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衣(NP)》 楔子 那船如亭台高阁,雕梁画栋,飞檐琳琅。 这庞然大物静静地浮于海上,朱红色的宝船和碧蓝色的海水相映,倒成了一处绝妙的风景。只是宝船再大,也不过是无边天水间的一点朱砂。 午後时分,本也无事。洛孤鸿正在小憩,半睡半醒间忽听得雨声阵阵。她微微抬了眸,活动了一下肩颈,随口问道:「外面下雨了?」 「是。」一旁的黑衣少年颔首道,「主上需要关窗吗?」 洛孤鸿应了一声:「关上吧。」 少年抱剑走到窗边,将那些敞开的窗子一一关好。屋内更暗了些许,少年又将她身边的几盏灯点好,动作娴熟而流畅,显然已经做过许多次了。 昏暗的灯光映出那少年的姿容——他肤色很白,头发用黑色的发带简单地束起,发色不似中原人乌黑,而是一种偏浅偏灰的颜色,一双眼眸是浅淡的蓝,面容却又清秀端丽,更似汉人颜色。 「主上可还需休息?」他问道。 「不了。」洛孤鸿拿过手边一卷书卷,一边翻着,一边问道:「你的剑法,最近可有所突破?」 听到这里,少年的眸光黯淡了些许:「属下无能……接连几日皆处於瓶颈,未曾有所突破。」 洛孤鸿似是听出些什麽,温声道:「你不要急。你如今的剑法放在这世间已称得上高超,接下来你只需要静下心来,方能有所突破。」 听得她那一句「静下心来」,少年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又或者说是有些无奈,他余光偷偷地瞄了眼前女子艳丽的容颜,却又只低头恭敬道:「是。」 「我赠你的这把『倚天剑』,本是曹公所用,后为我偶然所得,珍藏至今。」她道,「『倚天』本是王者之剑,你一时难以完全驾驭,也在情理之中。」 「是。」 她不再言语,少年也静静侍立在她身侧,无意间的一个抬眼,便能看见她斜倚着读书的模样,美艳的眉眼间尽是认真宁静的神色,似乎她永远都是这麽波澜不惊,从来不会为任何事而动容。 「倚天。」她忽然唤道。 「主上有何吩咐?」他的剑叫倚天,他便也叫倚天,人随剑名,这其中暗藏的,不知是谁愿成谁手中利剑的愿望呢。 「算算日子,也该到时候了。」她拢了衣裙,稍稍直了直身子,灯光流过她宽袍大袖上暗绣的风华绝世的牡丹花,最终凝在背上那只展翅慾翱的凤凰之上。那凤凰双眼饰以明珠宝玉,端得是凌厉夺目,灼灼逼人,暗光游离而过,恍惚之间,竟有呼之欲出之感。 「上一次我归於海上,是十八岁那年。」她走到窗边,透过那精致的窗格向外遥望。此时此刻,只经这方寸之间以看天地,倒也别有生趣。 只是她心中,早已是九霄沧海。 【第一回】旧事故梦 夜半,大雨。 这雨自午後便下个不停, 也许是正身处归途的缘故,茫茫沧海之上,午夜伴雨声入眠,竟是忽梦少年时,如那些年洛水之畔听雨眠,洛水翻浪鸣溅溅。 正数风流。 那时她年轻气盛、不可一世,虽傲气凌人,但实力傍身,无人能撄其锋芒。只是洛氏平日韬光养晦,凤脉皆以洛氏常鳞凡介满地,并不将其放在眼中。如此,洛氏方能以一小家立足凤脉而不遭倾轧。 洛氏并非天资平庸之辈。相反,洛氏子弟皆聪敏踏实、明哲保身,多以辅助者的身份伴随凤脉翘楚之旁。这一来二去,也就无人在意这背後默默辅佐之人。 是以洛氏虽名望不高,却也富足安稳。 而洛孤鸿,是一个异数。 她太过出色,心性又高,王氏与独孤氏有意结亲,被她悉数拒绝。 那一日,她披了洛氏家主的名号——虽然无人清楚她究竟是如何让老家主心甘情愿退位的——拒绝了三家的提亲。她一身红衣烈烈,就站在那三家子弟面前,冷眼睥睨。 「既为孤鸿,当翱九天。何堪做那笼中之雀!」 那是她最年少轻狂的岁月。 可如今想来,虽然是她导致了洛氏的灭顶之灾,但是她亦带领洛氏涅盘而生——她从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 凤脉三家曾分庭抗礼,洛氏——也是有自己的荣光的。 七年前,太康五年,凤脉分支、洛水之畔洛氏新秀洛孤鸿意气矫然,一时风头无两。然乱世风雨飘摇、洛氏怀璧,遭凤脉独孤氏、王氏合力绞杀。洛氏精於机关数术,洛孤鸿便只身一人,以洛氏「玲珑塔」为最後防线,用几乎自毁的手段,重创两家武脉,让王氏、独孤氏一时之间只得囿于文脉,难以再对洛氏残余进行捕杀。 