第一次在医院参加抢救一个重症病人,八个小时后还是宣告死亡,那天她换了衣服在卫生间哭得泪流满面,内心充满内疚、恐惧与悲伤。 孙老说,“医生并非上帝,还有很多事我们无法做到。医学也不是神学,在缓慢进步,但进步过程中始终会不乏缺憾。你必须要学会接受。” 可她如何能接受眼看着未虞日复一日衰弱死去? 不能! 自第一眼见到他起,祈眉便知自此之后会与之命运交缠不休。说来真是好笑,她一向只在别人那里听说过一眼万年的故事,此番轮到自己竟是这般痛苦。 他将她轻轻放回了榻上,抬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大人安心睡吧,未虞与大人保证,有什么事明日自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么? 祈眉合上双目,肩膀微微抖动。 “你知道么?”她哭腔明显、鼻子塞塞,还冒用了他人的甜言蜜语,“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他在旁沉默了许久,月色透出小窗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是温柔清朗:“我知道。” 这夜中祈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未虞只身坐在一个陌生的庭院之中,四周朱墙肃穆,花开无数。他背对着她在静静看着眼前的一片莺歌燕舞,两肩时而会因咳嗽起伏片刻,再缓缓撤开掩面的手巾。 祈眉再近些,看见未虞身侧放着一个熬药的炉子,药罐盖子正咕噜咕噜地动,间歇着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花又开了。”她说。 未虞道:“是啊,年年都是这个时候。” 梦中的一切好像都很真实,那阵药香味也浓重无比,在二人周围打着转儿。 “眉儿。”他好像也曾经这样唤过她,“你不要难过,生老病死是世间常事,好似这花木四季轮回一般。” 祈眉不知为何,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对他问出这一句:“那女儿呢?女儿该怎么办?” “她年纪还小,以后会慢慢忘记的。” 听了这话,祈眉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神智方一回归,她就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心跳如鼓,四肢有些僵硬。 幸好只是个梦…… 幸好…… 耳边一阵叽叽咕咕动物磨牙的声音,侧首一看,桌案上的竹笼里大大方方装了两只肥老鼠,正各自抱着一枚杏仁大啃特啃。 “咦?” 她的竹篓摆在一旁,仿佛动也没动,昨晚的记忆也从自己趴在角落等老鼠那儿就开始断片了。 淦,这两只居然是自己昨夜抓的? 祈眉缓缓自榻上下来,发现自己的衣裙都还是昨夜的那一件,屋内的侍女们很快便活动起来,为她更衣洗漱。此时已然日上三竿,庭间树影细长,她猜测已然过了巳时。 “这杏仁谁给喂的?”祈眉盯着那两只大肥鼠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生。 侍女借儿对祈眉一笑,道:“回大人话,是今晨未虞主子喂的,之前还喂了些大白菜,这两只可挑嘴了呢!” 祈眉头疼得不行,赶紧揉了揉太阳穴。看 分卷阅读9 来这下是彻底睡蒙了,脑子里居然完全没有关于抓老鼠的记忆,这两只好像是刚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走近了再一看,这两只一大一小,仿佛正好是一公一母,正合她的心意。这下子她马上就会拥有许许多多的实验小老鼠啦! 她正欢喜着,嘻嘻哈哈的阿复又打着揖进来了:“大人好睡!昨日小人着人清扫大人房间,清出一些东西不知该不该留着,需由大人亲自过目。” “拿过来吧。” 阿复身后的侍从端了一盘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跪在了祈眉面前。与此同时阿复也象征性得给了自己两个巴掌,垂着眉头请罪:“都是小人事情忙给疏漏了,竟然没想到平日清扫大人房间的杂役这般偷懒,大人请看着罚吧!” 祈眉刚慵懒地抬眼看向那盘玩意儿,瞬间便从中发现了一样东西。一见到它她眉头便是一皱,立即伸手将其中一粒仔仔细细地挑了出来。 她终于知道未虞中的是什么毒了。 第5章 是蓖麻子。 豆粒大小、颜色灰暗,但是一眼便能精准识别出来。祈眉捏着这枚普通得好似蚕豆的蓖麻子,指尖在微微发颤。 蓖麻子中提取出的毒素高毒致命,最喜损伤脏器细胞,急性中毒的人通常在十二时辰内便会呼吸衰竭,论起来比鹤顶红还要毒上三分。甚至……毒到后来人们选择用它来抗癌。 彼时两只皮毛发亮的老鼠在小竹笼里吱吱叫着,阿复始终笑容可掬,不知祈眉此刻内心已然翻江倒海、复杂万分。 她想不明白,宣邑的心到底是有多狠? “呃……大人。”阿复有意提醒祈眉,“这些东西咱们还要么?” 自然。 她需得尽快开始动物实验,研制出一份解药。 想着她取来一根细竹枝戳了戳其中一只怀里抱着的杏仁,刚戳掉了,它又很快伸出爪爪将之拾起来捧住继续啃,彼时它腮帮子鼓得大大的,从杏仁这头啃到那头,满足得怎么也不肯停下。 很好,这俩看起来都精神矍铄,不像是病鼠。 “先搁在这里吧。”祈眉于是不再折腾它们了,将手里的竹枝也放回了原处,“阿复,你去给两只老鼠备一个宽敞些的笼子,再着人把它们洗一洗,谨慎着别让它们给咬了。” 阿复听罢即刻过来提起了竹笼,十分欢喜道:“奴才知道了,这两只原是一对儿,必得让它们早生贵子~” 祈眉扶额……这孩子怎么老想着磕cp! 不过阿复也实在机灵,自从端错了甜酒让祈眉发了火之后,如今她再交代的事情,阿复都能一件件做得非常仔细了。 不过一会儿,阿复就提着笼子独自往相府外走。他一路哼着小曲走得还算惬意,到了庭前,自发与一向看不顺眼的门房老瑾打了声招呼道:“今日却是闷热,老瑾,瞧你额上亦出了不少虚汗!” 老瑾生得凶恶,曾凭外貌吓退了不少有意来丞相府生事的人,也曾吓得阿复连着数月不敢出门。 “少来!”他一向不喜牙尖嘴利的阿复,彼时警惕地看向他手中提着的笼子,脸色一沉问他道,“那是什么?” 阿复正要把竹笼提得更高一些,一句“只给你瞧一眼”刚说了一半,眼前的老瑾突然之间死死捂着胸口、睁大了双目栽倒在了地上。 登时光线刺目,而阿复一脸茫然。 只过了一霎,老瑾的唇色就变得乌青,口中急急换气却是一度喘不上来。阿复吓得连退好几步,随后把笼子往旁边一搁,一边奔走一边大喊:“季大夫,季大夫!” 不巧彼时几位大夫刚被祈眉支走,她正在他们暂居的屋内偷捣药罐。见了阿复她忙把东西往袖中一收,问他:“慌里慌张的,怎么了?” “大人!”阿复哆嗦不定,“老瑾好像……好像不成了……” 一路上,祈眉一边听阿复描述老瑾的发病过程,一边迅速自庭中小竹林里削出一根竹枝,让阿复赶紧去取了酒再跟上自己。 祈眉到了一看老瑾,果然符合她的判断:气道阻塞,呼吸衰竭。 “镇定!镇定!”祈眉心中暗道,“赶紧给他切开插管!” 待侍从们把老瑾臃肿的身子扶平,解开上衫,祈眉即刻手持匕首对准日光,一刀削尖了空心竹枝,彼时竹枝呈吸管状,另一头被削落在地。祈眉接过阿复送来的酒往老瑾的颈部一倒,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了一股酒精的味道,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这种手术,她刚开始在急诊实习时不知做过多少,她非常明白如果稍微迟疑一点,或者对自己能力有质疑,或者对病人病情有怀疑,再或者对救人后果有迟疑,或许人就过去了。 不要迟疑! 她在众人围观之下,“嗖”的一声,用手里的匕首划开了老瑾的脖子。 创口虽然不到三厘米,但那一瞬间静得只听见耳边掠过利器刺破皮肤的声音,好些相府的侍从下意识遮住了自己的脸。 分卷阅读10 “呃大人……”阿复离得最近,看得最清,“大人您这是……” 从前的宣邑虽也是个草菅人命的反派,但也不至于自己亲自动手吧?自从被刺之后她个性大变,如今居然变态到连老瑾也…… 眼看着仍握着匕首不放的祈眉长舒了一口气,所有人都屏着一口气不敢挪动身子,生怕杀红了眼的祈眉把匕首再举起来往自己脖子上也来那么一下。 大家对丞相的畏惧自动跃入了新一层次。 不巧的是,这一幕亦恰被刚刚踏进丞相府的紫恒看得十分清楚到位,甚至看完后仍然历历在目。 且说紫恒在朝,身为九卿、外戚之首,是先帝凤君的亲妹、女帝偌元的姑母。她司廷尉一职,宣邑遇刺的案子事关重大,便交由她亲自审理,历时半月,刺杀宣邑的贼人被捉拿后又前后审了三个日夜,今日终于出了一个结果。于是她特地赶来告知一二,没想到一来就遇上这般凶残的场面。 彼时紫恒的左右见状,皆纷纷护在她身前呼道:“大人小心!” “无事。”紫恒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朝前二步走到祈眉身前,“宣相,请你速速住手!” 祈眉一时很难与她解释,却只顾专心把消过毒的空心竹枝插进老瑾的气管中去,并想办法将之固定住。 “宣邑!住手……” 紫恒本想进一步阻拦,便听前方传来了未虞的声音:“廷尉大人且慢!” 未虞早年为廷尉府绘制过一副江河图,身负才子之名,一直很得紫恒敬重。他此番一开口,紫恒便被转移了注意力去,抬首道:“公子这是何意?” “是在下冒犯了,还请大人此时不要惊扰宣相。”他神色肃穆,扫了一眼祈眉还没有做完,继续道,“阿复,请大人到前堂饮茶吧。” 然而纵是未虞担保,紫恒亦不可任由祈眉胡作非为,她即刻从自己侍从腰上抽出一把利剑,想要迫使祈眉停手,谁知剑头方一指向对方,未虞便只身停在祈眉身前,不肯相让。 利刃划过他的浅色长裳,如风中捻花一般轻而易举,他亦没有躲藏半分。 “你可知她在害人性命?”紫恒不由急道,“你信不信那躺在地上之人,明日就可能是你?!” 未虞再度给阿复递了个眼色,浅笑着摇了摇折扇回道:“若真到了那一日,再烦请廷尉大人为在下申冤也不迟。” 得了未虞的态度,相府的侍从亦很快与紫恒的侍从相互对峙,在祈眉周围护了一圈,彼此各不相让。 “大人,请吧!”阿复已然弯了腰肢,换上一脸媚笑请紫恒往内堂移步,“小的这便着人给您备上一壶好茶,定不会叫您失望!” 见此情形,紫恒只好颇为不甘地收剑回鞘,一甩袖角,由着阿复引路皱着眉去了内堂。 “咳咳咳……” 紫恒刚走不久,身后突然传来了老瑾苍老痛苦的咳嗽声,再回首时,只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老瑾此刻面色逐渐红润,双目亦缓缓睁开了。 老瑾意识恢复后,伸手便要去摸被祈眉切开的地方,却被她毫不留情一巴掌打走:“别碰!” 老瑾只得又哆哆嗦嗦地收回了手去。 这时候祈眉方才立起身来,唤人将老瑾送去榻上平躺,唤另外的侍从继续去清洗老鼠,最后细细瞧了一眼未虞,仿佛还是很不放心地给他搭了搭脉。 “你怎么来了?”搭完脉,祈眉的声音较方才面对众人时柔和许多,“不是让你多休息么?” 未虞轻轻抬手将她额间一绺凌乱的发丝归于耳后,笑道:“画得累了,便想出来看看大人是否还在睡觉。大人昨夜忙了半夜,怕是一觉很难缓过来。” 的确。祈眉到现在脑袋仍还晕晕乎乎,方才专注起来倒不觉得,此刻竟又开始乏了。 与他离得近些,加之门口槐香阵阵,昨夜的记忆忽而便回归了她脑中。他随风飘动的衣衫、怀中的槐花甜味、缱绻眷恋的神色……每个细节都曾一度被混进那个怪梦之中。 “未虞,昨夜我是不是与你说了很多胡话?”她挠了挠头顶,“你千万不要介怀,都是些……胡言乱语罢了。” 未虞听罢与她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大人临睡前说要告知在下一个惊世秘密。” ! 祈眉莫名有些紧张。 “什么秘密?” “你说你幼年时被老鼠咬伤过一次,其实很怕老鼠。” 这倒是真的。只是牺牲了无数只小白鼠之后,她早已经没那么怕了。昨晚她那样说的时候,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场景,迷迷糊糊才会把他抓得那么紧…… 祈眉本还想借此辩驳两句,只见这时候阿复正急匆匆回来,想来是紫恒等得有些不耐烦,才会刻意遣他过来催一催。 果不其然,阿复上来就道:“大人,苏紫恒奴才给您打发过去了,茶也都上了。但她说那贼子行刺的动机您一定会很感兴趣,让奴才来问问您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过去?” 第 分卷阅读11 6章 紫恒抬腕后,茶盏内茶香隐隐。春茶养人,茶色衬得她脸色白皙如玉。 祈眉在旁暗想她若非自己政敌,这貌相倒还也许让人觉得有几分舒适,但此刻见了只觉头疼。 且说紫恒卖了许久的关子,彼时终于朱唇轻启悠悠道:“宣相,那贼子如今仍羁押在廷尉府,您想抽空去见一见么?” 祈眉如今连相府都不敢出,更别说去探望仇人了,她真怕宣邑一出门就会被射成筛子。 “倒不是我不愿去,只是身子还未痊愈不太敢出门。”祈眉想要略表自己对案件审理进度的关切,问她,“苏大人不妨直说,此人到底是谁派遣来的?” 不管是谁祈眉都不认识,这话问了也等于白问。 “宣相果然不知道。”紫恒却是莫名一笑,“此人是死士出身,多次宁可寻死也不肯交代,我们一筹莫展。但另一边,朝中多人上疏请陛下将之处死,呼声最激烈的是大人亲自举荐的门生葛长芮。” 通常来讲,急着灭口的定然有些问题。听紫恒这么一讲,问题可能出在宣邑的这位门生身上。 只是连亲自举荐的门生都出了问题,宣邑这人品也真是差到了极致。 “宣相,葛大人的为人想来您比下官清楚得多。他在御史府呆了数年并没有什么政绩,也很少有结党上疏的时候,下官觉得十分奇怪,故而那日私下诈问了两句……” 紫恒说到此顿了顿,搁下茶盏抬眼看向祈眉,“结果,葛大人经不得下官诈问,不慎说漏了嘴。”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愿与下官一同匡扶正义、攘除奸佞。” 自然,这个奸佞指的就是他那挟持天子、有意夺权的老师宣邑。队友实在太坑,祈眉觉得自己脑仁很疼。 但同时她又对紫恒的话产生了一些怀疑。现下偌元正忙着釜底抽薪、分散丞相手中权柄,借此把丞相党除去一部分也说得过去,万一只是紫恒的离间计,倒让自己失了一方助力。 考虑再三,祈眉问紫恒:“有证据捉拿他么?” 对方摇了摇首:“下官私自认为查到此处已没有必要再往后查,后面的,还需请丞相大人自己定夺。” 她话音平淡,却又像是在步步紧逼,要看祈眉会有怎样的反应。 倒是奇怪,从前一心篡权的丞相如今改邪归正,反倒使得他们都以为她在悄悄憋个大招,开始百般提防起来。 到底如何定夺?祈眉斟酌了利弊之后还是决定先保住队友,她饮了口茶,态度严肃地对紫恒道:“苏大人既没有证据,此事还是按律法来办吧。” 紫恒本以为宣邑会因门生的背叛大动肝火,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皱起眉忍不住道:“此事宣相倘不追究,刺客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以后再有机会……” 若以后他们再得了机会,她的运气便不会再这么好了。 她如今只有这一条命,用了就没了。这个道理祈眉当然明白,但为了在这里苟得更长久一点,还是先在暗处悄悄打算比较好。 “请你就这样告诉陛下,一切都按律法来办。”祈眉语气稍微缓了缓,“苏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便先回廷尉府处理刺客吧,我实在病体难支,还请大人多多谅解。” 每每到了撵客出门时,祈眉都有一种神奇的快感,感觉自己血压微升,心情舒畅。 相较之下紫恒的心情就没那么舒畅了,甚至还有一点堵。她起身后与祈眉再行了一次礼,走了两步,终于回过首来问:“……宣相,之前是在救贵府的门房?” 她早就听见外面喧闹,皆在议论宣邑让老瑾死而复生之事,想不通她究竟做了什么让老瑾又活了过来。 “谈不上,近来在跟着季大夫研习医术,预防着哪一日又突然被人扎上一箭而已。”祈眉轻笑,“自从死过了一次之后,我胆子实在变小了许多。” 濒死体验足以解释宣邑个性大变,看紫恒的神色仿佛是信了。 “宣相倒是真在研习医术,连捣药罐也随身带着。”紫恒也不知是在试探什么,“只是方才见到它从您袖中滚落出来,当时情势紧急,下官也忘了提醒一句。” 祈眉悄悄一摸,果不其然自己偷来的捣药罐已不在袖中,想来是方才太急落在了庭中。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太好了,联系起来想一想,她最近的行为堪称异常古怪…… 但彼时也只能保持微笑:“苏大人请吧。” 送走苏紫恒,祈眉赶紧回去找捣药罐。 她计划捣碎蓖麻子提制出毒素,先让小鼠服用,再一次一次地尝试解药。虽这里没有实验室,工具也并不太齐全,勉强试一试大抵理论上来讲还是可以的。 祈眉唤来阿复,道:“你去告诉季大夫,以后两只鼠都交给他了,务必每日记录一次它们的状况,观察有没有别的异常。” “喏~大人,方才未虞主子让奴才把这个带给您。”阿复说着,忽而自袖中拿出了那个破破烂烂的竹质捣药罐来,呈给 分卷阅读12 祈眉的同时不忘夸上一句,“大人今日真是妙手回春啊,老瑾此时已然清醒了,精神好得很呢~” 她懵懵地接过捣药罐,看着它怔了许久。她早已经忘记是何时失落的了,亦不知未虞是何时替她捡起的,他仿佛总是能够及时为她排解困难,但不知怎的,念及此祈眉心中反而有一种涩涩的感觉。 是甜得发涩……还是别的什么,似乎完全不知所谓。 “他又溜哪去了?”祈眉佯作随口一问,“这物件也要托你送过来?” 阿复听罢“哎哟”一声,对祈眉笑道:“大人您又忘了,明日是千灯节呀!城西的吴第吴大人向公子求的画,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了,公子正在日夜赶画呢。” 吴第亦是城西著名才子,先帝时及第,闻言性子十分清高。他是朝中少有的男儿,却亦是不卑不亢、一心一意做个千古贤臣。此人甚爱水墨文章,与未虞私交不错。 难怪今日未虞过来时一脸倦意,竟是在忙这个。祈眉想罢哑然失笑,却也生怕未虞吃亏,忙问阿复:“吴第向公子求画可有报酬?” “有的!”阿复嘿嘿一笑,仿佛很是了解他们之间的交易,“公子不是一向喜欢收藏玄香墨块么?这一回吴大人不知从哪得来了一对徽州墨,描金竹影天下无双,真是精致得紧。公子那日一见便很是中意,吴大人于是承诺要将之赠送给公子。” 未虞原喜欢收藏玄香……也是,他甚爱丹青,收藏玄香奇墨也在情理之中。 祈眉想了想复又暗道真是傻子一个,要什么与她说就是了,何苦熬上几个日夜来取?既然明日就要交稿,这时候还补得齐么? “阿复,你有空再去吴第府中走一趟,悄悄打听一下那玄香是从何处得来,问出来之后带上银两去买些回来。”祈眉吩咐阿复道,“但是先别告诉公子,让他暂且先画着,若是他画不完再另说。” “喏!”阿复答应得极快,“奴才这就去办!” 祈眉轻轻捏了捏额角,精神总算松泛了些。她长叹一声,随后从阿复那日寻出的一堆玩意儿中挑出蓖麻子,记下数量之后放进捣药罐内开始仔细研磨。 但愿解药就在她案上这堆古方之中,而她最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都给试出来。 第7章 清晨,画堂中始终有一股熟悉而醇厚的墨香,时而淡淡然,时而蓄积不断。 未虞执笔沾沾墨砚,笔尖即刻渐次染上了浓重的色泽。拿着笔,他就这么看着眼前白纸缄默静立了足足半刻之久,最终还是搁下了它,却是什么都没画成。 他还欠吴公子仲秋山水图一幅,需在千灯节之前赶出来。 “主子,据说今年千灯节城中不点灯了。”永和一边磨墨,一边喟叹道,“从前每年都点的,今年不知怎的,说取消就取消了。” 千灯节当日京城中点灯是惯例,日子是先帝定下的,在每年八月十四、中秋前夕。去年京中点了三千盏竹灯,燃了整整一个日夜,天下有情人皆自远道而来游走其间、可称得上热闹非凡。 永和一早从别的侍从口中得了这消息,不免有些失望,忍不住抱怨道:“主子,您说奇怪不奇怪?这千灯节也不知是碍了谁的眼……” 知未虞性子素来温和,永和一向都是口无遮拦,没什么忌惮的。从前差一些因此惹恼了宣邑,却还是总在被逐出丞相府的边缘试探。 “阿和。”未虞此刻略略有些咳嗽,沉声打断他道,“大人醒了没有?” 永和思虑着嘟囔了片刻,最终还是道了句不知道。 昨夜她箭伤稍好了一些便要急着去捉鼠,不慎撕裂了伤口,此刻应当还在休息。未虞拿手巾轻擦去手背沾到的墨水,提起一旁的竹篓,便缓缓起身往祈眉寝屋里去。 竹篓里鼠影微动,笼子搁下来,这两只又急着要爬出去,未虞自一旁拿了两片菜叶、两粒杏仁儿放进了笼中。 “未虞主子,这东西它们会吃么?”借儿支颐道,“看这样子仿佛也并不怎么想吃。” 未虞笑道:“饿了总会吃的。” 他说着远远瞧了沉睡中的祈眉一眼,目光中更添了几分柔和。看罢了她,未虞与借儿低声交代道:“这鼠是大人之前点名要的,便先放在这儿,等她醒了再作处理便是。” “喏!”借儿应了一声,将竹笼接过来放在了桌上。 * 众所周知,未虞喜欢在收藏玄香上砸钱。据永和观察,画堂里时不时会多出几方珍奇玄香,与其他数百方摆在一起,但却从来没有动用过。 平日别人向他求画的报酬,全都被他搭在这些宝贝墨块里了,永和时常替宣邑觉得未虞败家。 “主子,这玄香您买来又不用,到底又是何必呢?”永和曾经发问,“放在画堂里仿佛只能积尘。” 未虞却道:“放在这里总有一日会用到的。” 却总也没有用到的一日。 到了街市上,贩卖玄香的小贩总是一眼就从人群之间瞧见未虞, 分卷阅读13 于是早早就堆出了笑脸,将新得的玄香摆到最前对他说道: “未虞主子您看,这是咱们这里新到的扬州墨。这次这墨容易化开,没有杂质,实乃质地最佳的上上品哦~” 没想到今日未虞只是摆摆手,与之笑道:“近日府中暂且不缺玄香,改日再来看吧。” 说着他看也没看那墨,便继续往前去了。 “怪哉!”小贩尤为失望地看向他的背影,忍不住嘟囔了这么一句,“真是怪哉!” 彼时未虞正急着往吴第那儿去。他的《仲秋山水图》还完全没有起笔,到了吴府,吴第却误以为未虞是过来送图,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才发现他此刻两手空空,身后仆从手里更是空空荡荡。 吴第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寻了好一阵,确定没有自己的图后,方才与未虞作揖笑道:“公子莫不是忘记了什么?” “吴大人见谅,在下特来与您告罪,这图还差一幅未完,怕是今日完不了了。”未虞如实相告,“明日是千灯节,在下可多画一幅《千灯佳节图》作为补偿,这样如何?” 吴第知道未虞近来身子不是很好,其实亦并不着急要画,但听他这么一说又极想要这幅《千灯佳节图》了。 “此话当真?”他忙抬首问未虞,“公子当真可作《千灯佳节图》?”但说到这他忽而又想起一事,“可……徐大人已然下令明日京中不燃千灯,这又该如何是好啊?” 未虞听罢此话,显得十分遗憾:“那便……” “那便如此,公子……”吴第生怕未虞反悔,即刻道,“公子不必作《仲秋山水图》了,明日的千灯节交给吴某,吴某必将亲自置办,尽量还原去年千灯节的盛况。还请公子务必为吴某作此千灯图!” “那便劳烦吴大人。”未虞笑着与他作揖,“吴大人与徐大人私交甚好,想来自有办法,在下便先告辞了。” 吴第颔首回礼道:“……未虞公子请便。” 却说为了这张《千灯佳节图》,吴第倒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连请了五个说客到徐府上为千灯节说情。 徐锦儿不愿大办千灯节本是一心为国库考虑,却被吴第请来的说客搞得头昏脑涨,说到了最后,她只好与五个说客道:“回去告诉你们吴大人,要是他肯把他府里那对徽州墨给我,我就办千灯节。” 这条件倒把吴第彻底为难住了。 未虞肯为他作图,本就是为了他那对天下再无双的珍奇玄香,如今为了千灯图反倒连这个都不能给他,岂不是本末倒置? 吴第让侍从一个往徐府、一个往丞相府问了,是否可以换做其他玄香。结果徐府坚持不让,倒是未虞让永和答他道: “本是在下违约,玄香不要也可。” 他方才恍然明白过来,未虞的目的其实早已不再是玄香,而是明日的千灯节。 * 未虞方回画堂不久,只觉胸口忽而闷闷如压,他掩唇咳了几声,竟蓦的又咳出了几滴血来。 他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取来手巾悄悄拭了,方才唤永和进来道:“阿和,去将给吴大人的画一并整理整理,明日便送去吴府。” “公子……”永和见他面色不太对劲,忙问道,“公子没事吧?” 他此前亦有咯血的症况,饮了季大夫开的新药后本已经恢复了一些,这两日大抵是耗了太多精神,病情忽而有些加重。 “没事。”未虞回答得轻描淡写,仿佛果真只是永和多想,“去吧。” 庭间传来风吹落叶的声音,许多落叶一同簌簌而下,有的甚至被风卷得涌进了画堂。彼时天色已然暗了,永和在后面整理完了画卷,未虞面前的《仲秋山水图》亦最终结笔。 仲秋山水,无论如何总带有些许凄凉与荒败。可吴第偏偏选了这个时节,草木凋零、山水昏暗,画面色泽亦十分压抑。 未虞刚搁下笔,阿复便过来传话道:“主子,该用晚膳了。” “知道了。” 这日未虞踏出画堂时,天色已转而月白。他摇开折扇缓步走到中堂,却始终不见祈眉的影子,桌上亦只摆有一副碗筷。 “主子,大人说她今晚不用晚膳了。”阿复与未虞陪笑道,“奴才瞧大人正在用那捣药罐捣几颗黑豆子,已弄了一下午,似乎在做什么东西。” 未虞遂淡然一笑,亦不再多问。 