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 分卷阅读1 《凤灵》作者:touchinghk 文案: 宫变当夜,前朝泰安公主死在了未央宫一场大火之中。她自火中重生,再睁眼时,面前正站着翩翩如玉一个少年。 而她自己..已经死了三十年,还附身在了一本书上?! 一段...死了三十年的亡国鬼公主和腹黑活太子的故事? 人鬼姐弟恋? 泰安:“太子殿下,您的母后呢?” 太子:“死了。” 太子:“泰安公主,我的媳妇儿呢?” 泰安嘿嘿笑了两声,指着自己鼻子说:“不好意思,也死了。” 风云变幻,她是否能够解开宫变之谜,洗刷自己欺世灭国的罪名? 庙堂诡谲,他是否能够步步为营,以权谋心,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架空 1v1 HE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斗 重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泰安 ┃ 配角:太子 ┃ 其它: 作品简评: 前朝公主泰安,死在了宫变当夜一场大火中,再睁眼时,眼前站了翩翩一位少年。而她自己……已经死了三十年,还附身在了一本书上!纸片鬼公主,和腹黑小太子在危机四伏的宫斗中,相爱相杀的故事。 本文延续作者天马行空的脑洞风格,以附身在一本书上的鬼和人相恋的新颖设定,和优美流畅的古言文笔,塑造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奇幻悬疑宫斗故事。 ================ 第1章 楔子 三十年前,前朝泰安公主死在未央宫的一场大火之中。 泰安在宫变之前,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不对。 唯一的兄长三月之前坠马去世,父皇痛失独子,自此缠绵病榻。 不知何时开始,朝堂隐隐分为两派。 一派力主择旁支幼主过继。另外一派,竟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力主册立备受圣上恩宠的泰安公主为皇太女,继承帝位。 泰安惶恐不已,跪在父皇病榻之前捧着一本《圣祖训》剖白:“阿爹明鉴,泰安毕生所求唯有阿爹平安康泰,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劳什子皇太女...我只想你好起来!” 她父皇什么都没有说,只摆摆手让她起来。 泰安却不能心安,思来想去,在未央宫外和她的驸马李彦秀见了一面。 “彦秀,我不要做什么皇太女,我们不要掺和到夺嫡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中来。”她眼眶含泪,“就让旁系推举个孩子出来,我照旧做我的公主,你照旧做你的驸马,好不好?”泰安拽住他的衣袖。 李彦秀目光沉沉,神色难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泰安,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我。你相信我,总能护你周全。” 宫变当夜,父皇已经水米不进。 泰安伏在他枕边,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医久候不至,等来的却是一片火光四起。 泰安冲出殿外,举目四望,旌旗蔽天,宝蓝色的旗帜上写着白花花的“李”字。 她以为那是五城兵马司的李都统起兵勤王,可直到清凉殿倒下的金柱狠狠砸在了她的前额上,她也没能见到她心心念念的、能护她周全的驸马李彦秀。 漫天火光,泰安在撕心裂肺的灼痛中大彻大悟。 身体越来越轻,像是漂浮在空中。 泰安飘到了皇城之上,俯视着金銮殿下乌压压跪着满地俯首称臣的降臣,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而泰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未央宫的雕梁画柱依稀如旧,只是她的眼前,站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沉默不语地看着她,稚嫩的脸上写满厌恶。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泰安惊慌失措地指着他,却突然之间惊觉自己白皙细嫩的双手,不知何时开始竟然薄如蝉翼。 她颤抖着收回手,摊在自己面前来来回回仔细翻看,才终于明白自己的手臂,变成了只有正反两面的,薄薄一张纸。 “我变成了,一张纸?” 第2章 更迭 十五岁的前朝公主泰安,足足花了好几日才明白自己变成了一只鬼。 不仅仅是一只鬼,还是一只附身在一本书上,薄得像一张书页的纸片鬼! 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又觉得无所适从百无聊赖,在那本她附身了三十年的《圣祖训》上打了个滚,瞅了瞅一直坐在窗边榻上的男孩子。 他们同室而居,那人竟然比她自己更快接受她是一只纸片鬼的事实。 泰安上下打量他。他分明只是一个瘦弱不堪的十二三岁少年,皮肤微黑,粗黑的眉头配上微高的颧骨,显得有些阴鸷,看起来并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宫人。 可是他身上却穿了一件杏黄色的四爪蟒袍,略显宽大的肩膀上,各自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金龙。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 唔,本朝标准的太子常服。她小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曾经在哥哥的身上见过这件衣服,到死都不会认错。 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是个太子没错。 泰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仍是有些难以置信,情不自禁地开口问道:“我的仇人,真的死了吗?” 小太子被她这般专注地看着,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听到她再一次这样问,只微微挑了眉头,慢条斯理地点头:“嗯,死了。” 足足三十年的时间,她错过了一个短暂朝代的更迭灭亡。 五城兵马司的李都统驻守内城执掌兵符,是阿爹仰仗一生,不惜以爱女下嫁的镇国公。 宫变当夜,前来勤王的镇国公次子、驸马李彦秀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未央宫外沉声高呼。 “泰安公主,中宗女,恃势骄横,专朝政,欲己为皇太女,进毒弑帝。” 内力激荡,响彻云霄,寥寥数语,就给刚刚殒命烈火之中的她安下了逼宫弑父的罪名。 她的驸马,她全心相信的人,原来处心积虑规划,与她虚与委蛇十年时光,为的不过是她阿爹身下冷冰冰的一座龙椅。 可是李彦秀到底没有等到黄袍加身的那一天。 镇国公李崇佑逼宫篡位,登基十年之后,暴毙于雷雨交加的中元夜。玄武门前,执掌兵权的彦秀带兵逼宫,却被蛰伏咸阳多年的定王卢启趁虚而入,两路夹击。 乱箭齐发,李彦秀被击毙于未央宫清凉殿的金柱之前。 恰恰就是,泰安殒命的同一个地点。 天道轮回,善恶终究得报。 定王卢启入住长安,恢复国号大燕,平复了这一场仅仅维持了十年时间的李氏乱政。 眼前的这一位小太子,算起来已经是接连几代短命君王更迭之后才登基的旁系了。 泰安深深呼出心底的一口恶气,却突然之间有些兴味索然。 她满怀雄心壮志复生而来,却蓦然发觉自己的仇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光光了。 一腔血海深仇,隔了三十年的岁月,再无处安放。 而今朝代变迁,她的仇人和恩人都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往生不再。 “这可怎么办呢?既不报仇,又不报恩。你说我回来干嘛?”泰安自言自语,思考了片刻之后,转头回去问施施然坐定的小太子。 “但是你说,史书上面是怎么说的来着?说阿爹是我毒杀的吗?为了皇太女的身份?然后镇国公李氏父子起兵勤王将我诛杀,这才顺势登基的吗?” 小太子抬抬眉毛,冷冷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泰安霎时怒发冲冠,噌地一下从《圣祖训》上站了起来:“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我父皇母后兄长待我如珍似宝,一家人相亲相爱,我可从来都没有想过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太女。” 她胸口起伏不定,显见气得狠了:“兄长坠马的消息传来,父皇一头栽倒,缠绵病榻月余。他薨逝之前已有数日不进水米,我又如何毒害于他?” 李崇佑父子为了谋权篡位,先在朝堂里面制造册立皇太女的谣言,又在宫变当夜借泰安弑父的借口举兵攻入内城。最后还不忘替谋逆正名,堂而皇之在史书里写下泰安“弑父谋逆被诛”这六个字。 “我朝养臣子百余年,举国倾覆之时却无一人保天子死社稷。瓢泼大雨中的金銮殿下,乌压压跪了满地俯首的降臣,却将谋逆的罪名归于我一个小小的公主身上!” 结局早已尘埃落定,却终究意难平。 泰安虽是一张巴掌大的纸片鬼,也在磅礴的怒气下攥紧了拳头。 “成王败寇,历史自来都由上位者书写。”小太子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是在安慰还是在嘲讽,“君王登基之后下令纂史,他说你弑父谋逆,你就得千秋万世地这么弑父谋逆下去。” 他耸了耸肩膀,“谁让你先死了,没撑到做皇帝的那一刻呢?” 小太子暗沉的脸上透出狠厉的神色,泰安却半点没有在意,反倒是像被触动了一样,眼睛骤然一亮。 “小太子,你怎么这么聪明?”她一跃而起,轻飘飘跳到他的书案上。 “历史是皇帝下令写的。你是太子,不就是未来的皇帝吗?”她歪着小脑袋,眼睛晶晶亮,“你现在知道了真相,等你登基做了皇帝,帮我把历史改过来,还我清白,不就成了吗?” 泰安瞬间看到了洗清冤屈恢复清白的希望,连带着看小太子也多了几分欣喜,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 “嗯?”她犹豫着开口,怀疑的语气,“你这个太子,看起来,怎么混得有点惨呢?” 不是有点惨,而是相当惨。 她醒转过来的这间宫殿,看起来像是他的书房。陈设虽然富丽堂皇大方端庄,但是既无特点也没品味,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宫人为了完成任务让人挑不出错,在库房里捡些值钱的玩意随意布置出来,丝毫不上心。 窗前一张黑色的方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 案,案上连一件生动有趣的小玩意都没有。小太子就坐在案前执笔,恭恭谨谨地抄着面前摊开的《圣祖训》——就是她醒来时附身的那一本。 内室以屏风隔开,里面摆了一张床榻。小太子白日里抄书,晚上就睡在床榻之上,泰安醒来的这数天时间,从来不曾见他出过房门。 三餐皆由板着一张脸的内侍送来,除了低头行礼之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菜色简单,尤以蒸煮为主,连当初她宫中的大宫女都不如! 这哪里是太子啊?除了身上的衣服,半点都没有太子的模样和派头! 泰安惊疑交加,疑虑地看着他:“小太子…你这是…被圈禁了?” 第3章 疼宠 梁上阴影投射在小太子的脸上,遮住他低垂的眉眼,只露出清瘦秀气的下颌。 他一语不发,手腕悬定,一笔一划写得十分专心。 泰安还扒在他衣袖上,十分不淡定地追问:“…为什么啊?你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阿爹要把你关起来?” “你快些告诉我,也好帮你拿个主意。”她眨眨眼睛,“我父皇长兄对我一贯宝爱非常,有求必应。在讨喜这方面,我倒有着十分丰厚的经验与诀窍。” “哎,”她戳戳他瘦弱的手臂,“你要不要我给你支个招?你去给你阿爹低个头认个错,让他把你放出去,怎样?” 小太子像是终于受不了她的聒噪,淡淡瞥了她一眼,徐徐开口:“公主殿下是个什么性子,我清楚得很。” “禀性骄纵,立志矜奢,未笄年而赐汤沐。”他一字一顿,语带嘲讽,“未及厘降,先开邑封,帝特宠异之。” 泰安一愣,倒是真的没想到史书之上白纸黑字,将她写得如此清楚。 “自你呱呱落地,中宗亲自替你上裹襁褓,十岁未满,已为你择定镇国公次子李彦秀作驸马。中宗不舍你嫁人,却早早让你手握实封俸禄。” “我大燕立国百年,公主不下百位。就从来没有哪个公主,比你更娇纵,比你更有钱。” 小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猝不及防地抖了下手腕。攀着他衣袖的泰安一时不备,出溜一声从他臂上滑了下来。 “我阿爹阿娘鹣鲽情深,只我和长兄两个孩子,便是疼宠些,又如何?”泰安理直气壮地回道,半点没听出他语气中满满的嘲讽。 “我还没开府嫁人就死了,实封再多又没花你家银子,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她随意地摆摆手,倒是心胸宽阔,连生死都不甚计较的样子。 她又锲而不舍地爬上了他的胳膊:“小太子,我还指着你早日御极,替我把李贼含血喷人的历史改过来呢。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说出来,我来帮你啊!” 这个泰安公主的性格…也着实欢脱了些! 太子额角一阵抽动。 她堂而皇之当着他的面说盼他登基,不就是咒他父皇早些去死吗? 太子终于控制不住地感慨,暗自思忖,她口无遮拦毫无心机,性子这样单纯,难怪被李家父子耍得团团转,尚未开府成亲就香消玉殒了。 野史之中曾有传闻,中宗卢泓对结发妻子情深意笃,皇后死后,特意将泰安公主和合德太子接在身边亲自抚养。泰安幼时,中宗还曾将她抱置在膝上一同上朝。辅国公厉狄长髯广颐相貌凶猛,曾因惹了泰安惊惧哭泣,被中宗放了长假,不许他前来上朝。 等她长大,更是父兄万千宠爱齐聚一身。她虽未开府,却成日里男装打扮,跟随兄长出入宫中畅通无阻,日子过得实在是肆意又快活。 从哪里看,都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公主模样。 他原本对她的身份尚有怀疑,这些天来小心翼翼谨慎观察,却越来越觉得…她并不是在装傻。 她是真傻。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泰安鼓起腮帮,十分应景地问了出来,看小太子默然不语,又将以前随兄长出宫偷看的那些话本子联想一番,恍然大悟似道:“世人皆怕狐妖鬼魅慑人心魂,你是不是怕我是采阴补阳的山间精怪,要来谋你元精?” 小太子勃然大怒,黑瘦的面颊涨得通红,一掌拍在面前的案上,生生将泰安从他身上震了下去。 “你一个未嫁的皇家公主,讲话竟然如此颠三倒四不知廉耻,元阳二字,也是你能对我说出口的?”他咬牙切齿,伸出两指将一张纸片似的泰安捏了起来悬在半空。她此时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张彩纸,胜在色彩如同活人一般鲜艳多姿,远远看来,像是捏了一副手掌大小,做工精致栩栩如生的皮影。 “不过一张废纸而已,真要灭了你,不费我吹灰之力。”太子脸上愈发阴狠,指尖用力,越攥越紧,泰安薄如蝉翼的身躯发出了不详的咯吱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破裂成无数小小的碎片。 他瘦弱的手指分明在努力压抑和克制撕毁她的欲/望。泰安徒劳地在他手掌之间挣扎着,每过一秒都增添了一分惊慌。 恰在此时,窗棱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动。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 “咚。” 小太子骤然收手,瞬间正身坐好,反手将皮影一样的泰安压在案上,若无其事地挪过那本《圣祖训》盖在她身上。 他刚刚做完这些举动,房门外几乎立刻响起了内侍的通报声音。 推门进来的内侍几乎与太子一样的瘦弱,宽大的衣服像罩了个斗篷,颤颤巍巍进了门:“殿下,朝食送来了。” 小太子一语不发,只点点头,兴趣寥寥地任凭他们布置。 内侍退去之后,他却几乎立刻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举起银箸翻动送来的饭菜。 泰安强撑着从《圣祖训》下爬了出来,看见蒸鱼烩和菘菜被他挑得七零八落。 “你怎么回事?”她没忍住吐槽,翻了个白眼,“饭也不好好吃,难怪这么瘦。” 却在下一秒眼睁睁看着他掰开一块炊饼,小心翼翼从中取出一张淡黄色的纸卷小条,轻轻展开。 有人传话! 泰安心头一震,立刻知道兹事体大。这被圈禁的太子并非完全束手无策,人虽不得自由,好歹在殿外布下了自己的眼线。 她再不计较他发火时威胁她的话语,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他的手边,探身去看那张黄色的小纸条上的字迹。 “太傅血溅殿前以死明志,弹劾殿下欺奸乳母杨氏…以罪论之。” 短短一行话,泰安反复读了好几遍,才终于明白为何刚才小太子一听到“采阴补阳谋你元精”就勃然大怒了。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像被雷劈了一样看着眼前这个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瘦弱不堪满脸阴鸷的少年太子,喃喃道:“什么?小太子…你强/暴了你的乳娘?” 第4章 死局 欺奸乳母杨氏,这六个墨迹淋漓的小字,清清楚楚地写在纸条之上。 再不会有错。 小太子嘴唇深抿,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大发雷霆,只看都不再多看泰安一眼,慢条斯理地将小纸条卷起放入口中,一下一下嚼入腹中。 他不看她,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放。 神色孤冷,肤色偏黑,身材干瘪瘦弱,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像个没长成的小鸡崽似的。 泰安慢慢皱起眉头,回忆起兄长十二三岁时骑射弯弓,英姿飒爽的模样。 同样都是太子,眼前这位明显营养不良的模样,待遇差别也忒大了一些! 但她观小太子这几日的言行却另有感触。他身陷囹圄却不急不慌,日日粗茶淡饭却毫无怨言。周遭眼线诸多,他连落魄时都尚能收到外界递来的消息,心思可谓十分缜密。 最重要的…她醒转的时候不过是一只躺在《圣祖训》上的纸片鬼,小太子非但不惧怕她,还能寥寥数语之间摸清她的身份。 如此胆识智魄,又哪里是一个普通的十二三岁孩子? 泰安灵光一现,倒抽一口冷气,自觉已经猜到了真相,便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几案,压低声音道:“我观你年纪不大羽翼不丰,可是有异母兄弟觊觎你太子之位,妄想取而代之,才设下陷阱诬蔑于你?” 小太子一愣,倒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样看来,她倒也没他想的那般蠢出天际,他思至此,便微微勾了下唇角。 泰安见他但笑不语,登时觉得自己说穿了他的心事。 她和兄长皆是皇后阿娘正宫嫡出,对谋逆夺嫡一事最是看不惯不过,立刻义愤填膺地开口道:“皇后嫡出血脉自当继承大统,岂容他人觊觎诬蔑?真是世道不公苍天无眼…” 太子冷冷开口:“我阿娘不是皇后。” 诶?泰安眨巴眨巴眼睛,不是皇后?那就是得宠又地位尊贵的妃子了? 她话锋倒转得快,小脑瓜飞速旋转:“我朝惯例,子凭母贵…你母妃地位尊崇…” 太子再度打断她,比刚才的语气更要冷上三分:“我阿娘也不是妃子。” 诶?诶?泰安张大了口,既不是嫡子,又不得恩宠,那就是占了长子的名分? 她见风使舵的工夫一流,绞尽脑汁找话来说:“长幼有序,是祖宗家法…” 太子毫不留情,立刻开口:“宫城之内,父皇只得我一个孩子,也并没有什么长幼之分。” 他打脸的工夫同样一流,纵使泰安脸皮厚如城墙,此时也被怼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若是不为夺嫡,又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要构陷于他呢?还是…莫非眼前这个太子还真的就是个心理变态,逼/奸了自己小时候的奶妈? 泰安怀疑的目光飘向了小太子,接连瞅了几眼之后又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看他细瘦的手臂、豆芽菜一样尚未发育的身材,除非他乳娘已老态龙钟无力反抗,不然他不被人逼/奸就不错了,又哪来的体力逼/奸别人? 泰安没了猜来猜去的耐心,扒着他的衣袖往上爬,连珠炮一样问道:“小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也得说出来,我才好帮你呀。你现在处境危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 险,若是真的失了你阿爹的心被废掉太子之位,如何得继大统?若是你日日清水白菜不见阳光,营养不良死了怎么办?我去哪里找第二个太子继位,替我洗清冤屈啊?” 她说得这般诚实坦白,小太子不由在心中冷哼一声。 可话糙理不糙,他如今的处境,倒是果然如她所说,如履薄冰危在旦夕。 父皇为保他平安,率先下诏令他闭门思过。朝堂上一时风平浪静,却没想到这是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安宁。 就在昨日,朝夕相处教导他三年有余又德高望重的太子太傅血溅金銮殿上,口口声声宣称曾亲眼所见他将乳母杨氏□□至死。 怕是到了此时,连他阿爹心中都免不了怀疑,自己这个儿子是不是因为幼年失恃而举止失常,德不配位。 可是如今这局面,着实怪不得阿爹,也着实怪不得太傅。 小太子想到杨氏死时的情状,心中一凛目光暗沉,又渐渐将目光转向扒在他手臂上的泰安。 他抿了抿唇,下定决心。 他这一遭已成死局,倒不如趁此机会破釜沉舟殊死一搏。不试一试,又焉知眼前这只小鬼,会不会是上天给他的救命稻草呢? 小太子慢慢伸手,将泰安从他袖子上拽下,轻轻放在桌面上。 “父皇入主长安之前,曾经是洛阳城内普普通通一个木匠。”他转过头来,目光清亮,“你说你阿爹阿娘鹣鲽情深,你又知不知道,我阿爹阿娘曾举案齐眉夫妻和美,同榻而眠如胶似漆?” 大燕一朝,自李氏乱政定王平叛之后,大权旁落。元康元年定王暴毙,幼子即位之时将将五岁,大司马陈克令把持朝政,十余年时间连换三任幼主,各个死于非命。 “定王嫡脉早已死尽,中宗血亲也无一人残余,只有追溯到高祖血脉,才有几个尚在人世的玄孙旁支。”小太子轻声说。 大司马陈克令,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他阿爹。 他阿爹祖上确是高祖亲孙,只是百年时间过去,往昔辉煌早已不再。除了同为姓卢之外,他们一家从未想过自己此生还能与皇族有何牵连。 彼时他阿爹偏安一隅,在洛阳城中做了个衣食无忧的木匠,日子过得平淡幸福。大司马携兵将上门拜访,他阿爹倒头就跪,战战兢兢连连推脱,起身相送的时候,青灰色的长裤底下一片带了骚臭的深色的湿迹,竟是被吓得尿了一地。 如此胆小畏缩,可谓丢人至极。 但是大司马却十分满意。 “性格懦弱无能好操控,偏又业已成年身体康健,堪称最佳的傀儡人选。”太子不仅仅对泰安毒舌,评价起自己的父亲也丝毫不留情面。 “若是立我阿爹为皇帝,再嫁个女儿进来做皇后。等生下儿子去父留子,待到那时,我大燕倾覆与否,也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 一切都计划得如此美妙,只除了一点。 他阿爹那个时候,已经娶了他阿娘,还生下了他。 大司马陈克令解决问题的手段,粗暴简单又有效。 夫妻结发,本为白首同心。可他阿爹飞黄腾达荣登大宝的当天,来接“新帝”归政的亲卫队,一并带来了宫中太后赐给他阿娘的一杯毒酒和三尺白绫。 “太后深居宫中为陈家所控。我阿娘一介草民,他们说杀便杀。可我到底有皇家血脉,轻易杀不得。” 小太子淡淡抬眸,平静的面孔没有一点哀伤痛苦的表情,可他坚强又隐忍的样子,却让泰安越发的胆战心惊,“父皇继位,册立陈克令嫡女华珊为皇后。按祖宗礼法,我被立为太子。可这四年来,我这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危在旦夕,从无一日能够安然入睡。” 泰安再也不忍心听下去,哇地一声喊了出来,眼眶通红:“他们想得美!乱臣贼子拆人家庭杀人/妻母,还要谋我大燕的江山社稷,合该千刀万剐!” “小太子,”她握紧双拳郑重承诺,“你相信我,我一定帮你洗清冤屈!绝不会让狗贼陈克令得逞的!” 泰安焦躁地来回踱步,纸片一样轻薄的身子,走在案几上没有半点声响。 她仔细想了想,又疑窦丛生:“那么,你乳娘杨氏又是怎么一回事?事发当时,到底是何种情状,可有目击人证?为什么太子太傅会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认你/逼/奸呢?莫非太子太傅和陈氏一族是同伙吗?” 小太子却默然半晌,缓缓摇头:“太傅历经三朝岿然不倒,德高望重又对我恩重如山。我当初得立太子,是他力排众议。这三年多来数次遇险,也多亏他老人家护我周全。” “他会指认我是凶手,是因为他亲眼所见,那逼/奸/奶娘的凶手,的的确确就是我。”小太子轻声说。 第5章 中秋 四年前太子卢睿入主东宫之时,早已通晓事理。 若循大燕旧制,太子年满八岁即可开府。可是已满九岁的小太子卢睿非但没能从内城之中搬出去,反而收到了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后陈氏,送来的两个乳母嬷嬷。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 表面上,是拿他当不懂事的奶娃娃,半点不放在眼中,十足挑衅。 可偏偏两个“乳母”嬷嬷杨氏和李氏,样貌娇艳腰肢细软,二八年华风韵动人。 做宫人尚且嫌风/骚/不正经,更遑论做教养嬷嬷? 这样的“乳母”送上门,堪称奇耻大辱。 小太子年龄虽小,却已经历过大风大浪,曾亲眼目睹过父亲从一个普通的木匠变成世间最尊贵的帝王,也曾亲眼目睹过朝夕相处的娘亲如何“暴病身亡”。 皇后陈氏公然侮辱,他满脸紫涨羞愧难当,却将委屈生生忍下,领旨谢恩没有表现出丝毫怠慢。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努力和一切与皇后有关的人,相敬如宾。 “乳母杨氏为人板正,”小太子语带嘲讽,“十分注重规矩养生。我东宫自她掌事之后,过午不食,餐餐半饥半饱,更不见荤腥蛋奶等发物。每逢初一十五,还须汤沐之后断食整日,以清肠胃。” 泰安听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养生啊?这分明是要饿死你!” 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日日吃饭都吃不饱,连口肉都吃不到,也难怪小太子长成如今这样干瘪枯瘦的豆芽菜模样。 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却招招都是用来杀你,这陈皇后真是阴毒,实在是太阴毒了。 泰安不寒而栗,不禁抬起眼睛来,语带心疼:“那后来呢?你是怎么熬过去的?” 小太子却轻轻摇头,像不愿意回想一样搪塞道:“…不足挂齿。但这四年之中,我受太傅大恩大德,着实没齿难忘。” 四年时间,他从九岁的孩童成长为十三岁的少年。 可如今,偏偏是这四年来亦师亦父的太傅裴县之,给了他最终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杨氏殒命当晚,正值中秋赐宴。群臣随侍对月饮酒,小太子陪伴在皇帝左右,父子两人四目相对,虽然不能明言,却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怅惘和怀念。 小太子怀念母亲,年轻的皇帝怀念曾执手相伴的发妻。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他们父子演技精湛,完美地扮演合格又低调的完美帝王和懂事储君。 小太子心中苦楚情绪难平,在席上苦捱许久,粒米未进,只觉得这个中秋节格外难熬。皇帝虽然知道他的难过,却不敢也不能又半分动作。 好在一贯体贴又细致的太傅及时注意到小太子的异样,开席过半,便使了小内侍去叫他过来:“生身父母,人之本也,且慈孝之心人皆有之。今晚这般合该阖家团圆的时候,你心中难受,是天性使然。” 他压低声音,悲天悯人地轻叹口气,“你要是真的难过,等下便随我去凌烟阁吧。” “我在殿中备下桂花酒,”太傅眯起眼睛,带了两分笑意,“与你饮上两杯,便当你与我二人对月小酌借酒浇愁罢了。” 凌烟阁是小太子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三清殿旁的一处小楼,周围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内里凉爽清透,有藏书万卷,还挂有百余位真人大小的功臣画像。 夏天去,十分避暑。 小太子到凌烟阁的时候,太傅尚且没到。 他也不着急,推开窗棱站在二层的窗边举目远眺,看着皇城之内一片灯火辉煌,又觉得自己慢慢有了底气。 有小宫人怯生生地端着水果点心放在他身后不远。 小太子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回头,直到一阵扑鼻而来的芳香将他从眼前的美景中唤醒。 月光皎洁无暇,周遭万籁俱寂。小太子心中大惊,蓦然回过身来。 他太大意了!今夜没有设防! 这一阵暖香来得蹊跷,他在此间又无随侍贴身伺候,若是有心人想陷害于他,此刻可不是百口莫辩的好机会? 小太子这一年身量略长,脱去孩童稚气,已初初有了少年模样,东宫之中骤然多出许多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有所长。 小太子避之唯恐不及,平日里在宫中拘谨守礼,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许是见清秀漂亮的宫女不管用,他尽职尽责的皇后后母,于是又送来了清秀机灵的书童太监。 小太子本就内敛,此后彻底沉默下来,梳洗换衣再不需要内侍上前,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生怕言行不当惹来一身腥/臊。 罗帷绮箔脂粉香,这满殿诱人暧昧的暖香,像极了他东宫之中姹紫嫣红的宫人,衣袂飘飘掀起阵阵香风。 小太子厌恶与惊疑交织,却很快镇定下自己,理正衣冠,面沉如水,闲庭信步般转身向殿外走去,高声问道:“何人在此?”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满殿挂画轻轻碰撞,百余年来百余位青史留名的功臣,如今都眉目相似地被挂在凌烟阁的墙上。 百余双眼睛慈眉善目地看着他。四年来他不知曾多少次来此,熟悉得闭上眼睛便能指出各张画的位置。 可是此时,小太子却隐隐有种不安,仿佛有人透过这画上的人物窥视于他,让他在寒凉的秋夜里,生出满背脊的汗。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 香气越来越浓烈,殿中却始终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小太子握紧了衣袖下的拳头,顺着扑鼻的香气朝殿外走去。 凌烟阁外是一片空旷的青石板地,晴日里常被用来晒书。 可是就在这旷地正中央,此时却凭空生出一朵巨大的白花,娇艳欲滴芬芳扑鼻。那青绿色的根茎直插入石板当中,雪白的花瓣或舒或卷,散发出迷离又暧昧的香气。 月光之下美不胜收,小太子看得着了迷,脚步像被人操控一样不自主地朝着巨花走去,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香气满溢的花瓣。 顷刻之间,巨花骤然枯萎凋败,眨眼的工夫便不复存在,只留下满地枯黄的狼藉。 小太子眉头紧锁,一头雾水地低语道:“昙花?” 第6章 杀心 太傅叫他来此,莫非是为了一同赏花?小太子云里雾里地呆愣在凌烟阁的院落中央,却突然在此时,听到了殿内一声凄厉的惊呼。 “殿下,不要!” 是乳母杨氏的声音!小太子心中一凛,下意识就往殿中跑去,可他疾步赶至殿前,却及时停下了脚步。 这一声惊呼如此蹊跷,他此时入殿,十有八九便是真真正正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满殿暧昧扑鼻的暖香。 像个陷阱,所以不得不防。 小太子将计就计,站在殿门外大喊:“何人求助?速速报上名来?” 殿内杨氏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他站在殿外驻足不前,却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莺莺娇啼百啭千声,着实蚀骨销魂。 他愣怔数秒之后,才逐渐明白过来,杨氏娇喘吁吁的呼叫并非来自于疼痛,而是因为她此时正在殿内与人巫山云雨享鱼水之欢,才会发出这般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不知廉耻!小太子忆起方才那句“殿下不要”,顿时气得满脸通红。 他既不愿太傅来此被这淫/事污了眼睛,更不愿杨氏顶着他“乳母”的名头与人私通坏他声名,一时间不禁杀意骤起。 小太子年方十三体瘦力弱,却胜在心思缜密胆识过人。杀心既起,便再不犹豫。 今日中秋家宴,他身着常服,腰上九环带,头上金衮冠,过于冗长杂乱,不利于行凶杀人。小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脱去了绶带熏裳,只留下了一件霜白色的贴身长袍。 从他腰上解下的那一柄渠黄短剑,此时被小太子牢牢握在手中,夜行猫一般轻轻、轻轻地踏入大敞开着门的凌烟阁后殿。 安静的殿中,小太子屏息细闻,朦胧间听见杨氏淫/糜又暧昧地口口声声呼唤“殿下”,霎时气血上涌,满面通红。 若有不明就里的宫侍听到,恐怕不堪入耳的传闻第二日就会满城皆知。 小太子来不及细细思考为何杨氏会在这样一个时间出现在凌烟阁中,只是高高提起了手中的渠黄短剑。 他骨子里流淌着太/祖血脉,如此奇耻大辱再忍耐不得,今晚已经做足了准备,势必要取那杨氏的贱命。 可是当小太子凝聚满腹的怒意和决心,气势汹汹地踏入凌烟阁的后殿之中,却蓦然发觉殿中竟然空无一人。 不,并不是空无一人。 只是,并不是小太子预料中的那个人。 满墙的初红的藤萝之后,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书案。 书案之后,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 不是杨氏,也不是奸夫。 而是太子太傅,裴县之。 太傅像小太子四年来曾经无数次见过的那样,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 一样的慈眉善目,一样的气定神闲。 仿佛那上一秒仍盘桓于凌烟阁中的莺莺娇啼从来都不曾存在。 只一瞬间,小太子的心中百转千回,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爆炸,平地惊雷一般。 为何殿中如此风平浪静,像从来有没有任何事发生过?是他在筵席上的饮食被人动了手脚,所以产生了幻觉?还是待他亦师亦友甚至不惜以嫡女下嫁的太傅,实则伙同了皇后华珊和大司马陈克令,择准今日加害于他? 电光火石间,小太子生生压抑住潮水般涌来的疑问和震惊,火速调整了心情,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没有露出半点端倪,只是在心里下定决心,今晚无论实情如何,此处都不可久留。 太傅见到小太子,上下打量他一番,露出惊疑的神色:“怎的穿成这样?你身上的衣服呢?” 小太子这才想到,方才气血上涌想手刃淫妇的时候,怕行动不便,脱去了身上的绶带熏裳,解下了腰上的九环带,头上金衮冠。 此时的他,赤足散发,衣冠不整,身上穿一件霜白色的内衫长袍,偏偏手上还紧紧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渠黄短剑。 饶是小太子平日里再机灵聪明,一时都找不出合理的说辞来解释。 他张口结舌的模样,一丝不漏地落入了太傅的眼中。 太傅沉默了片刻,复又微微冲他一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 ,若无其事地招手:“来,你我翁婿二人,对月小酌两杯罢。” 中秋之前,皇帝顶住重重压力,与太傅替小太子商议下一门亲事。 未来的太子妃蕙质兰心仪态万方,且大他两岁已经及笄。不是旁人,正是裴太傅嫡幼女,四十岁上方得来的掌上明珠,爱若珍宝疼宠有加。 太傅肯将嫡幼女嫁给根基未稳的他,已是对小太子最大的支持和肯定。 婚期定在年后,待到完婚之后,他就可以开府建邸,养兵蓄士,从此才算是真真正正地逃脱了宫城之中陈皇后画下的四方牢笼。 小太子无比地期待,他成婚的那一日。 却也无比地恐惧,他成婚之前的每一个日夜。 自亲事定下,他在太傅面前愈发以女婿自居,恭谨之外更添亲近,话也多了许多。 可是此时,皎洁月光下,太子与太傅两人在书案之前对坐,却双双默然无语,各自有满腹的心事和疑虑不可言明。 太傅疑虑太子为何衣冠不整面色惶然,太子却在怀疑今晚的一切是否是一场陷阱。 三杯桂花酒落肚,小太子迫不及待地起身告辞。 太傅施施然送别,却在小太子转身离开之后,迅速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小宫侍说:“我们跟上太子,切记勿要被他发觉。” 第7章 自尽 凌烟阁外,旷地中央,那瞬息枯萎的妖异昙花仿若南柯一梦踪影全无。 唯有他解下的绶带金冠,静静地放在地上。 小太子沉默着,慢慢捡起外裳披回身上,心不在焉地将腰带系上,金冠歪歪斜斜随意一扣,心急火燎地离开。 而他身后不远处,面沉如水的太子太傅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明月高悬,凌烟阁外不远便是水榭,中秋夜里灯火辉煌,显得格外敞亮。 小太子沿着水榭慢慢向前,偶尔有三两结伴的宫人从他身边经过,对他屈身行礼。他毫不在意地挥手,满心都在思索今晚的遭遇。 四年来太傅悉心教导,如师如父关怀备至,数次为了他得罪大司马陈克令,更愿意将爱女许配给他。 小太子这四年来,没有一次怀疑过太傅的真心。 可是今晚这般妖异诡异的情形,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小太子慢慢在心中盘算,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水榭的尽头。 水榭末端,是一株高大的垂柳。柳枝繁茂,随着晚风的吹拂轻轻摆动。繁华灿烂的中秋花灯绵延至垂柳前,越发显得水榭之中灯火通明,而水榭之外幽黑晦暗。 泾渭分明,小太子从花灯悬挂的水榭步入垂柳的阴影之下,没有防备地眼前一黑。 “殿下!”一个熟悉又略显凄厉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小太子下意识后退两步,闭眼两秒适应了黑暗,这才将眼睛睁开。 正是杨氏。 二十岁的年纪,娇艳欲滴。一身鹅黄宫服,胸怀微敞,半掩着雪白的丰满胸脯,细长的桃花眼泫然欲泣,面色红润,鬓发散乱,眼神迷离。 “下奴前来接殿下回宫。”她尾音微颤,一副初沐恩泽雨后承欢的娇媚样子。 小太子怒从心中来,右手不自觉放在了腰间渠黄短剑之上,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杀意,压低声音问她:“你今晚在何处当值?与你幽会那奸/夫,又是何人?” 杨氏瞪大双眼满脸无辜,复又惊慌失措地颤声开口:“殿下明鉴,奴…不曾与人幽会!” 噔的一声脆响,小太子腰间的渠黄短剑出了鞘,寒光四射。 他手握短剑,步步紧逼:“还不说实话?!” 杨氏却突然间提高了声音,悲泣一般哀叫:“殿下莫要胡乱猜测,奴不肯委身于你,并非因为您口中这子虚乌有的奸夫!奴乃是您的乳母嬷嬷啊!您与奴家欢爱燕好,有违纲常伦理,必遭天谴啊!” 小太子猛地驻足,呆愣当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自己明明是在追问杨氏今夜的行踪以及是否曾在凌烟阁中与人幽会,她这一番戏精表演的自作多情,又是个怎么回事? “您与奴家欢爱燕好”这句话被杨氏说出口,简直荒谬可笑至极。 他何时与她欢好过?! 小太子冷冷开口:“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发癔症了吗?” 可是话刚出口,他心中霎时如同一盆冷水自头浇下,透心般凉。 方才他开口问杨氏的那几句话! 他追问她的行踪,逼问她的奸夫,再配合杨氏这一番义正言辞的拒绝和剖白,分明…分明就像是一个争风吃醋的小郎君! 这一番他和她之间的对话,在看他看来是鸡同鸭讲答非所问。 可是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来,就坐实了自己与杨氏之间的私情! 小太子倒抽一口冷气,杀心骤起,指尖微微一动,却被杨氏一眼看穿! 杨氏悲泣哀鸣,声音凄厉,连连后退两步,站到了灯火通明的水榭中去。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 “太子殿下,”她字字泣血,神色惶恐又坚定,“今夜凌烟阁中,您对奴家犯下弥天大错,违背纲常伦理!” “奴家却不愿坏您清名,惟愿一死,以证清白!”她唇边溢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小太子心中警钟长鸣,瞬间明白了她心中打算,大叫不好! 他一时情急,不及注意男女大防,上前两步想去拽她,却被她水蛇一般扭腰躲开。 此情此景,愈发显得他像一个求而不得的焦急情郎! 而那杨氏凄惶一笑之后,竟然拼尽全力对准那水榭旁的垂柳树干,决绝又猛烈地撞了过去。 一声闷响伴随着四晃的柳枝,杨氏仰面躺倒在青石板上,双目圆睁,鬓发散乱,额前鲜血如注。 小太子只来得及拽住她的半截衣袖,眼睁睁看着她撞死在他面前。 是她的“以死明志”,也是他的“死无对证”。 小太子到得此时,终于看清楚了这场局,也终于想明白了今晚这一个环环相扣的陷阱。 却已然来不及了。 从凌烟阁开始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太子太傅、他未来的岳父大人,一字不漏地将太子与杨氏二人之间的对话听了完全。 面色铁青的太傅搀扶着宫侍的手,终于缓缓从水榭之后走了出来。 小太子站在太傅面前,金冠歪斜衣襟不整,绶带环佩七零八落挂在腰间。 而他脚边不远躺着他的乳母杨氏,胸怀微敞,鹅黄色的宫裙皱叠在她的腿间,露出雪白丰腴的小腿,一股乳白色的、腥膻白浊,自她青紫交加的双腿之间,缓缓流下。 “毒计…真的是毒计啊!”泰安听小太子讲到这里,没忍住插口道,“先是离间计,反间了你和恩师太傅。再来一道偷梁换柱,让那杨氏先往你身上泼求爱不成逼/奸/乳/母的脏水,还要利用你逼问杨氏的话,造成一个相互印证的假象。最后还要让那杨氏自尽,从此彻底死无对证。” 泰安苦着一张小脸,扒住小太子的衣袖:“真的是太狠了!我若是太傅,先看你衣冠不整,再听你逼问杨氏,都难保不会相信你们两人之间真有私情!” 小太子牙关紧咬,手指狠狠握成拳头。 太傅重情重义,待他恩重如山,又历经三朝不倒,在朝中根基深厚,如果真能成为他的岳父,势必会成为他最大的助力。 而他一贯的克己守礼谨小慎微,不近女色也不近内侍,却在此时成为了他最大的污点。 “一位青春年少的储君,却对女色避之唯恐不及,多么反常。”小太子苦笑道,“若是他私下里与乳母私通,那平日里女色上的讳莫如深,不就说得通了?” 第8章 故剑 太傅为人孤高清傲,又极自负。小太子与他亦师亦父相处四年,一朝师徒翁婿的面具被戳破。 一手培养的爱徒,却原来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渣,自觉受欺的太傅怒意滔天,甩袖离去之后,径直跪在无措的皇帝面前。 “阿爹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小太子目光深沉,凝视着手边的《圣祖训》,“事关我的声名,东宫内侍一夜之间全部被关押,由太傅亲自审问。” 泰安听得心惊胆战:“莫非他们合谋,统一口径诬陷你与杨氏有私情?” 小太子冷冷垂眸,轻轻摇头。 恰恰相反,东宫之中没有一人指认他和杨氏的私情,反倒众口一词替他喊冤。 而这,偏偏就是大司马和陈皇后的高明之处。 重刑之下,鲜血四溅。长信殿中躺满了受刑之后血肉模糊的宫人内侍,哀声求饶涕泪交加,却口口声声对太子殿下称赞有加。 太子太傅裴县之越是审问,越是心惊。 满殿数十宫人,如出一辙的交口称赞,就连此时太子被软禁在临华殿中,重刑之下都听不到东宫内侍半句恶言? 小太子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是如何做到将东宫收服得铁板一块的? 若说这些贴身内侍是出于对太子的喜爱和崇敬自愿维护他的威名,可偏偏这些贴身内侍,平日里丝毫近不得他身,对他的生活习惯爱好秉性半点也不知道。 不曾亲近,又如何尊崇爱戴? 那这样异口同声的维护,如果不是雷霆手腕,又还能是何种原因? 太傅如遭雷击,心神恍惚。这样心机深沉手段阴狠的小太子,还是他平日里熟悉的那个恭谨又沉默的少年吗? 小太子被软禁在临华殿中,并不知道满殿东宫的内侍,已将他彻底捧杀。 而惊疑交加的太子太傅裴县之,从太子的书房里,搜出一封埋在香灰下的手书。 说是手书,不过是一封烧得七零八落的焦黑短笺。太傅将那脆弱的碎纸捏在手中,分辨许久,才终于认出了“故剑”两字。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贫贱相交时的旧爱仍在心中,纵使我富贵显达,也不会相忘。 既可以是小太子怀念无辜逝去的母亲,也可以是小太子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 承诺势微的时候深情陪伴的恋人。 字字句句,不都对应得上杨氏? 那一缕怀疑的种子,自从凌烟阁中太傅看到衣冠不整的小太子时埋下,到得此时,燃烧成了炽热的火焰。 最终演变成那炊饼中暗藏的黄色纸条上,短短的一行字:“太傅血溅殿前以死明志,弹劾殿下欺奸乳母杨氏…以罪论之。” 一箭三雕。 “太傅死后,朝中恐再无人与大司马相抗。太子失德,若能借此机会将我废去,再好不过。就算阿爹为了我与群臣死扛,保下我这太子之位,大婚之事却再也不能妄想,只能无限期地待在这宫城之内,被陈华珊玩弄于股掌之间。”小太子清清冷冷地说,平淡得仿佛在叙述着旁人的过往。 泰安却再忍不住,伸出小拳头来,砰地一声砸在了书案上:“欺人太甚!” 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逆贼陈克令妄图谋我大燕百年江山社稷,做梦吧他!小太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帮?你如今不过一片薄薄的彩纸,如何帮我? 小太子在心中嗤了一声,瞥了泰安挺起的胸膛,没有说话。 “话又说回来,我看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木头模样,可是心里已经想到了什么好法子?”泰安眨巴了下圆圆的杏眼,伸出手指来戳了戳小太子,“快些告诉我,我也好帮你拿主意?” 她人虽不过巴掌大小,声音却着实不小,此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从下毒暗杀陈皇后说到巫蛊咒怨大司马,条条建议都荒谬又不靠谱。 小太子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着实受不住了,终于一把将她捏在指尖,猛地塞进那本《圣祖训》中。 书页合上,世界终于清净了。小太子抱着厚厚的《圣祖训》,却在这一室宁静中有些茫然。 他的确心中有了计谋,可是他所有的谋划,所有复盘的希望,说到底都寄托在他父皇阿爹一个人的身上。 寄托在,最靠不住的帝王之心上。 之后两天,再无半点消息传来,点点滴滴都在昭示着他父皇阿爹的游移不定。 小太子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内侍送进来的食物被他细细翻过一遍之后,碰也不碰便原样端了出去。 泰安看出了些端倪。这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痛苦,她经历过,她也懂。 她和缓地拍了拍小太子的手背,安慰道:“你得给你阿爹一些时间。太傅血溅金銮殿,就是为了指认你是凶手。换谁,谁都需要时间才能想清楚的。你和你阿爹之间血浓于水,他不会不明白你的为人。” 小太子烦躁地甩头。 她不明白,这根本不是父子亲情,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父皇看得比谁都清楚,如果放弃这个太子,和陈皇后再生一子,庙台高远,他未必不能做一个安乐一生的快乐帝王。 可是若是此时选择了他这个德行有失扶不起的阿斗,不仅仅得罪大司马,也会得罪曾经在太傅身后的一众清流纯臣。 利益当前,要紧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哪一条路走起来更轻松划算。 父皇在此时犹豫不前,小太子能够理解。 可是理解,并不代表接受! 小太子做了七年的独生爱子,将父子亲情看得太重,太真切了! 而他父皇此刻半点的犹豫,都被他看做是对他们之间亲情的亵渎,足以让他所有孺慕的信仰崩塌。 母亲死,他痛苦不堪,却只能接受。如今父亲连他也要放弃,又要他如何心平气和地接受呢? 小太子心如油烹,偏偏泰安还在笨拙又摸不到重点地安慰他。 “...我那个时候总被传要当什么皇太女,我就跪在阿爹面前,阿爹不也相信我吗?是不是?” 她拿自己来和他作比,着实蠢得可笑。 满腹怨气急于寻找一个出口,小太子再也压抑不住,冲着她没头没脑地冷冷笑道:“中宗昏聩识人不清,压根就没什么辨别真伪的能力,老婆孩子一个都护不住。别说他信你了,连谋朝篡位的李氏父子,他都信得过呢!” 话一出口,小太子就后悔了,情知自己心绪不佳,只是把火气发在泰安身上。可是他盯着她瞪大的双眼,道歉的话又哽在口中,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才不要向一张纸道歉呢。十三岁的小太子,这样想。 泰安足足愣了两秒,炮仗一般炸了起来,连珠炮一样还嘴:“你说我阿爹昏聩?难道你阿爹就厉害了?你阿爹还不是死了老婆,儿子也被人关起来了?” 小太子被她这话也撩起了怒火,反身吼道:“我被关起来,也好过像你一样被柱子砸死!” 泰安哼一声,半点不让:“我被金柱子砸死,好歹还能附身在书上呢!你要是死在这里,连只鬼都变不了,那还不如我呢!”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泰安气得胸口起伏,一把撩起裙子钻进了《圣祖训》中。 小太子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撕烂这恼人的破书。他手都伸了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 出来,却终究没狠下心,只是轻轻将手落在书脊上。 小太子静默良久,戳了下她藏身那页:“…泰安,你还在生气吗?” 第9章 纯孝 她早都不生气啦! 可泰安却还要端着架子,翻身背对着小太子,弓起的后背像傲娇的小猫。 小太子有些无措,又不知如何开口哄她,想了想,干脆换了个能勾起她好奇心的话题:“你说得对。我之前,心里确实想到了脱身的法子。” 哎?泰安立刻将生气的小心思抛诸脑后,一骨碌爬起来:“你想清楚怎么洗清冤屈啦?” 小太子摇头:“事到如今死无对证,杨氏与我这桩公案已经是一场死局。想洗清我身上的这盆污水,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可是太傅弹劾我逼/奸杨氏一事,说到底,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小太子眸色深沉,继续说,“正因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没有第三方的口供,案情扑朔迷离,说我清白和说我有罪同样难,太傅才会在气节和愤怒之下,选择血溅殿前,以死明志。” 太傅死后,小太子失去了背后最大的助力,无法年后大婚开府,也在父皇心里埋下怀疑和厌恶的种子,更是在群臣面前变成了一位德行有失的太子。 但是“逼/奸”一罪,却极可能因为人证和物证的缺失,并不能成立。 泰安很是赞同地点头:“大燕民风开明,何况你是太子,只因这莫须有的逼/奸将你下狱,是不大可能,最多只是破坏你的名声罢了。” “那如何是好?”泰安皱起眉头,“你的声名受损,太子位还能保得住吗?” 小太子却轻笑一声,摇摇头:“声名这玩意儿,自来都只是上位者捏在掌心把玩的小玩意儿。父皇若是打定主意废去我太子之位,我再怎样秉性高洁也无济于事。可是父皇若是真心护我,那此刻的污名,根本算不得什么。” 名声能破,就也能立。 他这一役究竟能否活命,只在他父皇的一念之间。 小太子慢慢站起身,沉声说:“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任何善举,都比不上纯孝。任何污名,纯孝可破。” 孝顺是把最好用的矛,也是一柄最好用的盾。再是失德无能的人,只要能搬出孝顺这把遮羞伞,就总能替自己挽回颜面。小太子深吸一口气,继续想。 如果...如果家事国事内忧外患的皇帝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宫中太医束手无策,仍在圈禁之中的小太子听闻消息,摸出书案上的裁刀,手起刀落直对心口,生生剜下一块心头肉制成药引,奉给病中的皇帝服下。 父子连心,皇帝服药之后日渐好转,在众臣面前夸赞太子仁孝有加,至纯至善。 如此一场太子失德的风波,不就在太子纯孝的对比下,不攻自破了吗? 泰安恍然大悟:“你是说…你需要和你阿爹演一出苦肉计。你阿爹装病不起,你就剜了自己的心头肉给他做药,借纯孝德行来堵住群臣们的口?” 她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这个法子着实不错!太傅弹劾太子德行有失,可是杨氏毕竟是一届奴婢,且业已身故,事发当晚到底是何情形,也没有人能说清楚。” “有你皇帝阿爹亲自替你担保,夸你德行出色,那些弹劾你的污言秽语,自然立不住脚啦!”泰安脸带笑意,十分轻松。 小太子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想这样一个脱身的法子,做出这样一个局,都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 可她还是不懂。苦肉计也好,反间计也罢,所有的计谋算计到最后,仰仗的都是猜不透的人心。 他和他阿爹之间的父子亲情,他阿爹对他的殷切期盼和信任,在这深宫之中的四年,在枕边人耳提面命的洗脑和太傅血溅金銮的冲击之下,又还能剩下多少? 就算他阿爹相信他无辜受难,可是装病一法,确有风险。若是大司马和陈皇后将计就计,把“假病”变成了“真病”趁机害死他阿爹呢?他阿爹,又愿不愿意为了他,承担这样的恐惧和风险呢? 他早早就将消息透露给了皇帝派来的内侍,可是却迟迟没有得到一星半点回复,又岂不是说明了皇帝在犹豫和担忧,在举棋不定权衡得失? 时间过得越久,朝堂上弹劾太子的声浪越强,而他复盘就越是无望。 小太子神色黯然,已然逐渐接受了自己即将成为父亲的弃子这个事实。 泰安却看出些端倪,沉吟片刻,复又啪地一下双掌合十。 “小太子!”她有些激动,“你别太灰心丧气啦!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你和阿爹这么多年,他就算此刻犹豫,也只是一时没想通嘛!”她笑眯眯,仿佛天塌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既然在犹豫,说明他心中还有你。喏,只需要找个人提醒他一下你们父子往日的真情,他一定能够念你的好,配合你做戏来搭救你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 太子哑然失笑,自嘲着摇头:“我如今虎落平阳,人人恨不得踩上两脚。又有谁肯替我说话呢?就算替我说话,父皇他又如何肯听,肯信呢?” 泰安笑得眉眼弯弯,冲他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啊!所以劝你阿爹的人选,很重要。既要是他十分相信的人,又要能够让他想起你们之间的感情,还要让他没有半点防备…” “这个人选嘛,最适合的,就是你阿娘啦!喏,让你阿娘去劝你阿爹,不仅能勾起他往昔的父子回忆,还能勾起他对你阿娘和你的愧疚之心! 什么?他阿娘? 太子大惊:“我阿娘?我阿娘已经过世四年,恐怕早已成为孤魂野鬼…” 泰安笑着打断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喏,小太子,你忘记啦?我也是一只孤魂野鬼啊!” 第10章 计谋 泰安轻轻转身,薄如蝉翼的身体在阳光下五彩斑斓,越发有种妖艳的诡异。 小太子眉头皱起,带了两分审视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摇头道:“不可。” 昔日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齐人少翁以鬼神术夜致李夫人样貌,武帝隔帷幕而件之。 可是能为汉武帝招来爱妃魂魄的少翁,第二年就被幡然醒悟的皇帝斩杀。 招魂这回事,传成佳话就是帝王多情。 可是要是稍加渲染,就极容易与巫蛊祸乱牵扯到一起! 他如今已经失去了父皇的全然信任,若是再出什么幺蛾子,被扣上一顶巫蛊的帽子,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小太子断然拒绝,泰安却锲而不舍。 “招魂当然行不通啦。更何况隔了这么长时间,你阿娘搞不好早都投胎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去招来你阿娘的魂魄啊?”她的头摇成拨浪鼓。 “你爹娘之间,若曾真的有过真情,她无辜受难,你阿爹就算懦弱无能不能亲手替妻子报仇雪恨,心中对于亡妻,多少都会有愧疚。” 而愧疚和后悔,有的时候恰恰比思念和热爱的力量,强大得多。 “我们不需要做得多么逼真多么玄虚,只要找到你阿娘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不停地出现在你阿爹面前提醒他,就可以了。”泰安轻声说。 她这个办法,确可一试。 小太子沉吟片刻,心里暗暗有了计较。如今他身陷囹圄破局无力,泰安这一招虽不知道效力如何,最起码听起来风险可控。 他阿爹为人懦弱无主见,贪生怕死又胆小如鼠。可是和他阿娘在一起的时候,又确确实实曾经将对他们娘俩恩爱疼宠。 其实泰安说得对,不需要太多的物件,也不需要太过于设计的情节。只需要偶尔让他阿娘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出现在皇帝的面前,尽量激发皇帝对亡妻的愧疚之情,他…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可是谁来做这件事呢?谁能够帮助他,在父皇身边留下线索呢? 小太子犹豫不定的神色通通落在泰安的眼里。她小手一挥,满口不知哪本话本子里看来的的江湖侠气:“兄弟有难,自当支援。你根基不深,在你阿爹初并没有信得过的眼线,但是…你有我呀!我自然会帮你的!” 泰安笑得狡黠:“我还指望着你早日登基替我重纂历史,洗刷我欺世灭国的污名呢?” 事已至此,他又什么还可以失去的呢? 还不如放手一搏,也许真能闯荡出个结果,也未可知! 小太子心情激荡,少年意气上来,不由攥紧了拳头:“泰安,若真有那日,我一定替你立碑刻篆,寻你尸骨重新落葬,享千秋万世香火。” 他正了神色,郑重承诺:“你不得入皇陵,不要紧。以后就将你的尸骨安放在我的棺木旁边。” 这话说的,倒颇有几分“有我一口吃食便定要分你半碗”的意思。小太子年龄不大,做事却很有分寸,就算泰安是只纸片鬼,都不忘承诺好处笼络人心。 泰安知道他性子内敛,能做出这番承诺已是难得的真情流露。可她赞许之余又有些不满,腹诽道:“旁人拥立之功都是封王称侯,怎么到我这里就变成跟你住一间墓穴了呢真是亏大了…” 小太子:“那你要不要?” 泰安:“…要!” 是夜月黑风高,临华殿中门窗紧闭,小太子沉沉睡在床上,一切都显得静谧又平常。 安静的殿中央,传来极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梁上鼠君前来造访。 而在书案前,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一张薄薄的皮影小人顺着窗页的缝隙偷溜出去。 泰安深吸一口气,自窗台上纵身一跃,衣袖翩翩鼓起。 她是真真切切的“命比纸薄身轻如燕”,随着晚风吹拂的方向调整着自己,放纸鸢一样越飞越高,直往那宫城最高最宏伟的昭阳殿去。 临行之前,小太子谆谆嘱咐泰安:“昭阳殿如今是父皇的寝宫。他早年读书不多,于政事上更无建树,平日里最爱在昭阳宫躲起来做些木匠活计,如同入宫前那样。”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 “他雕的那些木件小玩意,就都摆在昭阳殿的多宝阁中,父皇宝贝得紧。加之父皇十分不喜内侍们观看他做木活,总觉得那些宫人太监都在背地里嘲笑他。因此昭阳殿除了父皇的亲令,自来从不许宫人进入。” 小太子来回踱步,转身对泰安说:“多宝阁最顶上,有一柄半旧的木梳,触手光滑温润。是父皇登基之前雕好,打算送给阿娘的生辰礼!” 礼物不及送出,阿娘就已经香消玉殒。最初的一年,伤心痛苦的帝王时常泪光闪闪,摩挲着这柄旧梳,坐在小太子的面前回忆他阿娘。 “你去找到那柄旧梳,轻轻将它推下多宝阁。顶层很高,木梳掉落在地,裂成两截。昭阳殿不许太监宫女进入,这样,等父皇下次再进来,就会看见这柄木梳诡异地掉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段。” 平日里,皇帝或许并不当一回事。可是在皇帝心中有愧的现在,或许碎成两段的木梳,也能引起皇帝的注意。 “你从昭阳殿出来之后,下一站是皇后所在的含章殿。每逢初一十五,父皇必要去皇后娘娘宫中点卯。”小太子缓了缓,继续说。 第11章 螺黛 大司马陈克令为了抹去皇帝曾经娶妻生子这个事实,四年前新皇登基之后,未曾守过一天的妻孝。 满宫城张灯结彩,不仅仅是在庆贺新皇登基,也在迎接这个即将入住皇城的女主人。 新皇帝懦弱,却并不愚蠢。登上高位之后化身傀儡,在这宫城之中要向一个女人低头,这些他都懂,也做好了准备。 却没想到年方十八的皇后陈华珊秉性温柔和顺,大婚次日便脱去华贵的衣装,荆钗布裙,素手纤纤,低眉顺眼地替睡眼惺忪的皇帝奉上温凉的漱口水。 十足十,像透了他的阿娘。 小太子眼中淬冰,到底是意难平。 皇后心机深沉,嫁过来半年有余泪眼朦胧地对着皇帝剖白心迹:“妾自嫁给圣人,便与您夫妻一体,一片真心日月可鉴。难道您真的被大司马废黜,妾还能捞着好处吗?妾是一届妇人,从来登不得三宝大殿,所思所求唯有相夫教子啊…” 这话说得真切坦诚又聪明。他阿爹当即泪湿眼眶,望着华珊皇后柔顺恭谨的模样,轻轻拍了她的肩膀。 是夜,独宿半年的新皇终于与皇后圆房。 “父皇对皇后心态复杂,一时觉得她心机深沉不可轻信,一时又心痛她命途坎坷身不由己。”小太子淡淡地说,“皇后聪醒,在我父皇面前越发谨言慎行,素颜淡妆,逢初一十五父皇来时必要茹素。装扮上,也越来越像我母亲。” 他阿娘生前爱俏,又不喜铺张浪费,发钗饰品全部交由他阿爹以木头打造。出事前不久,小太子还曾亲耳听到他们夫妻之间玩笑。 阿娘要阿爹打制一支莲花长簪,莲花下缀一只蝴蝶。阿爹笑着推脱嫌弃费事,抬头取来阿娘描眉的铜黛在她额上轻轻勾勒,两笔画出一只惟妙惟肖的蝴蝶,衬在阿娘白皙肌肤,仿佛栖息在阿娘的额前。 他们笑作一团,小太子隔着帘幕听得分明,忍着笑默默离开,将清晨的满室旖旎留给了恩爱有加的双亲。 “皇后投皇帝所好,衣装饰品不用金银,钗簪梳篦盆杯餐具,一应都为木制。”小太子说,“中秋夜当晚,她发间一套黑檀木莲花簪,式样古朴大方,雕工精美无双,得了父皇赞赏。” 小太子住了口,不再往下说。泰安却十分懂得他的难过。 由来只闻新人笑,却不知夸赞皇后发簪精美的帝王,可曾记得多年以前与另一人描眉欢笑的过往? 小太子停顿片刻,又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的黛石,指尖长短,被磨得光滑圆润。泰安接过握在手间,倒像是握住了一把短剑。 “父皇中秋当晚夸赞过皇后的莲花簪,依中宫平日里心细如发的性格,必会精心装扮再度佩戴,以讨父皇欢心。”小太子轻叹,“等二人晚间熟睡,若你能够顺着帷幔落在皇后枕畔,给她颊边添上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不知是否能勾起父皇对于我娘亲的记忆。” 泰安点头如捣蒜:“一定可以的!帝后两人同寝,断然没有旁人敢轻易入内。你阿爹醒来见到这只蝴蝶,想必会心虚愧疚。待他自含章殿返回自己常做木工的昭阳殿,又会看见你阿娘的旧物木梳掉落在地。” 何况皇帝和亡妻之间的甜蜜往事,除他二人彼此,再无第三人知晓。 汉武帝隔帷幕见李夫人曾泪洒衣襟情难自禁,若是此情此景还不能让丧妻仅仅四年的皇帝动容愧疚,那也未免太铁石心肠了。 泰安想了想,夸赞小太子道,“高!实在是高!” 太子思忖片刻,仍是细心叮嘱:“事事以你安危为重,若是有半点意料之外的风险,务必停手返回我殿中来,千万千万不要冒险。” 泰安满不在乎地挥手:“能有什么事?你可别忘记啦,这宫城可是我家,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个遍的地方。含章殿未央宫,哪里不是我玩过千百次的地方?何况我现在是一只鬼,能出什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 事呢?放心吧!” 太子却哪里能够真的放心。人虽直挺挺躺在床上,心思却仿佛跟着泰安一同飞了出去,飘飘荡荡上上下下,半点也不得安宁。 然而他的担心半点也不多余,此时的泰安的的确确遇到了麻烦。 昭阳殿中的那柄木梳,她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推下了多宝阁。梳子应声而裂碎成两截,一切皆如小太子预料中的那样,进展十分顺利。 可是自昭阳殿离开来到帝后所在的含章殿中,泰安顺着含章殿重重帷幔攀向脊檩,探头朝下一看,却突然之间发觉那张铺着石青织金锦被的床榻上,睡着的,却只有皇帝一人。 年轻的帝王赤/裸着白皙的上身,露出清秀英俊的面孔,安静地熟睡着。 满殿芬芳扑鼻,石青色的床榻上像是铺满了雪白的花瓣,青白相间,有种妖艳的美丽。 而原本应该睡在皇帝身边的皇后,却丝毫不见踪影。 泰安正看得出神,却突然之间,殿中平地刮起一阵巨风,盘旋着向上升起。她原本不过纸片一张,轻飘飘落在房梁之上,哪里禁得住如此狂风,霎时被从梁上吹了下来,打着旋儿落在了皇帝身畔那只空空的瓷猫枕上。 电光火石之间,泰安强自压住心中惊呼,顺势一个翻身,钻到瓷猫枕之下。 殿中应声响起笃笃的脚步声,泰安埋在瓷枕之下,用尽全力探出一双眼睛朝外看,却被一头垂下的青丝盖住了视线。 泰安明白了。 是皇后娘娘从外面回来,又重新睡回她的枕头上。 泰安轻舒一口气,猜想皇后方才是去起夜如厕,又渐渐听到枕上的帝后俱皆传来均匀又缓慢的呼吸,慢慢放下心来。 她耐心地等了许久,直到帷幔的底端透出些微光亮,泰安才握紧了手中的螺黛,缓缓从瓷猫枕下爬出,手起笔落,黛粉落得极轻、极淡,若隐若现似的,翩然一只蝴蝶跃上了皇后华珊熟睡中的左脸。 第12章 脱身 黎明将至,天边露出鱼肚白。小太子屏息躺在床上,隐约听到殿外宫人悉悉索索洒扫的声音,心急如焚。 天光大亮,宫人尽皆起身,她再是一张小小的彩纸,也极容易被人发现。 小太子再睡不着,披衣起身坐在窗边,手指紧紧按在《圣祖训》上。 突然,紧闭的窗棱发出极细微的一声响动,小太子蓦然惊觉,一瞬不瞬地盯着窗棱,下一秒,就看见泰安蹑手蹑脚,像只偷了腥的小猫一样,从窗缝里溜了出来。 她一抬头,看见小太子忧心忡忡眉头紧锁的表情,扑哧一下笑得开怀,双手一摊:“幸不辱命,一切顺利。” 当日晚膳,消息就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 一向身体康健脾性温和的新皇,在皇后的含章殿中留宿,早起突发头痛。又因昭阳殿的多宝阁上跌落爱物而大发雷霆,怒气攻心一病不起。 朝堂之上的风向,几乎一夜之间逆转。 轰轰烈烈弹劾太子的太傅一党,几乎立刻之间意识到太子失德和皇帝重病的时机来得十分蹊跷,还不待大司马反应过来,就将攻讦的矛头对准了四年无出的皇后华珊。 暌违已久的黄纸条,终于再一次夹在炊饼当中递了进来。小太子迫不及待拆开,一目十行看完,轻轻舒一口气,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泰安站在他腕上,目瞪口呆地转头问他:“这帮大臣是怎么回事?为何墙头草一样,变得这样快?” 小太子心头舒畅快慰,瞥了泰安一眼,慢条斯理解释道:“我大燕立国百余年,三任君主仁德开明修养生息,直至中宗信道,醉心沉迷于长生之术,举国大肆修建寺庙…游方术士仅因障眼小计便可自由出入内宫…” 停停停,泰安听得汗颜又愤怒,挥动小拳头砸了他的手指一下。 中宗,说得不就是她阿爹吗? 这个小太子怎么回事,好好地聊天,干嘛又说起她阿爹的不是? 她一脸不满从他手上滑下,背对他坐在砚台边上,翘起小脚踩在墨汁里,溅了他满案的墨迹。 小太子毫不在意,一面轻轻将她拎起,一面继续说:“中宗无心朝政,乃至大权逐渐旁落。镇国公辅国公大司马权倾朝野,结党之争越演越烈,甚至演变到了早朝之上大打出手,时任御史被当朝打死的地步…” 泰安张口结舌,朝堂上打起来这事,她倒真的知道。 “兄长当做笑话讲给我听…阿爹一连几天上朝光顾着拉架了…”她喃喃地说。 小太子揉了揉眉心:“合德太子拔山举鼎孔武有力…只是政斗宫心计谋诡计上,大约等同于零。” 他说完,特意看了看此时满脸呆滞的泰安,又忍不住吐槽:“估计是家学渊源…一家子,都没怎么长心眼。” 天真单纯、善良又轻信。他看着这样的她,慨叹之余又隐隐生出不知何处而来的艳羡。 不受疼宠保护,又怎么可能养成他们这样的性格? 若是像他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 一样腥风血雨里长大,恐怕四年前的雨夜,就已经和阿娘一起死在洛阳了。 “中宗大权旁落,文臣武将各自结党,才会有李家父子谋逆事成。谋江山虽易,守江山却难,李氏未能收整朝堂,反被定王卢启捡了个便宜。” “定王暴虐不仁,亦未能集中皇权。近三十年中,两党相争愈演愈烈,但谁都没能真正地占据绝对的优势,竟渐渐维持住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所以,才会有大司马择定懦弱的他阿爹来做皇帝,立陈氏华珊为皇后。 而太傅裴县之却择定太子为幼主,并把嫡幼女许配给他来做太子妃。 泰安有些明白过来:“…所以当初大司马率先找到有高祖血脉的你阿爹继位,既有拥立之功,又做了国舅爷。而太傅裴县之一党为了与大司马抗衡,才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小太子轻轻点头:“父皇虽是帝王,但是出身草莽文墨不通且皇后一直未能有嗣,大司马这四年来并未完全占据上风。裴太傅本人十分傲气清高,辅佐幼主尽心尽力。他一贯看不上大司马卖女求荣的作风,当初愿以爱女下嫁,可见是真心喜爱我,因此中秋夜目睹我的丑态才这般失望愤怒,不惜以死与失德的太子划清界限。” 太子失德,太傅一党愤而弹劾以维持住纯臣清流的名声,无可厚非。 可是太子失德被圈禁后不久,留宿皇后宫中的皇帝,却突然之间昏迷不醒了。 时机如此巧合,前后不过半月,竟隐隐又有变天的趋势,必然引起太傅一党惊疑多虑,忧心大司马是否再度择定新君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朝堂上两党争辩愈演愈烈。皇后披发跣足守候在皇帝病榻之前,却被中书令裴郡之跪拦在飞霜殿前,态度恭谨,磕头不止,却句句都是请她回去休息,“方有助圣人病体安康”。 皇后气得面色铁青,却仍勉强行礼才拂袖离开。哪知第二天,大司马陈克令便身着盔甲佩剑入宫,满脸哭得都是泪水,手下长剑却虎虎生威:“陛下!臣来看你了!谁敢拦我面圣,我管你是哪个一剑斩了,等陛下醒来再负荆请罪。” 斩是不敢真斩,拦也是不敢真拦。 一场闹剧越演越烈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直到一片孝忱的太子卢睿,以一柄薄如蝉翼的裁刀剜去心头血肉作药引,亲手熬下一碗续命的血汤奉上。 久未进食的皇帝,却一口又一口饮下这一碗暗红色的血汤,良久之后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宣太子。” 皇帝醒来,大臣们喜极而泣,忙于称赞皇帝的吉人天相和太子的赤子之心。 风波暂时平息,而在被圈禁将近一整月后,太子卢睿终于一步一步,走出了清凉殿的大门,手中捧着一本《圣祖训》。 小太子面色苍白,越发瘦弱,宽宽大大的太子常服罩在身上仿佛一鼎斗篷,倒比病榻上红润白嫩的帝王看起来更像个病人。 皇帝微微叹气,冲小太子招手:“睿儿…你受委屈了。” 小太子抬眸,露出精心设计过的,既思念又怨怪的少年特有的表情,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阿爹,你好些了吗?” 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叫冤不是委屈,而是恰到好处的关心。 皇帝心中欣慰不已,抬手摩挲着儿子的手背,隔了许久才缓缓道:“你阿娘…心里惦记你。” 小太子知道得太清楚,他如今能出来,靠的不过是他阿爹对阿娘尚未泯灭的往日眷恋。 可他却丝毫未有显露,只将冰冷的面颊贴上他父皇的手背,孩童一般低呓:“可我…心里惦记阿爹。” 被夹在《圣祖训》里带出来的泰安,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完全。此时对小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为他鼓掌喝彩。 生在皇家,情爱一事本就是奢侈,如今被用作谋心的利刃,不可谓不残忍。 成王败寇,哪一个生在帝王之家的少年不懂隐忍?又有哪一个雄心壮志的太子不懂计谋? 太子解禁,得以回到长信殿。一路上,那本《圣祖训》被贴胸放在小太子的心口。 泰安在他怀中偷偷探出头来,心惊肉跳地看着他雪白的内衫逐渐被鲜血沁透拳头大的一块。他却走得步履稳健,瘦弱的身躯透出与生俱来的威严。 东宫数十宫人,早在事发之后就已被清理完全。小太子沉默地冲着一个个陌生的宫人内侍点点头,独身一人踏入长信殿的宫门。 “未有我吩咐,不准入内。” 他勉力撑到床边,放下厚厚的帷帐,便再难支撑扑通一声倒在睡榻上,面如金纸抖若筛糠。 “…殿中诸人,未及我探查底细亲手料理,无一可信。”小太子喘息着叮嘱泰安。 泰安手忙脚乱从《圣祖训》里滚了出来,飞身扑在他脸边:“小太子!你还撑得住吗?” 伤口崩裂,鲜血横流。 小太子体力不支,额上滚烫,满脸都是汗珠,即将陷入昏睡之前仍不忘叮嘱她:“宫人尽皆不可信,除非阿爹送来食物,否则切莫让我入口。”b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 r   泰安含泪点头,轻声说:“放心罢。” 第13章 自戕 小太子一觉睡到半夜才迷迷糊糊醒来,胸口一阵阵酥痒,让他十分难过。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小纸片泰安,静静地趴在他心口上。 “嗯?”小太子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泰安立刻警醒抬头,倒把小太子唬了一跳。 “你脸上是怎么回事?”太子一把攥过她,皱着眉头上下打量。 “我脸怎么了?”泰安下意识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一脸湿滑。 哦,原来是方才趴伏在他胸口上,脸上沾染到他伤口沁出的血。 泰安轻轻松一口气,却又哎呦了一声,狐疑地打量自己。 她好像…高了一点? 确实是高了一点。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纸片人,如今却有一尺来宽,占据了他半个胸膛的长度。 小太子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血污,对仍是一脸狐疑的她说:“没事的…你是鬼怪,靠精血养育。许是方才沾了我的血,受血气滋养,这才身量长大了一些。” “话又说回来,”他皱着眉头,“你趴在我的胸口作甚?” 他想了想,灵光一现:“难道是为了听我心跳,看我死了没?” 一猜即中,泰安满面尴尬,嘿嘿笑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小太子额上青筋乱跳,想发火又觉得小题大做,只能看着她狗腿献宝似的奉上一杯微温的水。 嗯,多少还算有点良心。 小太子舒一口气,忍住胸口的疼痛微微侧脸,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入口微温,味道却有些怪。小太子心中蓦然警觉,眼中精光闪现:“这水是哪里来的?不是告诉过你,东宫内侍不可信吗?” 泰安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又把水杯递到他口边:“放心吧,这是我趁内侍宫人睡着了,去她们房中找的。” 她人小力弱,拎不动桌上的水壶,情急之下爬上门边的面盆架,抱着他桌案上的砚滴一次次地盛水。 那砚滴鲤鱼形状,拇指大小,不知她来来回回上下多少次,才慢慢攒到这小半杯的温水。 感动和怒气交织,小太子一时之间竟不知是何心情,许久之后才苦笑着说:“...你给我喝宫女的洗脸水?” 泰安理直气壮:“洗脸水,我能保证没毒呀。韩信能受□□之辱,勾践卧薪尝胆韬晦十年,男子汉大丈夫,欲成大事不拘小节…” 她还在叨叨叨地说个不停,小太子却突然一个转脸,一口将她杯中余水饮尽。 “你说得对。”他微微笑,“金鹏垂翅问悉,终能奋翼绳池,人生屈辱乃淬砺,否极必泰,是道之常也。” “大仇未报,尚未登宝。还有什么苦,我吃不得?”他淡淡垂眸,右手抚上心口,“我不怕。” 十三岁的少年,心性已经这样坚韧隐忍。 泰安钦佩不已,一面探手到他额上测试温度,一面轻声感慨:“你若是我阿爹的儿子,我大燕又怎会有李氏叛乱?” 他听出她语气中少见的感伤,倒有些诧异,顿了片刻才开口:“我若真的是中宗之子,怕是也要被他宠成个纨绔。” “高宗仁明,却子嗣不丰。成年皇子只得两位,中宗和定王卢启。中宗懦弱平庸,定王却才华横溢。高宗犹豫多年,最终还是因为你阿爹嫡长的身份,择定中宗继位。” 太子斟酌着语言,继续说:“中宗仁懦宽容,对大臣手足多有优待,对妻儿子女一往情深,是个真正的好人。” 可是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泰安静静地听着,替他补全了这一句。 隔了一场生死,她再看那些年的朝廷时局,也早已明白他们一家人的悲剧是命中注定,也是咎由自取。 “若是当初李家推举我做皇太女,我不推辞干脆坦然认下,也许他们就没有借口宫变了呢?”她小声说出心底的不甘,午夜梦回曾多少次徘徊心底。 “幼稚!”小太子干脆又肯定,“你要真认下皇太女,搞不好跟你兄长一样连一具全尸都保不下来。真要说悲剧,早在你阿爹择定辅国公次子李彦秀作驸马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驸马不是我阿爹择定的!”泰安出声打断他,声音有些闷闷地,“是我自己要嫁的。” 认人不清,她情爱错付,没听阿爹的劝诫,被贼人所欺。 小太子叹口气:“他也未必就真的从来不曾动心。” 他犹豫了一番,却还是没将她亡故之后驸马的情状告知于她,反倒又转头说起了他们如今的现状。 “父皇虽解了我的圈禁,但是朝堂上却绝不可掉以轻心。太傅自尽保住名声清明,又与我划清界限。太傅身后的纯臣清流,如今以中书令裴郡之为首。” 他剜去胸前一块血肉换回纯孝声誉,加之父皇大病初愈,即便是裴郡之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坚持废去他的太子之位。 但若是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 再等一些时刻,父皇重病的风波过去,废太子一事极有可能再度被提上日程。 “对于裴氏来说,这一条路几乎无解。他们既然已经得罪了我,就只能将废太子一路走到黑。但是太傅死后,清流一党也并非铁板一块。父皇此时并无其他子嗣,冒然废太子也未必会得到所有纯臣的支持。”小太子说。 “所以,这给了我最后一次反击的机会。” 泰安仍是懵懵懂懂,问:“怎么反击?” 小太子却缓缓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我困了。” 泰安哪里肯依,跃至他的枕头旁边,小指头像根细棍戳着他的脸。 小太子被她扰得够呛,眼皮子都懒得抬,只闷声闷气地说:“若是裴郡之执意弹劾太子失德,要废弃我太子之位,以他的威望,即便废太子之事不成,恐怕裴氏一门此后都将与我对立。” “除非…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替我说话。”他说。 泰安睁大眼睛:“谁?” 小太子长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太子太傅裴县之的嫡幼女,未来的太子妃,裴安素。” 中秋夜杨氏之事后,若论这世上有谁的处境比太子卢睿还要尴尬,恐怕唯有裴安素一人。 皇帝年过三十,膝下却唯有一子,眼看即将成人,且那人平日里端方仁孝,对父亲太傅尊敬有加,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婚期已经昭告天下,定在明年年后完婚。裴安素自请期下定之后,已停掉宫中宴请专心备嫁。 可是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太子失德逼/奸/乳母,父亲愤而弹劾血溅金銮殿,一半是为了错付的师生情,一半也是为了掌上明珠的裴安素。 失德太子,迟早被废,如何敢嫁?她悲从中来,哭得惊天动地,却只能老老实实穿上白色的孝服,替父亲诵经祈福。 “太傅死后,裴家小姐需要守父孝三年。”小太子缓缓睁开眼睛,盯着朱红色的帐顶,继续说,“婚期自然是不复存在,但是关键是…这份婚事是否还做得数。” 泰安身在宫廷,自然明白其中关窍,点头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为结两姓之好,太傅不满意你意欲退亲,的确需要行事过激一些才能达到目的。” 所以才会这样言辞激烈地弹劾,所以才会血溅金銮殿以彻底决裂。 但是不对呀!泰安说着说着,又突然琢磨出了些其他的意味。 太傅死后,裴安素的处境如此尴尬。若是太子成功被废,太傅身亡,谁来主持大局帮她退亲?若是太子未有被废,又有什么理由来退亲?她难道要嫁给已经视裴氏一族为仇人的太子吗?就算太子真的被废,她受皇帝恩泽得以退亲,父孝三年之后,她年将十八,已是大姑娘。又曾与失德的太子定亲,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迎娶呢?大司马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一枚废子,再变回联姻的秒棋吗? 泰安越想越心惊。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裴安素分明如同走在百尺千幢之上,行差踏错寸许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同为女子,她太清楚裴安素此时能做的选择了。 无他,唯有一招,简单明了。 自戕。 她自戕,才能够再次掀起原本已经平息下来的弹劾太子的声浪,才能够避免嫁入东宫被太子折辱,才能够为家族兴亡做出贡献,维护住裴氏一族在清流纯臣中的声望。 可是这不对!真的不对! 泰安猛地睁大眼睛,小太子曾经说过,太傅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位嫡幼女,珍宝宠爱如掌上明珠,就连血溅金銮大闹朝堂,也是不愿女儿嫁给一个逼/奸/乳母道貌岸然的人渣。 这样爱惜女儿的太傅,怎么会置爱女于这般不得不死的境地呢? 除非…泰安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揪住小太子脸侧的碎发:“当日,太傅是撞壁当场死的,还是延医问药之后死的?” 小太子目光晦暗不明,微微点了下巴:“太傅触壁,额前鲜血如注,却仍能自主站起,力数我失德罪状,声如洪钟气势镇人。父皇哪敢让他这样满面鲜血地站在朝堂上啊?延请宫中御医替太傅诊治,以墙土香灰敷额,再以厚棉布层层包裹密不透风。” “只是回府之后不久,太傅高烧。不足二日牙关紧闭面肌痉挛,颈部僵直,口鼻出血而亡。”小太子说。 第14章 相见 太傅,不是自尽,而是被人害死的。 泰安先是惊讶,而后细细思索,又渐渐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 太傅血溅金銮,本来就不是真心求死,而是为了和太子划清界限,废弃太子取消婚约,甚至将太子顺势诛杀斩草除根,以免后患。 帝后大婚四年,后宫之中一无所出。太子废立之后,朝堂风云变幻,也给了蠢蠢欲动的臣子更多的可能。 只是太傅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一场做戏,却被将计就计的大司马捉住漏洞一举拿下。裴家元气大伤,无力完成退婚的棋局。而现在进退维谷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 太子妃裴安素,则一并成为了裴家的弃子。 她自戕,学着太傅血溅朝堂,裴郡之便可守着她的尸首对着君王群臣再哭一场。于是不久前才剜心救父的太子爷,又要陷入一场又一场弹劾的风波中。 “裴安素若是不想自戕,大约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小太子侧过脸,坚毅的下巴绷成一条线,嘴唇抿得紧紧的,“嫁给我。” “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 太傅裴县之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落葬。 太子病体初愈,却于深秋清晨身着石青色的常服,一身素净,跪在太和殿前纹丝不颤,声如洪钟:“太傅效忠致身,仗义秉节,定万世策,丰功盛烈。儿愿替父皇亲往吊唁,以示皇恩浩荡。” 皇帝亲自走下龙座将太子扶起,满眼赞许:“我儿仁德,乃我大燕之幸” 就此,恩准了太子亲往太傅府中吊唁。 小太子临行之前回到东宫,被泰安絮絮叨叨地强压在书案前坐下。 “你这是去见未婚妻,懂不懂啊?你要说服她嫁给你啊,不收拾得干净利索一点怎么打动人心?”她站在椅背上,费劲地束起他的头发,努力在脑后扎成高髻。 小太子忍着不耐,冷言回她:“…裴安素只要不是蠢到家,此时都该知晓除了当朝允婚投诚于我之外,她再没有第二条活路。” 裴家女或者太子妃,二者只能择其一。太傅亡故,无人替她撑腰,裴家还要利用她的死来弹劾他,她若聪明,就知道此刻应该与裴郡之决裂,彻底和他站在一起,入主东宫做他的太子妃。 泰安却不以为然,掰过他的脸认真叮嘱:“裴安素再姿态端方,也是待字闺中的闺阁女子,对未来夫婿不可能不有期待。你要是样貌丑脾气坏又讨人厌,她见了你,搞不好会坚定去死的决心呢。” 说完,又顺手望他衣襟上滴了些玫瑰露。 她左右摆弄着他的脸指挥道:“哎对,笑笑…不是这样笑,微笑,微笑懂吗?唔,这样看,帅多了。” 小太子一面龇牙咧嘴地做着表情,一面吐槽她:“这些讨女人欢心的法子,你都是从李彦秀身上学来的吧?…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靠女子上位,我最不齿…” 泰安冷哼,一掌拍在他嘴角:“那你这般任我梳妆打扮,莫非等下要相会的,是个男子?” “还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她笑着说,后退两步歪着头看他,眉眼弯弯像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好看多了。” 真的是好看多了。这些天来待在宫中,他养得白皙许多,衬着下巴上刚冒出头的青色,显得成熟坚毅。长眉俊目,倒也有几分风流意态。 “你阿娘一定长得很好看。”泰安坦率地赞赏。 小太子却听出她言外之意,背过身的瞬间,抿唇勾了勾唇角。 “走吧。”他正了衣襟,素服素发,迈步走出正殿。 那本《圣祖训》被他贴胸放在心口,里面夹着因为即将出宫而兴奋不已的小公主,纸片鬼泰安。 太子到时,裴家人已经整齐列队等在府前,见到太子便屈身行礼,礼节一丝不苟挑不出半点错处。 小太子一眼就认出站在众人之中的裴安素,穿着白色的孝服,柔顺地低着头。 他上次见到裴安素,还是在去年的牡丹花宴上。她样貌艳丽,又是家中受宠的幼女,活泼又张扬,像她头上戴着的那朵黄牡丹一样吸睛。 他那时心里已经有了决断,陈家女和裴家女,他是必定要二择一,娶回东宫做太子妃的。 若是选定了陈皇后家的内侄女,就势必同父皇一样,一辈子做陈家的傀儡。 他不愿意。 何况他日皇后若有亲生儿子,又岂会因为侄女的缘故,就放过他的性命? 不娶陈家女,就只有裴安素一个人最适合做他的太子妃。 花宴之上,小太子格外上心,几次三番赐下攒盒来。 第二日的凌烟阁中,他又在太傅面前表现得有些恍惚,受了太傅责罚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只是隔了几日之后,在东宫的书房里,挂上了一幅娇艳若滴的黄牡丹图。 牡丹旁“国色天香”四个大字,写得力透纸背又心事绵绵。 这是一招险棋,小太子提心吊胆数日,却始终没有听到裴家幼女定亲的消息。 若是太傅不愿嫁女,就会为女儿择定夫婿。可是太傅迟迟未有动作,说明...也对太子妃一位有意! 小太子终于舒出一口气来。冬至将过,果然听到父皇与太傅一同商议与他选妃的事宜。 算起来,这是小太子第二次见到裴安素。 隔着薄薄的内衫,泰安听到他砰砰的心跳,不由也紧张了起来。 太子亲自扶起裴老淑人,沉声道:“太傅蒙此大难,我心痛至极!” “蒙难”这词用得极好,泰安恨不能鼓掌称赞。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 是厚颜无耻地将自己与太傅之死的关系撇开,又别有深意地暗示了太傅之死另有隐情。 唔,泰安想,小太子的脸皮,确实比她预料中的厚了许多。 人群中的裴安素许是也如此想,眼中精光一现,又将头颅压得更低了些。 几句寒暄过后,太子原该摆驾回宫。可是小太子却斥退了拦在面前的东宫内侍,执意要入太傅灵前吊唁。 裴老淑人作势拦了一阵,顺水推舟指了安素陪同太子一同进入灵堂。 双方都心知肚明他所来何意,小太子心头大定,昂首步入殿内。 行至奠帷旁,他蓦地顿住脚步,原本落后他半步的裴安素一时不备未能停下,便并肩站在了他身边。 “太傅蒙难,与我中秋夜当晚一样,均是为奸人所害。”小太子快速又小声地剖白。 裴安素脸色刷地变白,抬脸环顾身边,轻声劝他:“殿下慎言!” 小太子半点不让:“…东宫之中,内侍宫人自来不得近身。自选妃之后,我更是谨慎守礼无丝毫逾矩。太傅待我如父如师,我又怎会做出此等下贱之事毁了他一世清明?” 裴安素一言不发,泰安却听得心急如焚。 他还是在解释中秋夜发生的事,想向他的未婚妻证明他的清白! 泰安恨不能爬上他的脑门拍醒他,自己临行前的提点,他果然是半点都没有听进去。 就算裴家当初误会他逼/奸/乳母,自太傅被害身亡之后,也早都醒悟过来了! 裴安素想听到的,压根不是现在他一连串的解释,而是“从龙之功”的承诺啊! 第15章 诺言 裴安素始终低垂着头,未曾搭腔。 小太子见状,便也住了口,两人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泰安焦急,扒开《圣祖训》探出头。好你个小太子啊,临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全被你当成了耳边风哇。 “生死抉择啊,你不给她一点信心怎么可以?她又不是长在皇宫里的女孩子,只求活命就行。人家自小受父母疼宠,见惯寻常夫妻相处,你只讲利益不讲感情她是不会接受的呀。”泰安压低声音喋喋不休,一时没忍住,伸出小手在小太子的胸膛上狠狠拧了一把。 小太子吃痛,心里的火气被一前一后两个女人噌地一下撩了起来,深吸一口气,面上却仍是一派温情和煦。 “牡丹花宴上。你穿一身绛红宫裙,高髻上簪了一朵鹅黄色的牡丹花。”他努力回忆起泰安叮嘱他的话语,勉强着自己按她的说法,一字一句回忆起过去。 “太傅允婚之后,我未有一日不期盼你我大婚。”小太子字字斟酌,打量着裴安素的神色,“你素有贤名,又是太傅爱女,我也曾对太傅亲口许诺,必当一心一意坦诚待你。” 他说到这里,略停顿了下。裴安素有些沉不住气,眉梢微挑似有动容,渐渐抬起了头。 “殿下尊贵无双,奴蒲柳之姿,恐有相负。”她盈盈开口。 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妙。泰安心头大赞,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感。她幼时惹了祸,也是自来最爱先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再借了旁人的愧疚理所当然来提要求。 唔,不过裴安素的道行还是低了些,略有些沉不住气,泰安想。 果然,一句话完,裴安素尚未等到太子出口宽慰,就已耐不住性子继续说:“牡丹虽美,终归是花草。草木固无情,随风任倾倒。奴身世飘零,殿下何不另择名姝,想必能成就一番佳话?” 啧啧,泰安眉梢一挑。 草木固无情,两草犹一心。这是卓文君的《长门赋》啊。 裴安素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既想做皇后,又不想当阿娇。 这是命悬一线,还不忘问小太子要好处呢。 自来男子,就没有喜欢被人挟恩求报的,更何况小太子还是未来的君王。泰安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静静等着小太子的回应。 小太子面上倒还波澜不惊,拳头在衣袖之下缓缓握紧,半晌之后,抽出了腰间的渠黄短剑。 什么情况?泰安大惊。就算话不投机,也不至于伸手捅人吧。 “冷静,冷静啊你!”她又从《圣祖训》中探出头,狠狠在他胸口揪了一把。 小太子气得牙痒,却只能强忍不发,心中暗将泰安骂了千百遍。 他指尖微动,在渠黄短剑的薄刃上轻轻一划,拇指便沁出一滴鲜血,滴入灵堂前的青石板上。 “海岳可倾,口诺不移。我既认定是你,必定此生不负。”小太子站在黑色的奠帷之前,一字一顿地说。 而藏在他怀中的泰安,将他此刻在白烛黑棺前许下的承诺,也清清楚楚地听入了耳中。 太傅落葬后不足一月,裴家主母裴老淑人自戕身亡。 中书令裴郡之在朝堂之上骤然发难,直指太子自请吊唁当日,曾在裴家言行失当,于灵堂之前对太傅不敬。 “太子失德”四字,连同太傅裴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 县之血溅金銮自尽身亡的起因,再度被提起。朝堂之上,大司马陈克令按兵不动,清流一党乌压压跪了半殿,楚汉分界一般。 皇帝手足无措,一时求助般地询问大司马,一时又推脱自己头痛欲裂难以决断。 太子卢睿尚未大婚领职,不得参政,也没能在朝堂之上为自己辩白的能力。 弹劾之事越演越烈,眼看即将成为定局。 然而情势逆转,却不过是顷刻之间。 太子太傅裴县之的嫡幼女裴安素,跪拜宫门击登闻鼓,孤身一人,在太和殿外奏请面圣。 第16章 争执 内侍通报,满殿皆惊。 皇帝震惊地站起了身,几欲怀疑自己的耳朵。大司马亦面露惊讶,方想说话却被中书令裴郡之抢了先。 清流一党率先恳请圣人宣诏裴安素进殿。裴郡之探花出身口才了得,字字诛心说得旁人丝毫无辩驳之力:“昔太宗仁德,齐民击鼓诉家奴失豚,不以为忤,反喜言推此心以临天下,民无怨矣!况太傅忠心为国,圣人岂有推却不见之理?” 这话说得极狠。太宗时期,草民家里丢了一头猪,都能上金銮殿来鸣冤,还被太宗夸赞。如今太傅之女恳请面圣,又怎能随意打发了不见? 皇帝像被架在火上烤,满头大汗,嗫喏良久之后,缓缓点头应了。 裴安素仍在孝中,衣着素净不施脂粉,发间一枚碧玉长簪衬得她乌发雪颜,格外招人怜惜。 她在金銮殿中跪下,还不及发话,裴郡之便已迫不及待发声问道:“裴氏今日来此,可是为太子吊唁当日于灵堂前大不敬一事面圣?切莫惶恐,照实直说,圣上公正严明,必会主持正义。” 裴安素深深叩拜,仪态端庄纹丝不晃,声音清晰响亮,一字一句地说:“非也。奴今日斗胆面圣,并非为太子而来。” “何况太子包元履德才德兼备,吊唁当日并无半分失礼之处!” 一句话说完,殿中鸦雀无声,安静得像一枚针掉下都能听见。 裴安素像是半点没有意识到,继续说:“太子仁孝有德,剜心救父之举感怀天下,实乃我大燕之幸。家父泉下有知,亦当欣慰有加。” 一番话,说得皇帝和满朝大臣云里雾里。 裴郡之当朝发难再度弹劾太子失德,力欲废弃太子之位。裴安素孤身来此,本来以为是要做裴郡之的小证人,却没想当朝和裴郡之唱起了反调,竟然公然替太子站街,夸赞“太子仁孝”。 这是替未婚夫来说话来了? 满朝都已做好她来替裴郡之当证人的准备,却丝毫不知她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皇帝一头雾水地裴安素,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裴郡之却从震惊当中渐渐回过神来,心头如警钟大作,猛地朝裴安素身边走去。 “太子失德,逼奸/乳/母。德不配位,合该被废!”计划中的棋子给了他生生一个耳光,裴郡之怒意上头,再压抑不住,厉声质问道。 “奴读女诫,以夫者为天,天不可逃,夫不可离。我裴氏百年以贞德教女,从无再谯之妇。天犹在,奴何以弃夫?” 裴安素丝毫不答太子失德一事,只字字女诫女德,贞洁守义四个字仿若天经地义,竟让裴郡之无辩驳之力。 “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废立一事有关国祚,又岂容得妇人置喙!”他口不择言,衣袖一甩,转过身去。 “叔父此言差矣!奴今日来此,并非为辨太子仁德废立与否,而是为了自己。” 两人当廷争执,裴郡之坚称太子废立不由妇人置喙,裴安素半句不接他话,只来来回回咬定坚守婚约,不愿退亲。 便在两人僵持之时,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的裴安素,却突然从发髻中抽出碧绿色的长簪,猛地朝心口插去,喊声凄厉,目中含泪: “宁载于义而死,不载于地而生。许人以诺而不能信,将何以立于世?” 玉簪只为簪发并非凶器,裴安素动作凶猛用尽全力,长簪却只将将入胸,就被守候在旁的内侍拉开。 她借势瘫倒在地,半闭着眼睛,朦胧间看见皇帝不顾威仪从龙座上奔下,焦急地指着内侍喊:“快!快救!太子妃若有了三长两短,你们谁能担责?” 又转过头来对裴安素说:“你这孩子,也太实心眼了些!睿儿如今年少,又未成亲,你不愿退亲,朕又何尝愿意了!你说就是了,何须寻死呢?叫朕如何对得起太傅在天之灵?” 第17章 将计 皇帝絮絮叨叨之间,已将整场风波定了性。 准太子妃裴安素当朝面圣,并非为太子失德一事前来。 恰恰相反,太傅嫡幼女裴安素,字字句句都在夸赞太子仁德,坚守女德女诫从一而终,为免退亲损毁裴氏名声,甚至不惜一死。 皇帝当朝允诺,愿将婚期延后三年。而太子失德一事,本因太傅血溅金銮殿而起,最终却因太傅之女自戕于朝堂之上而结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 束。 大司马像是置身于整场风波之外,直到皇帝带着小心翼翼试探性地一再询问,才含笑冲着帝王点了头:“圣人所言极是。太子仁孝,裴氏贞烈,确为良配。” 年轻的皇帝欣喜过望,而中书令裴郡之一语未发,只目光深沉地低下头。 东宫之中,泰安半靠在太子的笔洗上,有些担忧地问他:“你这招能行吗?” 太子慢条斯理地悬腕,缓缓在纸上写下一笔。 当日裴家灵堂之前,小太子低声又迅速地对裴安素说:“你我婚约,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太傅不在,无人做主退亲。你只要在朝堂上坚守女则女诫,无论中书令如何攻讦,都断然不会出事。” 裴安素苦笑着回他:“如今情状,我已是半个死人。再不搏这一把,便是不想死也得死了。” 裴家一月之内,已有数次遣人递话,字字句句都让她识大体懂大局,为报父仇舍弃性命。 “先是暗示我吞金自戕,”她脸色惨白,小声说,“祖母拼命拦下,不得已承诺以命换命。” 小太子眉梢高挑:“你是说,裴老淑人会替你去死?” 他面色一变,又说:“不,即便是如此,你也难逃一死。本朝百年国祚,从无一女得与皇室退亲再嫁。裴家要废我,也要自己的名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裴安素缓缓点头,从乌黑的发髻上抽出其貌不扬的碧玉发簪,递给太子。那玉簪一头圆润通透,另外一端却磨得锋利无比,吹发即断。 “…中书令已名言,祖母死后,要我趁此机会击登闻鼓叩拜宫门。金銮殿上,再以玉簪当朝自戕。” 太子沉默半晌,缓缓将那玉簪收入怀中,又从自己头上取下束发的发簪,轻轻插/入她的发间。 “如此,我们就将计就计。”他说。 东宫中,小太子仍淡定自持,泰安却再也难坐定:“裴家这招太狠,太傅死后,便立刻逼死他的老母和女儿。” 如今局面复杂,已再难看出背后布局之人深意所在。 陈皇后派来的乳母杨氏指认太子逼/奸,太傅愤而撞柱却被借机害死。而他死后立即发难的却是一直以来力挺太子上位的裴家。 而本被认为是幕后黑手的大司马陈克令却一直按兵不动。 泰安长出一口气,猛地往后一倒:“太复杂了太复杂了,想得我头都要痛了!我就算知道了结局再活一次,估计也撑不到大结局哇!到底是谁要害你啊小太子?” 太子淡淡地看她一眼,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眸光深沉,心中已经渐渐有了决断。 果然,月余之后,宫中传来喜报。 入宫四年的皇后华珊,在皇帝留宿的当晚梦遇神龙,满殿生香。帝后被香味唤醒,携手行至含章殿外,发现满院的昙花竞相开放,娇艳欲滴香气扑鼻。 皇后力殆头晕,诊太医前来问脉,却在此时被诊出了三个月的喜脉。 钦天监适时来报祥瑞喜兆,大司马连同数十臣子上书,称赞帝后仁明感怀天下。一贯神色惶恐的皇帝,也难得露出春风得意的神情。 皇后有孕在身,却跪在地上拦下心血来潮要大赦天下的圣人。 她素有贤名,此时更添一筹:“...妾孕中难以侍奉君王,合该择适龄官家女子充盈后宫。” 皇帝喜出望外,紧紧握住她的手。 而东宫之中的小太子得知消息后,久久不语。 长安城中的冬日,他沉默地抬起头,望向头顶上沉闷灰霭的天空。 宫中,要选秀了。 第18章 坠马 年关刚过,宫中出了两件新鲜事。 第一件,陈皇后已经显怀,又因是头胎,孕中格外辛苦。礼部宗正卿上书,擢百官家中十三至二十岁女子充盈后宫。采选数月之后,约有百名适龄女子被纳入皇帝的后宫之中。 第二件事,是近来流年不利的太子卢睿,坠马伤及右腿。 太子坠马之后,皇后身怀六甲却衣不解带,守在太子床边尽心照顾。一向懦弱温和的皇帝大发雷霆,吩咐太医务必尽心诊治,并亲自搀扶大着肚子的皇后回宫。 自中秋夜杨氏一事之后,东宫补选当差的宫人尚未□□完全,就又因太子坠马一事,被杀了个遍。 半年时间,已有前后两批东宫内侍死于非命。 一时之间,宫女和内侍人人自危,仿佛踏入太子殿下的东宫,就如同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东宫中人少清净,泰安乐得自在。白日里越发胆大,常推开外窗,大咧咧坐在窗棱上,去逗弄白瓷缸中太子喂养的那几条锦鲤。 她不敢伸手去碰,提了裙子远远看着,一面扭过头去看坐在案前的太子:“你打算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你这样当缩头乌龟,要猴年马月才能领到差事啊?你不领差事,别人当你没前途,偌大东宫连个投奔你的幕僚都没有,这怎么争皇位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2 ?” 小太子十分不屑,哼一声:“太傅死后我大势已去了一半,皇后有孕之后,旁人更是当我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这个时候来投奔我的人,要么是蠢到家,要么就是别有所图。” 他顿了顿,又瞥了泰安一眼:“...要么就是跟你一样,胆大心粗,胸无城府,只有满脑袋的意气。” 他右手握着一柄小刀,细细削了半日,终于将一根小木条削出成极小的钓鱼竿的模样,轻轻敲了下泰安的头,又把鱼竿递给她:“…成日里看你百无聊赖胡思乱想,给你做了个小玩意儿,拿去玩吧!别总问我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泰安毫不客气,接过鱼竿喜滋滋的看了看,反手就捅进小瓷缸里去逗弄那锦鲤:“我问的问题有什么不对?要不是我,你那条腿不废也得断,可够你喝一壶的!” 小太子嘴唇轻翘,眸光却冷,也不接她话,只默默回忆起坠马当日的情形。 剜心救父之后,小太子理所应当地“体虚畏寒羸弱单薄”。皇后打着关心继子的幌子,三不五时遣太医问脉,日日都将脉象说得虚弱不堪,言外之意都是他伤了根本命不久矣。 小太子冷笑,他头不痛脚不冷能吃能睡身量渐长,连对医术一窍不通的泰安都能指着太医的背影说他“鬼扯”。 他哪里是生病?分明是陈皇后想让他“病”。 小太子不以为意,原本以为不过是找一个“虚不受补”的借口,又一次让他清汤寡水不吃荤腥。 可没过多久,皇后又向皇帝上书,言太子体弱,理当习武,尤应苦练骑射,强身健体。 小太子半点没想到,泰安则是傻了眼,惊恐有加地看着他:“你后娘疯了,要借着骑马来搞死你。” 是啊,满朝皆知中宗的合德太子死于坠马,大燕已有一个马蹄下身亡的储君太子,皇后莫非是吃错了药,才敢再借马蹄来除掉他? 她要是真不在乎这个名声,干嘛不一碗□□喂给他,岂不是更干净利落些? 小太子不明白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泰安则是一口咬定皇后定是要借坠马害他性命。 两人争执良久,泰安灵光一现,欣喜地拍起了巴掌:“兵来将挡,倒不如主动出击。她不是想让你坠马吗?那你就坠给她看呗!” “我兄长骑术精湛,我的马术都是他教的!”泰安一拍胸脯,“明儿你听我指挥,我教你!你一上马跑两步就主动摔下来,保管她想不到你出这招!” 小太子嘴角抽搐,忍了很久才没吐槽她“骑术精湛”的兄长,便恰恰是那坠马身亡的合德太子。 可如今之计,泰安的法子虽然缺德又丢人了些,倒不失真的是个破局的好法子。 无论皇后让他骑马是为了什么,总归不是真的为了他强身健体。 说是兵来将挡,可最怕防不胜防。 小太子长长叹一口气,低头问泰安:“说罢,我明日要怎么个坠法?” 于是,体弱多病的太子卢睿跟随昭武校尉习骑射的第一日,便从马上坠下,摔“伤”了右腿。 第19章 失踪 “我知道,你是想借受伤来避难,免得皇后又找出什么法子来招惹你。”泰安撅起嘴巴,目光炯炯,“可是一味做缩头乌龟也不是办法啊!你装病了两月,再不出来领个差事,等你父皇有了新儿子,哪里还记得你这个旧儿子?” 小太子淡淡回她:“父皇未必记得我这个儿子,但是宫中必定有人记得我这个太子。如今采选秀女已经入宫,其中必有父皇的嫔妃。我身在内宫,又有杨氏前车之鉴,最怕便是再与这些宫人沾惹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坠马一事也算是小太子险中求生,正好趁着“养伤”的机会和内宫这些纷纷扰扰划清界限。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小太子期冀中的韬光养晦并没能延续多久。 晋中豪绅秦家,祖上本是商贾出身,三十年前因拥立定王卢启入主长安有功,擢至正三品工部尚书。近十年内,子孙虽已无人做官,家资丰厚却丝毫不减。 此次嫔妃采选,秦家嫡女秦相英年方十六,因才貌双全,被礼聘入宫册封宝林。 百余位参与采选的宫人尚未获封,统一住在永巷之中,十人一室。而秦相英等十余位豪绅官宦子女,初初入宫就已经有了品阶,虽同样住在永巷中,却是两人一间朝南的房间,窗明几净十分舒适。 大燕民风开明,家中女儿多受娇宠。加之定王卢启之后,数位幼主不及成人便早早薨逝,宫中已有二十年不曾采选。 百余位豆蔻年华的少女,骤然由娇养的女儿家入宫受教,多有不惯,时间久了,也难免产生矛盾。 秦家家财丰厚,嫡女相英又是最早受封的新晋宝林,难免受些其他女孩子的嫉妒和攻讦。秦相英自小受宠,性子直率坦白,入宫两月着实吃了不少暗亏。 前日傍晚,掌管采选宫女的女官宋宫正顾不得身怀六甲的皇后正在用膳,急急慌慌等在含章殿外恳请面圣。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3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皇后方得空闲召见。哪知一见面,宋宫正扑通一声跪在陈皇后的面前,叩头便拜,口中疾呼:“娘娘救臣一命!” 宋宫正抬起头来,满面惶恐:“新受封的秦宝林,今日午膳之后身体不适,独自一人于房内休息。” 皇后不以为意,只当又是小女孩争风吃醋的小伎俩,拿小银匙挑起一口燕窝粥送入口中,嚼咽之后才缓缓开口:“休息得如何了?可是想要皇帝亲去探望?” 宋宫正不敢抬头,久久不语。皇后心下生疑,扭头看她,却见她满头大汗,抖如筛糠。 “秦宝林…”她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秦宝林,她失踪了。” 皇后猛地站起身,膝上的燕窝粥啪嗒一声跌落在地,气血上涌头晕目眩,软倒在身后随侍的宫人怀里。 皇帝来到含章殿中的时候,皇后软绵绵地瘫在床上,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太医问过脉象,小心翼翼地说:“娘娘胎气不稳,合该静养,切忌操累,切忌劳心。” 永巷中失踪了一个秦宝林,含章殿里跪着一个宋宫正,床榻上还躺了一位动了胎气的陈皇后。半个宫城被侍卫和太监翻了个底朝天,却丝毫不见秦宝林的身影。 皇帝焦头烂额,烦躁地摆了手:“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就能消失不见呢?定是你们查得不上心!宣大理寺,宣慎刑司,宣掖庭局令…实在不行,叫大司马进宫来!” 皇帝信口开河,恨不能半夜就将半个前朝宣进内宫。皇后却不能任他发疯,强撑着病体半坐起身:“陛下三思!永巷中居住的全是纳采的秀女和女官,内外有别,怎可随意交由大理寺询问处置?” 也是,皇帝醒悟过来,想起百余位莺莺燕燕心下不舍,又犹豫起来。 他前后为难的样子被皇后一丝不漏看在眼中。皇后低下头,压下眸中神色,缓缓开口:“秦家丢失女儿,是势必要宫中给个说法的。如此大事,尚宫女官做不得主,妾身子不争气,也操劳不得。大理寺中皆是外男,又如何能审问宫中嫔妃?” “事到如今,妾有一提议,”皇后问,“太子年满十三,却尚未领职。以前太傅在时曾多次提起,太子聪慧有加,行事得法。此次秦宝林失踪一事,不若由太子殿下主持,崔、徐两位尚宫协助探查,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20章 东厢 皇帝大喜:“睿儿善良聪明,又极公正守礼,由他来替你分担,再合适不过!就这么定了,睿儿主持大局,两位尚宫从中协助,调一队北衙亲卫由睿儿亲自指挥,必要将秦宝林找出,给秦家一个交待!” 皇帝不用自己操心,乐得一身轻松,借着喜气继续说:“睿儿若是能将这差事办好,开春正好领个职位,也不用整日窝在宫中。” 他惴惴不安地瞥了陈皇后,“皇后你说呢?” 皇后慢慢靠回迎枕上,嘴唇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垂眸道:“陛下说得极是。” 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泰安惊得险些一头跌入白瓷鱼缸中,被小太子眼疾手快一把捞起。 她惊魂未定,紧紧抱住小太子的手指:“你初次办差,就要领一队北衙的亲卫,捅了娄子怎么办?偌大宫城,深更半夜,如何去找一个宝林?可不是坐实了你废柴的名声?皇后实在是太阴毒了,摆明安排了个陷阱给你啊!小太子,千万别去!我们继续装病怎么样?” 小太子却将她从手中拖起,轻轻夹进《圣祖训》,放入怀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泰安,此时便是水至兵来,我们躲不得了。” 他慢慢起身,推开内殿的朱红色大门。明月高悬,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坚毅的面孔上,让他的面容有种模糊了年龄的沧桑。 “走罢。”小太子浅浅笑了声,扶正了头上明黄盘龙的金衮冠。 然而,泰安预料之中寻找秦宝林的一筹莫展步履维艰,却并未发生。 清晨时分,端守三清殿内的太子虽未接到北衙千牛卫来报,但陪伴他身旁的崔尚宫却等到了永巷中的女官典正,惨白着脸惊慌失措地跪在他们面前。 晋中豪绅的嫡女、皇帝新立的宝林秦相英,找到了。 不在别处,恰恰就在她最初失踪的永巷当中。 小太子疾步向前身后跟着两位尚宫,赶到的时候,北衙千牛卫已经将永巷围了水泄不通。千牛卫将军李少林年约三十,正是年富力强,此时见到太子前来眼中惊讶神色一闪而现,立刻单膝跪地掩饰,毕恭毕敬地上报:“殿下尊贵,此处死人不吉,还望殿下回避。” 死人?泰安大惊。 小太子猛地顿住脚步,眼睛闭上少许复又睁开,轻声说:“秦宝林…殁了。” 秦宝林的的确确死了。 四更刚过,住在永巷北厢的薛秀女腹痛起夜,通报司掌后前往道山堂如厕,又遭内宫中寻人的侍卫盘问许久,等回来的时候,天边已露出鱼肚白。 北厢房冬日里难见阳光,阴暗潮湿,又是十位秀女一间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4 的大通铺。 薛秀女记得自己睡觉的位置,紧靠东墙最后一人。墙壁上水汽潮湿,她睡得极为不适,可惜父亲做官两袖清风,她家产不丰手头拮据,无力通融宫中女官调配铺位。 她一来一回折腾许久,早冻得浑身冰冷,蹑手蹑脚推开房门。 宫中规矩森严,低等的宫女连睡觉都须向右侧卧,薛秀女轻轻叹口气,借着窗外一点亮光往里走。 她一路走到床的最里面,却突然愣怔在床边。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自入宫以来两个月的时间,一直睡在靠东墙的床里面。可如今她的铺位上…怎的又躺了一个鼓起的人形? 薛秀女懵神片刻,慢慢退回房门口,左右一看。 没错呀,就是自己那间房啊!她皱起眉头,一面疑惑地往她的铺位走,一面数着床上睡着的鼓起的人形。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嗯?薛秀女讶异极了。十人一通铺,床上已躺了九人,站在床边的她,本该是睡在东墙边的第十人。 可如今这通铺上,明明已经躺了十个人!加上她自己,就有足足十一位,多了一个人啊! 薛秀女一头雾水探手向前,轻拍多出来的靠墙侧睡的那位宫女:“快醒醒!可是起夜的时候睡错了房间?” 她在房外冻得一双手好似冰块,可她探手触上床铺上那位宫女,才发现蜷缩在薄被中的那人,分明比她的手还要冰冷。 不仅冰冷,而且僵硬。 “啊!”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霄,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掌礼太监以布巾塞口,堵住了薛秀女的嘴,将满脸惨白的她从北厢房中拖了出来。一屋子惊慌失措的宫女抱成一团,嘤嘤低泣的声音,直到太子殿下出现在永巷之外,又转为格外悲戚的哀啼。 午后失踪的秦宝林,不知为何,死在了永巷北厢房,一间普通宫女居住的十人大通铺上。 第21章 马骨 太子面色冷峻,半点不曾停下前进的脚步:“可曾通知奚宫局和太医院?尸身安置在何处?” 千牛卫将军李少林将头埋得更低:“秦宝林死相蹊跷,兹事体大,不知是否需要回禀皇后娘娘才行定夺?” 泰安缩在小太子怀中,听到李将军这一句话,气得险些从小太子领口里蹦出来。 小小六品近卫将军,居然这样堂而皇之地不将太子放在眼中。小太子问话,他非但避而不答,甚至主动提到皇后,分明是半点也不把这个太子放在眼中。 皇帝金口玉言下令由太子主持大局,如今看来,可不是一句半点都不作数的废话? 泰安气得跳脚,小太子却还能把持得住,面上一片淡然,语气凌冽听不出喜怒:“李将军既知事关重大,就更该明白时机紧急耽误不得。我人既在此,无论发生何事,都轮不到由你来担责。” 他看也不看李少林的脸色,扬起头颅声如洪钟,在清晨的永巷中朗声问道:“奚宫局和太医院可有人通秉?仵作何在?昨晚子时伊始是何人当值” 满殿宫人侍卫跪了一地,却无人答话。 泰安藏在小太子的怀中,心骤然坠入谷底。他问话无人回答,他发令无人在意,小太子在宫中处境这般艰难,今日又要如何做才能扭转局势呢? 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良久之后,才终于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支撑不住,战战兢兢地跪出来:“...回…回太子殿下,李将军有令,圣旨到前,封锁永巷,不得任何人出入。” 小太子眉梢一挑,先是挥手将那内侍召至自己面前:“你话回的不错,人也机灵。我东宫之中尚缺内侍,你可愿来我东宫伺候?” 小太监死里逃生,扑通跪地,险些喜极而泣。 太子的东宫再是龙潭虎穴,总比此时此刻就被杖毙在这永巷中来得好!小太监命不好,今晚正巧在这永巷当值,又遇上皇家这等腌瓒事,本以为没命得活,哪知正巧遇到年幼不服众的太子,在一片骇人的沉默中,需要人来解围。 宫中性命险中求,小太监火中取栗,换来了太子的投桃报李。 这招“千金买马骨”也颇有成效,太子下一次开口再问:“永巷内纳采的秀女和服侍的宫人内侍共有多少人?” 话音刚落,就有瑟瑟发抖的女官站出来回话,眼含期冀望着太子。 君是君,臣是臣。就是落魄的君,捏死个小小宫人也算不得什么。 小太子身体力行君臣之别,而千牛卫李将军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待太子第三次绕过他询问满殿宫人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伸手阻拦。 李将军俯下身子,压低声音:“殿下有何疑问,问我便可。” “臣已通秉奚宫局,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左右便能赶来。至于太医院,臣认为…已无这个必要。”李将军低声说,“尸身发现已经僵直,尸斑尽显。定然是…没得救了。” 小太子冷笑了一下:“让你去找太医院,又不是为了救人。内城中处处都是各家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5 眼线,晋中秦家嫡女离奇失踪在宫中,你发现人了,第一时间不请太医去请仵作,让晋中秦家知道消息,会怎么看这件事?你说人死了,人家父母就相信你吗?” “若我没记错,你行伍出身,厉帝时期便是近卫,如今十年过去,却仍是个六品的将军。” “晋中秦家,是你得罪得起的吗?” “蠢货!”小太子薄唇轻启,半点不留情面。李少林是武将出身,人情世故上本就欠缺,此时脸上青白交加,却半个字也不敢反驳。 “传我的旨意,”太子抬起头,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一轮红日,“延请太医院院判,通知大理寺少卿准备验尸。无论是暴病还是被害,总该给秦家一个说法。” “另外,”他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种种翻滚的情绪,“着人通知大司马,皇后体虚太子年幼,请他务必前来主持大局。” 能屈能伸,真大丈夫。既能兵荒马乱中立威,又能收敛下来向大司马低头。 李将军到得此时,才算是真的对这个一贯声名狼藉的太子刮目相看,毕恭毕敬地点头应喏。 而李将军转身离开之前,小太子又出声叫住了他,淡淡地说:“李将军,我若是你,此时必会做一件事。” 李少林诧异抬头:“还望殿下赐教。” 小太子轻轻摇头,说:“我若是你,此时必会亲往秦家报丧。此事宫中越是遮掩阻拦,越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还不若早早将前情后果一概阐明,总好过流言蜚语漫天乱飞。” 李将军苦笑一声:“臣只怕…有去无回。” 这话说的古怪。小太子神色一凛。 只见李将军深深埋下头,语带深意,含含糊糊地说:“殿下可曾看过秦宝林的尸身?” 第22章 蹊跷 李少林原本并未打算将秦宝林死亡的细节告知眼前的小太子。 太子说的不错,他年满三十才是六品近卫,十年辛苦却不得晋升,着实是因为贫苦出身背后无人,朝中半点依靠的势力都没有。 年少时的锐气早在这风云变幻的时局中被磨得所剩无几。李少林如今上有老下有小,早将局势看个透彻,任你谁来做皇帝,他只小心翼翼做个纯臣。 只要别似中宗一般被人逼宫,他一届天子近卫,无功无过混个终老总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秦宝林一案事发,李将军在见到尸体的那一刻,六九寒冬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连骨头都冻成了冰。 电光火石的霎那,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砰地一声炸开,却没有一个能救得他的性命。 窥得皇家阴私,李将军自知在劫难逃。此时能做的,不过是封锁永巷宫门,连同自己在内,一只蚂蚁也不准踏出这朱红门外。 如此谨慎,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曾有机会对家中妻儿吐露只言半语,以免之后清算灭口的时候,一家子都被满门抄斩。 “殿下对臣坦诚相待,臣也不敢对殿下有半分欺瞒。”李将军深深看向太子,连一个小太监都知道为了性命冒险一搏,他又何尝不想活命? “不瞒殿下,臣已知自己必死无疑。” “臣亦劝殿下一句话,此事涉及圣人颜面。殿下虽是太子,却更是圣人的儿子,有些事情……不该您知道的,真的不要知道的好。”李将军一字一顿地说。 李将军这话说得逾矩之极! 小太子到底年少,骤闻勃然大怒,待要发火,却被泰安冰凉一只小手抚上胸口。 心口一凉,小太子冷静许多。 圣人颜面,说的就是秦宝林的尸体丢了他父皇的脸面。 小太子深吸口气,淡淡地说:“莫非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赤身裸体?” 李将军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太子:“非也。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衣着完好穿戴正常,面容安详,通体无伤。” “唯有一点,秦宝林身形瘦削,小腹却突兀隆起。臣已有三子五女八个孩儿,一看便知……这,约莫是五个月的身孕。” 什么! 泰安双手捂脸,拼命压抑住口边的惊呼。 小太子骤然起身,脸色涨得紫红。 入宫未满三月的秦宝林,却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天大的一顶绿帽子,扣在了懦弱无能的皇帝头上。 举世皆知皇帝是个傀儡窝囊废,可是就算再傀儡窝囊废,他首先也是个男人是个皇帝,如何忍得下这奇耻大辱? 何况给他戴这顶绿帽子的,还是有头有脸的豪绅大姓,一进宫就被他礼聘宝林的,晋中秦家。 周遭并无其他内侍,小太子却猛地后退两步,环顾四周,吐出一口浊气。 “让奚宫局太医院大理寺都不必急着赶来了。”小太子良久之后,说出第一句话,“李将军,着令封死永巷。不仅不许人出,从现在开始,也不许人进。” “事情没搞清楚前,多来一个人,就是多死一条命。何必呢?” 小太子的声音有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6 着明显的感伤。 李将军似有动容,低声应道:“传闻不假,太子确然仁德。臣替今晚未能进入宫门的数十位大人,谢太子大恩。” 小太子淡淡挥手,转身进了永巷的内殿。 他连门都尚未关紧,泰安就迫不及待从他怀中跃出,扒在他肩头上:“晋中秦家疯了吗?连失德女子都敢送入宫!小太子,怎么办?这么丢人的事,你阿爹这下,会不会连你也一并杀了灭口?” 她这话听来十分可笑,可他笑过之后又觉得心底深处一片悲凉,只定定看着泰安的发顶说:“回禀父皇之前,我要亲去检查尸体……” 话还没说完,泰安豪情万丈义气满满,叽叽喳喳地许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太子我陪你,咱们一道去!” 第23章 心照 秦宝林的尸体被安置在北厢房,恰是倒霉的薛秀女起夜归来,最初发现尸体的那间房。 李将军到时,立刻约束了满殿慌乱的宫人,除薛秀女外的其他同寝秀女,全部众目睽睽之下关押在永巷正中,被有力的太监和婆子看管着。 若有哪个敢和旁人递一句话,立刻乱棍打死。如此,彻底回绝了对口供的可能。 至于秦宝林,李将军查探尸体之后,又原样摆回床铺上,只等仵作前来验尸。 入房之前,李将军又苦劝数次,小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我如今一条绳上的蚂蚱,将军不必多虑。回禀父皇,我必照实全说,万不会留将军一个人在坑底烤火。” 君臣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李将军眸中神色难辨,良久之后才屈身退下。 这番对话,泰安十分不解。 小太子皱着眉头看她:“得亏中宗情深,但凡你父皇有一个宠妃,都留不得你这单纯天真的性子活到十五岁。” 泰安不服,他又细细掰碎讲给她听:“李将军如今处境艰难,若是对父皇照实说,父皇丢脸必要杀他灭口。可是如果不对父皇实话实说,又有欺君的嫌疑,还易引来父皇的猜忌。” “而我不同。”他苦笑一声,“我就算见到秦宝林的尸体,也能有一线生机。” 无他,只因他一直以来庸碌无为年少不懂事的名声。 他是父皇的儿子,刚满十三尚未成亲,宫中自他之后再无幼子出生。无论是宫中还是入宫之前,小太子并未见过孕中的妇人,就算见到了秦宝林高高隆起的肚皮,也只要故作天真在皇帝面前卖傻,说秦宝林腹中生了瘤子。 “李将军是怕,我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将他置于死地。”小太子轻轻叹息,“若是我在父皇面前咬定秦宝林生瘤,那一开始认定秦宝林怀孕的李将军,就会立刻以谣言祸众的罪名被斩杀灭口。” 泰安恍然大悟。 小太子若想保命,最好的方法就是置身事外。李将军一再阻拦太子见尸体,也是怕太子的说辞与他的说辞不符。 初见之下,泰安对坦诚直爽的李将军印象颇深,带了两分惋惜问道:“那如今怎么办?你打算对你阿爹说实话吗?李将军在这种局面下,怎么才能活命呢?” 小太子轻轻摇头。在他到来之前,李少林为了保命,应当是打定主意投奔皇后和大司马。 得罪了皇帝,纯臣自然是再也做不了。只要能活命,做个奸臣为虎作伥也在所不惜。 也是因为这样,李少林初见他的时候才会一再违逆,公然宣城要接到皇后懿旨才肯听命。 李少林不过是千牛卫的将军,说起来,小小六品官而已。 可是他到底是天子近卫。守卫内宫的最后一道城门。 李少林若是彻底倒向大司马和陈皇后,小太子眼神冷得像能结冰,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了“逼宫”两个字。眼前的泰安眼神清澈,小太子却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三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 所以,小太子到底还是来了,三两下的过招之间,给了李少林另外一个选择。 “我观李少林处事有度,果敢铁腕又有章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才。”小太子语气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泰安,我不想看着他被父皇斩杀。我想将他救下,我想让他为我所用。” 放置尸体的北厢房外,除了守门的侍卫外再无旁人。小太子挥退左右,独身一人踏入殿内。 靠北一排长炕,十床铺盖凌乱地瘫在床上,处处都显示着曾经的慌乱。 小太子朝着最里面那具侧躺的尸体走去。没走两步,脖子上却突然窜出一阵冰冷的微风。 是泰安,从他领口钻出,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肩头,连声音都在颤抖:“……小太子,我……我害怕得很。” 太子额上青筋乱跳,忍不住吐槽:“……你都死了三十年了,自己就是鬼,你怕个什么劲儿?” 泰安的声音闷闷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碎碎念:“……鬼和鬼也不一样的嘛,有好鬼也有坏鬼。上吊的长舌鬼…投河的落水鬼…” 太子被她勒得憋气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7 ,使劲抻了下脖子,轻拍她的后背:“你是不是好鬼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十足十是个胆小鬼!” 第24章 秦家 无论他现在说她什么,她都半个字不反驳,浑身抖得筛糠也似,可怜兮兮的。 小太子又是好笑又是怜惜,暗暗有些后悔信了她逞强带她进来。如今门外皆有守卫,放她出去自然不行,也只能把她往心口最暖那处挪了挪,轻言安慰:“好些没?” 泰安胡乱点了点头,眼睛仍埋在他肩头,隐隐约约间知道他大约走到了尸体面前,停下了。 秦宝林的尸体保持着初发现时侧卧的姿势,面朝东墙。小太子紧咬牙关,探手过去将尸体翻了过来。 尸身僵硬,他费了些力气。秦宝林果然如同李将军所说,身着常服,衣饰完整干净。 她的身材丰腴,冬日里又穿得十分臃肿,腹部只是微微有些隆起,看不出明显怀孕。 然而小太子深吸口气,慢慢解开了她前襟的盘扣,一点点将她厚重的外衫剥开。 月白色的寝衣贴身,将她明显隆起腹部曲线展露得淋漓尽致。 小太子深深闭上眼睛,探手朝秦宝林隆起的腹部摸去,手下微微用力。 良久之后他方才睁眼,轻声对泰安说:“可以了,回去吧。” 李将军说的半句不假。 秦宝林,的的确确是怀孕了。 分秒都不敢耽搁,小太子离开被封得铁桶一般的永巷。 除了紧贴在心口的泰安,他还带走了初初答话替他解围的小太监一人。 永巷离东宫并不算远,他却一路背道而驰,直直朝着皇帝所在的昭阳殿赶去,却在半路中间,转向了凌烟阁外的长廊。 太傅出事后,此处尤为荒凉僻静。小太子环顾四周无人,劈头盖脸对面前的小太监发令:“我虽救你一命,能否得活,还得看你个人造化。” 内侍机灵,跪下表忠心:“愿为殿下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太子摆摆手,立刻说道:“你现在立刻出发,自朱雀门出宫城,到白马寺前的裴家去。” 他认真叮嘱:“太子妃裴家,知道吗” 内侍连连点头,小太子半点不敢放松:“……亲自见到太子妃本人,必要将这封手书递给她。” 他交给小内侍的,除了亲笔手书之外,还有一只磨尖了一端的,碧玉长簪:“若是门房阻拦,就拿出这只簪子来,说是太子妃旧物。裴家,一见便知。” 小内侍大声应诺,却又有些惴惴不安:“出宫不易,需当值对牌。臣六岁入宫,再未出宫一次,手续流程着实不熟悉……” 太子淡淡:“故太傅裴家在城东,我却让你从西城门出,可知为何?” 内侍低头不敢回答,泰安却在太子怀中嘀咕:“声东击西?” 小太子耳尖一动,扶额长叹,吓得地下的内侍伏低了身子。 “秦宝林出事当晚,圣人调配给我连夜寻人的千牛卫李将军,平日驻守的是哪座城门?” 泰安明白了。朱雀门。 小太子和李将军形成了某种默契,共同配合着要将这位小内侍送出宫城。 这样大费周章,那小内侍要去的,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剩一位孤女在守孝的裴家。 “你最终的目的地,是在哪里呢”泰安喃喃。 像是回答她的话,小太子低低开口,说:“秦家。” 第25章 调情 清晨的长安城,冬日的朝阳渐渐升起,破开浓厚的雾气。 权极一时的故太傅裴家,因了太子妃裴安素三年孝期,家门常年紧闭,除了采买的家仆偶尔出入,再难见到旁人。 然而今日早晨,裴家角门却临时打开,一位身着青色棉布裙袄的年轻女子低着头,跟随在采买的仆妇身后出了府。 从城东绕至城西,再由城北绕向城南,最终悄无声息地停靠在晋中秦家的侧门外。 秦家嫡女两位,一位年前入宫册封宝林,另一位尚未定亲,还是家中娇宠的小姑娘。 早膳之前,秦二小姐行至祖母秦老淑人房中问安,面色不善愤愤不平,提及今早遇到了一件颇为为难的事情。 “……说是什么她在孝期之中,不好前来拜访,只能派贴身的丫头过来。太欺负人了!她一身凤袍还没穿到身上,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姐姐当初和她交好,也不知是怎么忍下来的?” 秦二小姐面色涨红,丝毫不留情面说道。 秦老淑人四世同堂,早已见多了风雨,此时微微抬起眼帘,淡淡说:“她毕竟是太子妃,就是使唤底下的侍女问你讨些花样子,切磋针法,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秦二小姐丝毫不肯放过:“裴家落难之前,她为人处世嚣张跋扈。我本以为太傅故去,她诚心守孝能收收性子,哪知她竟欺侮到我的头上!” “祖母,您不知道!”她俯身靠在秦老淑人的腿上,撒娇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8 般地摇晃着,“她哪里是来讨花样子!她是把花样子送了来,让我绣成帕子再还给她!还是绣给太子的帕子!这分明是把我当成绣娘下人使唤啊!也太欺负人了。” 秦老淑人本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听完秦二姑娘一顿抢白之后,突然间眉头一皱,睁开了眼睛:“她让你绣的帕子,是送给太子的?” 秦二小姐仍在懵懂当中,秦老淑人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 男女大防,太子妃不会不懂。风口浪尖上,她却请秦二绣帕子给太子,这看起来像是……看上秦二了要替太子讨进东宫做良娣啊! 秦老淑人猛地站起身子。 且不追究太子妃尚未与太子完婚,此举不合时宜又毫无立场。 就算她裴安素已经嫁给了太子,可秦家长女早已册封宝林,一母同胞的两姐妹如何能嫁给两父子? 乱了纲常辈分,于礼不符。太子妃又不是关外长大的蛮荒人,再嚣张跋扈,也是裴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万万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那好端端的,太子妃派侍女来说这么一件帕子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秦老淑人吐出一口浊气,问:“来传话的侍女何在?” 侍女名为银朱,是裴安素贴身伺候了十年的大丫鬟。 她青衣棉裙,跪在满屋秦家主母的面前,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不卑不亢地说:“太子妃与太子殿下玩笑时提及,晋绣技艺独步天下,花样再粗劣也有靠着技艺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太子殿下笑而不语,遣宫人送来一幅画,问,何如?” 