洛孤鸿率领洛氏残存的族人脱出凤脉,又与其周旋半年,安顿好族人后孤身归於海上,后世江湖称此事为「孤凰远隐」。 这艘华船,便是她斥巨资、倾尽一身机关之术打造而成,是她的住所,她的武器,亦是她唯一的倚靠。 船成之后,她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制作了三百傀儡。这三百傀儡,是她的侍者,是她的防卫,也是她的兵刃。 洛孤鸿远居于沧海之上,耳目却遍天下。这七年来,她操纵中原之棋,一如操纵她手中那三百傀儡,江湖偌大、山川万里,尽在指掌之间。 世家已不容她洛氏,那便在江湖杀伐,拼出一条活路来。 七年後,元康元年,凰脉洛氏在江湖兴起。而这一年,正是悲歌欲起之时。 凰脉之主洛孤鸿重出江湖,自号「沧海渡影」。 过往七年岁月如流水,已是恍然掠过。 「我乃洛氏家主洛孤鸿——」 少女声音铿然,满是孤傲。她如今依旧一身傲骨不改,似九天孤鸿、云端之凰,却也不再是当年那锋芒毕露的少年人了。 洛孤鸿惊醒时,雨打窗棂,松涛翻浪之声犹然入耳。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惊醒——明明不是噩梦,她也不会恐惧,更不会逃避那段往事,究竟是什麽让她被动地逃离了那个梦境?她直挺挺地躺着,放空了一会儿思绪,终究还是坐了起来,搁下了这个问题。 经此一梦,她已无了睡意,唤了倚天过来点了灯,继续翻看从中原传来的情报,顺口问道:「还有多久才到会稽?」 「按照现在的行船速度,三日後便会到达。」倚天仍是伫立在灯影处,恭敬而乖顺。 「已经按我吩咐的,给那些人传消息了吗?」 「是,而且已经陆续收到回信的。这里有两封,请主上过目。」倚天微微俯身,将两封信双手呈上。洛孤鸿点了点头,拿过了信件,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划过他的掌心,让他心下一跳。 「主上……」倚天迟疑着,不知自己开口是否逾越,「主上应当注意身体,这般晚了,不如先好好休息,待到明间一早再看?」 「我无碍。」洛孤鸿拄着头,目光不曾离开信笺上的字,「这里暂时没有你的事了。你下去休息罢。」 「主上近些日子多操劳忙碌,不如……不如属下去做一些药膳,为主上稍作调理。」末了他瞥见洛孤鸿偷过来的目光,又补充了一句,「是上次沈医师留下来的方子。」 洛孤鸿沉默了片刻。 倚天低下了头去,正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时,忽然听她轻笑一声,将手中看完的信笺扔在案上,道:「也好。很久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了。这两天都是傀儡在忙这些,做的东西没一点人情味儿,不如你做得好。」 少年人心下欣喜,面上却压着神色:「属下这就去做。」 「倚天。」洛孤鸿叫住他,「这船上就我们两个,你陪了我九年,当年挺有野性的一个孩子,怎麽如今反倒愈发拘谨了?」 倚天如今年方十七,仍有几分少年心性,却早也比先前多了太多心事。 「从前是属下不懂事。」 她拢了衣服起身,朝这边走来。少年听见了,心下一慌,连忙转身避开,却不妨被她按住了肩膀,於是僵硬地被她扳过身来,和她对视。 这是自他懂事之後,第一次这麽看她。 「长高了。」 她道。 「你以前也是个沉稳的孩子。只不过那双眼睛,让我想起了野狼的幼崽。」 倚天眉心一跳。 她的眼光一向毒辣又精准,总能看出一些东西,总能抢占先机,让自己多一点获胜的筹码。 「所以我把你带了回来。武功和机关术,我都想尽了办法教你,你的剑法,我替你请了『霜雪剑』的传人来教你。」洛孤鸿抚上他的面颊,指尖冰冷,让他想伸出手去,好好地给她暖一下,「可是你这一年是怎麽了?你当年的倔强劲哪去了?你看看你现在……一条败犬似的,像个什麽样子。」 也许是烛火太过迷离,也许是眼前的人太过虚幻。倚天看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他以为他永远不会说出的话—— 「驯服野狼……本来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第二回】夜半余温 【第二回】夜半余温 她的手缓缓离开,只留了指尖接触他的脸颊。