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小姐的撩汉血泪史》 分卷阅读1 人鱼小姐的撩汉血泪史 作者:春暖瓜开 通天崖的抓捕 夏夜晚风吹来海水的腥咸。 一队银甲兵士举着火把,包围了通天崖下的坟场。 白色纸钱被风吹散,烛火在阴风中不安跃动。山崖下的渔村有好事者探头张望,一边看热闹一边窃窃私语。 “来了这么多官兵,一定是在抓横行郡县的那个江洋大盗。” “没准是上个月和府尹女儿私奔的野男人?” 流言四起。 一匹枣红色的高大骏马停在村前。马背上男子持刀佩甲,英气勃发,锐利的眼神如炬,一眼扫过去,八卦的村民们立即噤声,缩回脖子关好门窗。 “秦将军,抓到了!”一名兵卒上前对男子回报,紧随其后的几人扛着一个大麻袋,麻袋里的人呜呜叫唤扭动。 秦放一声令下,兵士将麻袋“砰”地扔到马车上。麻袋中人一声闷哼,似乎是撞到脑袋晕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东海郡府。 “卫大人,已经照您吩咐把通天崖一带搜索个遍。”秦放把麻袋朝前厅一扔,“追了我们大半个月,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堂上坐着郡府府尹和一名白衣男子。 府尹赔着笑上前协助秦放解开麻袋,一只雪白的手先从袋中滑出。 白衣男子眉头微微一皱。 秦放一把摘下剩余麻袋,一名昏迷的少女被他从袋中拎了出来。 少女衣衫褴褛,发丝散乱,看来在乱葬岗吃了不少苦头。 “卫大人,您可确定此人就是灵鸢?”府尹望向白衣男子。 被称为“卫大人”的男子皱着眉头,并未回答。 此次动用金吾卫捉拿的要犯,是之前在他手底下行走的一名普通侍女。按照他卫洵的规矩,在摘星阁中当差的女婢必须以纱敷面,避免让心性不稳的男弟子动了歪心。 如若不是凤凰珠被盗,他根本不会记得摘星阁有这么一号人。 所以,灵鸢的真面目,他也没见过。 失窃现场的血迹,帮他锁定此人气息,得以一路从京城追到东海。 血的味道蕴含着人类无法伪装、无法藏匿的秘密,因此哪怕未见其人,他也能像猎犬追逐野兔一样,精准找到这个贼人的落脚之处。 在符纸上最后一滴血气味散尽之前,他锁定了通天崖一地,于是才有了先前官兵夜围乱葬岗的一幕。 卫洵蹲下身子,长指抵住少女眉心,念动口诀,少女缓缓睁开眼恢复了神智。 “招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秦放先开口了。 少女茫然无措地望向周围的陌生人,半天才生涩地吐出一句话:“你们是谁?” 秦放瞧着她天真无邪、目光楚楚的小脸,顿时怒上心头吼了一声:“你还装?”他带着一队人马从京城追到海边,千辛万苦的难道被你当猴耍? 秦放练武多年,丹田中气充沛,激动之下,嗓门音量震得少女耳膜发疼,她不由自主朝卫洵方向靠了靠。 卫洵扶住她双肩,与她对视:“只要你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偷盗凤凰珠的事实,我绝不为难。” 少女对上他漆黑的眼眸,颤颤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此贼前言不搭后语,装傻充愣,真是可恶!”秦放按捺着怒火,手放在剑柄上。 卫洵摆摆手示意他冷静,“能在我摘星阁潜伏这么久,偷盗凤凰珠后还有能耐逃这么远……这样的女人,狡猾一些也不奇怪。” 秦放:“那……” 卫洵淡淡抬了抬眼:“用刑。” 秦放得令,正准备安排府尹把拶子、板子一应呈上,忽然他耳朵动了动,习武之人的敏锐感官让他察觉到屋外有刀剑交戈之声。 “不好,一定是青衣楼那帮人追来了。”秦放不安道,“卫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卫洵面露不悦:你派人拖住他们,我们从侧门出发,即刻回京。” “那她呢?” “此人狡诈。”卫洵用一条细银锁链锁住沉香右手,另一端则锁在自己手上。“我会把她带在身侧。” 秦放点点头拔剑离开。 少女盯着手上多出来的锁链,黑亮的眸子迎上卫洵的眼神,“我真的不认识你们……” 她嗓音脆生生的,无辜的很。 卫洵不答话,起身就朝后门迈步,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少女带到了后门。 后门的马车已恭候多时。 少女被卫洵一把推进马车,她正想起身,卫洵紧接着侧身坐了进来。 车里空间有限,少女跌坐的一瞬间几乎挨上他的侧脸。没来由,她耳根一烫。 卫洵皱了皱眉,露出本能的不悦,一把推开她。 少女墨发披散,跌坐在车中:“人类的待客之道比我想象中粗鲁多了。但是……” 她 分卷阅读2 顿了顿,俏生生朝卫洵望去,“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沉香……“ 少女双眸如小兽般灵动,她鼓起勇气道:“虽然不太明白你们发生了什么,但今日与公子一见,甚是幸会。” 卫洵不语,双眉皱得更深了。 少女歪着头纳闷。她没说错呀,“今日一见,甚是幸会。”——这不是话本里人类通用的初次见面标准台词吗,怎么这人如此无动于衷。 马车在官道上狂奔,身后郡府的高墙内兵刃相交之声乱成一片。 这半个月来,卫洵与秦放一路追寻那名女贼踪迹,千辛万苦追到这南境最东边的海岸。一路上好几次眼见就要得手,都被这青衣楼的杀手搅了局。 今夜好不容易活捉了这贼人,才不到一个时辰,青衣楼的人就像闻到血的苍蝇一样,跟着屁股追了过来。 马车里,卫洵冷冷盯着身旁的女子。 摘星阁自从得到御赐圣物凤凰珠那日起,就没安宁过。 卫洵观星占卜,隐约预测到他的老对头司天台会对圣物图谋不轨,于是在存放凤凰珠的密室里布下了重重阵法。 果不其然,某天夜里,以侍女身份潜伏在摘星阁的灵鸢趁人不备,闯入阵中盗取了物品,但也无可避免地被阵法所伤,从密室逃出来时一路都是鲜血。 根据秦放的调查结果,灵鸢的确是司天台的人无疑,偏偏她得手后没有立刻回禀司天台,而是生了私念,选择带着盗窃而来的物品外逃出京。 于是这才有了开头通天崖捉人的一幕。 车轮声辘辘,此时的马车外,夜幕渐褪,阴暗的云层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坏天气。 乌云盖过天空,啪嗒啪嗒的雨珠毫无征兆落下大地。 雨越下越大,渐呈磅礴之势。 沉香听着马车窗外潺潺雨声,黑暗中一双眼睛明亮而警觉。 坐在她旁边的男子闭目养神,眉头微皱。 沉香仔细观察他的眉眼,见他无知无觉似是睡着,于是小心翼翼卷起裙摆,端详着自己身下两条白皙修长的腿脚。 皮肤光滑得宛如刚破壳的鸡蛋,连指甲盖都是粉色的,泛着晶莹的光泽。 脚踩在大地上的感觉如此不真实。 很久以前,她还是东海里一尾人鱼,墨绿色鳞片的鱼尾在波光中摇曳轻摆,被月光映照得五光十色、绮丽非常,放眼整个东海人鱼族,都堪称罕见的华美。 三天前,她游到人类的岸边,吃下赤焰藤的果实。 赤焰藤,人鱼食之,可化为人身。 在她被烈焰灼烧之痛席卷到痛晕过去后,醒来后身下便多了这一双腿。 沉香闭上眼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手中不自觉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一片银鳞。 卫洵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她手心的物件上。 “是亲人留下的吗?”他蓦地开口。 沉香一愣。 卫洵指着她脖子上的银鳞,“这上面有很浓重的思念。” 沉香惊讶地点点头。 卫洵又道:“我知道司天台扣押了你的家人,只要你与我合作,供出幕后主使,我一定竭尽所能保护你家人平安。” “你前半句我还懂,后头的话……”沉香摇摇头叹气道:“我都说你们认错人了,还不肯承认。” 怎么人类如此冥顽不灵。 马车外忽然风声大作,秦放骑着一匹枣红骏马从后头追上来:“卫大人,这雨太大了,青衣楼的人就在后头,眼下如何是好?” 天雷隐隐,大雨幕天席地,卫洵掐指捻算片刻,望着雨中一个方向,心里有了另一个打算:“往西南再走三百米,赶紧!” 话音刚落,马车一阵摇晃,坐在车门边的沉香一下被甩到车外,手上锁链牵连着卫洵也一同栽出去。 原来是车轮陷进了泥坑里,走不动了。 卫洵当机立断解开车子的马匹,一手揽起沉香翻身上马,马鞭一扬朝雨中奔去,秦放等人紧紧跟随在其后,马蹄在大雨密布的官道上溅起泥水,原地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马车架子。 按照卫洵指出的方向疾行片刻功夫,一座青黛色的古寺在林中出现。 拴了马,众人一步步拾级而上,寺门的匾额上,狂草书“伏魔寺”三个大字。可惜年久失修,风吹日晒,匾上的花纹漆墨已经剥落了不少。 虽然寺门大开,但寺内光线昏暗,黑黝黝的,似乎外头的光线无法透到里头。 一心想着避雨的秦放抬脚便往寺里头走,卫洵却喝住他:“不能进去!” “怎么了?”秦放收了脚,但秦放麾下另一名士兵小六却没停下,一头冲了进去。 寺里昏暗漆黑,士兵小六仿佛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听不到身后人的声声叫唤,只顾着直愣愣地往里头走。走着走着,他竟然原地失声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跑,好像被看不见的人追打。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像被定身了一样。 寺外众人屏息。 小 分卷阅读3 六蓦地一转身,脑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朝着门外,双目通红,面容狰狞。 “小六?”秦放大惊。 卫洵拦住想要闯入救人的秦放,“他回不来了。” 虽然只是几步之遥,但站在寺里的小六面容惨淡,惨绿惨绿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诡异的笑,朝着门外所有人招了招手,仿佛无声告别,转身走向了寺庙更深处。 卫洵叹了口气,将寺门掩上,对身后众人道:“这座寺庙里头全都是不干净的东西,千万跟紧我,不得轻举妄动!” 伏魔寺遇险 伏魔寺几百米外的官道上,青衣楼的杀手正在快马赶来。 此次青衣楼受司天台重金雇用,派出十二名杀手,只为了赶在卫洵之前截下灵鸢。灵鸢是司天台安插在摘星阁的暗哨,决不能落入卫洵等人手中。 至少不能留活口。 收人钱财,□□。青衣楼只认钱,不认理,在江湖黑白两道都恶名昭著。 在东海郡府被拖延了片刻,青衣楼十二暗卫追出来时天空已是雷声大作,大雨瓢泼。 “伏魔寺?”一路追到密林深处,十二暗卫的老大刀疤抬眼望去。 不过是一座落魄失修的寺庙罢了,在雨中迷迷蒙蒙。不知为何,从外头望去,这座老寺形如一头蛰伏的戾兽。 寺门拴了十几匹骏马,是卫洵一行人的踪迹无疑。 打头的暗卫小心推开寺门,里头漆黑一片,似乎并无有人来过的痕迹。刀疤比划了一个“搜”的手势。 和一般的寺庙不同,这座伏魔寺格外的空旷幽森,四面墙壁上朱砂画了龙飞凤舞的花纹,正中央不是如来佛,也不是观音菩萨,而是一尊伏魔金刚佛。 为何只供奉这个佛像?为何寺中光线暗得如同黑夜?刀疤也说不上来原因。只是多年行走江湖的直觉让他感觉寺中必有古怪。 “老大,你看。”一名暗卫低声指着佛像后的方向:“有人在那!” 刀疤闻声,点了火折子,瞧见一个女子背对他们坐在蒲团上。 那女子梳着女童的发髻,自言自语哼着歌谣:“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却在空旷的寺里回荡得让人寒意顿起。 刀疤最恨这些装神弄鬼的伎俩,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两名暗卫立刻冲上前抓住那女子肩膀。 “啊……”女子凄惨地尖叫起来,叫声刺破耳膜。 暗卫还未用力,那女子衣服里的蛆虫便钻了出来爬上二人手背。只是一晃神,女子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只剩一件衣服轻飘飘地落下。 几个暗卫大惊失色,刀疤举着火折子走近了,才发现寺庙深处、佛像背后,并排摆放着数十座棺材。 每个棺材上都有一个背对着他们、梳着孩童发髻的小姑娘。 听到寺内传出的尖叫,正在冥神静思的卫洵缓缓睁眼,大致预料到寺中十二暗卫的遭遇。 雨停了,此刻他们正藏身在寺后的一方矮廊中。卫洵在众人身外画了几个符咒,并叮嘱不能落单、不能乱跑。 这座伏魔寺,是前朝用来镇压怨灵所建。 前朝皇帝昏庸,竟然听信妖道谗言,以一百个童男童女为祭品,献祭给这座古寺地下的怨灵。 未想那一百个童男童女大大助长了此地阴气,一夜之间,全寺上下僧人皆死状惨烈。伏魔寺渐渐成了一座隐匿于深山老林的鬼寺。 “如此一来,这十二暗卫,应该不会再到骚扰我们了。”卫洵算了算时间,道:“雨也停了,趁着还没天黑,我们赶紧上路。” 骏马还拴在寺门前。雨后青草芬芳,马儿悠闲地吃着草,好不自在。 卫洵将沉香扛上马背,正要翻身上马,却听得一声巨响,一个浑身浴血、状若修罗的男子撞开寺门,从里头冲了出来。 刀疤在十二暗卫中杀人最多,戾气极重,小鬼们不敢轻易近身。他才得以一路挥刀乱砍,冲出了一条血路。 但他另外十一个兄弟就没那么幸运了。 见到刀疤,秦放等人立刻警觉上前,护住卫洵。 但刀疤此刻血气上涌,双目狰狞,杀气正盛。他手起刀落,三两下就将几个士兵砍倒在地。 秦放赶紧对卫洵扔下一句“快跑”,拔出剑拦住刀疤。 一刀一剑相交,兵刃之声铿铿然大作。刀疤的长刀大开大阖,气势凌厉。偏偏秦放一柄青霜剑舞得密不透风,不漏一丝破绽,叫对方占不到便宜。 短短十来招的功夫,秦放便占了上风。 刀疤自知不是秦放对手,因此并不恋战。他虚晃一刀,趁秦放分神之际,朝着卫洵的方向追了过去。 卫洵手腕上的锁链系着沉香,沉香身下这双腿脚才初获不久,在粗粝的砂石上每一步都疼痛不堪。 古寺后山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片悬崖,高高的悬 分卷阅读4 崖下是沐兰江。 见二人站在悬崖边上退无可退,刀疤冷笑一声,右手一抬,一支袖箭“嗖”地射向前方。 卫洵一个侧身,利箭只在他脸颊边擦破了点皮。 刀疤的下一记利刃夹着风声劈了过来…… 沉香闻到风里死亡的气息,她本能一躲,回头一个纵身往悬崖下的江水跳去。 卫洵还未来得及喝止,手腕上锁链猝不及防一紧,被她一同拽了下了湍湍激流。 沐兰江从西向东,贯穿南境东南地域。 此时正值夏末初秋,江水虽不似寒冬刺骨,但也格外冰凉,常人若在江水里头待上个一时半会,必然吃不消。 波涛一浮一沉,江水挟裹着卫洵朝下游冲去。他呛了几口水后,脑子昏昏沉沉。 意识越发游离躯壳之外,他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一会梦到京城的一个夜晚,红烛高烧,笙歌阵阵,皇宫贵族在宴席上起身举杯庆贺他升任太史,祝贺声和丝竹声缭绕在摘星阁一方高堂。 一会又梦到小时候,父亲站在占星台前,他板着脸,手里拿着教鞭,偌大的星空下回荡着一个孩童背诵咒语的声音。 神智浑浑噩噩之时,水中有人将他揽起,俯首凑到他唇边。 他睁开眼,少女的脸庞近在咫尺,她噙着他的双唇,将空气一点点渡到他口中。少女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身后的墨黑色长发在水光斑驳中绽开、舞动,如瀑如花。 眼前的情景,比方才的梦境更像梦境,似真似幻,令人迷醉。 直到他看到她下身的鱼尾! 比水光更耀眼的,是她长长鱼尾上的孔雀绿鳞片。幽森又耀眼的孔雀绿,在水底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彩。 卫洵顿时一惊,下意识推开她,但手腕上的锁链却始终和她相连。 沉香向上头游了几米,手腕用力一拽,把卫洵带到了水面。 “你……”卫洵呛了好几口水,眼中难掩惊诧之色:“你竟然是鲛人。” “是啊,厉害吧!”沉香得意一笑:“刚才那个刀疤脸要是掉水里了,我一个能打他十个!” 她拽着他穿行在江水里,他水性不好连连呛咳,她索性从身后搂着他一起游动。 她那一身宽大松散的衣裳早就被水冲散了,此刻赤身裸体贴在他背后。 卫洵直觉这个姿势非常不妥。沉香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类,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到瀑布底下去。” 江水滔滔,众鸟高飞。 也不知道游了多久,两人终于上了岸。 天边残阳如血,岸边垂柳依依。 卫洵浑身湿透、虚软无力地靠在树下,他心虚地瞥了一眼沉香的方向。 夕阳照耀着她那条光华璀璨的鱼尾,仿佛镀上金光。 沉香得意地抖了抖尾巴,水珠四散飞扬,溅了卫洵一脸。他抬手擦脸的功夫,却见她身下的鱼尾消失了,幻化成两条光滑白皙的长腿。 卫洵哪怕见惯了人间的精奇古怪,此刻也难掩惊诧,久久移不开眼。 古籍上有记载,鲛人是自上古就存在于天地间的种族。可是这个种族几百年来未曾被人间所知,后世书籍中记载甚少,更别说如今……竟能亲眼一见。 沉香察觉到他目光,面露羞涩地拢了拢腿道:“你自己不也有腿吗,何必光盯着我的腿看?” “你的尾巴……”卫洵望着她下身,“竟能如此收放自如?” “上了岸当然要收起尾巴!”难不成你要我游沙?为什么从第一眼遇见开始,这个人类的想法就一直和她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她想了想:“你一定是刚才水呛到脑子里了?” 卫洵仿佛被她说中,连连咳出了几口水,脸上利箭的擦伤火辣辣地疼,箭镞上涂了毒。 沉香见他脸色惨白,身体还打着哆嗦,上前关切地扶起他:“你怎么了?” “我……”卫洵被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吹得又是一个哆嗦,趁着神志清醒,他忙道:“我中毒了,还请这位……姑娘,能够扶我到最近的医馆。” 末了,他不放心问道:“你可知道医馆是何物?” 沉香点头,“放心,人间很多事我都晓得!”沉船里那些话本小说可不是白看的。 卫洵拦住了她手上的动作。 “你又怎么了?” 卫洵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沉香光裸的肩头:“我们人间男女有别,姑娘赶紧把衣服系好。” “哦,那好吧。”沉香照他说的乖乖穿上。他的衣服宽大,一下子把她脚也盖住了。 卫洵颤抖着手帮她系上腰带,那双修长漂亮、善于施咒画符的手摸索了半天,竟然绑不好一条腰带……终于他眼前一花,体力不支地倒在了她怀中。 投宿冷泉镇 沉香像扛麻袋一样,扛着他走到冷泉镇的时,已是月上梢头。 这一路风把衣服吹干了,光着 分卷阅读5 脚走在青石路上多少不舒服,沉香干脆把他的靴子也剥下来给自己套上。 沿途还经过一片坟地,一个溺水而死的女鬼正在找替身。沉香撞见后食指大动,仰头深吸了一口,把那女鬼的魂魄吞入腹中。饱餐一顿后她精神也为之一振,扛着卫洵的脚步走得更矫健轻快了。 夜深露重,镇上的铺子都已打烊歇下。 沉香在一家店门板上拍了好一会,才站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耐烦地问她干嘛。 “他中毒了,大夫你能救救他吗?”沉香目光楚楚恳求道。 “老子只杀猪,不救人。医馆在对面。”屠夫汉子说完“砰”一声门栓上了。 对门店面上写着“悬壶堂”,开门的是个八字胡男子。他眯着一双精明细长的眼,从头仔细打量了沉香一遍,目光落到她手腕那条锁链上。 哼,这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家,竟然还敢在外头行走,还身负锁链,肯定不是什么清白人物,没准是个官府的通缉犯。八字胡男子腹中主意转了一圈,嘟囔了一声“我家医馆打烊了打烊了”,二话不说挥挥手赶她走。不过他没忘最后提醒一句:“前头巷口第三家‘春草堂’没准还开着。” 春草堂是悬壶堂的死对头,两家医馆在冷泉镇上生意竞争激烈。春草堂的店主是个眉眼弯弯的李姓中年大夫,他提着油灯打算关门前再清点一遍药草,一见门外有人相求,话不多说便迎了进来。 李大夫专注认真地给负伤中毒的卫洵诊脉,许久后才注意到两人手上相连的镣铐。 李大夫一惊,问她:“这镣铐和锁链怎么回事?” 沉香多少猜到他的顾忌,脑中搜寻了一圈从前她在沉船里看到的那些话本评书,灵光一闪道:“大夫有所不知。我本在东海小渔村卖豆腐为生,与卫郎郎情妾意、私定终身。却未想我那恶毒的后妈,要将我送给隔壁的王瘸子做第十三房小妾。” 沉香努力流露出悲伤的神色,绘声绘色道:“我没法子,只能与卫郎私奔。为了怕被家里人抓回去,我索性和卫郎一起套上这条链子,如此,我不离他,他不离我。哪怕是死,也死在一块儿。” “逃走时卫郎被毒箭射中,才成了这般模样。还望大夫能够救他一命。”沉香言辞恳切,双眸含光,把前半生无法在族中展示的演技都憋出来了。 李大夫捋着胡子沉吟片刻,同情地扶起沉香,叹了口气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既是痴情儿女,老夫又怎会见死不救。姑娘既然是从外地逃婚而来,可有随身带公验?” “公燕?”沉香摇摇头。这是什么,口粮? “没有公验,那客栈是投宿不得了。”李大夫想了想,提议道:“姑娘如不介意,这段时日可以住在老夫府上,待你郎君痊愈后再上路不迟。” 沉香笑逐颜开,连连点头谢过李大夫。 李大夫家不远,与医馆只隔着一条不到五十步的小巷。李大夫救人心切,围在卫洵床前又是诊脉,又是施针,又是吩咐小童熬药,忙活了大半夜。 沉香受不了中药味,却又碍于被链子拴在卫洵身旁,只能皱着眉头待在屋里,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她坐在地上脑袋一歪,直接睡在他床边。 睡的地方没挑好,第二天一早,她是被卫洵一脚踹醒的。 沉香一肚子起床气,有脚了不起?她抬脚也想回踹他。 卫洵醒来已有一会,他抓住沉香要踹到脸上的脚丫子,问“你干嘛?” “礼尚往来!”沉香脚上继续用力。 卫洵身子尚虚,手上没抓牢,“啪”地被她一个脚丫子踩到脸上。 “满足了?”卫洵哭笑不得。 倘若搁在平时,这野丫头早就被拖下去处置了。 沉香抬脚看到他被踩红了的半边脸,点点头“满足了”。又似乎察觉有所不妥,急急俯下身子凑到他唇边。 “你这没规矩的丫头,又要干嘛!”卫洵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瞧着你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这么好一副皮相,要是被我踩坏了,着实可惜。”沉香伸出手在他脸上一顿搓揉:“帮你捏一捏,这么挺的鼻子可别被我踩扁了。” 卫洵别过脸,压下火气:“你够了。” 沉香收回手不闹了,坐在床边把昨夜被李大夫收留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卫洵。 卫洵额上青筋跳动,半是佩服半是惊讶道:“私奔这种事,你一个姑娘说出来也不害臊。真有你的。” “过奖过奖。”沉香笑了笑,露出淘气的小虎牙道:“好歹我也算救了你两回,如今也算是你恩人了。” “你何时,竟救了我两回?”卫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沉香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你空长了两条这么长的腿,连个水都不会游,要不是我在水里救了你第一回,你早就被冲到瀑布底下做鱼肥了。” “好,这姑且算第一回。” “还有还有,若不是我千辛万苦把你扛到冷泉镇这家医馆,你现在早就在荒郊 分卷阅读6 野岭里毒发身亡了。” “哦……”卫洵想起昨日,神色有点恍惚:“如此,的确是两回。” “算了算了,想必你在河里待久了,脑子到现在还泡着水,不与你计较……”沉香轻轻点了点他脑袋道:“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们人类不是最讲究知恩图报的吗?” 卫洵拍开她不安分的手:“你要我怎么报答?” “唔……你有没有听说过赤焰藤。” “何止听过,我还见过。”皇家药苑里就种了好几株。卫洵顿了顿,道:“只是,这赤焰藤药性猛烈霸道,除非是制毒,寻常不能入药。你找这药做什么?” 沉香避开他追问的目光:“这个你就别管了,我就是要找赤焰藤。” 卫洵半眯了眼,警惕打量她道:“你莫非想对什么人下毒?” 沉香白了他一眼:“对啊对啊,我第一个就想毒死你。不就是报个恩嘛,你还这么啰啰嗦嗦,小气!不报就算了,我找别人去。” 这条人鱼脾气还真大。卫洵赶紧拉住她:“此物要随我回京才能取得。但有言在先,你不能用此药谋害皇族。” 沉香爽快地 “一言为定”。 “啊,对了!”沉香猛然想道:“你该吃药了。” 说罢起身便去拿桌上的药瓶,却不想手上的锁链还牵着卫洵,卫洵猝不及防被她拽到床下,脑袋“咚”地砸在桌腿上,好大的声响。 卫洵疼的咬牙切齿,抬起头盯着她道:“你若是不想在我报恩前把我弄死,最好温柔一点。” 沉香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锁链,一脸无辜道:“这分明是你锁上的,如今又来怪我。” “那时我以为你是……事急从权罢了。” “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了赶紧吃药吧。”沉香倒出两粒小药丸子塞他嘴里。卫洵被嘴里的药哭得说不出话,眉毛鼻子拧成一块,眼泪都快被苦出来了。 “昨天真是被水泡得不轻啊,你看你,脑子里的水都快从眼睛流出来了。”沉香像摸小狗一样拍了拍他脑袋。 李大夫打起帘子从外头进来,见卫洵醒了他很欣慰,紧接着皱眉道:“这药丸用水送服即可,公子怎么能干嚼?” “啊,对,水在这,水在这!”沉香赶紧抓起茶壶,又心虚又愧疚地倒了一杯递到卫洵嘴边:“卫郎下回莫要再这么性急了。” 卫洵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李大夫坐过来看了看卫洵脉象。“公子身体底子好,想来不出三日便能康健如初。” 卫洵谢过李大夫。李大夫瞧着他手腕上的锁链,起身离开前捋着胡子笑道:“锁链连心,只是行动多有不便。现下这里安全,公子不若解了这锁头吧。你瞧,你家姑娘手腕都勒红了。” 卫洵何尝不想解锁,偏偏钥匙扔在秦放身上。 李大夫一走,他便拿出贴身的匕首,将匕首上装饰用的小金环解了下来。金子质地软和,几番摆弄,在他手里弯折成一个小金钩子。 他将金钩探入锁孔,又是一番摆弄,锁头竟然打开了。 沉香松了松手腕,不无佩服地望向他,言辞恳切称赞道:“挺厉害呀,开锁有这技术,实在很有做贼的前途。” 卫洵一眼瞪过去。 “有问题吗?你瞧不起偷儿?”沉香若有所思:“说书先生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卫洵躺回床上闭目休息,不想与她多做解释。 真正的灵鸢没抓到,倒是意外结识了这个不懂规矩的人鱼丫头。也不知道秦放他何时才能找到这里,他想。 医馆风波 来到冷泉镇的第三日,卫洵身体已经好了大半。 