银朱慢条斯理将太子二人之间的趣事讲了个清楚。 秦老淑人默然不语。 这是太子妃和太子之间,小儿女在调情拌嘴呢。 这太奇怪了。 若是太子想聘秦二为太子良娣,何必让太子妃来整这么一出“我们夫妻情深容不得第三人”? 倒像是在示威似的。 可她要示威,何必选择已经送女入宫为妃,对她毫无威胁的秦家? 秦老淑人抬眼看着银朱,轻声说:“太子妃所托,本不该相负。只是唯恐殿下落笔有意刁难,可否先借图一看?” 银朱嘴角含笑,双手奉上:“请。” 第26章 辰正 秦老淑人轻轻展开太子的手书,薄薄的一张白纸,隐约透出玫瑰花香,处处都是情人热恋中的小心思。 纸上图案,倒不是女儿家的花样子,而是一幅水墨田园画。 左边是片水稻,初春时分露出鲜嫩欲滴的青绿。 田中有三位农人劳作,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老少幼各一。 若说图画左侧还算得正常,右半边则显得十分诡异。一面青灰色的高墙,围起一个农家小院。墙旁一树蔷薇怒放,落了满地鲜红色的花瓣,乍一看却似满地的鲜血。 而小院之中,有位豆蔻少女罗袖半挽,露出白皙的小臂,从高墙上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够枝头上挂着的饱满圆润的石榴。 秦老淑人看到此时,心口扑通狂跳。 她想站起身子,却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撑在前来搀扶她的秦二小姐手上:“速速叫……速速叫大老爷过来。” 秦家当家主事即是这位大老爷秦缪,仕途上虽无成就,考到三十岁才勉强中举。但是经商很有头脑,将秦家庶务打理得极好。 李氏逆乱,定王平叛战胜之后,数十家豪绅借势崛起,然而二十年之后,仍在京城屹立不倒的,却只屈指可数几家而已。 秦缪看过太子图画,沉吟半晌:“仅凭这一幅画,就说宫中宝林出了事,会不会太武断了些?何况太子从来懦弱不显,先太傅又死得蹊跷,平白无故的,您会不会想得太多?” 秦老淑人眉头紧锁:“圣人登基时,太子不过是懵懂孩童,亲母早丧又无外家助力,圣人又是个不着调的。能安然无恙度过这四年,要么是城府心机过人,要么是宫中有高人相助。” “无论哪种情况,都绝不可小觑。”她缓缓说,手指移到图画上,“你看,这图左边有农人三人种禾。三、人、禾,合在一起就是秦字。农人有老有少,暗喻我们秦家满门。” “农家小院大多筑篱,这图画中却画了高高一堵青灰宫墙,太子幼年多长于农间,这点分别他万不会不知道。特意画出宫墙来,不是暗指宫中又是什么?” 秦老淑人平复下心情,继续说:“墙边一树花,是红杏出墙。满地纷乱花瓣,如血流遍地。花瓣即是落英,宫中宝林闺名相英,你要说这一切全部都是巧合,无半分指代隐喻,那未免也太过心大了!” “更何况,最令我担忧的还是画中的宫娥,伸手去够枝头石榴。” 石榴多子,秦老淑人担忧的,是秦宝林为了求子踩了高枝,卷入到不该卷入的风波中去,所以才会有“秦”家老少,“落英遍地”“血流成河”。 可就算这些都说得通,那个“红杏出墙”又是怎么一回事?秦老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9 淑人一时没想明白,索性放在一旁先不去想。 “早告诉她韬光养晦,避开皇后锋芒。可她性子要强惯了,想来惹来些什么麻烦。”秦老淑人沉吟道,“宫中数位大监,着人打点询问下。备好钱财,无论宝林惹上什么麻烦,破财免灾吧。” 秦缪缓缓点头:“若真的是相英出事,太子的这个人情,我们便欠下了。日后,也不知还不还得起……” 秦家仍在担忧欠下的人情,却万没想到宫中宝林秦相英早在凌晨时分便成为了一具尸体。 而此时的小太子,正等在昭阳殿外。 他父皇御极后无心朝政,前晚因秦宝林失踪一事被扰了睡眠,便借此免了早朝,躲在昭阳殿里补眠。 小太子立在殿外不许人靠近,瘦长的竹竿一般。满宫皆知他不许人近身伺候的怪癖,也都见怪不怪地等在一旁。 辰正时,小太子眯起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长舒一口气,对着怀中轻声说:“差不多了,该我们进去了。” 他慢慢推开昭阳殿的门,吱吱嘎嘎的响声惊动了殿中专心致志的帝王。 皇帝带着被人窥视到秘密的恼羞成怒回过头,却发现罔顾圣旨推门进来的,是自己的儿子。 “睿儿,过来。”皇帝松一口气,带着久违的父亲的亲切,“你看这个雕得如何” 皇帝敞开双腿,蹲坐在书案下的一个脚踏上,像是他童年中无数次曾见过的,那个普通乡间木匠的模样。 太子恍惚了一下,脱口想叫一声“阿爹”。雕梁画柱的宫殿中,纷扬的浮尘在高耸的廊柱间清晰可见。他立刻又被这一切拽回了现实,紧紧闭上了口。 小太子沉默着走近,认出他的父皇手中雕着一柄小巧的木剑,与他幼时爱物十分相似。 “这个雕得不好,不如你小时候那个好。”皇帝笑得纯朴又憨厚,“但给你弟弟玩耍,总归是阿爹亲手做,更放心些。” 他絮絮叨叨,还在说些边角要磨圆润才不会割到婴孩的手,诸如此类。言语之间对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小太子:“睿儿可也有想要的,阿爹也雕给你?” 小太子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睁开眼睛时眼底却一片清明,温柔细致地对皇帝说:“阿爹若有空闲,我案上还缺一个笔洗。就用上次剩下那块红柏如何?” 皇帝眼睛一亮,神采飞扬地去翻那块红柏木。小太子却在此时轻轻开口:“阿爹,秦宝林…已经殒命了。” 第27章 新路 皇帝一愣,复又十分惶恐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掌心感到凹凸不平的粗砺,是雪青色常服上暗纹绣出的盘龙。 “可是突发疾病?”皇帝满眼期待看着小太子:“或是失足意外?” 太子缓缓摇头。 皇帝颓然坐下:“唉……这可如何是好?晋中秦家势大,我们以前在洛阳的时候,哪里敢沾惹半分。人家的女儿死在宫里,秦家要是来讨说法,怎么办?” 皇帝着急起来,来回踱步:“皇后怎么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提到皇后,又眼睛一亮:“对对对,叫皇后来,就说我身子不适,报丧之类一切事宜都交给皇后处理……” 太子再忍不得,抬高声音:“父皇! 皇后娘娘身怀有孕,为保胎气,已卧床近一月未起。” “更何况……”他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弯下膝盖:“阿爹可知,秦宝林去世时,已孕相尽显。敬事房并未有她侍寝的记录,她入宫以来,阿爹可曾私下召见过她?” 孕相? 皇帝愣住了。小太子说得再隐晦,他也听出来了其中的深意,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从未。”皇帝从咬紧的牙关间挤出两个字,面对着初初有些少年样子的儿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皇帝转过身,眼睛死死盯向窗外,努力平静地问:“秦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秦氏不知廉耻,竟在后宫中与人有了首尾,珠胎暗结!也不必顾忌秦家的颜面,彻查!给我彻查!” 太子的声音波澜不惊:“阿爹…恐怕儿臣在宫中,查破了天也没有用。…秦氏的尸身已经显怀了。” 同样的话,小太子再度强调了一遍。 皇帝像是终于明白过来。 显怀…妇人有孕,最早也须得四个月才能显怀。秦氏入宫不过两月时间,就算在宫中受孕,又如何能够显怀? 秦宝林压根不是在宫中与人私通怀孕,而是早在入宫之前,就身怀有孕了! 好一个秦家!皇帝的面色由铁青变得煞白,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下意识地,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出言辩白:“我和你阿娘情深意笃...成亲不到半年便有了你。你阿娘没得突然,头三年里,我总是想替她守着的…” 皇帝渐渐住了口。他前言不搭后语,却发现眼前听着他的解释的,只有亲生儿子一人。 小太子没有说话,心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0 里却一片清明。 他阿爹是为了守妻孝,又何尝不是为了自保,怕有了幼子出生,自己这个成年的皇帝就被人过河拆桥?说到底,这世上哪里有不爱美人的男人? 却总是有惜性命多过爱美人的君王。 皇帝笑得苦涩,手掌握成拳头:“我登基四年却无皇子皇女出生。秦家以为我不能生,干脆送有孕女子入宫。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他目呲欲裂,面庞浮起不自然的涨红:“寄人篱下,受人折辱。我倒要让秦家看看,谁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小太子抬眼,看了皇帝潮红的脸,欲言又止。 “查!给我查!”皇帝声音喑哑,嘶吼着对太子说道,“给我从头查到底,一个人都别放过!” 小太子面露担忧,双手拱拳:“父皇三思,如今此事宫中尚不知晓。见过尸身的人,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若是大肆探查,消息势必走露…” 皇帝一抬头,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如今只是秦家认为“他不能生”,若是满宫风雨地查起来,岂不是全宫都以为他不能人道?到时候,他这个御笔亲封的宝林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出! “暗查…”皇帝闭上了眼睛,将心中的屈辱深深咽下,“暗中查探。跟皇后和大司马打个招呼,永巷中所有人,一概诛杀。” 皇帝语气中的阴狠毒辣,让太子怀中的泰安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太子却纹丝不动,像是没有丝毫的惊讶:“永巷中纳采礼聘的秀女有百人之多,不乏豪门巨绅,秦家之外,还有陈家、沈家、王家…” 真要全部诛杀,皇帝可能杀得起? 大司马、兵部尚书、北隶巡抚…小小一条永巷,又与朝堂有何相异?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受万人叩拜,想来却也不过是豪门世家眼中的一匹种马而已。 皇帝颓然坐下,满胸膛的愤怒无处倾泻,沉默半晌之后挥了下手:“…同寝中的低阶秀女,内侍宫人、五品以下的女官和内宫近卫,一概诛杀。” 五品以下的侍卫…泰安心中一颤。李少林将军,是六品。 “动手要尽快,知道吗?今日早朝散去,若是大司马知晓了消息来到我这里,这些人恐怕就杀不得了。”皇帝吩咐。 太子却毫不犹豫点头应诺,起身离开。 殿门将开之前,皇帝出言叫住了他:“…睿儿,这几家豪绅的势力盘根错节,你探查时务必小心。” 话语中隐含着关心和担忧,听得人心中一暖。 小太子回了一个微笑,父子之间久违的亲情暗暗流动。 “阿爹,”小太子低声开口,“儿臣东宫之中,内侍宫人尚未补全,如今手头并无得用的人。最先发现尸体的近卫将军李少林,年少有为口风严谨,观之可为栋梁。不知可否为儿臣所用,探查暗访?”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应允:“东宫按律当配三百率卫,太傅死前也曾与我提及,你大婚之后便拨兵配给你。如今,我便提前将昨晚拨调的近卫配给你,你且直接领到东宫去。等大司马来时,侍卫都已经驻扎到你的宫里去了。” “何况拨调侍卫之前,皇后点过头了。”皇帝焦虑地搓着双手,“大司马再不满意,也不能把人再要回来吧?” 太子嘴角吟笑,轻轻点头:“阿爹说得是。圣旨一出,木已成舟。大司马再有不满,也不敢公然违命。” 一句话,提醒了懵懂之中的天子。 御笔沾朱砂,在明黄色的绢布下一笔一划地写下,又印上宝玺,递到小太子的手中。 “秦家欺我四年无子,辱我至此,我此生绝不原谅。”皇帝阴恻恻地说,“永巷中近百人命,记得让他们死了也别忘记向秦家讨命!” 皇帝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却不能救命,反倒叫人把绿帽子一顶顶地蒙在头上。 “至于秦家…我也绝不会放过。”皇帝面色阴暗目光深沉,冷冷说。 是夜,登基四年来一直于女色上颇为冷淡的皇帝,破天荒翻了后宫的绿头牌。 年轻气盛的君王,像是要彰显自己的阳刚气概,夜御数女。含元殿的宫灯亮至后半夜,敬事房的小太监在皇帝窗前提醒了数次,一晚上的喧嚣嬉笑才终于停歇。 从昭阳殿出来后,太子先将泰安送回东宫。 “听话,”他的声音有着疲惫和无奈,“等下刀光剑影处处血腥,你胆子这样小,被冲撞了怎么办?老老实实在东宫等着,不消一个时辰,我便能回来。” 泰安拽着他的衣袖不依:“…秦家真的这么愚蠢?送有孕女子入宫,就因为你阿爹四年没有儿子,秦家认为你阿爹不能生孩子吗?” 太子语气淡淡,听不清喜怒:“混淆皇嗣,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秦家若是有这胆子,还不如盘桓晋中招兵买马,直接起事来得轻松。哪至于送家中长女前来送死?” 再者宫中礼聘纳采历时月余,流程如此复杂。由验身开始数道关卡,足以保证天子的嫔妃冰清玉洁。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1 更何况…秦家长女就算身怀有孕,又如何保证自己一举得男?若是诞下位假“公主”吗,除了替全家找死之外,还能有半点作用吗? 秦家就算阖府吃错了药,也不至于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来! 小太子看得很清楚。 能相信秦家只手遮天送孕女子冒充皇嗣的,除了他那被愤怒冲晕了头脑的父皇,就只有眼前这懵懂天真的小公主了。 “会不会是秦家出钱打点好了上下?”泰安仍有怀疑。 小太子苦笑摇头:“入宫的时候,须女官验身。入住永巷,更有医官问脉。受封宝林之后,身前后都有宫人伺候。混堂司入浴,身边更是离不得人。秦宝林显怀已有一段时日,难道这么多天里,身边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泰安心头一跳,明白这决计不可能。 “能在宫中只手遮天,送有孕女子入宫而不被人知,瞒天过海的,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太子轻轻地说。 皇后。 唯有皇后一人而已。 泰安如遭雷击,隐约觉得自己仿佛窥到了极大的一层隐秘,反倒犹豫着不敢开口。 为什么呢? 皇后自己有孕在身,为什么又要送一个怀孕的秦宝林入宫? 皇后初初有孕就开始卧床保胎,显怀之后,更是后宫中一概事物丢开不理,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泰安心口砰砰直跳,嗫喏着说:“...秦宝林显怀,像是有五六个月的身孕。算起来,皇后娘娘也是五个月的身孕…” 同样五个月的身孕,难道也是巧合不成? 皇后打着的,莫非是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五个月…五个月…”泰安在口中默念,脑海中像一道金光劈开浓雾。 往前倒推五个月,皇后受孕的时间,算起来就是中秋节前后! 她猛地抓住小太子的手腕:“妇人受孕,须男女同房。” 大燕民风开放,她早早便从话本子里知晓这个道理,“你父皇每月初一和十五才至皇后宫中。中秋当夜,你出了逼/奸/乳母一事,宫中乱作一团。待到九月初一,你父皇为了救你,已经假作急怒攻心昏迷不醒,躺在床上整整两周,闹得满城风雨。” “你说的不错,”小太子轻咳一声,点头道,“算起来,她能受孕,便只有九月初一,帝后同寝的当天。” “可是那天,就是我为了救你,夜探皇后寝宫含章殿的那晚上啊!”泰安急急道。 那晚的情形,她仍历历在目。 她从昭阳殿出来,来到皇后所在的含章殿中,自梁上探身下看,却发现青织金锦被的床榻上,睡着的,却只有皇帝一人。 满殿芬芳扑鼻,石青色的床榻上像是铺满了雪白的花瓣,青白相间,有种妖艳的美丽。 而原本应该睡在皇帝身边的皇后,却丝毫不见踪影。 “你是说,你亲眼所见,当晚皇后曾经外出?”小太子沉声问。 泰安点头:“我以为只是起夜…可是回头细想,处处都透着诡异。” 雪白的花瓣和诱人的妖香,又何止是诡异而已?点点滴滴,勾起了小太子内心深处不愿想起的记忆。 中秋夜,太傅出事当晚,他不是也曾在凌烟阁外见过类似的场景?他自己,曾在那样的场景之下,听到了男女交欢的旖旎声音,可是闯入殿内的时候,却发现只是一场莫名产生的幻觉… “小太子!”泰安觑见他的脸色,几乎立刻笃定了真相,本就是一张彩纸,此时更显摇摇欲坠,“皇后…她是假怀孕啊!”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入宫四年,宫中未能有子。皇后一直未能得到皇帝全然真心,决心假孕,再借由纳采之机,送身怀有孕的秦家女入宫得子。 本是万全的法子,却没想到,身怀有孕的秦宝林突然死亡,并将这一切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秦家定然是和皇后的陈家谈崩了。”泰安笃定地分析,“皇后一怒之下杀了秦宝林,趁机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秦家身上。你父皇要记恨,也是记恨秦家,她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半点干系也不沾。”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又合理,似乎是他们目前最接近真相的分析。 小太子却不置可否,冲泰安点点头,转身朝殿外走去。 永巷之中,李将军仍在等他。 今日早朝将散,他要在大司马入宫之前,将李将军的千牛卫三百侍卫,变成东宫的三百率卫。 这才是他今日最在乎的一件事情。 小太子到时,近百位侍候的宫人和内侍齐齐跪成一排,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出地上密密麻麻近百颗人头。 千牛卫李将军沉默地站在台阶上,见到太子到来,拱手行礼:“都问清楚了。秦宝林与沈采女同居一室,两人有些龃龉不合。午膳后,秦宝林找到宋宫正哭诉面目红肿过敏。女官打眼一望,就知道她日常所用的桃木梳,被人偷偷换成了槭木所制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2 。” 槭木极易致敏,用槭木梳梳头,头皮过敏之后,会引发面目红肿瘙痒难忍。 但这玩意,明眼人一看就知,且处理起来极为简单。扔掉梳子,彻底清洗头皮即可恢复如初。 “宫人之间,不过拿这槭木梳当个整蛊人的小玩意。宋宫正知道必是沈采女所为,但既不愿得罪沈家,又不想得罪秦家,便好声安抚了秦宝林,特许免掉她的午课,又令宫人服侍她去混堂司沐浴。” “混堂司女官将宝林请入其中,亲自服侍宝林沐浴。宝林黑发浓厚,又因槭木过敏,瘙痒难耐。女官用尽了汤池的澡豆,替她足足洗了两遍头发,宝林仍不满意,坚持要用猪苓浣发。” 秦家家业大,秦相英是嫡长女,自小受娇宠,这次又受人整蛊吃了委屈,难免耍些小性子。 小太子点点头,示意李将军继续说。 “宝林出手大方,女官吃了好处自是从善如流,替她去取猪苓和豆蔻。”李将军说,“前后一炷香的工夫,待女官取了猪苓回来,汤池之中再不见宝林的身影。” 秦宝林是在洗澡的间隙,无人侍候的一炷香时间内,失踪的。 小太子问:“可有问过女官,秦宝林身形一事?” 那女官伺候秦宝林贴身洗澡,又怎么能没有注意到她怀孕的事情? 李将军目光闪烁:“她一口咬定,秦宝林身段丰腴,但小腹平坦,乃是未婚少女。用刑之后,更是大声喊冤,口吐鲜血。殿下可欲亲自审问?” 小太子摆摆手:“你的手段,我放心。” 两人相视片刻,小太子微微勾了下唇角:“你也放心罢,父皇已经下旨,此间事毕,你率千牛卫三百侍卫,直往我东宫中来。” “今日之后,六品的千牛卫将军李少林,擢升三品东宫率卫,你可愿意?”小太子沉声问道。 李少林猛地抬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殿下救我三百弟兄性命,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小太子扶起他的手臂:“救你性命,又不是为了送你去死。” 言语间,带了些轻松的玩笑:“好好活着罢。日后,还有硬仗要打。你,别令我失望。”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却已隐隐有了君王的意气。 李少林大他一轮有余,却毫不犹豫在他面前伏低身子,朗声说道:“绝不辱命。” 纳采的秀女和有品阶的嫔妃,因了小太子的劝诫和皇帝的一念之差而逃出生天,被请去了东福庵中为皇后祈福。 而行刑之前,李将军侧脸询问太子是否需要回避。小太子嘴唇轻抿,微微一笑,摇了头。 李将军于是轻抬右手,落下之时,百余位侍卫向前,每两侍卫一组,手中拿着一根粗长的麻绳,绕在跪在他们的宫人颈间,一前一后用力。 有些侍卫年纪尚轻,没上过战场见过场面,第一次见到鲜嫩的宫人如此死在手下,便有些手软腿软。 可他们手下越是松软无力,受刑的宫人便越是遭罪。粗粝的绳子摩擦的脖子上,勒出皮开肉绽的血痕,宫人们无力地勾着脚,在青砖石阶上无谓地挣扎着,勉强从勒得不那么紧的绳索间挣扎着换气。 渐渐的,宫人们目光中露出祈求,对生命的热爱远远抵不过对死亡和解脱的渴求。 一刻钟的时间,震天的哀嚎和哭叫终于越来越少,变成了灿烂艳阳下的一片死寂。 永巷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百余条生命消逝在转瞬之间。 小太子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平静又冷淡。 这是他第三次,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在他的面前。 上一次,是数月之前的凌烟阁外,他的乳母杨氏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的太湖石上。 而第一次,是四年前的洛阳,他的亲生母亲被一条白绫生生勒死。 就像今日永巷百余位宫人一样。 小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吓人,连冠冕都未脱,直直扑倒在榻上,强自按住阵阵涌起的恶心。 泰安知道他心里难过,慢慢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耳边。 “早说了嘛…让我陪你去。”她忍不住絮絮叨叨,“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见得这样血腥的场面?” 在她面前,他连装样子都懒得,闷着声音就回怼:“带你去,你又能顶什么用?还不是吓得吱哇乱叫,哭得稀里哗啦?到头来,还要我来安慰你?” “你可别小看我…”她的声音难得的,听起来压抑又感伤,“我可是经过宫变的人,怎么会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小太子有些讶异,抬起头来看她。 泰安却凝望着头上的梁柱,低声说:“我与兄长自幼亲厚,兄长死后,东宫率卫数人自尽殉主。其余的,便全在我宫中驻守。” “宫变当夜,东宫詹事孙耀贤觉出不妥,苦劝我早早离宫。我一心守着阿爹咽气,等意识到情形有变的时候,皇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她眸中晶莹,似有流光闪烁。 “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3 与侍女桂枝躲在清凉殿,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日日相处的人儿死在面前。满宫殿的内侍宫女,未有一人俯首称降,全部战死在我的面前。” “战至最后,东宫三千率卫已知皇城难保,誓死护我逃出皇城,可是尚不及逃出清凉殿,便被李彦之带兵绞杀。” “侍卫阿蛮,是我兄长宫外救回的孤儿,与我兄妹一道长大。”泰安牙关紧咬,胸口疼痛难忍,“我幼时顽皮,初学骑马极为惧怕。阿蛮哄我,骗我说马儿又何好玩。我骑在他背上,他膝手前行学马儿奔跑,我兴高采烈地催他快些…” “疼宠备至,爱怜有加,待我不似仆从,倒似亲人。”泰安轻轻说,“宫变当夜,他至死仍护在我身边。我被他背在背上,如同幼时骑马一样,在乱兵夹击中朝清凉殿外逃去。” “阿蛮倒下的时候,我才知他早已中箭,却仍靠着那口气强撑,直至血尽而亡。” 她有些哽咽,又立刻掩饰似的轻咳,片刻之后便恢复了平常的活泼,双手一摊:“你看,你只是目睹了一些无关的宫人被杖毙,我却是眼睁睁看着一位位亲人死在我的面前。” “喏,你说,你是不是小瞧我?” 小太子轻轻叹一口气。李氏谋逆篡位,史书上将泰安描绘成一个嚣张跋扈的骄纵公主,可是中宗和合德太子却分明是两位忠厚善良的老实人。 他读史书的时候还感慨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不然这样善良的老好人中宗,又怎么养出一位闹着当皇太女连江山都作没了的女儿呢? 如今看来,史书果然是上位者手中随意涂抹的调色盘。那“嚣张跋扈”的皇太女,其实不过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中宗一家三口,尽皆善良淳朴毫无心机。 不是适宜执掌天下的好皇帝好太子或者好公主。 却是真真切切的好人。 如此,才会有宫变时臣子们的蠢蠢欲动,和内廷宫人侍卫的誓死效忠,这样截然相反的境遇。 泰安剖开自己的伤疤,来安慰他。小太子感动之外,又确实觉得自己好过了很多。 果然安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自己比他还要惨。 小太子心头渐暖,耳畔却仍有泰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所以说啊,要想少杀人,就得杀对人。太/祖杀了亲兄弟,可是避免了再一场战争啊。战争就要流血死人…所以你说,太/祖杀了人,可他又算不算得救了人呢?” 她安慰人的话语,那么无厘头又没逻辑。 可他却在她细细碎碎的唠叨中放松下来。 一日疲惫过后,他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陷入黑甜乡之前,耳边听到的仍是她叽叽喳喳地呼唤他:“哎,你怎么就要睡啦?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你怎么就先睡觉啦?你午膳又不吃了吗?不吃饭就睡觉,很容易饿肚子啊…小太子,快起来!先把饭吃了呀,吃了饭再睡,也能睡久一点…”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暮。 小太子静待了片刻,侧头一看,发现泰安趴在他的枕头上,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她安静的样子难得。 他没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的手臂,一下子将她惊醒。 “我还以为等我睡醒,还会听到你在我耳边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也难得有停下的时候。”小太子笑着戏谑她。 泰安一骨碌爬起来,眼睛滴溜溜转:“小太子,你睡饱啦?你睡饱了,就快给我讲讲,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皇后假孕,秦家送女入宫,却在与皇后闹翻之后,被皇后所害。 “你打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阿爹?”泰安好奇地追问。 小太子摇头:“毫无证据的推测,如何能说?” 泰安眼睛一亮:“要不要我再晚上飞出去一次,看看皇后到底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太子心有余悸,想起上次被她吓得魂飞魄散的经历连连摇头:“上次生死关头才让你冒险,如今皇后底细未知,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何况…到底是不是假孕,我们尚且未知。”太子沉思,“若是假孕闹掰,皇后为何不直接将秦宝林处理干净,反而要闹大到父皇面前,特意让我来处置此次事端倒像是要让我知道秦宝林怀孕一事一样。” 皇后心机深重,又一贯小心谨慎,怎会把这样大的疑点暴露给他,等着他一点一滴来查? 处处都是疑点,像是一个个挖下的坑和陷阱等着他跳进去。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泰安歪着头,期待似的看着他。 小太子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等。” 等秦家的回复。 等大司马的动作。 晚膳前,被挪避至永福寺的纳采秀女终于回到被清理干净的永巷中。 而永巷死了一位有品阶的嫔妃,太子奉旨杖毙了百余位宫人的事,也终于在千牛卫离开之后,在整宫之中蔓延。 秦家自收到太子的手书已有足足一个昼夜。秦老淑人整夜未眠,和秦缪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4 一道等待宫中传来的消息。 他们最初收到的讯息,还是秦宝林与人口角后失踪。秦缪尚且乐观,只当小女儿家耍脾气,去哪里躲起来了。秦老淑人却已然嗅出了不一般的气息,又想到太子图画上那一地的鲜血,吩咐下人收拾细软,预备送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出府。 再之后,永巷被千牛卫层层围住,连只蚂蚁也飞不出来。送上去的礼被原封不动退回来,原先叫好的大监生怕被烧了手:“不是咱家见死不救,如今永巷由侍卫驻守,咱家和侍卫不是一道人。您若有力气,不如向近卫营那边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消息?” 入夜之后,秦家终于收到了准信。 秦宝林因急腹症暴病身亡,皇帝盛怒之下杖毙永巷伺候的宫人百余位。 秦老淑人眼前一黑,直直朝后倒去,被秦缪眼疾手快地扶住。 “快…快!”她声音嘶哑,虚弱不堪地说。 秦缪知机,立刻接口:“可是要按品大妆,给皇后娘娘递折子求见?” 秦缪尚无官位不得面圣,秦老淑人却有诰命在身,可以面见皇后。女儿无辜惨死宫中,秦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秦老淑人要亲自进宫,问清楚女儿暴毙的真相。 秦老淑人一口气慢慢回转过来,站起身子,冷冷睨向秦缪:“不!不是我进宫去。” “而是你。”她深深地说,“是你着人备马,速速赶往东宫,求见太子殿下。” 太子那一张图画,无论是何用意,已是对秦家最大的示好。 秦老淑人到得此时,才终于有些明白那画上的“红杏出墙”和“石榴求子”是什么意思。 秦缪临行之前,秦老淑人拽住他,低声嘱咐:“若是相英真的如太子画中所说,红杏出墙乃至珠胎暗结,那我们秦家便只有太子一条路可走。” 秦家送女入宫,是得罪了大司马陈家。女儿与人私通,又是得罪了皇帝。 如今两头不沾,倒不如开天辟地走出太子殿下这一条新大路。 第28章 螟蟊 宝林入宫之后,秦家和宫城中的内侍大监交好,秦缪一路策马直奔内城,在朱雀门外递上名帖,却只等到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内侍急慌慌出来答话。 秦缪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回府。 “殿下不肯相见。”丧女的悲痛到得此时才渐渐袭上心头,秦缪目光深沉,“母亲,到得此等地步,是否要求见大司马,另行打算?” 秦老淑人右手抬起,制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是我想得不够清楚。”秦老淑人脸色平静,“东宫如今韬晦之中,结交豪绅乃是大忌。” 她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秦缪。 “相英已经没了。”她的声音沧桑,“奉英却还在。太子妃裴安素已与裴家决裂,东宫若真有御极的决心,一个有家世助力的良娣,他岂会不动心?” 秦缪脸色剧变:“母亲!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 “所以,这仅剩的一个女儿,就更需要好好发挥作用!”秦老淑人厉声道,带着不容置喙的决心,“你且下去,让奉英换身素服,带上花样绣娘拜访裴家。” “太子妃既然喜欢花样子,我们就投其所好。金花银树,只要她开得了口,秦家必能送到。” 长姐秦相英,风光无限的京中名姝,入宫两月之后便离奇暴毙。秦二小姐得知消息之后,足足沉默了一整日。 秦老淑人吩咐下来,她脑海中如烟花炸开,立刻回想起祖母提起的“太子良娣”四个字,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姐姐没了,也就没了姐妹同嫁父子两人的丑闻…所以,是要把我卖给太子吗?”她将疑问和委屈憋在胸中,换一身素色衣衫,带两个仆妇,从侧门出发赶至裴府。 裴安素像是早早料到她会前来,亲切地携起她的手:“我与你姐姐闺中交好,见了你也觉得十分亲切。” 秦二小姐眼眶红肿,却又不敢照实直问,只旁敲侧击道:“阿姐如今已是这般...祖母昏厥不理事,我思来想去也只想到裴姐姐你…太子那幅画,我已看过,今日便将绣娘送来,不知姐姐可需要留下人?” 裴安素也不搭话,只慢条斯理地拍拍秦二的手,满是怜惜地说:“你姐姐入宫之后,我少了手帕交,平日里十分寂寞。若是你大些,愿意与我作伴,我才是最高兴的。” 秦二心中悲凉一片,面上半分不露,咬牙道:“能陪伴姐姐,奉英自然是愿意的。” 裴安素听到这句话,才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插/入秦二的鬓间:“太子平日里喜欢做些小玩意,这支生趣,适合妹妹这样的小姑娘带。且拿回去玩吧。” 秦二含泪谢过,收了簪子再不敢耽搁,直直回到家中。 秦缪与秦老淑人接过木簪,捧在掌心仔细端详。 红杉的簪子,雕工也很质朴,簪头一朵藕苞,簪尾一朵石榴花,花瓣上停了一大一小两只知了,小的那只趴在大的那只背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5 簪尾上,又用小楷刻了一首女儿家的小诗:“五月榴花孕螟蟊”,正是描绘花瓣中停了昆虫的美好意境,十分切题。 知了,是太子在说自己知道秦家的事情? 那一大一小两只知了,又是何意?莲藕和石榴都是求子常用,和这两只知了有何联系? 秦缪心头乱跳却不敢出声。 秦老淑人闭上眼睛,良久之后才说:“五月榴花孕螟蟊…莫非是说,相英身孕,已有五月?” 冰清玉洁的女儿入宫两月,却被诬陷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秦家,被人陷害了。 第29章 沙苑 李少林率三百禁军入住东宫,同样带来了他做千牛卫将军驻守朱雀门的厨子医官。 形同虚设的东宫典膳和典药,至此才终于有人执掌。而太子殿下空置四年的小厨房里,则第一次飘出了缕缕炊烟。 小太子在入宫四年之后,终于再一次吃上了可口的饭菜。 面前摆着一盆久违的红烧排骨,肉汁满溢香气扑鼻。泰安垂涎欲滴地趴在桌边,馋得眼泪和口水险些一并流下。 小太子倒淡定自如,不紧不慢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了许久才咽下去。 “不好吃吗?”泰安托腮,眼巴巴地看着他。 小太子轻轻摇头:“好吃。只是素得久了,有些咽不下去。” 泰安懵懵懂懂,却也知道他并不只是在说口中的一块肉而已。 过往数年,东宫虽有太子,却形同虚设。东宫内侍只认太傅而不认太子,当日就算他真的与裴家小姐成婚,怕也同当今圣上没甚分别。 都是旁人手中牵线的木偶罢了。 但是一夕之内,小太子的手中,有了三百近卫。 “今日一碗排骨,我吃得容易。来日三百张嘴都要吃饭,我哪里能养得起?”小太子皱着眉头轻轻叹气,复又盯了泰安,表情十分认真:“泰安,旁的妖物精灵都懂些法术,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你好歹也是只三十年的鬼,何况当初食邑丰厚钱财无数,怎么就没想着在宫中哪出埋上些金银宝藏什么的,也好现今取出来花用?” 泰安一噎,被小太子说得倒真有些心虚,仿佛自己这个没用的纸片鬼真的拖了他的后腿。 她雀跃的心情霎时消失不见,后背也耸拉下来,就连眼前的红烧排骨也提不起兴趣,绞尽脑汁地想去哪里找钱给他养兵招揽门客:“太…太和殿的龙椅…钻进去挖空?要么…我晚上溜出去…” “傻瓜。”小太子的声音带了明显的戏谑,难得露出少年的活泼。他趴下身子,目光直视垂头丧气的她:“逗你的。靠你的小身板,撑一晚上都难。何况日后东宫詹事门客越来越多,哪能靠你搬来金山银山?” 他的野心和目标昭然欲揭,在泰安面前已分毫不再掩饰。 泰安愣愣地抬头:“那钱怎么办?” 小太子笑而不语,沉沉地看向朱雀门的方向。 待到掌灯时分,李将军亲自前来,送来了一只小小的楠木箱子,还带回了当日奉太子令去裴家传话的小内侍。 “太子妃着臣自朱雀门入宫,”小内侍低下头,“冬衣夏衫,箱中一应俱全,均为太子妃为殿下备下。” 小内侍略略停顿片刻,别有深意开口:“晋中秦家二小姐,与太子妃娘娘交好,又极擅晋绣,绣计高超。娘娘特意嘱咐臣,要殿下仔细看看箱中的夏衫,可能猜出哪件是太子妃亲手缝制,哪件是秦二小姐的手笔?” 小儿女之间别有风味的生活情趣,听在耳中甜在心头。 太子含笑颔首,夸那小内侍道:“差事办得不错。” 那内侍机灵,立刻跪下行礼:“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还请殿下赐名。” 太子眸色深沉,薄唇轻启:“沙苑。” 泰安一凛,将小太子取给内侍的“沙苑”这名字在口中默念数遍。 前朝大将宇文泰,领一万将领埋伏在芦苇丛中诱敌,大破西魏二十万大军,堪称以少胜多后来居上的惊天一战。 是役,世称“沙苑之战”。 东宫,今日才得来区区三百近卫。 小太子却已然剑指那以弱胜强后来居上的沙苑之战。 泰安心中一片激荡,体会到了他壮志熊熊的决心。不知为何,她就是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一定会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内侍沙苑谢过太子,起身立至一旁。小太子上前一步,亲手打开楠木小箱。只见数十件内衫,从轻薄至暖厚,密密码了一箱子。 小太子拿起最上面一件,入手极沉。小太子紧皱的眉头松展开来,轻轻抖落两下,棉麻的内衫却发出刷刷的声响。 泰安心中尚在疑虑,小太子却不再犹豫,两手握紧衣袖猛地用力,一把将棉布内衫撕扯开来。 叮咚的响声传来,像是金银碰撞的声音。 泰安凑近小太子的领口往下一望,才发现一片片明黄色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6 的金叶子,被紧紧绣在内衫的衬里,整整缀满了大半件衣服。 一箱衣服,件件如此。 是秦家送来的金银,也是秦家递上来的投名状。 解了小太子的燃煤之急,也等着小太子的一句回答。 小太子神情微松,转头吩咐沙苑:“给太子妃回句话,秦二小姐绣工极佳,我甚是喜欢。”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父皇对宝林惋惜有加,死生虽然不复相见,但是丧仪理当循礼。” “请秦二小姐放心。”小太子淡淡地说。 死生不复相见,断了秦家见宝林尸身的念想。 丧仪循礼,却是小太子对秦家的保证,皇帝就算是维护自己的面子,也不会将宝林去世的真相公布于众,相反为了平息宫中谣言,还会将宝林风光大葬以示恩宠。 第30章 鬼胎 李将军驻守朱雀门近十年时间,如今人虽迁至东宫,茶尚未凉,沙苑出入宫门均从朱雀门通过,十分顺利畅通。 秦二小姐接了太子的回话,便安心在裴家住了下来。裴安素收敛了脾气,秦二又赔上了小心翼翼,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东宫中,李将军第三日上,领来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侍卫。那中年侍卫品级不显,李将军言辞之间却极为尊重,郑重其事介绍给太子:“应粤并非世家子弟,家中本是郎中。十余年前于臣有恩,已在军中伴臣多年,十分得力。” 小太子明白了。 大司马把持朝政这二十余年内,大燕国祚安稳未有战事。禁军侍卫福利高待遇好,又处在和平年代不用打仗,很多世家子弟削减了脑袋要做禁军侍卫,就是为了吃这份差事轻松待遇丰厚的官饷。 李将军引荐的应粤并非世家子弟,但因为多年前曾对李将军有恩,所以被李将军也安排进了军中吃军粮。 李将军这般郑重引荐,小太子立刻卖了他这个面子,一揖到底恭敬尊重,沉声尊称:“应先生好。” 应粤被太子这般以礼相待,大惊避让连连谢恩。李将军站在旁边并未说话,面上却似动容,再与太子说话的时候,言语之间便更添了坦诚。 “…如今天凉,秦宝林的尸身藏在冷窖内,一时半刻虽不至腐坏。但是仵作验尸必不可少,还须尽快进行,以免夜长梦多。”李将军劝道,“应粤是郎中出身,军中也曾兼任仵作,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殿下手中若是无其他人选,还是应当令应粤验一验尸身。” 验尸,是必要做的。小太子心中明镜一般。 秦宝林死相蹊跷,究竟因何而亡尚未定准。 更何况,秦宝林死后两日左右,尸身两腿之间,“诞”下了一枚血淋淋的死胎。 半尺余长的男胎,手指面容都已成型,自逐渐肿胀腐败的秦宝林两腿之间滑出,腹中腥臭液体沁满了停尸的棺木。 “鬼胎”一事,由小太子私下报给皇帝,也至此坐实了秦氏身怀有孕的事实,再无辩驳反转的可能。 鬼胎何来?秦氏何亡?数件疑点亟待探查,势必需要信得过的仵作仔细验尸方有答案。 太子沉吟片刻,对李将军点头应下,却迟迟未安排时间供应先生查验尸身。 李将军心中渐渐生疑,却在第二日里,知道了太子这般犹豫的原因。 早朝散后,大司马陈克令受皇后召见,入宫探望孕中皇后。午膳之后,转头又去了皇帝所在的昭阳殿。 两人在殿中密谈许久,大司马离宫之后,立刻送了一位家臣入宫。 名为懂医的家臣,为皇后来请平安脉。 实则宫外一位十分有经验的仵作,年过七旬,颤颤巍巍地检查了秦宝林的尸身。 仵作验尸完毕,前来回话的时候,小太子正陪侍在皇帝的身旁。 “…夫人乃是水中自尽而亡。”那仵作并不知秦氏身份,语气十分笃定,“母体死亡,魂魄消散一了百了。胎儿却因未能降生而心生怨愤,怨气聚集,一鼓作气破体而生,才会有鬼胎诞生。” 他洋洋洒洒说了满篇,先是说鬼胎来头不小,须做足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又说那鬼胎乃是妖孽托生,须在内城建塔镇灵。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太子的眸光越发冷冽,心中明白这仵作是活不成了。 果然,皇帝强自忍耐许久,当面重赏那仵作数张金饼。待那人出殿之后,立刻嘱咐小内侍到皇后宫中,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请皇后将人“处理干净”。 七十余岁的老仵作,尚未出得宫门就被毒杀。 皇帝怒意仍然未平,愤愤对小太子怒道:“宫外私情怀上的野种,也配生什么怨气?你着人,将那野种拿到宫外去给我喂了野狗,半点残渣也不准留!” 小太子面不改色,沉声应是。 他父皇不信鬼神,情理之中,也是小太子意料之中。若是真信鬼神和善恶之报,他亲娘被绞杀这四年,他父皇又是如何夜夜安睡在皇城中呢? 皇帝思来想去,又有些忐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7 问小太子:“睿儿你说,那仵作说的对吗?秦氏当真是自尽身亡?” 小太子顺着皇帝的心思,慢慢说:“秦氏身上并无外伤,面容安详,也无挣扎反抗的痕迹。她年纪尚幼,未能在显怀之前得父皇临幸。如今她孕相尽显,再由父皇召寝,便会立刻暴露。父皇天威在上,若是秦氏担忧父皇发觉她有孕之事而畏惧自尽,也是有可能的…” 皇帝面色狰狞:“秦家以为我愚蠢软弱,欺我辱我。秦氏若未自尽,我必将她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之恨。” “丧事从简,我要让她不得入皇陵!”皇帝发了狠话。 太子未立时搭话。昭阳殿内的一片死寂,又逐渐唤醒了皇帝的理智。 “…不,还是不能这样。”皇帝深吸一口气,“宫中本就对宝林之死有诸多猜测,朝上更对我杖毙永巷宫人有微词。” 皇帝本就因对宝林“一往情深”才会杖毙宫人,如今丧仪又怎能简陋?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秦氏性恭和顺,极愉婉以承欢,朕良深痛悼,以昭仪礼落葬。”皇帝咬牙切齿,宁愿将秦宝林塑造成魅惑君主的红颜祸水。 “再厚厚赏赐秦家。”他更愿将秦家高高捧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今日,只是一切的最开始而已。 太子冷眼,默默听着,只是在皇帝目光投射过来的一瞬间调整了脸上的表情,恭敬地低下头:“阿爹说得是。” 太子回到东宫,立刻请来李将军和应粤:“父皇已经下旨,预计很快就要落棺。先生还请尽快,我们时间有限。” 应粤冷肃着脸,朝太子一拱手,约莫两个时辰之后,随李将军又回到了东宫。 “臣已仔细查遍宝林全身。”应粤没有丝毫避讳,照实直说,“所谓鬼胎,不过是个诌人的幌子,臣不通鬼神,也并不相信妖孽附身怨气不散之类的灵异诡事。” 他说得坦白,太子却丝毫不以为忤,反倒咧唇一笑:“刚好,我也不信。” 应粤有些诧异,抬头看着太子继续说:“妇人有孕,腹内五脏六腑皆受挤压。死亡之后,内脏腐败产生气体,便会顺势将胎儿从产道之中推出。” “乡间农妇难产而亡,不过一卷草席裹身埋在山岗。隔得几日,常能见到死尸娩出胎儿。秦宝林死后分娩,乃是十分常见之现象,与鬼神之说并无丝毫关联。” 小太子微微勾唇:“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胎儿娩出,倒真的确定了她有孕的事实。” 他回转身来,又问应粤:“可曾查出死因?” 应粤的神情明显犹豫:“臣不能确定死因。” 太子挑眉:“大司马送进宫的仵作,说是自尽溺毙。” 应粤微微点头:“周身无明显外伤,颈后脑后也无淤痕,眼睑上有细小出血,确实符合溺毙的尸体形态。” 太子疑惑:“那你为何犹豫,说不能确定?” 应粤有些拘谨:“但是尸体发现之时周身干燥…” 太子打断他:“衣服可以换。” 应粤停顿片刻,道:“最关键的一点,是尸身巩膜之上,一块块的小黑斑…这种斑痕只有在极干燥的环境中,加之尸身双眼未曾合拢,才会因脱水而显露出来。” “所以…臣的判断是,”应粤压低声音说,“秦宝林是在十分干燥的陆地上,被溺毙的。” 这话说得太过自相矛盾。饶是李将军对应粤极为信任,也不禁提高了声音:“这如何可能?既是陆地,又怎能溺毙?” 小太子尚未答话,一直躲在他怀中的泰安却轻声开口,极低的呓语传入小太子的耳中:“我想…我知道秦宝林是怎么死的了。” 第31章 六艺 其实不需要泰安提醒,太子也已经猜到了秦宝林死亡的原因。 他入宫时日虽然不长,但也对“贴加官”早有所耳闻:内宫里常用的折磨人的法子,一层层湿了水的桑纸敷在口鼻之上,活生生将人憋死。 很是恐怖骇人。 小太子伸手轻拍心口安抚泰安,又冲应先生点头道:“先生不必担忧,我知你的意思。” 应粤虽说得隐晦,但也如今宫中能有能力给一个宝林贴加官致死,还做得丝毫让人看不出来的,除了权势滔天的陈皇后之外,又还能有谁? 而皇后害死秦宝林这一结果,又与太子和泰安最初的猜测相符,即秦家与皇后闹翻,有孕的宝林被皇后暗害。 所有的疑点和证据都渐渐指向同一个人,本该越发笃定的小太子心中却涌起阵阵不安。 太子犹豫的神色落入了应粤的眼中,应粤和李将军略带欣慰对视一眼,缓缓开口:“还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太子眉梢高挑,凌冽的审视目光立刻投来:“照实直说。” “臣逾矩,验尸时曾解开宝林身上寝衣。”应粤低声说。 泰安捂住嘴巴,压住几乎溢出口外的惊呼。 应先生再是仵作,对宫妃不敬也是杀头的大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8 罪!应先生能这样对太子坦诚,可见两人虽是初见,他对太子的信任却很深厚。 小太子也是这样想,眸光立刻温暖起来,看向应粤的眼神充满欣赏:“医者仁心,无分性别。先生能如此尽责,我心甚慰。” 应粤到底还是轻舒口气,继续说:“恰逢冬季气温偏低,宝林尸身保存尚可。臣仔细检查过宝林全身上下,有一小发现。” “说起来,倒也无足轻重。”应粤仍有忌惮,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宝林肌肤赛雪,光滑细腻似凝脂一般。全身上下,从指尖到足底,无半分伤疤磨茧。可见家境优渥,养尊处优。”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颇有些不得章法。 泰安听得云里雾里,只是感慨难怪应先生这般吞吞吐吐——他对着小太子说你老子的宫妃皮肤十分光滑,即便在民风开放的大燕,也太难让人接受了些。 秦宝林出身优渥,皮肤养得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可是应先生特意将秦宝林皮肤好这件事点出,又是为了什么? 小太子却并不在意应粤言语中的冒犯,反倒眉头紧锁,思考片刻之后朝应粤深深一揖:“先生所言,我已知晓,多谢先生直言不讳。” 他挥手示意应先生退下,又对李将军深深望了一眼,说:“鬼胎便依父皇所言,于南城乱葬岗中草草丢弃。大司马若遣吏跟随,便以礼相待,万勿令父皇起疑。” 李将军低头应诺。 小太子将沙苑召至身边,吩咐他跟随李将军出宫:“我久未见太子妃,甚是思念。你去送张帕子给她,就说我已相思入魂,形销骨立。” 言毕,他从怀中捏出一条素色帕子,略思索片刻,提笔赋诗一首。 “听闻南城玉兰开得甚好,太子妃虽在孝中,也可与秦二小姐一同赏花散心。”小太子轻声说,又将帕子妥妥叠好,递进沙苑手中。 李将军走后,泰安迫不及待从太子怀中爬了出来。 “你送了什么给太子妃?”她睁着大眼睛,满肚子的疑问。 太子轻轻“嘘”了她一下,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如今东宫有三百近卫,人多耳杂,你也不知道小心些,当心隔墙有耳。” 泰安满不在意吐吐舌头,被小太子拿眼一瞪,便嘻嘻哈哈凑上去。 小太子轻叹一声,到底还是答她:“给秦家卖个巧罢了,告诉他们哪里去寻那鬼胎收敛尸首。” 他眸色深沉:“宫中秦宝林的尸首,势必留存不下来。且让秦家亲眼见见这鬼胎,就当是那一箱金叶子的酬劳。” 泰安似懂非懂,又问:“方才应先生为何特地告诉你,那秦宝林皮肤甚好?秦宝林好歹也是你父皇的小老婆,他说这话,好生奇怪。” 小太子一噎,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喔,你可曾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泰安点头:“那当然啦,应先生说秦宝林皮肤甚好,养尊处优家境优渥。秦家本就富庶,嫡小姐养得尊贵些,不是当然的吗?” 太子轻叹:“应先生方才那句话的重点,并非是秦宝林肤如凝脂,而是在于她周身上下都无半点伤痕和磨茧。” 泰安不解:“世家贵女,没有伤痕磨茧又如何?说起来,我也没有啊!” 太子抚额,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看着她:“你这丫头...” “我且问你,你可会抚琴?”小太子正了神色,问道。 泰安一愣,瞬间有些心虚:“呃…略懂。” 小太子嘴角轻抽:“书法如何?” 泰安声如蚊蚋:“还…凑合。” 小太子忍笑:“骑射呢,会吗?” 泰安哼唧:“…勉强算。” 小太子一声长叹,忍不住提高语气:“我大燕皇子皇女,四更伊始便做早课,礼乐书数御射,样样皆须精通。你好歹也是中宗堂堂正正的公主,六艺一样都不会,这么多年到底都学了些啥?” 他不待泰安回答,一鼓作气继续说:“世家贵女,养尊处优不假,但是哪个能像你这般不用功不努力?秦宝林为秦家长女,受秦老淑人教养,六艺岂有不精通的道理?” “琴乐书法舞蹈骑射,若要精通,必得经年累月寒窗苦练,手指脚掌又怎会半点磨茧都没有?” 小太子伸出手,摊开摆在泰安面前:他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厚厚一层常年握笔磨出的老茧。 小太子似笑非笑:“给我看看你的手?” 泰安心虚地将手背在身后,冲太子摇摇头。 她受阿爹和兄长娇宠,从来也没吃过苦头,周身上下养得乳白水嫩,羊脂玉一般,哪里体会得到“豪门贵女”的半点艰辛。 “所以…”泰安滴溜转着眼珠,“秦宝林虽是秦家嫡女,却也如同我一样很受娇宠,不曾努力抚琴练舞,所以才肌肤滑嫩没有磨出茧子?” 小太子缓缓点头:“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应粤一番话,一字一句都有深意。 养尊处优、家境优渥。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39 这八个字,形容得压根不是世家贵女。 秦家这样的门第,与皇家有些相似之处。家资虽然丰厚,对子女教育却极严苛谨慎,生怕富贵乡中生出败家纨绔。秦宝林身为秦家寄予厚望的嫡长女,德容言功绝无可挑剔之处,必定是下过苦工教养过的。 四更起床寒窗苦读,背不出书被先生教训打手掌心,骑射磨破虎口和大腿内侧,都是再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秦宝林若是下过苦工习书抚琴,又怎会“半点磨茧都没有”? 何况如果仅仅是普通少女的“皮肤好”,又怎会让应先生连续强调数次“肤如凝脂”,字眼之间隐含深意,语气轻佻又很唐突,不像形容妃嫔,也不像形容贵女,分明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应先生暗示什么?”泰安着急,一个劲儿地追问。 小太子本不愿告诉她,被她缠得无法,也只好坦言直说:“肌肤赛雪凝脂般滑嫩,这听起来并不像自然生成的少女肌肤,倒像是刻意豢养出来的…扬州瘦马。” 应先生言辞之间那般唐突旖旎,何尝不是为了令太子心中生疑? “世家贵女以德为重,绝不会滋养肌肤以色/诱人。应先生怕是查验尸体之后,生了疑心。” 秦氏嫡女,怎会六艺不精,又怎会以色/侍人?一具尸身,肌肤吹弹可破,无半点握笔抚琴的磨茧,又怎会是世家教养出来的贵女? 泰安恍然大悟,望向小太子的眼中写满震惊:“你是说,死去的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秦宝林!” 小太子缓缓点头:“不错。” 无论真正的秦宝林身在何处,那具冷藏在地窖中的尸体,极有可能并不是她。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假宝林有孕,顶着秦相英的名头落葬。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秦宝林入宫两月却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才能解释为何秦家表现得像是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泰安心中激动,一把握住小太子的手指:“秦家,让秦家指认尸体!” 小太子叩了桌案:“...可是秦家,必定见不到尸体。” 追封秦宝林为昭仪的圣旨,和小太子送给太子妃的那方素帕,前后脚来到了秦家。 秦缪刚刚才接到圣人要将秦昭仪风光大葬的消息,千恩万谢送走了宫中的大监,又立刻从角门迎来了太子身边的内侍沙苑,恭恭敬敬将人引到了秦老淑人的面前。 “殿下数日未见太子妃娘娘,心中惦念,相思入魂,形销骨立。又知秦二小姐与太子妃交好,甚为欣慰。”沙苑一字一顿,“听闻南城玉兰盛放,香飘百里,殿下说,希望三日后秦二小姐能与太子妃娘娘一道赏花,切勿误了花期。” 秦缪躬身下拜:“必不负殿下期望。” 沙苑含笑,递过一方染了墨迹的素帕。 秦缪凑近辨认,认出帕子上面是太子字迹,写了一首咏颂玉兰的七绝,便小声读出:“灵柳树下玉兰芽,五朵云须上白麻。冷熏沁魂悲乡远,送客销骨西风怨。” 秦老淑人默念数遍,牢牢记在心中,待秦缪重金送别沙公公后,便挥手将他召至身边:“太子诗中有深意。灵柳云须白麻,皆是在讲坟场。沁魂送客销骨,分明是指送葬。玉兰花信未至,此时仍是雪白鼓出的花苞,远望如坟头一片。太子口中的城南玉兰,如我理解无误,当是在说城南那片乱葬岗。” “三日后,你着人守在南城的乱葬岗。太子这方帕子是在递话给我们,说三日之后,会有人将相英的尸体送至乱葬岗的一株柳树下。”秦老淑人缓缓说。 秦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个时辰前,儿接过圣旨,说要将追封相英为昭仪风光大葬。一个时辰后,儿接过太子的素帕,又说三日后会有人将尸体送至乱葬岗。” “娘,儿子…信哪个?” 第32章 屏风 哪个都要信,哪个却也不敢全信。 风云变幻局势诡谲,城中各方势力角逐,谁都不敢对谁真正交心。 秦家防备着帝王和太子,正如帝王和太子防备着秦家一样。 三日后秦昭仪落葬,丧仪果然十分风光。灵柩由朱雀门抬出宫城,一路行至城西的奉安太庙。柩车之后,皇帝特命秦家老少跟随以尽哀思。 宫中大监口口声声说是“圣人心念昭仪,施恩秦家”。然而秦缪随车一路哀哭至奉安太庙,冬末时分满身大汗,稽颡之后几难起身,着实遭了一通大罪。 而几乎与那丧仪同时,秦家埋守在城南乱葬岗的家丁等来了一队太子的近卫,眼睁睁看着一卷竹席被草草埋在一株垂柳树下。 家丁不敢耽误,立刻将那竹席送回秦家。 秦老淑人坐守家中,看见那轻飘飘的、诡异的一卷竹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亲手将卷席一点一点地展开来。 内室昏暗,秦缪做梦也没想到那竹席之内,竟会是一个半尺来长未成形的胎儿。小小的身躯青紫交加,清晰的血管肉眼可见,蜷缩着的小手和小脚上长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0 着长长的指甲。 秦缪脑海中仿若钟声轰地一声,膝弯一软,险些惊得跪下。 秦老淑人却还把持得住,脸上只是些微有些波澜,细细将那胎儿查看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太子…所言不假。” 至此,秦宝林失踪的风波,在沸沸扬扬数日之后,由一场盛大的丧礼落下了帷幕。 皇帝相信了秦氏自尽的说辞,秦家和陈家一言未发,而初春到临,当城南的玉兰终于成片之时,宫中早已恢复平静,仿佛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位行事张扬样貌明艳的秦家少女。 皇后孕相越发沉重,因体力不济,宫中诸多事宜皆放开手不理。 与此同时,年轻的皇帝有了新宠。 初初入宫的沈采女承蒙帝宠,已被连升数级擢至婕妤,与琅琊王氏出身的王昭容分庭抗礼。 风平浪静四年有余的后宫,暗潮汹涌,终于逐渐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 太子妃裴安素再一次送来亲手缝制的春衫。这一次,四个沉甸甸的楠木箱子满载金银,已丝毫不加掩饰,径直送入东宫中。 皇后撒手不理事的数月间,沈王两位新宠嫔妃拼命在宫中安插眼线和人手的时候,一向低调的小太子也在悄无声息地蚕食着宫中的地盘。 数月时间,东宫已经大变模样。 原本空空荡荡的游廊,如今摆放了一面紫檀嵌石大插屏。一尊半人高的白玉鱼缸,端正放在太子书房的窗外。 而原本房中的那张黄花梨方桌,如今已换成了一张紫檀书案。 略微令人奇怪的却是,太子那分外大气的桌案上,偏偏放了一架折枝花卉的绣屏,半透明的纱屏上花团锦簇,小巧玲珑分外可爱。 这屏风一看便是女子所用。东宫内侍之间早有传言,说这屏风为太子妃裴安素亲手所绣,是太子心爱之物,自来不许人碰。 传闻愈盛,便又有内侍添油加醋,不消数日,阖宫皆知太子对太子妃的尊崇优宠。 就连皇帝也有所耳闻,戏谑小太子道:“我儿如今心系佳人,日日瞧着一面屏风睹物思人,相思之苦可还好受?不若与裴家议定婚期,早些将裴氏娶进东宫?” 太子俊面微红,满面羞涩连连摇头:“阿爹,不可因我私欲,扰了安素守孝。” 言语之间满是维护,更是坐实了他一往情深的名头。 然而此时东宫内,那传说中对太子妃深情满满的小太子,正耐着性子冲着那张精致的绣屏后面哄慰。 “这已是我能寻到最好的一面绣屏了,情势紧张,你不要再挑三拣四。若将来我真有富可敌国的那日,再用金子做一面围屏给你,可好?” 小太子说。 花团锦簇的绣屏之后,正是泰安缓步走了出来。 她的身量又长了一些,站在紫檀的书案上亭亭玉立,远看倒似面目精致的小娃娃。 泰安弯下腰,一面细细端详屏风的绣工,一面不客气地回怼小太子:“谁挑三拣四啦?我又没嫌弃你什么,只是照实直说嘛。这透绡的屏风,要用金线来绣才不会喧宾夺主,偏你寻来这一面,五颜六色的都是花儿,也忒艳俗了些。” 她啧啧两声,又扫了太子一眼:“小太子,不是我说你,你这审美可真不行啊。” 泰安伸手拨开绣屏,露出别有洞天的一方天地。 太子书案小小的一角,却放了一张更加小的、半米长、极精致的黄梨木架子床,与泰安身量差不多长短,床上铺着青缎粉底的方巾锦帕,布置成少女闺床的样子。 泰安随意往床上一歪,脚上晃悠,一派天真烂漫,偏生嘴上还在不停地吐槽:“你这床,雕得也忒粗糙了些。昨夜我做梦荡秋千玩,睡梦中许是挥了下手。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袖子挂在床架上,划破了好长一条呢。” 她嘟起嘴,半真半假地抱怨,卷起袖子来给他看被划伤的那一处:“我就说你不靠谱,还不如托人去宫外买些成品的偶人床,又精致又漂亮,偏生你非要拿块木头,自己做木匠雕家具…” 小太子额头青筋乱跳:“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公主,买偶人家具做什么?传出去,旁人还当我跟个小姑娘似的玩木偶呢。我的颜面放哪里?” 他被她一连串的啰嗦吐槽气得狠了,一气儿将她“禀性骄纵,立志矜奢”的坏习惯数落了许多。 可说着说着,眼角又瞥到她被划破的一抹衣袖,小太子顿了顿,到底还是将替她雕的那张小木床拿了回来,取出砂纸细细地摩挲略有些粗糙的边角。 晚膳之前,小太子要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自父皇有了新宠,他跑皇后宫中愈发勤快,不仅恭谨一如既往,反而更加添了几层亲切。 泰安不愿一人留在东宫,晚晚都藏在小太子的心口,跟着他一同去。 今日一路上,她知道内侍相随处处有眼线,仗着小太子不敢在路上与她回嘴,便起了促狭的小心思,爬到了小太子的衣领边,叽里咕噜吐槽他。 “哼…你说我禀性骄纵立志矜奢,我还说你是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1 个穷木匠小家子气呢。明明是你替我做木工不上心,床楣把我的衣服都划烂啦,还不许我说你…” 她声音极轻却聒噪,嘤嘤嗡嗡像蚊虫一般。小太子烦不胜烦,又怕被人听见不敢开口怼她,干脆卷了拳头朝胸口捶去。 “哎呦!”泰安被他砸个正着,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小太子嘴唇一勾,心里正得意,却在此时被惊疑交加的沙苑出声点醒:“殿下,您没事吗?” 可不是? 他走在路上,边捶自己胸口边露出得逞的笑意,落在旁人眼中,可不是他脑子出了问题? 一时大意,小太子连忙收敛神色,恢复了平日端正自持的老成模样。 可他怀里的泰安却笑得嚣张,只差在他怀中满地打滚,气得小太子面色不虞,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对沙苑说:“我没事!” 含章殿中,皇后刚刚起身准备用膳。 小太子轻手轻脚进殿,毕恭毕敬行礼,低眉顺眼乖巧温和地关心:“母亲今日可好?” 皇后久久未答,久到泰安和小太子双双以为皇后是在冲他立威。 满殿寂静之中,小太子硬生生地忍耐酸痛,努力保持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轻柔,仿佛蕴含了无限的情绪。她亲切地指了身侧搭了椅袱的圈椅,示意小太子在她身边坐下。 “听闻近日东宫新来了典膳,不知手艺可好?睿儿可能吃得惯?”她关怀备至,纤瘦的双手下意识地轻抚已高高隆起的肚皮,浑身皆沐浴在母性的光辉中。 小太子的目光飞快掠过她的肚皮:“承蒙母亲厚爱,拨调北衙千牛卫给儿。如今典膳就位,儿臣自当与东宫三百近卫,同饮同食。” 小太子绵里藏针。皇后不以为忤,面上浮现温柔的笑意,轻抬右手,抚上小太子的肩膀:“睿儿长大了…” 她举手投足之间,阵阵昙花暗香袭来。小太子周身汗毛倒竖,只觉她抚上他的那只手,好似一条淬了毒的蛇,冰冷滑腻地贴在他的身上。 “我与你父皇说过,你为国之储君,开春之后理当领职上任,替你父皇监国分忧。”皇后猛地将手挪开,声音骤然冷得像冰。 小太子深深低头,半个字也不敢发出。 “四月初八,乃是大司马六十大寿。我月份渐长,今年恐不能在宫中设宴替父亲庆生。不知寿宴当晚,太子可愿亲往大司马府中贺寿?”皇后目光如水,轻轻柔柔落在了小太子的脸上。 泰安心口揪紧,一把拽住小太子的领口,着急地小声道:“皇后定是想了毒计害你。小太子,你去大司马府上就是狼入虎口有去无回,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啊!” 小太子却毫不犹豫回皇后:“母亲所言甚是,大司马寿宴当日,儿臣必当携御酒与贺礼,亲自祝寿。” 第33章 恩典 世人皆知皇后纯孝。 她未嫁时,因家中姊妹众多,并不算十分得宠。待到入宫封后,却对父亲大司马十分礼遇尊重,每逢时节必有赏赐。 连续三年,大司马寿宴均由皇后主持设在宫中。小太子记得十分清楚,去岁寿宴之上,皇后娘娘从凤座上缓步走下,奉上亲手所抄无量寿经:“今日家宴,没有宫中皇后,唯有孝女一人,愿父亲大人福如东海,百岁平安!” 皇后如此孝敬温顺,连带着座上的皇帝也姿态极低。 筵席之上,大司马心中快意非凡,大快朵颐,情不自禁饮多了几杯酒。他本就体胖畏热,吃得满头大汗,不顾皇后苦苦劝解,非要解开外面穿着的大衣裳。 初春的太液池畔,华灯高挂,水面上拂过的晚风带着清寒。满面红光的大司马喝得酩酊大醉,被皇后娘娘着人送回府中。 隔得几天,却有消息传入宫中,说那晚寿宴之后大司马足足睡了一日,待第二日傍晚才起身。可偏偏起身之后,一向身体康健的大司马四肢无力,周身酸痛不已,手肘膝盖更是红肿得好似被火烧过一般。 皇后娘娘急得满嘴燎泡,连连遣了数位宫中太医前去探望。 几位太医年资不同,回来的说辞倒都一致:“大司马身宽体胖,兼之酒后着寒犯了风湿,症状虽然来得凶险,但于性命无忧,只需好好将养便可。” 皇后放下心来,又满世界地寻那上等的药材替大司马补养身子。 岭南挖出一株四米余长的淮通,手腕般粗,盘踞成团仿佛巨蟒,被岭南巡抚当作仙品圣物进贡入宫,便立刻被皇后赐给了大司马补身。 福建进贡一棵生长三年的旱禾花,生满锈褐色的短绒,形状仿若刚出生的胎儿,江浙一带又进宫一支百年首乌,状若青龙栩栩如生,也通通被皇后遣人送入了大司马府中。 圣品药材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赐下,皇后出手无比大方,处处显示了纯孝之心。 而一贯懦弱的皇帝,明面上只敢嘿嘿笑,连声夸赞皇后知礼懂事。 可皇帝心中淌血,便私下冲小太子咋舌:“我们吃一口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2 饭,大司马便要吃一口黄金。” 彼时太子仍是餐餐茹素“清肠养生”,瘦得竹竿一般,闻言只能摇头苦笑。 寄人篱下,皇帝和太子又能如何?小太子连贡品的模样都不曾瞅见,还是从东宫内侍的言语之间才得知有这样珍贵的“宝贝”。 今年恰逢大司马六十大寿,皇后本欲大操大办一场。 可是她孕相不佳,初孕伊始便卧床保胎,无力操持。 皇帝也曾嗫喏着提过:“不若今年便由沈婕妤替你分忧…” 话还未说完,便被皇后似笑非笑地回道:“沈妹妹有这等心,妾再欣慰不过。待妾手书一封告知父亲大人,今年寿宴便由沈王两位妹妹替妾主持罢。” 皇帝闻言,立刻作罢,大手一挥,再也不敢提沈氏的名字。 趁着皇后怀孕体虚,让低等嫔妃替大司马主持寿宴? 皇帝生怕大司马得知之后,气得立刻进宫甩他一个大耳瓜子。皇帝爱美人,可是更爱惜自己的性命。他不过耳根子软,听了沈氏的撺掇想分皇后的后宫协理权,可是一听皇后要将这事捅到大司马面前,便立刻怂成了一滩水。 可如今寿宴设在大司马府上,皇帝却真心犯起了难。 让他出宫入大司马府上拜寿,他丢不起那个人也没那个胆。可是着内侍大监赐些东西下去,又显得不够郑重… 皇后想了法子替皇帝解围:“...睿儿身为储君,也可亲往拜寿,以示皇恩浩荡。” 皇帝沉默,犹豫半晌之后终究点了头,说:“好。” 从含章殿出来,小太子一路疾行赶回东宫,沙苑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几乎跟不上他飞快的步伐。 待回到东宫,小太子直直奔入殿内,砰地一声将房门甩上。沙苑知机,守在殿门数米之前扬声说:“太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入殿。” 而长信殿中,紧闭房门的小太子面色铁青,长长出一口气后,连撕带扯除下身上的绶带熏裳,毫不留情丢在地上。 “你怎么回事?”他怒意难耐,颈间一串小红印,冲泰安发难道。 泰安顺着他的外衫一道被抛了下来,稳稳站在地上,此时眉间怒气丝毫不亚于他:“你才是怎么回事?我一个劲儿告诉你,不能答应皇后,千万不能答应皇后!你怎的就是不听?” “我看那皇后重面子的很!她要搏贤良淑德的名声,你便顺风使舵。你直说自己年幼不堪大用,推托腿上伤势未好,她顾全自己温柔慈母的名声,怎么好逼迫你?”泰安心焦,一连串理由脱口而出。 皇后初初询问太子,她藏在怀中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连理由都替他想好,恨不能一字一句教他说出来。哪知他半点不领情,对着皇后一口应下,不曾有半点犹豫。 “小太子,你别犯傻!”她跳上桌案,满目焦灼与他平视,“面子这玩意,哪比得过命重要?你尚在韬晦中,万不可与大司马正面对上,还不如避其锋芒躲在东宫中。如今我们东宫有人,她就算要动你也要掂量一下,你若去了大司马府上,便是羊入虎口啊!再搞出个逼/奸之类的,你还怎么活?” 泰安所说,何尝有错? 可小太子冷笑数声,喝她:“幼稚!” 她一路上在他耳边嗡嗡说个不停,见他不理会便急得上窜下跳对他又掐又捏,恼人的小猴子一般! 她当他是什么?二傻子吗?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又岂会不明? 小太子摸着脖子上一小块红痕,气得恨不能将泰安撕成小碎片。 “自来后娘难当,何况陈家与我有杀母之仇。我父皇初登基,也曾对皇后小心提防。但是不过数年时间,父皇便已对皇后彻底放心,言辞之间多有维护,你可知为何?”小太子冷静下来,到底还是对泰安耐心解释。 “不为别的,只因皇后在我的事上,从来都不越权管教。无论她想做些什么,都必要先问过我父皇。”小太子轻声说。 冠冕堂皇地找理由也好,心知肚明地走过场也罢,皇后不论居心如何,面子上总是做得完美无缺。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从不自作主张,太子的事上不论皇帝懂或不懂,尽皆问过皇帝再行伸手。天长日久,便在皇帝的心中留下“皇后和顺贴心,从不自把自为”的好印象。 而今年大司马的寿宴,皇后能提出让他去府上赴宴,又岂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意思? 泰安睁大双眼,明白其中关键:“你是说…让你去大司马府中贺寿,是你阿爹的要求?” 难怪!难怪皇后开口的时候,小太子满口应承,毫不推脱阻拦! 若是皇后心怀鬼胎有心暗害,小太子尚可想尽办法手段,可如今分明是皇帝阿爹自己不敢反抗,便推小太子出来挡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皇帝既是君又为父,他要面子又怕危险,将亲生儿子推落火坑,而既是儿子又是臣子的小太子,又怎能拒绝? 偌大的皇宫中,小太子本就已经腹背受敌。若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3 是拒绝了替皇帝分忧,失去了皇帝最后一点的欢心和助力,以后的生活又该怎么办? “小太子…”泰安眸中流萤点点。她不过幽魂一缕,本不应该泪水,可眼睁睁看着群狼环伺四面楚歌的小太子,还是忍不住眼眶酸涩。 太子见她如此难过,反倒释然许多,安慰她道:“也没什么,不过一场寿宴,不见得就是龙潭虎穴了。” 泰安再忍不住,哇地一声抱住小太子的手臂:“我教你,你再摔断一次腿吧!” 小太子失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依阿爹的性格,我就算躺在床上,也不碍着替他去送贺礼。” 他清楚地知道此番是逃脱不过了,所以皇后一提,便毫不在意似的满口答应。 可是他去虽然是要去,但绝不能毫无准备地去。 “阿爹把苦差事推给我,心里未必没有愧疚。”小太子苦笑,眸色深深,“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想办法替自己争点利益,免得当真两手空空,去了被人当成靶子。” 争什么利益?又怎么争? 泰安眨巴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小太子。 小太子轻笑出声,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裴、郡、之。” 第二日早朝之前,小太子在昭阳殿中见到了皇帝。 皇帝前晚未曾召见嫔妃,此时见到一大早等在殿前的儿子,很是有些心虚:“睿儿来了?昨晚睡得如何?” 小太子笑得直率,开门见山:“儿臣来此,是想向阿爹讨个恩典。” 父子两人关起门,足足聊了一炷香的工夫。 而之后的早朝上,一向点卯应付得过且过的皇帝,破天荒地开口问到了中书令裴郡之:“裴爱卿四月初八当日可有安排?听闻大司马家中设宴做六十大寿,不知可曾给你下了帖子?” 第34章 寿宴 满朝大臣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这满腹草莽的木匠皇帝, 没头没脑问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裴郡之被点到名字,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和而不同…” 洋洋洒洒, 不知所云。 皇帝哪里听得懂, 连忙脸带笑意止住裴郡之:“爱卿说的是!说的是!只是我以为, 冤家宜解不宜结,君子不记隔夜仇。你与大司马均是我大燕肱股之臣, 理当和睦相处。如今大司马六十大寿,爱卿合该前往祝寿才是!” 皇帝嘻嘻哈哈,满口大白话, 不待裴郡之回答, 已经斩钉截铁发了话:“就这么定了!四月初八大司马做寿,我留在宫中陪伴孕中的皇后, 裴爱卿勿忘备礼参宴,回来也好给我讲讲寿宴上的盛况。” 中书令裴郡之仍目瞪口呆地盯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想不明白没头没脑的, 圣人唱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光禄大夫沈知云同属清流一党,惯常与裴郡之交好,忍不住凑上前去打听:“圣人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对近来的党争有所不满?” 裴郡之一抬手, 果断制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缓缓地摇了摇头。 而在东宫中, 泰安十分不解地望着小太子:“…本就是一场鸿门宴,有一个想害你的大司马还不够吗?为何还要你阿爹让中书令也去参宴?中书令裴郡之,不是想废掉你的太子之位吗?” 小太子神情尚且轻松,答道:“泰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裴郡之确然是大司马陈克令的敌人,但观如今态势,裴家不落井下石就已经难得,决计称不上小太子的朋友。 泰安清澈的目光中满满担忧,眉头紧锁,。 小太子掩饰似地咳了一声:“寿宴上若有清流一党观席,总归不会任由大司马行事放肆。” 酒宴之上,大司马难免放浪形骸。裴郡之自诩忠皇权重规矩,又怎会放过抓小辫子的机会? “放心吧,泰安。”他微笑着眨眨眼,“裴郡之恨我,总不如他恨大司马陈克令来得多。” 泰安丝毫不能放心。 可是小太子将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泰安只能住了口,垂下眼睛,唇角勉强挤出一抹微笑,顺着他的意思说:“…那就好。” 她再也没说过劝他早做准备,或者装病避风头之类的话。 可待到四月初八当日,小太子清早出宫之前,泰安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都要跟随他一同前去。 “听话。”小太子万分无奈,“以后总有机会带你出宫看看。这次情势难辨,身边时时都有随从,我去赴宴带着你不方便。” 他言辞之间还当她小孩子脾气,这般坚持是为了贪玩。 泰安也不解释,只双手紧紧抓住他胸前衣襟,小小的壁虎一样:“你莫想瞒我!寿宴是在晚上,你清早便出宫,一整天的时间难道都是待在陈府中吗?” “我不管!”她视死如归一般,“你有本事,就拿浆糊将我黏在东宫的床上!否则你若不带我,我便偷偷藏在沙苑身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4 总归是要跟在你身边的!” 拿浆糊粘她?亏她想得出来! 连衣袖划破半点都嘤嘤闹个不休的小公主,若是他当真将她整张花纸粘起来,还不知她要哭成什么样… 小太子抚额,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到底还是对着泰安点了头:“万事皆要听我吩咐,再不可像上次含章殿中那样冲动!” 巳时刚过,太子的车驾便从朱雀门中缓缓驶出。沙苑随侍太子身边,而东宫率卫李少林亲自领兵,前后二十余位侍卫跟随。 而时隔整整三十载春秋,泰安又一次离开了皇宫。 出宫门的时候,她扒在他领口,下意识地回身一望,只见两扇朱红色的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感到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路上,她一反常态十分安静,倒惹来小太子压低声音数次追问:“怎么了?你自己闹着出宫,现在又不开心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泰安回过神来,立刻掩了下意识的心虚,小声嘀咕:“…出宫前明明是你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露了马脚,怎么我这么乖巧听话,你倒不满意了?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太挑三拣四了些?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 她叽叽呱呱聒噪起来,小太子却霎时熨帖许多,听着她麻雀一般恼人的絮叨,倒似心口一块大石落了地,仿若体味到生机盎然的烟火气息。 泰安预料的不错,小太子一早出宫果然并不是直奔陈府。而是东城绕了一圈之后,拐进了故太傅裴家。 太子妃裴安素像是早知他会前来,亭亭玉立地等在偏廊外。 她仍在孝期当中,衣着素净,乍看平平无奇,可细细一看便能分辨,她藕荷色的长裙之上,用几不可查的银色细线绣出朵朵梅花,与她一身傲然的风姿十分相称。 一年未见,她削瘦许多,原本圆润的下巴露出略有些凌厉的线条,而她为了掩饰那略有些突兀的锋芒,特意梳了双环垂髻贴在脸侧,平添许多娇俏。 而同样一年未见的小太子,因这一年中衣食富足,拔高了许多身量。喉结尽显,下巴微青,腰身仍是少年的修长,肩膀却宽厚许多。 两人站在一处,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裴安素抿了唇角,对小太子盈盈一拜,露出纤细雪白的后颈,一举一动无可挑剔,好似曾经千百次地演练过。 “殿下可还好?”她微微偏头,“听闻殿下将赴寿宴,不知寿礼可曾备好?若是不曾,奴倒有一物,可供殿下贺寿之用?” 小太子了然垂眸,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愿闻其详。” 裴太傅两袖清风,死后更是人走茶凉。裴家嫡子早丧,唯有庶子支应门楣,一家上下拿主意的,到头来还是太子妃一人。 裴家家底不丰,家中字画虽多,却万没可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贺礼。 可此时的裴家正厅中央,分明摆了一艘三层的群仙祝寿象牙龙船,雕刻精细寓意极佳,用作贺礼再合适不过。 价值不菲,绝非裴家的手笔。 而在那象牙船雕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量高挑,样貌娇俏。 小太子静静看着,心知肚明这牙雕龙船必是秦家送来示好的贺礼,而船边的少女,则是客居裴府的秦家二小姐。 他未来的太子良娣。 “本来只想带两瓶御酒。”小太子微笑,扭身对裴安素说,“既然你想得这般周到,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借花献佛了。” 裴安素恰到好处地低头,温柔地应诺,徐徐转身吩咐家丁,寥寥数语便将一切安排妥当。 她行事稳妥,挥洒自如,衣饰妥帖,表情完美,宽和大度,举手投足间与宫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十成十地相似。 小太子有着一刹的恍惚,一股寒气自尾脊窜上,让他不寒而栗。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太子的右手已下意识地捂上胸口,泰安藏身的那块地方。 泰安一时不备,小声哎呦了一下:“好生生的,你摸我干嘛?” 熟悉的语气,瞬间便将小太子拽回了啼笑皆非的现实。 他轻咳一声,眼神掠过裴安素的背影,小声怼泰安道:“怎么说话呢?半点公主的样子也没有。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他朝着裴安素的方向努了努嘴。 泰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重重地哼了一声,半点不退让:“你先看看,跟她在一起的你,和跟我在一起的你自己!” “和她在一起便君子如玉温润和煦,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便小肚鸡肠…哼!温柔小意谁不会啊?我又不是后宫争宠的嫔妃,犯的着吗?”她气鼓鼓地回。 听着听着,小太子忍俊不禁抿唇一笑。 她成日里看着傻乎乎的,大事上倒还想得挺明白。 这话说得半点不错。 泰安的确“不是”后宫争宠的嫔妃,正如裴安素“是”一样。 天从人愿,求仁得仁。 看似各怀心思花枝招展的窈窕少女,其实不过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5 是皇权之下拼命挣扎求生的蝼蚁。 太子妃将诉求摆得这样明朗,小太子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含章殿中,他阿爹对皇后娘娘那无以伦比的温柔从何而来。 离开之前,小太子和裴安素一对璧人站在府前,依依不舍脉脉无言。再三告别之后,小太子飞快地抚上太子妃的手肘,而太子妃的脸上立刻浮起娇羞的红晕。 大燕民风开放,小两口情到浓时,丝毫未曾避讳周遭人,一举一动尽皆落在有心人眼中。 自此之后,太子对守孝中的太子妃情深义重荣宠有加的传闻,终于由内宫之中,逐渐传遍了整个皇城。 自裴府出来,小太子马不停蹄赶至城南大司马府。路上原本预足了充分的时间,却没想到临到府前数百米,太子的车驾被前来祝寿的车马围得水泄不通。 沙苑急得皱眉,连声高喊“太子奉旨在此”,声音却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和车流中,没有掀起一丁点波澜。 二十余名侍卫紧紧挤在车马旁边动弹不得,李将军脸上也有几分焦急:“殿下,可有何法?这样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间。” 小太子轻叹,眯起眼睛望向不远处大司马府上的牌楼,金光闪闪的四个字“三朝忠荩”,耀武扬威的高悬在黑色的匾额上。 “已经如此,便不必着急。”小太子说,“大司马四年来未在府中贺寿,今年往来的宾客多些,也是理所应当。” 话里仍是为大司马开脱,可是一车三人,谁也说不清楚这往来的车马,是否会是小太子入府之前遭遇的第一个下马威。 “以不变应万变,走一步看一步吧。”李将军说。 大司马府院落六进,入门左手为锄经堂,右手为门客所在的书房。太子亲临本是大事,可锄经堂旁却并未见到大司马携人亲来相迎。 陈府的执事尚且毕恭毕敬,对太子躬身行礼:“宾客众多,皆已入席。殿下路上可还顺利?不若随我去花厅上座,免得扰了大司马的雅兴?” 轻慢又傲气。 小太子手握圣旨,如御驾亲临,却窝囊得好似拎着山野土产等在花厅的七品官。 李将军虽是东宫率卫,却被拦在花厅之前。府中执事皮笑肉不笑,请他于客厅稍坐片刻,可花厅门开之时,小太子分明瞥见会客厅内人头攒动,他三品的东宫率卫穿着铠衣,靠着墙根,端端正正坐在一只小杌子上。 憋屈,太憋屈了。 小太子忍无可忍,却只能从头再忍,拳头紧紧藏在衣袖里,昂首挺胸进了花厅。 泰安出生伊始便是天之骄女,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此时气得满脸通红,只能狠咬住手背强忍怒气。 “太子到!”执事声音响亮,在喧嚣鼎沸的花厅中也能听得分明。十数张圆桌贴得极紧,百余位就座的宾客听闻太子到来,稀稀拉拉地起立。 花厅空间有限,宾客又多,便只能东倒西歪地跪了下去。 而端坐在正中八仙桌上的大司马饮得半醉,放浪形骸,此刻丝毫未有下跪的打算,只哈哈大笑数声,朗声喊:“殿下远道臣未能相迎,还望殿下恕罪!” 百余位宾客冷眼看着小太子,未有一人出声解围,小太子青松一样立在花厅正前,眼角余光瞥见中书令裴郡之看戏的神情。 “今日家宴,没有皇子与臣下。唯有晚辈卢睿,贺大司马灵椿未老,福禄永寿!”旁人冷眼看他的笑话,小太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嘴巴像抹了蜜一般甜。 他示意沙苑将寿礼象牙船雕献上。那船雕足有三层,雕梁画柱精妙绝伦,舟头端坐福禄寿三星,眉目雕刻得十分栩栩如生,仔细一看,又与高座上的大司马十分相似。 这马屁拍得很是到位,大司马果然受用,捻须微笑,神色满意。 旁人见机,立刻凑上前来,一面对着船雕啧啧称奇,一面拍大司马的马屁:“大司马福如东海,岁比三秋,乃是我大燕最有福气之人,合该如此!” 大司马眼带笑意,口中却出声斥责:“胡说!殿下在此,天潢贵胄,我又算得什么,怎能称得上有福二字?” 太子指甲掐入掌心,尚不及回话,最初开口的那人如同被点醒一般回过神来,谄笑着对太子下拜:“大司马所言甚是。殿下才称得上世间最有福气之人!听闻太子七岁前长于乡间,饲鸡喂狗亲伺稼农,如今不过四年时间,便已龙袍在身,万人之上。可不是最有福气之人?” 满堂哄笑,杯觥交错。华灯之下,高座主桌的大司马但笑不语,目光如炬地盯着小太子。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小太子却满面堆笑,仿佛未听出那人嘲讽之意,客气得推辞着:“哪里哪里!” 泰安气得满目通红,却也知情势逼人,此时万不能露出一丝不满。若是有丝毫分差,被大司马起了疑心,来日怕是小太子便要做了大司马的刀下魂。 皇帝父子二人,从来都是大司马的掌中玩物。 他要胆小如鼠的傀儡,不仅仅是要当日能吓得尿裤子的皇帝,更要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6 日百般折辱之下也嗫喏不言软弱可欺的太子。 君臣之间的博弈,生死不过是弹指的一念之间。大司马权势滔天,也怕有朝一日被皇帝卸磨杀驴灭了满门。 此时肆无忌惮的得寸进尺,又何尝不是大司马为了保全性命而步步试探? 魏帝曹髦不堪司马昭折辱,口口声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欲杀逆贼,却被斩杀于宫城之内。孝静皇帝元善见,被逆贼高澄拳击胸口,不堪受辱,由内宫中挖地道而外逃,却因事败而遭鸩杀。哀帝李祚十三岁继位,隐忍多年,却因亲祠圜丘一事与权倾朝野的梁王起了争执,不消十日,便被梁王绞杀于白马驿站。 哪个皇帝不知自己是傀儡?哪个皇帝不知傀儡该熬该忍该等时机? 可是人之在世,总有尊严大过生命。忍无可忍奋起反抗,昂然挺胸赴死,再被本就成王败寇的史书上抹黑成懦弱无脑的“合德太子”。 就像曾经的泰安公主一样。 小太子瞳孔微扩,胸口那张冰冷的纸片,像是随时都在提醒他忍耐。 而他没心没肺的嘻笑模样,点点滴滴都落入高座在上的大司马眼中。 大司马冲小太子颔首:“殿下难得来一次,定要陪老夫饮上几杯再回宫。” 小太子推脱不得,被拥簇着坐在大司马的左手边,斟上满满一杯洛酒。 洛酒味烈,十分冲鼻。小太子措手不及,被呛了满鼻。 他咳得满面通红,涕泪交加狼狈不堪,残酒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逐渐浸透盘龙的太子常服,再度惹来满堂的哄笑。 而藏在他胸口的泰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薄纸一张的身体,被那撒在衣襟上的残酒一点点地浸透。 第35章 暗器 洛酒滴滴入体, 醇厚的香气萦绕不散。 泰安酒意上头,满面通红地捂住胸口。 小太子逐渐从咳嗽中恢复过来, 心口湿凉,也后知后觉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满厅宾客笑够之后, 大司马高举手掌拍在小太子背后, 又指使侍女送来巾帕, 假惺惺地关怀:“殿下可还好?” 小太子不示弱,眼眶通红哑着嗓子说:“大司马这酒甚好, 甚好。” 侍女再行满上,小太子毫不犹豫举杯落肚。接连几杯都是如此,再有人前来敬酒,小太子扶着桌子缓缓起身,身躯摇晃, 像不胜酒力。 可他握杯的手稳如泰山,再也没有洒过半滴洛酒打湿衣襟。 “泰安,你没事吗?”他瞅准空隙掩住口,担忧地低头询问。 泰安比他还要忧虑, 连忙反问:“小太子, 你没事吗?” 可其实他们肉贴肉, 又怎会不知彼此狼狈的现状?宁愿冒着风险也要问出口, 说到底不过是忧心挂怀过了头。 酒过三巡, 小太子欲起身告辞, 却被大司马死死按在座位上。 大司马今夜意气风发, 有人敬酒便来者不拒, 着实饮得多了些,此时喝得吐字不清,大着舌头道:“殿下尚未尝过我府上厨子的绝活,这般告辞岂不是老夫招待不周?” 大司马扭头吩咐家仆上菜,小太子心头咯噔一声,情知此劫怕是难逃。 陈家武将出身,大司马体魄健硕,年轻时行军打仗餐风露宿茹毛饮血,如今年龄虽见长,习惯却未曾更改,仍以生食牛肉生饮鹿血为荣。 大司马府上有一名厨,做得一道生牛犊肉,因鲜嫩多汁极为可口而名满长安。 宫中若有筵席,大司马总会遣人送来一道府中名厨所制的生牛犊肉。葵口白釉刻花盘中,密密码了一整碟薄如蝉翼的嫩牛肉。鲜红色的血汁顺着花枝刻痕的脉络溢出,仿佛红梅绽放在皑皑白雪上,有种妖异的美感。 皇后娘娘不动声色地夹起薄薄的一片,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咽。 而他身旁的皇帝却对着血淋淋的那片牛肉坐立难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善解人意的皇后替皇帝解围,用袖子做遮挡,将滚烫的茶水洒在牛肉之上。薄如蝉翼的肉片被烫至半熟,正好方便皇帝入口。 当日,小太子桌上也有这样的一盘生牛肉,可他面前茶水早已凉透,无人前来替换,只能沉默着抬起眼,看着高座上的父皇对着体贴入微的皇后,报以感激的一笑。 今日大司马府上设宴,父皇不愿亲自赴宴,多少也与筵席上血腥的菜色有关。 小太子轻轻一叹,捏紧手中的筷子,已是做好了生食牛肉的准备。 可是,小太子却压根没有预料到,大司马寿宴上的最后一道菜,并不是一盘沁着鲜血的生牛肉。 而是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 那牛犊尚在吃奶,两月左右大小,红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跟在一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身后,怯懦地哞哞直叫。 花厅正中,主桌之前立了碗口粗的一根立柱。那大汉将牛犊拴在立柱之上,冲主桌上的大司马躬身拜下,又从身后拎出一只黑漆小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7 桶。 小太子尚在愣怔之中,下一秒钟,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彪形大汉猛地将水桶提起,哗地一下冲那牛犊的后股浇去。 是滚水。 小牛犊厉声哀嚎,拼命挣扎。大汉一手按住牛犊的后脊,另一手中捏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手起刀落,眨眼之间便从牛犊两股间削下拳头大的两团嫩肉。 鲜血四溅,夹杂着牛犊的哀嚎和席间一片喝彩叫好。那削下来的嫩股肉,眨眼之间便被大汉片成数十几可透光的薄肉片。 牛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被放入一只只白釉瓷盘中,挣扎的力道逐渐减弱,圆铃一般的牛眼中,滚落滴滴豆大的泪水。 小太子将那泪水看得分明,喉头艰涩无比,胃中翻波滚浪般难受,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却仿佛没有半点用处。 牛肉上盘,被端至他的面前。 大司马言笑晏晏地玩笑着,眼神却不曾离开小太子握着筷子的手,虎视眈眈。 “殿下尝尝我府中厨子手艺如何?”大司马轻笑着开口。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小太子咬紧牙关,拼命回忆逝去母亲的音容笑貌。大仇尚未得报,他,不能冲动。 胸口感到了轻微的蠕动,是泰安一个劲儿地提醒他,万万不能此时沉不住气。 小太子提起筷子,夹起一片透着血丝的生牛肉,缓缓往口中送。 “且慢!”大司马制住小太子,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前额,“险些忘记!” 他清脆地击掌,唤来随侍的家仆,取来一只青釉八角盘,放在小太子的面前。小太子低头一看,青翠欲滴的盘中放着半碗明黄色的粘液。 小太子幼年长于民间,一眼认出那是打发了的鸡蛋液。 “生牛肉腥膻之味甚重,以新鲜蛋液佐之,方可去腥膻之味。”大司马笑得开怀,“乳牛肉配上鲜鸡子一道吃,入口即烂鲜嫩多汁,实乃人间美味也。” 小太子从善如流,微笑颔首,捏起筷子将牛肉在蛋液中轻蘸了一圈,又缓缓向口中送。 可大司马,第二次地出声打断了他。 “殿下可知这道菜别名为何?”大司马笑意满满的眼中包藏着无穷的祸心,“这道菜的别名,叫做哀子。” 小太子的脑中轰隆一声,血气一瞬间冲至头顶。 父丧称孤子,母丧称哀子。牛犊,鸡蛋,皆为人子,双双做了盘中餐。 大司马说这道菜名叫“哀子”,到底是在说鸡蛋和牛犊可怜,还是在讥讽他太子死了娘亲,无根飘萍,只能任人鱼肉? 小太子耳中嗡嗡,可大司马却一字一顿,仍然在说:“做这道生食乳牛肉,为保牛肉鲜嫩,须得活杀。可母牛舐犊情深,听闻牛犊宰杀时的哀嚎便会发疯撞栏,力道之大令数位壮汉也难制住。” “所以欲杀牛犊,便要先杀母牛。”大司马似笑非笑,“没了母牛,那牛犊再挣扎,又怎能逃出生天呢?” 这话说得露骨又狠毒。小太子眼前阵阵发黑。母亲被活生生地绞杀在他面前,仿佛还是昨夜发生的事。 字字句句,听在他耳中有如针扎雷鸣,让他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忍耐下去的力气。 筷子上仍然夹着那蘸了蛋液的血牛肉,可是小太子无论如何,怎么也不愿再将筷子送入口中。 “味道如何?可还吃得惯?”大司马言笑晏晏,仍在等着太子的回话。 小太子抬眸,眼神平静无波,慢慢慢慢张开了口。 泰安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原本尚且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强自忍耐着。可是到了此时却冷静下来,身体被酒浸湿,那萦绕身边的酒气,让她微醺之下生出了无穷尽的勇气。 泰安扒在小太子的胸口,极轻极轻地说:“小太子,好好活下去。日后登基,别忘了替我修史正名。” 小太子闻言大惊,周身一震,筷尖上颤颤巍巍的牛肉片,啪嗒一声跌在了桌上。 大司马神色一沉,小太子却再顾不得,以袖掩口像在咳嗽,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泰安,不要!” 已然来不及了。 薄薄的纸片鬼泰安,顺着小太子蟒袍的下端滑了下去,游蛇一般窜到了小太子的衣袍之外。 她紧紧贴着地面游走,顺着青石砖的缝隙,攀到了坐在太子隔壁的,大司马的脚边。 “士可杀不可辱,我今日便是拼出性命,也要杀了你这个脑满肠肥的老妖怪!”她牢牢抓住大司马的裤脚,深吸一口气,猛地朝大司马的腰间扑去! 细密又沁凉的触感,渐渐从身上传来。 大司马全部的注意放在小太子身上,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抚了腰间。 可是那沁凉的感觉却骤然之间转为了颈间一阵刀割般的疼痛! 大司马下意识伸手去捂,低头却看到了掌心中的鲜血。 原本欢声笑语的寿宴霎时一片兵荒马路,大司马一把抽出腰间短刀横在胸前,怒喝:“武卫何在?还不抓刺客!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8 ” 大司马将手中短刃挥得虎虎生风,身边一丈之内已无人敢靠近。颈间刺痛仍时不时传来,大司马目光如炬,却没有看见刺客到底是如何近身。 大司马疑窦丛生连连后退,花厅间却有人眼尖,大喊一声:“有一枚飞箭,漂浮在您颈间!” 大司马猛地低头,眼前飞快地掠过一条红色的影子,半米长圆锥状,一端极细仿若箭尖,另一端却是宽大的环形,像乡间的唢呐喇叭。 这圆锥状的暗器形状古怪,速度又极快,让人难以捕捉。 而最令人胆颤的是,暗器分明是死物,又不见绳索控制,此时却像长了眼睛一般清楚得知道大司马的方位,直勾勾地对准他的脖子冲了过去! 是泰安!小太子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将纸片般纤薄的身体卷成一个筒状的圆锥,借了风力悬在空中,一次次朝大司马的颈间薄弱处戳去。 可是她速度虽然不慢,但身轻力弱,纸质绵软,劲道远远不足!就算成功击中大司马,也只能划破他颈间皮肤,勉强出些血而已,压根就不致命!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大司马也逐渐意识到眼前的“暗器”并不致命,反倒是更像一场恶作剧。他渐渐放松了心情,每每险些捉到泰安,都被她借着速度惊险避开。 几次之后,大司马收了玩乐的心情,冷笑着冲守在一旁的武卫喝道:“去拿网兜来!” 第36章 巫蛊 陈家治下极严, 执事早有眼色,领着七八名武卫高举火把和网兜守在一旁。 大司马眼锋如刀,右手一挥,数位武卫围成一圈, 步步紧逼。 夜幕之中火光摇曳, 小太子心口如同被一块巨石堵住,呼吸间皆是难耐的难受。 三十年前泰安命丧火中, 清醒之后又附身于书,生平最怕见火。自她到来,东宫之中再无明火,烛台全以纱罩围起,生怕惊扰着她一星半点。 而现在, 她周身遍洒酒液, 却无所畏惧般在这火光之中穿梭, 仿若扑火的飞蛾,视死如归。 太子心急如焚,右手紧紧攥住那桌案,关节发青,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间在脑海兜转一圈, 偏偏无一可用。 泰安这样诡异的“暗器”窜出,恰恰正值大司马对他刁难侮辱的关键时刻, 若是太子此时冒然出声阻拦, 恐怕今日寿宴之上, 他和泰安二人都难逃脱。 泰安倒也聪明, 借着风力速度极快,也不飞远,只近近靠着大司马身侧盘旋寻找机会。数位武卫手举网兜却不敢全力出手,生怕不慎击中了大司马。 大司马没了耐心,他本是武将出身,见势一把抓过武卫手中的网兜,瞅准泰安扑来的间隙,狠狠兜头罩下,正正将泰安扣在其中! 小太子再忍不得,猛地站起身来,厉声高喝道:“大司马好手段!寿宴之上,竟请江湖术士施法作乐,这知道内情的,高赞您一声彩衣娱亲,不知道内情的,怕是以为您醉心巫蛊厌胜!” 他中气十足,话音高昂,句句在理,话音刚落,方才还嘈杂不已的花厅立刻一片寂静。 小太子环顾一圈,人群中找到侧坐在他身后的中书令裴郡之。 裴郡之感受到他的目光,两人深深一望,裴郡之缓缓抚髯,勾唇笑了。 巫蛊厌胜是诛九族的大罪。太子三言两语之内,将行刺大司马的“暗器”描绘成大司马“巫蛊厌胜作法出了乱子”。 裴郡之挑眉,不由感慨难怪太子身陷逼/奸疑云都可翻身,果然是聪慧过人,加之脸皮忒厚,忒厚了些。 不论如何,太子今日愿当出头鸟,为裴家做一次砍向大司马的尖刀,裴郡之乐见其成,便冲太子微微点了头。 大司马在朝中浸润多年,哪里听不出小太子此时话中落井下石的意味,闻言嘲弄地冷冷道:“竖子不自量力!” 他手腕一抖,将锥状的纸筒泰安捞起,一边站起身,将手中网兜交给身旁静候的武卫,一边开口冷冷回怼太子:“殿下这话说得好生奇怪!老夫做寿遇袭…” 便是此刻! 便是大司马开口说话的此刻,原本被罩在网兜中一动不动的泰安骤然跃起,身姿在空中旋转一周,将自己由前粗后细的圆锥筒,卷成一只极细极长的纸箭,便趁着大司马说话分神的一霎,从网兜指缝宽的缝隙中猛窜出去,冲着大司马的眉心直直戳去! 她速度极快,飞镖一般。大司马下意识地伸手一挡,泰安机敏,顺势调转了方向,贴着大司马的手臂朝他的眼睛中钻。 大司马大惊,情急之下侧身避让,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被泰安卷成的纸箭擦着瞳仁飞过。 鲜血霎时涌出,顺着大司马的右眼缓缓流下。大司马眼前一片鲜红,迸发出惊天怒吼,猛地拽过武卫高举的火把,向泰安飞逃的方向砸去! 橘红色的火星溅到了泰安的裙摆,眨眼的瞬间,又或者是漫长的很久,一簇小小的火苗从她身后缓缓腾起,沿着那被酒浸湿的身体穿透了她的全身。b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49 r   小太子清楚地看见她朝着他飞来时的表情。 惊慌、恐惧和一点点的自豪,和她扑身刺向大司马的大义凛然,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小太子下意识地想笑,想嘲弄她说你果然还是我知道的那只胆小鬼。 可是下一秒,他眼睁睁地看见她被燃成了一只小小的橘色火球。 火光翻滚,他未曾听见她小小的身躯发出一声哀嚎,只这样安静地燃烧。 须臾之后,火光不再,只余下漫天纷飞的纸灰,洋洋洒洒飘散在漆黑的夜幕里。 什么也不曾留下。 热血上涌,小太子胸口剧痛,仿佛下一秒便要炸裂,头脑却像从来未有过的清醒。 心中恨不得将大司马千刀万剐,可他薄唇轻启,生生将无穷尽的情绪埋在心底,说出的话平静又轻柔:“大司马好手段!我今日诚心赴宴以示皇恩,不想竟于筵席上撞破大司马行巫蛊之术。不知大司马厌胜巫蛊所为是何?是不满圣人,是不满皇后,还是不满今日赴宴,又鸠占鹊巢的我啊?” 太子字字淬毒,直指大司马巫蛊厌胜是为谋害皇嗣。 时机甚巧。 宫中皇后月份已大,两月之后即将生产。若是此时太子遇害,皇后诞子,太子之位岂不是要易主? 裴郡之冷冷听着,暗在心中为太子的机敏叫一声好。 大司马眉下鲜血未止,已有随侍府中的军医上前处理上口,此时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闻言连眉头都不抬一下。 太仆寺少卿贾士豪上前,双手一拱:“殿下明鉴!方才席上众人看得十分清楚,大司马与您相洽甚欢,恰逢此时遭暗器袭击,还伤了右眼血肉模糊。分明是暗器伤人,又何来厌胜之说?” 又有卫尉寺掌卫钱朶守附和:“殿下这话忒是奇怪!暗器伤人,伤的可不是殿下您啊!事出紧急理当捉拿追逃刺客,不知殿下口口声声指责大司马,可是为了模糊焦点,放那刺客潜逃?” 一时间,十数位前来祝寿的朝臣跪倒一片,比太子进门时跪倒行礼时干脆利落许多,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开口,顷刻间便将风向扭转至“大司马遇袭受伤”上。 小太子稳稳站着,背后却渐有汗出:“我孤陋寡闻,从不知竟有这等暗器,一张纸筒而已,无绳操控怎可悬浮空中?这不是巫蛊厌胜之术,又是何物?” 裴郡之见机,趁势站出,话中有话道:“钱大人此言差矣,既是暗器,理当缴获交于大理寺查探,为何大司马方才要将那暗器烧毁呢?岂不是有毁尸灭迹之嫌?” 听到此时,大司马才终于似笑非笑地抬了头。 泰安最后那奋力一击,只划伤了大司马眼皮上一层薄皮。军医上前,拿棉布按压少许,血流渐止,露出了眼皮上寸余的浅浅划伤。 泰安以命相换,竟是这么个可笑的结局!太子心中悲凉一片,毫无畏惧与大司马冷冷对视。 “今晚之事,殿下可看得分明?”大司马威胁之意尽显,“若是殿下没看清楚,不若今晚回宫之后,将寿宴上这场骚乱的点点滴滴都讲与你皇帝阿爹,听听圣人他老人家是个什么意思?” 皇帝畏惧大司马权势,世人皆知。 太子脚步一顿,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 巫蛊又如何?厌胜又如何?他就算将大司马的罪名列举成万字的诉状送到他阿爹面前,也不过换了一句粉饰太平的打哈哈:“…大司马所言甚是,睿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如今既然无人受伤,这事不若就算了罢?” “巫蛊厌胜?”他皇帝阿爹瞪大了眼睛,“切莫再提!再提便要死人的!皇后有孕在身,如何见得了血腥?” 小太子不必回宫去问,只此刻脑中想想便能知道皇帝的反应,不由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孤家寡人,无父兄母舅支持。 他本该在此时冲大司马低头,将“巫蛊”这两个字收回,再似是而非说上一通刺客可恶需要彻查的话,来安抚席上的众人。 可是泰安义薄云天,因为他解围而灰飞烟灭,他又如何能在此时服软,对大司马低头? 人生在世,总有取舍。 他能为了替母亲报仇而活着,又何尝不能为了替友人报仇而死去? 小太子缓缓睁开眼睛,直视大司马虎视眈眈的双目,一字一顿地说:“今日之事,我看得分明。大司马寿宴上,以厌胜为乐,不慎伤及自身。巫蛊之术乃是大罪,合该彻查,待我回宫禀报父皇,与他细细分说!” 大司马双目圆睁,不怒反笑:“殿下羽翼渐丰勇气有加,老夫自愧弗如!今日行刺之事,老夫自会亲自告知圣人。寿宴主持不周,惊扰了殿下雅兴,还请殿下雅涵!” 他伸手,冷冷道:“请!” 言语之间,是请太子回宫。 可是小太子深吸一口气,迈步前行之时,花厅中分明无一人起身行礼相送,有忐忑不安的低阶朝臣环顾四周,畏缩地低下了头。 裴郡之倒是冲太子略一颔首,只是眼神之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0 中满含怜悯,仿若在盯着一个死人。 数十位陈府的武卫守在花厅门口,手执长剑如一堵铜墙,直到太子带着内侍沙苑走到面前,也不曾让开半分。 武卫等待大司马发令,但是大司马悠哉地坐在太师椅上,慢慢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堂堂当朝太子,窝囊到在大司马的寿宴之上,被家丁阻拦无法出门。 而这一次,再没有那个傻乎乎的纸片鬼跳出来替他解围。 小太子耳廓通红,面上却维持着平静无波,一步步向前走,也仿佛不曾看到那些武卫一般。他被酒打湿的前胸,眼看着便要撞上武卫手中透着寒霜的剑尖。 剑尖瑟缩了一下,后退了。 太子仍在向前走,而站在他面前的武卫,却在他的步步紧逼下,让开了路。 他毫发未伤,却一步步走得艰难又狼狈。 终于,不远处传来东宫率卫李将军的一声怒喊:“东宫率卫在此,何人胆敢放肆!” 小太子眉目略有动容,抬眼向前,看见李将军一身冰冷铠衣,领着十余位东宫率卫围成一圈,飞速朝花厅前赶来。 李将军满身肃杀之气,行至陈府武卫之前,长刀果断出鞘。为首的武卫略有迟疑,抬头试探性地望向大司马,见到大司马微微摇头,才终于侧身避开,让开了花厅前的青石路。 “殿下,属下来迟!特来接殿下回东宫!”李将军扑通一声,跪在了太子的面前。 小太子长出一口气,轻轻点头:“我们回宫。” 而在他身后,小内侍沙苑早已在屈辱愤怒和恐惧的交织下,泪流满面。 太子却不觉得屈辱。 他心中的屈辱感,早被泰安逝去的疼痛所覆盖。 他与她之间从不设防,讥讽嘲弄顺手拈来一般,想说就说。两人半年多朝夕相处,共同经历风风雨雨。太子没有亲生姊妹,早在心中将她看作妹妹,却没想一场筵席,她却因为这般可笑的原因而灰飞烟灭。 太子蓦地有些想笑,无声地开启双唇吐槽着泰安的“愚蠢”,可是笑过之后举目四望,又只看到茫茫然的一片。 东宫陈设依旧,什么也不曾变过。 她花团锦簇的屏风依旧,她小巧玲珑的黄梨架子床依旧,耳畔仿佛仍萦绕着她叽恼人的话语,可是一片死寂之中,却再无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的桌案上,她附身的那本《圣祖训》也依旧安静地躺在书案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张薄薄的纸片小人儿从中钻出,歪着小脑袋冲他喊:“小太子,你怎么还不吃饭?” 小太子轻轻伸出手,翻开了那本《圣祖训》。 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小人儿,没有纸片,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了纷飞的灰烬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小太子蓦地将额头贴上书页,指尖在锋利的书页上狠狠一划,薄纸仿佛利刃,红色的血珠蓦地涌了出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再也没有像第一次出现那样,从沁了血的书页中缓缓升起。 小太子终于放弃,颓然地躺倒在床上,泪意狂涌,眼前渐渐模糊。 可就在此时,殿中分明无风,床侧的灯罩却突然灭了,内室霎时昏暗下来,安静得有些诡异。 小太子清楚地感受到一阵极冷的阴气自脚下传来,他猛地站起身,朝冰冷的脚下低头望去,露出震惊又犹豫的神情。 “泰安?” 第37章 蠹灵 冰冷的青石砖上, 倒映着一个黑色的影子,长发结鬟燕尾垂下,分明是娇俏少女的模样。 太子心头巨颤,凭空生出巨大的期冀, 带着震惊和犹豫抬起头:“泰安?” 面前空无一人, 而地上倒映的黑影却像被惊扰了一般,倏地一下消失了, 青石砖的地板,仿佛碧青色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太子手心已有汗意,抬起头看了眼平放在桌面上的《圣祖训》,逐渐下定决心,抬脚往桌案前走去。 指尖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小太子沉下脸, 薄唇轻抿, 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柄薄刃的刻刀,毫不犹豫往指尖重重按去。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细线一般坠在摊开的书页上。小太子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直到鲜血渐渐止住。而摊开的书页再难承载,鲜血顺着暗黄色的书脊晕在书案上, 小太子才终于等到了方才出现的黑影。 窗外月色极美,清透的月光顺着窗棱的缝隙投射在昏暗的房间内, 仿佛白色的雾气氤氲。 小太子大气不敢出, 那地上的黑影仿佛嗅到了血腥气的狼, 浮在水面似的青石砖上, 游蛇般渐渐靠近他身边。 小太子握紧双拳,那柄刻刀被他暗暗藏在袖中,紧紧贴着汗湿的手臂,传出些微的凉意。 突然间,那倒映在青砖地面上的黑影竟然“站”了起来!仿佛从水面中捞出一张人形的皮影,直勾勾地立在小太子的面前。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1 月色自背后照来,那黑影却像是被白雾般的月光浸润,渐渐由浓转淡。 像是浓墨滴入清水,那黑影飘散为一缕缕的黑气,勾勒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小太子朝夕相处半年多的纸片鬼泰安,终于像一只真正的精怪魂魄一样站立在他的面前。 她的身量修长,腰身瘦削,穿一件湖绿色的宫裙,燕尾般的粗辫垂肩,衬得她肤色白皙。她脸盘圆润,两颊丰满,杏眼睁得大大的,整个人仿佛年画里走出的小姑娘,生得喜庆又可爱。 小太子到得此时仍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地想托住她的手臂,哪知他伸手出去,竟扑了个空! 他的右手,直勾勾地穿过她的手臂,仿佛她真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倒影,由月光和浮尘聚拢在一起。 小太子心头一跳,眉头紧锁,还不待开口,便已听见面前那鬼影泰安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怎么办?”她猛地朝前一扑,“小太子,这可如何是好?以前我虽小了些薄了些脆了些,但好歹有个实体啊!如今被那大司马一烧,生生把我烧成了灰,连张纸都不是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哭得伤心,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眶中滚滚落下,巴掌大的小脸涕泪横流。 他伸出手,像以前那样虚拢在她身后轻轻拍着,明明有些想笑话她此刻的狼狈,喉头却仿佛哽住一般,半晌说不出话。 小太子满肚子的话想对泰安说,既恨不得骂她愚蠢到在寿宴上跳出来,把自己作成如今这副模样;又想好好告诫她以后万事以自己为重,她被烧成灰烬之后,他不知有多难过。 可是他酝酿许久,正待开口,又被她嘤嘤呜呜的吐槽气得想笑。 “还不是都怪你!”泰安抽抽噎噎,“总是纸片鬼纸片鬼这样叫我,很是嫌弃似的。现在好啦,顺了你的意,我可不是纸了!” “我成了纸灰了!” 她脸上挂着泪珠子,哭得打了个嗝,“连一张薄纸的肉身都没有了,只能用烟灰幻化成形。我再也不是纸片鬼了,我是烟灰鬼,烟灰鬼!” 他上一秒那盈满胸口的心疼,生生被她嘤嘤的哭泣闹成了此时此刻的脑仁疼。 嘤嘤嘤嘤,满屋子都是她的哭泣声。 小太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扶额开口:“闭嘴吧,你个嘤嘤怪。” 一句话完,他还当她要跳起来跟他对骂。哪知她竟然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打着嗝说:“喔!” 再不说话了。 小太子讶异,仔细观察她,才发现她双目无神,晕晕沉沉似的。他凑身向前,深吸一口气,果然闻到了满鼻的酒气。 “你还醉着?”小太子轻叹感慨。 难怪她酒宴上这般沉不住气,难怪方才几次三番呼唤才肯现身出来,难怪出来之后也形态不稳,原来是醉得深了。 小太子长舒一口气,又翻开了《圣祖训》,转身对泰安说,“你酒醉之中元神未聚,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醒来,就一切如常呢?” 泰安从善如流,一头扑进了摊开的书页中。小太子将书合起,放在了自己的枕边。 这一觉足足睡了整日。 晚膳之后,泰安方才幽幽醒转,如同一缕幽烟般从书页中探出了头。 “我变回来了吗?”她站在小太子的面前,绝望地问道。 小太子手中握笔,正在写字,闻言抬头瞥她一眼,淡淡说:“没有。” 泰安呼啦一下瘫在他身侧的椅子上,青烟拢起的身体窝成坐着的形状,满脸颓丧。 小太子徐徐放下笔:“…纸都被烧成灰了,你还指望怎样?你该庆幸当晚大司马烧你的火把不是沾了符灰的磷火,不然烧得你元神尽散,哪里还有今日这般烟灰拢起的模样?” 泰安出事的当时,小太子心间曾隐隐约约抱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她附身那本《圣祖训》仍好端端地放在东宫中,若是她元神未曾散尽,许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仍能复生。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泰安的情状。 中秋夜宴,他逼/奸/乳母事发,被父亲以圈禁为名保护起来,关在清凉殿中。父皇御赐一本《圣祖训》给他,命他禁闭之时好好誊抄反省,私底下又送来一柄小小的刻刀和数块木料,让他无趣时打发时间。 太子被贼人陷害,皇帝爱莫能助,表达爱意的方式也只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小太子心里感激与愤怒交杂,又被无根飘萍似的无力感击得绝望。 《圣祖训》被他摊开放在面前,他心头烦躁不想誊写,只随手抓起一块红杉雕了起来。 他想雕一座五指山,山下压了孙大圣。可是心绪不宁,下刀的那一下劈了劲头,唰地一下擦破了左手背。 鲜血滴在摊开的书页上,小太子被唬了一跳,不迭去擦,又哪里擦得掉。他心头愈发烦躁,只觉得这般“血腥”的兆头太过不吉,一怒之下刺啦一声,将滴上他血迹的那页书撕了下来,揉成一团远远丢开! 一炷香后,太子渐渐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2 冷静下来,起身再去寻那纸团,搜遍满殿却再寻不到。 却在书案下的青石砖地上,找到了一张纸剪的小人儿。 “你那时不怕我吗?”泰安第一次听他讲述往事,不由瞪大双眼。 小太子轻笑摇头。 那时他命悬一线,早死和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她开口说话之后,他才逐渐意识到她就是三十年前的亡国公主,中宗臭名昭著的小女儿,泰安。 “真宗为励学子,颂诗流传,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本意没错,传到坊间却逐渐变了味道。我幼时生长在洛阳乡间,晚上坐在麦垛上,也曾听乡间老人讲些鬼怪异事,说冤魂怨气不散就会聚集成灵,依附于书本之上。有读书人翻开书,便是那勾人魂魄的蠹灵。” 小太子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第一次见到泰安这样附身于书的鬼怪,也不免想起幼时的那些耳闻。 “既是蠹灵,便依附血气为生。”太子眉头微蹙,看着泰安半虚半实的身子说,“你以往纸片情状的时候,依附在我身上,半年时间由巴掌大的纸片生长成小臂一样长。” “如今你虽是纸灰凝成,虚空缥缈,但是好在元神未损。”他看着她,叮嘱道,“你乖乖的,好生待在我身边。我琢磨着,再等半年时间,天长日久,你吸附人间精气,便也能慢慢恢复成人形。” 泰安眼睛蓦地一亮:“你是说,我靠吸附你的血气,便可慢慢恢复原来的模样?” 小太子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泰安果然上杆子爬,惊喜地跃到他的面前:“小太子,你行行好!不如多放些血来给我,让我快些恢复成人的模样!” 太子额前青筋乱跳,忍不住斥她:“精怪修炼都须时日,谁像你这般没耐心?若是血气太满,遭了反噬怎么办?如今元神既然未损,为何不徐徐图之,免得你我都受了牵连损伤?” 泰安半点都没听进去,虚虚抱着他的手臂苦苦哀求:“小太子,求你啦!我如今这模样太痛苦了,半日都等不得!” 她毫不犹豫挟恩求报:“我可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还不快快拿你那刻刀给我放些血出来!” 她叽叽喳喳:“不多,就一盏!一盏嘛!你怎么这般小气?” 他却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泰安眼珠一转,灵机一动:“小太子,你说错啦!我可不是你所说的蠹灵!” 太子抬眼。 泰安绞尽脑汁:“我是那王母娘娘座下仙童…平日里以鲜血为生,就叫…就叫吸血吸血鬼!你再不给我放些血喝,我便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小太子再忍不得。 她如今身子是烟灰拢起,打打不得骂骂不动。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举起案上那《圣祖训》扇起一阵风,呼啦一声将她吹远。 “别闹!”太子抚上眉心,“让我安静下。明日一早,还得面见父皇呢。” “大司马,要动手了。” 第38章 祖制 寿宴之后,小太子静待了两日, 只听闻大司马朝堂上向圣人发难, 口口声声太子年幼难当大任,说寿宴之上有人行刺, 太子惊慌失措胡言乱语,未及筵毕, 仓皇而逃。 大司马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 却丝毫未提及巫蛊二字, 仿佛出现在寿宴现场的是带刀的刺客,从未发生过纸筒伤人的事件一样。 皇帝一向最怕这种两相为难的场面,捂着心口连连呼痛,还惊动了御医。 “我旧伤未愈心痛难耐, 爱卿还是长话短说罢。太子尚未成婚, 行事有些不妥当也是理所当然的。”皇帝气喘吁吁替太子开脱, “还是个孩子, 孩子嘛!” 大司马眼皮都没抬一下,早有数位朝臣见机上前, 洋洋洒洒长篇大论, 生生将太子诬蔑成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 “爱卿待如何?”皇帝皱起眉头, 略有不满。 大司马抬起脸, 语气淡淡,神色冷静:“殿下年幼难当大事, 又尚未成婚, 如何统率东宫三百近卫?” 皇帝这才意识到大司马的来意, 只觉得无比厌烦,无精打采地回道:“东宫率卫是皇后首肯了的,已经给了睿儿了,也没出什么大事。大司马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些?” 大司马还待再说,中书令裴郡之却恰在此时站了出来,躬身施礼道:“依循祖制,东宫应有率卫三千,如今仅有三百人到位,已是与祖制不符。太子年幼不经事,合该大司马徐徐教导,但祖制不可一废再废,望圣上明鉴。” 大司马灼热的目光投来,裴郡之毫无惧色。清流一党纷纷附和,皇帝大大舒了一口气,迭声说:“爱卿此言甚是有理!睿儿年幼,胆子小,合该大司马多多教导才是。以后还请大司马经常入宫,既探望皇后,也教导太子!” 皇帝打了个圆场,自觉十分满意。大司马冷哼一声退下,却破天荒没有再提过太子失礼这件事。 连续三日,太子照旧至含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3 章殿向皇后请安,丝毫未曾露出马脚。 泰安好奇,询问:“大司马和皇后为何这般好说话?难道寿宴上这事就过去了吗?你和你阿爹说了巫蛊一事没有?” 小太子摇头。 大司马不再纠结东宫率卫,也不在纠结寿宴上的事,是因为他卢睿在大司马的眼中,已经与死人无异。 入宫四年有余,他终究还是走到与大司马短兵相接这一步。 小太子苦笑一声,吩咐沙苑找出一件旧衣穿在身上,将那本《圣祖训》贴在胸口,再度踏入皇帝的昭阳殿。 皇帝见到他来,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手,开口道:“睿儿,朝堂之事你不必担心,中书令已说了,东宫率卫依循祖制不可废…” 太子抬起脸,少年面孔坚毅,下巴上已有乌青的一层胡茬:“阿爹,大司马欲杀我。您…救不救我?” 皇帝闻言大惊,惊慌失措地站起身环顾四周,见无人在近旁在略松口气,怒声斥责:“睿儿何出此言!当心隔墙有耳!” 小太子扑通一声跪下,前额砰地一下磕在青石砖的地面:“爹爹…寿宴当日,儿亲眼目睹大司马与江湖术士为伍,行巫蛊之术。儿年幼沉不住气,将此事捅穿,惹来大司马的记恨。若非东宫率卫誓死护主,儿险些没能活着回到东宫!” 太子久久没有抬头,皇帝也停顿了很久,才慢慢低声说:“睿儿,进宫当天爹爹怎么跟你说的?一是要忍、二是要蠢、三是万万不能被人看出你不蠢,怎么这才四年多,你便熬不住了吗?” “你我才多大年纪?他陈克令又多大年纪?熬得几年便再无精力与你我相争,难道他陈家真懂术法,能这么千秋万世活下去?”皇帝的声音疲惫又阴冷,“待陈克令一死,又有什么仇恨不能清算?” 太子抬起头,露出领口泛了黄的旧衣:“阿爹等得,是因为阿爹乃是天子,天子不可替换。而儿臣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随时皆可替换的太子。” 小太子苦笑:“恐怕皇后娘娘诞子之日,便是儿臣死期到来之时。” 皇帝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的麻布旧衣上,神情有些恍惚:“…这衣服是你阿娘做给我的。如今穿在你身上,倒也合身。” 他回过神来,又摆摆手,很是疲惫似的:“此话休要再提。皇后腹中是儿是女尚且未知…” 太子咬牙,直起身子,深深地看着帝王:“后宫近日皆沐圣宠,沈婕妤王昭容吴美人连番侍君。就算皇后娘娘这胎不是儿子,怕是后宫中也很快会有子嗣出生!” 皇帝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右掌啪地一声扇在小太子的脸上:“逆子!爹爹的后宫事,哪里容得你来置喙?” 第39章 暗杀 皇帝的力道并不算大,可是小太子却借了势头狠狠地歪倒在一旁, 微黑瘦削的脸颊上逐渐浮起一个清晰的掌痕, 和他额上碰出的青淤交织在一起。 像片落叶在风中飘零,无依无靠。 小太子紧紧抿着双唇, 慢慢正过身子,青松一般跪在皇帝的面前。 皇帝嘴唇微颤, 目光沉沉地看着倔强又脆弱的儿子, 侧脸上的青肿在正午的阳光中格外斑斓。 小太子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一分一秒等着,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良久,皇帝终于极轻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做?” 小太子心头巨石落地,大松一口气。 他赌赢了。 童年时代小太子生长在洛阳乡间, 家中还有上等的水田租给农人, 家境算得富庶。他阿爹性格软懦, 待妻儿极好, 自小太子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挨过父母一个指头。 乡间也有农户的儿子, 大他两岁, 时常鼻青脸肿出现在他面前。小太子幼时胆小, 怯生生地看着那农户的儿子脸上的伤口问道:“你这伤怎的这般骇人?满面血污, 怎也不处理一下?” 那男孩口中衔着半长的麦草,小小年纪, 却满满过来人的口吻:“这你就不懂了吧?我阿爹酒醉动手, 等醒来看见我脸上伤重, 才会生出负疚,之后几日便待我极好,要啥给啥!” 他带了几分超脱年龄的冷漠,叮嘱他道:“你可记得,以后若有什么难缠的事要求你阿爹答应,就先激他打你一顿。他心中生愧,自然更好说话些。” 小太子懵懂地点头,可心中却隐隐约约想着,阿爹与阿娘待我极宠,又怎么会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而今,将近十年的岁月过去,小太子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穿上了娘亲亲手缝制的旧衣,妄图用脸上青紫的伤痕唤起他父皇心中最后一丝维护之意。 而他看起来软懦不堪一无是处的父皇,最大的好处约莫就是一直以来的心软。 救不救这个相处了十四年的儿子? “睿儿,”皇帝的声音喑哑暗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你真的想对大司马动手,恐怕再没有回头路。” 太子抬起头,清冷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语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4 气:“箭在弦上,如今态势已是你死我亡。他日若皇后诞下皇子,阿爹恐怕也不会再有如今这般稳坐龙椅的安逸。” 三十余岁成年的皇帝,再是扮猪吃老虎,再是装蠢装天真,又哪有襁褓里的小儿好掌控? 大司马若是怕自己死后皇帝反攻清算,最好的办法岂不是再从头养成一个乖巧听话的小皇帝? 若是怕一个皇子捱不到成年,那便多逼着宫里的皇帝多生几个,如那配种的公马一般,死了一个,换一个,死了一个,再换一个。 换着换着,天下逐渐习惯了姓陈的大司马,便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姓卢的皇帝。 “阿爹登基四年,宫中未有子嗣诞生。秦宝林入宫不足三月,却足有五个月的身孕,这一环一扣岂是秦家一己之力可以办到?宫中女医,随侍侍女,入浴时的混堂司,永巷中的女官,加加算算近百人,都要对一个怀孕的宝林缄口不语。阿爹,秦家已经两代无人做官,如何能手眼通天,买通这许多的宫中内侍?” 皇帝四年时间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憋住下身,拼尽全力不去做大司马麾下的那匹种马,还不是被有心人送了有孕女子入宫混淆皇嗣 又能如何? 说到底不过是他人脚下的蝼蚁。 小太子抬起手,目光炯炯:“阿爹年富力强,大司马却已耳顺之年。若是依爹爹之计,我们一忍再忍,忍至大司马薨逝,所有的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但是阿爹你可知道,寿宴当场,儿臣亲眼目睹一支无人操控的纸箭若神明附体,与大司马周旋许久,满席喝彩不断,人人习以为常。这分明是厌胜之术!” 皇帝平静的眼睛终于泛起一丝涟漪,轻声问道:“既有巫蛊厌胜现身,便会有江湖术士出入府中。” 既有江湖术士,那求仙问药延年益寿必然难逃。 皇帝愿意忍耐大司马,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迟早有一天大司马会死在他的前面。 但若是大司马日日冶金炼丹,若是真能寻到长生不老的仙药,那皇帝又怎能保证自己熬得过他? 圣人心弦一动,与太子深深对望。 父子到得生死相托的此时,才终于算是交了心。皇帝收了扮猪吃老虎的模样,粗长的眉毛皱在一起,平时英俊又憨厚的面孔上带了一丝阴鹜,眸中精光乍现。 太子轻声说:“以弱胜强,绝非易事。自李朝乱政后,东突厥阿史那起兵叛燕,几次三番携兵入侵。大司马是定王军中近卫出身,定王去后执掌兵权,至今将近二十年时间。” 军权牢牢握在陈家手中,就算是身为女子的皇后说一句话,都要比空有名头的他父子二人来得管用。 “兵权动不得。”皇帝颔首,“哪怕露出一星半点想动兵权的念头,恐怕你我父子都活不过明日。” 那是陈家小心翼翼维护的底线。 小太子点头表示明白,继续说:“太傅去后,朝中清流一党实力大削,如今以中书令裴郡之为首。若是我们合纵连横,与清流一党合谋,是否可以提拔些年轻将领安插在军中,借以分化大司马在军中的势力?” 皇帝冷冷瞥了太子一眼,摇头:“清流一党,墙头草众。靠不住。何况那些受了提拔的年轻将领,只会念及举荐他们的裴郡之,又哪里会忠于提拔他们的我?” 皇权与兵权之间再隔一层,无异于放走了狼又引来了虎,焉知以后的裴郡之,不会是今日的大司马? 小太子咬牙:“大司马靠不住,裴郡之也靠不住,阳关道既然如此难走,那倒不如试一试独木桥?” 他要大司马的命,但是兵权动不得,朝堂又无力,剩下的,也只有这么一个方法。 “刺杀。”小太子说,“燕太子丹礼贤下士,换得荆轲以命相许。我东宫如今有三百率卫,若是苦心经营广施恩惠,也可寻到忠烈为国之臣。” 皇帝果断打断他,静下心来细细谋划:“曾听皇后提及,大司马府中与众不同,山水雕塑画屏悬窗一概不设,四方书房立在正中央,四周空荡一片,只余雪白色的碎石屑铺满地面,并美其名曰,枯山水。” 大司马势大,做出这般无趣的院子,也多的是人夸赞。 但是小太子心知肚明,所谓“枯山水”绝非因为大司马审美奇特,而是为了避开刺客。 枯山水无假山石,放眼望去空荡一片,刺客便无所遁形。铺满地面的白石屑摆出水纹的模样,方便大司马随时查看是否有脚印踩过,点点滴滴精心设置,都是要让到访的刺客避无可避。 小太子深吸口气:“刺杀一事,自然不能在大司马府中谋划。宫中中秋即将设宴,若是我提前豢养凶猛的獒犬,训练东宫内侍摔角,待大司马到来便立刻关闭殿门。二十余位宫人侍女一并扑上,难道还制不了一个急红了眼的大司马?” 皇帝叹息:“獒犬由何人驯养喂食?又听命于何人?如何能保证关键时刻,那人不会临时倒戈?大司马行伍出身,袖中短剑贴身,从不远离。二十余位临时抱佛脚的宫人侍女,又有何把握将大司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5 马一击毙命?” 太子毫不放弃:“刺杀不行,那便落毒!你我父子亲手雕琢空心木筷赐下,在筷子里面藏下□□剧毒,筷尖以蜡封印,遇热即化。大司马以筷送菜入口,口中温度将那蜡封逐渐融化,露出藏在筷心里的点点剧毒。” 皇帝苦笑:“倒没看出你竟有这写话本子的天赋。这法子想得很是离奇。” 他面色一沉,又说道:“但你可知□□毒性不大,除非大司马用的是一具寸余宽的金刚筷,否则吃到筵席结束,大司马也最多不过闹闹肚子。” □□有味,香似苦杏。可若要毒死人,筷子上那点点分量又哪够? 况且大司马惜命得很,身边武卫不断。筵席上的菜色,十有八九有武卫亲尝。分量下得大些,□□味道不对,武卫第一口便能嗅得出来,又如何能借着筵席的掩护,杀得了大司马呢? 太子想了想,继续说:“若是买通大司马身边亲近的人,日日将小量毒剂落下,经年累月之后,是否也可将大司马毒杀?” 皇帝哼一声:“经年累月,你等得了吗?况且你我生长在宫中,去哪里买通大司马身边亲近的人?你认识吗?” 太子一愣,他还真的认识。 皇后,素来纯孝温顺的皇后。 可是皇后背靠陈家,若是大司马倒了,皇帝父子清算陈家,皇后又怎会有好日子过? 赔本的买卖,弑父的罪名,皇后又不蠢,断然不会去做。 太子咬牙,徐徐开口:“若是中秋夜宴上,着宫婢歌姬排练剑舞。趁大司马酒醉迟钝,沉迷歌舞之中,借机以剑舞杀人,又如何?” 皇帝轻轻摇头:“大司马从不醉心歌舞,况且宫婢力弱,又如何能杀得了身有短剑的大司马?但你说这法子…倒真有些可取之处。” 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世间总有一物,能让戎马一生的大司马动心。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说:“皇后前日告诉我,乌孙进贡了数位胡姬,约莫月末便可入宫。” 第40章 父子 以往皇帝默默为亡妻守孝, 于女色之上十分淡薄。自今年伊始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连番征召嫔妃, 至今已换了三四拨新宠。 皇后素来贤良, 但凡征召后的嫔妃, 问过皇帝之后尽皆晋位, 四年多来空空荡荡的后宫仿佛一夜之间便热闹起来。 乌孙国虽连年进贡,但过去十年大燕皆是幼主继位。 自定王薨逝之后,此番才是第一次进贡了二十名年轻貌美的胡姬。 若是往年, 皇后便随手将人安排了。但放在皇帝日渐沉迷美色的今年,皇后掂量了一番,特意和皇帝提了一嘴。 “陛下是何意?是留在宫中呢?还是赏赐下去?”皇后眉目温柔,仿佛没有半点不满。 皇帝面上浮现尴尬,轻咳一下:“胡姬嘛…据闻金发碧眼, 十分与众不同。我快三十岁人,尚且未曾见过…有点好奇,好奇而已。” 左顾右盼,坐立难安, 眼神中又带了点期盼, 不断地瞄向面前的皇后。 