到一日终于将尽、天色全暗时,未虞携了一壶清茶坐在庭间乘凉,四下草木窸窸窣窣、热气散尽,静得让他足以开始构思明日即将动笔的千灯佳节图。 偶尔有一蚊虫掠过,折扇轻轻摇动,便将之扑得老远。 “你却不知我这儿有驱蚊草么?”耳边传来了她的声音,“以后要乘凉,记得带些在身上。” 未虞回首一看,只见祈眉拿了一束干草过来坐在他身侧,神色仿佛轻松了许多。 “大人忙完了?” “忙完了。”祈眉笑了笑,“你也忙完了吧?” 二人仅仅半日不见而已,却似隔 分卷阅读14 了许久许久,终于又各自从不同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又来到了对方身边。 祈眉用一下午的时间制出了宣邑当日使用的毒,已然严格按照比例喂给小鼠,并让曜之从头到尾记录小鼠的状态。至于解蓖麻毒的古方,她亦取了十来个开始慢慢调配,相信很快就会得出结果,为未虞制出解药。 “一切都妥当了。”未虞亦笑得眉眼弯弯,全不似月色冷清,“大人,明日是京城的千灯节,可愿陪在下一同去看满城灯火?” 她放下驱蚊草,此前便听阿复提过千灯节,但仿佛阿复也说过今载取消灯会了。她先前还为此颇有些遗憾,毕竟她从不知古代的灯会是什么样子。 “怎么……千灯节又要办了么?”她语气甚是喜悦,“还有这等好事?” 未虞颔首,忽而问她:“每年千灯节都有许多人到京城来看灯会,大人从前可有来过?” “没有。”祈眉摇首笑道,“倒是说起来,我从前在的那个时空也有灯会。每逢元宵、中秋、春节,城中都会挂上许多灯笼,可与京城的千灯节相比一定不同。” 自然是极为不同。 只因明日满城三千盏竹灯,没有一盏不是为她而燃。 第8章 祈眉只着了便装,一身黛色素罗裙、几枚乳玉簪,出门前,未虞接过借儿手中的雕花木梳,坐于她身后为她篦发。 宣邑的脸出现在铜镜之中,在冷调镜色中更显得冷清而坚毅,却不得不说她实在生得美丽动人。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入鬓长眉,年近三十的皮相依然丝毫不减风韵,肤色自然而红润。 “听到外面动静,倒似比白日还要热闹许多。” 祈眉时不时能听见相府外面有喧闹的声音,果然千灯节声名远扬,吸引了一众来京的游人。 未虞亦莞尔一笑:“千灯盛会,年年如此。” 他坐在祈眉身后,抬手轻轻绾起她披散的青丝,消瘦的手指从她额角划到耳畔,将那绺不知如何处理的碎发归于脑后束起。 痒痒的,心头却浮动着暖意。每每得了他的善意与情谊,祈眉总不舍得失掉,可仿佛索取的人多是自己。 她佯作随口一问:“未虞,吴第求的画作如何了?” “昨日便已结笔了。”他皱眉,未尝想到祈眉自然知悉此事,“大人是听阿复说的么?” 祈眉见发髻已成,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回首与他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分明都可以向我开口,又何须自己再耗费一番精力去得到?” 她静静看向未虞,似乎既摆脱不了此刻的压抑,又挣扎不出对他的情思,等他一个确切的回复。 “大人想得太复杂了些,在下只是闲来无事惯了,不愿如此虚度光阴而已。”他说完,便将手中木梳轻轻搁回了案上。 祈眉顺势握住了他极凉的手,发现因着身子亏损的缘故十分消瘦,心中不免刺痛。 “未虞……”她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你总是隐忍多些,其实你我之间又何须如此?我不是她,亦绝不许让你有半分难过、孤寂,或是身不由己。” 等她试出解药…… 一旦试出来,就不用时时再担忧焦虑了。她已把实验步骤通通教给了曜之,中药药性他非常熟悉,后面的内容甚至都不须她操心。 “你明白了么?”二人依然离得很近,祈眉在他耳边道,“未虞,我并不是她。” 她不是宣邑,无论经历了什么亦都绝不会变成她。 “……在下知道的。”他声音温和,反握住她的手,“其实……有大人在此,在下从无半分难过、孤寂,或是身不由己。” 大抵是离得太近,而他眉眼轻闭的模样又实在太过好看,一点小小的火影子即刻就燃成了盛焰,在远近之间来回试探着。 随后,二人在微凉暮色之中相拥在了一起,方系好的衣裙重新变得凌乱,身子交织起来,仿佛终于合力完成了一幅绝美而完整的拼图。 “未虞,唤我。”祈眉老想亲亲他,抱抱他,把他认认真真地好好宠一遍,以弥补他此前经历的所有。 未虞身子孱弱,彼时气息变得十分沉重:“大人……” 她听了这称呼后温婉一笑,纠正他道:“不要唤这个,只唤我的名字可好?” “……祈眉。”他嗓音低而温和,“眉儿。” 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唤出来,竟总是如此耐听。祈眉暗自心想,大抵是听一辈子也不会觉得腻了。 * 奸相出门不敢过于铺张,故而祈眉亦只是着了一身常服,施淡妆,连阿复、借儿都没带,只与未虞二人手拉手步行去了千灯街巷。 一路上西京的摊贩、往来行人,吆喝声、笑闹声此起彼伏,皆无比热闹。祈眉方才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来逛街,上一次被人放冷箭明显是仓皇出逃,都不知原来西京是如此盛况。 他们二人如其他巷中百姓一样,从东门往西行,不到千步,便能稍稍见到一些光辉了 分卷阅读15 。 “是那儿吗?”祈眉略有些兴奋。 未虞顺着那方向望去,正要称是,忽而被一阵咳嗽呛得身子摇晃。他面色苍白如纸,即便是在灯光之下,依然显得毫无血色。 “……还撑得住么?”祈眉轻抚他的背脊,衣衫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使得她甚是焦虑。 忽而便记起他俩初见时,未虞便是这般朝她走来,勉强问她一句:大人可还撑得住?那时祈眉便知他心肠柔软,自己受困相府,却还屡屡助她得偿所愿…… 正是这时,方才一直悄悄打量祈眉的一个锦衣女子自她身旁走过,咳嗽一声与同行的人说道:“哼,我朝怎会有如此奸人!” 锦衣女子大抵也和宣邑同朝为官,只是她清高冷傲,不屑于与宣邑这等奸臣为伍。祈眉揣测她应在紫恒一列,亦不多与她说话,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任她奚落一两句也并不生气。 “呵,纪宋当真是奸臣当道。”与锦衣女子同行的路人叹息着搭起了话,“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了结?” “那天杀的刺客失了手,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唉。”两人说着一并摇着头走远了。 待未虞顺了气,祈眉方又同他两手相握,自那群用奇怪目光看着他们二人的群众中间淡定穿过,到了千盏明灯中去。 从未想过京城的千灯节会是这个样子。 若将西京比作一位曼妙女子,橘黄华灯沿街而上,如系在她腰肢上的一束流苏,如此静好美妙。置身其中时,一切烦恼尽可以抛诸脑后,任由温暖柔光将整条街巷都照得透亮。 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前面太多阻碍,祈眉紧紧握着未虞的手带他穿行其间,大声道:“未虞,我们到小楼上去看!” 他应了声“好”,与她一同踏上了东门小楼。 因在此处观灯最佳,此处的小贩也最多,他们各自叫卖着糖人、糖葫芦、冬糖,一阵接一阵的甜味弥漫在小楼之内,引得许多小孩守在这里垂涎三尺。 “大人……”未虞笑得和煦,又是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可是想尝尝那冬糖?” 那冬糖深黑软糯,外面还裹了一层乳白色的糖粉,一看就非常好吃啊……祈眉从来没有吃过,蓦的动了心。可她此刻也是真的身无分文。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她一边否认,一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未虞不知从哪掏出了几枚铜钱,通通交给小贩,轻而易举地给她带回来一包冬糖。一旁的小孩子目光跟随着这包糖落到了她身上,各自眼睁睁地跟着舔了舔嘴唇。 “你这没出息的!”孩子他爹捶了他一巴掌,“今日都吃了一斤了,还没吃够呢!”他说着把儿子拉到一边,又提高了声音道,“看见没,那是咱们纪宋的白虎精,小心她把你也给吃喽!” 这话刚说完,小孩便被他爹吓得哇哇大哭。这么扯着嗓门一闹,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让祈眉颇有些尴尬。 虽然知道他们的恶意皆是针对宣邑,她却还是不免觉得难堪,况且这位老爹教育儿子真是一言难尽…… “她不是白虎精喔。” 祈眉正想疏散一下围观群众,和老爹正面理论一番,便见未虞俯身小孩面前说道,“其实……我才是白虎精,专吃爱哭的小孩。”说完他冲对方一笑,面容隐在沉暮与灯火之中,显得十分可怖。 未虞一举把对方吓得不敢再哭,眼泪鼻涕全挂在鼻尖,整个人就此怔住了。那老爹见状,即刻便畏畏缩缩地将孩子领下了小楼去。 小楼也总算安静了下来。 “还以为你要安慰他两句,你却比我都要狠心。”祈眉打趣他道,“那小孩回去几天几夜都得做噩梦了。” 她嘴上虽是这么说,心中却清明得很——说到底这也都是小孩他爹自找的麻烦,孩子虽然无辜被吓,也都只能归罪在他爹身上。 未虞亦淡淡瞥了一眼那对父子的背影,攥着手巾闷声咳了一会儿,身子愈发虚了。他勉强撑到此时,眼前华灯再明亮,似乎也开始糊作了一团。 空中那轮秋月愈发圆了些,忽而想起明日便是中秋,人间团圆的日子了。可彼时他意识已然开始游离,双目亦有些昏沉:“大人……倘明年没有千灯节,你会到何处看灯?” 骗来了一日千灯节,大抵以后都不会再有了,这当是最后一次。 倘明年没有他,又有何人陪她来此?他希望岁岁年年都有千灯节,岁岁年年都可让她不在黑暗之中前行。 即便没有他也是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又极想参与她之后的人生,极想同她永远这样浅握双手、从人来人往中经过,互道喃喃细语……果然是奢望太多了吧…… 彼时祈眉正伸手去拨正小楼檐角上挂着的那只歪斜着、快要掉落下去的竹灯,听他在身后这么一问,便一边拨动一边答道:“不管有没有千灯节,只要是与你在一起,随便到哪里去都行。” 说完回过首去,瞧见他轻轻勾唇笑 分卷阅读16 了。未虞面色苍白,单薄浅淡的衣角正随风缓缓摆动,总是如此宁静致远的模样。可还未来得及回答她这一句,便痛苦地皱起了眉,消瘦的身子朝前重重地跌了下去。 第9章 “很遗憾的一个事实是,院外的心肺复苏成功率非常低,至今不足5%……” 外界的声音好像变得愈发迟钝了,祈眉脑子里冷冷清清的,浮现出了从前某位老师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没有连接上的一串符号,各自碎裂分割开,又重新凝聚成歪歪扭扭的文字,最后再转化成一段音频。 “其原因有三,第一个时间因素:病人能够及时得到心肺复苏的情况非常少见,然而一旦错过最佳抢救时间,即便恢复心跳,大脑缺血时间过长,病人此后的生活质量…… 第二个人为因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施救者贸然进行胸外按压,导致病人肋骨断裂严重刺伤肺部,或者按压方式不正确、位置不准确导致延误最佳诊疗时间…… 第三个环境因素:在仅仅做胸外按压,没有其他任何急救工具的情况下,病人的生还可能降低到……” 花灯转来转去,小楼上仿佛也乱七八糟,她听见自己发了疯似的对周围的人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都特么给我滚!谁再靠近,我特么一个一个诛你全族!” 这时一个年轻些的小生遣人将祈眉和未虞护住,对周围的人道:“丞相贵体,请勿打扰!大家都散了吧!” 他身着官服,头顶玉冠,看行为是个宣邑党。周围的群众赶紧散了一半,生怕被这□□臣波及自身安全。还剩下几个始终不愿走,便远远瞧着祈眉两手交叠,一脸阴沉且专注地给未虞做心肺复苏。 “你知道么?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我知道。” “未虞,我并不是她。” “有大人在此,在下从无半分难过、孤寂,或是身不由己。” 他不能死! “你不能死!”祈眉双目红透了,声音却丝毫不颤,动作仍然没有减慢半分,“未虞,你一定,不可以死!” “先生!先生,季大夫已然过来了,您要不先歇一歇吧!” 这位年轻小生生怕祈眉已经魔障了,见季大夫来了就赶紧迎了过来,季曜之亦向之行礼道:“葛大人。”曜之行完礼,速速上前为未虞把脉,与祈眉互不干扰。 刚搭上脉不久,他便忽而察觉到……那原本已然停止的脉象居然开始微弱跳动起来。曜之惊异抬首:“宣大人……” 祈眉这才浑身无力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指探到未虞颌下,另一手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先生?”葛长芮远远唤了一句,却还是不敢过分惊扰,“先生,师丈他如何了?” 说来真是怪,面对这个有刺杀自己嫌疑的门生的提问,祈眉脑子里面空荡荡的,却莫名其妙全是白日里阿复的声音—— “大人,小的按您的吩咐去打听玄香,结果不小心还是让别人通晓了消息。他们知道您在买玄香,各自都送了不少过来,徐府也特地差人送来了这个,小的本不想接,但一看这个居然是……” 阿复说到这顿了顿,与她呈上了一对精心包裹起来的徽州墨,正是吴第府中那对天下无双的玄香,也是未虞日赶夜赶作图要换的好墨。 “这不是未虞看中的么,怎么到了徐府?”祈眉手指抚过玄香沾了些墨粉,面色一沉道,“吴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阿复打了个哈哈:“小的也不知,可吴大人不像是个出尔反尔的,也不知为何……把它给了徐锦儿。” 徐锦儿,徐锦儿,这名字倒耳熟得紧。祈眉让阿复把玄香放好,与他吩咐道:“你去看看是不是未虞违了约,倘若不是,好生查一查到底是什么缘故。” “喏。”阿复得了令,却还恋恋不走,“大人,徐大人这是有意投靠咱们相府呢,陛下有令崇尚节俭,她今日原不肯办千灯节,想来这是为了表明态度。大人若收了这礼,可不是……” 对了,是千灯节。祈眉自别的侍从口中听见徐锦儿的名字,都是为了千灯节。 他们皆说她原本主张不办这节,昨日临头了又突然改变主意,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 如今这原因总算是清晰明朗了。 是未虞。 ——“大人,明日是京城的千灯节,可愿陪在下一同去看满城灯火?” 他原是拿那数幅画,换了与她一同来看一日三千繁灯。 可现在他双目紧闭,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虽心跳、呼吸已然重新恢复如常,依旧一直都没有苏醒过来。祈眉索性也往他身侧一躺,道:“未虞,你原是个笨蛋。” 她一举一动都让周围的党羽为之揪心,但他们也只敢守在十步之外不敢吭声,彼时曜之也退得老远,并招呼长芮带人离开,给他俩腾了一片地方。 躺下来,只见外面的灯火又成了不同的模样,那般静谧,那般真切 分卷阅读17 ,可也同样那般过分扎眼。 她抬手摸了摸未虞的脸颊,侧首问他:“疼么?” 当是极疼的。 握着他的手,祈眉继续说道:“今夜的灯会很美,谢谢啦。但我还是只愿和你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是。” 好奇怪。半个月前他们还素不相识、相隔着千年的距离,如今亦并没有任何疏离之感。祈眉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颊上,悄悄落了一次眼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一曲《上邪》原被她念书时抄在书页间,那时一边写了,一边脸红红到了耳根。未曾想到十年后,会真正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念出这段话儿,还觉不够。 他神色温和如旧,唇色依然苍白,被她握着的手却轻轻地反握了她一下。 “未虞?”祈眉因这动静立起了半个身子,起身一看,他眉梢微皱,仿佛有了些即将苏醒的迹象。 她即刻抹了抹脸颊,沉声对小楼外候着的众人唤道:“来人!”这么一喊,葛长芮便带了一行人过来了,大家纷纷与她作揖:“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几个去备轿辇,葛长芮,你来背未虞下楼。”祈眉声音沉沉地交代大家各司其职,“季大夫,用来解毒的药方试得如何了?” 众人将未虞仔细扶起,由长芮背着,其他御史在身后跟随一同缓缓下了小楼。 与此同时曜之答她道:“禀大人,卑职出门时小鼠皆没有任何问题。” 太好了。祈眉长舒了一口气,这真是太好了! 解药在小鼠身上通过,意味着可以让未虞服用了。如果处理得当,即刻便可以让他慢慢将养恢复,排解毒素…… 她从前不信神灵,此刻口中喃喃自语,又都是在感谢这世间一切助力。无论是神是鬼,无论是真是假,皆在她心存感念范围之内。 她甚至一心许愿此后良善待人,永不作恶,以换未虞快些转醒。 “曜之,你即刻按我那日计算的分量,制出一份解药给未虞服下。”祈眉最终与他道,“剂量可以酌情减少三分之一,若有转好再用剩下的三分之一。” 曜之听罢亦十分欣慰,赶紧道:“喏,卑职这便去了。” 第10章 月圆如玉盘,来来往往的人影将这不肯退却的月光遮了一遍又一遍,把它搅得细细碎碎、层次分明了。 解药已经服用了接近两个时辰,未虞仍不见转醒,眉头也一直蹙着。幸而这段时间内体征还算稳定,想来脑损伤无可避免,但至少至少,还能摸到他的体温、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 长芮等人没得到祈眉的指令不敢擅自离府,皆在旁乖乖候着,毕竟他方才送未虞回来被门口的御林军拦住时,亲耳听到祈眉告诉首领道: “你现在即刻派人进宫告诉皇帝,马上撤了本官门口的御林军,自现在起一个都不许留在这里!” 她的态度终于又明确了,大家皆暗自揣度了片刻,还是毅然跟随她进了丞相府。 见未虞仍在昏迷之中,而祈眉一直坐在榻前不肯抽身,长芮轻声对阿复道:“阿复,你去告诉先生一声,我有些话想要同她讲。” “什么话,你讲吧。” 祈眉虽背对着他,亦听见了他对阿复的低声吩咐,便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了。 她一身素裙、青丝高绾,即便只余个背影也可震慑众人。长芮听罢暗自斟酌了片刻,方才怯怯靠前,把声音压得比方才还低几度:“先生,给师丈的解药用完了么?倘用完了,学生这里还有一些。” 他这话一出,祈眉忽而横眉看向了他,眸子里充满了质疑与不解。 这番话,祈眉还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宣邑给未虞下毒之事连她的心腹阿复都不知道,而这葛长芮不仅知晓内情,居然还存有解药?! 她质疑,不解,愤怒,许多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把她的思绪搅得一团乱麻,让她不敢相信、甚至不敢继续往后揣测…… 可事实此刻就摆在自己眼前,这个葛长芮的确参与其中,而且还深得宣邑信任。考虑到宣邑的社会关系,很有可能毒素就是葛长芮一手提供给她的,用以在她面前邀功求赏。 不过这情绪在祈眉脸上留存的时间极为短暂,让葛长芮也觉得那一刹像是自己的错觉。她随即恢复如常:“你若还有就拿些过来吧,我这里早就没了。” “喏。”葛长芮道罢,即刻便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个手指大小的青花瓷瓶,“学生一直随身带着,方才在小楼不太方便,故而……” “好,你做得对。” 祈眉伸手接了下来,这瓶身凉如冰块,沉沉的,里面的药丸相互碰撞发出了泠泠之声,装的大抵都是固体丸药。 “自先生受伤之后朝中变故极大,不过刺客如今已经按律斩杀,这一点请您放心。” 他说到这里亦仿佛有了些自己的斟酌,想看 分卷阅读18 看祈眉态度再作下一步打算。 听完这话祈眉更觉奇怪,听这口气倒像是他当初上疏建议女帝即刻斩杀刺客灭口是为宣邑谋算一般。可宣邑如此信任他,此事又错综复杂,她一定要诈问出一个究竟。 “前些时日苏紫恒来找过我。”祈眉佯作高深莫测,沉声道,“听说刺客一事,前前后后她倒忙活了不少。” 葛长芮听罢低首,便也猜出紫恒将他的话转述给了祈眉,于是即刻退了些许,作揖笑道:“先生,先生当日生死未卜,学生为保全己身加之保全其他人,很快就向她投诚了。” 你这小猢狲还有脸笑?不太识相。 不过,托他的福,祈眉也终于理出了一条思绪。可以大致想象,宣邑被刺之后,朝中宣党皆惴惴不安,而葛长芮是宣邑得意门生,也是她在御史府的最大助力,他首先向紫恒表明态度摘清自己,的确是最佳选择。 果然是奸相带出来的学生,趋炎附势、投机倒把倒很有一套。只是值不值得她再度信任还很难说。 祈眉于是又接着道:“投诚苏紫恒事小,她给你安一条急于杀人灭口的罪名,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是。学生当日考虑欠佳,日夜担忧那刺客会吐露出一些什么,所以便贸然做了。幸而先生当日保全了学生一条小命……”葛长芮眉目愈发恭谨,大抵是诚心谢她,“学生拜谢先生!” 原来刺客也是一伙的?! 那为何他会刺杀宣邑?是叛变,还是其他原因? 却不知这背后到底还有多少隐情,真是乱七八糟。祈眉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继续拐弯抹角探问:“你不用谢我,我如今也实在无暇顾及其他,倒是你那边情况如何?” 这话却把葛长芮问得沉默了。 一陷入沉默,祈眉便有些忐忑。她之前与未虞初见时便是因多问了一句露了身份,彼时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倘让葛长芮听出端倪怕是很难收场。 可这句话思来想去并没有什么不对,不过是循例问了问近日情况而已,难道是说话的腔调有变,让他听出来了? “先生。” 正当祈眉心中打鼓时,长芮终于开口道,“学生近日来有个想法,想要告诉先生。” 原来如此。祈眉松了一口气。 “行吧。”她伸手将未虞的被子掖了掖,自小席上起身,“有什么想法,你直说便是。” 葛长芮跟在她身后,似乎对自己这个想法十分满意,笑了一笑与她说道:“学生想……策反苏紫恒苏大人。” …… 真行。 看不出来,宣邑手下这一个一个的都是鬼才? 这一瞬间祈眉忍下了转身呼他巴掌的原始冲动,实在很了不起。她又忍了即将出口的“孩子醒醒,你到底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反而充满温柔地对他一笑。 孙老说过,带学生要以鼓励为主,提点为辅。 “好,继续说说看。”祈眉鼓励他道,“说一说你要怎么策反,或者需要我的什么帮助。” 不如先按捺住性子,听一听长芮的意见。 谁料刚听罢这句,长芮便是心花怒放地滔滔不绝了:“先生,具体的计划学生还没有想好,只是有了这么个想法。学生纵观三十六计,发现很少有能够制服苏大人的,于是学生决定铤而走险牺牲自己……使用美人计。” 祈眉虎躯一震:什么玩意儿? “学生那日下朝与之遥遥相对时,发现苏大人亦遥遥在看学生。想来对苏大人来讲学生的存在十分重要,同朝数载,总算磨合出了几分感情。”长芮道,“后来又有一日,学生本在坊间独自散步,与苏府轿辇擦肩而过时,苏大人卷帘唤我:请葛大人让一让。 学生便知晓,那日街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何她偏偏唤住了我?学生不敢夸大其词,倒是自幼便有翩翩君子的雅称在耳边萦绕,如今可凭三寸不烂之舌,将苏大人一力策反过来,以谢先生知遇之恩。” 他说着两袖抬至齐眉处,便要与祈眉鞠躬行礼。祈眉赶紧将他扶住:“长芮,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感念师恩,这这这……这不太好~” “怎么?”长芮懵懵的,“先生觉得这计划有什么破绽么?” 什么破绽? 特么你要挖的居然是敌方大boss,你的志向也太远大了吧? 祈眉冷静片刻,还是决定继续按捺,继续鼓励提点:“长芮啊,有的事是可以的,有的事是不行的。这个你一定要懂得区分哦。” 你挖精英挖墙角挖地道都成,但要挖走对手老大,这肯定是不行的啊朋友! “……区分?”长芮问,“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怕你此番策反她不成,反而被她策反。”祈眉与他道,“长芮,等你有了全盘完整的计划,再来与我商量也不迟。” 让他这么一绕,祈眉差点忘记自己要从他身上多寻些关于刺客的信息,于是很快岔开了话题:“此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倒是刺客一 分卷阅读19 事,你确定都解决好了么?” 长芮原本打算沉思一遍自己的计划,此刻又提到刺客,便答祈眉道:“解决好了,学生遣人亲自去看过,廷尉府也没再继续追究了。” “嗯。”祈眉颔首,心道得换个方向诈问,“那……其他知情的人,你是如何处理的?” 