沉香没事就靠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晒月光,人间的饭菜她还吃不习惯,镇子里又没有游魂供她吸食,只能仰仗这天上的月光能滋润滋润她的□□。 今日白天官差来了一趟,说是有人举报李大夫窝藏逃犯,卫洵很是冷静地对官差出示了一个腰牌,他们立马乖乖滚蛋了。 官差前脚一走,李府上就吵成了一团。 李夫人柳眉杏目,虽说三四十年纪,眉眼依稀可见青春韶华时的姿色。她在院里双手叉腰不依不饶,一口一个“负心汉”,指责丈夫贪图美色,竟然把狐狸精带到家里来。 沉香站在一旁听了老半天,才发现李夫人说的“狐狸精”是自己。 什么玩意呀,狐狸尖嘴猴腮,和她根本不是一个物种。“我哪里有狐狸这么丑!”沉香生气拂袖到后院井边照镜子去了。 卫洵被院内声音吵得心中烦躁,索性站出来陈明沉香与自己是私定终身的关系,与李大夫无关。 李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觉得这人不好拿捏,干脆话锋一转,揪着丈夫衣服又叫唤起来,说李大夫对两个外人都照顾有加,比对她这个发妻还要好,太偏心、太无情、太不讲究先来后到了。 李大夫明显不是个擅长于吵架,甩开李 分卷阅读7 夫人,独自窝在一边喝闷茶不说话。李夫人能文能武,袖子一挽,端起花盆、碗筷乒乒乓乓摔了一地瓷片,又叉着腰骂了半天,院里没有一人理睬她。她最后口干舌燥,扔下一句“我去赵四娘家打麻将,今晚不回来吃饭了”,甩手走了。 自己老婆前脚一走,李大夫立刻起身向卫洵赔罪:“我家夫人她脾气不好,让公子见笑了。” 卫洵淡淡道了声“无妨”,将一张银票放在桌案上:“这几日承蒙李大夫照顾,没有什么能报答的。这钱财之物是俗了点,还望大夫能收下。” 李大夫定睛一看,一百两银票! 这逃婚私奔带的钱财就是不一样啊,都可以买下他半间铺子了。 李大夫坚持不收,卫洵浅浅一笑,只将银票压在茶杯下,便回屋休息了。 当然,谁又能知,桌案上这一张小小的银票,在后来引出了一连串的祸事。 第四日,卫洵带着沉香早早起身打算和李大夫辞行。未想满屋寻不到他人,医馆里也不见身影,卫洵心有所疑,觉得四周似乎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最后只得留了一封信便启程上路。 此番,卫洵打扮成乡土农夫,沉香也被他拾掇成小村姑,如此一来,回京路上应当能躲过一些耳目。 城外小径鸟语阵阵,花草幽香,夏末的日光透着树林投下一片绿荫,恰逢人间舒服的光景。 叽叽喳喳的不只有路边的鸟儿,沉香兴致勃勃向卫洵讲述起东海的奇遇,比如会化作青烟潜入船员梦境偷窃记忆的啾啾鸟,比如引渡魂灵、联结生死的月光云海,比如一百年才开花结果但食之可以转变性别的血荔枝……卫洵眉目舒缓,嘴角噙笑,颇有趣味地听着,但不一会儿,一阵仓促的马蹄之声打断了沉香,二人回头瞧见身后一队官差打马追来。 为首的衙役二话不说就把卫洵和沉香捆起拿下,根本不容卫洵开口争辩,调转马头便把二人押送到镇上衙门。 公堂上官差和县太爷都等了半天,披头散发的李夫人哭得双眼红肿,一见到卫洵和沉香,便疯了似的扑上来撕打二人,一边哭一边喊着“就是你们杀了我相公”。 两旁官差好不容易才将情绪激动的李夫人拉开,卫洵被她撕扯了一番,前襟凌乱,但面色却极镇定,不徐不疾问县太爷所为何事,其中可有误会? 县太爷刘仁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半白,眼放精光。他吩咐两旁“搜!” 官差从卫洵身上搜出好几张银票,赶紧呈道刘县丞面前。 “赃物在此,你二人还不认罪?”刘县丞愤愤道。 卫洵道:“这些银票均是我所有,何谈赃物?” “你还好意思说?”刘县丞早就得到了他人授意,不打算和卫洵客气:“你瞧你一个外地来的村夫,哪可能有这么多银子。不是偷不是抢,难不成还是你种萝卜挖出来的?” 卫洵轻轻一笑,不慌不忙出示一块黑金腰牌,道:“我不过是为了行走方便才作村夫打扮。不妨仔细瞧瞧这块牌子,再对我的银票下结论不迟。” 卫洵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惹得刘县丞极为不快。公差将腰牌呈到他眼前,他半眯着眼,辨认出上头一个六芒星的图案,心中小小一惊。 “你竟然是司天台的人?”刘县丞一时间慌了神,这司天台在朝廷地位仅次于国师,而如今国师之位空悬,下一任国师人选据传是司天台的幽禅上师。如果这男子真是司天台弟子,那自己…… 那自己不是惹大麻烦了。 刘县丞走神的片刻,李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堂前,抹了着眼泪重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我相公李春在镇上行医数十载,前几日好心救了这两个从异乡私奔到此地的男女。没想到这两人在我家住了几日,见到我相公颇有余财,便生出了歹意。” 卫洵嗤地一笑,垂眼望着李夫人:“夫人可是想指认我杀人劫财?” 李夫人双目通红转向他:“你这个恶人,昨夜我去赵四娘家打麻将,一夜未归。今日回到家中,遍地都是打斗过后狼藉的模样。我心知不好,果然后院井里……” 李夫人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后院井里,我看到了相公的尸体……之后,我回到屋里,发现箱子底的银票全都不见了……真是太歹毒了。” 卫洵若有所思地捻指算了算,问到:“夫人确定你相公死了?” 李夫人咬牙切齿对他道:“我亲眼所见,哪还有假?” 一名公差从外头进来:“报!尸体刚从井里捞起,的确是李春无疑。” “哦?”刘县丞捻了捻胡须:“仵作如何说?” “回禀老爷,李春刚死不久。他先是被一条锁链勒死,然后才被弃尸井中。”公差同时将锁链呈上。 李夫人迫不及待道:“这条链子我认得,正是这对狗男女投宿当日,两人手腕上系着的。谁无缘无故手上拴条链子呀,说不准这两人是对雌雄大盗,在别处被抓到了,这才逃到我们镇上来的。” 刘县丞吩咐左右:“竟是逃犯?速速去查,周边 分卷阅读8 地方的衙门一个都别漏。” 卫洵开口了:“夫人口口声声说我杀人劫财,可有证据?” 刘县丞朝底下挥挥手:“传杜十九!” 一位三四十岁年纪的八字胡男人被带了上来。 沉香瞧着他眼熟,想了想,竟是她来到冷泉镇第一夜遇到的另一家医馆——悬壶堂的大夫。 他像赶苍蝇一样赶走自己的情景,在沉香脑中仍然印象深刻。 杜十九模样斯文,他先是上前先是作了一揖,才缓缓道:“悬壶堂与春草堂只隔了不到百米,今早我路过李春家,听到里头有打斗声,心中疑惑,便暗暗透过门缝往里头瞧。” 杜十九回头指着卫洵和沉香:“我看到了他们。就是这两人,用锁链勒住了李大夫的脖子,一左一右同时用力……只是片刻的功夫,李大夫就被他们勒死了。” “你撞见杀人,怎么不大声呼叫邻里?”卫洵不经意地反问一句。 杜十九擦了擦汗,“这个嘛……鄙人胆小,怕歹人凶恶,所以第一个想到的是去通知李夫人。” “哦?你先想到不是救人,不是报官,而是通知他夫人。”卫洵眼里冷光一闪,连连叹了两声“有意思有意思”,道:“你怎么知道李夫人那时不在院里,而在外头?” 刘县丞“咳咳”两声:“你一个犯人问这么多干嘛,这案子到底是你审还是我审呀?”他瞥了一眼杜十九:“说吧,你怎么知道李夫人在外头?” 杜十九道:“回老爷的话,昨天夜里恰好李夫人约了我妻子一同打麻将,留宿在我家。” 刘县丞点点头:“原来如此。人证物证都有了……”他看了看手边的黑金腰牌,犹豫了几分:“暂且……暂且将二人押到后堂,待我请示州府后再作发落。” 李夫人不乐意了:“大人,他们杀人劫财,证据确凿,您不判刑就算了,只是收押后堂是什么意思?难道,至少不该收监到牢房里吗?” 刘县丞挥挥手:“行了行了,本官知道该如何行事,你一介妇人莫要多嘴。” 这几日虽说是收押,但刘县丞对司天台心存忌惮,不敢过多为难。命人将后堂重新洒扫干净了不说,供应的吃食也都新鲜热乎。甚至还安排了两名官差,名为监视,实际上供卫洵差遣。 两人生活水准比前几日还提高了不少,沉香有几回还瞧见卫洵吃饱了没事干、叠纸鹤玩儿。 收押的第二日,沉香对晚餐的枣泥甜糕赞不绝口,卫洵却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这司天台的令牌,是先前追捕女贼时拾到的。此次追捕女贼事关重大,不到必要时候,卫洵并不想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司天台随便一个弟子的官阶都在县丞之上,刘县丞忌惮他也并非没有道理,但县衙请示州府的折子一递上去,自己这块令牌的身份恐怕就要露馅了。 狐假虎威的戏码演不了太久,当下之际是要赶紧洗清嫌疑。 沉香瞧着他心思在别处,偷偷把他面前的甜糕一筷子戳走,筷子戳到一半被卫洵的眼神逮了个正着,她心虚地收回手,甜糕“啪”地掉回盘中。 卫洵长眉一挑:“你这丫头,胃口倒是挺好。” 他将盘子推到沉香面前,示意她不必客气,“先前听你说鲛人以月光之精华、魂魄之精气为生。” “确实如此。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一条典型的人鱼了,我饿了。”沉香两指拈起甜糕往嘴里一扔,囫囵吞下,结果被噎得连连咳嗽。卫洵赶紧递了杯水让她缓缓,腾出另一手轻拍她后背帮她顺气。 “这哪里是饿了,分明是馋了。”卫洵瞧了瞧满桌饭菜,只有甜食被她吃得精光。烛火昏黄,他对上她的双眸。她刚刚好一顿咳嗽,此时两只眼睛红扑扑泛着水光,心虚的模样像只兔子。 既然是要到人间行走,日后还得好好教教她规矩礼数。卫洵心想。 放下筷子,沉香丧气地耷拉着眉毛:“你说,李大夫真的死了?” “那日公堂上你也听到了。现在不仅是他死了,我们两还成了杀人犯。” “那我们要一直被关在这里吗?” “当然不会。” 沉香眼前一亮望向他。 “怎么可能一直关着呢?杀人按律可是当斩的。”卫洵一盆冷水泼得她透透的。 沉香打了个冷战摸了摸自己的颈脖。 卫洵瞧着她这副胆小的模样,不觉有几分好笑。这小丫头,真是越看越像兔子。 女扮男装探探路 饭后,公差收了餐盘关门离开。卫洵起身去推开后窗,窗外夜风习习吹入胸怀,一轮弯月挂在天边。 “我困了,先去睡会。你坐在这不要动,替我盯着这个月亮,”卫洵对沉香道:“等它升到那棵树的顶尖,你就喊醒我。” 沉香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好好好”应下来。 床榻离她几步之遥,卫洵在榻上和衣而卧,神色疏淡平静,不知是真睡着了 分卷阅读9 还是仅仅闭着眼。 沉香倚在窗边看着他,眉目如画,清冷俊逸,当真是生了一副好皮相呀。她还想凑近研究研究,但万一他只是装睡…… 沉香赶紧打消了念头,专心望着外头的明月与星辰。今晚月光淡然,没什么营养,倒是夜风中浮动着香樟树的气息,臭臭的真好闻。 月上梢头,亥时。 沉香走上前,刚想伸手推醒卫洵,他先一步睁开了眼。 这个骗子果然是装睡,沉香赶紧收回手。 “我出去一趟,半个时辰内回来。”卫洵简单扔下一句,一翻身跃出了窗外,动作利索,没有一点声响。 亥时是公差们值夜换班的时候,冷泉镇只是一个偏僻小镇,衙门里当差的人素日清闲懒散惯了,衙中各处守备很是松懈。 卫洵借着夜色潜入衙门库房,库房昏黑,他吟动口诀,在虚空中信手一拈,一小簇幽兰色的火苗从指尖升起,照亮了架上的书册。 他取下其中一本,快速扫过书册中内容。 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户籍名册,但里头记录了镇上各人的生卒年月日时。 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下一班的公差马上就要过来值夜了。 卫洵将名册放回,一旋身又隐入了夜色中。 “慢吞吞,你再不回来,我就去睡了不等你了。”沉香开窗迎他。 这话说责问的,好像他二人真是一对私奔的小鸳鸯,卫洵好笑:“你睡你的,等我干嘛?” “唔……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卫洵并不答她,径自进屋坐下,神色很是严肃:“待会我会召来鬼魂,你莫要贪吃。” “你竟然会招魂?”沉香眼睛晶亮晶亮看着他:“可是召唤李大夫?” 卫洵点点头。 “放心吧,他是好人,死了也是个好鬼。我绝对不吃。”沉香承诺。“你不信,那我就发誓!绝!对!不!吃!”她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 卫洵倏忽一笑:“你这条鱼,发誓的手势还真是特别。” “你要学吗?我教你。” “不必了,先忙正事。”卫洵推开桌案上的摆件,指尖沾清水在桌面写下一行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词。 不一会,一阵凉风从窗户嗖嗖卷入屋中,沉香闻到魂灵的芬芳气息。 来了! 她并没有阴阳眼,看不到桌前李春的鬼魂。但卫洵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前几日还活生生的李大夫,现在浑身湿淋淋、双目无神地飘了过来。 刚死的新魂,似乎还有些茫然无措,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卫洵伸手穿过了眼前的灵体,闭上眼感知李春生前的最后一些记忆。 沉香托着脑袋认认真真看着前方,明明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许久,卫洵收回手,悠悠叹了口气,又扣指念了个咒语,送走了李春的鬼魂。 刚才魂灵站立过的青砖上,留下一滩隐隐的水迹。 屋里烛火一动,沉香看到他素日冷寂的眼眸竟然滑落一滴眼泪。 沉香关切问:“你怎么哭了?” “这不是我的眼泪,是他的。”卫洵神色清淡,和灵体接触,难免会被传染情绪,并不是什么大事。 “如此看来,今夜我是不能睡了。”他淡淡对沉香道:“你赶紧去休息,接下来还有需要你协助的地方。” 沉香还想说什么,卫洵抬手在她额前划了一个咒语,她立马一倒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冷泉镇早上的菜市场格外热闹。 今日镇外的一家农户挑了两箩筐新鲜小菜苗叫卖,一名年约三十的□□挎着菜篮子在箩筐前挑拣。 □□身段纤纤,颇有姿色,眼角一颗泪痣更是俏丽。不远处巷口几个卖鱼的汉子见了她,嬉笑着朝吹起口哨。 □□莞尔一笑,也不计较,选了几颗新鲜水灵的小菜苗放入篮子。 少妇人称赵四娘,是镇上医馆悬壶堂杜十九的夫人,素有美名。 一个面目生涩的青衣小少年低着头急匆匆赶路,与赵四娘撞了个满怀,篮子里的菜苗撒了一地。 赵四娘有几分恼火:“你是谁家的轻浮公子,就不懂好好看路?” 少年蹲下帮她拾起菜苗,抬头对她一笑。这一笑是白齿青眉,眼波如水。“实在对不住,都是我唐突,冒犯小娘子了。” 赵四娘愣了愣神,眼前竟是如此清俊可口的小哥……她定了定神后柔声道:“没事没事。方才可撞疼公子了?” 少年揉揉手臂,清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确实……有点疼。” 他拉起袖子,底下白嫩嫩的胳膊确实淤青了好大一块。 赵四娘皱起眉头:“这得赶紧敷药才行。不如公子随我去家中医馆一趟?” 小少年微微一笑:“也好”。 此时此刻,少年心里也是窃笑的。 果然被卫洵说中了。她早前还担心 分卷阅读10 穿成男装会被人识破,但卫洵指着她前胸打包票说你这一马平川,具有女扮男装的绝对优势,绝对不会有问题。 卫郎诚不欺我也! 赵四娘领着小公子,面上绯红淡淡,内心绮念丛生。 她的丈夫杜十九这几年一心都扑在经营医馆上,与她感情有所生分,前几日又发生了那等可怕之事…… 赵四娘回头瞧一眼小公子,他也抬头回报她浅浅一笑。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和煦、桃李流光,赵四娘一半娇羞一半欢喜,脸上更添一抹绯红。 这俊俏的小公子,简直是她枯燥□□生涯中吹来的一缕清风。 二人走到青石桥边,小公子突然捂住了肚子:“完了完了,人有三急。小娘子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说完便一溜烟钻到了桥边大树后头的灌木里。 赵四娘只等站在桥边等他。 夏末初秋,正好是旱季,桥下的小河水位没不过脚背。这座青石桥底下的桥洞在旱季很是阴凉,而且鲜有人来,是幽会的好去处。 赵四娘想起当年杜十九对她穷追猛打的年月,幽幽叹息。 忽然,她听到桥洞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依稀……像是她家那口子。 赵四娘心里“咯噔”一下,蹑手蹑脚走到桥边一个隐蔽处,竖起耳朵。 “我要的一两僵蚕都在这了?”说话的人是杜十九。 一个女声响起:“你还信不过我?” “我的好丽香,我怎么可能不信你!”杜十九对那女人语气十分亲热。 赵四娘心里凉了半截,丽香正是李夫人的闺名。 那女人又道:“你要这么多僵蚕做什么?” “我打算在她每晚的安神汤里加一丁点僵蚕。药性相冲生毒,短则半旬,长则一月,她的咳疾会变本加厉。” “那你为何要用我铺子里的?我就不信你自家医馆里全都用完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四娘她心细得很,要是无缘无故少了一两僵蚕,她肯定要盘问一番。” 女人娇声笑了:“你果然深思熟虑。只是不知道杜郎这些个心思,日后会不会也用到我身上。” “说什么胡话,你可是我的心头肉,我疼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算计你。” 桥洞里响起男女窸窸窣窣的亲热之声。 赵四娘愣了愣神,老半天才缓过神来,下一刻如遭晴天霹雳,手上的菜篮子再也拿不稳,骨碌骨碌地滚下地去。 假装出恭回来的沉香找到赵四娘。赵四娘眼里已经没有什么俊俏小公子了,她像被人抽去了魂魄,眼里是空的,嘴里是干的,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木讷地站在桥边草丛里发呆……一直到桥洞里的人都走了,天上开始下雨了,她都浑然不觉。 “小娘子?”沉香用力叫唤着她:“都下雨了,快随我到前头躲雨去。” 赵四娘这才回过神来,抬手一抹脸,一脸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泪。 “小娘子你怎么哭了?”小少年流露同情。 沉香抬起袖子替她擦泪。赵四娘却一把拽过她,毅然决然道:“我要去官衙,现在,马上!” 水落石出 一个身着黑衣斗篷的男子被公差领着进了衙门。 刘县丞一见来人,立马放下手头公文,起身恭敬相迎。 来人斗篷一摘,露出身上一袭锦缎黑袍,袍上飞舞着银线绣成的六芒星细纹,贵气非凡。 “在下司天台风嚣。”男子拱手自我介绍,紧接着将前几日刘县丞呈送州府的黑金腰牌拿了出来,开门见山问:“这块腰牌是从哪里来的?” 刘县丞恭敬行完一礼,忙道:“前些日子冷泉镇闹了一桩杀人案,涉事的一对男女身上就带着这块腰牌。” “腰牌上的名字你可认识?” “认识认识,”刘县丞指着黑金腰牌背面一行小篆念道:“灵、鸢,正是那名男子的名字。” 风嚣冷笑:“他竟自称灵鸢?” 刘县丞害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急忙挠了挠脑袋辩解:“虽然当日人证物证皆在,但老夫识得这腰牌,不敢擅作主张。既然是司天台的人,那必然是修习多年、守法守规的,怎么会无端端劫财杀人呢?想来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风嚣打断他:“那两人现在在哪?” “老夫让他两人暂留在衙门后堂,有下人伺候着,衣食用度样样不缺。本想着等他们彻底查清结案、洗脱罪名后再放人,没想到惊动了风大人。” 风嚣眼中冷光一闪:“我从京城一路快马赶来,可不是为了接两个犯人回去的。” 刘县丞“咦”了一声,“那请问风大人,有何指示?” 风嚣将那枚腰牌收好:“灵鸢是司天台的罪人,按理应该带回京城听候幽禅上师发落,但上师近日闭关清修,不能让这等货色扰了清净。” “所以……”刘县丞似乎明白了什么,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分卷阅读11 :“风大人是让下官将二人,判斩?” 风嚣似笑非笑,“判案和刑罚是县丞您的事。朝中有规定,神官不能干涉政事,我可什么都没说。” “那……” “不是人证物证都齐全了吗?刘县丞秉公办事即可。” 刘县丞连连点头称是。 卫洵坐在后堂小屋里,倚窗假寐。 门被大力推开了,为首两个衙役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将他押下。后头两个衙役满屋遍寻不到沉香。 “还有另外一个人呢?”衙役大声质问。 卫洵指着迎风大敞的窗子,“逃了。” 公堂上,刘县丞换了一身官服,威风八面地坐镇中央。 堂后的屏风坐着风嚣,他静静地看着衙役们将卫洵押进公堂,唇边冷笑。 卫洵啊卫洵,你也有今日。 堂前,“什么,逃了?”听到衙役的回报,刘县丞显然没料到这么一出,偷偷朝身后瞥了一眼,见屏风后人面色阴沉,他心虚地斥责:“那你们几个还傻站着干嘛,赶紧去镇上搜。” “报!”一名公差气喘吁吁冲进来:“有人击鼓鸣冤。” “哪来的刁民,瞎鸣什么冤。”刘县丞不耐烦地挥挥手,“让那人回去,明日再来。今日本官要速速了结李春的案子,其他案子往后再议。” 公差为难地禀报:“击鼓者为的就是李春这桩案子。” “这,这这……”刘县丞脑壳疼得厉害,叹了口气:“那让他进来。” 不一会,一个身姿袅娜的少妇走了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一身青衣,唇红齿白,仔细一看竟比那少妇还俏丽几分。后生一进门就看到了卫洵,偷偷朝他抛了个眼神,俏皮得很。 不过刘县丞没注意到这一幕,他皱眉看着少妇:“赵四娘,击鼓鸣冤之人可是你呀?你怎的,淋得这般狼狈?” 赵四娘红肿的泪目里含着幽怨:“是民女击的鼓,为的是……为的是前几日李春的死。刘老爷莫要冤枉了无辜之人。” “那日公案的情形你也在堂下看到了,你丈夫还是此案的关键人证。怎的,你难道想说这个男人是无辜的?” “正是。”赵四娘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杀人之人,是杜十九,我的夫君。他杀人行凶,还想嫁祸这两个外地人。” 刘县丞倒吸一口冷气,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赵四娘按下心中悲伤,娓娓陈述起那日的所见:“我丈夫知道李春的春草堂里来了两个逃婚的外地人,老早心里就惦记上了。后来又得知那两个外地人身上还带了不少钱财,于是和谋李春的夫人,趁李春晨起不备将其勒死,尸体扔到井中,再装模作样过来报案。如此一来,他们二人既除掉了李春,又可以将外地人的钱财据为己有。” 刘县丞捻着胡须连连摇头:“本官知道春草堂和悬壶堂生意上诸多不和,但怎么也不至于要杀人的地步。况且,你家丈夫怎么会这么熟悉李春家的事?荒谬荒谬。” 赵四娘冷冷一笑,两行清泪无限凄楚:“的确荒谬。毕竟勾结外人,谋杀亲夫这种事,但凡有心肝的人都不可能做得出来!” 她哽咽着继续说:“民女在案发前一晚的确约了李夫人到家中打麻将,但第二日清晨李夫人早早就离开了,民女丈夫也紧跟着她出了门。要怪就怪杜十九他一心惦记着杀人,竟将他从不离身的玉佩落在了床头,民女拿着玉佩追出家门,却见到……却见到杜十九竟然和李夫人一起进了李家……院里只有李春大夫一人,趁他不备将他勒死。” “可怜李春这么一位一心一意、真心实诚的好夫君,李夫人不仅袖手冷眼从头到尾看着他被人活活勒死,甚至连那要了他性命的锁链,都是她亲手递给杀人凶手的。”赵四娘徐徐摇头:“我很是惊恐,事后质问夫君,他一边说李春垄断药材抢他生意,一边又辩解只是贪图那两个外地人的钱财才一时间起了杀心。他真是该下地狱!” 刘县丞被这直线急转的案情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道:“那你怎么拖到今日才来报官?”早几日来就不至于让他这么前后为难…… 赵四娘苦笑:“先前我信了他的鬼话,想着他哪怕贪财杀了人,也是我的夫君,也是为了医馆的生意和我们整个杜家。我也怀疑过他和李夫人的关系,他对天发誓说与李夫人绝无奸情,可笑我竟然信了……直到今日路过桥洞,听到他们二人竟然密谋在我每晚服下的汤药里下毒。是啊,除掉了李春,再除掉我,他们两个奸夫□□,一个死妻,一个守寡,便可毫无阻碍地在一起了。想得太周到了,好深的谋虑,好巧的心思,哈哈哈哈……” 赵四娘捂着心口,一边哭一边笑,状若癫狂。 堂上所有人都被她的这番陈词震愕了。 屏风后有人轻咳两声,低声提醒刘县丞:“不过是一个疯妇的疯言疯语罢了,不足为信。” 卫洵耳力向来极好,立马辨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轻笑出声,“风嚣?司天台竟然把你派来了。 分卷阅读12 幽禅上师还真是看得起卫某人啊。” 黑袍男子愣了愣,有几分气恼地从屏风后走出来,与卫洵冷眼对视,“许久不见,卫太史竟然沦落到这个境地了。听说你杀人了,竟然对一介乡野草民都下得了手,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卫太史?刘县丞对这个称呼暗暗心惊。 “风司仪就这么盼着我杀人?”卫洵长眉一挑,悠然回望向黑袍男子,“神官不得干政,你忘了?” 风嚣不答话,鼻中一哼。卫洵这家伙永远都是一副漠然世外、一如云烟的模样,光是看着都让人厌恶。 刘县丞回过神来,他隐约嗅到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但至于这杀人一案……他双眼半眯,盯着赵四娘,“咳咳咳,别哭了,把眼泪收一收。你说杜十九与李夫人密谋杀人,可有证据?” 赵四娘点点头,“那日行凶,杜十九费了好大力气,掌心都勒出血了。这几晚我帮他敷药,他手上仍有血印。那条锁链花纹特殊,刘老爷一查便知。” “刘县丞!”风嚣按捺不住了。 刘县丞夹在两头,摘星阁是当朝新宠、前途无限,司天台的势力日积月累、根深蒂固,两个神官机构都不是他一介小小县丞得罪得起的。他心里恼火得很,“这个案子如此棘手,证据不足,今日退堂,择日再查!” “慢,今天这案子必须查!” 一个如洪钟明亮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一位身着软甲、腰悬佩剑作武官模样打扮的男子抬脚迈入公堂。 “这位又是何方神圣!怎的不通报一声就进来了?”刘县丞老大不乐意,一个简单平常的工作日竟然来了三拨人,他这县衙像菜市场热闹。 卫洵眼眸轻抬:“秦放,你可算来了。” “秦将军……”风嚣脸色愈发难看,此人既然来了,看来今日又动不了卫洵,如此大好机会竟又白白错失。 “我把王知府请来了,路上耽搁了些许时间,来迟了。”秦放满是歉意对卫洵解释。一回头,另一个身着官服、神情肃穆的中年男子紧跟着进了屋,秦放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案子,还且由王知府好好审理审理。” 有王知府坐镇,又有金吾卫将军持剑把守一旁,公堂上氛围全然不同。