皇后勾起嘴角, 压住唇边一抹讽刺,了然又大度地点头:“那便安排在永巷, 教教规矩罢。” 乌孙进贡的胡姬, 貌美如花身姿妖娆, 肤色赛雪双眸湛蓝, 极具异域风情。 小太子有些讶异,抬起头问:“阿爹是想以色/诱之?可大司马治军严谨为人板正,从未有好色传言流出。恐怕色/诱一事,并不靠谱。” 皇帝轻叹:“所以这胡姬,从来都不是给大司马准备的。” “睿儿,动脑子想想罢。以色/诱人,从来不如以情动人。若陈克令只是一个普通的耳顺老人,他此刻心心念念的该是何事?若有一人恨大司马比我们尤甚,又会是谁?”皇帝站起身,双手背 在身后,看向昭阳殿外。 小太子沉默许久,终于起身:“阿爹说的是。儿子…明白了。” 东宫中,太子刚刚将大衣裳解开,便看见一缕青烟从胸口窜了出来。 “明白什么明白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明白?”泰安趴在他的书案上,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迭声地追问他。 小太子一愣,挪开了眼睛,慢条斯理地继续解衣裳。 他到今天也没有完全习惯现在这个她。以前一张薄纸的样子,更像个古灵精怪的婴孩或玩宠,他日常与她相处,大多纯当她是只叽叽喳喳的狸猫。 可如今她肉身由烟灰拢起,看起来却像一个真真切切的小姑娘了。 还是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 与猫同室而处,小太子没什么心理障碍。 与这么个活灵活现的小姑娘共处,小太子却多少有些尴尬。他深吸口气,在心中默念数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才转过头来继续看她。 “父皇的意思我明白。”小太子说,“泰安,若陈克令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农人,无病无灾活到六十岁,此时最希望的是什么?” 泰安皱起眉头: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6 “希望长命百岁?希望子女孝顺?希望寻到一块好的棺木?” 她眼睛一亮:“希望儿孙满堂!” 太子赞赏地颔首:“不错,若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此时心中愿望应当是含饴弄孙,子孙满堂。” “年轻时奔波一生养育儿女,待年迈之时再将田地和家产传给儿子,自己做一个遛狗弄孙的富家翁,这本是普通老人的企盼。” 代代更迭,生命的替换如同潮来潮往。这是人间正道,逃不过的。 可六十岁的大司马,非但没有顺应他生命的潮流和规律,做一个不事正业轻松悠闲的老人,反倒一面将权势牢牢握在手中,一面寻医问药养生,探访长生不老之道。 “无论是生在皇家,还是生在陈家这样的权贵之家,生命的更迭往往意味着权力的更迭。”小太子苦笑,“父皇立我为太子本出自父子亲情,但是待我弱冠,羽翼渐丰,又难免威胁那时尚且年富力强的父皇。” 武帝戾太子刘据,景帝栗太子刘荣,南朝废太子刘劭,历朝历代,不知多少雄心壮志的太子出师未捷,死在不愿放权的皇帝手里。 “我阿爹子嗣不丰,尚且有这样的担忧。大司马府中权势更迭,又与皇权何异?”小太子轻声叹息,“泰安,我入宫四年,从来只知大司马陈克令,不曾知晓骁卫将军陈继尧。” “你说,听闻大司马立志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之后,比我们还愤怒痛恨的那个人是谁?” 泰安恍然大悟,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比我们更希望大司马死的,是他的儿子?” 其实何尝不是呢? 皇后虽是家中嫡女,平日为人处世却极为小心。这样面面俱到贤良淑德,绝不会是裴安素或是秦宝林那样娇宠着长大的家中女儿。 大司马治军严谨,治家又怎会轻松快意?陈家长至成年的嫡庶子女加在一起足有十人,各个都与常年驻守军中的父亲并不亲近。 不曾亲近,又如何尊崇爱戴? 而父子之间,不曾有尊崇爱戴的骨肉亲情,那权力的更迭和替换,又如何能不血淋淋? 在太子苦苦期盼大司马早薨的日日夜夜中,恐怕也有另外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傀儡,也在翘首期盼大司马的死期。 秦家前几日透过太子妃递进来小道消息,说得便是这位陈家嫡子的八卦。城南有座暗娼寮,上月送来一批未□□的瘦马。骁卫将军陈继尧领了一队亲兵前去尝鲜,归城时遇上城禁,拿着腰牌也没有用,反倒被守城的校尉连讥带讽了一通。 末了,还是报上了亲爹的名头才进了城来。 小太子徐徐开口:“陈克令的嫡长子陈继业乃是原配所生,应当是大司马一生钟爱。陈继业是天纵英才,十多岁便随陈克令征战沙场,却在而立那年死于一场伤寒。” “如今陈家嫡次子名为陈继尧,在十年前兄长死后才担了骁卫将军的虚职,但庸碌无才又好酒色,风评十分不佳,时常遭到大司马当众训斥。” 泰安感慨道:“有这样独断专裁的爹管着,还有这样优秀的哥哥压着,换我我也抑郁了。男子嘛,总讲点上进,若是事业上不得意,不论是爱美酒还是爱美人,多少要给自己找点兴致乐趣的。” 她了然地点点头:“喏,就像你阿爹那样。皇帝当得不好,平日里就喜欢关在昭阳殿里削木头。”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牛头不对马嘴! 小太子气得胸痛,转头想斥她,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又被她兴致勃勃地缠上来。 “说起来,原来你阿爹并不是真傻。”她满是感慨,“而是一直在装傻。演技真好,真是将我瞒得死死的,半点也没看出来。” 小太子默然。 他阿爹何止是将她瞒得死死地,就连小太子自己,最初的两年也一直都没有看出来。 “那你是何时知道他是在装傻保存实力呢?”泰安问。 小太子轻轻摇头:“泰安,宫中群狼环伺,人人虎视眈眈。四年前我不过是一个九岁孩童,生长在乡间,大事不知。若是无人相护,在这宫中怕是撑不过三个月。” 可小太子非但没死,还好生生的活到了现在,又何尝不是证明了他父皇嘴上虽然不提,私底下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守护他? 同是一对父子,有小太子和皇帝之间的相依为命,也有大司马和陈继尧之间的暗流涌动。 更有泰安和中宗之间的父女深情。 在这宫墙之中,到底什么样的情分能够长久?又是什么样的父亲,才能让子女免受伤害,让自己免受子女的怨恨和争权的困扰? “雄狮老迈,自会有幼狮虎视眈眈。大司马虽不好女色,但是陈继尧却好色非常。”小太子缓缓说,“我要大司马死,便要万无一失。” “色/诱、落毒、刺杀、反间,一个都不能少。” 第41章 贵妃 后宫之中, 最近很有些不太平。 无他, 只是因为皇帝在美色上开了荤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7 之后,很有些收不住闸的意思。 沈婕妤王昭容吴美人连番晋位,与皇帝饮酒嬉闹夜夜笙歌, 几乎勾去了皇帝的一颗心。前几日还有传闻, 为了一柄缅甸进贡的玉如意,一向对皇后尊重有加的皇帝,竟然当众摔了一只杯子。 风声传到大司马耳中,早有门客上前询问:“皇后孕中受了委屈,可要使人去宫中探望?” 大司马冷哼一声, 只略略抬一抬眼:“几个女人就能将他玩得团团转, 这样的皇帝又有何惧?” 他沉了声音:“皇后乃是将门虎女, 合该有容人度量。来人, 将我书房里摆的那座南海珊瑚送进皇后的含章殿中。” 大司马府中的珊瑚宝树足有二尺多高,远看仿佛赤红色的火焰, 珊瑚枝上悬挂着龙眼大的珍珠,像一个个圆润的小灯笼。 皇帝一进含章殿,打眼就望见这具扎眼又嚣张的珊瑚宝树,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凑上前去笑嘻嘻地冲皇后作揖。 “这宝树看着十分衬你。”皇帝携了皇后的手,轻轻替她捏着浮肿的手臂, “前日里是我不好, 饮多了酒, 乱发脾气。” 他低声下气, 英俊的面庞浮现红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玉如意看起来绿油油的,十分不美气,哪里有着红彤彤的珊瑚看着贵气?” 皇后一言不发,只拈起小匙挑了一口燕窝粥,缓缓说:“圣人说这么多,可还是为了沈婕妤来讨那玉如意的?” 皇帝嘿嘿笑了两声,油嘴滑舌道:“还是皇后懂我。她年龄小,纵使骄纵些,总还是小姑娘脾气。” 饶是皇后再好的性子,此时也忍不住带了怒意,声音有些尖锐:“陛下明鉴,非是我小气,非要与沈妹妹过不去。只是宫中规矩乃是祖制,那玉如意以金纹修饰,缀了一只七尾的凤凰,按律只有贵妃用得。沈妹妹入宫不足一年,尚且是婕妤之位,又如何用得这样的玉如意?” 皇帝沉下脸,皱起眉头:“人人都说我是皇帝,九五之尊!可是我想给喜欢女人赐件宝贝,怎生这样难?” 他深吸一口气:“皇后说得也是,既然沈婕妤位份低,用不得七尾凤凰的玉如意,那便干脆将她擢至贵妃好了!这样总该用得了吧?” 皇后猛地抬头,手中小匙啪嗒一下落进了碗里,震惊地看着皇帝,久久都没有说话。 沈婕妤的父亲乃是光禄大夫沈知云,与裴郡之同属清流一党。皇帝擢升沈氏为贵妃,欲与皇后分庭抗礼,做出这等蠢事莫非是被美色迷晕了脑袋? 皇帝欲立沈氏为贵妃一事,在朝堂上也掀起了轩然大波。清流一党以裴郡之为首,极力支持。而大司马虽未说话,却铁沉了脸,接连托病不去上朝。 倒让清流一党像是一拳击到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东宫中,泰安听到消息也咋了舌,问小太子道:“你阿爹疯了吗?他素来胆小懦弱,最怕得罪皇后和大司马的,怎的为了这沈氏会闹成这样子?” 她眨了眼睛,凑在小太子身边八卦:“哎,你见过沈婕妤没有?是不是真的那么漂亮?” 小太子微笑,又瞥了她一眼:“后宫嫔妃我自会避嫌,哪里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沈氏样貌,泰安也不知道。 深宫嫔妃,没有人知道沈氏的样貌。 可是正因为如此,一时间传言甚嚣云上,全天下人都从皇帝的反常和迷恋之中,描绘了一个天下第一的绝世美女出来。 泰安想明白了,不由感慨道:“不愧是两父子,想的招数都一样。你对那裴安素好,就跟你阿爹对沈婕妤好是一个样子。” “就像江湖上的侠客要立威,就去找那天下第一高手比武。赢了,自然而然就会成为新的天下第一高手。”泰安点头。 都是赤/裸/裸的利用。 胡姬不日便将入宫,若是皇帝想替胡姬造势,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就是让胡姬战胜现在的“天下第一美人”沈婕妤,成为圣人最珍爱的新欢啊。 帝王的恩宠和疼爱,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昙花一现。 泰安想到沈婕妤数日之后将会遭受到的,从云头跌落泥地的天壤之别,同为女人,多少有些不忍。 她后怕地捂住心口,叹道:“幸好我生为公主…若是运气不好投胎做了后宫嫔妃,我倒不如一头碰死。” 小太子心头一跳,没由来地十分不喜她这般言语,低声斥道:“胡说什么呢?你这般叽叽喳喳爱说话,要是投胎,也一定投去做了只聒噪的麻雀。” 他眼带笑意揶揄道:“麻雀灰扑扑的,以麸皮渣滓为食,可是脏得很。哪有在我身边锦衣玉食来得舒服。怎样,还要投胎吗?” 泰安哪里怵他,梗了脖子就回道:“我若是投胎,定要投胎做个富家男儿,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当个名满天下的游侠。” 小太子冷冷嘲笑:“…想得美。你要是投胎做个男儿,定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四五岁上就被穷得揭不开锅的阿爹阿娘去了势送进宫,还回到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8 身边,当个小太监!” 他吓唬她:“到时候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让沙苑打你的板子。可害怕了?还投胎吗?” 听到打板子,泰安果然缩了脖子。可她面服心不服,嘴上仍碎碎念着不停:“哼,搞不好投胎到皇后的肚子里,一生出来就跟你夺皇位呢。” 太子大怒,气得伸手想揪住她往《圣祖训》里塞,却被她呼啦一下躲开,缩成青烟一团盘在他的书案顶上。 “小太子!”她笑着冲他吐舌头,“你放心!我这个人最讲义气,除非你做了皇帝,否则万不会半途丢下你,自己去投胎。” 她笑靥如花,带了狡黠和天真。 他抬头看了她许久,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转过头,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朝堂上,沈氏册封贵妃一事愈演愈烈。而后宫中,沈婕妤称病多日,几乎霸占了皇帝的独宠。 整个四月,皇帝再没有踏足其他嫔妃的宫中一步,连本应留宿皇后宫中的初一和十五,都只是应付敷衍地点个卯。 五月初,隐忍多日的皇后终于出手。 乌孙进贡的十位胡姬初初入宫,初承恩宠,便立刻勾去了皇帝的魂魄。 那位圣人放在心尖上珍爱的,距离贵妃一步之遥的,天下第一美人沈婕妤,失宠了。 第42章 宫心 十位胡姬由皇后亲自安排在南熏殿中, 入宫当晚, 便受到皇帝临幸,圣宠极隆。 圣人一连两日未曾上朝,待到第三日姗姗来迟之后, 却绝口不再提及沈婕妤擢升贵妃一事, 仿若从来都不曾出现过这么个人。 短短一日的工夫,沈婕妤便由名满京城的天下第一美,沦落为全天下的笑柄。 而那十位胡姬却踩着跌入泥埃的沈婕妤声名鹊起,一时之间,京城街头巷尾皆是在惊叹这十位胡姬是如何美貌, 能让炽手可热的沈婕妤一夜之间被打入冷宫。 光禄大夫沈知云也花了大价钱去打听。乌孙路远艰辛, 胡姬本就金贵, 此番之后身价飙涨数十倍有余, 到了千金难买的地步。 晋中豪绅秦家,恰在此事发生之前, 提前一月自乌孙倒买来一位胡姬,正正好于沈家求购胡姬当时抵达京城,借此机会血赚了一笔。 靠近镇远门的西市新开张了一家茶寮,名为丽水台, 楼高三层。一层为书茶馆,请了北地十分有名的说书先生讲梆子, 十分热闹。 而茶寮的后门, 有一隐蔽的楼梯, 顺着那楼梯上去, 便可看到喧嚣闹市中的一片别有洞天之地。 整个二层阁楼,栽遍碧绿的竹子,地上碎石铺路,由竹林来分隔空间。客人由楼梯上来之后,各走各路,并不会有碰面的可能,极为隐蔽。 光禄大夫沈知云与秦缪,这两个原本没有交集的人,此时一同坐在竹林之中。 秦缪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徐徐开口问:“沈大人可收用了那胡姬?可是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沈知云面色不虞,摇了头:“祸国妖姬而已,能有什么手段?我良家女儿,诗书满腹,又怎能与这些下贱的胡人相比?” 沈知云忍耐再三,还是咬牙切齿道:“圣人到底是乡野木匠出身!轻易被那粗鄙的美色所诱,连纲常都顾不得了!” 话语间还是将始乱终弃的罪名安在了皇帝的头上。 秦缪也不劝阻,只待沈知云怒气过去之后才出声劝诫:“沈大人不必心焦,婕妤此时日子虽苦些,可总归来日方长。” “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万万不要像我这样,生生折了一个女儿进去。”秦缪长叹。 沈知云这才想起秦家也曾出了个秦宝林,承恩圣宠甚至远在沈氏受宠之前,不由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叹道:“秦兄说得是!是我想岔了。好在圣人心念昭仪,丧仪甚是隆重…” 一句话还未说完,面前的秦缪就已铁青着脸,砰地一下将茶杯砸在了案几上。 “人都死了,要这些虚礼有什么用?我只恨自己一念之差,送了她入宫。”他压低声音,“你我想法一致,圣人尚且康健,可是大司马却已耳顺,皇后此胎男女不知,若是自家女儿能有身孕诞下皇子,将来鹿死谁手尚且未知。” 秦缪的语气十分遗憾:“若是那胡姬晚来两日,婕妤此时怕是已成贵妃了罢…贵妃诞子,与婕妤诞子,又是十分不同…” 两人言谈之间,半个字也没有提到现在的太子,仿佛双双默认太子活不到成年。 可是秦缪所言,一字一句,都戳中了沈知云的心事。 清流一党中,裴家已出了太子妃,再无法送嫔妃入宫。琅琊王家惯常不参与党争,与裴郡之关系最亲近密切的,就是他沈家了。 若是沈氏册封贵妃,背靠清流一党,又怎会没有和陈皇后抗衡的资本? 可偏偏是此时,偏偏是沈氏距离贵妃之位一步之遥的时候,胡姬入宫,被皇后安排承宠。 沈知云越是想,心头越是愤恨:“竖子当剐!陈克令借胡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59 姬之狐媚,毁婕妤美名。有生之年,我必与陈家老儿不共戴天…” 秦缪适时接口:“沈大人若想报仇,还当从长计议。” 沈知云沉声:“秦大人可有妙计?” 秦缪抚髯轻声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你府中那位胡姬,还当物尽其用才是。”秦缪开口,眸中精光闪现,“陈克令对婕妤出手,沈大人便该让他尝尝这丧子之痛。” 沈知云官至二品,说话做事又比秦家方便许多。前后数日时间,本就因皇帝恩宠而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胡姬,又闹出了不大不小一件趣闻,不消几日之内便传遍整个长安城。 城南最大的娼寮百花楼,近日重金购入一位乌孙胡姬,本待调/教完毕之后接客,哪知娼寮中浸润多年的龟公,却被那乌孙胡姬的美色所迷,竟欲带着她私奔。 娼寮老鸨大怒,又换了一位龟公将那胡姬牢牢看管。哪知一夜过去,新换的龟公却也眼眶含泪,口口声声要护送那胡姬回归故土,将她送回乌孙国去。 老鸨再不敢安排龟公看管胡姬,只安排了数位孔武的婆子和侍女照料胡姬。哪知隔了两天之后,胡姬哭哭啼啼找到老鸨,说是数位侍女见识到她的容貌身姿之后,苦苦哀求她共享磨镜之欢。 老鸨这才终于信了邪,知道这乌孙胡姬是等男女通吃的人间妖孽! 第43章 同乐 宫城内, 十位乌孙胡姬勾去了皇帝的心魄。 而长安城内,又有一乌孙胡姬勾起了全城人的好奇。 骁卫将军陈继尧为大司马陈克令的长子, 平日里正是娼寮的常客, 听闻乌孙胡姬的盛世美名之后,更是三番五次踏足百花楼。 老鸨是人精中的人精,次次都陪着笑脸,话里话外却全是推脱:“将军是知晓的, 乌孙胡姬难得,早是预备了陪伴那贵人,小的着实得罪不起。” 陈继尧如何听不懂老鸨的言外之意?可是他在陈家苦熬多年, 最是懂得分辨眼色,此刻强自按捺住脾气, 勉强冲那老鸨点点头。 可他回府之后, 仍心心念念许久, 直到数日之后,那位名满京城的胡姬被轰轰烈烈地送进了大司马的陈府之中。 满城轰动, 可又有些意料之外的理所当然。 十位胡姬俱被皇帝强留宫中,立刻有会看眼色的有心人将一名调/教好的胡姬送入大司马的府中。 不过是些最常见的巴结手段。 大司马治家甚严,对府中下人十分严厉。而大公子陈继尧恰恰相反,为人风趣温和有礼,出手又十分大方, 吃喝嫖赌无一不沾, 替他办事的府中下人总能雁过拔毛捞些油水。 胡姬刚入陈府, 立刻有那好事的小厮将事情报给陈继尧。 陈继尧闻言一愣, 又极快地调整过来,笑着打趣:“父亲大人威望甚重,又刚过完六十大寿,收个美人算什么?也值当你来报?” 小厮与他亲近,并不惧怕他,也笑着回:“将军是大司马最器重的儿子,不若您向大司马开口讨要,想必大司马定会将那胡姬赐给您。” 陈继尧笑着摇摇头,赏了那小厮几枚铜板。 他转过身凝望着窗外,眉间却渐渐拢上阴鹜。 世人只知大司马,从来不知道他骁卫将军陈继尧。父亲心里从来只有死了的大哥陈继业,又何尝有过他? 大司马得知胡姬入府的消息,一向严肃的面孔更是板得铁青。 他素来不重美色却重声名,何曾愿意在这风口浪尖收这一名“艳名满城”的烫手山芋? 大司马沉吟片刻,招手挥来下人:“从何处收来那胡姬,便送回何处去。若是没人收,就直接将人送至城中娼寮。若是娼寮也不收,就一刀斩杀,再将头颅悬挂在我府门口。” 家中执事半点惊讶之色也不露,稳稳躬身离开。 饶是如此,第二日早朝时分,光禄大夫沈知云接连启奏弹劾大司马受贿,收取他人所奉的胡姬一名。 “胡姬乃是乌孙国进贡给陛下的贡品。不知大司马府中那名,又是何人送来?”沈知云怒气难抑,“大司马与圣人同享胡姬,可是存了分庭抗礼的异心?” 这帽子扣得又大又狠又直白,大司马再不能忍,狠狠怼回去:“沈大人好心思,日日打探我府中家事!” 他转过身,对皇帝拱手:“不瞒圣人,胡姬入府之后,臣已觉出不妥,着人将那胡姬送往娼寮,并未收容。望圣人明鉴。” 沈知云冷冷一笑:“大司马这话说得有意思,你将那胡姬送往娼寮,莫非在你眼中,乌孙胡姬不过是娼/妓?若是乌孙胡姬是娼/妓,那圣人岂不是是嫖/客?” 大司马闻言大怒,右手已放在腰间,只怕下一秒就要拔刀。 还是皇帝及时出现打了圆场,满面笑容毫不介意地说:“大司马此举,做得好!我身为帝王,合该与民同乐!哪里有我有美人在怀,就不许其他人也享受享受的意思?”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0 第44章 代价 好一个与民同乐! 大司马气得脑袋冒烟, 却还得强忍着怒气听皇帝絮絮叨叨:“做皇帝也不能这般霸道嘛!难道我觉得乌孙胡姬美貌动人,就不许娼寮里其他平民男子也亲近美人, 这如何使得?” 皇帝搓着双手, 笑得十分憨厚:“与民同乐,同乐嘛。” 皇帝自己都毫不在意,旁人又还能有何话说。沈知云愤愤不平还欲再言,却被裴郡之以眼神示意, 低头退下。 不消两日,皇帝金口玉言传得满城风雨,街头小巷皆有百姓津津乐道, 说皇帝亲自盖棺,要让那胡姬“与民同乐”。 陈继尧再去百花楼, 来接待的老鸨便热情了许多, 接连招呼了数位姑娘前来, 又在陈继尧临行的时候试探性地问了句:“将军上次还曾问起胡姬,此番怎地又对胡姬失了兴致?” 陈继尧有些意外, 上次老鸨还遮遮掩掩,将那胡姬看得十分金贵,怎么这次倒像是卖不出的过季货似的,上赶着给他塞? 老鸨看出他的疑问,谄笑着弯腰:“…胡姬性烈, 仰慕将军这样的英雄男儿。旁的那些男儿只为美色而来, 胡姬不愿屈就。” 睁着眼睛说瞎话! 陈继尧在心里冷冷嘲讽, 也慢慢反应过来。 皇帝那一番与民同乐的话之后, 这胡姬的处境怕是有些尴尬。 以前因为胡姬异域风情又十分貌美,约莫可以被王侯公府当成个拿得出手的礼物,可皇帝亲口说要拿那胡姬“与民同乐”,那些讲究的人家又哪会将人迎回家去? 可若是真要这胡姬与贩夫走卒相陪,恐怕无论是老鸨还是胡姬自己都十分不愿。 陈继尧今夜未饮太多,尚且有几分清醒,不愿蹚这浑水,正欲开口婉言谢绝那老鸨的好意。 偏偏刚巧是那一抬眸的瞬间,瞥见步阶之上,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半遮着面,肤色赛雪,露出湿漉漉的两只圆眼睛,眸光湛蓝仿若受了惊的小鹿,我见犹怜。 陈继尧一时看得呆了,那老鸨见状,立刻含笑招来胡姬推入陈继尧的怀中:“将军收用了罢!我这胡姬,且还是处子!您若当真不喜欢,玩两日再好生送回来便可。” 一阵隐隐的暗香传来,拼命地往陈继尧的鼻孔里钻。他低头一看,只见胡姬已经低垂着头颅,乖巧地靠在他胸口。 陈继尧霎时感到全身的气血都往身下冲去,心中生出万丈豪情,伸手将那胡姬牢牢揽住,翻身上马,直回府中。 皇帝初幸胡姬,足足两日未曾上朝。 而今陈继尧初尝胡姬滋味,也足有整日未出房门。 百花楼中那名动京城的胡姬,却被骁卫将军陈继尧迎回府中坐了那如夫人一事,就在陈继尧与胡姬颠鸾倒凤这一整日中,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终又由出入朱雀门的內侍们传进了皇城之中。 皇后临盆在即,本就食欲欠佳,得知消息之后更是水米不咽。 “父亲大人在朝堂上与光禄大夫沈知云针锋相对,亲口说出会将胡姬送往娼寮。这隔了才几日的功夫,兄长竟然亲自将人迎回府中。这事说起来,如何站得住脚?”皇后忧心忡忡,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显得愈发蜡黄,“若是再闹出什么父子两人同享美人的丑闻,我陈家名声还要不要了?” 皇后身边伺候的宫人不敢怠慢,立刻将话传回了大司马府。 大司马这才知道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二儿子竟然做出这档子龌龊事,而阖府上下,竟然无一人禀报给他,还需皇后自内宫中传话才能知晓。 大司马常年驻守军中不常回家,又不比陈继尧亲和大方,府中下人心底向着二公子,本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可一向花天酒地的儿子却如此擅长收买人心,这局面看在大司马眼中,却又多了一层不寒而栗的意味。 大司马赶到的时候,陈继尧怀中揽着那胡姬,正在罗汉榻上睡得香甜。 两具赤/条/条的身体缠绕在一起,汗湿的白皙胴/体在日光的照耀下泛出一层奶白色的晶莹。 大司马缓缓地闭了眼,回忆起战死沙场的大儿子黝黑健壮的身躯,再一睁眼,眸色便凌冽了许多。 他只一挥手,自有数名武卫上前,面无表情的将一盆冰水兜头向陈继尧和胡姬泼了上去。 胡姬先被惊醒,尖叫着伸手捂住自己赤/裸的身躯。她身侧的陈继尧被这穿天的啸叫惊醒,他头痛欲裂地举目四望,方才发现数十位武卫已将他层层围了起来。 他的父亲就站在那人群正中,高昂着头,满眼厌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包藏祸心的狗/杂/种。 陈继尧嘴唇嗫喏,只觉得春日的暖风拂在身上,却显得自己□□的身体那么地突兀。 “父亲…”他从地上慢慢跪起身子。 而大司马一言未发,只缓缓抬起右手。 陈继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懵懂地抬头,口中惊呼出声:“不要!” 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1 大司马高举的右手猛然落下,武卫手中的砍刀应声而下,砰地一声砍在了那胡姬的脖颈上,发出一声闷响。 炽热的鲜血仿佛离弦箭,唰地一下溅在了陈继尧冰冷的脸上。胡姬羊脂玉一样白皙纤弱的天鹅颈断裂成干脆的两截,而她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他的面前,露出两只圆圆睁着的、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双眼。 对于大司马来说,这是惩罚,也是立威。 可是对于陈继尧来说,这却是无边无际的羞辱。 堂堂骁卫将军,三十余岁的陈继尧,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像拎一只小鸡仔一样从床上拎下,赤/裸/裸地跪在数十名低等武卫面前,眼睁睁看着爱妾被斩杀在自己的面前。 陈继尧只觉得口中猩甜,喉头干涩,只能生生将指甲掐入掌心,老老实实地俯身下去。 “父亲,儿子知错了。” 东宫中,泰安正在尝试着拿起一支笔。 “就是这样,再试试,稍稍用点力气…左边一点!”小太子站在她身边,轻言细语地指挥着。 泰安的指尖已经逐渐由虚空变成了实体,只是她凝神努力了数次,却始终不得章法。圆溜溜的笔杆子吧嗒一下跌在书案上,已有好几次。 “不试了!”她略烦躁地甩开手,“这笔杆子太沉了…我怎样用力,都拿不动。” 小太子安慰她:“松木已是最轻的木材了,何况我削了许久,再削下去就称不得笔,只能叫做木签子了。你今日已比昨日进步多了,只差一点点就能拿起来了。” 泰安扭了身子走开,又去窗边逗那盆锦鲤,眉目中很有几分惆怅:“…一想到那胡姬死得这般惨,就怎样也静不下心来。也不知她有没有魂魄,能不能投个好胎。” “哎,你说,”她皱了眉头,“胡姬不懂汉话,又听不听得懂我们牛头马面的差遣?若是她误了事,一直找不到归乡的路,怎么办呢?” 太子哑然失笑,又隐隐有些心疼。 高坐庙堂的男人们不见血的厮杀,却总让娇滴滴的女子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他沉默片刻,又对泰安柔声道:“要么我递话给秦家,请他们将胡姬的尸首好生收敛了,行吗?” 胡姬头颅被斩之后,果然如大司马吩咐那样,被挂在了陈府那座乌金的牌坊之下。 皇帝知道了消息,惊得连发了数日的噩梦,连带着对乌孙进贡来的胡姬也有些不喜,觉得她们妖艳太过,红颜薄命,不是当得起君恩的有福之人。 而被冷落多日的沈婕妤吴美人,终于再一次复承了恩宠。 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沈婕妤,再不似以往那般招摇骄纵,贵妃之事,非但绝口不提,还在含章殿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奉上了一只金镶玉的玉如意。 “七尾鸾凤,依制当由贵妃使用。妾位低福薄,只愿献上此柄如意,谨祝皇后娘娘安康。” 皇后尊崇,嫔妃乖顺,一切都是那般的风平浪静和谐美好,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那一场贵妃之争,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十位乌孙进贡来的胡姬。 泰安想了想,轻轻摇了头:“如今时局不稳,你还是和秦家保持些距离,免得惹了沈知云的疑心。” 胡姬一事后,为沈婕妤解了燃眉之急,又送上“胡姬”这么一项大礼的秦缪,已经被光禄大夫沈知云当成了至交好友。两人数次在丽水台中见面,秦缪话虽不多却字字熨帖,言谈之间已将陈继尧的动向掌握了遍。 “说是痛定思痛,改邪归正了。”太子微笑着说,“娼寮赌场再也不去,说是在家中闭门苦读兵书,要替大司马分忧呢。” 泰安哼了一声:“真要是读书的材料,也不至于三十多岁再开始装相啊!我琢磨着,他是真打算对他爹下手了,才装成这样乖巧的儿子,降低他爹的警惕心。” 她想了想,又伸出指尖戳了下小太子的手臂:“哎,你说,他是不是打算落毒?” 落毒当然是上好的主意!陈继尧于军中十分无能,却因常年混迹在陈府中,于仆妇家丁中很有威望。 若是陈继尧设法落毒,再加上素日来府中经营下来的人脉,未必不能真的成事。 可小太子却隐隐觉得心中难安,只觉得自己算错漏了哪处。 “陈家子女共有十人,除了早逝的嫡长子陈继业,出嫁的六位女儿之外,尚且有三位儿子。” 陈继尧、陈继良,和今年刚满三岁的陈继允。 “陈继良虽是庶子,所受教养却和嫡子一般无二。弱冠那年也被大司马安排至军中,如今在御林军中做个都尉。” 碌碌无为,却也挑不出什么大错。 第45章 争执 陈克令为父过分严厉又乏亲近和教养, 两个成年儿子, 嫡子无能庶子平庸,都难当大用。 可是却都好生生地活着。 “权势之下, 能活着就已经是本事了。”小太子叹道,“无论陈继良是真的平庸还是藏拙,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2 若是陈继尧没了, 他定然是最大的受益者。” 棋局环环相扣,螳螂在前, 却又黄雀在后。 希望大司马死的陈继尧,也同时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有这么个弟弟,和头悬利剑又有何异?”太子说, “我是不相信陈继尧有这个胆子鸩杀大司马。” “府中还有一个陈继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求寻出一点错处取而代之。陈继尧若是当真铤而走险,怕也难以成事。” “如今局面, 也只能等, 再看那陈继尧到底是何打算。”太子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声音中带了隐隐的担忧。 泰安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 此时倒敏感地感受了他的心烦意乱。 她素来古灵精怪,眼珠一转, 又想了一招出来:“我如今以烟灰化体, 不惧宫墙, 更不会被人发现。不若今晚我再偷偷溜出宫,去那陈继尧的住处替你打听打听消息?” 太子猛地回头,提高声音:“不可以!” “大司马府上门客众多, 定然豢养了江湖术士,若是被有本事的道士看见了,抓住你怎么办?”太子抿着嘴唇,脸色十分严肃。 泰安却早已想好退路,振振有词:“…那我便以袖覆面,说自己是惨死的乌孙胡姬,找不到回家的归途。好吓唬他们一下!” 上次去大司马府,险些连命都送掉。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才几天她就忘了个干净? 太子呵了一声:“你当旁人都是蠢蛋?你说化胡姬便化胡姬?嗯?那胡姬纱衣覆体半遮半露,脚踝坠铃步履如燕,你见过吗?好生生给我待在家里,别总想着投机取巧!” 泰安心中不服,咬着下唇退后一步,轻轻巧巧转了一个圈。 “我怎么没见过胡姬?阿爹在时,年年都有乌孙进贡,胡姬又有什么稀罕?我阿爹还送了我一名呢。”她昂着头,烟灰拢起的宫裙和上裳晕成了一片淡青色的灰烟,又慢慢聚拢在一起,仿若一层青纱,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 “你看!”泰安炫耀似的低头看身上的胡裙,“像不像?” 太子只瞄了一眼,便立刻将视线挪开。胡姬擅歌舞,日常打扮十分轻薄。他虽也从未见过,但看到泰安身上薄薄一层轻纱,将她小女儿家的玲珑身姿展现毕致,他便猜到她所言多半不虚。 她还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曾经亲眼见过胡姬。所以摇身一变,便能学得三分相似。 小太子心想。 可她到底有没有半点男女大防的意识啊?歌姬的衣服穿上身,毫不介怀站在他面前…难道当真还只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 “哎,问你呢。像不像啊?”泰安倒很坦荡。 她还真的是指望着他替她拿衣服的主意,见他久久不答话,便以为自己想岔了方向,又皱着眉头回忆许久,换了一身绯绿的窄袖小褂。 太子抬头,一眼就看出她穿了一身极适合骑射的胡服,玄黄色的碟带系在腰间,昂首挺胸,英姿勃发。 可他满脑子都是她方才的那身轻纱姬裙挥之不去,话一开口,带了掩饰似的埋怨语气:“堂堂公主,身上却穿着歌姬舞婢的衣裳样子,怎么一点都不怕羞?” 泰安一愣:“这有什么?胡姬袄裙漂亮,我以前当公主的时候,还不是经常穿?衣裳只有美丑,又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 太子恍然大悟。中宗时期,京中贵女确有很长一段时间,以穿胡服骑射为潮。 他原以为是那时民风比现在开放,却没想到这股穿胡服的风潮,很有可能是由贪靓爱美,又很懂得打扮的小公主泰安发扬光大。 到得此时,太子心中渐渐清明,知道泰安在他面前毫无芥蒂地换了胡姬的舞裙,只是因为两人所生年代不同。中宗时期,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更加开放和包容。泰安那身轻纱的薄裙,非但不是伤风败俗,还极可能是她带起来的京中潮流。 可太子还是心烦意乱,胸膛像藏着一头咆哮地小怪兽,满脑子都飞去了莫名其妙的方向:“中宗宠你着实太过,什么都依着你!难道当初你见驸马李彦秀,也是穿这样的衣裳不成?” 话一出口,小太子立刻后悔了。 他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突然一下变得这样尖酸刻薄。明明不是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明明他知道驸马的背叛是泰安心中最大的隐痛,从不主动提起,可胸膛中的那只怪兽却像是藏在黑暗中的恶魔,逼着他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语。 泰安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委屈愤懑涌上心头。 他这是怎么了?三十年前她穿什么衣服,说到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为何他一副对她十分不满,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李彦秀害她全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此生都为曾与他相恋而深以为耻,难道小太子和她肝胆相照这近一年的时间,竟然连这点都不知道? “泰安…”小太子伸手去拽她,语气中带了低声下气和小心翼翼。 泰安的怒火却一下窜了上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钻进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3 了《圣祖训》中,任小太子在外怎么哄慰都不肯出来。 “…雕一面半人高的屏风给你好吗?就要你上次说的,金线绡纱的,如何?”十四岁的少年,怎样也不愿道歉,只将声音放得愈发轻柔。 泰安闷闷的声音从书页里传来:“…我乏了,要睡觉。” 夜色已深,太子轻轻叹息一声,也熄了灯躺在床上。 他心中有事,一直睡得不甚安稳,朦朦胧胧中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他们又回到了大司马府上,泰安一身胡服背身上马,朝着远方一个高大的身影策马奔去。 他以为那是李彦秀,心里闷得像堵了块石头,恨不得立刻对泰安喊道:“别去,那是杀你的凶手!” 可是马越来越远,他却突然之间发觉那人并非驸马,而是坠马而死的合德太子… 太子大寒,便是身在梦中,仍然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便是此时,一直紧闭的窗户却突然传出来极细微的一声响动。 太子本就浅眠,一个挺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泰安?是你吗?”他微微提高声音,却听不见有人回答。 太子的一颗心霎时从胸膛落进了万丈深渊,三步并做两步奔去了书案前。 果不其然,那本《圣祖训》四平八稳地摊开,而一直藏身其中的小公主泰安,却再也不见踪影。 她还是去了大司马府! “泰安!”太子一把拉开长信殿紧闭的殿门,夜风寒凉,吹得他从胸膛凉到了指尖。 东宫中一贯从未有内侍宫女守夜,唯有李将军安排的一队亲卫值夜。听闻长信殿声响之后,立刻跑了过来。 为首的武卫不过十六七岁,面带稚气:“殿下有何吩咐?可是做了噩梦?” 小太子紧紧握拳,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着人备马,我要出宫。” 漆黑的黑幕如同天然的屏障,将一缕青烟般飘荡的泰安完美地隐匿其中。 她已经很久没试过这样自由,原本委屈愤懑的心情被清风拂面,一扫而空。 他不信她能够做到,她偏要证明给他看! 泰安轻咬下唇,努力回忆上次太子带她去大司马府赴宴时走过的方位,轻巧地飞了过去,直到看到大司马府那座高耸的牌坊,才轻轻松了口气。 第46章 马厩 东宫中, 李将军闻讯赶到,正在苦苦相劝。 “殿下这是怎么了?皇城已经落了宵禁,此时出城势必惊动圣人和娘娘,到时殿下预备如何解释?” 太子冷肃着脸, 目光坚定:“就说我夜半惊梦, 梦见早逝的阿娘,一定要出城祭拜。” 李将军倒抽一口冷气,彻底伏低了身子:“东宫三百率卫,仰仗太子鼻息。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望殿下三思!” 这是拿东宫近卫的命来威胁他不要任性呢。 太子眸色暗沉,缓缓开口:“李将军所言甚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如此, 你便与沙苑留守东宫, 一只蚊子蚂蚁也不准你放进去!” 他一拂衣袖,再不看他,冷着脸大步朝前。 沙苑见状, 连忙一路小跑, 紧紧跟在太子身后。 被太子说成贪生怕死的小人,李将军又哪敢再言,此时进退难安,直到沙苑连连回头对他做眼色, 这才一咬牙, 也跟了上来。 “殿下, 走朱雀门罢。” 泰安对大司马府印象极深, 趁着夜色暗沉, 沿着花厅一路向前。 当日寿宴,太子曾与陈继尧打过照面,但她藏在太子怀中,只勉强记得那把声音。此时又不知大司马府内方位,只能漫无目的地飘荡。 她心里隐隐有些后悔没有听小太子的话,白跑了一趟。可是若真的就这么灰溜溜地空手而归,岂不是更丢人现眼? 泰安不愿被他瞧不起,咬牙在府里坚持。可是眼见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她聚成一团、黑色雾气般的身体,却在渐渐亮起的天空中愈发明显。 寅时已过,泰安终于开始惊慌,眼见府中下人家丁渐渐多起来,她勉强藏身树影之中,几乎避无可避。 如果一直这样,恐怕只能熬过白天,等晚上天黑再行回宫。 泰安苦笑,这下小太子势必发现她偷偷溜出去的事了…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又会不会担心她。 府中为避刺客,树木大多矮小稀疏,藏在这里一个白天,若是遇上花匠修剪花枝,怕是风险不小。 泰安思索片刻,趁着天光将至的最后一刻,猛地冲上天空,仿若一支长箭。 她记得花厅西侧不远,就是马场!马场内有草料草垛,家丁下仆又较少,应当是此时最适合她的藏身之地。 泰安不再犹豫,咬牙朝着马厩内冲去。 马厩并不算太大,南北两排相对,各有十多匹宝马。 马倌此时尚未起身,泰安一路过来,并未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4 撞见一人。她轻轻松一口气,也顾不得草料脏污,兜头兜脑就往草垛里钻。 还好,泰安终于松一口气。虽然没找到什么有益的消息,但是好歹也没遇上太大的风险。 总算没有给小太子惹麻烦! 她极度的紧张过后,一旦放松,整个人霎时就松懈下来,浑身都很疲惫。正当她晕晕沉沉几欲入睡,马厩里却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男子声音。 “可安排妥当了?”那人声音阴恻恻的,一下子将泰安从半睡半醒之中彻底惊醒。 “二公子放心,小的在马厩蛰伏多年,保准万无一失。紫花苜蓿本是上好草料,小的在草料中混入烟叶,烟叶毒性日积月累,马匹便会中毒而死。”有人答道。 “…你计算好剂量。等动手当日,我再着人将灯笼交给你。”那人继续说道。 什么灯笼?泰安云里雾里,可是心里却隐隐知道他是谁了。 不是旁人,正是大司马的二儿子,陈府的二公子,她一晚上心心念念要找到的,陈继尧。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泰安心里欣喜万分,竖起两只耳朵,一字不漏地将二人对话记了下来。 “二公子放心,胡蜂剧毒,再加上日积月累的烟叶之毒,您要哪匹马死,小的定然能够做到。还不知府中是哪位得罪了您,要您这般整蛊才能出气?”马倌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继尧半点破绽也不露,哈哈笑着拍了那马倌的肩背:“兄弟,莫多问。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两人声音渐远,像是在朝马厩外相携走去。 泰安听了个半懂不懂,心里着急想说与小太子听。她静待片刻,见四周一片寂静,便轻轻抖动身上草料,从草垛中慢慢钻了出来! “谁在那里?”偏生在这个时候,一声怒喝声传来。 是陈继尧!不知何故去而复返,刚刚好和她撞了个正着! 泰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化出了一身胡姬轻纱装扮,绯绿色的薄纱罩住了全身,举起衣袖来半遮着脸,呜呜嘤嘤哭个不停。 陈继尧犹在震惊当中,连连后退两步,惊呼:“是你!” 泰安情知此时万万不能出声,只要一开口说话便会露馅,干脆跪下趴低身子,露出被轻纱遮住的头顶心,和腰背处纤细妖娆的曲线。 她还在呜咽低泣,声音幽怨哀绝,像是受尽了委屈的新嫁娘,哭得陈继尧一颗心如同猫爪挠似的,恍恍惚惚不得终日。 恰在此时,马厩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二公子!”是陈继尧贴身的小厮,“太子殿下亲自来访,已至府门外!大司马昨晚住在军营,尚未归来。执事着我问您,可要亲往迎接,问清东宫来意?” 陈继尧和泰安同时被这声音惊到,双双朝那小厮看去。 泰安机敏,便趁着陈继尧回身的那一瞬间化作一缕黑烟,猛地从他身边窜了出去! 她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小太子来了! 第47章 府前 事出紧急,泰安不知哪里生出的斗志和决心, 一路飞得飞快。 陈继尧仍在愣怔当中, 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面前化成一团黑烟朝外飞去, 直到那门外驻守的小厮也瞥到了空中的泰安惊呼出声。 陈继尧反应过来, 心下一沉,两步迈出马厩,捏起那小厮的下巴, 阴恻恻地问:“你看见什么?” 那小厮立刻知道不好, 面色惨白连声说:“二公子明鉴,小的什么也没看到!小的三岁入府跟在您身边,一直忠心耿耿…” 然而话音未落,小厮双目圆睁,喉咙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继尧双手一起, 用尽全力掐住他的脖子, 直到数分钟后,那小厮终于力竭放弃挣扎, 两条踢打不停的腿僵硬地垂下。 陈继尧缓缓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朝陈府门口走去。 方才出现在他面前的胡姬, 太过诡异!无论是真的惨死的胡姬冤魂不散, 还是旁人设下的局,都决计不能让第二个知道此事。 若是胡姬冤魂不散, 被父亲知道, 恐怕会怀疑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才会设巫蛊施法召魂魄来相会。 但倘若是旁人设局,那他便更需要和此事脱开关联,否则必会牵扯至巫蛊压胜一事,十有八九做了替死鬼。 陈继尧脸色愈发难看,联想到前些时候寿宴上叫破“巫蛊”之事的小太子,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迷局,处处都是陷阱。 是以,待陈继尧行至陈府门口见到一身萧瑟的太子的时候,已是满身戒备,谨慎之上更添小心。 “父亲未在府中,不知殿下远道而来,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海涵。”陈继尧带着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 小太子毫不示弱,冷冷回道:“本王接到线报,大司马府中有人行巫蛊之事。上次寿宴上之上未有收集到证据,今朝来此,特为揭穿大司马陈克令的真面目!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5 ” 这话说得太狠。围观众人皆面色大变,李将军霎时握紧腰间佩剑,紧张地环顾四周。 若是平时,陈继尧必当小太子是脑子抽了前来挑衅。 可是那胡姬的冤魂刚刚才在他面前出现,陈继尧心中咯噔一声,莫名心虚。 时机如此巧合,难道这巫蛊一说,针对的是他陈继尧? 陈继尧背心虚汗直冒,声音倒还镇定自如:“殿下慎言!我陈氏满门忠君为国,从未有半点巫蛊压胜之事。殿下若有怀疑,请上报圣人、上报大理寺卿!圣人秉公执法,我陈家自当开府相迎。若是殿下今日并无实据,还请殿下恕我不能相从!” 小太子面色寒峻,半个字也不理,招手示意李将军护卫他前行,一步步朝陈继尧走去。 陈继尧大惊,接连后退几步:“殿下可想好了?今日是想在我大司马府前动武不成?” 他是想骂太子脑残来着。单枪匹马就带着十几名武卫打上门大司马府来,这不是太子抽风找死是什么? 可真的要他下手去杀,他陈继尧不过是将军一枚,又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陈府三公子陈继良恰在此时赶到,笑面盈盈拦在兄长和小太子之间:“殿下息怒!好生生的,怎么在府前吵起来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又转过头去拉陈继尧道:“兄长息怒。在门前闹起来不好看,不若迎进府中好生招待,殿下就带十几个人,还能抄家不成?何苦在我们门前闹大,大家面上都无光彩!” 若是平日里,陈继尧必当顺水推舟,和弟弟两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将太子迎进府中等待父亲回来。 可是此时他心中有鬼,看谁都觉得是勾搭好了特登来此构陷他,不由满心防备,低声喝道:“府中尚且轮不到你来做主,退下!” 而就在两人相争的此时,小太子眉头却微微皱起,右手背在身后,对着陈府那高耸的牌匾轻轻做了个手势。 “骁卫将军好胆识!”太子冷冷打断两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日本王还偏生就要进府查看一番。谁敢上拦,格杀勿论。将军前两日才在剑下失了爱妾,且看你今日有没有胆子做我的剑下亡魂!” 一句话精准击中陈继尧的软肋。陈继尧勃然大怒,面色涨得紫红,噔地一下抽出怀中佩剑,格在胸前。 小太子半秒都不耽搁,也顺势抽出李将军手中佩剑高高举起,对准陈继尧的胸口便刺了过去。 陈继尧为人纨绔,却身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十分勇武。 而小太子瘦削单薄,身高只及陈继尧的肩头,此时猛冲过去,分明便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第48章 渔翁 东宫率卫紧紧守在太子身侧, 陈府家丁却略有迟疑, 未在第一时间跟上。 陈继尧心头大恨,射刀子一般怒视身后的府中执事, 才有一队家丁犹豫着围了上来。 太子冲在最前,眼看就要扑到陈继尧面前,陈继尧把心一横, 紧紧握住刀背, 已下定主意举刀便砍。 电光火石间,众目睽睽之下, 凌空突然扑下一道黑灰色的阴影,兜头兜脑盖在小太子的胸前。 小太子像是被雷击中一般,面色煞白捂住胸口,唇边溢出一缕血丝, 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周边惊呼一片,李将军大喝一声, 揽住太子下坠的身体,冲陈继尧怒道:“将军好大的胆子, 竟以巫蛊之术射伤太子!待我回宫禀告陛下, 请圣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不待陈家反应过来, 李将军当机立断, 指挥十多位亲卫护送太子上了车驾。他们本就是驾车而来,此时仿佛早有预备, 轻车熟路上了车, 一鞭子挥在马屁股上玩命往外跑去。 陈继尧手中长刀叮地一下砸在地上, 尚在满头雾水之中,却只能眼睁睁目睹太子的车驾迅速地消失在视线当中。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太子是怎么口吐鲜血,又是怎么扯上巫蛊之术的? 陈继尧慢慢慢慢抬头,回忆起那道自牌坊上方射下来,如同利剑一般刺入太子胸膛的黑影,又转过头来,看了眼远远藏在他身后的庶弟陈继良,脑中渐渐清醒过来。 他到底还是中计了。 李将军亲自架马,太子的车驾奔跑得极快。 脸色惨白、唇边沁血的小太子,却在这颠簸的马车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还不出来?”他眼带笑意,轻轻拍了拍胸口。 一道黑烟倏地一下从他胸前窜了出来,呼啦一下落在马车里面。 是泰安,满面焦急扑在他胸前迭声追问:“小太子,你没事吗?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哪里痛?” 太子翻身撑坐起来,轻轻摇头:“你别急。血迹是假的,都是一出戏。” 泰安住了手,诧异地望了过来。 “我是为了找你,才设下这么一个要激怒陈继尧的局。”太子轻声说。 天色渐光,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将泰安带出大司马府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6 ,那太难了。 反倒不如众目睽睽之下让泰安回到自己身边,唱一出祸水东引的空城计。 小太子一开始将阵势摆得那么大,又是指责大司马府上行巫蛊之事,又是坚持要入府搜查,都是在尽力将事情闹大,引来尚在府中的泰安的注意。 好在小太子与执事相持没有太久,等到陈继尧来之前,便已经瞥见一道酷似泰安黑影直勾勾地冲到了牌坊之上。 他心里有了主意,愈发要激怒陈继尧对他动手,只预备着在陈继尧动手前那一刹那,咬破鱼鳔装作被重伤流血的样子。 而恰在此时,泰安化作一道黑影冲向他的怀中,看起来正正好,像极了太子口口声声指责的“巫蛊压胜”。 众目睽睽下,太子被“压胜之术”击至吐血晕倒,又哪里还会有人怀疑,那道射向太子胸膛的黑影,其实原本就是太子此行来到的目的呢? 泰安“咦”了一声,惊异道:“这个时机把握得这样好,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那个时候冲下来保护你呢?” 太子垂眸,满眼遮也遮不住的笑意,被她逼问得急了才略带羞赧地回答:“我瞥见你在牌坊上,就知道你这么个冲动的性子,肯定看不得我受伤。” 她重情义,他被人言语侮辱的时候都会冲上来护着他,如今陈继尧的钢刀都要砍下来了,她又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他和她相处近一年时间,又怎会摸不准她这样沉不住气的性子? 泰安嘿嘿笑了一声,拍着胸脯自吹自擂:“那是的,我讲义气嘛!可是你怎么刚好能算的准,陈继尧一定会上你的当,对你动手呢?” 小太子摇摇头,他其实并不知道。 “原本打算是入府找你。”他轻声说,“若是陈继尧拼死相拦,恐怕今日还真的要见点血了。” 可是泰安及时地出现了。 而陈继尧却诡异地与太子起了争执,连半点面子都不愿意做,宁死也不愿放太子入府。 “这样看起来,倒像是那陈继尧心中有鬼。”小太子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盯着明显心虚的泰安看:“你可是在府中撞到陈继尧了?” 呃,她不但撞到了,还化作胡姬的样子冲他哭诉呢。 泰安顾左右而言他,小太子长叹一口气,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算了,这样也好。” 也算歪打正着,陈继尧因为撞见泰安而心中有鬼,生怕有人构陷他行巫蛊之术,死活不肯放太子入府。小太子顺水推舟,在府门外面演了一出戏,被一道“黑影”冲入怀里,重伤吐血。 这样一来,反倒阴差阳错坐实了陈继尧行“巫蛊之术”的罪名。 “陈继尧会怀疑当时在他身后煽风点火的陈继良,而陈继良恐怕会怀疑陈继尧自导自演一出好戏。”太子说,“且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罢,我坐收渔翁之利。” 话音刚落,他又正了颜色,对泰安说:“你呢?可知错了?贸贸然跑出去,险些给我惹到大祸,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探听得出来,是不是?” 泰安着急,连连摇头:“谁说的?我可是偷听到了陈继尧打算如何对大司马下手?” 小太子一惊,问道:“怎么下手?” 泰安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毒马。” 第49章 毒计 泰安藏身草垛, 恰将陈继尧和马倌之间对话听了个分明,此时努力回忆, 一一说给小太子听。 太子沉吟片刻:“紫花苜蓿是上好草料, 烟叶有毒,掺在草料中于马匹有毒, 这话半点不假。” “但是用这招来诛杀大司马, 恐怕很难成功。”太子笃定地说,“陈继尧在府中人脉虽广, 人缘虽佳,可到底因为从来不曾手握实权, 而缺少真正死忠。” 处境尴尬, 形容的是陈继尧,又何尝不是此时的小太子? 身边分明有人可供差遣,可是又确然无人可信。 小太子将心比心,不由苦笑出声:若是换了他, 真心相信的人恐怕也唯有泰安一人。 可见陈继尧想要做事不难,可是想要人替他卖命生死,倒没那么简单。 “马倌问陈继尧想整蛊谁,言里言外都轻描淡写十分轻松, 可见并不知道陈继尧真实的目的是诛杀大司马,而是误以为府中有人得罪了陈继尧,惹来他的嫉恨, 要毒马略施惩戒。”太子说, 脑海中骤然浮现起泰安逃走当晚, 他迷迷糊糊中做的那个梦。 合德太子。 “这就对了。马倌依照陈继尧的吩咐毒马,而陈继尧真正想要诛杀的人,却是他亲生的父亲,陈克令。” “大司马戎马半生,又怎会提防自己死在马背上?而旁人,又如何能想象得到会有人用坠马这个如此愚蠢的法子来杀害大司马?” 有的时候,最不可能的可能,反倒是最可能的可能。 泰安脸色煞白,听明白了小太子的言外之意。 陈继尧是受了三十年前她亲生兄长坠亡的启发,而要故技重施对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7 大司马下手。 当年合德太子正值壮年,又是中宗独子,自幼爱武,几乎算得马背上长大。他坠马那日,身边全是多年跟随的率卫,胯/下爱骑却不知为何突然间发疯,生生将合德太子从马背上抛下。 兄长坠亡一事,乃是大燕一朝百年来最大的未解之谜。 泰安到死,仍未触及兄长坠亡真相半分。 她此时嘴唇嗫喏,看着小太子颤着声音问:“可是陈家知道些内幕” 太子轻轻摇头:“不,应当是野史中的传闻。” 陈继尧混迹烟花地,镇日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怕是将些奇门遁甲听了个耳熟。 “陈继尧提到的灯笼,就是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竹编笼篦,指节大小,再用薄薄一层窗纸糊起来。相传那竹篦韧性十足,可将数只野蜂藏于其中。有薄纸阻拦,野蜂挣脱不开,只能被困在其中。” “野史里说,合德太子遇害当日,就是李氏指示小人,将这放有野蜂的竹笼悄悄放进合德太子的马鞍下。马鞍和马背尚有一小段空隙,若是无人骑上,野蜂就会好生生地待在竹笼子中。” “但是等合德太子上马之后,马鞍骤然吃重,与马背渐渐贴紧,而藏在马鞍下的竹篦受力变形,而糊着的那层薄纸因此而破裂,一直被封在其中的野蜂仿若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路,狠狠对着马背刺了下去。” 骏马奔驰之中,因后背突生剧痛而发狂飞飙,乃至彻底将合德太子甩了下来摔断了脖子。 泰安听着他的描述,几乎在脑海中勾勒出兄长坠马的情形,心头一阵闷痛。 小太子于心不忍,轻声安慰她:“只是野史里这么说而已。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尚未得知。若是陈继尧当真相信那竹笼如此神奇,又怎会再吩咐马倌在草料中落毒呢?” 陈继尧怕是打了双保险的心思,既要马倌毒马,将马毒至奄奄一息,又要以装裹胡蜂的竹篦夹在马鞍之中,趁着大司马骑马的时候毒杀马匹,再如同李氏暗害合德太子一样暗害同样对马匹毫无防备之心的大司马。 小太子冷冷地抬眼,心里不由生出耻笑之意。 且不论野史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单看合德太子的性子,应当与泰安差不了太多,都是毫无心机的率真之人。 可大司马陈克令,又怎能与合德太子相提并论?他为人谨慎,行至马场为了防备旁人暗害,每日所乘马匹都不同,连近卫和马倌都不知道。他陈继尧到底有多少本事,去搞来多少竹篦,能在每一匹的马鞍下都藏好? 恐怕是陈继尧也没把握能猜中大司马当日要骑哪一匹马,所以才想出再用“烟叶毒马”这一招双保险。 可是所谓双保险,其实半点也不保险。 “每匹马每日食量不同,马倌就算掺入烟叶,又如何能保证剂量恰恰好呢?那马倌对陈继尧夸下海口,还不是因为他只当陈继尧是为了整蛊,而并非杀人?”太子说。 只为整蛊,那一匹晕晕沉沉难以掌控的马就已经足够。 可是这样一匹晕晕沉沉的马,却绝不能够杀死经验丰富又小心谨慎的陈克令啊! “那怎么办?”泰安轻声问,“陈继尧这一次出手,难道势必会失败不成?如果他败了,又有谁能够杀的了大司马呢?” 太子轻轻摇头:“机遇千载难逢,若是错过这一次,怕是将来我也前路茫茫。” 所以,他非但不能让陈继尧死,反倒要让他活得比谁都好。 “既然陈继尧摸不准大司马当日会骑哪一匹马,我们不妨提前告诉他好了。”太子微微勾唇,眼中光芒闪烁。 他神色狡黠,又满满胸有成竹的自信。泰安一时看得呆了,直到小太子突然转过头来与她对视,才恍惚回神。 “小太子,你怎么这么聪明?”她由衷地夸赞,“你告诉我,连陈继尧都不知道他爹陈克令要骑哪匹马,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太子只顾着笑,避而不答,被她连连追问了几句,干脆肃了脸色看她:“哎,我问你。你在那大司马府中撞见陈继尧,可是化作胡姬的样子哄骗他?” 可是化了那件贴身又轻薄的胡姬纱裙?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敢把这句话问出口。 可他不问,她也知道。 泰安笑得像偷了腥的猫,带了两分挑衅:“对呀,还穿了胡姬的裙子呢。” 小太子深深凝视她,隔了许久才轻飘飘落下一句话:“一定很漂亮。” 太子的车驾尚未行至东宫,已远远看到长信殿前一片耀母的黄罗盖杀。 泰安一眼便认出是那是皇后的华盖,不由担忧地攥紧了太子胸前的衣襟。 皇后身孕已沉,约莫再有月余便要生产,此时由仆妇和内侍守着,半躺在一张美人榻上。 皇帝陪在她身边,脸色阴沉得像能落下雨来,远远瞥见小太子由沙苑搀扶着走来,立刻站起身来怒声喝道:“逆子!” 小太子扑通一声跪下,口边竟又渗出血迹,气若游丝地哀求:“阿爹…我梦见阿娘…说有人困住她的魂魄,不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8 准她投胎转世。梦中我看得分明,那大司马府上有黑雾缭绕…” 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半躺在榻上的皇后留! 皇帝霎时心虚起来,作势去扇太子耳光:“你再有两月就满十四,怎么还跟尿床的奶娃娃一般做了噩梦就胡闹?你这样,我如何委你大任?如何让你掌兵?还不快给你皇后阿娘道歉?” 小太子一低头:“儿子被那黑雾所伤,险些命丧府前…阿爹,陈府中当真有巫蛊祸乱,您得派人去查…” 皇帝迭声打断:“哎呦你这孩子,做噩梦做魔怔了罢?快别再说胡话了!” 他瞥着皇后的脸色,搓着手,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打圆场:“要么…要么就罚这不成器的小子禁足罢!在东宫中好好誊抄几遍《圣祖训》,长长记性。皇后你说呢?” 皇后接过身后仆妇递来的燕窝粥,拿小银匙一勺勺慢条斯理地往口中送,半点也不着急接皇帝的话。 “我阿爹十一岁便跟随定王身边,十三岁已上沙场取敌首级。便是我兄长,不满十四也已与突厥交战数次。”皇后语重心长地说,“这男孩子,越是养在宫里面,越是娘娘腔腔,不顶事也不中用!” 骂谁呢你这是?泰安气得牙痒痒,缩在小太子胸口,将他衣襟拽得皱巴巴。 皇后皱着眉头,看着小太子这副逆来顺受又弱不禁风的样子,语气中带了不易察觉的阴狠: “…本月十五,东突厥送马至京城。大司马要当众训马,今年不若就让睿儿接了这活计罢。一来也好强身健体,二来也可锻炼胆量,再来更可扬我大燕储君风威。” 她转过头看着皇帝:“圣人意下如何?” 马场训马?!就在陈继尧要对陈克令出手的节骨眼?哪里有这样神奇的巧合? 小太子猛地抬头,还未想出理由开口拒绝,皇帝却已十分高兴似的应承下来:“这样更好!更好!” “就让睿儿跟着大司马学些本事,今年训马便交由睿儿主理,也好改掉这一身胆怯的毛病。”皇帝欣喜有加,满是期望地看着太子。 太子额上冷汗霎时窜出,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破绽,俯身在地上许久,才轻声说:“是。” 第50章 转折 距离太子和泰安相遇, 还差三月便满一整年。 而在这近一年的时间中,泰安第一次见到太子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 “你今晚就和沙苑出宫。”他认真地看着泰安,眉目平和, 语气坚定, “我会写信给秦家详细解释, 只说这本《圣祖训》是我娘亲爱物, 请他们念在秦宝林一事上, 将书册供奉在兴善寺中。” “兴善寺香火鼎盛,你住在寺中潜心修行, 想来要不了多久也能超脱束缚,早日去投胎。”小太子笑得淡然,又隐隐带了忧伤, “到时候千万别迷路,记得去做个云游天下的潇洒游侠。” 他这字字句句, 分明都是在交待后事。 泰安面色煞白,坚定地拒绝他的安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别操心我。我一只鬼,还怕死不成?” “何况…也未必就到了这个地步吧。”她试探性地问,“就算是去驯马,也不必你亲自上阵?何况你旧伤未愈, 总有托词, 难道大司马还要拿刀架着你的脖子逼着你上马?” 小太子苦笑:“方才谈到陈继尧欲对大司马下手, 可摸不准陈克令会骑哪一匹马。我告诉你, 我知道他会骑那匹, 你不是问我如何知晓的吗?” 他抬起头,轻声说:“你告诉我陈继尧毒马一事之后,我原本的打算,便是东突厥送马当日,借机对陈克令下手。” 太/祖立国之初,与突厥一部连年征战,各有胜负。其后顾利可汗上表归顺大燕,自此每年上贡,并由皇帝择选宗室女下嫁突厥可汗,维系关系。 李氏谋逆后,东突厥并不认可李氏乱政,起兵叛乱,从大兴安岭一路攻至阿拉善,战乱绵延十年之久,直到定王卢启入主皇城起兵平叛。 大司马掌兵之后,东突厥虽然维持上贡,但早已与大燕面和心不和,近几年使臣进贡的时候,常常出一些意料之外的幺蛾子。 “去年冬天,东突厥薛延陀部遭遇暴风雪,春季又恰逢十年难遇的干旱,大批牲畜死亡,部落遭遇饥荒,纷纷离散。”太子说,“秦家在北部有生意,年初的时候递进来消息,说实在难以抵抗流民逃荒,不得不收铺内撤。” 自古以来,民困民穷民乱,就意味着保守和强硬。而经济的凋敝,则意味着军队的崛起。 突厥欲要收复人心,恐怕势必要在部内树立一个“假想敌”,更何况这二十年来年年的上贡,他们心不甘也情不愿,早已不满如今孱弱的大燕。 “此次东突厥送马,特意上书父皇要请大司马带兵当众驯马。打的是切磋马术的幌子,可我想,他们送来的这批马,怕是有些问题。”小太子说。 秦家递来的消息里,不仅仅提到大批牲畜死亡,也提到顾利可汗四处搜刮一批未曾开驯的野马,性子极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69 “恐怕这批贡马中,就有滥竽充数的次等马,和这些野性未消的野马。” 次等马和野马充作贡马,说到底都是为了羞辱。 小太子原本打算借刀杀人,提前将风声透露给陈继尧。待到驯马当日,陈继尧提前将藏有胡蜂的竹篦塞入最烈的野马之中,再顺水推舟,按着东突厥写好的剧本演下去。 “贡马之中夹杂老马病马,我大燕如何能忍得?大司马也好,中书令裴郡之也好,必要当场与突厥使臣争论起来。”太子沉吟。 他计划得透彻,争执之中,东突厥使臣必会借机牵出一匹野性未消的野马大放厥词:“便是进贡了好马又如何?你们大燕人会骑吗?骑不好马,又如何配骑好马?” 使臣这般挑衅,势必激起大燕男儿护国之心,纷纷踊跃上前,誓要驯服那匹野性难消的突厥野马。 而原本一直躲在一旁的陈继尧突然在此时站出来,目眦欲裂眼眶通红:“突厥老儿放狗/屁! 你突厥马儿性子绵软得像青楼里的娘们儿,也配在这里叫嚣?无须各位将军上马,且待我来试上一试!” 陈继尧并不以马术见长,又一向在军中默默无闻。偏生此次血性十足,将话说得十成十得满,还自告奋勇要当众驯服野马。 有心人自然看得出来,只当陈继尧是上次在家中因胡姬一事丢了面子,欲借训马的机会挽回一二。 事涉大司马的家事,稍有眼色的军将都会避开陈继尧的锋芒,将当众驯马、替大燕挽回国威、狠打突厥使臣的脸的机会让给自满自得又跃跃欲试的陈继尧。 大司马自己恐怕也是这样想,心中虽然狐疑,却不愿当众打了儿子的脸,便袖手站在一旁,蹙眉看着。 哪知方才夸下海口的儿子陈继尧,信步闲庭走到突厥那野马旁边,满脸骄傲地踏上马镫,却连屁股都没有挨到马鞍上,就被那烈马一甩身给摔了下来,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太丢人了! 满庭哗然,唯有突厥使臣嘲讽的笑声响彻马场。 大司马勃然大怒!一面使人将不争气的儿子扶下去,一面将袍袖一甩,冷声道:“我来!” 泰安渐渐明白过来,在小太子的计划中,陈继尧这是使出了一发宫心的毒计。 “陈继尧是陈克令的亲生儿子,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旁人哪里敢在这个时候上前驯马?若是驯成功了,岂不是打了大司马的脸,越发显得他亲生儿子是个扶不起来的草包?” 太子颔首:“没错,所以到得这个地步,大司马要挽回的不止是大燕的国威,还有他陈家阖府上下的面子。” 陈克令戎马十年,此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可他又如何能想到,他的亲生儿子陈继尧,等得便是他因为傲气而自负上马的这一刻? “那装了胡蜂的竹篦,恰恰好便藏在性子最烈的这匹野马马鞍之下。”太子说,“陈继尧被野马甩下,不曾坐在马鞍上,竹篦不曾受力变形,胡蜂也无法叮咬马背。” “陈克令驯马必会成功,而等到他坐在马鞍上的时候,竹篦受力变形,胡蜂从破裂的薄纸中窜出,狠狠叮咬马背。马匹本就烈性,再遇胡蜂叮咬定会发疯。大司马年满六十,体力大不如以往,也极有可能控不住野马从上摔下。” 这一出宫心好戏,已是目前的小太子手中握着最重的筹码。 他谋划许久,从年初得知突厥作乱开始便苦心经营,又有泰安及时提供线报,眼看陈家父子均已上钩,哪知道偏偏到得即将成行的关键时刻,被皇后看破了! “她临盆在即,挺着大肚子也要说服父皇让我去观摩训马,怕是对我起了杀心。”小太子目光深沉。 他最怕的,便是自己苦心积虑谋划出的宫心计,不过是皇后和陈家连环计中的一环。 到得驯马当日,若是并非大司马,反而是他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如同合德太子一样从装了胡蜂竹篦的马鞍上摔下,又该如何破局? 施计之人,最后死于自己的计谋之下。 何等讽刺,又是何等恐怖!太子冷汗四起,越想越觉得四面楚歌,身边鬼影幢幢,人人都不可相信。 “皇后如何知道我的计划?”他皱着眉头,“是秦家?是李少林?还是沙苑?” 疑心一起,便如狂沙肆虐,霎时蒙在了他的眼前。 泰安一把握住他的手,冰冷的温度让他焦躁的心情得到了一丝安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身边之人无可相信,你逃也逃不过的。倒不如放宽心,抱着最乐观的念头,按你的计划走。”她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驯马当日,我陪你,我陪你一起去。” “野马也好,胡蜂也罢,我不怕。”她微笑,“你信我,我骑术极好,定会护你性命。” 她的面孔稚弱文秀,她的表情童真纯洁,说出的话却这样自信和笃定。 太子轻轻低头,却不愿在这个时候反驳她,只微笑着答:“我相信你。” 然而,五月十五当日,他们却并没有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0 能在马场上见到东突厥的使臣和那一批良莠不齐的骏马。 尚未足月的皇后,提前发动了。 很多年以后,泰安一回忆起那个晚上,都会想起黝黑的天空上那一轮巨大的圆月。 月光是那样地皎洁透明,内宫之中一片风雨欲来的宁静。 可扑鼻的血腥味却一直萦绕在她的鼻腔,仿佛陷入一片猩红色的泥沼。 皇后孕中一直胃口不佳,可是五月十四当晚,却难得多进了一碗小米粥。 身边伺候的嬷嬷十分高兴,正待赏赐御膳房,一直侧身坐着的皇后却突然直起腰身,捂住肚子痛呼出声。 皇帝赶到的时候,皇后已被挪至产房,虽然见不得面,可是榻上残余的鲜血是那般夺目,直让皇帝心惊肉跳。 小太子到得比皇帝还要早些,一直沉默着陪坐在含章殿外。 皇帝见了他,倒像是终于找到了能说话的人,惊慌失措地问:“怎么这么多血?你阿娘当初生你,可没这般惊险。” 提及他阿娘,太子一言不发,右手紧握成拳,轻轻放在胸口。 而藏在他胸口的泰安,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情,伸出小手隔着衣服抚上了他的手背,一下一下慰藉着他愤懑不平的心情。 “母后吉人天相,自当平安。”他调整了心情,缓缓说。 皇帝长叹一口气,点点头。 然而,自酉时到卯时整整一个晚上之后,吉人天相的皇后却没能顺利地诞下皇子。 接引嬷嬷来了数次,皇帝破例下令,准许太医院红布蒙眼,进入产房为皇后号脉。 大司马府中送来一只成了人形的百年老参,皇后人已脱力,却还挣扎着灌下数碗参汤。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皇帝眼见不好,不顾接引嬷嬷的阻拦亲自冲入产房,跪在地上赌咒发誓,为皇后祈福。 那深情的姿态做得十足。 可小太子看得太清楚…他父皇恐怕是怕皇后殒命之后,要被愤怒的陈家找麻烦,才装出这样情深不悔忧心如焚的模样。 第51章 坠马 兔死狐悲, 那一瞬间彻骨的冷袭上心头。 这一身皇家血脉, 说到底又有何用?还不是父子残害夫妻反目冠冕堂皇的借口? 小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对此刻躺在产房中生死未明的皇后产生了一丝同情。 藏在他怀中的泰安, 与太子的心境十分相似。中宗只有两个子女,算起来,这还是泰安第一次亲眼目睹生产的鬼门关。 任皇后权势滔天, 在宫中如鱼得水只手遮天,为了家族的兴衰, 仍是要如同鱼腩一样躺在床上任命运宰割。 巳时左右,皇帝筋疲力尽出了产房,面沉如水吩咐身边的大监去宫外延请大司马。 太子心跳如同擂鼓, 四周一片寂静,人人不敢出声,只等待最后那个时刻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而接引嬷嬷的一声凄厉的哀嚎, 仿佛一刀剪断了那根紧紧绷住的弦。 死水一般的含章殿骤然嘈杂慌乱,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奔往内室, 却被慌乱奔出的接引嬷嬷挡住了脚步。 “娘娘生了!”那人低垂着头,脸色煞白, “臣妇无能, 产程太久, 胎儿生出来就已没了呼吸…” 皇帝一顿,十分冷静:“皇后如何?” 接引嬷嬷颤着声音答道:“娘娘平安,只是小皇子出声之时便面色青紫…”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 皇帝便已越过她,大踏步朝内室走了进去。 太子注视着皇帝的背影,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虽然诞下死胎,却还活着。 无论如何,这已经是对他最有利的局面,既没有皇后嫡子与他争夺太子之位,陈家又不至于因皇后薨逝而丧心病狂。 紧张了一整晚的心情终于松懈,太子疲累交加,只等待皇帝从产房出来便回东宫休息。 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后,皇帝面色古怪地从内室走出,行至太子面前。 太子跪下,沉声劝慰:“父皇节哀。此时合该好生操办丧事,以慰母后失子之情。” 小太子出声是为了提醒皇帝尽早处理丧事,免得大司马入宫之后见到一片兵荒马乱多心,对皇帝又横生不满。 可皇帝听了太子的话,久久没有回答。 小太子狐疑地抬起头,皇帝才如梦初醒般开口:“啊…睿儿!可惜啊…本来你能添个弟弟的…” 皇帝的语气伤感:“你母后刚刚失了孩子,你还不快些进去安慰安慰她?她见了你,心情也能好些。” 太子猛地瞪大了眼睛,藏在怀中的泰安也险些惊呼出声。 皇后刚刚失去亲生孩子,皇帝却要小太子这个前任的儿子去她面前招眼! 这难道不是刺激皇后本已十分伤痛的心?这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来说,未免太阴狠了些! 也太替小太子拉仇恨了些!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1 太子想开口拒绝,可是觑了皇帝不容置疑的神色,终究还是默默起身,走进了内殿。 皇后宫中仆妇训练有素,早已将产房收拾干净。太子进来的时候,空气中仅仅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一切都静谧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皇后半躺在床上,侧脸看到太子过来,轻轻勾起了嘴角,招手唤他过来。 她笑得越温柔无害,他越是摸不到她的底细,只能沉默着靠近。 “你妹妹,可惜了。”她轻轻地抚上他的发顶,衣袖挥动之间,那熟悉的昙花香气隐约浮现。 太子猛地抬头,避开了她的碰触,惊恐交加地看着她。 什么妹妹?皇后诞下的死胎,明明是个儿子啊! 是仆妇为了免皇后伤心,骗她说她生了一个公主而非皇子? 还是皇后遭受丧子打击已经神志不清? 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太子不敢再想,咬紧牙关,只恨不能将头埋进胸口。 皇后却再没说些什么,挥挥手让他下去。 午膳之后,大司马策马入宫,直奔含章殿,甫入殿门便斥退左右,冷着面孔对皇后说:“怎么回事?明明全部安排妥当,怎会产下死胎?” 他袖起双手,怒容满面:“早便该听我安排,送上十个八个待产女子放在你身边,保管万无一失!你偏生要自己生,白白耽误老夫半年时间,还险些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皇后惨白着脸,却丝毫不见悲戚神色:“父亲大人明鉴。秦氏出事之后,清流一党在内宫中早有安排,沈婕妤王昭容吴美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恨不能揪出我半点错处。” “如今态势,哪敢像以往那般,随意安插有孕女子入宫?”皇后轻咳,不卑不亢地说。 大司马怒哼一声,却没在这事上再多纠结,沉吟片刻说道:“马场本已安排妥当,却因生产一事需要延期。” 皇后不急不慌:“父亲,依女儿之见,恐怕诛杀太子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女儿失子,陈家正在风口浪尖。太子在此关头坠亡,若是被有心人抓了把柄,被沈家王家趁虚而入,十分得不偿失。” 大司马微微点头:“…只是此次东突厥恰好进贡了数匹野马,这等机遇难得。” 他目光沉沉,想到太子曾坠马伤及右腿:“东突厥将刀子递到我手中,我岂有不用之理?太子因贡马坠亡,大燕与东突厥态势紧张一触即发,势必需要老夫带兵北上御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待大司马有了出兵的借口,再度率领百万大军挥师,到时到底是北上御敌,还是南下攻入皇城做第二个篡位的李氏父子,便只在大司马一念之间。 皇后垂下眼睛:“父亲三思。太子黄口小儿,不足为惧。女儿失子之后,后宫恐怕有人趁虚而入,若是沈王两位嫔妃有孕,趁父亲在外拥立幼主,又当如何?” 她轻轻说:“还不如留着太子这个靶子,平衡各方势力,也给女儿休养的时间,到时正好里应外合,将卢氏与清流一网打尽。” 大司马沉吟片刻,点了头:“便依你所见。东突厥贡马这次,便暂且缓上一缓。” 东宫中,太子并没有想到他曾经的担忧和猜测,已在皇后和大司马的寥寥数语间消弭无踪。 皇后丧子之后,皇帝做足了姿态,朝堂之上不顾众人反对,非要立皇后诞下的死胎为太子,停灵期间禁了民间婚嫁,足足有四十九日。 丧仪之重,几乎比肩合德太子。 国丧期间,秦家数次递来消息,陈继尧依旧绵延青楼楚馆,与三教九流走得极近,竹篦胡蜂仍在探访。 小太子听了默默点头,对泰安说:“看来陈继尧弑父之心未灭,只是不知是否还会选择突厥训马当日。” 原本定于五月中旬的驯马因皇后丧子而推迟至七月中旬,恰在小太子的十四岁寿辰之后。 泰安依旧十分担忧,问太子道:“大司马和皇后可会在驯马时对你下手?不然好端端的,非要你去观礼作甚?” 太子心态却比上次放松许多,柔声安慰她道:“我倒觉得不至于。皇后刚刚丧子,后宫局势不明。待到驯马当日,我们只当观客,且去看陈继尧如何蹦跶罢。” 太子原本最担忧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怕他自己苦心积虑设下局,却被陈继尧演一出好戏诱他上钩,联合陈克令将他暗杀。 可是皇后失子之后,陈家心态又有变化,后宫中拼命争夺地盘的沈王吴家,未必比他这个太子威胁更小。 这次再去观看突厥贡马,小太子打定主意作壁上观,半点也不插手。 非但自己不插手,还提前约束了秦家,不许他们其中掺和。 陈克令欲对太子下手,陈继尧和太子却欲对陈克令下手。 而这本被陈克令、陈继尧和太子三人均认为是最佳下手时机的驯马日,却因皇后失子一事,被太子和陈克令不约而同地放弃了。 七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2 中旬驯马日,原本应当腥风血雨的一天,却显得格外风平浪静。 太子低调又沉默地坐在高台上,任凭东突厥使臣大放厥词肆意挑衅,将大燕皇室骂得好似断了香火的孬种,却一言不发坚决不肯上马,装足了草包的样子,惹来中书令裴郡之数次白眼。 陈克令并未强逼太子驯马以振国威,仅仅出言讥讽数句之后,便轻描淡写放过太子,转身询问自己麾下大将,可有人愿扬大燕声名。 数名大将,踊跃策马向前,陈克令心下甚慰,正待夸耀一番,却没想到奔在最前、话放得最满、口口声声要给突厥人颜色看看的,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陈继尧。 一切都如太子所料。可小太子却半点不敢大意,冷冷看着,袖手旁观。 陈继尧果然自告奋勇主动驯马,又果不其然,刚一踏上马镫还不及坐在鞍上,便从东突厥进贡的野马上一屁/股摔下。 突厥使臣的一片哄笑声中,大司马冷静地走下高台,带着对儿子的防备和不满,侧身跨坐在儿子摔下来的,那匹野性未消的骏马之上。 劲风吹过,大司马傲然挺身,缰绳勒得笔直,接连数次挥舞钢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将那匹野马驯得温顺。 可偏生就在此时,本已被乖乖驯服的马匹却突然之间发起了疯,像身受剧痛一样非要将身上的陈克令甩下。 正欲下马的陈克令一时不备,当真被甩了下来,坠马了。 小太子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场上的情形。 而被野马甩下的大司马,却连一个跟头也没有栽倒,在空中时便调整了身姿,单膝跪倒在地稳住了身形,不见半点狼狈之态。 若说坠马,是真坠马了。 可是除了膝盖上的那点青淤,大司马陈克令算得上是毫发无伤。 早有武将前来约束了数匹野马,大司马眉间淡然,语气却阴狠,一声令下,便要武将将这数匹不服驯的野马斩杀。 末了,陈克令还深沉地盯了儿子陈继尧一眼,目光中满满看破阴谋后的恻然。 小太子有情难自抑的失望,又有意料之中的泰然。 胡蜂一说本就是野史传言,人都未必毒得死,怎能保证毒死马?便是当真管用,也只能保证马匹发疯,又怎能确保坠马之人必死无疑呢?何况大司马军中多年,戎马半生经验丰富,怎会这般容易就被草包儿子陈继尧杀掉? 他轻轻舒一口气,庆幸此次暗杀,无论是他还是秦家都未参与其中。 而因孤立无援而弑父未成的陈继尧,恐怕必是命不久矣。 三日之后,陈家果然传来了丧讯。 大司马陈克令,因坠马伤重不愈,薨了。 第52章 突厥 丧报传至东宫的时候, 一向冷静自持的太子失手摔了一只成窑五彩茶杯。 偏生那只茶杯是泰安爱物, 太子回过神来吓了一跳, 蹲下身就去捡, 却被碎瓷裂口在指背上不大不小地划了一道子。 他还没反应过来,泰安便呼啦一声飘了过来,眼睛一亮扑倒他的手边。 “你流血了!”她跟看到美食佳肴一样凑身过去, 丝丝血气像是拉长的蛛网, 顺着她青灰色的指尖慢慢沁入她轻烟一般的身体。 果然是只讨人厌的小吸血鬼。太子看着她眯起眼睛满足万分的神情, 腹诽道。 “哎,别喝了。”他没忍住,还是出声逗她,“再喝下去,以后更难带你出门了。” 她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吸附血气, 天长日久渐渐恢复了实体, 从指尖至小臂都已与常人无异, 可要再化成烟灰藏在小太子的怀中, 却比以前虚无缥缈时要困难许多。 她已成人形的手臂收不回去,在太子胸口鼓鼓囊囊隆起, 看起来十分骇人。 又因夏衫轻薄,难以遮掩, 泰安这些日子便没能藏在太子的胸口出门, 只能日日关在长信殿中。 泰安听了太子的话, 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手, 低头一看发现了那只被打破的五彩杯。 “杯子碎了就碎了…”她皱了眉头, “怎么那么不小心,要用手去捡?” “说起来,倒是有点可惜。”泰安咂咂嘴,“你这屋子素净得很,统共也就这只杯子鲜艳些,看着有生气。” 太子唇角勾起,微笑着看她,却没有说话。 她哪里会知道,她一身青灰淡色,若是衬在满屋姹紫嫣红之中,他总难分辨她的身形。 而如今满屋素色,无论她身在何处,他推门进来的第一眼,就永远都是她。 “哎,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她还在喋喋不休地问着他。 太子斟酌一番,缓缓告诉她:“大司马陈克令坠马伤重,不治身亡。” 泰安大惊,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陈克令死了,还是陈继尧死了?”她懵懂地问,“为什么会坠马伤重?你不是说他只是伤了膝盖吗?伤了膝盖怎么会死?”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3 是啊,死得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死的? 所有的人都以为马场一事之后,陈继尧命不久矣。 可是为什么短短三天之后,却是大司马陈克令暴毙? 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深沉,一件件曾经被忽略的往事在眼前浮现。 “泰安,”他轻声说,“这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一个本不该死去的人,离奇地死去了。 膝盖的青淤,怎会让身强体壮的陈克令轻易殒命? 这样离奇的死法,不由让小太子想起一年之前,在金銮殿前愤而撞柱的太子太傅,裴县之。 “我记得清清楚楚,太傅撞柱之后额前鲜血如注。”太子缓缓说,“但是他声如洪钟,气势慑人,走起路来脚步十分平稳,丝毫没有重伤之后的样子。” 明明没有伤重的太傅裴县之,又是为何会在短短两日之后暴毙呢?就好像明明只是膝盖受伤的大司马陈克令,为什么会在三日之后死于“坠马重伤”?。 裴县之和陈克令,一文一武,均是只手遮天的当朝肱骨,却以这样相似的手段双双殒命。 到底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人施计?连续两位重臣身亡之后,获利最大的那人是谁?而他下一个目标,又是谁? 太子转过身,轻声对泰安说:“宫中要变天,你我…都要再格外小心一点。” 皇后五月丧子,七月丧父,短短两月之内经历数次大悲之事,一病不起。 皇帝却没有如同很多人猜测那样,立刻开始对大司马的反攻倒算,反倒延续了他一贯仁懦的作风,对皇后优宠有加,不仅接连宿在皇后宫中,连带着宫中数位嫔妃尽数失宠。 太傅两子陈继尧和陈继良也被向来不问政事的皇帝特意在朝堂上提起,一个破格封了县公,一个破例封了侯。 大司马骤然亡故之后本该就此败落的陈家,却丝毫没有一蹶不振的态势,反倒一时之间风光无两,在京中成为炙手可热的皇帝新宠。 与此同时,清流一党却显得格外低调,以裴郡之为首的诸臣恪守纯臣本分,不仅对皇帝提拔陈家子嗣的举动无丝毫异议,更对大司马超高的丧仪规格不发一言,显得格外反常。 “接连两位重臣意外身亡,太傅和大司马死后,裴郡之都是最大的受益者。”太子说,“我若是他,此刻也紧紧闭住嘴巴。若人是他杀的,低调点没坏处。若人不是他杀的,下一个被杀的就很有可能是他,更是要小心谨慎。此时情态不明,最好谁都不要轻易给自己身上树靶子。” “何况…”太子冷笑,“父皇将陈家二子封了爵位,明面上是为了安慰宫中皇后,对陈家特降恩赐。可是实际上,陈家二子本就无军功,再封侯爵之后,更不会涉足军职。” 明升暗降,用爵位换军权,一来二去,大司马在军中的势力便渐渐与陈家无关。 而空出的那些职位,也意味着从陈家手中漏出的军权。 军权最终由何人得到,那人才会是最终的既得利益者。 而此时的清流一党,又怎会不对那些空出的军职虎视眈眈呢? 泰安苦苦思索:“陈家被剥夺的军权,又会被谁瓜分掉呢?” 太子轻叹:“情势未明,且走且看吧。” 接连数月,各方势力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而没有了皇后操持筵席的中秋节,就在这样剑拔弩张又风平浪静的诡异气氛中度过。 太子十四岁的那年冬天,气候异乎寻常地温暖湿润。内宫的宫人内侍直到冬至也未换上冬袄,宫城的地龙直到腊月才渐渐烧上,北地的长安,却温暖得好似南国的冬天。 而与关中平原恰恰相反,塞北的气候却格外寒冷,中秋未至,便落下了第一场暴雪。 东突厥薛延陀部接连两年遭遇如此暴雪,本就未从饥荒中恢复过来的突厥游民再次遭遇了沉重的打击。 年关之前,在大批牲畜接连死亡,灾民□□数次之后,东突厥阿咄苾叛乱,将睡梦中的顾利可汗用一根马鞭勒死。 而阿咄苾自立为颉利可汗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起兵挥师南下,攻入了大燕与东突厥的边疆重镇,顺州。 执掌军权近二十年的大司马陈克令一朝身死,外敌突厥趁势而入。 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八百里加急军报传入长安,一派平和的京师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战备状态。 而原本被小太子认为,即将成为最大的战利品的空出的军权,却恰恰在此时成为了最大的烫手山芋。 突厥日日都在逼近,而大燕的朝堂上,接连争执数日之后,却仍未定下出征统率的将领。 “到底谁去打突厥?”皇帝难得没了耐性,哑着嗓子吼道,“朕就是再没本事,也不愿意做亡国之君!难道大司马死了之后,满朝文武就无一人会带兵吗?” 裴郡之眉头都不皱,眼波平静:“…大司马掌兵多年,派系将领众多,此时合该择选声望在外、众望所归的将领带兵,才能服众。可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4 若论军中威望,又有何人比得过开国县公和长恩侯?” 开国县公和长恩侯便是陈继尧和陈继良。 皇帝哪里听不出裴郡之言外之意,皱着眉头道:“…派系再多,也总是我大燕将领。皇命既出,又怎会有不听命的道理?” 可皇帝转念一想,又多少有些犹豫。 大司马掌军的时候,权柄集中,说一不二。他死之后,军中派系斗争惨烈,留下来的将领,确实哪个都不服谁,也哪个都不听谁。 统率三军之人,确如裴郡之所说那样,应该选择一个声名在外,能服众的大将! 可是陈继尧和陈继良,却都是不折不扣的草包啊!让他们两个带兵,领着一堆心怀鬼胎的陈家旧将去打突厥,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皇后丧子又丧父,日日在宫中哭哭啼啼,说若是兄长再有三长两短,便要一根白绫吊死在含章殿里。”皇帝心烦意乱,连连挥手,满脸爱护妻子的好丈夫模样。 裴郡之冷冷看着,心中不由嘲讽皇后连努力维持了这么多年的贤名都不要了:“陛下三思!军中大业,皆有胜败,上下离心,京师可忧国之危矣。突厥进犯乃涉及国本的生死大事,万不可听信妇人谗言,意气用事!” 裴郡之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数十朝臣跟在他的身后扑通跪下:“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势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皇帝面色冷峻,看着乌压压跪了满殿的清流一党,拂袖而去。 你看,死了一个大司马又如何?皇权孱弱,还不是立刻就有新的“大司马”迫不及待地补上,言里言外都是要借突厥之手,将陈家残部斩尽杀绝。 数月之前风光无限的陈家满门,如今却像是丧家之犬,蜷缩在皇帝的身后卑微乞怜。 皇后面色惨白,虚弱地靠在迎枕上,气若游丝地对皇帝说:“陛下…绝不可由我兄长领兵。兄长不堪大用,若是被裴家施计谋害,绝无半点还手之力。” 皇帝握了她冰冷的手:“华珊,非是我不听你的劝诫,只是此时除了你兄长二人,我再想不出还有何人能有声威领兵啊!” 皇后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头:“声威再盛…又如何比得过皇权?陛下要服众,与其用我父亲的积威,何不用您自己的皇权?” 皇权?皇帝猛地抬头:“…御驾亲征?不不不!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皇后微笑摇头:“陛下可曾想过,睿儿素来聪醒机警过人,又身负太子重任多年,从无失职之处,无论是贤德的声名还是太子的权势,都足以震慑一盘散沙似的陈家旧将,更能让清流一党毫无辩驳的余地。” “若是太子殿下领兵御敌,您…觉得如何?”皇后说。 第53章 凤临 内宫如同死水一般安静, 皇帝和皇后同样默契地对太子出征一事只言未提。 还是多亏秦家, 从酒后失言的光禄大夫沈知云口中探知了消息, 急慌慌地递进了宫来。 长信殿中烛光长明了整整一夜, 直到清晨时分,一轮鲜红色的朝阳从钟楼上方缓缓升起,小太子踏着满地日辉, 黑瘦的面孔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和沉稳, 一步步走出了长信殿。 金銮殿上, 小太子跪受敕印,被皇帝眼含热泪委以重任,封为镇北大将军,三日后领兵出征。 一向因为爱护尊重未过门的太子妃而名声在外的太子,果然不负众望, 在临行前特意来到太子妃所在的裴府拜祭恩师, 与太子妃辞行。 此番再度见面, 裴安素和小太子的心境十分不同。 “此行艰险, 我亦未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太子的神色尚且轻松,“你我婚事, 本该就此一笔勾销,也免得我遇上万一, 耽误了你终身大事。” 裴安素深深低下头:“殿下身负家国大义舍身为民, 安素钦佩仰慕至极, 又岂能因为一己私利, 让殿下为安素忧心?” 一字一句, 说得得体又客气。 明明是要辞别即将上战场的未婚夫,她却表现得不卑不亢深明大义,连那眸中显露出的关心和担忧,都是那样一丝不多一丝不少的刻意。 挑不出半点错处,像他曾见过无数次的那些后宫佳丽一样。 太子盯着她低垂的头顶,思绪却不知不觉飘向今早长信殿里,拽着他衣袖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小人儿。 “还想什么呢?三十六计,逃为上计啊!”泰安张牙舞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太子!别犯傻!别像我当初一样!听我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别为了一口气去做那不肯过江东的楚霸王。只要保住命,什么都好说。” 他啼笑皆非地从她手中拽扯自己的衣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皇的圣旨都下了,你让我此时逃去哪里?松手,我还要去上朝接旨呢。听话,快给我松手!” 她死活不放手,满口的馊主意,连让他陪她一起去做游侠这种瞎话都说了出来。 他无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5 ,问:“衣食住行,样样生计都要金银。我就算真的跟你逃了,隐姓埋名,又去哪里赚银子养活自己?” 她面色涨红,仍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大不了…我们唱双簧如何?我是鬼,你就扮作捉鬼的小道士。入夜之后我去那乡间富户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等天亮了你再装模作样去捉我回来,好收些捉鬼的辛苦费,如何?” 太子气得头疼:“国有患,理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是大燕血脉国之太子,就算是为国捐躯又算得什么?哪有这般贪生怕死,还要装成捉鬼道士骗钱的道理!” 泰安半点不依:“为百姓死,当然算是死得其所!但你这次带兵打仗,麾下大将乃是陈克令的旧部,各个心怀鬼胎不安好心!这要是死了,算哪门子的为百姓捐躯?明明是死于政斗好吗?” 两人争执不停,卯时已过,沙苑在殿外跳脚,接连数次提高声音催促太子,却因太子命令,不敢踏足长信殿半步。 小太子被泰安缠得无法,狠下心来伸出手,用力将袖子从她掌心一点点地扯了出来。 他记忆中的泰安,小小一张巴掌脸上盈满了难过又担忧的神情,和此时太子眼前精心装扮国,鬓发钗髻一丝不苟的裴安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子收回思绪轻叹一声,虚扶裴安素起身,说:“你也不必与我客气。太傅于我有恩在先,你恪守婚约解救我于水火在后,于情于理我又怎能耽误你?” “解婚约本不是难事,只是值此关头,若是你我解除婚约,怕是你要背负万世骂名。”太子苦笑,“父皇的性子我很清楚,若是我当真死在沙场上,他反倒必会优待你。我留你手书一封,若真有不测,到时只说将你托付良人,也免得误了你终身大事。” 裴安素低垂下头:“殿下切勿妄言,突厥虽来势汹汹,却是未经开化的蛮夷之辈,殿下统率三军,只要小心奸佞小人,您吉人天相,必当逢凶化吉。” 她有理有据,温柔淑贤说得字字熨帖,每一句话都极适合说给临行前的他听。 可太子却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想起早上泰安跺着脚,怒气冲冲的模样。 “呸呸呸!大吉利是!明明就要带兵打仗,怎么还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泰安捂住心口,生怕他在出言不吉,“小孩子家不懂事,菩萨勿怪!” 她双手合十临时抱佛脚,碎碎念的样子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 可他笑过之后又心口闷痛,像堵了块石头一样。 “我可不走!”泰安斩钉截铁地拒绝,举起拳头警告他,“你也别想把我送走。”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被他送进兴善寺修行的提议,反而不论他怎么说,都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你是大燕皇室,我又何尝不是?难道只有皇子有资格守家卫国,我一届公主就不行了吗?”她昂起头,“总之你去哪我去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算是阵前打探消息,我也定能比你军中探子,更灵活矫健一些!” 他拗不过她,好说歹说,见她油盐不进便只能抚额叹气答应。 可是当他将《圣祖训》毫不犹豫地揣进怀里的时候,满胸膛都是久别重逢和失而复得的安心。 “殿下?”裴安素的声音打断了小太子飘散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想起此番来意,便微笑说:“无妨。只是我出征之后,请你务必提点秦家注意粮草。若是大司马之死当真与裴郡之有关,恐怕清流一党所谋绝非中书令一职。” 而是剑指皇位了。 裴安素低头应是,又有些犹豫地开口:“秦家妹妹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裴府,与我相处甚洽。依殿下的意思,可要多留她些日子?” 秦家妹妹?太子略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裴安素指的是秦宝林的嫡亲妹妹,秦家的二小姐。 他沉吟片刻,对裴安素说:“…秦二小姐婚嫁任凭秦老淑人安排,若想观望战局再做决定,也随他们去。只是秦二小姐仍需住在你府中,待我大胜回京再行安排。” 以前留住秦二是为以良娣之位笼络秦家,如今阴错阳差留住秦二住在裴家,倒多少有些人质把柄的意味。 太子思索片刻,又说:“大司马去后,皇后失去靠山,反倒在宫中势微。依父皇惯常嗜好扶弱的性格,应当会恢复对皇后的独宠。” “沈婕妤和沈家心气甚高,失宠之后定当心意难平。光禄大夫沈知云的一举一动,切记要紧盯不放。若有动态,尽快传于我知。” 裴安素点头,又一路将太子送至府门前。 出征在即,东宫率卫早将裴府门前层层围起,却也拦不住好奇的百姓透过率卫搞搞拦起的手臂,偷偷瞄着传闻中即将领兵出征的太子。 太子飞快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对裴安素说:“唐突了。” 他伸出手,牢牢握住太子妃的手放在心口,仿佛大难将至劳燕分飞,满满生离死别前的依依不舍。 直到围观的百姓震惊又感慨地窃窃私语,他才缓缓放开了裴安素的手。 “情势逼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6 人,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太子凑近裴安素,装作临别前的耳鬓厮磨,而后才翻身上马,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了宫。 三日后,太子北伐之师终于启程,皇帝身着蟒服,带着三公百臣,齐聚在太和殿前。 小太子戎装银裹,手握□□,跪在皇帝的面前叩拜谢恩,整肃军队,带着四十万大军出潼关而北上。 而在他随行的车驾中,有一辆自东宫驶出的朱轮华盖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太子的车驾之后。 泰安披着一件银红软烟罗的轻裘,以轻纱覆面,正端坐在马车中。 驾车的却不是旁人,正是太子贴身的内侍,东宫大监沙苑沙公公。 泰安自一年余前苏醒之后,第一次与太子之外的人会面。 她对沙苑的声音和脾性都很熟悉,朝夕相处,早当他是自己人,便大大方方,坦然地冲沙苑一笑。 可沙苑却心头乱跳,擂鼓一般,扑通跪倒在地,丝毫不敢抬头。 殿下吩咐过,眼前这位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是贴身伺候他多年的侍女,让他务必谨慎,安排在随征车驾中。 可是沙苑掌管东宫也有一年时间,素来只知太子不近女色又不喜宫人近身伺候,与爱躲在昭阳殿的皇帝一个嗜好,就喜欢宅在自个儿的内室里头。 整个东宫,属沙苑最得太子器重,一应杂事惧交由沙苑安排。可他又何曾听说,东宫中还有这么一个得宠的宫女儿? 沙苑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觉得再想下去自己便小命不保。 连带着太子落在背后的灼灼视线,都仿佛烧红的烙铁一般烫人。 “是!”沙苑半个字也不敢多说,深深低着头,“殿下放心,臣必定照顾好姑娘,紧跟您车驾之后。”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抬头问出了声:“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太子一愣,像是第一次被问起这个问题似的。 他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盯着泰安,良久之后,薄唇轻启:“彩凤临朝阳,尤轻一叶身。小试回天力,擎天若栋臣。” “凤临…她闺名凤临。”太子轻声说,目光含笑。 “你便唤她阿凤姑娘罢。” 第54章 陌生 太子领兵之后, 身边围簇者众, 出入皆有将领随行,再不似以往东宫般自由。 泰安像是陷入一场猝不及防的分别当中。 她坐在车里, 只要掀开布帘便可望见远方飘荡在空中的那面明黄色的帅旗。 她明明知道他便在旗下不远的地方, 可是两人却数日不能见面,再不能像以前在东宫中那样朝夕相处。 沙苑待她自然十分尽心,但是处处都透漏着敬畏和谨慎,从不与她闲聊解闷,不该说的话更是半个字也不提。 落差和孤单骤然袭来, 泰安十分不习惯。 可她再不习惯, 也知道此时战局紧张,小太子军务繁忙,万不该在此时打扰他。 今日早上拔营之后, 又是一整日颠簸的车路。 泰安坐在马车中, 直到沙苑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为何送来的午膳她一口未动, 这才回过神来, 冲沙苑笑笑说:“坐车太久了,有些没胃口罢了。”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因为太久没说过话,嗓子干涩, 连声音都有些嘶哑。 沙苑低头,什么话都没说, 默默退下。 可晚上泰安刚刚在营帐中睡下, 门帘却一把被人重重掀开, 冷风呼地一下窜了进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往床榻中央滚去。可再一抬头,却看见是小太子一身风霜走进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怎么了?”泰安松一口气,先是欣喜,后又有些疑惑地,问他,“怎么这么晚过来?” 太子却没有直接答她,只是快步走到床榻边坐下,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神色。 “沙苑说你午膳未动,胃口不佳。”他眸光闪动,柔声说。 泰安扑哧一声笑了,歪着脑袋看他:“我是鬼,你忘啦?我又不用吃饭,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定是今日中午忘记偷偷扔掉一部分,没想到被沙苑看出来,去给你打了小报告。” 她面带嗔怪:“这算什么大事,值当你特意跑来一趟?安全吗?不会被人看出来吧?” 他一出现,她便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又开始絮叨营帐旁边耳目太多,他这般莽撞找了过来,若是被人发觉又该如何。 小太子眼中带笑,只看着泰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自然是知道她不需要吃饭的,若是只是“胃口不佳”一件事,他倒真的未必在意。 可沙苑今日下午向他禀告的时候吞吞吐吐,神色谨慎又犹豫,还说她“声音嘶哑、神情淡漠,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太子一颗心霎时揪紧,脸色一沉,冷冷瞪了沙苑。等入夜之后,他找个借口遣散身边将领,连一刻也再等不得,大步走到她营帐中来。 “这几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7 天可是闷坏了?”他觑着她的脸色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想了想,又伸手去扶她:“我看看,你的胸口聚拢的如何了?可是和之前一样,腰身还不能成型?” 之前一年多的时间,他们日日相对,处得如同亲人一般,从未想过避嫌。 可突然间数日未见,他眉目熟稔依旧,泰安却不知为何,觉得他灼热而担忧的神色有点陌生。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太子目光却已落在她前胸,连声追问她胸前烟灰聚拢得如何。 太子到底是男子,却这般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的胸口。 一阵热流涌上泰安的双颊,她瞬间意识到了她和他的不同处,十分羞赧低下头,指尖绞在一起:“还…还和之前一样。” 离开东宫之前,她自胸口以上都已由轻烟聚拢成形,脸色也由青白变得渐渐红润。 可她腰身以下却还是烟灰缕缕。 好在冬日衣衫偏厚,斗衾罩上肩头,她行走之间便与常人无异。只是不知换上轻薄的夏衫之前,腰身是否能来得及由轻烟拢起。 太子数日未见她,此时一刻也不舍得将视线挪开她,自然将她苦恼又带了点羞怯的神情尽数看在眼中。 她身上腾起的温度仿佛迅速感染到了他,她突如其来的羞意也好似会传染一般渡到了他的身上。 太子只觉得耳廓发烫,连忙轻咳一声,从她床榻上站起身。 “这也怪我。”小太子叹息,“你靠我气血凝聚元神,如今不比东宫,你不能与我日日相处,自然恢复的比之前要慢上许多。” 太子心里隐隐感慨,恨不得她一直是轻烟一般的形态,能时时藏在他身边,也好过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般难受。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再耐心些,再等我些日子。你顶着我侍女的名头随军,本就有些招眼。军中势力尚未肃清,我若对你恩宠有加,对你来说并非好事。” 极容易被人当成靶子来威胁他。 泰安难得柔顺地点点头,安慰他道:“我不要紧,你别着急。只是苦了沙苑,要把营帐让给我。” 她如今睡的营帐本属沙苑,也是太子顶着“乖张奢靡、连贴身伺候的太监都要营帐”的骂名替她要来的。 没办法,太子营帐人多口杂,她住不得。 军营又都是男子,不替她安排好单独的住处,太子担心得夜不能寐。 如今她睡了沙苑的营帐,倒累得他每晚要去营中与一堆粗老爷们相对。 泰安想到出征之初那腥风血雨的几天,不由心有余悸。 前情后事她只从沙苑口中听过零星的三言两语,并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今日难得等到太子前来,泰安眼睛一亮,自然要抓住机会问个清楚。 “我听沙苑说,你皇帝阿爹原本打算给你五十万的精兵,这不是好事吗?五十万精兵,还打不过突厥吗?你为何不要?”她来了兴致,立刻将小女儿家的羞赧抛之脑后,三步蹦到小太子的跟前,满眼好奇地望着他。 这是他最熟悉的,那久违的小恼人精模样。 太子到底没忍住,伸手抚她的头发,笑得宽纵又宠溺:“我阿爹做了这般对不住我的事,怎会不在群臣们的面前挽回挽回他这慈父的面子?别说五十万了,就是五百万,他也敢开口就给。”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是皇帝却亲手送十四岁的亲儿子上战场。没一星半点犹豫。 “父皇姿态做得好,戏演的也不错。”太子冷笑,“可他想打肿脸扮慈父,我也得掂量一下,自己吃不吃得下这份恩赐。” 自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帝嘴皮子一张,开口就给了太子五十万的兵,可是太子眉梢纹丝不动,只在心里默默算过一回,就知道大燕东海、西海、南海郡三家武库加在一起,战时能用的盔甲最多不过二十万付。 “五十万兵,只有二十万盔甲。两万运输粮草的精钢车,统共不过能运送十万石的口粮。”太子一一数来,沉声说,“若我真的带了五十万大军北上,十万石粮食不过是这五十万兵的四天口粮。” 四天,突厥若是切断粮草,他们最多只能坚持四天。 太子轻叹:“两万精钢车,十万石粮草,单这两样,就需要万名步兵护送、五万民夫日夜运输,才能保障我大燕精兵不断粮。” “带的人越多,越是一张张嚎哭着要吃饭的嘴。”太子肃了神色,“我算过了,以这两万粮草军的能力,最多支持四万步兵,两万骑兵北征突厥。” 更何况,父皇塞给他的五十万兵,大多由平日屯田耕种又临时被征召的农人组成,良莠不齐,马匹矮小,更乏能使矛冲锋的骑兵。 带这些人上战场,不是送人头,又还能是什么? 朝堂上,太子和皇帝就出征兵的数量,产生了极大的争执。 一向纯孝的太子,坚决推拒了皇帝赐下的五十万步兵,坚持只要六万精兵和两万战马,又带走了北海郡武库里囤积的所有盔甲。 皇帝老泪纵横: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8 “战场艰险刀剑无眼!我儿多带些兵马前去,我才能放心啊!睿儿为何这般固执,不肯带上我大燕五十万精兵?” 太子哭得比皇帝还伤心,涕泪横流:“我带兵北上,本就不能守护父皇身边,此时若将大燕精兵尽数带走,父皇身边无亲兵守卫,我又怎能在战场上安心无忧?” 父子两人恨不得在朝堂上抱头痛哭,端的演了一出父子情深的好戏。 到底还是皇帝退让了一步,只许了太子六万精兵随行。 小太子心中略松一口气,又抬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朗声说:“儿臣初次带兵,经验不足。听闻大司马之子陈继良素有贤名聪慧绝顶,不知可否封为儿臣副将,与儿臣一同北上杀敌?” 第55章 府兵 太子开口便要长恩侯陈继良替他做副将, 口气着实不小! 皇帝被太子这句话憋得一时没有回过气, 张口结舌目光呆滞。 太子趁势转身,双目紧紧盯着裴郡之, 沉声问:“中书令觉得呢?” 裴郡之缓缓抬头, 与太子对视片刻。 两人在大司马寿宴当晚曾有过的短暂默契,又在这一刻适时归来。 抽薪止沸,斩草除根。裴家与陈家为敌多年,如今太子亲手将刀递到了裴郡之的手中,他又怎么会不愿意欣然砍下? 裴郡之唇角含笑, 微微颔首, 扬起声音对皇帝说:“臣以为,殿下此言甚是妥当。长恩侯敕封为侯,乃是陛下破格恩许, 本不合祖制。何况长恩侯为将门虎子, 军中声望过人, 与太子殿下一文一武所向披靡, 定能扬我大燕国威。” 中书令出声之后,清流一党纷纷附议。 回过神来的皇帝,冷冷地看着面前毫不退让的儿子,良久之后, 终于点了头。 父子之间那一层亲密的面纱,终于在大司马这座一直压在身上的巨石轰然坍塌之后, 被一点点地撕扯开来。 临行前夜, 秦缪亲自送来一整箱的金饼, 连太子妃的手都未经过。 毫不避嫌,已是将诚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太子却坚决不愿收下,坦然地说:“秦大人不必客气,我身边得力之人不多,就算带了金饼上路,恐也无用武之地。” 他抬起眼睛,目光深邃,带着不容置疑的重视和期待:“若是您有余力,能让顺州、定州、幽州的商铺继续支撑,便再好不过。” 秦家押宝太子,算是情急之下的兵行险着。 秦缪低头应诺,心里却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摸不准此时的小太子不肯收金银,到底想要些什么。 秦老淑人看得透彻,眼睛眯起,语气慨叹:“…莫欺少年穷。殿下如此心机,他日必成大才,乃是我秦家大幸。” 士农工商,国之石民。士为重,商最轻。 君王出征,拢文臣重武将,就连耕种的农民都征募起来,却常常忽视了商人的作用。 太子明言要秦家守住边疆的商铺,一是为了守住昔日消息的来路,二是恐怕要秦家借着这场战争…囤积居奇倒卖发财,来为他日自己的上位谋求财力的支持! 太子是个狠角色。 秦缪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往下想去。 秦老淑人见他反应过来,轻轻点头,慢慢开口:“殿下要什么…你便给什么罢。” 而此时的太子,要的却并不是秦家臆测中的战车盾牌,抑或□□马匹。 自京师挥别皇帝之后,太子率六万精兵两万马匹,经并州、洛州一路北上。 太子任将军、长恩侯陈继良为折冲都尉,均是皇帝御旨一下空降而来的领军。 而府军精兵六万人,一半来自河西都护府,由果毅都尉贺严寿统率,另外一半来自朔方都护府,却是郎将张水武的嫡系部队。 贺严寿与张水武两人,原先都是大司马陈克令的旧部,只是一人由府兵慢慢擢升,年近五十方为四品的将军,一生官运坎坷,历尽沧桑;另外一人却是将门子弟,弱冠之年便做了金吾卫中郎,素来是陈克令的爱将,少年英豪,意气风发。 一言蔽之,便是一人来自地方,一人来自中央,一人家世辉煌年少得志,一人郁愤终生勤恳出头。 完全不同的背景和经历,谁也看不惯谁,谁也不服气谁。 大军初别长安的时候,太子坐镇,贺、张二将就算意见不一,尚且能勉强维持面子上的和平。 可两位将领虽然尚且沉得住气,底下亲兵却已有那懂得察言观色的,言语之间暗戳戳的,便有些不敬。 长恩侯陈继良乃是庶子出身,无论家中军中都十分和气宽容,见两边将领渐渐有些剑拔弩张的态势,便自把自为充起了和事佬。 他在贺都尉与张郎将间游刃有余,两人若有些难以调和的矛盾,经他调停之后便能缓解。一来二去,陈继良竟隐隐有些凭着父亲的积威独坐鳌头的意思,倒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子比了下去。 待行军半月有余,大军行至冀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79 州的时候,贺都尉与张郎将之间的矛盾,已激化至连诸事不理的泰安和沙苑都已经看得分明的地步。 冀州向来富庶,大军扎营城中,太守特意备下酒菜来招待将领。 太守初来乍到,很有些拎不清形势,将贺都尉张郎将安排同坐一席,分别坐在太子和陈继良的左右手边。 席上太子未发一言,只装作年幼不知事,听不懂几人觥筹交错间的□□和挑衅,任凭陈继良总揽大局,在贺都尉张郎将二人之间言笑晏晏地斡旋周转。 酒过三巡,席上诸人渐渐有了醉意,举止之间更是放浪形骸原形毕露。 太子冷眼看着,假托不胜酒力提前告辞。 他如今在这军中,充其量不过是只披了件黄袍子的吉祥物。虽然事事皆须他在场,装模作样问两句他的意见,可太子究竟说了些什么,却从来无一人在意。 太子要走,桌上数人不曾相拦,唯有冀州太守客气了两句。 小太子半点不在意,从酒席上下来,转头便招来沙苑,溜进太守府东侧泰安所住的厢房中。 算起来,两人又是三日未见。 夜色虽深,房内灯光却未灭,是泰安知晓他晚间要来,特意给他留了一盏小灯。 像是等待夜归的亲人,体贴备至。 太子心头温暖,伸手推开门,下意识地满屋找寻她。 泰安却已睡着,侧躺在床边,很不安稳似的,眉头轻轻皱着。 太子犹豫了一下,刚想关上门离开,她却被他的动静惊醒,迷迷蒙蒙抬起头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嘴里就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小太子?” 太子失笑,快步走到她身边:“醒了?” 她打一个哈欠,直起身子:“酒宴散了?” 太子摇头:“尚未。” 泰安一愣,皱起眉头:“你提前离席?那此时谁坐主位?陈继良吗?” 这些天来,军中以陈将军呼声最盛,又因太子低调不露锋芒,表现得有些懦弱草包,言语之间难免被人小觑。泰安风言冷语听多了,对陈继良很是不喜。 太子浅笑着摇头:“生这个气作甚?不是跟你说了吗?叫陈继良来,就是为了让他出风头的。他坐主位,替我挡刀子,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此行精兵不过六万余人,而暗流涌动、蠢蠢欲动的将领却有四人。 贺都尉、张郎将、陈继良,还有一个不动声色不漏痕迹的他自己。 旁人蠢,太子却不能犯蠢。他手中能用之人,除了三百东宫率卫,再无一人。 不韬光养晦,还能怎么办? “贺都尉和张郎将明面上看起来剑拔弩张,□□桶一样一点就炸,可我却总有些不相信。”小太子沉吟道,“就算张郎将家世辉煌年少轻狂,有些沉不住气。可是贺都尉已是知天命之年,又是农人出身的基层府兵,为人沉稳。他选在这个时候和张郎将对呛,岂不是有些太过仓促?” “反倒是陈继良,庶子出身,以往在陈府也好,在军中也好,受尽兄长的提防和打压。”太子说,“如今终于有了出头的机会,怎会不借此兴风作浪,将权柄握在手中?” 沉不住气的,恰恰不是贺都尉和张郎将二人。 而是一直以来深藏不露、虚实不清的御林军都尉,陈继良。 泰安恍然大悟,喃喃道:“贺张二将这是合纵连横,想先将陈继良干掉呢。” 陈继良毕竟是陈克令之子,军中至今誓死效忠大司马之人仍不在少数,陈继良这儿子的名头,对贺张二将从来都是威胁。 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陈继良手里是否握了陈克令留下的亲兵和势力。 贺张二将,谁也不敢相信谁,生怕对方和陈继良达成某种默契,对自己不利。 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陈继尧仿佛宝刀重骑,若是任对方得到,于自己便是灭顶之灾了。 而这样奇怪的平衡之下,反倒催生了贺张两人的合作。与其留这样一个帮手给对方,反倒不如两人联手做掉眼前共同的威胁,陈继良。 攘外必先安内。 “想来若是陈继良没有出征,他们此时要做掉的人,便是我了。”太子轻叹。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又变了语气,“若是贺张二将对陈继良动手,我便借机对他们下手。” 太子扬起头,目光坚定:“天家姓卢不姓陈,我这六万各怀鬼胎的精兵,也必将成为我忠心耿耿的亲兵。” 第56章 马驹 他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沉默寡言, 纵然因为脸皮薄些装不成皇帝那样的草包,却也从来都是不出挑的庸碌仁懦模样。 也唯有在她面前, 才能露出这样志在必得意气风发的傲气来。 泰安侧着脸, 感同身受地心情激荡, 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自信的样子。 母性,大约是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从三五岁的小姑娘怀中抱着布娃娃开始,随时有可能被勾起绵延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0 不绝的保护欲。 她此时看他,突然间体味到了一丝这样的心情。既有种吾家男儿初长成的自豪, 又在那自豪和骄傲中, 夹杂了点点滴滴的心疼。 小太子转过身来,刚巧看到她专注的目光。 时间仿若停止, 他耳畔似能听到轰鸣, 心口砰砰跃动, 像是朦胧间意识到了什么。 不知哪里生出的冲动,太子大步向她走了两步,哗地一下倒在她的床榻上。 泰安吓了一跳, 下意识就去推他:“哎, 你怎么躺下了…” 他却一脸疲惫,手背搭在眼睛上,闷着声音说:“好累。” “好几天没见你…跟其他人在一起,每说一个字都需要算计。太累了。”太子嘟囔着, “连晚上做梦都睡不安稳, 人是睡下去了, 可是脑子里还在想那些事情…” 他闭上眼睛:“泰安,给我说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 他可以在她叽叽喳喳的话语当中放空自己,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在意,仿佛凡尘俗世,再扰人也不过是些琐碎的烦恼。 她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带了点埋怨:“哎呀…说些什么好呢?你这人,也真的是。让人说话也不给个话题,难道就让我这样凭空瞎说啊?” 她熟悉的碎碎念,让太子勾起唇角。 安宁的感觉一旦涌来,疲惫就挡也挡不住。 泰安讲起她幼时读书的旧事,他却在她喋喋的声音中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场久违的好眠。 太子早上,还是因为沙苑紧张又尴尬地在厢房之外连连敲了窗户,才将他从黑甜乡中惊醒。 泰安还在他枕侧无辜又甜美地睡着,太子看了她片刻才轻轻起身,抻了抻皱成一团的绣衫,慢慢推开了房门。 沙苑涨红着脸等在门口,欲言又止。 太子打眼一望,便知他误解颇深。 可太子丝毫不愿出言解释,只冷冷瞥着沙苑,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 “殿下年纪尚轻…理当保重身体。”沙苑憋了半天,嗫喏着说。 太子哼一声,毫不退让:“高/祖福佑绵长,长子出生时,年方十三。我若是去年顺利成亲,保不准此时也有了子嗣。我幸哪个何时幸,用得你多嘴?你只管好生照顾阿凤姑娘,少一根汗毛唯你是问。” 沙苑与太子相处日久,并不惧他:“殿下要我护住阿凤姑娘,也得看臣有没有金刚钻,揽不揽得了这个瓷器活啊!您三天两头前来探望,昨夜更是留宿阿凤姑娘的厢房中,怕是陈、贺、张三位将军隔不了多久,就会知道阿凤姑娘与您过从甚密。到时我一个小小内侍,怎么护得住她啊?” 太子脚步不停,语气云淡风轻:“无妨。到了这个份上,也该让他们知道了。” 冀州以北便是代州,代州与顺州城不到两百里距离,常有突厥游兵散骑出没。 太子垂眸,贺张两人撒了这么久的网,怕是到了时间,要收线了。 泰安沉沉的一觉睡醒,太子早已不在身边。 她披衣下床,推开房门,却发现沙苑正装站在门前,像是已经等了她许久。 “怎么了?”泰安惊讶出声。 沙苑恭敬地弯腰行礼,一字一顿朗声说道:“殿下思念姑娘甚深,着臣前来接您相聚。” 他伸出手,指着房内摆设:“殿下说了,请您先过去,其余行李待臣收好之后,一并给您送过去。” 泰安震惊之后,又云里雾里。 这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还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生怕旁人得知她的身份对她不利。 怎么现在又这样高调,让沙苑又是接人又是收行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想你了呗。”太子笑着答她,半点不放在心上似的,“以前在宫城,处处都是耳目,不得自由。如今出了宫,我做了大将军,身边多了个侍女,算得什么稀奇事?” 不仅如此,太子还专门遣了近卫去冀州太守处,言里言外都是请太守夫人置办些妇人家喜欢的玩意儿。 香粉新裳毫不吝啬,流水一般送来,太子还特地遣派东宫率卫李少林,从京师运送数箱金银珠饰,沉甸甸地送进了府中。 不出两日,太子殿下随军携了一位貌美娇俏的如夫人的传言,便沸沸扬扬,阖府皆知。 消息自然也传到陈继良、贺严寿和张水武耳中。 张郎将年轻气盛,腹中藏不住话,冷声讥讽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木匠的儿子,也就这天花天酒地的出息。也罢,倘若真能为我大燕绵延国祚,添几个小皇孙,倒也算他有些功绩。” 贺都尉为人圆滑许多,轻抚长髯缓缓开口:“殿下年少,听闻宫中传言他不近女色…想来是皇后治宫严苛,以讹传讹罢了。如今殿下离开皇城,又有机会亲近女子,一时把持不住动了心思,也是有的。” 贺都尉略停顿片刻,才接着说:“殿下贪生好色,于军中诸事毫无兴趣,甘心做傀儡任人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1 摆布,对你我来说倒算不得坏事。如今之计,反倒是长恩侯野心昭昭蠢蠢欲动,威胁更大。” 他抬起眼睛,看着站在对面的张郎将:“不如…便在代州城外动手吧。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张郎将轻轻点头,说:“可。” 而此时的长恩侯陈继良,却丝毫不知自己已被他人看做砧板上的肉。 太子宠妾一事传入陈继良耳中,他一拍桌案,像是终于等到了机会,迫不及待地义正言辞修书一封寄回京城。 皇帝当朝拆开信件,一目十行地读完,仿若把这事当成个笑话似的,哈哈笑着便与朝臣们说了一嘴:“…这个陈继良,满嘴胡言乱语! 睿儿向来待太子妃情深义重,又怎会做出军中豢养宠姬这般伤风害俗之事?” 一句话说完,满朝文武皆知太子宠幸营妓之事。 裴郡之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义愤填膺,却没顺着皇帝的话头,将剥夺太子大将军敕封和虎符的话说出来。 与此同时,太子和泰安之间却比之前还要高调。 冀州背靠黄河,天险难渡,自来便是易守难攻的固城。 城中本有百匹骏马,一半是富户豢养,战时主动贡献出来。另外一半,又是军中守备的战马。 冀州城中如今人人屯粮为守城做准备,而战马虽好,却于守城无益。 太守顺水推舟送了出去,而陈继良坦然又欣喜地收下来。 偏偏在此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太子却发了话,死活不依,非要这百匹骏马送入他的亲卫营中。 “爱妾夜梦白驹入怀,以为吉兆。”太子像犯了倔的牛,“如今她日夜不寐,不但想要那浑身一丝白毛也不沾的马驹,还须得她亲自接生,并为那马驹取名萌萌。” “这百匹马,你借我!等我着人配好种,再一匹不少送还给你!”太子昂着脖子,瞪着眼睛,仿佛这只是一件芝麻蒜皮的小事。 陈继良倒抽一口冷气。太守献上百匹良驹,却被这太子小儿当成宫中那些配种的贡马! 只为讨美人一笑,和周幽王烟火戏诸侯,又有什么区别? 陈继良严词拒绝,哪知太子怒视片刻,将衣袖狠狠一甩,口中大喊着:“连匹马儿也不给我,我这就回京师告诉父皇!还当什么劳什子大将军!谁爱当谁当!” 活脱脱犯了脾气的小孩子。 陈继良气得额前抽痛,正待不理,贺张二将却默默对视一眼,双双上前劝道:“太子闹脾气走了虽不打紧,可是…虎符和敕封却还在他手上啊!” 真要是走了,突厥来了,你是打还是不打呢?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吗? 百匹良莠不齐的马匹,本也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 陈继良长叹一声,终不再劝。 太子营帐中,夜夜嬉笑不断。 太子得了马匹,却丝毫不知珍惜,常以丝竹管乐为佐,夜探马场,玩乐笑闹。 亲卫营中,有人也在晚间随侍马场。再被人问起太子为何夜间跑马,便涨红了脸,羞愧难当连连摆手:“休别再提!殿下要马匹配种生那马驹,非但选在夜间逼迫两马相交,还要丝竹管弦助兴,简直是荒唐!” 含糊其辞之间,太子无知又荒淫的形象跃然纸上。手握如此大的把柄,陈继良已接连数次修书京中弹劾太子大将军之位。 只是,陈继良还没等到京中旨意的时候,突厥便已经打过来了。 第57章 爱妾 突厥铁骑来得极快。 彼时太子大军尚未行至代州, 运送粮草的辎重车队却接连出现了意外。 数十辆精钢车车毂断裂,马夫连夜整修, 也未能赶得上先行部队的进度, 与前方兵马距离越拉越远。 陈继良又气又怒:“好端端的, 车毂怎会断裂?赶车的马夫都是干什么吃的?连驾车都不会吗?” 辎重粮草一事向来为张郎将主理,闻言面色不虞,鼻翼翕动强自按捺许久,开口解释道:“大军出征之时京师已经回春,气候暖湿, 我们一路疾行北上, 气温骤降寒风凌冽,又十分干燥。” 张郎将略住了口, 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一言不发的太子, 调侃道:“听闻前日殿下陪伴爱妾赏月, 夜凉如水,美人受不住冷,身上穿着都由那软烟罗的薄裘换成了貂绒的大氅御寒。” “人都如此, 又何况木头呢!”张郎将冷笑, “热胀冷缩,乃是天道常理,行军打仗之人又怎会不知车毂脆弱断裂再常见不过?” 一番话说得尖刺非凡,不仅讥讽了陈继良随军经验不足很是无知, 更是暗戳戳嘲笑太子宠爱姬妾满军皆知, 连爱妾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都被五大三粗的军将拿来调笑。 陈继良面色涨红, 愤愤不平。 太子却面无表情,仿若毫不在意,只是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已紧紧攥起,腮帮子几难察觉地绷紧,泄露出了一丝他心中的怒火。 张郎将表情桀骜,转身对陈继良不依不饶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2 :“已经如此境地,合该催促全军拔营尽快上路,离代州城已经不远,还不如我们兵马先行,驻扎代州城内,也好休憩整顿一番。” 若放在平时,陈继良定要附议。城外驻营既不安全又不舒适,他自然更愿意代州城内过夜以逸待劳。 只是张郎将刚刚那番话说得猖狂,陈继良心中厌恶透顶,便不愿顺着他的意思。 恰在此时,向来爱与张郎将唱反调的贺都尉又开口劝诫:“将军此言差矣!我大燕行兵,向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押运粮草的辎重部队以马夫伙夫为主,护粮步兵不足万人。若是我大军精锐先行,独留粮草辎重殿后,若是遇上突厥游兵,岂不是任人宰割?” 张郎将冷笑:“贺都尉这话倒有些意思,顺州代州两郡太守仍在苦苦支撑,怎么突厥游兵竟有这般本事南下两百余里,在代州城外偷袭我粮草部队?” 他扬起眉毛,满眼不屑神色:“不是我说,你们老一辈的将领行兵打仗只讲究吃苦,却从不懂得审时度势动动脑子。我大军先入代州休憩,岂不比七万人都在城外喝西北风来得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火/药味道甚是浓烈,越说越是激愤。 陈继良却仍有些犹豫,像是摸不准是否应该听从贺都尉所言在代州城外驻营,还是遵循张郎将所说兵马先行入城休憩。 贺都尉为人谨慎死板,陈继良私心并不愿驻扎城外。 可是张郎将却这般狂妄自大惹人厌恶,陈继良又不愿这样轻易地遂了他的心意。 陈继良还在犹豫中,一向沉默的太子却朗声开口,对贺严寿说:“都尉所言甚是!男子汉大丈夫,城外驻营又有什么不可?张郎将若是贪图享乐想快些进城,本王不如分你十匹马,让你带着走?” 陈继良没想太子会说话,听完太子言语之后复又一乐。看来张郎将忒不会做人,方才姬妾那一番言论激怒了太子,偏生要与他唱反调。 陈继良乐得看见这三人之间狗咬狗,便只含笑,一语不发。 张郎将犹在对贺都尉怒目而视,太子却已蛮牛一般,金口玉言定了性。 入夜前,大军就地扎营。军帐驻扎在一处高高耸起的坡地上,远远能望见代州城中的灯火。 晚膳后,太子与往常一样回到营帐中,神色未有丝毫异常。 可他一进帐中便神色大变,眉头拧成深川,压低声音对泰安道:“今晚形势不明,恐怕会有一场鏖战。” 泰安十分讶异:“什么?谁和谁要打起来了?” 太子深深吸口气:“张贺二将联手,使出激将法,诱得陈继良和我同意驻营在代州城外。他们这般做,怕是为了借突厥之力灭掉陈继良。” 太子眸色暗沉,心里波涛翻滚。 不在别处,恰恰在代州城外数十里的地方,运送粮草的精钢车,车毂连着断了数十根,可能吗? 张水武口口声声说是木材经受不住冷暖干湿变化断裂。一根车毂断裂尚情有可原,数十辆车同时断裂,当人蠢吗? 说到底,不过是张郎将出言不逊,挑起陈继良的逆反心理,再由贺都尉开口解围,顺势让陈继良和他均同意驻扎代州城外。 不为杀人夺权,为的还能是什么? 狡兔死良弓藏,亘古不变的道理。 在外征战的官兵,若是没有绝对的安全感,怎会不为自己留一条条后路? 就好像此时,突厥虽是敌人,却也同样是在外征战的将领手中的利刃。贺、张二将将突厥游兵握在手中,说不准何时就成了砍在陈继良和他自己身上的夺命暗器。 疑点重重,太子不愿承担半点风险,只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泰安,”太子转过身,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的骑术,当真超群?”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像是既抱了极大的期待,可又在担心她为了满足他的期待而逞强。 泰安蓦地笑了,释然又开怀。 她骄傲地昂起头颅:“小太子,你且放心罢!我骑术绝佳,没有半点虚言。我骑你那匹汗血马,怕是你军中没有一个人能赶上我。”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拍着胸脯让他放心。 太子默默地看着她,轻轻伸手挽起她被风拂乱的发丝:“我相信你。泰安,你也相信我。” 是夜亥时,本已安静许久的太子营帐突然一阵喧嚣,连带着骑兵营里百余匹战马一并骚动,接连从大营向外跑去。 这般动静,最先惊动了尚未安睡的贺、张二位大将。 “约莫两炷香前,巡营的布射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趁着夜色爬上太子的座驾向营外逃窜。臣正欲遣人去追,哪知太子殿下气势汹汹地从营帐中跑出来,口口声声说偷了马匹逃窜的正是他的爱妾,闹得天翻地覆,非要带他三百率卫去追他的爱妾呢!” 来禀报的队正低下头,明显地忍着笑意继续说,“说是因为今夜未能入代州城,那小娘们儿闹了性子耍脾气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3 ,被殿下甩了两耳刮子,便哭哭啼啼爬上了马,要骑回京师呢。” 张郎将啼笑皆非,大叹:“殿下好个孬种!连个娘们儿都看不住,叫骑到头上去,忒丢人了些!都尉不必担忧,叫我说太子跑了更好!免得今晚留在这里碍手碍脚。” 贺严寿却谨慎得多,沉吟片刻继续问:“你可看清楚了?逃走那人确实是个女子?” 队正十分肯定,点头道:“臣亲眼所见,马匹上那人腰肢松软身形妖娆矮小,绝非男子装扮而成。何况姬妾丢失之后,殿下十分着急,立刻指挥东宫率卫骑马去追,神情紧张不似作伪。想来,应当是他的爱妾没错。” 