倚天垂眸,那句话之後,他便抿起了唇,不再多说一个字,似是铁了心地要装哑巴到底了。 洛孤鸿的手指停在他脸侧,他想要忽视掉那让他有些慌乱的触感,却不妨被她按住肩头下压,他不得反抗,就这样被制着,和她一起坐到了地上。朱红色的衣摆铺下,与黑影相覆。昏暗迷蒙的光影交错间,少年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避过了她的手。 「告诉我,倚天。」洛孤鸿收回手,却倾身逼近了他,「你现在在想什麽?」 他不能回答。 「你一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道,「但是现在,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属下不敢。」 「你这回的倒是快。」洛孤鸿也不再逼他,拢了外衫起身,靠在书案上,慵懒却又优雅,真如一只正在休憩的凤凰,「你不是说要去煮东西吗……快去吧。」说着,她便又拿了一件未读的信笺,拆看起来。 倚天应了一声,便要下去。 洛孤鸿忽地又补了一句:「你说我想要驯服野狼……那么,你有被我驯服吗?」 少年听了她这话,蓦地一僵。她最终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挥了挥手,将这件事翻了过去。 窗外的雨声依旧纷杂,带着秋意寒凉。洛孤鸿放下手中的信,将冰冷的指尖拢在手心里,哈了一口气。温热转瞬即逝,比之前更甚的凉意侵袭着指尖,让她只能攥着指尖,试图拿还算温暖的手心捂热。 一件带着热意的外衫罩在了她肩头,隐隐传来炭火沉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温和轻暖,在她周身兀自缭绕,驱散秋夜里无孔不入的寒凉。洛孤鸿抬眸望去,只看见那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她摇了摇头,低低地叹了一声。 也无怪她薄凉。她总觉得,终有一日,这少年会远去。她放荡潇洒、不拘世俗,可是对於这个她带大的小侍卫——在今夜之前,他们之间并无半分逾矩。 她比谁都清醒。且一开始带他回来的初衷,不过是想将他「打造」成一把为自己所用的无匹「利刃」。 「主上。」少年将放得温度刚好的陶盅放到她手边,「东西好了。」 「嗯。辛苦你了。」 那小小的、精致的一盅,是他特意熬的药粥。入口细腻,桂圆的清甜萦绕在舌尖,和着暖意徐徐弥散开。恰好的温度从熨着指尖,侵蚀了那跗在骨节的寒意,和身上披着的还带着温度的外衣一起,将她护在方寸间,隔绝了身侧缠绵的秋凉。 见她脸色略有好转,少年暗暗松了口气。这两天总是在忙凰脉立身的事情,休息得差,也一直没什麽胃口。倚天看她稍显憔悴的脸色,也只能尽自己所能,在起居方面让她更舒心一些。 余下的,便只有好好练剑。如此,才能在不久后的将来,保护好她。 洛孤鸿是天之骄女,本也武功出众、内力惊人,但九年前大病一场,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病愈之後便难以再走之前那侵略性极强的武功路数,所幸内力还在,她便一头扎入了驱动傀儡之术,让那些傀儡行她之武学,终能于此间窥得她昔日几分风采。 只可惜…… 「倚天。你最近一段时间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倚天却摇了摇头:「我……属下在这里陪着主上就好。主上才是,这两天忧虑操劳,还是该注意休息,身体要紧。」 他多想说出那句,「我在这里陪着你。」 可他也清楚,意思几乎完全相同的两句话,中间却隔着万丈鸿沟,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迈过一步。 「主上……」 「倚天。」洛孤鸿看向他,叫了他的名字,少年这才拉回自己的思绪,在发觉自己因为什麽失了神后,他险些惊出一身的冷汗——他总觉得,他那些心思,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十七岁的少年,自八岁起便一直留在她身边,朝朝暮暮、日日夜夜,从当年不被驯服的一身反骨,到如今低头颔首,只臣服于一人的猎犬。 