刘县丞唯唯诺诺退到侧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风嚣的脸色更不用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杜十九和李夫人很快被带了上来,两人死活不承认,但正如赵四娘所说,杜十九手心留下的印痕与锁链上的鹤纹吻合一致。 眼见形势不妙,李夫人不再装疯卖傻,索性翻脸,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杜十九一人头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自己本是良家妇女,这一切都是是被杜十九撺掇洗脑的…… 杜十九气得两撇八字胡一颤一颤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怒道:“明明是你这婆娘看见茶杯下的银票起了歹心在先,如今却想全部脏水泼我身上,你你你……□□无情!” 李春一案水落石出,王知府给两人都判了秋后问斩,而刘县丞,则因查案不力被王知府当堂痛斥一顿。 这桩峰回路转的公案,也成为了冷泉镇日后街坊邻里茶余饭后的一笔谈资。 退堂后,沉香将发带一摘,长发披散,前一眼的小少年郎变成了妙龄少女。她凑到卫洵身旁,满脸都是事成邀功的小得意。 风嚣没有讨到便宜,黑着脸匆匆拂袖而去,一刻都不愿意多留。 他经过沉香身旁时,压低了声音阴沉沉地说:“你可知背叛司天台是什么下场?” 沉香转头打量他,“你谁呀?” 风嚣不答,哼了一声走掉了。 卫洵心中了然。灵鸢虽然是从司天台出来的卧底,但风嚣这种常年高高在上的大弟子并不认得她本人。风嚣跑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过是因为他从有限的情报和那一枚腰牌,草率推断了沉香的身份。 想必风嚣以为沉香背叛旧主,转投了自己,所以才会如此愤慨。 卫洵垂眼对她春风和煦地一笑,“不必理他。此番你做的不错,回头我必当好好答谢。” “一言为定!”沉香十分高兴,笑起来两颗虎牙雪白俏皮。 一旁的秦放见卫洵沉香二人如此亲密,疑惑不已。卫洵只得将伏魔寺坠崖后的遭遇缓缓道来。当然,他隐去了沉香真身是人鱼以及他们之间的赤焰藤交易。他只道沉香并非女贼,况且颇有慧根,他属意将她带回摘星阁收作弟子。 反正他座下弟子成百,多她一个不多。 秦放知道沉香竟然于滔滔江水中救了卫洵,佩服不已,一口一个“沉香姑娘”唤得她烦不胜烦。 既然沉香不是偷盗宝物的女贼,那真正的灵鸢到底去哪里了。面对秦放的疑惑,卫洵判断她十有八九已经死在了通天崖下。 归途漫漫 那日伏魔寺一乱,十二暗卫只活下一个刀疤,秦放一心救人,没有率兵深追。 他问清了悬崖下沐兰江 分卷阅读13 的流向,从州府调集精兵沿江而下,期间收到好几只卫洵放出纸鹤,得知了情况后立马带着王知府赶到了冷泉镇。 这才有了公堂上最后真相大白的一幕。 卫洵沉香临走前,特意到春草堂给李大夫上了三炷香。之后秦放领着几十个精兵,一行人马浩浩荡荡护送卫洵离开了冷泉镇,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卫洵不希望沉香身份暴露,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她也是小孩心性,对人间什么事物都好奇,什么都想学,什么都不拒。白天听秦放瞎吹沙场战事,晚上听卫洵讲解二十八星宿…… 沉香学东西又快又杂,不知不觉,离“上知天文地理,下知母猪产后护理”的境界又近了一步。 在所有人间事物里,她最好奇的还是卫洵。 那日沉香按照他的吩咐扮作青衣小生,将赵四娘引到桥边听壁脚,最后借赵四娘的口让真相水落石出。他的未卜先知、精心设计让沉香佩服不已。 “你从哪里看出来,杜十九与李夫人有私情?”她在马车里拉了拉他衣袖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卫洵闭着眼,靠着车窗休息,淡淡开口道:“男女□□交合过后,彼此之间会连接着一条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线。在公堂上看到他们第一眼,我就推断二人有染已久。” 沉香又问:“那赵四娘……你怎么知道她目睹了整个现场。” “我从李春生前最后的记忆里看到了她。”屋子外头矮墙上一个右眼角有一颗泪痣的美妇人。 “你怎么知道那日在菜市场,赵四娘愿意搭理我?”搭理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子。 “她今年恰逢流年,夫妻宫不稳,却又春情暗动。你这般英俊的小少年,想来她不会拒绝。”卫洵懒懒地睁眼瞧了瞧她。 ——巴掌大的小脸,明眸皓齿,略有稚气还未长熟,气质姿容介于男女之间。 沉香托着腮,回味着他说的话,除了那一句“英俊”,其他话她一片懵懂,于是继续追问:“那你又如何知道那对男女当日一定会在桥洞底下密会?” “算出来的。”卫洵说得轻描淡写,但那一番推算可是耗费了他不少精力。 “还未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算出来?” “你先前不是问我从事什么行当吗?这就是我的行当。” “算命的不都是瞎子吗?” “你是传奇小说看多了吧……” “这你都知道?太厉害了!” “……” 车队沿着官道疾驰了几日,道路两旁风景变换,卫洵一行很快到了临江城。 临江地处南境鱼米之乡,在东南诸城中最为繁华。 按照卫洵以往的风格,他必然会下令专心赶路、不作停留。但因允诺了要“好好答谢”在冷泉镇一案中表现突出的沉香小丫头,此次卫洵特地来到了城中闻名遐迩的酒楼留香居。 秦放与众兵在楼下吃肉喝酒,卫洵带着沉香到楼上的雅座。 此处俯瞰一片湖光山色,水如碧玉,山如黛墨,夏末的荷花蜿蜒到岸边,湖边垂柳依依,一座白石拱桥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好一幅临江夏景图。 沉香探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打量着远处的街市行人。杀鸡宰鹅卖鱼的,吞刀吐火卖艺的……太有意思了。 卫洵放下茶盏,抬眼望她:“昨日教你的,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沉香眸光一亮,声音清亮亮道:“鹅,鹅,鹅,曲项……” “唔?”卫洵眼角一挑,三岁小孩都能背的,“又忘了?” 沉香犹豫了几分,还是下定了决心:“鹅鹅鹅,曲项用刀割。拔毛烧开水,铁锅炖大鹅。” 卫洵叹了口气,捏了捏额角。 沉香怯生生望向他:“我知道原文不是这样,但……但原文那个意思太没意思,还是我这个有意思。” “你倒还有理了。”卫洵寻思着等回到京城,一定要给她找个好点的先生。 说话间,小二殷勤的将菜肴端了上来。他了解她的口味,点了一桌子的酸酸甜甜的:松子桂鱼、蜜汁酥肉、桂花酸梅鸭、椰蓉枣泥糕、牛乳燕窝糕、蜜糖红豆饼…… 沉香很是高兴,筷子根本停不下来。 卫洵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口,抬眼却见对面的枣泥糕已经空了一盘,哭笑不得,“你别一下子吃撑了,酒酿圆子还没上呢。” “没事,枣泥糕有枣泥糕的胃,酒酿圆子有酒酿圆子的胃。”沉香振振有词。 “你到底有几个胃?” 沉香拍了拍胸脯,“我脖子以下全是胃。” “也对。”卫洵扫了一眼她平坦的胸,点了点头。 “卫洵,你看。”沉香忽然凑到他旁边,悄悄指着东南方一角:“那个黑脸大汉也在此地。”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卫洵看到对面酒楼里坐着几个熟悉的身影,为首的正是风嚣。 根据秦放观察,从冷泉镇离开后,司天台的人一路上都在盯梢着 分卷阅读14 他们,大约这伙人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插手的机会罢。 沉香学着他的模样,一板一眼地皱着眉头:“他每次瞧着我,都跟家里死了亲戚似的。我该不会……” 卫洵眼梢一抬:“该不会什么?” “我该不会很像他死去多年的妻子吧?” 卫洵被一口茶水呛住,连连咳嗽。沉香关切地给他递上帕子,“都这么多天了,你脑子的水还没流干净呢。” 瞧着那张凑近的小脸,真是唇红齿白、秀色可餐,卫洵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反手抓住她小小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身前,勾唇一笑,眼底浮起玩味之色,“你猜错了,实不相瞒,你长得很像我未过门的妻子,那个黑脸的家伙嫉妒我,才如此放肆地盯着你。” 沉香疑惑地摸了摸自己脸蛋,“有多像?” “一模一样。” “她人呢?” “死了。” 沉香很是怀疑,抬眼望他,他垂眸对上她的视线。他一手拥着她,一手抓着她手腕,眼眸漆黑如墨,意绪万千:“你不信我?” “不信!你肯定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沉香心虚地别开眼。 卫洵笑笑将她放开,她马上像小兔子一样跑回自己座位上去了。他在回头看了看对面,果然风嚣的脸更黑了。 是夜,秦放截获了一只信鸽,鸽腿上绑着寄给司天台的密信。 “风嚣在这信上说,灵鸢已为卫太史所染指,关系亲密,颇为信任,如不即刻行动,后果不堪设想。”风嚣料定他不仅顺利抓获了偷盗圣物的卧底,还俘获了卧底的芳心,形势对司天台极其不利。 “哦,他果然这么想?”卫洵懒懒一瞥,轻轻哂笑,将信纸绑回鸽子身上,手一抬,鸽子扑棱扑棱翅膀消失在夜空。 秦放“啧啧啧”看着眼前这位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为了迷惑幽禅,堂堂卫大人对这小丫头片子也下得去手。” 卫洵抬指掸了掸前襟的灰尘,任由晚风漫不经心吹起他的长发,“既然他们早就认定了她是灵鸢,那索性就让他们将错就错。” 对方越是急于出手,才越容易露出破绽。 他拂袖转身回房,身后夜风吹动庭树,沙沙作响。 夏末午后下了一场骤雨,路面泥泞,马车放缓了脚步徐徐前行。 秦放一人一马走在最前头,途中好几次见到有官宦人家的马车急急忙忙从对面驶来。 其中一辆对向而来马车转弯太急,车轱辘栽进泥水坑里,整座马车侧翻在官道中央,阻断了去路。 秦放赶紧吩咐手下上前查看。 所幸车上人员只是小小擦碰,并无受伤。忙活了半天总算把车身扶正了,车夫擦着汗向秦放等人道谢。 “雨天路滑,怎的如此仓皇奔走?”秦放疑惑问道。 车夫摇摇头叹气:“前些日子一直下暴雨,禹川的水涨上来淹了好大一片地方。我在禹州城活了四十年都没见过那么严重的水灾。” 秦放瞅了瞅马车上单薄的物资,道:“可你们并不像逃难的……” “实不相瞒,我们府上殷实,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沦落到逃难的地步。此次出城是为了护送我们家小姐回乡。”车夫神色隐晦,似有难言之隐,犹豫道:“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朝廷的神官来看过之后,说是江边大兴土木惊扰了龙王,才引来了水灾的祸患。要平息这场祸患,唯有选献清白人家的姑娘去给龙王作妻子。” 所以暗地里得了风声的禹州城大户人家,才会如此急急忙忙把家中女儿送到城外,或是去投奔邻近亲戚,或是回乡下老宅。 车夫不便多言,谢过秦放后又急急上了路。 倒是车厢里一直偷听的沉香不淡定了。她一脸不解道:“你们人间的小破江,怎么会有龙王?” 哪家龙王这么没眼力,放着浩瀚的大海不去,偏要委屈自己住条水沟? 卫洵心中也是奇怪,双眉微蹙道:“这禹川素来平静,虽说今夏暴雨是比往年多,但也不至于闹得如此厉害。” 还有龙王娶妻这种活人祭祀,从前朝起就明文废止了,怎的又被搬出来? 此事未有弟子来报于他,看来,在禹州城中决定献祭活人的神官,必是司天台的人了。 禹江水患与龙王祭 禹州城官衙,偌大的厅室中央,放着一座模拟禹州城的沙盘,旁边站着两人——方太守正急的抓耳挠腮,年轻一点的徐郡丞倒是淡定。 徐郡丞对方太守建议道:“禹州的地方志也曾记载过龙王祭,可见司天台左使并不是随口胡诌。” 方太守“哼”了一声,“地方志都是几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不足为信。水患就要有水患的治法,成天尽知道怪力乱神,成何体统!” 徐郡丞“啧啧”摇头,“地方志你不信,司天台的话你总得信吧!司天台从开国到如今,能一直深得皇帝信任,人家也是得有真本事的。” 分卷阅读15 方太守闷闷不做声。 徐郡丞趁机道:“你说要疏通河道、加固堤防,也没错!可是老方,时间不等人啊!你这一铲子一铲子地疏,疏到什么时候?现在城南已经一片泽国,民不聊生……” 方太守一拍桌案:“灾情再严重,我也不能拿人命开玩笑啊!万一把活人献出去了,水患还是不退,我如何面见禹州百姓……到时候我干脆一条绳子吊死在城门算了!” 这时,一名官差过来传话,说是前方正堂来了人。 方太守心想肯定又是司天台那几人,来来回回就是祭祀那一套把戏。他轻哼一声,挥挥手表示不见不见。 官差见太守神色,忙解释道,除了司天台的,还来了另外一拨人,两拨人似乎为水患之事吵起来了。 竟然有人和司天台叫板?方太守眼前一亮,赶紧吩咐“去见去见”。 前厅,一名眉目深重的女子拢着一只黑猫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倨傲。风嚣站在她身前。 一身白衣的卫洵神色泠然站在另一侧,他身旁的秦放一直警觉地握紧剑柄。 方太守进来时,只听得卫洵冷冷道了一声“献祭活人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来,也真是心术不正。”方太守感觉被人说出了心声,拧巴了多日的眉头一下子舒朗了。 “献一命,活千百命,我怎么就心术不正了?”坐上女子嗓音低哑,目光锐利:“再说了,论辈分,你不过是我和风嚣的师弟。后辈要有后辈的规矩,别以为自己混得人模狗样了就可以对别人指指点点。” 卫洵轻轻一笑,“许久不见,青音师姐还是如此糊涂。论辈分,你们二人年岁的确摆在那里。但论官阶,你和风嚣还未向我行礼。按我朝律例,下官不敬长官者,杖四十。青音师姐,你说,到底是谁不守规矩?” 卫洵作为摘星阁太史,官列二品,在神职中仅在国师之下,和司天台的一把手幽禅上师平级。青音、风嚣不过是幽禅上师座下的左右二使,按照礼节,的确是要向卫太史屈膝行礼。 见青音师姐被噎得无话可说,风嚣赶紧把话头拉回来:“不管怎么说,龙王祭势在必行,为大局计,为禹州城计,为万千禹州百姓计,牺牲一个活人又算得了什么!” 卫洵冷笑:“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出这样的风凉话,一看就知道要去送死的人不是你。” 方太守差点老泪纵横地鼓起掌来。 风嚣咳咳两声掩饰过尴尬的神色,青音接着替他说道:“卫太史也是阅读典籍无数之人,能献祭神明者,必须生辰八字符合才行,这个道理你岂会不懂。” “人已经定下来了?” “只是暂定下从禹州城家世清白人家未出嫁的女儿中挑选,具体最后是何人……”青音说到此停了停。 方太守趁机插上一嘴:“其实昨日青音左使已经演算了一轮,定下了禹州城隋家小女儿玉妍,只是目前消息还没放出去。” “隋玉妍?”卫洵若有所思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号称南国第一美人,艳名远传道京城的隋玉妍?” 方太守点头称“正是”。 青音与风嚣二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卫洵轻笑一声,转过身盯着风嚣:“这位隋姑娘,怕是圣上也听过美名吧。不知怎的,我想起另外一事——之前听闻你姐姐夏妃对选秀之事颇多微词,接连去寺庙神社花大价钱求了好多留住姻缘的符咒。” 风嚣愤愤然:“只不过是别人送家姐的一道回心转意符罢了,你莫要瞎做文章。” “回不回心我不知道,但钱肯定是回不来了。”卫洵唇角笑意荡漾,眼底却森森然别有深意,“据说,此次选秀名单里就有隋玉妍的名字。难为你这个做弟弟的如此有心,千里迢迢替夏妃跑一趟主持活人祭。” 打着为黎民百姓除去水患的名号,原来是假公济私为自己姐姐除去争宠的对象。 风嚣眼中迸起恨意,“卫太史如此含沙射影侮辱宫妃,果然骨子里和你的好父亲一样,都是朝廷的不忠不义之人!” 话音一落,青音脸色一震,秦放更是惊恐地望向卫洵。 卫洵的父亲,绝对是高度禁忌的话题。 卫洵目光望着梁上,沉默了半晌,脸上并没有出现震怒或激动之情,他淡淡道:“既然提及了父亲,那我还真有些话要私底下和风嚣师兄聊一聊了,烦请各位回避一下。秦放,你守着门。” 沉香不懂他为何忽然要屏退众人,但看着秦放阎罗一样凶恶的神色,众人识相地从门中出去了。 也不知卫洵使了什么咒,全程风嚣竟一声没吭,最后鼻青脸肿的从门里出来了,看来卫洵这顿“聊”得不手软。 沉香托着下巴思忖,风嚣这个一米九的壮汉是怎么被卫洵摁在地上胖揍的?明明卫洵那颀长清俊的身板看起来更像个文弱书生…… 青音携司天台众弟子将风嚣接走后,冷冷扔下一句“定将卫太史阻挠治水、欺辱神官的罪状告到圣上面前”,借着夜色乘车快马离开了禹州 分卷阅读16 城。 方太守捋着胡子含笑目送他们离开,徐郡丞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来回踱步焦虑道“得罪了朝中贵人这可如何是好”。 方太守倒是舒心极了,平摊开禹州地图,重新商议疏通河道、筑高大坝之事。 入夜后又是一场大雨,连着下了两个时辰都不见势弱。前方有人来报江水又涨起来了,方太守按照之前布置的方案,一一吩咐官差们去迁移城南居民。 府衙中大小官员一时间奔走不停。不远处,卫洵一言不发独立檐下,风灯昏黄色的暖光勾勒着他侧颜,他目光落在漆黑的夜雨中,眼底一片幽暗深邃。 周遭众人皆是步履匆匆,唯有他伫立在那里,双眉微蹙,薄唇紧抿,周身的清冷孤寂。 沉香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卫洵,按照秦放的意思告诉他客房已经安置好了,可以回房中休息。 幸亏卫洵的到来,方德泰太守终于不用再管那个神神叨叨的龙王祭了,也不用看司天台的眼色。因此在安置卫洵一干人等这个问题上,方太守百忙之中也不忘用心,命人腾出几间最好的厢房,被褥茶盏一切都是新的。 沉香传达完“快随我回去安寝”的口信,卫洵依旧不为所动,兀自望着夜雨沉思。 沉香伸手触摸着外头的夜雨,雨丝斜斜穿过她白嫩的指尖,雨水打在手心一片冰凉,最后顺着她光洁的手腕蜿蜒到身上。 半晌,卫洵开口:“这雨下得蹊跷,只怕水患一事不会如此简单。” 沉香想了想,一路来到禹州城,虽然也有雨,但如此连续、滂沱的大雨,的确罕见。 禹川江边天色沉沉,阴风怒号。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方太守率众官差,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水来到沿岸姜家村,挨家挨户敲开门劝说迁移。 门里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执拗摇头,“俺家老头子就葬在这里,俺哪也不去。” 安土重迁。 方太守磨得嘴皮子都快破了,像老婆婆一样不愿迁走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百般焦急的方太守转头望向卫洵——那个白衣男子正仰首遥望天色,阴冷的江风吹起他宽大的袖摆。 方太守:“卫大人,敢问现下如何是好?” 卫洵:“按律神官不能过问政事,但今夜到明早还会有一场大雨,雨势比昨夜更迅猛。” “那岂不是……” 卫洵点点头:“明日此地将全然不复存在。” 方太守神色忧虑道了声“下官晓得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紧接着重新振作精神,狠下心吩咐手下们:“传令,姜家村所有人必须日落前迁入城内安置,不得违令。如有不从者,直接带走!” 刚才的老婆婆第一个站出来,苍老的身影很是坚决:“俺偏不,死也要和老头子死在一块!” 方太守点头,“来人,去把她丈夫的坟挖了,将棺材一起送入城内。” 老婆婆流着泪摇头哭喊:“你们敢,还有没有王法了!” 方太守吩咐手下将老婆婆带走,他匆匆别过头,不让别人看到他眼里的不忍。 为官一任,他又何尝愿意如此。 在官府的强硬手段下,姜家村的居民很快被送入城中,最后安置到城中临近官府的一座空宅中。 当夜果然如卫洵所料,一场更凶猛的大雨如刀枪一般从天而降。冲刷着、咆哮着从屋檐汇集落下的雨水,好似一片瀑布。全城的人都在夜里望着这片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大雨,没有人说话,阴暗的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滔滔江水漫过长堤,如野兽一般吞噬了姜家村的屋宅、祠堂……昨日众人争执过的地方,已化为一片汪洋。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雨势变小了,方太守又张罗着要把姜家村临近的一村人也迁走。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城中地方有限,根本容不下这么多村民……”一名官员焦虑道。 “如果还照这趋势下雨,不出七日,岂不是整个禹州城都得迁?”另一名官员也同样担忧道。 方太守坐在椅子里,连日的操劳让他一瞬间看起来老了不少,“如果有必要,全城迁出,也不是不可。”他沉重答道。 秦放忍不住私下问卫洵:“都快入秋的时节,还不停下雨……这天象也未免太异常了?难不成他们说的龙王,是真的?” 卫洵抚额:“天象异常是真,龙王是假。” “那可怎么办?” “实在不行,只能像方太守说的那样,迁城吧。”卫洵少有如此无奈。 两人说话间,沉香从外头提着空空的食篮回来了。 为了确保姜家村一村人的生计,这几日官府出面从饭庄订了一日两餐的馒头。沉香积极加入了派送馒头的队伍,来回奔走在饭庄和安置所之间。 她每次去送饭回来心情都很沉重。 姜家村人哪怕现在暂时有容身之处,有果腹食物,但始终……家是没有了。 一群村民整日只能呆坐在屋檐下,瞧 分卷阅读17 着这永不放晴的天空,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襁褓中婴儿的啼哭声、庄稼汉的叹息声伴着屋檐下的雨声,交织成凝重和阴郁。特别是前几日与丈夫棺材一起被送到宅中的老婆婆,整日扶棺独坐,偶尔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一派凄凉。 也有憋不住的年轻人,决定放弃姜家村庄稼汉身份去外头走江湖谋生计,打算雨一停就出发。 这日清晨,大雨乍停,门前围着送行的人。 沉香默默看着父子抱头道别的场景,心中滋味万千。 卫洵不知何时出现在沉香身后,沉声缓缓道:“他日相见,要待来年。” 沉香仰头望着他,一阵风吹来,蝉鸣声消失了。 她忽然踮起脚,从他身后树上拈下一枚刚死的夏蝉,低头缓缓道:“他日相见,要待来生。” 卫洵拨开她额间碎发:“才来人间几天,也学会了伤感?” 沉香瞧着他泛起青黑的眼圈,道:“看你这么多天带头闷闷不乐,愁眉苦脸像个小老头似的。不也是连日和方太守一起为迁移灾民奔波的缘故?” 秦放也凑了过来:“奔波倒是事小,耽误了回京事大!我们已经在此地停留了六七日,丢失凤凰珠一事只怕瞒不了多久,司天台肯定会借此机会狠狠参上一本。”末了他又道:“都说了神官不参政。水患之事全权任由此地官府处理即可,卫大人何须……” 卫洵扫了他一眼:“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多话的人。” 秦放赶紧住了嘴。 一丝没来由的担忧忽然蔓上胸口,沉香抬眼缓缓凝视卫洵,眼眶微微红:“会不会真的有龙王?要是真有龙王作祟,我……” “你能做什么?”卫洵颇有几分好笑看着她这副慷慨激昂的面孔。 “我把他捞上岸给你煲鱼头汤!”沉香信誓旦旦。 她才不会让这点破水患影响了卫洵的正事。 卫洵显然没有把沉香的话放在心上,一转头又回到官衙和方太守一起,对着沙盘比划、讨论着下一步的应对计划。 不觉天色渐暗,沙沙的雨声又响起。 但这次,雨只下了不到一刻钟就收住了,乌云被夜风吹散,圆润的月亮从天边升起。 禹州城破天荒的迎来了一个晴朗的月夜。 卫洵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凝神屏息感受了一下四周的气息。 行人、牲畜、草木,似乎一切如常。唯独……沉香不在附近? 再睁开眼时,他衣袖一拂站起身,大步走出了官衙。 “卫大人您这是……”方太守“去哪”两字还没说出口,门外卫洵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光下。 卫洵一路快马加鞭,独自来到禹江边上。空旷的江边早已没了人烟,他一下就看到了月光里一抹墨绿色的浓艳光华。 她的鱼鳞像是世间最罕见的珍宝,那样璀璨绮丽的光华在幽夜中绽放着夺人心魄的美丽。 “沉香!”卫洵对着江岸上那条肆无忌惮舒展肢体的人鱼愠怒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在人间擅自露出人鱼形态,是会招致灾祸的!” 沉香回头,墨黑长发下露出一片如雪洁白的臂膀,“好久没有这么饱满的月光了,你就让我再晒一会。” 月下,吃饱喝足后的她唇红齿白,眉目娇嗔。与这几日寡淡忧愁的形容判若两人。 沉香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漂亮的鱼尾甩起一片细密的水花。月光下一晃眼,她将鱼尾收起,下身重新变出双腿。 卫洵有几分恼火地脱下外袍盖到她身上。她湿漉漉披散下的黑发在白色长袍上留下一圈水渍。 “你下水了?找到龙王了吗?”卫洵没好气问道。 沉香老实摇头说没有。 “但是我找到了一块石头!”沉香从身后摸出一块乌黑色鹅蛋大小的石头,石头上密密麻麻刻着蚯蚓一样的符咒。 今日她下定决心要去将江水里作妖的龙王打上来煲汤后,找了个机会溜出城门潜入了禹江。 苍茫茫的江水在夜色里幽深冰冷,沉香本想找一只资历长阅历深的老龟细细问询水患之事,结果别说龟了,禹江中的大大小小游鱼数目少得可疑。 空荡荡的江水深处,只有她一条人鱼孤伶伶的真可怜。 正发着呆,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收尽,就在夜幕笼罩禹江、四周暗下来的瞬间,她忽然感受到水流中升起一股奇异的吸力,那股力量朝江的中央拉扯着她。 力量汇集在江心,一个黑色的漩涡慢慢卷起江水,江上的水汽开始升腾,升入云中化为大雨,洋洋洒洒落在整座江城。 这块石头就是漩涡中心发现的。 “我寻思着多晒一会月光,回头再把这块石头的事告诉你。没想到你就赶来了。”沉香献宝一般将石头送到卫洵面前。 卫洵认出咒文,“嗤”一声笑了,“竟然是定风石?” 这是从前朝廷在西域一片古国遗址中挖出的石头,据传有聚气积水的功效,当作秘宝收押在 分卷阅读18 库房中。