贺都尉这才缓缓出了一口气,思索少许,沉声说:“…既然太子离营只是为了追踪爱妾,并不妨碍你我的计划,就仍是今晚动手。” 他声音低沉,轻声道:“吩咐突厥人,务必避开太子免得节外生枝。今夜你我,只为诛杀陈继良一人。” 与此同时,三百东宫率卫跟随在太子身后,借由追踪太子爱妾的名头,迅速地从大营中离开。 营地所在的山坡前方,有一处狭长的荒沟。 那荒沟地势低洼,又生有半人高的长草,在夜色中十分昏暗。太子早已带人骑行到此,此时领着三百余名率卫,三百余匹战马排成长列,在这沟中静悄悄地看着远方的山坡。 泰安一身劲装胡服,轻纱覆面,也静静地站在太子的身边。 “别着急。”太子像是听到她心中疑问,不待她问出声便轻声答她,“这里视角极好,若是大营中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便能知晓。” 泰安握住他的手臂,轻轻摇头:“分明都是我大燕将领,为了夺权,却对同胞下手,实在不能不让人心寒。” 太子感同身受,反手握住她的手。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像是能听到轰隆的马蹄声。 太子眯起眼睛,看见远方渐渐扬起黄尘滚滚,一点一点朝那精兵驻守的军营逼近。 第58章 军营 陈继良酣睡之中, 被亲卫冲入营帐中救出。 他人尚未完全清醒,眼睛微微睁开,才发现四周火光闪烁黄沙漫天, 伴随着马蹄和嘶吼的声音响彻云霄。 “将军,突厥铁骑打来了!”他的亲卫乃是陈府旧将,跟随他身边多年, 从未上过战场,此时神色惶惶。 陈继良举目四望,茫茫然一片, 二十余位陈府旧将同样茫然地簇拥在他的身侧,耳畔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却不知敌人身在何方, 此时又当如何迎战。 陈继良却在此时突然间冷静下来,环顾四周,一把从腰间抽出佩刀喝道:“上马!” 陈继良的座驾便在营帐旁, 可二十余位亲卫又哪里来的马匹?只能步兵列队,排成方阵聚在他身边,迎着黄沙朝营外跑去。 陈继良人在马上, 脑中却渐渐清醒。 今夜驻扎代州城外,本该由贺都尉带兵负责巡营,怎么突厥兵已杀入营中, 他却没有听到一星半点军号提醒? 除非, 突厥只是一队散兵前来偷袭, 人数不多所以未能被及时发现。 可突厥若是深夜偷袭, 断无可能一举灭掉七万精兵大军。如此速战速决的偷袭,唯有两种可能的目的。 抢夺粮草,或者诛杀主将。 粮草是否保得住,陈继良并不在意。代州富庶,他只为了保命,逃往城中自然平安! 至于诛杀主将,更是与他无关。突厥来此,砍了当朝太子自然比砍了他这个副将有面子。有太子殿下在前吸引火力,他也能安然无虞。 前方隐约可见灯火摇曳,便是不远处的代州城。 旁人骂他贪生怕死,他半点不在乎。若是命没了,要那声名又有何用?加官进爵赏金赐银,最终还不是由他那逆天弑父的兄长享用了? 陈继良冷冷想着,右臂用力,猛地带了马头调转方向:“识时务者为俊杰,听我号令,全力朝城中前进!” 此时摸不准情况,理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陈继良瞅准方位目标明确,高举马鞭狠狠落下,朝代州城外一路狂奔。 他穿过一个个青灰色的营帐,仿佛处处都鬼影幢幢,处处都刀光剑影,痛呼和尖叫仿佛就发生在不远的地方。 陈继良咬牙,接连越过两道拦起的黑色栅栏,眼看便要从这四面楚歌的军营中逃出生天。 一道拦马索,恰好布在他奔逃去代州城的方向,结结实实将他□□的战马绊倒在地。 陈继良全副注意力都在马匹上,战马嘶吼倒下的那瞬立刻反应过来,侧身一滚从马上翻下,又被身后一路小跑的亲卫接住,并未受重伤。 只是,当他从晕头转向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却发现一队百余人的突厥轻骑,端端正正站在他的面前。 为首的突厥将领,一条黑色的长辫挂在脑后,额前束着白色的布条,手上握着一柄赤金弯刀,冲着陈继良咧嘴一笑,开口便是标准的汉话:“天降大礼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4 ,我哥舒海却之不恭。陈二公子,久仰大名!” 而营帐之中,贺严寿和张水武两人面色紧张,麾下军将无一人入睡,七万精兵手持盾牌弓/弩严阵以待。 “当真无事?”张水武到底年轻,有些沉不住气,出声问道,“突厥人会不会顺杆子往上爬,借此机会抢我粮草?” 贺严寿比他沉稳许多,摇头道:“放心。突厥大将哥舒海一向为人谨慎,他游兵最多不过两千余人,又怎会有胆量攻入我军营中?” 他放出消息给哥舒海,凭借的不过是互惠互利的那点默契。 陈克令与突厥为敌二十年,是无数突厥兵将心中恨敬交加的战神,如今哥舒海捉了陈克令的二公子回去复命,自然可以在颉利可汗面前揽上一个大功,从此声望鹊起。 而贺严寿和张水武又可以借此机会,除去一直在军中揽权、且声威甚重的陈继良。 双方利益相关,自然极快达成一致。可是彼此之间防备丝毫不减。 贺严寿提防着哥舒海趁势攻入营帐抢夺粮草,入夜之后便部下步兵方阵,不敢掉以轻心。 而哥舒海提防贺严寿和张水武设计诱他来此瓮中捉鳖,更是只敢携散骑在营外逡巡,不敢踏入营帐半步。 夜色已暮,守在军营前方的哨兵将前方的情形回禀给贺、张两位大将。 张水武听毕,长长舒一口气,面上带出笑容,吩咐亲卫:“…陈继良已被生擒,叫那些敲打做戏的人都停下来罢。” 敲打做戏,指的便是围在陈继良营帐外一圈,乔装成突厥和燕军对战的几十个兵将。 贺、张二将不敢真的放突厥兵入营,而突厥兵又怕有诈,也不敢真的入营。 两方都不敢真的交战,又如何能让陈继良相信突厥游骑来袭呢? 靠的,便是这敲锣打鼓伪装成作战双方的张水武的麾下亲将。 如今陈继良已被生擒,做戏的亲兵自然不必再继续。 张水武吩咐下去,自有参将应诺,前去收整那些做戏的军将。 可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军营中本该停止的兵器碰撞声却并未停下,战马的嘶嚎将领的怒吼也并未停下,反倒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演越烈。 张水武心中蹊跷,犹豫笑道:“…这帮孙子,叫他们停,还演个没完没了了。演上瘾了这是?也忒逼真了点……” 他面上笑容渐消,表情逐渐骇然。 贺严寿比他反应还要快些,面色大变,抽刀出鞘,大喊一声:“突厥兵入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哪里来的演戏?分明是那突厥游兵趁虚而入,攻入军营中了! 第59章 定局 仿若数以万计的突厥兵将从天而降, 千军万马在耳畔奔腾而过。 不久之前,贺、张二将加诸给陈继良的迷茫和惊惶,就在此刻一丝不差地还给了他二人。 好在贺严寿到底曾多次随军, 经验丰富,转瞬之间调整好心态,眯起眼睛朝营帐外走去。 “突厥得了陈继良尚不满足, 定是为了粮草而来。”电光火石间,贺严寿已将形势在心中分析透彻,“可他就算将麾下轻骑两千人全带了来, 也断然吃不下这许多的粮草。” 吃不下去,就只能毁掉。 张水武脸色一凛,不待贺严寿再说下去便已明白, 扬起声音冲身边的亲卫吼道:“传令下去,我亲领一万人马,备沙备水随时准备救火。” “突厥此来, 是为了烧我粮草!” 粮草营前本就有辎重部队,又有一万护粮军,全副武装枕戈待旦, 以盾牌在前列阵,长矛长/枪均已备好,只等突厥军队攻入。 贺严寿与张水武兵分两路, 大部军马由贺严寿和六位军曹带领, 赶赴粮草营支援。 而张水武亲领一万步兵, 却是小跑着朝营外的水源处赶去。 突厥人夜间以轻骑兵突袭, 燕军弓/弩/手视力受限,难以发挥最大的作用,列队的步兵虽能护卫粮草,但若是突厥以火石飞攻,当真燃着一星半点,后果则不堪设想。 张水武如烈火烹油,急得满头大汗。他手下精兵万人,此时十人列队排成一排,卸下手中长/枪盾牌,人人手中皆持水桶传递,一个接一个地,从水源处接来一桶桶清水朝军营中传递。 张水武坐在马匹上亲自指挥,由队头来回跑至队尾,不时嘶吼催促。 夜色中,上万步兵放下手中的武器,沉默地搬运着一桶桶清水。 月光照拂在张郎将铁衣甲胄上,反射出粼粼光芒。三月的夜风将他头盔上的红缨吹起,在一片黑色的沙土上更显得分明。 再没有比这更明显不过的靶子了。 也再没有比现在更完美的时机了。 军人的本能,让张水武在生死的那一刹那回过头来,紧紧地盯着眼前那只直奔他而来的离弦飞箭。 影随流水急,光带落星飞。 他明白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5 了一切,却已然来不及了。 那飞箭擦着他脸颊冲了过去,速度之快,仿若一记重拳狠狠击中他的面庞。 张水武砰地一下自马上摔下,狠狠地栽倒在地。 亲卫一片惊呼,纷纷下马凑到他的身边将他扶起。 主帅被诛,而那一万排成长列的步兵,手无寸铁又未能列阵御敌,在百余名身着软甲的重骑兵冲击之下奔逃溃散,只能如田地中的瓜菜一样任人砍杀。 溃败的人群朝着军营栅门狂奔,震天的脚步和纷乱的奔逃声组成层层声浪,一时间让营内的贺严寿分不清楚敌我,误以为是突厥轻骑终于袭来。 原本胸有成竹的贺严寿心中不断打鼓。 突厥哥舒海部下不过两千轻骑,怎会有这般壮大的声势?还直直从营外奔来? 莫非他们的目的并非粮草营,而是集结了上万大军,为了将七万燕军一并绞杀? 夜风凌冽,营外的喧嚣越演越烈,贺严寿紧咬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着曹参领两万人,营前列阵。” 本是铁桶一块的七万精兵驻守的军营,却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中四分五裂。 人人惶恐,人人皆处在危险之中。 而此时,从马上跌落的张水武却眼睁睁看着百余位身披黑色锁子甲的蒙面骑兵步步逼近。 他们人人胯/下一匹高头大马,脚踩精钢马镫,黑色的锁子甲由头罩至大腿,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们训练有素,动作齐整划一,在夜色中推进得悄无声息,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兵鬼魅,潜行在他的身边。 四散奔逃的兵丁,他们并不在意,反倒像是直到他的身份一般,直勾勾冲着他来。 待那队兵马走近之后,张水武才发现为首的那人身材瘦削矮小,倒像是…未长成的半大孩子。 张水武倒抽一口冷气,喃喃道:“是你!” 为首的那人轻轻掀开面前的罩盔,居高临下看着他。 正是太子卢睿。 他身后百余位东宫率卫,人人身上皆是添了软垫的锁子甲,身下皆是配了精钢马镫和高桥鞍的草原骏马。 那一车车京中运来的沉重“金银”,从不是太子宠妾而购置的珍贵配饰,而是一件件轻薄又坚硬的锁子甲。 骑兵身着甲胄,再不畏惧普通刀剑劈砍,以一当十所向披靡,正是太子精兵制胜的法宝。 而太子扣下的三百匹战马,他每晚深夜徘徊于马场中,又何尝只是为了讨美人一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张水武和贺严寿派数十军将做一出好戏,诱陈继良逃出军营,却被小太子依样画葫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也炮制了这般相似的一出好戏,诱他张水武离开军营! 张水武终于明白太子卢睿扮猪吃老虎的一切。可他棋差一着,如今任人鱼肉,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 太子却没有半点放过他的意思。 “本王倒真的从未想过,张郎将竟有这等通敌叛国的本事。”太子薄唇轻启,冷冷嘲讽,轻轻抽出腰间的长剑,顺着张水武的下巴挪至他的嘴唇上。 “你一口白牙不说人话,只知出言不逊,还留它作甚?”太子神色晦暗,语意中满满皆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张水武这才想起自己嘲讽过太子的宠妾畏寒一事,嘴唇轻轻颤抖,刚想开口解释,便被太子用尽全力一刀捅进了口中! 鲜血四涌,粘稠的液体呼啦一下闷住了张水武的鼻腔,让他立刻陷入了窒息的痛苦,喉中呼噜作响。 太子面无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张水武挣扎中将指甲扣入喉咙,直到他连连咳嗽之后缓过一口气,才又将长剑高举,猛地朝张水武颈后斩了下来。 咕噜噜噜噜…张水武的头颅在坡地上连滚数米。 太子亲卫当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围观了太子斩杀张水武的全程,十分不解。 “殿下个性温和又能容人,今日为何这般冲动?他杀了张水武虽是替天行道,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被爆出来啊!”有亲卫求到沙苑这里,小声询问太子是否另有打算。 沙苑轻轻摆手,说:“殿下这是生气了。” 他努起嘴,示意那人望向太子身后跟着的一匹高马,小声说:“张水武对阿凤姑娘不尊重,殿下一直都记在心里。” 太子的确记得,不仅记得,还如鲠在喉,仿佛吞了只苍蝇一样一想起来就恶心。 直到他一剑斩杀了张水武,手背上被鲜血溅了温热的星星点点血渍,这才终于觉得心中好受许多。 张水武的亲卫也早被太子身边骑兵一并诛杀,十余具尸体连同死去的战马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上。 太子淡淡地看着,对身后百余位重骑亲卫抬手示意。锁子甲被一一脱下,贴着腰间皮肉藏好,百余位亲卫又换回初出军营时那慌张又全无防备的模样。 太子却翻身下马,朝身后走了两步,冲着马上的泰安伸出手:“下来罢。”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6 殿下是想亲自扶阿凤姑娘下马!沙苑被眼前这场面唬了一跳,连忙从马背上翻了下来,跪伏在泰安的马镫下,露出平整的脊背供泰安下马踩踏。 泰安还未反应过来,小太子却先皱了眉头,见状干脆探手向上,伸手便去托泰安的腰。 泰安从不防备他,见他伸手,连想都不想便乖巧跃下,轻飘飘地跳进了他的怀中。 两人在人前一贯做出恩爱有加的模样,太子借势紧紧将她拥住,嘴唇贴在她耳侧,揽着她一道上了自己的马。 “还好吗?”他的呼吸落在她脸颊上,吹得她半张冰冷的小脸腾地回暖。 他出营的名头是为了追踪逃妾,如今爱妾既然找到,怎能不放在怀中娇宠着回去? 不共乘一骑,怕是会有人质疑。 他们这些日子日日相处,她化体快了许多,小腿以上都已有实体。只是今夜事出突然,她在马上奔腾许久,全靠腰背和大腿在马鞍上用力,着实吃了不小的苦头。 “疼。”她也不和他客气,小声地照单全说,“但还能忍会儿。哎,你怎么就这么把张郎将杀了?这回去可怎么交差啊?” 太子唇角勾起,不惊不怵:“叛国贼,留他何用?” “你且放心,”他微笑,大言不惭地说,“哎,你看清了没有?杀张郎将的人怎么能是我呢?明明就是从天而降的突厥骑兵啊!” 军营中,领兵两万朝营外迎敌的曹参将,并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突厥大兵,反倒迎来的却是溃逃回来的一万燕军。 “突厥人埋伏在外,一箭射杀了张郎将,又以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冲击我军。我们为了取水灭火,兵器都放在一旁,完全失去了抵挡的能力,只能先行回营禀报将军再行定夺。”有幸逃返的长史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描绘刚才他们是如何遭受伏击,情况又是何等地危急。 曹参将惊恐交加半信半疑,一面震惊于张郎将死于突厥在营外的伏击,一面急忙着人通知尚在守卫粮草的贺严寿。 入夜后遭伏击,大将张水武被营外诛杀的消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传遍整片军营。 营中有近一半的军马皆是张水武旧部,此时得知主帅遭受伏击死得不明不白,群情激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到郎将的头颅,只凭几句逃兵的谎话,怎能确定郎将已死?我愿带队突击,与突厥决一死战,誓要探知郎将的下落!” 贺都尉得知消息,却沉吟片刻摇头道:“虚实未知,不得出营!若是突厥此举只为诱我大军出营,声东击西,待营中空虚时偷袭粮草,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家旧部又哪里肯听他一个姓贺的,三言两语之间,矛盾愈发激化。张郎将旧部的别驾已数次大发雷霆,当面指责贺严寿人面兽心居心叵测,有心谋害张郎将。 贺严寿百口莫辩,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不想解释,可是舆情却每一秒都在疯涨,眼看就有失控的态势。 恰在此时,营外传来一声怒吼:“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东宫率卫李少林声如洪钟,面色红润,驾着一匹高头大马气势恢宏地踏入营内。 太子一身劲装短打,怀中揽着一个娇俏的女人,将脸埋在他怀中。 “我与爱妾今夜于营外驯马,却没想到竟撞见一队突厥铁骑!”太子沉声道,肃着一张脸,睁着眼睛说瞎话。 “折冲都尉陈继良为突厥所擒,而郎将张水武为追击突厥救回折冲都尉,却不慎落入突厥人的圈套,壮烈牺牲!”太子的声音哽咽,片刻之后又恢复了慷慨激昂。 “血海国恨家仇,理当碎骨粉身殉节!张郎将为救折冲都尉而亡,本王如何能让他鲜血白流,让他这样白白死去?莫非我大燕将军的命,就这般不值钱吗?” 太子振臂高呼,一把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刺啦一下划破了半盏金龙蟒袍衣袖,高高抛上天空。 太子割袍立誓,既要将陈继良救回,又要替张水武报仇。 这样一句话,讨好了民声鼎沸又急于复仇的张水武旧部,也讨好了军中陈克令的旧部。 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谨小慎微的陈继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贺严寿冷冷地看着太子,目光仿佛淬了毒液的蛇,隐隐狠狠地盯着太子的每一丝表情。 太子毫不示弱与他对视,学着他的样子,脸上一样露出不屑的神情。 今日之后,太子知道自己定然会在军中威望大增。而贪生怕死又不接地气的贺都尉,却势必会得到许多人的质疑与否定。 一战之后,生死定局。 陈继良为突厥所擒,张水武已殁,贺都尉声望大减。 真正经历了洗牌后获益的,却只有小太子卢睿,一人。 第60章 锁国 那晚放话之后, 太子果然带了两千骑兵去追那一队“逃脱”的突厥兵。 可早在贺、张二人误以为突厥攻入营内之前,太子早就亲眼看着突厥大将哥舒海将逃出营外的陈继良劫走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7 ,消失在荒原深处。 前后隔了将近一个时辰, 就算太子此时带兵去追,又怎能见到半点突厥人的影子? 果然,太子带着两千骑兵在草原上装模作样寻觅至接近天明, 一无所获,这才班师回营。 泰安心焦不已,在营帐里面等着他归来。 也难怪她放不下心。 他带走的两千兵马乃是张水武的旧部, 是否从命于他尚未得知,何况敌军情势不明,万一贺严寿痛下杀手, 太子又当如何自保? 太子的身影刚刚才出现在营帐边,泰安便已按捺不住地扑了上去,握住他的手臂问:“怎么样?没事吗?” 小太子反手托住她的手臂, 几不可见地摇摇头,轻声说:“嘘。” 营帐外仍有马夫牵马经过,一片嘈杂, 处处难免耳目。 太子谨慎,一直等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沙苑在门口轻咳两声, 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他知道她担心, 柔声安慰道, “张水武突然被诛杀, 陈继良又被突厥人劫走。原本妥当的计划分崩离析到这般境地,贺严寿摸不准情况,此时万万不会轻举妄动。” 他今夜兵行险着,打的就是贺、张二将措手不及。 大燕立国初期,太/祖尚有心力谋划踏平突厥,一统江山。 十万大军四次北伐,太/祖遭流矢击中右臂,折戟阿克善,不得不后撤,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讨伐突厥的底气。 可是他北征的十万大军却留在了边疆戍边,数十年时间,凭空建设出定州、顺州等等数座边疆重镇。 突厥经此一役同样元气大伤,不得不对大燕俯首称臣。将近百年的时间,就连中宗在位时国力孱弱,突厥都未曾踏兵大燕边境半步。 直至李氏乱政,戍边的府军被定王卢启暗中集结归为己用。数座边疆重镇骤然间兵力空虚,才给了突厥起兵叛乱的机会。 定王卢启完成复国大业之后,也曾数次举国之力意图北伐,终因太过劳民伤财国力不支而放弃。 大燕与突厥在短短三十年的时间内,由当初碾压似的军力差距,渐渐缩小至旗鼓相当。这两年来,随着颉利可汗阿咄苾用一根马鞭勒死顾利可汗,东突厥铁骑在北地草原上所向披靡,隐隐有超越大燕步军精兵的态势。 “究其原因,无他,不过是突厥精兵西征之后,自西域高昌等地搜罗到许多能人工匠,改良了甲胄蹬鞍。”太子说,“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突厥军将早已改头换面,长安城中的大司马却还做着□□上国的美梦。” 突厥位于大燕和西域之间,是商贸往来必经之地。 颉利可汗把持着商贸往来的交通要塞,如海关抽税一样雁过拔毛,早在这几代人的积累中赚得盆满钵盈。 他的亲兵众多,且人人皆配良马,又靠着高昌等地的铁匠改良马鞍和脚蹬,锻造轻便的软锁甲衣。 真金白银,砸出了一只令人闻风丧胆的北地雄师。 “锁子甲轻便又坚硬,内衬丝垫。军士穿上之后,既不阻碍行军打仗,又能极大地保护自身,普通刀剑长/枪根本无能为力。”太子如数家珍,一件件地分析。 “马镫被改良,换了轻钢锻造,马鞍也做了改良,前后翘起如同拱桥。如此一来,兵将跨骑在马鞍上,身姿更为固定,不再磨损战马皮肉,更可脚踩马镫将全身的力气置于镫上,不用再担心马镫断裂。” 兵将以腿脚使力,就可释放双手,不再需要紧握缰绳。 而他们有了手,就可以持刀持矛持弓,再加上马匹的速度,战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从西域传来的先进的装备,逐渐成为颉利可汗所向披靡的武器。 “大司马治军甚严,又刚愎自用,自然不会将突厥人做了什么放在眼中。何况大燕农垦为生,骑马之人本就是少数。燕军向来以步兵方阵为重,又怎会花费心力去革新马具?”太子沉吟道。 即便是突厥使臣一年比一年放肆,贡品一年比一年敷衍,大司马却也能靠着自己的积威,替大燕换回边疆十年的安稳。 可是突厥起兵日渐崛起之后,燕军固步自封,妄图靠着已落后数十年的战车和盾牌抵御骑兵,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太子自己是木匠出身,心里比谁都清楚:“…做件木工活,我们雕床雕柜,只用普通的刻刀便已足够。可是若想雕些精细的活计,就须重金托人,自顺州购入西域的薄刃刻刀,物美价廉又极为锋利,雕起来又快又好,十分趁手。” 雕块木头,都是突厥人手里的刻刀好用。 更何况上了战场,两方短兵相接的时候呢? 秦家在顺州定州都有商铺,此次送来的锁子甲和马鞍虽然不多,只够配备太子的亲卫百余人,太子却已经在和张水武的交手中,意识到了装备上的差距。 十年闭关锁国,军队之间的差别已经云泥。 曾经固若金汤的顺州城,不过三日时间就被颉利可汗彻底攻破。 太子此行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8 ,从来没有真的打算与突厥交战。 守城,自始至终都是他唯一的目的。 可是他想守城,想革新,想依靠定州代州的富庶金固休养生息提升军力,而贺严寿是陈克令的嫡系,同样刚愎自用不知变通,又怎肯同意太子这般“懦弱”的打法? “一将死,一将被擒。这等奇耻大辱传回京师,还不知父皇预备如何待我。”太子轻笑,坚定地眼神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身上有这七万将士的命,一星半点都疏忽不得。” 寸寸山河梦,昭昭赤子心。 他外有强敌,内有豺狼虎豹环伺,真真是腹背受敌。 泰安听得心酸,忍不住轻轻环住太子的肩膀:“我保护你!” 一个有父有家的人,和一只死了三十年的鬼,在这繁华世间却是一模一样的孤零零。 她感同身受:“你说的,让我相信你。那你也要相信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你。” 可是…她该怎么做呢?泰安放话之后,又犯起了难。 她所知所学,大多来自街头市井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泰安绞尽脑汁,搜尽生平所学,皱着眉头道:“…要么,美人计!上次不是用胡姬,这次…干脆用我罢!” “我去色/诱贺严寿,你便如诛杀大司马一样把他干掉!这样,七万大军就都归你号召了,如何?”她越说越认真,竟是正儿八经考虑起可行性。 小太子大怒,额前青筋乱跳:“你脑子进水了?一样的招,用在陈继尧那个草包身上还行,如何能对老谋深算的贺严寿使第二次?” 他为了降低贺、张二将的戒心,逼不得已让泰安身姿妖娆地在军中露了数次面,已是心中烈锅烹油般难熬,只觉得处处委屈了她,又怎会舍得让她以身伺敌,去贺严寿那里冒险? “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我就拿绳子捆了你,连同《圣祖训》一起送回兴善寺里修行。”他一边恐吓她,一边在心里感慨如今泰安养在他身边吸收血气,身体渐渐由虚转实,倒不如以前纸片一张夹在胸前,走到哪里都不必分开来得方便。 泰安被他喝了一句,自知这主意不怎么灵光,缩了脖子低下头,眼泪虽然没有,但眼眶却有些发红。 太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委委屈屈的模样,心里骤然像是乱石滚过一般忐忑,破裂的缝隙中溢出满满柔情。 这是什么样的姑娘啊。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竟然会为了他的安危,傻乎乎地说出以身伺敌的馊主意,像是半点没意识到自己会失去什么,又要付出些什么。 毫不设防,坦坦荡荡,白纸一样的纯洁,是他天罗地网一般的算计和谋害的生活中,唯一一缕近似透明的金光。 他不相信善良的时候,只须看看她。他不相信真情的时候,也只须想想她。 是不是堕身入魔,从此偏执又冷漠,仿佛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维系他这丝善念的,只剩下她待他的满腔赤诚。 “傻瓜。”太子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发顶,手臂再三犹豫,还是环上了她的肩头。 “小姑娘家家的,名声最重要不过了。总这么乱说话,以后还怎么嫁人啊?”他的声音深沉,又如月光一般温柔,字字句句都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 泰安傻傻地点头,说:“喔。” 又傻傻地抬起头,迷惑地望着太子:“…什么嫁不嫁人的?我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嫁哪门子的人?不能生儿育女不能见人的,谁会娶我啊?” 太子放在她肩头的手,猛然间握紧。 利刃穿胸一般疼痛。 她是一只死了三十年的鬼。 他明明比谁都还要清楚,这个事实。 “你能顺利登基,替我把史书改回来,我就心满意足啦!”她笑得释然,半点也不在意似的,“你知道的,李氏篡位之后将我写成了祸国的妖女。我可不愿意受这千秋万世的唾骂。” 她眨眨眼睛,反手抱住他的臂膀,像同亲生哥哥撒娇一般地摇晃:“小太子,你答应过的。等你登基,第一件事便是为我重修史册。”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要真的能掌握军权建功立业,再顺利登基做皇帝替我洗刷骂名,我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泰安笑着说。 第61章 暗轿 她曾经死过一次,所以是真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比谁都还要看得通透。 可他却真的真的不喜欢, 她的这份通透和淡然。 “…你若是想看我登基修史,就更应该好好坚持、亲眼见证。”太子皱着眉头, 神色不虞, “我养了你一年多, 朝夕相处。你从一张薄纸片,靠着我的血气生长到如今的模样, 算起来, 我也对你有再造之恩!” 太子脸皮向来不薄, 话头既开,干脆越说越离谱,大言不惭道:“…你的身体发肤受之于我, 如今动不动就说要放弃,可曾对得起我?” 嗯?泰安傻眼, 她靠他血气维系精元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89 , 渐渐恢复实体, 这倒真的没错。 可怎么在他口中,她身体发肤都受之于他,不好好珍惜就是对不住他? 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太子哪里给她反驳的机会,立刻继续说:“…以前宫中生活清贫, 难见荤腥。如今日子刚刚好过些, 又要用气血来滋养你, 你还半点不懂珍惜…” 他眉头紧锁, 面庞更显清瘦:“知道错了吗?” “呃…”她歪了脑袋,在他灼灼的目光下莫名心虚,只好乖顺地点头。 太子的眼中沁出笑意,搭在她肩头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又飞快地挪开。 “你乖一点。”他放柔了声音,叮嘱道,“之后的日子,我与贺严寿之间怕是暗流汹涌,你出入务必注意安全,没我允许,绝不能任性离开我身边,知道吗?” 之后的一段时间,果然如太子预料中的那样。 贺严寿从突厥突袭的震惊之中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一场棋局真正的受益人却是一直以来低调又纨绔的太子卢睿。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贺严寿立刻明白其中蹊跷,一改之前的隐忍,连表面上的和平都不屑再装,恨不能处处与太子唱起反调。 燕军进入代州城后,太子力主领兵固城,日日督促东宫率卫李少林领数万精兵,也不演练阵法盾营,只在代州城外广挖沟渠,要将原本零星的战壕连成蛛网般的一大片。 贺严寿半点不依,当众与太子起了争执。代州太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燕军中却有不少人仍在观望他二人之间的动向,其中不乏张水武和陈继良的旧将。 太子却不着急。若有听命于他效忠的将士,他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以礼相待。 可若是人数寥寥,他也宠辱不惊,挖战壕的时候亲自扛了镐与兵士同去。 与此同时,突厥大将哥舒海大败燕军于代州城外的消息,被太子嘱咐下属快马加鞭千里奔袭,送回了京城。 兵将在外打仗,若是战况有变,理当汇报给京师坐镇的皇帝。 没什么稀奇。 但是太子这份日月兼程送来的战报,却让京中一片哗然。 无他,只因领兵的太子殿下在战报之中将燕军大败的战况描述得细致又不堪,不仅骂了张、贺、陈三人,连自己也骂得狗血喷头,仿佛这七万燕军一无是处,在突厥人面前好似泥人遇水一样不堪一击。 朝中文臣,哪有没见过战报的? 可是太子这封将自家军队骂成一滩烂泥的战报,却是大燕立国百年以来,头一个。 光禄大夫沈知云向来沉不住气,听完战报气得满面通红,讥讽道:“殿下虽未登基,却很有君主之风呐!领兵打仗吃了败局,就连罪己诏也学得有模有样。我大燕有这般身先士卒死而后已的大将军,真乃我大燕之幸啊!” 卫尉寺钱掌卫却是陈克令的京中旧属,与张水武自来亲近,对陈继良也有维护之心,闻言十分不满,不由驳斥道:“沈大人这话好生奇怪!突厥哥舒海部,一年时间便由名不见经传的西突厥弱旅,摇身一变成为颉利可汗麾下的劲旅猛将,不可谓不勇武。” “哥舒海夜间偷袭我军,陈将军为守粮草惨遭生擒,张郎将更是不幸以身殉国,这不正说明突厥人如今势大且危吗?殿下在战报里说那突厥铁骑战备惊人以一敌百,又哪里说错了?” “沈大夫又是何意?”钱掌卫的语气咄咄逼人,“难道在你眼中,陈张二将是自己跌到突厥人手中的?” 燕军若不是真的如同太子所说那样不堪一击,又怎会代州城外一次偷袭,就一举失去了两员重将? 皇帝被钱掌卫和沈知云吵得头痛,满面不耐烦,出声打断了他们:“…如今情势,再去纠结谁对谁错已没有意义。” 太子在战报中将前因后果写得太清楚,一开口就是问皇帝要三千黄金提升军备,要从西域购入锁子甲,一万骑兵人人皆须配齐。 皇帝却迟迟不肯表态,言辞闪烁多有推辞之意:“…睿儿到底年幼,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遇事不免有些沉不住气。提升军备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怎能如此儿戏说改就改?” 中书令裴郡之静静听着,一言未发,既没有替太子辩解说话,又连一个字也不曾附和皇帝所说。 他不表态,清流一党的态度耐人寻味了许多。皇帝数次提起再要换帅,召回太子,却都因裴郡之暧昧不清的态度而搁置了下来。 可是再说回砸钱提升锁子甲,并派兵支援一事,皇帝却也没有同意。 两方这样僵持,足足有了半个月的时间。 代州城里的局势,也因为京中帝王模糊不清的态度而越发紧张起来。 泰安明显感受到了不同。 若说以往太子对她的紧张,最多不过体现在她出入营帐要沙苑陪伴她与她同行。 可最近一段时间,但凡她踏出营帐,都有三四位的兵将跟在她前后左右,面孔十分熟悉,看起来倒像是太子带过来的东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0 宫亲卫。 东宫亲卫,就是太子最信得过的嫡系。泰安只天天看着熟悉的面孔在她身边晃悠,便知太子处境艰难,连带着对她的保护也更全面。 是夜,泰安从马场归来的时候,李少林李将军仍在太子营帐中,与他商量着现在的时局。 泰安知道兹事体大,也不敢打扰他们,便坐在沙苑留在营帐外的小杌子上,挥手秉退身边的侍卫。 营帐里李将军的声音越提越高,隐隐含了怒意。 “…殿下宠爱阿凤姑娘,也该有个度!”李将军的声音骤然变大,“京中尚有一往情深的太子妃裴氏,既能为你分忧,又可成你助力,臣就是不明白,你为何要选在现在这个节骨眼把这件事捅开?” 泰安猛地抬头,竖起耳朵听营帐里两人的对话。 “由裴氏出面说服中书令裴郡之,行不行得通尚且未知。”太子说,“更何况…我并不愿再与裴氏女牵扯太多的关系。” 李少林大惊失色:“殿下这是何意?何为不愿与太子妃牵扯关系?你们两年之后大婚在即,又怎么不牵扯关系?” 他倒抽一口冷气:“莫非殿下是想退婚?” 李少林满满不赞同的神色:“殿下不可!您与裴家女的婚事乃是圣人亲口御言,怎能说退就退?” 太子眉心攒起,并未直面回答李少林,只是紧紧盯着营帐外的圆月。 以往他和裴安素之间的种种,算是生死关头利益捆绑,各取所需罢了。 李少林所说的,要裴安素去说服裴郡之,加上秦家对沈知云敲边鼓,从而发动清流一党在朝堂上倒逼皇帝拿出军饷军银,的确是太子目前能拿得出手的最佳方法。 只一秒的时间,太子轻轻摇头,打心底里不愿再与裴安素有交集,更不愿再因政事欠她人情,直到无法偿还的地步。 可是小太子却没有料到,是夜,太子妃裴安素乘坐了一顶暗轿,趁着夜色驶入了中书令裴郡之府上的侧门里。 第62章 不解 隔日早朝, 裴郡之一改之前暧昧不清的态度, 在金銮殿上慷慨陈词, 几乎完全顺着太子战报中的愿意,大肆渲染了北地燕军的危在旦夕。 满朝哗然,皇帝面色铁青,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流一党在裴郡之的示意下,跪了满地。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突厥近十年来借由与西域的商贸往来, 早非当日吴下阿蒙, 兵力大增, 绝非我代肃二州燕军能敌。”裴郡之字字句句说得干脆,言下之意暗暗指责大司马陈克令在位时尸位素餐闭关锁国,半点情面也没有给如今“专宠皇后”的帝王留。 皇帝的面色愈发难看, 鼻翼翕动,待要装痴扮傻, 又怕裴郡之趁势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裴郡之并未留给皇帝辩驳的机会和时间, 他大肆渲染了燕军艰难的境遇之后,又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双手捧上一卷绢布的卷轴。 “臣无能, 家资不丰,唯有内子薄奁少许, 今日愿全数奉上。臣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 但是水滴石穿, 愿与诸位同僚和衷共济, 为保我大燕边疆安虞散尽家财!” 大监将裴郡之奉上的卷轴接过,送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铁青着脸抖开,只见白色的绢布上细细密密地绣着女子出嫁时的妆奁,连脸盆铜架都写得清楚。 狠,实在是狠。 裴郡之沉默这么些天,一出手便将老婆的嫁妆的拿出来做人情,倒逼皇帝送钱去边疆提升军备。 皇帝紧咬牙关,愤怒和不解之后,心中又涌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竟然能同时说服清流一党和陈克令的旧部,这两批完全不同的人马,同时替他在朝堂上说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收买人心结党营私的功力已到了这么高超的地步? 可裴郡之越是如此,皇帝反倒越不愿松口,只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朝臣一个接一个地附和,纷纷站出来展现自己的大方。 中书令已经开口要捐家财充军,但凡要些脸面的朝臣又怎会不表忠心? 就像发起一场募捐,由官职最高的那人带头,底下的下属又怎会不积极地慷慨解囊? 说穿了,不过是情势倒逼,绝非因为太子只手遮天。 可是皇帝草木皆兵。 只觉得自己的身边鬼影幢幢,无人能信。 偏偏就在此时,皇后得知了前朝僵持的状态,特意遣来一名小太监传皇后的口谕。 皇帝心头一振,还以为是善解人意又与太子一贯不合的皇后遣人替他解围,便欣喜地点头,示意那太监开口。 哪知太监跪下之后,一字一顿复述皇后的口谕,却说:“…妾当以身作则,自含章殿始削减宫中用度,为陛下分忧!” 连皇后都要表态,愿意省下钱来供军饷,替皇帝分忧。 理由冠冕堂皇,再无拒绝的借口。 皇帝苦笑一声,这才终于点头允了。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1 真让臣子连老婆的嫁妆都捐出来,是绝不可能的。大燕十年边境安宁,国民休养生息,算得富庶安逸。 若说国库空虚,那还真的够不上。皇帝着户部自西域大支购买锁子甲和高桥鞍,前前后后送去了近万副。 随着锁子甲和高桥鞍而来的,还有皇帝久违了的圣旨。 在圣旨中,皇帝毫不吝惜地夸赞了太子的勇猛和坦白,做足了慈父的样子。 小太子接过圣旨,转身看着营府中忙碌着的、从宫中运送来的武器和装备,慢慢皱紧了眉头。 东宫率卫李少林比太子还显得吃惊些,瞅准空隙踱到太子这里,压低声音问:“殿下好手段!圣人终于松口肯花钱提升装备,听闻正是中书令裴郡之领清流一党,在朝中跪了满地求来的。” 他说完,又有些担心似的,看着太子欲言又止:“…殿下不愧是裴家的女婿,紧要关头,中书令裴郡之也愿为您身先士卒。此役太子妃功不可没,您…别忘记了。” 太子心中百味陈杂,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人人都当太子妃裴安素居功至伟,若是没有了泰安,恐怕他也会如此认为。 可正因为有了泰安,他便像是柔软的心脏里深深扎了一根拔不出来的刺。那旁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太子妃,在他心里却哪哪都不甚合心意。 他总想从她面具一般完美的表现下,挑出丝丝错漏来。 “你说,裴安素这样自作主张到底安的什么心?”他一边思索,一边轻声扭头问坐在一旁的泰安。 他突如其来的开口,将一直恍惚出神的她吓了一跳。 泰安身子一抖,惊醒似的抬头:“啊?” 她这几天都很反常,一反一直以来的话痨可爱,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太子皱起眉头,带着审视看她:“到底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泰安却突然间犯起了倔,语气生硬又冷漠:“太子妃与你夫妻一体,你在军中遇上困难,她想方设法替你解围,自然是好心好意,这有何难理解的?还要你这样苦心积虑地揣测?” 太子大怒。 他在她面前不设防,将担忧和怀疑和盘托出。可在她口中,却将他描述成一个不识好歹的疑心鬼,仿佛辜负了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妻子似的。 “我与她尚未成亲,哪来的夫妻一体?”太子忍了又忍,按捺住脾气,勉强解释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我们连面都不曾见过几次,我怀疑她的人品和动机,又有何不对?”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像你这样天真又坦白,半点没心机?他看着她,感慨地想。 泰安却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满京师皆知道你和太子妃情深意笃,她出面替你张罗,也是维护自己贤淑的形象,不是吗?” 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疲惫,太子心口一揪,连带着怒意更盛。 “维护形象?”他咬牙切齿,毫不留情地说道,“裴安素若是真的要博好名声,此时理当求神拜佛,祈求我死在战场上,好做一个烈女,给裴府前面再添上一座守节牌坊。” 她越是在他面前维护裴安素,太子心里就越是反感裴安素。 “被人卖了还数钱。”他冷哼,“裴郡之是什么人?裴安素又是什么人?你想过没有?” “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方能说服另外一方,靠的只能是足以令人动心的利益诱惑,绝非家国大义或是骨肉亲情。”太子说。 裴安素支持他,尚且算是情有可原,毕竟有“太子妃”的名头摆在那里。 可是裴郡之此时支持他,为他铺路替他卖好,又是为了什么呢? 而更重要的是,裴安素是怎样让一直持观望状态的裴郡之,转而支持他的呢? “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裴郡之支持我?”太子仍是疑惑不解,“又或者说,裴安素手上有什么东西,能成功说服裴郡之来支持我?” 第63章 彦秀 太子对裴安素的种种怀疑, 反倒如一根根尖刺, 戳破了泰安心里深埋多年的梦魇。 婚约这件事, 对于身在权力中心的他们,到底算什么? 兔死狐悲,泰安看着此时的裴安素, 却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她与驸马李彦秀初见的时候,不过是五岁大的小姑娘。彦秀长她两岁,安安静静跟在镇国公李崇佑身后, 瘦小又沉默。 镇国公和她阿爹一贯亲厚, 坐在一处寒暄闲话。她那时刚刚学会握笔, 最爱在她阿爹的奏章上乱写乱涂。 中宗言语间在抱怨她顽皮,可是语气却是满满自豪和骄傲。 镇国公是何等人精,哪里听不出来, 连忙笑意满脸地打圆场:“…公主这样聪明伶俐,才是普通小儿该有的模样。倒是我家这个老二, 为人太过阴沉, 比不过公主天真烂漫。” 自来父母夸赞旁人的孩子,都要通过贬低旁人的孩子来完成。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2 镇国公的次公子李彦秀,顺着父亲的话语适时低下头, 而泰安却从她阿爹宽厚的肩背后面,偷偷探出了头。 中宗宽仁, 教出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善良。 泰安怜弱, 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彦秀, 悄悄伸出了手:“李家二郎, 你吃不吃点心?我兄长给我买了宫外的桃花酥,你想不想尝尝?” 小小人儿,以为美味的吃食可以抚平天大的不开心。 李彦秀接过她递来的小圆饼,缓缓放进了口中,良久后,抬眸笑了。 笑意温柔,面貌清隽,与她五大三粗的太子兄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泰安咯咯笑起来,拽着她阿爹的衣袖:“爹爹,彦秀哥哥长得真好看。” 稚气的童语,引来皇帝哈哈大笑,从此“李彦秀”三个字,带了调侃和亲切的意味,深深记在皇帝的心里。 她的青睐,改变了李彦秀在镇国公府中的地位。 而温文尔雅的李彦秀,也逐渐成为世界上最了解泰安公主的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李彦秀的承诺,早在她情窦初开之前,便认认真真地说于她听。 “你的心,我懂的。”李彦秀微笑,“生在皇家,锦衣玉食却不得自由,是你的遗憾。待我们成婚之后,我一定带你云游天下,看遍大燕壮阔河山。” “只我们两个人,再无旁人。”他又说。 四方宫城,是家也是禁锢。 泰安的眼睛晶晶亮,还带了懵懂孩童特有的意气用事,只觉得身边许许多多人,无一人比李彦秀更懂她的心。 她年纪尚小,中宗迟迟不愿在婚约上松口。还是泰安托了太子兄长当说客,去皇帝那里替她游说:“…这有什么?妹妹喜欢谁便嫁谁呗。有我们父子看着,还能委屈了她不成?” 她的兄长半点也没有放在心上,皇帝在犹豫许久之后,终于答应了。 婚约既定,镇国公次子李彦秀自此成为了泰安公主尚未成婚的驸马爷,是她除了父亲兄长之外,这世间最信得过的那个人。 后来兄长出事,皇帝一病不起,泰安一夜之间失去依靠,惶惶然拽着李彦秀的袖子。 李彦秀眸色深沉,轻拍她的手臂:“…泰安,你我婚约已定,你且放心。无论结局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我总是护得住你的。” 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可中宗驾崩当晚,她等来的却不是那“缔守婚约、白首不离”的驸马李彦秀,而是鲜衣怒马的镇国公次子,在未央宫外朗声怒喝,替她定下了“弑父谋逆”的罪名。 往事种种,在一场刻骨铭心的死亡之后仿佛淡漠了许多。 可是泰安此时回想,却仍记得大彻大悟之后的丝丝心痛。 她想起李彦秀握住她的手,亲口说出的字字承诺。 她也想起一年前命悬一线的时候,小太子在裴府当中,对着刚刚丧父的裴安素说出:“我日日期盼与你成婚,日后必当一心一意待你。” 多么相似的两个人,多么熟悉的措辞,多么熟悉的承诺!泰安心里悲凉,自嘲似的想。 要背弃这承诺,甚至连莫须有的罪名都不需要安设,只要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猜忌。 太子皱着眉头,并没有意识到泰安的反常,仍在坦然地分析着裴安素的一举一动:“太傅意外身亡之后,裴家落入裴郡之手中,而裴安素为求活命,与裴郡之立场不同。” 只是太子此次北伐,于清流一党来说,是陈家旧部与太子二择一,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 裴安素去说服裴郡之,太子左思右想,猜测裴安素的砝码便是他的宠爱和珍视,能说服裴郡之站在她身后做她急需的母家。 可是且不论他和她之间的情深意重是演出来,就算是真的,两个小儿女之间的感情,又足以说服裴郡之放弃之前敌对的立场吗? 不,不够。 太子断然否认,理性冷静至极。 泰安却在将心比心,却隐隐有些心寒:“为什么不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承诺过一心一意,为何不相信她会对你一心一意呢?丈夫遇险,做妻子的四处张罗,在你眼中是很难理解的逻辑吗?难道事事都要与阴谋诡计挂钩?不能有真情?” “婚约在你眼中到底是什么?儿戏吗”泰安嘴唇煞白着脸,轻声说。 太子一愣,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在这里绞尽脑汁揣测裴安素的用意,她却感情用事去体谅起了裴安素的心情。 真是个傻姑娘,自己真心待人重情重义,就以为旁人也都是这样! 太子有些好笑,摇头道:“你别小看了裴安素……” 话一出口,落入耳中,太子却渐渐有些反应过来。 她哪里是小瞧了裴安素……她分明是小瞧了他! 太子脸色剧变,难以置信似的看着她:“……泰安,在你心里,你拿我来比李彦秀?” 她和裴安素同样都有婚约在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3 她这是拿他卢睿,在和李彦秀这个利用泰安又灭口的人渣相提并论! 失望、受伤和被误解后的愤怒同时涌上,太子喉头似被哽住,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东宫率卫李少林恰在此时推开营帐门,一走进来,就意识到了太子和“阿凤姑娘”之间气氛的诡异。 “殿下,京中送来的捐饷臣已检查完毕,账目清楚重量相符,十分干净,没有问题。”李少林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 此前裴家态度大变,仿佛一夜之间成为了他最大的簇拥。太子提防裴家,生怕京中捐饷甲胄有诈要他背锅,特意派李少林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而现在李少林当着泰安的面,说军备物资没有问题,裴家送来的粮草物资样样妥帖尽心尽意,岂不是在说太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打了小太子处处提防裴安素的脸? 太子从未试过如此难堪,一语不发拂袖而去,在马场操练直至凌晨,却连自己的营帐都不愿回。 还是三更之后,沙苑小心翼翼地在太子营帐外咳嗽一声,极轻地对营帐内开口:“阿凤姑娘…殿下今日军务繁忙,就…就宿在臣的营帐中,不回来了。” 得,他生她的气,跟她冷战连营帐都不回了。 他一贯少年老成,泰安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孩子气耍脾气的一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心情,只缓缓将膝盖抱起,点头说:“我知道了。” 可他们都没有料到,便是两人闹别扭的这一晚上,突厥两万步兵八千轻骑夜袭代州,趁着守城将领不备,险些攻破了北城的大门。 贺严寿当夜轮值,得知消息之后并未告知太子,而是领了三万精兵出城迎敌。 第64章 初战(一更) 顺州沦陷已有数月, 突厥阿咄苾步步为营,不急向南推进, 反借了顺州富庶壮大军备。是以战事虽起, 代定二州却并未遭受太多的攻势。 是夜, 守军发觉突厥骑兵异动, 第一时间上报了负责北城守卫的都尉贺严寿。 贺严寿因张水武遇刺一事声望受损,急待一场胜战挽回声名,得知战报以后沉吟片刻, 果断领兵应战。 贺严寿镇守西南二十年, 素有川军魂魄, 麾下战士素养上佳。他以战车盾牌列队掩护, 将□□藏在盾牌之后, 只待天光大明万箭齐发, 打突厥兵出其不意。 南粤吐蕃等地,以武力落后的游兵散骑为主, 贺严寿军备战士百倍于人, 素来少尝战绩。可惜今夜出征轻敌, 突厥步兵车阵半点不落下风, 又有骑术极佳的轻骑不断打乱燕军阵型。 若说突厥轻骑燕军尚能抵挡, 重骑兵列阵袭来的时候,贺严寿则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为何顺州城固又有重兵驻守, 却在短短两日内失守沦陷。 重骑兵手持剑弩又有速度, 风卷残云般冲入方阵内, 步兵盾牌难以抵御, 更对身着锁子甲的骑兵毫无反击之力,阵型一散,便如同田中瓜菜一般任人鱼肉。 消息报回军营的时候,已有不少燕军溃逃回城。李少林不及避嫌,直直冲入太子营帐,却只看到了一骨碌坐起身的泰安。 李将军连忙侧身:“军况紧急,唐突了阿凤姑娘。” 泰安并不在意,侧耳听了片刻,面色严峻地下了地:“殿下今夜宿在沙苑帐中。” 她和李将军并肩,刚刚走到门口,营帐却被人一把掀开。 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泰安下意识抬头,却看到太子铁衣寒盔,凛凛站在她面前。 他看到她,神色明显一松。沙苑跟在他身后,咋咋呼呼地喊着:“…殿下,您看,臣说了的,到处刀光剑影的,阿凤姑娘怎会乱跑?定然在帐中等您呢!” 太子眼中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也不接沙苑的话,只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揽住泰安的臂膀。 “真是怕了你了。”他低下头,冰冷的铠甲贴在她身侧,愈发显出他语气中明显的温柔,“没乱跑就好。老老实实呆在营帐里,不许再闹脾气。” 泰安一愣,尚不及答他。太子便已放开她的手,转身对李少林说:“李将军听令镇守后方,务必保我大营不失!” 三人听他这句,同时惊呼“殿下!” 沙苑更是脸色惊慌:“殿下首次出征,身边如何离得人…” 太子冷冷瞥他一眼,又对沙苑说:“你便留在营帐中,阿凤姑娘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你也不必来见我了。” 太子再不给他们辩驳反抗的机会,一甩袍袖转身离开,营帐外战马轻嘶。 沙苑一时不备,泰安猛地冲出营帐,看见太子正欲翻身上马! 朝日初升,红霞落在太子青灰色的铠甲上,像是周身笼了一层淡淡地烟霞。 “卢睿!”她蓦地喊出声。 太子回头,皱着眉头看她:“泰安,听话。刀剑无眼,带不了你…” 泰安含泪摇头,扑进他怀中:“小太子,务必小心!你要记得,我还等着你替我修史立碑呢。”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4 她离开他怀的时候,匆匆往他胸口塞了件东西。 太子伸手一探,摸到一片方正的轮廓。 像是书册。 他来不及细究,只迅速把那本书往怀里正了正,翻身上马,对她勾了唇角:“泰安,等我凯旋!” 骏马奔腾,掀起漫天的黄灰。泰安立在迷蒙的黄烟中,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65章 初战(二更) 两万军士, 在突厥重骑冲击之下一块块溃散。 贺严寿勉力维持住阵型,边战边朝后撤, 眼睁睁看着燕军壮阔的方阵一点点缩小。 太子领兵而出, 解了贺严寿的燃眉之急。 他麾下与突厥旗鼓相当的重骑兵不过数千人, 又因马上技术比不过突厥骑兵, 万万不敢恋战,只能速度极快奔至突厥侧方,出其不意地冲散突厥人武备不足的轻骑兵。 这是田忌赛马, 太子心里门儿清。 贺严寿手中的劣马拖住了突厥的精兵铁骑, 而他手中的王牌战师便借此机会断掉突厥轻骑的两翼, 釜底抽薪。 重骑兵护体的锁子甲造价高昂, 突厥轻骑并未装配, 与燕军正面相敌吃了大亏, 有不少骑兵落马。 太子命人将战鼓敲得震天,几乎人人背上绑着一柄麦秆黏起的彩纸旌旗, 乍一看像是无数战旗飘扬, 如千军万马滚滚袭来。 突厥阿咄苾部领兵大将听见战鼓赫赫, 一回头只见黄沙漫天处处战旗, 重骑与轻骑兵之间被分辨不清数量的燕军截断, 倒像是要围剿歼灭他身后战力稍弱的轻骑兵一般。 太子这招釜底抽薪,看起来确实很像围魏救赵。 突厥阿咄苾此战本已重创燕军步兵方阵, 初战大捷足以班师交差, 此时便不欲迎战。金锣声起, 突厥鸣角收兵, 越缩越小的贺严寿麾下燕军方阵,终于在突厥后撤之后,得到喘息的机会。 贺严寿身先士卒,骑着血红色的宝马与士兵齐头并战,见到突厥重骑突然撤退之后,抬起眼睛望向远方。 漫天黄沙中,隐隐约约透出了太子出征的战旗。 “都尉,突厥撤兵,我军可要回追?”他的校尉肩头负伤,鲜血顺着右臂留下来,勉力赶到他身前问道。 刚刚浴血奋战才能勉强保命,两军实力差距甚大,追是自然不能追的。 重整军队抢救伤员和战马,才是此时重中之重。 但是…箭却是可以放的! 此时天光大亮,步兵人人手中皆有□□,日日操练,为这一刻准备许久。 贺严寿眯起眼睛,望向远方,右手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放箭!” 校尉大惊,失声喊道:“都尉,殿下还在后方…”却在贺严寿凛冽的目光之下,徐徐低下了头。 “战场之上只有胜败,何来尊卑?”贺严寿冷冷开口。 弓矢雨落,纷纷扬扬砸向突厥铁骑列阵后撤的背脊。而在他们身后,正是摇晃着燕军战旗的太子重骑。 突厥骤然回撤,太子腹背受敌,尚在浴血奋战当中,又突然遭遇了从天而降的箭雨。 太子眸光深沉,牙关咬得死紧,手握金刀挥落砸向他面门的长箭,虎口崩裂,鲜血四溢。 营帐中,原本一直坐在床榻上神色严肃的泰安,猛地站起了身子。 “殿下受伤了。”她的脸色是从来没有过的惨白,神色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沙苑只当她是小姑娘脾气,惊吓太过开始胡言乱语,只柔声安慰她:“阿凤姑娘放宽心,殿下精兵数千日日操练,绝非突厥那帮子乌合之众可以匹敌…” “不,殿下受伤了。”泰安打断他,语气中没有半点犹豫,抬脚便向营帐外迈去。 “我比谁都还要清楚,他受伤了。” 第66章 真心 万名军将步伐整齐划一, 在塞风朔朔的沙场上轰隆作响气势慑人。 突厥阿咄苾皱起眉头,望向城门大开的代州城,一时间分不清人数和虚实。良久之后, 缓缓举起右手:“撤!” 太子初上战场, 杀敌坚持至最后, 全身都已麻痹。头脑再也没有思考的空间和力量, 手臂一次次机械地挥舞和高举,疼痛和疲累都渐渐消失,肢体仿佛只是借住在身体上的过客, 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李将军率军前来接应的时候,太子已是强弩之末。他到底年少, 尚不足十五岁, 力战这许久早已经体力衰竭,见到手举钢/刀的李少林时, 只觉眼内朦胧一片, 喉头如火烧火燎, 呼哧粗喘, 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将军十分了解他此时情状,凑身上前低声道:“殿下不必担心,突厥不欲恋战,见我骑兵大军前来, 已列队回撤了。” 太子顺着李将军所指的方向抬头, 这才惊觉身边围绕的将领都已是燕军。远方隐约可以看见突厥兵将黑色战马和蓝白旌旗, 在朝顺州城的方向撤离。b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5 r   他心口一松, 左右环顾一周,才发现跟随他出来的精兵铁骑已折损近半。 太子立刻针扎一般心痛,眼眶酸涩难忍。李将军立在他身旁小声劝慰,太子也只是摆摆手,不想听他再说。 两人并肩行至城门前,李将军缓下步伐,特意落后太子半个马身。 太子率先入城,刚进城门,第一眼便看见高高挂在营前的,贺严寿的头颅。 他脚步一顿,脸上看不出表情,心口却已揪紧,眼神带了刀似的满世界乱飘,直到在青灰色的营帐下看到她的身影,才定定地凝住。 太子翻身跃下马背,却膝头一软,身形一个趔趄。泰安再难忍住,当着满营归来的兵士扑了上去。 太子软绵绵地靠在她的肩头,半身体重都压了下来。泰安咬着牙,看起来像是她拥住了他,可却撑着他疲软的身体回了营帐。 身后传来李将军哈哈的笑声,替他们打着圆场:“…美人心娇,惦念殿下,来来来,我与诸位摆酒庆功,大家不醉不归!” 一场鏖战,输仗不能输人更不能输气势。白日照君席,寒光铁衣上的鲜血如同凝紫的胭脂。疲惫又迷茫的燕军将士亟需一场热闹的大醉,来慰藉死里逃生的庆幸,来排解同袍丧命的苦痛。 李将军宫中浸润多年,再清楚不过其中诀窍,早早吩咐了酒席,只揽着诸位副将入席,而陈继良、张水武和未被斩杀的贺严寿旧部,也亟需这一场筵席来解惑和交心。 太子在营帐内听着李将军妥帖地安排,轻轻松了口气。 他是皇族,又是主将,更和这些人差了年龄。由素来人缘极好的李将军去安排,再适合不过。 “你不去,要紧吗?”泰安悄声问他,一面轻手轻脚替他卸下身上的铠甲。 太子垂下头,将前额靠在她的肩头轻轻磨蹭:“我倒是想去,可惜力不从心。” “这么累啊?”她皱起眉头,“要我说,还是以前身子没养好。你看看李将军,声如洪钟力拔山河的,怎么你就累成这样?以后,还是得好好锻炼身体…我监督你…” 熟悉的碎碎念在耳边响起,他却觉得从头发丝开始,无一处不觉得妥帖又静谧。 他不想辩驳他比李少林多扛了多久,也不想解释他如今尚未成年体力不如人,一场生死之后,他只觉得能静静听她言语的机会是多么珍贵,又是多么富有生机。 太子的唇角轻轻勾起,觉得有些讽刺和可笑。他本茕茕一人,在这世间勉力活着,只为有朝一日了却杀母之仇。生有何乐死又何惧?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能让他一再体会到生命可贵的,却偏偏是一只已死去三十年的鬼。 言语之间,她慢慢将他身上浸透了汗水和血渍的外袍褪下。 太子一愣,倒没想到她这般不避嫌。他下意识想去拦她,动作急了些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泰安神色焦急:“怎么了?哪里伤到了?快给我看看!” 太子却定定看着她,松开了想去拦她的手,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肩背上淤青不少,也有零星的划伤,虎口处得裂痕看着最为骇人,但好在鲜血已止,算不得什么大伤。 男子汉大丈夫,太子没觉得怎么样。 泰安却看得心惊,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伤口,像捧着块易碎的琉璃。 “叫沙苑过来,我得跟他好好说说。”她嘟囔着,“受伤了不能碰水,得叮嘱他好生盯着你。怎么总逞能呢?你佩的那柄金刀虽是御赐,但不趁手啊!还是得挑个轻一些的” 暖意和感动在心中流淌,他骤然生出无边勇气,反手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带入怀中狠狠箍住。 “不要沙苑…”他低下头,冰冷的唇角贴在她的头顶,像个孩子似的撒娇,“你盯着我,我只要你。” “见到李少林的时候,我下意识就担心是不是你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四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我却恨不得什么都不顾,只想回来看看你还好不好,是不是又惹出了什么乱子?” “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在我身边。还像以前那张薄纸的模样,时时跟在我身边,多好。可是,我忍不住。我忍不住不见你,我忍不住不看你,我忍不住你不在我身边…我忍不住。” “让你好好待在营中,你从来都不肯听…可是不听话的你,偏偏又救了我的命。是该罚你不听话,还是该谢你救了我的命?是不是因为我失去了那么多,上天可怜我,才将你送到我的身边?” 语意缠绵,像情人间的耳语;字字句句,都渗透着他藏了许久的赤忱。 太子抬起手,想捧住她的脸,可犹豫许久又觉得唐突,最终也只是落在她的臂膀上:“铁马冰河也好,狼烟驿火也罢,都比不过你口中的李彦秀三字,更令我煎熬辗转。” “别拿他来比我。”他前所未有地认真,“我和他不一样。” “我不负你。”他说。 “泰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像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6 挂了铅,渐渐合在一起,箍在她腰间的双手也滑了下去,终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刀光剑影金鼓齐鸣之后,世间再无一处,能比得上她怀中方寸之地更安宁。 太子终于缓缓睡去,泰安却震惊地睁着大大的眼睛,一丝一毫的睡意都没有。 她再是愚蠢再是迟钝,也在他难得剖露的真心中,听懂了他字里行间的情意。 第67章 人质 太子卢睿, 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度过了自己十五岁的生日。 他在绵延数月的战事之中,迅速地成长。 泰安常常觉得恍惚。 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蓬勃,在太子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一场夏雨之后, 他身量便长一层, 如同北地的荒草一般生机盎然。 她凝视着他的背影, 秋日风凉, 太子火红的战袍被风掀起,而他手持□□,潇洒地调转马头。 那寒光铁衣之下的肩背日渐宽厚, 腰身修长,背脊挺直, 远远看去已分不清他与李将军谁更高些, 在日日沙场的操练中,由少年蜕变成真正的男人。 这就是活着。她模模糊糊地想, 活着, 才有成长和衰老, 才有改变和进步。 才能在时光的流逝中, 感受生命的永久。 而她已经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生命定格在十五岁那年,自此无力转圜如风中尘埃。 “泰安,在想什么?”他不知何时行至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臂, 微笑着问道。 她这才回过神来, 不着痕迹地转过身, 轻咳一声:“王大人怎么说?” 数月之前代州城外, 燕军与突厥初战,损失惨重。不仅七万精兵折损过万,都尉贺严寿一部更是兵败被诛,连同数位贺氏麾下的曹尉、参军、队正,尽皆战死沙场。 太子的战报传回皇帝面前,满朝震惊。 数位陈克令旧部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丝毫不知该如何反应。 太仆寺贾少卿素来心直口快,脱口而出:“不可能!贺都尉麾下川军都是精锐,南征北战十年素来谨慎小心,怎会一场败仗便死得一个都不剩?” 若是七万精兵尽数被诛,倒还有可能。但如今七万人折损不过万余,兵士都没死那么多人,率兵的将领怎会莫名其妙死了个干净? 太仆寺贾少卿鼻翼翕动,到底是没忍住:“…北伐军离京不足三月,张、贺两位副将先后阵亡,陈大将军又被突厥生擒,唯有太子殿下毫发无伤…” 他住了口不敢再说,可语中未尽之意却令人胆寒,字字句句都是在暗示太子手段了得,短短几月便将军中异己铲除了个干净。 皇帝原本半垂着眸子,闻言眉梢一挑,面色渐渐铁青。 中书令裴郡之却在此时站了出来,毫不犹豫力挺太子:“…贾大人这话好生奇怪!殿下乃是龙脉,自有天神相助,如今吉人天相未曾受伤,乃是我大燕之幸!怎么到你口中,却说得好似太子没出事倒有愧于人了?” “殿下平安,你不跪谢天地,反倒这般阴阳怪气。你安得什么心?”裴家世家大儒,裴郡之的口才哪里是军中这些五大三粗的将领能敌。 贾少卿脸色骤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对皇帝剖白道:“臣不敢!” 皇帝一言未发,只摆摆手让他起来。 太子在战报中慷慨陈词,将张、贺二将都描述成了为大燕血战牺牲的大英雄。裴郡之顺着太子的话头,力主加封赏赐二人。 皇帝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点头应下。 裴郡之却不停下,亦步亦趋替太子谋划:“…战况不顺,更说明燕军装备不如人意,如今尚有时间,更当重金驰援,提升军备。” 话里话外,还是想让皇帝往北送钱,继续打造太子想要的重骑之师。 那一年前还在朝堂上口口声声喊着废太子的中书令裴郡之,仿若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尽心尽力替在外征战的太子谋划,竟比皇帝这个亲生父亲还要上心。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郡之:“…皇后病重寂寞,想寻些伶俐的姑娘家陪她说说话。太子妃虽在孝中,却冰雪聪明十分讨喜,不知可愿进宫小住?” 裴郡之半点不在意,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皇帝将裴郡之态度转换的关键,归结到了与太子情深义重的太子妃裴安素身上,便要亲自将这个“关键”接入宫中,当作牵制太子和裴家的人质严加看管。 而裴安素凛然入宫的那天,员外常侍王维重,也是皇帝宫中新宠王婕妤的父亲,被擢升为中郎将,督数千锁甲桥鞍随粮草北上,送至太子驻扎的代州城中。 王大人为人板正,见到太子之后,将京中情况毫不留私一一告知。 “陛下有言,着臣督军。”他说得坦然,“此后再战,万不能有失。若是再吃败仗,怕是就算您贵为太子,圣人也不会轻饶。” 太子哑然失笑。这话说出来,就是在明晃晃地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7 怀疑之前死去的张贺二将是他太子的手笔。 可小太子倒没想到王婕妤的父亲却是这样光风霁月的性子,能这样直率地说出来。他想了想,一揖到底,咧唇道:“多谢王大人告知,我知道了,此后必当注意。” 王大人眼中沁出笑意,顿了片刻,又说:“太子妃被皇后娘娘请入宫中,念经礼佛,替殿下和燕军祈福。” “听闻…为保军备,各宫都削减了用度。如今太子妃在宫中,过得十分清贫艰苦…”王大人一改方才的直率,说得吞吞吐吐。 太子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大人。 裴家与陈家针锋相对,裴安素一届孤女无人撑腰,进宫便如同羊入虎口,在皇后的手下必然遭受磋磨! 这点小太子自然明白,可是他却没有想到,皇帝竟会是提出将裴安素接入宫中的那人! 他生死战中以命相搏,这才阴差阳错肃清军中异己。可是落到皇帝的眼中,怕是在忌惮他铲除异己收服人心的能力,这才将他“一往情深”的未婚妻接进宫中当做牵制! 道理,小太子懂。 可是父子间的信任薄弱至此,他的心寒却是怎么样也免不了的。 泰安很快也知晓了裴安素的处境,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裴姑娘在京中为你奔走游说,却被当做人质受皇后看管,怕是要遭罪了…” 太子默然不语,心中隐隐浮上对裴安素的愧疚。 “我还是想知道…”他努力在负疚的情绪中寻回理智和清明,轻声说道,“为何裴家会在一夜之间,由漠不关己,转为对我鼎力支持?” “裴安素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才能说服裴郡之呢?”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 深秋将至,北地战事终于再度吃紧,夏天时因水草丰美频繁迁徙而休养生息的游牧突厥,又因秋风萧瑟草枯叶落后的物资短缺,开始了新一轮南下的掠夺。 而太子所率的燕军,也利用夏天短暂的安定空隙,由代州城一路北上,驻扎在距离顺州数十里外的定州城里。 第68章 良娣 定州不比代州城富庶, 战事初期百姓便已迁徙殆尽,城内一片荒凉,反倒因祸得福, 一直未受太多突厥南下的掠夺。 如今城中百废待兴兵荒马乱,但却是太子深思熟虑之后, 在三城之中择定的据点, 借以盘踞养兵收复失地。 太子幼时长在农间,于稼墙上极有经验。而七万燕军, 又如同当日代州城中一样做起了农人和劳工,不急练兵,反而接连数月忙于固城屯粮。 王中郎入营数月, 于军务上一窍不通,却在农事上与太子常有沟通交流。太子初时尚不明白皇帝为何派这样一位文臣督军,相处几日之后便逐渐明了他的性格。 琅琊王家根深叶茂, 又有魏晋风骨,在朝中独成一派。而王大人为人板正,眼中容不得沙子, 又不似张贺二将在朝中乏人支持。 皇帝笃定太子不敢与文臣公然为敌, 更不会对王大人痛下杀手;也笃定王大人纯臣不会徇私,会将太子情状、沙场战况如实相报, 这才最终派了他来。 皇帝派督军,本是为了监视。然而太子和王中郎这数月以来, 相处十分融洽。 王中郎自知不通军务, 从不指手画脚肆意插手;太子待他却十分知礼, 事事问过他的意见,又常秉烛夜谈直至天明,隐隐有忘年交的态势。 “难怪当初故太傅如此力挺你,”王中郎酒后言多,眼中盈满欣赏,拍拍太子的肩膀亲热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倒没想,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见地。若不是县之早早定了你做女婿,我怕也是想将女儿许配给你。” 太子脾性温和,闻言浅笑着摇头:“…王大人切莫捧杀我。当日有负太傅厚爱,我愧疚至今。如今领兵不过勉力支撑,哪里称得上英雄二字?” 王中郎酒后直爽,不满道:“你这般说话,我便不喜欢听!少年郎说话本该狂傲些。这般小心谨慎,倒像是我那些死气沉沉的同僚。” 王大人说完,复又呵呵笑了:“不过想想也就罢了,我家中女儿娇宠,哪里受得了他日你登基之后三宫六院的苦?” 太子一愣,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是王大人这话影射泰安,生怕他心中对泰安随军有不满,手瞬间攥紧。 哪知无名无分不足为惧,王中郎从未将侍女泰安看在眼中,反倒掰起手指数起了京中贵女:“…太子妃德言容功均是上乘,乃是裴家精心教导的大家闺秀。我私心再偏爱我家女儿,也要叹一声真的比不过。” 太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干巴巴地嗯了两声。 王大人听出他的敷衍,抬眸瞥了一眼,又笑着说:“更遑论你除了这般贤良淑德的太子妃,还定下了貌美多姿的太子良娣。说起来,你这府中将来也是莺莺燕燕各有千秋,他日享尽齐人之福哇。” 太子本没将王大人的夸赞调侃放在心上,只敷衍地笑了下。 可笑过之后,他渐渐回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8 过神来。 “中郎这是何意?”小太子沉声说,“我在军中不知京师近况,并不知晓太子良娣一事。可是父亲为我指了良娣?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王中郎诧异地看他:“晋中秦家的二小姐,不是你择定的良娣?太子妃入宫后不过月余,便得了圣人和皇后的喜欢。听闻言谈之间,她主动提及,与秦家二小姐乃是闺中密友,想请个恩典,将秦二小姐接进宫中陪伴左右。” “圣人一问,这才知道自太子妃丧父之后,秦二小姐在裴府足足住了一年,与太子妃朝夕相处情同姐妹,还曾在裴府中与你见面。”王中郎说。 “如今宫中上下已默认秦二小姐与你有私,若不是得了你的授意,暗中许了太子良娣,太子妃哪来的胆子这样当众说?秦家又怎会容许她败坏自家女儿的名声?” 太子倒抽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说秦家和他是否曾有纳秦二小姐为良娣的意思,那的的确确曾有过! 但是早在太子出征之前,他便已经明确告知秦二小姐婚嫁自由,以免自己沙场意外耽误了她终身。这事,无论是他还是太子妃,都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为何太子妃要在现在这般紧张的态势下,将秦家与他之间的默契挑明? 太子面色铁青回到营中,啪地一下甩落了自己的马鞭。 泰安听完前因后果,觑着太子的面色犹豫道:“…你出征之前,虽曾言明放秦二小姐婚嫁自由,但也曾对裴小姐说过,要她留秦二小姐在府中继续住,好继续牵制秦家。” 她想了想,将心比心道:“若是换了我,突然间被皇后召进宫中,肯定会担心宫外的秦二小姐如何处置。如果为了稳妥起见,将她一并接近宫中留在我身边,不是就像你要求的那样,牵制秦家吗?” 太子一噎,扭头看她。 这的确是泰安的想法,也是单纯又鲁莽的泰安可能会做的事。 可是裴安素,会做出和泰安一样的选择吗? “笨蛋。”他蹙着眉头看她,“我许秦二良娣之位,是为拉拢秦家。我出征前放秦二自由,也是为了拉拢秦家。” 更何况…我连太子妃都不想娶,又怎会想娶她? 他心中想着,却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换了方向继续说:“…拉拢和防备,无外乎给一个蜜枣再当头一棒,没什么稀奇。” “可是当头那一棒,是震慑又不是为了伤人。若是一棒子下去力道太过,伤了人,就不是拉拢而是结仇了。”太子轻声说。 留秦二住在宫外的裴家里,顶着闺中密友的名头陪伴太子妃,虽则秦家与太子都知这是牵制,却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外低调,又于秦二小姐名声无碍,不伤筋动骨,秦二出入自由,也不伤秦家人的心。 可是裴安素顶着太子妃的名头,公然挑明未来良娣的身份,将秦二小姐接进宫中吃苦,在秦家人看来何止是防备,简直是赤/裸/裸的人质和威胁! 更何况…秦家已经在宫中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又怎会忍受第二个女儿也进宫的煎熬?! “你想想,秦宝林是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太子提醒泰安,“再送秦二小姐进宫,日日让秦老淑人忧心如焚,这不是打了秦家的脸吗?” 京中消息,太子一贯仰仗秦家提供。可秦家与太子书信往来,却只字不提秦二进宫一事,怕是已将接秦二一事算到了太子的头上,以为这是出自于太子的授意! 太子苦笑。他苦心经营,与秦家近两年的交好和信任,怕是被裴安素这一句“接进宫中”毁了个干净。 更何况…皇帝因秦宝林一事对秦家怨恨又忌惮,如今儿子羽翼未丰,却打起了娶秦家二小姐进门的主意,又要皇帝如何看他这个太子? 太子想起这数月来,他父皇越来越冷淡和防备,以及朝中由中书令裴郡之掀起的一阵又一阵力挺太子的声浪,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异样。 “也怪你没说清楚。”泰安轻叹,“怕是裴小姐误解了你的意思,怕完不成你的要求,这才苦心积虑将秦二小姐接进宫。” 太子轻咳一声,不置可否地点头,思绪仍停在秦家数月来始终如一的书信和态度。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想重塑信任,最该做的便是坦诚。 太子握紧拳头,朗声吩咐沙苑磨墨:“我要修书给秦家,无论他们相信与否,总要将前情后事讲个清楚。” 太子很快收到了秦家的回信。 回信由秦缪主笔,却处处透露着秦老淑人的老道和睿智。 “…就值小女,犹非德选,承训怀衽,天恩浩荡。唯望博施为德,放还归家以育嫔嫱之仪…”太子将回信捏得极紧,读到这里,不由苦笑道,“秦家认了太子良娣一事,只求我把他家女儿从宫中放回来呢。” 秦家走投无路,不得不递来投名状,由暗走向明,就此生死与太子捆绑。 太子说不清心中是喜还是慨,长长叹一口气继续往下读,脸色却越来越严峻,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99 直到读完整封信之后,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家不止是递上了投名状。 秦家还递来了秦家满门的人头。 泰安被他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太子反手握住她,掌心冷汗潺潺,轻声道:“秦缪自沈婕妤一事后,得了光禄大夫沈知云的信任,与沈知云交好。” 这事泰安知道,沈婕妤册封贵妃之前被胡姬抢去了皇帝的宠爱,沈知云本是清流一党,对大司马陈克令心生不满,从秦家手中得来一名胡姬送去陈府,借以离间他们父子。 沈知云接了秦家送来的大礼,自此与秦缪走得极近。 “两人数月前曾在一起饮酒,沈知云酩酊大醉,勾着秦缪的臂膀大着舌头说,兄弟承你恩情,如今告知你一个消息,也算还了你当日的胡姬之恩。” 秦缪不以为意,哪知沈知云附耳过来,一字一顿告诫他切勿将女儿许配给太子:“做人父母,总是为儿女好。你嫁了女儿做太子良娣,得再多富贵,也不是为了让她守寡的不是?” 秦缪大惊,连声追问他是何意。 沈知云却只冷笑一声,指了指太子出征的北方:“…领兵那位,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死人了。” 沈知云是清流一党,素来为中书令裴郡之的心腹。 而中书令裴郡之…是太子妃裴安素的叔父,与她彻夜长谈之后,一夕之间转变了对太子的态度。 第69章 羊汤 真相到底是什么?秦家递来的消息是这样的惊悚, 惊悚到太子左思右想, 也揣摩不到一点半分的逻辑。 裴安素要杀他, 还是裴家想顺水推舟将他捧杀? 他与她之间利益相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样斩尽杀绝又是图什么? 还是秦家不满裴安素接秦二小姐进宫牵制之举, 想离间他们夫妻以求拱秦二上位取而代之? 可他羽翼未丰,要离间更有无数种法子, 徐徐图之是上上策,秦家又何必编出这般离奇的故事, 让他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半信半疑? 前路迷雾重重,像有无数看不清面貌的凶兽蛰伏。是敌是友,在生死考验之前, 都分不清楚。 可是说到底,他又有没有这个胆量来经受一场生死的考验呢? 太子像是一夜之间成长,本就谨慎小心的性格上, 更添了许多防备。 沙苑日日贴身伺候, 最早感觉到太子的变化,忐忑地问泰安:“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殿下为何冷淡许多?” 泰安轻轻叹息, 却不知如何回答沙苑。 境遇不同,心态不同。 她和太子成长的环境大相径庭,从未如他一样体会到一次次的背叛和人心险恶。骨肉亲情,于她是港湾和依靠, 于他却是煎熬和桎梏。即便是三十年前她身死的宫变当夜, 仍有誓死效忠的三千东宫率卫, 侍卫阿蛮血溅玉阶只为替她换回一线生机。 太子恢复了以往东宫中的饮食习惯,一应饭菜无油无盐,通通清蒸不加半点佐料,对外只说是自己脾胃不佳,需要饿上几日清清肠胃。 泰安心知肚明,这是太子为了防备其他人在他饭菜中下毒,连调料也不敢加,就怕毒物被香料的味道遮掩。 十五岁的少年,正是猛窜个头的时候,平日里一顿饭恨不得吃下一头牛。 自秦家消息递来,泰安却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过起苦行僧般的日子,一块块切得薄薄的白肉片在清水中烫过端上,又腥又淡,只闻上一口便觉得倒胃。 泰安看着心疼,太子却面不改色,一口口将饭菜咽下,仿佛咀嚼一张白纸一样用力。 “没事的,我早习惯了的。”他柔声安慰,“食物本色,我只图温饱。你没来的那些年,东宫中我不知吃过多少次这样的饭菜。” 细细密密的疼痛在她的心上徘徊,泰安咬得嘴唇泛白,甩手出了营帐,挽起袖子,大步踏进了军厨的灶营。 灶营说是军厨的灶台,其实不过是砖块垒起来一处半露天的棚屋。泰安贵为公主出身,便是闺中的时候做女课,亲手整治点心,也不过是捏个桂花糕装装样子。 她哪里见过这样半人高的大灶,一进门便险些惊掉下巴。 灶上的伙夫比她还要震惊,一骨碌趴到了地上,眼睛再不敢往上瞄,只听见沙苑跟在泰安身边,迭声追问:“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你来军灶这做甚啊!” 太子说得清楚,泰安少一根头发也要算在他的头上,沙苑哪敢让她来灶中,那半人高的巨大灶台,铁锅犹如水缸,连炒菜的铁铲也有一人来长,她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他只生怕火星子燎着她一星半点。 泰安震惊过后,面上却没有恐惧的神色,只挽起袖子,露出白雪一般的纤细手腕。 军中饭菜,他忧虑旁人下毒不敢放心食用。 那她来做给他吃,一菜一米皆出自她手,不就好了吗? 泰安上前两步,示意那军厨退在一旁,沉声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0 对沙苑说:“我要亲自下厨,替殿下做饭。” 军中条件艰苦,本也没挑拣的余地。泰安亲自挑了只活蹦乱跳的乳羊羔,吩咐军厨放血现杀。 她怕旁人动手脚,连鲜血淋漓杀羊的过程都要眼睛不眨地盯着,看得面色惨白,胸口翻江倒海般恶心。 沙苑拿她无法,只能将她执意下厨的消息报给了太子。 太子皱着眉头,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好笑,想了又想,回沙苑道:“由得她去罢。给她找口小砂锅,离那军灶和大锅远些,免得伤了手。” 当日晚膳,太子桌上多了一盆煮得泛起油光的羊肉。 泰安神色略带了羞赧,绞着手指站在他的面前。 “…初次做,没留神熬坏了一口砂锅。”她斜着眼睛偷瞄他,忐忑地说,“没甚要紧罢?” 太子忍俊不禁,挑眉道:“你这做的是什么?” 泰安一下来了劲头,拿起筷子翻搅那盆羊肉,兴致勃勃地说:“这叫温汤羊肉!” “我在书上曾读过的,”她神采飞扬,眸光晶晶亮,“相传闽地一带常受倭寇骚扰,农人做饭,也要防着倭寇突然来袭,便将羊肉片成薄片置于瓦罐里,再用热汤闷上藏在秸秆中,等倭寇离开再回来吃。” “薄薄的肉片被温烫的汤汁逐渐烫至半熟,鲜香扑鼻香嫩多汁,毫无腥膻之气,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要吞下去。”她眉眼弯弯,想起幼时读各地域志时的向往,神色十分怀念。 这一顿肉汤,她搜肠刮肚回忆起旧时读过的那些风土人情,依循着自己的记忆,一丝不苟做了出来。 泰安万分期待地看着太子,催他道:“快些尝尝!看看是不是像书上写得那般好吃?” 太子默默执起筷子,慢条斯理夹起一片还带了血丝的嫩羊肉放入口中。 …她真的是照着奇域志上,白汤煮肉,闷至半熟,一字不差学了下来。 可是奇域志并非菜谱,本来便是写给远庖厨的文人看,讲究的就是猎奇简单有风趣,绝不会在口感和味道上着笔墨,又怎会详详细细讲如何姜片去腥,如何花椒八角佐味? 她依葫芦画瓢做出来的这锅汤,腥膻扑鼻,肉硬难咽,色香味三点,哪个都不过关。 可太子却半点都没有流露出来,一口一口吃得欢快,又抬头展颜冲她笑:“确实十分美味!” 他低下头,呼噜呼噜埋头吸溜,一炷香的功夫便填了半碗羊肉落肚。 十分捧场。 泰安唇角翘起,圆圆的眼睛里满是骄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喏,我会的可多呢!赣州三杯鸡,皖南荷花鲤,豫北的烩猫耳,我都记得清楚,等我一件一件做给你吃,好不好?” 三杯鸡仅靠酱油和米酒调味,肉干且柴。荷花鲤以鲤鱼为原料,刺多又有土腥味。烩猫耳是面食,她去哪里学这擀面的手艺? 无论哪个菜,都是中听不中吃。 可他一个也不反驳她,只慢慢放下碗,眼里噙了挡也挡不住的宠溺,点头说:“好。” 第70章 再战(一更) 太子与泰安在北境的定州城中偏居一隅。 他虽被困在这四方城墙之中, 却在泰安日日变换的菜色中, 尝遍南北东西各地。 秋日里突厥数次来袭, 太子固守定、代两州,将城门闭得死紧, 任凭突厥人在城外叫嚣侮辱, 从未有一次出击迎战。 这般状态维持数月,突厥阿咄苾渐渐坐不住了。突厥精兵盘踞顺州时日已久。只是攻城容易守城难, 突厥骑兵向来以游牧为生,不擅稼墙。顺州城被南下的突厥骑兵洗劫一空之后, 再花费兵力去守城,本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突厥人想要的,是他们全副武装的铁骑尽快再多攻下一些大燕的城镇, 好方便牧民抢夺城中物资,以读过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冬日。 太子吃透了突厥人的难关,更是早早约束了城中将领, 耐心等待战机。 初冬某日, 突厥哥舒翰携半年前被掳去的燕军将领,大司马陈克令的三子陈继良, 出现在定州燕军大营的前面。 李将军报信的时候,太子手上一顿,脸上露出一丝喜意,轻声说:“终于来了。” 定州城前, 数千突厥骑兵严阵以待, 大将哥舒翰立在一辆宽大的战车上, 身旁摆了一把藤椅,藤椅上坐了一个满身肥肉身胖肤白的青年男子。 正是陈继良,被突厥掳去之后未曾受过一次刑责,一直好酒好肉招待,像圈养豚畜一般。 太子几欲怀疑自己的眼睛,皱着眉头看了许久,才辨认出确是被养得膘肥体健的陈继良。 哥舒翰立在战车上,朗声大笑豪情万丈,冲着城中的太子喊话:“卢家小儿莫要孬!陈将军吃了我突厥这许多酒菜,养成一只乖顺又肥大的人羊!今日人羊丰美,已到了宰割的时候。我这就将他腹上嫩肉片片割下,送给将军当个下酒菜!” 哥舒翰一言既出,早有兵将递来铜盆和薄刃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1 匕首,将陈继良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掀起他胸前衣服便预备割他的血肉。 当着六万燕军精锐这样折辱燕军将领,小太子到底是少年男儿,如何能够忍得下这奇耻大辱? 狠,这招够狠。太子若是眼睁睁看着陈继良受凌迟之苦,被生生片成肉片血尽而亡,怕是以后再军中再也别想有什么威望。 同胞遇害,于情应当相救。军中武士最讲究战友义气,遇到见死不救的督帅,如何能够心服口服? 于理便更应当相救,贺严寿当日本就是因为对张陈二将过于冷漠而失去低级将领的心。如今外敌当前,太子更是应当以身作则放下党争的往事,全力以赴在战场上拼杀。 战号高鸣,战鼓响起,哥舒翰自陈继良胸前割下第一片薄肉的时候,定州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小太子铁衣寒甲,身边由全副武装的精锐相伴,气势昂扬地坐在高头大马上,毫不示弱地看着哥舒翰。 “陈将军为我燕军大将,被你不义夜袭,惨中埋伏被擒。”小太子终于开口道,“你身为突厥大将,本为我大燕属臣,理当善待战俘救治伤员。而如今你公然血腥虐俘,残忍恶劣无耻,毫无愧疚之意,真实为天地所不容!我倒是劝你做人留一线,风水轮流转,别这么赶尽杀绝。若是他日你哥舒翰若是沦落到我燕军手下败将,我也定要一刀刀将你片成薄肉,替陈将军报仇!” 哥舒翰大怒,从战车上跃下,手持长/枪拍马向前:“太子卢睿,你的死期到了!” 第71章 再战(二更) 北地寒风猎猎, 如同钝刀子一样刮得面皮生痛。 将令一下如震山川, 万千将兵齐声高喊,气势如虹。 太子稳稳坐在马鞍上, 怀中揣着本方正的《圣祖训》,薄薄一本书册却仿佛勾出胸臆间的豪情和温柔。 泰安紧闭双目,端坐在营帐中, 眼前浮现太子金冠束发腰挎弯弓的模样。 哥舒海受辱心急,自城下往上奔袭。太子沉心修筑近一年的宽大战壕拖慢了突厥轻骑和步兵的速度, 而西域传来的长弓技术,配上蜀南百米长的细杆箭竹,被太子当做出奇制胜的法宝, 成功突破了突厥与燕军间的射程。 竹箭轻巧、造价便宜,由精钢车自蜀地输送时,一车承载的竹箭数量远超木箭, 极大提升了军备效率。半年余的时间, 定代二州储备竹箭十万余支。 太子心中到底有少年的狂傲,此役毫不犹豫将竹箭尽数用毕, 突厥兵未能料到一夜间燕军弓弩手射程大增一倍有余,待意识到现状已太晚, 大批突厥兵士早已进入燕军射程, 天空中箭如雨下万箭齐发, 将没穿锁子甲的突厥轻骑刺成了一只只刺猬。 血流如注,马鸣哀嚎一地。 天上箭雨与地上的拦马锁配合默契,牢牢将突厥大军箍在定州城下。 燕军列阵在坡顶, 突厥却被困在大片战壕中。 待突厥兵荒马乱的时候,太子高举手臂,率兵自高坡下攻来。 燕军自上而下,本就势均力敌的重装骑兵再加上极快的马速,兜头盖脸将突厥打了个措手不及。 突厥引以为豪的重骑马阵被太子率军生生撕开一个口子,兵马溃散,被燕军自身后击杀,短短数分钟内死伤惨重。 哥舒海被太子出其不意的这一击打得失了措,犹在震惊中,眯起双眼望向太子,真真切切地打量起这个对手。 老谋深算,手段成熟又精准,像是沙场上历练多年的老将,半点不像探子口中的傀儡,更不像使臣口中的草包。 哥舒海慢慢沉下脸,他到底是纵横北地的突厥大将,迅速调整了心态,大喝一声,示意身边武将重整阵型。 突厥骑兵各个都是马上高手,装备实力都不在燕军精锐以下。两军一旦肉搏肉地近身对抗起来,突厥军的优势迅速地展现了出来。 太子逐渐感觉到了吃力,只思索片刻,便扭过头对副将李将军道:“撤!” 他不似陈克令好大喜功,反而是一个标准的务实主义者,见好就收不欲恋战,尽力珍惜每一个兵士的性命。 燕军如来袭时一般迅速地撤离,殿后的步兵在战壕上摆了宽厚的木板供马匹行过,又在他们通过后迅速地拿下。 城门前的壕沟堆满沾了桐油的木块,在突厥骑兵追来之前燃烧起来,火焰窜起数米,发出劈哩叭啦的响声。 而定州城门上的长弓手正严阵以待,只等太子一声令下,就会再度对欲攻城的突厥万箭齐发。 每一步都计划得清楚,给燕军准备了妥帖又谨慎的退路。 哥舒海只眨眼之间便做出了决定,凄厉的锣声和高昂的号角声响彻战场,突厥兵士只能纷纷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北方奔去。 隔着壕沟内熊熊燃起的火焰,哥舒海冷冷地抬起头,心有不甘地朝燕军前立着的小太子看了一眼。 恰在此时,太子同样隔着燃烧的火焰,也看向了哥舒海。 两人在战场相遇,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2 为其主,太子却从这一眼对视当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定州一战,突厥折损不小。冬日里本就物资匮乏的突厥各部更是加紧了对旗下物资的管理和掠夺,甚至传出了公然掠夺牧民家中马匹充作军马的丑闻。 定州和代州经受了数次突厥的突袭,因城固人多太子镇守得法,没有被突厥人攻破城池。 与此同时,太子数次领兵攻打被突厥洗劫和抢掠的顺州城,终于在春日前与顺州城内残留的大燕百姓里应外合,成功破城,收复了被突厥霸占两年的顺州城。 第72章 回京 太子数次领兵攻打顺州城, 与城中守将哥舒海战成平手各有输赢。 本以为僵持的局面要延续到冬日结束, 哪知年关将近,东突厥薛延陀部以北的属部仆骨突生叛乱,颉利可汗阿咄苾靠暗杀上位, 素来最忧自己汗位不稳,闻言大怒, 接连数封急召哥舒海北上平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哥舒海接信大怒,不由怀疑是否朝中有人担忧他功高震主, 在大汗面前嚼了舌头。然而此时情势迫人再难抗命,只能忍下心中不甘弃城北撤。 秦家经营北地生意已近十年,向来在突厥各部都有眼线。太子得知哥舒海的境遇之后, 先是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兔死狐悲之感, 转头立刻集结全军,趁着哥舒海内忧外患之计全力扑上,与城中燕民里应外合, 一举攻破守军最为薄弱的北城楼。 进城当日, 太子特意让泰安一身火红的胡服, 骑在高头白马上, 光鲜亮丽地跟在她身后入城。 泰安当惯了低调的“侍女”, 对太子十分反常的高调十分不惯, 带了赧然问:“我跟着沙苑坐车就好, 作甚这般招摇?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怎么办?” 太子眼中含笑, 语气却是满满恨铁不成钢:“…不过是当了几日厨子, 怎地把做公主的本事都忘记了?我大燕苦战一年,死了三名随军副将才迎来这场难得的胜仗,就该招摇一些以振声威。”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不仅是你,便是沙苑,我也要他骑在马上,以有功之臣的身份漂漂亮亮地进城。” 泰安听他这样说,这才放下心中的隐忧,笑意满满朝气蓬勃地跟在他身后。王中郎没料到会在此时见到泰安,惊觉她周身掩不住的贵气四溢而出,不由扬起了眉梢,思考起了太子这位“侍女”的来头。 太子半点都不在意,全部的注意都在泰安的身上。 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模样,快意自在得像只飞离了枝头的百灵鸟。 这场胜仗本在太子意料之中,而胜仗之后,迎接他的却是危机四伏的将来。 赢,太子也没觉得有多兴奋,可直到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此刻,他才终于有些得胜之后的自豪和快慰。 难怪周幽王愿意举国之力烽火戏诸侯,太子心中暗暗慨叹,拿江山去哄心上人开心的疯狂,怕是也不过是因为一句话——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们入城的时候,已有许多百姓自发等在道路两旁,见到太子的车驾呼啦啦跪倒,山呼海啸般:“殿下英武,与天同齐,千秋万岁!” 旁人夸他,她也如有荣焉十分高兴。 泰安的唇角轻轻勾起,好奇地在四处打量,又渐渐心生疑虑,拍马上前靠近太子,低声问道:“…顺州沦陷这么久,怎么城中却无破败之色?百姓虽孱弱了些,看着倒也全须全尾,没遭大难?” 太子肃着脸,颔首道:“哥舒海为将确有几分本领,除了抄了城中巨富的家之外又接连加税之外,对顺州城内的普通农人着实算不得差,烧杀抢掠奸/□□女一概没有,与以往的突厥骑兵十分不同。怀柔加绥靖,若是按着他的法子治理顺州,怕是再隔个十年,顺州城内百姓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还是大燕的子民了。” 正因如此,哥舒海其人,才格外可怕。 泰安在心里暗暗赞同,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也逐渐升起满满的好奇。 然而他们在顺州城内,并未能住上太久。 破城后半月有余,明黄色的圣旨被快马加鞭送到了顺州。 太子丝毫不感到意外,稳稳当当跪倒在地,恭顺地接下圣旨。 起身的时候,却在眼角余光瞥见了督军王中郎略带歉意的目光。 破城的战报由王中郎报给高坐庙堂的帝王,而飞鸟尽良弓藏,北征突厥风光一时的大将军卢睿,也到了回京,做回那个隐忍又沉默的太子的时候。 燕军凯旋本是乐事,许多两年未曾归家的兵将已迫不及待。太子身边亲近的将领和内侍却一片唉声叹气,恨不能拖延回京的步伐。 太子却很淡然,越是临近京城,越是连马都不再骑,日日藏在泰安的车驾中。 “这都几天了,主帅还不露面,成吗?”泰安满满的担忧,看着侧躺在她身侧的太子。 “…又没外敌,我耍威风给谁看?我在军中声望越盛,招来的白眼越多。”他的声调懒洋洋的,“皇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3 后失了庶弟陈继良,恨不能将我抽皮剥筋…” “所以你就日日流连红粉乡中,营造出快要得花柳病身亡的假象?”泰安没忍住,脱口而出。 太子大怒,脸黑得像锅底:“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我流连哪里了?不就是待在你的马车上吗?以往说自己是个游侠也就算了,怎么如今倒拿自己比青楼女子?” 泰安触了他逆鳞,乖觉低头不说话了。 太子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坐直身子,轻声说:“秦家和李家,你喜欢哪个?” 啊?泰安抬起头,红唇微微张开,迷茫地看他。 什么秦家和李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子顿了顿,轻轻抿了下唇,如同下定决心似的:“…秦家势大,又失了长女秦相英,正是亟需女儿助力的时候。我以前择定秦家,也是觉得若我登基,你有秦家做母族,家世足够显赫,地位便更加稳固。可如今裴安素节外生枝,秦二小姐为太子良娣,身份上低人一等,便是以后李代桃僵由你替她入东宫,也比不过元后嫡配更名正言顺。” 他说了这么一大段,每一个字她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连在一起却半点都听不懂了。 而太子不待她反应过来,一鼓作气继续说:“…李将军忠心耿耿,又最早归顺于我,因此择定李家也未尝不可。但我总担心李将军曾在军中多次见你,知道你是侍女的底细,言行之间会不会对你有所不敬?” 他皱了眉头:“思来想去,无论是秦家还是李家,寄人篱下哪家都不稳妥,都要受些委屈。但如今之计,京中我信得过的人家不多,也只能矮子里头拔将军,在秦李两家中择定一家送你过去。但你信我,也要懂我。我必不会让你等太久。” 什么等太久?什么寄人篱下?泰安仍是未懂,瞪大了眼睛,云里雾里地看着他。 太子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握了她的手臂:“泰安,你还不明白吗?此次回京,你怕是无法入我东宫了。” 第73章 剖白 离宫的时候, 太子是毫不起眼的顶锅炮灰,无人在意任人鱼肉, 从东宫里带走一个并不存在的侍女, 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回宫的时候, 他是打了胜仗的少年将军, 在裴家鼎力推举中风头正盛, 被千万双眼睛盯着,又如何能偷偷带一个女孩子回东宫?就算泰安能以侍女的身份回来,太子怎舍得她受验身之辱,甚至搬去永巷受女官的磋磨?, 陈克令死去两年,皇帝对皇后和陈家却宠渥有加, 长恩侯如今领了羽林卫的职缺, 在京中十分跋扈 ,处处皆有和太子分庭抗礼的苗头。 后宫之中, 皇后影响力不减,泰安此时再进宫来便如羊入虎口,危机四伏防不胜防。 “我思来想去,不能让你随我入宫。”太子的声音有着明显的温柔,“太危险。” “我知道危险!” 泰安的神情倔强, 不满地开口, “就是因为危险, 我才一定要进宫啊!” “你是不是又忘记我是一只鬼啦?”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宫中再危险, 也不能再杀我第二次啊!倒是你,凡胎肉身的,在宫里连口像样的饭菜都吃不到,没了我在你身边可如何是好?” 太子失笑,她这话问得这般理直气壮,像是“保护他”是她与生俱来的职责似的理所当然,倒让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掩饰性轻咳一声,平复了下澎湃的心情,才皱着眉头答她:“金木无常,方园应行,亦有隐括,习与性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我手把手教了你三年,半点不长进,嗯?” “罢了罢了,”小太子叹气,“到现在还这么蠢,我怎么放心让你入宫?” “你以宫女的身份入宫,蝼蚁一般任人宰割。若是皇后看你不惯,赏你五十板子,你挨完打又和没事人一样,宫里人怎么看我?巫蛊两个字扣下来,你就算变成了鬼,也得跟着我一道被挫骨扬灰。”太子说。 可是为什么呢?泰安越听越心惊,只觉得他的话像是要将她逐渐引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中。 为什么要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为什么要选定李家和秦家呢?她是三十年前被清凉殿的金柱砸死的泰安公主,从来都不曾期望过另外一个身份啊! “我并不想…进李家…”她艰难晦涩地开口,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太子一愣,皱起眉头,不赞同地开口:“秦家是根系庞大的晋中豪绅,人事复杂,你去秦家怕是不如在李家自由。” “我也不想去秦家!”泰安猛地抬头,“我不需要一个身份。” 她深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出征之前,你告诉过我,若是不愿随你上战场,便将我和《圣祖训》一道送去兴善寺。兴善寺香火鼎盛,我潜心修行,想来要不了多久也能超脱束缚,早日去投胎。” “如今我既不能随你回东宫,何不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将我送去兴善寺里修行?为何要给我编造这样一戳就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4 破的身份?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越说越快,像是发泄心里的不安。 太子久久不语,直到泰安拿脚尖在地上磨蹭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才撞进他一泓秋水似的目光中。 他是真的长大了。原本浓黑的眉毛显得修长,衬在骨骼分明的脸上,显得坚毅又果敢。 他的眼睛不像皇帝,应当是随了他早逝的母亲,眼尾微微下垂,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亲近。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忐忑不安。 太子却蓦地笑了,唇角勾起露出白色的牙齿,冲她轻轻点了下头:“泰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想问什么,就该大胆地问出来。”他浅浅笑着,悠然自得,半点不将她的彷徨和犹豫放在眼中,“这样拐弯抹角地试探,犹犹豫豫畏手畏脚的,还是我家鲁莽又直率的小公主泰安吗?” 他激将,诈她开口。 而她自欺欺人许久,又哪敢在这个时候任他说破,雪白的面皮涨得通红,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将她的窘迫尽数收入眼中,却一点也不想放过她,一字一顿的说:“李家长女和秦家幼女都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我也知道你一定知道。” “天子为龙,我让军中上下唤你阿凤姑娘。凤这一个字,意味着什么,你也不会不知道。我也同样知道,你一定知道。” 更何况,还有他雪夜战毕,与她在榻上的倾心相诉。 “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他笑得淡然,“我待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必这般兜圈子,累不累,嗯?” 他突然间提高了声音,压抑着早已按捺不住的悸动:“就问问我这般细致安排你的身份,为你择定秦李两家做母族,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娶你过门?”。 泰安猛地抬头,羞赧又震惊的神色尽数显露。 他初提秦李二家的时候,她还未反应过来。可他后来口口声声品评两家优劣,又字字句句提到李代桃僵捏造身份,她便在心中犹豫过一万遍这个问题。 可她没想到太子会比她还干脆地说破! 她的胜负欲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坚定挑起,不甘示弱地扬起眼睛:“是。” 你这样安排,是不是为了娶我入东宫? 太子目不转睛盯着她,也回了她一个字:“是。” 怕是全世界,认为我对你恩爱疼宠只是做戏的,只有你一个人。 “泰安…”太子再一次地笑了,“你是蠹灵,面貌不变永葆青春。对你来说,四季变换和时间流逝都已经停滞,人世间的百年时光,于你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眨眨眼睛便飞逝过去。” “既然如此,早投胎和晚投胎,又有什么区别?”他侧过身,微笑的面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感,反而处处透露着破釜沉舟的坚定。 “兴善寺修行,你别想了。”他说,“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等等我。等我同你一道入轮回。等我五十年,陪在我身边,看我如何手刃杀母凶手,如何替你修史正名,待到我溘然长逝的那天,你我携手一起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如何?” 他要与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移早已不用再求,他飞蛾扑火似的将整颗心搭上,连一点回头的余力都没有给自己留。 结发为夫妻,他求的是跨越生死的鸿沟,一人一鬼相伴一生,此后世世不离。 第74章 秦家 他问她如何, 他又想她如何去回答? 泰安此时此刻, 倒展现出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成熟,既不着急拒绝他, 也没有肯定他,反倒像是安抚受伤又焦躁的小动物一样细致耐心。 “人鬼殊途,有违纲常。”她轻声说, “逆天而行,必遭天谴。你我相处这么久,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早已超脱男女感情,何必将你我之间, 想得这样肤浅?” 她是真的经历过一场痛不欲生的死亡。也曾经真真正正地动过一次错付了的真心。 她和太子相比,谋略战术上从来都是青涩的生手,可是感情一事上, 又着实比他成熟太多。 “江山社稷, 青史留名,重整我大燕山河, 哪一件不比男女间的循循善诱来得更重要” 泰安平静又淡然,循循善诱的语气仿佛劝诫他的长辈。 “就像我心中, 也没有什么比得过大燕血脉正统登基, 重纂史册还我清名来的重要。” 这算什么?委婉地告诉他她心里早已没有情情爱爱, 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辅佐他登基,让他编史还她名声? 两年多朝夕相处,数次生死相托, 拿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他,说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真心,她当他什么?傻吗? 太子心里憋火,脸上却平静得很,轻轻冲她点头:“秦家,还是李家?” 竟是半点没有将她苦心积虑的拒绝当回事。 泰安啊了一声,骨子里的倔强噌地一下窜了出来,冷硬道:“兴善寺。” 太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5 子扬起眉毛,目光瞄过案几上平放的《圣祖训》,果断伸手过去,将书册一把举起,贴着肉放进怀中。 他似笑非笑,满满绝不放手的架势:“秦家,还是李家?” 她的元神藏在他怀中那么那么多次,可她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他胸前炽热的温度似的,整张脸唰地一下涨红了。 良久以后,泰安才缓缓抬起眼睛,叹口气:“秦家。” 太子再没说什么,了然的点点头,又侧身歪倒在泰安的身旁,躺下的时候还特意往她膝头靠了靠,像是捅破了窗户纸之后,再也懒得掩饰和避讳。 “头疼,给我揉揉。”他毫不客气地指挥泰安,破罐子破摔似的放肆。 泰安气得伸手推他,却被他趁机抓住了手腕,紧紧握住贴在自己前额。 “真的头疼……”太子应景地哼唧了两声,倒果然引得她将信将疑地动了手指,轻轻在他额上画着圈。 “怎么突然就头疼了?是不是南下这两日突然热起来,你不惯?”泰安零零碎碎嘟囔着。 太子却哼了一声:“头疼是因为跟不开窍的人说了半晌费心话,气到了呗。你自己惹的我,本来就该你来给我揉,还这么啰嗦干什么……” 泰安大怒,啪地一掌拍在太子脑门上,太子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半睁开眼睛问她:“手疼不疼?” 她与他的交锋,总是她一塌糊涂地完败。 大军进京当日,皇帝在清流一党近一月的奏请之下,给足了小太子面子。 红绸铺地,百里霞帔,衬着京师三月粉红成片的桃花,处处都透着大军凯旋的喜庆。 泰安坐上秦家接应的八宝小轿等在城外,静静地看着太子铁衣铠甲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中,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理智上,知道两人分开能助彼此冷静,可感情上却总是暗暗期待着重新与他见面。 泰安将临别前伤感又不舍的情绪,归咎于她对他宫中境况的“担忧”和“牵挂”。 可直到她坐着小轿进了秦家的侧门,也没有从这种异常折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秦老淑人亲自等在花厅廊下,见到泰安的时候,弯下膝盖恭谨行礼:“见过阿凤姑娘。” 泰安吓了一跳,连忙扶她起身:“老淑人客气。我位卑年轻,当不得您的礼。” 秦老淑人笑得亲切,反手揽住她的手臂:“是姑娘太过客气。姑娘与殿下有救命之恩,自是我秦家贵客,又有什么样的礼受不得?” 泰安这才知道太子给她编出了个东宫中相濡以沫多年又曾有救命之恩的身份,接连数次修书给秦缪安排泰安在秦家起居,事无巨细点点滴滴。 而泰安刚刚在秦家安顿下来,不足半日的功夫,太子便火急火燎遣了沙苑,借着太子妃的名义往秦家送东西。 “殿下挂念姑娘,生怕姑娘受委屈,这才叫我过来看看,顺便送些以往东宫中姑娘常用的玩意儿来。” 沙苑带了笑意,指挥宫里内侍将一口红木箱子放在地上。 泰安上前一步,掀开箱盖,惊讶地发现里面满满当当,摆满了她当初还是纸片鬼时,他在东宫雕给她的那些木件。 : 黄梨木的屏风和架子床,他书房窗下的小水缸,里面还养了三四尾活蹦乱跳的金鱼,甚至连当初她钓鱼的小杆都送了来。 一件件的小玩意,勾起泰安许多回忆。 她轻轻将那一指长的小钓竿握在指尖摩挲许久,这才轻轻开口:“殿下好吗?” 太子好得很,前所未有地好。 为了迎接阔别两年的儿子归家,皇帝不顾群臣们装模作样的反对,执意站在宫门外等待儿子。 太子小心谨慎,临近宫城百米以外便翻身下马,卸下挎刀,老老实实迈着步子往宫城走去。 也亏得他这样做了。 皇帝一见到儿子,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像哄弄不懂事的稚子一般,带了哭腔说:“这生晒得这般黑?竟比出宫前还要瘦些!” 实际上,太子两年军旅锻炼,虽然仍是瘦削,比起刚出宫时却已强健了许多。 皇帝要在群臣和燕军将领面前展露父子情深,又将太子当做小娃娃一般对待。太子初见父亲时本能的思念之情被皇帝的这出好戏涅灭殆尽,连作秀都觉得心里难受。 “阿爹……”他喉咙如同被哽住,一句真心话也难讲,干脆埋在皇帝肩头,只做出痛哭流涕的模样。 良久之后,相拥而泣的太子和皇帝才分开。 皇帝抹了眼泪,欣慰地冲太子点头:“快!去见过你母亲罢! 你出征这些时日,她日日都为你念经祈福! ”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太子仍被那句“母亲”戳痛了心。 他缓缓抬头,看向皇帝的身后。 陈皇后面无表情站着,一瞬不瞬看着他,如同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一样地专心致志。 而在陈皇后的右手边,站着一个娇艳明媚的少女,十六七岁模样,穿着淡青色的长褂。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6 是裴安素。 第75章 拒婚 太子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陈皇后也做足了母后的风范,亲手将他扶起, 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太子几不可查地皱了眉头,那种离宫之前的压抑感又一次从天而降,若隐若现的昙花香气像看不见踪影的小蛇,摆着尾巴往他的鼻子里钻。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皇后像是一瞬间意识到了他的躲闪,脸上浮现一丝嘲弄的表情,却没有抽回手。 “我儿大败突厥, 收复顺州城池,真乃大燕之幸!”皇帝笑得开怀, 兴致勃勃地说,“你出征归来, 阿爹原想为你备下一份大礼,可是左思右想,也想不到到底送些什么给你好。” 太子心里咯噔一声, 想到了本不该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太子妃裴安素, 隐约意识到了不妙,膝盖不由一软, 刚想跪下, 哪知皇后搭在他手臂上的双手却突然用力往上一托,制住了他下跪的举动。 皇帝像是没有意识到身旁的暗潮汹涌, 一脸热切地走到了太子的身边, 亲热地拍了他的肩膀:“你离京之前, 与太子妃青梅竹马情真意切,满城皆知。我做主,接了太子妃进宫陪伴在你母亲身边,十分可心。裴太傅教女果然得法,太子妃端肃大方深明大义,又与你情深意重,实乃不可多得之佳配。我儿眼光甚好,甚好!” 他轻轻挥手,将太子妃裴安素招至身边,对太子点头道:“中秋之后,太子妃孝期将满。不如先替你二人择定婚期,阿爹做主替你操办一场婚礼,好将你的心上人迎进东宫,如何?” 裴安素低下头,两颊绯红,将娇羞又欣喜的小女儿态展露得淋漓尽致,半点也挑不出错处。 太子轻轻闭上眼睛,胸口有如擂鼓般咚咚跳个不停。 他猜到这一刻会来临,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连朱雀门都还未踏入,就要迎接这些尔虞吾诈和勾心斗角。 北地风冷,突厥兵将的寒刀铁剑他扛了两年,却觉得哪一刻都不比此时的暗箭冷枪更难熬。 太子缓缓抬起头,又慢慢慢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北伐两年,儿臣与燕军将士奋勇杀敌,大战数十,小战过百。戍边军民,肝脑涂地,尸首暴骨中野,满门俱丧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而伤燕者未灭。”太子一字一顿,朗声说。 “顺、定、代州,与突厥荒漠相比,实乃膏腴之地。纵被山带河,修城以固,又如何百年如一日防贼进犯,抵挡突厥卒然急攻?” 四周一片寂静,皇帝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这般盛大的接风洗尘庆功宴,在太子又扫兴又耸听的一番话之下,显得像个打脸的笑话。 太子尤嫌不够,又高声开口:“儿臣未能全歼东突厥阿咄苾部,带回阿咄苾首级祭天,着实有愧于大燕子民,有愧于阵亡的万千将士,有愧于阵亡的陈、张、贺三位副将!” “北地群狼环伺,如鲠在喉我心不安!而儿心未安,又如何安家立业?”太子冷冷说,目光瞥过皇帝身边纹丝不动,连半点惊讶神色都没有露出的裴安素。 “儿臣立誓,突厥一日未灭,儿臣一日不成家!”太子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说。 皇帝到得此时,才终于明白太子这没来头的一大段话原是为了拒婚。 太子妃当日在金銮殿上亲口说出“裴家从无退婚再谯之妇”,而曾与她情深义重的太子卢睿,却在出征北地之后,立下了突厥不灭不成家的誓言。 一向不擅长面对此种局面的皇帝显得手足无措,吞吞吐吐地打着圆场:“…说什么孩子话呢这是?你身为太子,为天家传袭龙脉一样是为了江山社稷…”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皇帝一眼,而登基七年却仍膝下无子的皇帝面露尴尬,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地上为了太子凯旋而铺设的红绸还在,而太子跪在红绸之上,一言不发。 百官列队两旁,均将太子高声说出的誓言听进耳中,却偏偏无一人在此时站出来说些什么,偌大的城楼前,安静得仿若一根针掉下都听得见。 皇帝的眉头紧锁,摸着鼻头,像是在努力寻找解决的办法,又拿太子妃的清誉来压他:“…当日你身陷困境,是太子妃亲来替你澄清,又放言非你不嫁。如今三年将要过去,女儿家如何耽误得起?于情于理,都该对她负责才是啊…” 话音未落,太子妃裴安素却扑通一下跪在太子的身边,高声打断了皇帝的话:“太子浴血奋战,为大燕黎民百姓谋千秋盛世,乃是英雄所为!奴虽是女子,也知舍生取义公而忘私。太子有此决心,奴感怀甚至,愿为太子马前卒!突厥一日不灭,奴亦追随殿下左右,甘愿永不成家!” 好一出夫唱妇随!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少女,肩并肩跪在城楼前,甘愿为了大燕的太平盛世放弃家庭,这是多么令人震撼的深情! 若不是皇帝知道裴安素这两年时间都在宫中,几乎要以为这是他们夫妇合起来唱了一出立声威的好戏。 可是太子虽然跪着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7 ,皇帝却从他微侧的脸上看出了明显的惊讶。 太子拒婚,是破釜沉舟之举,是搞清楚秦家和裴家之间秘密的不得不为之,也是为了来日能有机会与心上人相守的私心。 可是裴安素却像是商量好一样,在他立誓拒婚之后跳出来,毫不犹豫地支持他,着实在太子的意料之外。 他领战功,她献孝心。他为社稷百姓立下誓言,她连半点惊讶都没有,识大体地表示支持和谅解。 她从哪一点看起来,都那么完美,都那么无可挑剔,像是从书中走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却让太子不寒而栗,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真实。 皇帝对太子和太子妃双双立下的誓言不置可否,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含混地带了过去,令太子陪伴“思子心切”的皇后回到含章殿。 而在含章殿外的石桥上,太子和裴安素在皇后的默许下,两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上了话。 “你就没有话想问我吗?”长久的沉默后,还是太子先开口,皱着眉头问她。 裴安素微微侧身,目光垂在地上:“殿下心系大燕臣民,安素又何来立场与颜面来质疑您的决心?” 善解人意,又明家国大义,是天家无可挑剔的完美儿媳,连失婚后的怨愤都没有一丁半点。 太子慢慢握紧了拳头,轻声说:“可我有话,想要问你。” 第76章 二姝 “落难时蒙你相助,感念至今。”太子平静地说, 目光落在石桥下潺潺流过的活水, “出征前,本欲解你婚约, 以免我若有万一误你终身。出征后,我心志已变,却不知你所想所求,又是什么?” 他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裴安素姣好的侧脸, “与你相识至今,不曾问过你一句。裴小姐, 你到底想要什么?” 裴安素唇角勾起, 淡淡露出一个微笑:“安素别无所求,惟愿圣人娘娘身体康健,惟愿太子殿下平安喜乐,惟愿大燕子民安居乐业, 惟愿天下盛世。” 是御书房中听过一万遍的标准答案。 太子闭上眼, 又说:“太傅遇难,绝非我所愿。我二人当日均遭人陷害…” 他左思右想, 只觉得若是秦家所言为真,怕是裴安素对他倒戈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怕是早在太傅假意自戕拒婚却离奇身亡开始, 便已经埋下了端倪。 太子犹记得花会初遇裴安素时, 她高高盘起的发髻上簪着的那朵黄牡丹, 衬着她白皙面容上明媚的笑容,招摇又艳丽。然而太傅去后她性情大变,端庄知礼谨慎小心,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曾外露。 以往只当她在他面前演戏是为自保,如今想起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裴安素是否因为太傅的死,对太子起了怨愤之心?潜心蛰伏数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太子以报父仇? 苦思数日,仿佛只有这个理由能站得住脚。 太子愿意坦率换得诚恳,下定决心之后,才开口解释:“当日太傅撞柱剖白,血流如注。圣人招太医延治,本已无碍,回府之后两日,太傅却蹊跷身亡。若你府中医师信得过的话,恐怕宫中太医大有问题。” 太子也曾怀疑过裴郡之对太傅下手的可能,但他与太傅师徒四年,深知太傅治家得法,裴府铁桶一般,在太傅家中对他动手,远远比不上宫中来得便宜。 “彼时宫中为皇后掌控,太医受皇后懿旨,常往陈府替大司马把脉……”太子的语气平淡,像在叙述今日天气。 可他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裴安素,太傅之死与皇后和陈家息息相关。 而不是死在太子手中。 裴安素听得分明,却面无表情,嘴角下撇,说:“安素对殿下一往情深,怎会怀疑家父亡故与殿下有关?” 那你干嘛要弄死我呢?我刚打了胜仗,裴郡之就火急火燎在朝中振我声威,逼皇帝赏赐我,又离间又捧杀的,不是跟我有仇是干嘛? 太子几乎脱口而出,忍了又忍,才委婉地换了方向,说起秦家。 “秦宝林一事之后,秦家怕是对后宫避之唯恐不及。你入宫后,为何对皇后提起接秦二小姐入宫,又为何点出太子良娣一事,挑明秦家与我的关系?” 裴安素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神色:“出征前,分明是殿下要我好生照顾秦二姑娘,更要将她留在府中以牵制秦家。怎么如今殿下却怪起我来了?莫非是宫中清苦,殿下怜惜佳人,反倒将火气发在我的身上了?” 太子被她无辜的表演气得几欲吐血。 先是裴郡之跳出来撺掇满朝清流联名上书为太子说话,又是点名了晋中豪绅秦家有意巴结太子送女入东宫。 他在外领兵,本就容易招人嫉恨,裴家和她这一连串动作,不是替他身上插一堆靶子,又是在干什么? 太子到得此时,终于没了半点怀疑。 秦家所言多半不虚。 太子妃裴安素居心不良。否则他方才又是解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8 又是质问的,若是她当真清白无辜,怎会不生出被误解后受委屈的文怨怪和激动? 她所有的回答都是这般无懈可击,像是早都意料到他会问出这些问题,提前备好,此时背稿一般地念了出来。 可他分明从未做过对不住她的事,半点也不明白她的恶意和轻蔑是从何而来,仿佛半点也不在意他的怀疑似的。 太子冷笑,骨子里的傲气也被勾了起来,扬起下巴对裴安素道:“宫中生活本算不得清苦,只是皇后娘娘与你都在孝中,青灯古佛又不食荤腥,自然过得艰辛些。但秦家小姐又不须守孝,何必留在宫中陪你们吃苦?我这就去禀了母后送她回府!” 他这话说得极狠,字字戳裴安素心窝,已是他怒极之语。 裴安素的脸色唰地一下红了,眼中怒火崩裂,强自按捺。 这是自尊受辱后的出离愤怒,而不是被拿来与另一个女孩作比后的伤心。 果然对他无男女之情。 太子了然地点头,袍袖一甩,转身离开石桥,大踏步回到含章殿中与皇后道别。 他并未提起裴安素,也未提起秦二小姐,只简单客套了几句,便想起身离开。 反倒是皇后娘娘眼含笑意,手里端了一盅茶慢慢品着,语带深意地调侃:“儿大不由娘,睿儿如今也大了,讨女孩子欢心了。光我这宫中就住了你两位媳妇,日日夜夜思念太子,磨得我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皇后一面说,一面侧着眼睛瞄斜后方一位穿着杏黄绉裙的年轻女子,言语中满是打趣的意思。 太子妃裴安素还站在含章殿外的石桥上,皇后打趣的,便只能是太子的另一位“媳妇”,被太子妃提议接进宫的准良娣,秦家的二小姐奉英。 太子下意识地顺着皇后的方向看过去,目光沿着绉裙往上,慢慢落在了秦二小姐的脸上。 只见太子周身一震,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抑制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皇后仍在说着什么,太子耳畔却一片嗡嗡,直到秦二小姐娇羞地上前一步,冲着他屈了屈膝盖。 “……你看,小儿女间情真意切,半点瞒不住人。这才一眼,睿儿便看呆了! 相英再往前走两步,让睿儿好好看看你。”皇后笑得亲切。 秦相英果然又朝太子身边走了两步,太子渐渐回过神来,静静看了她片刻。 “可看清楚了?”皇后轻声问。 太子深深看了皇后一眼,点点头,沉声说:“是。” 他看清楚了,看得清清楚楚:皇后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压根就不是两年前他曾经在秦府中见过的秦二小姐秦奉英。 那年秦宝林一案之后,秦家为向东宫示好,将秦二小姐送入裴府陪伴太子妃。太子出宫,也曾在裴府中见过秦二。 相貌清秀,长眉细目,削肩蜂腰,神态谨慎。 太子记得分明。 而今日站在他身前的这位姑娘,眉眼依稀能看到秦二小姐的影子,可目似流星灿若芳华,红唇微厚艳美无双。 太子倒抽一口冷气。 她绝不是当日他曾见过的秦二小姐秦奉英。 而是秦二的姐姐,已香消玉殒多年的,秦大小姐,秦相英。 第77章 华珊 太子冷肃着脸, 大步朝宫外走去, 步履之快, 行走间衣袂飘动,仿若仙人一般。 皇帝派来的小太监等在含章殿外,见到太子面色不虞心中打鼓, 小心翼翼地迎上说:“圣人还在昭阳殿等着殿下呢…” 太子连顿一顿脚步的意思都没有,毫不犹豫继续朝前走,冷冷抛下一句话来:“就跟父皇身边的大监说,燕军将领备好凯旋筵等我入席,待我回来再来昭阳宫与他说话!” 虚情假意虚与委蛇之后, 他的父亲又备好了一场父子间情真意切的真心对话等他上钩。 可太子此时不想也不愿再去演戏,他有比这重要一万倍的事情要做。 秦家未能料到太子刚刚入宫不足半天, 身边的大监刚刚来过, 竟然又一脸焦灼亲自来访,一时准备不及兵荒马乱。 还是泰安先站了出来, 替秦老淑人解围:“不必忙乱, 我自去迎他就可以。” 秦老淑人一愣, 身边的老嬷嬷脱口而出:“这…怕是不合礼数…”又在她严厉的目光下, 将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换了口风打趣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殿下不愧是真性情…” 哪有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太子为人一向谨慎, 从来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 此番这样沉不住气,必是遇到棘手之事。 她的元神被藏在他怀中,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听到他心口砰砰的跳声,连带着自己也慌乱不已。 “怎么了?”她推开花厅门,三步并作两步扑了上去。 太子一把扶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揽在怀中,下巴放在她的肩窝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等下收拾收拾,可以与我一道回宫。”他小声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09 说。 泰安吓了一跳,别过头:“怎么回事?我才刚刚入秦家来,宫中危机四伏是你说的,怎么又这样着急让我回去?” 太子摇了头:“以前不让你去,是怕陈皇后对你不利。可是现在,我没这个担忧了。” 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是陈皇后怕是已经不再与皇帝一条心,而处处都对太子有示好之意。 “接裴安素进宫是皇后的意思,而她入宫之后,一直被约束在皇后宫中抄经念佛,行动不得自由。”太子说,“此后她虽借机向皇帝提出接秦二小姐入宫一事,但是秦二小姐入宫之后,却一直住在东宫,直到我快凯旋,才被皇后接来含章殿。” 泰安隐约明白了,犹豫道:“所以皇后此举,更像是在…约束裴安素?” 没错,皇后此举,更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她提前将裴安素接进宫来,倒有些保护宫外与裴安素同住一府的秦二小姐的意思。 太子面色铁青,狠狠砸了拳头:“也怪我轻信于人。我出征在外,京中消息只能靠秦家和李将军递来。铁甲鞍弩更是仰仗秦家西域的商行,若是秦家对我倒戈,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他才会这般看中秦家二小姐,让秦二小姐住在太子妃的府上。 可太子却从来没有担忧过,若是裴安素对太子有异心,那住在裴府的秦二小姐,就会成为一柄扎到他背后的利刃! 泰安倒抽一口冷气:“…太子妃是想杀了秦二小姐?” 太子点头:“秦二出事,秦家怨愤之下,只会以为是我卸磨杀驴,就算勉强认为其中有疑点,对我的怨恨也足以让秦家对我倒戈相向。” “所以皇后提出将裴安素接进宫中,关在佛堂里抄书念经,是在帮你?”泰安震惊地问。 太子长叹一口气,背过身看向窗外。 不仅仅是这一件事。皇后身边的“秦二小姐”却是本该香消玉殒多年的秦宝林,真正的秦宝林一直都在皇后身边,究竟是为何呢?真正的秦二小姐,又在何处? 皇后将秦宝林叫到身边,特意嘱咐太子认认真真地看清楚秦宝林的脸,不就是让他分辨出两人的差别,知道这件事吗?她到底想提醒他什么? 太子想起他离开含章殿前,皇后最后的一番话:“…圣人思念睿儿,犹嫌我在含章殿礼佛祈福不够诚心,发了多次脾气。” “继良出事后,陛下提了多次,要予兵五万,命陈继尧同为大将军,前去接应殿下。” 皇帝防备太子,怕他领兵打仗声威益盛,远远超过他这个为避大司马陈克令锋芒而韬晦多年的皇帝,功高震主,所以想派陈继尧来分他的权。 太子心里苦涩,却懂这个道理。 可是为什么后来又不曾有陈继尧被派来的事呢?太子抬眼,问询地看向皇后。 皇后微笑,目光定定落在太子眼中:“圣旨已经拟定,恰在此时,继尧在府中与舞娘嬉乐,双双跌入荷花池中,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接连高烧数日,人都烧糊涂了。” 太子神色一凛,心中百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陈府究竟是谁的势力范围?大司马已死,陈继良已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被突厥人掠走,陈继尧落水… 掌握陈家的,怕是由头至尾,都只有陈皇后一个人! 太子不敢再深想,可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四处飘散。 他曾经亲口对裴安素说过的,太傅去世若与宫中太医有关,能对太医下手的人,怕是只有陈皇后或是皇帝。 而大司马陈克令坠马之后离奇去世,若是仅凭儿子陈继良一人,既没有掌握陈府的能力,也没有谋划的心机,但如果加上入宫多年,在陈家声威仅次于大司马的陈皇后,就完全可行了! “可是为什么呢?陈皇后杀太傅,还可以归结为陈克令扫除清流一党的障碍。陈皇后杀大司马,又是为了什么?”泰安面上的震惊神色不亚于太子。 太子缓缓点头,又摇头:“应该说…自太傅死后,陈皇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不仅仅是太傅死后。 太子皱起眉头,回忆起入宫后的种种:“…东宫饮食素来由皇后掌握,若是她有心害我,落毒加害,我怕是毫无招架之力。” 可是并不曾。 他入宫这四年来,虽然饮食清淡以蒸煮为主,更是少见荤腥,但是他自己,连同东宫上下内侍宫女,都从来不曾有中毒之事发生。 恰恰相反,清淡的饮食虽然难以下咽,却恰如其分地打消了饮食中有毒的顾虑,让他得以放下心来多吃。 而最初的三年,他立志为亡母守孝,那些明面上克扣苛责的饭菜,却又歪打正着,能让他坦然地吃下! “以往以为她是顾忌名声,或是有我父皇暗中相助,才没有动手杀我…但如今回忆起来,也许她自己,从头到尾都在帮我?”太子轻声说。 第78章 死相 太多太多疑点, 仿佛让最终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0 。 皇后真的是一心为他吗?皇后又是何时开始一心为他呢? 大司马和裴太傅, 又是不是皇后下手的呢? 太子猛然站起身,焦躁地在房内来回踱步,脑海中一次次浮现同一个问题。 如果秦家所言为真,那么裴安素和裴郡之就算没有对他存有杀机,也打心底里认为他是“即将入土”的废棋子, 随时可以舍弃。 如果裴家当真是这样想,那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这样想的呢?是他出征之后,还是……更早的时候? 太子想到了四年来待他如师如父,倾囊相授真心相对的太傅裴县之。 仅仅是一场, 现在回忆起来甚至有些牵强的误会, 就会让太傅对他倒戈相向, 金銮殿上不惜自尽逼迫皇帝取消婚约。 太子紧紧闭上眼睛, 思绪飘到了三年前的中秋夜。 他饮了酒,又看到帝后情深,想起亡母心中不忿。恰在此时, 是“太傅”体贴地遣来小太监,要与他翁婿相会,对酌聊天。 时间、地点、和他当时茫然又伤情的心情,了如指掌的, 唯有太傅一人。甚至最后撞破他和乳娘,并将“奸情”大肆宣扬乃至满宫皆知的, 不也是太傅吗? 时机这样巧妙, 巧妙得让如今的他跳出回忆滤镜重新思考, 竟然觉得处处都露了端倪。 太子卢睿从来没有怀疑过太傅的动机,直到他开始怀疑太傅的死,是否是皇后下手的此刻。 “最简单的道理……如果皇后初心为了你,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那么当初的太傅,就一定不是全心待你。”