他仍记得初见她时,她大病初愈,一张脸瘦而尖,却不显得可怖;苍白的面色也丝毫不曾削减那双眼中的桀骜凌厉,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具锋芒,更像一朵艳得惊人、却又危险的罂粟。 艳丽芙蓉花,转作断肠草。 长而细的眉若名家细细描摹,狭长而上挑的双眼勾着的是摄人的艳色,朱红的唇稍稍一扬,便是倾城弧度。 那是极具侵略性的美。任何一个人,都有极大的可能被她摄去心魂。 他也确实被震撼到了一瞬。可也仅仅是一瞬。 因为那时,他正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对於那些贵族而言,他不过是一件玩物。他的命运,就是与野兽厮打,最後为他们所用——当成毫无人性的疯狗,直至死亡。 他不愿。 他不曾屈服。 那时他对整个凤脉的人都抱有敌意。而这个女人,更是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还捧着暖炉的、看上去凌厉傲人却稍显的虚弱的女人,却拽起雪地里一身血的他,将一旁侍从手中的披风解下,裹在了他身上。 那时他冷眼相对,将那件披风扯下,手中的断剑刺向她的心口。他单薄、瘦弱、渺小,却有一腔尚且温热的鲜血,足以喷薄成漫天的艳红血幕。 她却不慌不忙,双指纤长白皙如玉,却轻而易举地夹住了断剑剑身,让他不仅无法向前推一分,亦无法向後退一寸。 「跟着我。」她道,「我能让你作为一个『人』活着。」 他没有拒绝的余地。那之後,他被强行留在她身边,习武、练剑、学习机关数术,朝着一个人形兵器的方向被打造着。 ——他以为,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罢了。 只是後来又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是他受人欺辱时她给对方的一记掌掴,冷言道:「你们算什麽东西?我手下的孩子,岂是你们能欺辱得起的?」还是在他身受重伤时不假手於人的悉心照顾,又或是洛氏遭难时,她将他推到门外,独自一人于玲珑塔中笑对凤脉精锐之师…… 他既是孤狼,若非真的触动,又如何能让他低头呢。 只是後来他才明白,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甚麽所谓的「利刃」。不过,这便是後话。 只是眼下,他愿意为她手中利刃。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少年心中所想,洛孤鸿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轻声说道:「过几天到了会稽,召南也会过来。你也准备一下吧。」 沈召南。 想到那个男人,倚天攥拳攥到略略发抖,终於又蓦然松开。 「是。」 【医师下回上线。不出意外两回之内就能和孤鸿开车。毕竟俩人是睡过的。】 【第三回】秋雨暖风 元康元年,八月二十一日。此时已是三日後,雨刚刚停了,天空如练,海水如碧,一派风和日丽。微风吹过树叶上凝着的雨滴,晶莹坠落,碎于泥尘,消于无形。 这是凰脉立身的一座港口,这一天并未对外开放。一个身着翠色孔雀海棠绮罗衫的女子恭敬地候在港口,身後是十名家族子弟,五男五女,领口皆绣着半只凤凰和半朵芍药交缠的绮艳纹样,而最令人惊异的是,那半只凤凰身上,是用金线绣的龙鳞。 凰鸟,本为皇鸟。 清晨淡薄的海雾间,一道恢弘的影缓缓浮现。那影近了,恍惚间一只金红的凤凰自海雾中振翅冲出,如天降祥瑞,羽翼舒展,朝着众人飞来。 紧跟在凤凰其後的,是坚实的船身,垂铃的飞檐。那铃铛随风而动,叮铃作响,如凤凰轻鸣,神鸟细语。 重檐高阁,雕梁画栋,碧瓦朱甍。 原那凤凰是船头雕塑,栩栩如生,自朦胧海雾间而来,恍若真有凤凰翱翔。 「那是……」 「是主上。」那女子抚过衣袖上绣着的海棠,抬头看向那徐徐驶来的船舶,「那是主上玉驾,『寒天阙』。」 「主上远走海上七年之久,如今如此高调回归,当真……没有问题吗?孔总管?」 「主上自有她的安排。