最近一次还是司天台借由研究的名义从库房中取出。 想来是司天台的人乘船渡江时偷偷将这块石头沉入江中,才导致上游水流到此停滞,禹江涨而不退,大雨弥漫不散。 难怪本次要出动左使青音出面主持龙王祭,青音生于江南,熟于水性。大约是谋划着龙王祭之后再潜入江中将定风石取,如此一来,既可以借祭祀名义去了选秀之敌,又可在民间再添司天台威名。 “真是贼喊捉贼。”卫洵深感不齿。 末了,他垂眸看着身旁的小女人,不觉柔声道:“这回你也算立了大功,累坏了?” 沉香点点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黑色的眼眸像猫儿一样迷离,“卫大人,我累得走不动了,今晚能不回去了吗?” “你打算像刚才一样,□□躺在这里,一个人耗到天亮?”卫洵长眉一挑,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拒绝。 “不不不,”沉香摇头,“你陪着我,我才不是一个人。” “……” “不可以吗?”猫儿一样的双眸楚楚可怜。 “平胸不是你作风豪放的理由。快点上马!” “那……你抱我。” “自己过来。” “鄙人走不动。” 卫洵“扑哧”笑了。这丫头片子,从哪学的“鄙人”。 确认四下无人后,他俯身将她搂入怀中。她得逞笑了,两颗小虎牙白白的,天真俏皮。 卫洵:“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次就一次。”沉香打蛇随棍上,两只雪白胳膊顺势环上他后脖。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他脸颊,轻轻的,痒痒的。 夜风清凉,月色温柔,马背上载着二人缓缓回程。 鉴于她衣衫不整,卫洵眼睛既不敢乱瞟,手上也不敢乱动,一路上小心翼翼护着怀中的人。母人鱼真是不省心的物种。“枉你见识了大半个月人间的风土人情,怎的还是不明白男女有别的规矩?”他感慨了一句。 怀中的人儿并未回应。 低头一看,她窝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沉沉睡过去了。 她睡着的模样乖巧极了,像只猫儿。 卫洵轻轻拢上她的外袍,眼里流露出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不平静的花火夜 困扰许久的大雨终于停了,禹川的江水也重新退去,偌大的太阳高悬,禹州城重新迎来艳阳高照的晴天。 一时间全城欢欣鼓舞,家家户户撑出竹竿晾晒被潮气浸润已久的衣裳被褥,树上的蝉鸣声一阵一阵热闹得很。官衙门前,姜家村村民凑钱买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放了,满天的红屑欢腾,表达着对方太守的谢意。 官衙内院客房,沉香睡到日上三竿。 秦放不知从哪拎来一面锣,“哐哐哐” 到她房门前敲了起来。 卫洵从院门外跨进来,轻咳两声:“不要欺负人家小姑娘。” 秦放立马将锣藏到身后。 沉香睡眼朦胧拉开门看到这两人,秦放急急告诉她雨停了的好消息。沉香点头说“鄙人知道了”,抬眸和卫洵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两人相视一笑。 秦放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颇为惊讶,“卫大人你们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明明他认识卫洵在先,卫洵如此偏心,他很是伤心。 沉香拍拍秦放肩膀安慰他:“人间有个成语叫做喜新厌旧。别难过了,男人都这样,习惯就好。” 卫洵哭笑不得,“男人都这样?你倒是经验丰富。” 沉香一愣,他在夸她吗?想了想面对别人夸奖时候应该采取的反应,她连忙拱手客气道:“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秦放眼见话题朝他无法控制的方向跑偏,急急重新引回二人注意:“我还有一个好消息!” 见二人望向他,秦放往下娓娓说道:“禹州城每年夏天都会有夏祭庆典,本来前段时间就要筹划举办的,因为下雨推迟至今。如今雨停了,水患也退了,方太守宣布将庆典放到明晚。” 沉香不解:“好消息在哪里?” “这你就不懂了吧,禹州城的夏祭因花火大会而出名,往年连京城人士都会慕名前来观赏,如今竟然让我们碰上了……” 卫洵淡淡道:“是谁前几日还说在禹州城耽误多日,要急着回京的?” 秦放不好意思挠挠头:“反正都耽搁了这么多天了,也不差这一日……” 卫洵望向沉香,“想看吗?” “花火吗?”沉香重重点头,“想,特别想!” 从前她听说人类会在夜晚放烟花,据说人间烟火之夜热闹非凡、美不胜收,她早已心生向往。 “如此,那就多留一晚罢。”卫洵浅笑答应。 秦放眼都快瞪穿了,和他讨价还价?和这丫头却有商有量?偏心,彻底的偏心! 第二日酉时。 天色暗下来了,街市的灯笼也挂起来了,人们 分卷阅读19 携家带口走上街头,沉寂了许久的街巷重新喧闹起来,青石板街两头的商贩吆喝叫卖好不热闹。 熬着甜汤的热锅上升腾起白色雾气,卖糖人的老爷爷被孩童们团团围住。 沉香站在白糖糍糕的摊前挪不开脚步,身后的秦放抱着一整摞零嘴糕饼连声劝阻“卫大人你别再让她买了”。 蜂蜜糕、□□饼、樱桃烙、糖豌豆……坐月子的妇人都没她贪嘴。 卫洵一手掏着零钱,另一手举着一把糖人,无奈笑笑说“就买这最后一家”。 忽然街上人流增多,大家都朝同一个方向涌去。 花火大会要开始了。 沉香闻声而动,连白糖糍糕也不要了,跟着人群朝外头走去。 卫洵把手上东西一计扔给秦放,紧随着沉香身后。 刚走到明月桥上,“砰砰”几声巨响,沉香抬头,只见金色的烟花在夜空绽放,花火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禹州城。 半弧形的石桥上站满了翘首观望的人,比星光还要明亮的花火倒影在桥下涟漪微微的小河中,折射出摇曳斑驳的光点。 沉香全无防备地倚靠在桥边,丝毫没有发现身后伸出了一双不怀好意的手。 “沉香!” 卫洵的声音传来,沉香笑着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面具的陌生人。 沉香心生警觉,但为时已晚,那人的手猛然一推,将她推下了桥栏杆外的河水中。 “扑通”的水声传来,桥上有人惊呼“落水了,快救人”,但人群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再加上焰火在头顶“砰砰”迸裂,呼救声夹杂在其中渐渐淡弱。 卫洵拨开人群到桥上,早已没了沉香和那面具人的身影。 还好只是落水,连禹江都敢潜入,这点河水她决计淹不死。卫洵松了一口气,望向黝黑泛着烟火倒影的河面。 不对。 这里有妖族的气息! 河面半天没见那丫头浮出来…… 此事怕有蹊跷。 卫洵闭上眼,屏息感知了一下四周围情况。再睁眼时,已经锁定了南边一个方向。 沉香落入水中的一瞬间,河水里的水草像施了法术一般肆意蜿蜒,将她手脚牢牢束缚。 那种冰冷潮湿的触感……她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水草,分明是细细的水蛇。 一条蛇绕上肩膀,蛇头对着沉香吐出红信,眼看就要咬来。沉香急急变幻出鱼尾,蓄力一挣,将缠绕周身的水蛇甩开。 这只是一条流经城内的小河,但此时河道四处布满了数不清的水蛇。蛇身扭动着,红色的信子“嘶嘶”吐着,沉香在身前划开一道水壁,阻挡住不让它们靠近。 隔着水壁,她看到更多的蛇,墨绿色的,赤红色的……贴着河道的内壁飞快地游了过来,四周传来蛇鳞片滑过石砖的窸窸窣窣之声。 沉香从小就厌恶蛇类,更何况此时明显来者不善。她用念力催动起一道迅疾的水波,一气将众蛇震开四五米。趁着拉开距离的间隙,她转身朝反方向游去。 人鱼在水中的游速就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沉香不一会就将众蛇甩在身后。 不知游了多久,她来到一处浅滩,小心翼翼探出头确认岸边有没有人。 河道此段已经远离了闹市区,想来不会被人看到…… “发什么楞,赶紧上来!”岸上等候多时的卫洵对她道。 “你怎么在这?” “此河由北向南,妖气从上游流下,我估摸着你在河中遇到麻烦,必然会朝下□□进。”卫洵一把将她从水中拉起,她已经收起尾巴,裙摆下拖着长长的水渍。 “吓死我了,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蛇,它们会不会也追上岸来?”沉香惊魂甫定道。 卫洵不答,抽出一柄匕首,抓起沉香的胳膊,一刀划了过去。 “你?”沉香吃痛捂住手臂。 卫洵信手摘下一旁的树叶,将鲜血抹在叶子上,轻声念起咒语。 沉香还在发愣,卫洵扬手将叶子送入河中。 叶子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水中箭一般游出。 河道中窸窣声响起,众蛇疯狂地尾随追逐着叶片,一如刚才追逐沉香的阵势。 群蛇经过后,沉香这才发现它们数量之庞大,绝对是蓄谋而来。 “这是傀儡术,可以暂且骗过一阵。”卫洵一边说一边撕下衣带替沉香包扎好胳膊上的刀口。 沉香神色犹惊:“那想来,我应该暂时安全了?” 卫洵沉吟片刻,“你跟着我,不要走丢。”这附近妖气还在,黑夜里蛰伏着连他也无法判断的危险。 比起观赏花火的黄金地段,禹州城城南这一块街巷明显要冷清得多。大约是居民都携家带口去观景游玩的缘故,左右两边的屋舍大多黑着灯。 回去的路上非常安静,石板长街空无一人,连蝉鸣都没有,只有几盏昏暗的灯笼亮着浑浊不清的光。 夜里只有二 分卷阅读20 人的脚步声,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一阵阴冷的风从脚底扫上全身,沉香不觉打了个寒战。 袖底下,卫洵伸手过来抓住她:“别怕。” 不知哪里的屋檐滴落下了水珠,一滴一滴在石板上汇聚成一小汪积水。 卫洵停下了脚步,警觉地盯着水声传来的方向。 在禹州城这段时日,这种屋檐滴水声听惯了,或许一时不会察觉异常。但如今连着两日放晴,哪里来的滴水? 滴水声变得更急促,越来越多的水从四周屋檐滑落,越来越多的积水沿着石板砖的间隙蜿蜒开来,细细的水流在幽黄的灯笼光下,反射着水的光泽。 卫洵轻蔑冷哼一声,在他面前玩幻术? 右手并指成剑,当空画下一道利落的长弧,“污秽拔除,万象见真!”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石板上忽然凭空升起一团焰火。卫洵再一扬手,焰火落地,以二人为中心化成一个圈。 石板上蜿蜒而来的水流碰到火焰瞬间,发出“嘶啦”的惨叫,跌落现出蛇的真身。 借着火焰的光芒,沉香这才看清,这条街巷从地上到屋檐,密密麻麻布满了扭动的蛇群。 偏偏没有一条蛇能够穿过卫洵设下的火焰。 眼见强突不成,蛇群掉转了一个方向。 数以千计的蛇扭动着挤在一起,相互缠绕攀结,瞬间化成人形。 蛇人披着黑袍,带着面具,俨然是方才桥上沉香所撞见的陌生人模样。 “血灵蛇!”沉香脑中想到了一个遥远的种族。 “人类,此事与你无关,把那女子交给我,我便不会与你为难。”蛇人开口了,声音粗哑阴森。 “你还真瞧得起自己。”卫洵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望着蛇人。“妖族敢在人间作祟,此事我怎能不管?” “无知小儿,既然一心寻死,我便先了结了你!”蛇人阴森吐出这句话后,手上亮出双刀,疾步向卫洵冲杀过来。 卫洵几乎不假思索将左袖中的匕首朝前掷出。 “噗”一声,刀尖准确刺入蛇人胸膛。 蛇人却攻势不减,“我堂堂蛇妖怎会怕你人类的兵器?”他高高跃起,避开地上的焰火,挥舞双刀向火圈中的人突袭而来。 卫洵面色无惧,右手结印,念出明净梵火咒。那柄匕首随着咒语声不断绽开红色的焰火,火苗从蛇人胸膛炸开,一瞬间吞没了蛇人全身。 黑夜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号,蛇人跌坐在地,笼罩在赤红色的烈火之中。 汇集成他身体的众多盘蛇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散落在地上的蛇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痛苦地哀嚎扭动。 卫洵收了一半的火势,向蛇人走过来。 蛇人绝未料到这个人类竟然有如此本事,又惊又惧。他艰难维持着人形,连连后退。 卫洵“哼”了一声,挥手又是一道咒语,蛇人仿佛被空气中看不见的利剑钉在原地。 “说,你为什么要暗算她!”卫洵上前将匕首拔出一半,逼问道。 蛇人转过脸,“我不会告诉你的。” 卫洵将刚拔出的匕首又深深捅了回去。 耳边又响起一阵蛇人痛苦哀嚎。 沉香上前道:“你只需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是东海人鱼的族长?还是……黑海的沧澜?” 蛇人痛苦呜咽着:“我不能说,否则他会把我们蛇族全部驱逐出境。” 沉香垂下眼,心想他这么回答,那雇主只能有一个人了。 卫洵转过头,“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沉香犹豫了一下,难以开口。 卫洵见她为难,心下了然,“看来是不能留活口了。”女子心软,只能替她先做决断了。 他重新催动明净梵火,火焰变成了幽蓝色,蛇人一点点被烧灼成灰,临死前还不忘威胁道:“你这条愚蠢的人鱼,以为变成人类就没事了吗,你们就算杀了我,他也会把你从人间揪出来的……” 蛇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火焰也渐渐熄灭。 须臾,石板上只剩一滩焦灰,夜风徐徐将灰烬吹散,长街上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沉香的来历 三更,官衙后院。 屋中央烛火温暖,另一边气氛却颇为僵硬。 “我绝不是有意瞒你……”沉香抱着膝盖,声音弱弱的。 卫洵淡淡瞥了她一眼,继续在烛光下轻轻擦拭那柄乌金匕首,手势温柔,眼色冷漠。 沉香挪近了几步,挨在他身前,小心翼翼抬眸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回来后就一直沉默着不怎么说话,眉宇间也是淡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今晚他没有及时赶来,如果她真的被赤灵蛇抓住……她不敢想象后果。 他虽然平时也不多话,但此时这般沉默,看来多少还是不愉快了。看来今夜之事,她始终欠他一个交代…… 分卷阅读21 我出生在一个月圆之夜,听母亲说,那夜明亮的月光照得整片东海熠熠生辉。 母亲她刚出世就因为优良纯粹的血统被定亲给了东海人鱼的族长,我的生父。 和母亲一样,为了保证后代的血统,我刚出生就被父亲允诺将来要嫁给黑海的人鱼首领沧澜。 我只在一次聚会上见过沧澜一面,他有着比冰川更寒冷的眼睛。他比我年长一百多岁,从头到尾没有和我说过话。 听说他妻妾如云,而我,不过是他繁衍纯种后代的工具罢了。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嫁给他就嫁给他吧,反正族里每一条人鱼都必须听候族长的安排。 直到七年前一个夜晚,一艘大船在东海边境触礁。 你知道,人鱼很喜欢吸食亡魂,亡魂中蕴含的精气,比月光美味太多了。所以沉船周围会聚集很多人鱼,甚至一些偏远的、缺乏族规管束的海域,有人鱼专门用歌声魅惑海员,制造海难。 那日母亲和我来晚了,亡魂被族中其他人鱼分食一空。不过没关系,我从小就对沉船中的事物好奇。 我在其他沉船中见到过人类的钗环衣衫、杯盘碗筷、话本小说,我小时候还收集过一套皮影…… 那艘沉船里,竟然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他被海浪冲到一块礁石上,所以才没有溺亡。 母亲瞒着族人救下了这个人类,并将他带到一座荒岛。 那座岛上草木繁茂,溪水潺潺,蜂蝶纷飞,花香馥郁。树上结满了金黄色的木浆果,草地上长着碧绿色的人参菜,藤蔓上火红色的石鳞花迎风招展,花落后露出甜甜的红果子……那个幸运的人类就是靠着这岛上的野果、淡水存活了下来。 母亲时不时带着新鲜的海鱼过来看望他,我也跟随着认识了这个人。 那是一个精力旺盛、热情爱笑的男人,他说他姓萧,还让我们称呼他萧公子。在人间时,萧公子是个颇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因为不满足于现有的话本小说,他萌生了周游列国采写更多故事的志愿。也正是因为此,他才会和船队远航落难至此。 他和我讲了很多人间的故事,他教会我认字,他还陪我玩皮影……他是我见过最有好玩的人,比那些只知道繁衍后代的呆鱼们有意思多了! 母亲偷偷告诉我,萧公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星辰一样璀璨。 我不懂为什么母亲会用星辰来描述一个人类男人,直到她拜访荒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才渐渐明白,她爱上了这个人类。 就像话本小说里那些千金小姐爱上落难公子、大家闺秀爱上英俊书生一样,母亲爱上了这个萧公子。 随着爱情的发芽生长,母亲的眼里也连带着染上了像星辰一样璀璨的光。 如果不是听过那么多故事,如果不是看着我母亲日渐沉沦,我口中根本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人类的寿命很短,躯体也很脆弱。萧公子在荒岛日夜盼望着有船经过将他带回人间,但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就因为误食了有毒的蘑菇病倒了。 说来也讽刺,他死后不到三天,一艘大船恰好途径此地。 萧公子的离世,让母亲眼里的光也随之黯淡。 族里没人知道母亲和他的故事,她只不过是族长众多妻妾中颇有姿色的一位罢了,父亲大约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吧。 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不知道生命可以如此美妙。 她临终前,将一粒朱红色的果实交给了我。这颗赤焰藤的果实,本来是她留给自己的,她想在萧公子乘船离开东海、返回人间的时候服下,余生跟随他一起去人间做一对平凡夫妻。 她说:“沧澜会有很多为他繁衍子嗣的人鱼,但你这一生只有一次。既然生命只有一次,你始终会失去它的,那就不妨大胆一点,去人世间走一走。” 母亲走后,我明白自己一点都不想嫁给那条冰冷冷的人鱼,哪怕是族里定下的规矩又如何?母亲说的对,天南地北,人间广阔,我总得好好来走一遭。 “然后,你就服下了果实上了岸?”卫洵回望她,启唇问道。 沉香“嗯”地点头,抬眸和他在烛光里对视,眼眸里泛起玫瑰色的光彩,“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恰好他又能帮助她拿到更多的赤焰藤果实。“我之前吃下的剂量在人间撑不过两年,如果能有更多赤焰藤,我就能更长久地留在你们人类的世界上。” 她望着他,眼眸亮荧荧的,如同一泓秋水。 卫洵微微蹙额。 沉香连忙收起自己刚才那副娇羞的神态,轻咳两声:“没想到沧澜还是派人到人间寻我……今夜给你添麻烦了。” 血灵蛇本来就是黑海疆域的物种,修炼成精后可以出没于陆地海洋。况且,今夜的刺客宁愿死也不能吐露雇主,这么凶残的行事作风背后只能是沧澜。 “这一次,未必是偶然。”卫洵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空明月高悬,晚风清冽,“你可知,我们离开冷泉镇后,镇上曾有人 分卷阅读22 见过大批蛇群出没。” 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所以听闻蛇讯后他起初也未放在心上。 “他们竟然是一路追来的?”沉香惊愕。 卫洵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身上有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难道是……传说中的,妖气?”沉香嗫嚅道。 卫洵摇头,沉声缓缓道:“妖气是精怪修炼后所带的气息,你生来如此,与其说是妖气,倒不如说是灵气更恰当。” 沉香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又反过来问卫洵:“我怎么闻不出,到底是香的还是臭的?” 卫洵哑然一笑,“别闻了,你又不是狐狸。” “那怎么办?” “我可以在你后背画上灵隐咒,如此,可以确保你在人群中不被发现是异类。”卫洵取出毛笔和朱砂,“但记得不要再潜入江湖湖泊中。” “为什么?你们人类画符用的染料不防水吗?” 卫洵叹叹气,抬手用笔杆子戳了一下她的笨脑瓜子,“你本来就是水中的生物,到了陆地上灵隐咒还能替你遮掩,水流却是无孔不入,会将你的气息冲到很远的地方……行了,说多了你也不懂。去床上趴下,把背上衣服掀起来。” “能先把蜡烛吹灭了吗?” “……” “我害羞。” “你先前光着身子睡在江边怎么不害羞?” “所以现在我要把之前没发挥出来的害羞给补上。”沉香鼓起腮帮子“呼”地把蜡烛吹灭了。 黑暗里,卫洵提笔时有几分犹豫,问:“真趴好了?” “你摸不出来吗?” “你前胸和后背差别不大,我还真摸不出来。” 傀儡茶坊 血灵蛇一事之后,卫洵急急带着沉香一行奔赴回京之路。 这一次走得很匆忙,一行人的警备也明显加强。每到一处落脚点,卫洵都会示意秦放带人在周围确认没有可疑情况后才下马车。 不能溜达,沉香的乐趣只剩下车里的甜食零嘴。 花火大会上买的白雪糖豌豆、蜂蜜千层酥、炼乳芋泥糕……几乎被消灭殆尽。 贪吃的下场就是她光洁的脸上接连冒出了好几颗红色痘痘,外加接连两晚被噩梦吓得哇哇大哭,甚至惊动了睡在隔壁的卫洵。 第三晚她坚持要和卫洵睡同一个房间,卫洵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结果晚上到了就寝时分,卫洵回房一看,沉香早就霸占在他床上睡着了。 卫洵走近床边坐下,玉白修长的手指搭在她腕上,若有所思。 这个脉象,血热郁滞,看来明日要停了她的甜食。 他垂眼看着睡梦中的她,身段似乎比刚来时长了些许,姑娘家总是会长大的,只是……目光落在她衣襟间露出的一角,卫洵微微敛眉,伸手拉开。她竟然还按照他在冷泉镇女扮男装时吩咐的,用层层白布裹紧了胸口。 卫洵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手,起身取了一床薄毯,睡到房间另一侧的卧榻上。“不能总是束胸”这种事情,还是明天等她醒了再说吧。 在榻上翻了几个身,他这晚竟然睡得相当不踏实。睡梦里好几次像剥粽子一样,骑在沉香身上解开她身上层层束缚的白布,突然白布下一双白皙润滑的丰乳滑入他掌心,再一瞧身下的人,红唇微张,目若秋水,怯生生地望着他…… 卫洵口干舌燥地醒过来,窗外已是天光破晓。他身旁挨着一个软软的身体,不是沉香又是谁。 他惊恐地拉起被子,她衣着完好,他也衣着完好…… 卫洵长长呼了一口气,想来这丫头昨夜又做恶梦了。一做恶梦就抱着枕头挨在他身侧睡觉的模样,像一只不能离开母兽的小崽——这个习惯不好,回头实在要找个嬷嬷好好教教她男女有别的规矩。 他皱着眉想。 夏末秋初,途中也渐渐飘起了零星的落叶。 这几天卫洵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把糖莲子、玫瑰饼、果脯蜜饯都收缴了不说,连小冰糖粒儿也不给她留一颗。还老叮嘱她穿衣服要宽松,要宽松……她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他脸色就沉下来了,说翻脸就翻脸。 但翻脸没多久,他转头又送了漂亮的一副小弹弓给她路上打发时间玩儿。 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那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沉香心里升起一阵奇异感觉。 可怜他容颜俊美,莫非年纪轻轻就提前到了更年期? 沉香油然升起一阵同情惋惜,翻了个身,一片红叶伴着秋风打着旋儿飘落,从车窗落到她颊边。 秋意将京郊繁茂的树林染上光影斑驳的酡红,枫树下灌木丛还饱含着绿意,不时还能看到几朵可爱的野花。 马车徐徐压过官道上的落叶,传来窸窣细响。沉香一颗小脑袋枕在窗边,秋风吹卷起她发丝,凌乱了视线。 她捋开额前碎发,却见秋风里卫洵一声白衣,不徐不疾 分卷阅读23 打马而来。 红叶纷纷扰扰从他袖边滑落,他一路分花拂叶,不染一尘。 一个时辰前秦放收到情报,司天台幽禅上师呈了折子,说今年刚过入秋就如此萧索清寒,冷意更甚往年,天象有异,原因是凤凰珠失窃,京城火气衰微。凤凰珠失窃之事,本来圣上并不知晓。今日早朝,圣上颇为不悦,当即命令太史令卫洵上殿陈词。卫洵不在京中,自然无法上殿,圣上久召不来,甚为恼火。 秦放下令加快脚程。 然而敏锐如卫洵,第一个察觉到了林中的诡异。 这也是他离开马车,翻身上马的原因。 明明是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不知从哪里升起一团白雾,把通往京城的道路笼罩得看不真切。 空气里弥漫起令人不适的腥气,明明前方什么都看不到,却让人察觉到迎面而来的压迫感。 卫洵望着雾气里的阴郁,道“前方有鬼魅出没,所有人跟紧队伍,不要走丢。” 秦放凑过来,问:“大白天的哪来的鬼魅?” 卫洵皱着眉,望着前方,“你以为那些真是雾?”他伸指念了个咒语,轻轻点在秦放眉心,“喏,认真看清楚了。” 秦放揉揉眼睛,瞧见前方的雾气扭曲成一个个孤魂野鬼的样子,男女老少,面目惨淡,鬼气森森,影影绰绰之间不知道有多少数量。鬼脸上空洞洞的两个眼睛,直勾勾朝他们走过来。 原来,马车不是被白雾所包围了,而是被一群野鬼包围了。 卫洵从袖中甩出十道符咒,像箭一样钉在地上,阻隔了雾气的蔓延。 底下士兵不明所以,但听到浓雾里凄厉的鬼叫,似乎也察觉到情况不对。 四周阴魂来者不善,卫洵本想施咒祛除鬼魅,但转念一想,不问青红皂白毁掉灵体,到底还是残忍了一些,于是回身折下路边树上的一段尚还带青的枝桠。 卫洵问旁人“可有红线?” 秦放和手下一群糙汉子,哪里会有红线。最后卫洵只得将沉香束发的红色细带摘下,将几个小铜铃铛穿到红绳中,最后用红绳在树枝上绑了一个奇怪的绳结。 “在此,谨以草木生灵之力,渡失路迷途之灵。”卫洵说完,闭目念起一串长长的咒文,咒闭,一俯身将挂着红绳、铜铃的树枝插入泥土。 霎时,风骤起,红绳上的铜铃剧烈都动起来,风吹动树木沙沙作响,枫叶簌簌抖落成一片红雨,忽然远方一阵青草葱郁的芬芳袭来,渐渐盖过了原先的泥土腥气。 秦放与众士兵翘首望着前方,士兵们只看到一阵忽如其来的清风将浓雾吹散,而秦放看到的是灵体们在落叶微风里被安抚、引渡,最后安详合上双目消失在虚空中的情景。 乌云散开,秋日的暖阳融融照在大地上,蓝色的晴空不时有大雁飞过,野兔嗖嗖地穿过道旁的葱茏草木间隙,落叶铺在道上满地金黄。 