泰安直来直去的性子,寥寥数语,反倒比他苦思冥想还来得高效,“朋友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嘛!” 她眨巴着眼睛,面上仍是云里雾里的表情。 太子也知道她并未想清前情后果,却仍旧觉得此时拼命想要安慰他的她十分可爱,忍不住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 “泰安啊……”太子叹息,“要是人人都像你,该有多好。” 为什么呢?陈家的皇后要救他,裴家的太傅却想他死?有仇的不想斩草除根,有情的却要赶尽杀绝。 吃人的皇宫里处处都是陷阱,唯有他和她的方寸之地,能让他放下心防坦诚相待。 太子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遇到泰安,此时的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闭上眼睛,萧索地躺在泰安的枕上:“讲讲……你给我讲讲。” 他的声音低沉,呢喃着,“讲讲你当初,是怎么死的?” 泰安一惊,转过脸看床上缩成一团的太子。 三十年过,仇人又早已一一入土,她心中无恨表现坦然,又不代表她提起过去不会心痛和难过。 以往太子体贴她的心情,绝口不问。今晚又为何突然之间提了起来呢? 太子感受到她犹豫的目光,唇边沁了几缕苦涩,顿了顿,说:“…你给我讲讲那天,我便也给你讲讲我母亲遇害那天,可好?” 苦痛换苦痛,秘密兑秘密。 过往的伤痕再惨烈,两头受伤的小兽一起捱,总比一个人扛来得好过。 他想倾诉,骄傲的内心却不肯低头,也要她肯敞开心扉才好。 再是坚强自立,说到底也不过是未满十六的男孩子啊。 泰安百感交集,心头软得一塌糊涂,终于还是缓缓开口:“清凉殿遭了大火,火势由房顶开始蔓延,瓦片纷纷坠落,砸在青石砖面上。房梁燎尽之后,殿中金銮柱吃不住力,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来。” 太子心头抽痛,打断她:“不,不是这段,是你被柱子击中后……” 泰安有些恍惚。 人在那种情形之下,震惊和愤怒早已超越了疼痛,金銮柱兜头一下,她一丝疼痛都未感觉到,便已知道自己血流如注,满面都是。 “先是意识越来越模糊,往昔记忆浮现眼前,不断感慨和遗憾未做之事还有那么多。”她努力回想,“然后便像飘在一朵云上浑浑噩噩。” 她记得,她那时心中唯一的念头和执着,就是要再看一眼驸马李彦秀。 “就只是想看他吗?”太子问得平静。 泰安却没来由有些心虚,轻咳一声:“因为不明白,想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待我,想问问他我做错了什么,夫妻一场,如何能这样不顾旧情,放任我去死?” 其实何止如此,那一瞬间心头崩裂无边恨意,祈求上苍,愿以无数次的轮回转世换得一次机会,让她知道李彦秀的下场,让她知道没了她这个亡国公主,他是否最终得登大宝,还是颠沛流离潦倒一生? 一本《圣祖训》,被她日日拿到父皇病榻前剖白,即便殒命的当下,仍贴着心口放得妥当。 火焰烧尽了銮柱,燎焦了她的秀发和后背,而她压在身下青石砖上的《圣祖训》,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怨气和恨意盘桓不散,可渐渐弱了许多。怨恨越弱,灵气越涣散,像是纷飞的柳絮,再难凝聚。”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1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昏睡了过去。 而再一睁眼,就是三十年后,她与他初见的那天了。 太子却明显知道些什么,深深吸一口气,如同下定最后的决心。 “李氏谋逆,逼宫当夜宫城大火,死伤者众。你有没有想过,为何独你受上天眷恋,成了蠹灵?” 啊?泰安张大口,为什么? 太子点头,又摇头:“史书中一笔带过,野史中却有很多小道消息,真假难辨。” “相传你去后,驸马李彦秀抱着你的尸身悲痛欲绝,思你至深,四处搜刮能人异士替你招魂,意欲行起死回生之举。此后又因巫蛊招魂一事失宠,在争皇位时失去先机,不得不铤而走险逼宫纂位。” 泰安冷笑,半个字也不信。 这描述,怕是又有哪个酸腐秀才编了才子佳人一往情深的话本子,套了她的身份胡写乱驺? 李彦秀亲口说出泰安祸国乱政,将一盆脏水毫不犹豫泼到她身上,她就算活过来再被金柱砸死一回,也断不相信他对她有半点真心。 太子轻叹,良久之后才轻声开口:“……记得兴善寺吗?” 当然记得,不就是太子动不动就说送她去修行的香火鼎盛的大寺吗? 太子叹息:“民间曾有传言,驸马自公主尸身上收来一本书册,一片衣脚,一枚金铃,奉在长安城南兴善寺中。兴善寺人杰地灵,公主遗物集香火之气生了灵性。每逢中秋金铃声响,便有衣脚裹身的小鬼在书册上跳舞,以慰藉驸马相思之情。” 第79章 相信 那书册和书册中跳舞的小鬼, 又添了皇家的隐秘和求而不得的恋情,被传得神乎其神。太子幼时生长在洛阳乡间, 晚上坐在麦垛上,不知多少次曾听过乡间老人讲前朝公主冤魂寄身于书的传闻,讲“书中自有颜如玉”勾人的蠹灵。 泰安转过头,看着太子。 有些懵懂的时候划过心头的怀疑, 终于在他一点一滴的坦白之中露出了踪迹。 三年相处,泰安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太子的谨慎和多疑。 而这样多疑的太子, 却在她初初苏醒时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清楚地说出她是寄身于《圣祖训》的蠹灵, 甚至对于她“泰安公主”的身份都几乎毫无怀疑地相信了。 如今回忆起来, 原来处处都有端倪。 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信。 “李朝乱政十年后, 镇国公李崇佑暴毙身亡。而玄武门前, 执掌兵权的彦秀欲带兵逼宫, 却被蛰伏咸阳多年的定王卢启趁虚而入,两路夹击。直到乱箭齐发, 李彦秀被击毙于未央宫清凉殿的金柱之前。”太子犹豫许久, 到底还是开口轻轻说。 泰安本能地烦躁,打心底里不愿听到半点与李彦秀有关的消息。 她活着的时候不懂珍惜,辜负她所有的期待和信任, 就算她死后他展露出多大的怀念和伤痛, 都不过是拉拢人心的作秀。 太子懂她的心情, 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冲她摇了下头:“…以往我不曾对你提起这些过往,也是不想再用往事扰乱你的心情。可是李彦秀的事,恐怕你不得不听…” “镇国公李崇佑英年暴毙,非但死状蹊跷,死的时机更是巧妙。嫡出的数位皇子,无一人得知消息,唯有嫡次子李彦秀执掌兵权,在李崇佑咽气之前携兵悄悄入宫,守在清凉殿外,眼睁睁看着李崇佑咽气。” “其余数位皇子得知消息已是巳时,再入宫便如自投罗网一般,直直踏入李彦秀的掌心。” 太子抬起眼睛,继续说:“若不是天佑大燕,尚有定王起兵,恐怕李彦秀会在宫变十年之后,成为这一场宫斗最终的赢家。” 可是李彦秀到底还是输了,输在定王卢启的手中。 “…定王究竟如何大败李彦秀,史书中写得含糊不清,仅有的描写大多是在歌功颂德。但是李彦秀死于清凉殿外,却是一件不争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呢? 清凉殿地势开阔,难守易攻。李彦秀明明已经将局势控制下来,一一将意欲夺位的兄弟斩除,为何不率兵布守其余各宫,反而要死守在清凉殿呢? 太子面色冷峻:“因为…清凉殿是你殒命的地方。” 三十年前宫变夜,泰安在太子近卫守护之下欲逃离宫城,却被金銮柱砸死在清凉殿的石阶前。 太子定定看着泰安:“也是…你复生的地方。” 三十年后,被圈禁在清凉殿的太子殿下卢睿,在清凉殿中翻开《圣祖训》,见到了已化为蠹灵的泰安。 她死之后,是谁守候魂魄,将她由清凉殿的一缕亡魂供奉在兴善寺中? 又是谁,将她由兴善寺带回清凉殿,并在三十年后给了她重新醒来的机会? 泰安猛地转身,厉声打断他:“你别再说了。” 他的一切推断,在她看来都是牵强的脑补。被杀、被背叛、被放弃的是她,又如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2 何能指望他像她一样感同身受,将对李彦秀的恨意深深刻在骨子里? “若我有幸重生,也是我行善积德从不杀生,上天体谅我无辜早逝给我机会来洗清冤屈。”泰安深深吸一口气,“和李彦秀无关。” 太子怜悯地看着她,仿佛在仔细辨析她被生生剖开的伤口。 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和难堪涌上了泰安的心头,她努力许久才将心情勉强平复,报复似的看着太子,说:“苦痛换苦痛,秘密兑秘密。我的过去已经尽数告诉你,如今应该换你了。” 她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早知道他最痛的弱点在哪里,早知他想倾诉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梦魇。 泰安目不转睛地看他:“说罢…你母亲遇害当晚,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七年前的洛阳,小太子的亲生母亲被一条白绫生生勒死。而天亮之后,载着他和他父亲的车驾将他们从洛阳接入了长安,从此成为大燕王朝最尊贵的天子和太子。 “大司马陈克令到访之后,母亲像是已隐隐猜到了些事情。她一届妇人,已在她能料想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做了很多很多的准备。”太子的声音极轻,像是要飘散在风里。 “她屯了粮,给我做了带内兜的里衣,将家里的田契地契缝了进去,又曾经拜托村里交好的婶娘多多关照。”太子苦笑着说,“可她从来没有猜到,她的丈夫即将做皇帝,而她却逃不过被绞杀的命运。” 母亲遇害当晚,一切都非常平静。陈家派来接他们入宫的下人送来一箱箱的衣衫,母亲忐忑地挑了一身新衣套在他的里衣外面,想了又想,又嘱咐他千万勿忘将廊下的花草搬上车,一并带走。 母亲是想方设法将他支开,他很多年后才意识到。 而太子在那之后的记忆,却是那样地模糊。 母亲的房门被推开,十位珠翠满头的陈家嬷嬷站在她面前,厉声呵斥命她跪下。 母亲不服,挣扎着想站起身,被两个嬷嬷死死压在地上,一左一右,在她耳边说着些什么。 太子恰在此时归来,透过窗下的缝隙,看见了母亲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太子大惊失色,拔脚便想冲入门中,母亲却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他出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的脸被死死压在青石砖上不得动弹,唇角沁出血丝,而她拼尽了全力张开口,冲着门外的太子无声地喊着。 “走…走啊!”她说。 陈家仆妇似是半点不将他放在眼中,行凶毫不避讳。 而太子的脚步像被死死地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白绫缠绕在他瘦弱的母亲白皙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 直到她再也不能挣扎,鼓胀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地面,下巴和脸颊磕在地上片片青紫。 太子嚎叫着朝母亲的尸体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一抬头,却发现一直以来门口站着的,除了他之外,还有早已泪流满面的皇帝。 太子抬眼看到了他的父亲,而唯独那一眼之中迸发的无尽恨意,却被当时恐惧又悲伤的皇帝深深记在心里。 第80章 发难 人生在世, 趋利避害本是本能。但总有些人或事远远高过生命本身的意义,让违背本能的取舍却变得非常容易。 太子深深地看着泰安, 他在和她千余日夜的相处之中,想明白了幼年的自己忽略了的很多事情。 “是什么能让你回来。又是什么,有可能让我的母亲留下?”他轻声说。 他想起泰安所说的话,她说起临终前越来越模糊的意识和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的往昔, 以及迸发出的恨意。 她说不明白李彦秀的心:“想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待我,想问问他我做错了什么, 夫妻一场,如何能这样不顾旧情, 放任我去死?” 相似的心境, 分明可以代入另外一个人的处境。 太子轻轻叹息,笑容苦涩:“…只是觉得, 也许我母亲临终前, 与你的想法似乎一模一样。” 执念难平, 她一样是想问问自己的枕边人,夫妻一场, 为何半点情面都不念, 难道那些相携的过往,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一场又一场戏? 两人说到此时,泰安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太子的怀疑。 “陈皇后……究竟是谁?” 此番再度入宫, 泰安的心境再不似以往。 她本不想这般高调, 宁愿留在秦家。太子却执意要将她从秦家接出来, 话里话外对秦家有了提防。 “此时秦大小姐充作秦二小姐陪在皇后身边, ”太子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十足的把握对皇后改口,“不知皇后除了保护之外,是否还有制约及监视之意。” 而真正的秦二小姐,又在何处?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裴安素早早下手,秦二小姐已经遇害,那泰安留在秦家,着实太过危险! 太子不愿冒这个风险,左思右想情势难辨,与其四处寻觅一个周全的地方,还不如留在自己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3 身边更为稳妥。 泰安却多少有些不安。 太子堂而皇之地将她接回东宫,毫不避讳嘱咐沙苑去含章殿报信:“就说我宫里添了人,告知母后,请母后体恤儿子,代为安排。” 这话说得有恃无恐,比亲生儿子还要放肆,竟是彻彻底底地撕开了伪装,要试皇后的真心。 沙苑去含章殿回话的时候腿肚子都在打颤,哪知皇后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微微勾唇,欣慰又感慨地点头,轻声说:“知道了。” 转头便将宫中上下打点完全,还赐了两朵宫花来。 雪白娇艳,花朵如盖,分明是两朵栩栩如生的昙花。 裴家的发难,来得比太子想象得还早一些。 太子领兵归来,尚未封赏,亦仍未卸任,早朝之上列席,冷冷看着清流一党声势浩大地替他讨封赏。 中书令裴郡之洋洋洒洒,将他的战功说得天上地下,提出要圣人加封太子为辅国太子,再由太子监国为圣人分忧。 开什么玩笑?太子眼睛眯了起来,皇帝还在,又未出巡,要什么辅国太子的名头?又要他监哪门子的国? 字字句句都在戳皇帝的心窝子,别说太子内秀皇帝早都知晓,就算此时太子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也要被这戳心的夸赞激起皇帝的防御心了。 清流一党也有人附和,与秦家交好的沈知云却反常地一言不发,明显地犹豫了。 皇帝心中波涛翻滚,脸上却还把持得住,将“辅国太子”那几个字当耳旁风只作不知,眉眼弯弯跟裴家商讨起太子的婚事:“…当兵回来,也该休息几天,好好陪陪太子妃,免得再说出不愿成亲的孩子话。” 皇帝的眼神像淬了寒冰,裴家是脑子进水了吗?太子当众拒婚,裴家还对他不离不弃,这是铁了心要上太子的大船了吗? 皇帝转过头,笑着看太子,话里话外围着“虎符”两字绕圈子:“…此番突厥败落,我儿成功收复顺定二州,但兵将亦有折损,只能算你不功不过。” 虎符能调边军三十万人,事关重大皇帝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张口便讨。 太子冷笑,父皇空手套白狼,这是打算杯酒释兵权呢,动之以理晓之以情,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要他交兵权,可以。 可是要他这么轻易地交,没戏。 太子脸上的表情比皇帝还要真挚:“……突厥北地内乱,哥舒海无心恋战才有儿臣瞅准时机收复失地。但是顺州富庶,焉知突厥不会再次南下?戍边军非我燕军精锐,对上突厥毫无胜算。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儿臣倒是想休整之后,率军北伐。” 皇帝唬了一大跳。 他提心吊胆将数万大军从边疆叫了回来,儿子竟然开口就说还要再带兵。 本来一场胜仗之后太子声威便大有提升,若是任由他带兵,真的被练出了个“神将”太子,那他该如何收场? 皇帝连连摇头,又将父子亲情大牌祭出,咬死不许。 太子也不纠缠,朗声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父皇思念儿臣,不愿儿臣远行,儿臣也愿陪伴父皇左右。既然如此,不如仍旧由王大人监军,再择贤将支援,修整之后朝北出发,驻扎在顺州城内。” 退而求其次,太子这招倒有些“我不要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的破釜沉舟之感。 皇帝犹豫了片刻,也应下来,七万大军半月之后再度北上,领兵的人却不再是刚刚立下战功的太子。 父子两人各退一步,太子却半点亏都不吃,冲皇帝讨起了封赏:“监国日日都看奏折,无趣得紧。倒是羽林军军纪散乱,合该好好整治一番。阿爹,不若边将羽林军交给儿子,不出半月便让你看出差别。” 羽林军便是内宫禁军,是历朝历代皇帝的命根子。 太子狮子大开口,皇帝不想答应,此时咬紧牙关与太子唱反调:“你当羽林军是你的玩宠不成,说给你就给你?何况太子监国乃是无上的责任,相应奏章更该小心应对。以往太傅是怎么教你的?如今都忘了干净?” 皇帝拿监国与领兵作比,斥责太子想当然。 太子眼中精光一现:“儿臣知错!既然阿爹如此坚持,那羽林军一事暂且缓缓,监国一职儿臣便只能勉为其难了。” 他连后路都想好了,蹦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话:“贪多嚼不烂,儿臣有自知之明,六部之中便是兵部最对儿臣胃口,父皇便令儿子监理兵部一应事宜,如何?” 皇帝眸光暗沉,他何尝愿意应允太子监国,更遑论再将兵部递到太子手中。 皇帝微微闭眼,想了想,说:“你尚且年幼,压不住事。与其从兵部,倒不如由礼部开始……” 由兵部实权换到了礼部虚职。皇帝的话还未说完,太子扑通跪下,稳稳磕了头:“诺!” 第81章 情爱 阔别两年, 泰安站在长信殿中,静静地望着窗檐下的白瓷鱼缸。 一切如旧,她也如旧, 可是眼前的太子却与三年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4 前初见那时大不相同, 眉目相似,神情气度却再无三年前阴鹜愤懑的阴沉样子。 “你本来想要去的,就是礼部吧?” 泰安低下头, 轻轻问出口, 避开了他的眼神。 “嗯。”太子在她面前一贯坦然,但凡她问,从来知无不言坦诚相告。 大军归来, 他风头正盛,表现得锋芒毕露, 气度十分嚣张。 可是实际上,太子却并不愿早早和皇帝撕破脸皮, 正面相扛。 “吏户兵刑四部,不仅掌握朝中官员任免,大燕财税收支,更直接掌管羽林卫, 有调兵之权。” “这些地方, 大司马去后这两年, 父皇必定早有安排。我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就去了, 怕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皇帝心机深重, 太子比谁都还清楚。与其一开始就在兵部与皇帝正面对抗, 还不如避开锋芒,在礼部这样无关紧要的地方躲一躲,也好早些认清朝中情势。 太子慢慢踱到泰安身边,手臂紧挨着她的肩头,像安慰不知事的妹妹似的:“我不急,此时赌的便是谁更挨得住,宫中除我之外再无其他皇子,我怕什么?” 后宫仍在陈皇后掌控之中,两年来新晋数位嫔妃新宠,并未有一人成功诞下皇子皇女。 太子的语气有着明显的宠溺,让泰安莫名地想起了早逝多年的兄长。 仿佛一夜之间,与她斗嘴耍赖的小太子换了个人般褪去少年青涩,渐渐成长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不习惯,也不自然。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将夏日的炎热驱散,她在尚未准备好的时候,已目睹到了秋叶渐渐红染。 “泰安……”太子开口唤她。 泰安仍在愣怔中,太子将她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嘴角勾起,含笑问:“一直不说话,板着脸,是在担心我吗?” 她下意识地否认:“不……” 却又觉得这样生硬的表现太欲盖弥彰,轻咳一声调整了心情,又大大方方地回答他:“是啊。朋友一场,我当然担心你啊,怎么说都要去礼部述职,龙潭虎穴似的,被人坑了可怎么办?” 她叽叽喳喳的,眼神却四散飘落,在屋子里转啊转啊,就是不敢落在太子的脸上。 自从顺州回京的吗车上,太子对她清清楚楚剖白了心迹之后,她便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恍恍惚惚犹犹豫豫,满腹心事似的,总是避开他的眼神。出行间恨不能将沙苑带在身边,就连在秦家的时候,也要他再三分析利弊才肯跟他回东宫。 太子看破不说破,待她一般无二。 她仍掩饰似的说个不停,笑意却从太子的眼底层层泛了上来。他停在她身侧的手,强自忍耐似的握紧,又终究失控,顺着她的小臂往上滑去,停在了她的双颊旁边。 她仍是随军时轻便的打扮,双环髻轻轻垂在白皙的脸侧。太子的手轻轻穿过她的发梢,像是拨开憩在她肌肤上的蝴蝶一般,捧住了她的脸。 “过犹不及的道理,听过没?”他的掌心火热,热辣辣地贴着,像是要将她冰冷的脸融化,“泰安,你这么不会说谎以后母仪天下的时候,怎么办?宫女内侍怕是都要欺到你头上,到头来,还是得靠我看着你。” 她何曾担心过要去礼部的他?她倾泻而出的担心之语,字字句句都是谎言。 曾经在她眼中身上处处可见的保护欲,早已在他日渐露出本色和锋芒的时候消散不见。他像是蒙尘璞玉,渐渐展露出绝色,而她却在他逐渐耀眼的光芒中,越退越远。若不是两人共处三年,怕是他的心机和谋略在她眼中,早已比皇帝还要可怕。 拒绝的态度是这般明显,连带着曾经处处为他考虑的她的心,也渐渐走远。 太子说不清心中的滋味,酸甜苦辣百感交集,夹杂着求而不得的不甘,眸光中倒映出她震惊的表情,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 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将她一点点地拉近。 泰安震惊的表情已逐渐转为惊慌,琥珀般的眼珠牢牢钉在他越靠越近的嘴唇上,像是林间受惊的小鹿。 太子心头软得一塌糊涂,箭在弦上,却仍是逼着自己勉强转过脸,嘴唇擦过她的发梢,停在了她的耳畔,手臂却牢牢将她箍紧,如同环着一缕轻烟。 “别骗我。”他说,“也别想逃。心里想什么,明明白白告诉我。” “我茕茕此生遭遍亲人背离,却因祸得福受上天眷恋。无论是谁送了你来,都是上天给我补偿。”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泰安,“别再拿你那套人鬼相恋必遭天谴的话来搪塞我,我若真遭天谴,也早在亲眼目睹生母被绞杀的时候就受过了。” 你来之前,我连呼吸都需要以仇恨为激励。而你来之后,只要想起你寄存在我的身体里,血气相连以我为生,生命便再不以仇恨为目的。 “我知道你的心。”太子说,“但你也要相信我,会将一切都解决。以后的你,不仅仅是史书上贞烈殉国的公主泰安,也会是大燕朝仁孝矜慈的皇后。” 太子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5 将下巴贴在泰安的发顶,胸口隔着轻薄的春衫贴近泰安,一点点感受到她沁入他身体的冰凉。 泰安却连全身都在颤抖,勉强抬起头,对太子说:“你疯了吗?人鬼相恋本就为纲常不容,你还妄图立我为后?我一只鬼,怎么替你生儿子?将来怎么替你延续香火?我入主后宫容颜不老,你要怎么瞒过满宫内侍?何况如今,你若是一心想着娶我,怎么拿嫔妃和后位去笼络朝臣?没了助力,又如何斗得过你父皇?” 太子浅浅地笑了,哄孩童般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我若是要靠嫔妃的裙带才能上位,又与我阿爹有何不同?你这样看我,未免太小瞧了我!” 他有野心,江山与美人哪个都想要,连死了三十年的鬼佳人也不肯放手。 生死他都不在乎,又何谓皇权贵胄社稷香火? “泰安,你信不信我?”他放开她,站在她身前,定定看着她问道。 她信,信他天资聪赋早晚能成九五至尊。 可是 泰安深深吸一口气,对着太子躬下膝盖:“你我相交一向坦白,我再不愿对你有半点欺瞒。有件事,不知道野史外传中是否提及,也不知你幼时在洛阳乡间可曾听过” “人亡魂散,鬼魅精怪留存世间,只有执念,再无情爱。”她说。 太子的手臂僵住了。 泰安却犹嫌不够,一字一顿补充道:“我不应你,是因为我不爱你。我不爱你,亦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我身为鬼魅超脱凡尘,再没有情爱恋欲的能力” 第82章 动心(一更) 泰安和太子相处三年, 自认问心无愧。 可是此番话说完,却又避开他的眼神,莫名心虚不敢抬头。 太子久久没有说话。 泰安是个急性子, 哪里比得过他有耐性, 到底还是偷偷抬眼去瞥他,刚巧被他捉了个正着。 他一点不平或是气愤都没有,淡定地看着她, 像是胸有成竹的猎人等待着她自投罗网的眼神。 “既然鬼魅无情, 那你还避我作甚?虚与委蛇游戏人间不是更好?”他淡淡地说,“你既不爱我,也不会爱世间任何他人。三年相处, 你我既然已这般熟稔,何不干脆留在我身边?” 诶?这和她设想中他震怒的场景太不一样。 泰安目瞪口呆地看他厚着脸皮瞎掰, 明知她已明确拒绝还不放手,不由喃喃道:“你到底都在想什么?” “你问我想什么?”太子觑了她呆愣愣的样子, 嘴角轻抿,手臂突然间一个用力,自她背后穿过环在腰间,往怀中一带。 “嗯?我就想问问, 是不是这样, 你还无情?” 她的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被他带了侵略性地抱在怀中。两人军中那些岁月, 共骑一马也好在他人面前演戏也好, 肢体接触并不算少, 可唯有这次,泰安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他动作之下的□□和轻佻。 “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吗?”太子的鼻息落在她的颈侧,尤似不信一样再三确认。 泰安耳畔轰隆一声。她自来依靠太子的血气为生,如今他骤然贴了过来,她体内气血一时翻涌,像是唰唰地冲到了脑门上。 “……嗯,鬼魅精怪不懂情爱,倒还会脸红呢?” 他戏谑地看着她,语气带了淡淡的嘲弄。 “得啦,你懂不懂情不要紧,我懂你便够了。” 太子松开泰安,沉声给两人之间的争执下了定论。 “明日早朝之后,我去礼部述职。你在东宫乖些,切莫乱跑。我将沙苑留给你,若有什么,让他来找我。”太子说。 他对泰安的心思把握不住,《圣祖训》承载泰安元神,他日日贴身带着已有时日。清晨起身之后,太子犹豫了一下,仍是将书册放入怀中带去了礼部。 然而午膳将过,在大觉寺与礼部侍郎相谈甚欢的太子,却见到了匆匆忙忙赶来的沙苑:“阿凤姑娘,被皇后娘娘召去了。” 入宫之后第一次,泰安正面与皇后相见。 她躲在太子怀中做纸片鬼的时候,倒许多次听过皇后的声音,只是那时心境与现在完全不同,当时只觉得皇后阴恻恻满肚子坏水琢磨不透,现在却怎么看皇后都像是忍辱负重的英勇母亲。 太子妃裴安素仍在含章殿的佛堂中抄经,秦家大小姐却立在皇后身后,好奇地打量跪在面前的泰安。 “既然入了宫,规矩就要学学好,免得被人挑了错处,给太子惹了麻烦。”皇后的眼神在泰安不甚标准的跪姿上转了一圈,说。 泰安很有些汗颜,她是公主出身,又自小受宠,做了鬼之后本以为一身轻松只跪天地和阎王,哪知跟了太子入宫,又处处卑微处处都要下跪。 “……国子监主礼制科考,大儒甚多,殿下年轻经不得事,悉心学习便可。鸿胪寺主外客,如今北地战事方平百废待兴,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皇后的声音舒缓,洋洋洒洒听在耳中却有些催眠。 泰安有一搭没一搭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6 地听着,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也不见皇后有放她回东宫的意思。 她几乎以为皇后是在故意刁难,却突然间意识到皇后翻来覆去的轱辘话里分明是有玄机。 国子监鸿胪寺她都说了,唯独没说今日太子要去的大觉寺。 大觉寺主管陵寝和祭祀。皇后对其余部委担忧有佳百般提点,却只字不提大觉寺。难道……是因为大觉寺是皇后的安排和手笔 泰安猛地抬头,望进皇后别有深意的眸光中。 第83章 动心(二更) 从含章殿归来, 泰安提笔坐在书案前, 正在写着什么。 长信殿门却砰地一下被推开,泰安吓了一跳, 手中的笔啪嗒一下落在纸面上,留下一团黑色的墨迹。 她抬起头,太子看见她安然无恙, 脚步竟生生一顿。 泰安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我没事…” 太子却大步流星走过来, 攥住她的双臂将她提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终于松一口气。 “没事的, 放心罢。”泰安微笑安慰他,“你不是说了吗?母后是向着我们的,她找我过去, 又怎么会为难我呢?” 他一直没敢说出口的“母后”二字, 被泰安轻轻松松地唤了出来。太子深深望了她一眼,点头:“不听她亲口说出, 我总是不能全信。” 何况你对我弥足珍贵,我又哪里敢拿你冒半点风险? 泰安轻轻挣开他攥得死紧的双手, 压低声音:“母后今日唤我过去, 是为了与我提前通气。” 她轻轻拍了他的手臂:“你要小心…礼部中, 怕是皇帝会在皇陵中动手脚。” 大司马陈克令去后两年,陈皇后非但没有失宠,反倒因为北地战事中, 太子突如其来地崛起,而圣宠甚隆。 “父皇桑田出身,心机谋略虽胜过旁人,但于政事上终究一窍不通。入宫后这数年的时间,我尚且有太傅悉心教导,但是大司马待父皇却只将他当做傀儡,但凡展露出半点政事上的兴趣,恐怕就会惹来陈克令的猜忌。”太子说。 皇帝入宫后,既要扮蠢,又要韬晦,失去了处理政事历练的机遇。即便大司马陈克令死后,他想将分散的皇权收回手中,却着实有心无力。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父皇政事洞明,撤宰相削六部,一应政事均须帝王首肯。但是父皇因为早些年的韬晦,在朝臣中并无威信,短期内也的确没有独立处理政事的能力。”太子说。 泰安慨叹:“所以…心机谋略再深重,也要有治国齐家的能力才是。等到今天这般局面,你阿爹能打的牌着实不多,除了各方平衡借以自保之外,确实没有了第二条更好的路。” 她其实多少有些理解皇帝对太子的猜忌和冷血。 皇权无法归于帝王手中,皇帝便只能尽全力平衡各方之间的势力。 太傅在时,皇帝娶了陈家皇后,又将裴家女儿许给太子,尽力维持裴家和陈家之间的平衡。太傅去后,大司马陈克令势大,皇帝便暗中支持清流与陈家相扛,又全力扶持太子替自己挡枪。 等到陈克令殁后,陈家一蹶不振,太子却因北地战事而声名鹊起。皇帝对太子起了猜忌之心,反倒重用回陈皇后和她的兄弟,借以和太子相抗。 皇后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兄弟,反倒因为独木难支,而成为了皇帝在宫中最信任的人。 “…国子监管科考,鸿胪寺主外客。母后翻来覆去提点,言谈间却很随意,像是并不放在心中。”泰安回忆起含章殿中皇后的神情,焦急地说,“反倒是大觉寺,她神情肃穆一语不发,手中攥紧佛珠,一圈圈地绕着。” 太子眸色一沉,轻叹一声:“你说得对,礼部如今由我主理,大觉寺出事我难辞其咎,恐怕…父皇要当真在皇陵中动手脚了。” 皇后的提点十分及时。 而皇帝的动作,却比太子和泰安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太子十六岁生辰将至,皇帝心血来潮,在家宴上嘱咐皇后替太子操办寿宴:“睿儿离家两年,总算与我们团聚,一起过个生日,该给他好好庆贺。” 皇后柔顺地低头,按照皇帝的吩咐请来胡姬舞娘排演乐舞,皇帝则兴致勃勃地从陈府里召来数位大司马留下的道人异士,聚在昭阳殿中。 第84章 寿宴(一更) 父子两人虽不比太子出征之前亲密, 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 但两人大面上却从未挑明,仍尽力扮演父慈子孝的好戏。 皇帝近来宠信道长方士, 数次于昭阳殿中设醮祈福延寿。太子撞见数次,一直隐忍不发,直至方士立鼎炼丹, 才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诫。 “…方士道长虽已得道,到底是陈家旧臣, 阿爹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小心为妙。”太子坐在皇帝身边,小心斟酌语句, 劝道。 他说这话自然带了为人子的真心,皇帝原本坐在小杌子上拿了块木头随手雕着,听到太子开口, 手上的动作便顿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7 了顿。 “嗯, 我知道。”皇帝点头,想了想, 又补充道,“…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要都试试, 才算阿爹对得住江山社稷。” 宫中有名分的嫔妃已有二十余位, 这三年来却始终未曾有皇子女诞下。大司马在时, 皇帝是不想生。可现在皇帝想生了,宫中女眷却跟中了邪一样,生不出来了。 阴气过重, 邪祟作乱,自当请来得道的道长和方士驱邪正气以振阳刚。 皇帝轻轻咳了一声,又转过头来看太子:“倒是你,真要是为了阿爹着想,便该早些将太子妃娶进宫中。你们早点为我大燕皇家开枝散叶,阿爹也能早些放下心里的担子。” 太子低下头,感情上却不由自主,仍为皇帝这句话而暖了心;可理智上却在拼命劝诫自己清醒,他如今这样已招了皇帝忌惮,若是他当真娶了太子妃入门又得小皇孙,又会是如何的情状? 太子缓缓摇头,半真半假地低语:“我不喜欢太子妃。” 皇帝来了兴致,饶有趣味地看着儿子:“离京之前还与裴家女儿情深意重…怎么出征回来,就听闻你宫中添了新人?怎么,你不想成婚,莫非是为了这个原因?” 儿子身陷儿女情长,削减了夺帝位的野心。有了牵挂,也将软肋递了出去。 皇帝明明喜闻乐见这样的情状,却仍肃了面色教训他:“裴家嫡女自有容人度量,待你二人成亲之后,再一顶粉轿,堂堂正正将你喜欢的女子接入东宫,给个名分就是了。如今这样,像话吗?” 太子笑而不语。皇帝假意训斥了几句,却又极为满意似的,再不提起太子和裴家的婚事。 太子的寿宴果然依循皇帝吩咐,在太液池畔办得十分风光。皇后做主男女分席,以屏风遮蔽,不仅仅宫眷皇戚列席,连朝臣和军将都请了不少,盛况几与皇帝做寿一般无两。 泰安在长信殿中都能听得到太液池畔的丝竹管弦,直至夜半才停。她绞着手指,提心吊胆整晚上,才迎回来酩酊大醉的太子。 沙苑识趣,见到泰安露面,立刻松开一直搀扶着太子的手。太子失了扶持,一滩烂泥似的往地上倒去,泰安唬了一跳连忙迎上,将太子架在自己肩上。 “怎样?”她打量着他的神色,一边问,一边将他往榻上带去。 太子嘴角勾起,眼神清明,一骨碌翻身坐起:“母后说得对,人果然来了。” 皇帝在寿宴上表现得十分可亲,数次好奇地询问起太子北征时的将领,接连赐下御酒。太子照单全收半点不拒绝,筵席未过半,已喝得满面潮红神志模糊。 便是此时,皇帝言笑晏晏站起身,示意身后大监领人进来:“…朕贵道法,得阴山十方宫事陆天师,素心既固,玄化弥彰,能平率土之灾,驭虎狼鬼蛇。” 太子袖下的拳头握紧,静静地看着一个黄袍道人由宫人引入,鹤发苍苍道骨仙风,施施然跪在皇帝身前。 第85章 寿宴(二更) 即便早有准备, 太子仍是不由自主地紧张, 贴在胸口的《圣祖训》像是嵌入他的皮肉,隐隐约约地发烫。阖宫之中, 若说他有哪些心虚之处,也不过是东宫中住着的蠹灵泰安。 皇后虽早有提点,太子也知这位仙风道骨的陆道长绝不会仅为一只蠹灵而来, 却仍多少有些挥之不去的担忧。 皇帝对陆天师礼遇有加,笑意盈盈请他起身, 转身又对太子点头道:“…阿爹今年也不送你别的,只特意让陆天师替你祈祈福,去去战场上造下的杀孽。” 此言一出, 曾同太子并肩作战的军将俱沉下脸,面色不虞。太子为保家国平安浴血奋战,到头来却要被碌碌无为的皇帝喊一声“杀孽”, 着实讽刺。 可他们心中再是愤懑不平也无法。如今朝中文臣当道, 重仁孝中庸。皇帝登基之后,几乎年年大赦天下博取仁君的贤名。百余年前大燕马背上立国, 太/祖重骑射,年年围场狩猎, 七八岁的小皇子都要拿起小弓箭射兔子, 十五六岁便要猎虎猎熊。 偏生当今圣上能继位, 就是因为软懦乖顺对了大司马的胃口。皇帝木匠出身,连马背都坐不稳,哪里来的本事围场狩猎。 他倒讨巧, 第一年上了围场,便对着下被扒了皮的血淋淋的兔子潸然泪下,说起万物有灵,皆可成佛,朕为天子执天道,理当为天下生灵同谋善缘,怎可为一时快意随意杀生。 太傅早知帝心,闻言扑通跪倒在地,大赞皇帝有佛心善念,乃是天下黎民百姓之福,硬是将皇帝的仁善夸得天下无双。 这戏演得好,皇帝成功避开了自己“无能”的事实,反而树立起宽仁的形象。太傅顺杆子往上爬,干脆将皇帝道德绑架,一顶明君宽仁的高帽子扣了下来,断了皇帝杀功臣的后路。 如今朝中清流一党声威尤盛,又因皆是文臣,对处处标榜自己宽厚不杀的皇帝更是推崇。 寿宴上臣子多,皇帝轻飘飘一句“杀孽”很是对了朝臣的胃口。 太子岂会不知皇帝用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8 意,仍将心中不平强自压下,冷眼旁观皇帝如何命陆天师祈福。 只见那陆天师神色淡淡,黄色的符褂下隐约可见青灰色的道袍,冲着太子略略拱手,起身突然一挥袍袖,呼啦一声掀起一阵风。 太子面上被风擦过,下意识地抬头,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惊。 只见陆天师半边身子像是沐浴在幽蓝色的火焰中,分明无风,袍袖却高高地鼓起,像被狂风吹起一般呼啦作响。 皇帝高声喝彩,席间祝寿的朝臣军将惊叹赞赏声一片,连带着隔着屏风的女眷也看到了隐约可见的火光,啧啧惊叹。 太子咬牙,明白了皇帝此番的用意。 大庭广众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长天师绝不会对他贸然下手。皇帝今日大肆操办寿宴,原来是为了替陆天师立威。 陆天师半身的火焰渐渐弱了下去,他慢慢转身,双手如同舞剑一般在空中飞舞,白光耀眼闪烁在指尖。 片刻之后,陆道长猛地收回双臂,膝盖弯曲,肩背耸起,一只幽蓝色的豹头像是自他身后猛地窜上天空,又天女散花般星星点点绽落。 皇帝大声叫好,连连称赞。离得近的内侍宫人跪倒了一片,还有胆大的开口惊呼“神仙”,就连沙场归来的武将都目瞪口呆,震惊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漆黑的夜空仿佛下了一场转瞬即逝的蓝雨。太子在一片轰鸣雷动般的叫好声中缓缓抬起头。 今夜之后,不论陆天师来头究竟如何,阴山十方又是何等道派,怕是在今夜精彩纷呈的表演下,陆道长都会成为人人热议的天降神兵。 “当真如此神奇?”泰安心口扑通直跳,扑在太子身前,拽着他的衣袖问道。 万物相生相克,又自有天道轮回。她本是死魂一枚,却阴差阳错做了只蠹灵,遇到了得道的道长心生恐惧,已是她做鬼的本能反应。 泰安将他的衣袖拽得死紧,泛白的指尖泄露了她的紧张和担心。 太子轻叹一声,伸出手指顺了顺她散落下来的头发,柔声道:“怕什么?我怎会让你出事?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什么阴山十方陆天师?左不过是个戏法变得精妙的江湖术士,在寿宴上出个风头立个名声罢了。 “…磷粉可助燃火焰,再加上些提前备好的烟花爆竹,吓唬吓唬内侍宫女,再在朝臣面前立个得道天师的人设。”太子淡淡地说。 “真有得道术士,为何不去钦天监盘卦问卜求雨驱雷?那么多可做的事,做甚非要来我寿宴表演个满堂喝彩的法术?” 只怕祝寿是假,而此时的“得道天师”陆道长,不久后便李逵变李鬼,变成皇帝除去异己的一把好刀。 果不其然,寿宴上陆天师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豹影人形,连带着窜出他身后的火焰,迅速地成为京中街头小巷热议的话题。 皇帝接连有赏赐赐下,又诏封陆天师为国师,入宫为帝后祈福求子。 而恰恰便是陆天师入宫为皇帝调养生息后三月,后宫新宠张美人承沐君恩,被诊出了两月余的身孕。 皇帝大喜,不仅再次大赦天下,更是将陆天师奉为座上贵宾,出行恨不能时时携手相伴,昭阳殿前的一片空地被立上大鼎,香烟袅袅,是皇帝与陆天师日日炼丹。 女色上原本自制的皇帝服用丹药之后夜御数女体力超凡,而新承皇恩的嫔妃中,又有了两位怀上了身孕。 天师来前,后宫铁树不开花。皇帝急得差点开天坛祭天。哪知天师来后不足三月,皇帝却接连有了三位怀有身孕的嫔妃。 皇后贤良,将皇帝看得眼珠子般的孕妃照顾得极好,早早将乳娘安排妥当,更添了教引嬷嬷同时照顾三人,一应饮食全部一致,并由有孕在身的宫外孕妇先行试吃确保无碍。 皇帝更是恨不能粘在三人宫中,嘘寒问暖。补品和安胎药流水一样送进来。 可饶是如此,张美人怀胎六月的时候雨天路滑,绊了一下受了惊吓。当晚没过多久,便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 皇帝大怒,正待细查张美人落胎一事,宫中却又有丧报传来:“与张美人同居一宫的另两位贵人,也先后滑了胎。” 皇帝彻底地震怒了。 皇后拖着病体前来,却被皇帝毫不留情地推开:“陆天师!陆天师在哪里?” “给朕,召陆天师过来!” 第86章 对峙 陆天师因一手出神入化的豹影人形而声名显赫, 他入宫前曾小憩的道观被京中百姓奉为神居,常有信徒前往沐拜。 陆天师被封国师不过三月, 后宫嫔妃神迹般地同时有孕,更是将陆天师的妙手回春传得神乎其神。 皇帝震怒之下,连夜召陆天师入宫为三位宫妃保胎诊治,然而道法精进的陆天师甫一露面,便铁青着脸冲皇帝行礼,沉声道:“三位皇子惧已殡天, 还望圣上恕臣无回天之力。” 皇帝面色颓然, 久久无语,才颤着声音命陆天师彻查:“三位宫妃胎相甚稳, 一应饮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19 食俱是相同。可偏偏便是今日, 张美人受惊滑跤、王才人反呕腹泻、林采女风寒咳嗽。三人症状明显不同, 却先后落得滑胎的结局。” “这其中究竟是何原因,还请天师彻查阖宫, 务必找出谋害皇嗣的真凶!” 陆天师面色稳重, 沉声应喏, 就在昭阳殿前设下法坛, 左手捏诀, 右手高高举起灵幡。 幽蓝色的火焰从法坛上窜了出来,仿若灵动的火蛇游走在琉璃上, 又从法坛的瓦片上迅速地滑了下来, 落在昭阳殿的青石砖中消失不见, 独留下一条粗黑的烧焦印记, 仿佛写了一半笔画的墨字,稳准地指向东宫的方向。 而此时的东宫,太子已将常服换好,稳稳坐在书案前,静静等待皇帝和天师的前来。 自皇后提醒,又在寿宴上见识了陆天师的戏法之后,太子便知这一天迟早要来,此时因为早有准备而胸有成竹,表现得十分淡定。 泰安却十分烦躁,心中盘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她宫变身死的那个夜晚。 “怎么了?”太子眉头微微皱起,伸手抚向胸口,将藏着她元神的《圣祖训》轻拍数下,安慰道,“我已做了完全准备,真的不必如此担心。若你还是担忧,不若让李将军送你出宫,在他府上住上数日?” 泰安咬着泛白的嘴唇,冲太子摇了头。 待在东宫让她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可是离开东宫这个念头,却仿佛在她心上捅了一刀似的,让她霎时痛彻心扉。 “我不走。”泰安低声说,“我只怕此番走了,便再也回不来。” 太子眉头锁得更紧:“说什么胡话?就算你信不过我在宫中能护得住你,难道还信不过七万燕兵吗?那陆天师不过是一个会些小把戏的道长,被父皇找来演双簧,目标是我,又压根没甚本事,怎能伤得到你?” 泰安仍旧摇头,心中的惶恐却一分一秒地添加。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清楚地记得阳寿将近之前那种怀疑恐慌又侥幸的矛盾心理,像是一种奇怪又恐怖的直觉,冥冥中提醒她勿忘做最后的挣扎。 她到底还是留了下来,将心头的担忧生生咽下。 皇帝携人来到东宫的时候,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陆道长一手高举灵幡,一手挥舞着一柄烧焦的浮尘,面色冷峻。 沙苑跟在太子的身边,泰安却与东宫中的其他宫人一道,守在长信殿外的长廊上。 太子满面狐疑,一头雾水地向帝后行礼。 而皇帝却面色铁青,指着太子对陆天师说:“道长快来探查一番,到底是何方妖秽祸害我儿?” 太子猛地抬头,陆天师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些,手上的灵幡突然间挥动起来,勾起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 那阴风越刮越烈,将太子的袍袖吹得高高鼓起,胸前的衣襟发出赫赫的响声,仿佛下一秒便要被狂风吹散似的。 廊下一直低头静立的泰安突然抬起头,朝太子的方向看了过来,不安地挪动了身子。太子像是立刻意识到她投来的目光,右手稳稳拢住衣襟,冲她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如太子所料,陆天师挥舞数次灵幡之后停下手中动作。太子面上一派淡然,丝毫无半点心虚和惊惶,只待一切平息之后才施施然冲帝后行礼,仿佛没看到眼前的陆天师一般。 “…父皇明鉴,切莫受小人撺掇。儿臣为人清风朗朗日月可鉴,从未与巫蛊妖秽有半点关联。不知父皇今日前来是为何意?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 皇帝面色铁青,冷淡地看着太子:“事到如今,睿儿可还要嘴硬?昨夜宫中三位有子的贵人竟都一夜之间离奇落胎,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无内情,又怎会有这般离奇的巧合?” “陆天师道法高深享誉京城,方才作法已经探得…东宫中藏有邪祟之物,毁我大燕龙基,淆我大燕祖脉。不除邪祟,血脉无以为继,大燕江山必将不保!” 皇帝这话说得极狠,竟像是字字句句都对上了檐下长廊中站着的亡国公主泰安。 太子就算心中把握十足,到得此时也多少有些打鼓,抬眸朝她的方向瞥了两眼,仿佛看见了她衣袂飘动,在初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分明是鬼,却总有人的样子,总让他情不自禁地混淆。 太子深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不惊不慌对上皇帝的目光:“父皇这是何意?仅凭陆天师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便无端认为儿子被邪祟所迷?陆天师说我与宫妃滑胎有关,又可有半点证据?父皇可还记得,陆天师曾久居陈府,又为母后所引荐…母后掌管六宫,若有宫妃滑胎,合该由母后彻查前情后事,又怎会与别居东宫的儿子有关?” 太子连环炮一般说个不停,一面怀疑陆天师的出身,一面将矛头含糊地往皇后身上带。 皇后默契地低下头,一言不发。而皇帝却吃了秤砣铁了心,翻来覆去重复着陆天师的话。 “那依父皇的意思,要如何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0 除去儿子身上的邪祟?”太子没了再玩文字游戏的兴致,冷冷抬头问皇帝意欲何为,嘲弄地问,“淋一盆黑狗血?还是劈儿子一掌桃木剑?” 皇帝的声音疲惫,殷切又诚恳:“…阿爹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轻轻,岂可被邪祟旁门迷了心神!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陆天师道法高深谁人不知?嗯,只让陆天师替你在东宫中四处走走看看探查一番,若是当真如你所说,自然皆大欢喜…” 说这么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话,说到底是想搜他的东宫抄他的家。 太子看清皇帝的意图,冷冷抬头,嘴角轻轻勾起,说:“儿臣遵旨。” 第87章 事变 讽刺罢。太子轻轻抬起眼睛, 望向皇帝身后一语不发的皇后。 曾经相亲的一家三口,隔了生死和皇权的鸿沟,终究变成夫妻母子相见不能相识,各自心怀鬼胎的三人。 百余位内宫大监踏着清晨的霞光进入东宫,步履轻盈,阖宫回荡着桌椅倾倒箱柜被搬出的响动, 处处都在昭示着皇帝的怀疑和无情。 “阿爹想问我些什么, 只开口便可。”太子冷冷地看着皇帝,说,“何必如今日这般,连三法司堂审都略过, 仅靠不知何处招来的妖道士, 便要定儿子的罪?” 父子之间最后的温情,被皇帝一点点撕扯开来。 太子退无可退, 反倒于穷途末路之时生出了万丈的雄心。 皇帝面无表情与太子对视, 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都说知子莫若父…可我却未看得懂过你。” 父亲对儿子的怀疑, 皇帝对太子的忌惮,从来都不是来源于一朝一夕,而是天长日久的累积之中, 曾经深厚的信赖被一件件难以解释的小事摧毁, 直到太子的存在已如悬空在帝王枕上的一枚长剑。 “初初入宫,你尚是懵懂稚子。”皇帝叹息, “那时最大的担忧, 是你究竟能撑多久。” 皇帝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就算尽了全力,也难周全地护住儿子,更遑论还有大司马陈克令虎视眈眈站在一旁,亲自挑来“乳母”和“厨娘”送入宫中,借由皇后的名头赐给太子。 空荡荡的东宫,处处都是陷阱。而尚是稚子的太子却神迹一般活了下来,柳枝般瘦弱阴郁,却一点点地成长起来。 “赞叹…情不自禁地赞叹。”皇帝说,“那时感慨又赞赏,不愧是我的儿子,竟在腥风血雨之中杀出生路,纵然踽踽独行孤身一人,但是却一直茁壮地活着。” 可是时间久了,皇帝的赞赏又变作了犹豫和怀疑:“…不满十岁的孩童,宫中再无亲近之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儿不满十岁,心机手段已如此成熟,他日若有机会得成大器…恐怕彼时,我亦不是儿子对手。” 太子微微闭上眼睛,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滋味。 事件万物因果相连环环相扣,不走到最后一刻看到故事的结局,仿佛永远也摸不准到底是哪一步,影响了历史的走向。 太子初初入宫的那些年,血雨腥风刀山火海一一闯过,能活下来,还不是因为陈皇后与陈克令虚与委蛇,却在暗中将太子妥帖地护住。 可偏偏,便是陈皇后守护太子的动作,惹来皇帝对太子最早的猜疑。 “中秋夜,太傅与你相会之后,先是仿若变了个人似的要求退亲,又离奇殒命,莫非是他撞破了你的什么事情,才会遭此厄运?”皇帝低声,字字诛心,“大司马陈克令方有除去你之心,京中就因胡姬一事搞得沸沸扬扬,尚未出手,便离奇死在了陈府之中。” 一文一武两座大山突然间的暴毙,或多或少都与太子有些关联。 皇帝震惊之后慢慢回过神来,左思右想,将怀疑真凶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太子诛杀大司马,皇帝并不意外。可是真正让皇帝忌惮至今的,却是太子到底是何办法,能无声无息地诛杀了大司马。 太子冷笑着摇头,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陈皇后的身上。太傅和大司马的死,让皇帝在对太子忌惮之上再生忌惮。 而太子到得此时才终于确定,太傅和大司马的死与皇帝无关,理当俱都出自于陈皇后的手笔! 阴差阳错之下,太子将皇帝认做主谋,皇帝却将太子认作主谋。 这种忌惮,直到北地出征,太子领了七万精兵两名副将北上,大败突厥于顺州城中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那出征时一盘散沙各为其主的燕军,却在归来之后军纪严明效忠太子。 皇帝看不清战时的局势,更想不明白儿子究竟是怎样做到这一切。 他对太子忌惮到了生出杀心,归根究底却是因为陈皇后对太子的有意保护而无心插柳。 越怀疑越心虚,越心虚越恐惧。 皇帝到得此时终于下定决心,嘱皇后引荐陈家旧将,一面求子,一面设计扳倒此时军威甚重的太子卢睿。 所有的忌惮,从来都不是来源于一朝一夕。 太子觉得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1 讽刺又无奈,只能嘲讽地勾起唇角。 陆道长仍然站在长信殿前挥舞着灵幡,日头渐渐高悬,宫中渐渐明朗。 泰安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檐下长廊之中,大气都不敢出。 第88章 刃心 宫侍们从东宫中流水般搬出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箱笼, 从太子的寝殿开始, 一直至内宫侍卫的厢房, 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箱笼被放在长信殿前的空地, 又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一只只地翻开。 太子冷冷地看着父皇身边的大监从寝殿中搬出太子珍藏在床榻之下的, 小小一只旧木箱。 这箱子年代已久,又素来藏在他寝殿的枕下,十足是太子珍惜的爱物。 皇帝正了神色, 转过身来示意大监亲自动手,将那木箱盖子打开, 将里面的物件一件件掏了出来。 俱是小小的, 旧旧的, 古朴又稚弱的…稚童用的玩具。弓箭竹马弹弓陀螺, 摆了整整一箱,又一一被大监摆在地上。 皇帝离得远,眯起眼睛看了片刻, 又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太子,问那陆道长:“太子已近成年,却还珍藏这些小孩子器具, 着实可疑!天师且仔细看看,这些孩童玩具可是有什么不妥?宫中多年未有皇子诞生, 可与巫蛊厌胜有关?” 陆天师果然上前两步,仔仔细细翻看那些小小的弓箭。 太子闭上眼睛, 将心中最后一抹温情狠狠剥离, 又冷冷地睁开眼睛, 对皇帝朗声道:“父皇明鉴…这一箱子稚童玩具,俱是当年洛阳乡间,父皇亲手雕予儿臣玩耍所用。” “十年时间,亲恩难忘。儿臣日日思念父亲,将父皇所赠一刀一剑尽数珍藏…”太子一字一顿地说。 却不想十年过去,也同样是这位父亲,想再亲手捅自己一刀一剑。 满宫寂静,太子傲然站着,青松一般。泰安看着他,胸口一阵阵悸疼,仿若因了他血气重生,就要在此时感受他彻骨的疼痛。 皇帝掩饰的笑声传来,太子却越过皇帝,将视线投向皇帝身后的皇后。 就在方才,全部人的注意都被太子和皇帝的对话吸引的时候,皇后几不可察地对着太子点了下头,一直拢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突然间指了胸口,做了一个手势。 太子愣愣地看着她,面色不改却心中剧震,眼波颤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澎湃的心情。 然而恰在此时,一直装模作样翻看着太子箱笼的陆天师突然站起身子,一阵耀眼的白光自他手中窜了出来,直直顺着灵幡而上,于电光火石间将那灵幡燃成一团飞舞的火焰,在半空中直直地盘旋。 泰安大惊,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几乎控制不住口中惊呼。沙苑站得离太子不远,见状也按捺不住,眼神瞄向长信殿的上方。 东宫之外,早有李将军统率三千近卫等候在侧,若是真到万不得已这一步,便是顶着叛乱谋逆的名头,也要将太子从宫中救出。 千钧一发之时,泰安和沙苑双双颤抖,几乎以为皇帝欲要借由陆天师对太子动手。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在等待太子的动作。 然而太子到得此时却仍定定站着,丝毫畏惧和反抗都没有,像是看一场好戏,饶有兴味地望着天空。 皇帝的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失望,像是期待落空,长叹一声。 太子将皇帝的神情尽数看入眼中,手指一点点地攥紧。 他赌对了。 陈皇后曾经通过泰安提醒太子,皇帝会以皇陵为借口而对太子下手。皇帝一向有“仁善宽厚”的名声,此番欲对功高震主的亲生儿子动手,必要寻一个无法挽回,旁人也无法辩驳的理由。 而皇权相争,唯有谋逆逼宫一事,是无可辩驳的杀身大罪。 皇帝撕破脸的言语嘲讽,近乎侮辱的搜探东宫,以及最后陆天师这暗杀一般的表演,点点滴滴都在逼着太子反抗。 太子忍无可忍,几乎按捺不住起兵的冲动,却一次又一次想起千钧一发之时,皇后做出的那个手势。 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轻轻在左胸滑动。 像是一把匕首,在心间上狠狠划过。 匕首,为刃。刃心合二为一,却是一个忍字。 是在告诉他要忍啊。 太子愣愣地看着陈皇后年轻姣好的面庞,却像是穿透她的皮囊,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灵魂。 是十多年前洛阳乡间的夏夜,他还是三四岁的顽童,和乡间的农家伙伴坐在麦垛上争吵玩闹,穿着粗布长裙的他的母亲站在一旁,一面焦急地催促他回家,一面紧张地看着高处的儿子。 争闹之中,他不知被谁在脑后拍了一掌,满头杂草顺着领子钻了进去,又疼又痒,瞬间燃爆了他的怒意。 他回过身,反手便是一掌,想与那农人家的孩童打闹起来。 却在此时听见他的母亲清冷又严厉地唤他:“睿儿!” 他回过神,望着她,看到她正了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2 神色,一向柔顺温柔的眉梢高高挑起,白皙的手指并拢,在胸前轻轻滑过。 “刃下挑心,有辱不生嗔,做无争士,常行大善人。”他小小的人儿,在摇曳的灯烛下跟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背诵着。 “睿儿记得,黄鹄忍饥,松竹耐寒。心头永存一刃,方能长长久久立足世间。”她微笑着,柔美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白皙的手指在胸前划过,轻声说,“阿娘教你,以后忍字常放心中,再不可与小伙伴这般嬉闹。若是谁不小心从高垛上摔下,怎生是好?” 那晚月光下的他的母亲,像是他愿意永远沉醉的一场梦。 她说了什么,他早已在懵懵懂懂中忘却干净,却唯有她温柔又坚定的手指在前胸滑过,让他深深地将“忍”字记下。 十多年之后,已近成年的他,却在东宫中,看着皇帝身后的陈皇后,同样的,轻轻地将手指在胸前划过,提醒他忍耐。 他仿佛于穷境之中生出无穷的勇气,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赌这么一次。 太子信了皇后,皇帝期待中的兵变和逼宫终究未能出现,唯有一身傲骨又无可指摘的太子静立长信殿前,端肃恭孝。 事已至此,皇帝仍不愿放弃已布好的这一场局。 一击未中,好在仍有后手。 皇帝略略收敛了失望的神色,冲陆天师摆了摆头。 而片刻之后,天空中盘旋的火焰渐渐燃尽,折翼的火鸟一般直直坠落,砰地一下砸在了一只不起眼的楠木箱上,留下黑色的焦痕。 “如何?”皇帝焦急地出声询问。 陆天师疾行至那箱笼前,手指法杖挑开箱盖,仔仔细细翻看了一番。 “启禀陛下,”陆天师沉着地转身跪下,“臣已查清,一夜之间三位宫妃同时滑胎失子的原因,便在这只箱子之中。” 第89章 失子 太子在心中冷笑, 悄悄抬眼朝泰安的方向点了点头, 让她就此安心不必多想。 自皇帝下令搜查东宫开始,太子已心知肚明陆天师的所谓后手, 十有八九便留在这里。 陈皇后反反复复提及的礼部大觉寺主管皇陵与祭祀。 太子细细思索, 猜测皇帝若是想对自己下手,最佳的机会应当选在祭天的时候。 以祭天为契机设下陷阱,偷偷用死物替换活牲做祭品, 在群臣面前演一出太子不贤天谴难逃的好戏, 再度以杀戮失德来弹劾太子。 皇帝若当真祭天的时候动手,对太子来说可谓是几乎毫无招架之力的杀招。 太子情真意切地担心了许久,生怕皇帝使出这招以退为进,再将明年初的祭天一事交由他。 哪知他兀自担忧许久, 皇帝耐不住裴家的撺掇,也忍不了太子日益高涨的声名, 却终究没有能够耐心地等到祭天的时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父皇当真短视!” 太子在长信殿中对着泰安感慨, “以前也曾隐约感慨出身常常决定眼界高低, 却没想到父皇入宫这么多年, 还是这般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这话说得极狠, 语气之间杀机已经尽数显露。 泰安听得心惊,悄声回他:“…你阿爹等不了祭天的时机,那便只有在皇陵中动手脚了罢?” 她到底是公主, 平日里虽十分懵懂, 但说到底官家规矩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略一提点便能猜到其中诀窍,十分默契。 太子赞许地看着泰安,轻轻点头。 礼部如今由他主理,修葺皇陵时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暗度陈仓,无数个陷阱,都可成为攻讦他的借口。 可是若要设下天罗地网的陷阱,既需要朝中有信得过的人,又需要仔仔细细的谋划,少一分一厘都不能成事。 然而短视的皇帝连祭天都等不得,又如何能耐下性子谋划? 谋略不成,宫斗无法,皇帝最终的手段,便只有借助鬼神来栽赃嫁祸这一招。 “莫怕。”太子安慰泰安,“信我。父皇无非想诬陷我监守自盗,皇陵里那么多祭品,随意挑哪个都好,万不会牵扯到你的身上。” 皇帝大肆操办了他的寿宴,又在筵席上替那老道扬名立威,为的便是今日栽赃陷害时更可信一些。 太子心中笃定,语气也沉着,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到时你和沙苑一道避在廊下,无论何事都不要像上次一样冲动出头。” 泰安抬起眼睛,冰冷的嘴唇蠕动,像是要开口。 太子一时没有忍住,伸出手指在她的唇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止住她即将脱口的话:“放心,不会有事的。便是真的有事,也没事。” 他浅浅地勾唇,眼波流转,说:“我还要替你修史立传呢,怎么会让你有事?” 修史便罢了,立传又是怎么回事?她一个短命的亡国公主,既未能救大燕于危难之中,又不曾看破李氏面目自戕殉国,能把歪曲的史书改过来不再背锅已是万幸,又哪来的资格立传? 泰安傻傻地看着他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3 ,太子却扑哧一声笑了,温柔的语气中带了少有的羞涩:“…他日做了我的皇后,可不是要留一篇皇后本纪给你?喏,开头我都想好了。秦氏凤临,晋中豪绅秦家嫡女。初,帝适顺州,闻后美,心甚悦之…” 八字还没一撇,登基之路尚且漫漫,他便有胆子在她面前说起要替她这个未来的皇后写传,口口声声“后美,帝心悦之”。 脸皮也忒厚了些!这样大言不惭的模样,自信到了轻狂的地步。 泰安有些想笑,可又觉得偏偏是他现在的模样,才合该是他原本应有的样子。 她心头那抹莫名其妙的不安仍然盘旋不散,可在他的温柔又坚定的抚慰中又渐渐冷静下来。 “好,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全自己,不会像上次一样冲动。” 而皇帝之后的举动,一步步地印证了太子的猜测。 “宫中多年未有宫妃有孕。”太子说,“能做到这点的,自然是母后。” 陈皇后心向太子,为保太子地位稳妥,自会约束宫中嫔妃,避免新生皇子与太子抗衡。 “但是除了母后之外,也有一人…能做到。”太子沉声道。 不是旁人,便是皇帝自己。 太子转过身,对上泰安晶晶亮的眸子,突然有些脸热,不知如何开口。 他轻咳一声,犹豫道:“…宫妃若想得子,必须先得到父皇的宠幸。若是…父皇有心,只做做样子,宫妃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怀孕。” 泰安恍然大悟:“你是说,宫中无子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皇帝?” 太子点点头。 有他这个前车之鉴在前,后宫嫔妃各个身后皆有强阀角力,父皇不愿做用来配种的种/马,被人用过之后再一脚踢开,宁愿多年来顶着无子的名头在宫里装样子。 “管他什么阴山十方,管他什么陆天师国师的,若是求子得子真的这么容易,定王卢启那十年又怎会落得个无子的下场?若是拿几片灵幡挥两下就能接连用三位宫妃同时得子,那陆天师岂不是比求子的观音还要灵验?他还做什么国师,还不如直接飞升做神仙!”太子嗤之以鼻,冷哼一声。 想要宫中无子便一直无子,想要宫中有子便仿佛迅速地有了孩子。 除了金罗神仙之外,世间恐怕唯有皇帝一人能够做到如此! 联想到陆老道入宫之后,皇帝突如其来“夜御数女”的勇猛,太子几乎可以就此判定,这一场天师做法助宫妃有孕的戏码,必定来自于皇帝的自导自演! 有孕为假,滑胎更是真不了。一夜之间三位宫妃同时失子,就是皇帝要想方设法剿灭太子的借口。 皇帝先将滑胎一事传得满宫皆知,再震怒之下要求天师作法彻查,将祸水东引,矛头直直指向太子东宫。 方才陆天师在东宫中的一番施法,青天白日里狂风大作,灵幡裹挟着火焰一飞冲天,再直直坠落至长信殿敞开的木箱中。 陆天师装模作样翻弄一番,从箱子之中掏出一只金光闪闪的酒杯托在掌中,冲皇帝跪下:“圣人明鉴! 宫妃失子、后宫无孕,正是因为龙脉破损伤及大燕根祖,影响大燕皇嗣。” 众人闻言,都一头雾水地将目光投向陆天师手中托着那物。 泰安悄悄上前两步,一样眯起眼睛仔细看着。 她只看了一眼,便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 那物不是旁的,正是一枚玉质九龙杯,四角各有二龙戏珠,加上杯底金丝镶嵌的蛟龙,刚刚好九条栩栩如生的金龙。 这只九龙杯,泰安再熟悉不过,曾经无数次地见过。 见一个人用过。 隔了三十余年,那人在她心中容貌依旧 ,爽朗地托着这九龙金杯酩酊痛饮的样子深深篆刻在她心中,从来不曾淡忘过。 她至亲至亲的兄长,坠马而亡的合德太子。 公主泰安一切的悲剧,都自兄长坠马伊始。 父皇一病不起,群臣骚乱不堪,她咬牙站了出来,协礼部一起操办了兄长的丧仪。 她记得比谁都还清楚,落葬当日,她亲手将这只九龙金杯塞入合德太子的棺木中,从此再也不曾拿出来过。 陆天师恰在此时,一面轻盈地转动九龙杯,一面沉声说道:“此物乃是随葬的贡品,本是用来镇守陵寝中的邪祟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太子殿下的书箱中?敢问太子,大燕皇族的随葬品,你收纳在了何处?” 第90章 风云(一更) 太子朗声大笑, 语气满是嘲讽:“陆天师此话差矣。你既非就任礼部,又非我大燕皇族, 仅凭一只九龙模样的金杯, 如何知道这是随葬的贡品?若是随葬品, 我到想问问又是随哪位先祖的墓穴一同葬下?” 陆天师尚且要端出仙风道骨的架子, 不愿与太子正面对上, 只冷面捻须不语,望向座上的皇帝。 两人配合当真默契, 皇帝几乎立刻开口斥责太子:“睿儿休得对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4 国师无理!陆天师道法精深,乃是得道的国师,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关窍!” 太子冷哼:“既然如此,还望国师赐教!这九龙金杯随谁人落葬,又有何特殊之处,如何阻碍了我大燕龙脉传继, 还请国师一一解释清楚!” 皇帝强忍怒意, 反问太子:“…阿爹倒还想问问你, 这九龙金杯究竟是何来历, 又为何会出现在你东宫的箱笼里?东宫近卫自你北征归来之后,人数由三百猛增至三千,饷粮从何而来?你如今掌管礼部大觉寺, 若是近水楼台做错了事, 阿爹亦不会怪罪于你, 只须你坦白认错便可!” 东宫的饷粮得来的的确不算干净, 既有秦家的供给, 也有争战时的雁过拔毛。 太子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有多清白,可是污蔑他从皇陵里偷金银祭品出来补贴军饷,太子万万不会相认。 太子冷笑着转过身,又去追问陆道长:“国师可能给句准话,这九龙杯究竟是谁人的陪葬?只你明明白白说出金杯来源,便由我来主持,堂堂正正开棺验尸,看看陪葬祭品是否有所短缺,如何?” 皇帝大怒:“逆子!竟想剖开祖坟开棺验尸,你是活腻味了吗?” 太子一语不发,毫无畏惧地看着皇帝。 可是却没有注意到,东宫长信殿的长廊之下,死去三十年的亡国公主泰安,在听到太子“开棺验尸”四个字之后,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疯了吗?”她险些惊呼出声,再一想,又觉得太子必定不知这金杯当真是她兄长的陪葬,所以才会这样轻狂地说出这些话。 泰安立刻焦急起来,恨不能想方设法冲到太子身边告诉他。 她心有所思,脚步下意识地挪动,裙摆随着动作摇曳,却仿佛突然间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压迫和恐惧。 又是那种感觉…又是那种心脏被抓住,透不过气,似乎下一秒就要直面死亡的惊恐的直觉。 泰安紧紧攥住双手,只觉得周身汗毛倒竖起,求生的本能被深深地激起,稳稳低下头,再不敢轻易挪动半步。 而长信殿前,太子却仍在与陆天师寸步不让地争执。 “儿臣接手礼部不足两月,熟悉大觉寺相关事务更是最近几天的事。然则皇陵修葺经年累月,若要往前追溯,只能由近十年前的哀帝开始。” 哀帝往前三任皇帝都短命福薄,落葬的时候一来还是幼童,二来大司马并不上心,陵寝丧仪俱不精细。 “…哀帝早殇,陵寝规格着实太小,儿臣就算将其中搬空,又能够填饱几个人的肚子?”太子冷笑,“更何况哀帝去时还是个奶娃娃,陪葬金杯又是何故?莫非是让个奶娃娃举着九龙杯饮酒吗?” 陆天师眉梢微抖,鼻息哼了一声:“殿下说笑了,查明真相半点不难,请殿下切莫焦虑。若真想查清楚这九龙金杯究竟陪葬于何人棺木之中,只须我做法暗探,一查便知。” 他招了招手,有大监知机送上一壶清酒,被他稳稳伸手接过。 第91章 风云(补全) 这只九龙金杯, 泰安再熟悉不过其中诀窍。 中宗当年国力尚且强盛,九龙金杯乃是西域外藩贡品。清酒满斟,日光之下, 金杯轻晃, 九条金龙宛若随着酒液的摇曳而在杯中游动,十分活灵活现。 合德太子去得突然,丧仪极尽奢华之能事,连同陪葬的祭品成为大燕皇陵多年来诡秘莫测的传说。 泰安眼中满含担忧, 紧张得绞紧了手指,仿佛已经预见到九条金龙在金杯中游荡的情状。 陆天师亦胸有成竹把握十足, 手臂高举酒樽微侧, 清亮的酒液沿着壶口缓缓滴入杯中, 淅淅索索的水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只九龙金杯乃是故合德太子的爱物,随他陪葬于元陵棺木中。大燕立国百年,帝陵共有十八座, 星罗棋布于渭北嵯峨山中,皆由石狮玉碑镇陵。元陵位于嵯峨山跑马梁,正是龙脉中心。元陵被盗, 合德太子棺木被挖, 大燕皇脉尽毁,陛下又如何能够诞下皇子绵延国祚?” 陆天师一番话尽,酒液亦刚好斟满。熠熠夺目的九条金龙盘踞杯上, 映衬着波光粼粼的酒液, 仿佛能看见透明的酒液中摇曳的龙影。 满堂哗然, 就连远远站在廊下的泰安亦心头大震,一面担忧此时太子被构陷的处境,一面苦思九龙杯究竟是如何被放入太子箱笼,而她兄长的棺木是否当真被盗。 皇帝大喜,恨不能立刻替太子定罪,迫不及待道:“事到如今,太子还有何话说?国师已经言明,九龙杯乃是故合德太子爱物,随葬嵯峨山元陵。你主理礼部大觉寺,监守自盗,暗度陈仓,窃取皇陵祭品走/私以供军饷,毁我大燕皇脉,满口谎言不知悔改,实在是罪无可赦!” 太子不慌不忙,早有准备似的站起身:“父皇何不将刑部、御史都察司与大理卿尽数请来,且与儿子安排个明明白白?” 皇帝一愣,倒有些意外儿子到得此时仍如此强硬,有些骑虎难下之感。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5 而一直默默站在皇帝身后的皇后恰在此时站了出来,柔声对皇帝说道:“殿下此言甚是有理。今日一事,若无三司共同见证,怕是他日说起再无法服众。” 皇帝猛地回头,望向皇后的眼神带了一丝怀疑。 陈皇后微笑着抬头,完美的表情不露一丝破绽。她身后数位宫人内侍不知何时离开帝后身后,而东宫中门大开,二十余位朝臣立成一排,连同裴郡之为首的清流重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都察赫然在列,纷纷带了狐疑和忐忑的神色冲着帝后跪下行礼。 皇帝的眼神倏地锐利起来,飞刀一般钉在皇后身上。 太子却在此时开口,朗声道:“诸位大人来得正好!昨夜父皇宫中三位宫妃滑胎失子,陆国师设下法坛问卜,却将宫妃失子的缘由推于东宫,指摘我监守自盗,窃得合德太子陵寝祭品。” 太子缓步行至陆国师面前,伸手指了九龙杯,讥讽地勾起嘴角:“便是此物,从我长信殿中搜出,便是陆国师口中所述合德太子的陪葬物!” “陆天师,你可看清楚了?这九龙杯可确实是合德太子陵寝中的葬品?可是父皇三位宫妃同日失子的缘由?你可看清楚了?” 陆天师微微眯眼,声音清冷:“殿下不要负隅顽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陆天师话音未落,太子却于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抢过了那只金杯,高高举在头顶上,使尽全身的气力将金杯狠狠砸在青石砖地上! 只听见清脆一下“叮”的响声环彻殿中,白色的粉末四方乱溅,在满堂哗然的惊呼声中,那只金光灿灿的九龙杯碎成数块裂片散落在地上,露出了清清楚楚的,白色的断面。 “瓷的! 这只金杯是瓷的?!” 长信殿中内侍宫人皆在窃窃私语。 太子面露微笑,弯腰将“金杯”捡起,大大方方露出碎裂处白色的瓷面。 “九龙金杯既是合德太子爱物,随葬棺椁之中。这等稀世珍宝,就算不是纯金锻造,怕也绝不会是瓷器罢?你说呢,陆天师?” 太子面上带笑,眼神却冰寒,一字一顿问道,“陆天师还要说,这金杯乃是皇陵中盗来的祭品吗?” 一只用来证明太子盗取皇陵财物的“金杯”,到头来却是一只刷了金漆的“瓷杯”,而声名赫赫的国师非但连正品与赝品分不出,甚至连金同瓷器的手感都未能试出,眼界窄小至此,竟连江湖术士都不如! 太子讽刺的眸光更深,而一直仙风淡泊的陆国师第一次露出了慌张的神色,隐藏在宽大道袍下的身体抖若筛糠,顾左右而言他地搪塞着。 “儿臣北伐归来,数次败突厥于顺州城,亦有缴获。九龙金杯本就出自西域,近年来商路发达,有大燕工匠照着金杯模样做出瓷杯刷上金漆,几可以假乱真,压根没甚稀奇!父皇到得此时,还要说儿臣宫中这九龙金杯是合德太子的陪葬物吗?” 太子傲然仰着头,气势宏伟。 合德太子陪葬的九龙杯,自然不可能是一摔就碎的瓷杯子! 事已至此,皇帝也已明白,太子怕是早有准备,用一只赝品瓷杯来替换掉原本计策中所用的真金杯! 这是一出调包计。也是一出将计就计。 太子用瓷杯换走了金杯。在皇帝借由陆天师扳倒太子的时候,太子将计就计,反倒借此机会彻底揭开了陆天师水货的外衣,将皇帝的目的和意图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皇帝面色铁青,阴恻恻地回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后的陈皇后。 皇帝技不如人,被反将一军,他认栽。 可是究竟是哪里失了先机,却让皇帝亲手交出的金杯变成了赝品瓷杯? “何时开始?”皇帝的眼神像是要将陈皇后生吞活剥一般,阴毒又压抑地问道:“九龙杯一事,我只亲口吩咐你去做。阖宫尽是你的人手,要放这么一只金杯,本不该有半点差错。” “你是何时与太子勾搭在了一起?”皇帝似笑非笑,冷冷地看着陈皇后,问道。 整个后宫,能一己之力设这个局,除了陈皇后之外,再无旁人! 皇帝意欲利用九龙杯嫁祸太子,却早早被皇后泄露消息给了太子,给了皇后和太子准备和设局的时间。 可是为什么呢?皇帝险些将后槽牙都咬碎,脑中龌龊想法尽显。 皇后毫不示弱与皇帝对视,正欲回答,太子却高声替皇后解围,逼问皇帝道:“父皇明鉴!今日这妖道既要挑拨我父子关系,又以赝品假扮贡品栽赃陷害于我,狼子野心昭昭可见!” “儿臣今日便要清君侧,替阿爹除了这等阴毒狠厉蛊惑人心的妖道!”太子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大步流星朝陆天师走去,战场上历练出一身朔气。 陆天师吓得张口结舌,唰地扔了手中灵幡就朝皇帝跑了过去:“陛下救我!” 太子哪里容得他再说第二句话,长剑自背后劈了下来,正中背心。 陆老道嚎叫着还想往皇帝身边扑去,早被太子身边的大监架住,被太子毫不留情地戳入心口,血光四散。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6 未有圣旨,亦未有三堂会审,太子手握利器,一剑将皇帝宠信的国师捅穿。 皇帝面色铁青,却也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珠一转,又心生一计。 “太可恶了!陆老道这般挑拨你我父子关系,又编戏法欺骗群臣,背后必有指使之人!”皇帝咬牙切齿,阴恻恻地说。 “朕记得……这陆贼人入宫之前,曾短居陈家,此番亦是陈家引荐给朕的!”皇帝冷笑,目光转向一旁,嘶哑地问道,“皇后,可是如此?” 第92章 往事 太子猛地抬头, 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帝。 在他未有注意的身后, 泰安一样惊恐地抬头, 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惶恐终于满泄而出。 物伤同类,兔死狐悲,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心中绵延不绝的忐忑和不安原来并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大限将至的同类而感同身受, 本能地恐惧。 皇后目光沉稳, 精致的面孔不见一丝表情的震颤:“臣妾乃是出嫁女,从不过问家中事务。兄长是否曾引荐天师给陛下, 个中内情臣妾一概不知。” 皇后明明白白睁着眼睛说瞎话, 干干脆脆地把一口黑锅甩给还在家中养病的陈继尧, 一丝半点骨肉亲情都不念,竟比帝王还要绝情。 皇帝怒极反笑:“皇后既然这般深明大义, 朕便下旨, 将开国县公陈继尧革职交由大理寺卿,必要彻查。陆老贼究竟是何来头,陈家引荐给我又是何等目的,给朕一一都查个清楚!” 太子略略松一口气, 皇帝将矛头对准了陈家, 便暂时放过了皇后一马。陈家和陈继尧彻底倒台, 恐怕从一开始便在皇后的计划之中。如今他手中有兵,年龄渐长, 朝中日益有了威望, 就算皇后身后没了陈家, 凭着太子的能力,也能保她无虞。 皇后淡定而超然地站着,仿佛皇帝口中所说的陈家和陈继尧,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梓潼好手段。真真好手段。”皇帝凑近皇后身边,脸色乌青,嘲讽道,“其实早该猜到的。我当日只当睿儿手眼通天,却没想过他真正的帮手是你。除了你,还有谁能一夕之间将大司马和太傅双双毒杀?” 陈皇后入主后宫,在陈克令面前秉性恭顺事事顺从,是陈家最为端肃听话的宫中棋子。大司马欲送体态妖娆的女子做太子乳娘已示羞辱,由皇后安排妥帖;皇帝多年未孕,大司马欲送有孕女入宫,亦是由皇后亲自打理。 陈家面前,陈皇后是陈家的女儿。 而在皇帝面前,陈皇后却又有了另外一重身份——陈家不受宠爱又身不由己的废棋子。 夫妻初见,她便像是极懂他的心意,恰到好处的示弱和投诚,虽不明言却事事贴心的照顾和默契,让皇帝恍然之间有种失而复得的错觉,信赖与日俱增,渐渐相依为命。 “我可曾有半点对不住你?”皇帝牙关紧锁,“陈家在时我护你信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家去后我敬你重你,尊崇地位丝毫不减,后宫之内唯你一人只手遮天。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 那些年来,岭南进贡手腕般粗的巨蟒淮通,福建送来的灵胎状的旱禾花,江浙进贡青龙模样的百年首乌,流水般被送入了大司马府中。皇后纯孝名声昭昭,亲手炖羹熬汤喂进大司马口中。 “淮通苦寒,首乌瘰燥,旱禾花更不必说,既寒又毒,服食日久,伤肝伤肾,药石罔顾。草木本源,皆自水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万物有灵相生相克,揠苗助长过犹不及,强行受补只会遭药木反噬。道理人人都懂,可是轮到自己老去的时候,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皇后恬淡又温婉,说出的话语却字字淬毒。 皇帝只知皇后入宫前在家 第93章 韦陀 那之后的记忆像是隔了层血色的雾气一般, 无论怎样回忆都看不清楚。 他的身上穿着紫红色的蟒袍, 腰上九环带, 头戴金衮冠,绶带熏裳玉饰佩剑一应俱全,身侧站着东宫内侍和近卫, 手握兵权。 可那一瞬间, 他却和多年前那个透过窗缝, 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绞杀的,无能又瘦弱的小男孩有着一般无二的心情。 太子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四肢麻痹, 唯有目光死死盯住皇后的前胸, 自我保护般地否定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皇帝眯起眼睛看太子的神情,带了窥得隐私的猥琐和大仇得报的解恨, 压低声音耳语般道:“…哟, 还当真心疼了?我儿当真纯孝,陈家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竟与继母竟如此情真意切,不知你母亲若是在天有灵可能瞑目?” 太子和皇后年龄相差不过十岁, 正是女人柔媚少年初成的时候。 皇帝满面厌恶地将趴在腿上的皇后一脚踢开。陈皇后软绵绵地仰面躺倒在青石砖地上, 露出胸口正中插着的, 若隐若现的一角木柄。 而距离最远的泰安,却比太子更早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b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7 r   那一阵阵的阴风和血气扑面而来, 仿若吴侬软语低泣不停:“如是妙法, 如是我闻, 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哀泣又超脱的声音窜进了她的耳朵,如同看不见的丝线捆住了她的心脏,一点点地捆紧。泰安恍惚地转头,却发现周遭骚动不停,沙苑神色焦急地看着不远处的太子,仿佛没有一个人看到了她看到的一切。 花香四散,漫天花瓣纷飞,躺倒在地的皇后身上白光耀目,又如骤然落下的雨丝弹指即谢。 “昙花韦陀,祥瑞天花,以大福德力故,感得花开轮回。”泰安喃喃地说,“昙花又名韦陀,护持正法,末路燃灯,于万千劫难之中调伏众生。” 无数次在月光下出现的昙花,无数次于皇后行走之间浮动的昙香,处处都是皇后的血泪泣诉。她愿阴天再现,涅槃之后守护众生,于世间燃正法灯指引前路,所有龌龊黑暗当令灭尽,雨中散香教化前生。 同样皆是弥留之际执念未消,她和她像是冥冥之中牵了弦。 清凉殿倒下的金柱砸在了泰安的额前,恨意勃发的残魂一缕从血泪模糊中缓缓溢出,成为了《圣祖训》上的一只蠹灵。 而一根长长的白绫在陈皇后的颈间缓缓勒紧,她透过檐下花苞半露的昙叶,看到了满面凄惶的瘦弱的儿子,和避开了她的视线的丈夫。恨意勃发的残魂一缕,从紫胀的口舌间拼命窜出,却附身在檐下的那一株昙花之上,再睁眼时,便是含章殿雕龙画壁的房梁。 而那房梁之下,两只穿着雪白绢袜的小脚轻轻晃荡,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像张轻飘飘的纸片悬在半空,颈间一根长而又长的白绫,口舌紫胀。 恍惚间,她以为那便是她自己。月光之下,雪白的昙花恰在此刻缓缓绽开,她不知哪里生出了万千气力,拼尽全力朝房梁上扑了过去。 仿若倦鸟归巢,她像是长长的旅程之后终于找到了终点,兜兜转转历经两场生死,却是她阴差阳错成为了天家尊崇无上的皇后陈华珊。 “母亲!”太子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可是躺在血泊中的那个人却再也无法动弹。 泰安悚然心 第94章 相信 东宫压抑阴郁的气氛持续了很多天, 从近卫到宫女内侍, 人人提心吊胆。 算起来,太子反倒行为举止都与平常无异, 像是长信殿中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一般,照旧去礼部述职,照旧与皇帝一天天地上演父慈子孝的好戏。 只是长信殿中门关上, 他在泰安面前沉默了许多,仿佛恢复了初见时那个阴鹜沉闷的孩子, 处处透着防备。 泰安看着这样的太子,却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初见驸马李彦秀的时候。 她的爱情始于心疼, 带了自我救赎般过剩的母爱,渴望着照顾和守护李彦秀的心情,贯穿了她整个青春岁月。 泰安重生之后曾经无数次回忆当初, 反省那勃发的保护欲, 到底属不属于爱情。 她没有分辨清楚,却在此时此刻的现在, 再一次在太子身上体会到相似的心痛。 “…母后这样善良的人,一定能投胎重生, 转世再入轮回的。”她干巴巴地安慰他, 自己都不相信说出的话。 元神寂灭, 她亲眼所见,可此时却不知道除了善意的谎言,还有什么能够安慰他。 胸房前划过的指尖, 让他有了失而复得的期冀。 可片刻之后便被打成了残忍的错觉,让他再一次地得而复失。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痛了。 太子愣愣地坐在榻边,直到她靠近,轻轻伸手抚弄他的头发,才脱力般地倒向前方,将脸埋进她腹前重叠的裙衫中。 “我不会被打倒的。”他孩子似的,淋漓尽致展露了脆弱的那一面,“他们越是这样,我越要活出样子来给旁人看看。” 以往亦想复仇,只是错将陈家和皇后当成他最大的仇人。心底深处对于父亲仍有眷恋,千方百计找借口为他开脱。 可如今复仇的念头仿若火焰燃烧,时时灼痛他心,让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宁。 她看得心痛,又不知如何劝慰才好,沉默许久才斟酌着开口:“…弑父…你总要想清楚的。这条路一旦走上,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上,一样再也无法回头。 皇后临终前的话语如同咒怨,反反复复回荡在他耳边。 小心蠹灵… 为什么?母后如何知道泰安?泰安又做了什么,让母后临终前拼尽全力,也要告诉他这一句话? 太子缓缓抬起脸,松开了紧紧箍在泰安腰间的手臂:“泰安,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无论情势如何,哪怕粉身碎骨也好,我总是有办法护你平安无虞,你信我吗?” 他的目光澄澈,语气诚恳,乌黑的发丝垂在高挺的鼻梁上,慵懒又俊逸。 她的小少年,终于褪去孩童的青涩,渐渐有了男人的模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8 样。 “你相信我吗?”他不依不饶,目光像要将她盯穿。 她当然相信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要相信他。 可是恍惚间,又像是有种时空交错的熟悉感。 同样的承诺和话语在耳边萦绕,是驸马李彦秀深沉地声音:“泰安,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我。你相信我,总能护你周全。” 她信过,也信错过。 “你信我吗?”太子又问了一遍。 泰安回过神来,只一秒的犹豫,便温柔答道:“我自然信你。” 可是那一秒的犹豫却被太子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万千怀疑铺天盖地压了过来,让他在那一瞬间无法呼吸。 太子骤然站起身,泰安怀抱一空,下意识伸手,却发现太子已经后退了两步。 他和她之间隔了距离,片刻之前的满满温情转瞬即逝。他背对着她,语气中有着明显压抑着的怒气:“你若有空,将长信殿收拾一下。” “东宫除你之外再无女子,我着人将秦大小姐从含章殿接了出来,劳你妥善安置。” 太子说完,连回身看泰安一眼都不曾,大踏步朝长信殿外走去。 泰安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朦胧间意识到若是任他这么离开,两人之间便再不会同以前一样,心间一片惶恐空旷,意识还未反应过来,右手已经伸了出去,一把攥住了太子的衣袖。 他停下了脚步。 她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说错什么,可是对上他清澈的目光,却没来由地心虚。 “泰安…”到底还是他先开口,无奈地叹息,“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相信你,谁都无法动摇地相信你,只要你愿意…” 脑中像有片白色的飞羽一掠而过,泰安尚在愣怔当中,太子却已经拂袖而去。 晚膳之前,李将军亲自将秦家小姐从含章殿送来,回避着泰安的目光说:“殿下说…请阿凤姑娘务必好生照料秦小姐,就安置在长信殿的内室中。” 说完,又扭扭捏捏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泰安的手中。 是那本《圣祖训》。 泰安深深吸一口气,对李将军挤出一个微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长信殿的内室从来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自那年还是一只纸片鬼的她从《圣祖训》中翩翩立起开始,太子的长信殿就和皇帝的昭阳殿一般,再不许宫人内侍随意出入。 檐下放着她喜爱的白瓷鱼缸,桌案一角还立着那面花团锦簇的绣屏,黄梨木的小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件件都是太子亲手雕刻。 泰安亲手将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抹去,一件件收到了黄梨木的木箱中。 北征归来之后,两人如同以前在军营中一般同室而居,她睡在内室太子的架子床上。太子便在靠窗的榻上置了被褥,独个儿睡在桌案旁边。 泰安看看床上粉缎织金的她的被褥,又看看榻上石青色的他的被褥,贝齿紧咬下唇,想了想,伸手将两套被褥收在一起,一同放在了内室太子的床上。一粉一青两床被子并排放着,像是新婚夫妇并肩躺在床上似的。 他要她安置,她便替他好好地安置。 泰安咬牙,将心头阵阵涌起的酸楚和疼痛压了下来,拉开宫门呼唤沙苑。 “将这些搬出去…”她指着地上她的箱子,“再给殿下和秦姑娘换一套新的被褥来。” 她抬腿想走,沙苑却拦在她的面前,深深将头埋在怀中不敢看她似的,小声说道:“阿凤姑娘…殿下说了,请您在房中好生待着,替他招待娇客…” 泰安大怒。 这是软禁她,还要逼她和他的新欢共处一室的意思? 她面色一沉,公主的威严霎时展露,唇角挂了冷笑,端端正正坐在搭了椅袱的圈椅上:“既然如此,便请秦小姐进来。” 第95章 相英 当夜皇后命丧长信殿中, 皇帝义正言辞冠冕堂皇, 将大司马把持朝政二十载的种种罪名网列个遍。 “久专大柄, 多置亲党,充塞朝廷, 使人主蓄愤于上, 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洋洋洒洒数百条,被皇帝朗诵一般背了出来。 中书令裴郡之和御史台大夫赵武康不由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他二人是文臣, 最清楚皇帝不通文墨, 却能在这种情境之下,满手发妻的鲜血未擦,说出这样情真意切文采斐然的话来。 帝王果非常人, 他二人心中俱咯噔一下,明白自己以往怕是小瞧了这个皇帝。 然而太子的表现却比皇帝还要令裴郡之震惊。 陈皇后并非太子生母, 陈家更与太子之间有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然则太子在宫中成长近十年,与陈皇后相处融洽,礼数上更无半点不妥。 此番皇后被皇帝手刃, 太子惊诧之后迅速扑身向前, 将皇后扶起直至确认陈皇后已咽气, 完美地展现了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29 一个孝顺的养子。 皇帝与中宫多年来情深意笃, 却在情势有变的时候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只为自保。 太子与中宫多年来仅仅维持了面子上的尊崇, 却能心怀善念, 在皇后薨逝前最后一刻守在面前。 两相对比,皇帝的薄情和太子的重义,全部展现得淋漓尽致。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裴郡之和赵武康亦对皇帝和太子心有所感,双双默契地低下头。 皇帝对陈家咬牙切齿的控诉之后,开口便要宫中大监奉他圣旨去陈家,抄家拿人。 裴郡之暗暗摇头,慨叹皇帝此举十分不合规矩,恐怕多半是因为杀了皇后又心生恐惧,生怕陈家出手报复,这才仓惶之间先下手为强。 敢做不敢当,实乃真小人也! 还是太子在此时站出来主持大局,先是轻轻将皇后放在地上,示意她身边的女官和侍女处理遗体,又转过身来附和皇帝。 “父皇说得是!”他衣襟前一片鲜血,衬着坚毅的目光和冷静的表情,像是浴血归来的战士,“陈家引荐妖道巫蛊欺君,理当重罚。惟刑部掌律令刑法按覆谳禁之政,抄家也好,典大狱也好,合该三堂会审阙下听明,秩卑望重,以时巡察,奸宄自禁。若强开悖逆之原,非所以彰善祖法也。” 说穿了,皇帝对皇后不满也好,想杀陈氏全家也罢,好歹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走走流程,否则置朝臣和法度于何处?皇帝揣刀亲自动手,又急吼吼地命令宫中大监带着侍卫去抄家,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既朝中无人,又无事生非心虚至极? 太子这话说得时机真真好! 赵武康听完,再忍不得心中激愤,又急向刑部尚书使眼色,数名大臣同时跪下附议太子,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太子趁势站起身,朗声呼唤守在长信殿外的东宫率卫李少林,嘱咐他随父皇身边的大监一同前去陈府:“将开国县公缉拿下狱,由刑部主理,禁闭陈府诸门,待三司会审之后一举歼之。” 李将军爽快应诺,不待皇帝反应过来,便半押半架着手拿圣旨的皇帝身边的大监朝宫外走去,临行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冲太子低低使了眼色。 太子言外之意李将军已经明白,从东宫出来之后便亲领一队精兵,直直往皇后的含章殿中去。 皇后在长信殿中出事,含章殿中诸人尚且不知,一派平和之色。东宫率卫到时,含章殿中宫女内侍人人皆惊,还当太子已经起兵逼宫。 太子妃裴安素被软禁在佛堂中,含章殿中以“秦二小姐”秦奉英为首。李将军一身铁衣,佩剑至此来势汹汹,忐忑中刚欲开口,秦家小姐便早有所准备似的冲他点了头:“我明白!箱笼尽数已经收好,我便立刻与你前去东宫!” 李将军目露讶异,又道:“不知太子妃身在何处…” 秦家小姐一摆手,沉声道:“将军不必担心,娘娘早有安排!你我离开之后,王婕妤自会前来含章殿,将裴家小姐妥善送出。” 这位王婕妤,李将军再熟悉不过! 不是旁人,正是员外常侍王维重的独女,近两年来后宫中的新宠,风头正盛,极得皇帝的宠爱。 当日太子北伐失利,接连失去数位副将。皇帝欲往顺州押送大批军资,又恐太子势大,左思右想,派来王婕妤的父亲,员外常侍王维重王大人至北地督军。 王大人督军本是为了牵制太子,哪知两人相处两年竟成了难得的忘年交。 此番太子归京,顺州城内仍留了两万精兵,皆由王大人统领,信任颇深。 李将军听完秦大小姐这番话后十分吃惊,不知皇后何时与王婕妤相处甚洽?甚至到了将含章殿中的太子妃托付于她的地步? 他回过神,又渐渐明白了王维重王大人一直以来对太子的暗藏善意,前后一联系,便重重冲秦家小姐点了头,说:“是!” 便是这样,激愤的皇帝仍在长信殿前慷慨激昂,陈数大司马陈克令数年来的压迫与侮辱时,太子已派遣李将军将含章殿中的裴、秦二位小姐安置妥当,连同数位此后皇后多年的宫人内侍一并接入东宫。 与明面上的秦二小姐、事实上的秦大小姐一同来到东宫的,还有皇后留下的一封手书。 那封信笺古旧,像是被摩挲过许多次似的,触手干涩,隐约间仿若沁出昙花的香气。信笺未曾封漆,像是丝毫不惧怕有人拆开,也像丝毫不惧怕被怀疑真假。 秦大小姐低垂着头,将信笺递了过来。 太子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万千情绪,轻轻拆开。 寥寥数字而已,太子却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内心激荡难以自己。 良久之后,他将信笺叠成数折放入怀中,抬起头来,颇含深意地看了眼前的秦大小姐数眼。 皇后的这封信,的确没有写什么不能见人的内容。 她只是在这封手书之中,将秦大小姐明明白白地许配给他,做了他的正妻,反反复复叮嘱了四个字:“切勿负她”。 接连数日,太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0 子与泰安之间的气氛诡异,就连沙苑和李将军都已经看得分明。 太子人虽在东宫,却死活不肯入长信殿门,两人同居一宫,却像陌生人一般避面不见。 太子面上的神色一日沉过一日,脸色铁青,终于忍不住嘱咐沙苑,要将秦家小姐的箱笼搬进长信殿的内室中:“你就告诉她,好生替我照顾娇客。我倒要看看她要倔到什么时候去。” 第96章 手书 “阿凤姑娘。”秦相英微笑着冲泰安行礼, 像是没有丝毫芥蒂。 她大方爽朗的姿态倒让泰安有些措手不及, 下意识从椅子上站起身。 两人面对面站着,泰安有些窘迫地打量秦相英, 才发现她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面容与其说是美丽,倒不如说是坚毅,英姿飒爽眉目疏朗, 看起来像是个极容易亲近的人。 “秦大小姐。”泰安略放松了些,冲她点头示意。 秦相英扑哧一下笑了, 扬起眉毛:“传言不虚,阿凤姑娘果然深得殿下敬重。除了皇后娘娘的含章殿外, 阖宫都当我是妹妹奉英。阿凤姑娘与我初见, 立刻便能认出我是秦家大小姐, 可见殿下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为信重啊!” 若放在以往, 泰安必会笑开了回她:“那是当然,小太子可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信我还信谁?” 可看如今她和太子之间的冰冷情状,便再没这般底气说出这话,只干巴巴笑了两声客气道:“哪里哪里,秦大小姐客气了。前日长信殿事毕,殿下亲自叮嘱李将军迎你回来, 期待已久。何况你在母后身边侍奉日久, 与殿下情分不同…自然是你更得殿下信任一些。” 话虽出口, 泰安却隐隐有些后悔。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说着说着语气便有些艰涩,带了情不自禁的嫉妒和生硬又不自然的吹捧。 太幼稚,太可笑了。她又觉得这样对待“情敌”的举措,丢脸又轻佻,便打心底里气馁起来。 秦相英哪里听不出来她话中酸味,但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似的微微一笑,表现得落落大方,泰然又坦荡。 泰安生平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有了自惭形秽的自卑感。 她自出生起,便是中宗娇宠爱重的天之骄女;即便是生死一场,再度复生,依旧在这些年里被太子捧在掌心里,顶着“凤”的名头,半点委屈都不曾尝过。 可如今在风姿绰约的秦相英面前,她的幼稚和天真,却显得是那样的可笑和不合时宜。 而恰在此时,长信殿外焦心等待的太子,站在廊檐下的白瓷鱼缸旁边,将两人的对话一句不落听了个完全。 他冷落了她数日,自己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灼心灼肺般焦躁不安。 沙苑将秦相英带入长信殿中,太子却比谁都还要紧张。泰安段数不够,比不过秦相英心机深重,太子生怕泰安言语间吃亏受伤,人虽立在殿外,脚步却朝着廊檐下移动,干脆站在窗下的白瓷鱼缸旁边,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 太子着实气得够呛。 泰安那句半真半假的追捧和夸赞,说秦相英在皇后身边日久,与太子请分不一般的话,十足十地伤到了太子的心。 她说他信任秦相英?他见都没见过她,又信任她什么?! 他胸口起伏,拳头松开又握紧,还想强忍委屈,却被泰安的下一句话彻底击败。 她一向明朗的声音却十分疲惫,轻轻地说:“…内室已收拾妥当,还请秦大小姐看看是否合心意。” 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太子恨不能撬开她的脑袋,再忍不得,砰地一下推开了房门。 “退下罢。”他面色铁青 第97章 交心 “走都走了, 还回来干嘛?”泰安率先发难,在他面前小心藏了多年的公主脾气爆发出来, 挥拳砸在太子的胸口, 推推搡搡将他往门外赶。 太子站得稳稳,胸膛铁壁一般纹丝不动,口中却连喊了两声哎呦,忍痛似的。 “知道疼,还不赶紧走?谁让你回来的, 找打吗?”泰安怒道, 手下到底还是松了力道。 太子冷哼,半点不让:“你当我想回来?!” “还不是你……不是靠我血气为生吗?”太子面不改色心不跳, 冠冕堂皇地编理由。 “接连几天没见面,我看看,”他猝然伸出手,托起了泰安的下巴, 仔仔细细看着她的脸说, “脸色都不好了,没血色了……我不回来怎么办?” 泰安恨不能唾这厚脸皮的太子一口,便是沙苑也没憋住,在殿门外发出闷闷的笑声。 太子只当自己没听到, 自顾自地继续说:“唔……既然这样, 今晚我便还是睡回来罢。” 他一面说, 一面转身伸手关门,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还像是生怕她要夺门而出似的上了栓,牢牢将沙苑关在门外。 泰安目瞪口呆,又哭笑不得,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这般死皮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1 赖脸的模样。 两人冷面相对好几天,说不吵就不吵了,这是干什么?耍她玩吗? 可她再想发作,一腔怒火在看到他的脸的时候又似兜头冷水浇下,尽数消弭无踪。 相比起她,他才是真的面色不佳。 本就瘦削的面庞更是消减了许多,腮边线条刚毅,露出尖尖的下巴,显得清冷又孤傲。 算了算了,她又在心里劝慰自己。 还是个孩子呢……何况还是个丧母的孩子。 这段时间他过得艰难,心情不好阴晴不定,她一个死了三十年的鬼,和他计较个什么劲儿? 泰安叹口气,声音不由自主软了下来,回道:“脚长在你身上,床放在地板上。要睡哪里,我哪能管的了你?” 太子没再说话,低垂下的眼睛却带了笑意。 泰安顿了片刻,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转身往内室走。 “你去干嘛?”太子抓住她。 泰安诧异:“你的被褥,我收到内室的床上了。” 他们相处多年,以前那些纸片人的时日姑且不提,单就自泰安有了实体之后,从来不曾同榻而眠。 以往,太子在窗边置下软榻睡下。前日两人闹别扭,太子放狠话要请秦小姐住进来的时候,泰安也赌了口气,干脆将榻上太子的被褥收整到内室,放在了床上。 “不必了。”太子轻声说,目光寸步不离地落在她的脸上,“如今这样……便很好。” 如今这样,便是两床锦被并排置于床上,仿若两相依偎的夫妻。 太子这话,旖旎暧昧的气息尽显,血气霎时冲上了泰安的脸上,让她从耳尖开始浑身通红。 “……我好些天没睡着。”他衬着她愣神的时候,侧身一歪倒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床上的幔帐,“脑海中像是循环演着一出皮影戏,反反复复都是母后弥留时脸上的表情,和说过的话语。” 这心情,泰安再懂不过了。 她想了想,在太子的身侧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母后跟你说了什么?那封手书上又写了什么?” 他闭上眼睛不说话,良久,拍了拍身侧的枕头。 泰安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只一瞬的犹豫,便依循他的意思,歪下身子躺在了他的身边。 床褥松软,她像是睡在云彩上一样小心翼翼。 可她平平放在身侧的手却倏地一暖,是太子伸手过来,牢牢地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 “泰安……”太子说,“别拿我比李彦秀。我不是他。” 他的语气带了不易察觉的恳求。泰安心头一酸,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知道,我分的清。” 太子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轻声说:“母后那封手书里,说让我娶秦家女为后。” 秦家与太子的接触,来自于秦宝林失踪案中,太子最初的示好。 可是秦宝林失踪一案,却从头到尾都是皇后的手笔。 “秦家从一开始,便是母后千挑万选,为我择定的妻族。”太子说。 晋中豪绅,家财万贯,丝路上人脉广阔,进可攻退可守。 “那时恰逢陈克令因皇后长久未孕而盛怒,着皇后张罗有孕女子充入后宫替皇帝诞下儿女。” 皇后阳奉阴违,如同这许多年来所做的一样,一面对父亲的要求照单全收毫不拒绝,一面在宫中布局,想方设法踢爆孕女子入宫一事。 “那时,秦家便入了母后的眼。”太子说。 被伪装成秦宝林的孕女子,于事发当日死在永巷的厢房中。 再借由宋宫正的话语,将整件事踢爆开来。 太子领兵查案,皇后将李将军送到他手中。 太子猜到真相,皇后便将秦家欠的人情,当做送太子的礼物。 甚至在他带兵北征之前,秦大小姐一直充作女官,在含章殿的皇后身边,被她手把手地教着。 “不然你以为,秦家这么多年为何一点异心都没有?不是他们没能力做,而是秦家嫡女相英,一直被牢牢锁在含章殿中,成为了牵制秦家最大的法宝。” 母子二人虽未聊过,两人却还是做出了同样的布局:太子许了良娣之位给秦家,又要太子妃裴安素将秦二小姐长留府中。 而皇后却是看中了秦大小姐,将她设计留在身边牵制秦家,还手把手教成如今这般完美无缺的皇后人选。 “后来我北征,也是多亏了母亲与秦家周旋,才有财力支持军饷。” 他以为功臣是太子妃裴安素,却没想到真正的功臣一直都是藏在深宫中的他的母亲。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泰安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垂下眼睛。 太子却拨开她额前垂下的青丝,轻声说:“可我不会娶她。人生已经这般艰难,若连相伴身边的人都不由得我,这皇帝当得又有什么意思?” “何况……”他笑了,“你如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2 不也是秦家女?” 他笑得灿烂又坦荡,像是激荡的泉水叮咚滴入心房。 隔了这几日,两人终于有机会彻夜长谈。 泰安这才知道前朝因为皇后的丧仪早吵得不可开交。 第98章 博弈 泰安想到皇后, 心中百感交集,侧过脸来看着太子,小声道:“丧仪不过是为了慰藉活着的人,对她元神又无用,不过是替肉身找个栖处罢了。” 太子感受到她的目光, 也转过头来与她对视:“你莫担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棋局尚未布好, 我再不会此时想不开。” 他经过军中历练, 气质越发沉稳,逐渐更像一个男人而非孩子。 数次风雨中,他文武双全深谋远虑手段了得,其实这些年来相比较起担忧他,她更多的是在担忧自己。 怎么能不动心呢? 朝夕相处生死契阔, 况他一往情深痴心无两,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 太子恰在此时又朝她的方向蹭了蹭,呼吸的气息羽毛一般落在她脸上。 泰安猛地惊醒,掩饰似的别过头, 下意识地提醒自己:“秦大小姐” “秦氏?秦氏怎么了?”太子敏感,立刻追问。 泰安顿了一下,开口道:“喔不, 我是想问, 当日皇后接进宫中的本是秦二小姐, 为何又会变作了秦大小姐?” 太子倒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 沉默片刻才斟酌道:“我这些年,若说看不清的人,裴安素当算一个。” 以前觉得她聪明知礼懂事识大局,太子心中对她多少存了歉疚,北征时更是将秦家二小姐交由裴安素照看。 “当日母后怕是看出来裴家有些不妥,所以主动提出要将太子妃接入宫中,也是为了看管她。”太子说,“却没想到裴安素会当众揭出秦家与我有私,秦二小姐有意太子良娣一位之事。” 秦家暴露之后,皇帝对太子心生警惕,要皇后将秦二小姐一并接入宫中为质。 皇后将计就计,干脆就此将秦家大小姐李代桃僵,过了明路。 “皇后派遣身边女官,亲往裴家接人。秦家大小姐乔装之后,便是那前去接人的女官,待到裴府之后,再换上秦二小姐的衣服,带上她贴身的丫鬟一同进宫。从此皇后身边立着的太子良娣,便是真真正正的秦大小姐。”太子说。 泰安睁大了眼睛,问:“那秦二小姐呢?” 太子笑:“自然是被母后以我的名义送回了秦家。不然你以为,当日秦家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对我明言,裴家已当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死人呢?” 泰安想到她暂居秦府的那日,秦老淑人亲自迎接,亲切的神色中掩盖不住的惊讶和打量。 还有太子接她回宫时,秦老淑人身边的嬷嬷,那脱口而出的不赞同:“这怕是不合礼数” 秦家何时管得到太子身边人的礼数? 自然是当秦家成为了太子的岳家的时候。 丝丝缕缕,原来早有端倪。 臣工与帝王之间的信任,从来都是绷紧了的琴弦,在一来一往的纠缠之间调整着音阶尺度。 太子曾忽略了的那些细节,早被藏匿在黑暗中的母亲一点一滴地考虑到,又细致妥帖地安排好。 泰安轻轻松开了太子的手。 两个人虽然未曾说话,却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秦家,是皇后使尽浑身解数安排给太子的外家。 而秦大小姐,更是皇后千方百计苦心积虑,定给太子的正妻。 ———————————————— 而另一方面,皇帝对皇后和陈家赶尽杀绝的态度尽显,开国县公陈继尧刑部下狱不过数日,皇帝便接连数次催促刑部尚书,言谈间颇有苛责刑部查案不利的怨怪之意。 到得此时,群臣哪里不知皇帝是何意图,便连一贯与陈家不合十年的清流一党,也有了兔死狐悲鸟尽弓藏之感。 裴郡之扛了数日,终于还是在皇帝的日日紧逼中松了口。 当夜,一杯毒酒送进了刑部的大狱,重创之后虚弱得连手都难抬的陈继尧,却“亲手”饮下毒酒“畏罪自尽”。 陈家上下数百口人,五岁以上男丁尽数流放,女子皆入教坊司,就连皇后的梓棺都被皇帝不咸不淡地塞进了嫔妃的地宫中。 礼部由太子主理,礼部尚书杨晋早知殿下对皇后丧仪十分看重,初初听到皇帝对丧仪的要求时,被震惊得哑口无言。 杨尚书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侧过身偷瞄身后站着的太子。 太子牙关紧咬,缓缓将脸抬起,对上皇帝挑衅般的目光,又沉沉地将头低了下去。 他两次丧母,一次连尸骨都未曾见过,只檐下一盆昙花聊藉相思;另外一次,却是父皇苦心积虑,只恨不能将母亲挫骨扬灰。 父子两人在朝堂上的争斗,已渐渐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皇帝步步紧逼,太子隐忍不发,明面上像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3 是接连在数次交锋中败下阵来。 首当其冲便是太子妃裴安素的裴家,太子北征时数次发声,替太子在朝中立威争饷,在皇帝看来,不折不扣是太子的妻族。 前后不过数日,中书省与往常一般拟诏,却数次被皇帝当面斥责。“匿情求名”、“诬罔天下”、“好为大言”,一连数顶风马牛不相及的帽子扣下来,逼得拟诏的侍郎瑟瑟发抖,夹在中书令与皇帝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裴郡之一贯奸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称了病。 太傅死后,为与大司马相抗,皇帝曾对裴郡之多有扶持,清流一党在朝中势大,若真的全力扶持太子,未必不能成气候。 可是皇帝眼中太子最大的靠山裴郡之,却连反击都不曾,拱手将朝中局面让给了皇帝。 身为岳家,也不过如此。 皇帝不战而胜,对皇权的自信骤然爆棚,便于裴郡之称病不来上朝的时候,着手对付太子良娣的秦家。 秦家与裴家不同,豪绅之家,绣品绣庄独秀天下,却已多年未曾有人在朝中做官。 皇帝对秦家动手,手段十分简单粗暴,公然绕过户部,向各省派遣税监征税,范围涵盖绣庄、采矿、商贩等等。 皇帝久居内宫朝堂无势,身边可信赖的大多都是太监,尽数将身边的大监遣了出去。 可宫中太监眼界浅窄又十分贪财,首批前往晋中的大监,拿着皇帝的鸡毛当令箭。 税监聚敛财富中饱私囊,凡织机一架便加征税银两钱,凡绣布一匹便加税银两钱,这般狮子大开口,一时之间民怨沸腾,三晋人人自危。 秦家日子难熬,但是好歹底蕴还在,家中由秦老淑人带头削减用度,勒紧裤腰带,任凭皇帝予取予求,听话乖巧至极。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仿若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与皇帝在朝中不断动作的同时,五城兵马司和北衙六军中,却出现了太子的人马。 第99章 局定 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 以往皆授驸马领任, 在京中算是肥差。 这职位与泰安颇有渊源。当日泰安备受恩宠, 驸马李彦秀指婚之后不及完婚,便早早领了都指挥使一职, 甚得中宗器重。 后来中宗病危, 李家谋逆,亦是由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李彦秀连夜关闭所有城门, 与羽林卫禁军在内城乱战, 直至清凉殿大火,镇国公主泰安香消玉殒, 李家登基成功方才打开城门。 定王登基之后数年,宫中再无成年公主更无驸马一职, 大司马陈克令掌权的十年间,五城兵马司由三万编制锐减至不足两千人,彻底沦落为皇家宗室为子弟谋闲饭的闲职。 大司马死后,太子北征突厥领兵七万, 京师精兵锐减骤然空虚,游民奸民多出许多,鸡鸣狗盗之事时有发生。 京师治安不佳,皇帝日夜不宁, 还是御史大夫沈知云提了建议“恢复祖制”, 要重振五城兵马司, 设指挥和吏目, 请饬整顿, 救火巡夜。 彼时清流势大,要从陈家手中一点点地将权柄抠出来。皇帝一面护着皇后,一面不置可否,末了只能点点头,应下了。 如今皇帝和太子在朝堂上争斗不休,礼部于皇后丧仪一事上日日受皇帝申饬,中书令裴郡之更是称病在家,连朝都不上了。危机四伏,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生怕在这紧要关头站错了队。 太子在朝堂上异乎寻常地隐忍和退让,却渐渐在兵部的人事动荡上显露出锋芒和动向。 十五日,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郑振允与数位同僚,于城南一所暗娼寮中饮多了酒,遭了酒后风,眼歪嘴斜双目失明,险些丢了命去。 风雨飘扬的关头,兵部却出了这么个六品的“闲职”。 皇帝并未十分将此事放在心上。 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不过是六品官职,在京师做些巡贼通渠灭火的小事,人数虽众,但品阶尽低,在皇帝眼中,着实算不得数。 可他到底还是上了心。兵部吏部两相博弈,就继任之人迟迟未定的时候,还是皇帝听了人选,拍了板定下。 不是旁人,便是大司马在时曾风光一时的卫尉寺掌卫钱大人。 皇帝这些年来于政事上并不上心又无天赋,臣工们提出都指挥使的候选,他听完一遍依旧云里雾里,分不清哪些人做了哪些事,谁真有能力能胜任,谁又是靠祖宗荫庇裙带上位。 可他政事上稀里糊涂不要紧,心里只要有一个念头,就能定下都指挥使的人选来。 这人,必不能是亲太子的人。 皇帝在记忆里努力搜寻,依稀记得太子年幼寿宴上,曾被这卫尉寺掌卫钱大人讥讽过面黄肌瘦小鸡仔般,软弱无力。 早年受辱,皇帝将心比心,猜测两人必定十分不合。再问及钱大人近年仕途不顺颇遭打压,心下立刻有了决断,打着伯乐施恩的念头敲定了钱大人调任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 这一系列动作,逻辑上倒是半分疑点也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4 无。 可是泰安左思右想,又觉得总有些地方没那么清楚。 那城南暗娼寮,听在她耳中便十分耳熟。 泰安苦苦回忆,才想起仿佛是数年前太子离间陈继尧与陈克令时,那乌孙胡姬与陈继尧初遇的地方。 巧…实在是太巧了。 “城南暗娼寮?”泰安扬起眉毛,问太子。 “是秦家的产业。”太子点头,眼中带了笑意。 “卫尉寺掌卫钱大人?”泰安再问。 “只有永远的利益,哪有永远的敌人?”太子笑了,果断承认。 皇帝睚眦必报,侮辱和轻蔑可以铭刻一世永不忘记,以为曾经辱骂过太子的钱大人会是他一辈子的仇人,以为钱大人数年来仕途不顺来自于太子的打压,却不知道树倒猢狲散,清流一党对大司马残党的欺凌可以有多恐怖。 太子从来都不是皇帝这等短视又狭隘的人。 □□之辱,他能咬牙受了。他日若有需求,照旧与辱他那人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人生在世,总有这般那般的屈辱和不如意,可是太子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因为泥泞和崎岖的插曲而停下。 泰安再清楚不过了。 利益当前,钱大人和太子各取所需,在清流与皇帝的夹击中结成了暂时的同盟。 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意味着京师外城的城门,逐渐落入了太子的手中。 而外城城门洞开,驻扎在京畿一带的七万戍边军,才能在太子的诏令之下顺利进入京师。 太子的布局并未在此停止。 皇城之内另有禁卫万名,羽林军,龙武军、神武军合称北衙六军,各有将军统领。以往大司马在时,龙武骑兵归于他手,待他去后,便交由开国县公陈继尧统领。 陈家散后,龙武军正如一盘散沙。皇帝于军中一窍不通,犹豫多日,仍未定下龙武军将军的人选。 这是太子趁虚而入,最佳的机会。 千牛卫李少林调任东宫率卫之前,曾驻守宫城朱雀门。太子与太子妃互通讯息的那些年,来往信件财物尽数通过朱雀门进出。 李将军北征两年之后,朱雀门中守将旧友大多已经不在,可他凯旋之后得了空,却是拎了御酒和北地的皮毛便往朱雀门中来设宴,喝了个酩酊大醉。 李将军如今正当红,是太子身边最信赖的红人,与守城的近卫早不可同日而语,却亲厚念旧至此。一夜之间,东宫率卫李将军李少林顾念旧情情义两重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及至皇后当朝被诛,陈家抄家,男丁尽数流放之时,北衙六军中,当属曾彻彻底底为陈家掌控的龙武军中将领,最为胆战心惊。 皇帝手段狠厉,又斩尽杀绝,迟迟未定龙武军将,更令人担忧。 龙武军中有些上了年纪领了职位的老将更是坐立难安,为免皇帝反攻倒算,纷纷打起了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念头。 而“念旧情”“重情义”的李将军这里,陆陆续续也收来了多位“人托人”来求情的信笺。 李将军照单全收。 但凡龙武军中有人意欲调离,李将军满口应下,拍着胸脯道不消半月,便可替他们脱籍。 这话既出,仿佛油锅里溅进冰水,一下子炸了锅。 本就人心惶惶的龙武军更是躁动不安,连累得龙武军武选司马,气势汹汹跑到了太子这里。 “殿下这是何意?扰乱军心,按律当诛。”武选司马质问道。 太子却微微一笑,瞥了那武选一眼:“多大点事…不就是怕父皇的诏命还没下来,龙武军的兵籍便少了一半?” 太子施施然地挽起袖子,悬腕在纸上练字,一撇一捺写得认真:“放心罢,京师以外还有我七万戍边精兵驻守京畿尚未归家。你缺了多少人,不若告诉我,我便统一替你解决了罢。” 旁人只当此时的龙武军是烫手山芋。 太子却背道而驰,依循那武选的意思送了数百亲卫进去,卖了他极大一个人情。 骑兵,是太子起兵逆袭的依靠。而北衙六军的唯一一支骑兵龙武军,太子志在必得。 万事皆备,只待东风。 朝中局势越发紧张起来。 即便泰安从未跟随太子上朝,也从东宫骤然增多的亲卫,和沙苑脸上再也挤不出来的笑容中,看出了点点滴滴的端倪。 父子两人,尽皆做好了手刃对方的准备。 “什么时候动手?”泰安替太子理了衣领,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里。 “再等等,再等等。”他伸手,默契地接过她递来的《圣祖训》,像曾经千万次做过的那样,轻轻放入怀中,元神相贴。 太子轻叹:“我要有十成的把握…”才能下定决心,逼宫啊。 他一贯自信,可如今却没有十分的自信,去说他已有了十成的把握。 差的那半成,约莫来自于裴家。 裴家和秦家,针锋相对鸡同鸭讲。同一件事,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5 讲到两家的口中,就变了完全不能相信的故事版本。 两家不可能都盼着他好。可秦家若是母亲定下,自然是全力支持,何况秦大小姐如今住在东宫。秦家亲自将人质送来,就是为了让他放心。 他并不怀疑秦家。 那裴家,势必盼着他死了。 当年与裴家交好的沈知云酒后失言,说出“半截身子入了土”。想必是想对太子下手,可此番动作,裴郡之不会不知,却避开太子,不说话。 就连称病不上朝,也像是帮着太子打消皇帝的警惕之心。 这是怎么回事?裴家到底是何心思? 太子平生又一次,一点都琢磨不透裴家在他布局的一系列行为之中,到底承担了什么样的角色。 裴家想要他死?却真真切切一直都在支持他。 可若说想要他得偿所愿幸福美满,却半点边都不沾,裴家从上到下对他防备冷淡,扯破了脸般再不通信。 这样的举动,又哪里有半点“支持他”的意图在? 分裂,像是分裂成了不同的人选。有人帮他,有人杀他,有人爱他,有人憎他。 太子在这样耐人寻味的态度中败下阵来,再不敢冒一点点的风险。 第100章 峰回 秋风飒起, 太子在皇帝的步步紧逼之中, 卸任礼部职位,看似全方位的败溃。 皇帝迫不及待地, 在陈家垮台裴家后撤朝堂空虚的时机里,在六部提拔了大量新人。 可他于政事上能力有限,对官员认知不足,任用官员便只能依靠昭阳殿中的大监。 太监贪财, 几番下来朝中乌烟瘴气, 颇有卖官鬻爵之风气。 臣心涣散,人人缄默,韬晦多年的皇帝翻身打了一场打胜仗,中秋前夕,收回了太子手中的兵权。 太子颓势尽露, 闷在长信殿买醉消愁, 东宫中丝竹管弦声夜夜不停。 可是泰安却知道,太子节节败退的惨状不过是为了麻痹金銮殿上的皇帝。 他交出军权的那一刻, 便是他最终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太子, 要动手了。 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钱大人, 在西市的茶寮丽水台中, 与晋中秦家的秦缪对酌。 “丽水台开业数年, 自来都是西市人气最盛之处。我亦与同僚经过数次, 竟从不知这丽水台二楼以上, 竟还有一层!”钱大人目露惊异, 来回打量着周遭曲径通幽的竹林景致。 秦缪笑而不语, 缓缓举起手中碧玉盏,轻啜一口道:“数年前,曾与光禄大夫沈知云有些私底下的交情,要找个避人些的地方见面。说起来…还是圣人痴恋沈婕妤,大司马尚在,却要力排众议,立沈婕妤为贵妃的时候。” 钱大人一愣,茶盏砰地放落桌上,震惊神色更甚。 “ 沈婕妤…乌孙胡姬…大司马与开国县公反目,恰是因为乌孙胡姬…乌孙胡姬一事,却是由沈婕妤最初引起…” 时隔这么多年,当年隐藏的内情逐渐浮出水面,纵然钱大人一届武将,也能品出其中的深意。 “秦大人当年曾与沈大人密会…原来,太子殿下布下天罗地网,早在那时便开始了?”钱大人背后沁出一层薄汗,喃喃道,“殿下那时还不满十四,心机深重竟到了如此的地步?” 秦缪笑得泰然,手掌落在钱大人肩膀上慢慢用力:“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殿下入宫时不过稚子顽童,却能在大司马和皇后手中活下,乃至如今兵权在握。你我同为大燕臣子,择定明主事关身家前途…总归我已是将家中女儿送进了太子东宫,听闻钱大人家中幼女年方金钗,倒是与殿下年纪般配…” 从龙之功,皇帝岳丈。 钱大人本已落定的决心,便又坚定上了一分。 秦缪觑他脸色,恰到好处地趁热打铁,时机掐得刚刚好:“明夜子时,镇远门大开。太子率卫李少林将军亲率三万精兵入城,由朱雀门直入宫城,清君侧。” 钱大人沉沉点头,说:“知道了。明日戊时,我必亲往镇远门驻守,一切俱都安排妥当,请殿下放心。” “臣…必不辱命。” 东宫中,太子枕在泰安的膝头,如同四年中无数个日夜,听着她仿若没完没了的絮叨。 “…我知道你心思缜密,但人算不如天算,你再准备得充分,总也该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烛光在他们身后,在锦被上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太子默默地盯着,伸出手来,在她模糊的影子上轻轻摩挲。 “…逼宫若是事败,总要在宫外留些死士接应。留得青山在,莫要做不肯过江东的霸王。”她的声音伤感,太子却甚为敏感,本来安适恬淡的心情骤然阴沉。 “这种时候,你为何还要想起李彦秀?”他忍了又忍,心头那簇火烧得太旺。逼宫事败,死守清凉殿外,做不肯过江东的霸王,不是字字句句都在说宫变中殒命的她的驸马,李彦秀?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6 泰安先是一愣,万分不明她这番话和李彦秀有何关系。 她略一思索之后方才想通,登时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拍在太子的肩头将他推开。 “我有感而发是为兄长留给我的侍卫阿蛮,宫变当夜为救我惨死清凉殿中,与李彦秀又有什么关系?别总拿你心里头的龌龊想法扣在我的头上!” 她是真的动了怒,起身推开太子便往床下走,却被太子从背后抱住,钢铁般的手臂牢牢箍住她柔软的前胸,止住她前进的步伐。 泰安羞愤有加,掐着他手臂让他松开,一连在他手臂上留下多个红痕。 太子却不放开,痛定思痛之下只能拿出苦肉计破局,呼吸灼热落在她耳边:“……还未上战场,你便要给我添些伤?也好给我留些印记,便是他日我战亡沙场,你总也有些循迹来认我的尸身。” 泰安蓦地松手,大怒转头:“说什么鬼话呢你!你承诺过我的,要登基做皇帝。失了诺言,便是你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我说了那么多话你一句都不听…不是说要留后路吗?当不了皇帝,去做个游侠也好啊…” 他一剂重药自损一千,果然让她忘记了生气。 可是… 聒噪,真是太聒噪。 太子猛地俯下身子,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干燥的唇瓣在她的唇上辗转流连,仿佛连心底的脉络都要描摹完全,像是一番不详的对话之后,连亲吻都掺杂了没来由的感伤和诀别。 “明日等我凯旋,接你入宫。以后你还住在我们初遇的清凉殿中,以往中宗和合德太子如何宠你,我便添上千百倍地待你好。”他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 生死便在这一战,这一天。 泰安其实并不喜欢清凉殿。 她面上表现得一直淡然,但毕竟惨死于清凉殿中,又怎会对清凉殿怀有半点好感。 可是临战之前,她只愿给他留下美好的念想和记忆,便轻轻点头,笑着应好。 北征的两年内,泰安曾经无数次送太子上过战场。 可是却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日的别离这般伤感。 卯时未至,太子已轻轻从床上起身,凝视熟睡中的泰安片刻,转身披衣走出长信殿,如同每一个平常的一天。 而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熟睡”中的泰安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凝视着太子离开的背影。 驻守京畿的燕军大营已严阵以待,只等待东宫传来动手的消息。 然而,太子苦心谋划的这一场逼宫,却从来没能真正地实施。 早朝未半,驻守北疆的戍边军传来千里急报,东突厥薛延陀部属部仆骨叛乱已被颉利可汗阿咄苾平定,突厥大将哥舒海趁势西征,于去岁年初,成功收复西突厥失地。 东西突厥终于于顾利可汗叛乱三十年后,再度统一为突厥一国。 突厥国力大增,阿咄苾和哥舒海尝到甜头,决意乘胜南下再征顺州,完成两年余前未能完成的,伐燕大业。 “…焚烧官府,劫掠聚邑,顺定二州相继失据,太守被俘…”太子手持战报,面色铁青继续读,“顺州守将,中郎王维重,于城破之时立于高墙,高呼羞见太子,自戕殉节…” 他闭上眼睛,再不能继续读下去,眼前脑海都是王中郎沉默又睿智的样子。 再睁眼时,太子已一片清明,抬眼向上,与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上。 两人虽然一言不发,但彼此都从眼中看到了对方的心思。 父子两人,想得都是同一句话:“外寇当前,这人,我是杀还是不杀?” 皇帝杀了太子,又能派何人领兵北征突厥护卫江山? 太子杀了皇帝,京中再无卢燕皇室…若是他北征突厥出了意外,难道真要将大燕江山拱手相让? 杀,还是不杀。攘外,还是安内? 东宫中,太子亲近的幕僚已经吵作一团,在长信殿中跪了满地。 连秦老淑人都递来手书,密密麻麻写了整张信纸:“攘外必先安内。殿下当大局为重,万不可功亏一篑。” 就连一向聪醒的李将军也开口劝他:“殿下不可!臣等为了今夜起事忍辱负重,将朝中局面拱手相让,眼看大事将成,殿下却在此时退缩…实在非明智之举!” 太子轻叹:“你只想过我事成,可曾想过若我事败被诛,朝中还有何人能北征突厥?顺定二州百姓,和我燕军戍边枉死的冤魂,靠谁来平复?” 朝堂上,他与皇帝对视那眼,转瞬之间已彼此都有了默契。 突厥来势汹汹,陈家旧将却在之前的政斗之中被清理完全。 皇帝需要人带兵北征,可靠的人选,怕是当真只剩了太子一人。 皇帝不会选择在此刻和太子撕破脸。 可是机遇千载难逢,若是错过,太子心中也没有把握,下一次是否能够再营造一场针对皇帝的灭局。 “殿下…三思啊!您北征在外功高震主,朝中又无人接应,若是今夜不动手,待到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7 出征之后怕是再无机会。”李将军仍在苦苦相劝。 太子抬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数万精兵驻守京畿,是为了保家卫国民生社稷,不是为了替我卢睿沽名钓誉。顺州城内的百姓还在等着我,王中郎仍在天上望着我,你要我如何用数万戍边的燕军,去攻打同为大燕军将的羽林军近卫!” 逼宫怎会不死人不流血? 可是突厥来侵,太子却不愿在此时浪费任何一位燕军将兵的鲜血。 “就算我逼宫成功再远征突厥,京城中的朝堂,又有谁是我信得过的人?”太子说,“谁还能一心一意为大燕皇室打算?” 除了同为燕人的皇帝自己。 他怕,比谁都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是他又比谁都还要坚定…在皇帝并未打算杀他的现在,太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弑父一举。 万般无奈之下,李将军将视线投向了一直默默站在远处的泰安,出其不意地问道:“阿凤姑娘,你怎么看?” 泰安能怎么看?泰安想怎么看? 太子看她的眼神中充满着歉疚,而她强忍许久的泪珠终于落下,然而悲伤却被她隐藏在微笑着的面容之下。 “社稷为重君为轻,殿下虽是太子,更是大燕男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强寇来袭,合该齐心协力抵御外敌…在这关头若还不能搁置贪欲一心为国的人,我怕是要瞧他不起!”泰安微笑。 毫不犹豫的赞赏从太子眼中迸出,李将军冷面看着两人默契对视,终究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是夜,一切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第二日的清晨,皇帝于早朝上再度册封太子为镇远大将军,领七万精兵北上。 泰安坐在太子安排的软车厢中,透过窗缝看向领兵的太子。 一切仿若昨日重现,只是那曾经瘦弱的少年,已逐渐成长成参天大树般的男人。 第101章 威风 此番再度北上, 燕军将士心情都不同上次。 出征前没有大典,亦没有帝后带着群臣列队相送, 七万兵将披星戴月,安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临行前恰逢小雨,太子一身蓑衣亲往秦家辞行,身后跟着同样一身蓑衣的秦相英。 秦老淑人眼眶泛红, 见到太子俯身下拜:“千载史册耻无名, 一片丹心报社稷。殿下恩义,秦家感念至深, 必当输肝剖胆以报君意,还望殿下万万保重!” 太子送回秦大小姐, 便是将最坏的结局都考虑到。他旁敲侧击秦家留下后手, 将本家年幼的孩子送些出去,免得出了事之后连血脉都存不下来。 秦老淑人和秦缪何尝不知事已至此再无回路,含泪点头,扶住太子身后的秦相英。 相英回过身,低下身子对太子行礼, 又抬起头,下了决心似的看着太子的脸。 “殿下保重。相英等您凯旋。” 她本就是皇后留给太子的妻子, 过了明路得了首肯,比谁都还要名正言顺。 相英记得清楚, 他们两人初遇在含章殿中, 日头半斜, 阳光洒在太子的脸上, 勾勒出锋锐凌厉的曲线。 她忐忑担忧了两年多的心,在那一刻才终于归于安处。 太子生得英俊,口鼻像了皇帝的英挺,眉眼却温和许多。平日里行事大度又有风姿,行军打仗天赋过人,能忍人所不能忍,亦能人所不能。 是真豪杰,也是真英雄。 寥寥数面,秦相英对太子动了心。 是真的动心,不同于裴安素的冷面和敷衍,而是真真正正的来自一个女子的仰慕和倾心。 太子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 纵使礼数所束,她的目光却像生了根,来来回回地跟在他左右。 可他意识到秦大小姐的倾心之后,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和开心,反而感到了出离的愤怒。 