只要她愿意出手,那这便是她该有的排场。」孔雀抚过衣袖上绣着的海棠花,神色肃然,「她已到了。」 远处一座石丘上,青衣的年轻男子撑着伞,看向海上那座的辉煌华美的楼阁。 「你终於回来了。」 他拿着伞的手骨节分明,保养得极好,白玉雕一般。待收了纸伞,率先显露的是一头乌缎长发,拿碧玉冠束着;伞面半旋着下落,露出一双温润眼眸,他眸光温凉澄透若秋水深潭,双眉柔淡微锋是青山轮廓。 青衣微拂,隐隐药香浮动。可说来也是奇妙,他身着的青衣并非山川水黛之浅青,而是颜色深重的青绿,仔细看还隐着华丽繁复的暗纹,若碧玉流光,略显重丽却毫不俗气,反而更衬他清雍,沉沉如不世之玉。 他离人群还有一段距离。 他抬起头,看着那愈来愈近的华船,眼底笑意浮现。 「寒天阙」停靠在了港口。 烈烈红衣出现在视线内,风吹起洛孤鸿如火的衣角,若炽焰绕身,伴随她一步步走下「寒天阙」。她身後跟随者一个身子挺拔、清瘦俊雅的少年,黑袍浅发,衣缀青松浅纹,眉眼清秀纤丽,别有韵致。 但自那赤红身影出现伊始,他眼中天地间,就只剩下洛孤鸿一人。 「恭迎主上。」孔雀悠悠一礼,领着身後十名洛家子弟恭迎他们的主上、他们的帝王。她低着眉眼,衣摆上流光溢彩的翠绿孔雀似也俯首——这世间也只有一人能让高傲的孔雀低下头颅。 「免礼。」洛孤鸿虚扶一下,打量了几眼面前这个一身翠衣的女子,「我不在的这七年,凰脉上下都由你来替我打理,辛苦了。」 「不过是属下应尽的职责罢了。」孔雀起身,但依旧微微低着头,「主上漂泊在外多年,却又时刻为凰脉一事劳心劳力。相比之下,孔雀所为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为主上分忧罢了。」 洛孤鸿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十名少年少女:「这十个孩子是?」 「都是洛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孔雀稍稍向一侧让了让,「我带他们出来历练历练,也好以後为凰脉出力。」 「不错。」洛孤鸿点了点头,「我前几天刚给你传的消息,本以为你在洛阳,没想到,这麽快就在这里见到你了。」 「自杨骏被杀起,孔雀就已经料到主上会在今年归来,按照主上的吩咐,着手在江南地带进行扩张。等到前阵子楚王被处死,我便安排好了洛阳那边的事,带了十几名凰脉子弟来到会稽。一方面是为了迎接主上,另一方面,也能趁机巩固凰脉在江南的势力。」 孔雀是她得力的助手,是她的左膀右臂。她武功并不高,却独以智计出众,办事的能力和风格也深得洛孤鸿之心。 「做得很好。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接下来的时间,这些孩子可以安排一些事情给他们,让他们熟悉一些基本事务……」 洛孤鸿与孔雀交代完接下来的事项,无意间一个抬眸,却见清风拂过,石丘处一人静立,青衣如碧。 「如今,你们都安定在了何地?」 「在会稽西郊的『孤山冷月』。」 「……好。接下来我还有一些事情,你先带着他们回去,按我说的做。三日後,我会去『孤山冷月』与你们会和。」 孔雀眸光流转,她其实早已注意到石丘上那位宛如玉雕的人。而她追随洛孤鸿长达十一年之久,也自是清楚那人是谁。只是她什麽也不曾多说,将所有情绪隐忍在一双温婉又带着艳冶的眼眸中,低声顺从:「是。」 待到众人离去,洛孤鸿转身,那人正缓步走下石丘,朝她而来。 「召南。」 他轻轻一笑。 「好久不见。」 最後一次见面,是三年前。 初识的时候,洛孤鸿唤他「小神医」,到了後来熟识甚至亲近,她便开始叫他「召南」。三年前他加冠後乘船去拜访她,她送了他一块精美珍贵的碧玉佩,此刻正系在他腰间。他取了字,也说与了她知晓,同时却也告诉,他希望她还像以前一样叫他的名。 只有她可以。 「这位是倚天?」沈召南看了她身後的少年一眼,「三年过去,长大了不少。想必剑术也更精进了。」 倚天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沈召南也朝他点了点头,复又问洛孤鸿:「你的身体怎样?可有按我说的好好调理?那一年你的病落下了病根,想要彻底拔除,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有你这个神医在,自是无需担心。」