一派秋日的生机勃勃,全然不复刚才的森森氛围。 卫洵撤掉树枝,青色的树枝已经枯萎了,他确认了一下前方状况,对秦放点点头:“没事了,继续赶路吧。” 众人松了一口气,马车碌碌往前行了几百米,“前面有家茶坊!”一个眼尖士兵兴奋叫了起来。 刚才草木皆兵的阵势让他们着实捏了一把汗,眼下危机解除,正好是来碗热茶定定心的时候。要是再能配上几块五香肉干,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秦放征询卫洵意见,卫洵靠在马车里闭了目休息,淡淡道:“随他们去吧,休整一刻钟也好,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秦放没有看到的是,马车里沉香正抱着那几颗小铜铃深情吸气。刚才卫洵借方圆几百米的草木之气,超度了拦路的亡魂,至于无法超度的一些顽固灵体,则被困在铜铃之内,正好给以魂灵为食的沉香饱餐一顿。 车队短暂停在茶坊边上,卫洵没心思下车喝茶,沉香吃饱了正满足的不愿挪窝。 “卫大人,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香味。”沉香凑到他跟前,眼睛清亮亮的。 卫洵摇摇头,大概是外头的茶香? 路边的茶坊用的都是些粗茶,茶味又浓又苦又烈,谈不上好喝,但给疲惫的路人提神效果倒是很好。“你要是嘴馋,下去喝碗茶也好。” 沉香高兴地掀开帘子跳下车,下一刻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卫大人,秦将军他们人呢?” 卫洵猛然睁眼,“你说什么?” 风吹得茶坊的帘布鼓鼓的,灶台上锅炉还冒着暖烫白烟,木桌上十几碗金黄色茶汤余温犹在,桌凳旁斜倚着士兵们的刀剑兵器。 然而,茶坊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方才士兵们还在和茶坊老板娘有说有笑的,一眨眼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沉香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卫洵也一反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眉色凝重地观察着四周。 忽然一阵女人哼哼歌儿的声响传来,两人不约而同朝茶坊深处望去。 那里是后厨 分卷阅读24 ,女人的歌声里夹杂着摆弄锅碗瓢盆的声音,卫洵轻轻走近,手边拾起长凳上秦放的佩剑,用剑尖挑起茶坊后厨的帘布。 只见帘布后是一个正在洗碗的厨娘,一袭粗布衣衫,长发披肩,背对着卫洵和沉香。沉香正欲开口询问,卫洵拉住了她。 厨娘察觉到有人,停下了手中动作,迟缓地挪动颈脖回头,尖利的声音带着吃吃的笑:“卫洵,你终于回来了。” 沉香吓得后退一步。 那哪里是一个女人,分明是一个稻草人的脸。 黑色头发底下全是稻草,脸上用黑色的钉子作眼睛,一撇潦草的红色涂料画成嘴巴,手里还捧着一个黑色的瓮。 偏偏“她”还在阴森森的笑。 “装神弄鬼,意欲何为?”卫洵腕上一翻,长剑“叮”一声出鞘,剑光雪亮,正指着那个稻草女人。 女人不答,笑声森然。 长剑寒芒一闪,卫洵将稻草人砍成两段,一张画满符号的黄纸从稻草人裂开的身体中央滑落。 原本捧在稻草人手中的黑瓮“啪”摔在地上,一股青烟从里头溢出四周。 卫洵迅疾退后,双唇阖动唤起御风诀。平地立时卷起一阵清风,涤荡吹散缭绕的毒烟。 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吸入了几口。 “中计了。”他脸色阴沉,这种毒烟应是南疆邪门的手笔,而且幕后布局之人直呼他名字。 看来司天台,又从民间搜罗了对付他的高手。 沉香搀扶住身形摇晃的卫洵,卫洵视线渐渐模糊,“你明明也吸入了毒烟,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疑惑抓住沉香的手。 “大约因为我不是人类的关系?”沉香随口猜了一句,望着身旁男子不太妙的脸色,她心里焦急:“卫洵,你可别死啊!” “死不了……”卫洵平日修为过人,这点小小瘴毒他可以自行化解。所有的不适都在眼部,火辣辣的疼,“只是我现在看不太清。” “别怕,有我在。”沉香紧紧抓着他的手,清脆的回答里带着满满的笃定。 卫洵心想这明明是平时他的台词。 二人原路退出,才走出小茶坊的一刻,周围天色已暗。 “天黑了?”沉香仰头,疑惑。 方才还是大中午的,他们明明从下车到踏入茶坊,也就那么短短一小会儿的功夫。 “有人在此布下杀阵,引我们入局。”卫洵眼中更凝重了,“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稳住心智,不要被表象所惑。” “那眼下如何才能出去,才能找到秦将军他们?” “但凡是阵局,都会有阵眼。只要弄明白是什么阵法,阵眼一破,我们自然就出去了。”虽然眼睛看不清,但他心里明镜一样清楚。 卫洵这番话稍稍让沉香安心。 茶坊外头本来是一片荒郊,如今硬生生多出了一条砖石平整、敞亮宽阔的道路,路前方横亘着一座牌坊,牌坊上头写着“清平巷”三个字。 牌坊后的一切看起来阴森森的,脖后寒意陡起,让沉香不由想起禹州城那个夜晚。 “前方有生灵的气息,放心走就是,有异动告诉我。”卫洵拉紧了沉香的手,既然有生气,也许秦放他们就在前头。 但是这股气息里有些说不上的怪异,到底怪在哪里,他一时也判断不出。 “会不会又像刚才在马车里遇到的大雾一样,凭空冒出拦路的鬼魂?”沉香小心翼翼,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牵着卫洵往前走。 “不会。这里干净得一点鬼气都没有。” “哎!前面有户人家亮着灯。”沉香声音轻快起来。 那簇灯火是此时黑夜里唯一温暖的色彩,沉香快步朝前走了过去。 只是一户平常人家,门虚掩着,一个老爷爷带着小孙子在木柴边烤火,火光跃动在他们脸上。 那绝对是人类的脸,绝对不再是刚才恐怖吓人的稻草人。 沉香心下一喜,唤了一声“老人家?” 老人和小孩似乎没听见。 屋里只有木柴在火焰里烧得噼啪的声音。 沉香上前,又唤了一声。 身后的木门“哐当”一声关上。 老人家微微有了动作,就在他扭头过来的瞬间,他手里一把柴刀赫然向沉香劈来。 寒光掠过,沉香惊呼,卫洵迅疾抬手用长剑“叮”一声挡下。 一把长剑和一柄柴刀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哪里来如此大力气。 火焰旁边的小孙子忽然站起身,抓起一把剪刀,“噗”戳进沉香腿上。 卫洵闻声,右臂猛然一震,将老爷爷连人带刀震开到地上,紧接着一脚将袭击沉香的小孩踹开。 沉香拔出剪子,血流如注,她推开了卫洵要搀扶的手,“没事,这点伤口一会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发了她的斗志。 与其做别人阵中手无寸铁、茫然逃窜的小 分卷阅读25 白鼠,不如咬牙和这背后主使放手一搏。 她弯腰捡起还在燃烧的木柴作为武器,和卫洵一起应对这疯了一般袭击他们的爷孙两。 几番搏斗下来,爷孙两被卫洵的长剑伤了好几道口子。借着火光,她看清了爷孙两脸上诡异的神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疼痛,一次次被伤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扑砍。 就像,被人控制了一样。 长剑“唰”一声寒芒闪过,老人的头颅滚落,鲜血飞溅了一屋,拿着柴刀的躯干轰然倒下。 小孩子喉咙发出尖利的叫声,又一次朝卫洵扑过来。卫洵眼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手中长剑举起,“霍”刺穿了对方心脏。 然而小孩被剑贯穿的身体还在挣扎着。剑刚拔出,他又扑了上来,直到被切下脑袋,才直挺挺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满屋都是血腥。 血迹顺着剑尖滑落,卫洵冷笑一声,“竟然以人躯壳做傀儡,这个傀儡阵真是煞费苦心。” 血液还是鲜红流动的,看来这些人是新死不久。 难怪会有鬼魂拦路在先,设局之人预料到卫洵会将他们的魂魄净化。如此,这些内里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的人体成了巫师最好的傀儡,甚至体内关节还是灵活的,操纵起来比僵尸还要灵活。 甚至,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生人之气,引诱他一步步走入阵中。 卫洵灵力卓绝、修为精益,不畏鬼魅。但如果是真刀实枪砍过来,再厉害的术士也会变成一堆肉泥。 屋里火焰跳动,原本安安静静的四周围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仿佛门外有人渐渐靠近,沉香偷偷借着门缝朝外望去。 方才进门前空荡荡的长街,此刻黑影重重。 一条条人影直挺挺伫立在黑夜里,渐渐走进了,男女老少都有,每个人都面无表情,身上穿着粗布衣衫,手里拿着锄头、镰刀、菜刀、斧头…… “外面围了好多人,怎么办。”沉香压低了声音问。 卫洵没有回答,他倚剑蹲下,扶着额头,咬着牙,神色痛苦。 瘴毒好像又发作了,他眼前一片漆黑,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破阵突围 几十公里之外,重重帘幕后,檀香缭绕的宫阙暗室。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子正趴在棋盘边,饶有兴致地摆弄着他的棋子。 棋盘形状狭长,两边是屋子模样的纸壳。 这正是卫洵此时遭遇的地图模样。 老头子身后是一位面目肃然的长者,一身华贵的黑金色官服暗示了他在皇城崇高的地位。 长者身旁侍立着风嚣、青音。二人都毕恭毕敬地称他一声“上师”。 幽禅上师徐徐吹开杯盏中的茶沫,“野松,此番如若得手,司天台副使之位,我给你留着。” 他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清楚落在房中每个人心上。 青音、风嚣对望一眼,心思都在肚子里打转。 棋盘边的白发老头子一甩长须,嘿嘿笑着“要是没点真本事,流放南疆这些年,糟老头子我早就死了一百回了。” “那就好。”幽禅上师使了个眼色,青音走上前给野松居士斟了一杯茶,茶汤澄碧,幽香绵长。 “离开皇城后,许久没喝过如此上品的茶叶了。” 野松眯起眼惬意品了一口,乱发下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珠子不安分地瞟着青音。 棋盘上,黑色的人形棋子一点点聚拢,将唯一一颗白棋团团围住。 屋里是噼啪跃动的火苗,屋外利刀砍在门板上,传来钝钝的声音,一下,一下,接着一下。 薄薄的门板摇摇欲坠。 沉香左右四望,搀扶起卫洵朝厨房方向躲藏。 厨房里漆黑一片,米面茶油一应俱全,还保持着爷孙两生活时的模样。 “你的腿……” 沉香把卫洵塞进一个空的大水缸里,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我的腿没事!” “你要做什么?” “你待着别动,我马上就回来。”沉香将水缸盖子捂上,拽起墙角的一大麻袋面粉。 这座小屋其实有两层,爷孙两烤火的正厅一侧搭着一座小楼梯,楼梯上连接着矮矮的夹层,堆着杂物和蛛网。 沉香吃力地将面粉袋拖到楼梯上,楼下的门板已经被砸穿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提着斧头跨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 斧头女缓缓挪动颈脖,搜寻着目标的身影。 火光把屋里众人的面容照得扭曲,明明顶着活人的皮囊,却好像半空中有看不见的丝线在操纵着他们一举一动。 看了看阵势,应该人都到齐了。 斧头女转身,双目直勾勾盯着着厨房的方向。死去一段时间后,身体灵活度多少还是下降了,她的躯壳随着动作发出“咔哧咔哧”声响。 沉香拾起手边木棍,“咣咣”敲了敲身下木板。 分卷阅读26 听到声响,屋中央所有“人”转过身,抬起头看着她。 像接到指令一般,他们提着柴刀斧头锄头剪子都朝着她冲了过来。 沉香将手中面粉袋撕开一大道口子,当空抖了下去。 无数白色的粉尘飞扬在空气里,一眨眼布满了整座屋子,蒙住了所有人视线。 满面粉尘的傀儡们脚步只是稍稍一滞,刀尖还是朝着沉香方向飞了过来。 与此同时,屋中央柴火上火苗轻轻跃动,触及粉尘的瞬间,空气里产起了奇妙的反应,仿佛点燃了□□桶一样,凭空不可遏止地炸开一团巨大的火花。 那一声“轰”的爆炸声响突如其来,震得水缸里的卫洵都耳疼。 爆炸过后,漫天的木屑、灰烟纷纷扬扬,沉香望身下望去,断壁残垣中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残肢。一只断手被炸飞到沉香裙边,断手里紧紧握着的锋利锥子钉住了沉香裙脚。 沉香试探着扯了扯裙子,断手猛然弹起,锥子带着一点寒光迎面扎向沉香。 她侧身避开,断手扑了个空,掉到楼下,滚了几圈,再没了动静。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残余火焰哔剥燃烧的声音。 除了腿上一个伤口,她脸上、手上也挂了彩,一块瓦片在爆炸中飞溅划破了她的脸颊,红色的血液顺着脸庞滑落。 她从废墟里坐起身,灰头土脸,狼狈极了。 卫洵暗骂真是个蠢丫头,挣扎着要从水缸里爬出来。他没有看到的是,沉香身上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愈合,就连被小男童扎在腿上极深的伤口,如今也愈合得再无大碍。 水缸上的盖子一掀开,卫洵模模糊糊看到这个笨丫头满脸乌黑烟尘的小脸在对自己笑,“警报解除,快出来吧。” 沉香很是得意地描述了刚才自己急中生智用一袋面粉收拾了一屋子傀儡的丰功伟绩,卫洵听得心惊胆战,“你也太胡来了。我看你岂止是胆大,只怕脖子上顶着的不是个脑袋,是个西瓜!你就不怕……” 沉香听着他的责备,心里忽然奇怪地开心起来,“你这个男人,刚才一直偷偷担心我?” 卫洵“哼”了一声,脸转过一边不看她。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他岂止是担心,一想到万一她真有个三长两短……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沉香扳过他的脸,望着他漆黑的瞳孔,“我刚才也怕,那些锥子剪子分分钟可以把我捅一百个窟窿。但是,你都瞎成这样了,我不争气点,我们怎么能从这鬼地方逃出去,怎么能找到秦将军他们。” “我没瞎。”卫洵拨开她的手,语气颇为不悦。 沉香闭上嘴,就静静望着他。哪怕视力模糊,他也能看到黑暗的微光里,她清浅明亮的眼眸。 心下一软,他伸手抚摸她杂乱狼狈的头发,“下次,不许再擅作主张,不许再胡来。否则,你我的赤焰藤之约,就此作废!” 虽说是警告,语气里还是忍不住捎带上了温柔。 沉香点点头,忽然鼻头一酸,再也没办法像刚才一样强装镇静,心底深处压抑已久的恐惧一口气爆发出来。她扑入他怀里抽噎起来:“我从禹州城那晚开始都在害怕,怕自己被血灵蛇其他杀手追上,怕连累你,结果还是……” “笨蛋,都说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卫洵沉声安慰着。沉香的眼泪落在他衣襟前,湿漉漉一片,他抬手环住她脑袋,“乖,没事。以后有我在,不要害怕。” 司天台暗室中氛围十分紧张。 望着七零八碎的人偶棋子,野松狂躁地抓扯着自己本来就蓬乱的头发。 果然失败了?幽禅冷眼望着他,“你的镜灵童子呢?” 不是还有棋吗,慌什么。 野松目光落在一颗血色的圆棋上,犹豫了,“一定要用镜灵童子了吗?也许还有转机也未必……” “再不把该用的棋子用上,你那个阵眼,卫洵不消一炷香就能破除。” 野松咬咬牙,把血色圆棋放入局中,紧挨着血色棋子的五枚白棋也被染上了一层意味危险的血光。 沉香搀扶着卫洵离开那座炸得七零八落的木屋,长街外天色依旧昏暗。 阵法的势头似乎减弱了,一直阻碍着卫洵视线的蛊毒也慢慢消散了不少。 长街那一头,几个熟悉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是小林子他们!他们来找我们了。”小林子等人是秦放手底下颇为信赖的几个亲兵,沉香高兴地朝他们挥手。 卫洵微微蹙起的眉头却不见喜色,“他们怎的闯到阵里头来了。” 沉香兴奋地拉起卫洵,飞奔过灯笼、小桥、石牌坊,朝前头的人走近。 忽然,停住了脚步。 “卫洵,他们的眼睛……”沉香靠近了才发现,那几个熟悉的人面孔上,竟然长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更诡异的是,小林子等人齐刷刷拔出了佩剑。 “他们,也变成傀儡了吗?”沉香难 分卷阅读27 以置信。 卫洵定了定神,稍微看清了眼前的画面,摇头,“不,比傀儡更可怕,他们还活着,但是被下了蛊。” 小林子等人一步步向前逼近,卫洵和沉香一点点后退,最后退到石牌坊边。 对面红着眼睛的人,竟然停下了再往前逼近的脚步。 空气中凝重得诡异。 “不好!”卫洵首先反应过来,凭着本能一侧身,躲开了从后方砍下来的一剑。 沉香回头,发现身后竟然也站着小林子等人,他们挥舞着刀剑砍杀过来。 “怎么有两个小林子?”沉香慌忙中躲过一剑,转头问卫洵。 “怎么有两个小林子?”空气里同时响起另一个声音。 沉香大惊,才发现眼前诡异的一幕。 以石牌坊为界,前后两边分别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几个人。 两个她,两个卫洵,还有两群红着眼睛追杀他们二人的士兵,上演着一模一样的情节和动作。 “这是镜灵阵。”卫洵的声音传来。 “什么意思?就是像镜子一样?”沉香错愕地望着镜子另一边正在躲避追砍的自己。 未觉斜侧方一抹利剑刺来,沉香左肩顿时染红一片。 镜子那一边的另一个自己,也同一时间捂住了受伤的肩膀。 “不要分心,我们的躯壳魂灵都被一分为二,囚禁在这个阵法里。”卫洵一把将她拽过,避开另一剑,“如果镜子里的自己受伤,本体也会承受伤害。” “为什么会这样?” “问题出在那座牌坊上。跨过那座牌坊的时候,镜灵阵就启动了。”镜灵阵不一定能置人于死地,但一旦踏入镜中,一切皆为虚幻,与真实世界将会完全隔绝。 此阵法的精髓,在“困”,不在“杀”。 如困兽斗一般,让入阵之人一点点消耗殆尽最后灭亡。 “怎么样才能出去?”沉香问。 “阵眼!”卫洵勉强用带鞘的长剑挡下迎面过来的一次袭击。因为他们还是活人,他不能伤害他们。“他们的目标是我,你赶紧找到阵眼。记住,阵眼不受镜像影响!” 黑夜里那抹白衣身影说完后翩然移动,他借着微弱的视觉,吃力地将红眼人从她身边引开。 沉香四下望去,牌坊的那一头和自己身后的情景是一模一样的,石桥、长街、灯笼,就像镜子,一切都如此清晰地一览眼底。 到底卫洵口中的阵眼,该是什么模样? 耳边兵刃交接声不绝,沉香冷静下思绪。 既然是以牌坊为界,那牌坊本身的背面她是看不到的,也许会有玄机? 此念一起,她立刻跨过牌坊探视。然而刚迈过去,才发现身后又是同样景象,如同在镜子的两面穿梭一样,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根本就不存在牌坊的背面。 不对,一定有她看不到的地方,如果她是布阵之人,一定会把阵眼藏在视野盲区。 无法复刻镜像的盲区…… 什么地方会存在盲区呢…… 对了!人的盲区除了受视野影响,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高度。 沉香仰起脖子从渺渺夜空往下望,果然,在牌坊最高处,坐着一个全身惨白的小孩。 小孩有着一头长长的白发,脸庞没有一点血丝,小小的手上怀抱着一面比月亮还要惨白的镜子。 镜子一直追逐着卫洵的身影,似乎是有人躲在镜子后面窥探一般。 “原来是你在搞鬼!”沉香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摸出怀中的弹弓,朝牌坊上头的小孩射去。 一声清脆的崩裂之声传来,石头击碎了小孩手中的镜子,镜面裂为两块。 小孩低下头察看,沉香第二颗石子立刻飞射而来。 这一次,石头击碎了整块镜子。 小孩像放空了气的娃娃一样,软弱无力跌落半空,凭空被一团焰火烧尽,什么都不剩。 红眼人停下了动作,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红色的小虫子从他们身上爬出来,爬到地上化为了一缕灰烟。 卫洵将长剑插入地上,倚着剑身长长喘气。 天色忽然亮起来了,乌云一散开,刺眼的太阳光芒从天空射下。 光线忽然从暗到亮,沉香本能地抬手挡了挡眼睛。 再放下手的时候,周围的牌坊、房屋、石桥通通消失不见了。 “我们出来了。”卫洵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穷追不舍 根据秦放的描述,他们刚在茶坊坐下,就昏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哪里还有茶坊的踪影。 秦放领着剩下的人满郊野寻找卫洵,谁曾想最先踢到小林子他们倒在灌木丛里的身体,差点以为有人遇害了。 所幸小林子五人只是昏迷,醒来后除了疲惫并无大碍。 而沉香,身上狼狈了一点,却也不见明显伤口。 分卷阅读28 倒是卫洵,眼睛的余毒迟迟未散,叫秦放十分担忧。 他担心如果不尽快拔除瘴毒,卫洵下辈子的视力没准都会被影响。 拗不过秦放,一行人马快马加鞭赶到最近的一座寺庙。 绿林掩映深处,矮矮一座石阶上,幽绿色青苔爬满了墙角,墙上匾额写着枯瘦的“碧潭寺”三字。 这个时节寺中香客稀少,主持方丈接待了卫洵一行。 内室檀香幽幽,光线略暗。服过汤药后,卫洵脸色转好,眼底终于恢复了一片清明。 沉香最为狼狈,灰头土脸不说,身上衣衫也破损严重。方丈吩咐小和尚她带到后堂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后堂井水清洌,沉香捧起一把水净脸,寺中没有梳子,只得以指为梳顺了顺头发。 长发如墨,肌肤如雪。 小和尚见她擦干洗净后眉目俏丽的模样,甚是喜欢,一直追在她身后“小公子”、“小公子”地叫唤。 沉香很是不悦,但低头看了看自己坦荡荡的胸襟…… 算了,不全是因为他瞎,她自己也有责任。 秦放走过来唤了她一声“沉香姑娘”,小和尚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姑娘,赶紧闭上嘴退到一边,站在柱子后绞着手,脸红得像个柿子。 主持方丈和卫洵说话间,有僧人来报附近一座小庄五十几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殒命的消息。 “清平庄住了三代人一直平安无事,不知怎的遭此横祸。”主持方丈叹气摇头,吩咐几个大弟子尽快前去田庄诵经超度。 沉香一愣,脑中想起了傀儡茶坊外写着“清平巷”三字的石牌坊。 卫洵若有所思喃喃道了声“原来如此”。 门外的僧人继续陈述道:“全庄子的人死状凄惨,官差初步断言死于火场爆炸。但验尸的仵作却说,这些人明明死了超过一日,尸体上的烧伤却像是几个时辰前才留下的新伤。” 主持方丈摇了摇头,“今年怎么蹦出这么多离奇怪事,天象怪异就算了,连人也不安生。” 卫洵冷冷道:“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只怕是司天台早早就对庄子里下了毒手,紧接着才有了他们遭遇的游魂拦路、傀儡茶坊等后事。五十多条人命,只为用在回京路上给他设下一个陷阱。 方丈主持还欲追问,门前和尚来报,发现几个不明身份黑衣人出现在寺庙周围,从身形举止判断,来者武艺高强、意图不善。 卫洵和秦放对视一眼,“青衣楼!” 想来是司天台没有料到精心设计的杀阵这么快就被破局,心里急了,打算趁着卫洵一行元气大伤的节骨眼,派江湖杀手过来补上一刀。 “必须赶紧离开这里。”秦放的手已经按在佩剑上。 主持方丈从蒲团上起身,一边吩咐和尚“关寺门”,一边带路:“后堂有小路可以离开,你们且随我来。” 秦放点头,安排手下把守住寺庙入口,自己护着卫洵、沉香,紧跟方丈往后山方向走。 经过钟楼时,沉香望见一口硕大的铜钟悬于梁下。钟楼外的树林子里响起了六长六短鸟鸣之声。 听闻此声,秦放脚步一滞。 “不好,是凤鸣箭。” 秦放惊觉树林外来人正是刀疤。 刀疤在江湖中干尽各种杀人越货的勾当,为达目的,钻研暗器多年,凤鸣箭是青衣楼十二暗卫的独门绝技。 凤鸣箭一共十二箭,寒铁所制,削铁如泥,箭镞带毒,一碰即死。 只是一霎,秦放已经做出了判断。他将方丈推到廊外,示意卫洵往另一头跑。 卫洵刚跑到大钟底下,凤鸣箭也追了过来。 秦放侧身躲开第一箭,对底下人吼了一声“快躲进钟里”,足尖一点飞跃到房上,用尽全力一剑挥下,砍断了悬挂铜钟的屋梁。 沉香在大钟落下的前一秒,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拽到了进去。 铜钟“哐”一声重重砸落,将卫洵和沉香罩在了里头,几只箭被铜钟挡住了。 “刀疤来了。”卫洵在她耳边道。 沉香想起他口中的“刀疤”正是伏魔寺山崖边上那个杀红了眼丧心病狂的刀客。 卫洵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叮”一声,一只箭头竟穿过了铜钟,锐利的箭头刚好贴着铜钟内壁,停在二人脑袋上方。 “箭上有毒,别乱动!”卫洵摁住沉香。他呼吸落在她脸颊上,烫烫的,痒痒的,她心里“扑腾扑腾”,望着卫洵的眉眼,有一瞬间的失神。 铜钟外头,秦放捏了一把汗,这箭风一箭胜过一箭,第十箭已经穿透铜钟射进了三分之一。 第十二箭没入钟体,秦放听到箭矢刺入皮肉之声。 树林外的刀疤收起长弓,面露得意之色,转身消失在一片绿影之中。 秦放顾不上追刀疤,赶紧去铜钟旁救人。 铜钟坠落引起了寺中众人注意,住持方丈惊魂甫定,领 分卷阅读29 着众人过来救人。 一圈和尚围着铜钟,一二三一起使劲,铜钟还是纹丝不动。几个瘦弱一点的和尚马上被赶了出去,换了另外几个人高马大的和尚过来。 费了大半天功夫,铜钟终于被抬起来了。 血从地上漫出来,卫洵衣服血红一片。秦放大惊,待卫洵转过身来,才发现中箭的是他怀里的姑娘。 这一觉沉香睡得很沉很沉,黑暗里又回到令她恐惧的梦境。 深海最深处,连阳光都照射不进来,这里是幽深阴冷的黑海海底。 人鱼是不会觉得冷的,她连极北之海都去过,但唯独这个地方,她多待一刻都冷得发抖。 一尾面容冷峻的鲛人从黑暗里缓缓游来,他额间有火焰的图腾。 沧澜。 他抓着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和呐喊,带着她朝黑暗更深处的洞穴游去。 忽然一阵温暖的浪潮涌来,她被冲到了光亮的海域,沧澜消失了,鬼魅幽黑的海底洞穴也消失了。 眼前,一双十指修长的双手从水里将她捧起,那双手很温暖、很温柔。 破出水面,她见到一张俊美的男人的脸。 卫洵…… 她双唇轻轻阖动,喊着他的名字。 日光浮动,波光粼粼,他轻轻俯首,含住她的唇。 