这个“其他知情人”,既可以指宣党,也可以指苏党。因而这问题问得十分慎重。此事若还有另外的人参与,便可以借此展开,挨个儿来与他们了解情况。持一手信息换另一手信息,她最后应该能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其他知情的人……?”哪知葛长芮忽而对此面带困惑,“先生说的是哪一位?” 糟!套话不成反被套。祈眉感觉自己血压突升,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圆过这话去。 若是此事就只有葛长芮一人知情,无论她说哪一方都会露馅,何况他直接问了她特指哪一位,她又如何能在这几分钟之内编的出来? 手心微有些冷汗,祈眉此刻压力不小。 要是说漏嘴直接把这位老兄灭口得了。祈眉暗想。那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想罢她冷眼一瞥,反问长芮道:“你说我指的是谁?” 第11章 很好很好。万能反问。 只见葛长芮得了她这一瞪,记忆似乎突然顺畅了许多:“哦哦,原来先生指的是她。学生疏忽了,到现在还没有抓到,不过想必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出现了,隐藏关键人物!这个人一定与宣邑被刺、葛长芮急于灭口有着莫大关联,不把她揪出来,宣邑这副躯体恐怕还会有危险。 祈眉打算与他好生打探一下此人,于是乘胜追击倒打一耙说道:“我若是不提,你全都给忘了吧?” 她虽不知此人究竟在刺杀案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但从与长芮的对话中还是可以略作一番推敲。 “学生怎敢忘!”长芮与她道,“先生请莫怪罪,她的画像如今已然满街都是了,边关封锁半月,更不敢再回齐国,如今只等着她自投罗网。” 原是个齐国人。纪宋与齐国打了几百年仗,各自水火不容,想来此人与宣邑之间不仅有私仇,还有关乎两国政治上的纠纷。如今既然有画像,宣邑也已经半个月没出门了,大抵可以从通缉令上入手。 对此宣邑该有怎样的反应?学生办事得力,事情略有进展,只是敌在暗处躲藏难以捉摸,也实在不能怪长芮疏忽。 她遂选择夸赞长芮:“做得好。你遣人把她的画像送一张过来给我。” “先生要画像作甚?” 祈眉真是屡屡被他问得哑口,若不是看他小白脸当真是在好奇,也是数度想要现场杀他灭口。片刻后,祈眉与他道:“你只管送来,我自有用处。” 长芮吃了瘪,只好领了命下去取画像了。 彼时天色逐渐泛白,回望未虞仍在昏睡之中,算一算已然过了四个时辰。灯火几重,亦觉冷寂。 祈眉偶然摇一摇手里的小瓷瓶,耳畔声音清脆,倒觉得这药丸碰撞之声有些耳熟。祈眉生于医学世家,自幼是摇着家中药瓶玩大的,知道每一种药因大小、分量、材质不同,发出的声音自有细微的差距,听起来也有抑扬顿挫之分。 她随即充满疑惑地将之打开一看,然后整个人都为之震惊了—— 这小瓷瓶里装着的药居然是片剂! 看见这一瓶白色小药片的一刹那,她的脑子忽而停转了数秒,然后方知此事并不简单——片剂是近现代药物规格,是用压片机压制出的固体,千年前的古代又哪里来的压片机、如何能压制出片剂? 只有一个解释:拥有这药片的人和她一样,都来自于现代。 是长芮么?!不不不,倘若真是他,方才她在小楼上给未虞做心肺复苏时,便该知晓她不是宣邑,根本没有必要继续相互虚与委蛇。 她将这瓷瓶攥得更紧些,心中全是不解。 然下一秒,阿复便急急进来禀告道:“不好了大人!陛下听闻昨夜有人抗旨闯进丞相府,葛大人方一出去,便和几位大人一齐被扣住带进宫问罪了!大人,咱们该怎么办?” 把长芮一干人等扣住了? 这个偌元真是愈发得寸进尺! “你,就在这里看顾好未虞,倘我回来见他出了什么问题,一定会拿你是问。”祈眉侧首与永和道罢,凝眉起身走了出去。 她绝不能任由偌元削她相权,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倘她果真服软,对方必定会步步紧逼,把她送上西天。说起来如今也算是骑虎难下,再怎么样也要搏一搏,改变相府上下的命运。 “阿复,备辇。”她眉目冷清,语气毅然决然,“本官要进宫面圣。” 一个年仅十来岁、依靠宣邑扶持方能登基的小黄毛丫头,祈眉倒不信她还能翻出什么大浪。 且说宣邑仪仗的排场不小,执扇、执戟、执伞者的数目明显比照着皇帝的例子,僭越之甚让人瞠目结舌。细想古代尊卑意识 分卷阅读20 深入骨髓,祈眉暗自冷汗:这宣邑还真敢搞。 踏上乘辇,这队伍便浩浩汤汤地以极缓慢的速度穿过京城,途中赶着上朝的官员皆要朝她俯身跪拜。 “丞相大人万安!” 这话音耳熟得紧,祈眉一看,原来昨夜出言奚落她的两个锦衣京官也在其列,虽仍面露不屑,还是被迫要向她行叩拜大礼。祈眉开始觉得是自己过分软弱,分明宣邑已在权力巅峰,她却一让再让,实在浪费了宣邑这副好牌。 “你们二位不必进宫了,自今日起外放北方吧。”她看也不看二人会有如何反应,下令之后便命侍卫继续前行了。 既是奸相,就要做奸相该做的事,这才符合身份嘛。 再者这二人这般清直,倘若他日闹起来一定没个分寸,暂时贬出去避一阵子,等这风波过去之后再接回来继续做官也不迟。 一晃前面便是宫门,仪仗在此处缓缓停了下来,登时便占满了整条长街。这样的长队即刻给四周的行人皆形成了压抑之感,人人脸上皆是阴云阵阵。 “大人,咱们到了。”阿复见停,即刻将一枚乳白色的象牙笏板递给祈眉,“奴才扶大人下辇。” 她抬首,在辇上时气宇轩昂,与从前的宣邑别无二致。阿复将她轻轻扶下辇来,弯腰跟随其后不再吱声,倒是身后一众臣子皆喁喁不断,各自议论着丞相回归一事,都有些张皇。 祈眉无心管他们如何议论,她手捧象牙笏板,步步往这繁复宫门中去,心道要同女帝翻脸实在不宜耽误太长时间,速战速决便是最好。 偌元压根没有料到祈眉的到来,她正张口咬住侍君承叶给她剥开的葡萄,她面似桃花娇艳而美好,像个半大的孩子。 “啊……陛下张嘴,再吃一口……” “嘻嘻,这外番的果子真是甜美极了。” 承叶浑身浮动着妖异气息,一袭红衣似火,皮相俊美肤色胜雪,史料记载宣邑便是因不许女帝立他为凤君被削位赐死,想来此人不一般。他此刻即便是见到了祈眉,依然刻意与偌元说道:“陛下倒说说,是这果子要甜美些,还是承叶要甜美些?” “自然是承叶要……” “陛下,丞相大人来了!”彼时通传的宫人来迟一步,偌元方因此抬首见到了祈眉,登时吓得浑身一颤,赶紧与承叶分了开来。 “老师……孤……孤与承叶只是在……” 她彼时战战兢兢,像是被班主任发现了早恋的怀春少女般,全然不似祈眉想象中那般对宣邑心怀反抗。 亦或是许久不见宣邑,彻底忘记自己要反抗她这么一回事了。 “宣相大人……”然而一旁的承叶却丝毫不着急,手里还拿着一串紫晶葡萄,“宣相此番进宫却不首先禀明圣上,这算不算是无礼犯上?”他说着看向偌元,似有意提醒她要与宣邑作对到底,“陛下您觉得呢?” 他倒真像是狐媚惑主的祸水,倚仗女帝宠爱,言辞之间毫不客气,每道一句都像是要故意激怒祈眉。 偌元让他这么一说,亦果真慢慢变得镇定自若,与祈眉道:“老师若是有事可在朝上奏表,擅闯孤的寝宫可是一桩重罪。” “是么?那好……”祈眉捧着笏板,侧首与方才传话的宫人道,“你去与殿外百官传个话,就说今日陛下有恙,便不上朝了。” 宫人吓得一抖,用余光看了看偌元,却又不敢违抗祈眉的指令。 “还愣着干什么!”阿复即刻替祈眉斥了他一句,“赶紧去!” 宫人颤颤巍巍,见偌元已然自身难保,赶紧向祈眉道:“喏……喏……奴才这便去!” 见宫人皆听祈眉号令,偌元彼时既是惊恐又是愤怒,竟忽然间双眼通红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被她这么一质问,祈眉却暗暗嗟叹一声。 大抵以宣邑当日的权势地位,及偌元对她的恐惧,篡个位其实是轻轻松松的事。但她到最后也没有成功,反倒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属实迷惑。 且一些感情仿佛是深深刻在宣邑脑子里面的。即便是这副躯体已经换了一个灵魂主宰,一些乱七八糟的情愫还是会涌上心头。宣邑大抵最终是心软误事,以为偌元年少无知,最终没能下得了手。 幸而于祈眉来讲这并不成个问题,她只想护好自己、护好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就足够了。 “臣并不敢做什么。”她想罢上前一步,“今日来也只是有事相求陛下。陛下当日命御林军围了相府是为保护臣,如今臣伤已痊愈,此后无需他们保护,请将他们都撤了吧!” “宣相这是求人的态度么?”偌元还未开口,承叶便从旁道,“承叶倒以为,宣相这是在逼迫君上!” “阿复,承叶侍君妄议朝政,即刻掌嘴四十。” “喏。”阿复领了命,不顾承叶再度出言威胁,上前便是一个接一个巴掌地呼了起来。 很快,殿内只剩下了承叶被掌掴的清脆之声。承叶皮薄,登时脸颊便红肿了一片,却仍是满脸不服,望向祈眉时 分卷阅读21 双目之中充满了寒意。 那神色仿佛在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第12章 祈眉暗笑,难不成我会让历史重演,让你这祸水再弄死宣邑一次? 这是一定不可能发生的。 承叶的脸颊很快肿得像桃子一般,偌元在旁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好,孤把他们全都撤走……承叶刚伴驾不久不懂得规矩,孤会让他自己思过,还请宣相高抬贵手,不要再打他了!” 倒又让他得了偌元几分怜悯,祈眉不想白吃了这亏,遂又道:“陛下,葛长芮等人夜入相府皆是听从臣的意思,抗旨之罪不应加诸在他们身上吧?” 掌掴仍在继续,偌元双目一闭,为了承叶不受责打竟放弃了挣扎。 “宣相说的对,都是孤定罪失误,即刻就让苏卿放他们出廷尉府。” 得了这话,祈眉终于让阿复停了手上动作,承叶亦被打得以手臂撑地,嘴角隐含血迹。见阿复停手,偌元即刻过去将承叶抱住,并亲自把他脸上的血腥擦干净,满脸皆是不忍。 “手疼么?”祈眉问阿复。 阿复的手掌有点麻,但面子上依然答道:“奴才不疼,不疼,多谢大人记挂!” “脸疼么?”祈眉俯身蹲在承叶身前,近得可以嗅到血腥味,“疼便长点记性,不要再犯错了。今日如果不是陛下为你求情,你这条命必然也留不到现在。” “你……”承叶原还要嘴硬,话音未落,又挨了偌元一个巴掌。 她却是有意保他,用一个耳光打断了他后续的不敬之辞,对他道:“自现在起,你回自己宫里好生思过,不得旨意不许出宫!” 着实不容易,说完这话,偌元眼底的心疼都快要溢出来了。 祈眉暗称自己一句灭绝师太,顾及承叶是偌元软肋,留着他兴许某一日可以派上用场,又道:“承叶如何处置全由陛下论断,后宫之事臣实在不宜多作干涉,这便告退回府。” 这事到此为止,她心思仍寄托在未虞身上,总是想他清清白白、温润无暇的模样,想他在画堂卷起衣袖时眼角眉梢淡淡的笑意。 步辇已然离宫,她却还嫌不够快。到了半途又被一位陌生同僚挡了去路。 “大人,几位大人都自廷尉府中出来了,葛大人托下官送来这个给您。” 这位陌生同僚仿佛是昨夜跟着长芮一同进相府的,她官职稍微低些,样子也不太熟。彼时自袖中取出一张画像递与了祈眉。 想起来了,是那个外逃的关键人物。 祈眉赶紧将画像展开一看,只见画中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因这画图的技法比较草率,亦看不出个什么花样。画像下面写着一行规规矩矩的批文:此人乃齐国细作扁鸦,因犯有重罪,特悬赏三百金捉拿。 扁鸦?这名字倒像是在盗版扁鹊。祈眉原本想一笑了之,却突然间又联想到小瓷瓶里的白色药片,脑中仿佛构出了一条连通两端的长线。 会不会,另一个穿越者就是她?而这个扁鸦只是她的化名? 可倘若真是她,也完全猜不出与宣邑被刺有任何关联…… 批文里写着的“齐国细作”四个字,想来只是葛长芮用以掩人耳目的说法,此人很有可能是蓖麻毒/素的提供者、解药的提供者,以及宣邑被刺案的参与者,因着这些才会被他们师徒二人通缉。 看来还得进一步从葛长芮身上诈问知识点。 “葛长芮呢?”祈眉收敛了画像,问那同僚。 得了这问题,她老老实实地答道:“葛大人独自留在了廷尉府,说是还有公事要办。他还说只要下官一说您就会明白,好像与之前与您商议的什么……秘密计划有关。” 这个葛长芮,还真特么跑去勾搭苏紫恒了!祈眉听罢直想把他抓起来疯狂殴打,所谓天要下雨、队友太坑,都是抵挡不住的事……“算了。”她于是卖力劝服自己,“队友千千万,下一个更乖。” “大人,我们可需要去助葛大人成事?” “他暂时不大需要,你们还是回去各自忙吧。”祈眉生怕再搭进去几个,赶紧提前叮嘱,“切记,葛大人那边由他自己处置就行,你们千万别再跟去添乱。” 回了相府,府门早已莺莺燕燕络绎不绝,皆是来拜见丞相的朝中同僚。看样子都在此候了大半天了,亦挥洒了不少香汗。 “阿复,去告诉他们一声——今日我有些倦了,改日再迎客吧。”祈眉不想应付,遂寻了个托辞把来访的众人推了。 阿复于是展露了笑脸客气地迎了过去,好言好语,将这群身着官服的宣党通通遣散。祈眉远远看着,忽而觉得阿复甚是得力,连带着看宣邑的这帮队友也都顺眼了不少。 “大人,未虞主子已经醒了多时了。”人潮散尽,借儿一脸喜色迎了出来,“季大夫吩咐先来告诉您一声。” 未虞醒了? 祈眉听罢怔了怔,即刻自辇上下来,拨开众人匆匆 分卷阅读22 朝庭中而去。这刹那间秋裙下摆随风飘起,好几个侍从也追她不上,庭间枯叶被她这般奔走惊得纷纷下落不止。 她终于到了未虞榻前,见他面色疲惫地靠在软枕之上,正喝着方送来的清粥。 “大人……”永和见了她莫名有些怯怯,搁下了粥碗便退到一旁,低声与她行礼道,“大人万安。” 祈眉允他退下,尔后急急来到未虞身侧,先是摸摸他的额头,再摸摸他的下颌,确定了没有什么大碍以后方才放下心来。 “何时醒的?” 祈眉端起粥碗,觉得这粥略有些烫,轻轻吹了吹方喂给他吃下一口。 未虞展眉答道:“约莫有半个时辰了,看不见大人,还以为要散朝之后才会回来。” 他这话说得有些委屈,祈眉忙道:“本想一直陪着你,让你醒来时能够及时见到我,只是突然发生了一些需得去处理的小事。”她说到此笑了笑,又喂了他一勺清粥,“醒了便好,以后再也不许这样吓人了。” 她话音刚落,未虞轻轻将她握勺的手腕一按,像是有话要告诉她。 “怎么了?” “从前您经手的奏疏、谏书,画堂中皆有存稿。”他说至此闷声咳了咳,身子仍就虚弱不堪,“大人重理政务,如有不通的地方,可以去翻一翻。” 他记挂着祈眉归朝,与从前宣邑的处事风格截然不同,恐让人发觉她并非宣邑。 “你总这样替旁人惦记着乱七八糟的事,不累么?”祈眉静静地搁下手里的粥碗,问他。 她暗暗为之恼火,心道也不知未虞这破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自己尚且在困苦之中,却要把别人事事都周全了,祈眉真是替他累得慌。 他却厚着脸皮一笑:“大人不是旁人。在下也只顾让大人顺心如意,旁人哪里顾得上?” 真是诡辩,且不听劝。祈眉唤永和上来继续喂未虞喝粥,心中因着他的话生起了几分闷气,她想要借此机会把他这性子拗一拗,宁愿他自私多些,也不愿他成天为此劳神费力。 “我现下已经很顺心如意了,你好生休息吧。”说完,她便直直出门去了画堂。 此前如只蛾子一般向他扑过来,生怕少陪他一分一秒,现在只为了一句话便离他而去,却是刚出门几步就后悔了。 无奈出都出来了,也不好倒回去,她只能硬生生进了画堂。 “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许是沉默太久,阿复跟在她身后幽幽出声道,“未虞主子也是好意……” 阿复磕cp有感,她全当没听见。只顾去取从前宣邑的奏疏副本,虽说如此,目光却没有离开过未虞的画作,又将他案上的画都瞧了一遍。 其他的画,或多或少她都见过,唯有一幅画像是不久前刚作的。那是一幅被压在最底的山水图,小字上写着: 风烟里,小山齐眉,一见倾心。 祈眉,齐眉。 一见这几个字,她心中便蓦感酸涩。她当初对他何尝不是一见倾心?一眼便自众人之中瞧见了他,从此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但他却是将之深深藏在心里,含蓄不发、暗中扶助…… 又何以要那般怪他,驳他颜面? 她难道真不知他一心记挂的都是她么? “大人,您要的奏疏都在这了。”阿复彼时已替她寻了宣邑从前的奏疏出来,“您看还要些其他的么?” 他怀抱着一堆旧奏章,讨好地望向祈眉。 “够了,全放到我屋里去。”祈眉说着敛衣坐到画案前,自旁边展开一张新纸,“你先去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 彼时她刚拿起笔来忽又记起一事,趁阿复还未走远,又与他嘱咐道:“对了……今日事多差点忘记,你速速遣人去将徐锦儿那日送的徽州墨取过来,那本就是要给未虞的。” “喏~” 阿复刚欢天喜地地过去,另一个面生的传话小生便又进了来,两手一捧向祈眉道:“大人,葛府来人传话说葛大人出了点急事,您是否要去瞧一瞧?” 第13章 不得不说,在宣邑的诸多亲信里面,祈眉最服的就是葛长芮。 “大人,听闻葛大人是与苏大人同行时不慎落入了莲池之中,他不识得水性,幸而苏大人及时相救,此刻已经捞上来了。” 传话的小生强忍着笑意与祈眉道来,倒也十分辛苦,忍得嘴角连连抽搐。 长芮不愿辜负天生俊朗,非要缠着紫恒赏花赏月,与她道:“小生私下一直以为大人高洁如莲,心生佩服。愿陪大人一同扫除奸佞,让朝堂如今日的莲池一般清净!” 回看莲池,花叶凋敝,水深不可测。二人的倒影在水中渐次铺开,随秋风缓缓动摇着。 “葛大人此话有理,但似乎您自己便在奸佞之列,听您这话的意思,莫非要从自己开始动刀?”紫恒满面严肃,丝毫不留给他一分颜面。 她方得了偌元口谕释放一众宣党,便知宣邑又进宫胁迫了偌元, 分卷阅读23 她卷土重来,朝中必当再度污秽不堪。 身为司法公正的廷尉,紫恒心知宣邑并无律法过失,只是道德沦丧,因无法撼动分毫而愤怒;身为偌元的亲姑母,她眼看着女帝这般被臣子挟弄,又因无法保护她而自责。 故而口舌甚利的长芮恰好撞到了紫恒刀口上,她与之好好宣泄了一番:“葛大人既说完铲除奸佞,便当从自己开始,千万不要手软!” “唉……”长芮听罢此话,目光之中隐有悲切,“原来在大人眼中,长芮竟是如此不堪。” “的确不堪。”紫恒冷笑一声后拂袖转身,不欲再与他纠缠下去。 “那便让这池水将小生身上的罪恶都清洗干净,再以清白之身与大人相见吧。”长芮在她身后遥遥望了一眼,见她听完这话顿下了脚步,便俯身将自己的步履脱了下来,整齐放置在一旁。 做完这些,他又接着对紫恒说道:“小生仰慕大人,不在一日两日。今日得了大人指点之后茅塞顿开,想来这是最佳选择。” 说罢,不待紫恒阻止,他纵身一跃跳进了莲池之内。 只闻“噗通”一声,水面即刻应声荡开了一圈涟漪,几串气泡悠然而上,长芮的身影就此消失在了莲池中。 “葛大人!”紫恒全然没有料想到这个结局,惊得大呼一声,“来人!快来人!” 呼罢仍不见长芮自水面浮起,这家伙居然不识水性!她命左右侍从去寻大夫,随后立刻跟随长芮跃了下去,想将他自这莲池中捞起。谁知刚一下去,便踩到池底淤泥,自水中不偏不倚地站了起来。 即便是立直了身子,池水也只没到她胸口。 而葛长芮彼时正一脸懵懵的自她身后浮起,问道:“苏大人,怎么您也下来了?” 紫恒不太想说话,她一步步走到岸边,让仆从将自己拉上了岸。 …… 祈眉听罢这来龙去脉,于葛长芮亦是无话可说。传话小生见她脚步忽缓,问道:“大人不去看望葛大人了么?因着落水,他与苏大人双双患了伤寒,现下已然卧床了呢。” 小小感冒而已,让这小猢狲睡几天吧。 “遣季大夫过去瞧瞧就行了,我实在不得闲。”祈眉敷衍两句,转而朝自己寝屋去了。 宣邑的奏章副本,的确可以让她很快摸清朝中局势。一载一载看下来,愈看愈知,其实宣邑于朝政有诸多贡献,也难怪她控制女帝掌权的这些年,纪宋的经济也达到了鼎盛。 朝中宣党众多,宣党对齐国的态度明确——不怕征战,不肯就降,故而自她掌权以来,齐国的侵犯从肉搏逐渐变成了舌战。 两国偶尔互相送一两个细作打探情况,但长期处于稳定之中。大抵也算是各自安好。 翻着翻着,某本奏疏之中蓦然飘落下来一张夹杂其中的画纸,她伸手拾起,展开一看,画中竟是一个陌生的娉婷少女。 这少女容貌普通,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既不是宣邑,亦不是偌元,更不是其他任何祈眉所见过的人。而画像画技细腻,与通缉像全不相同,倒像是未虞所作。 “……是谁?”她看着这泛黄的画像,却是茫然若失。 她会是谁?为何又被宣邑藏在奏章之中? 画堂里挂着未虞作的数千幅画里,从无单独人像,这是唯一一幅,亦是笔力青涩、纸质泛黄,大抵是很久以前的画作了。即便是要珍藏,大抵也不会选择这一幅吧? 祈眉留心看了看奏章上的时间,仿佛是宣邑刚刚强娶未虞不久,大抵也是那时候被她夹进去的。 太过奇怪,实在太过奇怪! 她虽知自己拿去问一问未虞一定可以得到答案,却念及方才与他不快,只能憋在心里当作没看见,不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画像。 但一直到次日上朝时,这困扰都还留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长芮与紫恒果然双双告了假,朝臣们也都听闻了莲池一事,各自有些议论。祈眉正因此出神时,偌元忽而道了一句:“今日宣相伤愈归朝,可喜可贺,孤愿大赦天下以谢天恩。” 大赦天下也太夸张了,祈眉听罢深觉不妥,正要开口,身后的御史大夫孟可便提前阻止道:“陛下请三思!老臣听闻昨日夜中敌国细作扁鸦刚刚落网,此时大赦天下实在不妥。” 啥?扁鸦已经落网了? 孟可也是宣党,经下属葛长芮洗脑以后,一力主张将扁鸦处死。长芮急着替宣邑灭口可以理解,但若祈眉的猜测正确,扁鸦便实在死得冤枉。 且她手里还有给未虞的药物,祈眉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问个清楚。 正要开口暗示孟可口下留情,祈眉左后侧的苏党之一、典客顾燕脂忽而搭腔:“孟大人一口一个敌国细作,可有实在证据?或细作与否只是您臆测之中而已?纪宋与齐关系紧张,没有证据就贸然屠杀齐国普通百姓,是为引战!” 说得好。祈眉差点倒戈苏党。 “扁鸦是否是细作,还请司法会审。”孟可不理会顾燕脂,继续上 分卷阅读24 谏道,“只是老臣以为,不可只交于廷尉府论断。” 偌元看向祈眉,想问她要个答复。 她既要保住扁鸦,又要给自己党派三分颜面,斟酌之后方才捧笏说道:“请陛下允准先查明扁鸦身份,由廷尉府主审、御史府监察辅审。” 这样一来,不用祈眉操心,苏党一定会竭力保住扁鸦性命。 “宣相真是好算盘!”然而燕脂却还是心有不平,“如今苏大人正病着,这时候审扁鸦,也太能掐时间了吧?” 祈眉不愿与她多作口舌之争,心道苏紫恒的队友也未必个个都是人精,譬如顾燕脂,分明得了便宜却还不肯松口,便极其容易因小失大。 一时间朝中众人各自都有打算,偌元大抵不知如何接话,认真思虑了片刻之后,方才拿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来问祈眉道:“宣相,听闻你府中的大夫去廷尉府瞧过了,他们二位现下如何了?” 曜之自廷尉府回来时,说长芮只是轻症,紫恒也并无大碍。还说长芮被捞起来前自莲池之中捉了一篓鱼,要炖鱼汤给苏紫恒赔罪。 “二位大人身强体健,很快便能恢复。” 只是可怜了那池里的鱼儿。 “那好吧。”彼时偌元清了清嗓子,目光变得镇定,“孤已有了决定。敌国奸细宁肯错杀不可放过,不必再费时审定,即日便下狱问斩。” 偌元这话一出,朝中百官皆傻了一半。 一开始,祈眉以为她只是误解了自己的态度,但一看她说话时神色自若的模样,终于明白她是故意而为之。 她是故意的。 她既不要听宣党的话,也不要听苏党的话。 杀扁鸦,仿佛是反抗群臣的一个开始。她故意问清祈眉态度,知她想要保住扁鸦后,不再权衡利弊,只顾反道而行,向百官摆明了立场。 彼时苏党全员大惊失色,还以为是偌元软弱不堪,轻而易举让宣邑得逞,皆伏跪在地哀求偌元深思;而宣党却都在云里雾里,大多仍处于不知所以然的状态之中。 偌元看向祈眉时,目光之中终于多了几分冷冽,好像是在挑衅什么。 “陛下,请三思而后行!”祈眉毫不避讳她的目光,与她隔空相对,“扁鸦若真是敌国奸细,自还有别的用处,如若轻易杀之……” “宣相的话孤都明白。孤的话,不知宣相明不明白?君臣尊卑,何以你们都将孤的话当做耳旁风,说过了便忘?那么孤便再说一次,敌国细作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孤判她即日起下狱问斩。现在你们都听清了吗?” 偌元说着自龙椅上起身,长袖一挥,“来人,拟旨。” 宫人即刻磨墨备帛,等着她发号施令。 “传孤的旨意:齐国药师扁鸦形迹可疑、被相府通缉日久不肯自首,有奸细之疑……”偌元说到这儿抬眉直视祈眉,逐字逐句地说道,“有鉴于此,特以重罪问斩,无需再议!” 第14章 偌元这番操作,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散朝之后,顾燕脂急急追上来与祈眉道:“宣相,宣相稍等……” 估计她也正在迷惑之中,看她一脸苦相,祈眉缓下了脚步等她发言。 “宣相,我这下还真搞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如您好心给点提示?”她字句带着心酸,满面皆是风霜,“我刚做典客不到一载,这回恐怕要官终于此了吧?” 身为外交部长,她是真的害怕,害怕偌元此举给齐国一个攻打纪宋的理由,而羸弱的纪宋还不具抵御的能力。 