洛孤鸿余光向四周扫过,悠悠转身,朝着「寒天阙」走去,倚天和沈召南便一前一後跟在她两侧,「此地不宜说话,先过去吧。」 远望,是九天寒阙,碧涛微波。 【第四回】围炉闲话 炉上正煮着招待客人的新茶,氤氲着满室的清香水汽。茶在南方流行,洛孤鸿七年来又飘零海上,商贸往来大多也集中于南方港口,再加上昔日沈召南少饮酒的劝告,她近年倒是饮茶要比饮酒多些。 沈召南正为她把脉,倚天持剑护在一旁,洛孤鸿一面伸着手,另一只手还在翻着一些不甚重要但仍需处理的文件。 待为她看好,沈召南收了手,拢了一下衣袖:「你也是辛苦。难得回来,却还要处理这麽多事。」 「从我走上这条路起,就难能偷得半日清闲了。」 「那你先忙。」沈召南将杯中茶饮下,稍靠近了她一些,声音略略压低,「我晚间再来找你。」 这般语气,这般情境,再算上这二人之间所存在的关系,那这句话就平添了几分旖旎,似乎只要轻轻一勾,便能看透恍若胭脂丝绒下的香艳与风情。偏他声音又清润,仿佛未染半分情慾。 侍护在一旁的倚天垂了眼眸,按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三分。 这船庞然若宫殿楼阙,重要的地方都有重重机关相护,且有傀儡巡逻。纵是沈召南曾经来过几次,洛孤鸿也不担心他会踏入什麽不该去的地方。更何况,这整艘「寒天阙」,都是她掌中之物。 他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医,说到底也是个毫无武功的。 而至始至终能被她真正信任、让她能交付身侧一席之地的,至始至终,也不过两人。 一为孔雀,一为倚天。 一文一武,是她的左右手,她征伐天下的盾与剑,是她在天地间挣出一个容身之所的谋略和利刃。 但这个少年此时心性尚未完全成熟,不曾清楚她到底交付与了他多麽重要的东西。也不曾正确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人心里,有多麽重的地位。 「如今王室纷争,贾后控权,王氏和萧氏身为辅龙之凤脉,怕是也有的忙了。」洛孤鸿翻出那一摞信笺底下的一份机密,「至於江湖那边……还是需要有江湖更多的助力,我们如今,也只不过在洛阳这个如今已经残破的都城暂且立足罢了。」 「主上有何打算?」倚天自知她这一番话是说与他听的。 「倚天,你过来。」洛孤鸿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待他坐好挨近后,低声说道:「过些日子我们和孔雀他们会合,我便乔装一番,你随我去拜访江南这边几个江湖大家。」 「是。」 「你虽然剑术已是世家中难得一见的高手,但若是放到江湖上,还是要看清自己的位置。」她拆了一封与众不同的信件——那信似染了桃花香气,信的一角却画了花鸟纹,和它的主人截然不同,却又让她丝毫不感觉违和,她噙着笑意看完了信,朝着少年稍稍抖了一下,「这位也算是你的师父。这次来到江南,便先带你去见见他。」 「我的……师父?」 「你所习的剑法『断影流花』,就是他所创。他本名闻人不见,自名申无道,江湖人称,『笑风流』。」她将手里信件递给倚天,「不过,你倒是可以先熟悉一下你这位师父的秉性。」 「申无道?」倚天接过信件,却是吟出了那句他曾经无意间听过的两句诗:「『狂剑洒歌申无道,闻人不见笑风流』?」 「正是。」 那信里只三言两语,却能读出那字里行间的潇洒来。和他见过的其他人完全不同,洛孤鸿固然也潇洒风流,却自带一身贵气,是翱翔九天的凤凰。那麽写信的这位,独一身落拓江湖气,一剑一酒尽是快意。 等她处理完事务,已是近夜,但许是受了那信的感染,今日,她倒是有些想饮酒了。 「倚天。舱里有一壶前几年从西域辗转而来的葡萄酒,且去帮我取来。」她将东西收好,锁在案下的暗格中,「顺便把召南叫来吧。」 「主上。」倚天迟疑,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执行她的命令,「你的身体……」 「不过一两杯的量。」洛孤鸿摆了摆手,笑,「无妨。」 「……是。」 倚天打开房门,正见沈召南站在门外,应是恰好到了。 「沈医师。」