如梦似幻。 对了,她想起来了,那一天,在碧潭寺,日朗风清,草木葱郁,突然风声一变,佛寺的朱红色钟楼下,那口铜钟将他与她罩在里头。 他告诉她箭上有毒,她五觉灵敏,早早听到了箭镞射来的声音。于是才突然起身站到了他身侧。 那只穿透钟壁的最后一箭,不偏不倚被她接住了,卫洵完好无损地被她护在怀中。 箭射在她后背上,如果不是铜钟阻去了几分力道,这只寒铁箭必定穿胸而过。 她想起自己闭上眼前,卫洵一脸难以置信,惊慌失措的表情,突然有种奇异的满足——他,莫非很在乎自己? 她不惧毒药,但是,这人间的兵器,还真疼呀…… 京城,摘星阁一处僻静雅致的居室,熏香幽然,帘幕低垂。 卫洵探了探榻上之人的脉搏。 秦放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卫洵眼中浮起惊诧的神色,“脉象有力,全无中毒之症。” 凤鸣箭的威名他早就有所耳闻,箭镞上是世间奇毒七星海棠,哪怕只是在皮肤上擦破一个小口都足以血流不止,最后致死。但沉香中了这么一箭,只是按普通伤口包扎上药,便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 难道,因为她并不是人类的缘故?卫洵心有疑惑,但终究是舒了一口气。 他从小孤傲性冷,极少将什么人放在心上。但如今,望着床上那张雪白雪白的小脸,他竟然对她的存活,怀有感激上苍的庆幸。 秦放只当是刀疤大意,最后一箭并未淬毒,所以沉香才捡回一条性命。 二人见沉香还在沉睡,便移步到另一间房说话。 房中没有烛火,但左右两侧夜明珠的光柔柔地照亮了屋室。这两颗鸭蛋大的夜明珠是圣上赐予,足见皇族对摘星阁的隆宠。 从碧潭寺回来的第二天早朝,卫洵早早将凤凰珠带到了宫中。 从接管凤凰珠的第一日起,他就算出有人要偷盗圣物,于是请工匠做了一个赝品放在阁中。真正的凤凰珠一直放在库房里,和其他一并赏赐的珍珠玉石放在同一口木箱子里,混在其中,凤凰珠乍看上去不过是一块色泽更为深沉的珠宝罢了。 司天台从头到尾,不过是盯着一块赝品做手脚。做戏做到底,卫洵也很配合地在摆放赝品的密室四周设下了重重阵法。 如果灵鸢泉下有知,定然死不瞑目。 此时此刻,在夜明珠光华中,屋中央的凤凰珠似乎更加鲜红如血。 秦放坐下灌了一大口茶,道:“一想到你今早朝上与凤凰珠一并现身,幽禅上师那副恨不得跳起来吃人的表情,我就觉得痛快。” 在朝堂上,用卫洵的话说,凤凰珠从未丢失,只因其从前沾了太多血腥,需要送去佛寺净化,在香火诵经声中供奉一个月化解本身的戾气。 而至于京城今秋气候比往年寒冷,是每隔十二年都会发生的正常现象,与凤凰珠毫无关系,并非异象凶兆。相反的,今年的大寒兆示着来年国中风调雨顺,粮田丰收。 卫洵神色自若地在大殿中说完这一番话,唇角携了一丝玩味侧首对幽禅上师道:“测算天象本是司天台的本职,怎的连这点小事都能弄错?” 幽禅上师的脸比石灰都白。 倒是皇帝很开心,“当真如此?”他反复向卫洵确认。 老皇帝已经年近六十,听到是吉兆比任何人都高兴。既然是吉兆,那必然是上苍对他统治疆域三十载以来,四海升平无战乱、民众安居乐业无灾荒的肯定啊! 赏,重重赏。 阶下卫洵面容清润、眉目舒朗,袖手而 分卷阅读30 立,神采斐然,老皇帝越看越欣慰,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呀! “此番朕心甚慰,只是金银珠宝早就堆满卫卿的摘星阁了,如今竟不知该赏什么。卫卿可有所求?” 卫洵上前微微颔首一礼:“为主上分忧是我白鹤卫家的分内之事,本不该求赏。但此番,臣想恳求陛下,能将天机阁的钥匙分与臣一把。” 天机阁是皇宫深处的一栋藏书楼,收藏着历朝历代的异闻书册,本来只有国师一人才有权出入天机阁。 卫洵想进入天机阁,言下之意是要明着争夺国师之位不成?众臣脸上神色各异,幽禅上师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在他身上。 “前国师离世已经三年,天机阁也锁了三年。”皇帝眼中深意悠长,“不知道卫卿,怎么突然对天机阁有兴趣。” 卫洵笑,俊朗的眉目间一片暖风和煦,“臣无意中在古籍中查阅到凤凰珠有延年益寿之效。臣想,这凤凰珠,兴许可以当做长生不老丹的一味药材。但是现有典籍对凤凰珠的记载甚少,臣只能寄希望于天机阁中的藏书。” 老皇帝已过壮年,对丹药之事一向很上心,一听卫洵提到“长生不老丹”,眼底都亮了:“凤凰珠本是交予卫卿修行之用,没曾想卫卿如此有心。好好好,待会下了朝,朕立马派人将天机阁的钥匙送到你的摘星阁去。” 老皇帝大手一挥,又赏了不少金银珍宝。昨日还嚷嚷着要问责呢,今日朝中连瞎子都看得出,这个年轻的太史是真真受宠。 风嚣之死 与朝堂上其乐融融的景象相比,九重宫阙深处的另一间宫室内,画面就没那么友好了。 黑袍长者坐在角落里,斟了一碗茶,独酌独饮。 地上随意扔了一个木匣子,匣子没有盖严实,隐约一瞥能发现里面装着一个人头。 “把野松的脑袋拿走,别污了我的毯子。”黑袍长者发话了。 青音道了声“是”,遂将匣子捧了出去。 风嚣低着头,跟在青音身后,正欲抬脚出门,被茶桌边的声音唤住:“风右使,我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说说,你都干成了什么事?” 风嚣见势,立刻转身跪下。 “弟子无能,愧对师父教导,愿受师父责罚。” “罚你?罚你有用的话,我早就把你拖出去千刀万剐了。”偷盗凤凰珠嫁祸卫洵不成,事后追捕灵鸢灭口也不成,就连找个外援,找的也是野松居士这种不入流的半吊子…… 幽禅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问:“青衣楼那边呢,有什么消息?” “凤鸣十二箭虽然没有取下卫洵性命,但是此番灵鸢必然活不成了。” 幽禅面露不屑:“哼,这凤鸣箭顶了个闻风丧胆的名头,卫洵他今日不还是毫发无损站在御前?可见这些个江湖杀手,也未必有真本事。倒是灵鸢……”幽禅上师念起这个名字,语气中有阴森之色。这个司天台的叛徒,私吞凤凰珠,投靠摘星阁。就是这个贱人,将他的计划都搞砸了,此人死一百次都不解恨。 幽禅半眯起眼,面露疑色盯着风嚣:“你确定她死了?” “中了凤鸣箭,岂有生还之理。”风嚣停了停,接着道:“听说灵鸢受了重伤,现场并没死。但弟子推断她活不过这几天。” “几天?她可不能再活下去了!”幽禅上师眼中一抹狠厉,“只要她在世上一刻,就有可能将我们偷盗圣物、嫁祸卫洵的事情败露出来。” 风嚣面露难色,“可现在,她人在摘星阁,我和刀疤都不好再下手……” 幽禅上师摆摆手,不想听他废话,“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明日午时,灵鸢如果还活着……”他俯下身,拾起风嚣腰间那块雕镂着六芒星的黑金腰牌,指腹摩挲着上头风嚣的名字,“灵鸢如果还活着,你就不用回来了!” 入夜,摘星阁。 秋夜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来了桂花清香。 一团模糊的黑影,像风一样、像烟一样飘进院落,潜入廊下,悄无声息地滑进门窗的缝隙。 这是风嚣的魂魄。 自知摘星阁把守森严,他逼不得已用了离魂咒,将自己的生魂活活逼出躯壳,打算以灵体的形式完成这一次谋杀。 魂魄虽然没有实体,但灵体的咒杀术一样可以对人起作用,更何况是一个重伤在床、随时可能断气的人。 这不是风嚣第一次以魂魄的形式潜入摘星阁,之前为了探听卫洵的情报,安插卧底,他就魂游过两三回,把摘星阁的地形摸了个大概。 按照摘星阁的规矩,侍女都需以纱覆面,为的是不让正在修行的个别弟子被美色迷惑了心智。灵鸢最初只是司天台一个位阶最低的不起眼的小弟子,本来就不被风嚣记得。进了摘星阁后当卧底后,还要终日覆纱,如此一来,风嚣对她真正面容,就更是陌生了。 这也是他会认错人的一大原因。 风嚣的魂魄尾随着一个端着汤药的侍女,潜入了一间房。 侍 分卷阅读31 女喂完药就下去了,此时卫洵也不在房中,真是天也助他! 房内,床榻上躺着的正是沉香。 人鱼的身体具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但愈合伤口耗费了沉香大量精力,这也是她至今迷迷糊糊无法清醒的原因。 风嚣飘到她的床帐前,心里还认定了此人就是灵鸢。 如果沉香这个时候睁开眼,她会看到一个黑衣男人正在虚空中捏指成剑,对着她的额心念着恶毒的咒文。 但是她太累了,在她身体深处,虚弱与饥饿反复叫嚣,吸食魂魄的渴望如烈火炙烤,如热油鼎沸。 半梦半醒之中,她又闻到了灵魂的香浓气息…… 风嚣咒语念到一半,猛然察觉不对。 床上的女人身体散发出奇异的引力,她像凭空生成了一个漩涡,正在将他的魂魄一点点吸入口鼻。 灵体的力量是有限的,风嚣平日即使饱读各类咒术,此时也施展不出来,只能眼见自己的魂魄一点点被她吸收,身上的光芒一点点消散。 风嚣恐惧心顿起,他大声呼叫救命。然而灵体发出的声音对于常人之耳几近于无,他再如何抽身都来不及。 女子一个悠长的呼吸,将他最后一丝魂魄都吸入了体内。 睡梦中的沉香翻了个身,满足地咂了咂嘴。 窗外桂花徐徐飘落,星月疏朗,又是一夜好梦。 卫洵刚从皇宫回来,摘星阁门内,一名青衫男子匆匆迎来。 卫洵抬眉,“飞鸟,何事如此慌张?” 青衫男子是他素日信任的一名弟子,唤作飞鸟。这两日他一直吩咐飞鸟照顾沉香。飞鸟此时赶来,莫非是沉香那边…… “师父,她醒了。” “哦?” “但她醒来后情况不太妙,不知是不是毒性发作的缘故?” 卫洵皱眉,大步流星穿过回廊,推开了沉香的房门。 沉香捂着肚子,一张小脸疼得惨白。围在她四周的侍女、医官们,个个都丧着脸,束手无策。 “卫洵,我要死了。”她疼得一把抓住了卫洵。 卫洵目光扫过众人,眼眸逐渐冰冷,“前两日还好好的,如今是怎么了?”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纷纷摇头,全都只道事发突然,原因不知。 卫洵觉得蹊跷,他知道如今最想除掉沉香的,莫过于将她误认为是灵鸢的司天台,难不成前日刀疤暗杀不成,如今又想偷偷下毒? 司天台曾经在他眼皮底下安插过卧底,有第一个,难免就会有第二个。 卫洵眼中一抹寒光闪过,厉声道:“来人,把他们全部押下。”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大人冤枉”声中,房间里众人都被带了下去。 房中只剩两人,沉香还是疼得龇牙咧嘴,抓着他的手不放。 卫洵见她一直捂着腹部,忧虑道:“刚吃了什么?谁送过来的?” 沉香摇摇头,委屈巴巴地开口,“我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你看我疼得如此厉害的份上,能否不要追究。” “到底怎么回事!” “我……”沉香晃了晃脑袋,使劲回忆起刚才的事,“我饿得厉害,恰好有一缕游魂飘过我床边,我就……吃掉了。” 卫洵听她这么一说,眉头皱的更深。“摘星阁布了法阵,鬼魂不可能跑进来。”卫洵笃定的说。 沉香疼得倒吸了一口气,“问题就在这里,这次的口感,好像是个活人。” “活人?”卫洵大惊失色,吸食活人的精魄,这和妖魔有何区别。 沉香眼泪都快掉了出来,“刚才都说了求求你别追究我。” 卫洵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能不追究吗,这事情也太蹊跷了…… 他把沉香按回原位,“你躺好了别乱动,我替你瞧瞧。” 他搭上两指,探了探她的脉搏,一股至纯至阳的气息在她体内涌动,非常狂躁霸道。 之前在回京路上,他也看过她吸食荒郊野岭一两个倒霉鬼魂,每次饱餐一顿后她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但这一次是活人的生魂…… 莫非是魂魄中的阳气过甚。 卫洵脑子一道灵光闪过,想起了一个多年前习得的咒语。 少年时,他游历四方,降服一只专吃年轻男子精魄的水妖。那女妖修行尚浅,每次吸食完精魄,都会念动玄净咒,帮助消散精魄中的阳气。 他脑中回忆起女妖山洞石壁上的咒文,修长的手指轻点在她额上,嘴唇阖动,催动灵力,指尖泛起一点柔和的光。 咒语只念了头几句,沉香痛苦得拧紧成一团的眉眼,渐渐冰消雪融,舒缓开来。 不一会儿,沉香不再喊疼,另一种奇异的感觉蔓延四肢百骸,代替了方才撕裂心肺的痛楚。 她半闭了眼,一双眼眸水光迷离,泼墨般的长睫微微颤动。 卫洵伸出手,发现她体温烫得惊人。 她的肌肤温度正在渐渐升高,躯体散发 分卷阅读32 出一阵朦胧光晕。那光晕越来越亮,仿佛体内藏了一把燃烧的烈火,照得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剔透晶莹,熠熠生辉。 她热得忍不住弓起了身子,红唇微张着□□出声。瓷白色小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两颊像发烧一般染上一抹红晕,水光浮动的双眸更是流露出一丝诡异的媚色。 她向卫洵投去求助的目光,他还来不及反应,一道刺眼的光亮从她躯壳中透出,璀璨夺目,光芒万丈。 卫洵本能地抬手挡住眼睛,只是一刹那,光黯淡下去。 他放下手。 此时,饶是见多识广如他,也被眼前的情景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床上的人又昏了过去,光和热都褪去了,她胸口仍在大起大伏。全身出了一场大汗,如同从水中捞出。单薄的寝衣贴在她肌肤上,被汗水浸得透明,如同无物。 从前那个青涩稚嫩、俏皮妍丽、胸脯平平的小丫头,此时竟已出落得腰肢细软、胸峦饱满,脸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眼角眉梢之间春情袅袅。 只是寻常的睡态,此刻却显得妖异妩媚,呼吸一起一伏间,甚是勾人。 卫洵定了定心神,重新将两指搭在她腕上。 之前乱流涌动的脉象已经消失,此刻很是平和。 看来,应当无碍了。但瞧着眼下这副成熟媚惑的胴体,又岂止“无碍”这么简单。 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着银甲的秦放刚从皇宫下值回来,就听到了沉香毒发的消息,二话不说赶了过来。 秦放一推开门,卫洵已先一步动作,脱下自己的外袍覆住床上的女子。 秦放一见女子的面容,挠头,“沉香小丫头去哪了?” 卫洵一时语塞。 仔细瞧了瞧床上女子的眉眼,似曾相识的熟悉。秦放瞳孔陡然放大,难以置信地望向卫洵,“卫大人,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卫洵叹了口气,心知瞒不住,仔细瞧了瞧四周无人,伸手把门窗掩上,低沉着声音对秦放道:“关于沉香的身份,早点告诉你也好。” 飞鸟师兄 书房里。 一页泛黄的古籍被翻开,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上 “东海人鱼族”五个小篆字眼。 这本书原本搁置在皇宫天机阁书架的深处,记载着千里之外的东海海域,生存着古老的人鱼氏族,他们与陆地几乎从未有过交集。 人鱼吸收月光的纯□□华,喜食魂魄,所以经常能在一些沉船附近看到聚集而来的、一大群守候魂灵的人鱼。人鱼寿命极长,□□拥有很强的恢复能力,同时具有不惧百毒,落泪成珠等特征…… 人鱼族中也有血统之分,越是纯净高贵、灵力高强的人鱼,其鱼尾则越发璀璨艳丽。据说人鱼族的族长鱼尾有七色,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其美丽之程度,甚至可以夺人心魂。 前几页皆来自渔民口述,还有一行更老的部落文字歪歪扭扭写着“人鱼”、“入药”、“长生不老”等字眼,但因为这种古文早已失传,其他字符无法辨认。 得知沉香的身份后,秦放一脸的瞠目结舌,手中的茶都凉透了,人还没回味过来。 难怪卫洵会抓错人,难怪她身上总有异于常人的天真。 半晌,秦放回过神,望着这位年轻的太史,“卫大人向圣上讨要天机阁的钥匙,原来就是为了她?” 卫洵点点头,轻轻吹开杯中茶沫,“她因凤凰珠失窃一事与我相遇,也算是有缘。更何况,能遇到如此稀罕的种族,本就不可思议、千载难逢。” 他必须把握住机会。 “卫大人难道打算一直把她留下来?” “非我族类,毕竟不宜长久相处。”卫洵眼底异常冷静,“这段时日我会好好研究研究人鱼这一物种,或许真有长生之术,也未可知。” “怎么长生,把她扔煲里?” 卫洵抿了口茶,抬眼一瞟,“秦将军怎么不说用烈酒浸泡个七七四十九天?” 秦放老脸一红,“我是个粗人,就这么随口一说,卫大人别取笑。沉香姑娘是卫大人的救命恩人,卫大人定然不会做出伤及她的事情。” “知道就好。”卫洵放下茶杯,换了一副郑重其事的语气,“此事请一定保密。尤其……不能让司天台的人知晓。” 午后和煦的阳光踊跃地流进窗棂,房内顿然开朗起来,微风拂动,月白纱帘飘起,亮堂的视线里又带着隐隐绰绰。 沉香一袭素裙立于桌前,满头青丝随性地滑落双肩,全身没有半点珠翠,却如美玉无瑕。 她端端正正执着笔在桌案前写字,一笔一划都十分专心。 飞鸟“咳咳”两声,沉香这才抬起头看他。 那一夜她突然变了个模样,着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师父单方面解释说,沉香是误服了他老人家试验的丹药才会如此。 这不,一连好几天,丹房的门槛,都要被前来讨要丹药的女弟子们踏破了。 分卷阅读33 掌管丹房的鹭鸶师姐很是愤懑,今天特意跟着他一同过来送膳,就想瞧瞧这个吃错药的女施主到底长了副什么妖精模样。 沉香抬眼一笑,眉眼间波光流转,“飞鸟,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 “沉香姑娘自己瞧瞧不就知道了。”飞鸟将食盒放到圆桌上,倾身好奇瞧了瞧她正在写的字。 天王地上掉,地往天上拱。 黑狗一身白,白狗一身肿。 沉香笑得颇为得意,“嘿嘿,不错吧?” 飞鸟寻思了好几个形容词,点头称赞:“不错不错,这诗天真烂漫,和沉香姑娘这一手字,也真是般配。” 站在一旁的鹭鸶看不下去了,冷眼道:“哪来的俗诗,用字粗鄙,全无意境。连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跟狗啃似的。真看不出哪里好?飞鸟师弟,你要是眼疾,我丹房有的是药。” 飞鸟尴尬地笑笑,“沉香姑娘这两日刚开始学写字,要多鼓励人家。” 鹭鸶一撇嘴,“我看你是见色忘本。” 沉香投去一个疑惑的眼光,小声问:“飞鸟师兄,她是……”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飞鸟大大方方道:“这位鹭鸶师姐,是摘星阁辈分最大的师姐,目前是丹房的一把手。” “你叫飞鸟,她叫鹭鸶。”怎么都是用鸟命名。沉香一本正经问道:“此处莫不是还有白鸽?” 飞鸟揭开桌上的炖盅,“白鸽在这呢,师父叮嘱了我们要好好给你补补。” 沉香接过他递来的汤碗,深吸一口气,“好香!” “那是,这一盅无花果乳鸽汤,费了我好几个时辰呢。”飞鸟得意道。 沉香热情地招呼鹭鸶:“水鸟师姐,一块坐下来喝!” 鹭鸶很是不屑:“什么水鸟,鹭鸶两个字你不认得吗?” 沉香点点头,毕恭毕敬地从书桌上端来笔墨,“我的确不认识这两个字,还请师姐赐教。” 飞鸟“噗”一声笑了。 鹭鸶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两个给我记着!”她扔下这句话急急拂袖而去。 沉香不解:“她怎么这么凶,难不成……” 飞鸟好奇凑近:“难不成什么?” “难不成她喜欢你,见你这几日总与我走得近,生气吃醋了?”沉香大胆说出她的想法。 飞鸟又是一顿好咳,眼泪都笑出来了。 “大师姐喜欢我?我可消受不起。”飞鸟浑身一个激灵,转念道:“但若说到吃醋,没准她还真的在吃你的醋。” “她吃我和谁醋?卫洵?” 卫洵的确长了一副招惹女人的俊朗皮相。 飞鸟急急捂住她嘴,“你真是的,别总是喊师父名讳,要是被鹭鸶师姐听到了,断然要罚你。还有啊……你以后,也得称我一声飞鸟师兄。规矩,这些都是规矩。” “哦哦,那好吧。”沉香安心喝她的乳鸽汤,过了一会又想起一件事,“飞鸟师兄,为何这摘星阁里,有这么多白鹤图样?白鹤莫非是你们中间最德高望重的大师兄?” 飞鸟摇摇头:“白鹤是师父的家徽,白鹤卫家,你没听过?” “没。” 果然是边陲小镇的野丫头,飞鸟心想,但还是细致耐心地解释起来:“白鹤卫家,历代族人灵力高强,精通鬼神之事,自前朝开始就负责掌管司天台,一百年前还出过一任国师。但是后来卫家被卷入朝堂政治倾轧,差点满族灭门。” 沉香瞪大了眼睛。 飞鸟继续娓娓道来:“师父的父亲急流勇退,带着全族人隐居到离京城几百里之外的枯雁山。所有人都以为白鹤卫家自此打算籍籍无名安度岁月,谁知五年前,卫家的嫡子,也就是咱们师父,横空出世。” 五年前全境大旱,民不聊生,前国师几番祈雨,上天都不降一滴甘霖,一时间朝内朝外都束手无策、焦急万分。一位白衣少年单枪匹马闯入御苑,毛遂自荐能解圣上之困。 少年立下生死状,一个月内若仍未降雨,则人头落地。 “他就是卫洵?”沉香托着脑袋,听得入神。 “对,”飞鸟又猛地摇了摇头,“不对不对,都说了不能直呼名讳,要称师父。师父当时从皇陵取了一副骸骨,送到慈照寺由僧人诵经普度,还请皇帝亲自过去上香叩拜。别说,才过去七天,这天就像漏了似的,雨水一连下了足月。” “他是怎么做到的?” “师父后来解释,这位死者,生前受了莫大的委屈,死后怨气滔天,所以才会引起天象异常。怨气一解,自然就不会再作祟。” 也正是经过这祈雨一事,白衣少年被破格收入司天台。但司天台的主事者幽禅处处刁难卫洵,卫洵请辞。但朝中瑜王欣赏卫洵的年轻有为,到皇帝面前挽留。皇帝爱才,于是为卫洵另设立摘星阁。 如今名义上司天台负责星象占卜,摘星阁负责鬼神之事,但实际上摘星阁与司天台分庭抗礼的局面已经形成。 短短五年时间,卫 分卷阅读34 洵升到二品太史,圣宠一时,声势显赫。特别是前任国师死后,新的国师人选未定,司天台的幽禅上师对卫洵的忌惮,又更深了一分。 沉香听完飞鸟这一段长长的陈年往事,突然能理解为什么一路上会如此波折重重。 年少成名,确实不易。 不知何时,一抹颀长的白影立于门边。 飞鸟回头瞧见,赶忙给师父行礼。 卫洵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沉香见着他,脑子里还想着刚才飞鸟嘴里说的“幽禅老贼仗着资历老人脉广,全方位无死角各种欺负我们师父”,所以望向他的眼里忍不住带了点同情。 “师父你坐你坐,渴了不?我给你倒茶。”她忙前忙后地招呼。 卫洵细长了双眼,嘴角轻轻勾起,带着一丝玩味琢磨,“你竟然叫我师父?这么殷勤,我可不习惯。” 沉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书桌上的纸呈上,敛眉垂目站在卫洵身侧,“今日我有乖乖和飞鸟师兄学习写字。” 卫洵瞧了一眼,“你的飞鸟师兄实在是好脾气。” “那是,他还夸我了呢!”沉香转念一想,“我怎么听着你的语气,倒像在损我。” 卫洵笑,“吃了个生魂,脑袋瓜子也变聪明了。” 沉香一把收起纸张,不让他瞧了。 卫洵瞧着她赌气的小脸,气鼓鼓的真可爱,肌肤光滑水嫩、吹弹可破,真想上手捏一捏…… 沉香抬眼,“卫洵,你怎么总在偷看我,这个月第三回了!” 卫洵收起视线,掩饰地端起茶杯。 他才不是偷看,纯粹是出于研究新物种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沉香抬手掂了掂自己胸前两只丰满的白兔,“自从胸部变大后,我时常感觉不便,在陆地上尚还好说,到了水里肯定游不利索。你不是会炼丹吗,能不能找点药给我治治,吃了就能变小的那种。” 卫洵差点被一口茶呛得背过气去。 沉香赶紧上前,细致温柔地帮他抚背顺气。 “哪里会有这种药。”卫洵耳根微红,急忙岔开话题,“你的伤,好全了?” 沉香“嗯”地一点头,二话不说把上衣往下一拽,一手抓着衣服,一手抓起头发,露出整个光洁如玉的后背,“你瞧,一点疤都没留下。” 卫洵哪怕早知人鱼身体的修复能力极强,也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日寒铁箭插入两寸,血流如注,遍地鲜红,几乎伤及心肺。如今才短短几日,伤口已经恢复如初。 这一片雪白细腻的背,白得有点晃眼,从她抬高的胳膊下,隐约能看到胸前的那一片雪白,一时间令人目眩。 沉香见他半天没答话,转过身问怎么了。 她这不转身还好,一转身更是一片春光无限。 卫洵赶紧抓起一件外袍披过她肩头,挪开了眼,脸色略有不适,“说过你多少回了,不能随意宽衣解带,在外人面前裸露身体。” “你是外人吗?”沉香抬眼望向他,明艳的双眸中一片澄澈单纯,“你在我眼里,算不得外人。”见卫洵神色动容,她忙柔声道:“就别生气啦,我以后只给你看,成了吧?” 卫洵捏了捏隐隐跳动的额角,“你就存心气死我吧。” “气死你,谁给我去找赤焰藤?”沉香起身拢了拢衣衫。 “赤焰藤可不是路边野花野草,只有皇宫药苑里才有。” “那可怎么办……” “你且安心在摘星阁待着,不要闯祸,学好规矩。时机成熟了我自然有办法给你弄到手。” “又是学规矩……”沉香小脸上写满了不乐意。 “回头让飞鸟好好教教你。”但转念一向这个丫头的确有动不动就宽衣解带的豪放作风,卫洵顿了顿又道:“算了,还是我亲自教比较稳妥。” 沉香点头称好,紧接着道:“我知道人间的女子都要精通琴棋书画。你可否,也一并教我?” 卫洵恨铁不成钢地瞧了她一眼,“旁人削尖了脑袋要拜师于我,都是奔着精进术法来的。就你如此愚钝,把我当成寻常人家的西席先生。” 沉香不服气瞟了他一眼:“赤焰藤也拿不出来,琴棋书画也不教。哪有你这么小气的师父。我可是救了你三回,沐兰江、冷泉镇、碧潭寺。”她掰着指头认真数落:“整整三回!救命之恩你都忘了?” “我何时不允你了?”卫洵表情柔和下来,唇角漾起浅浅笑意,伸手替她将身后长发拢整齐束好,缓言道:“我所允诺之事,自然不会食言。但这段时日,你就以摘星阁弟子的身份好好住下,安安生生不要给我闯祸。” “你既然如此诚心诚意地恳求我,那本弟子就先答应你吧。”沉香郑重其事点点头。 卫洵心想她哪怕嘴上喊他师父,内心里根本完全没有身为弟子的自觉。 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方云纱,“首先,把面纱戴上,日后在摘星阁中行走,莫要轻易取下。” 沉香爽快应 分卷阅读35 允,卫洵站在她身后打量,总是没那么招摇惹眼了,他很满意。 他会好好把握她在摘星阁的日子,慢慢填补书籍里关于人鱼族所缺失的记载,以及弥补其他……他一时间心头痒痒,却也说不上来的事情。 夜访妖僧 司天台不久传出风右使修炼时暴毙的消息,但放在人事波澜复杂的皇城中,这点消息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江海,只是一瞬间溅起丁点水花,便没了后续。 也许因为折损了一员大将,所以元气大伤?又或者是因为卫洵回京许久都未追查凤凰珠失窃一事,所以放下戒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幽禅上师好多日都未再有动静。 司天台与摘星阁之争,倒是消停了不少。 沉香自从蒙上脸后,的确少了很多旁人的注视。鹭鸶和飞鸟问她为何突然像侍女一样遮起脸来,她心思一动,谎称师父喂她吃下的那颗丹药炼得还不成熟,副作用太吓人了,才几天不到她的脸就烂了,血肉溃烂成一片。 此话传开后,果然再也没有女弟子或侍婢跑来丹房讨药了。 