不为别的,而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像是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人爱慕他的时候,他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而他以往,却从来未曾在泰安身上,感受到同样强烈又不容置疑的情愫。 裴安素对他只有利益没有情意,太子知道并且毫不在乎。 可是泰安待他,却也未曾让他感受到旖旎的情意,处得像是个肝胆相照的兄弟。 甚至近来连“肝胆相照”四个字都越来越做不到了。 这般意难平的委屈深深埋藏在太子心中,长信殿一事之后,才会有太子突然愤怒的爆发,和搬出秦家大小姐刺激泰安的幼稚之举。 再度北征,太子决意轻装上阵。东宫以前用过的纸笔字画物件,通通付之一炬,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秦相英在太子的坚持下,被送回了秦家。 而泰安却依旧顶着“阿凤姑娘”的名头,陪同太子北伐。 上次北征,太子尚有余力安排车驾给泰安和沙苑。此番战事吃紧,他反倒真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8 见识到了泰安的骑术。 她当真没有说谎。她果然骑术精湛,独乘一骑随军驰骋,竟比许多男人还要撑得久远。 太子着实心疼,觑着她原本红润的脸色苍白许多,攥着她的手往怀中带:“你气血不足,等下便不要骑马了。我带着你,你休息些时候罢。” 泰安反手握住他,微笑摇头:“你我血气相通,我气血不足,还不是因为你休息不好的缘故?你自己勉力支撑已很辛苦,我怎舍得这关头拖累你?” 太子喉头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轻轻伸手替她理了鬓角的碎发。 与上次出征十分不同,燕军刚刚行过太原府北的云州,就已经看到了兵荒马乱的迹象。云州原本富庶,又依山而建,河川环绕,自古以来便是易守难攻之地。 太子初初领兵入城,云州太守面色严峻,见到太子弯腰行礼,低声道:“殿下,顺州守军南撤至此…” 太子立刻举起手,止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顺州城破,王中郎跳城殉节。但是守城近万兵将总不至于全军覆灭,必有被俘者,也必有南撤保存实力的军将。 只是大司马在时风气不佳,军队后撤视同叛逃,将领城破若不殉节便杀无赦,许多戍边军宁愿被俘。 太子再不会死板至此,只是人多口杂,怕云州太守说得多了动摇军心,便以眼神示意,跟着他来到府衙之后的花厅。 有一人已在花厅等待许久,见到太子倒身下拜,声音带了泪意:“臣有愧于殿下…” 不是旁人,正是已多年未见的卫将军主簿应粤。 太子一把将应先生扶起,朗声道:“我疾行半月,日日焦心,直至见到先生,才大松一口气。” 两人初遇,还要追溯至秦宝林遇害需要验尸时,李将军将应粤引荐给太子。 北征时,应先生与李将军同在太子军中。待到顺州失地收复,太子领旨回京,才将应先生留在顺州城内做卫将军主簿,对王中郎既有辅佐,亦有监视之意。 太子身后的李将军亦是眼眶通红,拽住应粤的手臂将他搀起,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可有受伤?守城燕军还剩几多?城破当日究竟是何情况,为何溃败得如此之快?” 应先生身负数伤,万幸并不伤筋动骨。守城近万燕军,过半被歼,另有小部分被突厥俘虏。其余的人,大多顺着城破的方向往定州、代州的方向逃去。 可是定代两州相继失守,待应粤领着残兵到达云州的时候,这一队残兵已不足千人… “顺州城破,不过一夜之间。”应先生记忆犹新,却又感慨万千。 阿咄苾年约三十,正是当打之年。他早年的经历颇为传奇,生身母妃乃是燕人。 三十年前李氏谋逆,东突厥阿史那借机起兵叛乱,战乱绵延十年之久,直到定王卢启入主皇城之后两年,才起兵北征平叛。 边疆十年未平,平民百姓动荡流离。几次城破,大量卢燕女子被劫掠至突厥生儿育女,几次反攻,又有突厥女子被带至燕地为奴为婢。 高坐庙堂的男人们不见血的过招也好,百战沙场的残兵千骑血光四溅的厮杀也罢,却总让娇滴滴的女子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阿咄苾生父虽是东突厥顾利可汗,可是母妃地位低下,郁郁寡欢多年后早逝,他幼年时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直至弱冠那年南赴阿拉善,领了薛延陀部的老弱病残,虚心求教休养生息,才慢慢壮大起来。 阿咄苾此生执念,大约都于“父”“母”二字。 三年前,他趁着顾利可汗寿宴大醉,拿一根马鞭将亲生父亲勒死,成功上位。 而他自立为颉利可汗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挥师南下,攻打早逝母亲的故乡旧土。 “阿咄苾的汉话说得极好,对卢燕民情民俗颇为了解。两军对垒,他劝降的话语说得文采飞扬字正腔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有三年前突厥大军入城不伤百姓不伤俘虏的旧例在,守城军将的决心…怕是不比以往。”应先生斟酌着说。 太子轻叹一声,点头:“难怪南撤的燕军不足千人…怕是很多人城破时,都心甘情愿做了俘兵了罢。” 应粤面上讪讪,不敢抬头看太子:“两军对阵,王中郎亦很沉得住气,弓弩在后长弓在前,摆好阵型严阵以待。” “只是那突厥大将哥舒海亲领重骑,从两翼攻来,不为伤人只为破阵,驰马奋击众亦齐力。王中郎勉力支撑许久,力殆回城重新布防,做好了守城日久的准备。” 太子点头:“哥舒海这事也怪不得你们,他是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东突厥近年来最广为人知的将领,最初领兵一年时间便由名不见经传的突厥弱旅,摇身一变成为颉利可汗麾下的猛将,不可谓不勇武。” 哥舒海比阿咄苾年幼数岁。两人身世相似,相识又早,并肩作战多年,感情甚是深厚。阿咄苾领薛延陀部崛起之后,四方征战未停,哥舒海十余岁上便领了三千游兵,被阿咄苾手把手带上了战场。 “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39 ,杀伤不可胜数。”太子轻叹,“以往顺州传来的歌谣,将他吹嘘得天下无双。” 何况哥舒海更为闻名的一点,是他乐善好施豪迈爽朗的性子。 “顾利可汗时期,两国商贸往来十分密切,顺州城中常有突厥人往来走动,哥舒海那时年少,取了个燕人名字,叫自己满将军。” 满,蛮也。这样坦然率性,倒也不失可爱。 “他那时才十几岁,日日顶着一头乱发在顺州城里横行,听书喝酒逛窑子,路上遇见不平事,以拔刀相助主持正义为乐。”太子说着说着,口中带了笑意,下意识地朝匿在他身后一队亲卫中的,着了男装的泰安脸上看去。 听起来,哥舒海其人,倒像是她一直想做的“游侠”。 泰安果然露出了心驰神往的神色,极为艳羡似的。 太子在心里苦笑一声,摇摇头继续道:“听闻他某日在花楼里喝得酩酊大醉,泪眼婆娑走到了顺州太守府前,痛陈顺州太守为官不仁,城中百姓生活艰辛易子而食云云。” 其实顺州一直富庶,太守为人亦尚可,哪里如同他酒醉之后口中说得这般不堪? 太守气得几欲吐血,可这哥舒海偏偏又是突厥儿郎,还与薛延陀部首领阿咄苾私交甚笃,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 太守就是再为不满,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哥舒海犹嫌不够,干脆从街边店家要来一柄碗口大的毛笔,提笔就在太守府的墙上赋诗一首:“日出顺城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蛮人怒见不平事,高举胸中万古刀。”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而他到燕人的地盘,威胁燕人的太守。 狂不狂? 何止狂,简直是狂到家了! 可是轻狂之中,又带了少年人特有的可爱和稚朴。 阿咄苾性格古怪多疑,哥舒海却爽朗好客,人脉广阔,与燕人及突厥各部相处都很融洽,但凡打过交道的,人人交口称赞。 后来两国交恶,阿咄苾诛杀顾利可汗后上位,挥师南下。 太子和泰安与哥舒海的初见,便是贺张二将设毒计,放任哥舒海活捉陈继良,声名鹊起的时候。 太子像是沉浸在回忆中,沉默片刻之后才问应粤:“城破当晚,是何情状?” 应粤面露凄惶,调整心情方答道:“…白日一战,突厥占优。王中郎已做好准备持久守城待援军前来,不与突厥正面相抗。” 他们并未料到,两军对阵占到优势的突厥兵,会选择攻城当晚夜袭。 “何况突厥一向骑兵为重,攻城与肉搏皆非强项。我们…没能想到,也确实大意了。”应粤低声说。 城中留守的燕军骑步兵也有殊死顽抗,可是到底兵力不足,准备亦不够充分。 直到云梯高架,突厥以火球攻城,沾了桐油的火箭如雨下,火光照亮顺州城半边天空,应先生才终于知道大势已去。 “臣…有愧殿下信任。”应先生羞惭难当,“城破之时,臣本当一死殉城…念及殿下吩咐,才苟且至今。” 太子将他扶起,缓缓道:“先生做得对。一死固然容易,您领兵南撤,救下千余燕军性命,才是重于泰山,功德无量。” 这一番话完,应粤几欲落泪,紧紧握住太子的手臂,哽咽难语。 而站在太子身后的泰安在心里暗暗感慨:“太子口口声声赞叹哥舒海极擅收买人心,可他自己收买人心的本事,也半点不差啊。” 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些人…无论是早期的太傅和李将军,还是后来的秦家,人人亦对他赞誉有加。 就连她自己…不也早在初见,他尚且一无所有的时候,便没来由地相信了他吗? “怎么了?”与云州太守相见后,太子领亲卫回到驻扎的军营路上,瞅了空隙低头问她。 泰安微笑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夸哥舒海太过,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太子挑眉,戏谑道:“灭了我的威风?什么样的威风?” 这是厚着脸皮,想她夸他呢。 泰安扑哧笑了,歪着头说:“长剑弯弓,身定心澄。勇武精钢,快直真心。” 字字好言,嘴甜如蜜。 太子眼中带了笑意,脸却还板得一本正经,悄声问:“比游侠威风?” 泰安讶异,倒没想到他敏感至斯,连哥舒海的醋都要吃上一吃,心里笑作一团,脸上却学了他的样子,同样板得一本正经:“游侠何知边庭苦,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听过吗?你自然是要比游侠威风太多。” 纵是正值秋日,太子却从晚风中看出春色,连日日相见的画角和飞旌都美不胜收。 人还未入营帐,已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情,走路都要轻轻蹭着她的手臂。 泰安脸颊微红,不动声色地躲着他,在他视线投来的时候娇嗔一瞥,白皙的小脸上写满娇羞。 这是太子记忆中,他与泰安最美好的一幕。b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0 r   大敌当前,生死难决。 飘摇不定的未来,给了他们正面感情的契机。 他比何时都要坚定,而她又比何时都要勇敢。心意相通,历经不知多少劫难,彼此间终于有了共感。 美好得仿若连时间都要静止。 可是时间终究不会静止。 很长的一段路,又像是很短的一段路后,他们走到了营帐之前。 太子的目光一直落在泰安的脸上,只看到她原本甜蜜娇羞的表情骤然大变。 他心下没来由地一沉,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 白色的营帐前面,立着一位一身鹅黄的女子,目光温柔如水,定定地打量着面前的他们。 正是晋中秦家的嫡长女,秦大小姐,秦相英。 太子猛地顿住脚步,露出震惊的表情。 秦相英却微微一笑,明朗又飒爽地弯了膝盖:“见过殿下。相英奉家父之命,送些吃食慰劳将士,略略尽些心意。” 说是吃食,着实太谦虚了些。 太子打眼一瞥,已看见数十只沉甸甸的箱笼摆在营帐内外,由李将军小心翼翼地看管着。 此次出征,他再没有了皇后和裴家替他操心军饷。 秦家有心,倾尽举家之力备上如此大礼。可谓忠义两全,远远超出太子的期待和想象。 可太子没有心思去猜那箱笼中放着的究竟是金银还是铠甲,没有心情去感怀秦家的雪中送炭,只是急慌慌地将目光转向泰安。 她面上的表情,他毕生难忘。 她像是一只猝不及防被击碎了伪装和盔甲的瓷娃娃,精致又漂亮的面容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哀伤…和他从未想过,能在她脸上看到过的…自卑感。 第102章 离心 太子下意识伸手,朝着泰安向前一步, 像是想迫不及待地安抚她。 李将军连忙提醒:“殿下, 秦姑娘带来的吃食…” 太子猛然回神, 这才意识到秦相英仍袅袅婷婷地站在面前, 半曲着身子尚在行礼。 于情于理, 他都不能在此时落下秦家的面子。 太子狠狠攥了把掌心, 再抬眸时已冷静许多,笑容得体, 关怀地伸手扶她起来:“得秦家支持至斯, 我感念甚深, 必当竭诚征战,方不负所托。” 秦相英从善如流,太子不过虚扶一下便立刻站起, 半点不拿乔。 可她直起身子后,又立刻再度弯下膝盖, 这次面对的却是愣愣跟在太子身后的泰安。 “阿凤姑娘好。”她略带了羞涩行礼,“长信殿一别,多日未见,你可好?以前便听祖母说过你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还曾救过殿下性命。今日一见,果然骑术过人。相英…佩服得紧。” 太子刚刚平静下来的心, 立刻又紧张起来, 转过头来看泰安, 嘴唇微启, 便想替她拦下秦相英来。 他对她总是充满了保护欲,苦心积虑维护她的天真无邪,生怕她受到半点伤害。 可是他这样万全的姿态,却在那一瞬间毫不留情地刺痛了泰安的自尊心。 他到底当她是什么?从没见过世面的温室娇花,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出言无忌损他面子?或是连这等世家贵女之间最平常的寒暄都应付不来的低能儿? 难道在他眼中,秦相英大方得体完胜于她,而她只会耍小性子,就是这么不堪一击? 泰安垂下眼睛,避开他保护的姿态,主动迎了上去,脸上挂着同样得体的微笑:“秦姑娘奔波跋涉,累了吧?来,我带你去梳洗。” 她主动携了秦相英的手,姿态优雅仪度万千,处处都透着曾经万人之上的公主印记,缓步踱入身后的营帐。 太子仍有些恍惚,立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 李将军却上前两步,并肩站在太子身边:“殿下不该…” 太子抬起头那一瞬,在李将军的眼睛中看到了不赞同的神色。 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他原该作壁上观,收渔翁利。 连外人都能明白的事情,可他身在局中,一颗心不知偏到了哪里去,分明明白的道理,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眼土崩瓦解。 只恨自己护她不够周全,要让她来经受这样的委屈。 太子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走到秦相英带来的箱笼前,轻轻掀开。 盔甲铁衣,面帘搭后,密密码了整箱,同他上次出征时送来的军备一般无二。 李将军轻叹道:“…还有两车铁槊马戟,放在营后。秦家这次,当真费心了。” 太子沉默。 秦家何止是费心…秦家是将满门的气力都使了上来,毫无保留倾全家之力。他临行前规劝秦家找好退路,秦老淑人当面应下,转头便将秦家的“后路”斩得一干二净,剖白在太子的面前给他看。 晋中豪绅百余年的积攒财富,毕其功于一役。 如此恩德,太子当以何为报?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1 若是母亲遗命要他立秦女为后,他尚且可以当做母亲不了解他和泰安之间的情深不移,睁着眼睛装瞎。 可是如今秦家施恩,他难道还可以在这七万燕军的面前,眼睁睁将秦家送来的军备再送回去吗?可他若是坦然受了这份大礼,秦相英的这份恩情,他除了皇后之位之外,又能以何为报? 痛,是真的痛。煎熬,也是真的煎熬。 太子抬起眼睛,看着营帐中亮起的点点灯火,七万燕军大营一望看不到尽头。夜色寂静,只偶尔有马蹄嘶鸣,从远方的马营若隐若现地传来。多少人的性命悬于他的一念之间,江山社稷家国大业,泰山般的重量,却轻飘飘压在了他的肩上。 太子轻声对李将军说:“收起来罢。” 营帐中,泰安亲自送来胰子和香脂递给秦相英,又伸手替她挽起了略显凌乱的头发。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会,不免有些尴尬。 秦相英体贴地开口赞道:“你的马骑得真好,与殿下的骑兵相比都不差些什么。不知你以后可愿意教我?” 泰安也回她一个微笑,点头应下,又问她:“秦老淑人可好?” 秦相英道:“我离京的时候,祖母身体尚且康健。只可惜我姐妹二人都不在身边,她膝下难免寂寥。” 泰安向来单纯,听闻相英这句话直觉疑惑。秦家两位小姐一位假死入宫,另一位留在太子妃身边为质多年,秦老淑人膝下自有其他孙儿尽孝,早都该习惯了她们姐妹不在身边一事。 她多这一句嘴不过是普通寒暄,为何秦相英要单单提起“寂寥”二字? 泰安再略一思索,又忆起太子曾经提及,秦二小姐早已于皇后派遣女官和大监“接入宫”的时候,就被李代桃僵送回秦家,一直陪伴在秦老淑人身旁。 可是为什么,秦相英又要强调这一句“我姐妹二人都不在身边”呢? 泰安云里雾里中抬头,开口问道:“秦二小姐没有陪在老淑人身边?她…没有回府吗?” 秦相英深深看她一眼,说:“…局势动荡,秦家举步维艰。太子妃的裴家日子虽也难过,但到底在朝中根基颇深,比起我们来说,已好过太多。” 太子佯装败退麻痹皇帝伺机逼宫的时候,裴郡之称病不上朝,营造出一派朝中无人的假象。算是…默契地配合了太子布局。 然而风云变换不过一夕之间,突厥攻入顺州,战报传到京师,太子千钧一发之时,决定身披戎装领七万精兵南下。 朝中局势大变,裴郡之的“病”立刻好转,展现出铁血般的手腕。 皇帝听从大监的谄语提拔上来补缺的官员相继被参,沉默许久的清流一党大肆发力,不过一月时间就将皇帝搞得焦头烂额,在金銮殿上大发雷霆。 裴郡之恰到时候地“病愈”回朝,却一改以往对太子交口称赞鼎力支持的态度,于北征一事上小心谨慎许多。 太子摸不准裴家的心思,皇帝也是一样。 秦家冷眼旁观数日,还是秦老淑人最终下了决心,召来秦缪道:“明日里你收拾收拾,将奉英送去太子妃那里。” 秦缪大惊,二女儿在裴府如履薄冰,回府之后又隐姓埋名,受尽了委屈。好不容易大女儿追随太子的脚步离开京城,二女儿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怎么又要将她送到龙潭虎穴中去? 秦老淑人眉头紧锁:“同是我的孙女,我何尝不心疼她?只是如今裴家心思难猜,奉英曾与裴安素相处经年,此番秦家怕还是要靠她。” 靠她打探消息,亦将她送做向裴家表忠的投名状。 秦缪在心中感慨秦老淑人心狠。家中两个女儿一个送给太子让他安心,一个送至裴家为质表忠,若不是皇帝的宫中曾“死”过一个秦家的女儿,怕是她此时还会再送一女去做皇帝的妃嫔。 三方下注,打得一手好算盘。 秦缪心里苦楚难忍,秦奉英却比父亲看得更通透些,眼中含泪,嘴角带笑:“…我懂的。秦家处境危险,送我去和裴姐姐作伴,不过是当替秦家多交个朋友罢了。” 她在裴家住的那些日子,和裴安素相处倒算融洽。秦裴两家之间,虽各自暗怀心思,明面上关系却还尚可。 第二日卯时,一顶八宝小轿由秦家侧门抬出,绕至故太傅府所在的东城。 裴安素孝服已除,穿一件蜜合色比肩褂,伸手将秦二迎了进来。 “当日一别,还当永难相见。”裴安素话中有话,面色淡淡,只当自己从来不知秦家这偷龙转凤的戏码。 “含章殿中,我茹素礼佛日日抄经,如今你既到了我府上,不若也便陪我一同,替殿下祈福罢。” 同在宫中,太子妃裴安素被皇后看管起来,秦相英却成为她身边的娇客,日日受她悉心教诲。 裴安素…怕是将这笔账通通算在了秦二的头上。 秦奉英低下头,打了个寒颤,心中隐约已有预感,此行必不能如同上次那样,和裴安素维持着面子上的和平共处。 云州大营中,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2 泰安听闻秦二小姐再入裴府,震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 “这…这是为了什么?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她喃喃地问。 秦相英拿帕子按在眼角,声音带了哽咽:“此番来行,避人耳目。可京中仍须有位秦二小姐,才能打消旁人的疑心。妹妹便是为了替我遮掩,这才入了裴府,与太子妃作伴。” 事都做了,必要太子感恩才行。 秦大小姐这番话说了一半,若是太子本人多半能猜出她半真半假,可是换了单纯天真的公主泰安,却是信了十成十。 泰安懵懵懂懂间走出营帐,茫然四顾,却被一直等在营帐外的沙苑堵住,径直送到了太子的面前。 “怎么了?可是她说了些什么?”太子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无妨,不着急说。等夜了,我们回营再好好谈谈。” 她像是醒转过来似的,定定答他道:“…不,是我收拾包裹,去和秦小姐同住。”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好得蜜里调油。她本与他同住一寝,却偏偏在秦大小姐来后要从他的营帐搬出。 太子一愣,连忙拽住她的衣袖问道:“这是为何?” 泰安淡淡解释:“殿下有两位侍女,一位独睡一帐,另一位却与你同睡。这让旁人看来,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你?秦小姐既也当了你的侍女,我必是要搬去与她同住的。” “何况…”她抬起眼睛,问他,“你知不知道,秦家不仅仅是送来了军备补给,秦家还将秦二小姐送去了太子妃那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帮你打探消息!” “秦家牺牲至此,秦家小姐牺牲至此,你知不知道?” 太子张口,不知说些什么。 泰安眼中隐约有了泪光,却被她倔强地一把抹去:“到得此时,你…还要立我这个鬼皇后吗?” 第103章 时间 太子神情坚毅, 托着她的臂膀:“泰安, 到底还需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我一次?” “你我之间的未来如何, 自始至终都取决于你的心意。你进一步, 我便进一步;你退一步,我便再原地等你回来。”他的声音沉稳, 带着不容置喙的决心。 “只要你给我时间,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他说,“而你明明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她是鬼, 早已跨过生死衰老的界限,甚至他跌宕起伏的人生, 对她而言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沧海一粟,眨眨眼睛便翻过一页。 “再给我些耐心,你担忧的一切都交由我,我来帮你解决。只要你愿意,皇后之位又算得什么,后宫尽遣只留你一人,我也做得到。”太子说。 他此生曾经艳羡,午夜梦回不知多少次忆起, 是洛阳乡间阿爹和阿娘未曾被大司马陈克令找到之前,那些一心一意单纯美好的时日。 后来一家人齐心协力的美梦破碎,他算是见识够了世家豪绅送女入宫的嘴脸, 一个个十几岁的女子, 人人戴上端庄贤淑的面具, 活得像是笼中雀鸟指间木偶,毫无生机又处处算计。 对太子来说,无论是应付她们,还是维持世家之间利益的平衡借力打力,就像皇帝现在做的那样,并不算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也是他日登基之后,他能为自己谋求的最大利益。同为功臣,秦家与裴家相互掣肘,一家女儿封皇后一家女儿封贵妃,他只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哪个嫔妃恃宠生娇生了异心,冷落几日再晋位新人,又有何难? 可他遇见了泰安。 一个人只有被真切又热忱地对待过,才能体会到真心的可贵。 他在她面前没有防备,也无须伪装,枕在她的膝头,像是回溯到了多年以前,在洛阳乡间的麦垛前,他扑进母亲怀中揽着她的腰,感受到无边的温暖和宽慰。 “信我…你要信我。”他的头磕在了她的肩头,带了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挽留,“只要你…等等我。” 他由头至尾都没有明言,但是泰安却渐渐明白了太子话中的深意。 她不寒而栗。 时间…他要她给他时间。 什么时间? …自然是,清理功勋血洗外戚的时间。 若是有朝一日太子登基,秦裴二家女儿同为功勋之后两宫并重,为了削弱她们的势力,甚至也许还会有李家沈家王家杨家各家女儿,统统被太子收入宫中。 可是太子断断不会容忍外戚做大。清流一党势大,连现如今的皇帝都难以忍受,太子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又如何能忍耐得了呢? 他让她给他时间,就是在告诉她,假以时日他会将曾经的功勋一一血洗,后宫中硬塞进来的世家女儿都会成为史书上籍籍无名的一笔,绝无可能介入她和他之间。 他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一诺既出,泰安真的相信他可以做到。 可是这些女人又有何辜?从未有过自己选择的机会,被塞到了皇帝的后宫,奉迎自己不爱的男人,最后还要落得殒命或者冷宫中度过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3 余生的下场。 而太子血洗功臣的冷酷做法,又与当今圣人的凉薄有何不同? 可是太子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呢? 历朝历代,哪一位最终上位的皇帝不曾血洗功臣?做得温和些的,杯酒释兵权,再杀鸡儆猴般震慑功臣,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让功勋全身而退。做得绝情些的,便如大燕开国太/祖,彻底将从龙之功的功勋杀了个遍,只留了太子的舅家扶持儿子。 可太宗继位之后,还不是将这位手握兵权的朝臣舅舅杀了个干净利落? 帝王之家,从来都没有半点恩情可言! 太子是合格的帝王,是大燕无可挑剔的储君。 泰安自愧弗如,又羞惭难当。 她的父皇,她的兄长和她,却恰恰因为念旧情又心慈手软,做了大燕百年以来最不合格的皇室和储君。 若是父皇当初亦能狠心,尽早斩除势大的李家,又怎会有十年之久的李朝乱政?又怎会有东突厥趁机□□,南下攻入顺州,伤及无数平民百姓? 杀生和仁慈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太子血洗功勋的残忍,又是不是对黎民百姓的宽厚? 他能够做理智而又完美的帝王,可是她又能否接受一个冷酷又专断的丈夫? 站在各自的立场,谁的想法都没有错… 错在了他天生适合皇家,而她穷尽一生气力,怕是都没有办法适合皇家。 错在了,她不适合他。 可是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能放手?就像太子所说那样,时间于她仿若静止,她早放手晚放手甚至不放手,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不能陪在他的身边,伴他度过这危机四伏的一生? 矛盾、犹豫、不舍、心虚,重重情绪交织在一起,可是她理智尚在,知道与突厥交战在即,万不该让这些儿女情长影响太子的心智情绪,便压下心中万千感慨,冲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泰安定定神,又轻拍太子的手臂示意他松开:“…我还是要收拾一下,去秦小姐那里与她同住。” “别去。”他没有松手,还得寸进尺地紧了胳膊,“明天我便要率兵攻打代州。今夜你别走…陪我说说话…” “这么快?!” 她讶异。 太子点头。 云州和代州相距并不算远,突厥南征最先攻破顺州,再是定州,最后才是代州城。 代州城四面广阔,难守易攻,突厥攻城之前百姓已大批撤离。突厥如今虽已破城,但根基不稳,却是太子收复城池中,难度最小的一个。 太子和泰安并肩躺在军榻上,心情伤感又压抑。 “当真不能带我同去?”泰安问。 太子摇头:“此去代州是为急攻,出其不意。轻装上阵,轻骑与步军紧跟我后,随时都可能与突厥散兵打起来。带你,太危险。” 他笑了笑,又说:“何况秦家小姐必要留在云州,你一并留下陪着她,也可替我照看一下。” 太子的意思是要骑兵先行粮草后到,而留在云州的粮草马匹都须人督导。 她自然相信他有万全安排,不过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 寅时刚过,天色尚且漆黑一片,太子轻轻起身,泰安立刻睁开眼睛,站在他身边替他整装出发。 李将军与太子同去,燕军骑兵倾巢而动,马蹄声如雷鸣一般,浩浩荡荡朝着代州城前进。 第104章 草人 顺定两州, 是大燕北境重镇。 燕军若是收复定州, 可驻营扎守,守城过冬;若是收复顺州, 可补充粮草辎重, 倒逼突厥回防。 无论是先攻顺州还是先攻定州,都各有利弊。燕军营中军将自发分为两派, 自离开京师开始, 一路行军之中已争论许久。 太子面前摆着沙盘,竹笔细长, 在定顺两城中游移,最终落在了两城之间的代州城上。 应先生与李将军一左一右站在太子身旁, 神色间有些踟蹰,像是把握不准该不该说。 太子敏感,抬眸示意应粤有话直说。 应先生犹豫道:“臣自顺州南撤,一路上也曾接到战报…顺州一役,突厥突袭速战速决,但兵力亦有损伤,理应于顺州城内休养整顿再度南下。” “顺州沦陷之后,突厥侵略的消息立刻传至定州。定州太守和守备合该有所准备, 哪知顺州沦陷前后不过数日,便有断断续续消息传来,说定州城破, 亦被哥舒海率兵攻占。” 太快了。突厥兵攻城略地的速度, 太快了。 快得像是定州城内官兵一见到突厥人来, 就连打也不打弃城而逃似的。 顺州久经战乱人心涣散,一夜破城,太子虽然震惊,但是相信。 可是定州城墙高约三丈,壕深二丈,广八尺,环城一周,总长两千余丈,共有百座角楼马面,是顺定代云四城之内,固防最牢靠的一州。 定州城破得如此之快,太子却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4 自始至终都没有想明白。 “所以…战报中写得含糊,也是因为定州城内究竟是何状况,无人能够肯定,众说纷纭,小道消息一直未曾断过。”应先生斟酌着说。 太子沉思片刻,下了决心:“所以…便攻代州罢。” 顺定二城情势不明,太子意欲从代州入手。 代州城地势低洼,夹在顺州定州两座城池之间,一贯最不起眼。城中百姓较另外两城稀少许多,富庶更是远远不及。因而太守入城多年,城墙不高,堡寨不全,易宫难守。 太子择定突袭代州,就是为了出其不意。 “突厥兵力有限,定顺二州必会重兵屯守。哥舒海猜测不到燕军首战会攻代州,兵力必有松懈。”太子说。 突厥行军打仗以骑兵为主,驻营都需考虑粮草马匹。代州城中贫瘠,城外又无水草,并不适合驻营。 说起来,代州城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夹杂在定顺两座重镇之间。 “攻入代州,一来可以切断顺州定州之间的补给,二来也可小振声威士气,再借机观望顺定二州城中形势,一鼓作气收复失地。”太子说。 他既打定主意偷袭,行军便不分昼夜,奔袭极快,不足两日便至代州城外。 明月高悬,月黑风高,代州城外渐有北地草原风貌,深秋夜晚一片风声鹤唳,极佳地掩盖了马蹄前进的声音。 燕军于太子令下,摆好却月阵,沿着代州城外突厥游骑的据点,一个接一个地扫荡过去。 代州城外果如太子所料,驻守的突厥皆是游兵散骑,太子一路攻打几乎未遇上什么像样的反抗,摧枯拉朽般地推进到代州城墙之下。 顺利,但是未免有些太过顺利。 偶尔有零星乱箭像是没有准头一样落下来,被太子自行握盾挡开。没有对燕军造成丝毫威胁。 城门紧闭,城墙上站着位四十余岁的突厥大将,宽面阔鼻,苍髯如戟,眼如铜铃,远远对着太子大喊,却是叽里呱啦一堆突厥话。 “这是哥舒海手下将领默绰,别看他长相粗犷,心思却极为缜密细致,是哥舒海最信任的副将之一。”应先生眯起眼睛辨认片刻,挨在太子身前解释道。 太子点头,对攻城之艰险更有认识,扬起手臂朗声高呼:“今夜攻亭,有能先登者,赐田宅免税赋,赏银千两,擢指挥使!” 城外守军据点已拔,燕军已无后顾之忧,再有太子振臂承诺,士气高振,怒吼震天。 秦家送来的大筒派上大用,石弹先发,溅起城上黄土漫漫。再有骑兵挽起弓箭,箭尖淬油自火圈中穿过,星星点点落在城墙上。 守城突厥兵将的确不多,隐约看到默绰的身影出现在角楼之上。撞城的战车蓄势待发,李将军静待片刻,等再一波箭雨落下之时挥动手中旌旗,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羊头形状的攻城槌车如同天降巨石,由数十名步兵奋力推动,猛地撞向代州城门。 城门乃是木制,接连两次攻城之后早已破败,经槌车一撞之后裂开大缝。燕军士兵见状士气大振,将槌车后撤,又再全力撞了一次。 城门这次被撞开了。 燕军步兵潮水般自城门之中涌了进去,将拦在路中央的绊马索搬开。骑兵紧跟其后,浩浩荡荡在李将军的带领下入了城。 应先生紧紧陪在太子身旁,小心翼翼地护送太子从城楼之间穿过。 “殿下天威英武,有如神助。我军此番攻城未伤兵卒,天佑大燕也!”应先生觑了太子的面色,小心翼翼地提点。 太子目光沉沉,抬头看了眼城门上的投石孔,面色逐渐铁青。 “三年前收复顺州,哥舒海已决意后撤,并未在城中留有守军。饶是如此,我燕军入城时,仍因投石孔中落下粪尿而损伤不少。”太子说。 城门楼里,处处留有孔隙,就是为了方便守城时的军将浇下滚水沸油以杀伤攻城的敌人。哥舒海后撤时来不及准备滚水沸油,仅仅浇下粪便屎尿,已令许多战时身负有伤的燕军伤口感染,重病殁亡许多。 时隔三年,太子心有余悸。入城时本做好准备后撤伤兵,却没想到一切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 顺利,太顺利了。 太子眸中精光闪过:“我本以为代州城中并无留下投石孔隙,却没想刚才抬头一看,确实是有的。” 既然有,为何突厥兵将不用呢?难道真的是默绰不懂吗? 不…突厥兵将不用,只有一个原因。 “城中…无兵!”太子猛地抬眸,举手示意应粤跟上,大踏步地站上了方才默绰所在的角楼。 果然,城墙之上只见燕军,不见突厥。隔开数十米外,太子一眼便瞅见了默绰铁甲寒衣的背影,身上插了数支箭头,稳稳立在角楼之上。 十余位燕军围在他默绰身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是极为惊异似的。 太子大步流星走了过去,伸手猛地将那“默绰”推倒在地。 “草人!是草人!”有兵士高声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5 出。 太子定定地看着倒在地上散乱的草偶“默绰”,眯起了眼睛。 第105章 无兵 哥舒海在代州并未布兵。 城外略显草率的据点, 三三两两的游兵散骑,和异乎寻常顺利的攻城,于是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突厥从一开始,就只当代州是个诱饵,从来没将主力兵力驻守代州。 方才交战之前默绰在城墙上略一露面吸引太子注意之后, 两军交战立刻后退, 急急慌慌地自北城们纵马离开。 入城的燕军尚且沉浸在一片喜乐之中, 太子却立刻吩咐李将军整合阵型, 拔营前进。 “代州城易攻难守,怕就怕我们被人诱入圈套, 翁中捉鳖。”太子面色冷峻, “如今士气高涨,当趁势南下,也好一探定州虚实。” 李将军面露犹豫:“寅时将近,大军整晚作战未歇,不若略作休整…” 太子举手, 断然拒绝。 自在城墙之上见到草扎“默绰”之后,太子心中隐约的慌乱就未停过。大军入城之后未曾停留, 立刻南下赶往定州。 定州城固若金汤,自护城河外数十丈便有壕沟,燕军与攻代州城一般无二将却月阵摆起, 沿着壕沟一路北上, 极为小心谨慎。 “所谓攻城, 皆须掠地为先。城墙再是固若金汤, 护城一役都须从城外开始,壕沟马索一应俱全。攻城同样,必当先行拔除城外据点,方能全心全力架梯攻城。”太子说。 道理很简单,守城军将人数众多,围堵在城墙上施展的余地有限,因而守城一战,大多由城外早起挖筑的战壕堡垒开始步兵,两军交战,攻城一方也必得先将城外守军的将士剿灭或者逼退再行攻城,以避免攻城之时遭城外守军偷袭,腹背受敌的局面。 太子心知哥舒海其人狡诈,谨慎之上再添小心,绕着城外一点点地推进,力图将壕沟之内的突厥兵将突袭剿灭。 从城东,绕到了河水流过的城南。日头渐渐高挂,万名燕军将士昼夜未食,已是饥渴交加疲惫不堪。 一条条的壕沟探过,一次次的土堡被推翻。太子的眉头愈锁愈紧,脸色愈来愈沉。 待到绕至城南山畔,李将军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憋藏已久的怀疑:“怎么这一路…没有遇上突厥兵呢?” 定州城外,如同代州城一般,一样没有哥舒海的突厥兵将。 而在云州城内,泰安早起从营帐中出来,打眼便望见沙苑小心翼翼地跟在秦相英的身边,站在太子的营帐前坦然地等她。 泰安霎时有些尴尬。 太子待她一贯尊重,发乎情止乎礼。两人相处经年,早习惯了同室而居,此时骤然被秦相英撞破,倒觉得无名无份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秦相英面色如常,大大方方冲泰安行礼:“阿凤姑娘前日应下教我骑马,不知今日可有空闲” 秦相英当真不愧是皇后娘娘带在身边亲手指点的世家贵女,性格爽朗可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骑术也不差。 秦相英和泰安相处,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就将泰安的性格摸得清清楚楚,彻底摒弃了那些世家贵女之间的绣技诗词话题,捡些秦家商队在西域上经过的趣事和泰安分说。 “当真如此”泰安一脸向往。 秦相英微笑:“祖母最喜欢听府中大管家讲这些趣事,我们姐妹跟在祖母身边听了不少。那神骑骆驼当真背上矗立了两座山峰,可十日不饮不食,只靠驼峰里贮存的水食维持性命。” “你懂得真多。我以前虽也知道骆驼,却只是话本图册上见过,不曾知道得这般细致。”泰安由衷地赞叹。 秦相英笑而不语,停顿片刻才说:“你一直陪伴殿下住在东宫,能有机会看到这些话本图册,已是不易。” “不容易。”她继续说,“以往曾听妹妹说,殿下赠送给太子妃的定情之物尽皆亲手所刻,可见殿下前些年在宫中处境艰难步履维艰,这般境况都能想方设法替你找到话本图册,看来阿凤姑娘当真受殿下爱重。” 话是好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是连在一起又很戳心,隐约指责她以色侍君又不明事理,不为太子的处境着想。 泰安心底一沉,公主的倔强被激了出来,口中半点不让:“秦姑娘不必担忧,殿下处境艰难那些时日我俱相伴左右。小太子过得辛苦还是不辛苦,我恐怕比你清楚太多。” 一番话完,她一甩马鞭纵马向前,秋日凌冽的寒风自脸颊边呼呼擦过,凉意飒飒。 清冷,但是像是胸臆间憋闷许久的烦躁被一甩而空,痛快极了。 可这才是与秦相英相处得第一次,第一日,太子不在身边时说出的第一番话。 就已经这般处处含沙射影话中有话,以后若是她当真入了太子的后宫,经年累月难道还要受这般酷刑? 以前做人的时候不曾委屈自己,如今做了鬼,倒还要为了个男人受这鸟气。 憋屈,当真憋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6 泰安渐渐放慢了速度,身后的秦相英慢慢赶了上来,和她并肩而骑:“可是我说错了什么,惹了阿凤姑娘不喜?听闻阿凤姑娘与我妹妹同岁,我痴长你几岁,妄自称声姐姐,若有什么做的不好,还请妹妹海涵。” “殿下出征在外,你我本当互持互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替殿下分忧…”秦相英还在喋喋不休,字里行间都满满是傲慢又自负的优越感,句句话都刻意惹人生厌。 泰安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平日里刻意讨人喜欢的姑娘,刻意招人厌烦的时候,可以有多恼人。 秦相英在太子面前表现得有多大方得体,此时在她面前就有多骄矜聒噪。 “今日晏昼妹妹可愿与我一起,慰问军中将领士兵?”秦相英仍是高高在上的语气,施恩似的说。 泰安冷冷看着秦相英,像是看穿了她玩的把戏。 秦相英一届女流,能做什么有用的事情? 无非是出位做戏博名声,为自己将来造势上位铺条康庄大道,仅此而已。 泰安厌烦透顶,冷冷说道:“不必了。” 秦相英露出夸张的,讶异的,质疑的表情:“难道妹妹日日待在殿下的营帐中不成?” 泰安被她的表情刺痛,压抑怒意道:“有何不可?” 她本就低调,一直在军营中努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生怕给太子惹来麻烦。 此番遭了秦相英激将,更是藏在营帐中连门都不出。 哪知当夜,沙苑一脸不满在营帐外唤她:“今日秦家小姐犒军,你去了哪里?她可曾提过,要邀你同去?” 泰安一愣:“怎么了?她是提过…我只当她是做戏…” 沙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晚膳之前,她一身男装短打英姿飒爽,身边皆是秦家护卫,抬着巨大一只楠木箱子,挨个指挥使得营帐走过。” “那楠木箱子里密密麻麻码了一件件丝绸里衣,穿在身上轻薄护体,可防止箭头倒钩皮肤,十分贵重。秦家小姐不分士阶,人人皆亲手递上一件,大方爽朗得体至极。” “偏生旁人夸她心善,与殿下相配,她自谦许久之后又说,妾身如何比得过殿下身边的阿凤姑娘,陪侍左右生死相随,才是殿下的红颜知己。” “只这一晚,秦家小姐名声大震。如今军营之中人人皆知太子有位体恤下士的贤内助。”沙苑皱着眉头,“和一位…缩在营帐中伺候殿下的阿凤姑娘。” 比不过,当真是比不过,只一句话的功夫,她就被秦家小姐逼到了角落。 沙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泰安:“你该和她一道去的,不该全被她出够了风头。” 泰安却苦笑着摇头:“没用的,沙苑。你还不明白吗?如今局面,就算我当真陪她一道去了,也会在众将的面前被讥讽一番。” 犒军的丝绸里衣,是秦家的手笔。身边陪伴的下人,是秦家的家丁。 她无家世无背景,怎么去和秦相英比?被碾落成尘化作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没事的,我再不在乎这个。”泰安轻声说。 她本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妖孽,又要怎样博这个虚名? 第106章 朱将 “奇怪, 到底去哪里了?难道战报有误,哥舒海并未率兵南下不成?”李将军喃喃道。 应先生脸色一下铁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明鉴,顺州城破当日,臣与突厥血战至最后, 亲眼见到王中郎殉城, 无半句虚言…” 太子连忙扶起应粤, 眼神凌厉扫向李将军。李将军面上很有些讪讪, 嘴唇嗫嚅。 “应先生不必多言,你所说每一个字, 我都不曾有半分怀疑。”太子沉声道, “定州城内形势不明,且驻营休整一番,明日再行攻城。” 代州仅凭轻骑和车马就可攻城,制胜在于出其不意。定州不比代州,城墙高三丈, 壕深二丈,燕军欲攻城, 必先等待云梯掷车到位,才有机会攻上城墙。 何况墙高沟宽,守城突厥兵必会备齐滚木擂石金汁灰瓶自天而降, 攻城官兵死伤无数, 连番血战之后, 才有机会攻下城墙放下吊桥, 令步兵和轻骑由泺源门入城。 真真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易守难攻之城,才能以“定”为名,取一城之力足以安定天下之意。 所谓攻城,亦是宫心,要耗尽城中将领百姓的耐心和粮草,就算太子七万精锐军队倾巢而动全力扑上,算下来最快也须得月余。 “臣至今仍想不清楚,这样完备的定州城,究竟是如何一夜之间被突厥兵攻破?难道哥舒海当真如此神武,定州官兵当真如此无用?”李将军斟酌了词句,小心发问。 太子沉默中抬起眼睛,眺望不远处的城墙,轻轻摇了头:“我亦想不清楚。” 顺利,太顺利了。 太子此番征战,仿佛踏足在云彩之上,处处都充满不真实感。 异乎寻常顺利的征程,眼看便要不费一兵一卒收回代定二州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7 ,细枝末节之处又透露了许多诡异。 太子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胸口,摩挲着那本薄薄的《圣祖训》,像是感觉到了她曾经存在过的气息。 “泰安…你同我一起。”他说。 次日卯时,太子率万余精兵,于定州城外叫阵,一一罗列突厥的罪名:“背信弃义,君臣未定,连兵不息…毁盟誓,复相攻,纵欲逞暴…” 话音未落,城中已有箭矢突然射来。灰蓝的天空骤然暗淡,抬头一看,方知是密密麻麻的箭矢遮天蔽日般落下。 燕军早有准备,兵士列阵,举起手中盾牌阻挡。李将军紧紧随侍太子左右,亦举起半人高的盾抵在太子面前。那箭雨甚密,偶有两只落在盾牌上,发出澄亮的金属撞击声。 清脆响亮,像是撞进了人的心里。 箭雨刚过,太子便举手示意,燕军将士伸臂挽弓,齐刷刷对准护城河外的城墙,只待太子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可是太子却迟迟没有说话。 李将军等了许久,急忙转脸去看太子,才发现他的目光定定落在盾牌前面的地上。 那地上凌乱散落数支突厥射来的,被盾牌挡下的箭。 “殿下…”李将军焦急出声询问太子。 太子深深吸一口气,放下了高举着的手。满军肃穆,眼睁睁目睹太子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放弃了反击的军令。 “看清楚了吗,少林?”太子的语气十分恍惚,“这支箭…是我大燕的箭啊!” 李将军大惊,唰唰捡起数支落在地上的箭放在眼前仔细辨认。 白羽细密,木纹暗沉,长箭流光似的,十分漂亮,与突厥短粗的飞箭对比鲜明,万万不会错认。 “莫非定州守军未曾抵抗便被攻破,大批燕军军品被缴获,又被突厥收为己用?”应先生十分焦急,“定州太守张之重乃是大司马陈克令手下旧将,人虽庸碌,但却不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就算哥舒海天降神兵神勇无敌,又怎会连抵抗都不曾呢?何况这守城将士好说歹说也有千人,弃城而逃又跑去哪了?怎会半点消息也没有?” 处处透着诡异。 李将军蓦地瞪大了眼睛:“莫非是军中出了奸细,趁夜落下城门将突厥精兵放入?又或者城中先前已经混入突厥奸细,攻城之时里应外合…” 不,不是这样。 太子轻轻抬头,打断了李将军的猜测。 “突厥骑兵惯使短弓,木箭与之相配,亦略为短粗。弓箭相称方能大用,就算突厥人缴获燕军大批箭矢,弓总会用自己用惯的短弓。”太子说,“可是你看,地上落下的燕军长箭,箭尾整齐箭杆光滑,分明是相配的长弓射出来的。” “所以…”李将军倒抽一口冷气,“这箭不是突厥军射出的,而是燕军…” 太子眉头紧锁,脸色煞白:“定州城中,亦没有突厥兵。哥舒海从来都没有…攻破定州城。” 自顺州城破,从来都不曾有清晰准确的战报从定州城外送出。 城破与否,自始至终都是纷纷纭纭的流言飞文,在人心惶惶的边境流民中众口铄金,直至“定州城破”一事已深入人心。 然而哥舒海麾下的突厥兵将,却自始至终从未攻破定州城,甚至未曾有过攻破定州城的意图。 他们将定州城密密麻麻包围起来,半个苍蝇也飞不出去,不让任何一点城破与否的消息传出。 太子猛然调转马头,胯/下战马痛嘶一声。 “我们走!” 万余燕军再无耽误,直直闯至护城的壕沟之前。 箭矢流星一般一刻不停,太子却只令军将列阵举盾护体,半点还击的意图都没有。 李将军猛志常在素来勇武,此时心急如焚,更是连命都不顾。直直奔至壕沟之下朗声怒吼:“城中何人?可是定州太守张之重?我乃大燕当朝太子麾下,率卫李少林是也,特为救城而来,还不快快落下城门,放我大军入城?” 李将军话音未落,角楼上咻地一声射来一支淬了火的长箭,直直钉在他的马蹄之前。 战马受惊高高跃起,李将军奋力勒紧缰绳,将马匹控住,心中不由大怒。 哪知城上却有小将探头探脑,厉声反驳:“呸!突厥老狗当你朱爷蠢吗?昨日乔装扮作顺州城后撤的王中郎亲卫,前日又扮成太原府赶来的援军,今日胆子更肥,装成太子殿下的镇北军。两年前太子收复北地,燕军七万人人精锐,今日就看你这几个残兵败将的鸟模样,老子就算是痰迷了心窍,也不会上你的当!” “你若是太子麾下的李将军,我还是玉皇大帝身边的天蓬元帅呢!”那朱指挥使朗声大笑,讥讽道,“猪年大吉,且看俺老朱送你上天!” 朱指挥使一声令下,城墙上又是一片箭雨落下。此时两军对垒距离极近,盾牌已难吃住弓弩的力道,马匹和兵将颇有些损伤。 李将军还想再劝,太子却示意应先生将他一把拽下。 “中计了。”太子的面容尚且冷静,声音却控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8 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顺州城破,突厥先攻代州再攻定州,城中太守死守一月有余,却不见突厥全力攻城,只是将定州死死围起,不让消息走漏。 然而太子率燕军自云州出发之前接连数日,突厥人却乔装成燕军各部将领,日日前来定州城前,诱定州守城军将落下城门。 狼来了的故事,谁都听说过。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突厥兵将装成燕军友军诱敌开门,手段拙劣,被城中守将一一识破。 然而第四日上头,当太子当真率援军前来的时候,守城的军将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信了。 “昨日…昨日尚有突厥大军在此,今日我们来时,却不曾见到半个兵将。”太子说,“突厥不是无人,亦不是将全部兵将都死守在顺州城内。” “代州无兵,定州无兵。可是突厥分明有兵,所以兵都是在…”太子的瞳仁霎时扩大,鼻翼翕动声音嘶哑。 “云州!哥舒海率兵攻打的目标,是云州!” “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从云州城中率兵北上代州那一刻,云州便如年夜饭前待宰的鱼羊,彻底被送入哥舒海的口中!” 云州城固若金汤,又有太行黄水,自古至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可是一旦云州城破,以南便是一马平川的太原府,布兵不足千人。三晋以南只渭水一条天堑,渡河之后可直取京师,大司马去后朝中文臣为重,守城无将。 大燕百年帝脉就此危在旦夕。 阿咄苾和哥舒海此番南侵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定顺二州的富庶,亦从来都不是攒够突厥游民过冬时的干粮。 而是整个大燕。 第107章 沙苑 云州城中, 沙苑默默地陪伴在泰安的身旁。 “殿下念旧, 对我们这些东宫的老人都善待有加,更何况是阿凤姑娘你呢。”沙苑的声音越压越低。相处经年, 他对泰安和太子之间的了解愈深,隐约猜到泰安与太子相识的过程牵扯皇家阴司,极有可能是见不得光的隐秘。 “秦小姐的手段, 殿下在宫中长大又怎会不知?”沙苑小心翼翼地说,陪着泰安登上了云州城墙, “殿下素喜姑娘天真烂漫单纯可爱,怎会被阿凤姑娘手段左右?” 泰安轻轻看了沙苑一眼。秦相英来后,对军中将士皆有礼遇, 太子身边的大监更是下了苦功,应当没少送礼给沙苑。 可是沙苑对太子忠心耿耿,对她亦不踩高捧低, 她着实心中感激。 可是沙苑却不能明白她的心情, 她也没有办法对他明言她的感受。 她和秦相英之间要争的,从来都不是太子的真心。 这点, 她清楚;秦相英也清楚,否则又怎会选择太子不在身边的时候, 对她下手? 泰安长叹, 轻轻拍了拍胸口。 自太子走后, 她时不时总觉得有些心慌,那种如影随形的宿命感又冒出了头,如同皇后元神寂灭的前夜。 可她却分不清, 那种灭顶之灾即将到来的压抑感,是来自于她自己,还是对太子的担忧。 夜凉如水,星海凋敝,鬼使神差般,泰安由沙苑陪着登上了云州城墙。 云州背靠太行,城墙高耸,站在墙上远眺北境,隐约可见灯火点点,勾勒出山脉绵延不绝的起伏。 这是太子浴血守护的江山,他的江山。 她从来都不是太子身边十六岁的宫女“阿凤”,而是大燕受尽荣宠的镇国公主泰安。这,也是她的江山。 那城墙太高,沿着角楼的缝隙低头俯视,泰安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白光倏忽闪过,仿若回到了三十年前,她誓与大燕共存亡的那一夜。 泰安心情激荡,抓紧了自己的胸口,分明胸膛之中空荡无物,却像是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太子…太子遇到危险了。”她将衣襟攥得愈紧,脸色惨白几乎看不出血色,血脉与他相连,隐约能感受到他无边的慌乱。 沙苑一惊,抬起眼眸问:“阿凤姑娘如何知道?” 她亦不是完全确信。 与多年前太子负伤流血时不同,她藏在他胸膛的元神未曾感受到半点血气,只有千里之外他惊慌失措的情绪。 什么情况下,一向镇定细缜的太子会失措至此? 泰安不敢再往下想,仿佛这念头本身就已让她坐立难安,一甩衣袖朝城楼下走。 哪知她二人一转身,秦相英面沉如水,正正立在他们身后。秦家十余位家丁列成一排,虎视眈眈地看着。 四目相对,秦相英挑高眉毛气势逼人:“阿凤姑娘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玩这些小女孩争宠夺权的把戏?一直紧盯她的行踪,难道是打算趁太子不在她孤木难支,随意找个错处将她关押起来先斩后奏不成? 泰安心烦意乱,再不耐烦与秦相英虚与委蛇,冷冷回道:“着人备马,我要出城。”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49 她猛地回身,目光紧盯沙苑:“东宫率卫还有多少人在军中?勿再耽搁,整装上马,与我一道接应太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再留下难道任凭秦相英宰割不成? 何况太子如今身陷险境,她就算是有一线希望,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沙苑素来机警,见状清脆地应一声是,护着泰安就想从城墙上撤下。 秦相英却哪里肯放泰安这样离开,眼风一扫便有家丁上前,拦住两人退路。 “不过问一句话,妹妹便闹着要出城,未免太任性了些。”秦相英和言煦语,微笑道,“姐姐便请妹妹到我营帐中小坐,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她待泰安,一开始还是存了些和平共处的正室气派。可是初入军营献上秦家倾力的家财,太子却仍将泰安强留自己营帐之后,秦相英便终于对泰安起了杀心。 真心要用真心来换,秦家兴亡在她一举,秦相英被逼上梁山,也只能用她的真心来杀他们的真心。 秦家家丁对泰安和沙苑半点都不客气,眨眼之间钳住面色煞白的沙苑,还欲伸手去碰泰安。 沙苑大怒喝道:“大胆!” 家丁却像没听到,半点不停没有丝毫避讳,直直朝泰安伸出巨掌。 可他却没有碰到她。 仿若是一幅极美丽的画卷,她轻飘飘地转了个圈,衣袂在高墙上呼啸的风中翩翩,孤影惊鸿般。 明明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似的。 泰安自秦相英的眼前飘过,暗香缕缕窜入鼻间,像是柳絮拂面,从极近的地方飘过。 太快了,她的动作太快了。 秦相英霎时冷汗飙出,惊觉若是此时泰安手中握刀,怕是她的一张俊面,已然保不住了。 眨眼之间,泰安站在了云州城墙垛的边缘。 沙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呼“不要”,泰安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纵身跃下三丈余高的云州城墙。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她从来都是鬼,从来不惧时间的流逝。 她与他血脉相连,亦从来都不惧空间的阻隔。 黄土漫漫,城下漆黑一片。 泰安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隐约间听见城墙上沙苑的怒吼,轻叹一声,迈起步伐向城外跑去。她步伐轻快,又借了风势,找回了些以往做纸片鬼的感觉,朝着朦胧间感受到的方位前行。 而城墙上,秦相英惊怒交加,直到日头渐渐泛白,才面色铁青地听取了秦家下人的回禀。 “…前后数十丈俱已遍寻,确确实实未曾找到半具尸首。” 十余人亲眼所见,太子的宠姬“阿凤”由三丈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这样的高度,爬管云梯的士兵若是坠下也断要面见阎王爷,更何况她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 可是秦家下人却未曾找到泰安的尸首,甚至连血迹都不曾见到。 她到底是何人,又有何本事能做三丈的城墙上跃下而毫发无伤? 秦相英的目光慢慢挪到了沙苑的脸上,轻声开口:“沙公公,你当真不知?” 沙苑的脸上鞭痕纵横青紫骇人,听她问话,微微睁开了红肿的眼睛,露出讥讽的笑容。 秦相英举起手中的茶盏,啜饮一口,说:“看来,你知道的太少了。” 她缓缓勾起嘴角,又说:“可你知道的,也确实太多了。” 第108章 皓腕 云州城中, 秦相英手段高明, 将残局收拾得干净利落。 但是旭日东升,青山渐渐红染。 她没有预料到的是,突厥铁骑,来得也极快。 云州自太子率骑兵主力出城之后,回撤城外壕沟据点中的兵力,大军俱在城中。 哥舒海亲自率兵, 突厥三万重兵压境,长驱直入宛入无人之境。 守将中, 唯余太子身边副将右骁骑将军郑信留守。郑将军与云州太守同上城楼坐镇, 燕军□□手在前,箭矢落雨一般朝突厥兵砸去。 哥舒海麾下, 骑兵速度极快, 而守军弓箭效果有限。短短几番来回之后, 突厥就已攻至护城河之前。 生死存亡之际, 秦相英一身干净利落的骑装, 头戴红缨, 不惧艰险亲自登上城墙督战,士气因此大振。她是女子, 滚木擂石搬不动, 便毫无畏色亲手递上金汁灰瓶,供守城将士顺着云梯浇下。 污秽脏重如若无物, 秦相英表现得丝毫不像娇宠着长大的女子, 反而在云州守城一战中, 展现出了坚忍不拔的风姿。 由旭日初升,血战至日暮时分,城中守将伤亡惨重,却一次又一次击退了哥舒海的进攻。 秦相英站在角楼上,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哥舒海。他傲然地站在城下投石车的旁边,优哉游哉地像是来此观景一般。 满身皆是自信。 他比她预想之中更为年轻,初秋的天气却胸膛微敞,露出小麦色的肌肤。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0 色的头发扎在挠头,鼻梁高耸,与太子的英俊虽然不同,却也别有一番不羁的风味。 她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看,哥舒海却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略一挑眉,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眼神中带了嘲讽。 秦相英咬牙,握紧拳头,转身又问郑将军:“可有神射手,能将那突厥蛮子一箭射下?” 擒贼先擒王,道理谁都懂,可是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城中守军已渐显疲态,城下的突厥兵却在哥舒海的指挥之下轮换得当,云梯、投石车与撞车交替进行,体力十分充沛。 郑将军神色愈发严峻,斟酌再三对秦相英沉声道:“姑娘还是退避太守府中为妙,若是突厥攻入城内,姑娘身为女眷首当其冲,怕是境遇不妙…” 秦相英微笑,从怀中掏出白色一只小布包:“将军放心,相英亦早有准备。云州城破,我自当殉城,绝不会失节被辱,污了殿下清名!” 有勇有谋,不愧是巾帼枭雄。 郑将军肃然起敬,对秦相英长拱一揖。 夜幕低垂,守城所用的滚木擂石渐渐捉襟见肘,墙上守将皆掏出长刀短剑,与敌军血刃相见。 秦相英紧紧攥住手中的布包,只等突厥人上墙的那一刻便仰头吞下。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垛,却从缝隙之中看见远方若隐若现的火光。 “这是什么…”秦相英几欲怀疑自己的眼睛,指着远方惊问道。 那火光越来越近,伴随着渐渐清晰地马蹄声和万余名大燕将领的怒吼,越来越近。 “殿下!是殿下的援军!”郑将军精神大振,挥舞着手臂神采飞扬:“守军听令,援军已至,我军当一鼓作气奋勇作战,与殿下里应外合,将突厥狗贼一网打尽!” 可是哥舒海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守城的燕军意识到了援军的到来,攻城的突厥却比他们还要更早。 哥舒海缓缓回头,眯起眼睛盯着远方,长长出了一口气。 “撤!”哥舒海面色一沉,凄厉的金锣声响起,攻城的突厥兵仿若立刻得到了撤退的指令,飞也似地从云梯上撤下,整齐划一地排成一队,从城侧纵马狂奔,毫无恋战之意。 太子离得并不算远,眼睁睁地看着突厥骑兵齐刷刷地撤退。李将军焦急问道:“殿下,可要率兵去追?” 他们与云州城兵力加在一起远超突厥,借机追击可重伤突厥。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是太子却毫不犹豫地摇了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云州城。 他一言不发,是因为从来未有过的慌乱。 自定州城中扑了个空之后,就一直未曾停过的慌乱。 泰安,泰安在云州。是他一意孤行,将她留在了危机四伏的云州。 太子伏在马上,脑海中除却她的安危,却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念头。 城门尚不及完全落下,太子勒紧缰绳纵身一跃,跳过丈余宽的壕沟,直直往城中冲去。 郑将军率兵守在城门之后,齐刷刷地跪下请罪:“臣等无能…” 太子一把将郑将军扶起,动作之大几乎分不清是拽还是扶:“突厥可有攻入城内?” 他气息不稳,眼眶微红,死死盯着郑将军,直到听到一句“未曾”,才长舒一口气,放下一半心来。 “城中平民可有伤亡?”太子又问。 郑将军一愣,摇头道:“殿下爱民拳拳之心,臣自愧不如。臣,亦未曾听闻城中百姓伤亡的消息。” 百姓无碍,泰安留守军营,自然也会无碍。 太子一颗心终于落回至肚子里,这才终于问起守军的情形:“守将伤亡几何?城中备粮又如何?” 哥舒海带兵奸诈,一见太子援军到来掉头便撤,怕是做好了与燕军游击作战的准备,随打随逃,抢粮草补给。 太子最为担忧粮草,细细询问一番,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云州果然富庶,守好云州,便是守住了大燕的国脉。” 他的心情愈加轻松,随着郑将军前去慰问受伤的士兵。营中架起锅灶,准备起犒军的筵餐。太子与守城军将痛饮数杯,再欲饮酒,却发现身边袅袅婷婷站了一个人。 一身骑装短打,鬓发散乱,却神采奕奕。 正是血战之后的秦相英。 郑将军端正站起身,对秦相英施了大礼。太子本能地皱了眉头不喜,却听郑将军语带哽咽,激动不已:“殿下,良娣娘娘真乃豪杰也!守城之时,她不惧刀剑亲上城墙,誓与云州共存亡;又对殿下衷心耿耿,不惜服毒以卫清白!如此巾帼枭雄,实乃殿下之幸,大燕之幸呐!” 席上的将士本不分品阶坐在一起,听完郑将军一番话纷纷起立,夸赞起秦相英贤惠有德,体贴细致,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吵得沸反盈天。 秦相英低下头来,默然不语,只慢慢伸手提起桌上的酒壶,朝太子的杯中斟满。 她胡服穿得贴身,露出雪白一段皓腕,娇滴滴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1 太子皱眉,挪开了视线,又不好此时当着众人驳了她的面子,只好低声温言道:“这些粗事,你不要自己来做,没得失了自己的身份。交给沙苑便是了。” 他像是此时才回过神来,转头问道:“沙苑人呢?怎么不来伺候?可是受伤了?” 第109章 现身 秦相英冷静地抬起眼睛, 直直与太子对视,无比坦荡:“突厥攻城之时,相英担忧阿凤妹妹安危, 遣人往营帐中找她。哪知遍寻营中而不得。” 她眸光中隐约有泪,星光闪烁我见犹怜:“沙苑与阿凤妹妹同时不见, 相英本以为这绝非巧合, 还当殿下提前知晓了什么,将妹妹安置了出去……” 太子心中咯噔一声,似笑非笑地看了秦相英一眼。 她这话说得太过诛心,却因这太过明显的埋怨,让太子分不清真假。 秦家不是这等分不清轻重的人家, 母后□□多年留给他的正妻更不应该如此短视, 连东宫身边的人都敢下手。 诸将在前, 太子不欲多言。可偏偏郑将军为人耿直, 很有些江湖侠气:“殿下, 良娣娘娘一心为你,忠心耿耿,在军中上下有口皆碑, 绝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的人。” 太子还一言未发,便有他人替秦相英来打抱不平。你看, 谁说立威搏名声没有用处?一场大战, 秦家将她送过来, 便成了他潜邸时陪伴身边的旧人。 有朝一日太子当真登基, 若真是看清她的狼子野心下手清理, 又怎会不落个凉薄的名声,又怎会不寒了这些老臣旧将的心? 太子抬起眼眸,面容俊朗笑容和煦:“郑将军不必担忧。相英是何人,我又怎会不知?”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佯装不胜酒力地从席上撤下。 刚离开桌边,便紧紧抓住搀扶他的李将军的手臂。 “给我查!彻查!”太子几欲咬碎一口牙,掌心火烫,“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沙苑和她究竟去了哪里!” 比泰安的消息来得更快的,是哥舒海的突厥骑兵。 云州被围整夜,太子班师回城解围翌日,便着郑将军领万人于城外壕沟布阵以迎战。 哪知城门刚刚落下,突然间金鼓齐鸣沙石满天,四周骤然传来马蹄声,夹杂着突厥人的怒吼。 郑将军大惊,一时分不清哥舒海虚实,又领军退了回去。 可是城门关起,金鼓声又渐渐弱下直至消失不见。黄沙减散又不见半匹突厥兵马。 燕军再出城,锣声号角再度喧天。 燕军再回城,又渐渐归于若无其事的平静。 郑将军大怒,回禀太子:“殿下,要么臣率兵去追?” 太子却死死压住:“敌在明我在暗,你追出去发现是陷阱,被人包抄剿灭又当如何?焉知这一次次的挑衅不是就为了等你怒气冲天失去理智的这一刻?” 燕军几番出城又回防,已是疲惫不堪。太子忍住心头冲动,龟缩城内观察数日,却再不见突厥人的下一波攻势。 第三日上头,太子亲自率领四万大军踏出云州城,环城一周却只找到些遗留下的金锣红鼓,和满地凌乱的马蹄痕迹。 哥舒海这游击,打得炉火纯青。 寥寥数千兵力日日在他城外敲锣打鼓,便压得他七万大军不得动弹。 太子吃这一瘪,恨得牙痒痒。 从此在心中对哥舒海的狡诈更添提防,百般叮嘱郑将军守城切勿贪功,无论何人叫阵,切记勿落城门。 可他自己,却在留守云州力保太原府不失,和解救被困多日的定州城中犹豫不定。 郑将军苦劝多次:“定州守将死撑多日,殿下必要及时赶去方不枉弟兄们这么些天的血战……” 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可是不愿离开云州城的理由,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太子下意识地将拳头放在胸前,隔着衣裳感受到《圣祖训》的存在。 她的元神还在这里,受他血气日夜滋养。 可是他当真将云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丝毫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便是太子两相犹豫天人交战的时候,李将军面色古怪地递上消息:“殿下,有阿凤姑娘的音信。” 太子悚然心惊,猛地回过头来,却近乡情怯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李将军缓缓点头,又摇头:“殿下放心,阿凤姑娘无恙。” 泰安失踪之后,太子似是一心相信她仍在城中。 并且似乎无比坚信她一定还在人世。 李将军却不敢苟同。 云州城中早被他们翻了个遍,若是她仍在人世又怎会找不到呢? 虽仍有一半的怀疑,李将军却渐渐相信了秦相英的说辞——她在突厥攻城之前,便已经先行离开。 李将军亲自遣送率卫,将泰安的画像送往北境诸州,又细细描述了泰安的样貌。 她肤色白皙举止高雅,与北境肤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2 色偏黄畏缩谨慎的平民女子绝不相同,气质芳华一眼便可看出差别。 果不其然,前后不过半月时间,便有守将快马加鞭来报她踪迹。 “定州”李将军压低声音,忐忑道,“她孤身一人,出现在定州城墙之下,诡异非凡。城上守将几乎以为鬼魅降临,吓得半死。” 定州城死守日久,墙垛上的守军日夜轮换,早练就火眼金睛,时时刻刻皆在注意突厥的动向,生怕入夜之后再来一次偷袭。 而泰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墙之下,杏黄色的襦裙如同淬了月光,衬着白皙剔透的面容,宛如嫦娥仙子由天而降。 她定定站在那里,抬起头朝城中冷冷望着,分不清意图为何。 那定州守将甚是胆小,一面嘱咐兵士将火箭淬油射出,又一面吩咐人去拿鸡血狗粪。 可下一秒,城墙下却再也不见任何人影。 数十双眼睛亲眼目睹的黄衣女子,就这样眼睁睁地消失在他们面前。 还是守城的朱指挥使见状灵机一动,跪地高呼:“仙子下凡,护我定州!” 太子哑然失笑:“他们说她是仙子?” 李将军不敢多言,低下头道:“是。不仅如此,还令人编了诗谣,日日在墙上歌颂。连街头三岁小儿都知道定州城有仙子下凡护城,万夫莫开固若金汤。” 太子唇角勾起,心中赞叹那朱指挥使着实是个人才。便是鬼魅出现在墙下,都能被他夸成下凡护城的仙子。 有这等人在,也难怪定州城被突厥围剿两月也未曾破城。 他思及至此,神色愉悦。李将军却胆战心惊,逼迫自己勿去深究“阿凤”为何能出现又消失在定州城前。 李将军定了定神,又轻声说:“我们留防在定州城外的燕军来报,说城下仅现身了阿凤姑娘一人,并未见到沙苑公公。且她神情自得,并不似被人胁迫” 未被人胁迫,言外之意便是自愿离开。 种种表现,如同佐证秦相英口中所说。 太子却没有丝毫地犹豫和怀疑,唇角含笑道:“不,她去定州,是因为担忧我遇到了危险。” 那样急慌慌地离开云州,绝非是因为她提前知道了突厥即将攻城,而恰恰是因为她与他血脉相连,感知到了当时仍在定州的他,遇到了棘手的危险。 定州守军说她“仙子下凡”,太子忍俊不禁,想到她情急之时连掩盖行踪都顾不得,不惜暴露鬼魅的身份也要入城找他,心中百感交集。 是她能够干出来的事蠢事。 太子已经笃信,泰安定是入了定州城。 他的信任像是从天而降,从知晓她动态的那一瞬间倾盆而出,雪崩一般毫无保留。 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动机,亦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真心。 三度离城,太子将应先生留在云州城中,与郑将军同守城门。 “待时局平定,及时补充粮草。云州城固,不必担忧破城,但务必不可断粮。”太子细细嘱咐,“沙苑可能仍在城中,注意留意他的动向。” 太子停顿片刻,又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你在城中,记得千万小心秦家。” 他此番率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往定州城去。 雀跃的心情跃然脸上,一扫这些天来的阴霾。 出城极顺,并未遇到故弄玄虚的突厥散兵。 而两日时间急行军,太子率燕军精锐再一次来到了定州城下。 他准备充分,旌旗号角漫天“燕”“卢”二字,又拿了虎符挂在腰间,时时准备与定州守将朱指挥使论一论自己是何身份,究竟是朝中太子,还是突厥兵假扮。 可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大兵未至城下,箭雨已密密麻麻,萧萧如飞沙落下。李将军一面领军奋力前行,一面回头询问太子:“殿下,可要臣先行前往解释?怕是这定州守将,还是将我们当成了乔装打扮的突厥兵!” 太子未说话,目光定定落在一支插在车辕上的箭羽上。 李将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片刻之后惊呼出声:“这是短箭啊!” 是突厥骑兵惯射的白羽短箭。 李将军猛地点起火折,朝马蹄下的沙草地上照去,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鳞次栉比的马蹄印整齐地排布在他们的足下,不时露出一片片焦黑和可疑的深红血渍,处处都显现出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大战的蛛丝马迹。 定州城,破了。 泰安所在的定州城,在坚持整整两月,击退无数次突厥的突袭之后,终于被突厥大将哥舒海率兵攻破了。 —————————————————— 城破,不过是转瞬之间。 可是城破之后的种种,却格外漫长。 这是泰安第二次,第二次经历叛军入城时的混乱。 妇人无助的低泣,孩童凄厉的哭喊,奔逐中抢夺吃食的少年,和举起菜刀护卫家园的农夫 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悉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3 ,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 她再不惧怕死亡,可是眼睁睁看着为了生存而挣扎的人们又觉得是那样的残忍。 “人各有命,生死由天国运非你我能左右。”她喃喃地说,像是在对每一个挣扎着的□□歉,“我送你一程,可我救不了你。” 她的力量太小太小,如何敌得过一场征战? 朱红色的大门就在眼前,泰安逃也似地伸手推开跑了进去,仰头却看见一双双□□的脚,大大小小,高高悬挂在一棵棵焦黑的树干上。 这是定州太守府。 城破之时,太守府女眷尽数自尽以保清白。 第110章 重逢 泰安顺着四散的人流麻木中走着,推开了太守府已破败的后门。 长街上早有人群从角门中涌入, 在厢房和花园中贪婪地搜刮着已被洗劫一空的妆奁。 府中仍有没来得及逃脱的下人和小厮, 怀中席卷小小的包裹仓惶而逃。 一扇扇厢房的门被慌乱的人群挤开,露出高悬房梁上的内宅妇人们, 精心的衣装和配饰昭显着她们最后一刻的尊严。 可那一丝尊严,也被拼命地扒着她们尚未冷透的双腕上玉镯的人们践踏干净。 触目惊心,满地苍夷。黑色的撞车破开的仿佛不仅仅是定州城的大门, 还有无数大燕子民最后一刻的坚持和信念。 泰安捂住口唇,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在这动荡的城破一刻,该何去何从。 突然间, 战马的嘶吼从极近的地方传来, 泰安猛地回过头, 发现不知何时,一队突厥骑兵勒住缰绳,定定站在角门之外。 为首的那人身量甚长,一身黑色甲胄英姿飒爽,灰色的铁帘遮住面孔, 只露出浅褐色的眼睛,手中握着赤红色的一张短弓。 那人猛地抬起左手,右手自肩后抡过,噌地一下架箭弯弓,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箭射出。 泰安脚下仿若生了根, 不知如何动弹, 只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待金箭从她胸口穿过的那一霎。 她耳边嗡鸣,头顶似有一阵冷风拂过,可那金箭却从她头上擦过,直直射向了她身后跑过的一个小厮。 伴随着那小厮痛呼哀嚎的吼声,是叮叮当当的金器落了一地的声音。 泰安下意识地转过身,却看见一支短箭插在小厮的手臂上,而他怀中裹着的包裹落在地下,滚散一地的金银。 “我哥舒海受燕人恩惠,从不滥杀百姓。定州城如今归属突厥薛延陀部,绝非作奸犯科的法外之地。但凡浑水摸鱼偷鸡摸狗之人,我见之,必格杀勿论。” 那领头的突厥大将冷冷地看着地下呼痛打滚的小厮,一面轻蔑地说道,一面示意身旁的亲卫下马,去将太守府内宅中一扇扇洞开的房门关上。 城破之时定州太守殉城,太守府中女眷为保清白自尽。 哥舒海长叹一声,心中涌起怜悯。他那一箭威慑甚强,原本在府中搜刮的小贼,此时亡命一般朝府门处跑去,满地皆是他们弃之不要的包裹。 而在那仓皇四散的人群里,一动不动立在花园正中的泰安,便格外的显眼。 哥舒海的目光落在了泰安的身上,轻轻地皱起眉头。 她背对着他,只露出了一个背影,身材窈窕娇小,一身杏黄襦裙宛若被月光浸晕,头上插了一支普普通通的木簪,耳畔垂着双环髻。 分明是个十多岁未嫁的小姑娘。 哥舒海估摸着她是没来得及自尽的太守府女眷。 她怕是被吓傻了。他自嘲地轻笑。 也是,敌军久攻两月有余才将定州破城,死伤无数,入城的突厥骑兵亢奋又愤怒,今日督军的若不是他,怕是当真会有一场□□掳掠的人间惨剧。 家人为保清白全自尽了,只留她这么一个小姑娘不知如何是好,还恰好遇到了他,岂不是要吓得呆住? 哥舒海怜悯的心思更盛,想了想,轻轻从马背上跃下,拿下头上罩着的头盔和铁帘,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哪知还未走两步,泰安却猛地回过身来,动作之快,让她娇小的身躯看起来都像是在颤抖。 哥舒海大惊,短弓下意识被架在胸前,右手眼看就要搭上金箭。 可便是此时,他看见她的脸上晶晶亮一片,在月光下盈盈璀璨,白皙的面容仿若镶嵌了碎钻。 泰安泪流满面。 哥舒海的汉话说得十分流畅,虽然仍有些北境的口音,却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而她在听到的那一刻如遭雷击。 都说一个人的记忆,最容易忘却的是面容,最难忘记的却是声音。 他熟悉的口音隐约唤醒了她尘封多年的记忆。 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破城之夜,在这样一个时间,她无数次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宫变当夜,以为自己被困在无法逃离的轮回之中。 直到听到了他的声音。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4 而现在,泰安定定地看着哥舒海褪去铁帘后的面容。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褐色的眸子,曾经在她懵懂地童年时无数次与她对视,却在她渐渐懂事之后永远地垂下眼帘。 “阿蛮?”她颤抖着声音,轻轻说。 泰安的耳畔响起了太子不久前的话语:“哥舒海的生母乃是汉人,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瞋目横矛,性骁果而尤善避槊。” “顾利可汗时期,哥舒海常在顺州城中来往走动,日日顶着一头乱发,路上遇见不平事,以拔刀相助主持正义为乐,听起来,倒很有你想做的游侠风范。” “喔,”太子笑着补充道,“他还给自己取了个燕人名字,叫满将军。” 满,蛮也。 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原来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她回忆起过去,发觉命运中失去的一切,都在这一次醒转之中一点一滴的回报给她。 哥舒海是…阿蛮啊! 三十年前为了救她,死在清凉殿的侍卫阿蛮啊! —————————————— “还是不肯说吗?”哥舒海眉头紧锁,问身边的副将,“你可有小心询问,以礼相待?” 他军威甚严,不怒自威,此时略一沉脸,副将便觉得腿肚子发软,连连解释:“何止不肯说!送去的饭食一概不用,送去的侍女全部赶出来,日日闷在房中。” 副将哪能猜到泰安和哥舒海之间的渊源,只知道两人之间像是有旧,生怕泰安有个闪失自己难辞其咎,急着要把这烫手山芋甩回给哥舒海:“…旁人问起,便只一句话,说要见将军,要将军亲自来问她。” 所以说嘛,女人就是麻烦!哥舒海扶额长叹,到底还是怕她将自己饿死了,认命地转身朝安置她的厢房走去。 大军入城之后不过一夜,城中局势便已稳定下来。未能逃出城的燕民留守自家,在发觉哥舒海麾下兵将并未有□□掳掠之举之后逐渐安心。 哥舒海着人将太守府收拾出来,尸首尽皆收敛在城外入土为安,自己便住在太守府中。 那晚之后,泰安被他软禁在东厢一间朝阳的屋子。 他走到门前,长长舒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般地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她还是用那副伤感又怜悯的表情看着他,像他是她失而复得的儿子似的。 哥舒海坐立难安,掩饰地粗着嗓子低吼道:“说罢,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乳名的?你和我阿娘是什么关系?” 他的乳名“阿蛮”,世上唯有一人知晓,便是他的娘亲。 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只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个极温柔的女子,抱他在膝头,温柔地唤他。 “阿蛮”,“阿蛮”。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地回忆起与母亲失散的那晚。 李朝叛乱,北境十年未平。几次城破,大量卢燕女子被劫掠至突厥生儿育女,他的阿娘便是这般被掳至突厥,做了阿咄苾的燕人母妃身边的侍女,又生下了他。 他不知阿爹是谁,与阿娘相依为命,直至燕军反攻破城,才在战火之中与阿娘分离。 战乱纷飞,女人不过同金银一样,是抢夺的资源,哪里能有自己的意愿。突厥战胜,掠城中女子为突厥□□。燕军反攻,又将突厥女子被带至燕地为奴为婢。 高坐庙堂的男人们不见血的过招也好,百战沙场的残兵千骑血光四溅的厮杀也罢,却总让娇滴滴的女子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哥舒海与娘亲分离,自此跟在阿咄苾的身边挣扎着长大。后来阿咄苾率薛延陀部日益得势,定王刘启斩除李朝乱政,突厥与大燕之间关系和缓,他才终于有了昂首挺胸走入顺州城的机会。 十几岁的少年,心中惦念失散多年的母亲,给自己取个名字“满将军”,在顺州城里闯了大大小小无数祸,出尽了风头。 却没能找到娘亲。 哥舒海目不转睛地看着泰安,想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 她却只是看着他,隔了许久才说:“你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十分相似…” 谎言!赤/裸/裸的谎言! 哥舒海冷笑一声:“初见我时,你一眼便将我认出,还宛若遇见失散亲人般哭得不能自已。这世上哪里有这般巧合的事?” 他虽有燕人母亲,样貌却十足十的是突厥人。眼前这小姑娘,分明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去哪里找一个突厥样貌的“故人”? 他这样问,她却不答他,反而大起胆子点头,理直气壮地说:“就是这么巧合。不过…话又说回来,我长得又像不像你的故友?你看我,眼熟不眼熟?” 她许是多日未曾出门,面色很有些苍白,此时歪着头满怀期待似的,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我见犹怜。 哥舒海的心跳仿若漏了数拍,扑通扑通在胸膛中响得惊人。 他当真怕她听见,连忙站起了身,慌乱中连坐着的椅子也带了起来。 “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5 我又未曾见过你,怎会对你眼熟?”他耳根泛红,“这又是什么投怀送抱的招数?燕人女子何时都如你一般这般不知羞耻?” 他轻咳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点点头:“也罢,看在你长得还勉强看得过眼的份上,我…便如你所愿,怎样?” 他眼神轻佻,右手直勾勾往她的衣襟处伸,显见是将她的话语误会成了表白的招数。 泰安大怒,啪地一下打落他的手:“…阿蛮莫闹!你再好好看看我,到底认不认得出?” 样貌声音身形都这般相像,连名字和身世都十分相似,他们幼年开始一路相伴,三十年前宫变当夜,阿蛮为了救她惨死清凉殿中。 她几乎已经笃定眼前的哥舒海就是侍卫阿蛮投胎转世。 虽然知道没甚可能,心中却总是隐隐存了期待,期冀着他在见到她的时候,能忆起什么。 泰安打他的那下手上没有留力,哥舒海手背上红了一片。 他虽吃痛,却也从她下意识的举措中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她像是与自己相处经年,极为亲近似的,连男女大防都不忌讳,丝毫不似普通燕人女子。 哥舒海上了心,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她,认真道:“不,未曾见过,我认不出你。” 他确信他们两人平生绝未见过,打量她的时候又隐隐约约觉得她长得极好,像是女子生来便该是她这般长相似的。 他避开视线,心脏擂鼓般咚咚作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芳名为何?家中何人?你说的那故人,又是何人?” 泰安却终于死了心,长长叹一口气,温柔地看着他道:“真的认不出,那就算了罢。” 前世缘分已了。她的侍卫阿蛮等在奈何桥前,久久不见泰安出现,只当心心念念的公主已经脱险,终于安心地饮下一碗孟婆汤。 那一世他忠垦辛劳,再加上一场惨死,才换得了今生万人之上的英豪人生。 曾经的伤痛已被命数偿还。她又何必在此时再来打扰他本已肆意的人生。 泰安眼中隐约含泪,唇角却勾起微笑:“我与兄长战乱中失散多年。你…与我兄长极为相似。如今看来,怕是我认错了。” 她弯下膝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既是一场误会,还望将军海涵,放我出府罢。” 她温驯地低下头。他却不知为何,心中透不过气般地难过。 哥舒海猛地转身,轻声说:“姑娘不肯说家人是谁,我便不能放心让你出府。如今时局未稳,你安心住下。” 他深吸一口气:“既然我像你失散多年的兄长,便暂且当我是你兄长。好好吃饭,稍安勿躁罢!” 他出了房,紧紧将房门闭上,扭过身,便对等在门外的副将低声道:“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清楚她到底是谁!” 堵得慌,他的心中毒般地堵得慌,半个字也不相信她明显敷衍的说辞。 副将再不敢耽搁,低声应诺。 次日傍晚未至,便已经查清楚泰安的身份,对哥舒海回禀。 “…听闻燕军太子漫天找她,各城守将皆接到她的画像,传得满城风雨。”副将觑着哥舒海的脸色,压低声音道,“末将有十足把握,她便是太子身边的宠姬…阿凤姑娘。” 第111章 宠姬 哥舒海勃然大怒。 他对燕军动手, 兵者诡道。空城计也好游击战也罢, 手段虽多了些但是好歹还算光明正大。 对面燕军太子又是怎么回事?将自己的女人送到他房里来,这是使的哪一招啊?美人计? 哥舒海气得头上冒了烟, 扭头就往东厢房的方向走,待进了内宅又冷静下来,渐渐缓了脚步。 不对,太子若是真有心送自己的姬妾□□他, 又为何会满城风雨地找她, 嚷嚷得人尽皆知? 何况泰安初遇他时那句“阿蛮”又是从何而来?难道燕国太子还会知道他的乳名不成? 怒意渐消,冲动不在,哥舒海背手站在内宅中, 进退两难。他阴沉着脸想了又想,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看见前方不远走来一位女子, 桃红袄金彩裙, 行走间步履生风,华贵异常。 整个太守府,就只有一个女子。 除了她,又还能有谁? 哥舒海定在原地等她走近。她却是走到近前才突然发现篁竹之后的他, 一双笑眼立刻亮得惊人, 如同看见了亲人般脱口而出:“阿蛮!” 哪知此时这一句脱口的“阿蛮”却惹了哥舒海的心火出来。他脸一沉,讥讽又苦涩道:“阿凤姑娘好情致! 我倒不知, 你竟是燕国太子失踪多日的宠姬!” 泰安眼中, 即便记忆不在, 哥舒海和阿蛮都是一人。他再是厉声厉气,她又哪里怵他,只扬起面孔,笑得眉眼弯弯:“我叫泰安,不是什么阿凤姑娘。” 他当她蠢吗?如今他是突厥大将,她却仍是燕国公主。两人各为其主立场不同,她哪里会承认自己和太子的关系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6 啊? 她死不认账,他又能拿她怎么样? 哥舒海扬了眉毛,半个字也不信她:“当真和燕国太子没关系?嗯?守门的将士拿到的那幅画,画得不是你?” 她死鸭子嘴硬,将头摆成了拨浪鼓,怎么都不认账。 他心中存了说不出道不明的雀跃,却还恐吓她:“既如此,等明日燕军打来,我便将你绑在城墙上,让燕国太子亲眼看看认不认得你。” 泰安噗嗤一声笑了,半点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中,反倒皱了眉头说教他:“…突厥就在北境待着不好吗?为何要来攻占我大燕的州府?为什么总要打打杀杀呢?打仗就要死人……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有家人和亲人,他们的家人和亲人该有多难过?” 他再没见过这样聒噪的姑娘。 可是这样琐碎的念叨却又无比熟悉,像是许久许久之前是他每日都经历过的曾经。 “你叽叽喳喳麻雀一般,真是烦死人了,泰安。”他不耐烦地打断她,舌尖一点,念出了她的名字。 泰安两个字在口中百转千回,像是曾在心中默默念叨过千百遍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熟悉感。 哥舒海怦然心动。 与她相遇不过屈指可数寥寥数日,却像是穷其一生都在等待这个机会。 “你不会真的是我的妹妹吧?”他突然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你阿娘是谁?可曾去过突厥?” 泰安哑然失笑,轻轻摇了头,口中却说:“你便当我是你的妹妹罢。” 哥舒海松了一口气,又冷不丁问她:“燕国太子待你好吗?” 泰安没有防备,人前维护太子早已是本能,下意识地回道:“他待我很好。” 这一句回答,将她之前所有的否认全数抹杀。哥舒海再不用问什么,已经全部明了。 良久沉默。 还是泰安先开口,苦笑着摊手,说:“我不会说谎” 哥舒海便也笑了,调侃她:“这一句话便是谎话。燕国太子若真的待你好,你不在他身边好好待着,又怎会跑到定州来?” 他打量着她身上的衣衫,说:“他若待你好,怎生不好好打扮你?我第一次见你那身裙衫,土黄寒酸。你看,今日这件,多好看?” 泰安抿起嘴唇。 她今日身上的袄裙皆是副将遣侍女送来,金线织就华贵万分,很有些当年她做公主时的风范。 哥舒海别过头,遮掩住羞赧,青涩道:“不知为何,总觉得好似你本来就该穿这样华贵的衣裳似的 就算一碗孟婆汤将过去种种尽数阻隔,却还挡不住他割舍不断的眷恋。 丝丝缕缕镌刻入骨,像是深深嵌在血肉中一般。 她在他身边,像是在久违了的亲人身边,敞开心扉之后,便恨不能将这些年来的委屈一一诉来。 “不是他待我不好,而是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泰安轻轻开口,话在口中逡巡一圈,到底还是没冲动之下将自己是蠹灵一事说出。 “秦家小姐,是他阿娘指给他的妻子。裴家小姐,又是他的媒妁之言。”她掰着手指头数,“你看,这么多人横在我们之间,强行在一起,太辛苦了。”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何况做皇后太辛苦做游侠多好?世界之大,能四处走走看看,岂不乐哉?” 他亦半真半假地回答:“既然如此,不若你便弃了他,跟我在一起罢。我既没有三妻四妾,保证对你一心一意绝不负你,又可带你五湖四海云游四方。怎样?” 弃了他? 泰安苦笑,若真是能弃,她早就弃了,又哪里会等到今时今日。 两人相遇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十四岁的年纪,满身尖刺像只小刺猬。 她说什么,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怼回来。若说旁人嘴甜,如同吃了蜜一般。他那张嘴,便好似淬了毒般。 总是戳人伤疤,一针见血。 大司马在时,他们朝不保夕。她一张巴掌大的纸片,日日藏在他的心口受他血气滋养。 每日醒来,都在暗暗感谢上苍,让他在这深渊一般的宫中,又多活过了一天。 “他是未来的皇帝”她轻声地感慨,像是陷入回忆一般眼神朦胧,“生来如此,本该这样。” “但你不是这样?”哥舒海听出她言外之意,敏感问道。 泰安浅浅笑了一声,摇头道:“你知道秦家女儿吗?” 哥舒海恍然大悟:“怎么不知?云州城由军将死守,名声却是她最大,带了几个仆妇上城墙绕一圈,便将自己吹成守城的娘子军。” 他嗤之以鼻:“老子若沦落到被几个娘们儿击退,还做什么大将军?” 他话糙理不糙,心中一贯瞧不起燕人的做派。 泰安笑过之后又觉苍凉,轻声说:“可是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那样的女子,那样的家世。 那样的……人。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7 可与他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可替他整顿后宫为贤内助。 她不愿露出落寞的神情,定下心神重整心情,又开始了下一轮对他的劝说:“……你撤军罢。云定顺三州本就是我大燕故土,你身上有一半燕人血脉,还率兵攻打我大燕,岂不是数典忘本?说不定……说不定你上世本就是大燕的子民呢?” 她说得认真,听在他耳中却可笑至极。 哥舒海笑得东倒西歪:“莫非真是太子送你来,就为了日日在我耳边劝降?” 他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调戏她:“要我撤兵,也不难。你若承诺我,愿跟我一起回突厥,我便答应你撤兵,如何?” “我薛延陀部水草丰美人丁兴旺,你弃了你那太子情郎,来我突厥做个将军夫人,不好吗?”他眨了眼睛逗她。 泰安长叹一声回答:“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听闻在突厥,父死,子承母亲。兄死,弟承亲嫂。你这样日日征战,万一哪天短命死了,我还得嫁给你儿子,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晓,也太吓人了些!” 半点忌讳也不讲,她和他与生俱来的亲密和熟稔,像是相交多年的知交故友。 哥舒海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间问道:“泰安,我以前可曾真的见过你?” 她笑得狡黠,答得认真:“你撤兵,我便告诉你。” 第112章 三次(已替换) 她的笑容依稀熟悉, 像是他曾经千百次如今时今日这般看过。 仿若只要再一眼,就永远也挪不开视线。 哥舒海低下头, 轻声说:“…便是现在我想应你,也撤不了兵了。” 泰安诧异抬头:“为何?” 他背着双手站起身,眼睛眯起,望着不远处的城墙, 说:“燕国太子……来了。” 定州城破不过数日,便再次被围。 这一次, 守城的是突厥人, 攻城的却是燕军。 守将和攻兵颠倒,血战却依然如旧。 哥舒海大踏步地往前走, 紧紧抓着泰安的手腕。 她像是挂在他手臂上, 拼了命地挣扎着, 拼了命地将他往回拽:“别去!你别去!现在撤军还来得及,一旦两军交战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已经铸成一次大错,不要再错第二次。” 她一直沉浸在与他重逢的喜悦中, 若有若无地忽略了两人如今敌对的现状。 可是再柔情的相遇,都逃不过家国情怀被血淋淋撕开的那一刻。 一句句老友般的恬言柔舌,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 “我铸成大错?我有什么错?”哥舒海亦是压抑着怒火,低吼道,“我生在突厥,由大汗阿咄苾抚养长大, 理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突厥风恶水寒, 每逢冬季若有风雪牲畜大批死亡, 我薛延陀部族人便要挨饥忍恶。” “南地水草丰美,你们背靠洛水汉河,一年可种三季稻米,人人生活富庶,何须忍耐风沙侵袭之苦?”他愤愤不平,“我为我族人谋取福利,何错之有?我为我的兄弟姊妹浴血奋战,何错之有?” 泰安怔怔地看着他。 命运…是不是一个这般捉弄人的小玩意? 三十年前,他是大燕东宫率卫,拼死护卫家国社稷,与李氏逆贼血战至最后一刻。 是她对不住他。是她、她的兄长、她的父皇的天真和懵懂对不住他。 是她的大燕对不住他。 而他心怀怨愤转世投胎,成为了突厥名将,在这一世有了为上一世的自己复仇的力量。 讽刺吗?再讽刺不过了。 每一条因她而消亡的生命,是不是都会从命运的轮回中讨还欠债,而为之付出代价的, 死亡即是永恒,是转世一万次也无解的永恒。 哥舒海已经不是阿蛮。 而她却仍然是大燕朝的公主。还是那个她。 泰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既然如此,你便带我上城墙督战,如何?”她眸光水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太子的宠姬吗?你带我上城墙,把我绑起来威胁他逼他退兵,一切便可真相大明。” 她生身为鬼,又有何惧?既然敢在秦相英面前跃下一次,就敢在十万大军之前再跃一次。 她语带挑衅,字字句句已是将他视为仇敌。 哥舒海心中憋闷,扬起眉毛赌气道:“你当我不敢?” 他冷冷看着她,招手叫侍女过来:“你来,给她好好搜个身。匕首□□发簪衣带尽数给我仔细查看,若有一件不该有的,唯你是问。” 他猜到她心存殉城死志,被她对太子的忠心气得五内俱焚,口不择言。 泰安挣扎,意欲反抗。 哥舒海却冷了脸:“你若不配合侍女,我便亲自来搜你的身。” 她住了手。 她与他初见时毫无保留的信任,在两军对垒之前,被撕碎成一缕缕的碎絮飘散在风间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8 。 泰安静静地坐在东厢房中。房门落了锁,有人看管在门前。 她看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的缝隙洒了进来,又渐渐消失不见。 入夜了。 战鼓赫赫,金锣震天。火焰顺着长而又长的云梯,自上往下熊熊燃起,像一条巨型的火龙。 太子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格外的陌生,像日头尚未落下,洒满了夕阳余晖。 而她藏在他怀中的元神,感受到了那灼热的温度。 淬了火的金箭从他的身侧擦过,而他拼了命地朝前冲去,仿佛不知疼痛。 “你流血了…”泰安喃喃道,“停下来,让军医替你看看啊。” 鲜血顺着铁甲,浸透了她的《圣祖训》;而她的元神藏匿其中,却像是饮血的毒蛇一般拼命地从血中萃取力量,感受到了从来未有过的强大。 “别这么拼…”她泪盈于睫,“护着自己。我是鬼呀…怎么会有事?” 她在他身边,却从未有一刻被当成无坚不摧的鬼怪来利用和对待。 李将军心惊胆战地跟在太子的身边,瞅准间隙苦劝:“殿下,定州之战绝非一日之役。今日合该保全自己,围城再战。” 神勇如哥舒海,不也是围城两月苦施诡计,才攻破定州? 如今太子拼命的架势,却像是恨不能一夜之间破城一般。 太子不该是这样不理智的人。 而李将军分明知道他这样拼命地原因,却仍然提也不敢提泰安的名字。 每个人都有软肋。 便是他身上铁衣寒甲负坚执锐,便是他斗战胜佛刀枪不入,仍然永远无法护卫的软肋。 “别让我成为…你的软肋。”高耸的城墙之内,她轻声地说,“会像三十年前害死阿蛮那样…害死你的。” —————————————————————— 哥舒海再来见她,一改之前的轻松自得,面色十分不虞。 “你的小情郎疯了。”他铁青着脸说,“定州又非要塞,围城便是了,作甚这般拼命与我苦战?不要命似的。” “他到底会不会打仗?三年前还不是这样疯狗一条啊!”哥舒海半真半假地抱怨。 此一战,哥舒海并没从小太子身上讨到好处。泰安如同心中落下一口大石,浑身的力量都松懈了下来。 “你是战神,你怕什么?”她脸上带了笑意,语气轻松地调侃,“天降神兵,以一敌百,性骁果而尤善避槊。我看你好得很,全身上下半点伤也没有。” 哥舒海气得狠了,满满嘲讽:“怎么?见我吃瘪,就这么高兴?你是不是苦求各路神佛,就盼着我死,好和你那小情郎相会呢?” “不!”泰安猛地站起来,直直看着他,“我从未有一刻盼着你死!从未!” “我若真的苦求神佛,也是苦求它让战乱停止,求你班师回朝。”她神情前所未有地认真,专注地看着他,“求…你们二人,谁都不要受伤。” 她的真心展露得这样明显,倒让他不自在起来。 哥舒海轻咳一声,站起来,特意粗了嗓子,略带了尴尬回道:“…也是。下次他若再这般不要命,我便要当真将你绑去城楼了。” 虽是玩笑,但这样的念头却让他心中慌乱。 哥舒海感慨似地轻叹:“也是不知他打得哪门子主意。定州城固,本就该围城消耗城中战力,燕国太子这么着急是为什么。” 他再没多说,手指下意识地抚着耳垂轻捋,又在腰间来回叩着,打节拍似的。 泰安猛地抬起眼睛,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和阿蛮相识整整一世,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她更了解他。 他紧张时低下的头颅,忍耐时皱起的鼻头,担忧时叩在腰间的手指… 宫变当夜,她死守在父皇病榻之前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公主府中的幕僚与将军苦劝了多次,她却执意不肯离开。 阿蛮一言不发,可是陪在她身边时,手指却一下下地叩在腰间。 李朝逆贼攻入宫中,他背着她一路前行,汗如雨下浑身瑟缩。 她安慰他,在他的耳垂上一下下地轻轻捋动,说:“阿蛮莫怕,没事的。便是有事,也没事。” 而三十年后,眼前的哥舒海在她面前,手指叩在腰间,轻捋着耳垂。 他在害怕,在紧张和担忧。 可是为什么呢?泰安不明白。 太子打得搏命,多半是为了她。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正如哥舒海所说,定州城固若金汤,他又早有防备,知道太子攻城在即,合该做了万全准备才是。 太子这般搏命地攻城,不是应该正中哥舒海下怀吗?不是正好可以借机歼灭燕军主力,消耗燕军力量吗? 既然如此,哥舒海又在担忧什么? 燕军北征,兵力总共不过七万,何况尚有一半留守云州城中,未随太子攻打定州。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59 突厥骑兵为主,四万大军一分为二,定州城中有他哥舒海两万主力,便是七万燕军尽数攻城,他哥舒海也不应该如此心慌才是啊! 为何太子反其道而行之地攻城,反倒让哥舒海坐立难安? 为何哥舒海言谈之间,像是在苦恼太子并未围城? 难道他身为兵将众多而粮草却有限的守军,不是最该惧怕的便是太子围困,最欣喜的便是攻城吗? 除非…城中粮草极为充足?泰安咬着下唇想。 又或者…她瞪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 又或者,城中并未有两万的突厥大军! 哥舒海满心期盼太子围困定州,而非搏命攻城,是因为…这是一座空城! 定州,依旧是一座空城! 哥舒海的主力兵将破城之后并未留守!而是转战了…云州! 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泰安站起身,激动得浑身颤抖。 巨网待收,哥舒海曾经三次迷惑他们。第一次,突厥大军围住定州,吸引太子兵力前来之后,以大军南下攻打云州;却在太子回防之时果断撤退。 第二次,突厥大军在云州城外游击,作势围城,主力却早已奔赴定州,成功攻破了围城两月的定州城。 第三次,太子率大军离开云州赶往定州,收复定州。而孰知此时的定州城中,却并未布下本该留守的突厥大军! 突厥主力,早已在城破的时候离城赶往云州。 在太子苦攻定州的时候,哥舒海真正的目标…一直以来,都是云州! 第113章 决裂 云州以南, 正是他们不久前才经过的太原府,布兵不足千人。 三晋一马平川,只渭水一条天堑,突厥四万大军渡河之后,直逼孱弱无将的京师。 大燕百年帝脉,就此危在旦夕。 泰安心中一片悲凉。 他信誓旦旦地说着自己的族人如何在寒冬之中忍饥挨饿,冠冕堂皇地说着他们南下侵略的理由。 可是阿咄苾和哥舒海此番南侵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定顺二州的富庶, 亦从来都不是攒够突厥游民过冬时的干粮。 而是整个大燕。 正因为如此, 定州才会空城无兵, 所有的主力军将早已随阿咄苾前往云州。 正因为如此,哥舒海才会满心期待太子如预料中那样围城困守,而不是急于攻城。 他在害怕, 怕太子若真的拼了命地死攻,他区区数千军将会守不住定州! 一旦定州城破,太子识穿突厥大计驰援云州, 阿咄苾腹背受敌难以抵挡, 连回撤至突厥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仅仅是大燕王朝的气数和命运,亦是突厥的。 无论是她和太子, 还是他和阿咄苾, 都不容有失。 无数念头在她心中流淌,泰安缓缓抬起眼睛, 终于下定了决心。 “阿蛮……”她泫然欲泣, “不要再打了。你退兵好不好?只要你退兵, 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满面绯红眼神迷离, 颤抖着的手指摸上自己的领口。 哥舒海悚然心惊,双膝一软险些跪了下去,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虽则早知她的身份是太子的姬妾,但不知为何,她这样的举动在他眼中却违和至极。 他猛地回过身,出离愤怒,却又不知道自己愤怒什么。想骂她“不知自爱”,可再想到她的身份,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哥舒海背对着泰安,看不清她面上隐忍的神色。 她慢慢慢慢走近他,右手渐渐挪至耳畔,从发髻里抽出玉簪。 突然间,泰安凌空跃起,风一般地扑往哥舒海的身后,玉簪高高举起,露出她磨了整日的尖尖一角,对准哥舒海的后颈砸了下去! 可是玉簪没能插入他的血肉。 她衣袂厚重,行动之间带起阵阵微风。突然加快的步伐和跃起的动作早掠起不同的风向,让他早早意识到她的意图。 “叮”地一下,玉簪落地碎裂两截。哥舒海转过身,紧紧握住泰安的手腕,不怒反笑:“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 “为了刺杀我?” 侨装亲近,唤他乳名阿蛮。故作柔弱,对他倾诉苦恼。 哥舒海痛恨自己,明知这是一场陷阱,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泰安心中荒凉空洞,手上却仍在拼命挣扎,伶牙俐齿如同发了疯的小猫:“战势紧张,你深夜到此还不是存了这点心思?把我绑上墙头的心思?不然你不去墙上督战,来我房中干什么?” “与其被你绑上城墙威胁殿下,我倒不如与你同归于尽!” “我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他怒吼。 “你在我心中,只是突厥人的杂种!连给殿下提鞋都不配!” 她比谁都知道哥舒海的软肋,一字一顿咬着牙逼自己说出来,钝刀割肉般痛。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0 可她知道,只一言出口,自己便再也没有活路了。 哥舒海铁拳带风,恨不能将她嘲讽的面容一一砸碎。 可是比这更痛的却是被一点点攥紧的心脏,让他半点力量也不再有。 “好……”他痛意滔天,“你对他忠心耿耿,为他赴死在所不惜,我便让你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哥舒海拖着泰安,像拖着破麻袋一样大步流星朝城墙走去。 角楼上果然仍有大批突厥兵士死守,太子攻势不减,燕军上下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往上冲涌。 他的副将冲了过来,面露焦急:“将军,若燕军再不止战围城,怕是城上守军支持不了太久。” 他的目光在泰安的身上流连,意图明显,连一向迟钝的泰安都立刻明了。 哥舒海却下意识握住她的臂膀将她往身后一藏。 她却拼了命地挣扎着,反抗着,怒吼着:“两年前两军对垒,你阵前凌迟我燕军大将陈继良,铜盆薄刃五花大绑,片片血肉残忍如豺!我恨你入骨,今生若有机会,必当啖你血肉以慰燕军将士在天之灵!” 她当真恨他入骨。 哥舒海怔怔地看着她发髻散乱周身颤抖的模样。 而她身后,六架云梯之上源源涌来的燕军兵士,蝗虫一般压境而来。血流如瀑,顺着土灰色的城墙点点流下。 她的存在,当真是一场阴谋?是他身边出了奸细,才放了她进来攻心扰乱他的判断和思绪? 定州城固若金汤,若是太子不知内情,又怎会癫狂一般选择攻城? “将军!”他的副将跪了下来,“大敌当前,切勿缠绵儿女私情,自古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哥舒海闭上眼睛,打断了副将喋喋不休地话语。 “泰安…”他的声音带了若隐若现的恳求,“初次见你,我便觉得十分熟悉,其后虽明知你对我别有用心,却身不由己对你倾心,中了毒一样。” “我知你恨我入骨可是,只要你答应我跟我走,我便既往不咎。”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咬牙说。 她每一寸的血肉都在呼啸着呐喊,可是目光流转,湛蓝色的旌旗上大大的“燕”字烙在她的眼中,让她泪如泉涌。 两军交战,本就各为其主。是她不该,强加给他前世的枷锁。是她不该,再让他这样难以抉择地煎熬。是她不该,一次次利用他对她未散的温情。 从她开始的一切,就该由她来结束。 “将军!”副将再次焦急地催促。 泰安转过脸,冷淡的面容上恨意迸溅,朝着他冷冷地唾了一面。 哥舒海颓然后退,闭上了眼睛。 终于死心。 ———————————— 风声猎猎,泰安高高站在角楼上,在苦心积虑地一次次激怒哥舒海之后,终于得偿所愿。 两名突厥兵士一左一右架着她的手臂,一步步穿过月城,将她推向闸门的最前。 她听见哥舒海的声音,在突然寂静的战场上格外清晰地回荡。 “经年不见,太子殿下果然深谋远虑心机过人,竟有肚量将爱姬送我军中意欲行刺。”他声音轻颤,“蒲草如丝一片痴心,不知太子殿下可有半分怜香惜玉?美人如玉,要将她片成肉脍,我当真于心不忍呐。” 城下的太子抬起头颅,一瞬不瞬地盯着角楼上小小的人影,慢慢抬起了双手。 李将军焦急的声音响起,他却恍若未闻,迎着如雨的箭矢策马朝前,长剑挥舞在眼前,远远看去如同一道道银光。 便是此时,便是他一点点靠近她的此时! 她被押之后逃脱无门,知晓哥舒海拖延时间只为替阿咄苾攻打云州遮掩之后,便苦心积虑激怒哥舒海,假作刺杀言语侮辱,都只是为了她能站上城墙提醒太子的这一刻! 泰安猛地朝前扑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云州!小太子,这是空城计!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云州啊!” 太子猛地抬起头。 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又像是时间停滞了很久很久。 她身后的突厥兵,将长长的刀刃由后背捅入,穿过她的身体,在她细长白皙的脖颈处露出弯弯的刀尖。 她在阵前,被生生劈成了两截。 却没有流出一滴血。 这是第二次,泰安仿若是破碎的白色的纸屑,从高高的城墙上旋转着落下。 她听见了太子的嘶吼,听见了哥舒海满含怒意的惊呼,意识却在金鼓喧阗的战场上渐渐涣散。 她是寄身于书的蠹灵,依靠太子滴滴的血气为生。 而这一次,她离开他太久太久了。 第114章 往昔 像是又死了一次。 然而泰安却隐隐在心中期盼自己, 能真正地死一次。 她的元神仍在《圣祖训》中, 只是曾由血气聚成的实体被一刀劈散, 扬絮一样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1 飘落。 泰安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不在他的身边, 只是隔着天地之间漫无边际的雾气,慢慢搜索着他存在的痕迹。 往昔那些琐碎的画面, 分明曾经忘记的画面, 却又在她的身体一点点凝聚时, 重新描摹了细节。 他们的记忆, 他们的过去, 在围绕着她的白色雾气中,格外地清晰。 泰安半闭着眼睛,脑海中浮光掠影,回放着他们相处经年的点滴画面。 “乖乖坐好。”十五岁的小太子不耐烦地说,而那时的她刚刚拥有了实体,歪坐在长信殿窗前。 “明明是你死活都要幅丹青,偏偏现在又没了耐心。”他半真半假地抱怨, 走到她的面前。 “还不是你动作太慢!”她毫不在意他的揶揄,回道,“我宫中的画师哪像你这般,整整一下午才勾勒了人形出来。哎, 你到底行不行啊?”她等得着实无聊, 便托着腮, 看着他坚毅的侧脸。 棱角分明,逐渐有了少年的俊朗。小麦色的肌肤,依稀还留着那个乡间少年的影子。 她的目光太过专注,而在她注视下的他,渐渐红了脸颊。 “小太子,你真是聪颖!什么都做得好!”她捏起他的画,欣喜地夸赞道,“当真比我宫中画师还要厉害!” 宫中画师作画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自然是千人一面,稳妥着画,哪里比得过他笔下画得她生动细致,笔笔画画都是她天真烂漫的风情。 他抿起唇角,轻轻拍拍她的肩头,故作轻松地说:“喜欢就好。” 她当真是喜欢。不顾他的反对,硬是将这两尺余长的她的小像挂在他的桌案前。 太子拗不过她,日日抬头便能看见那画中青黛色的她托着腮,斜斜坐在桌前,举手投足如同篆刻在他心中。 隔了数日,他羞涩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雕。 “这是什么?”她接了过去,捏在指间来回翻看,疑惑道,“羊吗?长得好生奇怪…” 太子额前青筋一跳,怒视她:“故意的吗?这是你!” 他照着她的丹青,细细雕了一个小小的她。 泰安爱不释手。 太子心中欣喜,却装作不在意似的,说:“玩两日便烧了罢。万一被有心人当成巫蛊的偶人,便麻烦了。” 她却笑得狡黠:“你且放心罢。只要你不说,世上还有哪个人认得出这是偶人?分明是羊嘛!十二生肖,不怕的。” 经年累月的相处,长信殿中无数个寂寞的日子相濡以沫。 最难相忘的,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是她娇蛮地回头一望,毫不退让与他对呛。亦是他卸下全部的心防,毫无保留将真心坦露。 “你一只鬼,洗哪门子的澡啊?”十五岁的太子,语带嫌弃,埋怨道。 而她满怀思念地轻抚着面前的木桶,坦然道:“…总是怀念这种感觉。我最喜欢的…就是水了。” 她死在清凉殿的一场大火之中,从此惧火宛若天敌。 她怕火,她喜欢水。 太子怦然一动,想起她永远浸在窗前瓷盆中的白皙皓腕,心突然间软得一塌糊涂。 他背对着她坐在桌前,隔着屏风听见扑簌簌地脱下衣衫。水声哗哗,是她缓步踏入水中。 他的耳尖红得像能滴出血来,而在轻柔的哗哗水声中,他努力地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冷不冷?”太子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她是鬼,又怎么会怕冷。 可是听到他这样满怀珍惜的问候,泰安隐约间又有了死而复生,被爱如珍宝的错觉。 夜凉如水,泰安躺在内室的床上,太子睡在屏风外的榻上。 “我阿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可我阿爹爱她爱得紧。宫中老人皆说我样貌相似…许亲那年,阿爹喝多了酒,红着眼眶握着我的手,唤我阿娘的乳名。”她轻声说。 中宗和皇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深不移一心一意。 太子却心硬如铁,冷冷地说:“我阿娘和我阿爹还不是青梅竹马?每惊世事如翻手,难保人生不负心。皇家动荡,情爱本来就是求而不得的奢侈品。” 泰安脸色暗淡。他一番话,戳中了她心口未愈的伤疤。 她和李彦秀,又何尝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如今天涯南北雁难寻,唯留蛛丝网画琴。 太子敏锐地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不由暗暗后悔。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往怀中轻拽:“我和你也是青梅竹马,你忘了吗?”他笑意盈盈,“日后别再想起他,若要再想,便想想我罢。” 她想他,当然想他。离别之后的日日夜夜,未曾停歇过一次地想他。 夜晚寂静,她还是纸片鬼的模样,轻飘飘地趴伏在他枕边。 半梦半醒之间,她依稀听见他兴致勃勃地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2 说着话,不知疲倦似的。 “我在洛阳乡间,听过很多故事。”他难得露出喋喋不休的一面,“…道长姓林,使一柄金刚杵,只一挥,便能召出三昧真火,将你这样的小妖精烧得元神俱散一干二净。” “泰安莫怕。”他孩子气地说,“日后等我登基,便下旨,大燕朝但凡姓林者,一概不准踏入京城一步。如何?可安心了?” 她早已静谧地睡熟,小小的额头挨在他的下巴。 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 是余晖渐散的夏夜,他和她并肩坐在长信殿的石阶前。 太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泰安的手指上一圈圈地缠着帕子。 她皱着眉头,叽叽喳喳地吐槽:“你这包得是什么啊?粽子吗?哪有你这样粗手粗脚的…” 太子额头青筋乱跳,忍不住怼她:“肯给你包不错了!怎么都成了鬼,还这么臭美?见我长信殿的凤仙开得好,非要我将花瓣揪了替你染红指甲,暴殄天物!” “你都没看见,我说让给我摘花的时候,沙苑脸上的神色。”他浓浓的鼻音,像是在撒娇,“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她笑得前仰后合,将他方才包好的帕子又甩落在地。 太子“哎哎”地喊着,一脸焦急。 可是无论他包了多少张帕子,她的手指上却怎样也染不上半点的色彩。 “算啦…没用的。”她难掩落寞,“你说得对,看来一旦成了鬼怪,便连爱美的资格都没有…” 他心头揪痛,轻声安慰:“说什么呢!依我看,定是这凤仙花汁有问题。别说你了,谁染都不成。” 他的十指分明因着帮她包花汁帕子而染得艳红,此时却将手背在身后,不让她看到一丝一毫。 他们的爱情,在每一次突如其来的悸动之后,都会是百转千回的犹豫和迟疑。 快乐和痛苦的记忆都是那样的模糊。 仿佛此时眼前的白雾一样,看不清楚。 “你在哪里…”她碎屑般的身体努力地聚集,搜寻他在城中曾经走过的每一处踪迹。 冥冥中像是他在指引着她,灌溉着她所需要的血气,一点一滴,将破碎的她又重新吸聚在了一起。 白马青丝,世事已非。浮云片片,各自纷飞。 仿佛只一瞬的时间,又仿佛过了许多许多天。 泰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定州城太守府,她曾住过的东厢房中。 第115章 崩逝 泰安努力定了定神, 才慢慢撑着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万幸元神还在,只要太子离得不远,总能一点点回来。她默默想。 那一刀将她劈散成烟, 她在懵懵懂懂中飘荡许久, 才慢慢烟灰一般渐渐聚齐, 拢合成形。 房中空无一人, 漆黑一片, 和方才眼前茫茫白雾对比太过明显, 泰安足足愣怔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是哥舒海找回了她?而太子听到了她在城墙上提醒他的话, 放弃攻打定州转而驰援云州去了吗? 定州,还在突厥兵和哥舒海的手中吗? 泰安轻轻推开半掩着的房门,朝外走了一步。 太守府的角门大敞, 喧嚣吵闹扑面而来, 四周断壁残垣火光四溅, 充斥着一场大战之后的纷乱颓丧,触目惊心。街头巷尾的墙壁上大片血渍,处处都昭显着一场刚结束的肉搏巷战。 定州,于半月时间内,第二次城破。 泰安猛地顿住脚步,长叹一声:“你到底还是没有听我的…” 远方传来一队燕兵高呼的声音, 声音渐渐靠近。泰安一惊, 下意识地朝照壁处的阴影躲避, 侧耳细听, 方发觉他们仍在满城搜罗脱网的突厥兵将。 “将军,升平街太守府这一带我们已经搜巡整晚,兵士尽皆疲惫不堪。” 禀报的这人听起来像是位副将,忧心忡忡又隐含不满,“哥舒海为人乖觉,入城早有准备。殿下拼死攻城之时,城墙上早不见哥舒海督战,显见已经趁机逃脱。如今我们这般大张旗鼓,太过扰民,怕是比突厥破城那时…惊扰百姓更多!” 哥舒海撤走了?他安然无虞? 虽然明知不该,但是泰安仍不由自主地轻轻松了一口气。两军对垒,她是燕国公主,恨不能身死殉国换百姓平安,与哥舒海更是国雠未销的血敌。 可是内心深处,她却比谁都还要怕,此生再次见到他惨死的情状。 片刻的沉默后,为首的“将军”开口回话,声音竟然十分熟悉。 是应先生! 只听应先生语调柔和,略显疲惫,安抚副将道:“他既有胆子唱空城计,焉知不会趁着城破混乱藏盾在百姓家中,伺机反扑。如今不过两日,大家再坚持一下。” 他住了口,压下即将脱口的话。 泰安却知晓他要说些什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3 ,心中惊讶难以言状。 已经两日了,太子竟然还未奔赴云州驰援?!燕军精锐俱在他阵中,云州守将孤立无援难撑四万突厥精兵太久,这一点,太子明明比谁都还要清楚! 而他一拖再拖不离开定州,绝不是为了搜索连一位副将都看得出早已逃脱的哥舒海,而是…为了她! 她依附他的血气而生…好不容易聚成实体的身体又被一刀劈成了碎片。以往他们日日朝夕相处足足整年,她才由巴掌大的纸片,生出能握笔的手臂。 太子分明是在担忧,若是他贸然离城,而她离开他的血气太远,纵然元神未灭,也难在短时间内集聚成灵,陪伴在他身边… 她是鬼不是人,不会死。 可是身首异处太久,也许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复原。 长过…他的一生。 云州的重要,他不会不知。 她元神无恙,他亦不会不知。 傻…真的傻。 泰安到得此时,才算是真的明白太子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相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日,江山与她之间难以两全,而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清楚地告诉了她答案。 泰安怔怔地站在照壁之后,心中惊涛骇浪。 马蹄声渐渐靠近,是应先生领那一队骑兵,离她越来越近。 她只需要在现在,从照壁之后站出来,站在应先生的面前,就可以和太子重逢。 应先生会认出她,将她送回到太子的身边。她会像以往四年一千余日夜一样,紧紧偎依在他的身边,汲取血气,与他长相厮守。 而太子会立刻从定州离开,奔赴云州驰援,与云州守军里应外合,将突厥阿咄苾绞杀在云州城外。 听起来,一切都那样的美好。 泰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腿。 可便是此时,她听到应先生沉着的声音:“…最后,再一盏茶的时间。我便回去和殿下通禀。哥舒海不在定州城中,云州危在旦夕,我们已耽误了足足两日,再经不起半分侥幸。” 他破釜沉舟一般,势在必得地开口:“若是殿下不肯…我便血谏。便是拼上我的一条性命,也要保云州、太原府和我大燕百姓平安。” 她泪盈于睫,缓缓缩回了刚刚伸出的腿,将自己在照壁的阴影中藏得更深更深了一些。 家国社稷,儿女情长,孰轻孰重。连城墙上的哥舒海,她前尘尽忘的侍卫阿蛮都能看得清楚。 他原本该是从不犯错的天选之子,与生俱来帝王之心。重社稷轻私情,权谋战略尽藏胸中沟壑。可是大敌当前,他却弃大燕千万子民于不顾,将家国社稷抛诸脑后,在战火纷飞的断壁残垣之中,找寻她的一缕残魂。 不,不应该这样。 她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软肋和弱点,像是突厥副将在角楼上嘶吼的“红颜祸水”一样,一句成谶。 可她不要这样。 三十年前,她的天真和懵懂,成就了李彦秀的狼子野心。大燕亡国十年,边疆百姓死伤无数,国破家亡。而三十年后,她不要历史再度重演,本该成为国之贤君的太子却因为倾心于她,祸起萧墙,后宫动乱不堪,大统承继无人。 是因为她,他才会理智全无,明知云州被困也要留守定州只为找她。是因为她,他不惜背上剿灭忠良的骂名,只欲铲除秦家替她荣登后位清障。 是因为她,他才会有软肋和弱点。 而没有了她,秦相英将会成为他完美的妻子。亡母之命,忠臣拥立之功,又可和势大力大的裴家相互牵制。太子妃裴安素和良娣秦相英,各有法宝势均力敌,他只需高坐庙堂,便可保后宫安然无虞。 他不会爱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会成为一个没有缺点的君王。 而在他的世界里,她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像是一本遍地精英枭雄的话本子,每个角色都聪醒又懂权谋。 只有她,像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就这样吧。泰安闭上了眼睛。再等一盏茶的时间,太子将会率兵离开定州。 而她就会这样渐渐失却他的踪迹,渐渐与他别离。 她的元神不散,永远给他希望。而实体难聚,远远飘散世间。直到再有一日,也许是千百年之后,再有另外一个人翻开《圣祖训》,再度将她召唤。 这难道不是他和她之间,最完美的结局? 他救云州于水火,大败突厥班师回朝,军权在握一朝登基,从此再没有了软肋,成就大燕百年之后的中兴大业。 而她永远成为他心底不灭的希望,重修燕史,洗刷了她弑父谋逆的罪名。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人人都有了,最完美的结局。 泰安背靠着照壁,仿若一栋石雕一动不动。黑暗渐渐散去,天边露出淡淡的橘红色。 她听见浪潮一般的马蹄声,是大批大批燕军冲定州城中离开,南下前往云州。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4 硝烟散尽,一切又重新归于生活的喧嚣。留守的燕军站上了城墙,而宵禁之后,早起的摊贩又开始了叫卖。 她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厢房,将喧嚣的人世隔绝在门外,静静躺在床上,等待着她越来越轻越来越淡,直至消散成为一缕烟灰的那一刻。 可比那一刻更早到来的,是一队燕兵。 房门被猛地推开,她眼睛一眯,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粗暴地从床上拽下,掼在了地上。 “这还漏了一个!”那人声音干脆,回头对身后的人喊道,“是个突厥娘们儿!” 泰安悚然心惊,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袄裙还是哥舒海遣侍女送来,金线织就华贵万分,自腰身收窄束成骑服,分明便是突厥贵女最时兴的衣裳式样! 燕军再搜太守府,将她当成了哥舒海未能带走的突厥女子! 泰安大惊失色,张口便想喊出声音,却被眼前的燕军兵士误会,伸出手来捂住口鼻。 她眼前一黑,手臂一阵剧痛,似是被反叩绑在身后,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莫怕!殿下治军甚严,绝无奸/□□子之举。你既是突厥女子,我便送你去和你族人相会,再行处理!”那人板着脸,严肃道,“若你乱喊扰乱军纪,我便一刀了结了你!可明白了?” 清白无虞,性命无虞,泰安略略松了一口气。 阴差阳错,她一身突厥女子的打扮。可是随军的女子,无外乎营妓或是宠姬。那燕兵看她衣饰华丽,想来是误会了她是哥舒海的宠姬,要献她上去邀功。 泰安低下头解释,莺燕细语,出口是标准的燕话:“将军明鉴。我本是燕人女子,并非突厥人…” 那人扬起眉毛,半点不信:“那你身上这身衣衫,怎生解释?我可没听闻哪家燕人良家女子如你这般突厥打扮!” 他不耐烦地摆手:“究竟如何,等见了参军再说!我没工夫跟你瞎扯!” 泰安再欲挣扎辩解,却被牢牢钳住了臂膀带了下去。 她咬牙忍下,只待太子离城之后,血气消散实体难聚,她便可如一缕轻烟般逃脱,以此脱险。 她尚在浑浑噩噩之中,被燕兵半拖半拽走了两盏茶的时间,突然间发觉自己被押跪在东市的大街上,身侧挤满了穿着各异的莺莺燕燕,约有二十余名女子。左面一排女子衣衫褴褛,破旧不堪,看容貌却应当是燕人。而泰安所在的右边一排,七八位女子,却一水儿的突厥女子打扮。 两队女子中间空了一段,泾渭分明。 可是她们俱都神情惊恐,握着帕子娇泣不止,身侧站着粗壮有力的仆妇和家丁执杖看管,虎视眈眈。 而她们身后,一栋三层小楼,雕梁画柱上施青漆,挂着一串大红的灯笼,站在楼外都可闻见浓郁的香气。 泰安明白了。 这是教坊司。 她被那燕兵带到了定州东市的教坊司,和突厥随军的营/妓押在一起! “…问了,有些是代顺二州掳来的燕人女子,有些是突厥奴婢姬妾,随军充妓,也做一些缝补浆洗的活计。” 一位年约四旬的精明妇人恭谨地向文官打扮的男子细细通报,小心翼翼地觑了他的面色问,“都是些可怜人。不知郭参军作何打算?如何安置?” 郭参军沉吟片刻,答:“燕人女子,问清家人故乡之后,愿意留下的,先由你暂时照顾。若不愿留下的,给予路费餐费,待日后随大军归家。” “至于突厥女子…”郭参军神色一凛,泰安的心头随之一紧,“突厥女子,尽数充入教坊司。” 他的神情肃穆,语气却平淡地仿若谈论晚膳的菜样,缓缓道:“我燕军将士攻城死伤无数,终于大败突厥于定州。今晚守城的兄弟轮值庆功。这些突厥女子…便送去,犒军罢。” 今晚,犒军。 泰安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纵然她此身已殁,不过是虚妄聚齐的轻烟一缕,也断然不能忍耐自己成为了“犒军”的牲畜。 泰安再忍不得,猛地站起身,脱口就要对郭参军喊出自己是燕人女子。 可是她刚刚站起身,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一队骑兵,正正巧从东市的长街上经过。 为首的那人铁衣寒甲身躯颀长,面容坚毅薄唇轻抿,褐色的眸子宛如秋水,俊朗无双。 是太子。 满面不耐烦的太子,一遍又一遍将拼命在他身边苦劝的应先生和李将军推开,从未有过的倔强。 泰安如遭雷击,怔忪地站在原地。 那郭参军却敏感地注意到她异常的举动,喝了一声:“何事?” 他声音粗犷,在空荡的长街上格外突兀。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不远处的太子像是听见了声音,头盔上的红缨轻轻晃动,眼看就要将目光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该怎么办? 她该如何? 若站着回答郭参军的问话,她势必会被太子发觉。 可她苦心积虑躲藏,不就是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5 为了与他分别,从此不再成为他的负累? 电光火石间,泰安下定了决心,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深深地将自己的面孔埋了下去,散乱的髻发扑在脸畔,挡住了她白皙的侧脸,完美地避开了太子投过来的视线。 他没有看见,埋在一群突厥女子中的她。 而她听见风的声音,是教坊司的龟奴挥动鞭子,甩在她的脊背上,教训她这个不合时宜站起来挑事的“刺头”。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家国大义,高得过她的情爱和生死。 只须忍过片刻,只须忍过一夜,只须忍过他人生的几十年,她便可以无愧大燕,无愧百姓和子民,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泰安蜷缩成一团,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渴求着太子离城,带着她的元神和血气远离,让她消散成青灰色的烟烬随风远去。 疼痛渐渐停止,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为那漫长的折磨终于停止。 可是下一秒,一双满含怒意的手掌却猛地将她从人群中举了起来。 泰安抬起眼睛,直直撞进他怒不可遏的眸色中去。 太子咬牙切齿,火热的手臂烙铁一般将她箍住,勒得她浑身剧痛。 泰安几乎可以看见他齿缝间迸裂的猩红,喑哑的声音明确地告诉她他滔天的怒火。 而他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挤出话来。 “你宁愿去教坊司做营妓,也不愿回到我的身边?” ———————————————————— 四万燕军,破定州城后整整两日,搜寻突厥大将哥舒海未果。 太子终于率军拔营南下,驰援被突厥主力围困多日的云州城。 大军马不停蹄,拼了命地朝南赶去。 而太子并未骑马,而是坐在八匹战马拉着的长毂战车中。 泰安被他从怀中揪了出来,毫不怜惜地摔在厚厚的绒毯上。 他像是终于有余力压抑初遇时爆裂的怒火,此时慢条斯理地解着身上的铁甲,一件一件抛在她身旁,砸出沉闷的声响。 “说罢。我等你解释。” 太子看起来倒似十分冷静,可是脱解甲衣的指尖却泛着青色,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教坊司前,他目光投来,将她低头躲避他视线的慌乱模样看了个正着。 先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几欲狂奔至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再不放手。 可是须臾之后,便是难以置信地怀疑,和铺天盖地的疼痛。 她分明看到了他,为什么要躲开他的视线?她是何时醒来的?全城都在找她她不会不知道,为何却迟迟不来找他?她这是被捉去了教坊司?为何不呼救?为何不说明自己的身份?为何要穿着突厥女子的衣服混在其中? 万千疑问和猜测,如同泰山倾覆一样像他压了过来。 而他却在看到她被鞭笞,却死死咬牙不肯呼救的那一刻,终于明了。 泰安这是在…拼了命地,逃开他。 泰安此时心中,满满挫败感。 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太子,可偏偏功亏一篑,像是冥冥中有割不断的血脉一样,还是被他捉了回来。 他在生气,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 泰安仰起脸,小声认错道:“…我没看见你。” 太子勃然大怒,扑身上前,钳住她的下巴:“是什么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睛也能说谎?” 生死也好,江山也罢,我为了你全部都可以放弃。 你又是为了什么,要放弃我? 他的喉头如同哽住,又觉得这样脆弱的自己陌生至极:“泰安…你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开我?” “是我待你不好?”他低下头,半跪在她的身前,额头一下下磕在她的肩膀,“是秦相英让你受了委屈?你在怪我?” “还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听闻…你在定州城中这些时日,住在突厥哥舒海营中。” 太子的语气带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听闻…哥舒海对你备为恩宠,疼爱有加…” 他说得吞吞吐吐,泰安却渐渐听明白了。 