他颔首道,「主上在里面等你。我先去舱下帮她取一壶酒。」 沈召南微微蹙眉,朝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等沈召南进了屋内,走过里间的门,得见洛孤鸿以手支在额角,似是有些疲乏。听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你应该知道了吧。无妨,不过一两杯葡萄酒,不碍事的。」 「也罢。反正有我陪你。」 倚天很快便带着酒回来,一只半尺高的酒壶,两盏精巧的杯子,确实没有多大的量。他沉默着为二人各斟了一杯酒,便退到了里间门外,手依旧按在剑上。 他一向习惯於把心事压在心底——又或许,是在深深地压抑着什麽,将昔日的一切埋藏在灵魂深处,不愿让其再度现身,却又在心底某处暗自期盼着,希望那些东西能够冲破牢笼——孤注一掷。 只是此时此刻,身後屋内一双人,并不容他再往前走哪怕一步。 「这三年,我听说你四方游历,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不少名堂?」洛孤鸿随口问道,似只是闲聊,「不如你和我说说,近年来,你都遇到了什麽趣事?」 沈召南却避而不答,跳到了别的话上:「我知道你有意在江湖立足,因而这些年四处走动,也留下了一些你的名号,让你日後行事也方便一些。」 洛孤鸿微微挑眉,眸中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倒是个细心的……怎麽,这麽好心,你就不怕萧家的人对你下手?我可记得,你还是萧家的座上宾。」 沈召南一顿,失笑:「孤鸿,你也知道,我是机缘巧合下医治了萧家的家主,这才得了他们的青眼。我一个游方郎中,自然是随心行事,萧家若是下手……那也只能说是我命不好了。」 「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洛孤鸿一下就拂了他的面子,「你也不过是想找个庇护罢了。你一个医者,无依无靠,又没有武功,又选择入世……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只可惜,也许我洛家并不是什麽好的选择。」 沈召南无奈地叹了一声:「孤鸿,你既然都清楚,又何必戳穿我呢?我也是个普通人,自然是会选择我重视的那一边。更何况,真要说成为萧家的眼中钉,那从八年前我医治你的时候,不就已经成了吗?」 洛孤鸿轻轻地笑开了,轻轻拍了拍沈召南的肩膀:「我说笑的。你既然帮了我,我也断没有过河拆桥的道理……召南,我自然是会保你的。」 她离得很近,近到他一低头就能看清她领口那对妖异的芍药凤凰,近到她身上一缕淡淡的沉香味道就萦绕在他鼻尖。 沈召南微阖了眼,抱紧了那只如浴火般的凤凰。 【我希望我下一回能把车开起来。】 【肾不好(喂),开不动啊。】 【第五回】锦帷难温 「唉……」 耳边是她轻声的叹息。 相识数载,相伴已久,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总是那麽微妙,让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什麽处境,自己又究竟是什麽人。 可是即便如此,这种时刻,莫不如忘了。 哪怕清醒过後,一切如常。 「孤鸿。」沈召南贴近她的耳畔,低声诉尽,「我很想你。」 这个情状,他看不到洛孤鸿的神色,看不到她艳冶的容颜上,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减,却淡薄依旧的神色。 或许他早已清楚,所以才不愿看见。 三扇屏风榻上镶金嵌翡,红纱锦绣,屏风上雕刻翱翔凤凰芍药,每一块屏风都是不同的画面,将凤凰与芍药不同的情态结合,仿佛将二者的惊魂封入了雕刻之中。身下朱红锦被金线流光,绣的是山河千里,凤凰长鸣。 沈召南抱着她,头埋在她颈窝处,似是这样或许能得一瞬真实。 「那天也是这样。」他忽然说道。洛孤鸿清楚他说的是什麽,静静地听下去。 「那天晚上,我来复诊,却看见你在喝酒,并没有听我的话。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夺了你的酒壶。」