祈眉忙安抚政敌道:“顾大人别怕,陛下总归会想明白的,放宽心,放宽心。” 再多,她便不敢说了。 她深知偌元觉醒之日便是宣邑全府上下死期,当然不会让这历史重演。而现下偌元偏要以杀扁鸦为开始,若是牵扯上齐国就真没得玩了,她一定要保住扁鸦。 但偌元这道圣旨已下,忠心耿耿的苏紫恒定不愿公然违抗,那么这事也只能由她这个奸相来做了。 正想着,祈眉已走完了长长的宫道,回望朱门深深,有种恍惚之感。大抵此处过于肃穆,过于寂静,似乎还能听见雨滴自屋檐落下之声,让她听得心一惊。 下雨了么?出门前却没有带伞。这雨赶得她步履匆匆,不敢耽误分毫。 接她回府的车马已停在不远处,未虞一袭墨色长衫,手持一把旧竹伞立在那儿,见她来了,婉拒了永和的搀扶独自朝她而来。 “未虞……”待看清了他,祈眉不觉怔了怔。 他自是病体未愈,行走仍有些踉跄,却还是急急过来用伞叶盖住了她,并抬袖拭去了她额上 的水渍。见她一脸既不肯低头又觉得愧疚的模样,未虞皱眉道:“大人还在生气?” 她一见到他便什么郁结都消了,哪里还生得起气来?她早都忘记了自己当初和他置气的缘故,什么缘故都不重要,她只要他。 祈眉不想多说,只一把将他搂紧、深嗅他怀中熟悉的 分卷阅读25 气息。未虞肩上微湿,因比她高些,伞叶总不经意地向她倾斜几分,彼时雨点淅淅沥沥在伞外肆意不绝,四周雾气连绵,二人一同上了车。 永和本要贴身看顾未虞,方掀了帘子便见他面对祈眉,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而祈眉脸颊微红、呼吸紊乱,复又松手放下了帘子。 车马继续朝相府而去,帘内渐次传来欢好之声,仗着有雨声掩盖,竟愈发大胆起来。 “唔……” 永和侧首问阿复:“这常见么?” “不常见,我还从未见过。”阿复嘻嘻一笑,叫那车夫,“你缓着些,不然一会儿到了府门口,谁也不知该怎么办。” 听了阿复这话,车夫大彻大悟后慢慢悠着,又往坊间小巷里多耗了几圈。 短短路程却被多耗了半个小时,载着他们的马车到相府门口时,端着笏板的孟可及一众宣党已然在此候了许久,着各色朝服檐下避雨,皆等着祈眉出现。 她自车上下来,面色仍有些许红润,衣带亦系得凌乱。一眼望去这么多人,祈眉不免尴尬:“阿复,你去叩门吧!”说罢伸手将未虞自车上牵下来,扫了一眼群臣,心道多半是要商议女帝诛杀扁鸦的事。 大门已开,她遂与众人道:“诸位请进。” * “陛下,今日散朝之后,朝臣们即刻分为三列,一些到了丞相府,一些到了廷尉府,其余的都各自散了。”密探青葙低首,将自己所闻皆告知偌元,“可关于扁鸦的议论却没有停息,连平日不太参与党争的言官也都纷纷论及此事。” 偌元听罢眉头紧蹙,片刻之后挥手将她屏退。 宁神熏香在承叶宫中从未间断,从前承叶为她按摩额角也能让她暂得平静,可今日,她却是张皇得不知所以。 身后的承叶也仿佛心不在焉,屡屡按得她额角生疼,或而缓急不分,总觉不似往日贴心。 他也有心事。 “别按了。”偌元将他修长白皙的手握住,“承叶,你说孤这次究竟该怎么办?” 他一向是巧舌如簧,从不会逆她心意,可这一次不知怎的久久不作答复。 等得急了,偌元目中含泪、水波隐隐,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放在自己怀中,“承叶……你不用怕,现在只有你我在这里,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真的……” 她继位之后拿不清判不准的事情太多,又不敢一件件询问宣邑和苏紫恒,有事皆是与承叶商议。譬如扁鸦一事,便是承叶告诉她一句“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坚定了她要杀扁鸦的心思。 今日在殿上拟旨之后,虽心生不安,还是选择相信承叶。可他这时候为何又缄默了呢? “承叶……” “陛下。”她再三哀求之后,承叶终于抬眉,停顿片刻方才说道,“这是陛下脱离他们掌控的唯一机会,承叶只希望陛下做纪宋唯一的君上。” 他说得这般镇定,这般真切! 偌元恍惚了,若不是早让她发觉承叶身份有疑,这话听罢她该感动不已了吧? 她起初不知扁鸦到底是不是齐国细作,遣人细查之后,发现扁鸦根本不是齐国人,而承叶仿佛也在暗中察查她的身份。她于是想拿扁鸦来试探承叶,看他对自己有没有一分一毫的真心。 在此之前,她既怕承叶细作身份坐实,又怕他继续欺骗自己,更怕得到的答案是否定、他对自己从无真心……可他分明知道扁鸦并非齐国细作,还是给了她一个如此荒唐的建议。 他自然不是蠢笨,而是希望她惨败。 “承叶,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么?”偌元声音发颤。她实在不信自己不惜与群臣针锋相对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垂眉:“自然是。” 偌元眼眶里的泪更沉重了些,仿佛随时都会掉落,她此前屡屡想要忍耐,可皆以失败告终。她再问起时,哭腔明显:“你希望我做纪宋唯一的君上,从此之后不受他们摆弄,对吗?” 偌元想给他一个自澄清白的机会。倘若他此时改变主意…… 求求你,承叶,求你告诉我我是错的…… “对。”可他最终还是对她道,“陛下,我希望您永远不受他们摆弄,做纪宋唯一的王。” 听见他说完这话的一瞬间,偌元心中万物皆灭,徒余下无尽黑暗。唯一一盏挣扎着想要燃烧起来的灯火,也被一阵毫不留情的冷风吹得摇晃、熄灭、青烟四浮,她对以后的一切都不再满怀希望。 可气的是,她居然一点都不恨他。 也许是他这话说得实在太甜,让她宁愿停滞在短暂虚假的甜腻之中不思进取,也不愿勉强扑腾自救。 “陛下……”承叶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一双丹凤眼脉脉相对,“臣不愿见您流泪,倘承叶说错了什么,您随意责罚都可以。只是千万不要因此难过,好么?” 偌元一点头,任他将自己揽进怀中:“不。你说得对,是孤一时有些动情了。” 她在他衣上蹭了蹭,恋恋不舍他宽阔 分卷阅读26 的胸怀。现下摆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与命运相搏,一条是做咸鱼等死。这两条路的区别只在于选择他还是选择帝位,而她却想看一看承叶会选择齐国还是选择她。 “来人!”偌元唤来宫人,“传旨下去:相府追捕扁鸦不得力,即日起清查有宽纵包庇嫌疑的属从,此后再有为扁鸦求情的朝臣,一旦发现即刻革职。” 她说罢看向承叶,只见他仍然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承叶,你不高兴?” 她想,这应当是他最希望见到的吧,她开始反抗宣邑、反抗每个试图控制她的人。 她想,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承叶愿舍下齐国,心甘情愿做她唯一的凤君,与她白首偕老呢。 因为于此刻的偌元来讲,假如哪一日失了承叶,这江山她坐得再稳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赌一赌,不争取一下,又怎么知道承叶不会选择她? “臣……没有。”承叶缓缓回神,轻抬如明镜般干净的眸子,解释道,“……臣只是在想,晚膳该给陛下备些什么才好。是蜜汁肉脯,还是鹿茸参鸡汤?……陛下想吃什么?” 偌元试图说服自己继续相信承叶,可偏偏他的每个谎言都能够精准地刺痛到她。 “什么都好。”偌元勉强笑了笑,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立起身来,“你决定便是。” “陛下!” 他忽而像是有话要告诉偌元,见她已然起身欲走,忙唤了一声,“陛下,臣……” 他坐在席上急急抬首唤住她的样子,与初进宫时别无二致。那时偌元本只是从他身侧经过,是他先唤了一句“陛下”,复又将自己拾捡到的一枚玉簪递与偌元,满面春风地笑着说: “陛下,这枚玉簪可是您的?” 而今她只盼得承叶一句“大臣们说得不错,请您不要诛杀扁鸦”,从而将她从越来越近的深渊拉回,可回首相顾,却只听他道:“那臣便备下鹿茸参汤,恭候陛下光临了。” 第15章 孟可是朝中老臣,曾与宣邑同朝辅佐上一任女帝,资历不浅。她虽是资深宣党,但并不了解刺客一案,从言辞之间可以度知。 祈眉正与孟可论及如何保住扁鸦,就有小生过来传话道:“宣相、孟大夫,宫里传来消息说陛下正在清算相府追捕扁鸦一案,这回怕是要殃及不少相府的大人。” 随意按个懈怠职责的罪名,也得去掉不少宣党,看来偌元已然开始打压相权了。 “宣相……”孟可幽幽一叹,虽眼角略有细纹,却是气韵依旧,“此事有古怪啊。”她说着伸出手指在茶盏上抚了一圈,沾了些许清澈的茶水,“大雨已来,这池水必得被它搅混。” 虽知她话中所指是偌元,但言及池水,祈眉还是蓦的想起了自己遗失在外的队友葛长芮。 “你遣人去廷尉府瞧过葛长芮么?”祈眉岔了话题,问她。 谈到长芮,孟可即刻戏谑一笑,大抵正为之头疼不已。其他宣党也都开始悄悄议论,把他的事迹再度宣扬了一次,席间常有起伏不定的笑声传出,一抬眼却又分不清是谁。 有人开口答道:“下官正好去瞧过。昨日下官去时葛大人正在庭间烤鱼,想来能在廷尉府烤鱼吃的,咱们葛大人还是头一个。” “倒也是,苏紫恒是什么人?大抵快要被他气出病来了吧?”另一人搭话。 “苏大人一向大度,哪能?她也只能冷眼旁观而已。葛大人也说了,那鱼是专为苏大人烤的,连我都没有份哩。” 看来苏紫恒也拿他没有办法。祈眉斟酌道:“这样吧,虽陛下旨意已下,还是各自回去把扁鸦查个清楚明白,为的是知己知彼,但别放在明面上来查,注意避嫌。” “那便等着苏党去查,不是更好?”有人道,“彼时咱们刚损了一波人,他们不是正得意么。” 这倒点醒了祈眉,偌元似乎就是想要他们二党相互厮杀,从而坐收渔利。其实现下宣党已经被打压,不可再拖其他人下水,应该说服苏党一致对外才是。 祈眉侧首与阿复下令:“阿复,你去廷尉府与苏大人传句话,便说请她一定争取最后提审扁鸦的机会,我要与她同审。” 此时长芮也在廷尉府,凭他的智商,应该知道该怎么做苏党说客。 而祈眉一定要亲自见一见扁鸦,看她是否与自己构想中一样,都来自于现代。如果真的是,那么就算是让她推翻偌元的帝位也要救下扁鸦。 因为在她手上,很有可能有可以帮未虞尽快恢复的药。 阿复接了这令速速便到了廷尉府。彼时大雨渐微,廷尉府外,阿复与紫恒的传话小生做了交接,在庭外等着紫恒的答复。府中,得了这话的紫恒瞧了瞧一旁啃鱼的长芮,问他:“这扁鸦到底是什么人,让宣相如此重视?” “扁鸦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如果大人想杀,杀了就是了。”长芮一笑,搁下手里的鱼道,“苏大人真不吃么?” 紫恒心道,那莲池 分卷阅读27 里的鱼儿皆是先帝喂过的,幸而偌元不知,若是知道必要治他一个不敬先帝之罪。他竟还敢如此猖獗,也不知是不是先前吃错了什么药。 留他在廷尉府养病,实在不是一个上好的决策。 长芮问罢见紫恒神色冷淡,自讨了个没趣,复取来一侧的手巾轻轻擦了擦指尖沾染的油腻,道:“扁鸦来自齐国,被齐王封为齐国药师。而我师丈未虞身中蓖麻之毒,此毒唯她能解。所以……” “所以宣相要保住她?”紫恒凝眉,未曾想还有这层缘故。 但长芮却是一摆手,轻笑道:“不,先生是想要除掉她。因为她是敌国奸细嘛。” 是敌国奸细,还是与宣邑有私仇,谁又说得清楚?若宣邑为控制未虞给他下毒,而扁鸦偏偏又能解蓖麻之毒,宣邑急于除之,给她扣上一个罪名也不是不可能。 对这扁鸦,紫恒倒是愈发好奇了一些。她招来传话小生道:“去回禀宣相,我定会尽快争取。” * 祈眉终于见到了扁鸦。 初见此女,与通缉令上无大不同。她眉眼清朗,即便是衣衫已然污秽不堪,仍挡不住她浑身光辉。 且,她正在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帮狱友挤压出噎在喉咙的馒头。只见彼时扁鸦把狱友环抱在怀中,两手环握用力向上挤压,倏忽听见“呕”一声,那馒头便从狱友口中喷了出来。 她见已得逞两手一松,狱友即刻瘫软在地,面色仍然潮红。另外半个馒头也被他呕在一旁,口中淌出不少涎水,双眼翻白,却像是晕过去了。 祈眉心下甚喜,海姆立克急救法,这扁鸦的确与她所想一样! 可该如何与她互通身份,该如何让她信任自己,又该如何捞她出来? 转瞬之间,不等他人上前质问,祈眉即刻出言夸道:“想不到传说中的扁鸦在狱中也不忘救人,不愧是齐国药师!你这套治噎食的方法有名字么?” 听罢这话扁鸦虚起双目,面带提防地看向了祈眉。她应当知晓了吧?毕竟这中除了祈眉,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谋杀狱友。 她彼时只需要回答一句“海姆立克”,便可向祈眉证实她的身份。 “救人……?”可是她却指着狱友懵懵地说道,“你说的是他么?他抢了我的馒头,我给他点颜色看看,不行?” 再看狱友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众人捏了一把冷汗。 狱卒将扁鸦拷了出来,沉重的铁链搭在她瘦弱的手腕脚腕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大抵是因为一直受宣邑迫害,她并不知如今宣邑壳子里是另外的人,所以才无意多言。祈眉打算另寻他法,再试探一次。 “你们到底又有什么事想了解啊?”扁鸦显得很是不耐烦,但说着说着,目光忽而落在了祈眉发间一支步摇上,“咦,这步摇还真好看,在哪买的?” 那是支红玛瑙海棠步摇,是今晨未虞为她绾发时给她戴上的。 紫恒见扁鸦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在刻意拖延时间,随即低声唤来属下司刑,想着尽快开始公事公办。果然司刑一来,扁鸦目光中添了几分明显的惧色,大抵是之前亲眼看见狱友受刑落下了不少阴影。 “你想要么?回答我几个问题,便将它送给你。”祈眉自是希望早些与扁鸦互通身份,这几个问题一答,就不必再审了。 可扁鸦恋恋地摇了摇首,仿佛很是向往,却还是不可接受:“宣相,想来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这样好的东西拿来又有什么用?还是你自己用吧。” 那边司刑正在布置刑具,这边扁鸦打死不肯开口,让祈眉颇有些烦恼。 “扁鸦,步摇可以不要,但我们的问题你一定要回答。”紫恒见状从旁开口助攻道,“否则便换司刑大人主审,我与宣相只在一旁观看,你觉得如何?” 司刑在一旁勾唇一笑,颔首附和道:“喏。”他貌相本就阴郁可怖,这一笑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扁鸦,你是齐国人么?”紫恒趁机问了第一个问题。 扁鸦思考了片刻,答道:“这题之前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了吧?你们偏偏都不信,但我真的不是,查一查便知道齐国根本没有我的户籍,你们为啥不去查?只需要……” “既不是齐国也不是纪宋。”紫恒打断了她,“那你是从哪来的?” 扁鸦双手扶额,长叹一声:“这个我也说过了,我从外番来,那是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就算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何必再问呢。” 紫恒又问:“之前有人说你能给跟踪你的人造成幻觉,用的是什么药?” 幻觉?祈眉一怔,难道扁鸦用的是…… “什么幻觉?我根本不知道。”扁鸦说到这,有了几分耍无赖的意思,“这话是谁说的,便麻烦你们把他找过来与我对质!请问我若真有那种奇药,你们还能抓到我么?” 她说罢抬手撑着脸,嘻嘻笑了一笑,“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便要回去睡觉了。” 彼时司刑得了紫恒递去的眼神,将针刑刑具端了出来,摆放 分卷阅读28 到了扁鸦面前:“姑娘,既然您不上刑就不肯说实话,那您便自己挑一样,咱们从这儿开始吧。” 扁鸦双目睁大,蓦的呼吸一滞:“干什么……你们想要屈打成招?” “扁鸦。”祈眉意识到自己再不与她接洽,她必然免不了受这番肉/体之苦,于是干脆当机立断说道,“二零二零。” 四周皆静,这四个字方入她耳,她的神色便有了些许转变。 二零二零,是祈眉所生活的年份,也是她穿越时空的另一端。那一端是智能信息时代,想来足以与扁鸦达成共识了。 果然片刻之后,扁鸦嘴唇一颤,一脸懵神地与她说道:“二一零零。” “……健康所系?” “性命……性命相托!” “对了,柯南……” “还没结局。” 祈眉咂舌。 第16章 宣邑起初找扁鸦要毒时,她是不肯的。 身为大夫,深知药没有好坏,人心却有。若是她今日把药给宣邑这样的人去用,于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她来古代前的确带有不少防身物品,包括抗生素、胰岛素、肾上腺素、吗啡、酒精、碘伏、纱布以及同事塞给她的一些化学药品等等,几乎装满了整个小药箱。 但拿这些过来皆是为了防身加急救,没想过要用以加害他人。且,她来古代只是为了观察古人的医学水平,以及实验那种新药—— 它被她称为波若菠萝蜜。 服用这种化学药物,可以带着躯体一起穿越时空,但为了避免伦理争议只是在做秘密实验,并没有向大众公开。扁鸦有幸成为第一个使用它的人,并成功穿越古今来到了一千多年前的齐国。 她运气甚好,齐国国君常年头疼无法治愈,她献上一枚布洛芬,成功获得了齐国药师的称号,称霸齐国杏林。 齐国国君问她:“药师,孤该如何称呼您呢?” 她一来就称霸杏林,又被众多齐国大夫暗恨,甚至一起凑钱请了位梁上君子到她住处偷盗药品,倒与为治秦武王遭同行嫉妒刺杀的扁鹊有着如出一辙的遭遇。 她想了想,回答道:“在下是扁鹊再传弟子,扁鸦。” 喜鹊报喜,乌鸦不吉,总之与他反着来准没错。 在齐国玩腻了之后,听说纪宋有临水美男之城的雅称,扁鸦毅然决然背着小药箱出逃到了纪宋,途中给一个跟踪她的齐国药师注射了一针吗啡。 这位齐国药师失去意识前说道:“嘿嘿,原来我能飞。” 没想到扁鸦刚一到纪宋,消息灵通的宣邑便遣人将她悄悄绑回了相府。扁鸦寡不敌众,加之手无缚鸡之力,药箱也很快被他们抢走,只能乖乖不再反抗。 “你们想干嘛?”她没好气地问,“有什么想干的赶紧干,别耽误我去东门小楼看美男作画好吗?” 听闻京城有位未虞公子,生得那是温润如玉,性子亦是谦和温良,今日应邀与其他几位美男子一同在小楼作画。 扁鸦暗自发愁:这等风雅之事,怎能没有她参与呢? 眼前浑身压迫气息的宣邑,沉默着伸出两指在药箱里翻了翻,语气听不出情绪:“听闻你是齐国国君亲封的药师,到底有什么能耐?” 她声音沉郁,听起来让人直发颤。一旁一个身着竹影长衫的小生还稍稍好些,他与扁鸦宽厚一笑道:“我们先生亲自接见,实在给足了扁大人颜面,还请扁大人实话实说哦。” “说了你们也不懂……各位大人,赶紧把我给放了吧?你们又没病,留着我有什么意思呢?” “葛大人,你说我们该拿这齐国奸细怎么办?”宣邑挑眉,问身侧的小生道,“是杀头,还是流放?” 齐国奸细?有没有搞错? “我……我不是奸细,我根本不是齐国人!你们是不是对我有点误会?喂,拜托你们查清楚了再定罪啊!”扁鸦一听要杀头登时被吓得惊慌失措,她的毕业论文还没写完呢,可千万不要死在这啊! “学生以为……还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吧。”葛长芮恭谨颔首,唇上含笑,“如果她愿意投靠先生,咱们也算多留住了一个人才。” 其他的没听太懂,一听还有机会,扁鸦即刻不断点头:“是啊是啊,我愿意,一切都愿意……” 管他的,先保住小命要紧。 后来扁鸦方知,宣邑找她并不是要杀她,只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种仵作不可验出的毒物,杀人于无形,伤人到肺腑。她想要这毒,大抵是为了给女帝偌元投毒篡位,除此之外,还为了得到一个人。 未虞。 “宣相,您如今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用这种手段来控制他人?”扁鸦也曾一度不解,“如您真的喜欢未虞,可以用许多方法,可这一种……” “因为本官知道,他绝不会对我改变心意。扁鸦,倘若一件事有速成之法,你还会慢慢去摸索改变吗?” 扁鸦沉吟片刻,自知 分卷阅读29 辩不过她却仍然心有不甘:“可这不一样,情爱之事,与其他事皆不一样。” 听罢她这话,宣邑只是淡笑,那笑容仿佛初冬的最后一丝花影般转瞬即逝。大抵所有的事在她眼里都是一样,没有彼此和深浅之分——生意、官场、情爱,皆可用极纯粹的占有和掌控来解决。 她对未虞并不是爱,而是欲。 扁鸦给了她蓖麻毒/素,以此换来自由之身。没过多久,便听闻宣邑迎未虞入府,而未虞重病呼吸衰竭,季曜之始终寻不出缘故,一剂剂汤药下去丝毫不见好转。 幸而扁鸦给她的毒素纯度很小,剂量也不足致命。昔日才华横溢的京城才子,一朝成为被软禁在相府中勉强度日的丞相男宠。 扁鸦屡屡得见未虞时,心中总有愧疚。可愧疚不到多久,下一个便轮到了她。 “今日的纪宋,却是开朝以来初次全盛,花火盛开,那是天上人间呐……”江边热情的船夫与船客道,“客官真不愿多留一夜观赏盛况么?” 扁鸦偶然听得这话,停住了脚步。心道便在纪宋多留一夜,看看花火也不错。可她刚一停下,一枚羽箭即刻破云而来,几乎从她眉梢划过,“哒”一声钉在了船舷之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第二根暗箭接连到来,一个花火蓦的在天空炸开,暗箭从她肘边穿过,射伤了一个蹦蹦跳跳过来玩耍却没有丝毫防备的幼童。 “有刺客!有刺客!” “女儿,女儿!我的女儿啊!女儿啊!” 幼童胸口中箭,大概伤及心脏,卧在母亲怀里很快便没了气息。徒余一个抱着女儿不断哭泣的母亲,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喊着“我的女儿”。 扁鸦彼时脑子里嗡嗡作响,竟忘记了躲闪,而身后的暗箭也不再接连放出,大抵刺客已经跑了。 亲眼目睹了那孩子迅速的死亡,与她来讲是一种极度痛苦的折磨。这日之后,她每夜都能听见那母亲的哭声,她知道,那暗箭当日是冲着她来的,幼童无辜受害都是因为她,因为她给了宣邑蓖麻毒/素,而宣邑在决意篡位之前,一定会杀她灭口。 要改变这个结局。 一定要改变这个结局。 她身上还剩最后一颗应急用的波若菠萝蜜,正好够她改变一次命运。 可用了它,就意味着她下一次再身陷绝境的时候失去了本有的逃脱机会,也意味着假如她无法回到齐国,也就再也无法回到未来。 “该怎么选怎么选怎么选?!”在她快要把自己完全揉秃了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超我说:救她!她的死与你有关,你不救她等于你杀了她。想一想,倘若她是你的病人,你救吗?你当然会救!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本我说:傻瓜,当然不救!她早就是个古人了,救不救都会死。况且救下她对你根本没有任何帮助,又何必浪费自己宝贵的逃生机会? 超我:救她! 本我:不救! 救她!不救!救她!不救!救她…… * 事实证明,扁鸦成功改变了历史。 在实施穿越之前,同事问她:“如果你发现自己不小心改变了历史,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她从前一度极为纠结这个问题。害怕因为自己多给了齐王几颗布洛芬,导致齐国命运改变;害怕因为自己给了宣邑蓖麻毒/素,导致纪宋命运改变。可这些她无疑都已经做了,如今考虑要不要救那幼童的性命时却开始满心犹疑,不可谓不自私。 “我应该会想方设法扭转自己的错误,不能扭转的,也要降低它对之后历史的影响。”那时她口口声声回答对方一堆大道理,以为扭转错误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尔今看来,实在是过于天真,过于单纯。 那么这个让人头疼的问题还是留给下一个穿越者吧。 扁鸦只能保证尽量对之前已发生的事件不多作修改,仅是穿回了刺客接到宣邑刺杀她的命令之前不久,花数倍重金买通了刺客。 “我要你反杀纪宋奸臣宣邑。事成之后,你会是纪宋第一大功臣,陛下一定会厚待于你。” 尔后,她以给未虞新药为由约了宣邑在江边见面,见面之前各自皆心怀鬼胎。宣邑因心虚没有多带侍卫,几乎是独自前来,连阿复、永和二人也只是远远跟着,不知她要与谁相见。 于是花火在空中盛开的那一刹那,扁鸦立在刺客身侧远远看着宣邑在暗处的身影,朱唇轻启,只道了两个字:“动手。” 一眨眼,那支刺死了幼童的羽箭破风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浓重的阴影。 他们站在高处,身后是灿烂花火不断,这破风之声隐匿在暗夜之中,只像是一枚砸进深渊的小石子一般,去了,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第17章 阴沉的甬道,祈眉与紫恒朝服飘飘,手持牙笏朝前赶路。 来往的宫人、内人与她们碰头时皆退后行 分卷阅读30 礼,称一句“大人万安”。天色不祥,只怕是又要下雨,来回的雀儿皆仓皇振翅,盼着早些归巢。 宫墙的阴影之下,沉默许久的紫恒首先发声:“此事还是由下官来劝吧。陛下对宣相有抵触情绪,倘宣相开口劝了,她必定要反其道而行之。