突厥城破,太子全城找她,势必知晓她这些天一直和哥舒海同住在太守府中。 太子这是听见了她被哥舒海收房的风言风语?他以为她离开他的原因,是因为她变了心,倾心于哥舒海?还是怀疑起了她的清白? 他不懂,他不懂她。 不懂她的挣扎和犹豫。 泰安低下头,眼泪如珠串落,难以言述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摇头,再摇头。 “我不想…不想再同你一起。”她轻声说。 他却误会了她此时眼中的泪水,以为她失却清白,这才无颜相见。 太子心如刀割,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薄唇冰冷,在她泪水遍布的脸上游移。 “无须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几不可查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6 地轻颤,语气却故作轻松,安慰道,“你在我心中圣洁无双一般无二,我再不会在乎这个。” “待日后…日后我替你复仇,必将哥舒海千刀万剐,不死不休。”他的语气阴恻,淬了血一般怨毒,将刻骨的恨意藏在舌尖。 泰安却被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吓得一个寒颤,眼中不由浮现三十年前阿蛮身负数箭,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不!你莫杀他!”她脱口而出,“阿蛮他没有碰我…” 太子猛地松开她,目光如炬:“阿蛮?你叫他什么?阿蛮?” 满,蛮也。哥舒海自称满将军一事,还是他亲口说于她听。 晴天霹雳一般,太子五内俱焚,喃喃道:“三日,不过三日时间。你便叫他阿蛮?三日时间,为何这般亲密?这般维护他?” 他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终于想明白了她避开他的原因:“泰安…你对他有情?” 她泪如雨下。 像是一出蹩脚的刘海砍樵。而他唱的那角,不是与她相知相许刘海,却是其中棒打鸳鸯的金蟾。 “我做错了什么…”太子眼眶通红,“你与他相遇三日,却要将我们四年余的感情弃之不顾?我们同生共死这么多次,你却宁愿一身突厥女子的袄裙,为他守身如玉?” 满目刺痛,他只觉得她这突厥女子的服饰,碍眼至极。 想也不想,他一把将她身上的袄裙撕去,嗤啦一声,在哒哒的马蹄声中刺耳尖锐。 她露出大半白皙的肩膀,在赤红色的绒毯上,如同血泊中的羔羊。 “我不信。”太子低下头,眼泪大滴落下,“泰安,你告诉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她被他的泪水震得心如刀绞,艰难晦涩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哥舒海待我极好,并未有逾矩之举。” 他手背上青筋暴露,倔强地将泪水一把擦去,孩子似的:“你对他是否有情?” 她一愣,张口结舌的模样落入他的眼中。 她没有承认,可那一瞬间的犹豫,足以将他的真心撕碎。 两军血战,他险些死在哥舒海的金箭之下。而她在金丝笼中,却为了血海深仇的敌人倾心? 那一瞬,他的恨意如同爱意一般强烈。 那《圣祖训》贴胸放着,他却将它从怀中抽出。 脆弱的书页就在他指尖,仿若只要一用力,就能碾成无数碎片。 太子闭了眼,唰地一下将《圣祖训》丢在了她身边。 “我只再问你一句话…” 他刻骨铭心地爱她,卑微又可笑地冲着她摇尾乞怜。 “你…爱不爱我?” 压抑整晚,压抑四年的所有欲望轰鸣着涌出。 太子扑身向前,将她白皙纤弱的手腕捏在掌中:“你爱不爱我?” 泰安情伤难抑,在他一句句逼问中,茫然四顾不知如何回答。 不该…不该在已经决定要放手的现在,去坦白她的情意。 是痛一时,还是痛一世?秦家,裴家,皇帝,子嗣,社稷…相隔那么多的人与事,她到底能不能做到如同他期待地那样,平淡地陪伴他一世? 太子却再不放过,手掌从她凹陷的腰下穿过,胸膛如铁,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印在她轻烟般的肩侧:“你爱不爱我?” 她泪如泉涌,点头之后又摇头,哽咽着抽泣着。 太子没给她半分喘息的空隙,颀长的身躯屈身向前,像是红缨长/枪,足以破开清晨的层层迷雾:“你爱不爱我?” 他的唇坚定地印下,在她满是泪水的嘴唇上辗转流连,顺着冰冷的脸颊,描摹她的容颜:“你爱不爱我?” 入口微咸,像是腥潮的海风。她闭上眼睛,颠簸的马车如同潮水浪涌,裹挟着白色的浪花,一点点向前。 她再无衣衫,触目所及一片纯白,让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多年前初见她时,她一张白色纸片的模样。 他的手指滚烫,而她通体冰凉,像是白璧般的冰雪,从天而落,扑簌簌坠入温热的水中,而后又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你爱不爱我?”他撑在她脸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用他全部的力量,等待她的答案。 汗落如雨,隐忍地滴在她的面颊。 吻如飞羽,掠过肩头和小臂,掠过峰峦叠嶂的山川和水光潋滟的谷底,掠过桃红宿雨,掠过暗香朝烟。 “你爱不爱我?”他的视线和声音一样粘稠,是无法排解的温柔需求,从胸口,从掌心,从无数身体的角落喷涌而出,又被他浮光掠影般的碰触而安抚,一点点浸透,如同身下的绒毯一般潮湿又温柔。 “你爱不爱我?” 爱和摧毁的界限,恨与伤害的边际,都是那样的模糊。 而他抵在她的身前,像是最后一次问她一样绝望,像是无论等不等到她的答案,都会将她毫无保留地摧毁一样绝望。 第116章 得偿 “不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7 …” 声如蚊蚋, 连她也不知晓自己说出了口。 可他却听得那样清楚,宛如雷声轰鸣,阗阗山惊。 那一瞬间, 所有的力气都从他身体中流逝。 明明箭在弦上, 他却再也没有办法继续, 如同被尖刃一剑穿胸, 颓然地跪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停下动作, 颤抖着伸出手, 将她散乱的裙摆缓缓拢起,唇边漾起苦涩的笑容, “是我不对,不该这般吓唬你…” 他想逼迫她,逼她坦白自己的真心。 可怒火褪去, 绝望来临, 他却失却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再也没有办法继续。 “你既然不爱我…”他慢慢将敞开的衣襟攥紧,“我便…放你走。” 平淡的语气,像是在诉说着窗外的星空和天气。 泰安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子。 她震惊的目光像金针,扎得他满目疮痍。 太子垂下头,苦笑着轻声问:“是不是很丢脸?” 脑海中千万种念头, 要将不爱他的她摧毁, 他上一秒还似要将她生吞活剥般的癫狂, 可她只轻轻一声拒绝, 先摧毁的却是他自己的勇气。 “情爱之事,本就不该如此比较,是不是?”他的手指冰凉,替她将滑下肩头的银袄重新披上,“…以为你们只遇见三日,怎比得过你我朝夕相处四年?” 想逼她坦白爱他的心,到头来却是逼自己面对,她不爱他的心。 太子轻轻站起来,伸手穿过她的腰间。 泰安下意识地瑟缩。他万箭穿心般地痛。 “放心…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他垂眸,从她瑟缩的身下抽出了《圣祖训》,放在手中摩挲。 “与你相遇之后,我此生苦心积虑谋求皇位,为的不过是你的一句话。” 他微笑,眸中晶莹闪烁:“你说…要我登上皇位,替你修史立碑,从此再不背欺君谋逆的骂名。” “可如今…既你有了更想要的东西,我所求,不过是你过得开心肆意。”太子轻声说,“若你真的想同…哥舒海在一起,我便放你自由。” 他缓缓转过身,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突然抽出了身侧的短剑,唰地一下划在手臂上。 血如泉涌,瞬间将薄薄的《圣祖训》浸得透湿,又眨眼之间消失在书页之间。 刀伤深可见骨,他却像是不满足一般,挥起左手又要再来一次。 泰安飞一般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你疯了吗?明日还要上战场,手受了伤,怎么打仗?” 她衣衫半落,露出肩头。他避开眼,任她抱着,柔声说:“感觉到了吗?” 她感觉到了。 藏在书册中的她的元神,风卷残云般地吞噬着他流下的鲜血。 周身的力气渐渐回转,像是饥肠辘辘许久之后终获饱餐。而他的血气,渐渐将她散落片片的实体凝聚在一起。 太子温柔地看着她:“有了这些…足够你撑许久,不会再如现在这般虚弱。明日我带你上战场,将《圣祖训》放在我胸膛,若是我战胜,必会留哥舒海一命,送你们…去西域,去海上,去做你们的游侠。” “可若是我战败…”他托着她的下巴,定定地看着她,“这一身热血,便留给你。血脉尽入《圣祖训》,换你元神自由。” 泰安扬起头,被他一字一句惊得几欲魂飞魄散。 死志已存,万念俱灰。 是那种感觉… 是那种感觉回来了。 那种,生命将逝而她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挽回的感觉。 像是皇后元神寂灭当晚,像是她跃下城墙而沙苑殒命那晚…她最惧怕的那种感觉,又来了。 “不…”泰安颤抖着开口,生怕自己若是再不说明,就再也没有机会,“我不要你死!我也从来不想和哥舒海在一起!我想要你好好活着,为大燕谋求福祉,传承国嗣。”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并非因为我不爱你,而是…我怕我成为你的负累。” 我怕自己…害死你。 “殿下可能不知…”她前所未有的温柔,像他童年,在洛阳乡间的夏夜,听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传说一般娓娓道来,“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生和死之间,有无可逾越的距离,而任何妄图踏破生死的人,都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人鬼殊途,若是我们逆天而为,我怕我们…会遭受天谴。我本已死过一次,就算元神寂灭,也不过是将那锦上添花的幻境戳破。”泰安伸手,擦去他额上滚滚滴落的汗珠,“可你不同。你还没有真正地活过。” 还没有替娘亲复仇,还没有荣登大宝,让曾经将你踩在脚下的人刮目相看,还没有成为一代明君青史留名,还没有让大燕的百姓从此不再遭受战乱之苦。 冥冥中像是一种隐约的预感,让她每每靠近他,都感觉到无以言喻的伤感。 “若你和我在一起,而我处处皆是你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8 的负累。我死而复生,又有何意义?”她泪意闪烁,靠在他的肩头,“阻碍你我相守,从来都不是爱你与否,而是生死。” 太子猛地抓住她的手,用力之巨,几乎将要将她勒断:“泰安,生又何欢,死有何惧?你又焉知你的存在,是不是我还苟活至今的原因?” “你伤透我的心,苦心积虑离开我,只为了让我逃脱那尚不知有还是没有的天谴。可若是我明日攻城死在哥舒海的箭下,又当如何?” 泰安大惊,捂住他的口斥道:“别再说了!” 她与他的分别,在于他在她心中无坚不摧无所不能,而她从来未曾想过他会死。 太子轻轻拉下她的手,额头抵住她的:“难道不该,趁着我还能爱你的时候,爱我?” 他从来不怕什么天谴,活得肆意,将每一分每一秒都当成临终长寝之前的结局。 而她是鬼,却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生命。 “你…爱不爱我?”他最后一次,目光炯炯盯着她。 以她的清白相胁,他败得一塌糊涂,未能得她坦白真心。 而以命相挟,他却赢了。 泰安再不能也不愿开口说什么,只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将他手中的书册抛向一旁。 她破釜沉舟般扑入他的怀中,再一抬头,便将冰冷的唇印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上。 他说得对。谁也不是审死官,不能知晓夕阳落下前孰生孰死。 她将脑海中徘徊不散的不安和惊惧通通抛下,换一场黎明将至前的抵死缠绵。 是水到渠成,是情投意合,是心醉神迷,是翠销香暖云屏,是斜晖脉脉鱼龙舞尽。 是得偿所愿。 “爱。”她说。 第117章 所愿 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境。 在梦中, 太子生无可恋地看着泰安,淡淡地:“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成全你和他二人又如何?” 他转身朝前, 眼看便要踏入茫茫白雾中。 而她疯了一般拉他回来, 扑倒在他怀中, 说:“从来都没有什么他, 一直都是你。” 他冷冷地看着她, 一步步地朝后缩。而她却向前, 拽住他的衣襟问:“你…爱不爱我?” 太子久久不答。 泰安心惊胆战地抬头,却看见他紧闭的双眼中流出血红色的泪水, 顺着胡茬遍布的下巴,滑落到他胸前的《圣祖训》上。 他们的身下,红色的鲜血宛如蜿蜒的溪流, 越积越多。 而她惊恐着尖叫着往后退, 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泰安猛地睁开眼睛, 才从这场漫长的梦魇中逃脱开来。 天光已亮,阳光透过车窗洒了进来,丝丝缕缕落在她光洁的手臂上。 泰安披衣撑坐起来,周身酸痛,羞赧地朝身侧的太子望去。 他还在睡,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粗粗处理过了。她皱着眉头想了片刻, 轻手轻脚地从他身边爬了起来。 马车已经停下。泰安从车中走出, 这才发觉燕军一路疾行, 已经在云州城外一片矮坡上扎营。 “应先生好。”她冲营帐外的应粤点头示意。 应粤点头还礼, 恭敬之中带了疏离。他和李将军比谁都清楚太子迟延两日再驰援云州的原因,此时见到泰安,实在是装不出喜出望外的样子。 泰安低下头,脸上的笑意略收了收,小声问:“云州城如何?突厥兵可有破城?” 应粤在心中叹息,停顿片刻才伸出手,指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道:“看见了吗?云州山水环绕,自来天堑。如今黄水已破,怕是支持不了太久了。” 泰安眯起眼睛,这才发现那黑压压的一排,竟是停在黄水上的船橹,只只首尾连接,组成巨大的一座浮桥。其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突厥兵士。 “突厥骑兵为主,不善渡水。如今黄水上浮桥已成,突厥骑兵如履平地,待将石车撞车运过河,便攻城在即。” 战车颇为沉重,运上船板十分费时费力,亦替云州守将争取到喘息的时间。可即便如此,四万突厥兵亦已经数量战车推过黄水,在城墙下虎视眈眈。 城中守将此时已不敢破门迎战,只能在城墙上□□退敌。 可是连续多日迎敌,城中备箭明显不足,军将十分保守,不攻至近前,并不轻易放箭。 应先生感慨道,“我们若是再晚一日,云州怕是当真保不住了。” 泰安垂下眸,羞愧感霎时涌上,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应先生倒有些不忍,安慰她道:“阿凤姑娘不必担忧。待入夜之后,突厥大军尽数渡过黄水,我军趁夜偷袭,取斗舰载满桐油枯柴,趁东风起时燃火如箭,可将突厥连成一片的船橹尽数烧毁。” “突厥兵士不善泅水,燕军里应外合,可与云州守军一并,将突厥大军一网打尽。”应先生神色自得,胸有成竹,“如今燕军上下皆依殿下吩咐备战,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69 只待入夜东风起时,便一鼓作气骑起兵攻城。” 太子的计谋听来甚妙,泰安赞赏不已。 思及太子,她又略带了几分忐忑,双颊微红:“昨夜,殿下受了伤,还请先生前去一看…” 应粤眉头高挑:“受了伤?殿下昨夜一直在马车上,何人伤他?” 他审视的神色尽显,一把掀开营帐走了进去,待看见太子的面色,脸色一凛,手指搭上太子的手腕替他诊脉。 片刻之后,应先生收了手,目光炯炯盯着泰安:“昨夜殿下一直与你一起,如何受伤,阿凤姑娘再清楚不过了?” 泰安低头:“是剑伤…” 应先生冷哼一声,又解开太子臂上裹着的麻布,细细翻开伤口,半晌才道:“是殿下右手执剑,自己划伤的?” 他是军医出身,又兼仵作,对刀剑伤口再熟悉不过,见到泰安低头默认,这才松一口气。 “无妨,只是失血过多。再过一个时辰,我亲来唤殿下起身。” 他们这一番动作,他却还睡得十分香甜,容色安宁,仿若倦极的孩子。 她心痛满溢,轻轻抚过他眉间的细纹,想了想,便随应先生出了马车,往军厨处去。 军中两年,泰安厨艺大涨。想着太子安睡整晚,醒来必定肚饿,便亲自洗手下厨,替他熬一碗羊汤。 北地羊肉味重,她拿一杯山楂去膻,再一杯陈皮去腥,将一块腿肉熬整一个时辰,熬得雪白翻滚,捧在粗碗中回到马车上。 应粤已在马车中,而躺在绒毯上的太子还在安睡。 泰安将羊汤放在矮几上,抬头微笑:“应先生好…” 应粤定定地看着她,没有答话,目光却从她微笑的脸上,渐渐挪至那仍冒着白烟的粗碗上。 泰安心头咯噔一声,刚想出声,却看见应先生略一抬手,她身后一凉,冷风唰地由车外灌了进来。 泰安猛地转身,却看见李将军冷冷地站在车外,见她回头,手掌立刻从天而降,钳住她的手腕,砰地一下,将她狠狠压倒在地。 泰安嗡地一下倒地,惊惧交加:“李将军,应先生,这是何故?为什么要这样待我?这是谁的意思?” 她胸口擂鼓一般咚咚直响,声音拔高,冲着太子大喊:“殿下!太子!小太子!” 她拼命地唤他,冲他大喊,想问他讨一个说法。 可是渐渐的,泰安却像是喉头被塞了一块大石一样梗住。 他还在睡。 她的声音这样尖锐响亮,他却像是毫无反应一般,睡得安详。 “怎么回事…”她停下了挣扎和反抗,瞪大双眼望着应先生,“殿下…这是怎么了?” 应先生一言不发,眼中恨意毫不掩饰。 还是李将军先开口:“阿凤姑娘,还请恕臣逾越。” “殿下怕是…醒不过来了。” 李将军深深一口气,说:“应先生探殿下脉象,沉实迟缓,似有似无,如锅中水沸,绝而无根,这是…死脉。” “中毒而致的,死脉。” 泰安怔怔地站在车前。 应先生怒吼着质问她:“昨夜车中,仅你与殿下二人。殿下究竟是如何中毒?你究竟是何人?落的又是何毒?还不一一交待!” 她什么都没有听清,亦什么都没有听明,脑中嗡嗡作响,重复着昨夜她亲口与他说出的话。 “人鬼殊途…”她说,“若你我强行在一起,怕是会遭天谴…” 而他握紧她的手:“我本是天子,何惧天谴?与其担心天谴,倒不如担心我能不能活过明天与突厥的血战。” 她闭上眼,脑海中回旋着那一个漫长无际的梦境。 他血流如注,在她脚下蜿蜒成河。而那本《圣祖训》摊开一旁,将他一滴滴的鲜血尽揽其中。 第118章 无用 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境。 太子知道, 这是一场梦境。可是他拼尽全力,却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是清晨的阳光,永远也无法穿透的云海, 而他却只能在漫无边际中摸索着前行。 他看见了陈皇后, 软绵绵地仰面躺倒在青石砖上的血泊中, 胸口正中插着一柄桃木短刃。 “阿娘!”他心如刀绞扑了过去, 而皇后却在弥留之际抬起双手, 一字一顿地说:“小心蠹灵…小心蠹灵害你!” 母亲未能出口的话语, 却在梦境中一一补全。 他将她满满的担忧听得清楚,却笑着宽慰她道:“泰安?母亲不必担忧, 儿与泰安几番生死,肝胆相照。她…善良可爱,天真烂漫, 毫无心机, 白纸一张。若是连她也不能尽信, 儿活在世间又有何人能相信?” 他比谁都要了解泰安,朝夕相处千余日夜的枕边人。 若想害他,她有千万次的机会对他下手。 可他知道她不会。两心相许情深不移,他疑遍天下人,也断不会对她有半分疑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0 。 梦中的皇后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点点滴滴盈满了伤感。 她一步步朝后退着, 不发一言, 白色的浓雾潮水般涌来, 眨眼的瞬间将她吞噬。 太子想去拽她, 可他将手伸进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却恍惚间发现自己,回到了洛阳乡间的夏夜。 他不过是三四岁的顽童,和几个乡间的农家伙伴坐在麦垛上争吵玩闹,累了便躺在麦垛下,听乡间老人讲那传闻。 “前朝公主芳魂一缕,寄身于书,名唤蠹灵。那蠹灵公主生得极美,正可谓书中自有颜如玉…夜来晚风,昙香浮动,有那进京赶考的学子翻开一本古籍,血气阳刚入了书册,勾出蠹灵红袖添香…” 太子在一阵阵的蝉鸣中昏昏欲睡,勉强想支起精神,可穿着粗布长裙的他的母亲却将他揽入怀中,双手捂住他的耳朵,轻声哄着:“睡罢。” 童年的他,在母亲摇篮般的手臂中睡得香甜。 而梦境中的他,却拉下母亲捂住他耳朵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不,我要听。” 夜色愈深,那老者的声音愈加猥琐。未知事的顽童渐渐散去,留下的大多却些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世间真乐地,不比荣华境。蠹灵性/淫勾人,取阳精固元神,将那书生迷得神魂颠倒,与她共赴巫山得趣朝朝。” “焉知第二日,蠹灵酒足饭饱酣睡而醒,身畔睡着的那男子却被吸尽了元阳,枯瘦如同秋风落叶,活脱脱成了干尸一具!”老人的声音霎时阴沉,深邃的眼睛却像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小心蠹灵…小心那蠹灵害人啊!” 太子悚然心惊,再欲追问,那白色的雾气却霎时涌上。方才枯瘦精干的老人,赫然已成为一具被吸干了阳气的森森白骨。 身侧的母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他举目四顾,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一个又一个的声音接踵而至,是裴安素冷淡地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死人。是沈知云低声对秦缪说:“殿下已经是半截入土的死人…” 是皇帝对他的毫不避讳肆无忌惮,是太傅一夜之间变了态度,苦心积虑要废去他太子之位。 中秋夜,是他与她初遇的中秋夜。 月满梢头,太液池畔灯火通明,花灯闪烁。 而他站在阑珊处,突然间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絮絮像是从袖中传来。 他低下头,抬起手,却看见袖管之中放着小小一只宫灯。 旋转着的走马灯中,是一张张小小的纸片,薄如蝉翼。 他看见了她,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她,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她。 只一张摄人心扉的笑靥,便让他心甘情愿化作森森白骨的她。 —————————— 泰安的脑中嗡嗡作响。 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命运的指引细致入微,早有各样的蛛丝马迹。 那些曾经忽略掉的细节,曾经一次次重复的自我怀疑,汹涌而出的不安和恐惧,都在提醒自己,她不该和他在一起。 是她明知不该,还非要逆天而为。 而报应来得这样猝不及防,连招架的时间都没有,就让太子倒在了她的眼前。 泰安仍在愣愣站着,可是李将军和应先生却再也等不得,两人交换眼色,应先生率先上前,唰地一下压在泰安的肩上。 她右臂钝痛,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这才发觉,应先生已经用力卸掉了她一边臂膀。 “阿凤姑娘,军中逼问的手段,臣再熟悉不过,并不想用在您身上。你我也算多年相知,不愿最后一丝情分也不留,还望您自行坦白。”李将军面色铁青,“殿下中了什么毒?昨夜究竟发生什么,能让他如此?” 她隐隐钝痛,可是却感到被卸下的手臂在渐渐复原。 以往的她依附他血气而生,像是一只软弱不堪的寄生虫。 而今她体内元阳蓬勃,像是一直缺失的一块终于补全,法力无边。 她久久不答,李将军目光深沉,手中长剑轻轻转动,露出寒光凛冽的剑刃。 泰安咬牙,苦笑一声朝前扑去,长剑扑哧一声入胸。 李将军和应先生双双大惊,连连后退,惊恐交加松开了手。 而那剑直直插在她的胸口,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泰安面不改色,胸口干净清爽,身形连晃动都不曾。 她紧紧攥住剑柄,缓缓将长剑拔出。 “正如先生与将军所见,我并非肉体凡胎,而是清凉殿中一只鬼怪。与殿下相识于四年前的中秋夜,陪伴至今。”她低头,“殿下并非中毒,而是失了元阳…” “妖孽!”李将军怒喝道。应先生唰地弯弓搭箭,瞄准泰安眉心之间。 她毫无畏惧迎头而上,胸前伤口肉眼可见地复原:“将军先生不必惊慌,我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咎。惟愿殿下完好复原,即便元神寂灭也在所不惜。” 应先生冷哼一声,指尖一松,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1 箭离弦,对准眉心风驰电掣般袭来。 泰安本能地侧身躲避,衣袂挥动清风徐来,将应先生全力射出那箭轻飘飘地拂了下来。 她面上惊讶神色毫不亚于他俩,恍惚间回忆起他调侃她的话语:“旁人家鬼魅可驱雷引火,驭水乘云,怎生你这般没用,像张薄纸似的,三岁小童都能撕碎?” 你看,她不是天生这样百般无用。取尽他的元阳之后,不是很厉害吗? 挥挥衣袖,化风阵阵,旁人再也无法伤她分毫。 第119章 两全 应先生唇角一抿,并不信邪, 再度伸手搭箭, 对准泰安的眉心。 他手指微松, 金箭几欲离弦, 却被李将军一把攥住手腕。 “先等等。”李将军声音低沉, 目不转睛地看着泰安,“先看看她有何说法。” 李将军对泰安的了解远超旁人,骤然间明白了东宫那些年来太子殿下讳莫如深的“独处”岁月, 也骤然间想通了他从不准人进入长信殿内室的种种怪癖。 太子对泰安的维护之心,让他此番回忆过往仍不免动容。他与泰安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泰安眼中分明有泪,看见李将军的眼神,却笑得坦然, 低头行礼道:“多谢将军。人鬼殊途,我与殿下本不该有如此交集。如今局面,皆因我一己私欲…” 她缓缓抬头:“既是我错,便我一人来承担,刀山火海,在所不惜。只是殿下性子倔强, 我怕他醒来之后钻牛角尖。还望你二人, 能替我带句话给他。” 她言语中诀别之意已显而易见。应先生手中短箭仍在弓上,李将军面色却微微动容, 脱口道:“阿凤姑娘!” 泰安回过头, 微笑摇头:“凤去江自流, 临飞声悠悠。不意与离恨,一洗苍生忧。我名讳泰安,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凤临其人。” “明日丑时,待殿下醒来之后还请将军告诉他,就说…”她停顿片刻,“就说我受阿蛮旧恩未偿,忠义情爱不能两全,不敢亲眼见他们两相残杀。待殿下荣登大宝册我为后昭告世间,我自会回到他的身边。” 应先生大怒:“妖孽当真鬼话连篇!蛮,满也。大战在即竟公然通敌,还以后位要挟殿下…” 李将军却猛地打断应先生的话,只定定看着泰安,轻声问:“明日丑时,殿下当真能醒来吗?” 泰安含泪点头,说:“一定。” 她再不多言,转过身闭上眼睛。太子身边的《圣祖训》被她贴身放在心口,灵肉合一。 午后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晴好。泰安伸开双臂,尽情地让阳光洒在了她的身上。 原来…是真的很简单。 做鬼,真的很简单。驱雷引火驭水乘云又有何难? 她笑中带泪,轻轻对太子睡着的车驾轻语:“你看,我现在在飞啊!” 身体越来越轻,烟灰和血气凝起的肉身泛起熠熠金光,宛若天仙下凡。 衣袂飘动,她像是一只随风飘荡的风筝,一点点地升到了天空上。太子的车驾越来越小,像是一片飘零的落叶,又像是她红润泛起血色的指尖。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好好地活下去。 “等我。”泰安呢喃,“一切都会好起来。生和死,活与殁,都会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上去。” ———————————— “你就这样放她走?”应先生和李将军亲眼目睹泰安驭风升天,震惊难以言喻。片刻之后,应先生十分不甘,震怒质问:“你就这样放她走?” 李将军显得克制得多,长叹一声:“不放走,又能如何?就算她一动不动在你面前让你把她射成只刺猬,你我又可能伤了她分毫?” “如今之计,死马当作活马医罢。”李将军眉头紧锁,“云州守将支撑不了太久,我们等不得了。今夜偷袭突厥船橹的计划不变,务必将殿下负伤的消息封死,不可走漏风声。” 他心中隐隐仍对泰安怀有希望,望着天空中她越来越小的身影,轻叹道:“保重。” 山川河流,在她的脚下逐渐虚化,像是写意的山水。 泰安深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挪至三丈余高的云州城墙。 不久之前的夜晚,星海凋敝,她像是听了神灵指引一样鬼使神差登上云州城墙。 又在一个人的咄咄相逼之下,从城墙上一堕而下,宛如折翼的凤凰。 “秦相英…” 泰安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哥舒海所在的突厥大营。 而是云州城内的秦相英。 这一场闹剧因她而起,也早该因她而结束。生死何错,劫缘难防。她错在该活得时候没有活,而该死的时候,也没有好好地死。 泰安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她是这命途中的多余客,无能为力改变大燕的气数和结局。 可与她有相似经历,同为命途中多余客的人,她倒是真的恰好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2 知道一位。 陈皇后。 太子的母亲,本该死在入宫前夕的白绫下;却死而复生,成了皇帝册立的中宫皇后。 而秦相英在陈皇后身边教养多年,又岂会半点端倪都不知晓? 泰安想起与秦相英军营中驰骋马上,她话中有话地将秦家的过去说了许多:“祖母最喜欢这些奇闻异事,日日让府中管事将秦家商队在西域上的趣事讲给她听。我们姐妹耳濡目染,着实知道了许多…” “神骑骆驼,背上山峰两座,”秦相英微笑着说,“不饮不食,征鸿长空。” 第120章 生死 奇闻异事, 耳濡目染, 背峰征鸿,不饮不食。 当日的泰安尚且懵懂, 如今回忆起来秦相英所说的这十六个字,竟觉得字字句句都有深意。 相英在皇后身边教养多年, 应了“奇闻异事”“耳濡目染”;而“长空披风”“不饮不食”, 何尝不是暗指一张纸片似的泰安? 果然,当初的自己蠢得令人心惊。 而现在回想,秦相英异乎寻常的关心和在意,太子在时的示好, 和太子离去之后毫不掩饰的杀机, 处处都有矛盾和疑点。 秦相英怕是…一早就怀疑她的身份。在太子面前的隐忍是为不打草惊蛇,而在太子离去后的痛下杀手, 更是为了挽救太子于水火之中。 泰安苦笑, 曾以为自己出现在他生命中,是为了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而今才惊觉她的出现,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要他命的一场阴谋。 “民间曾有传言, 驸马李彦秀自公主泰安尸身上收来一本书册, 奉在长安城南兴善寺中。每逢中秋金铃声响,便有衣脚裹身的小鬼在书册上跳舞, 以慰藉驸马相思之情, 是为蠹灵。”太子曾经说过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深深回响。 而她刻意忽略过的那个问题, 却成了他们相遇的关键。 那本她附身的《圣祖训》, 是如何从兴善寺来到长信殿中?为何刚巧是三十年后的中秋夜,为何刚巧是…太子? 泰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悲凉感慨的情绪之后,又生出无穷尽的勇气。 她和太子之间经年累月的感情,被当做了插向太子胸口的利刃。 可是以情来算计他们的人,恰恰忽略了她的情深。 情深不移,生死相许。 泰安扬起衣袖,已能看见不远处的云州城墙。 日头大亮,她一身赤红织金的襦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若仙女下凡一般。墙头上早有兵士发出惊呼,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泰安看见了郑将军,一脸肃穆地站在角楼上,手中紧握长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而在他的身后,站着一身戎装在城墙上督战的秦相英。 泰安越飞越近,几乎在城墙上方盘旋。 墙下攻城的突厥兵士亦看到了她飘浮的身影,震惊无以言表。 人群中,她瞥见了哥舒海,一身黑色甲胄英姿飒爽,灰色的铁帘遮住面孔,手中举起赤红色的一张短弓,对准了她飞赴的方向。 她闭上了眼睛,突然间加快速度从天上俯冲下来,无师自通地将娇小的身躯卷成一支金箭的样子。 城墙上的郑将军见状,连忙故技重施,大喊:“天佑大燕,仙子下凡!助我燕军灭突厥狗贼兵败城下,保我云州万夫莫开固若金汤!” 守军适时齐声怒吼,气势慑人,连远方的应李二将都能听见。 泰安却早已在人群激愤时,悄无声息落在角楼平稳的屋檐上。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她身形微动,单膝跪地,连回头都不必,就已经知晓身后来人是谁。 秦相英定定地看着她,上下打量一番,唇角带了讥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如今法术甚是厉害,驭风驾云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只不知殿下如何?可是当真被你害死了?” 泰安转身,缓缓变换身姿,双膝尽皆跪地:“皇后娘娘当日…是如何说我的?” 秦相英眸光闪动,往事幕幕回荡眼前。 当日含章殿中醒来,她云里雾里就成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虽不知情由到底如何,却也明白自己处境堪忧,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我初初尚且担忧,宫中骤然多出我这女官可会引人怀疑。后来渐渐发觉,含章殿中多出的侍女并不止我一位。” 她是京中贵女,千娇万宠长大,一眼便知皇后身边新晋的“女官”“侍女”皆未受过调/教,行为粗鄙不通规矩,甚至口不能言,连声都发不出。 她们住在含章殿中,更像是被供起来关在宫中,日日精美食脍送入,活似豢养的牲口。 “奇怪吗?偌大的偏殿,却安静得仿佛完全没有人的踪影?”皇后漫不经心地问。 秦相英惊惧交加地低下头,心中猜测没有办法说出口。 “你想的不错。”皇后微笑点头,“舌头被割,殿中不置桌椅床榻,皆以软垫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3 包裹。都是为了确保五月之后生产当日,这些女子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皇后轻轻叹道,转过身来望着秦相英:“逆贼陈克令胆大包天,妄图混淆大燕皇室血脉,世所不容。我虽是陈家女,却也有家国大义,不满其久矣。” “今夜之后,陈氏送有孕女入宫一事将会公诸于世,有孕那人,顶的…便是你的名字。”皇后一字一顿慢慢说,“今夜之后,我亦会与陈贼斗智斗勇,全力扶持燕氏太子卢睿入主金銮殿。” “回家吧。和你祖母商议一番。”皇后微笑着说,“你入宫时,大司马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勿要令你承宠,想来对秦缪与老淑人防备极重。若有孕那人是你,怕是在宫中没办法安然活至生产。” “秦家该如何做,考虑好了,且告诉我。” 秦相英抖抖瑟瑟好似风中落叶,在含章殿的偏殿中被关许久,才由一顶小轿送出宫中。 而她回到家中,才知晓短短数日,皇城变了天。 因太傅之死而饱受弹劾的太子殿下咸鱼翻身,于永巷中彻立天威,将“秦宝林”失踪一案查得干净利落。北衙千牛卫李少林摇身一变成了东宫率卫。而她自己,却成了皇帝痛失的亡妃秦才人。 太子不仅将太傅死后的窘迫局面彻底扭转,还给秦家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七岁母丧入宫,在大司马眼皮子下活到今日,还有能力与陈皇后联手。太子殿下…当真人中龙凤。”秦老淑人长叹,“如今局势,皇帝那条路是走不通了。若皇后当真有心为殿下打算,秦家何尝不能拼一场拥立之功?且行且看吧。” 皇后派来的大监将忐忑不安的秦相英送回含章殿。 她谨小慎微听从皇后教导,渐从点滴相处中,探得皇后的苦心一二。 “福建进贡旱禾花,江浙送来百年首乌,全数送入大司马府中。淮通苦寒,首乌瘰燥,旱禾花更不必说,既寒又毒,服食日久,伤肝伤肾。可是陈克令为人贪妄,必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此番只说宫中圣人对我眷顾娘家之举颇有微词,陈克令便是为了炫耀,也会将贡品悉数食下。日后…便不会断。”皇后轻言细语,将给生父下毒之事说得云淡风轻。 她孕中体乏,宫中大权尽数旁落,唯独御膳房一项牢牢握在手中。 秦相英小心托起她的手,听她细细嘱托:“太子的长信殿中日日茹素,只为饮食清淡不易落毒。睿儿食惯食物本色,日后再有异状,便有机会尝得出来。” 秦相英觑着她的面色,小心提醒:“娘娘身子已沉,生产在即,还当小心凤体…” 皇后微笑着抬起手:“生不出来的。” 她语气平淡,没有半分波澜:“…有这场孕相,不过是堵住陈克令送孕妇入宫的心思罢了。这个孩子,活不下来的。只有活不下来,才会让皇帝对我放心…才会让陈克令,暂时死了这条废储的心。” 陈克令意于五月十五诛杀太子于马场,而五月十四当晚,怀胎九月的陈皇后提前小半月发动,历经千辛万苦,产下一名死胎。 秦相英躲在含章殿的帘后,听见太子推门,静静地坐在皇后的身边。 “你妹妹,可惜了。”她的声音温柔又伤感,却让坐在身前的太子,和帘后的秦相英不约而同悚然心惊。 “娘娘,您没了的…是名小皇子。听闻圣人甚是哀痛,丧仪之重几乎比肩合德太子。”秦相英小心翼翼地说。 皇后眸中神色难辨,良久后才说:“不…不是皇子,也不是公主。只是我的女儿,女儿而已。” 她袖中昙香阵阵,恍惚间像是回到多年前的夏夜。陈家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符咒,她双手捂上微凸的小腹,拼命地哀求:“我们的女儿…” 而她的丈夫,背过身子离开,轻轻带上房门,将她留给了陈家的仆妇。 前尘往事尽数停留心中,分明一场死亡能够解决的夙愿,她却无端停留在这世间。 皇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泪意早已不见,冷漠又自持:“陈家父子兄弟阖墙,人人心中皆有杀意。乌孙胡姬既是睿儿想到的主意,我们便助他一臂之力。” “你修书秦老淑人,只说陈克令中毒日久,如今强弩之末。他坠马之后自有我亲来送药,陈继尧会奉我懿旨约束陈府上下,抗命者格杀勿论,兄妹二人联手,将陈克令鸩杀府中,不留痕迹。” “另外…裴家不可尽信。当年中秋夜,裴太傅买通殿下身边乳娘设套害他,幸得我用宫中太医及时下手处理,才不至无可挽回。你妹妹如今留在裴府,切记盯紧裴安素。如有异动,即时来报。” “以圣人心思,睿儿断无可能顺利登基。而下情状,必得军权在手。北境动乱,朝中无人,殿下该借此机会领兵北伐。即便将来有日朝中动荡,也可起兵勤王反攻入城,便如定王当年一般。”皇后沉吟,“只是…长信殿中,殿下身边那位侍女有些古怪…怕是,来历有些不明。待我与她会面之后,再行定夺。” 及至太子生辰宴上,陆天师大出风头。一向胜券在握的皇后,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4 初次露出了彷徨的神情。 “圣人此次这局设得细缜,欲以巫蛊嫁祸殿下。”她冷笑,“多少年了,心机和眼界都还只有这么浅薄。” 皇后低下头,说:“此番破局,怕是我与殿下二人无法两全。若是身份暴露,以皇帝盛怒,恐我此次在劫难逃。” 秦相英大惊,连声问该如何。 皇后却微笑,温柔地拍拍她的手:“我已修书予殿下,将你与秦家都托付给他。睿儿自来纯孝,我的话,他不会不听。” 秦相英嗫喏,皇后却了然地点头,劝慰她道:“我做皇后能苟活至今,无外乎忍之一字。” 忍父,忍夫,忍子,忍皇权和父权。 “刃下挑心,有辱不生嗔,做无争士,常行大善人。待你日后做了睿儿的皇后,切记戒急用忍,心头永存一刃,方能长长久久立足。” 皇后细细喁语,像是叮咛离家的孩子,可突然之间,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凌厉。 “只一点,只一个人,你不要忍。”皇后直直看着秦相英,沉声道,“我死之后,殿下身边那位凤姑娘,来历不明恐对太子不利。若有机会,将她彻底铲除,切勿给自己留下隐患,又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皇后语焉不详地留下遗言,字字箴言刻在秦相英的心中。 彼时她尚且不明,皇后既知泰安有所不妥,为何不一杯鸩酒了结了她。 直到军营之中见到太子对泰安细致入微的维护和关怀,才隐隐约约明白了皇后投鼠忌器的顾虑。 “阿凤姑娘,相英并非善妒之人。”秦相英转过身,轻声对泰安说,“我既有鸿鹄之志,便早已舍弃儿女情长,迟早有日要替殿下操持后宫绵延子嗣。你身家弱小,又与我秦家交好,我何必特意为难于你?” “只是因皇后娘娘指点,我对你早有防备之心。直待你坠下城楼之后,心中种种猜测才一一落实。” 秦相英提高声音,质问泰安道,“你为妖孽,受何人指使魅惑殿下,害他性命?殿下可是出事?不然为何云州被困至今,仍不见燕军大军回援?” 她温言在前厉语在后,柔和的语调骤然提高直击入心。 泰安却轻轻握住她的手,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从怀中掏出《圣祖训》,放在她怀中。 “你既然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知不知道,怎么杀了我?” 她的眸光清澈,日光下光芒璀璨摄人心扉,宛若星河晓空,薄唇轻启,淡淡说出她最后的话语。 “灭我元神,毁我真身,让我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世间。” ———————————————— 云州东关长乐坊,有一道观名万寿。突厥围城,数十位道士由观中下山,站在城墙上驰援燕军。 夕阳低后,暮云齐敛,泰安矗立在万寿观前,看着浸透晚霞的天边。 “可还有话说?”大限在即,就连秦相英询问她的声音中都带了明显的犹豫和不忍。 泰安回过头,望着已腾起一片袅袅轻烟的鼎炉,微笑着摇头。 薄薄的一本书册,被秦相英投入了乌金的香炉中。鹤目长须的老道士站在她的身边,手中一柄拂尘,念念有词。 黄色的符纸伴随黑色的烟灰,在香炉上方盘旋不散,像是扑火的飞蛾苟延残喘。 泰安静静地看着,晚霞零乱新月如钩,远方似传来战鼓赫赫火色熊熊。 她转身凝视云州城外的山河脉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衣袂翻动,身形微动,纸箭一般冲进了白烟缭绕的香炉中。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从何处生,至何处死。 泰安静静蜷缩在薄薄的一册书上,橘色的火光照在她的面上,将她温柔的神色展露得淋漓尽致。 磷粉四散,拂尘纷飞,她看见黄色的令旗招摇,听见三清铃声婉转。 胸口骤然剧痛,是桃木剑蘸湿了银杏水,照胸一剑戳入心房。浸湿的木剑被火吞噬,散发浓烟滚滚。 而她的面容匿在白烟中,看不清最后一丝表情。 引磬长鸣,法尺噼噼,隐约间眼前一片通红,似是被淋上了一水盂的黑狗血。 泰安苦笑。 还真是…怕她不死呢。这诸多法器齐齐用在她身上,招呼得也忒热情了些。 而她不过小小一只蠹灵,早在这万重炼狱中元神涣散。 火苗终于袭上了《圣祖训》,从书脊至页边,一点一点。 隐约间,泰安听见了秦相英的声音。 她强撑起最后一点精神,抬起眼睛看过去。 秦相英张着口,像是在喊着什么。泰安努力辨认许久,方才认出她的口型。 “你对他,可还有话说?” 泰安唇角勾起,留下一抹极淡的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生何曾是生,闻死未必是死。 情深不必相问,生死…亦无人碍我。 ———————————————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5 ——— 云州城外,燕军大营。 “突厥大军集结完毕,若是今夜攻城,云州守将恐难支撑。殿下还未醒转,你我又当如何?”李将军低声道。 是打,还是不打? 李将军与应先生在太子营帐外眼看凉月高悬,越发焦虑难安。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是突厥军投石雷车攻撞城门。 李将军心头剧震,握紧了拳头。 可便是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李将军猛然回身。 太子面色仍然苍白,身姿却如青松,站得笔直。 “打啊,还在等什么?”他微笑着说。 第121章 三重 笳鼓喧喧, 万里寒光,突厥大军已尽数渡河, 在云州城墙下发起又一轮的攻城战。 被水浸湿的云梯高高架起, 源源不断的突厥兵自下而上爬去。 守将有条不紊, 将滚木灰瓶自墙上掷下。桐油点火,遇上湿透的木梯效用有限, 即便离得很远,都能看出守将苦撑之艰辛。 太子从容上马,夜风兼露,卷起他肩上黑色的战袍,吹散他额前的碎发。 “时辰正好。”他长弓搭在腰间, 振臂沉声道,“燕军听令, 随我驰援云州守将!” 牙旗翻转,近万骑兵纷纷上马,甲衣撞击的声音震天,蛰伏整日以逸待劳的燕军气势如虹。 太子手腕轻转, 身下马匹似知他心意,全力向前。 李将军心神激荡,纵马陪伴在太子身旁。 两人迎风奔逐许久,太子才轻声开口:“她呢?” 轻轻两个字,却有千斤重。 李将军背上冷汗唰地流下, 觑着太子似乎一切安好无半点不适, 便将心一横, 照着泰安临行前的吩咐答道:“阿凤姑娘托臣…留一句话给殿下。” “她说…她受阿蛮旧恩未偿,忠义情爱不能两全,不敢亲眼见你二人两相残杀。”李将军深深低头,不敢直视太子的眼睛,更半点不敢提及太子昏迷之后的情形。 太子长叹一声,良久不言。 李将军却有些把握不准他这声叹息,又不愿太子因这句话而误会泰安,便大着胆子抬起头:“满,蛮也。这个阿蛮,怕是指的是突厥大将哥舒海。定州沦陷,凤姑娘身陷城中,或受哥舒海大恩,所以才有这般言语。想来待殿下之心仍是一片赤诚…” 太子有些意外,倒没想到李将军言语之中对泰安颇有维护之意,不由瞥了李将军一眼。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连李将军都在担忧他因此怀疑泰安,难道他对她的信任在旁人眼中就如此不堪一击? 太子皱眉,抬起手道:“你不必替她解释,她是何人,我比你清楚。” 昨夜一场近乎癫狂的缠绵,他彻底失控,没按捺得住自己对她的渴求。而她筋疲力尽睡去之后,他却睁着眼睛抱了她许久。 肌肤相依的身体,给了他从来未有的安心。 在这样难言的静谧中,太子渐渐回忆起许多事情。泰安曾经提过侍卫阿蛮,三十年前宫变当夜因护卫她而惨死。她自来痛恨突厥贼人,如果不是和哥舒海有非同以往的过去,又怎会短短数日就“变心”? 若是哥舒海当真与侍卫“阿蛮”有着前世的牵绊,泰安的举止就说得过去了。 太子摩挲着泰安光滑的肩头,心中涌起无限怜惜。 她被盛怒之下的他这样误解,却还能在他的质问和逼迫中,说出“爱他”的话语。 他对她的真心,再没有了怀疑。 一觉睡醒,太子神清气爽。 可是一摸身侧,被冷衾寒,早不见佳人的身影,而绒毯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已没了一丝热气的羊汤。 太子探身一饮,隐约尝到山楂陈皮的味道,满满熟悉之感,分明是泰安的手艺。 可他环身四顾,一片黑暗冷寂。而那本从不离身的《圣祖训》,在一眼望尽的帐中,再没有一点踪迹。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她再再再一次离开。 太子几乎想象得到她离开前犹豫的心情,眼中宛若已浮现了她娇娇泣泣的红眼,一面担忧地放下羊汤在他身旁,千叮咛万嘱咐他小心谨慎,说一通实在打不过就逃跑跟她一起去做个游侠之类的鬼话;一面还是狠下心来要离开他,哀哀啼啼地说:“你不要杀阿蛮,我得去护着他。人鬼殊途,我在你身边会连累你,咱们还是分手罢”云云。 每次,不都是这样吗? 她犹豫,他坚定。 她不断逃,他不断追。 倒像是某种说不出的默契。 也罢,自始至终都由他带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太子想得到她所有离开的动机,心中轻叹。 可在李将军面前,他却不愿旁人误会她通敌,仍是开口替她周全:“无妨,战场血腥刀剑无眼。便是她自己不走,我也会派人送她离开。”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6 他抿起唇角,又问道:“可派了人盯着她?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见李将军嗫喏犹豫,太子渐渐皱起眉头:“有话直说!” 李将军这才斟酌着开口:“凤姑娘…还说了一句话。” “她说,待殿下荣登大宝册她为后昭告世间之时,她自会回到殿下的身边。” 这话,太过僭越无礼。 不提泰安此时不过是顶着秦家名头无名无分的一介孤女,便是裴安素或是秦相英亲自说出这句话,也怕是不合规矩。 李将军小心地抬头,探究地观察太子的脸色。 却看见他的脸上,分明露出狂喜。 她允婚了!她说了愿意嫁他为妻,等他昭告天下! 一朝得偿所愿,太子骤然笑开。 十七岁的少年,容光焕发春风得意,扬鞭拍马狂奔向前,扬声道:“李少林,动作快点!还在磨蹭什么?云州守将等我们久矣,今夜燕军必将大胜。若此番能灭突厥阿咄苾,他日我许你个镇国公来做!” 他意气风发,难得露出年少轻狂的样子。 清风从颊边拂过,连呼吸都有了青草般芬芳的气息。 太子轻轻闭上眼睛。 我遇见你,有三重愿。 一愿替你修史立碑扬名立万,血耻亡国骂名。 二愿娶你为妻死生契阔,相偕白首朝朝暮暮。 三愿百年之后,死在你的怀中…奈何桥上与你重逢,共饮一碗孟婆汤,生生世世不离弃。 第122章 黄水 此番再度与突厥交手, 太子将雷霆手腕展现得淋漓尽致。 阿咄苾亲自率军, 四万大军由城墙列队至黄水, 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甲衣的骑兵, 架着云梯和石车,不断摧击着已连受数轮摧残的云州城墙。 夜色之下,黄水黝黑深邃, 甲舢远远连成一片,宛如陆地,隔着半个山头,都可听到突厥兵在船甲上焦躁的叫喊和脚步声。 燕军就着这样的黑夜轻装前行,弃马徒步,着一身轻薄甲衣。 突厥大军攻城的怒吼和投雷车发出的巨响,掩盖了燕军的行踪。 太子沉着冷静,小心翼翼率大军逼近黄水, 直至援军俱已列阵就位,才缓缓地转过身,对应先生点头示意。 仿佛平地惊雷,只一眨眼的瞬间, 数十艘斗舰载满桐油枯柴, 霎时腾起耀目的火焰, 天降神兵似的出现在黝黑的水面上。 夜风习习,斗舰之上挂满风帆。火焰在枯柴上肆虐, 火热风浪灌入风帆, 推动斗舰如同离弦箭, 飞速地冲向连成一片的船橹。 松散的斗舰撞上坚实舢橹传来砰砰的撞击巨响,临时拼凑起来的木舰在燃烧和速度的双重作用之下分崩离析,舰仓中满载桐油从船中溢出,漂浮在水面上。 火焰顺着漂浮着的桐油四溢而开,将一只又一只连在一起的船板点燃。远远望去,一片黝黑的河水之中飘荡着一簇簇橘红色的火焰,又逐渐由点连成片,像是上元佳节,水上漂浮着的河灯。 甚是壮观。 尚在甲板上的突厥兵将嘶吼震天,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哀嚎。大批不堪火烧的突厥兵士拼命朝岸上逃去,原本整齐的攻城阵型霎时乱作一团,前排中箭跌倒的军将像是夺命的绊脚石一般,引得不少士兵摔倒在地。 黄水对岸,燕军仍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小舰,暴露在外的甲板上堆起着大箱的硝粉和硫磺,架在满船舱的炭粉之上。 轰鸣声骤然响起,雷动一般。火焰窜出三丈余高,腾出巨大的花朵一般的白色光芒,彻底地将连天的船板炸出了一个口子。 那轰隆的爆炸威力甚大,甲板上的突厥兵将人心惶惶。 河面上仍有一簇簇的火焰,顺着桐油往前漂去。 而那些侥幸逃过第一波火袭的士兵,在重重焦虑和对爆炸的恐惧之下,不顾河水冷寒,卸下外甲跳入黄水中。 黝黑而静谧的黄水,像是一面光滑平静的镜子。 可是安静得表象之下,却藏匿着数不胜数的河道漩涡,在松散的沙质岸边将不识水性的突厥士兵一个个吞没,像是一条刚刚睡醒的金龙张大了口。 哭嚎的声音响亮很多,原本一心求胜的攻城兵将在这样悲戚的气氛下人心惶惶。 阿咄苾和哥舒海一人在城墙之前,一人在黄水岸边,见此景象心中大惊。 船橹被烧,进退维谷,如今之计,唯有尽快破城才能破局。 哥舒海隔空朝着阿咄苾的方向望去,狠狠咬了唇,直到口中尝到甜腥的味道,方怒吼道:“整军!换阵!” 眼看便要腹背受敌,哥舒海再不敢毫无防备。原本聚集在云梯和石车旁的兵将在号角声下,迅速地在黄水河岸边站齐。 他不再急切于催促兵士爬上云梯,而是迅速审时度势,全力备战接下来的近身肉搏。 前后半个时辰,燕军备下的近三十只舢板尽数放出,彻底将突厥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7 船橹甲板燃成了一片火海。 最早燃烧的木船早已燃得支离破碎,漂于水中与成片的船橹远离,露出了小小的一块豁口。 太子眼尖,立刻注意到这处缝隙,眉梢一挑唇角勾起,对李将军道:“传我命令,上船备战!” 云州被困事态紧急,燕军欲过黄水驰援,却哪里赶得及由京师运送战船。定州城破,太子于徘徊城内等待泰安的时候,征用城中艖舫无数。又学突厥人的法子,以羊皮为囊,吹足气实以浮于水面。 那羊皮筏子极轻,浮力却不容小觑,入水之后由通水性的南人士兵将筏子于水中连成一体,组成一只三丈余长的巨型浮筏,一次可运三百人过河。 源源不断的燕人船筏由突厥船甲被烧裂的那处豁口涌入,满载着燕人士兵冲至岸边。 回撤至河岸的哥舒海迅速地注意到了这点,立刻纠集大批突厥士兵守株待兔。燕军下船上岸,连喘息的机会都不及,便立刻陷入近身肉搏的突厥兵的陷阱之中。 一个火烧连舢,一个守株待兔。两方能用尽的谋略俱已施出,到得此时,更多已是拼体力与意志的地步。 无数的突厥人从舢板上跳落,又有数不尽的燕人倒在了水泊之中,大片鲜血融入黄水,将黝黑的河水染出巨大的暗黑深红。 太子在河的对岸冷冷看着,眼睁睁目睹李将军带队渡河,上岸时被哥舒海偷袭,一枪挑在足下,半跪在水中。 李将军机警,趁势一个翻身,躲在浮起的羊皮筏子之下屏息,待哥舒海不备之时迅速从水中窜出,砍倒岸边一个突厥兵,带一队精兵成功突围上了岸。 太子悬起的心这才落入腹中,心绪激愤难抑,袍袖一甩亲自上了一艘小艇破浪前行。 他端坐船头,与兵士同时划桨,不消片刻就已赶至被突厥包围的岸边,与哥舒海隔水对望。 “太子殿下好心胸,竟舍得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来我的营帐。也不知她香消玉殒之后,你又作何感想?” 哥舒海的面容狰狞扭曲,像是难耐胸中怒火,阴恻恻地对太子说道。 太子倒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如此,眸光暗沉觑他神色,这才发现他面凹眼黑无精打采,像是遭了极大打击似的。 太子心中一动。这副模样,分明是痛失所爱为情所困的憔悴情状! 定州城困,泰安被哥舒海押上角楼威胁太子,又在万众瞩目下被砍落城墙。 太子是知晓泰安原本非人且元神无恙,才能震惊自如地守城搜索。 倘若他只当她是人,眼睁睁目睹她死在两军对垒的阵前,怕是会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将心比心,可见哥舒海这日子,看来也不甚好过。 大军来袭生死关头,哥舒海见了太子的第一句话,竟还是为了泰安打抱不平。 太子难免吃味,可是酸涩之后多少又有些欣慰。 她放在心中眷恋和疼惜的人,却果然也对她不是全然无情。三十年的岁月和一场生死,何尝不是在两人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太子轻叹,事到如今反倒不愿对哥舒海痛下杀手。 他眼波流转,电光火石间心生一计,直直看向哥舒海的眼睛道:“将军一向聪明,难道当真猜不出她是何人?我又为何要将她送还给你?” 他说这话,不过是以情诱情,利用两人之间前世藕断丝连的缘分,诈哥舒海一诈。 哪知这句话,却恰恰戳中了哥舒海压抑多日的心事。 泰安究竟是谁?为何他对她一见倾心,似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怜惜?两人之间可曾有旧,她与他母亲又有何关系? 哥舒海不知泰安身份,只亲眼目睹泰安命丧定州城楼,闻太子问话不由惊怒交加,大吼道:“卢家小儿,你说甚鬼话!你且说明白了,她到底是何身份?你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他心绪激动,自泰安死后曾无数次地怀疑过她会否是他的血脉至亲,否则怎会一见如故,又亲口叫出他的乳名? 可她到底死在了城楼上。在他的眼前。 哥舒海又惊又怕,下意识朝前走了数步,全副精力都在太子身上。 就是此时!就是现在!太子的瞳孔突然缩小,紧张得掌心都是汗。 说时迟那时快,船舷两侧的黄水突生波澜,自水中窜出数位屏息泅水已久的燕兵,臂上皆套了精钢袖箭。 燕兵演练多次,将将露出水面那一刻便将袖箭对准哥舒海射了出去。 哥舒海全神贯注皆在与太子的对话之上,哪曾防备水下竟还藏了燕兵,不过一晃神的功夫,面前唰唰多了数根袖箭,直直朝面门袭来。 他到底军中历练多年,纵然后背一层冷汗,也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偏头避过直冲眼睛的一箭。 可即便如此,右耳也被燕兵射出的袖箭瞬间划伤,血流如注,将他半面脸染得鲜红。 哥舒海痛哼一声,身边的突厥亲兵不要命一般拦在他身前,将他架上马背往外拖走。 太子单臂撑船跃入水中,领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8 了数位亲兵便要去追,可惜双足哪敌四腿,不消片刻的功夫,哥舒海便消失在太子的视线中。 “可惜了!该放箭的!”应先生不无遗憾道。 太子却轻轻摇头,眯起眼睛:“无妨。狡兔死走狗烹,我放哥舒海一命,未必不是给自己留条退路。” 越来越多的燕军跨过浮尸遍布的黄水,踏上了一片狼藉的云州岸边。 突厥兵与燕兵的近身肉搏,也从河岸旁边,船橹甲板之上,渐渐挪至了投石车和云梯一侧。 城墙上的郑将军看见了太子的旌旗和头顶的红缨,喜极而泣。燕军尚未得胜,城上守将却已有了必胜之心,欢呼狂嚎未曾停歇。 云州城门大开,郑将军领城中两万守军,与太子里应外合歼击这最后一战。 自太子在定州城看破哥舒海的计谋开始,阿咄苾和哥舒海此役就已经再无胜算。 到得此时,更多已是不甘心,竟这般容易便将围城多日的大好局面一朝葬送。 犹如困兽之斗,攻守双方互换位置,阿咄苾在突厥残兵护卫下于黄水岸边血战,抢占太子渡河而来的船筏逃亡。 燕军亦步亦趋,一点点地列阵缩小包围,将突厥军将层层围困。太子挥手示意,便又有军将从远端登上舢板,自水上围堵突厥溃逃的船只。 阿咄苾不敢再等,率先上了船。 而在他身侧,哥舒海静静站着,被袖箭擦伤得右耳已被妥帖包好,面上血痕未消,却直勾勾地看着太子,眼中恨意崩裂。 舢船渐入江心,突厥兵士以手作桨,将主帅运往黄水对岸。 大批突厥兵仍留在岸上,与燕军厮杀至最后,只为替主将争取最后一点逃亡的时间。 黄水对岸,太子仍留存少量兵力,在哥舒海和阿咄苾渡江之后最后一击。 可是突厥主帅身边的残兵亦是精锐,短暂交手之后略占上风,依旧成功带领两帅北逃。 此役之后,突厥大军遭受重创,顺州虽仍在突厥手中,但是守城兵力大不如以往,粗略估算人数竟已减半。 收复顺州已是指日可待。而突厥人失却此次天时地利,兵损近万,怕是短期之内,难以再对云州有所威胁,更遑论借机南下攻占大燕京师。 太子在云州城中,做最后的休憩和准备,养精蓄锐之后,欲一鼓作气收复顺州,彻底将突厥人赶回北境。 李将军负伤不算太重,只是失血过多须好生将养。太子接连数日,亲自前往李将军营帐中探望,嘘寒问暖十分上心。 “殿下万莫如此,臣受之有愧。军中百废待兴,切勿在臣身上耽误太多功夫…”李将军十分忐忑,头点如捣蒜,推辞道。 太子笑而不语,亲自将伤药送至他榻边道:“少林莫要如此见外,以后我仰仗你的时日多了去,若要你帮忙,可不许推辞!” 他想了想,也不绕弯子,干脆明言:“可有凤姑娘的消息?” 李将军不敢看他,垂头道:“…听闻太原府中有位适龄少年孤身入城,但还不能确定。徐州府中亦有回言,说像是城中有人见过。豫州…” 他自然是一派胡言,信口拈来几座城市混淆视听,只求能将此事越拖越久。 太子却沉吟片刻,想到什么,忽而笑了。 “我想过了,”他微笑着看李将军,“她这次出去走走,亦是好事。自此军中少了一位凤姑娘,可是李将军的家中,可多一位千娇百宠的女儿,不是吗?” 李将军胸口剧震。 太子这是舍弃了秦家的身份,又要将阿凤姑娘塞给他,做李家的女儿? 先前他玩笑中说出要封他做“镇国公”,看来也并非信口一句玩笑? “殿下对凤姑娘,当真用心良苦。”半晌之后,李将军方才苦笑着低头说,“臣…明白了。” 一个用情至深用心良苦,一个至情至性肝胆相照。 李将军缓缓抬起头,轻声问太子道:“殿下,这几天内,你可有见过秦姑娘?” 云州城内与守将同进退的贵女,秦相英。未来的皇后,秦相英。 亦是…真正知晓“凤姑娘”下落的,秦相英。 太子面上笑意收敛,抿了唇,淡淡道:“见过,怎么了?” 第123章 焦信 燕军入城初日, 郑将军见到太子喜极而泣, 在夸赞太子驰援及时之后,便是盛赞太子良娣秦相英巾帼不让须眉, 与守军共进退。 相似的话语, 太子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嘴边虽仍挂着笑, 脸色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可他不能众目睽睽之下让功臣寒心。 他待秦相英的态度,又何尝不被随他争战四方的功臣观望? 太子于云州太守府中,见到了一身风霜的秦相英。 守军艰辛, 她又做足了同甘共苦的样子, 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 见到太子盈盈一拜,如弱柳随风。 “殿下可还好?”她目若秋水,满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79 满皆是担忧,“相英日日担忧, 为殿下祈福。此番得见殿下英姿,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太子得胜, 她示弱了很多, 在他面前不似以往端得正肃,反倒神态柔和语调亲昵, 隐约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秦家可好?”太子轻轻皱了眉头,“大战之后, 当及时与秦家报平安。莫让你父亲祖母担忧。” 她客套, 他便比她更客套。一句问好换一句问好, 半点亲昵的气氛也不留。 秦相英自嘲地勾了唇角,答道:“已着人往京师送信,想来云州被困,秦家必定已经收到消息。只看是军报送得更快,还是秦家商路的消息,递得更快些。” 她顿了顿,又抬眼瞄太子,轻声问:“阿凤妹妹可好?可有她的消息了?” 太子北征定州的时候,留泰安和秦相英于云州。待他班师归来,泰安与沙苑却同时消失不见,直到数日之后,泰安出现在定州城哥舒海所住的营帐中。 他与泰安久别重逢,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寥寥一个晚上,来不及将前情后事都讲个清楚。 可太子并不愚钝,理清泰安对己同样有情之后,便将前后因果渐渐理清。 泰安为何会出现在定州?身边为何没有沙苑相随? 定州城中出现泰安的影踪,守城的指挥使拿她大做文章,说她“仙女下凡,保定州万夫莫开固若金汤”。 她情急之下连行踪都没能遮掩,急匆匆出现在定州城前;而沙苑再也不见踪影,未能跟在泰安身边。 泰安为人仗义,若是沙苑有难,绝不会置之不理一人离开。 若是沙苑与她同行时遇害,她初遇他时又不会绝口不提。 如今情状,只有一种可能。 泰安独自离城,而沙苑却仍在云州城中。 不论死活。 太子心中已有了猜测,再见秦相英时便添了许多防备。 而他闻她小心翼翼地问话,开口便只问泰安一人,分明是已经知晓沙苑的下落! 太子眼中讥讽神色一闪而过:“…你既在母后身边受教多年,理当有协理后宫之才。如今我身边大监与侍女同时不见,倒不如交给你,由你替我查清,如何?” 秦相英没想到太子这般果断将了她一军,亦察觉到自己方才露了马脚,心虚之下脸色唰地一下泛白。 太子见她面色,思及沙苑的结局,心中悲凉一片。 他将拳头握得死紧,强压愤恨,转过身淡淡道:“你是秦家女儿,冰雪聪明,最会审时度势。如今朝中裴家势大,太子妃裴安素自来与我离心,我若是娶了她,必亦会将你迎进宫中。” 两相牵制,维持平衡。这点,秦相英再清楚不过。 “秦家有拥立之功,荣封国公世袭。你为潜邸旧人太子良娣,入宫荣封贵妃,有协理六宫之权。”太子看着她的眼睛,“能给你的,我全都给你。” “可我能给你的,也不过这么多。”他淡淡地说,“至于那些不能给你的,你和秦家,都莫强求。” “沙苑的下落,便交给你来查。”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脸色煞白的秦相英,“明日我拔营北征收复顺州,半月之内必将回来。到时,等你和秦家的答复。” 他甩袖便走威风凛凛。 瘦削的背影乍一看还是当年少年郎的模样。 可是细细看,却再也没有少年的痕迹。 秦相英指尖嵌入掌心,苦笑着摇头,呢喃道:“殿下…这是拿沙公公在敲打秦家。” 一路向上爬,秦家和她手里都不干净。 太子吃了胜仗兵权在握,为全旧恩义立新威名,给了她“贵妃”和“国公”的甜枣,又拿“沙苑”这污点提点她,要她和秦家“莫强求”。 莫强求的是什么?贵妃之位给了她秦相英,而在他以秦家为刀血洗裴家之后,不容她“强求”的皇后之位,又要给谁? 秦相英微微垂眸,又悲又喜。 太子的承诺若在以往,自然不是最美好的结局。 可是如今…她却知道,他“不能给她”的那些东西,却永远也没有办法给他想给的那个人了。 人鬼殊途,本已缘浅。 何况一只灰飞烟灭元神散尽的鬼? 只要她将这个秘密守得够久…就能一世立于不败之地。 太子离城北征收复定州当日,秦相英当着他的面,有模有样地遣家丁南下。 可是秦相英,却迟迟未能等到秦家的回复。 晋中本是秦家地盘,由太原府一路往南,往返送信最多不过十日时间。可是太子所说半月之期已日渐来临,秦相英焦躁不安日日相盼,等来的却不是秦家的家丁。 而是两万驰援的燕军,由以前的卫尉寺掌卫,现在的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钱大人率领,浩浩荡荡地入了城。 “…圣人闻云州被困忧心忡忡,特命我为大将军,将戍边军神武军五城兵马司的兵力齐齐抽调,特来驰援云州。”钱大人风尘仆仆,得见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0 云州城困被解,脸上却无半丝笑意。 郑将军与钱大人本是同源,都曾是大司马陈克令麾下老将,早些年很有些交情。 只是钱大人更受陈克令中用些,留在京中做卫尉寺掌卫,呼风唤雨好不威风。郑将军于云州府戍边十年,虽无大功也没大错,一直兢兢业业混口饭吃。 彼时郑将军着实艳羡钱大人,哪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司马一朝身灭,钱大人首当其冲便被清洗,险些连官职都没保住。 人生际遇,一朝风云变幻。 郑将军替钱大人提心吊胆数年,却眼睁睁看着他不知为何,又得了皇帝的青眼,做了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 郑将军面露喜色,迎上前去捉住钱大人的臂膀:“多年未见,朶守兄别来无恙!来,待我为你接风洗尘,我们筵席上再好生叙一番旧!” 钱大人却一掌将他推开,面露疲色,嘶哑地问道:“良娣可在城中?” 良娣?钱大人一届武将,为何不问太子下落,而问太子良娣一个闺阁女子? 太不合规矩! 郑将军张口结舌,望着钱大人半晌无语,左思右想不得其法。 钱大人却不耐烦地站起身,抬脚便往内府中去:“对,便是太子良娣。秦家嫡女,太子良娣奉英。” 他身边仅仅跟了一个五十余岁的亲卫,却莽撞地朝女眷所在的后院中去。郑将军急得跳脚,连连伸手阻拦,却被钱大人气势汹汹地格了开,随手抓了小厮替他带路。 早有太守府的家丁见状不好,匆忙跑向秦相英所住的厢房报信。 秦相英千里随军,本是军中秘密,靠着尚留在京中的妹妹奉英住在裴太傅府中,一面与太子妃裴安素虚与委蛇打探消息,一面替她周全仍在京中交际的假象。 一南一北,奉英和相英同时扮演着尽职尽责的“太子良娣”,一人做了太子的军中贤内助,一人做了京中完美的妻妾贵女。 此番钱大人领援军至云州,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询问她的下落,分明已是知晓她在北地随军。 秦相英忐忑不已,唯恐京中奉英的身份已经暴露,抑或…当年秦宝林之死的真相大白? 她冷汗潺潺,脸上却维持笑容,努力将戏撑到最后一刻。 “钱大人安好!”她微微屈膝行礼,“不知钱大人从何知晓我在军中一事?听闻钱大人与家父私交甚笃…” 她拼了命地搜刮记忆,依稀回忆起北征之前,钱大人曾与秦缪多次在西市的秦家产业,茶寮丽水台中见面。 既是丽水台,便是有利益牵扯的旧交。 秦相英心中仍抱了最后一丝希望,期冀着她身份尚未败露,她与妹妹各自扮演良娣一事未被皇帝知晓,而秦家安然无忧。 然而,钱大人面色阴沉,狠狠地合上了身后的房门,砰地一声将沈将军彻底关在门外。 连男女大防都不顾。眼见得是急得焦心。 她身边的丫鬟惊呼,门外沈将军亦在惊呼。 秦相英却冷静下来,高高抬手止住声音,道:“将军不必担忧,钱大人与我父私交甚笃,此番不过是送封家书,说几句话便走。不碍的。” 门外声音渐弱,是她身边的侍女将沈将军请开。门外渐渐安静,而面前的钱大人却深深吸一口气,果然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只信封。 当真是家书?秦相英啧啧称奇,将目光落在信封之上。 灰白色的信封,平平无奇。 唯独右上角,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焦痕。 秦相英身形微晃,胸口似有千万只野兽在无声地嘶吼,耳边一片嗡嗡蜂鸣,半点旁的声音也听不到。 信焦一角,是为丧信。 秦家…有人死了? 她抖如筛糠将信接过,颤抖着声音问:“是阿爹…还是祖母?” 都不是。 秦相英抬起头,嘴唇嗫喏,却不敢问出口。 钱大人眸中精光闪烁,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地说:“秦家上下三十六口…连同妇孺老少在内,已于半月之前,满门抄斩。” 第124章 画卷 是不是大难将至的生死关头,每个人都能爆发出最大的求生意志? 电光火石之间,秦相英像被激发了前所未有的潜力,思绪在咚咚地心跳巨响之中拼命发散,几乎瞬间就将前情后事联系到一起。 半月之前,秦家满门抄斩。 当日秦家为保太子北征无虞,举全家之力变卖家财凑齐三百余担箱笼北上。如今秦家外强中干,留在京中不过是百余年下攒来的人脉和一座大宅。 可是即便如此,就凭秦家与宫中大监的关系,有能力一夕之间灭秦家满门的,再无第二个人选。 必是皇帝。再无旁人。 联想起秦家被灭的时间…… 太子与突厥血战护城,损失惨重之后,成功解下云州府之围。半月之前,恰是太子整休数日后拔营,为率兵收复顺州而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1 离开云州府的时间! 京中战报快马加鞭,将太子大败突厥解云州之困一事报于皇帝,换来的却是一纸秦家满门抄斩的圣旨? 秦相英脑中嗡嗡作响,竟是谁都未曾料到鸟尽弓藏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突厥重创,云州城固,自太原府到京师的威胁已不存在之后,皇帝竟连一分一秒都等不得,立刻要对太子下手。 首当其冲,便是太子良娣的秦家。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秦家多年无人朝中做官,官商两场人脉甚广,就算秦宝林李代桃僵一事败露,也不至于走到妇孺都留不下来的地步? 做得这般绝,除了要对太子下手,还能有第二个理由? 可是不对!若是皇帝真的要对太子下手,今日入城这两万“援军”……又怎会真的是“援军”? 秦相英的眼睛骤然瞪大,血液霎时冲到头顶,红唇颤抖,凄厉的尖叫声便要从唇边溢出,整个人像摔出去一般往门边拼死扑去,手指砸在门框上,细长的指甲霎时劈裂,剧痛钻心。 却哪里还来得及? 钱大人是武将出身,早在她面色大变的当下果断出手,右臂铁钳一般将秦相英压在胸前,掌心将 她大半张脸捂得死紧。 他手下半点没有留情,秦相英喉头骤然一紧,几乎听得见咯咯作响的声音,霎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面上一寒,被薄薄一柄匕首贴在眼皮上,心头一片绝望。 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皇帝要杀太子,先将京中秦裴二家一网打尽,确保再无人与太子送信。再以一向与太子不合的陈氏旧将钱大人为大将军,率两万兵马前往云州,打着援军的名义,实则意图在军中发动政变,趁太子不备将他绞杀,再将早已拟定的圣旨拿出。 若真是援军,何必入云州?直奔顺州解太子燃眉之急不是更好?若真是援军,怎会听闻大捷面色沉重? 若真是援军,何必……等到现在? “秦大小姐果然冰雪聪明。”钱大人的声音冷寂,“立刻便能猜出我此行的目的。殿下若当真得你为妻,真乃万幸!” 他手腕仍然用力,可是贴在她眼庋上的匕首却无再往下滑的意图,像是……并不想杀她? 秦相英渐渐冷静下来,收拾了惊慌的心情,又逐渐意识到另外的疑点。 不对,若是钱大人当真是皇帝派来的杀手,打着援军的目的,实则只为了降低太子的警惕性,好于军中将太子暗杀。 那他……何必在此时对她暴露自己此行的目的? 更没有必要将京中秦家尽数被杀的事实告诉她啊! 秦相英攥紧手中拳头,尽量将声音放至最低,悄声问出了一个问题。 “钱将军,不知裴家可好?” 秦家岀了太子良娣,裴家出了太子妃。合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知晓裴家此时如何,便该能猜出京中现状。 她没有问他秦家被杀的原因,而是谨慎地问起太子妃所在的裴家。 钱大人眼带赞赏,下颌轻轻点道:“……裴家甚好。” 何止是甚好,简直是扶摇万里青云直上,权倾朝野势不可挡。 “太子北征数月,军报之中连吃败仗,不但收回顺州无望,还接连失去了代定二州。四万大军围困云州,太原府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京师一片动荡。”钱大人说。 是了,前期哥舒海和阿咄苾层层布局,唱空城计调虎离山直逼云州。太子吃了暗亏,回京的军报必不会十分好看。 “京中人心惶惶,质疑之声踊跃不绝,圣人看似中立,却日日焦虑坐立不安,接连在朝中数次问起为何短短两年时间,太子此次却这般无能?”钱大人冷笑,“朝中武将若是有人替太子说话,便被圣人当面斥责,中书令裴郡之与清流一党作壁上观一言不发。” 一时之间,种种猜测甚嚣云上,朝中人人自危。皇帝更是一日胜过一日暴躁。 情势变换,果然不过是顷刻之间。 便是此时,太子妃裴安素,故太傅的嫡幼女,再次孤身一人,跪拜宫门击登闻鼓,在太和殿外奏请面圣。 与多年前她为太子洗脱逼奸嫌疑树立仁孝有德的名声时,一般无二。 “圣人将太子妃请上金銮殿,满朝文武皆是一头雾水。哪知裴小姐端端正正跪于殿下,亲手捧上了一幅画卷。 钱大人唇角轻挑,手下薄刃略略离开秦相英的面颊,问道:“秦小姐可知,这幅画卷上面画的是什么?” 秦相英颓然后退,满身萧瑟,呢喃道:“该当是……多年前秦家与殿下通信,以画名意?” 那幅示警的“红杏出墙”图。 钱大人却轻轻摇头,淡淡道:“不……是秦家多年来,与突厥阿咄苾勾结叛国的罪状。” 第125章 援军 金銮殿上,太子妃裴安素螓首娥眉,一身镂金蜀锦长裙仪态万千,端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2 端正正跪在地上,不论谁看,都是毫无挑剔的皇家媳妇。 裴家一直隐忍不发,皇帝还当是当初敲打裴郡之那些举措见了效,裴家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于太子北征初败一事上袖手旁观。 太子在京中几年,将他与太子妃之间两小无猜的深情演得人尽皆知,就连皇帝也常有耳闻。此番见了裴安素,皇帝本以为是小姑娘的儿女情长,是太子妃不忍太子被当朝苛责,以故太傅之女的身份替他奔走游说。 皇帝本能地反感,眼神刀锋一样甩往裴郡之。 裴郡之却站得端正,衣袖纹丝不动,分明是对裴安素击登闻鼓早有准备。 君臣相峙,皇帝气得牙痒,却也只能面带微笑赐座。 哪知裴安素深深埋下头去不肯起身,双手奉上一幅画卷。 皇帝满腹惊疑,展开一看,才发现那画卷之上寥寥数朵泼墨的玉兰,远方一轮血红色夕阳,配两匹枯瘦的战马。 旁边一行清诗,分明是太子的字迹,写着“柳兰树下上白麻,送客销骨西风怨。阳平一事,得亏胡狼相助,今夜当有分晓。风莺移树啭啼,夜深难寐,思君幽怀更在月末。” 皇帝读得云里雾里,怎么看都是一朵不甚高明的情诗。 他腹中墨水不多,眸光瞥见光禄大夫沈知云和礼部尚书杨晋,抬手便将画卷递了过去。 裴安素仍乖顺地低着头,见状轻轻勾起唇角,朗声开口道:“圣人明悉太子字迹,理当知晓这幅画卷出自殿下之手,落款是首情诗。” “只是这情诗,并非写给我的。而是……写给客居我府中的太子良娣,秦奉英。” 裴安素重重地埋下身,额头贴在青石砖地上,提高了声音,响亮道:“安素虽为女子,却也知舍生取义家国大义,断不能容忍这等叛国之恶行,今日击鼓闻登,是为检举当朝太子卢睿与太子良娣之秦家勾结北地突厥,谋害大燕将军。” “这封画卷及情信,就是他们狼狈为奸两相勾结的罪证!” 裴安素抬起头,清丽的面孔波澜不惊:“圣人且看,柳兰乃是突厥名产,白麻送客销骨暗指死人。而阳平二字,本是豫南重镇,自古便是军家要塞,别名…尧良。” 尧,良。 恰恰暗合了陈继尧和陈继良二字。 皇帝瞳孔轻震,尚未说话,已听见满庭讶异的窃窃私语。 光禄大夫沈知云的声音尤为刺耳,叽叽喳喳嘀咕着:“……都说陈继良将军死得蹊跷。好生生的,怎会莫名被突厥哥舒海俘虏?当日破城,听闻突厥哥舒海拿陈继良当人质欲与我大燕缔结和平,殿下却绝不相商,任由哥舒海将陈继良凌迟处死。” 沈知云为人直率,一拍大腿朝皇帝惊呼:“圣人理当彻查陈将军被俘一事,怎么看,都像是军中出了奸细啊!北地,胡狼,还有画中这两匹马,不是正正暗指突厥人吗?” 他转过睑,咋咋呼呼对裴安素嚷道:“只是单凭这图画,便是太子的笔迹,又怎知殿下是写给谁的?” 一唱一和,应答完美。 可惜演技稀烂,处处都是破绽。 分明是早有准备的一场局。 皇帝到得此时也才反应过来,也不看裴安素,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裴郡之,心中暗暗感慨。 原来这朝堂上,想太子死的,并不仅仅只他一人啊。 裴安素抿起嘴唇,接着说:“殿下诗句中还写曾了风莺移树啭啼这一句……” 风莺,奉英。正是秦家二小姐,太子良娣的闺名。 “秦家有商队啊!和西域突厥走得这么近,听闻秦家祖上曾与颉利可汗一道饮酒,还定下娃娃亲。”朝中有人借势叫出,“秦家在北境的商铺,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实则为他国打探消息?” 这是多少有些拙劣又牵强的栽赃,却在这样完美的时机,由这样一个完美的人选爆出。 太子妃眼中泪水涟涟,口中仍说着冷酷的大义,脸上却是一副情深的表情。 青梅竹马的小儿女,自幼定亲。 若是太子登基,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若不是当真无法释怀的家国情怀,又怎会选择在此时大义灭亲? 太子死了,于她裴安素,又能有什么好处? 皇帝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看着裴郡之,良久之后才轻声道:“彻查秦家。” 此时要查,自然是想要查出什么便能查出什么。 秦家连夜被围,抄家,清晨未至,已经有流水般的“罪证”送至皇帝的手上。 正如太子提的那一句诗,分明来自于多年前他对秦宝林之死的提点和报信,却被东拼西凑成一封通敌的证据。 秦相英面色煞白,唇畔颤抖:“……秦家与太子妃私交甚笃,多年来与太子书信往来,都是借由太子妃的名义从朱雀门送入东宫。太子妃欲反水反咬,秦家再无反抗之力。” 没有人想得到,要杀秦家的,是裴家和裴安素。 亦没有人想得到,最想要太子死的,也是裴家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3 和裴安素。 想通这点,秦相英已经心灰意冷,一直强撑的眼皮终于落下,眼泪夺眶而出。 “钱大人奉圣旨来此,是否要对相英动手?”她再没了坚持的精神,冷冷道,“秦家满门抄斩,只余我一个。刚好将我灭口,再拿两万援军去迷惑太子,潜入军中暗杀。” 钱大人却长叹一声,缓缓松开箍着她的手。 “秦小姐可记得,我与你父常于西市的茶寮丽水台对酌。殿下宫变当日,本轮到我亲往镇远门驻守……早在那时,我便与你父讲明了心事,一同支持血脉正统登基。” 钱大人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来自于秦家和太子的支持。 若是能杀太子,他也想将太子杀个干净。 可他最怕的,还是自己没那个本事。 两万“援军”,能否骗得过收复顺州的太子? 钱大人半点把握也没有,思来想去,仍是决定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不愿杀你。”他轻声说,“但是你我由现在开始,应当齐心协力。待殿下回来,我将会是真正的援军。” 再也没有这名为援军,实则杀机的杀人罢。 第126章 勤王 当日钱大人与秦缪交好,接下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一职,本欲追随太子兵变逼宫。 可是突厥南下掠城夺地,太子箭在弦上却生生隐忍不发,于生死关头选择了家国大义,率七万燕军北上。 钱大人本是军人出身,胸中仍有一腔热血,得知太子所为,不由在心中赞他一声真汉子。 及至太子北伐连遇不利,皇帝在朝堂上几番发难讨伐太子败仗的原因,处处都有别有用心的痕迹。 朝中动态瞬息万变,人心惶惶。钱大人人在局中,虽然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亦知一夜之间,秦家就被安上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连留宿秦家的太子良娣秦奉英也未能幸免。 他一向私下与秦缪交好,此时如同惊弓之鸟,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秦家哪里得罪了圣人,连相救的机会都没有就已覆宗绝嗣。 可皇帝却在此时召他进宫厚嘉奖赏,亲自封他为大将军,和颜悦色体贴入微,叮嘱他从城中抽调内城禁卫,组成两万人的燕军北上支援。 钱大人脑袋一根筋,以为“支援”是当真支援,苦心对皇帝进言:“殿下骑兵为主,五城兵马司以府兵步兵为主,比起殿下的大军精锐杯水车薪,还不如在太原府沿途布兵,若有万一,也好抵挡一二。” 哪知皇帝却握了他的手,半点亦不关心北境现状似的,将虎符与圣旨齐齐奉上,声音暗哑神色肃穆:“攘外必先安内……太子通敌叛国,今日你奉我圣旨,名为驰援,实则平叛,万不可打草惊蛇,务必将逆子卢睿一网打尽。” 钱大人未及回府便被心急如焚的皇帝送出了城,一路忐忑。 行军过半,他却接到一封老宅的下人送来的家书,含糊其辞地告诉他,老宅的庄头回府送节礼的时候发现京城中的钱府被官兵层层围住,几次三番欲打探消息而不得,只能连夜逃出京城给他递信。 钱大人宛如五雷轰顶。 威胁……临行之前诚恳真挚的皇帝,口口声声将大燕的江山托付给他。 却在他出征不久便将钱家牢牢看管,随时以家人性命相威胁防他反水。 钱大人不寒而栗。 皇帝登基十年,才干从无昏招不断,自裴太傅伊始连灭数位重臣,不惜自毁江山也要绞杀太子于阵前,甚至对于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半点信任。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人唯心变幻莫测。 “圣人心思捉摸不透,非大丈夫。”钱大人压低声音,手下力道又放松了些,“殿下北伐为国泰民安,平定州之乱解云州之困,无半点错处,仍要被圣人斩杀,焉知殿下的今天,不会是我的明天?秦家一夕覆灭,又焉知不会是我钱家的下场?” 这样昏招迭出的皇帝,要忠心又有何用? 这样的太子,他手头带来的两万燕军,又能抵得上什么? 钱大人目光沉沉,深深冲秦相英点了头。 秦相英久久不动,已是信了他七分。 钱大人慢慢地彻底松开她,后退半步,问:“待殿下得胜归来,还须仰仗姑娘替我美言。秦家这封焦页的丧报,便是钱某的投名状。” 并不是人人都如云州郑将军与他有旧,又直爽毫无心机。 钱大人欲投诚,必得一向谨慎周全的太子放下戒心。 秦相英淡淡抬头望向他,四目相对,已知彼此所求是为何事。 亲人尽数覆灭的痛苦被强烈的求生欲所覆盖,若不齐心协力扭转败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印在皇帝生死簿一样的圣旨上,怕是早死晚死也没甚区别。 “钱将军尽可放心。”秦相英轻轻说,“相英知道了。” 太子的戒心比钱将军预料之中还要重。 援军入城不过两日,燕军先行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4 部队班师回营,却驻扎云州城门之前而不入。 云州守将郑将军甚是奇怪,数次遣将前去询问,得来的答复均是“殿下此时不在军中,待他归来再行入城”。 太子不入城,必是已经知道京中“援军”到来一事,怕是已经对钱将军此行目的起了疑心。在城外扎营,分明是给钱将军表心迹的机会。 秦相英与钱将军对视一眼,轻叹一声,低声说道:“郑将军莫担忧,待我亲自出城,替殿下接风洗尘。” 她与钱将军同行,身旁只带三五个随从,亲自出城前往太子的营帐。 而这次,终于见到了“不在军中”的太子。 “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为天地之所不容!殿下万勿徘徊歧路错失先机,待燕祚之衰尽而悔之晚矣!” 太子端正坐着,面无表情听完钱将军涕泪交加的控诉,手中捏着这封焦了一角的残信,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将军。 “钱大人武将出身,这番话说得倒是文采斐然惊采绝艳,我佩服得紧。” 只这一句话,便止住了钱大人的呜咽与眼泪,脸色唰地通红,连番瞄向身边的秦相英。 太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默默在心中轻叹。 好冷静,好文采,好样貌,亦好聪明。 难怪当日母亲在宫中境遇这般艰险,亦要择定秦家嫡女为自己作正妻。 一朝之中,她秦相英由枝梢跌落谷底,满门屠尽再无依傍,亦能于绝境之中翻身,替钱大人出谋划策取其信任,为自己谋求靠山和资本。 和他心里的那个小姑娘,形成了那般鲜明的对比。 三十年前,若是秦相英在宫中,说不定当真能杀出一条血路,哪会沦落到被李氏逆贼围困至死? 不,若是秦相英在宫中,甚至根本走不到兵变那一步。与李彦秀虚与委蛇,再与定王暗中携手,若换了她做泰安公主,怕是连登基做了女帝也未尝不可。 太子轻轻地笑了。 泰安……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千万遍那样,软弱又怯懦,天真又懵懂,像一张薄薄的小纸片,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伤害旁人。 可他爱的,不正是这样从不让他设防的她吗? “待我君临天下册你为后昭告世间,你才会回来吗?”太子垂下眸子,“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太子抬起眼睛,灼灼看着钱大人说:“钱将军受顾命于危急,无忘燕君之命,我甚是感动,愿以你为骠骑大将军伴我左右,共立勤王之勋。” 七万燕军顺利进入云州城中,两万援军被一一打散编入军中。 君臣同乐,在云州城中彻夜庆贺。 而京城中的皇帝日日焦心,期待着太子于北境之中被钱大人诛杀,近十万北境的燕军顺利交接,落入钱将军的掌握之中。 可他等来的,却是太子卢睿于云州城起兵勤王的消息。 十万燕军浩浩荡荡,自太原府一路向南,连拔数十州府径穿三晋直逼京师,眼看就要自蒲州攻入长安城。 太子,终于反了。 而一直自以为稳操胜券的皇帝到得此时方知惊慌,连夜将裴郡之召入宫中相商。 “如今怎生是好?当真打过来了!”皇帝急得如同油锅上的蚂蚁,“突厥人为何这般没用?不是说那个哥舒海天降神将,为何连区区小儿都拖不住?” 裴郡之面上波澜不惊,慢条斯理道:“攘外必先安内,不是连陛下都懂得的道理?殿下已经重创阿咄苾,何必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在此关头,与突厥大军默契休战,南下勤王攻入京师,不是最好的时机?” 父子一战已经无可避免,即便太子将突厥全歼,凯旋回京之后亦要与皇帝就兵权拼个你死我活。 既然都是要拼,何不趁着手上有兵的时候拼? 皇帝恨得心焦,怒视裴郡之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劝我此时动手?待太子归京之后,不是更好?” 裴郡之一脸无辜,连声叫冤:“陛下明鉴……臣又岂会知晓钱将军会临时反水,与殿下沆瀣一气反攻京城?若是他忠心耿耿一心为了陛下,暗杀太子一计,本是上策!若是放任太子坐大,待太子当真剿灭突厥凯旋,入城之后直奔皇城连佩剑都不卸,陛下又能有何胜算?” 裴郡之三言两语,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皇帝于大事上一贯愚蠢,小事上却甚是机警,哪里看不出裴郡之越发敷衍和有恃无恐的态度? 皇帝冷笑一声,倒有些摸不清裴家此时的情形。 裴家这般狂妄,是还当自己是太子的岳家,还仗着太子与太子妃幼时的那点子情分吗? 皇帝垂下眸子,心中暗恨。 这满皇城的宫人瞧不起他,金銮殿中的朝臣亦瞧不起他,皇帝从入宫那天就知晓。 大司马在时他韬光养晦,在群臣和后宫面前装蠢扮傻降低戒心,时日久了,就连世人都当他傻。待到后来,他当朝手刃了陈家的皇后,又将大司马满门屠尽,旁人看他的眼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5 光尽皆变作了畏惧。 都在骂他薄情寡义,皇帝想。 可是他却知道,他亲生的儿子却比自己还要薄情。 太子能够活到今日,仰仗的便是“薄情”二字。 皇帝冷笑,裴家怕是忘了,太子通敌的证据可是裴安素鸩杀秦家良娣之后,于金銮殿上亲手奉上。 她便是与太子有过生死之许,难道太子还能为了她网开一面,放过裴家不成? 思及此处,皇帝嘲讽地勾起唇角:“朕方才想起,太子妃与太子青梅竹马,情分不一般。如今睿儿受人蛊惑误入歧途,不若放太子妃于阵前,好生劝诫睿儿回头是岸?” 看吧,又想靠着女人翻盘。十年君王,眼界依旧是红墙围着的那一点点。 合该轮着他亡国。 裴郡之几欲笑出声音,强自忍住,板着面孔道:“自云州往南沿途州府,守将大多是大司马陈克令的旧将。太子接连拔下数十营,除开十万燕军精锐战力惊人之外,焉知未有陈氏旧将反水,未曾抵抗?” 言外之意,是讥讽皇帝就算当真想把裴安素送去,又有哪位守将是他真的信得过的呢? 毕竟是做人质相胁迫,隔得远了变数多。 “若是安素当真有用,何不将她留在身边?” 裴郡之不过是半讽半嘲,随口讥道。 皇帝却当了真,思来想去,第二日里便召了裴安素入宫。 裴安素毫无惧色,发间一枚碧玉长簪衬得乌发雪颜,藕荷色的长裙之上梅花朵朵,凛然无尘站在皇帝的面前。 她仍在含章殿曾住过的那间佛堂中住着,每日早晚两次于昭阳殿中面圣,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喃喃地在口中自言自语:“……弑父之罪,如何担得?我总归是他亲生父亲,就算他做了皇帝,也要好生孝顺,奉我做太上皇……” 亦或者怒视着她,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错便是信了你们裴家!若是秦家未亡,待太子凯旋,未必就沦落得到父子兵戎相见的地步……” 那日日暮,裴安素再去昭阳殿,甫一推开殿门,便看见一只光滑的木杯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殿中满地纷乱,那些经年累月雕下的木件散落在各个角落,鸟兽摆件无奇不有,件件精巧绝伦,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 皇帝手中握着酒樽,丹朱绯绛的暮色落了皇帝满身,衬得他衣襟上明黄色的腾龙熠熠生辉。 而他却半瘫在地上,双眼通红烂醉如泥,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皇帝颠三倒四的呓语。 她凑近,侧耳仔细听着。 许久之后,才隐约分辨出一句话。 皇帝说的是:“……为何那只蠹灵,没能杀得了他?” 第127章 入城 夕阳之下,昭阳殿满室静谧,空旷得连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裴安素面不改色,静静侧立在皇帝面前,听着他哽咽的声音渐渐减弱,最终变成细小的鼾声。 她没回答皇帝的问题,甚至连一丝惊异的神色都未曾展现。 一柱香的时间,裴安素垂眸看着地面,阳光穿过空殿,满室的浮沉宛如星光点点。她安静地等着,直到皇帝的呼吸慢慢规律,才起身离开。 太子此番起兵勤王,亦是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大势,连拔数十州府皆未遇上像样的反抗。 晋地守军大多是大司马陈克令的旧将,亦或与晋中豪绅秦家有私。 皇帝为人伪善阴睛不定,龙威一怒,便将陈家和秦家斩除了干净。 晋地将领却难免唇亡齿寒,颇觉皇帝此举有杀鸡取卵之嫌,人人惴惴不安。此时再遇太子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自己只有数千府兵,又无天堑能借地势抵抗,哪里愿意与太子硬扛? 各州府或者象征性地出兵,半推半就开了城门放燕军入城;亦或者干脆便由太守出城递了降书,堂堂正正弃暗投明。 前后月余,燕军已至蒲州,距离京师长安,不过一条渭水之遥。 到得此时,朝中众臣已将形势看得一清二楚,又素知皇帝人品,早已经暗中做好了准备。太子人在城外驻营休整,却已经接连数日都能接到京中有旧的人家示好的消息。 “……左监门卫袁斯已与臣私交甚笃,以往东宫递送物件,多从他手中行了方便。”李将军面露窘迫,轻声说,“家中下仆昨夜来此,托我向殿下表明心迹,念在往日的情分上……” 李将军的声音越来越低。 太子却抬起眼睛,拍了他的臂膀:“少林不必如此。你为人讲义我自来欣赏。何况此时非常时期,连曾在礼部与我共事的杨晋都送了音信出来,我又怎会因你坦诚而责怪于你?” 太子站起身来,目光落在李将军的肩头,又温言问道:“肩膀上的伤如何了?待入京之后,定要宣宫中太医替你好生瞧瞧,万不可落下病根。” 寥寥数语,没有给李将军半句承诺,却字字贴心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6 ,如春风和煦。 李将军感激地低着头,太子却在心中慨叹,为何大燕王朝会沦落至此。宫城中坐着的那人分明仍是君王,身边的臣子却如鸟兽四散。大战在即,四部的臣子不为皇帝出谋划策,却纷纷想方设法到他这里来卖好。 明日兵分两路,由光华门安华门入京师……”太子淡淡地说,分不清是喜还是讽刺,“照这样看来,怕是兵不血刃,便能攻至宫门之外。” 快,太快了。 势如破竹的他,和大厦将倾的他的父皇。 时隔多年,他蓦地想起初遇泰安时,她握着小小的拳头,愤愤不平地痛骂:“我朝养臣子百余年,举国倾覆之时却无一人保天子死社稷。瓢泼大雨中的金銮殿下,乌压压跪了满地俯首的降臣……” 太子抬起头,明日的宫城,不是正如泰安所说的三十余年前的宫变当夜一般情状? “无一人保天子”“乌压压跪了满地的降臣”。 兴奋和不安同时袭来,在他的胸膛交相厮杀。 太子平复心情,长出一口气,又问道:“来递消息的人中,可有裴家?” 没有。 京中但凡有旧的人家,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托人向太子表了衷心。 唯独缺了,太子妃裴安素的母家,清流一党的魁首,中书令裴郡之。 太子面上淡淡,握笔的指尖却情不自禁用力泛白,被小心翼翼站在一芳的钱将军看了个正着。 “臣离京之前,裴家已是朝中大势。”钱将军觑着太子脸色,说,“太子妃公然对良娣下手,乃至殿下兵临城下仍未悔改,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怕是有些不妥当。殿下当小心为妙,万不可对太子妃掉以轻心。” 太子微微点头。这是钱将军怕他英雄难过美人关,吃了裴安素的亏呢。 裴家心怀鬼胎,又野心勃勃。 可他不是中宗,更不会让表家做了第二个李家。 “明日入城,若遇裴家出仕子弟……格杀勿论。”太子说。 而与此同时,金銮殿上的皇帝正在压抑着心中满腔的怒火,臼齿蹦出了声响也不敢分开嘴唇,生怕自己的下一句话便是将裴家满门抄斩。 “圣人便是再问我一万遍,臣也是这个回答。”裴郡之仍在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像是半点没有注意到皇帝铁青的面孔,“郑家在京中老宅中留下那些人不过是些旁支,您就算杀了个干净也无半分用途。” 他语带讥讽,似笑非笑:“钱大人反了,您杀了他全家,又可曾见到他有变了主意?您若真想拿京官家着来威胁人,倒不如披挂上阵,御驾亲征更能鼓舞人心?” 变天在即,裴郡之连最后一出戏都演得不上心,语气中的嘲弄利刃一般刺入皇帝的心。 皇帝被噎得胸痛,却怎也下不了“御驾亲征”的决心,只将拳头握得死紧:“好!裴郡之,你说好!我便等着看看,我亡了,你能活多久!” 太子攻城当日十分高调。 艳阳高照,他却下令予午时阳光最灿那时,在光华门外铺设鞭炮同时引爆,声响震天宛若炮仗,就连宫城中的皇帝也能听见。 城中百姓闻声早早躲避,十万燕军于城外列阵齐声怒吼,钱大人本就是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此时从军中站了出来,朗声对镇守外城的军将晓之于理。 宫城中的皇帝却如坐针毡,紧紧抓住身边大监的手:“朕是逃,还是走?” 耳畔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有人劝他南下渡江令立朝廷,亦有人劝他留在宫城以孝压下皇帝。可是皇帝回过头,又问:“谁愿与我一同南下渡江?” 却再也没有人回答过了。 未时刚过,太子入城了。 果然兵不血刃,几乎未伤一兵一卒。 一场勤王的血战,被太子生生转成了凯旋的庆功。 从城门外的那一炷香的鞭炮巨响开始,大军坐在高头大马上游街,由西市沿朱雀路一路往东,人人身上红绸挂在铠甲之外,一副得了胜的大将军模样。 也有锁在家门中的百姓听到门外热闹,自发出来瞧太子的英姿,朝得胜的军士远远投去香花和香饼。 太子一扫这许多天的阴郁,驾着高马,昂首挺胸朝朱雀门前进。 他上一次凯旋游街,身后是他的泰安坐在车中。 而这一次,熟悉的场景宛如昨日再现,太子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他身后半匹马的距离,有个姑娘一身素服,肩上缀着百花,剑眉入鬓,英姿飒爽。 是秦相英。 第128章 梓宫 眼前明明是美妙得不能再好的情形,他身边却没有想要的那个人作陪。 太子眼风如刀,速速扫过身后的秦相英。而她面上如同套上精心雕琢过的面具,展露着多一分太过,少一分不足的完美笑容。 端庄贤淑,无可挑剔,却处处都透出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的决心。 秦家不在了,那个堂堂正正的“太子良娣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7 ”也连同秦家满门,不在了。 没有了秦家撑腰,她无名无分地跟在太子的身边,若是连最后扬名的机会都没有,又当如何安身立众生皆苦,谁也逃不过。他如此,泰安如此,秦相英又何尝不是如此? 心头淡淡慨叹涌上,却像是立刻被冷水浇熄。他早在十年的宫廷生活中养出了一身的冷血,再也没法对旁人施舍半分的怜悯。 太子轻轻侧脸,像是有话要说。秦相英见状,连忙催动身下战马上前两步,凑至太子身边。太子勾起唇角,冷冷开口:“……秦姑娘今日入城大出风头,却不知可有我身边内侍沙苑的下落?” 一击即中。 秦相英面色霎时惨白。太子手下却猛地用力,缰绳一紧,战马小跑数步,特意与秦相英拉开了一段距离。 燕军入城,自西市走到朱雀路上,才终于遇到与禁卫羽林军第一次巷战。 战况算不得激烈,尚不及与突厥对峙时的十分之一。羽林军中虽无陈家旧将,但多年敷衍度日贪腐盛行,大多是出身世家的官僚子弟,战力十分有限,又极惧死。前后两个时辰不到,羊头形状的攻城槌车便在数十名燕军的推动之下,撞开了朱雀门。 这是三十年间,内宫第三次被破。 李氏谋逆,中宗卢显殁于清凉殿中,镇国公主泰安惨死在済凉殿的金柱之下。李氏羽林军径直冲入含元殿,自立为皇:十年后定王平叛,驸马李彦秀死在了清凉殿外,卢氏重夺皇位,却在之后的二十年间国君动荡,大权旁落,由大司马陈克令把持朝政近二十年。 而这第三次,是他,太子卢睿携十万燕军入宫勤王。 朱雀门破,沿永巷往北,便是前朝的含元殿和宣政殿。 趁乱搜刮私财的太监和宫女四散,留下一路上的满地疮痍。永巷里的房门大敞,偶尔能瞥见一角瑟瑟发抖的钗裙。 大敌当前,太子不欲为此间小事分心。可途经一扇扇半敞半闭的房门,眼前却像是掠过一幅幅的画面。 妇人无助的低泣,孩童凄厉的哭喊,奔逐中抢夺吃食的少年,举起菜刀护卫家园的农夫…… 为何这般情形熟悉得可怕?像不久之前曾亲身经历过? 太子猛地闭上眼,自语道:“当日定州城破,她身在城中……是不是也曾见过?是不是被吓到了?” 太子口中的“她”,除了泰安再无旁人。 李将军与应先生四目相对,噤若寒蝉。倒是太子停顿片刻,又自嘲似地笑出声来:“……是我想多。 三十余年前宫变,她不是也曾经历过?历经生死再重新复活,她不该是他预设之中这般脆弱。 含元殿前稀稀拉拉跪了半场的老臣,由官位最高的礼部尚书杨晋带领,见到太子倒头就拜,高呼万岁。 杨晋早有准备,洋洋洒洒为太子正名,句句契合太子心意:“朝无正臣,内有奸恶,殿下举兵以清君侧之恶,天下大势。” 太子神色淡然,冲杨大人略一抬手止住了他的长篇大论。 他草草一扫,便知等在含元殿的臣子中未有清流一党,心中咯噔一声,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裴氏于他入城之前表现狂妄,大军入宫亦未有倒屣相迎,龟缩不见人影,隐约有种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圣人身在哪里。”应先生与太子同时意识到问题,小声提醒道,“无论裴家想做什么,都离不开圣人。” 然而太子预想中裴家胁天子以号诸侯的情形并未出现。 皇帝并未被裴家从宫中接出,而是一直都静静地待在昭阳殿中。 由含元殿再往北推进,太液池之后便是内庭。景致如他曾在宫中渡过那无数个日夜一样熟悉,但换了掠夺者的形态再看,又觉得处处都脆弱得令人心惊。 十年宫中岁月,皇帝不信朝臣不信后妃,亦从来没有相信过身边的大监。 自槌车撞击宫门发出巨响,皇帝知道皇城已破,便将昭阳殿中的宫女大监通通赶了出去,生怕有人割下他的人头给太子表忠。 太子定定地看着昭阳殿外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宫人,长长地叹息。 其实何必呢?如果皇帝能将浅窄的心胸放开,睁开眼睛看看就会知晓,太子起兵打着済君侧的名头,又怎会对亲生父亲痛下杀手?昭阳殿中的宫人若是杀了皇帝,必会被太子彻底清理以堵住悠悠众口,又怎会有宫人内侍不自量力,要想杀了他呢? 那些在宫中孤苦伶仃的岁月中,太子曾经无数次地思考,他的父皇这一生是否曾经有过真心。曾在洛阳乡间相依为命时那个慈爱的父亲和温柔的丈夫,又怎会一步步地沦落到今日众叛亲离的地步? 以往太子知晓皇帝不信大司马,却以为皇帝总该相信亲生儿子;后来他知道皇帝不信亲生儿子,便当皇帝依仗朝臣;再后来,他明白皇帝亦不相信朝臣,便以为皇帝一副真心用在了皇后的身上;可是当皇帝手刃皇后之后,他又猜测皇帝真正相信的是宫中伺候了他近十年的内侍大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8 可是今日,当太子亲眼看见被皇帝从殿中赶出跪了满地的内侍宫人,才知道皇帝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人。 昭阳殿与太子离京的时候相比,大变了模样。 四方正殿立在正中央,四周花草树木山水雕塑画屏悬窗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空荡一片,只雪白色的碎石屑摆出水纹的样子铺满地面,好方便殿内的皇帝随时观测殿外的刺客。 皇帝疑心至此,日夜于殿中隔窗四望,已有数日未曾安眠。 太子苦笑,挪开了目光,双脚一步步踏在白色的碎石屑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紫红色的殿门沉重,他用上了三成力气,缓缓将殿门推开。 皇帝就坐在昭阳殿的正中,瘦削的肩膀缩起,歪靠在一具漆黑的棺材上。 太子心口一滞,下意识惊呼出声。皇帝却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回过头,露出疲惫又瑟缩的神情。 人没死啊。太子大松一口气,这才有心情去看他身边的那具……棺材。 是真的棺材。 金丝楠木的香气扑鼻,在殿门边都可以闻到。而一层层的黑漆透亮,金粉勾勒棺材上精巧绝伦的经文,塔盖和合板上的雕琢更是巧夺天工,每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都倾注了无比的心血。 皇帝回过身,慢慢站起来,手却仍放在棺材之上。 “雕得好吧?”皇帝的声音低如耳语,平淡的声调说着悲凉的话语,“自入宫之后,便没有停止过练习,听闻你骑兵勤王的消息之后,这才真真正正地下了决心,雕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棺材。” 雕得真的极佳。太子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终于冲他阿爹点了头。 “阿爹这些年来在昭阳殿中从不许内侍打扰,莫非从那时便曾在替自己雕琢梓宫?” 独自一人,所在昭阳殿中,满怀希望地雕刻着自己的梓宫。 皇帝却低下头笑了,良久,才说:“待我百年之后,勿忘将你母亲与我合葬,便让我二人并肩躺在这具棺材中。” 太子勃然大怒,万没想到皇帝卑劣至此,明知太子生母已尸骨无存,却不碍着他对着儿子打出最后一张亲情牌。 “阿爹既然喜欢这棺材,不妨千年万年地住下去吧。”太子声音骤然冷冽,“从今以后,昭阳殿宫门紧锁,绝不允许任何人从中出入。” 他扬起下巴,露出坚毅的下颌,淡淡地说:“阿爹既这样喜欢与梓宫同居一室,往后余生,还望你精雕细琢,将这棺材雕得举世无双,也不枉费你花这点子心思。” 他想问皇帝为何要杀了他的母亲,他想问为何皇帝这十年来处心积虑,又想要杀掉他。 可在太子抬眼,看见昭阳殿正中的那具棺材的时候,却终究将满腹的疑问压下。 众生皆苦,谁也逃不过。 三十年前一场兵变,卢家男儿从此人人皆苦,人人皆不得善终。皇帝活在这世上,何尝不是在刀尖上讨生活。 皇帝由最初的恐惧,生出无穷的贪欲。又因无穷的贪欲,而回到了最初的恐惧。 太子亲手合上昭阳殿的殿门,将他父亲的哭喊和哀求关在了身后。 而太子转身的一瞬间,看见了一个久违了的故人。 长身玉立,面容姣好,白皙的脖颈微微伸长,露出牛乳般的肌肤。 依旧低着头,依旧一副任人宰割的柔顺模样。 “裴……安……素……”太子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传来。 裴安素轻轻弯下膝盖,冲太子行礼,仪态万千,端庄贤淑,挑不出半点错处,神情亦没有半点恐惧或是波动。 太子更激动些,三步并作两步冷冷站在裴安素身前,刚欲开口,却瞥见她的手中揣了一件物事。 薄薄的一册书,蓝色的封底,白色的封页,曾在他的怀中渡过无数个日夜。 裴安素抬起眼睛,与太子直直对视,半晌,将右手中的书册轻轻一扬,淡淡问:“这本《圣祖训》……不知殿下可还熟悉?” 第129章 明白 无数念头如暴风骤雨般袭来,猝不及防击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圣祖训》为何会出现在裴安素的手中?泰安与他春宵一别之后,到底是去了哪里?裴家是否知道泰安的秘密? 像是一张朦胧的巨网由天而降,罩在太子的眼前,让他无法呼吸。 这是最紧要的关头。 太子的身姿宛如雕塑,一动不动,可是黝黑的瞳仁却几不可察的巨颤,泛白的双唇一丝丝泄露着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裴安素适时补上最后一击,毫无畏惧地抬起眼睛,笑着问他:“殿下可想清楚了,江山与情义,您要选哪个?” 她眼中的轻蔑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太子骤然回忆起,在过去曾与她相遇的无数次场景之中,她低垂着的白皙脖颈;眸光埋得更深,甚至从未如今时今刻一般与他对视。 以往只当她受礼教所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89 限,是端正肃穆的京中贵女。如今回忆起来,莫不是怕她目光流转,泄露了自己最深的心意? 太子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说:“初次北伐之时,光禄大夫沈知云劝诫秦缪勿将亲女嫁入东宫,醉后呓语说太子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死人。沈家同属清流一党,与裴家自来交好,可是那时便知晓这一场局?” 他那时出征在外,生怕自己军中混入奸细,只格外留心衣食住行,饮食淸淡,恨不能连盐都不加只求保留食物本味预防下毒。 泰安陪在他身边,变换了法子为他洗手作羹汤。军中日子苦楚,他有佳人相伴,却过得甘之如饴。 裴安素但笑不语,侧身将书册一页页翻开。书页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却像是催命的鼓点,一下下落入太子的胸膛。 “我初入宫时,太傅待我如父,悉心教导关怀备至,甚至不惜将你下嫁予我,全力支持。”太子轻声说。 这么多年,无论多少次血淋淋的证据摆在面前,他都难以相信太傅对他早存杀机,概是因为当初凌烟阁中做不得假的情谊。 “太傅态度大变,仿佛一夜之间。前一日里还在与我笑谈大婚之后领职礼部的事宜,第二日的中秋夜宴,却果断将我骗出毁我声誉。” 中秋夜之事,早有皇后替他查明。 乳娘杨氏为太傅指使,席间太监为太傅安排,将太子带入凌烟阁中。若不是皇后机警提前示意,怕是当晚便会有太子秽乱后宫的场景被众人目睹。 太子落难,幽闭清凉殿闭门思过。而朝堂上的裴太傅却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连给太子解释的机会都不曾,撞柱自白只求退亲。 若非皇后聪明,借力打力对太傅暗下杀手,太子就算当真是剖心救父,也再没有了转圜翻身的时机。 太子苦笑着叹息:“太傅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已是个废棋?是因为在他眼中,我无论再如何悉心教导,都已是必死无疑?” 是因为太傅知道了太子必死的事实,认定了他是弃子,才会急于找寻太子身上的污点来与他退亲。 “中秋夜宴之前,裴太傅知道了我必会死去,无力登基一事:而他与我见面之后,曾经见过的宫中人便只有——父皇。”太子淡淡地说。 看吧,真相其实那么那么得简单。 想杀他的人,是皇帝。 而裴家,知道了这件事,将他看成了拖后腿的弃子。 一向疼爱他的太傅欲与他解除婚约,不惜设局陷害他的声誉,亦要与太子解绑。 太子心中一片悲凉,可是悲凉之后,又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裴安素脸上淡淡的嘲讽,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子猛然转身,唰地一下拔出腰间的佩剑,架在裴安素的面上。剑刃带霜,手下不过微微用力,便在她下巴上压出细细一条血迹。 “父皇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大司马在时,我是捅向陈家的一柄尖刀。突厥反时,我是北伐驱虏的炮灰。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知道我必死无疑,无论做出怎样大的成绩,都无须多虑。” “你们裴家,不是更是如此?”太子冷笑,紧紧盯着裴安素的眼睛,“扳倒秦家之后,裴郡之不惜公然与我作对,你身为太子妃,却对我从未有半分情义。我手上十万燕军,你却在京中杀了我的太子良娣,兵临城下也不见恐惧。不是咬准了,我活不久?” 到得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以往以为,他身边只有一颗真心。 现在才发觉,他以为的那颗真心,其实却是最大的杀器。 他和他一碰即碎的纸片人小姑娘,相依为命朝夕相处。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他身边看起来最柔弱最天真最诚恳的恋人,却是宿敌埋伏在他身边最深刻的一柄尖刃,一击即中。 “这本书……是父皇特意交给我的。”太子眼眶酸涩,到底咬牙忍住,“中秋夜之前,太傅知晓了这件事,是不是?” 真相大白在即,可是他最恐惧的问题,却一直都未能出口。 泰安,究竟是如何来到他身边的? 泰安,又是为何离开他,回到了裴安素的手中…… 太子这一生,从入宫之后,心房便如同筑上高墙;无人不疑,比皇帝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他遇见一张白纸似的泰安,叽叽喳喳如同天真懵懂的麻雀,半点心机也未有,让他在浮沉世间,宛如攥住最后一线生机一样无可挽回地沦陷下去。 可是,她到底是如何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无论是皇帝还是裴家,都笃定她的出现会让他死去…… 难道真的是泰安,会下手杀他?难道泰安自始至终,都由裴家或者皇帝操纵,潜伏在他身边?否则,她一只随心所欲的纸片鬼,又是如何落在了裴家的手中? 念头百转千回,心底最深的黑暗也一点点溢出。她对待感情的种种犹豫,如今化作尖刀利刃,刺得太子连握剑的手臂都在不住地颤抖。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0 裴安素面上轻蔑的神色却更明显,唇角勾起,缓缓说:“殿下这样聪明,我反倒替小公主有些不值。” “你既然猜出她是为了杀你而来,又有没有想过,你为何能活到今天?”裴安素轻轻挑眉,眼角只略略溢出一丝悲悯,便让太子如遭雷击。 裴家撺掇皇帝灭秦家满门,公然与太子作对,这样激进又短视的举动分明发生在云州大胜解围之后。 亦发生在泰安不告而别之后…… 太子双目骤然圆睁,胸口如大石压下,骤然剧痛,猛地痛喊了一声:“泰安!” 他明白了。 他活到现在,是因为她不在了。 第130章 番外·哥舒海篇 每个人都有软肋。 便是他身上铁衣寒甲负坚执锐,便是他斗战胜佛刀枪不入,仍然永远无法护卫的软肋。 她的笑容依稀熟悉,像是他曾经千百次如今时今日这般看过。 仿若只要再一眼,就永远也挪不开视线。 哥舒海的心灰意冷,不过是他站在定州城高耸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那个姑娘如同纸灰飞白翩翩坠下的那一瞬间。 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又像是时间停滞了很久很久。 她身后的突厥兵,将长长的刀刃由后背捅入,穿过她的身体,在她细长白皙的脖颈处露出弯弯的刀尖。 两军对垒,她在阵前,被生生劈成了两截。 他的喉咙前所未有地灼痛,耳畔听见自己发出不似人声的惊呼和嘶吼,四肢却像是冻在原地,再也不得动弹。 疼痛来得太过强烈,强烈到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身旁的突厥亲兵扑向他的面前,额前流下耀目鲜血,这才将他涣散的意识渐渐唤醒:“将军!再不走,便迟了!” 他翻身上马,恍惚间回头望,定州城固若金汤,六架云梯之上源源涌来的燕军兵士,蝗虫一般压境而来。血流如瀑,顺着土灰色的城墙点点流下,像是一幅永远翻不过去的画,深深印在了哥舒海的脑海中。 那日之后,他像是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思来想去却不自知。 其实何必呢? 不过是认识四日的汉人女子,十有八九还是个为了杀他才来的奸细,他这般魂牵梦萦又是为了什么? 哥舒海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她发髻散乱周身颤抖,那恨他入骨的模样。 她在他身前拼了命地挣扎着,反抗着,怒吼着:“两年前两军对垒,你阵前凌迟我燕军大将陈继良,铜盆薄刃五花大绑,片片血肉残忍如豺!我恨你入骨,今生若有机会,必当啖你血肉以慰燕军将士在天之灵!” 侨装亲近,唤他乳名阿蛮。故作柔弱,对他倾诉苦恼。 哥舒海痛恨自己,明知这是一场陷阱,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她挂在他手臂上,拼了命地哀求:“别去!你别去!现在撤军还来得及,一旦两军交战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已经铸成一次大错,不要再错第二次。” “我铸成大错?我有什么错?”哥舒海压抑满腔怒火,低吼道,“我生在突厥,由大汗阿咄苾抚养长大,理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突厥风恶水寒,每逢冬季若有风雪牲畜大批死亡,我薛延陀部族人便要挨饥忍恶。” “南地水草丰美,你们背靠洛水汉河,一年可种三季稻米,人人生活富庶,何须忍耐风沙侵袭之苦?”他愤愤不平,“我为我族人谋取福利,何错之有?我为我的兄弟姊妹浴血奋战,何错之有?” 他的声音是这般响亮,处处都显示着底气十足的自己。 可心底却像传来一个极小的声音传来,阿蛮、阿蛮、阿蛮……千万次地唤着他。 之后的时日,她像是他的诅咒,夜夜入梦扰他安眠。 梦中的她不再是敌国太子身边的姬妾,而是高高在上的燕国公主。 而他亦不再是名震突厥的大将,却是她身旁小小的一名侍卫。 华丽的衣着,掩盖不住她脸上不散的哀愁,落入他的眼中,如同利刃穿心一般疼痛。 他想与她并肩而坐,却觉得只要靠近一点,都是对她的亵渎。 她流泪的样子摄人心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像是看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穿着红色的裙袄,在白色的雪地中圆滚滚的一团。 十余年相伴,他的眷恋和热爱已深深刻在了骨血里。 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 最难相忘的,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宫变当夜,她死守在皇帝病榻之前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公主府中的幕僚与将军苦劝了多次,她却执意不肯离开。 他一言不发,可是陪在她身边时,手指却一下下地叩在腰间。 李朝逆贼攻入宫中,他背着她一路前行,汗如雨下浑身瑟缩。 她安慰他,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1 在他的耳垂上一下下地轻轻捋动,说:“阿蛮莫怕,没事的。便是有事,也没事。” 命运……是不是一个这般捉弄人的小玩意? 三十年前,他是大燕东宫率卫,拼死护卫家国社稷,与李氏逆贼血战至最后一刻。 箭矢如雨,他拼尽全力护她安然无虞,直至所有的体力一一耗尽,直至所有的鲜血一一流尽。 他背上仍能感受到她的温度,这是他这一生与她最近的一刻。 疼痛,却又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幸福。 弥留之际,他丝毫怨愤也无。 他侧过脸,轻轻地看着他的公主。 “莫怕……泰安,很短,很短的片刻之后,我们便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他口中溢出鲜血,声如蚊蚋,淹没在震天的金鼓中。 “倘若真有来生,我想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倘若真有来生,我愿舍弃所有只为与你再度相遇。那时……我会是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千万人的战场上,亦能护你安然无虞。” “你我重逢那时,你第一眼见我,就会叫出我的名字,唤我阿蛮……”他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在灰败的死亡的气息衬托之下,有种诡异的美丽。 “而我会万人之上,护你佑你平安喜乐,予你万丈荣光,再不受半点伤害。” “泰安……”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身姿却如钢塑,牢牢跪在了清凉殿前,宛如不倒的墙壁,永远护卫在他的公主身前。 求生得生,求仁得仁。谁说命运残忍?谁说苍天无眼? 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原来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命运中失去的一切,都在这一次醒转之中一点一滴的回报给他。 梦中的她眼中隐约含泪,唇角却勾起微笑:“我与兄长战乱中失散多年。你……与我兄长极为相似。如今看来,怕是我认错了。” 死亡即是永恒,是转世一万次也无解的永恒。 他胸口浸透临睡前杯中的酒,就着一身的酒气从梦中醒来,而被衾冰冷,而梦中笑容璀璨的伊人却已经不再。 云州城一役之后,突厥虽受轻创,但实力犹存。大汗阿咄苾初征失利,对哥舒海云定二州之战的表现亦多少有些不满。 他兄弟二人一同长大,虽感情甚笃,但也曾因战场消息闭塞有过大大小小的摩擦,以往年关将近,东突厥薛延陀部以北的属部仆骨突生叛乱,颉利可汗阿咄苾靠暗杀上位,素来最忧自己汗位不稳,闻言大怒,接连数封急召哥舒海北上平叛。 将在外,君命本有所不受。哥舒海初征大捷,分明应当乘胜追击,却生生被阿咄苾叫停,心中愤恨万分,归朝之后与阿咄苾大吵一架,一人牵了马往东部去,接连数月未曾归来。 如今时隔多年,阿咄苾再不放心他一人南征,亲自领兵攻打云州,意指中原野心勃勃。 却恰好遇上了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太子卢睿,损失惨重。 狡兔死走狗烹,十年间的兄弟情义,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朝猜忌? 他的人生没有回头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命,比谁都还要珍惜。 可越是如今日这般拼了命地托着阿咄苾和薛延陀部往上爬的时候,他便愈发没有安全感,只怕有朝一日人在峰顶,却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连日做梦,哥舒海接连梦见曾遇过的燕人女子阿凤,醒来时心痛难抑,却怎么分不清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到底是愧疚,还是前世当真曾与这姑娘有过些什么。 哥舒海心中烦乱,难忍的疼痛与混乱的记忆交叠,从帐中走出,秋日的草原上一片枯黄,愈发让人心烦意乱。 他轻叹一声,干脆翻身上马,直直往顺州城中奔去。 这些年来,突厥与燕民于顺州城内商贸频繁,互通往来。 近年来突厥几番占据顺州,除了抄了城中巨富的家之外又接连加税之外,对顺州城内的普通农人着实算不得差,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一概没有,与以往的突厥骑兵十分不同。怀柔加绥靖,又有满将军仗义执言的美名在外,城中燕民对突厥人已无反感之意。 放眼望去,满街之上既有燕人又有突厥人,两相和睦来往融洽,哥舒海看在眼中,轻叹一声,又想到兄长这些年来对卢燕的种种动作,隐约猜到阿咄苾对中原野心不减,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再度南下征战。 也不知这一次,是否还会与太子卢睿直面相抗。 城中亦有寺庙名唤普济,哥舒海鬼使神差往那庙中走去,望着烟火缭绕的香炉久久不语。 有慈眉善目的僧人认出了他,轻声问:“满将军想求些什么?” 他淡淡地抬起头,想说出口的话语在舌尖逡巡了数圈,到底还是开口。 “想求个心安。” 她坠下城墙的尸身从未被发现,生死尚且不明,也许坠下那刻有奇迹发生也未可知? 哥舒海低下头,缓缓闭上了眼睛,从不笃信神佛的他,亦在此刻的心中放上了一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2 万分的愿想。 “求她不死。” “求……与她重逢。” 第131章 明日 太子情绪大变力松劲泄,佩剑叮咚落地。 李将军见状生怕裴安素会对太子不利,抢先两步将裴氏扣下,与应先生两人一左一右钳住她臂膀。 他二人都用了力道,裴安素手臂吃痛,《圣祖训》亦随后落地,轻飘飘地落在了太子的脚下。 “李将军,”太子的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当日阿凤姑娘离开之前,究竟是何情形?我一觉睡醒几欲日暮,突厥大军已经攻城,这数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将军和应先生哪敢如实回答,手里还抓着裴安素,却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膝盖弯曲,跪倒在地:“殿下当以天下社稷为重,十万燕军还在等着您呢!” 裴安素尤嫌不足,适时抬头补上一句:“李将军此言真是恰如其分。安素倒也想问您一句,殿下,江山和情义,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 杀了她。 先杀宫中的裴安素,再举兵围城,将清流一党和裴氏一网打尽。 若是他愿意,大可尽诛九族以消他心头之恨。史书自来由上位者书写,只要他功绩卓然,百年之后又有谁还记得今日处心积虑的裴家?不过是《燕史》之上寥寥数语,记载了裴氏炮灰般覆灭的结局。 成王败宼,在此一举。只要他当她是黄粱一梦,是年少时无疾而终的一场幻景,只要他当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地上跪着的三人目光灼灼,都在等着太子最后的决定。 他慢慢蹲下身子,将跌落在地上的《圣祖训》捡起。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本书:“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耳熟能详,所有卢家的男儿都曾经读过。他于中秋夜之事后幽闭清凉殿中,更是将薄薄一册书抄写了千百遍。 一念不谨,贻百年之患。卢氏大燕,生死存亡似乎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然而这本书中,没有他的泰安。 太子摩挲着书封,半晌之后抬起头,与裴安素目光平视,轻轻问道:“你要什么?她在哪里?” ***** 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可是她睁开眼睛之后,梦中的所有却又再记不清,像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抑或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未央宫的雕梁画柱依稀如旧,她却被金碧辉煌的雕琢刺得眼睛发痛。 “阿爹……”她呢喃着,“嬷嬷快些给我拉上帘子。明日要与阿爹说,再不要住在清凉殿中。这般耀目,哪里适合休养生息?不如早些搬到太液池旁边。” 她眼睛都未睁开,叽叽喳喳说了许久,却一直未有听到半句回音。 她心中生疑,渐渐睁开了满是泪水的眼睛,认出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 “彦秀?”她说。 “泰安……”他答,瘦削白皙的手指沿着床畔,一点点地爬上了他身前的她的手背。 泰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突然之间惊觉自己白皙细嫩的双手,不知何时开始竟然薄如蝉翼。 她颤抖着收回手,摊在自己面前来来回回仔细翻看,才终于明白自己的手臂,变成了只有正反两面的,薄薄一张纸。 “我变成了,”一张纸?” 十五岁的公主泰安,足足花了好几日才接受了自己变成了一只鬼的事实。 不仅仅是一只鬼,还是一只附身在一本书上,薄得像一张书页的纸片鬼。 她撑起身子,轻轻抚摸着面前蓝色封底的《圣祖训》,有种往日重现的熟悉感,仿佛只要抚着书册,就有无限的伤感涌了上来。 李彦秀亦步亦趋地站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迷茫的神色,柔声问:“可想起来了什么?” 泰安抿起嘴唇,恍惚摇了摇头。 不曾。过往种种像是千万块碎片,在她的脑中杂乱着铺放。 一向康健的兄长骤然坠马,摔断了脖子。父皇一病不起,群臣骚乱不堪,她咬牙站了出来,协礼部一起操办了兄长隆重的丧仪。 落葬当日,她眼中含泪,亲手将兄长生前的爱物九龙金杯塞入元陵棺木中,待马车渐远,才心痛欲绞地回过头,望着星罗棋布着十八座帝陵的渭北嵯峨山。 “兄长遇难……可是,我又是怎么死了的?”泰安抚着眉心,疲惫不堪地问眼前坐着的李彦秀。 他却避开她的眼神,只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已与你说了许多遍了。”李彦秀的声音温柔如常,“……黄门侍郎趁父皇病危之时谋逆,我救驾来迟,只在清凉殿的金柱之下找到你的尸身。” 他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像是深陷入了当晚的回忆。金銮柱下四方横流的鲜血,宛若争妍斗奇的娇花。而她身上素带朱里,白玉双佩,即便头脸处早已经血肉模糊,却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3 处都是熟悉的痕迹。 李彦秀哀痛欲绝,亲手将她的尸身从銮柱之下抱了出来,深深将头埋在她冰冷的怀中长啸痛哭,却在她紧紧裹着的双臂之中,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圣祖训》。 “对不住。”李彦秀的声音中有着难以言喻的隐痛,“宫变当日,是我一念之差,领兵护卫宣政殿,力皇位不失。却没想到逆贼卑劣至此,竟会对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下手。” 他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角的泪意,又说:“父皇承诺过我,于我护卫宣政殿时,会派兵先至清凉殿救你出来。却没想到计划有失……我们赶去的时候,清凉殿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而你却倒在了殿前的金柱之下。” “东宫侍卫阿蛮为护卫你,身负多箭,倒在清凉殿的石阶之前,直到死仍保持着背负你的跪姿。我知你和他一向亲厚,亲自收敛了他的尸首,将他立身成塑,护在你梓棺之旁。你……可还记得阿蛮?”他伸出手,指向房中供奉着她的牌位之旁,一件小小的黑色木牌,小篆写着“阿蛮”二字。 泰安眸光晶莹,哽咽着摇头,轻声说:“不记得了。” 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李彦秀,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喃喃道:“伤痛尽数忘却,这样也好。” 他说至伤心痛处,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拥抱她,想像以往一样将她揽入怀中。 泰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再不相同的面孔。 十年。距离她香消玉殒,已有将近十年的时间。 面前的李彦秀,早已不是当日与她青梅竹马的青涩模样,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显得成熟又胸有成竹。 她与他初遇的时候,他不过是躲在镇国公李崇佑身后不受宠的次子,谨小慎微看着父亲和兄长的脸色。 而现在,他不仅生杀予夺处尊居显,甚至兵权在握杖节把钺,风头之盛早早超过了他的兄长,直逼父亲李崇佑。 泰安低下头,声音温婉如同黄莺,像是十年前一样娇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手臂旁,问道:“我听你房中的侍女唤你二殿下……可是镇国公已荣登大宝?” 李彦秀有着一瞬间的迟疑,却在与她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对视之时败下阵来,尴尬地回道:“是……父皇铲除逆贼之后,因中宗无子,被余下的群臣一致推举称帝。他欲推辞不受,却于酒醉之中黄袍加身,醒来之后已坐在九龙椅上,就此登基。” 泰安面上仍然笑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一如既往。 李彦秀大松一口气,带了薄茧的手指擦在她苍白的脸上,温柔无两,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泰安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垂下的眼眸隐藏在他臂膀下的阴影之中。 是不是这么多年,她在宫中了无心机无忧无虑的样子深入人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真的是个好骗的傻子? 她藏在衣袖之下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臼齿紧咬,几乎抑制不住心头汹涌的愤怒。 她是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忘记了自己怎么死,忘记了阿爹怎么死,忘记了阿蛮怎么死,忘记了大燕王朝是如何一夜之间易主,忘记是怎么丢掉了江山。 李彦秀天衣无缝的说辞,听在她的耳中却分明漏洞百出。 