他轻吻过她鬓边的发,低声叙说,「可我明明没有喝酒,那个时候我却像醉了一样。」 「那时终究太年轻……」 沈召南不胜酒力,许是那葡萄酒後劲充足,他此刻已有些不大清醒。也许是当作梦了吧,只有梦里,有些话,他才敢说出口。 也只有醉的时候了。哪怕她是清醒的,哪怕她洞悉一切。 「你现在也很年轻。」洛孤鸿终於抬起手,反搂住他的腰身,「不是吗?」 他撑起身子,凝望着那双幽深的、他从来都看不到底的双眼,终於再次低下头去,吻上那朱红的唇。 他和三年前、六年前都大不一样。十七岁时候的他青涩又带着几分冲动,虽是弱质医者,床笫之间的温柔中别有劲力;三年前他刚刚及冠,那时他来「寒天阙」找她最後一次,给她留了药方,留宿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 那一夜他和之前也大不相同。变得更加内敛温润,如碧玉。离别前,洛孤鸿从库里寻了一块精雕细琢的长方碧玉佩,算作是他及冠的礼物。 那时沈召南相当於是被她赶着走的,并且下了死命令,让他在她回去之前,不要再来找她。於是三年之後,他们终於才再次相见。 沈召南知晓,他至始至终,也就是个与她较为亲近的「外人」。 但他没有怨言。 本该如此。 她身上的衣衫层层叠叠,华丽繁复。沈召南一面吻着她,一面解开他们二人的衣衫。她的身体有些冷,大概是先前体虚,此时又处於秋季的缘故。吻自颈侧滑落,逐渐向下,细密而温柔。 碧色与朱红叠在一起,都是雍容贵气的颜色,却有些刺眼。 「孤鸿。」 他轻唤她的名字,掌下是冰冷细腻的肌肤。世人皆求所谓「冰肌玉骨」,可她这一身,背後又是多少病痛,他作为为她医治的医者,自是清楚。 温柔地抚过她的肩背与腰身,却带不动一丝火气——也不知是这人真是血冷,还是心冷。但沈召南是炽热的,一来一去,倒真把她体内的火给点了起来。 那火是原始的、由人最初的慾望烧作的,能将他们都烧成一处,在这方寸之间死死相拥。 床帏半掩着床榻上交缠的两个身影。年轻的男人轻按着女人的腰,下身深深浅浅地撞着,极尽温柔,却又克制。 女人眼中是氤氲而起的情慾,透过那层薄雾看他,眼底却依然是无尽薄凉。 他不看。 他抬手捂住女人的眼,俯身吻了下去。 倚天按剑侍立在屋外,绷着肩背的筋肉,听着屋内隐隐约约的喘息声,垂了眼眸,按在剑上的手又紧了紧。 沈召南。 那才是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与她亲近、甚至共赴云雨的人。 而他注定只能待在阴影里,远远地护着那只孤傲的凤凰。 账内的旖旎激情已经渐渐散去。沈召南拥着她,赤身相贴,她的温度却始终比他低那麽一些。 凤凰于火。 却是锦帷难温。 会稽西郊,「孤山冷月」。 一处高筑小楼,隐於交错层叠的绿叶之中,风吹密叶,若绿浪轻涌,清冷的月光便在其间洒下,透过了那扇紧闭的窗。 榻上有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缩着,鬓边青丝濡湿贴在面颊上。屋内很暗,只能看到她背的轮廓在剧烈颤抖着,而那稀薄的月光,却恰好照亮了她苍白更甚冰雪的面颊。 「怎麽会……提前这麽久……」 她应是想的,却控制不住自己低声呢喃着,那流出唇边的声音里都是无力甚至绝望。 她猛地翻了一个身,头撞在了榻头的柜子上,却丝毫不觉,甚至头这麽一撞,反而能延缓那四肢百骸间传来的剧痛。 仿若从万丈跌落,断筋裂骨。 「你要是真死了……该有多好……」 明明痛到极致,明明没有力气说出,她却还从牙缝间碾出了这一句来,仿佛碾了出来,就能够缓解自己身上一分痛楚,发泄自己无处可发的怨恨与悲伤。 月落半边,她身上的痛终於缓了一缓,她如蒙大赦,瘫倒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已浸透了身下被褥。手背覆在眼上,那没有血色的、曾经娇艳欲滴的唇边,似痉挛般地,艰难地扯起一个故作轻松的弧度。 「主上。」 她低唤着,仿佛在说给那人听。 「我挺过来了。」 【这一章差点熄火……我都在考虑要不要主网那边也发一份了。总感觉我这个并算不得什麽小黄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