下官虽不善口舌,毕竟……也算是陛下的外戚。” “苏大人错了。”祈眉淡笑,及时纠正了她,“陛下绝不止是对我有抵触之心,而是一心自立,你我就算是亲娘也无用。” 虽是不敬的话,紫恒亦不再考虑那么多了,想不到史上第一次苏宣合作竟是为了救一个齐国药师,说起来十分滑稽。紫恒虽不知那日祈眉与扁鸦对话的含义,却从扁鸦口中问出了她诊治齐王的过程,又被燕脂等人轮番洗脑之后还是决定保住扁鸦。 事关纪宋与齐国关系,无论如何也该退让三分。保住扁鸦,即是保住纪宋暂有的平静和安逸。 她二人决定强谏。 祈眉出门时未虞正在午睡。那日在狱中问过扁鸦,小瓷瓶里装的皆是葡醛内酯片,未虞体内余毒化解之后,用以修复肝脏损伤。 也好。毕竟她试出的古方解药毒性也不小,中毒之后未虞身子本就损耗了许多,喝药时常呕吐不止,如今换了药倒还好些。 “倘我这趟去了,你醒来找不见我也不要着急。” 祈眉坐在他身侧,哑着声音说道:“……无论如何,一定记得自保为上。” 方至纳谏殿,只见殿上除了偌元之外还有许多面孔。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承叶,亦有严肃威重的齐国来使,以及负责接见宾客的顾燕脂。 燕脂一见紫恒如得救星,苍白的脸蛋儿上终于挤出了些许笑意,忙捧笏与她们作揖道:“二位大人万安!” “宣卿与苏卿一道过来,却是少见。”偌元一见到她们,即刻如临大敌般神色肃穆起来,“看你们这阵势,是有什么大事要禀告孤么?” 既然齐国使者在此,想来也是为了扁鸦之事在做交涉,此时上谏恐怕不是最佳时机。二人对视一眼,祈眉随即答道:“禀奏陛下,臣等是为国事而来,请求齐国使者暂且避嫌。” 把您几位请走,总行了吧? 想不到偌元还没开口,领头的齐国使者竟满口倨傲,缓缓道:“宣相有事直说就是了。臣等得不到陛下的赦令,实在不敢擅自离开。” “来人,请几位使者到殿外稍候。” 祈眉自知无谓多言,更是在口舌之上胜算太小,只好强行赶客,这也一直是她一大乐事。 紫恒亦随即补充道:“千万不要怠慢了几位使者,好好地送出去吧。” 哪能让他们看见纪宋君臣翻脸?虽说要同偌元强谏力争保住扁鸦,那也是纪宋的私事,与齐国无关。倒是承叶一直不懂避忌,仍坐在偌元身边给她剥石榴,对眼前之事不闻不问。 齐国使者刚同燕脂离殿,偌元便先发制人,对她们道:“你们都来了,正好。孤正有一事要知会百官,便先告知你们吧。” 她这一番话,将祈苏二人腹中宣言皆憋了回去,实在可称得上反将一军。 “孤要立承叶为本朝凤君。” 一旁承叶的手中石榴籽忽而经他手指尖一触四散在地,耳边传来轻微零落之声,果肉似无数朱红玛瑙接连坠地。看这样子,他亦完全没有想到偌元会说这话…… “陛下……”承叶抬起首,脸上却没有一丝欣喜。 偌元一不看他、二不搭理,只继续朝两个目瞪口呆的长辈说道:“孤考虑过了,承叶是最佳人选,当择吉日尽早册立为凤君。” 完了。这事居然提前来了。 何为焦头烂额?此时祈眉已然焦头烂额。上世宣邑就是因为劝阻女帝、力阻承叶成为凤君而被抄家,这世居然又来一遍? “……既然陛下已然决定,臣等不会多言。”紫恒面色平静,显然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凤君位置空虚已久,的确应当早日册立,但……”她说到此话锋一转,“臣等此番过来并不是为了这个。请求陛下暂且搁置凤君一事,赦免扁鸦!” 祈眉深知不可走宣邑老路,却对这提前到来的战书有了兴致。 看承叶惊诧的样子,大抵确实与他无关,但偌元不管有没有提前架空宣邑都一定要册立他,想来有几分不为人知的猫腻在里头。 “好啊。陛下要的吉时,臣即刻让人去拟。”祈眉轻描淡写一笑,只当允小孩子吃糖那般同意了。 “宣相?” 大抵觉得她被偌元带偏离题,紫恒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她这态度,同样也令偌元和承叶不解。本以为她素来不喜承叶会劝阻一二,没想到她又接着顺水推舟道: “承叶侍君得陛下厚爱,又才貌双全,臣以为做纪宋凤君十分合宜。但是……侍君既要承凤位,入国祠,不可以不彻查母族宗亲,以免将来有不善之徒坏了纪宋凤君的声誉。” 他既要做凤君,便可把他家底查个通透,九族查遍总归会有破绽。到那时 分卷阅读31 便不能怪祈眉棒打鸳鸯了吧? “倒也是。”紫恒在旁欣然同意,“宣相所言极是。侍君入宫前并无名帖,身份尴尬,此举也可令其他有意攻讦侍君之人彻底闭嘴。” 三个人在殿内暗自较量许久,不知怎的偌元神色略有些不安。她考虑过后正要开口,身侧的承叶抬起了脸来笑了一笑,漆黑的眸子衬得他肤色苍白,使得那笑容格外诡异。 “臣是个孤儿,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你们又如何能查到我的宗亲?” 他这话一出紫恒便多了几分怀疑,承叶身份不明,从前没有深究是因他深得偌元喜爱,这一回既然要做纪宋国父,不查清楚底细实在荒谬,而他显然是有所隐瞒。 “这个就不劳侍君操心了,臣自然有办法清查。” 她说罢,只见承叶紧紧攥着衣角不发一言,竟愈发可疑起来。 第18章 “孤说定他为凤君,他便是纪宋的凤君!不管你们要怎么查,他也是孤唯一的凤君!” 偌元终究还是太沉不住气了,面色如桃更是显得心虚,让人对此浮想联翩。 “陛下所言极是,但凤君册封之前不得不细查来历。”紫恒这一次有意要和偌元作对到底,借此迫她在扁鸦之事上退步,“请恕微臣告退!” 她以为这样便可迫偌元退让,其实一旦提及承叶,只会让她更加逆反。 祈眉回头一想纪宋的结局,从宣邑被赐死、承叶成为凤君开始一路走向毁灭,最终宫倾国亡、江山易主,如同受人诅咒一般迅速衰落,而历史上的承叶在偌元死后死于心悸,即心源性猝死,并没有被齐王据为己有或是杀掉。 合理推测,他很有可能是齐王的人。而且从偌元的反应上来看,她也知道这一点。 可她还是要让他做凤君。 这大概就是真爱吧。 “宣相,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见紫恒离开,偌元赌气问道,“除了要干涉孤册立凤君之外,还有其他的话么?” 祈眉目光落于她身旁,承叶正俯身在地上捡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石榴籽,也不知心里是不是在狂喜,若他真是齐国细作……祈眉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陛下。”她还是决定煽一煽情,“……近来臣总是回想起陛下告知臣要为臣大赦天下那日,实在感动不已。” 又想偌元自幼受宣邑教导,成年后极为依赖她,很难说对她只余防备之心。于是祈眉继续说道,“臣也总是回想从前,陛下还小的时候。那时何来这样多的烦恼,陛下对臣也没有这样多的忌惮。” 她说着,忽见偌元眉心一动,似有感触。 “老师想说的,偌元都明白。”彼时承叶正低着头伏在偌元脚边,她一边伸手将之牵起来,一边答祈眉道,“可是偌元已经长大了,有的事还是想要自己做主。” 与承叶对视这一眼,眸子里温婉多情,方才与紫恒对立时的戾气全无。 唉,这真是…… “所以陛下果真不愿放过扁鸦?” “孤已然决定了,便不会再改了。” 这话既像是说给祈眉,也像是说给承叶。偌元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祈眉是一点都看不透了。 最后的煽情失败,祈眉只好不动声色与紫恒一样申请告退。想要救扁鸦这当是最好的时机。偌元屡谏不听,包庇细作,又多番打压朝臣,这样混下去多半会提前亡国,不如干脆篡了她得了。 宣邑有篡位优势,群臣有三分之二都听她号令,文臣武将,皆各自通达。且人人都知道她想做皇帝,由她来做这事并不奇怪。 趁权力还没被女帝架空,时机正好。 可要想篡她位,又不愿使用下毒那样低劣的手段,仅凭这些还不够。她要给天下人一个急需她废掉女帝、接管纪宋的理由。 该想一个怎样的理由? 祈眉稀里糊涂想着从殿内出来,见了那几个候在一旁、满面不耐烦的齐国使者,很快就有了一个大概的谋划。 这个理由……甚好。 回想孟可那句“大雨已来,这池水必得被它搅浑”,她幡然醒悟:干嘛一定要等着偌元或是承叶来搅这池中之水,自己先搞一出大戏来浑水摸鱼,难道不香吗? “宣相!”燕脂见她出来,慌里慌张地行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苏大人出来时怎的一脸愠怒?是不是扁鸦之事陛下还是不肯让步?” 她应当最着急此事,身后那三个齐国使者不像是那么好应对的。 不要急。祈眉微微展颜,笑着安慰:“顾大人放心,此事很快就会有结果。” * 祈眉唤了葛长芮归来。 彼时只有长芮最为熟知宣邑朝中关系,要想成事必得有他相助。长芮得了阿复传话即刻便病愈出府,从暂且收留他的廷尉府搬离出来了。 他来相府时神色风轻云淡,怕是已然猜到了祈眉心意,只是悄悄按在心里不说。 喜怒不形于色,真是滑 分卷阅读32 头。 见长芮进来,祈眉端起茶盏吹了吹浮起的茶沫,出言试他心意道:“在廷尉府住了几日,没有投敌吧?” 听了这话,长芮赶紧与她表明态度:“先生,扁鸦一事学生已然在廷尉府听说,学生愿随时为先生效劳。” 长芮绝对值得信任,但要把他第一个卷进此事之中,祈眉还是曾有过几分犹疑。一来怕事情不成拖累队友,二来怕他因对紫恒生了几分情谊,不肯公事公办。 但即便如此,还是要让他来出面。 “好吧……你若是肯,便去帮我办一件重要的事。” 她这话说得客气,话音语气也与宣邑大不相同,长芮听罢抬首细细将她端详了片刻,虽有过犹疑,还是最终没有提起。 他当然知道,此事必定与篡位相关。而她越是客气,证明此事便越是难办。 在此之前曾有一次宣邑寻来他,问起他对秦臣李斯的看法。当年赵高与李斯合谋逼死扶苏、扶立秦二世胡亥,最终以被腰斩于市、惨败于赵高收场。一个分明可以掌权、甚至已经掌权的丞相最终获得如此结局,实在令人唏嘘。 当时长芮回答的是:学生认为他败在太过纠结,既想要做坏人,又想要做好人。 可是好坏之分又哪有那般分明? 他的答案让宣邑思索良久,成了宣邑辨别他忠心的一大依据。她知道长芮道德感薄弱,不是念儒学上头的那类文臣,适合拉入自己的篡位阵营。 于是乎,长芮得以凭着这个答案被她一手提携,在御史府青云直上。 “先生请讲吧。”彼时他目光坚定,只等祈眉说出后话,“学生一定……全力以赴。” 庭间寂寂,祈眉搁下手中透着朦胧茶色的骨瓷茶盏,无奈长叹了一声。她这个计划可谓险之又险,倘若出了任何一点差错,宣家上下以至于朝中宣党,通通都得没命。 可如果不趁早办了,错过最佳机会,宣家上下一样会被偌元赶尽杀绝,她的未虞自然也难逃一劫。 挣扎了许久,祈眉最终还是说道:“我要你带人去扣下那三个齐国使者,把她们拘禁起来。” 第19章 不得不说三位齐国使者实在委屈,分明是来找偌元要人的,却把自己给送进去了。哪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劫…… 送走长芮,祈眉想去看看未虞。 他还欠吴第一幅千灯佳节图,近来遭到吴第追讨,正在画堂补画。祈眉来时,这画已完成了大半,千灯节那日西京盛况尽在他笔下,宛如重生。 倘她一举成功,来年,兴许京中还有千灯节。 见是祈眉,未虞轻轻搁下竹笔一笑道:“方才见大人与长芮说话,忍了忍没去惊扰。” “你都听见了?” 祈眉一度不想让未虞卷进来,若是提前把他安置到别处,她心绪还能平静些。可他已然知道了。他彼时卷起衣袖,模样正经,忽而将祈眉揽进了自己怀中。 他小心翼翼,怕清瘦的下颌把她硌疼,亲近之余亦仿佛带着几分克制的疏远。 “大人真的决定了么?”他问。 她决定了。这不是攻击,而是与偌元相似的反抗,见未虞眉间有所忧虑,祈眉复紧紧将他拥住:“别担心,我已经有九成把握了。”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胜率有多大。未虞也知她不过嘴上逞能,成败尚无定论,怕她就此摔个大跤。 于是他们的意见,初次产生了分歧。 未虞嗓音低沉,兀自叹息一声道:“眉儿,我该如何才能阻止你以身犯险?” 胸口仍在隐隐作痛,大抵因此有些气结。他方才想过许多许多,种种皆导向了同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沾满了血腥味,放眼望去竟是尸横遍野,一片狼藉……他时而会梦见自己站在一具气息全无的尸体之前,抱起她来,怀中的人儿轻得像一张纸。 何以她会做这样的选择? “未虞,你记得我与你讲过的么?”祈眉既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我从未来而来,早已经看过了宣邑的结局。所以……为了改变那个结局,只能先下手为强。” 他松开了她,眼前再度浮现出那个血腥的场面,胸口忽起一阵钝痛。 “……什么结局?” 要告诉他么?告诉了他,必然会让他更加忧虑。祈眉考虑过后抬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道:“也没什么,我不会再让它发生的。未虞,你相信我不会胡乱……” 话音未落,眼前的未虞手撑桌案,身子一颤,呕出了一口鲜血。 “未虞……” 他靠着桌案,那赤红的鲜血如丹砂一般,染得眼前的《千灯佳节图》斑驳陆离,红澄澄一片。他气息不定,似是过于疲累,开始有些站不太稳。 祈眉随即将未虞扶住,唤屋外的永和端些温水进来,声音数度有些发颤:“怎会如此?上次的药还在吃么……怎会这样……?” 见永和端来了温水,她迅速接过来把他脸上、 分卷阅读33 颌下的血迹全都擦拭干净,手指竟在不知不觉中发起了抖。那日在小楼上的恐惧感重新袭来,好怕,好怕他会先她而离开,留给她因无法施救产生的无尽懊悔。 常听闻渡人不渡己,医者不自医。可分明医治挚爱才是最难,完全不能抑制自己感情理性思考,而她因之前对扁鸦还有猜忌,那药的量略有削减…… 是不是这个原因? 可呕血也是因为这个么? “永和,未虞的药呢?”祈眉抬起首,质问傻在一边的永和,“拿过来给我!” 永和吓了一跳,赶紧应声寻了扁鸦的小瓷瓶过来,交给她。她揭开一看,见小瓷瓶里只剩下最后几颗药,与她推算的数目基本一致。 可倘是这药有问题,早应该会有反应,怎会到现在才会如此? “大人,公子他前几日就呕血,并不是今日才开始的。” 永和本以为说出来有助祈眉分析,哪知刚说了,就得了祈眉厉声质问:“那你为何不来告诉我?” 祈眉凌厉的样子十分瘆人。永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答道:“大人近来忙于朝政,哪有工夫顾及公子……公子便说……说这些不必告知您了。” 确实,未虞这人就这性子,谁也拿他没办法。 “永和,从今天起你和阿复换一换。以后你跟着我,阿复跟着未虞。”祈眉吩咐完,又侧首与未虞道,“还是先吃扁鸦的药,如果药用完了,再让季曜之抓他从前配的那些。未虞,你等着我,等我救出扁鸦便能去取药。” 她篡位的速度得提上来了,早篡一天,扁鸦便能早一天去齐国取波若菠萝蜜,也便能早一天取回未虞所需的药物。 “大人……”彼时未虞忽而抓住她的手,掌心冰凉似寒玉,“拘禁使者,当在纪宋宫内。倘齐王他日生了疑窦也不至追究到大人身上。” 他是何等通透之人,想必已经猜出了她的计策。 祈眉颔首,答他:“无碍。等她明白之后,已然无法撼动我的地位,到时候不管我如何说她也只能选择相信。” 她说着透过庭中花木远远一望,天边云霞如故,也不知明日京中会不会掀起大风,“再者,这时候长芮的人多半已然得手,想后悔也迟了。” 彼时永和已换了阿复过来,后者见二人气氛忒怪,与祈眉道了一句“葛大人说事情已经办妥”,便静静退到了一旁。 片刻后,他低声问永和道:“真是怪事,他俩又怎么啦?” “我哪知道?”永和哎哟一声,苦着脸怨道,“以后让我跟着她,日子可怎么过啊。” 阿复不欲与他聊起这个,只笑着岔开话题道:“我看公子的那幅千灯图还没画完,倒想起一件事,你听闻了吗?……说是千灯节那日,徐锦儿和吴第在灯会偶然相逢,两人不知怎的,好上了!” “果真?他俩不是一直不对头吗?” “所以说……今年怪事尤其多。方才吴府的人急匆匆往咱们相府来,还以为是来找公子催画,结果是来发请柬。我悄悄看了,他们二人月底便要成亲。” “月底便成亲?这般着急?” 阿复神秘一笑:“说了你可别声张,是我从传请柬的小生嘴里探出来的,估计是徐大人有喜了。咱们大人也不知啥时候……” 说着往屋里那对人儿一看,正巧看见祈眉提裙出来,她样子肃穆,出门时与永和道了一句:“走吧,进宫。”便往前去了。 见永和还在发呆,阿复赶紧推了他一把:“快去备轿辇。” 第20章 祈眉起先怀疑承叶,也都只是基于揣测,并没有什么根据。但紫恒还在调查之中,想来其实也查不出什么东西,不然承叶那日也不会那般理直气壮。 彼时偌元的寝宫里只有几个随侍的宫人,多的,都一早就被祈眉请出去了。殿外全是以孟可、葛长芮为首的宣党,宫内只有祈眉与偌元相对而坐,空气静若止水。 偌元竟也是这般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也不知宣邑当时是不是? 总之反派都知道,逼宫要从软肋入手,逼偌元的宫要从承叶入手。 “承叶身份有疑,这个陛下知道吧?”祈眉毫无证据,开始信口诈问。 偌元什么都不说,更不为承叶辩解,她大抵以为祈眉已经从紫恒那儿得到了证据。从她的反应上来看,这个推测应该是无误的。 回忆第一次祈眉让阿复责打承叶时,她是如何焦急和心疼,又是如何忍不住向祈眉求饶认输,想来这些日子里偌元倒是成长了不少,她知道了,再怎么求饶都没有用。 久等无言,祈眉索性对宫人道:“承叶侍君里通外国,欺君媚上。今日百官清君侧,传本官的令,把承叶就地绞杀以绝后患。” “你敢!”偌元狠狠瞪向那宫人,“你今日敢伤承叶半分,孤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这话不是说给宫人,而是说给祈眉听的。 祈眉听罢暗 分卷阅读34 自感叹:偌元对这奸细一力相护,也不知最后能得到什么?一场虚情假意又有什么意义? 拿清君侧的名头逼宫,其实祈眉经过了慎重思考。想来承叶曾在扁鸦之事上作过梗,以至于偌元连齐国都不顾,执意要杀掉扁鸦。倘若杀掉扁鸦,就等于给了齐国一个明正光大入侵纪宋的理由,齐王好战,无论谁输谁赢,这战争损耗的都是百姓民生。 如今祈眉借着偌元的名头拘禁了三位使者,几乎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过不了几天,齐国便能得知使者被扣留的消息,她会如何反应,皆在预料范围之内。 偌元威胁完了宫人,回首高声逼问祈眉:“苏大人在哪?孤要见她!” 闹这么大,紫恒现下应当已然听闻了消息,即便有心要救她于危难之中,也会被宣党阻拦在殿外。 祈眉预料得不错。拦住紫恒的,正是长芮。 只见他彼时笑容可掬,正朝紫恒作揖:“苏大人切勿焦躁不安,嫌无趣不如与小生说说话,小生保证政变很快就结束了。” 宣党之中唯长芮未着官服,只一身玄色长衫,衣带也松松垮垮,懒散不整。他这话刚懒懒地说出口,紫恒便自一旁的御林军腰上拔来长剑,冷着脸指向他的胸口道:“让开!” “大人……!” 众人一看皆慌了神,周围的同僚却被长芮推到一旁,他用余光瞧了瞧那剑锋,声音一颤:“素来听闻……苏大人喜欢拔别人的剑,今日总算见识到了,此生也算无憾。倒是……苏大人见谅,小生的确不可让步。” “你不怕我一剑把你杀了?”紫恒愈发烦心,每每都听同样的说辞,她真是听倦了。 难道她要由着宣邑弄死自己的亲侄女? 难道她要由着这群宣党肆意妄为、乌烟瘴气? 而她正心烦意乱时,眼前的长芮眉眼舒展,轻轻一笑,仿佛把她心中的软弱通通看透。他笑眯眯地说:“不,你不会的。” 她真是恨。 真是恨他这一副好像能够随意拿捏她的神色。 在廷尉府烤鱼时也是。不分场合,当众把烤鱼递给她,说:苏大人吃吧!这些都给你!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手掌蓦的一紧,用力将手中的剑刃往他胸口一送,只听他闷哼一声,胸口的鲜血很快跟着剑刃淌了出来。 这一刹她像是突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般,眼看着长芮伸手捂住伤口,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眼看着他因吃痛皱眉,开始不断喘了起来。 他伤处即刻被渗出的鲜血浸湿了大半,周围的人急急忙忙唤人传大夫,宣党和苏党很快乱成了一锅粥。 紫恒却像是个局外人般立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把剑。 “紫恒……”不久,她便听见长芮声音微弱地唤她道,“苏紫恒,你怎么这么狠?” 众人一齐回首望向了她,这才见到被她伤及的长芮脸上复杂不已的神色。她把手里的剑松开了,侧过身,对自己的党羽道:“罢了,大家还是散了吧。纪宋……也该改朝换代了。” 说完她彻底转过身去,不再与余下的宣党相纠缠。 “苏紫恒……” 方走了两步,却又被长芮叫住。 “……倘我死了,你打算怎么赔?”他素来得寸进尺,面色已然煞白一片,嘴上还要继续追赶。 紫恒手上拳头一攥,闭了闭眼回过首,答他:“倘你今日死了,我必当赔你一坨狗屎,以慰你在天之灵。” 她说罢头也没回地快步从殿前离开了。 只是这外面的动静丝毫没有传到里面,里面的,也仿佛一直纹丝不动。直到祈眉的一声“来人”忽而从里面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情势才有了一些改变。 且说宫人们还记得上次责打承叶的那位同僚被偌元罚了八十板子,由是没有偌元同意实在不敢动承叶,可宣邑分明更加凶悍,外面也都是宣党,这一回,竟完全搞不清楚应该怎么办。 见殿内的宫人们久久不动,对偌元有所顾忌,祈眉只好唤了外援。 进来的却不是祈眉想找的长芮,而是一位记不起名字的陌生下属。却是个极懂事的,她方进来便垂眉合手,只向祈眉行了礼。 “宣相万安。” 罢了。既都是自己同党,要谁都无所谓。祈眉遂与她道:“侍君承叶是敌国细作,然而他不知悔改,长期魅惑君上,请大人当场绞杀以平宫乱。” “喏。” 同党神色严肃,道罢之后便合手与祈眉告退,准备去诛杀承叶。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等等!”她已然快要走出殿门了,身后终于传来了偌元的声音。 第21章 临行前,六哥忧心忡忡地问我:“你到了纪宋之后会爱上偌元么?” 笑话,我承叶是什么人?会爱上一个未经世事只知道朝宣邑摇尾乞怜的小姑娘?何况我生来喝齐国人的水、吃齐国人的米,与纪宋有 分卷阅读35 着不共戴天之仇,六哥这话实在是打趣于我。 拍了拍六哥的肩膀,我笑得十分得意:“六哥放心,你在齐国安心做你的凤君,我到纪宋捣捣乱就回来,咱们总有一日还会再见。” “承叶!” 我要踏上马车时,他又唤住我。 这家伙自从做了凤君之后就变得十分啰嗦,一件小事也要翻来覆去说个无数次,生怕我听不懂他的意思。 “万事以自己安危为重,不要轻信任何人!”他严肃起来,倒是真有些吓人。 只是他不信我能在纪宋闯出一片天地为齐国立功也太伤人了吧?还让我不要轻信他人,他什么时候见我轻信过他人? 话说回来,凭我承叶的容貌才学,搞定纪宋那个傀儡帝王轻而易举,他的担心实在多余。 我不爱偌元,也不会爱上偌元。 不爱。 自然,我绝不是故意想做这细作,更不想去招惹偌元,也是绝不会爱上她的。说这些大抵是想着日后倘若有人要追究灭掉纪宋的那个祸水,可以更容易理解我一些。 她这种蠢货始终只会被我操纵,这个可以肯定。 譬如第一天,在我设定好的场景中,我们见面了。 其实私下我已见过她多次,但也只是悄悄观察,没有让她发觉。在她眼里这一天就是我们的初见,我带来一枚白玉簪子,捧着,一心一意地递给她。 “陛下,您的东西落了。” 这枚白玉簪子其实不值多少。是我刷了几天正殿地砖和一个老宫人换的。 老宫人说,它是她成亲那日母亲送的,代代相传的东西,很有灵气。我抿唇一笑,好吧,倒是让我看一看有没有灵气。 后来追溯从前,果然偌元在那一天牢牢地记住了我。 虽然她当时只是冷淡地昂起首来,问身侧的宫人道:“哪里来的下人?” “回禀陛下,他……他是负责洒扫的,还不懂规矩,奴一定马上责罚……”那宫人顿时慌了神,生怕偌元向她问责,“奴这就让人把他拖下去打一顿……” “不必了。” 偌元自我身旁走过,从我手里接过了那枚簪子,“谢谢。” 完全没有想到,一切会这样顺利。她真是笨得出奇,且可以想知有多么好色,遇上了我这样绝色容颜的男子,便一见倾心、不可自拔了吧,倘是换做外貌平平无奇的人,一定无用。 我不爱偌元,将来也不会爱上偌元。 不爱。 侍寝那一晚酣畅淋漓,可谓压倒性的改变。 她以近乎卑微的姿势与完成了与我的交/欢,全然丢掉了九五之尊的身份,在我身下娇/吟不止。对了,她居然还落泪了。 我是她唯一的侍君,她也是唯一一个拜倒在侍君身下,尊严尽失的皇帝。 大抵是与殷纣一般荒唐的人。 次日偌元命人送来了许多赏赐,送来的都是我中意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都是从何处打听的。我拿起那些小玩意儿看了看,随后放在一旁,轻笑片刻。也不知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小主,这下咱们可出头了!”侍从在旁欢天喜地,恭贺我道,“陛下现在对小主这般好,以后也一定不会亏待小主的~” 呵,这样的好处,不过只是一时。 等我齐兵压境,必得杀得这里片甲不留。我齐兵自古骁勇善战,哪里是纪宋这般病秧子、醋坛子可以相比拟的?到时候你们通通都会成为我齐国的阶下囚。 齐国、纪宋之间,这一次终于可以分个胜负,谁输谁赢毫无悬念。 