鹭鸶为此特地送了一匣子催吐丸过来,说是以后师父要是再胡乱给你试药,就赶紧服用此丸。 此后半个月里头,她在摘星阁里过得倒也十分滋润。飞鸟仍带着她读书练字,卫洵是王公贵族中的红人,素日公务缠身,偶尔得了空才来她房里教教她基本的礼仪规矩,若是遇上他心情好,也会坐在月下教她抚琴。 沉香睡得早,卫洵来得晚。每回遇上卫洵教琴,她总忍不住支着脑袋打瞌睡。殊不知窗外墙头,猫着不少侍婢和女弟子,十分仰慕地远远望着卫洵泠泠淙淙抚琴的身影。 前几天晚上,她单手支撑不住脑袋,“咚”一声睡倒在琴桌上,硬生生打断了卫洵手底的琴音。卫洵很是恼火,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当场收起琴,一甩袖摆走了,而后好几天都未再来找过她。 他来时,总是教导严厉,沉香都有几分怕他。他不来时,满屋秋风卷起纱帘,沉香心里空荡荡的失落,心想卫洵这师父真小气。 扔下手中书卷,她索性不坐在屋里了,戴上面纱满宫苑里转悠。 摘星阁是一片建在宫墙外的宫苑,与皇宫隔了一条护城河,专供卫洵及其手底下的众神官居住。因宫苑中最高的一层塔有九层之高,手可摘星辰,所以整片区域都被称为“摘星阁”。 晃到卫洵书房外,听到里头书页翻动的声音,沉香心中一动。 你不来找我,那就我来找你吧! “师父,你今日不用进宫?”沉香走进来,笑意盈盈瞧向他,眸中乌黑灵动,撸起袖子作势要帮他磨墨。 卫洵又翻了一页书,眼也不抬。“进来时要先敲门问询,出去,重来。” 沉香瘪了小嘴,提起裙子走回门外,“叩叩叩”轻敲三声,轻铃般的声音响起:“师父?” “你是谁?找我何事?”门里男子声音淡然。 “鄙人乃当今太史卫洵座下第一百八十三号弟子沉香,今日天朗气清、秋高气爽,鄙人甚是想念那位小心眼的师父,这才特此上门拜访!” 门开了,卫洵垂眼望着这野丫头,“既然是登门拜访,哪有空手来的道理。” “谁说我空手了。”沉香解下腰上的锦囊,小心翼翼打开。 卫洵好奇望去,竟然是一片枫叶。 “你要送我叶子?”卫洵颇为好笑,“来客送礼如此敷衍,做主人的可要伤心了。” “师父以为我是地上随便捡来的叶子?”沉香唇角弯弯,指着叶子上的脉络,“这可是我在人间看到最美的一片叶子,一半青一半红,颜色分明,脉络纹路恰似一只振翅的鹤鸟。” 沉香将叶子举近了,“这么漂亮的叶子,我可是连飞鸟师兄都不让碰的。但谁叫你是我师父呢,今日我就忍痛割爱,将它给你吧!” 秋日的阳光漏过那片枫叶洒落她脸庞,映衬出面纱底下一片晶莹雪白的肌肤。卫洵微微点头,“是啊,真漂亮。” “对吧!”沉香眉眼间笑意更浓,“以后它就是你的了,千万要照顾好它。” 卫洵任由她胡说八道,“说吧,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这是我到京城的第十五天,至今一步未迈出过摘星阁。” “怎么,想出去走走?” 沉香连连点头,“我闷得都快长蘑菇了。” “你玩心这么重,学业上恐怕很难有建树。” “我从那么远的大海来到人间,又不是为了考状元。” 卫洵沉吟片刻,“之前怕你灵气暴露,才不放心你外出。昨日收到情报,京城黑市上出现了不妖璧。” 不妖璧可以掩盖妖精鬼怪们身上的气息,方便它们在人世间行走。 “一定很贵吧,你打算买来送我吗?”沉香眼里晶亮晶亮的。 “你送我一片叶子,我送你一块玉璧?”卫洵笑,“我们的师生情谊何时这么深厚了?” 沉 分卷阅读36 香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的确有点不要脸。 “更何况,那块玉璧已经被人买走了。” 买家虽然想方设法隐藏,但还是被卫洵的眼线查出了身份。“那人是西域一名巫师,因我朝对术法管束严格,他乔装成西域僧人的模样潜入京中,黑市里人称妖僧弥弥尔。” “为何称妖僧?莫非长相恐怖?” 卫洵摇摇头,“我从未见过此人,但听闻他近日出没于城北。” “我们去找他,然后花更高价钱买下来?”沉香眼睛再度发亮,城北据说是京城非常繁华的一片区域,她早就想去看看了。 卫洵轻轻一笑:“也不是不可以。” 沉香黑眸中笑意流光,满是期待。 “但你必须听话,不许走丢,不许胡闹。” 沉香重重点头,“没问题,我全都听你的,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卫洵语塞,这丫头又在瞎说什么呢,“这几日除了经史典故,别再贪看话本小说了,尽学些傻话。”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沉香晶亮亮的眼底写满了无辜。 卫洵摇摇头,算了,她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丫头。 城北是京城有名的红灯区。华灯初上,八宝灯笼映照着雕梁画栋,伶人戏子们袅娜朦胧的身影穿行其间,华盖马车碌碌行走于城北宽阔的街巷,达官贵人们借着夜色下车来到各处门前。 和沉香想象中的花街不同,此处虽然脂粉繁华,但各处门前迎客的女子们却丝毫不见庸俗谄媚之态,垂眸颔首的轻轻一笑,便算作是对客人们的热情招呼了。 毕竟这里来往客人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和寻常妓坊相比,此处花楼更看重风雅情致。那种一帮女子浓妆艳抹呼啦啦冲上来,恨不得当街把男人拽进屋里的做法,放在这里只会显得低俗不入流。 卫洵领着沉香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小楼前,楼前施施然写着“金风玉暖”四个字。 出门前他特意叮嘱沉香换上男装,戴上帷帽。 沉香打量着这帷帽,像是斗笠罩上一圈面纱,往脑袋上一套,谁都认不出来。 真乃喝花酒逛窑子的必备良品。 “师父你装备这么完善,似乎很有经验。”沉香由衷称赞。 “闭嘴。” 来到妓院不娱乐光找人,是很容易让人起疑的。所以卫洵包下一间厢房,点了一桌菜肴,喊了几个妙龄女子过来弹琴唱曲。 为首的歌姬长眉入鬓,眉眼含情,婉转吟唱间,不忘上下打量卫洵二人,心里盘算着这两人到底是来喝茶听曲纯放松呢,还是打算听完曲关上门和她拓展点别的业务? 到底素的还是荤的?毕竟血气方刚的年纪,说不准呢…… 一曲唱毕,高个子的白衣男子扔出一小袋碎银。 歌姬上前接过,掂了掂,银子分量颇为实诚,绝对不止寻常喝茶听曲的消费额度。 看来是荤的。 歌姬婉转一笑谢过,正准备按照下一个流程,却见那白衣男子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今晚不要有人再来打搅。” 歌姬见多识广,瞧了瞧白衣男子身后那个身形柔弱的青衣小倌,掩唇一笑。想来是京中好男风者,出于各种原因在其他地方不便行事,这才来到她们这间小馆。 “奴家晓得嘞,公子您放心,今夜风清露白,必然不会扰您好梦。”歌姬行了个礼,带着众女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关严实了房门。 屋里只剩两人,沉香不解地望向卫洵,说好的来找西域妖僧呢? 卫洵见门外人已走远,说了一句“跟我来”,推开窗轻轻一跃到了屋外,站在另一片屋顶上。 房间正好在二楼,沉香跨出窗户,望着楼下,面露怯色。 卫洵伸出手让她抓住。沉香咬牙跨出了另一条腿,晃晃悠悠落在卫洵身侧。 “沿着屋顶往东走,可以潜入城北另一座花楼,妖僧就在那头。” “那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那一座花楼。” “那里藏得深,寻常路不好找。” 沉香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师父经验丰富,一切都听您的。” 卫洵懒得再作解释。 月色下,华灯里,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行进在屋檐上,一路无人发觉,只是惊起了好几只偷情的猫咪。 七拐八拐绕过一座座秦楼楚馆,香风阵阵,乐曲靡靡,直教人骨头稣软。忽然柳暗花明,迎面赫然一座高大幽深的花楼,金粉铺底的牌匾上写着几个妖冶大字:香艳秾。 外头望去此楼灯光虽半明半昧,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精美的画梁屏风故意遮挡了屋内的光华。 夜风吹来一阵歌姬和客人的娇笑,不远的阁楼上,身姿曼妙的胡姬在琉璃灯下疾步舞动,抖落一室金铃之声,脂粉香气中弥漫着□□,满屋的酒色波光让人气血奔涌。 真真是一座销魂金窟。 此楼的入口深藏在其他花楼之中,甚是隐蔽。门前 分卷阅读37 有数名佩剑持枪的武夫把守,不轻易接待生客。能摸索到此处的,多是在其他花楼花足了银子才被介绍过来的客人。 沉香心里默默鄙夷,刚才还说达官贵人多爱清雅,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红灯区就是红灯区。 一不留神,她脚下没踩稳,眼瞅着就要从屋顶上栽下去。卫洵伸手将她拉住,但她脑袋上的帷帽还是先一步掉下了屋檐。 听到动静,花楼门前的守卫往这边走了过来。卫洵急忙揽住沉香腰身,一点足跃到另一侧窗沿上,躲避守卫的探查。 守卫没有看到人影,却捡到一顶帷帽,当下警惕起来,立马回头禀报上司去了。 卫洵搂着沉香挂在窗外的墙上,守卫脚步声一走远,他立刻将沉香推进屋里。 屋里正在梳妆的女子见到镜中出现两个陌生人,花容失色,掩面站起身,作势要喊人。 卫洵眼疾手快,一道符咒从袖中迅疾射出,印在那女子面上,女子身子一软昏睡了过去。 卫洵将符咒收回,屏息感受四周气息。 这座楼里气息诡谲,男人的、女人的、生者的、死灵的……统统混杂在一股极其浓郁甜腻的香气里,叫人无法辨认。 他垂眼看了看一旁的沉香,她倒是很有闲情逸致,正好奇地辨认着闺阁中的各式物件。 镜前灯下,沉香细细打量着手中一枚红宝石朱钗,长长的睫毛在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鸽血红的宝石闪耀着瑰丽的光,映照得她本来就艳丽妩媚的脸庞更加楚楚动人。 卫洵实在担心她这副容貌走出房门会引人注目,“你就呆在这间屋子里,那妖僧房间就在附近,我去去就回。” 沉香吵着也要一同去,卫洵皱了皱眉,摸摸她脑袋“乖,你答应过我不能乱来的”。 沉香扁了嘴不说话,卫洵一闪身出了房门,门上留下一只巴掌大的纸片小人。 施了咒语的纸片小人张开双手双脚,成一个“大”字型紧紧摁着房门,不让沉香出去。 沉香抓起一把小剪子作势要剪它,小人仰起脑袋向她吐口水。 沉香退到一旁,气鼓鼓地盯着它,它也气鼓鼓地盯着沉香。 卫洵果然小气…… 沉香百无聊赖坐在贵妃榻上,重新打量起这个房间。 房间很大,摆件样式精美,帘子上熏了香,五光十色的珠宝首饰堆在梳妆台前,绣着红芍图样的屏风前挂起了一套石榴红裙,金色丝绦轻盈,红裙逶迤及地,舞鞋、绣扇搁在一旁。 想来这是一个名叫舞姬的房间。 沉香五指轻抚过红裙,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镜子前。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一整面墙都嵌着镜片,乍一看这个房间简直有两倍宽敞。 沉香放在镜子上的手忽然滑了一下,镜子被轻轻推动,转开一小道空隙。 原来后头还藏着一个房间。 镜子后头的房间很是空旷,一件家具也没有,倒是三面墙上挂着等身大小的壁画,画上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或坐或卧,表情各异。 画师笔触十分细腻,男女衣着上的环佩皱褶,肌肤的纹理甚至毛发汗珠都画得栩栩如生。 画的一边写着几个大字:人间极乐图。 沉香一一望去,大约明白了画上的主题。她凝视着画中一个被男人摁在身下的半裸女子,女子似是痛苦地张开了嘴呼喊。 人类的□□,似乎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还有角落里的另一幅,为何一个女子会被两个男人夹在其中,难道人类的女子可以同时和两个男人□□? 忽然身侧传来声响,另一扇暗门被推开了,一个紫衣女子从另一头缓缓走来,沉香心虚地盯着壁画。 紫衣女子走到沉香身旁,一阵馥郁香风,“妹妹好面生,玖姬从前怎么没见过?” 沉香脑中飞快转动了许多念头,答道:“我才来没多久,很多人都没见过。” “哦?”紫衣女子挑眉,红唇边轻轻一笑:“新来的?难怪现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来欣赏春宫图。莫非是楼里嬷嬷教的不够好,所以妹妹特地在接客前来此观摩复习?” 玖姬细细打量起这个面目生涩的女子,这位新人也不失为一位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美人,尤其是那双眼眸,乌黑澄澈、晶莹可爱,似乎还未沾染过风尘。虽然她身上衣裳打扮朴素了些,但难掩美玉无瑕之姿。 沉香继续应对:“实不相瞒,楼中门门道道太复杂,我本应去那名西域僧人房中的,不知怎么的,迷路走到了这里。” 柳眉微蹙,她面上露出难过之色。 “你说的是那个妖僧弥弥尔?听说他人高马大,一个晚上至少换四个姑娘。”玖姬眯了眼打量,啧啧道:“就妹妹这娇嫩的小身板……” 沉香不明所以,心虚地笑笑。 “罢了,我带你过去便是。”玖姬拉起沉香往外走,沉香连忙道谢。 但玖姬紧接着一句“等等”,脚下转了个弯,带她进 分卷阅读38 了另一间房,“你这般出去可不行,这副打扮要是让嬷嬷瞧见了,铁定罚你鞭子。” “我……”沉香支吾不知如何是好。 “莫非妹妹,手里没有合适的行头?”新人手头紧也是常有的事,玖姬眼波一转,又吃吃一笑:“既然今日遇了我,也算缘分。玖姬我呀,干脆好人做到底,你瞧瞧我屋里的衣裳首饰有无合适的,看上了姑且先借你穿这一回。” 玖姬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花楼年年有新人,但如眼前女子这般姿色卓绝的,着实稀罕,指不准这位小美人哪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到时候,多少也会念着她这位姐姐的恩情。 沉香在衣橱前没主意,玖姬干脆利落给她套了一身孔雀绿纱裙,翠绿的金边丝绦从腰上垂下,流水般顺滑的披帛轻柔搭在肩膀上,雪白的颈脖下□□柔嫩、吹弹可破。 玖姬执笔,简单地给她描眉画唇,再在额上用朱笔轻点下三瓣花样。 沉香睁眼,镜子里的女子明艳夺目,嫣红的唇色好像吃人的妖精。 玖姬也颇为满意自己的眼光。 “就是这了”她领着妆扮好的沉香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客房门前,“去吧。若是哪日妹妹有出息了,可别忘了你的玖姬姐姐。” 抛下一个娇俏媚眼,玖姬扭着腰肢离开了。 沉香靠近门边,没有听到里头动响。 于是她轻轻推开门缝,无声无息地潜进了房中。 这间客房奢华巨大,水晶帘被风吹得叮咚作响,隔着巨大的屏风,沉香隐约看到屋中央的酒桌边,一个高大的光头男子正在斟酒自酌。 灯火昏暗,男子光着上身,往她这边瞧了过来。 “既然来了,就赶紧过来!”男子耳朵灵敏地捕捉到门口的动静,放下酒杯对着屏风后的沉香嚷嚷道,语气中颇不耐烦。 沉香深吸了一口气,从屏风后走出来。 光头男子几乎一瞬间愣了愣神。 他来到 “香艳秾”寻花问柳已有半月光景,美人玩了不少,但如眼前这位绿衣女子一般明艳逼人的,他第一次见。 特别是那妩媚而又天真的眉眼,简直如毒药般的魅惑。 “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嬷嬷藏得可真严实。”光头男人朗然一笑,站起了身。 “你就是……弥弥尔?”沉香丝毫没有警觉,反问来人。 “是我。”光头男人长相并不可怕,甚至带着阴柔的秀美。 “一点都不像妖僧。”沉香小声嘀咕,光头男子听后仰头一笑,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身前。 “行走江湖,没有个吓人的名号怎么行。”弥弥尔一指挑起沉香下巴,呼出的酒气打在她脸上,“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沉香第一次被旁人贴这么近,一瞬间有些慌神,张了张嘴,竟答不上话来。 弥弥尔将她满脸的生涩看在眼里,眼底一抹精光划过,“你不会,还是个雏儿?” 沉香满眼疑惑,正欲开口,弥弥尔递过来酒杯,“陪我喝了这杯酒,我们再继续。” 沉香端着酒杯迟疑,弥弥尔半眯了眼,“不愿喝?要我喂你?” 眼见弥弥尔又要欺身过来,沉香连忙举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白酒浓烈,呛得她连连咳嗽,眼里漫上星星点点的泪花。 沉香放下酒杯,却见方才人高马大的弥弥尔轰然趴倒在桌上,酒杯骨碌碌滚落在厚重的绒毯上。 两只玉白修长的手指轻点在弥弥尔后颈穴位上,沉香顺着那双熟悉的手望上去,这个面容森冷的白衣男子,不是卫洵又是谁。 暗夜香浓 “师父……” 沉香的声音怯如蚊鸣。 卫洵冷眼扫过她这身装束,眉宇间一片阴沉。 臂膀雪白,□□半露,浓重的墨绿更衬得她肤如白雪。小脸上怯生生却又娇羞妩媚的模样,好一朵秋水芙蓉。 “你倒是有出息了……”卫洵眼风冷冷扫过她身畔,眼中染上一层薄怒。最后冷袖一拂,转身不再看她。 他只比她早进来片刻,那时弥弥尔刚享用完两个女子,一脸满足从床上走下来。 卫洵还没来得及现身,就听见有人进来的声响。只是没想到,来人竟是她。 沉香做贼心虚垂下了眼,老老实实把刚才的事情交代了,最后嗫嚅道:“我只是……只是想跟你一起过来找那件宝物,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听你话的。” 卫洵不理会她,四下扫视一圈,径自走到衣架边,伸手从行囊里取出了一枚巴掌大小的玉璧。 落入手中,一片凉润。 说是玉璧,乍一看更像奶黄色的普通石头。 卫洵将它放入早已备好的小木匣中,匣内壁写满了咒文,可以暂时封印住不妖璧的气息。 木匣合上的瞬间,桌边本来已经昏过去的弥弥尔忽然睁开了眼,眼里寒芒闪射。 “哪来的小偷!”他手中凭空抖出一节 分卷阅读39 长鞭,鞭风凌厉向卫洵扫来。 卫洵微微侧身躲开,鞭尾擦过他手背,火辣辣的疼。 弥弥尔望着房中二人,眼中泛起绿光,“你们合伙偷我的东西?”他冷齿一哼,又是一记鞭子扫了过来。 这一次,目标是沉香。 沉香没有卫洵那样迅疾的身手,被长鞭勒住了脖子。弥弥尔手上一用力,她整个人被拽到他脚下。 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沉香紧紧扯住脖子上的鞭子,挣扎间,却感到一道冰冷的触感滑过脸颊。抬头一看,弥弥尔口中吐出了分叉的信子,正一下一下地逼近她,似乎想要将她采补吸纳。 “原来是只蛇妖。”卫洵拔出匕首划破指尖一点血,虚空中划下一道咒语。 那点血珠一瞬间如利箭弹射出去,印在弥弥尔额上,化作火焰的痕迹。 弥弥尔只觉眼前一阵灼热刺痛,手上鞭子松了劲,沉香赶紧挣脱脖子上的束缚,仓皇躲到卫洵身后。 火焰印记像烙铁一样,让弥弥尔整个人倒在地上吃痛翻滚,衣服下缓缓露出一条硕大的蛇尾,蛇尾随着他的挣扎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发出“咚咚”声响。 花楼中人似乎察觉到异响,本来就在楼中搜寻可疑人员的守卫们立刻调转方向,朝这边赶了过来。 华丽的床帏后,软被上玉体横陈的女人悠悠转醒。 这是她第一次来服侍这位体力过人的西域妖僧。亲眼一见,才发现妖僧其实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想到这,女人朱唇娇羞一笑。 床上另外一位姑娘还睡着,妖僧却不见身影,但听到房中传来“咚咚”的动静,以及花瓶物件被扫到地上的声音。 女人想着,没准现在床帘外头又是一片春色无边。 她唇边笑意更深,慵懒地抬手掀起床帏,下一刻,她却被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房中央一条绿眼巨蛇正在扭动扑腾,周围桌椅狼藉。 “啊……”女人的尖叫声刺破了夜晚。 脚步声、撞门声、打斗声……楼中乱成一片。 窗外,白衣男子正搂着绿裙女子,仅踩着脚下方寸窗沿,屏息悬在外墙。 香艳秾众人被忽然出现的妖物惊动,楼中一时人声繁杂,乱了阵脚,卫洵趁此空隙沿旧路返回。 按照他的身手,只需穿过楼下雅间的露台,借着另一片屋脊,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离开。 偏偏沉香因为站在窗沿上太久,再加上方才那杯酒酒气上涌反应不太灵光,关键时刻脚下一麻,摔到了露台边上。 楼下巡逻的守卫听到动静,抬头上看。卫洵急忙跳进露台,避开守卫视线。 露台敞亮,没有藏身之处,卫洵一把将沉香拽进了里屋,打算等楼外守卫走远了再出去。 偏偏此时房门传来声响,好像有人来了。 沉香四下张望,指了指房间深处一座黄花梨木大衣柜。 卫洵点点头,拉着沉香躲进衣柜中。 帘子外人影一晃,房中走进了一男一女。 男人开口了:“不就是一条大蛇吗,这么大惊小怪。” “什么叫一条大蛇,分明都成精了,陈爷您没瞧见那蛇的眼睛,绿幽幽的,太吓人了。”女人的声音仍有惧意。 “要真是妖精,自然会有司天台出面处理。” “现在谁还愿意找司天台呀?那群人本事不大、架子不小。奴家听人说,摘星阁的卫太史年轻有为,这方面的本事可要比司天台的老头子们强多了。” “卫太史?他就是个小白脸。” 衣柜里沉香窃笑,抬头对着卫洵做了个“小白脸”的唇形。卫洵黑着脸瞪了她一眼,她这才收起了嘴角的淘气。 沉香连忙别过眼,从衣柜缝隙里专心偷窥外头情况。 一个高颧骨鹰钩鼻的中年男人拥着女子走近了衣柜旁的卧床。 女子眉目浓艳,芊芊玉手拨弄过香炉,缓缓解下外衫纱衣,回头对男人道:“今年春祭远远看见过卫太史一回,小白脸不至于,但也的确是个相当俊俏的后生。” 被唤作“陈爷”的男子明显不悦,不等女子解下衣衫,饿虎扑食将她压在床榻上,“当着我的面还区肖想别的男人。” 随着男人的动作,女子后续的答话变得断断续续。 从沉香的角度望去,眼前画面像极了《人间极乐图》描绘的样子。 房中熏香浓重,馥郁甜腻的香气无孔不入。 沉香没来由地脸上一烫,感觉四周变得燥热起来。 身后一只手轻轻蒙住了她眼睛。 “非礼勿视。“耳边是卫洵低哑的声音。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后,痒痒的。 沉香眼前看不到,耳朵里却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女人分不清痛苦还是享受的呼唤,以及,那张雕花大床一下一下的吱呀吱呀。 沉香扒拉下那只挡在眼前的手,贴着 分卷阅读40 衣柜缝隙认真地打量着床上二人,小嘴惊讶地张成半个圆形。 这种时候,她倒是求贤若渴。 卫洵皱着眉,耳根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哪怕修炼多年,说到底他也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凡胎。 虽说衣柜里看不真切,但眼前幽暗的视野,反而加深了身体其他感官的敏锐 ——那对男女喘息声近在耳边,屋里浓重的熏香带着奇异的气味。 他不觉有几分情迷意乱。 更何况,他身旁还有她…… 沉香察觉到身后异样,回过身,仰头小声问:“怎么了?” 她不动还好,仰头间,柔嫩的唇瓣轻擦过他颊边,激起他心底另一种慌乱的悸动。 卫洵喉结一滚,急急将她脑袋按下。 “乖,别动。”他声音哑哑的,像低醇的酒。 沉香伏在他胸膛上,耳边是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 衣柜里空间狭隘,卫洵动作受限,只能任由她扑在怀里。 他闻到沉香身上传来的幽香,甜甜的,轻轻的,像羽毛一样挠动在他鼻间,直教人心旌摇曳。于是,继耳根滚烫之后,他的鼻息也粗重了起来。 沉香再度抬头,软软的小手抚上他脸庞,“你不舒服吗?”怎么原地发烫起来了? 卫洵目光紧盯着她的红唇。 那样的柔嫩,那样的水润,尝起来该是如何一般滋味? 沉香见他发呆不说话,“口渴了?”她问,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火上浇油的动作马上得到了回应,身前男子蓦然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瓣。她朦胧恍惚中只觉唇间一阵温热,他的吻带着琥珀、麝香的好闻气息,温暖而湿漉。 也许是他的气味太诱人,也许是空气里的熏香麻痹了她神经,也许是先前喝下那一杯酒迷乱了她心智……她本能地追逐、吮吸他的气息。 她依旧不懂男女规矩,一心只是简单地喜欢着这个男人。 卫洵没想到她会如此热情地迎上来,垂眼看到她正微微闭着眼,睫毛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抖,小脸上带着五月雨后蔷薇花的娇羞。 一股压抑已久的冲动袭来,他脑中再也无暇思考,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随着呼吸交缠在一起,他的心跳也急促起来,黄花梨木衣柜内窄窄一片空间陡然温度升高得让人脸红心跳。 忽然衣柜外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床上男人发泄完,倒头躺在床上的声音。 被这一声“咚“打断,卫洵顿时清醒了许多。 重新归位的理智让他立马从沉香唇边抽离。 沉香仰起头再看他时,他已经努力平复下了呼吸,眉眼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外头渐渐没了动静,取而代之是断断续续的鼾声。 沉香被他吻得半天没缓过神来。心底小鹿狂奔了八百个来回,她回味般地舔了舔嘴唇,抬起水蒙蒙的眼眸望着他,唇边携着一抹坏笑,“卫洵,你是不是喜欢我?” 日光稀薄,北风萧肃,飞檐下一抹晚霞余晖,橘色的夕阳里,京城的秋意更深。 金红色的枫叶层层叠叠铺满阶前,庭院的石桌旁,独坐一袭清影。 墨黑长发用一柄竹钗随意挽起,面纱挡住了她的清丽容颜。 白嫩掌心中躺着一块暖白玉佩。 玉佩雕琢精巧,是京城玉竹堂大师傅手作的成品。 这是上回从妖僧弥弥尔手中抢来的不妖璧,卫洵说过,只要随身佩戴此玉,可保她在人间行走无恙。 卫洵也说了,没有事不要轻易打搅他。 秋风吹起面纱,吹落沉香唇边一声叹息。 唇上还似乎留着那夜温暖的触觉。 她竟然还偷偷妄想着他会喜欢她。或许至少会有那么一点,一点点的喜欢? 但好像,并没有…… 那夜之后,他没有再如从前那般频繁地过来看望她。 平日从来碰不上面,偶尔庭院里撞见了,他也是扭头就走。 一开始她还安慰自己,他只是忙、他只是忘记了、他只是一时内急…… 直到最后,她都找不出借口。 昨晚,她正坐在窗边吸纳月光,忽然门开了,她一回头,竟然是他,她光着脚雀跃地奔过来。 她还没开口,他便将玉佩放在桌上,“不妖璧已经刻好了。只要随身佩戴此玉,可保你在人间行走无恙。”说完转身要走。 她抓住他衣袖,“你已经一个月零三天没有来看我了。” 卫洵不语,不动声色将她拉扯的小手拨开。 “那天晚上,对不起。”