她太了解他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知道他在父兄阴影之下活得艰辛,因而格外心疼他。 亦知道他自来都是何等隐忍的一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亦无利不起早,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外贼谋逆,他却领兵护卫宣政殿……当她傻吗?泰安心中一片悲凉,哀痛难以言喻。 外贼谋逆,宫中的帝王和公主难道不是最值得护卫的人?宣政殿中值得护卫的,唯有一枚冷冰冰的玉玺啊! 国君若在,李彦秀为何要去护卫玉玺?国君若在,他为何不抢救驾之头功,却选择去护卫宣政殿中那一枚玉玺? 若是他所言为真,在那个时刻,在那个当下,李彦秀选择带兵前往宣政殿,怕是只有一个原因——为了抢夺宣政殿中的那一枚玉玺。 中宗早已薨逝,逆贼趁乱攻入内城。镇国公次子李彦秀为抢头功,选择领兵攻打宣政殿抢来玉玺。待他抢得玉玺,欲掉头前往清凉殿营救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却发现战火纷飞之下,镇国公主泰安却已经死在了清凉殿前的金銮柱下。 更何况……泰安唇畔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大约她在他心中当真是一丝政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却忘了她是和太子兄长一同长大的公主。幼时曾被中宗抱置在膝上一同上朝。时有朝臣长髯广颐相貌凶猛,曾因惹了她惊惧哭泣,而被放了长假。 耳濡目染,她就算看不清楚朝中形势,就算曾报了奢望他会与她携手南山避开朝中风云之乱,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忘记他的父亲镇国公李崇佑亦是五城兵马司的李都统,驻守内城执掌兵符。 李彦秀说,黄门侍郎领兵谋逆,以为“黄门侍郎”这官位听来悬虚她会不明。可泰安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4 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四品的黄门侍郎,不过是,门下省的侍郎,伺候皇帝笔墨的而已。 侍郎而已。 如何起兵谋逆?哪里比得过执掌五城兵马司的……他们李家更近水楼台? 泰安轻轻叹一口气。 她信李彦秀对自己真有情谊,否则不会于她身死之后护卫《圣祖训》十年,只为等她醒转。 她亦相信李彦秀并非真心要她死无葬身之地,否则何必在内室中设下她的灵位日日相伴,何必待她一只早该香消玉殒的纸片鬼这般上心。 可她比谁都更要确信,公主泰安从来都不是驸马李彦秀的唯一。江山与情义之间,若要李彦秀二择一,被放弃的从来都是她这个未婚妻。 斜阳隐映,泰安被李彦秀揣在怀中,带回清凉殿中。 她从他领口钻了出来,顺着他瘦削修长的手臂,一点点地滑在了他的手腕上。 而他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眸中如有晶莹闪烁,仍有那一丝少年人的热情和焦躁。 “怎么这般着急?缓些喝。知道的,当你是只蠹灵,若是那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欲投胎的饿死鬼。” 他高高撩起的衣袖之下,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滴滴鲜红顺着手臂上的伤口缓缓溢出,而她如饥似渴地啜饮着他腕上沁出的鲜血,脸颊上沾染了些许鲜红,隐约有种摄人心靡的动人。 “你现在还是一张纸片,概因血气太虚。血气筑阳,你受我血气滋养,也好快快长大。”他眉目含笑,情深似海,“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真是再多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泰安略略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中冲他娇娇笑着,歪头道:“便是恢复了人形又能如何?我也是只什么都做不了的纸片鬼啊!难不成你还要娶我进门,立我为后不成?” 她问得坦然,像是半点不介怀往日之事。 他却赧然地避开了目光,说:“后妃不过名分而已,你我的情分,何至于浅薄至此?待你恢复人形,待我荣登大宝,你日日伴我于昭阳殿中,一生一世相守,岂不是更好?” 泰安点头,面上绽放的笑容明媚,纯真的目光比泉水还要清澈。太液池漩起晚风,而她伴着一缕斜红,如临晚镜;小颦微笑尽皆妖绕,让他如同窒息般地心悸。 年少时的爱恋,在失去之后变作求而不得的哀怨。 十年前宫变当夜,李彦秀于一念之差之下,择宣政殿而弃清凉殿。待得玉玺到手,他前往父皇处邀功,才惊觉父亲李崇佑竟对泰安下了杀手。他倾心的未婚妻,死在了清凉殿的金柱下。 “那是前朝公主,留有活口乃是大忌。”李崇佑抚着长髯,目光锐利,“我儿自来机警,当知父亲此举是为了你好。李家出师本无正名,若是镇国公主泰安谋逆,才使你我起兵勤王一事顺理成章。” “天下女子千千万。为父记得你好,以后自当为你择良家女子为妻。”李崇佑眯起眼睛,“我儿可是理解父亲苦心?” 李彦秀深深低头,额头磕得青紫也难捱心中苦楚。 他将丧妻之痛生生忍下,可是父子间的隔阂却就此无可挽回地埋下。 之后的十年,李氏王朝根基尚不平稳。北地突厥多次进犯,他为保江山,为父皇登基立下赫赫战功,却因这长兄的挑拨和父亲的提防,与皇位越离越远。 兄弟三人同在朝中,他除了兵权一无所有,十年时间苦心经营,兄弟阋墙却日益激烈,直至兄长当朝提出要解他兵权,群臣纷纷附议。 突厥之乱尚未平息,父皇在攘外与安内之间犹豫不决,接连数日未曾定下结论。偏偏就在此时,一向掌管兴善寺的太常少卿裴县之,突然之间却与兄长过从甚密。 宫变当日,李彦秀于金柱下发现泰安的尸身,心痛难抑。 待清醒之后,他欲将泰安风光大葬,特意找到当时不过太常侍郎的裴县之询问葬礼丧仪,哪知裴县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二殿下切勿为难臣。臣自是知道您与公主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念着旧情,欲让她入土为安……” “可是皇帝早已吩咐史官,给公主定下弑父谋逆被诛的罪名,要将她挫骨扬灰呢。臣就算再崇敬二殿下与公主间的情义,又如何能公然抗君?如何能让公主入了渭北嵯峨山的皇陵?”裴县之面露不忍,跪在地上一字一顿。 李彦秀如遭雷击,恍惚间抚上从她胸口摸出的《圣祖训》,薄薄一册书封上鲜血密布,像是淬了怨毒的花朵。 一场宫变,一念之差,他连爱人的尸身都保不住,连一场来生再遇的缘分也求不来。 他面色煞白,一点点地朝后退。 太常侍郎裴县之却像是心有不忍,千钧一发之时,叫住了欲离开的李彦秀。 “二殿下……”他破釜沉舟似地说,“臣与公主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缘。”他的双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低了头,继续道,“中宗于太液池设下中秋宴,臣于末席作陪,亲眼看着女扮男装的公主一身骑服,跟在合德太子身后走入席上。”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5 她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样子时隔多年,仍被裴县之记得清楚。 “中宗与我有知遇之恩。”裴县之低下头,缓缓说,“中宗生前最是恩宠公主…如今公主不在了,尸身无存不得入皇陵,臣却不愿让她魂魄无依。” 他破釜沉舟似的伸出了手,欲接过李彦秀手中的《圣祖训》,说:“大兴善寺中奉有佛骨,自来灵验。听闻此书沾染了公主的鲜血,不若交由给臣,奉在兴善寺的香火之前。许是千百载之后,也能替公主修成正果呢?” 李彦秀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裴县之,一丝神色也不愿错漏。 裴县之坦然与他对视,跪倒在地,沉声道:“中宗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便是二殿下将臣交给圣人,臣亦无怨无悔。” 良久之后,李彦秀一言未发,却只将手中沾血的《圣祖训》轻轻放入裴县之的手中 “他对着我,还能这般直言,我便敬他是条汉子。”李彦秀将纸片似的泰安放在心口,带着笑意与她说起往日的故事,“我当时也别无他法,便想着能试一个法子,便是一个法子。也没想汉武帝求李夫人那样,真能与你见面。” “只想念着上天眷恋,与你求个来生。”他轻轻说,鼻息落在她的身上,“哪知兴善寺香火旺盛,又恰逢你执念未消,元灵附身在书册之上与我重逢。上天果然待我不薄。” 她温柔地俯在他的胸口,初遇时巴掌大的小人已经渐渐有手臂般长短,虽则重逢日短,但因他血气滋养,已能将小小的身子卷成一支纸箭,渐渐学会御风飞行。 他掌心的温度落在她的后背上,却激起泰安心中无穷尽的怒意。 上天待人确实不薄,却绝非待你不薄。 而是待我不薄。 泰安紧咬牙关,平生的演技和气力都用尽,努力缩在他身边做他温柔小意的女人。 我父兄与我将大燕江山拱手相让,令突厥南下侵犯子民,众生涂炭,概因误信了李氏逆贼的痴言妄语,被贼人所惑。 如今承蒙上天怜爱,给了我重现于世的机会,我欲以元神相博,只求拨乱反正,还我大燕大好江山。 无边的仇恨在泰安的心头荡漾,将他二人之间的旖旎和情深都化作幻影。 李彦秀浑然未知,却仍然做着相伴终生的美梦。 朝堂之上,局势渐渐紧张。 李彦秀手中的兵权,已成了兄长与三弟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兄长却在吏部浸润多年,掌尽官员人事。朝堂上,文臣唯兄长为尊,已是数次欲对他的兵权下手。 皇帝虽悬而未决,李彦秀却隐隐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若是兵权被释,争位一事我便再无胜算。”他烦躁不安。 泰安轻轻抚上他手背,劝道:“殿下在外平乱,浴血奋战战功赫赫,哪知留在京中养尊处优坐享其成的却另有其人,实在太憋屈了!” 看似温婉实则尖锐,字字句句都在挑拨,助李彦秀本就爆燃的怒火烧得更旺。 局势紧张,蓄势待发。 皇帝似乎只需要最后的契机杀子;而李彦秀亦似乎只须最后一根火索引燃弑父的动机。 裴县之与兄长异乎寻常的亲近,到得此时,成为了压垮李彦秀的最后一棵稻草。 “狠,太狠了!连半点骨肉亲情都不顾!”李彦秀如被逼上绝路的困兽,在房中来回踱步,“我只当他想解我兵权,哪知他却想要我的命!” 早些年,裴县之在李彦秀授意之下,由太常侍郎擢升太常少卿。可之后李彦秀出征多年,于朝中人事任命早已无话语权。裴县之若是怀有二心,为向他兄长表功,将《圣祖训》与泰安一事说了出来,又当如何是好? 李彦秀面色铁青,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父皇知晓我当日所为,必当我对他仍有异心,若是兄长以此为契机,给我扣下巫蛊压胜的罪名,怕是我难逃死劫!” 泰安歪着头,单纯又天真,眨巴着圆圆的眼睛:“殿下既然知道,还在等什么?你父皇要杀你,你何必再忍?裴家要背叛你,你又何必放过他们?先发制人,总好过兵权被释之后破釜沉舟来得好,不是吗?” 李彦秀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我亦有此意……只是,在等待最后的时机。” 最后的时机,来得比李彦秀预想中快了许多。 中秋欲至,皇帝如以往一般,在太液池畔设宴。 八月十四当晚,李彦秀为筵席一事奔忙,与皇帝相谈至夜深未及回府,宿在宫中。 已足有手臂长的泰安站在窗边,定定地看着天上的圆月。 是今夜……便是今夜。 她在月光下轻轻地旋转,像是一张剪影在月下翩翩起舞。 越转越快,她越转越快,瞬息之间,将自己卷成一支纸卷似的利箭飞入天边。 夜风习习,她乘风而行,朝着心中的目的地奔去。 中秋夜,迎秋寒,击土鼓,祭于坎,当祀夜明于夕月坛。b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6 r   每年中秋,帝王都当于月坛祭祀。 而掌管祭祀司仪一事的太常少卿,于中秋日之前,必当守候在夕月坛处理祭祀事宜。 泰安在天空中月下飞仙般地盘旋,轻飘飘地落在夕月坛的榥星门下,直至太常少卿裴县之从榥星门前经过的时候,如同一只蝴蝶,扑在了他的衣襟下。 “承蒙裴大人大恩,才能有我今日在此。”她站在目瞪口呆的裴县之面前,面色红润宛然若生,“听闻裴大人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可曾记得我的样子?” 困在书房中的裴县之起身欲逃,却被翩翩跃起的泰安堵住门口,她神色凛然,盈盈冲着裴县之下拜:“得大人大恩,理当涌泉相报。今日来此,只为救大人满门性命。” 裴县之仍是一句话语都说不出。 泰安却一刻不停,继续说了下去:“……大人理当知道三龙夺嫡,二殿下手握兵权,已是蠢蠢欲动。明日中秋夜宴,殿下欲于大殿下及三殿下赴宴之时埋伏于宫门外,先诛兄长与幼弟,再举兵入宫,逼李崇佑禅位于他。” 裴县之哪里经历过这般情形,面色煞白,心跳如同擂鼓。 泰安却微微一笑,说:“除此之外,明日午时之前,殿下亦会遣兵于裴大人府上。裴家上下百余口人,怕是明日之后,便会一个不留。” “明白了吗,裴大人?明日二殿下杀完兄长幼弟,下一个灭口,杀的就是你了。”泰安慢慢说。 她轻轻转圈,衣袂飘动谪仙一般。 “因为我呀。” 第132章 定王 看着像是月下飞仙下凡,裴县之却分不清楚眼前这薄薄的纸片究竟是何方妖孽,呆若木鸡,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还是泰安转过身,面色凝重声调严厉,隐约间俱是曾经的公主风范:“裴家上下百余口老少,命皆悬于今日裴大人的一念之间。时间紧张分秒必争,裴大人,您到底是想死,还是想生?” 裴县之多年前曾在月下见过豆蔻年华的公主一面,将她言笑嫣然的模样铭刻于心。如今时隔十年时间,他渐渐辨认出她宛然若生毫无变化的面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当日一念之差,他替二殿下李彦秀供奉在兴善寺的那本《圣祖训》,怕是有什么古怪! 裴县之倒抽一口冷气,骤然忆起昔汉武帝命齐人李少翁替爱姬设帐招魂一事,以为李彦秀用了相似的手法,召唤出泰安的魂魄。 这是……巫蛊大罪啊! 中秋前夕,夜凉已甚,裴县之却满头大汗,双膝酸软。 当日他奉《圣祖训》于兴善寺,由当时大权在握的二殿下一路擢升至太常少卿。及后因二殿下在外征战居多,于吏部上无话语权。他仕途受滞,自然油光水滑地想与其他两位皇子有些交往。 而这,偏偏犯了二殿下的大忌。 在裴县之看来,当日将《圣祖训》放在兴善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忙,早已无甚关系。他却未能料到二殿下由一册薄书中生出魂魄,与巫蛊压胜扯上诛九族的大罪! 而他无形之中,竟然成为这个秘密的知情者。 他再与任何一位皇子的接触,自然都会被二殿下当做大忌,恨不能杀之后快! 裴县之冷汗潺潺,渐渐信了泰安所说,倒头便拜:“公主大恩,臣没齿难忘。敢问公主,明日二殿下可是当真要领兵攻入内城?” 他思绪万千,已是在脑海中转了许多念头。 二殿下李彦秀意欲逼宫,若是他提前动知先机,将消息奉于皇帝,可有护驾的把握?可如今兵权尽在二殿下之手,成败着实难说,若是二殿下一击即中,他全家老小可还有半点活路? 泰安看出裴县之面上纠结,淡淡一笑,扬起头道:“当日李氏逆贼谋我性命夺我江山,妄图用儿女情长麻痹于我,如今我既蒙天怜惜有幸醒来,必将反李复卢,还我大燕河山。” 裴县之心中激荡,惊疑交加,停顿片刻后,才回道:“臣,愿闻其详。” 泰安回身,定定看着他,红唇微微张开,吐出两个字:“定王。” 定王卢启。 昔太祖戎马天下一生孔武,扩疆域平动乱,开大燕百年盛世;后太祖生嫡长子继位,即是太宗。太宗仁孝温勉,在位数十年间无为而治,与民休养生息,尽得天下民心,实为难得的好皇帝,唯独子嗣一项上较为艰难,长至成年的儿子唯有两人。 中宗卢显年长,定王卢启年幼,相差接近二十岁。太宗老来得子,对定王极为宠爱,亦曾因中宗过于仁懦重情而动过易储之心;及至后来定王成年远赴封地,于中宗在位这十余年间一向低调安稳,远离权力中心,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裴县之万没想到泰安会提及偏安一隅的定王,愣愣抬起头。 泰安却微笑,坚定的眼神不容置疑:“定王与父皇相差二十岁,与我和兄长相差却不算多。我们三人幼时在宫中一同长大,尤为亲厚。兄长与他更是宛如亲生兄弟,无话不谈。”b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7 r   “后来定王成年奔赴封地,我那时不过总角小儿不知事,受他所赠一枚玉佩,早不知被丢去了哪里。” “可兄长却已懂事,临别之前攥住定王小叔叔的衣角,哭得不能自已,接连数日食不下咽,苦苦哀求父皇勿要让定王离京。” “定王临别之前,拽住兄长臂膀,递给他一只金杯留作纪念,嘱咐他日后若是思念他,便着人送些好酒过来。” 泰安转过头,淡淡地看着裴县之,说:“裴大人猜到了吗?那只金杯,便是合德太子的爱物,随他陪葬元陵的九龙金杯。” 裴县之目瞪口呆地摇了头。泰安不以为意,浅浅摆了手,说:“定王小叔为人谨慎又极聪明,金杯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兄长与定王抱头痛哭,临别之前定王将我与兄长揽至怀中百般安慰,又赠诗一首,说日后若遇万一,必要念着今日情义,去咸阳寻他。” 时隔十年,往事如烟。泰安回忆起临别那日的火焰般的暮色,仍有些鼻酸,轻轻地念道:“十年离乱后,青山若相逢。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沧海青山,暮天离乱。谁也没有想到,定王离去数年之后,一向康健的太子骤然坠马,泰安欲自立为皇太女的传闻甚嚣云上,真假掺半的消息,却生生劝阻了咸阳的定王赴京告丧的脚步;亦断绝了卢燕最后一丝自救的希望。 及至李氏称帝,李崇佑尚未平藩,便有北地突厥突然叛乱进犯。李彦秀领兵接近十年,却让一向低调的定王在咸阳蛰伏了接近十年。 “定王小叔绝非那等坐以待毙之人,又岂会不知一旦突厥平定,李家必不会放过他们这些藩王。依我之间,十年时间,他必已在咸阳当地招募府兵,虽与李彦秀无法直接相抗,但是自保的能力亦是有的。” 裴县之先是松了一口气,复又提起:“公主所言甚是……咸阳距离京城距离极近,定王若有动作,极易被京中察觉。十年时间,怕是不够定王屯兵买马召集精锐,更无法与二殿下相抗……” 泰安轻轻抬起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语。 “不,定王不需要和李彦秀短兵相接。明日午后,二殿下会于玄武门外伏击大殿下与三殿下两位皇子,再由永巷入宫,直奔清凉殿逼宫夺权。” “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气,眸色深沉,“李彦秀会于明日,杀完李氏父子三人之后暴毙于清凉殿前。定王领兵入宫无须征战,只须坐享其成,复我大燕王朝即可。” 明日中元夜,李彦秀会杀了他的兄弟和父亲。 而她……会杀了李彦秀。 临别时相赠的九龙金杯,和定王于他兄妹耳边呢喃的赠诗,都将成为裴县之说服定王的信物。 “你只须连夜出城,快马加鞭于天明之前赶至咸阳,务必确保定王夜暮之前率兵来到宫中。”泰安说,“告诉定王小叔,已经错过一次。若是这次再错,怕是大燕皇室血脉,由他开始再无活路。” 第133章 求死 秋月升起,前朝鬼公主泰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诡魅。裴县之直勾勾地看着她,踌躇难定,心里却知道得再済楚不过。 成败在此一举,死生亦不过一念之间。他现在的决定,关系着是从龙之功一夜飞黄腾达,还是功败垂成全家作了刀下魂。 裴县之此时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的从四品官,在礼部负责祭祀皇陵事宜,既非天子近臣,又不曾执掌重权,至多不过跟在上峰之后依着吩咐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哪知十年前一念善意,竟遇上这样事关国祚的大事,落得如今进退两难的下场? 十年后一念上进,机缘巧合下向大殿下献了殷勤,却又引起李彦秀的怀疑和警惕。 若说半点怨气都没有,那当真是在自欺欺人。 为官宛若投胎,择明君择正主,他次次押注次次赌输,却一而再再而三被逼上绝路。 裴县之咬牙,心下发狠。事到如今,李彦秀已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裴家若想活命,只能天亮之前连夜出城。可是天地茫茫,他拖家带口的,又往何处去? 既然都是搏命出城……定王所在的咸阳,岂不是他能投奔的绝佳之处? 裴县之尚是青年,仍带着多年前两榜进士残留的傲骨,大有些破釜沉舟不再回头的气势。 富贵生死,能选择的路早已身不由己。 他抬起眼,与泰安四目相望。 她眼中的恨意和决心展露得那样淋漓尽致,而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彼此成就的默契。 裴县之深深吸一口气,问出最后一句话:“公主,明日中秋夜,驸马当真会死?” 他用“驸马”二字,已是意欲勾起她的旧情。 毕竟泰安与李彦秀青梅竹马十余年的感情,而戎马半生兵权在握的前驸马,对死去十年的亡国公主亦是一往情深。 裴县之最后一丝疑虑,仍在担忧曾经天真懵懂的公主,是否能够抛却往日旧情痛下杀手。 泰安轻轻转过身,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8 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她的眸光。 “李家……一定会死。家国天下,裴大人莫忘了,我始终都是大燕的公主。” 天色渐渐暗下,泰安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高悬空中飘零不定。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裴县之翻身上马,瘦削俊逸的背影在她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原本清晰可见的月光却越来越模糊,被灰黑色的天空中飘来的一朵朵浓墨溢成的乌云遮住。 远方传来轰隆的雷声,初秋的雨意突然而至。 泰安却在越来越大的雨滴之中咬牙前行,直到兴善寺北山门上“庄严国土”四个金字若隐若现,直到她模糊着的双眼隐约看见天王殿的金刚牌坊,才旋着身子停下脚步。 结局之前,她还有未竞之事尚待解决。 夜雨中的寺庙格外安宁,她顺着正殿,一点点地朝后走,穿过浓荫蔽月的柏林,迎着夜雨中纷纷落下的紫藤花,一步步踏进了森严的法堂。 雨中的兴善寺一片昏黑,而泰安吱呀一声推开法堂的大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黑中看见了佛前供奉的点点烛光,夜风中摇曳飘荡,像是在呼唤着她的前往。 是在哪里呢? 泰安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竟比方才去见裴县之时还要更紧张些。 隐匿在黑暗中一座座的佛祖面前供奉着一只只新旧不一的木牌,写着形色各异的名字,每一个都寄托着故人的相思和眷恋。 她跃上案桌,指尖拂过烛火,感受到隐约的灼痛,心下却松快了些。 目不转睛,她一点点地顺着木牌走过,却终于在最西边的角落,找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在这里……”泰安抚着那块写了她名字的木牌,“我的牌位,在这里。” 她侧过身子,目光如水般温柔,却是越过她的牌位,走到了另外一块略小的木牌之前。 “而你的牌位,在这里。” 阿蛮。她默念着他的名字,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却拼凑不出他临终前的模样。 “是不是讽刺?”她眼中噙着泪水,“我因被仇人鲜血唤醒,元神依托他而存在,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怕是都由他来决定,身不由己。我未能忆起自己死时惨状,更将你是如何为我牺牲忘了干净。是我对不住你,阿蛮。一场主仆,却连你的尸首都护不住……” 泰安摸着木牌上淡淡的墨渍,回头望向黑暗中的大佛。 她看不清佛的表情,却也知慈眉善目的那巨像慰藉世人心中所有的不平。 她意难平,伸出双臂将阿蛮的牌位与自己的放于一处,稳稳地跪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镇国公主卢氏泰安,今日于佛前立下夙愿。”她沉稳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一字一顿地说,“一愿李氏父子四人明夜被诛,我可手刃仇人,还卢燕江山归主。” “二愿受我株连之东宫与清凉殿旧仆投胎转世,来生平安顺遂再无苦难。”她略略停顿了下,轻声说,“若有可能,我愿与阿蛮再相逢。今生欠了他的,想来世一一补偿给他。” 雨声越来越大,她细碎的声音被淹没在夜雨霖铃之中。 泰安深深拜倒在地,略有哽咽的声音透露了她最后一丝的脆弱:“十六岁前,泰安活得天真懵懂事事无忧,大厦将倾而不自知,乃至失却卢燕江山,泰安难辞其咎。” “如今醒来一次,方知身在皇家何等艰辛苦困。泰安过得……太难太苦了。”她心如刀绞,强自按压下眸中晶莹,“若有幸得佛祖垂怜,我愿前尘尽忘求得轮回一次……再做一次那个事事无忧天真懵懂,只记得父兄呵宠恋人相爱,再无仇怨与愤恨的泰安。” 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停留在殒命之前。午夜梦回,不知曾多少次期盼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格外逼真的梦魇。 可事与愿违,她回不去过往,还要逼着自己一点一滴地成长,带上连自己都厌恶的面具,在曾经的爱人如今的仇人面前,演着令人作呕的戏码。 不愿这样,不想这样,又不得不这样。她恨得焦心,又将那爱剥得煎熬。 惟愿求一场结局,将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忘掉。 今夜之后,心存死志殊命一搏,又何止只是裴县之一人而已。 纸卷一样的身体,被泰安撕下一页裙边,卷成小小一炷焚香。 伴着袅袅升起的白烟,她轻飘飘地离开了兴善寺的法堂,回到了李彦秀与她日日相伴的房间。 天色渐渐泛白,泰安蜷成小小的一团躲在窗前。 当那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她闭上眼睛,缓缓转过头,对着眼前这个人绽放出绚烂的笑容,天真无邪的神情让人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苦恼。 “回来啦?”她歪着头,眨巴着眼睛,学着以前的自己那样直率又坦白,“你兄长弟弟可是欺负你了?” 李彦秀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伸出手,将她揽住怀中,说:“不……是我今夜,要欺负他们了。” 第134章 孱弱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199 李彦秀率三百精锐埋伏在玄武门外,生死关头,人人面色皆是沉重,周遭一片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泰安被夹在《圣祖训》里,贴肉藏在李彦秀的怀中。 她入耳能听到的所有,都是他紧张之下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热汗透过他的躯体一点点浸出湿意,而李彦秀抱歉地低下头,单手解开领口,让夜晚的凉风透入胸口。 薄薄的书册在凉风吹拂之下远离了汗湿,她在他这样细致的照拂之下周身舒爽,不曾受到半点汗水的污浊。 “再等等……”他的语气隐忍又含了歉疚,“今夜事关生死,你且好生待在我怀中。等此间事毕,你我日后再不必分开,一切都会是坦途。只你信我便可。” 十年前他和她之间曾经有过一次江山与情义之间的选择,可明明他一念之差,放弃了她。 而他错过了她的生命,如今的千般温柔万种体贴,又算得什么? 泰安低下头。同归于尽的决定早已经坚定地做下,可此时她胸口的疼痛又是如此强烈和真实,灼得她五内俱焚。 天光渐暗,黄昏时近,淅淅沥沥整日的小雨渐渐变大,而由夕月坛伴驾而归的两位皇子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由玄武门入宫赴宴。 两位皇子的千余名亲卫,如同往常一样被拦在玄武门外等候。而隶属李彦秀的御林军却在此时突然将城门落下,将二人圈在四方城墙内瓮中捉鳖。 城门落下,李彦秀由墙上现身,亲自搭弓射出第一箭,瞄准的便是亲生兄长的眉间。紧张之下,他一击未中,便驱动胯下战马往前,拔出腰间配刀与李氏兄弟战成一团。 泰安于李彦秀怀中攥紧了拳头,隐约间已分不清心中究竟是盼着他事成还是事败。怕他事败,于此时此刻被李氏兄弟两人诛杀;又怕他事成,于是手刃他的那个人,就变成了此时心痛如绞万念俱灰的她。 她并没有纠结太久。 雨声霖铃,夹在在金兵齐鸣的怒吼中格外壮阔。她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听到他手中长刀格挡厮杀的撞击声,亦听到一声又一声利刃破肉的闷响。 而她身畔的他却连身形晃动都不曾,稳稳坐在马鞍上。 胜负已分。泰安睁开双眼,看见他前后不过两盏茶的时间,电光火石间将亲兄弟二人斩落马下。 而他感受到她的目光,低下头来倾注了满腔温柔:“泰安,再等等。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一切是很快……就会结束了。 最大的威胁已被清除,李彦秀隐忍十余年的韬晦,终于有了回报。 夜雨倾盆而落,他拱起的胸背替她遮挡了雨水,他骑马踏雨而行,马蹄溅起波浪一般的水花,在永巷的青石砖上荡漾出波纹。 玄武门落下,御林军叛变,太液池畔的皇帝李崇佑闻讯赶来,却只来得及在清凉殿前截下一身寒甲的李彦秀。 李彦秀身后两名亲卫一左一右,提着他兄长与弟弟的人头。皇帝的脚步生生一顿,待要说话,却生生尝到了满口的铁锈味。 果然,是他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二儿子。 青梅竹马的恋人,可以毫不念及旧情抛弃。手足情深的兄弟,亦可以毫无介怀地斩杀。 更何况他这个碍事的父亲? 李崇佑仰天大笑,复又目呲欲裂,咬牙切齿地对李彦秀说:“你当除了你兄弟,这江山就必要你来坐吗?今日若要你登上金銮殿,除非你亲手弑父,踏着我的尸首而来。” 还不到,还不到时候。泰安紧紧缩在李彦秀的怀中,竖起耳朵聆听宫外的声音。 今夜太液池畔设宴,为免侍卫冲撞内宫嫔妃,皇帝身边仅留了会武的太监随侍。 李彦秀丝毫不将李崇佑放在眼里,御林军层层上前,将皇帝身前的大监一一拿下,气定神闲地说:“父皇年迈,也该早享天伦,何必贪恋权势。我看,昭阳殿的风水十分适宜静养,不若父皇今夜便搬去吧罢。” 皇帝嘲讽的笑声之后,紧接着短兵相接的交战声。泰安静静地听着身畔的李彦秀从容不迫,迎上他渐已老迈的父皇。 皇帝的撕吼声,伴着清凉殿翻滚的烛台和火焰,成为了困兽被擒之前最后的挣扎。 还不到……为何还不到时候。到得此时,泰安的心情亦由曾经的冷静转为了无止境的焦躁。 她看到李崇佑被李彦秀划伤了手臂,御林军侍卫一拥而上,将曾经的皇帝压制在地上。她亦看见有人山呼海啸,冲着清凉殿中的李彦秀倒头便拜,将一袭明黄色的斗篷罩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眼前一片黄澄,隐约间暴雨停下,他身边的将军适时送上奉迎的吉祥话,而他哈哈地笑着,高傲地扬起手臂,呼唤侍卫将李崇佑送往昭阳殿中。 一切都是这样的顺利,李彦秀登基成为新的帝王,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在心中默默数着,用尽全部的耐心,静静等待最后的消息。 雨停了。 远方突然传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0 来一阵骚动,似有侍卫气喘吁吁地跑来,低头对李彦秀耳语。 他的脸上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眉梢高昂,薄唇轻启,张口道:“可是听错了?定王怎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 便是此时,便是听到“定王”二字的此时,一直藏在书册中的泰安骤然跃起,身姿在空中旋转一周,将自己由前粗后细的圆锥筒,卷成一只极细极长的纸箭,便趁着李彦秀说话分神的一霎,从他敞开的衣襟猛窜出去,冲着他的眉心直直戳去! 毫不留情,那纸箭速度之快,带了十足的要他命的决心。 李彦秀大惊,下意识地朝后一仰,千钧一刻避开了纸箭的袭击,却跌坐在地上。 空中的泰安却没有趁势攻击,而是翩翩飞转,又化作手臂长的纸人,紧紧抱住清凉殿中的灯台,尖端朝李彦秀再度击来。 他“叮”地一下将灯台挥开,到得此时才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不由大怒吼道:“泰安,你疯了吗?” 灯台跌落,未能伤到他半分。灯油却由灯台中洒下,泼了他满身。 她一言不发,惨白的面色将态度表达得一清二楚,尚不及他起身,便再度飞扑入殿,抱了另一只灯台出来。 一次次地,她像小儿家发脾气一样将灯台砸了过来,又被他挥开。 最初的震惊之后,他身旁的近卫亦看出端倪,高呼着,“圣人莫惊,这必是太上皇设下巫蛊,要害您!” 有近卫弯弓,箭尖对准吃力地扛着灯台的泰安。 她可笑的身姿像是填海的精卫,明明知道自己做着绝不可能的事情,却咬牙死挺,到得此时亦不放弃。 “动手啊!”她吼道,“让你的侍卫动手啊!你早就是孤家寡人了,到得此时,还要玩些家国情义选哪个的戏码?” 他却莫名地觉得现在的场景有些可笑,竟被她这个半调子的杀人局逗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无奈地摇头道:“泰安……已经死过一次,怎么心机半点长进亦没有?” “你靠我血气为生,怎能杀得了我?” 他不防备她,是因为她在他眼中,着实孱弱得无比可笑。 第135章 混战 泰安充耳不闻,倾盆大雨下半悬在空中,却深深地感觉到御风而行的身体渐渐沉重。她努力唤起精神,摆动衣裙再起一击,直直冲向李彦秀的眉心,却再度被他看穿似的避开。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之前,所谓的心机谋略不过是一场天真的闹剧。 这座四方红墙之中,比她聪明的人太多太多。而她身陷在旋涡中,自以为拼尽所有的殊死一搏,到头来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凡人徒劳挣扎。 依附他而生的她,从一开始便是他掌心的蝼蚁,身不由己。 可她不想放弃,仍拼尽全力盘旋在他身边,努力寻找他松懈时的一霎。 泰安在雨幕中的身影形如鬼魅,围在李彦秀身旁的侍卫惊怒交加,再度冲他喊道:“殿下可还好?是否现在放箭?” 只一箭,射穿她的薄薄的身体,让她如同折翼的蝴蝶般从雨中坠下,便可彻底结束这场闹剧。 李彦秀却只冲那出声的侍卫摆摆手,目光黏在泰安的身上,柔声道:“莫再任性,还不快些下来?你的元神还在我怀中,又能逃去哪里?” 他以血肉为引,将她由长眠之中唤醒。此时更是字字句句都耐心又深情,像是在哄慰闹脾气的孩子。 若她还是当年宫中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公主,怕是此时早已经沦陷在他情深的表演,分不清虚情假意。 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知道甜言蜜语下包藏着祸心,再没有办法轻易相信。 泰安再度腾空跃起,湿透的身体让速度越来越慢,甚至撞向李彦秀的时候险些被他捉住裙摆。她险险地避开,看着自己映射在他眸中的身影是何等的可悲可笑,而他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样,像是在等待着时机将奔逐的耗子一击毙命的狸猫。 败局已定。她玩不过他。 再是努力,不过徒劳一场。 李彦秀勾起微笑,冲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柔和深情:“让你乖,要听话。忘记过去的伤痛,和我好生生地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此时……便是此时! 磅礴的雨声里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仿若有人在踏浪前行。 泰安心念一动,猛地抬起眼睛,却刚好看见一位周身湿透的玄武门守卫,骑在疯马一般的坐骑上,玩命朝宫中赶来。 奔马遇上宫门高槛却丝毫未停,凌空直直跃起,径直跑至李彦秀面前,马背上的侍卫才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倒在了清凉殿前的水泊前,身上血迹斑斑,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二殿下!”侍卫面色惊偟,声音颤抖,“臣奉旨护送太上皇赴昭阳殿,却被伏击在永巷中的定王亲卫突袭。臣无能,未能护住太上皇……已经……已经被定王俘虏了!” 泰安猛地向上冲去,越过清凉殿的宫墙朝远处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1 望去。夜色之中,由玄武门开始直至永巷,无数火光连在一起,像是一条逐渐显形的巨龙。 定王来了,当真来了。 绝非仅是一队豢养的定王府亲卫,而是蛰伏整整十年,由河北涿州至三晋两千余里良田府兵,休养生息韬光养晦,苦心积虑谋划了十年的两万余精锐。 夕月坛一别之后,裴县之连夜出城往南逃往定王的驻地咸阳,却在长安城外不远被俘。 裴县之被俘之后心若死灰,念及宫中公主及城中家人,几乎以为此生葬送于此。他声音嘶哑,眼眶通红,抬头一望,却发现俘虏他那人十分眼熟,皱起眉头认了许久,才叫出一个名字:“陈克令……陈大人?” 正是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陈克令。 “裴大人好雅兴,深夜出城所为是何?”陈克令乃是武将,面色黝黑神情倨傲,冷冷看着裴县之,月光下剑锋闪着寒光,十分慑人。 裴县之却在他的质问之中,隐约看到了一丝出路,不由皱着眉头反问道:“五城兵马司巡防本该在长安城内,陈大人深夜领兵如临大敌一般驻守城外,又是为了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狐疑,又从狐疑之中,生出一点点的默契。 从龙之功,一朝飞黄腾达,经得起诱惑的又能有几人? 城中李氏父子内讧,城外虎视眈眈欲收渔翁之利的,又还能有谁? 陈克令本是驻守晋地的武将,却一贯与李彦秀不合。李彦秀领兵北伐,于晋中粮草上补给不足,已连番斥责陈克令等数位晋地守将。陈克令遭斥调离晋地,却恰好因与李彦秀不合而得了皇帝与大殿下的青眼,平步青云做了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 如今想来……突厥叛乱十年不止,可从未强悍至南下云州,断断续续往往复复在顺代二州之内徘徊,打游击一般惹得李氏父子极为难过。 李彦秀欲剿突厥而不得,李崇佑欲灭李彦秀却不敢。两相平衡,互相制约,谁都没有做大,亦谁都没有完胜。 如此看来……这场动乱,来得恰到好处。能于其中坐收渔翁之利的,联想到今夜出现在此的陈克令,裴县之眼眸微动,已是猜出了背后之人。 突厥骚动,怕是定王的手笔。 眼前的陈克令,怕亦是定王埋在宫中的人……先是在剿灭突厥时人为制造困难,造成与李彦秀不合的表象,从而获得一贯防备李彦秀的李氏父子的信任。 李氏父子又因陈克令与李彦秀不合,而将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职位交给他,担上守卫宫城的重任。 可李氏父子恰恰没想到的却是……陈克令虽然的确不是李彦秀的人,可是,他是定王的人。 裴县之目光沉沉,深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陈大人……烦请速速通报定王,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二殿下李彦秀,明晚中秋夜意欲逼宫。” 从来都没有什么绝境之中的一击必中。 旁人以为的天降大运,从来都是十年卧薪尝胆布下的棋局。 从卢燕覆灭的那一刻,偏安一隅的定王就一点一滴谋划了今夜的复仇。 而泰安的所有努力,终于引燃了李氏崩盘之前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 泰安泪盈于睫,依旧看见远方旌旗上大大的“卢”字,浩浩荡荡朝内宫中逼进,与李家的残部短兵相接,战成一团。 李彦秀的精锐和亲兵此时伴在他的身边,俱在清凉殿中眼睁睁目睹他与她堂皇又可笑的僵持,哪里能够想到定王竟会于此时大兵压境,由宫门大举进攻,一路攻打至内宫中。 如今情形,李崇佑被定王俘虏,必是为了矫诏,好将卢燕复辟粉饰成李氏归政。上位者再是靠着拳头打天下,也总想着锦上添花再博个虚名才完满。 李彦秀一向冷静的神色,此时亦起了波澜,眉心呈川字模样深深皱起,望向泰安的眼神也终于带了一丝焦虑。 时间,到得此时,时间比一切都还要关键。 定王来得太巧了。 这样巧合的时间,李家父子四人三人被歼,定王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巧合的地点,由玄武门潜行雨夜,伏击于狭长的永巷,计划得这样天衣无缝,分明是准备了许久有备而来。 他身边出了奸细,知晓他今夜宫变的种种细节。 李彦秀审视的目光循着身边焦躁的侍卫一圈,又终于落在了泰安雨中浮沉的身上。 她缓缓落下,能让他看清她脸上嘲讽的神色,语意淡淡,带着意料之中的愚弄:“我和江山,你选哪个?家国和情义,你又要选哪个?” 现在,才是真正做选择的时间。 她不肯跟着他走。情势平和的时候,他自然可以装出爱她至深的样子作秀。可是当情势紧张,当定王的伏兵步步紧逼,当李彦秀摸不清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还能有几分心情,于一片兵荒马乱中哄她劝她装爱她? 李彦秀果然面色一沉,薄唇轻抿,眼神凌冽如寒冰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2 ,探手捏紧怀中的《圣袓训》。 “下来。”他这次再开口,已是不容置疑的狠厉。 泰安充耳不闻,此番心中燃起无限希望,干脆侧身于灯油中滚了一圈,点点灯火将自己引燃成一只火球,照着李彦秀沾染了灯油的衣襟扑去。 哪有半点用? 雨水打湿了衣衫,那点子灯油杯水车薪,火光连蔓延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浇湿,她像一只斗败了的落汤鸡砸在他怀中,衣襟发梢被烧得少了大半,狼狈不堪。 蠢得可笑,死过一次,还是他记得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 她这纸片般的身子不过是他的血肉筑成,丝毫不承载她的元神。就算是烧了千遍万遍,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她元神还在,就无碍。 “下次若想自戕伤我,切记对着元神动手。否则你就是死一万次,也会被我唤醒一万零一次!” 李彦秀冷哼,一把将她往书册中塞去,转身抽出金刀,翻身上马,领兵便往太液池奔去:“藩王作乱,已将太上皇纹杀。我军听令,若遇有人假冒皇亲,格杀勿论。” 被俘的李崇佑失却人心,被李彦秀彻底当做弃子。李彦秀再不能耽误,必须尽快纠集麾下军将,与城中的定王决一胜负。 泰安周身疼痛,缩在书册之中,却感受到他源源不断的血气滋养而来,注入她半残的身躯。 她拼尽全力伸出手臂,冰冷又潮湿的手指抚上他心口的位置,几番用力想卷成纸刃捅入,却每每在入血肉的时候软成一滩烂泥。 果如他所说那样,她由他血气集结,又怎能杀得了他? 李彦秀于马上疾骋,颠簸中泰安微微闭上眼睛,终于轻声呢喃道:“我杀不了你,可是定王可以。就像我杀不了我自己,可是定王……一样可以。” 与定王交手之前,李彦秀先于永巷之中与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陈克令相遇。两人曾于晋地多次配合,往日里十分熟悉。李彦秀突遭旧属背叛,怒不可遏,拔刀便往。 陈克令丝毫不惧,举刀迎上,朗声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殿下当日何尝不是旧臣叛?又有何脸面指责我?” 第136章 棋局 李彦秀勃然大怒,蓬勃的怒气之中偏又带了一丝不易言喻的心虚,仿佛冥冥之间在劫难逃,曾经犯下的罪孽都会在今夜做个了结。 环顾四周,他兄长和弟弟都已经毙命,就连此时被俘的父皇想必亦命不久矣,李彦秀咬牙,情不自禁伸出手,紧紧压在胸口。 “这是你想要的吗?”他咬牙切齿,低头对胸襟里的薄书册开口,“当日你命丧清凉殿,实非我所愿。今生我已尽了全力护你,以血肉滋养,对你实无半分愧疚。” 泰安晕晕沉沉,却仍被他这句话气得挣扎起身:“……是什么时候开始,镇国公主这四个字被你抛诸脑后?你对我问心无愧,可对我大燕问心有愧?” 她看透眼前这个人的嘴脸,利益当前抛妻弃子在所不惜,待到风平浪静又来怀恋年少时她的真心,贪得无厌又虚伪至极,再不愿如同他禁锢的金丝雀一般。 她本就报了同归于尽的心思,此时再难岁月静好地藏在他怀中吸附血气,周身的气力都用上,生生将李彦秀胸前的衣襟撑鼓一角。 而定王恰在此时由含元殿外领兵绕来,先是赞赏地瞥了陈克令一眼,将这员埋伏李朝十年的虎将牢记在心,又抬起眼眸,深深望向此时情状略有狼狈的李彦秀。 他铁衣寒甲之上,仍有匆忙间被披上身的黄袍。十年戎马,让李彦秀原本温润的面庞增添了许多棱角,可是瘦削的身姿站在棕熊般的定王卢启面前,却哪哪都透着鸠占鹊巢的心虚。 泰安缩在李彦秀怀中,看见定王那一瞬便泪盈于睫。定王离京之时她尚年幼,也知幼时兄长与定王小叔极为要好。当日定王小叔远赴封地,为免父皇担忧和忌惮,身边的随从不过二十余人。 兄长眼含热泪,将身边武艺高超的亲卫送予定王,而定王却果断转身上马,留下一只九龙金杯,又潇洒地冲兄长与她道:“我这便去了,将定王府上下数百家仆侍女尽皆托付于你。他日待你荣登大宝,我必携眷来贺,再与你把酒言欢!” 泰安看着定王远去的身影,懵懂地跟着兄长落泪。 兄长抱着她的肩膀,哽咽着声音,仍不忘安慰她:“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莫伤心,终有一日必将重逢。何况咸阳这般近,一日足可往返。” 十年之后,他们果如兄长所说般重逢,可是故人却再也不在。 泰安委身于敌,以身饲虎,看见定王如兄长般宽厚的肩背之后,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不知何处生出神力,猛地挣开李彦秀的钳制,朝定王飞扑过去。 “小叔!”她在空中唤道,抬眼便见定王惊疑地瞪大了双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张半浮在空中,焦黑残破的纸片。 她面上乌黑,又兼有十年岁月相隔,自知定王必难认出她,目光焦灼地望向定王身边,却果然看到了太常少卿裴县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3 之。 “我是泰安!”她眸光一亮,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裴县之,身姿轻盈如燕,毫不留恋地朝定王的方向扑去。 而她身后的李彦秀下意识伸手捉她,却于电光火石间错过她半片衣角。 泰安落在了太常少卿裴县之的手上,被他牢牢托在手上,递到定王的面前。 而定王却无半点激动,只用审视的目光冷冷看她,片刻之后,举手喝道:“放箭!” 近千名轻骑手握轻弓,齐齐站在定王身后,一声令下之后万箭齐发,将本就昏暗的天空遮得乌黑一片。 即便是泰安这样毫无征战经验的内宫女子,也能一眼看出定王分明是有备而来。 以赴宴为逼宫契机的李彦秀,不过是纠集了玄武门上的羽林军数千人,零零散散跟他入至清凉殿,满打满算千余亲卫。 然而定王身边轻骑盔甲齐整,殿外还有步兵喊声震天,分明是从咸阳驻地一路奔袭而来,又何止区区一两千人? 兵力相差太过悬殊,一场箭雨之后,李彦秀几乎瞬时落了下风。 他面色铁青,以清凉殿的銮柱为障,迅速指挥着身边的亲卫边战边退。 泰安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恍惚间如同回到了宫变当夜。 同样的地点,相似的时间,如今他朝殿内退守,当日的她却是在侍卫的守卫之下一点点地朝殿外逃离。 轮回的宿命,善恶到头,谁也逃不过。 她揪紧了胸口,突然间有种大仇将报的释然。 她的兄长,她的家国,都被她曾经的恋人亲手毁灭。 而如今,她手刃真凶,替家国复仇。 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燃更热血的事情了。 疼痛和快意并重,她眼角含泪,嘴角却挂着肆无忌惮的笑容,泪光朦胧地看着那渐渐被逼至内殿的李彦秀,困兽般地反抗。 定王麾下的陈克令果然骁勇善战武艺超群,与李彦秀几次来回不落下风,金刀挥得虎虎生风,凌空劈下,生生将李彦秀的虎口震得鲜血淋漓。 胜负将分,成败眼看便成定局。一个晚上的时间,区区数个时辰,王朝数次更迭,数位枭雄被灭。 谁能想到今夜之前手握重军的二殿下李彦秀,在诛灭了亲生父兄之后,竟会戏剧般地被黄雀在后的定王全歼? 泰安眼睁睁地看着李彦秀的脸上沾染红色的血迹,彷徨中竟不知从心底何处,生出丝丝缕缕的心痛。 李彦秀恰在此时抬头,隔着汹涌的人群,直勾勾地望进了她的眼中:“泰安……” 她隔得那样远,却因那藏在他胸中的元神,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挣扎和恐惧,清清楚楚听到了他口中说出的话语。 “泰安,你问我对卢燕是否问心有愧?”他笑得凄凉,“可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定王小叔,对你父兄是否问心有愧?” “什么?”泰安猛地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 李彦秀缓缓勾起唇,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定王今日一击得手,于宫城内外皆有响应,又何止十年谋划之功?” “还不懂吗,泰安?定王离京时送给你兄长的百余家丁,和那只九龙金杯,才是你兄长坠马暴毙的原因啊!” 他的唇边沁出鲜血,将他雪白的牙齿染得诡魅,嘲讽地笑道:“泰安,为虎作伥的感觉如何?你恨了这么久的我和李家,不过是坐收渔翁之利而已。而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苦心积虑引入皇城的定王卢启,才是谋害你兄长的真凶?” 泰安猛地回头,薄如蝉翼的身子猛烈地颤抖,一眼撞入身旁定王幽幽的眼眸之中。 皇家哪有情义?皇家哪有真心?皇家,哪有好运气? 从来都是森森白骨之上,未竞的棋局。 第137章 绝境 短短一日之内,定王动员万人大军由咸阳入京,由玄武门开始如入无人之境,迅速扫荡了李彦秀留守下来的御林军残部。 骑兵齐整,膘肥马健;弓箭备齐,步兵更是训练有素,此时镇守在清凉殿外声势震天,还未交手,就将李氏旧将威慑了去。 定王打得这样容易,李彦秀败得不堪一击,绝不会是一朝一夕的功力。 今夜种种早在蛰伏多年的定王谋划之中,就算不是中秋夜的泰安,也会是别人递来消息,将李氏父子的动向一点一滴送出去。 定王本是太宗幼子,当年也曾万千荣宠于一身。及至后来太宗过世中宗继位,一向宽厚仁爱的中宗愣是将定王留在京中十余年,直至太子成人才放下戒心,终将定王放归封地。 离京之前,定王将府中家丁尽数托付给了合德太子。合德太子为人仗义,待自家下人已是慷慨大方,待定王府的下人更是一视同仁。百余名定王府的旧仆被他收归己用,散落在东宫的各个角落。 他送出的九龙金杯亦有玄机,盘旋在杯中的九条金龙口中衔珠,那珠子本该由乌木所制,防腐又辟邪。 哪知九龙金杯中的金龙,衔住的珠子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4 却是由草乌所制。 乌木与草乌,一字之差,却是天堂与地狱的分别。草乌性毒,以龙珠的模样浸泡在酒中更易挥发毒性,长久饮用腰膝酸软头风喉毙,必将命不久矣。 说穿了,便是下给兄长合德太子的毒药。 兄长当日亦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一片真心对着这个教他武艺骑马的小叔,真的很难不受影响的离开。 身在皇家,最不该有的特质大约便是心软和念旧。 中宗心软,放虎归山。定王卢启在京中隐忍十年,苦心谋划了一场归权的复仇。 合德太子念旧,将儿时与定王的情谊放在心中,引贼入室,将定王的心腹亲手安插在自己的府中。 马倌、伙夫、门房……处处都有陷阱,处处都逐渐不再可信,水滴石穿般将本来铁桶一块的太子东宫慢慢侵蚀,直至太子坠马暴毙而亡那一日。 真相其实从来都不复杂。 最简单的原因造就了最干净的结局。 身在权力漩涡的泰安全家,都在一个个看似忠良敦厚实则心怀鬼胎的世家之下,成为了任凭摆布的傀儡。 李家利用她,定王利用兄长,软懦的皇帝迅速地倒了下来,唯有她十年前坚守住了亡国夜,为卢燕守住了最后一丝尊严。 一切都结束得那样迅速。 泰安的头脑仍未清醒,再难在这回眸的一瞬将前因后果理清,身体却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下意识朝前方扑了过去。 逃……要逃才是。 无论身侧的定王是否人面兽心,都该远远逃离才是万全之策。 泰安一甩衣袖,电光火石间将自己卷成了一支纸箭,却在回身的瞬间顿下了脚步。 天地之大,又向何处安身立命? 她想逃,又要逃去哪里? 四下茫然,她在无所适从的刹那本能地抬头,望进了李彦秀的眸光中。 “泰安……”他突然间迸发出伤痛的撕吼,带着无法自抑的怒气。 隔着兵荒马乱的纷扰人群,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凄惶无措的自己。而便是她迟疑的这一瞬间,定王果断地伸出手,从天而降的铁臂突然压了下来,倏地一下拽住了她的一片裙角。 泰安被拽了回来。 逃脱的脚步被打断,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小小的纸人被紧皱着眉头的定王捏在左手中端详,片刻之后定王冷哼一声,右手自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唰啦一下擦在了铁甲的下摆。 橙黄色的火苗窜了出来。 泰安未及转头,已是感受到颊侧一片火热。她待要挣扎,又哪里还来得及? 定王右手引燃火折子,顺势将左手上捏着的泰安递了过去。她身上尚且有未干的雨水,初燃之下先有浓烟,片刻之后才有火苗沿着她的裙摆窜了出来,将小小的纸片人燃成一团火球。 泰安无声地扭曲着挣扎着,定王却一不做二不休,干净利落地弯弓搭箭,将燃烧着的小小纸团顶在箭尖,迎着风的方向果断地射了出去。 金箭划破长空,橙红色的火焰挂在箭尖,留下极梦幻的一道长痕。 而泰安的意识却已涣散,朦胧间只知道自己被当成破布团一样引燃,顶在定王的箭尖射了出去。 她不知自己飞了多久,仿佛很久,又仿佛片刻之后便从空中坠下,身畔纷纷扬扬洒落黑色灰烬,像是无数黑色的羽毛漂浮在天空之中。 一张纸片而己,又能燃得多久? 她转瞬即逝,化作黑色的浮灰飘散在四周。 随着定王的出手,更多的淬了火与毒的金箭从定王身后有条不紊地一波波地射出,处处都体现了定王治军的严谨与负责。 金箭浴火,李彦秀眼睁睁目睹泰安被定王点燃插在箭头上,烧得连浮灰都不剩。 他面上却还冷静,只左手缓缓抚上胸口,感受到那薄薄的一册书。 泰安的元神还在,就仍有一线希望。 可李彦秀又无声地苦笑——如今他连自己能活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哪里能护着她呢? 定王的军将列队向前逼进,十年前曾有过一次满目疮痍的清凉殿又渐渐华丽了起来?更多的地方被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李彦秀身旁的亲信侍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唯有他还在屏住胸口那一分热气,苦苦挣扎。 渐渐地,帷幔烧了起来,屏风烧了起来,桌案亦烧了起来。 越来越大的火势将李彦秀层层包围,热浪灼痛,他在滚滚浓烟之中泪流满面,朦胧间却想起十年前的宫变当夜,他在永巷前方的岔道顿下脚步。 左手边是清凉殿,住着他的公主泰安。右手边却是宣政殿,有着父皇千叮万嘱的玉玺。 不过是一眨眼的迟疑,他扬起马鞭拉扯马头,朝右手边冲了过去。 一念之差……当日等候在清凉殿中无助的泰安,是否也如今晚的他一样疼痛? 李彦秀在热浪之中翻滚,泪水本能地汹涌而出,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向远方的定王,骑着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5 高头大马,满满胜利者的姿态。 他已触得到死亡的来临,仿佛只要他泄一口气,便可立刻从这无边的灼痛中解脱开来。 可是他不甘心。 烈火中的李彦秀抬起眼睛,胸臆中难解的怨气,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 仇人的仇人,亦是你的仇人。倘若《圣祖训》仍在,泰安的元神不灭。 倘若她的元神留存,焉知不会有再度复苏寻仇的那一日? 绝境之中生出希望,李彦秀用了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从怀中抽出那薄薄的书册,拼尽全力越过滚滚的火浪,朝殿外丢去。 第138章 故事 尘埃落定。 李氏逆贼祸乱朝纲整整十年,定王卢启蛰伏于封地咸阳,于二殿下李彦秀兵变当日纠集卢燕诸侯共同起兵,螳翅捕蝉黄雀在后,尽数将李氏逆贼诛杀于宫中。 清凉殿二度遭遇大火,赤橙色的火焰伴随着滚滚浓烟腾空而起,手忙脚乱的宫人内侍端起沙盆水盆,在定王的燕军虎视眈眈之下拼了命地救火。 风光了整整十年的驸马李彦秀惨死于清凉殿的金銮柱下,尸骨无存。定王为展仁厚,特命臣下为泰安公主与驸马设衣冠冢,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却在太常少卿裴县之问及公主与驸马是否同入皇陵一事之时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分明是无意。 定王猜忌之心甚重!绝非中宗这等好相与之人! 裴县之面不改色心不跳,牢牢将手指掐入掌心,不敢露出半分犹豫与迟疑,只在那一瞬间对着众臣面前言笑晏晏的定王卢启,起了深深的戒心。 恰在一日之前,裴县之与公主泰安有过一面之缘。若依泰安所言,她兄妹二人与定王卢启年少相交情真意切,更曾有托付江山之意。 且不论驸马李彦秀后事,单只泰安公主未曾入皇陵一事,倘若定王与泰安兄妹当真有情,此时便不该如此绝情。 裴县之咬牙低头应喏,已是将定王所为牢牢记住,心中仿若金钟长鸣,脑中嗡嗡作响,只等着定王接下来的话语。 他连夜通风报信,理该论功行赏。 可他一届太常少卿,却踩点神准,能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得到这般准确的消息,又焉知眼前这小肚鸡肠的定王会不会因此对他生出无穷的戒备? 裴县之背上冷汗潺潺。 而定王抚着面上长髯,果然浅笑着开口:“方才飞来那物,你可看了清楚?” “飞来那物”,不就是残魂一缕的纸片鬼泰安?她浮于空中,相隔十年岁月,亲切又果决地对定王唤道:“小叔,我是泰安!” 可定王恍若未闻,她焦黒残破的身体被戳在金箭之尖,橘色的火苗窜了出来,将她连同离弦金箭一同射出,果决又毫不留情。 环顾四周,万余名燕军整装待发,定王有备而来,对皇位势在必得,丝毫不念旧情。 到得此时,裴县之哪里还看不出来今夜黄雀在后的关窍,唯有感慨镇国公主泰安一如既往的天真与单纯。 不,他曾与泰安相遇一事,再也不能照实直说。 裴县之深深低下头,脑中有如陀螺飞转,绞尽脑汁去编纂这一刻应答的说辞。 “昔日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齐人少翁以鬼神术夜致李夫人样貌,武帝隔帷幕而件之……”他曾经读过的鬼话轶事此刻宛若救命稻草,电光火石间在裴县之的脑中连成一片,像一篇奇幻而又旖旎的旧时传闻,一点点的从裴县之口中说出。 “今夜恰逢镇国公主亡殁十年,驸马对公主情深义重,请来能人异士于清凉殿中招来魂魄寄身于一本《圣祖训》中,化成巴掌大的纸片小人,依附血气而生……” 裴县之是太常少卿,素来掌管祭祀香烛,与神座斋郎为伴。从他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明明是他生死一线间编纂出的故事,却被清凉殿前的定王金科玉律一般的听了进去。 将锅推给驸马李彦秀……将今夜的宫变与杀戮粉饰成诡幻的一场情劫。 裴县之拼命地揣测着定王的心意,觑着他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冤魂怨气不散就会聚集成灵,依附于书本之上。有读书人翻开书,便是那勾人魂魄的蠹灵。” 他哪里知道一面之缘的那只纸片小鬼是个什么东西?可眼前的定王目光灼灼,像是寻着腐肉的秃鹫,好像只等他说出一句错词,便要将他斩杀灭口。 命悬一线,裴县之却灵光一现,不知脑中哪根弦拨了下,编出“蠹灵”这陌生的名字,将定王唬了半信。 他越说越来了自信,言语间将那蠹灵编得天上地下无双:“……媚骨天成,魅惑人心,杀人于无形,一鬼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这世间哪有什么“蠹灵”? 从来都是太常少卿裴县之,情急时灵思妙想,编出来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定王饶有兴味,审视的目光落在裴县之身上良久,才终于冲他点了头,不经意地问道:“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6 陈大人曾对朕提及你报信甚为得时。爱卿身为太常少卿,如何得知今夜驸马意图宫变?” 裴县之脑后发寒,跪倒在地连呼万岁:“臣夜观天象,得知真龙天子方位西南…” 他将月夜中曾与泰安相遇之事牢牢地咽入腹中,满口歌功颂德,咬定自己与陈克令的相遇乃是上天注定。 而那纸片小鬼泰安从此之后,便是驸马李彦秀为情所困招来的妖孽“蠹灵”。 曾翩若蝴蝶飞将在他面前的公主泰安,便成了裴县之深深埋藏在心里,永世不再提起的秘密。 定王朗声大笑,将瑟瑟发抖的裴县之从地上亲手扶起。 天空中飘散灰黑色的灰烬,与定王深邃的眸色一般暗沉。而他仰头望天,半晌之后轻轻吐出两个字:“蠹灵……” 将这两个字听入耳中的,又何止定王一个人。 宫中情爱求而不得的秘闻,夹杂着无数宫人内侍曾目睹过的,口耳相传的,破碎的纸片宛如白色的纸箭,一圈圈盘旋在驸马李彦秀头顶的画面,逐渐演变成亘古流传的奇闻。 二十年后洛阳乡间,连总角小儿都知捂着耳朵,听那鹤发老人讲“书中自有颜如玉”勾人的蠹灵。 还有一人,亦将“蠹灵”这二字牢牢记在了心中。 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陈克令,奉定王诏命清理火后清凉殿的断壁残垣。 他踩在落了满地俘灰的青石砖上,目光掠过清凉殿中一个个烧焦的人形,却于一根倒塌的金銮柱下,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圣祖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裴县之绘声绘色地讲述“蠹灵”一事之时,陈克令眼观鼻鼻观心,端着陪侍在定王的身旁,将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那脏污漆黑的《圣祖训》宛如天降,出现在并不该出现的战场。 陈克令本已转身欲走,却偏偏在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地将地上的那本薄册揣入怀中。 此后定王登基称帝,数年时间内,陈克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一跃成为执掌军权的大司马,替驻守京中的皇帝北上三晋布兵抵御突厥。 太常少卿裴县之于定王登基之后亦恩宠甚重,亦于数年之内连升数级,擢至行台尚书令一职,与朝外的武将陈克令和金銮殿上的皇帝逐渐呈三足鼎立之势。 第139章 局场 定王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时日渐久,难免猜忌之心愈重。 他自己靠踩着亲人鲜血上位,自然也防备身边的亲人,便是潜邸时伴他日久的宫妃,如今略有些骄矜之意显露出来,都会引来他的忌惮。 定王登基数年,内宫接连夭折数位皇子,仅留下一位眼珠子似宝贝的五岁稚儿,年初被皇帝立为太子。 突厥局势渐渐平定,卢燕王室如同中了诅咒一般。太祖三十多个儿子散落各地,如今人丁零落,尚在人世的卢燕王室竟多不过渭北嵯峨山的皇陵。 陈克令驻守北地的第五年,春分刚过,被皇帝连发十三封诏书命他归京。 他再不敢怠慢,三匹战马轮换日夜奔袭,不过四日便从北地奔回京师复命。 然则陈克令累死三匹战马,风尘仆仆跪在金銮殿上,小心翼翼地出声回禀,抬眼却只看着那高高在上皇帝,面无表情地觑着他的面色,不咸不淡地留了餐饭,又宛若无事放他北归顺州,嘱咐他务必与突厥交好。 如此这般大费周章的折腾,不过是为了一口御赐的饭。 陈克令如鲠在喉。 皇帝心如海底针,在信任与不信任的边缘试探。 钝刀子割肉一般。 十年忠忱换来满腹猜忌,陈克令只觉一片丹心倒似喂了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北境逐渐平稳,边民休养生息,骑兵一日不操练,战马都换做了耕牛,在新皇有意无意的削弱之下,数万府兵渐渐发还原籍务农耕种。 陈克令手头的兵少了,威慑力大为削弱,此番得以平安回归顺州,心思便再不同以往。 一个没有了兵的武将,日子着实不好过。 可若论起宫中日子最难过的那人,却绝非他陈克令。 圣宠甚隆连跃数级的行台尚书令裴县之,这些日子来却比他陈克令,还要捱得更艰辛一些。 宫变当晚绵绵阴雨之中翩翩而落的纸片小鬼,宛如扎入定王胸口的一根尖刺,但凡宫中夭折皇子女,皇帝必要召唤曾经的太常少卿裴县之而来,将那已重复过无数遍的“蠹灵”传说再讲一遍又一遍。 “搜神记子不语中皆未有载,山海经拾遗记中更不曾提及。这蠹灵一妖倒甚是神奇,也不知当晚朕匆忙中射出那箭,可将那孽畜毁得彻底?”皇帝审视的目光落在裴县之身上,语气淡淡。 古籍列传中均未提及,还不是因为那“蠹灵”的故事是他情急之下胡编而来? 当日为了保命,他说下第一个谎言。如今圣心难测,裴县之只得低下头,再将谎言圆得齐全:“……书灵自是畏火,自然被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7 当日清凉殿那一场大火灭了干净。” 定王鼠肚鸡肠睚眦必报。宫变前夜才弃暗投明的裴县之,宛若头悬利剑,不知何时何日就会落下。 年关刚过,裴县之因节礼一事再遭申饬。皇帝将厌恶表达得丝毫不加掩饰,分明要将曾历两朝的老臣一一斩除,为他日幼子继位扫平前路, 裴家欲以退为进,接连三日上表请罪求辞尚书一职,圣人却留中不发,暧昧不清的态度,逼得裴县之坐立难安。 裴家对皇帝的反抗,来得比陈克令预想中更为迅速。 裴县之平步青云这五年,亦是他在朝中千里逢迎广结良臣的五年。清流一党正于此时悄无声息地初具雏形,在其后十余年间把持了卢燕朝政的半壁江山。 裴县之就算卸任在家,尚有同属清流的朝臣替他周全。 可若是陈克令没了军权,便当真同砧板上的腩肉没甚两样。 夏至未到,陈克令第四次被阴晴不定的皇帝召回长安,半年时间,几乎都在北地与京师之间疲于奔命。 此番再度回府,他连家门都未及踏入,便先遣下人去了裴府。 宫变当日,他二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俱是皇帝欲杀之后快的弃子,处境相当,何不借此机会联合起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朝刚刚覆灭不久,眼前的卢燕王室又恰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一个。 若说陈克令心中就没半点想头,裴县之是万万不肯信的。 可任凭他夸下漫天诺言,将未来描绘得花团锦簇一片静好,倘若真走到兵变那一步,有军权的是他陈克令,登基的也只能是他陈克令。 而他陈克令做了皇帝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便定然是裴县之。 定王卢启不能再留,可是若与陈克令一道宫变,又无异于与虎谋皮。 如何才能在这万般艰险之中保全自身,手无寸铁却能于王朝更迭之中全身而退,裴县之深思熟虑许久,才终于敢接过陈克令递来的橄榄枝。 杀定王,扶太子继位。 裴县之做太傅辅导幼主,陈克令做大司马掌管军权,内外分工明确,互相掣肘制衡,保持微妙又默契的平衡。 没有什么能比这条路更稳妥了。 陈裴二人深夜密会,将剿杀定王的手段罗列了一条又一条。 陈克令的性子简单,扬起手臂不耐烦道:“五城兵马司内尚有我弟兄,早早知会一番,趁了夜色杀进宫中与你里应外合,岂不是最为干净利落?” 裴县之心思缜密,长叹一声劝道:“将军领兵多年,自是勇武。可当今圣人自己便是武将宫变得承大统,当会对你没有半点防备?五城兵马司兵力不过两千,如何与圣人手中的御林军相敌?自从突厥平定,将军怕是已有数年未曾领兵了罢?” 寥寥数语,说得陈克令面色大变,鼻翼翕动胸口起伏:“……若依你所言给皇帝下毒,毒性日积月累方能入体,怕是你我二人俱都等不到那时,便已经被狗皇帝诛了九族!” 落毒太慢,宫变又无把握,陈克令沉默良久,抬起眼眸,问起自数年前宫变当夜,便一直深深埋藏心底的一个问题:“……你当年所言那蠹灵,到底是真是假,存在还是不存在?” 他记得比谁都还要清楚,仿若梦魇萦绕心间。 数年前中秋前夕,裴县之仓促离京与他相遇,面色惶然语气却无比坚定:“公主显灵,驸马今夜必死无疑。还望将军快些通禀定王,明日中秋务必出兵,机遇千载难寻……” 陈克令受定王之命蛰伏十年,本就知晓定王意欲起事,此时却被裴县之惨白的面色和荒唐的话语惊得半信半疑。 哪里来的公主?又从何得知二殿下李彦秀必死无疑? 然则次日中秋夜大雨倾盆,黑暗中一只白色的纸箭盘旋在二殿下李彦秀的身侧,复又鬼魅一般冲向定王卢启,化作骇人的前朝公主,阴恻恻地望着曾经的驸马。 陈克令将这诡谲的场景清清楚楚看在眼中,满腹的疑问却在听到裴县之跪在定王身前,支支吾吾地抛出“蠹灵”二字时达到顶点。 陈克令眸色幽深,定定望着眼前的裴县之,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裴县之的眼前。 “当日驸马身亡,可与这蠹灵有关?蠹灵可是真如传说中一般,沾之必死无疑?” 蓝色的封底,白色的字迹。 正是一本薄薄的,裴县之再熟悉不过的,《圣祖训》。 陈克令目光炯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意图已是这样明显。 可当年中秋前夕,他与泰安亦不过是仓惶之中的一面之缘,又何曾知晓那风中摇曳的纸片鬼究竟是何物,又究竟是如何将驸马迷得七晕八素。 裴县之轻轻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道:“……不妨一试。” 试试这《圣祖训》中是否当真有灵,试试这鬼灵又是否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久久的沉吟之后,裴县之抬起头,神情坚毅目光冷淡,转身对身旁的下人吩咐道:“……去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8 将安素抱来。” 陈克令仍在云里雾里,却见片刻之后,裴府下人身后跟了一位丰腴的妇人,怀中抱着赤金洒花的襁褓,裹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婴孩。 裴县之伸手接过那婴孩,轻轻冲陈克令颔首道:“这是小女,安素。” 裴县之欲以血为引,诱书中亡灵现世;又恐书中鬼魅反噬伤及自身,权衡利弊之后,索性将自己亲生的女儿献了出来。 陈克令坐立难安:“当真可行?” “你我既都不愿做这献祭品,也只能裴某牺牲些。”裴县之淡然的面孔下有着毫不留情的残酷,“若是不行,不过是抱着孩子祝个寿而已,你又何须担忧?” 陈克令尤存担忧:“那妖孽横空出世,日后你我怎么办?” 裴县之却淡定,目光落在那《圣祖训》上:“无妨,待定王殒命,一把火烧个干净。” “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若当真有了闪失,不过失一女婴而已。”他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残酷,将亲生女儿当成献祭的试验品。 锋利的匕首在婴儿稚嫩的手背上划过,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涌出的鲜血落在蓝色的书册之上,须臾片刻便消失不见。 陈克令站在他身旁啧啧称奇,裴县之却紧紧提着一颗心,直到突然之间满室生香,分明无风,书页却如劲风吹拂连连翻过,自摊开的书册之中缓缓立起一只手掌大的纸片人,眉目精致栩栩如生,举手投足都带着天潢贵胄的悠然自得。 可那人,并不是裴县之以为的小公主,泰安, 而是惨死清凉殿大火中的,曾经的驸马,李彦秀。 那巴掌大的李彦秀缓缓抬头,清冷的眼眸机械地眨动,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他举目四盼,一片安宁的裴府中不见翻滚的热浪,亦不见清凉殿金碧辉煌的雕栏画柱。 他忆起了触及死亡那刻的恐惧和灼痛,可是比疼痛记得更深的,却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和怨气,顺着他修长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凝成了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缕念想,随着被他丢出火外的书册一起,留存至今。 他和她死在了同样的地点,相隔了十年的岁月,带着同样的恨意和怒意,附身在了同一本书上。 而他回来,却又有抱着与当日的她同样的目的。 抢了我的,我要杀到底。属于我的,我要拿回来。 ***** 七月盛夏,年初刚刚受封太子的小皇子,度过了他五岁的诞辰。 宫中贵妃虽不得圣宠,但与皇帝母凭子贵总有体面,操持太子诞辰宴时手略松了松,想着大办一场,风光热闹一把。 贵妃许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入宫观礼,裴老淑人奉诏入宫为太子贺生,特意带了才刚学会走路的孙女一起。 “家中长孙女,名唤安素。”裴老淑人和贵妃一向交好,将小小人儿往贵妃面前一带。 那女孩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可爱伶俐,偏生怀中还揣了一本薄薄的书册,被她双手托着颤颤巍巍地走在宫中,憨态可掬。 贵妃极是喜欢幼童,又兼接连两年宫中夭折数位皇子公主,此时见到裴家这女儿这般可爱的模样,着实艳羡不已。 她今夜风光心中欢喜,一时没忍住,亲自将安素抱在膝头颠着,连开席了也没舍得放下来。 裴老淑人自是立在贵妃席后,眼观鼻鼻观心地伺候,直到皇帝入席的那一刻,才略略抬了眼睛。 贵妃怀中抱着裴氏安素,目光却满怀爱意地落在席前的太子身上,又回身对皇帝柔声道:“我见着这两个孩子便喜欢,还望他们长长久久的才好……” 皇帝听完贵妃此言,心中虽是失望她看不清形势人又蠢顿,说出这样不过脑的话来,人前却不愿驳了她的面子,敷衍地伸出手,在贵妃怀中的孩童脸上似有似无地滑了一下,目光落在这孩子怀中抱着的,露出一角的蓝色书册。 裴家将《圣祖训》放在孩童身上送进宫,皇帝便只当裴家示好求他心软。 “好孩子……”他敷衍地低下头,作势去解腰间的玉佩,“初次见你,这个随你拿去顽罢……” 便是此时,便是他一低头的此时。 被那孩童紧抱在怀中的书册里,却骤然跃出一只白色的纸箭,宛如一道白光直飞冲天,速度之快令皇帝身侧的侍卫都不及反应。 夜色中的太液池畔,皇帝恍惚间像是被耀目的灯光刺痛了双眼,颊边只觉一阵寒风拂过,紧接着便是满脸粘稠不堪的鲜红。 他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见身侧的贵妃和太子惊声尖叫,探手朝面上一摸,任凭双手怎么擦拭眼前都漆黑一片,这才如梦初醒般痛喊出声。 皇帝的眼睛被刺瞎了。 铺天盖地的声音浪潮一般传来,分不清哪些是他身边的亲卫,哪些又是混入宫中的敌人。耳畔仍有纸箭呼啸而过的声音,皇帝本能地抱头躲避,冲着亲卫怒吼道:“无论是何妖孽,放箭!” 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多年前的兵变前夜,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09 他骑着高头大马,看着清凉殿前的李彦秀在雨中挣扎,却被他射出的火箭击中了臂膀。 皇帝目不能视,仓惶间举起腰间金刀自保。他身边的侍卫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意欲靠近,却被皇帝挥舞得虎虎生威的金刀一一逼退。 耳畔尽是风声呜咽,像是只身匹马陷入了包围。定王连连后退,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避无可避。 白色的纸箭再度袭来,流矢一样狠狠戳入了皇帝的眼眶。 只是一瞬间的错步,他仰头朝后,身上黑冕朱旒,带着腰间尚不及解下的玉佩,直直地坠入身后的太液池中。 一代代君主帝王,在红墙碧瓦的深宫中如同遭受了不可解的诅咒。 李崇佑起兵逼宫,却被自己的儿子李彦秀拉下了金銮宝座。李彦秀黄袍加身,却死在了清凉殿的金柱之下。 曾目睹李彦秀惨死的定王卢启,却在短短数年之后,一般无二地死在了……同样的纸箭身下。 站在岸上的侍卫面面相觑,一片混乱的宫闱中,却是裴老淑人怀中抱着五岁的太子,定海神针一样站了出来。 一头珠翠的贵妃不知何时双目圆睁,血流满面地倒在了石桌前。宫妃命妇们哀切一片,婉转低泣,裴老淑人却与陈克令的夫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颔首, “圣人驾崩,贵妃不堪哀痛触壁殒命,国不可一日无主,合该太子登基继位,设辅政大臣。”她苍松翠柏般冷静道来,又低下头,将怀中太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殿下,您说是不是?” 五岁的太子如惊弓之鸟,瑟缩在裴老淑人的怀中点头。 提前拟好的诏书盖上玺章,同属清流一党的朝臣随着裴县之一跃成为辅政太傅而得道升天,把持朝堂。 而陈克令,得回了兵权。 一切都如陈裴二人计划中般进行,只除了一点——那本本该于宫变之后焚烧销毁的《圣祖训》,不见了。 裴老淑人一脸懊恼,怀中抱着经历宫变之后力竭睡去的裴安素:“当时情形危急,我既要制住太子,又要诛杀贵妃,哪里顾得上安素跑去哪里。局势稳定之后,还当她必是活不成了,哪知又在石桌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她。” 孩子毫发无伤,可怀中抱着的那本《圣祖训》却不见了踪影。 裴县之眼中精光闪过,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无妨……上次便是这样。这次想必故技重施,只怕是陈家,又起了什么别的心思罢。” 可偏生隔了两日,已是大司马的陈克令亲赴裴府,口口声声问裴县之要那本《圣祖训》:“已是商议过的,用过即焚以防万一,怎生你欲一人独吞,非君子所为?” 不信任的隔阂一旦埋下,便再也没有消解的可能。 清流一党与大司马的对峙,在其后的十年之间日益严重。 有礼部官员上奏:“贵妃在时曾留口谕,欲册裴氏女为太子妃……” 隔年清明,定王留下的太子便一口汤团未咽下去,缠绵两日夭亡。 十年时间,接连三位与裴家女儿年龄相仿的幼主继位,尽皆死于非命。 裴县之便是再蠢,也已看出陈克令贼心不死。他强兵立国,手中权势日益滔天,若非清流一党把持朝政,怕是早已扯破最后那层遮羞的面巾。 “当日与虎谋皮实非我所愿。我为人臣,合该忠贞为国,自始至终都无覆灭卢燕之意。只是如今定王嫡脉早已死尽,中宗血亲也无一人残余,只有追溯到高祖血脉,才有几个尚在人世的玄孙旁支。”裴县之轻叹一声,“……他既不愿让裴氏女子入宫为后,便只能择一能让陈氏女入宫为后的新主。如今之计,若想稳住陈克令,怕是只有选个能娶陈家女儿的皇帝……” 裴老淑人闻言诧异,挑起眉毛道:“陈家嫡女皆已过豆蔻,又从哪里去找能娶她的新皇帝?倘若陈家真成了皇帝的外家,难道我们裴家便坐以待毙不成?” 人选,当真是有的。 非但有,还比想象之中完美许多。 洛阳城外,有一姓卢的木匠,偏安一隅衣食无忧,祖上乃是高祖的亲孙,是正正宗宗卢燕的血脉。 “我去见过。”裴县之缓缓开口,“面庞清秀,目光却不清明,听闻我来意之后,目露狂喜,足见野心。再令他引荐家人,推三阻四,可见其忘恩负义。最适合做他陈克令的女婿。” “最巧的是,那人业已娶妻,靠着丈人的家底起身。又有一子,年满七岁已是开蒙。”裴县之说,“若是他继位,娶陈家女为后,势必杀妻。我们若能将他的儿子护在羽翼之下,立为太子,他日再与安素配为太子妃,何愁不能与陈家再战上数年?” 洛阳城外的卢木匠父子,还未入京,却已双双成为了陈克令和裴县之斗法,手下的棋子。 十年岁月世事逼人,亦将曾经满腔热血的太常少卿裴县之,变作了满腹算计的裴太傅。 幼主驾崩停灵满四十九日,陈克令再度提起立主一事,裴太傅满口坚持,总归要从宗族之中挑选一个与嫡女适龄的孩童继位。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0 大司马在朝堂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接连数天僵持之后,干脆携兵奔至洛阳,领回了一个瑟缩清瘦的木匠,往那金銮殿中的龙椅上一推,引来了满朝哗然。 胆小猥琐,丢人至极,大字不识,马不能骑。 却能狠下心来杀妻,愿娶大司马陈克令的嫡次女华珊做皇后。 太傅裴县之冷眼旁观,任凭陈家杀掉木匠皇帝的嫡妻原配,却在陈家欲对木匠皇帝七岁的儿子下手的时候果断出手,不但保住了他的命,还助他继位太子,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木匠做了皇帝,陈家出了皇后,太傅护住了太子。 看似人人皆大欢喜。 唯有洛阳那夜,木匠皇帝藏在廊前檐下,看着一根长长的白绫在他结发相伴的妻子颈间缓缓勒紧。 而木匠的妻子透过檐下花苞半露的昙叶,看到了满面凄惶的瘦弱的儿子,恨意勃发的残魂一缕,从紫胀的口舌间拼命窜出,却附身在檐下的那一株昙花之上,再睁眼时,便是含宣殿雕龙画壁的房梁。 梁下两只穿着雪白绢袜的小脚轻轻晃荡,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像张轻飘飘的纸片悬在半空,颈间一根长而又长的白绫,口舌紫胀,眼中恨意勃发,似在血泪泣诉:“父亲欲将我许配于这等不忠不义的奸佞小人。父母之命,非我可抗,唯一身清白奉还父母,免我囹圄之中以身伺虎……” 何必呢?只是因为要嫁给一个人渣,就要去求死吗? 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你看,这样的人渣她不仅嫁了一次,死了一次,还要死而复生再嫁一次?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见了喁喁佛语,似是在点拨,又似是在鼓励。 无想有想,想非所想,无愿所愿,愿非所愿,无余涅槃而灭度,无度无量而无边。福德不可思量,菩提应教所往。 爱与恨,都有无边无际的力量。 弥留之际她迸发恨意,却留下比恨意还要绵久的母爱,让她孤魂一缕飘零世间亦无法离去。 木匠妻子缓缓睁开眼睛,檐下盛放的昙花悄然败落,而她十指纤纤白皙细嫩,却是陈家养尊处优的嫡次女,当今的皇后。 丈夫还是同一位,儿子亦是同一位,身份却大不比以往。 她在偌大的宫墙之中谨慎又周全,与大司马陈克令虚与委蛇,在这四方深宫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儿子数年成长。 太傅裴县之护下儿子的命,并有意将嫡幼女裴安素许配给太子做太子妃。 皇后对裴家心存着万般的感激,直到数年之后,那场选妃的牡丹花筵上,她抬起头来,看见人群之中走来样貌艳丽的裴家幼女,头顶一朵明黄色的牡丹。 人与人之间,鬼与鬼之间。 同类与同类之间,只需要一眼,便无所遁形,再无秘密。 娇艳欲滴的裴安素,低下头来给她请安,眉目和顺,眼神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地面,恪守规矩,没有一丝半点的逾越。 皇后沉默半晌,喉头却似哽住,再难说出“抬起头来”这样的客套话。 旁人只当陈家的皇后,不喜欢裴家的太子妃。 可是皇后却如遭雷击心神恍惚,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定定地想。 她认出她来了。 而她不是人。 太子妃裴安素……哪里是个十五六岁娇艳欲滴的姑娘? 分明是抹……面目可憎,青面獠牙的怨魂啊…… 那些年曾在洛阳乡间流传的诡语,那些宫人内侍绘声绘色的秘闻,那前朝公主与驸马之间不可说的点点滴滴…… 冷汗顺着皇后的背脊一点点往上爬,她脸上挂着笑容,嘱咐身边的仆妇将裴安素送出,满心却只想到了一件事。 她是陈家的皇后,想的却是杀掉身畔这个皇帝。 那裴安素……又是个什么玩意?裴安素欲嫁给太子卢睿,抱的又是何等居心? 一直以来……力挺太子上位的太子太傅裴县之,又到底打得是哪门子算盘? 到得此时,陈皇后终于对太子太傅裴县之初次显露了戒心。 中秋夜宴,是她嘱人跟在太子与太傅身后,千钧一发时吸引太子的注意,免去太子洗脱不清的逼奸嫌疑。其后太傅裴县之血溅金銮殿,亦是她瞅准机会下手,借陈家之力将计就计,将太傅裴县之彻底斩除。 乃至后来太子北征,亦是她一手扶持秦家上位,将裴安素接入宫中小心看管,于佛堂中日沐佛光,彻底与太子隔绝开来。 含宣殿阴暗的小佛堂中,皇后端正肃穆地跪坐在裴安素的身前,看着面前冷淡又自持的她冲着佛祖盈盈下拜,高昂的下巴丝毫没有半点的心虚。 “娘娘再逼问我,我亦只是这一句话……”裴安素微微笑,“您的肉身是陈家女儿,一片丹魂却为护卫殿下而来。我的肉身亦虽是裴家女儿,但与您一样,一片丹心只为救殿下而来。” 皇后沉默良久,又问:“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救我儿?睿儿身边的阿凤姑娘,又与你有何关系?”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1 裴安素再转过头,白皙的肤色在星星点点的日光下通透,青色的血管像是獠牙,隐藏在她姣好的眉目之下。 “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众生,皆非众生,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非是人……”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不理会身后的皇后。 秘密未曾出口,裴安素比谁都还笃定,皇后不敢亦不会杀她。 她沐着佛光,明明该是温暖,四肢却情不自禁地颤抖,宛若回到了殒命那一天。 “我李彦秀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而泰安……你呢?” 金箭划破长空,橙红色的火焰挂在箭尖,留下极梦幻的一道长痕。纷纷扬扬洒落黑色灰烬,像是无数黑色的羽毛漂浮在天空之中。 一张纸片而已,又能燃得多久? 纸片大小的泰安化作黑色的浮灰飘散在四周,而他身旁的帷幔烧了起来,屏风烧了起来,桌案亦烧了起来。 越来越大的火势将他层层包围,热浪灼痛,他在滚滚浓烟之中泪流满面,胸臆中难解的怨气,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 仇人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 恨意入骨,无边的怨恨之中又有一缕遗憾与缠绵。 他闭上了眼睛,迎接最后的死亡。 朦胧之间,却感觉到了从天而降的,星星点点的暖意。 像是温暖的热流灌溉四肢,驱散了属于死亡的疼痛,往昔的一切烦扰,都不过是唇舌之间的寥寥数语。 执念未消,你逆天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后选择了守护和抗斗。泰安选择了忘却和重逢。而李彦秀选择了……复仇。 那一夜兵变之后,弥留之际他的一抹怨魂,一般无二地附着在了《圣祖训》之上。宿在书中的李彦秀被血气唤醒,抬眼看见的却是正在牙牙学语的天真稚童,撕心裂肺地啼哭着。 而耳边依稀听见的第一句话,却是太常少卿裴县之阴恻恻地说:“无妨,待定王殒命,再一把火将这妖孽烧个干净。” 这是要将他召唤来拿刀使,事成之后再一把火烧个干净? 李彦秀冷冷抬眸,提线木偶一般,望向面前的裴县之与陈克令。 就没有人告诉你们吗?招魂之事勿要轻易做。 请神容易送神难,眼前的一个两个,都是我的仇人,我亦都不会放过。 李彦秀恨意澎湃,望向面前二人的眼神凌冽如刀,良久之后冷冷道:“定王,身在何处?” 他为复国而来,他为复仇而来,为将所有失去的东西夺回,为登上金銮宝座,坐他足足等待了五年的皇位。 他藏在薄薄一册书中,被收在尚是婴孩的裴安素的怀中,随着裴老淑人进宫,成为了诛杀定王卢启的最关键一枚暗器。 时隔多年再度入宫,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他听见了丝竹管弦,听见了酒宴之上的觥筹交错,亦像是听见了太液池畔的风声。 直到……听到山呼万岁,听到贵妃抱着她给皇帝行礼,听到现在的皇帝,当日的定王,敷衍地开口:“好孩子,初次见你,这个随你拿去顽罢。” 他不是患得患失又愚蠢懦弱的泰安。 他一飞冲天,化身一道利箭,对五年之前手挽长弓对他射出火箭的定王以眼还眼,他一击必中,只冲着最薄弱的眼睛亡命戳入,只风驰电掣的一下,便坏了定王卢启的一只眼睛。 众人惊呼,嫔妃四散。 抱着裴安素的贵妃骤然起身,小小的孩童被从她膝上狠狠摔下,他听得到婴孩颈骨折断的声音,也看到贵妃身后的裴老淑人手持金簪,电光火石间送出一击,将目瞪口呆的贵妃狠狠磕在了石桌之上。 你看这深宫之中,又有谁是慈眉善目的简单人? 他望向地上那本《圣祖训》,像是看到了静静躺在书页之下的泰安的元神。 在他五年的陪伴之下静谧地熟睡,像是等待着下一次苏醒的契机。 李彦秀腾空而起,再度砸向嘶吼着的定王。 盘旋着,引诱着,将他一步步地引向太液池的深渊中去。 触及水面的那一刻,李彦秀猛地回首,抽身朝石桌旁边扑去。 那小小的婴孩刚刚断气,软嫩的身体尚未僵硬,他趁着四周的一片混乱和哀嚎,扑向了那小小的身体。 他知道得清楚,若是此时睡去,等待着他和泰安的,便会是一把大火,将《圣祖训》付之一炬。 而他大业未成,还有皇位需要继承,再没有什么,比成为裴县之的女儿,亲手将卢燕王室送上黄泉更为讽刺。 本已死去的小小婴孩,却在下一瞬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侧身滚到了石桌之下,怀中牢牢抱着那本《圣祖训》,眼神中有不属于孩童的清明和冷冽。 李彦秀和裴安素…… 本就是,一个人。 裴安素所求的,从来都不是皇城之中的含宣殿。 亦不是太子心中的方寸天地。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2 而是金銮殿下,乌压压跪着满地俯首称臣的降臣。 苦心积虑,从头布局。 她夺过一次江山,亦有心力再夺这第二次。 那日中秋夜,是她吩咐内侍同唤太子与裴县之设下弥天大局,亦是她买通杨氏制造一出逼奸的好戏。一向尽心尽力辅佐太子的裴太傅痛心疾首,在家中扼腕叹道:“……卢氏果非良人。当老子的那个能手刃发妻,当儿子的这个能逼奸乳母,当真蛇鼠一窝,绝非良配,只是苦了我儿……还未嫁去,就要受这些委屈。” 裴安素在心中冷笑,嘲弄他到此时又扯起了爱女护妻这面大旗,只微微歪着头,说:“阿爹莫要担心……女儿前些日子牡丹花筵上,还曾与殿下有一面之缘。他言行举止十分得体,为人简朴又守礼仪。我看他手上拿着御赐的那本《圣祖训》,封面焦黑书页卷曲,分明有许多年份了,亦要牢牢护在怀中。如此知礼,可见是个好人,那些莫须有的传闻,阿爹便莫要听信了罢。”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本书:“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裴安素笑得天真烂漫, 太傅裴县之却如遭雷击,一把捉住女儿的手腕,难以置信道:“……什么样的?御赐的《圣祖训》?” 裴安素浅笑着呼痛,轻轻挣开裴县之越攥越紧的手:“阿爹作何这般大惊小怪?怎么跟殿下一样?我看见他衣襟里露了一角这书出来,笑着问他,他还死活不认,将那书宝贝得很,生怕我抢去似的呢……” 为人荒唐淫乱,不足以让你放弃太子。可若是太子与当日那离奇失踪的《圣祖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又敢不敢再冒风险? 她转过身朝书房外走,自言自语道:“封面都有焦痕,怎么也是本几十年的老书了罢……还这般珍惜……当真孝悌,不愧是阿爹亲手教出的学生。” 太傅心中警钟长鸣,犹自不信,欲在凌烟阁中询问太子,却将他一闪而过的惊慌深深看在眼中。 那本定王暴毙之后离奇失踪的《圣祖训》,那本他以为被陈克令收罗带走的《圣祖训》,却出现在了他亲手辅佐四年之久的太子手中。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上,不堪的揣测便如同疯长的杂草,于心中横生。 裴县之狠狠咬牙,长叹一声, 无论是何理由,无论是何经过,若与李彦秀再扯上半分关联,太子卢睿……都不能再留。 如是,才有了第二日金銮殿上,他不惜一死撞柱,亦要弹劾太子卢睿。 才有了皇后不明其意,为保太子只能趁机下手,借陈家之力将裴太傅诛杀。 才有了之后,一场场局。 ***** 裴安素抬头,清冷的眼神中写满了了然:“太子殿下,安素当真想问您一句,江山和情义,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 第140章 不算结局的结局 裴安素抬头,清冷的眼神中写满了了然:“太子殿下,安素当真想问您一句,江山和情义,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 她眼中的轻蔑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侧身,将书册一页页翻开。 沙沙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在鹤唳风声之中格外清晰。 李将军和应先生在太子的耳畔苦苦哀求,身后伴他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燕军将领,都在等待他一朝登基,成就大燕百年之后的中兴大业。 太子只觉口中腥甜一片,家国天下,该当如何自处? 可是绝望之境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亦是他情爱一场,理当不负。 太子轻轻挣开李、应二人的钳制,将手中薄薄的书册往裴安素手中递了过去:“她在何处?” 心底多少还有犹豫和怀疑,太子目不转睛盯着她。 却见裴安素淡淡一笑,嘲讽地勾起唇角:“殿下既然不信,不妨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皓腕如雪,在朔风中格外白皙。 她耳畔垂下的发丝在风中飘曳,红色的血液那般刺眼,顺着手臂上的脉络一点点流下,落在薄薄的一册书上。 蓝色的封底,白色的封页,曾在他和她怀中渡过无数个日夜。 像是有浓稠的雾气,又像是在做梦。 书页中缓缓站起一个白色的剪影,彷徨地半跪在书页上。 巴掌大小,眉目清晰,像是一根衣纹狼毫或浓或淡勾勒而成。 寥寥数笔,尽得她容色的精髓。 太子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月下与她初遇的那个晚上,眼眶情不自禁地酸涩起来。 “泰安……” 是泰安,却也不是泰安。 看起来……倒像是一张临摹过的,画了一半的,还未完成的纸片人泰安,机械地随着那书册的翻动而变换着身姿,双目迷茫,没有一丝精神。 太子眼神一凛,勃然大怒:“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本《圣祖训》是如何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3 从北地来到裴家手中?裴安素又是如何召唤出泰安?泰安又为何是眼前这般失魂落魄气若游丝的懵懂模样? 裴安素却冷冷一笑,摇头:“不……是该问问,你与她做了什么?” ***** 时光回溯,又至定王暴毙之后五年,宫中接连三任幼主尽皆早殇。 陈克令手握兵权,势力愈大,欲取而代之的意图日趋明显。 裴县之眉头紧锬,在家中与裴老淑人商议:“……如此以往,清流一党与陈氏必有一战。只现如今北地的府兵皆在他手,我们能仰仗的也不过是御林军与五城兵马司两万人,真要是硬碰硬,怕是胜负未知,两败俱伤。” 裴老淑人叹息:“……若能再拖上十年,陈克令总会老的……” 拖,倒也不是不能。 “上次你找到的那木匠,还不肯答应你入宫吗?”裴老淑人眸中精光闪烁,问道。 卢木匠不愿与裴县之回宫。 “我虽没甚见识,却并不愚钝。二十年来死了这许多皇帝,都是病死老死的不成?我这般麻雀变了凤凰,又能过几天好日子?”木匠道,“何况宫中还有催命的女鬼,附在书中,名唤蠹灵,你可莫诓我。我可不去送死。” 裴县之嘴唇一抿,千万般地看不上他:“分明心动,却无魄力。意图享乐,又贪生怕死。” 裴县之无奈,将当日宫变情形细细告知。 “公主深恨驸马变心,这才化身蠹灵。定王上位,却被大司马所杀。其后几任幼主,皆死于大司马陈氏之手,与蠹灵我无关。卢燕江山生死存亡在此一役,您身为卢燕皇脉,合该承继大统,救江山于水火当中……” 木匠不干,眼珠滴溜溜地转:“大司马这般厉害,莫当我蠢,去了就是送死。” 裴县之无功而返,又在裴老淑人面前扼腕。 “莫说太祖中宗,便是连他那七岁的儿子都不如。稚子尚知站在门廊下让我滚,他却直勾勾盯着我身后的车马侍从,猥琐胆小,半点风骨也无。” 裴老淑人定定站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便是你我筹码给得不够多。下次再去,宝马雕车美妇壮仆尽数带够。他不是贪生怕死,既怕那大司马又怕宫中的蠹灵吗?” 裴老淑人眸色暗沉,沧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既然蠹灵一说,乡间人尽皆知。不妨以蠹灵诱之,送他一张底牌。” 她转过身,从紫檀书案上抽出一本蓝色的书,写着墨色淋漓的《圣祖训》三个字。 “便用这本诓那木匠罢。” 裴县之亲手接过书册揣入怀中,转身离开。 而在紫檀书案后的一张矮榻上,熟睡中的五岁的小人儿裴安素,缓缓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此番再去洛阳,裴县之满满皆是一击必中的决心。 卢木匠再见被百人簇拥的裴县之,艳羡与狂喜几乎遮掩不住。 裴县之三度来劝,便从怀中掏出这本李代桃僵的《圣祖训》:“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那蠹灵本就是卢燕的公主,自然为了护卫卢燕诛杀李朝逆贼而来,如今臣将《圣祖训》完璧归赵,供奉于昭阳殿中。”裴县之本就是太常少卿,说起这些话来再有立场不过,“日后书中蠹灵必当听命于您,若觉陈氏怀有异心,便将这书赐下去,少则五年,多则十年,蠹灵渐渐浸蚀阳气,便如毒药一般将人从内蚀坏,必将毙命。” 他算盘打得甚精,拿这书册当成传世的宝贝,哄骗贪生怕死的皇帝。 书册是假,所谓蠹灵,亦从一开始便是假的。谁也不知书册中出现的妖孽究竟是何物,谁亦不知真正的《圣祖训》身在何处。 可传说不就是口耳相传的以讹传讹?众口铄金到了最后,是真是假又有谁能分得清楚? 唯有眼前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是真的。 裴县之又循循善诱:“大司马看您天潢贵胄,欲将亲生女儿嫁给您。又怎会在此时对您下手?” 木匠一愣,口中喃喃道:“我已娶妻……” 裴县之微微勾唇,什么也没说,只在那木匠肩上用力按下。 千言万语,尽数消弭在沉默当中。 隔着灰蓝色的布帘,却有另外一人立在廊下,将两人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太傅走后,木匠妻子推开布帘抱住了丈夫,泪水涟涟劝道:“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一家人齐齐整整不好吗?睿儿如今已经记事,若是他日得知你卖妻求荣,可能谅解你?又当如何看待你这个父亲?”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礼,拿当年秀才丈人出资供他读书,又因他蠢钝懒惰求学无法,转而资助了木匠铺子的往事苦苦哀求,却被木匠目光闪烁地避开:“……事到如此,已由不得我。” “由不得我”四个字,将她十年一梦的夫妻恩爱彻底打醒。 “刃下挑心,有辱不生嗔,做无争士,常行大善人。无论遇到何事,切记戒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4 急用忍,心头永存一刃,方能长长久久立足。”她握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 她跪在洛阳西灵山北麓的报恩寺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惟愿我儿得上天庇佑,平安此生。我便是化成鬼,也唯有这一心愿而已。” 亦有求来神卦,她颤着双手不敢打开,埋在檐下的昙花中。 昙花韦陀,祥瑞天花,以大福德力故,感得花开轮回。 “我愿阴天再现,涅槃之后守护众生,于世间燃正法灯指引前路,于万千劫难之中调伏众生,雨中散香教化前生。”她轻声念道,“愿我夫君回心转意,愿前路再无龌龊黑暗,愿我儿平安长大……” 太子卢睿,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 她温柔的呓语仿佛仍在耳边,可数日之后,他却只能看着陈家的仆妇,往她的脖颈上套上一圈又一圈的白绫。 当日出事,太子曾站在廊下苦求。木匠皇帝有着滔天的心虚,终究转过头。 却在那一瞬,看到了儿子眼中深深的恨意, 其后皇帝娶了陈氏女,顺利登基。 皇后极为贴心,太子亦是挡在他身前,与陈家相扛的天然屏障。 大司马日复一日地老去,皇帝却还年轻。 他在看似波涛浪涌风云变幻的朝堂中维持着平衡,如履薄冰,一点点地规划着金玉满堂的前路。 却在太傅坚持要将女儿嫁给太子的时候——皇帝起了戒心。 “既然都是嫁女……嫁给睿儿岂不委屈?不若入宫为妃?”皇帝试探。 太傅心中冷笑,这等不恩不义不仁不善之人,如何投靠?何况你数年无子,焉知能生还是不能生。 裴县之低下头,笑道:“臣教导殿下多年,对他性子再了解不过,十分相衬……” 一向多疑的皇帝在那一瞬间,猜到太傅想扶持的人是太子。 妻子临终前,儿子眼中掠过的恨意在皇帝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他与陈家斗得两败俱伤,却被扶持太子上位的裴家抢去了皇位,岂不是愚蠢到家? 皇帝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直供奉在昭阳殿中的那本《圣祖训》。 当日裴县之说得冠冕堂皇,“多则十年,少则五年”的话语盘旋在心间,此时他却骤然分不明,那留在他殿中的《圣祖训》到底是为了杀陈家,还是为了杀他。 如今……已是他登基四年有余。 待到太子大婚领职,不是……正正好五年? 皇帝不寒而栗,万般心绪涌入心间。 再次看到儿子低垂着头颅,万般乖觉地跪在身前,皇帝沉默良久,耳边却恍惚听到妻子低泣着质问:“他日睿儿长大,又当如何看你?” 皇帝将《圣祖训》赐给了儿子,双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宛如递出致命的毒药。 而小太子谨遵圣旨,拿着薄薄的书册眷抄,却在那一夜召唤出了泰安。 可太子并不知道的是,在那晚,裴太傅府中,裴安素手中也有同样的一本书。 同样的,薄薄的蓝色封底的,焦黑古朴的《圣祖训》。 “可曾想过,为何本一心与你为敌的裴郡之,却在听我入府规劝之后,一心拱你上位?” “可曾想过,为何一心拱你上位的裴家,却在云州困解之后立刻出手,剿灭了你身后最大的助力秦家?” “可曾想过,为何你一举一动我皆不畏惧,一心笃定你必死无疑,行踪尽皆掌握于心?” 裴安素轻轻抬头,手臂微晃,那书册中小小的人影也跟着晃动,迷蒙的眼睛,像是丝毫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你的身边有细作叛徒……从来没怀疑过吗?”她问。 太子怀疑过。 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泰安。 而他此时望向裴安素手中的那张剪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多年前的中秋夜,她醒来的时机是那么地微妙。 为什么醒来之后的她天真懵懂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丝毫未有半点盛世公主的心机。 为什么她将她与驸马之间的情谊和仇恨都忘得那般干净,自始至终都不曾询问过半句她死之后驸马的情状。 为什么……她明明是超脱了生死的怨魂,却那般没用,那般柔弱,像是半点法力也没有…… 太子慢慢抬起头,似是终于理清那些被他忽略的,隐蔽在他和她互相扶持着走过的岁月中,那些说不通的种种。 滔天的怒气迸发而出。 “是你!” ***** 那日裴县之赴洛阳之前,卧在祖母房中熟睡的裴安素睁开眼睛,手指抚上紫檀书案上的《圣祖训》。 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克令和裴县之互相误解被对方掠去的《圣祖训》,自始至终都随她一道,好生生地放在府中。 那是他曾驻足的地方,亦是现如今的泰安仍然熟睡的黑甜乡。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5 裴安素伸出手,温柔地,缓慢地,将书册一点点地撕扯开来, 一本薄册被一分为二,一半厚重,一半只剩下封地的寥寥数页。那些泛黄的页面像是在无力地挣扎和哀嚎,眼睁睁看着藏匿其中的泰安的魂魄,像是书页一般被分成一缕缕。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无时不生,无时不化,其际不可终,其道不可穷。他曾历经生死,知道存在与虚无的边界原本便是这样的模糊。 十年前她因了他的血气从书册中悠悠醒转,早脱不开与他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撕扯着书页,像是将曾深深嵌在他胸前的她,从书册中一点点剥离开来。 指尖有血沁出,倏地消隐在泛黄的书页当中,恍惚间似看到一片模糊的残影。 三魂七魄,天冲灵慧,曾在十年前被他唤醒与他重逢的她,被他以血气强留了下来。 他攥紧寥寥数页,像是攥紧了她留在他手中的残魄一缕,带着往昔的仇恨与记忆,带着他不舍放弃的,她对他最终的依恋与心软,留在了他的身边。 “你生平最爱卢燕,为了卢燕不惜致我于死地。如今便合该由你,亲手灭了卢燕。”他低头,将这场局布得再深一些。 一本同样的书册被一分为二,分别与他撕开的《圣祖训》黏贴在一起。 一册完好的旧书被分成了两本,一本揣在她的怀中,一本却完好地放在书案上,静静地等待着裴县之。 裴县之以为送出的假《圣祖训》,自始至终都是他寻觅许久的真书。 而他自以为的女儿裴安素,却早已被驸马的亡魂占据了肉体,承载着覆灭卢燕和裴家的心愿。 每一份选择,都有着不同的结局。 他亲手送出的书册,他亲手划下的鲜血,他亲自请回的皇帝,都成为他死在金銮柱下的原因。 中秋夜,太子逼奸乳母事发。 他在昏暗的清凉殿中眷写着皇帝赐下的《圣祖训》,指尖划过书页,冥冥间宛若上天注定,落下了一滴鲜血。 小小的泰安从书中腾起,懵懂的双目,再也没有关于李彦秀的半分情谊。 仇恨也无,爱恋也无,曾经苏醒过的记忆也无。 往昔岁月中的斑斑点点,不过是月华高照下,浮生的过客。 而那夜的裴府之中,裴安素在月光下翻动着面前的《圣祖训》,那被她强留下的数张书页之中,果然幻出若隐若现的人影,提示着远方的宫墙中,亦有人与今夜的他一般,以血气浇灌着她。 “醒了啊。”裴安素分明恨意难消,唇角却情不自禁勾了起来,“这次醒来,你不再恨我亦不再爱我,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与旧友重逢,还是助卢燕复兴? 裴安素静静地看着书册中时醒时睡的她,如同窥到了长信殿中日日成长的泰安。 三魂七魄,她少了被他强留下的那一片灵慧,便如半残,从此再无法像一个普通的怨灵那样行动自如,单纯懵潼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只能在宿主太子的精心照料之下缓缓生长。 整整三年之后,他才第一次在太子身后,见到了化成人形的泰安。 虚弱又不堪,连化形都做得那样糟糕,竟连普通的人都比不过,更遑论一只鬼。 她清澈的目光掠过他,却半点没有认出同为精怪的他。 可这样的她,却是他手中最大的杀器。 原本与太子敌对的裴郡之在得知太子命不久矣之后膨胀了野心。太傅之死虽出乎意料,裴家却可立于不败之地。 陈家、兵权、皇帝,和已是裴家掌中之物的太子,一步步在裴安素的棋局之中,踏入了最终的命运。 “自你唤她凤临,要令她做秦家女儿那一刻,我便知晓你的心意。”裴安素似笑非笑,“泰安蠢钝,看不清你的心意,我却知道你早已动情。” 怎么不动情呢?在荆棘遍布的宫墙之中,有这样一个单纯天真一心为他的小姑娘,将他的生死看成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两厢厮守。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而一旦情难自己,阴阳交合,生人与死魂水乳交融,太子必死无疑。 “只是没想到你们二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却足足等到云州你才出事。” 裴县之对皇帝的那句“得圣祖训者必死无疑”本是编出来的诳语,却在太子这里变成了现实。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她竟会为了救你,灭了自己的元神。” 裴安素:“殿下所遇泰安,从来只是残缺的她。如今她为了救你自毁元神,却阴差阳错,留了残魄一缕在我这里,你又待要如何?” 想救她,还是想杀我? 情之一字,本就是无时不生,无时不化的双刃剑。 世间安得两全法,能让他在家国和情义之间全身而退? 不过是瞬间的犹豫,太子手中的金刀骤然出鞘,直直朝面前的裴安素挥去。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6 千钩一发时,裴安素却险险避过,冷冷回眸道:“泰安,你这一世爱上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动手,裴安素只当太子已是选择了江山,愤恨之余又有一丝痛快。 裴安素再无犹豫,蓝色的书封被他一把抛向空中,眨眼的瞬间,从书册之中跃出一支小小的,卷成一团的,白色的纸箭,直直朝太子冲了过来。 仿佛宿命的轮回,许多年前曾为了太子冲向大司马陈克令的泰安,如今化作了冲向他的利箭。 那些被裴安素一滴滴鲜血灌养的日子,她终于被养成了刺向他的最后一刀。 而那一瞬间,太子愣愣地看着,握着金刀的右手明明已经抬起,却又怎样也无法朝着那白色的纸箭挥过去。 这一场局,李彦秀足足谋划了三十年。 而太子从遇见泰安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了绝地反击的机会。 砍下去,劈碎她,再与裴安素血战到底,护卢燕江山血脉不断。 可这样烂到根子里的血脉,又有什么维护的必要? 生与死的边界到底在何处?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际不可终,道不可穷。他投生在皇家,历经苦难永失所爱,又值得不值得? “殿下!”太子听到李将军惊怒交加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来,轻声说:“我死后,绝不入渭北嵯峨山的皇陵。” 三十年苦心积虑卧薪尝胆,放弃了一切谋求皇位的,是曾经的驸马李彦秀。 而在这场血腥的宫斗大战之中,得到回报的亦是曾经的驸马李彦秀。 朦胧之中,太子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了一片炫目的鲜红。 耳边隐约传来李将军的怒吼声,箭矢如雨般落下,长箭破空的嗖嗖声扑面而来,四周火海一片,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 而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剧烈的疼痛被不知何处传来的丧乐抚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惬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死期将至,他最后一瞬的执念是:“与她重逢。” 不能同生,但终共死。 清凉殿迎来了,卢燕王朝最后一次的大火。 ***** 元康二十年,太子卢睿宫变当晚,被守在宫城内的太子妃裴安素暗害。 卢燕王朝一夕覆灭。 裴家与太子旧部之间的战争延续了数月。太子死后,七万精兵霎时群龙无首四分五裂。李将军与应先生在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钱将军的接应之下,由宫中成功突围,一路退守洛阳。 裴家虽以裴郡之为首,布兵打仗却多倚靠宛若天降奇兵的太子妃裴安素,由长安朝东步步推进。 清流一党,朝中影响无人能敌。 失去了太子的李将军和应先生劣势渐显,退守路上接连吃了两场败仗,死伤颇重。 然则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 这世间还有一人,尚未收回他被欠下的血债。 秋日里,东突厥薛延陀部第三次起兵。大将哥舒海率大军南下直逼去年折戟的云州。 而这次,再也没有铜墙铁壁一般立在北境与京师之前的太子卢睿。 天纵奇才,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 突厥神将哥舒海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京师空虚,而阖军东征的裴家军因回防无力,只能将长安城拱手让人。 元康二十四年,腹背受敌的裴安素终于倒在了哥舒海的弓弩之下。 得知消息的李将军大开洛阳城门,放突厥大军入城,单膝跪倒在哥舒海的面前:“卢燕既已不在,少林当日曾立誓约,谁人手刃裴家替殿下复仇,我便尽忠于谁。还望将军念及往日顺州城中卢燕百姓,善待燕人。” 哥舒海曾与李将军数次交锋,深赞他布兵为人,闻言俯身将李将军扶起。他素有“满将军”仗义行侠的美名,在百姓当中颇有威望,此时朗声许诺道:“将军尽可放心。我为燕人之子,受燕人恩惠,绝不会滥杀百姓。” 其后两年,燕境平定,阿咄苾携突厥薛延陀举部南迁,于长安城内称帝,改国号为“辽”。 一向谨慎的哥舒海,这才跟随在阿咄苾的身后,踏入了宫城之中。 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 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熟悉。 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 最难相忘的,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分明初次来此,他却像是在垂眸抬眼的每一个瞬间,找寻某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心底像传来一个极小的声音,阿蛮、阿蛮、阿蛮……千万次地唤着他。 哥舒海抬起头,却发现是辽帝阿咄苾微微皱眉,略带担忧地望着他:“阿蛮,如何?朕方才说要封你做个燕王,属地云州,你待如何?” 他却不答,良久之后才摇了头,说:“兄长,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7 只想做满将军。” 他从不上朝,游侠声名在外,在京中颇有横行霸道的恶名,便如当日顺州城中一样。 阿咄苾极为重视燕朝旧礼,待文臣御史更是极尽尊重之能事,日子久了,朝中亦有朝臣弹劾满将军哥舒海处事无常,哪知哥舒海听闻消息,隔日便留书一封不告而别,只说自己思念突厥故地,想要回乡一探。 可跨上战马的哥舒海,却没有经由云州往北境去。 而是一路向东,来到了数年前曾经过的洛阳。 乡间的夏夜,星穹湛蓝,蝉鸣满地。 他翻身下马,踏着碧绿的田埂漫无目的地走着。三五小儿笑着闹着自他身边穿过,往不远处空旷的麦场跑去。 哥舒海似被笑声感染,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的步伐,来到了一处高高麦垛旁边。 那麦垛上坐着两个七八岁的稚童,一个面庞微黑眉清目秀的男孩满脸不耐烦,手上套着红色的花绳:“你到底会不会啊?怎么这么半天,还翻不出新花样来?” 那女童嘟着嘴,嘤嘤两声,语气中满满娇气:“你莫不耐烦。我阿娘说了,日后我就是你媳妇,要管着你的,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再不许说半个不字……” 她的声音婉转若莺啼,带着稚童特有的奶声奶气。 哥舒海如遭雷击。 恍惚间似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清凉殿廊下,他艳羡地看着与她并肩而坐的每一个人,听着她漫无心机的撒娇与痴缠。 死亡即是无解。 可比死亡更永无止境的,却是生命。 他像是被流逝的岁月化作白色的利箭,一下子击中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往昔如同云烟过眼,哥舒海抬起眼眸望向麦垛上那个女童,不知不觉中脸庞上满是泪水。 “泰……安。” 第141章 算是结局的番外 “泰……安。” 哥舒海的声音低沉又伤痛,将麦垛上高坐的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两个孩子长在乡间,未曾见过哥舒海这样的突厥人,双双从草垛上滑了下来朝身后跑去。 女孩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声音已是带了哭腔:“娘亲!” 哥舒海下意识伸手想拦,朝着孩子奔去的方向转过身,却看见女童一下扑进不远处一位年轻妇人的怀中。 哥舒海愣愣站着,几难相信自己的眼睛。话语尚未出口,泪水便已满面。 末了,竟还是她先开口。月光下面容朦胧,像笼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笑容却如同多年前一般干净清澈。 “阿蛮?”她说。 恍如隔世。 ***** 哥舒海万没想到与太子卢睿重逢,竟会是眼前这般情形。 太子额前一道长疤,蜿蜒至眉梢,足可见得当日凶险。 哥舒海皱起眉头打量太子,目光落在泰安身上时却柔和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待她像是格外仁慈。她半丝苍老也不见,依稀还是豆蔻少女的模样。 而她的女儿依偎在她身边,母女二人十分相似,天真淳朴得像是两个孩子。 “阿娘你教得不对……我今日便是这般,被容哥哥说了。”女童撅起嘴唇,十分不乐意的样子。泰安眉梢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眼神却有些懵懂,几番动作,将白皙的手指缠进了红绳,怎么也解不开。 她很有挫败感似的,分明已为人母,却还有着少女般的天真,歪着头狡辩道:“那便是容哥儿不对。你将来做他媳妇,本就该事事听你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万不该这般回嘴的。” 女童似懂非懂地点头,太子却哑然失笑,两步走到泰安的身边,一点点去解那缠在她指上的红线。 他耐心细致,像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一样,修长又微黑的手指与她纠缠在一起,千般万种的缠绵。 哥舒海有些看不下去,干脆走了出去,打量太子与泰安住着的三进庭院。 他二人生活显见颇为富足,院落干净整洁,花草遍地,院中种了银杏。进门还有一个池子,里面养了数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墙壁四处挂了许多串三清铃,角落中亦摆了令旗引磬法尺桃木,皆是法器道符。 很有几分超尘脱俗之感。 他归来时,泰安已与女儿头顶着头,两个小脑袋并在窗前,嬉嬉闹闹像在说着什么。 “这么晚了,你女儿不睡吗?”哥舒海抿了唇角。 太子眼角含笑,只望着妻女二人,满满宠溺:“随他们去吧。” 哥舒海挑了眉头:“当日卢燕王朝一夕覆灭,尽皆传闻你于宫变当夜受了太子妃的暗害,尸骨无存。” 他目光凌厉打量着太子,“却没想到你竟藏在这洛阳乡间修仙问道,还带了她一起。” 哥舒海从来不知泰安底细,只当云州城中泰安自墙上纵身一跃,被太子想法救了去,又娶作了妻子日日相伴。 他心里慨叹,又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8 问道:“你既然未死,为何会放任江山归于裴家之手?” 太子只是微笑,眸色墨海一样深沉:“怎会归于裴家?不是还有北边的你们?” 哥舒海一震,这才道:“是你!” 当日听闻卢燕王室动荡,他起兵南下,原本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可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定州、云州、代州守将不战而败,拱手称降,顺利得几乎让他难以置信。 乃至他率兵直逼京城,做好了与裴家死磕长安的准备,才知裴安素早在李少林的牵制之下阖军东征,京师空虚无力,就没剩下几个能打的守卫。 辽军入城未有抵抗,亦因未伤兵卒而没有屠城之举。 百姓平安,军民和睦,极为平和地渡过了朝代更迭。 就连一向自诩颇有风骨的清流文臣,都未有殉国节气大肆抵抗,祥和平稳得好似既定的皇子登基一样。 哥舒海此番立了大功,这番动作干净利落,干得漂亮至极。 待辽帝阿咄苾入京时,他便立在赤色宫墙之前,对辽帝高声赞道:“万民来投,遐迩驰义,祥瑞屡臻,天人协应,可见兄长登基,本是天命!” 如今哥舒海想来,那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的征战哪里是天命所归,分明是有人暗中相助。 李将军当日退守洛阳,如今太子归隐亦在洛阳。 而裴安素腹背受敌,亦被斩杀于洛阳城外。 哪里是巧合?分明就是安排! 哥舒海忆起两军对垒时的场景,他由太原府领兵南下,得知裴李双方血战洛阳,便打了渔翁之利的目的领兵前来。 哪知到了地方,才发现裴家疲于奔命,李将军却以逸待劳,隔着黄河将洛阳守得死紧,缩头乌龟似的万不迎战。 反倒是他带兵突袭,变成了与裴家相抗的主力。 裴郡之本是文臣,并不懂得行军打仗,主事之人乃是前太子妃裴安素,布兵排阵颇有章法,倒像是有多年领兵经验。 可那经验十分落后,哥舒海一经交手便知。 如今辽军轻骑为主,甲胄弓箭皆轻便省力,破阵十分得法。裴家女儿却似上一代的老将,布阵墨守成规,倒像是将十多年前的旧经验照搬,了无新意,装备马匹亦匹敌不过。 几番交手之后,便落了下风。 裴家军身前是辽军,身后是死守黄河的李将军,腹背受敌,退无可退。 哥舒海阵前再见裴安素,她狼狈不堪却目露癫狂,红缨金刀披挂上阵,却倒在了哥舒海的弓弩之下。 这样的水准,太子麾下的李少林又怎会打不过呢?哥舒海心中疑惑一闪而过。 可他尚未反应过来,李少林便似提前知晓了结局一般,恰到好处地出现,凛然大义地投降。 如今想来,李将军不费兵卒退守洛阳,倒是保存了实力。投降的时机和对象把握得刚刚好,又像是有高人在后指点。 哥舒海恍然大悟,望向太子额前的伤口:“宫变当夜你受了伤,又被救了下来?” 所以才有七万燕军一时之间群龙无主,被裴家占了先机。 却他复又万般不解:“可若你未死,为何不昭告天下?你本是卢燕名正言顺的太子,伤愈之后光明正大站出来,自然可以一呼百应,彻底剿除裴氏叛军,可是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对外却放出太子已死的消息?” 太子眸色黯沉,目光在妻女身上逡巡良久,淡淡勾唇一笑:“……本就是烂到根子,救它又有何用?接连帝王无子,幼主夭折,宫墙中黑心烂肠,这般的卢燕,我救来又有何用?” “万里江山,能人得之。阿咄苾处心积虑谋划十数年之久,短短几年时间突厥三次南侵足见野心。我与裴家打得两败俱伤,突厥若是趁势攻入,我便是灭了裴家,不还要与你血战分出胜负来?” 经年累月,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家国萧败兵荒马乱。 他曾有人君之仁,合该为天下臣民打算。 “阿咄苾既有称帝之心,又有称帝的实力,这皇位他要坐,我便让给他。”太子满不在乎地笑笑,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何况依我看来,他这皇位也坐不长久。”太子骤然睁眼,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哥舒海道,“你如今又待如何?旁人都拿刀架在脖子上,你还要将这生死相随的兄弟大戏唱下去?” “山路崎岖,你与兄弟携手登顶,可给自己铺好了下山的路?若是此时兄弟推你落山,你又当如何?” 李将军降辽之后颇受阿咄苾忌惮,被派去嵯峨山看守皇陵。哥舒海何尝不知这是阿咄苾在打他的脸,咬牙忍下,心中却对李少林多少有些歉疚之心。 李将军却像是半点不在意,逢年过节常来常往,便是连近些日子辽帝阿咄苾对哥舒海多有打压,亦没有断了往来。 如今看来,李少林自始至终,都是太子的人,是他布在他身旁的一枚棋子。 他早早被太子择中,像狐狸落入猎人的网兜,一点一滴都被太子看在了眼中。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19 太子笑得舒朗:“本还想再等些时日,待你更落魄狼狈的时候再出手相助,却没想阴差阳错,今夜竟能在此与你相遇,可见天命所归。” “朝臣中杨沈钱贾四位大人于吏户二部中听命于我,云州城中应先生亦做了守军幕僚,潜伏多年,加上李少林和你手上的兵力,如何?可有必胜的决心?”他气势如虹地问,“你是坐以待毙,还是绝处逢生?是要等着辽帝来杀你,还是先下手为强,化死局为契机?” 反,还是不反? 杀,还是不杀? 若是一味相让,辽帝又能否绕过他的性命?若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太子和泰安偏安一隅,又能否安然地度过一生? 哥舒海垂眸,眼前浮现辽帝闪烁的目光一闪而逝。 他的目光随着太子一道,落在窗前伴女儿玩耍的泰安身上。 她似是感受到他们的注视,抬起头来温柔一笑,与太子两两对视,眸光如星河璀璨。 生命中有了想守护的人,亦有了想做而未能成的事情。 哥舒海慢慢抬起头,深深望入太子的眼中:“你我二人携手,若我得登大宝,必封泰安为长公主,享尽恩宠富贵。” 太子没说可,亦没说不可,只笑得淡然:“……若你登基,切记替卢燕重修旧史,还泰安一世清名。” 江山历历,比不过与她耳鬓厮磨的朝朝暮暮。 风月无限,亦比不过她回眸一笑的这瞬间。 天蒙蒙亮,哥舒海起身离开。 初秋天寒,太子将泰安留在房中,只身送哥舒海至门外,与他拱手作别。 清晨的微风吹动墙壁上挂着的清音铃,铃声清越婉约。 哥舒海走出两步,却突然间心念一动,转过身来回眸望向房中的泰安。 只一眼,他悚然心惊。 橘色的暖阳洒在太子带笑的面庞上,而房间中的泰安,隐匿在阳光中的身姿却如轻烟笼罩一般若隐若现。 黑暗中交叠相拥的太子夫妇和他们的爱女,在日头之下,分明却只有太子一人的阴影! 太子将哥舒海面上的惊愕看在眼中,却仍在笑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 见生何曾是生,闻死未必是死。 情深不必相问,生死……亦无人碍我。 他不是打不赢裴氏,亦不是不想救卢燕。 而是不能够。 *****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宫变当夜,太子眼前猩红一片,长箭破空的嗖嗖声扑面而来。 额前剧痛,他猛地伸手攥住划伤他前额的白色纸箭,分明感觉到他失智的纸人在他掌中挣扎,像是要挣脱开他,再给他致命一击。 长信殿中相濡以沫的岁月消散在硝烟中,他的泰安什么都不再记得,一心想与他同归于尽。 热浪袭来,死亡气息逼近,耳畔像是传来丧乐。 意识虽然朦胧,太子却知道有人守在他身边,想开口,却没有半分气力。 “殿下!殿下!”是秦相英焦急的声音传来,“殿下莫睡,想想阿凤姑娘!您若是出事,她怎么办?” 泰安?泰安早已不在这世间,只留下残魄一缕,被当成杀他的利器。 太子头痛欲裂,闭上了眼。 “昔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齐人少翁以鬼神术夜致李夫人样貌,武帝隔帷幕而见之。”秦相英急急说道,“云州东关长乐坊,有一道观名万寿,当日阿凤姑娘被焚于观中,我曾亲自询问观中老道,是否蠹灵就此元神寂灭?” 她敛下眉眼,忆起那道人不屑的神情,上下打量着她道:“你这小姑娘,也忒坏了些。身上背了条人命还不够,怎么连鬼都不放过,非要搞到人家灰飞烟灭?这般狠毒必祸及父母,当心来日你不得善终。” 彼时她满心皆欲取而代之,哪理得那许多,接连追问道:“道长是何意?那妖孽可是再无回转可能?” 道人冷哼一声,怒道:“妖孽什么妖孽!不过是人死之后的魂魄而已,便剩一魄都可将养出来,像武帝召来李夫人那样做个念想。” 他皱起眉头,冲秦相英连连摇头:“你有心思操心鬼神和旁人,倒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身上背了血债,当真不怕死吗?” 太子口中沁出鲜血,神智却清醒许多,半睁开眼睛。 秦相英似看到了希望,立刻继续道:“那老道颇为不屑,说哪有什么蠹灵?都是你们编出来诓人的玩意儿。可见阿凤姑娘并不是元神寂灭的蠹灵,而是亡魂附身。” 秦相英的手抚上他的手背,触到他紧紧攥着的书页:“殿下你看,既是强留下来的魂魄,哪怕只剩了一魄,也有如武帝招魂李夫人一样,再见的可能……” 重逢未必须待来生,也许今生便有希望。 太子死念一消,求生的渴望勃然腾起,连呼吸的力道都重了许多。 应先生恰于此时退至他身边,揽起他一边臂膀将他往马背上推。太子眼前骤然暗下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 分卷阅读220 ,额前仍痛,手指却紧紧攥住那数张书页,狠狠贴在心间。 秦相英在他身下一托,借力亦翻身上马,紧紧依靠在太子身后。 箭矢如雨,他们夹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当中往宫外突围。行至柳巷,道阻且狭,宫门槛高,马匹托了两人,速度慢了许多, 李将军自后赶上,眉头一皱,伸手拽住秦相英的后襟,将她从太子马背上拽下,正欲往身后送去。 可他掌中莫名一滑,她如一张破袋般滚落地下。他俯身再欲相救,身下战马却发了怒般的狂飙,眨眼间将他带往数丈之外。 李将军大惊回头,马蹄扬起浮沉重重,他在黑暗的夜中,看见秦相英惶然的面孔,站在那柳巷一排排低矮的房前。 李将军敛下眼睛。十年前,便是在柳巷此处,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太监,在太子无人相助的时候,举起了细瘦的手臂。 洛阳城中,李将军和应先生双双跪在太子的面前。 “殿下既已伤愈,本该昭告天下承继大统,怎能弃卢燕于不顾,将江山拱手让人?” 太子却只看着眼前的桌案,引魂铃白骨埙金刚杵明火鼎,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那残魄的书页被他放在乌黑的漆盒中,漆黑的符灰映衬着白色的书页,腕上鲜血滴滴坠入,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人宛若烟雾渐渐腾空,勾勒出浅浅淡淡的笑容。 她本由李彦秀唤醒,此时却又依附在太子身畔,矛盾又混乱,宛如初生婴儿一般,神思恍惚不可终日,时时都需有人陪伴哄慰。 “我便是战赢了裴家,又待如何?登基之后醉心道法,再立个鬼皇后不成?”太子轻叹,“以往她魂魄尚算得完全,附身在书上,还能渐渐化成人形。如今只剩了一魄,连日光都受不住,怎么母仪天下?宫中人多口杂,又如何瞒得住?” 李将军硬下心肠,苦劝道:“不若放阿凤姑娘投胎?” 太子苦笑,倘若当真能够放手。 便是要投胎,亦该是他漫长一生结束,奈何桥上并肩而立,共饮一碗孟婆汤,生生世世不离弃。 “……若非有望与她重逢,此时我早已不再世间。”他的声音淡淡,“如今态势,你与裴家两相对峙,北地阿咄苾蠢蠢欲动,必会借机南下浸燕。” “阿咄苾其人虽有谋略,却无容人之心。如今大将哥舒海已渐功高震主,假以时日,两人之间必有间隙……若是你我早早布局,力主哥舒海登基取而代之,亦可保全七万燕军。” “至于秦姑娘,厚葬了罢。” 曾出生入死的下属,他不愿放弃。若能借由突厥人的手灭了裴家,这结局再好不过。 皇位无论由谁来坐,都再不可能由他来坐。 江山历历,比不过与她耳鬓厮磨的朝朝暮暮。 风月无限,亦比不过她展颜一笑的这瞬间。 太子轻轻抬头,想起云州城外她眼中含泪,哀声劝他:“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生和死之间,有无可逾越的距离,而任何妄图踏破生死的人,都不会得到满意的结局。” 他不怕。 宛如编织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银杏水的清凉洒在身上,她在他怀中醒来,一眼便望见他腕上小小的铃铛。 “夫君?阿蛮走了吗?”只留一魄的她被他养了这许多年,仍是懵懂天真,“要睡觉了吗?我们何时再生个小娃娃?” 他微笑在她身旁躺下,隔着薄薄的衾被抱住她。 铃铛声动,符香入鼻,阳光透过窗棱洒在她身上,她恬静的睡颜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像是若隐若现的轻烟。 是梦又如何,梦亦是人生。 不过数十年,弹指一挥间。 “女儿你且顾不过来,又想要小娃娃啦?”他俯下身,轻吻落在耳边。窗前案上一本旧书,书页翻动,露出两张栩栩如生的纸影,一大一小,大的娇俏动人,小的活泼可爱。 他指尖微动,似有似无在空中划圈。 岁月人间不知程,但愿长醉不复醒。 情深几许不必相问,生死从来无人碍我。 好看的漫画 关注vx公众号《 zhisany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