不爱。 好不容易让我抓到了一件事,扁鸦。 扁鸦经我调查并不是齐国人,但她既在齐国住过,也是从齐国跑到纪宋,被纪宋人当做齐国奸细的,可以利用生事。 偌元在朝上受了宣邑、苏紫恒两人的胁迫,再度问我:该不该杀了她? 该,当然该,杀了她正好可以给齐王一个起兵的理由! 多年来我没能帮到六哥的,这次就顺水推舟送他们一个理由吧。 且,我实在是看不惯苏宣二人那副可憎的嘴脸,随时随地都在胁迫偌元,根本没有把她当成皇帝。偌元不给她们几分颜色,她们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以为自己能左右君上! 可笑。 我开始煽风点火:“这是陛下脱离他们掌控的唯一机会,承叶只希望陛下做纪宋唯一的君上。” 可是…… 我讲完之后,偌元的神色忽而变了变。 她仿佛,在因着这话伤情。 可我反思这话,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想不出她何以会有这样一种神色。我忽而有些害怕,怕她觉察到了什么,怕她知道我…… “承叶,你是真心这么希望么?”她又红着眼眶问了一次。 见鬼,一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便更加害怕了。当时情况是如此诡谲,还好我承叶反应极快,即刻脱口安慰她道: 分卷阅读36 “陛下,臣不愿见您流泪,倘承叶说错了什么,您随意责罚都可以。只是千万不要因此难过,好么?” 不得不夸六哥真是找对了人,假如换做别人,能像我这样机智应对么?不能! 她遂乖乖点头,像一只小猫一样窝在我怀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过多久仿佛在讨好我一般,传令让人削了丞相府不少官员。 看来这一场较量,终是我胜了。 可这滋味怎么这般奇怪? 明知道她帝位不稳,彼时贸然得罪宣邑必将招致朝臣不满、宣邑愤恨,还是迫她这样做了。倒不像是与宣邑的较量,而成了她与我的较量似的。 好奇怪…… 好想阻拦她,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毕竟我是齐国细作,我存在的意义是灭掉纪宋,不是帮她修正错误,走向辉煌。 没有理由。 * 据言,我出生在齐宋战场。 六哥的父母在沙场上捡回了我,教我识字念书,如何做人。阿爹阿娘没有嫌弃我是一个男儿,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衣食从无亏待。 与六哥一样,我自幼文武双全,从未经受过什么大磨难。 六哥是命定的齐国凤君,在他十五岁那年便被相好了此生命运。他命带贵气,又端庄聪慧,是最佳人选。 我们都很高兴,唯独六哥不高兴。 他说他不爱做凤君。 “等你日后有了深爱的女子,便会懂得六哥了。”他还说,“不过你没心没肺惯了,大抵不会有吧。这样活着也挺好。” 六哥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学人家风流倜傥。做凤君有什么不好?与深爱的女子同在巅峰携手并肩而行,羡煞天下之人。 于是乎那一刹,我彻底怔住了。 ——“孤要立承叶为本朝凤君。” 偌元神色自若,目光坚定,仿佛在说一件无比寻常的事。她说,要立我为凤君。甚至并非我的引导,并非我的祈求,她就这么自行决定了。 一件全天下都不同意,只有她同意的事。 我…… 不爱。 不。 怎么可能。 这毫无根据,毫无……道理。 送我白玉簪子的老宫人,忽有一日笑着到我殿上来,说:“侍君,得了那枚簪子的人一生情意平安顺遂,必当绾住妻心,白首偕老!只是侍君,老身道一句不敬的话,如今有人称您为纪宋祸水,老身真是气愤难当……” 这是为何…… 她笑了笑,像是在褒奖我德行过人:“侍君那日来向老身要那簪子的时候,老身便知,您是真心倾慕陛下。” …… “那日的砖地不好擦,侍君受累擦了一个日夜,只是觉得那簪子与陛下常穿的衣裙相配吧?” …… “老身在这世上活了快七十年了,识人还是会的。侍君,你还年轻,世人闲言碎语听不得,万不可因几句讥诮闷闷不乐,这可不利于以后与陛下生子。” …… “只要侍君自己想开了就好了,老身实在不该唠叨,这便告退了。” “等等!”我唤住她。 我想问她什么?却一时语噎,张口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大概也没有听见,含着笑便远去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蓦的,耳边传来了大雨的声音,滴滴答答没个断绝。再匆匆回望眼前,却没有雨点。 原是一场梦。 我醒来后不由自嘲一笑,近来缺觉,今日好不容易睡了半个时辰,却尽梦见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说我爱上偌元,呵,这马屁拍得……过于精湛。 我本就打定主意要做纪宋第一大祸水,让他们说两句又有什么?事实嘛,我才不会生气。 倒是昨夜饮了不少酒,宿醉未消,抬手一看手上还沾有些许墨迹。我走到桌案前,好奇自己喝醉的时候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 靠近了,只见一摞宣纸上全是新墨,都是昨晚写上的。 可全篇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 我不爱偌元,将来也不会爱上偌元。 第22章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选择而已。 偌元奋力问她:“老师一定要苦苦相逼么?” 曾几何时,她也料想过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宣邑较她想象中还要绝情百倍,与那个与她念叨“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老师判若两人。 宣邑虽善弄权术,当年先帝把年幼的偌元交给她时,她却一度将偌元捧在手心里爱护。 那时,先帝膝下不止偌元一个女儿,有诸多对这位置虎视眈眈的皇女,随时准备除掉偌元这个阻碍,跻身帝位。却也是宣邑一手扶持,将她揽于身后,替她阻挡了一切伤害。 “老师,我真的适合做皇帝吗?可是……她们要是一直跟我抢该怎么办?” 分卷阅读37 大抵是见她真的害怕,宣邑在她身前蹲下来,认真地告诉她道:“你是天子,也命定该做皇帝,这个是谁也抢不去的。” 可她那时也只是想要利用偌元做自己的傀儡而已。 殿中空灵,偌元的笑声变得格外突兀。 “你这么想救扁鸦?我偏不放过她!承叶若是死了,我必然也让未虞生不如死。”她拿起案上的黛笔,玉指一收托了铜镜起来,竟开始给自己描起了眉,“老师,说起来还要多亏你教我这些呢,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她刻意将眉梢描得粗细不一,怪异非常,举着铜镜左看右看甚为满意。 “老师,孤听闻未虞身子愈发差了,没了扁鸦的药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哦?” 她嘻嘻笑着,一举一动愈发与宣邑相似,狠辣善变爱权,竟一个也不少。祈眉感觉自己仿佛是在与年幼版的宣邑遥遥较量,眼前的烂摊子也是一团混沌。 祈眉揉了揉额角,尽量避开有关未虞的话题:“好吧。陛下既然难以选择,臣也不愿再为难。只是还有一事相告……臣奉命扣下齐国使者,替陛下把想做的事做了,此举发自内心,不用谢。” 于偌元来讲,选择很简单——要承叶,或者要江山。 她不知道祈眉还留有这手,把齐国也牵扯进了来。承叶若是得知此事一定会想方设法给齐国传递消息,而一旦齐国出兵,后果不堪设想。 “你什么意思?” 偌元搁下黛笔,铜镜上冷光反射出她阴郁的神色,恰似染池里的浑水。 祈眉答她道:“诛杀扁鸦与扣留使者都是一个道理,陛下又何须犹疑应该选择哪一个?纪宋势微,向来惧怕与齐国兵戎相见……”她说到此顿了顿,“不过既然你喜欢做,我就替你做啰。” 唉,反派真难当。 “此局只有扁鸦可解,倘陛下杀了她,等于断掉了自己所有后路,陛下请好好考虑吧。”话说到这里,祈眉自觉已经够了。 再说下去,也只会是讨价还价。 偌元把铜镜搁在案上,却始终不肯松手,指尖被边沿压得煞白。 祈眉余光一瞥,不动声色起身出殿。心道偌元若是再年长些,历练再多些,自己还真不一定斗得过。 同党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宣相,方才没有与您说……葛大人因守在殿门不肯离开,被苏大人刺了一剑。” “被苏大人刺了一剑?” 一眼过去只看见宣党,长芮果然不在其中。 “是的,但季大夫说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大碍。” 呃……长芮,这牺牲也太大了吧。祈眉扯了扯嘴角,道:“遣人告诉葛大人,他此番有大功于社稷,让他好好养伤等着领赏吧。对了,你现下隶属哪个部门……咳,哪个府?” “宣相忘了,下官与葛大人同属御史府,当时是您亲手提拔的殿中侍御史……” 祈眉一时语噎,竟觉得与她说话似乎比方才逼宫还要困难一些,忙擦汗转移话题道:“嗯……长芮受伤之后,苏紫恒去了哪里?” “她大概是……” 紫恒回了廷尉府。 自她回廷尉府开始,宫中消息不绝于耳。渐次传来的,要么是宣相逼宫,要么是使者被扣,要么是长芮重伤。她方知什么叫坐立难安。 只是莫名其妙的是——她坐立难安的缘由不是因着预料到偌元即将退位,而是因着一连半个时辰都没有葛长芮的消息,她脑中一次次浮现出他当时痛苦的模样,觉得自己下手颇重。其实根本没必要动手,也不知当时中了什么邪,就想照着心窝子戳他一下。 “苏大人,您不会真的在担心葛长芮吧?”燕脂从旁问她,“您别忘了,那三个使者也是葛长芮报上您的名号擅自扣留的,他可是利用咱们帮宣邑做了不少坏事。” 春花秋月,兴许在她这里从不曾烂漫过。可廷尉府的琉璃台中仍有一尾活蹦乱跳的锦鲤,始终在水中窜来窜去。 “我那日烤的不是莲池里的锦鲤,而是在街市上买回来的草鱼。莲池里的锦鲤便给大人养着吧,哪日不愿养了,再放回去就是了。” 那时葛长芮将这尾锦鲤交给她时,她原本十分嫌弃,现下算一算已然被迫喂了它半月有余。 如今一见到它耳边便挥不去葛长芮的声音,是不是该把它给放了? 倒是……真有些舍不得。 紫恒捻了几颗鱼饵,抛洒进了琉璃台中:“那些使者现下在哪里?” 燕脂并不知道,“这事大抵也只有葛长芮一人知晓,齐国那边……也不知道还能拖多久。这个宣邑,原本我还信她保扁鸦是为纪宋考虑,现在看起来真是为了帝位丧心病狂。苏大人,看来咱们还是辞官保命吧?” 虽是玩笑,听罢这话紫恒还是皱起了眉,不能释怀。 “倘此事传遍朝野,这样想的人大抵很多。”鲤鱼的身影摇动,在紫恒的眸子里扭曲变形,“消息一定要先捂住,千万别走漏了。” 朝代 分卷阅读38 更迭,掌权变幻,原本也是极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于是乎接下来就只剩下等待。此时此刻,无论宣党还是苏党,大抵都在静静地等待偌元决意退位的那一刻。 等待着纪宋由宣邑掌权。 第23章 “江南夏日里,一个女子在江上采莲。”祈眉从未虞枕边取来他的旧折扇,展开轻轻摇了摇道,“她正采着,一艘小舟从她身旁划过,微风阵阵,吹得她手里的莲叶不断摇动。 这女子好奇地抬首一看,正见到小舟里,有一位似曾相识的翩翩公子。可惜她哪里知道这位公子其实已另属她人?只偏偏中意这位公子,不肯释怀。 她往他的小舟投了好多枚莲子,追问他:‘可喜欢吃糖糕?可想要跟我走?’ 但公子却生硬地回答说:‘不曾考虑过。’ 那从未被人拒绝过的女子自然不解:‘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拥有财宝千千万万,权势天下第一,难道这些都不足以你对我动情么?’” 祈眉说到这顿了一顿,瞧见未虞笑意绵绵、听得仔细,不由也敛了折扇笑了开来。 “然后呢……?”未虞道。 见他很想听个原委,祈眉遂接着讲道:“公子不爱财宝千千万万,也不爱权势天下第一,他这人真是奇怪。经过好一番打听之后,女子始终没有头绪,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后来女子发觉,每到同样的时间他都会乘舟而来,再乘舟而去,即便是日日穿梭莲叶之中,亦是浑身洁白如玉、出尘无暇。 某日,女子忍不住问公子:‘你每日都来,难道不会觉得厌烦吗?’ 公子道:‘你每日都来盗我的莲子,也没有见你觉得厌烦呀。’ 女子方才知道公子原是来这抓盗莲子的贼,没想到这胆大包天的贼人不仅偷了他的莲子,还坚持日日都投回给他……” 未虞听罢莞尔,眉眼处露出淡淡的笑纹,颊上亦有隐隐酒窝。 “大人的故事甚是有趣,若是再有个完满的结局便更好了。”他道。彼时虽病容明显,却变得精神了许多。 “失策了。本想让你快些休息,却不想你竟越听越精神,这故事……暂时还没有结局。”祈眉笑了笑,“未虞,以后可想去江南玩?” 他曾画过江南盛景,想来对江南也有过向往。千灯节那日祈眉曾想过要与未虞一同私奔,远离纷扰,其实只缺一个目的地而已。可现下她就快要称帝,或许以后这样的机会再没有了。 未虞道:“饮吴酒、听渔歌,飘在水上看四月芳菲,大抵应算是毕生最快意之事。” “倘我向你的小舟内抛莲子呢?” “大人盛情难却……”未虞和声道,“那,在下便必得邀请大人登舟吃糕了。” 秋末月色尤盛,他身子微凉,祈眉总想让他暖一些。于是耳鬓厮磨、鼻尖相触,彼此传递体温……未虞修长的手在她后颈,帮她理起快被压住的一绺碎发,近了,终于把积压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大人考虑好了么?果真要站在那万丈之巅去,做个心系天下的明君?” 祈眉吻他眉心,发间散发出淡淡的槐香,清新诱人。她在榻上弓起身子,侧向他:“我从未想要心系天下,无论现在或是将来,心系的都只有你而已。” 天哪,这话把她自己都吓一跳。这哪里是一个即将接手纪宋的人该说出来的话,天下百姓若是知道,必要朝她投臭鸡蛋。 可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只有他,从一开始便只有他。 偌元说的不错,祈眉救扁鸦也都是为了继续给未虞取药。明日继位之后,就可以拟旨释放扁鸦了。 “若要把你分给其他人,其实我亦不十分甘愿。眉儿,可是我太过自私了?” 祈眉抬眸时,恰恰见到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双目似乎有些微红,仿佛用了极长的时间终于说服自己释怀,可一停下来,总归还是不愿意。 他爱得实在是太克制了,以至于苦涩远远多于甜蜜。 “未虞,你永远不必把我分给任何人。”她抬手摸摸他的眉眼,“我永远都只是你一个人的眉儿。” …… “大人!大人!快起!” 丑时初刻,屋外的哄闹之声如爆发的炸雷一般不绝于耳,即刻便打破了寝房的静谧。 祈眉眼皮一跳,心知不是好事。她即刻伸手拿秋毯把未虞的身子遮盖住,向那匆匆忙忙闯进来的传话小生道:“不要惊慌,有事到书房说。” 哪知这小生惊得不能自已,脱口就说道:“大人!走水了!相府走水了!快,快跟奴才出去!” 说着后面又涌进来数人,几个侍从开始不断把祈眉朝外拉…… 方被强行拉到窗边,祈眉果然见到外面火光冲天,火舌如狼似虎,似有迅速逼近之兆。风一吹,那边的浓烟冲着她滚滚而来,老瑾在浓烟之中指点众人灭火,无数相府侍从的身影在烟雾之中若隐若现、来往奔波。 分卷阅读39 “未虞!”祈眉拼命挣开众人,便开始朝回奔走。 未虞还在那儿,还在榻上…… “宣相,您明日还要做大事,切莫伤了自己贵体!宣相!宣相请听老奴说一句,别过去!哎!你们几个……快点去拦住她!” 什么狗屁大事!这些话,她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没有了未虞,她实在想不出这场风风火火的篡位行动还有什么意义? 孙老曾说,外科医生应当是最需理性思考的群体。手持手术刀去除糟泊,心态当稳如泰山,才能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可是她…… 屡屡维/稳失败。 祈眉刚刚奔了不到十米,就被人拦腰抱住,挡了前行去路。她的身子因着惯性像条突然落网的小鱼一样把渔网推出一段了距离,方才缓缓停了下来。 “大人别怕,我在这儿。” 未虞声音平稳,神色平和,一点也不像刚从火场出来的样子。他与她道:“眉儿,以后你只需前行,无需回顾……至于我,我会尽全力跟上你的。” 第24章 纪宋宫中有两座极为重要的宫殿。一是群臣上朝的纳谏殿,二是女帝居住的初月殿。 算起来,祈眉已经闯了初月殿三次。头一次是因为承叶,第二次是因为逼宫,这一次,则是两者兼并。 用软还是用强,只在她一念之间。 祈眉凭一己之力把偌元从席上拉了下来,手腕握得通红,松开手后,偌元因脱力“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双膝一颤,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半夜纵火?也亏你想得出来。一国之君混成你这个样子还真是有点丢脸。” 被人骗也得有个限度,一再沉溺其中,便真有些过分。再者偌元并不算蠢,她因着执念太深,不顾无辜百姓用出这样的手段来与祈眉抗争,倒令人叹为观止。 偌元被她吓得不浅,趴在地上,背脊开始大幅起伏抽动:“你……你怎么敢……” “我不想再等你做决定了。”祈眉道,“此事便如此吧。” 昨日的大火直接将相府半侧烧得干干净净。祈眉让他们设下隔离带、疏散周边群众,尔后只能远远坐看大火漫天把相府化作灰烬,丝毫无能为力。 古人的木质结构,终是难以防住食木之火。 众人一齐等到了寅时,却是紫恒遣了廷尉府的车马,将一干人等接到了廷尉府内暂住。车马来时,执鞭的车夫竟然是长芮。 那日他意外受伤,虽然只是些皮外伤,却也的确失了不少血。近日便称廷尉府当全权对他负责,又跑到廷尉府耍赖住下了,想来苏紫恒已经被他折腾得佛系,居然也没说什么,像是已然认输投降。 “先生,顾大人接到密信说齐国已然得了消息,恐怕不日就会来犯。您这边得抓紧了。”长芮扭过头来说道。说着挥鞭策马,一如风驰电掣,很快便将相府抛于身后…… 彼时祈眉掀起车马布帘,眼看着旧邸融于橘黄色的火光之中,人潮亦如浓烟般逐渐散去,仿佛一个冗长的故事在此悄然终结。 次日,御史大夫孟可、御史中丞葛长芮、廷尉苏紫恒、典客顾燕脂等人携诸位大臣,弹劾偌元在位时诸条罪状。而廷尉府此前也已搜罗出承叶身世、以及他向齐国传递消息的证据,偌元因此行包庇重罪,德行有亏、律法不容。 而罪臣承叶欺君罔上、里通外国,即刻软禁天牢之中,等候廷尉府审判。 倒是帮宣邑扳回了一局。 但祈眉一举成功篡位,却是半分欣喜都无,总想着昨夜大火停后府里清算损失时阿复目光暗淡的样子。 “回禀大人,未虞主子的画……全都……” 一幅都不剩,全都烧毁了。 画堂里皆是未虞的心血,那些水墨、丹砂,那些山水、坊市,每每劳神构图数月才成,尔今居然全都毁之一旦,化作一团灰烬。 可来不及恼恨,又很快得了另一个消息——永和的尸身在烧毁的侧屋内寻到,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火石。 “原是他蓄意点火?” “永和在相府多年,究竟为何如此?” “可他既然已经点了火,又为何不早些跑?” 永和原本该跟着祈眉左右,因着昨夜天凉被祈眉唤去休息,不尝想竟会……不,祈眉不信。 她亲自前去瞧他,只见尸身上少有烧伤痕迹,而手里攥着的火石已被人拿了下来,左看右看似乎证据还是有所不足。 但看着永和的脸,久了,祈眉总有一种心灰意冷之感。 烛火摇曳中,紧闭双目的永和持续静默无声,外面的风声却是太吵。祈眉木僵许久,最终还是让人叫了季曜之过来。 “今日我便教你解剖。” 永和身上没有大面积烧伤,口鼻中有少许污垢,气管、支气管、食道、胃里没有烟灰,背部皮肤完好无损①。 曜之把这些一样样仔细看过,也不惧空中腥味浓郁,祈 分卷阅读40 眉每每动刀,全都用笔记录妥当。末了方才向她提问:“永和可是自尽?” “不是。”祈眉缓缓收起刀来,“他是被栽赃。” 口鼻没有吸入烟尘,身体没有烧伤,后背皮肤完好且不见挣扎痕迹,四肢没有蜷曲……种种迹象表明,他是死后才被人有意挪动到侧屋去的。 …… “说起来这般久了,你可知道承叶的身份么?”祈眉揪起偌元的发髻,静静看着她愈发痛苦挣扎、眼泪簌簌而下,心中却只剩下了憎恶。 紫恒遣人查遍了承叶的身世,硬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承叶仿佛一个不存在的人一般,进宫前从无出生、买卖、纳税记录,不仅年龄不详,家世不详,连旧友、同窗也没有一个。 甚至在齐国也是。 怪得不能再怪。 因丑时火起突然,又是在内里发生,也就只有相府的人可以做到。排除了永和的嫌疑之后,祈眉连夜遣人将相府上下皆盘问一遍,揪出了一个慌不择言的陌生小生。 经过多番拷问,小生终于道出实情:“是承叶侍君和陛下让点的火。” “为何要拉永和下水?” “因为永和平日对大人和公子多有怨言,倘是他的话即便纵火失败也很合理。所以侍君让我选了他……” 所以是承叶鼓动偌元鱼死网破,用一把火烧了相府,以摆脱祈眉对她的威胁。 偶尔怨怼领导的无辜侍从永和,竟因这样的理由死于非命。 “呵,事到如今,他的身份还重要么?”偌元方才因额头撞了地面,嘴唇开始缓缓渗出血迹,挂在嘴角显得尤为可怖。 当然重要。祈眉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她关于承叶的身世了。 “你已经知道承叶是齐国的奸细,但他为何会成为齐国的奸细,你大抵还不知道吧?” 听罢这话,偌元果然惊异地抬起了头来,嘴唇有些异样的泛白。她在脑中再次细细过了一遍与承叶的相遇,却找不出任何疑点。 “为何?” “苏紫恒遣人到齐国查承叶,可费了许多力气也没有查出一个结果。有人说他是齐国孤儿,生于齐宋战场,可时间根本对不上。而真相却是……”祈眉说到此不由苦笑一声,“承叶并不是齐国人,他与你一样生于纪宋皇室。” “所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定要好好告诉我……”见偌元还在震惊之中,祈眉接着问她道,“你是要江山,还是要承叶?” “不会的,这不可能!”偌元却只是笑,“不会的!” 她开始癫狂地笑了,随后干脆犹如精神失常一般笑得身子抖动,发髻间的金冠也滑落在地上,头发因此散开一片,脸上的胭脂也全都被泪水冲花了。 然无论事实如何,无论结果如何,她还是选了承叶。 “我选承叶。” 这数个字在她舌间情深意浓,兜兜转转,未能被祈眉离间。她接着哀求说:“我把这江山给你,你把承叶还给我可好?其实我从不想要这江山……” 得了这么个结果,祈眉一时不知自己该替宣邑高兴还是悲切。想了一想,兴许最后只是无奈。 “俗话说为人师表,需要以身作则。从今日起,你便在这里好好看着、学着该怎么做皇帝。”祈眉道罢,松开了抓住偌元头发的手。 她唤人过来为偌元重新梳洗,尔后迎着逆风踏出了初月殿。 走到宫门口、幽深的甬道尽头时,祈眉停下来重新正了正凌乱的衣衫,只当身后是纷繁嘈杂,不再轻易回首。 “来人。” 她方一出声,面前便跪倒一片:“陛下有何旨意?” “即刻放扁鸦出狱,挑选三千精骑护送她与三位齐国使者一同归齐。还有……偌元退位后仍居初月殿中,衣食也如从前,不要亏待。” “喏!陛下……可还有别的?” “速速去接未虞入宫。”祈眉道,“我还欠他一场婚宴。” ①引用自王刚著《火灾现场尸体检验》 第25章 祈眉偶尔想一想,总觉自己身在梦中。 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和未虞一起坐在树下,听药罐子咕噜咕噜作响的梦。那庭院竟然与纪宋宫中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不是她记忆出现混乱,居然开始自行组合起了陌生的场景。 罢了,这梦太奇怪,但愿能早些把它忘却才好。 兴许是从未见过未虞着这样的衣衫,此番见了,觉得格外惹眼。他一袭喜裳坐在辇上,头顶束着玉冠,眉目温和、笑意绵绵,缓缓朝她伸出了手来。 他手掌掌纹明显,指腹因为常常握笔而磨出了淡淡的茧子,右手腕上有一点痣,深色的血管藏在白皙的皮肤之下,被朱红色的大袖遮去。 “陛下万安。”他极有分寸地笑道,“臣……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多谢。” 祈眉笑着牵他下辇,只让众人远远尾随,亲自握着他的手一步 分卷阅读41 步朝纳谏殿而去。 放眼望去宫墙数里皆是喜色,仪仗奏喜乐,足下砖地延展不绝,无数规律的黑白格子看得人眼花缭乱。彼时未虞偶有咳嗽,呼吸并不太顺畅,但虽走得缓慢,却也不曾停下来。 “倘你觉得累,便先停下来歇一歇吧。”祈眉低声与他道,“咱们并不急这半刻钟。” 未虞不肯。强行支撑着又行了几步,方才说道:“臣会陪陛下走完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 余生漫漫,无论前路多长,他都会陪她。 兴许是那抹喜色过于扎眼,祈眉忽感眼眶酸涩,凝成的泪水快要把前路变得扭曲,她昂起头,方才能够把它彻底逼退。 “好。”她答,“那你便再也赖不掉了。” 一齐踏上纳谏殿后,盛装锦衣的司礼道了句“礼成”,祈眉执了未虞的手,道:“长命无绝衰。” 能与他相知相伴,此生足矣。 往事从祈眉眼前掠过,只当是风扬沙尘,虚实交错。而彼时真真切切的,她握着他的手立在万人之上,远风吹来阵阵清香,檐上有雀儿愉悦啼叫。 皆是真的。 未虞倒是十分从容,与她答:“何其幸哉。” 那夜承欢殿中烛火摇曳,宫娥宫人们将殿内打理完毕,纷纷被阿复招呼退到殿外。 “未虞,我还有一事想问问你。你愿意说便说,不愿也罢。” 这问题实在已然困扰祈眉太久太久,画堂被烧毁之后,她便愈发想要知道……那幅画,那幅被宣邑夹在奏疏之中的少女画像,画的究竟是谁? 未虞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那日我整理宣邑的奏章时见到里面夹了一张女子的画像,只十一二岁的模样……是你画的么?” 未虞听罢一怔,但也只是一瞬之间,随即很快恢复了平和。 “是。”他道。 祈眉心口一滞:“她是……谁?” “陛下请不必介怀。”未虞似在考虑什么,片刻后只道,“她是一位故人。” 一位故人么? 明明说了不会介怀,可听到“故人”二字,祈眉还是想再追问两句,然她刚刚开口,便被他一把揽进怀里,把那句“什么故人”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吟叹。 “陛下……” 未虞将她轻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她则弓着腰肢俯下身去,一边抚着他的额角,一边用唇压住他的鼻梁,随后是脸颊、唇瓣、下颌,他即刻用吻回应,迎合着她的动作与她的舌相互交缠。 “嗯……” 甜腻的知觉蓦的在敏感的皮肤上炸开,听得她喉间呻/吟一声,下身犹如春桃花开,润物细无声。 未虞喘了喘,用极为温和的频率安抚着她,然她秀眉微蹙,自己缓缓前后推动。两人的身子叠在一起似在湖上泛舟,划开碧水,渐而进入茅花深处。 他用木浆撩开那花丛,柔和地摇动舟身深入其中,可见一汪清泉从山间缓缓溢出,逐渐将燥热润和,尔后便开始愈发恣意前行。 “陛下别着急……臣这便……” 水面上激起浪花千朵,听得她声音屡屡发颤,一番卖力厮杀过后终于停了身上剧烈的动作。即便是停了,却还如圆满拼图一般,久久恋恋不舍、不肯分开。她弓着身子趴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额间汗湿一片,似要与他融合在一起。 方完事,被他轻吻鼻梁时,祈眉却在恍惚中分神了。 白日,扁鸦临去齐国前告诉她:“你的推测不错。他的肝脏的确受到了严重损伤,之前呕血也是因为出现了凝血问题,确实拖延不得。但中药还是暂时停一停吧,等我回齐国找到波若菠萝蜜就能带些新药回来给你们。” “你回齐国后,确定能找到波若菠萝蜜吗?” 扁鸦瘪了瘪嘴,无奈苦笑着说:“我也不确定。我离开了那么久,在齐国时又那么招人恨,那药会被人拿走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呢……你也可以多祈祷祈祷。” “扁鸦。”祈眉又唤住她,“以你们那个时代的医药技术,可以治愈肝衰竭么?” 她说罢,扁鸦稍缓了缓登车的脚步,思虑片刻之后告诉她:“这个你放心。如果真不行,在不改变历史进程的前提下,我可以试着窃取一下未来的医学技术。” “多谢。” 扁鸦笑道:“No worries!”说完扭头踏上了去齐国的马车。 那三位齐国使者被葛长芮拘在府邸大吃大喝了三天,成功接回扁鸦后又被葛长芮一通输出洗脑,又经历纪宋政变,一时有些懵逼。 扁鸦到底能不能摆平齐王,顺利拿到自己的药? 她几乎一夜未眠,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是在等偌元拿了刀子过来捅她,还是等齐国那边传来消息?或者是在等未虞醒来……等他醒来告诉她那个“故人”是何来历、又曾与他有着怎样的故事么? …… 天一亮,祈眉便决定开始积德。 分卷阅读42 虽然紫恒一力反对,祈眉还是释放了承叶。原已允准了承叶回齐国去,哪知他得知了廷尉府的调查结果之后万分崩溃,一时间无法接受,也不肯离宫。 但祈眉并没有诓偌元,承叶确实是纪宋皇室血脉。他是先帝时一位亲王的庶子,当年被齐国细作拐到齐国,本想把他当做要挟承叶母亲的工具,也不知为何又以这种方式把他送回了纪宋。 “或许是一时心软,也或许……是从中取乐。”紫恒分析道,“毕竟看着仇人自相残杀,比自己亲自下手要痛快得多。” “他在纪宋还有亲人么?”祈眉对此十分好奇,也不知那位亲王现下如何了。 紫恒摇首:“陛下可能不太记得了,当初偌元登基时铲除了不少异己,四王就在其中。而四王府上下无一幸存,承叶的生身母亲是偌元亲自除掉的。” 这…… 这也太…… 祈眉擦了把汗,所谓命运弄人、冤家路窄大抵如是。可偌元一心不肯放手,二人如此孽缘,最终必会走向毁灭。 “所以微臣建议除掉承叶,以绝后患。”紫恒拱手,严肃地说道,“……且偌元年纪尚小,道理多半讲不通,若一再任其发展必当遭到反噬……还请陛下早做决定。” 当初说要除掉承叶吓吓偌元,没想到现下真到了要处决承叶的时候祈眉却沉默了。 虽知封建奴隶社会一贯草菅人命,祈眉还是无法接受,她一度想凭自己改变,但现在只希望自己不要被他们改变。 祈眉遂道:“承叶可以留着,可以利用他扰乱齐国那边的视听。” 于是隔日宫中皆传:宣邑果真心如蛇蝎,要让偌元和承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纪宋宫中相互折磨摧残。 然她刚积完这德,效果显著。 这日方下朝,便见一个穿着T恤背带裤的女孩背着一个超大旅行包,站在纳谏殿外左右查看着自己的手臂。 “左……嗯……右边……好,都齐了。”她像是在检查什么,摸摸左边,再摸摸右边,还好左右都完好无损。 于是她歪着嘴一笑,抬手挥舞,冲刚准备下班的祈眉打招呼道:“喂,你还好吧?” 殿前侍卫将她左右围住,无数长矛叉住了她的身躯,她吐了吐舌头,无奈耸肩道,“你们干嘛刚见面就这样,一点都不礼貌!喂,我认识你们陛下,快把这些……这些鬼东西弄开!” 祈眉方听了这声音,即刻赶了出去——果然是扁鸦! “怎么搞了这么久?”祈眉皱皱眉头,抓住她问,“东西带来了吗?” 见侍卫都收起了长矛,扁鸦长吐了一口气,与她解释道:“我不能改变原来的时间线。所以只能选择尽量靠后的时间,刚刚选错了时间节点跑到了二十年后……抱歉抱歉,那个啥……未虞怎么样了?” 未虞不太好,昨夜发烧咳喘,今晨也是半昏迷状。祈眉去看他时,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支破旧竹笔,那笔尖的毛全都秃了,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义深重的旧物。 扁鸦赶紧将自己的大包放了下来,拉开拉链,对她道:“针剂都在这里,你快些拿去用吧。” 第26章 “你们俩还欠我一杯喜酒。” 扁鸦吃葡萄一口一个,速度惊人。她鼓着腮帮子对守在未虞身边的祈眉说道,“我为了你又改了一次历史,这一招简直是人类的耻辱。还有,这次回去发现我那个时代有了新的时空旅行策略,还有了新的法律,波若菠萝蜜的实验已经终止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去?”祈眉问她。 扁鸦吃完了葡萄又开始熟练地吃起了桃子,见彼时祈眉正吃惊地瞧着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补充维生素呢。呃……回去嘛,都是早晚的事,不急。” 她只剩余最后一颗波若菠萝蜜,加之屡屡违反时空旅行法则,这次回去了之后恐怕便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总想在这里干一番大——事业!”扁鸦说着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圈,“很大很大的——譬如倒卖抗生素那种,然后走上人生巅峰。” 祈眉瞧见了,她包里有一堆抗生素。 “真想做么?我帮你。” “怎么帮?”扁鸦睁开星星眼。 祈眉道:“我把太医院借你用,你可以在这做院长。” “当院长……是认真的么?”扁鸦几乎忘了继续啃手里的桃子,但嘴里还塞了不少,“那我就可以浑水摸鱼,靠赚差价走上人生巅峰啰?” 祈眉伸手摸了摸未虞的额头,烧已退了,扁鸦带来的针药起了作用。她又给他注射了一针镇痛剂,让他不至于昏迷中还被痛感折磨,尔后对扁鸦道: “只有一点……你得组织大家帮季曜之培育小鼠,帮他们发展现代医学。” 毕竟后半辈子都在这儿过,祈眉一定要先搞好医学发展。 “这个简单,季曜之在哪?”扁鸦嘿嘿一笑,“本人最喜欢小鼠,能和你保证不出三月,一定让 分卷阅读43 你这里的小鼠满地打滚!” “满地打滚……倒也不必。”祈眉笑了笑,“你们随便发挥就好,不要搞得太多。” 说罢,便让阿复去传季曜之上殿。 扁鸦把手中桃核一扔,笑得格外灿烂。她之前回齐国时齐王也向她提了差不多的条件,可惜齐王是一定不会让她搞正规医学的,呆着也无趣。她临走时谎称要回去取药,现下再次溜回了纪宋,也不知道齐王发现自己被她瞒骗后会不会龙颜震怒。 也罢,总之还能在纪宋混混,有祈眉罩着也并不算差。 曜之来时身着御医朝服,素冠洁白,浓眉星目,黑色的眸子清澈好看。他向祈眉行了个礼,喉结轻动道:“陛下、凤君金安!呃,这位是……” “扁鸦。”扁鸦从旁提醒。 “原是齐国药师扁鸦,早就闻说大人盛名,这却是第一次见大人。”曜之与她抱歉一笑,“扁大人万安。” 祈眉瞧他手里正托着一叠古籍,怕也是要问些什么。果不其然,礼毕之后他即刻翻开书页,立在光辉之中,问道:“陛下,微臣想请教一下……这本古书上有云……” “行了!”扁鸦忽而从他手中夺过那本古籍,行为十分粗犷,险些弄坏了好几页,“你别研究这些了,以后跟着我,我一定让你大开眼界。”说罢她低声嘟囔道,“最讨厌这种远古玩意儿,一篇篇的简直像神棍言论嘛!” “神棍……言论?”曜之被她吓了一跳,随后脸色微红,嗫嚅道,“扁大人何出此言?” 扁鸦道:“医学是在逐渐进步的,所谓日新月异,新的知识都更新不及,旧的没用的不如早点淘汰掉也好。你实在不用纠结这些古人在几百年前说了什么,想多了,脑仁会疼。” “……”曜之无奈一笑,文弱地说道,“扁大人……似是过于自信了些,若非古人之智慧奠基,又何来今日的医学?” “呃,二位别辩论了。”祈眉听势头不对,赶紧叫停二人,“季大夫,以后扁鸦会帮你养小鼠,你们得好好相处。” 曜之的小鼠,现下已有了一大窝了。 全封闭式养殖,小鼠们个个都长得精壮,白白胖胖,可可爱爱。曜之日日都会去瞧一瞧,看看有没有病鼠,再研究它们都患了些什么疾病。 一如有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时而还会喷嚏两声;一如有吃太多噎住了的;一如有没能吃到,饿得饥肠辘辘的,在曜之的悉心抚养之下都慢慢恢复了正常。 现下要把它们交到扁鸦手里,总觉有些不舍得。 “陛下……”他不由握紧了拳头,隐忍地说,“小鼠有微臣一人就够了。” 看他一副护崽模样,祈眉竟无言以对。 “那个……” 见祈眉有所犹疑,扁鸦即刻道:“陛下!小鼠需要科学养殖,养坏了都不能用!我都没看过怎么知道季大夫养的小鼠有没有实验价值?” 她格外针锋相对,曜之听罢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微臣……怎会把小鼠养坏?!” “好了好了,有事出去吵。”祈眉热爱逐客,又怕他俩吵到未虞休息,赶紧给阿复递了个眼色,“阿复,送二位大人出去吧。” 谁知这两人出殿后便各走一边,谁也不搭理谁。阿复也不知该送哪一位,索性折了回来与祈眉道:“陛下,葛大人方才过来了,已经在偏殿等了您许久。” 葛长芮……他过来有什么事吗? “你看着未虞,若有事传扁鸦过来。”祈眉揉一揉眉心,侧首再看了看沉睡中的未虞,便起了身。 她缓步到了偏殿,见葛长芮一袭灰青常服立在殿中,连头冠也没有戴,头发只是草率地束了束,显得很是轻率。 “怎么了?” 长芮回过头来,与她谦逊一笑:“陛下金安。” 他私下一向是唤她“先生”,如今唤一句“陛下”,莫名把气氛变得十分慎重。 祈眉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不知是不是又有了突发奇想,想要靠美人计征服敌方? “陛下,微臣此来是想要向陛下请辞。” 长芮说罢,将手里的银印青绶放在祈眉的书案上,并掀开衣衫长跪在地,抬手齐眉,给她行了个大礼。他神色很是肃穆,全然不像是在玩笑,大抵是认真请辞。 这便更让人迷惑了。 祈眉掌权后给许多人升了官,包括偌元也得了一个虚衔,为了让长芮擢升为御史大夫,特让孟可袭了相位,给他腾开了位置。御史大夫位同副相,日后若是丞相退位,便可直接承袭相位。 长芮现下可以说是正当春风得意、前程似锦,这时候请辞等于断送前程。 “为何?”祈眉始终想不通,问他道,“可是嫌俸禄太高?” 长芮背脊挺直,样子清冷而坚定:“长芮自知辜负先生栽培,让先生失望,但此举是经过长期深思熟虑,望先生能够同意。” “我是在问你原因。这原因于你来讲如此羞于启齿么?” “呃……”他沉默片 分卷阅读44 刻,声音不自觉低了许多,像是万分心虚,“倘学生说了,先生可千万不要生气……” 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祈眉皱起眉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葛长芮抬眉看了看她的神色,干脆俯身给她磕了个头,没把头抬起来,便这样闷声说道:“苏大人怀孕了,是学生的。” 第27章 两年后。 “都七个月了,怎么还会害喜?”紫恒蹙起眉头,抬手摸了摸祈眉硕大的孕肚,“臣第四个月就不大吐了,葛长芮嘴碎,也就只是听他讲话的时候会忍不住呕两下。” 抬眼一看,长芮正抱着儿子苏清见在一旁傻笑道:“确有其事。苏大人性子好静,是学生平日里太过聒噪了。” 小苏趴在长芮肩上,远远瞧着真是十足十的清秀俊朗,简直集紫恒和长芮的长处于一身,以后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清俊的少年。 每当见了小苏,都让祈眉在无尽孕苦中缓过神,对未来充满希望。但她彼时肚子圆圆,身子沉重,晨起仍然有恶心呕吐、下肢水肿的症状,与扁鸦就此讨论了许久,结果都不是很好。 扁鸦在太医院两年,竟也逐渐被太医们同化,和祈眉讨论病症的时候突然掏出一方脉枕告诉祈眉道:“来,让我试下。” “你认真的?”祈眉半信半疑地伸出手来搁在她的碧玉脉枕上道,“到底行不行?” 只见她先是眸子一沉,随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阖上双目,以两指压在她腕上,有模有样地静静等了一会儿,让祈眉换了另一只手。于是又同样摸了许久,方才终于下了结论:“是儿子,百分之九十九是个儿子。” “……”祈眉傻了眼,“嗯?怎么把出来的?” 扁鸦瞪大了双目,不肯接受质疑:“不信咱们打个赌?” 因为当初曜之诊出了紫恒怀的乃是男孩儿,扁鸦一直不太服气。两年了,终于让她等到了祈眉这个实验品,这一回一定要抓住机会扳回一局。 把脉辨男女太不可信,季曜之诊出紫恒那胎多半只是凑巧。祈眉与扁鸦笑道:“我有点好奇,你这脑子里一天天的都被季曜之他们灌输了什么东西?洗脑的怎么变成被洗脑的了?” 扁鸦嘿嘿一笑,掏出了她的纪念款水银血压计。 “来吧,先测测血压。这是二零零零纪念珍藏款,压箱底的货。自从上次我从二零零零年拿过来之后就没用过,还想请教你这东西怎么用。”扁鸦把血压计的盖子打开,把袖带、乳胶球从盒子里弄出来,并准备好了听诊器。 祈眉之前全然不知她带了这个,惊道:“你有血压计怎么不早拿出来?留着当传家宝吗?” “我的亲亲陛下嘞,这个血压计很珍贵的好吧?”扁鸦道,“和我的水银温度计一样,都是不能常用的,用坏了以后就没得用了。要不是看你这都七个月了,才不给你用。” 祈眉只想掐自己人中。 “陛下,快教教我吧。” “听诊器会用吧?” “勉强。以前上医学史课的时候玩过模型。”扁鸦笑道,“这东西和智能听诊比起来还是太麻烦了点。” 这个……已经是历史了么……祈眉抬手摸了摸那冰凉的盒子,一时有些恍惚。 她把袖带拿起来给扁鸦系上,将听诊头塞到袖带里,一边捏动小球,一边指着读数告诉扁鸦该如何去看水银柱。 “你来试一下。” 扁鸦学东西极快,几乎是一看就会,听祈眉说了一遍之后便能上手了。 只是她测了一次之后忽而停了下来,又重新再测一次,连续三次,结果都超过了正常数值。祈眉现下血压奇高,气色甚差,也不知是不是宣邑的身体本不适宜生育,怕是会有一定风险。 恐是妊高症。 “有降压药吗?”祈眉问。 扁鸦叹了口气:“哪有,有也早该过期了。” 气氛忽而变得很是沉闷。 她近来总会重温自己穿越前中风时躯体的不适之感,害怕,害怕重新体会那种无法自控、慢慢窒息的感觉……害怕引起子痫,失掉她与未虞的孩子……从前竟全然不知原来她还有这样多的恐惧。 彼时突然之间,她的身子被人钳住,这股力量即刻把她从沉闷之中牵扯了出来。 回到现实,只见小苏像一只小章鱼一样贴在她身上,抬起脸蛋一笑,又用小手摸着她的肚子唤道:“大西瓜……” 长芮把小苏提起来放到一边去,尔后与祈眉陪笑道:“先生莫怪,学生回去一定好生揍他。” 大西瓜? 祈眉哑然失笑,而小苏被扔到一边之后,又咯咯笑着一步一颠地跑过来继续抱着祈眉不肯撒手。自祈眉怀孕后他便甚是亲祈眉,对她的肚子很是感兴趣。 这倒令她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先生可有在喝坐胎药?紫恒从前的方子还在那儿,隔日可以让季大夫照着抓些。”长芮自紫恒生 分卷阅读45 产后便开始满腹育儿经,像小苏是自己生的一般,与祈眉喋喋道,“除去坐胎药,还有……还有……当初就是这么来的。老人都说怀孕伤身,这些必须都补上。” 紫恒听罢从旁揶揄:“原来葛大人懂的很多嘛。” “……失礼卖弄,班门弄斧,还请两位不要见怪。”长芮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长芮惭愧,实在是万分惭愧。” 他说罢,赶紧把开始侍弄起了殿中花草的小苏抱进怀里,身姿显然不如从前那般潇洒不羁,总是在小孩子喜欢的物什前多做停留。 真好。 当初他来向祈眉请辞后,祈眉退让三分,给了他一个六品闲职,却是一再问他:“你和紫恒到底怎么回事?” 他回答:“是学生的计策败北,一时失误。” “一时失误?恐怕不是吧?” 葛长芮心虚颔首,弱声答道:“一时失误之后,决定将错就错,便……” 他这计策,最终倒让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祈眉不由感叹,自己的队友竟个个都如是容易被人策反。 “至于为何一定要辞官,不全是因着要照顾她生产,也是因着……因着学生一向是您的党羽,如今已然事成,便想以此向她证明自己不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也向她证明,自己情愿就此与宣党划清界限,不再参与任何党/争。 他倒是聪明知进退。 “真要功成身退了么?” “嗯。” 于是葛长芮自那之后开始日行一善、在廷尉府给紫恒炖乌鸡汤、亲力照顾她直到清见出生。闻说那日他抱着廷尉府的柱子哭了一个时辰,他在这边哭,儿子在那边哭,吵得紫恒干脆遣人把他给绑了起来。 二人成亲那日,朝中苏宣二党首次同席,气氛那是相当诡异。幸而小苏可爱,来人大多忙着逗弄小苏,也都各自献上数条育儿经。 未尝想这也能产生分歧。 苏党大多认为:“小苏是头胎,必要对他严厉一些,以后若是有了妹妹才不会以大欺小。” 宣党则道:“小葛如此年幼就要受严厉苛待,于他来讲,你们这群老酸儒才是以大欺小好吧?既然是长子,便更应该娇贵些,宠着不会有错。” 苏党又道:“就怕被宠成个无法无天、不敬君上的逆党。” 宣党答道:“那也比畏首畏尾、愚忠昏君的人好的多。” 长芮全程尴尬微笑,趁双方还在激辩,低声问紫恒道:“咱们还洞房吗?” “赶紧。”紫恒也听得头晕,忙与他一起溜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今日,廷尉府中常因为小苏鸡飞狗跳,二人总顶着一头乱发,小苏的破坏力的确惊人。 可祈眉和未虞却是甚为喜爱小苏,总让他进宫来尝糖糕。这日同样如此。 “陛下。” 这时候,侍女借儿忽而垂着头过来了。看她面色似乎有些沉郁,抬首看了看紫恒和长芮,碍于二人在此欲言又止。 “直说吧。”祈眉与她道,“出了什么事?” 借儿还是有些犹豫,片刻后低声道:“初月殿……初月殿那边……” “怎么了?”一听“初月殿”三个字,紫恒眼皮一跳,跟着紧张了起来。 偌元自退位之后一直闷在自己宫里,但小苏出生后遣人赠了他一把长命锁,想来一直在惦记着宫外的事。祈眉偶遣阿复去探望偌元,她现下已然变得沉稳许多,只是与承叶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微妙…… “承叶……”借儿生怕犯了忌讳,只低声道,“承叶殁了。” 嗯? 祈眉一时间情绪复杂,腹中忽而又有不适,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借儿,你快去寻扁鸦和季曜之过来。”紫恒瞧见了祈眉的脸色,赶紧镇定吩咐道,“初月殿那边暂且不要管了……” “不……”祈眉打断了她,与其他宫人道,“遣人去把偌元接出来见我。” 倘她生产发生意外,总得需要一个人来接管纪宋,当初没有废掉偌元就是想着等她来日能够独当一面继续掌权,现在承叶已死,不管是什么原因,要么能够催她快速成长,要么会彻底把她击垮,祈眉宁愿倾向于前者。 紫恒唤人将她扶到榻上,问:“凤君呢?” 前些时日南省遇涝,她让未虞和阿复到南省都府看看情况,彼时还未回来。未虞信中说洪涝严重,怕是行船不便,回来的时期会有延迟。 现下他被困在远隔千里的南省,偏偏宣邑这身子各种不适,又有高血压,实在不能拖到足月。 扁鸦也同意催产,只是风险甚大,她也全然没有经验。这里唯一一个普外大夫是祈眉自己,便只能口授扁鸦和曜之来完成此事。 倘中途大出血,她命休矣。 倘后期感染,她命同样休矣。 可如果要等到足月,很有可能会一尸两命。斟酌之下,她还是决意催生。 第28章 分卷阅读46 祈眉常常会想,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会有什么遗憾。 她这辈子几乎可以算是圆满。在现代成绩优异,一路保送,家庭美满,遇上一位温柔和蔼又专业的导师,即便是挂掉了也能够重启人生;在古代做了丞相,遇上未虞,治好了未虞,还顺手篡了个位,与他有了孩子。 不是自夸,她还真是个做女帝的料。靠着历史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乾盛世等历史变法把纪宋搞得风生水起,近些年纪宋政治清明、安定顺遂,百姓安居乐业…… 这些,她通通都做到了极致,没有丝毫遗憾。 召见偌元时她身子已然十分虚弱,而偌元却如新生朝阳一般,刚刚浴血重生。 扁鸦说承叶饮了鸩酒,死于剧毒。其中到底是偌元下的手,还是他自己失意而为之已然不再重要,偌元已经变得坚毅而镇定。 “他死了。”她这么总结。 “你怎么想?” 亲眼目睹深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没有ptsd也会有情绪波动吧?可她看起来竟是如此淡漠,好像根本不介意承叶的死亡一般,与她之前那样执着选择承叶相比,确有很大差别。 想来这个结果,她早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 “臣想,莫若记住他与臣最好的时光,便足够了。” 祈眉说不清她这样是好是坏,但,似乎已足够做个公正不阿的执/政者。于是她缓缓地把那枚女帝金冠自盒中取了出来,重新交到偌元手上。 “偌元,你需得时时刻刻都要清醒地知道自己身上有着怎样的责任。” 这枚冠子,金光烁烁,耀眼如斯。 似有万丈光芒,又有阴暗不尽。 一切皆有交代,祈眉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见未虞一面。 她枕边放着他的衣衫,每每都拥着那衣衫、嗅着他衫上熟识的清香入梦,总是挂念他,以致被泪打湿变得苦涩。 日日黏在一起大抵是腻了?南省本不该让他去,那日不知怎的,问他是否愿去,他答了句是,也便赌了气放他去了。他方走了一日,祈眉便开始后悔,以为此后这后悔能随时日消磨,未尝想却随时日生根壮大,逐渐把她心底掏空一片。 尔今当真到了诀别时候,她才知自己是如何白痴。 好了,这下子,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之前眼前人来人往,把眼睛都瞧花了,却唯独没有他。 “未虞……” 无人听见。 * 祈眉重新睁开双目时,耳边的喧嚣全都消失不见了。没有孩儿的哭声,亦没有了来往嘈杂的闹声。 她虽还看不太清楚,却也能感觉到自己并不在初月殿中。她此刻同样躺在榻上,身子亦同样沉重不堪,可似乎就是哪里不太对。摸了摸小腹,只觉格外平坦,一丝痕迹都没有。 “姐姐,熹微姐姐,快起来!” 一个声音萌萌的女孩子不停摇着她的手臂,央求她起来。但是祈眉过于疲惫,连眼皮都睁不开,更别说陪她出去玩了。 “七七,莫去吵她。” 被叫做七七的女孩停了手,生气地站在一旁,抱怨道:“熹微姐姐真懒,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觉!今天我和别人去看灯不带你了,哼!” 她把手叉在自己腰上,也就十来岁模样。 祈眉虚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只觉得无比陌生。且她一口一个“熹微姐姐”,也不知是不是在唤祈眉。 “看灯……?”祈眉揉了揉眼睛,刚一开口便觉不对,这声音竟不是宣邑的? 难道是…… 她又穿越了? 七七吵嚷道:“对啊!你忘了吗,今天是千灯节,咱们说好了一起去看灯的!你是不是想带别人去,不带我了?!” 刚刚还那么理直气壮,现下居然双目红红,看来她很是在意熹微对她的态度。祈眉从榻上起身,抬手捏了捏七七的鼻尖,道:“谁说不带你了?但是如果你在这一直吵我,就真的不带了哦。” 七七委屈地抽搭了一下鼻涕,点点头:“那好,我不吵你了,晚上记得叫上我。” “可以,但是……”祈眉勉强答应了她,开始从她嘴里套话,“七七,我要考你一个问题,你回答对了我就叫上你。” 七七听罢开心地道:“好啊好啊,但是,不能太难哦!” 祈眉以手托腮,沉吟片刻假装思考,尔后道: “你知不知道……今年的年号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七七还在沉思的时候,在门口一直偷看她俩的另一个女孩也跑了过来,抢着回答:“今年是丰和七年!” “不对,是八年!” “就是七年!” “八年!” “七年!” 两个孩子因着这个吵了起来,互相掐起了对方的脸,在祈眉面前争执不休。以致很快就开始哇哇大哭,脸上也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擦伤和抓伤。 她却没 分卷阅读47 有心情去阻止她们,整个人都傻住了——丰和,是先帝的年号。也就是说她现在……穿到了自己生子前十多年。 啊呀呀,这下可糟糕了。 还能回去吗?未虞怎么办?她的孩子怎么办?她在那个时空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祈眉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风快地从屋子里跑了出去。她周遭全是陌生的庭院,陌生的人,陌生的花草树木,她熟识的一切都已然消失不见。 “小姐,您别乱跑!” 她刚跑了不远,就被一个凶里凶气的大人捞住了,因为原身年纪太小力量不足以反抗,只能原地挣扎了片刻,最终放弃。 她抬起头来,发现这个凶里凶气的大人很是眼熟…… 嗯? 像是年轻些的老瑾? “老瑾?”祈眉抬起头,惊讶地唤他道,“你怎么在这?” 他不是宣邑的门房么,怎么还在别的地方工作…… 老瑾松开了祈眉,眉目依旧无比凶悍,大胡子一颤说道:“奴才听见有哭声,所以过来看一看。小姐,你不要欺负徐小姐,免得一会儿她家的仆役又找上门来闹腾,败坏了咱们程大人的名声。” 程大人? 想来是熹微的母亲。 祈眉尴尬一笑:“我没……她……是她自己。对了老瑾,你……貌似对鼠毛过敏,以后千万不要接触鼠毛,知道了吗?” 老瑾上次很有可能是因为接触了阿复提着的小鼠的毛发才会突然窒息。既然在这遇上了,便先和他说说,免得再有那样的情况无人帮他插管。 祈眉说罢,老瑾虽然满面疑惑,却也还是点了点头:“小姐放心,程府中绝对没有老鼠。” 呃……好吧。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祈眉仅仅用半日就摸清了自己的身份—— 程熹微,年芳十三,是辅政大臣程琇的独女。她个性古灵精怪又吵又闹,平日很会作妖,在京中几乎是无人不识。 前段时间因为砸断了别的小孩的腿,被她娘亲程琇判了禁足。至今已经禁了三个月足了,今天正好解禁,隔壁徐七七和妹妹徐九九很快便跑了进来,约她今晚出去玩。 但祈眉却一心想着别的事情。 按理说程琇已然做到了辅政大臣,也该出现在偌元接任后的官场才对,可程家后来似乎家道中落,也或许是站错了党/派,在偌元登基前就被清剿干净了。 总之这门第,不是很好。 “今晚酉时末刻,东门小楼见喔!”临走时,七七仍不放心,反复与她交代道。 一说到东门小楼,祈眉便满心都是未虞。他现下如何了?孩子现下如何了?要怎么才能重新回去? 这些疑问大抵只能交给时间来回复了。 酉时末刻,祈眉遵守承诺到了东门小楼。 小楼似乎数十年不曾有大变故,唯四角挂着的铜铃上的锈迹似乎没有那么严重,略略浮起一点,用指腹轻轻一擦便消失了。 却始终没有见到本该雀跃欢呼的七七和九九。 她从小楼上看下去,只见街巷中灯火阑珊,并不齐全,街市中似乎也不大热闹。回首环顾小楼,就连那贩卖冬糖的小贩也没来。四周无比冷清,与她记忆中的千灯节全不相同。 她的目光本想在人群中搜寻七七和九九,却偶的一扫,越过横桥和点点渔灯,停驻在横桥的另一端。 她见到了一个熟稔的少年。 是她的少年。 第29章 去他的七七和九九。 祈眉迅速下了小楼,穿过街市,踏上横桥去到小河另一端。 不见了。 她方才分明见到了未虞,十一二岁时候的未虞。矮矮的,一手提着一盏橘色的灯笼,一手拿了火折子,正在点灯。 “程小姐,你在找什么?” 熹微在京中算个红人,很快便让人给认了出来。这位陌生的长辈看起来还算好心,祈眉遂道:“方才这里有个点灯的少年……他大概这么高……去哪了?” 长辈听罢笑了,仿佛她问的是一个极其傻的问题:“不就在那边么?” “哪边?” “那边。”长辈指了指她身后,“看吧,正在点灯呢。可怜哟,说是那孩子犯错被母亲罚了,她母亲说让他点完这里所有的灯,才能回家去睡觉。” 他能犯什么错? 祈眉顺着长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小未虞正在那儿一盏一盏地点亮那些竹灯,刚刚点燃的,要么被风儿吹熄,要么被来往游人玩熄,要么被顽皮的小孩弄熄,那么一片无穷无尽的灯盏似乎永远也点不完。 祈眉见状掀开一盏竹灯,把里面的火烛取了出来,帮他点了起来。 “程熹微,你怎么也有空来点这个?”来往的小屁孩见了她,各自嬉笑调侃起来,“莫非你也被你娘罚了?” 好笑吗? 祈眉把说话的小屁孩捉了 分卷阅读48 出来:“刚才是不是你带头吹熄那灯的?” 同伴们一瞬间便跑光了,可被她捉住的小屁孩竟丝毫不害怕,多半是面子上挂不住,想要逞个能。小屁孩又道:“是又怎么样?我就是吹了,你们活该点不完,最好一辈子都在这做点灯奴才好!” 祈眉气得肝疼,可无奈现下困在熹微弱小的躯体里,恐吓怒骂都无济于事。想罢,她放下手里的竹灯,直接上前把小屁孩按在地上揍了起来。 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揍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 虽然力量悬殊不大,讲出去也不太好意思。但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去揍的。 “你,拿着,现在开始你负责点这边所有的灯。”揍服了小屁孩,祈眉把手里的蜡烛递了过去,“如果有一盏没点完,今晚我就把你揍成猪头。” 她刚说完小屁孩便呜呜哽咽了起来,颤抖地接过她递过来的蜡烛开始点灯,三秒一盏,五秒两盏,简直可称得上神速。 祈眉得意一笑,方抬起头,便见未虞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为何要帮我?”他皱着眉,很是不解。 因为…… 啊,这缘故实在是太多了,搅在她脑子里一团混乱。 她从兜里掏出锦帕,缓缓走到了未虞面前,帮他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蜡油,并接过他提着的灯笼,用沉默回避了他的问题。 尔后祈眉牵着他的手一同到了灯火未燃处,随即放下灯笼,取出了两只蜡烛来。 “未虞,我陪你一起点。” 那夜的千盏明灯,一如长河般延绵不绝,红遍街市。游人亦逐渐变多了,好像层层叠叠的人山人海。 卖冬糖的小贩在小楼上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终于迎来了两位小客官。等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是程熹微,吓得连连道:“哟,是程小姐来了,程小姐想吃点什么,小的都请客!” “来点冬糖吧。”祈眉从袖中掏出铜钱,扔给小贩道,“包好,别短斤少两。” 小贩赶紧陪着笑照做。 从前未虞请她吃的她没吃到,这回终于可以尝一尝了。 “这个……好吃么?”未虞从她那儿接过了冬糖,犹疑地问。 祈眉从中挑了一块最顺眼的喂给了他。随后密切关注着他的神色,与他道:“我也没吃过,你觉得好吃么?” 他原是蹙着眉、带着怀疑尝了尝,尔后逐渐笑开了:“好吃。是酸的。” 原是酸的。那甜香味甚重,祈眉还以为是很甜的糖呢,想来与百香果差不多,闻着甜,实际很酸。 她也尝了一口。果然是酸甜交织,甜而不腻……软软的、沾着些许白霜,那滋味酸在前甜在后,各自有层次地分开,入口就渐渐地化开了。 简直是太好吃了。 “未虞,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你明日同样的时间来这里等等我可好?”吃完了冬糖,祈眉与未虞道。 他颔首:“好。我等你。” 祈眉记得他喜欢收藏玄香,但相府失火那一日烧毁了不少玄香,总想要补偿他来着。自她登基之后朝事繁琐,竟也慢慢忘记了此事,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去,不如便在这里补偿他好了。 于是这日回程府后,祈眉偷偷搜了程府书房,可惜这程琇貌似不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翻遍了程府,也只得了一块玄香。 好吧,一块也行,来日再找找看。她顺手抄上一根崭新的竹笔,有墨有笔,凑成双数。 次日她早早便到了东门小楼。 想不到未虞来得更早。 他年纪尚小,眉目较成年后更为稚嫩一些,却依旧那般清秀好看。祈眉快步朝他而去,见到他亦带来了一包东西给她。 二人由是互换了礼物。 祈眉揭开他送的礼物一看,只见里面全是糖糕。她忽而记起昨夜的确与他提过一句自己很喜欢吃糖糕,想不到未虞当真就给她备了这样多糖糕。 怎的这般实诚!祈眉暗笑一声,与他道:“是你做的么?” “买的。”他道,“我试了,不会做。” 祈眉暗想没事以后你就会做了。遂拿起糖糕来逐个尝了尝,却都是不同的口味,这一个带着浅淡的姜味,甜而不腻,下一个便是红豆味,下下一个成了枣泥味。 她正大口大口吃着糖糕,却被未虞一句话给噎住了。 “其实我很想知道……昨日,你怎么知道我叫未虞?” 这…… 祈眉想了想,赶紧忽悠他道:“呃,那啥,我听见别人叫你未虞,所以就知道了啊。” 未虞大抵也知她只是信口胡诌,并没有多作追究,只问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祈眉。”她不再与他兜兜转转,直接告诉他道,“与举案齐眉的齐眉同音。祈福的祈,眉头的眉,别人都叫我‘眉儿’。” “祈眉。”他唤她,“眉儿。” 等等,这个场景…… 怎么有些奇怪……b 分卷阅读49 r   祈眉忽而怔了怔,想起自己初次与未虞说起自己名字的时候,他也重复了一遍“祈眉”二字,但那神色与今日比起来似乎有所不同。 他好像,早就知道了? 难道? “程熹微!”身后犹似一声厉吼,蓦的把祈眉的思绪都搅乱了,“看看你这回又干了什么好事!赶紧给我回去思过!” 回头一看,是气得七窍生烟的程琇。估计是听了昨晚那小屁孩告状,此刻又来抓女儿回去责罚了。祈眉被程琇钳住了手臂,一堆乱七八糟的侍卫们也冲了过来,隔开了她与未虞。 蓦的听得“程熹微”这三个字,未虞大抵会以为她骗了自己。也不知要被禁足多久,下一次见面,就不太好解释了。 她于是回首对未虞说道:“我没有骗你。等着我,记得等我,一定要等我!” 她还会回来的。 原来时间线没有改变,这是正常的时间线……也就是说未来某刻她还会因中风回来。 这是一个轮回。 果不其然,因着程熹微已然患病死去,这躯壳很快不能继续支撑下去。程琇把她带回去禁足不到三天,她便又病重卧床,身体开始日渐衰竭。 程熹微撑了一周不到,便死去了。 第30章 “哇哇哇……” 耳边传来一阵婴孩啼哭。 “吵死了。”祈眉心想,“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有人把那声源拿得远了一些,那婴儿的哭声也就低了一些,从张扬的“哇哇哇”变成了委屈的“呜呜呜”,那人身后又跟了另外一人,故意压低声音问:“凤君,陛下像是醒了,但……又像是没醒,您快看看她的眉头。” “把帝姬抱去喂些奶吧,怕是饿了。”他说,“让陛下多睡一会儿。” 一听见这声音,祈眉灵光一现般即刻就清醒了过来。 “别别别!!!给我看看!!!”她蓦的从榻上爬了起来,叫住正要把女儿抱走的阿复,“快把她给我看看!!!” 阿复被她吓了一跳,又很快折了回来,把帝姬给她。 “陛下终于醒了!恭喜陛下,恭喜凤君,得了一位帝姬!”阿复这份迟来的恭喜,冷了场。 祈眉怀中孩子通体红润,小小的,正闭着双目呜呜地哭泣着。她张着没有牙齿的小嘴,手臂伸向空中,似在央求抱抱。她喜极而泣,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儿泪如泉涌,末了把她交给阿复,因着眼泪一直落个不停,被未虞紧紧拥进了怀中。 “你真的等了我很久,是不是?”她呜咽着,问这话时,心口蓦的一痛。 她现下终于明白了。 他画中的故人是谁,以及当初他为何要带她去看千灯,为何要请她吃冬糖……本以为终于等来了她,终于可以与她长相厮守,未尝想生命所剩无几,而她竟也全然不记得从前种种。 那时未虞是失望的吧? 然他却温柔笑道:“也不算太久,幸而臣性子慢,不着急。”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十分认真地瞧着她,“你回来了,就好。” * 偌元到纳谏殿时,祈眉正在啃冰镇西瓜。 那西瓜被阿复拿去冰了许久,通体冰冰凉凉甘甘爽爽,可谓又冰又脆又甜。啃起来,真是人间绝品。 “我当日把金冠给了你,你为何不要?”祈眉拿手巾擦了擦,问偌元道,“舍弃了那样好的机会,是因为内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偌元昂起头来:“因为我不想趁人之危。” 倒还很有骨气。祈眉不由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笑了笑,指着那盘西瓜道: “尝尝吧。” 偌元一开始跃跃欲试,但很快咽了口口水,面露难色地忍住了想要伸出去的手。 “臣……不能吃。” 怕有毒?祈眉抬手又从中取了一块,吃给她看:“如果我想毒死你,也犯不着下在冰西瓜里暴殄天物。” “不是……”偌元的模样很是窘迫,“是臣……臣正值癸水。” 原是例假来了。 “你从前若是误吃了寒凉的东西,会疼么?” 偌元回想了片刻,似是有些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她道:“虽然不疼,但太医都说以后会留下病根,最好不要食用。你……刚生产完,现下最好也不要再吃了吧。” 祈眉一笑,把西瓜塞她手里:“放心吃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有没有毛病,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毛病谁也说不准,何必说是冰西瓜呢?打个比方,小赵十岁吃了个冰西瓜,几十年后得了重病死掉了,太医告诉你是吃了冰西瓜留的病根,你也信么?” 偌元看着西瓜,仍是不太敢吃。 “旁人都说吃了寒凉的东西会引起腹痛,但你自己已经吃过了,疼吗?” “不疼。” “那你是去相信事实,还是旁人口中所说的话?” 偌元捧起瓜,大大 分卷阅读50 地咬了一口。 “相信事实。”她说。 真香。 第31章 择秋入江南,渡舟去,同卿举案齐眉。 * “我没有骗你。等着我,记得等我,一定要等我!” 她把“等她”重复了那么多次,想来是很想让自己等她了。未虞心道,反正自己平时也不太忙,等一等也无妨。 他真的很佛系。 “你这次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母亲手持竹条,板着脸在门口质问他。 是玄香,她赠他的玄香。 从那之后,未虞决定好好画画。因为他真的很想记住她的脸,可他记性不大好,真怕过两日便忘记了,那该如何等她呢? 于是一日复一日,拿笔画出来的全是她。后来大抵觉得太过粗糙不太好认,又精进了自己的画技,凭着记忆描摹出她的模样来。她是那种……怎么说呢?很难画的人。 真的很难很难,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没一个不难的。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偏偏她这么难画? 真搞不懂。 他的一张手稿某日被夫子见到,分明已经极度相似了,却被她拿起来撕成了碎片,大呼晦气。 “画什么不好,画个死人?” 他突然心口一滞,握着竹笔的手也微微一颤,“……夫子,您方才说什么?” 夫子道:“原你不知道?呵,那也不能怪你。这位程小姐一个月前得肺痨死了,她母亲日日内疚自责,连上朝也没有心思,现下举家都被贬到旱州去了!小公子,以后不许再画她!” * 槐花又开了几遭,吴第常来向未虞求画。 画山水,画飞禽走兽,皆不在话下。谁知吴第是个甚爱与人争输赢的主儿,有一回,竟在当朝丞相宣邑面前与青梅竹马徐七七(徐锦儿)发生了争执,争执起谁是当今京师最能画山水图的圣手。 未虞不幸被其提名。加之吴第好斗,还顺手给他组织了一场比赛,对手是宣邑的亲侄子。 虽然这事之后,宣邑的亲侄子决意封笔,未虞喜提京师第一,但他其实也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且不慎搭进了自己。 宣邑说:“我有黄金万万两。” 未虞微笑:“在下拿来无用。” 宣邑说:“我可给你朝中高位。” 未虞答道:“在下并无将相之才。” 无论威逼利诱,在他这里皆行不通。宣邑快被他烦死了,问他:“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未虞想要的,是程熹微能活过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宣邑实在无能为力,他也不打算告诉她。 宣邑遂遣人去查他究竟有哪位心仪的女子。查来查去,找到一张旧画。 画上女子相貌不算绝美,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经阿复提醒,是十多年前死于肺痨的程家小姐。程熹微的脸在画上栩栩如生,恍如再世,笑意温婉。 原是一个已经死了十多年的人。 宣邑把画从桌案上拂下去,嘲笑未虞道:“莫非你真相信转世之说?即便真有转世,她会记得你?……你是真的心心念念一个死人,还是把她当做搪塞我的借口?” 那画像翻飞片刻,落在了地上。未虞俯身将之捡了起来,“她不是程熹微。” 她是祈眉。 是会告诉他“我陪你一起点灯”的祈眉。 她一定会回来的。 大抵是因为他的坚持,宣邑终于不再强求,一连数日都不曾找过他。他的人生得以如常。半月之后,宣邑遣人与他道:“既然这样,就请公子来相府为我画一幅江山图,仅此一次,可好?” 一幅江山图,于他来讲简单至极。 可正要动笔时,宣邑似又有些犹疑,问他:“你真的不愿?” 未虞与她轻轻一笑:“还望宣相成人之美。” 宣邑听罢这话静待多时,终于颔首,让阿复将备好的茶盏端到了他案上。 第32章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 纪宋的边陲小州,称为氏州。 历来朝廷被贬走的官员都在这里,生态虽好,条件却实在太差。仓庚眼看着一群群被贬的同僚从这里来了又走,常常会有一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 偌元重新继位后,氏州也多了一个小药馆。 主诊大夫有两位,一个叫扁鸦,一个叫祈眉。据说祈眉和那个被偌元处死的篡位者宣邑很相像,她们刚到时百姓们都去了药馆,却不是为了看病,而是为了看她。 其实大家也都没有见过宣邑的真颜,回来后,便央着仓庚去看。 “州牧大人,听说您以前见过宣邑,您快去看看到底像不像?” 其实祈眉在氏州下榻后第一天,便携夫、女到州牧府上拜见过一次,与仓庚道:“州牧大人,我有女帝给的名帖,此后就要 分卷阅读51 在氏州常驻了。” 彼时她见仓庚指尖停着一只雀鸟,十分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鸟,为何不怕人?” 它浑身金色,轻轻的,用喙夹了夹仓庚的手指。 “我也不知,它是我捡来的。”仓庚吹了吹雀儿的羽毛,笑着说,“原来祈大夫也喜欢雀鸟?” “近来内人在画雀儿,不过想给他一个参考而已。”祈眉也淡淡笑了。 她现下的模样真是温和,相较于之前实在变了许多。 之前仓庚到相府请安时,因为顶撞了她一句,被她用竹简打断了鼻梁,那种火辣辣的痛感似乎永远也不会忘却。 可当初他努力考取功名,在众多女子中脱颖而出,就是为了接近她。无数个夜中挑灯夜读,以致熬得身体格外差劲,方才终于在相府谋得一个可以时常见到她的位置。 未尝想换来她一句:“你滚出去!” 往哪里去? 他苦笑一声:“我真的比不过未虞么?到底哪里比不过他?” 他一直仰望着宣邑,仰着身子,仰着脸,可这一刻却被她的目光压得抬不起头来。鼻中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来,绽开在地面,仿佛一次次醒目的嘲讽。 宣邑把他的下巴钳住,抬起来,“喻仓庚,你自己回去好好反思一下,这些话是该和你的老师说的么?”她说到这里还嫌不够,补充道,“是为不忠不孝,僭越师长!以后若是再提,我必当把你逐出府去。” 虽然到最后,她还是这么做了。 那时候仓庚便知道,她是永远也不会对自己动情的。后来她死掉了,躯壳之中换了另一个人,这个奢望便愈发渺茫,愈发不切实际了。 这么远远地看着祈眉,看着她与未虞举案齐眉,仓庚只能心道一切都是注定。而彼时祈眉待他的和颜悦色,不过是与众人一样的和颜悦色,不是因为他是喻仓庚。且她根本不认识他,不记得雀儿,更不知道那段前尘往事…… 那是他从相府捡回的雀儿。 当日它摔了腿,跌在庭中动弹不得,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他一时心软捡回了它,悉心照顾了三个月,本想等它恢复之后将它放走,可它却不肯离开。 “走吧。”仓庚低低地对它说。 它眨眨眼,身子却一动不动。 宣邑每每见了都觉奇妙,玩笑道:“你这只雀儿好似与你前世有缘,大抵是报恩来的。” 雀儿能逗她开心,他把它留了下来。 * “你……与宣邑是相识的吧?”祈眉忽而兴起一问,把他问得一傻。 她瞧出来了? “其实也不是我瞧出来的,而是宣邑的躯体,对每个曾经相识的人都有不同的反应。所以……比方说我遇上一个一眼看去就十分讨厌的人,我便分不清是我在厌恶对方,还是宣邑在厌恶对方。” 仓庚听罢,蹙起眉来:“哦?她很厌恶我么?” “不。”祈眉却否决了他,“她见到你,是愧疚。” 是很深很深的愧疚,以至于影响到了祈眉对仓庚的判断。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宣邑对他充满愧疚,且深深压抑在内心,不肯告诉他人。 “愧疚。嗯……她应当是。” 仓庚眉心舒展,因着这个答案对她多了几分兴趣,问她:“你没有宣邑的记忆,这些年到底是如何混过去的?” 这问题祈眉倒没有仔细思考过,想来还是因为宣邑中箭,别人都以为她性情大变是因为经历了生死,自然也免不了未虞、长芮和紫恒等人的帮助。 “就瞎混呗。”祈眉笑得勉强,“能像你和未虞一样一眼辨出真伪的人实在太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她自觉演技还不错,招摇多年也没有被人揭发过。 “你可比她好太多了。”仓庚有些感叹地说,“你们俩性子也差太多了,倘我先遇上的是你,结局也许就会不同吧。” 他说着自嘲一笑,末了,又靠近她玩笑一句:“毕竟论起迷人来,我总比未虞强些。” 他一双丹凤眼水波荡漾,眼眶微红,将祈眉的名帖还给了她。大抵前尘往事就此一笔勾销,她是祈眉,不是宣邑,宣邑已然死了。 祈眉接过名帖之后淡笑道:“这个我便不知道了。”说完妥善收好了名帖,侧过身,留下一句声线开朗的话: “以后若是有病,就来找我。” 说罢,她便毫不停留地踏了出去。 仓庚远远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口堵的发慌,却又毫无办法阻止她前行的步伐。他捏了捏鼻梁,片刻后,听得耳边传来一两声雀鸣。 大抵果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他也终于在春日祥和一片之中释怀。 “州牧大人,原来您已经见过她了,那她到底像不像啊?”来往的看客围住了他,个个都十分新奇,想从他口中取得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他却道:“不像。一点都不像。” 仓庚说完,将雀儿捧在手心之中,蓦的往空 分卷阅读52 中一掷。雀儿只得无奈振翅,起初很慢,后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迅速闪身去了。 “她是祈眉祈大夫,至于宣邑……早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