她声音软软的,带着委屈,“我不该不听你话,不该乱跑,不该……” 他脑中瞬间联想到一些脸红心跳的画面,脸色一变,“行了,都已过去,不必再提。”他抢着打断她,顿了顿,“我正在想法子把赤焰藤带出来,你只需在阁中再住些许时日, 分卷阅读41 没有事不要轻易打搅我。” “可是我想见到你!” “胡闹。”他又一次将她手拨开,拂袖走到门边时回头,见她扁了扁嘴低头不说话,睫毛底下隐隐扑闪着水光,像个被丢下的小孩。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别过了脸。 “早些安歇。”他说。 那是两人本季度最后一次对话。 要罚就罚 秋风庭院里,沉香继续忧郁地发她的呆。 风吹过发梢,日头又往西边沉了几分。 “天快暗了,怎的还不回屋?” 身后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沉香回头,见是秦放。 秦放今夜不用当值,特意从八珍楼打包了刚出炉的乳酥香栗糕,一路快马朝摘星阁赶了过来。 秦放卸下了平日的盔甲,一袭枣红深衣立于庭前,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高大的轮廓,怎么看都是一枚眉宇轩昂、玉树临风的好男儿。 可惜此时沉香眼里只剩下糕点,拈起一块栗子糕就往面纱底下的嘴边送。 牛乳醇厚,栗子香甜,她眼角眯眯,颇是满足。 嘴里有糖,心里不苦。 秦放笑着看她大快朵颐的模样,心里暖暖的。些许金黄色的糕屑沾在她红唇边,他瞥见了,抬起袖子帮她在面纱下擦掉。 “八珍楼的杏仁豆腐堪称京城一绝,等卫大人准你出来了,我带你一起吃去!” 沉香仰起头,“今晚就去如何,我有不妖璧,不怕!” “真的?” “那是,那个人亲口说了,只要有不妖璧在,我可在人间行走无恙。” “那个人?”秦放嗅出不寻常的味道,称呼如此生疏,“卫大人他责备你了?” 沉香眼中有一闪而逝的伤感,她急忙吸了吸鼻子,按下心头的阴霾,“别提他了,我俩就定好了今晚出去,好不好?” 秦放在她这耳根子素来很软,被她几声“好不好”一叫唤,最后投降说好吧。 八珍楼离摘星阁不远,天色刚暗,店中客人不少。 秦放在楼中一角坐下,颇为熟练地点了一桌子菜肴,看着身旁沉香乌亮亮眼中都是期待、等着上菜的样子,他忽然玩心一动,抬手扯下她脑后发带,薄薄的面纱滑落,露出底下昳丽面容。 沉香伸手抢回面纱失败,气鼓鼓瞪着秦放:“这是做什么?” “现在在外头,不要管摘星阁里那些规矩,这么好的鼻子眼睛,早就该多露出来透透气了。”秦放言之凿凿。 “我好看吗?真的好看?”沉香捏着自己脸蛋,颇为怀疑。 “嗯。”秦放托着下巴,重重点了点头。“秀色可餐。” 沉香将小二刚端上的一盘菜推到他面前,“那你餐吧,别客气!” “我客气什么,本来请客的就是我。” 沉香笑笑,心想也对。她不再贫嘴,低头认真享用起桌上美食。 胡桃脆饼尚可。 红豆芙蓉一般。 杏仁豆腐爽滑清甜,她舌尖触及一瞬便惊艳万分,一气干掉了三碗。 这么好吃的点心,也不知道卫洵那家伙有没有尝过。但店小二说了,这道杏仁豆腐一碰就破,娇贵得很,真没法打包带走。 沉香遗憾之余,又气恼自己好不容易出来透透风,为什么又要想起那个家伙。悲愤瞬间化为食欲,一时间桌上点心又被干掉了一盘。 一直吃到店家打烊,沉香才满足地离开了八珍堂。 夜风轻轻吹着,路上两人打着满意的饱嗝往回走,秦放肚子里装满了宫里宫外的趣事,后宫妃嫔争宠、前朝官员斗殴……他讲得有声有色,沉香跟在他身旁,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和秦放道别后,沉香刚迈进摘星阁的大门,便瞧见飞鸟、鹭鸶二人站在台阶上,神色严肃,手里戒尺,现场气氛异常凝重。 沉香心虚地摸了摸耳侧,面纱被秦放带走了。 飞鸟仍在犹豫,鹭鸶替他开口了:“摘星阁弟子必须恪守规矩,你戊时未归,已经触犯阁中条例。” “所以师父要罚我吗?”沉香目光穿过飞鸟和鹭鸶,望向石阶上垂帘后那个模糊的身影。 飞鸟说:“你刚入门,一开始不懂规矩,师父他也没打算……” 沉香瞪着帘后的身影,心里忽然来了火气,她上前一步,“规矩就是规矩,那就按照规矩罚吧,飞鸟师兄不必客气。” 飞鸟愤愤瞪她:“你这傻丫头,好好认个错,师父不是小气的人。” “今晚出去我玩得很开心,既又没有伤害到旁人,也没有惹出麻烦,我为何要认错。”沉香小脸浮起一层激动的红晕,“不过,既然我晚归不符规矩,那就罚我吧。” 飞鸟还想说什么,帘后的人冷冷开口:“杖二十,去思过堂抄写阁中条例一百次。不抄完,不得出。” 飞鸟脸色颇为不忍,鹭鸶推了他一把,他回 分卷阅读42 过神来。两人一左一右,领着沉香往庭院后山走去。 思过堂建在地下,石壁上灯火昏暗,鹭鸶扬起戒尺,打在沉香掌心上,雪白柔嫩的手心很快浮起红肿。 灯火随着“啪啪”的击打声跃动,拉长了三人投在墙上的身影。 沉香低着头不说话,咬着牙受了二十下板子。 飞鸟将纸笔放在她身前案上,他还想叮嘱点什么,鹭鸶扯扯他衣袖摇了摇头。 厚重木门从外头被锁上,门上铁链叮铃作响的声音,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格外明显。 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手心还是火辣辣的疼,她知道按照她身体的愈合速度,这点伤口根本不在话下,但心里还是钝钝地难受。 试着拿了几次笔,因为牵动手心伤口的缘故,几次都拿不稳,好不容易终于抓稳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比她刚开始习字那会还要丑。 鼻头一酸,眼眶里忍不住涌起了温热的泪液。偌大的泪珠滑下脸庞,滴落在纸上,却化为一粒粒珍珠,骨碌碌滚下桌案。 哭一会,写一会,也不知含着眼泪抄写了多久,沉香困得睁不开眼,倚着胳膊在桌上睡着了。 睡梦里,她又梦到了卫洵,不过这次他不像从前梦境里那般温柔,他冷着一张脸,不管她怎么唤他,他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她伤心极了,哭着醒过来,睁眼发现一桌子的珍珠。 因为这个男人而哭鼻子,实在太不争气了,简直丢尽了人鱼的脸。沉香吸着鼻子,踮起脚从架上找了一个空笔筒,将桌上、地上的珍珠粒全部扫进里头,销毁证据。 思过堂一事后,沉香更加闷闷不乐。 阁中一切照旧,唯一一点不太平是摘星阁附近出现了几个小混混,专挑蒙着面纱的侍女调戏,鹭鸶平均一天能接到七八次投诉。 偏偏卫洵忙于筹备秋祭,秦放也忙的抽不开身,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没人能去解决。 飞鸟见沉香小师妹不开心,很是怜香惜玉,外出任务时将她带在身边。作为摘星阁排的上名号的大弟子,飞鸟时常应邀到达官贵人府上为他们做做法事、算算生辰。 往返路途会经过酒楼茶肆,买上一两包甜食零嘴,就能把沉香小师妹哄个大半天。这让飞鸟很有身为师兄的成就感。 这一日,归途中经过八珍楼,沉香隆重推荐了此地的杏仁豆腐。两人一边享用美味,一边谈论起刚才周侍郎家处理完的事情。 前段时间,周侍郎家中一过子时,屋里就会响起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凄婉哀绝,很是瘆人。周侍郎带着家奴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盘查到底谁在装神弄鬼,最后把府里所有人都喊到正厅训话。 全府的姨太太、奴仆、护卫,甚至连厨房的下人都跪在正厅里等着老爷夫人发话。周侍郎还没开口,子时的梆子声一响,那个幽怨的歌声又飘起来了。 夜风嗖嗖,灯火摇曳。所有人都噤声不语,听着这个歌声盘桓在侍郎府中。 自此,周侍郎家闹鬼的事不胫而走。 怪事还不止半夜歌声这么简单,府上这段时日,还有丫鬟听到空房间里有人说话,明明没人碰过的家具物品一转眼就挪了位。全府上下人心惶惶。 飞鸟心里大致估摸出了这的确是一起症状很典型的闹鬼事件。他借着罗盘,寻觅到府中阴气的源头,最后在后院柴房一个大水缸里发现了一具死去多时女尸。 找到尸骸,剩下的事情简单了很多。飞鸟让府上第一时间报了官,查了一圈,原来是侍郎府一个帮厨贪恋美色,将青楼一歌女偷偷掳走,事后怕被揭发,厨子杀人灭口后将尸体藏到了这口十几年都没人挪动过的大水缸里头。 榕树底下,水缸阴潮,终年不见日光,歌女的怨气细滋慢长,就上演了闹鬼一事。 沉香是佩服,“飞鸟师兄仅凭一个罗盘,就能找到水缸,了不起,了不起。不愧是摘星阁的头牌。” 飞鸟一边谦虚“不敢当不敢当”,一边指出“头牌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末了他又补充,“如果是师父出马,连罗盘都用不上。” 沉香不答,低头摆弄着乌青碗中的杏仁豆腐。 “好了好了,不说他不说他。”飞鸟明白这段时间沉香和师父之间有些心结,只要提到师父的名字,她整个人就不太对劲。 楼外忽然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响起,一队皇宫侍卫冲了进来,为首一个年纪稍大、神态威严的女官径直走到沉香和飞鸟桌前。 “摘星阁的人?”女官语气倨傲。 飞鸟见来者不善,起身应对道:“正是。你又是何人?” “这位乃是妙仪宫韩长使。”女官旁的侍卫抢答。女官“嗯”一点头,伸手扯下了沉香面纱。 女官对照着手里头画像略略端详,最后对后头侍卫挥了挥手,“带走。” 两个侍卫从旁架起沉香胳膊就往外走,飞鸟还欲争辩,另一个侍卫剑柄一横拦住了他,“内廷办事,无关人等不得干涉。” 飞鸟 分卷阅读43 只能干瞪眼着急,等侍卫们风一样将沉香带走后,他心里想着宫里头的人怎么就和沉香扯上关系了,脚底下焦急地找卫洵报信去。 贵妃的阴私 妙仪宫碧水环绕,来访者需绕过一整面琉璃花墙,才能见到正殿的大门。 花墙是空心的,外头花蔓环绕,中间是绿水游鱼,日光一照,满墙的波光绿影,若是炎炎夏日,这番景色格外清凉雅致。 和殿外的诗情画意不同,殿内金碧辉煌里透着一股阴森。 一只雪白如玉的手托着茶盏,腕上的红玛瑙串衬得肤色越发白皙。那双玉手的主人端起茶碗轻饮两口,阴测测的目光落在沉香身上。 斜倚在主座上的,正是当今宠冠六宫的夏贵妃。 沉香跪在红绒地毯上已经半天,从鱼尾化作人身,本来两腿就气力不足,如今跪久了,腰下几乎没有知觉。 夏贵妃放下茶盏,抬手懒懒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她叹了口气,挥挥手,屏退众人。 “你叫沉香?名字和人一样漂亮。”她神色冷冷,凤目含威,“知道为什么本宫要见你吗?” 沉香老实摇头,心想这个贵妃从一开始就没给她好脸色看,鬼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话说回来,沉香总觉得这位贵妃娘娘浑身透着一股说不上的诡异,美则美矣,但似乎总隔着一层雾蒙蒙的阴气让人瞧不清晰。 夏贵妃起身踱了几步,广袖拂过沉香身侧,一阵浓香扑鼻而来。 毫无预兆,她高高扬起手,“啪”一耳光甩在沉香脸上。 沉香脸上立马浮出五个鲜红的指印,长指甲刮破了肌肤,渗出鲜血。 “你害死了本宫唯一的亲人。”夏贵妃俯下身与沉香对视,目露凶光,吐字冰冷:“别以为是摘星阁的人,本宫就动不了你。在这深宫之中,死个人就跟死个蚂蚁一样平常。风嚣的命,本宫要你一并偿还。” 沉香被刚才一耳光扇得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对风嚣有印象,但也只是在冷泉镇、禹川城见过两面罢了,他还一直将她错认为别人。如今过去这么久,这个黑脸大汉死了? 风嚣死后,司天台就对外称他是染病暴毙。 偏偏风嚣有一魄逃了出来,带着死前最后一抹记忆托梦给了自己的姐姐夏贵妃。夏贵妃夜夜梦到弟弟死前的情形,对那个害死弟弟的女人容貌,印象深入骨髓。 为此,夏贵妃还专门找画师描了一幅人像,雇了不少人明里暗里去找梦里那个女人。 眼前女子,和弟弟临死前托梦中女人的面孔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褪去了青涩、更为成熟。 “本宫不知你用什么妖术害死了他,但杀人偿命。”夏贵妃靠近沉香,脸上划过一抹厉色,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尖端寒光闪耀。 沉香本能后退两步,夏贵妃逼近了,目光咄咄。 眼看那点寒芒就要逼近沉香颈脖,夏贵妃忽然收了手。 “仔细一看,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她收回了凶器,用力捏起沉香下巴,半眯着眼端详:“年轻真好呀,如此容颜,直接杀了真浪费。本宫一定会让你死得更有价值。” 夏贵妃起身唤来两个嬷嬷:“来人啊,把她捆上,堵住嘴巴,扔到南佛堂里面壁思过,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放出来。” 两个嬷嬷一听“南佛堂”,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怯色,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嬷嬷犹豫道“娘娘,这毕竟是摘星阁的弟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怎么?一个小弟子本宫还动不得?”夏贵妃凤目一挑:“要是同情她,不如和她一道进去?” 嬷嬷连连磕头“奴才万死”,沉香马上被捆起来押了下去。 妙仪宫的南佛堂,是这座皇城里不为人知的阴森之地。 平日佛堂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没人知道里面摆的是哪一尊神佛,负责洒扫的是个上了年纪、又聋又哑的老嬷嬷。 旁人只知道夏贵妃得宠后跋扈,稍有不顺,便会以冒犯的罪名,将一些年轻漂亮的小宫女扔到南佛堂面壁。那些命薄的小宫女,常常一夜过去后,第二天就死在里头。更蹊跷的是,死去的宫女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有脸上瞪大眼睛,定格着死前惊惶的瞬间。 宫里头当差久了的人,都暗暗忌讳妙仪宫这座佛堂。 沉香一被推进这间屋子,就知道里头藏着古怪。 门窗里透进来昏暗的光线,依稀可以看清案桌上供奉的一个木牌,木牌上系着一串红玛瑙串珠。 ——竟和夏贵妃手腕上那串一模一样。 再看过去,佛堂里散落一地的小孩玩具,拨浪鼓、泥人偶、积木……宫里曾有流言说夏贵妃在佛堂里供奉的是她不足一岁就死去的小皇子。 但沉香清楚地看到,在阴影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四五岁大、梳着双髻、手里摆玩着一只皮影的小女鬼。她才是这些玩具的主人。 佛堂的门吱呀关上了。 窗棂投下的光线虽然昏暗 分卷阅读44 ,但小女鬼忌惮日光的阳气,只能走到离沉香最近、没有光的地方,歪着脑袋打量她。 沉香双手都被绳索勒得紧紧的,嘴巴里还堵着一块破布,一时间也顾不上正在被小女鬼盯着。她挪到一张椅子旁边,利用椅子把手锋利的边角,一点点磨断了手腕上的绳索。 宫室外头,夕阳西斜,屋里也渐渐昏暗起来。 沉香解开手上绳索,吐出嘴里的破布,回过头瞧着小女鬼。 “这是你住的屋子?”她打量完一圈问。 小女鬼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然能看到自己,还敢问话,这是她鬼生以来头一回。小女鬼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黑洞洞的眼睛里,竟然升起怯生生的表情。 沉香走进供桌,借着昏暗的光,她看清了桌上香炉边的木牌,并没有刻着哪个神佛的名字,而是刻了十八行蝇头小字。 像是符咒,甚至还有几分眼熟。 沉香拼命回想飞鸟在介绍咒术时提到过的内容,还没等她想起,一个小手伸过来,戳了戳她大腿。 沉香回头,见小女鬼对她张开了大嘴,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你就是这样吸食别人魂魄的?”沉香蹲下身,小女鬼见她完全不惧怕,愣了一下,下一秒吓得转身就跑。 沉香回忆起飞鸟教导过的内容,结了个指印念起咒语,一道白光从她指尖飞出,将小女鬼定在原地。 小女鬼知道遇见的不是一般人,生怕沉香动手,哇哇地哭了出来。 “嘘!”沉香不愿哭声招来人,“你家主人只盼着你把我吃掉呢,你这么一哭,她来了就麻烦了。” 比起鬼,沉香更怕夏贵妃手里的刀子。 “那你不许欺负我。”小女鬼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嗡嗡一样小声,胆小的神情根本看不像从前吃过人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间屋子里住很久了吧。”沉香蹲下身,抬手帮小女鬼擦掉眼泪。 小女鬼扁着小嘴抬眼望她:“囡囡在这里五年了。” “都说人间的鬼魂会去轮回投胎,往生极乐。怎么你死了五年,还停留此处。” 小女鬼指了指供桌上的木牌,“姨姨不让囡囡走。” 沉香瞥了一眼木牌上的字,脑中灵光一闪,“原来是追魂术。” 将夭折的小童肋骨从棺中取出,由法师念咒施术,小童的鬼魂便会被收为己用。这种法术,民间俗称“养小鬼”。 小鬼会帮助主人达成心愿,但作为交换,主人也必须定期给小鬼献上贡品。那些惨死在此地的、年轻宫女的精魄,是滋养小鬼的上好食物。 沉香联想起夏贵妃手腕上那条鲜红如血的玛瑙手串,想必小鬼吸食的精魄就是通过那一颗颗红玛瑙珠为媒介,最后汇聚到夏贵妃身上。 夏贵妃所求为何?是排除其他宠妃?还是美貌长盛不衰? 沉香不知。 但飞鸟说过,此术阴毒。 趁着沉香发呆的功夫,小女鬼悄悄凑到她身旁,不死心地东吸吸、西闻闻。沉香被她拱得全身痒痒,一把将她拎起,没好气道:“我不把你吃掉就算好了,你还敢打我主意!” 卫洵语重心长地教育过她,这世间天道有轮回,不能破坏魂灵轮回的秩序,她再饿了都不能吸食无辜的魂灵。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以魂魄为食。 小女鬼吃了瘪,委屈巴巴地缩到墙边,时不时抬眼偷看沉香。 小模样怪可怜。 沉香拔下一根发钗,在后边窗户上划开一道口子。 月光如流水一样,从破窗外倾斜而入。 她深吸了一口,将小女鬼唤过来:“今夜的月光有桂花味。” 小女鬼鼻翼微微耸动,果然被月光的精华所吸引。 破窗下,月光照亮了屋内二人。沉香挨着小女鬼坐在地上,小女鬼饱餐一顿后变成了小话唠,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生前的事。 囡囡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只记得自己家秋天枫叶火红的庭院,和庭院里慈祥的外婆。 小时候她生了一场重病,一个黑衣叔叔把她的尸身带回司天台,等她重新恢复意识,已经变成了鬼魂。 夏妃几年前痛失爱子,弟弟风嚣见她日益消沉,于是将囡囡送到了她宫里。那时候她还不是贵妃,她每天勤勤恳恳给囡囡上香,还给囡囡买来各种小玩具,甚至还会送来年轻貌美的小宫女供囡囡吸食。 作为报答,囡囡吸食的一部分精魄会顺着牌位上的红珠串串,转移到夏妃身上。 自那以后,夏妃容颜越发妩媚艳丽,把皇帝老头子迷得神魂颠倒,短短时间内扶摇直上,宠冠六宫,成了人人艳羡的夏贵妃。 囡囡说到这里,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像个小大人一样忧愁地叹了口气,“待在这个地方真没意思,也不知道外婆她怎么样了……” 沉香伸手摸摸她脑袋,安慰囡囡:“等天一亮,我带你逃出去。” “你明明是被夏姨姨关进来的,你怎么 分卷阅读45 出去?”囡囡扁着嘴小声道。 “我也不知道,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就是护短,那又如何 雄鸡一声天下白。 拂晓的光辉从地平线上升起,沉香睡眼惺忪地睁开眼。 妙仪宫南佛堂,她靠着墙睡了一晚,却不知宫门外一抹白色身影已等候多时。 晨曦里浮动金色微光,点缀着卫洵白色衣襟上的银丝鹤纹,墨色的长发随风舞动。 深秋的晨风,带着凉意。 从飞鸟那里得知沉香被妙仪宫人带走后,卫洵隐约掐算到其中缘由。虽然面上依旧淡淡,但心里却是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气恼和焦急。 他气恼这个笨丫头成天就知道乱跑,半点警惕心都没有,这才被祸事找上门,他更焦急飞扬跋扈惯了的夏贵妃会对她不利。 在密室反复卜算了几次,直到他确定沉香暂时不会有事后,立马赶在宫门开锁前,一路快马赶来了禁苑。 飞鸟从卫洵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却隐约觉得,他这位云淡风轻惯了的师父,这次好像动了脾气。 夏贵妃起了个大早,坐在妆镜台前一边让侍女服侍梳妆,一边吩咐哑巴嬷嬷去南佛堂“打扫”。 说是“打扫”,嬷嬷心知肚明,那就是收尸的意思。 嬷嬷刚退下,宫人就来报“卫太史求见,说是来接回阁中弟子。” 夏贵妃“嗤”地一笑,“不必理他。”待会把尸体往宫门外一扔,爱怎么接就接。 一条贱命罢了。夏贵妃面不改色地抬手抚了抚发髻,手腕上的红玛瑙串像血一样殷红。 坐在贵妃这个位子上久了,心肠也冷了,硬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片子,竟让她唯一的亲人丢了性命。真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外头侍女、嬷嬷急匆匆小跑进来禀报:“娘娘,不好了……” 原来,哑巴嬷嬷刚打开南佛堂的门锁,沉香从里头一把撞开,像脱缰的兔子冲了宫门。两旁边太监宫女还没反应过来,宫门外等候的卫洵像是心灵感应一般,朝南佛堂方向迈步过来。 哑巴嬷嬷急的呜呜哇哇乱叫,指挥众人去抓住沉香。但沉香早已先一步被卫洵护到了身后。 年轻的太史面目森严,眼神冷峻,让人不敢靠近。 更何况,他身旁还站着披坚执锐的金吾卫将军秦放。 夏贵妃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怒上心头,拂袖走了出来。 门外,妙仪宫众人和卫太史人等正僵持不下。 “二位大人竟敢私闯宫闱,该当何罪!”夏贵妃凤目含威。 卫洵不徐不疾开口:“摘星阁向来只由圣上调配,夏贵妃未得圣令就擅自带走我阁中弟子,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我不过是来将人接回罢了。” “你!”夏贵妃横行后宫已久,连外臣都对她恭敬有加,今日第一次遇到如此拂逆她的人,她气得连头上的步摇都在颤抖:“本宫不过是因为近日梦魇得厉害,才传唤了你下头一个弟子过来瞧瞧,怎么就名不正言不顺了?倒是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擅闯后宫,眼里还有没有宫规了!” 夏贵妃狠狠瞪着卫洵和沉香,卫洵眉宇沉静,毫无惧意与她对视。 “本宫要是今日不放人呢!”夏贵妃示意左右包围住卫洵人等。 沉香偷偷扯了扯卫洵衣袖,附在他身侧耳语几句。 卫洵闻言,眸色一变,眼风斜斜扫了一眼台阶上盛气凌人的夏贵妃。 夏贵妃见沉香竟敢在她眼皮底下和卫洵咬耳朵,面上不悦之色更重,她指着沉香:“大胆贱婢,你昨日冲撞本宫,本宫罚你去佛堂静思己过,已算宽容。你现下如此无礼,来人,拉下去,杖毙!” 卫洵抬手将沉香护在身后,秦放周围的金吾卫手握剑柄拦住宫人。 一时间剑拔弩张。 卫洵缓缓开口:“沉香是我阁中辈分最小的弟子,她有行事不周之处,我自会带回阁中教导,不烦夏贵妃操心。” 夏贵妃红唇边冷冷一哼:“卫太史不过是护短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对,我就是护短,那又如何?”卫洵长眉一挑,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敢问夏贵妃南佛堂到底供奉了什么神佛,要是让圣上知道了……” “……”夏贵妃一愣,袖底下攥紧了拳头。 南佛堂里,的确是见不得人的事,若真被查出,后果恐怕…… 卫洵唇边笑意更冷:“今日唐突,若是圣上问起,不该说的我必然不会说。我也劝娘娘一句,行事莫要冲动,免得留下话柄。” 夏贵妃广袖底下拳头攥了又松,狠狠吸了一口气:“你胡言乱语什么!” 卫洵点到为止,无意纠缠。他拱手行一礼:“既然我已经把人接回来了,也不想再次多留。想必贵妃自身也有诸多事宜要处理,我们告辞。” 宫人左右为难看着卫洵一干人离开,抓也不是,追也不是,毕 分卷阅读46 竟主子娘娘都没发话。 夏贵妃满眼恨意看着他们背影,咬牙切齿地恨。 风嚣,姐姐没用,没能结果了那个贱人。 恨意像毒蛇一样爬上她心脏。 凤目一转,她下定主意,是时候好好给老皇帝吹吹枕边风,灭灭摘星阁威风了。 来日方长,只要她圣宠不衰,不愁收拾不了这几个人。 檐角下风铃轻轻作响,秋日的阳光照在摘星阁庭院中,暖融融的,映得枫叶一片火红。 沉香坐在窗边,铜镜里映着她身后卫洵的倒影。他薄唇轻抿,眉头微蹙,一手持药膏,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挽袖给她脸颊上药。 夏贵妃那一耳光在她脸上留下了通红的印子,看起来触目惊心。 沉香已经说了好几次不疼了不疼了,卫洵眉头依旧皱着。 白皙剔透、宛如上好白瓷的脸颊,就如此被人留下指印。 脑海里想象出她捱下这一巴掌的情节。 无端端怎会被宫里头的人带走?这次幸好只是一个妙仪宫,倘若是司天台……真不该让飞鸟带着她四处乱跑。 卫洵心里揪成一团,手中动作就这么停在了半空。 沉香疑惑,仰首回望着他。 两人的距离很近。 他低着头发呆的样子真好看,这是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他的,她心里突然这么想,心头突突地跳动。 明明之前还恼着他,但经过妙仪宫他如此舍身护她一事,她不仅把先前的恼恨全部抛诸脑后,甚至心里浮起了难以言表的暖意。 秦放站在门边,看着眼前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碍眼。 “咳咳咳。”秦放抓抓脑袋,“既然沉香姑娘没事,那我就先回宫里当值去了……” 镜前二人回过神来,卫洵放下药膏,沉香别开眼,一抹无法掩饰的红晕从她脸颊浅浅漾开到耳边。 和秦放一起离开的还有飞鸟,飞鸟抓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先前还僵持尴尬的两人,怎么经历了这么一场风波,反倒惺惺相惜起来了? 难不成沉香和师父……不可能不可能,他月白风清的师父可是出了的性子冷淡。 房中,沉香忽然想起一事,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黒木匣子,匣子上用黄符封了口。 “我从宫里带回一样事物,你要不要瞧一瞧?” 卫洵扫了一眼便知晓何物,“先不急打开,摘星阁里布了阵法,这个小鬼的阴灵还是留到外头超度。” 走到门外的秦放耳朵竖得尖,一听有故事脚底又折了回来,“沉香姑娘所说的,贵妃养小鬼之事,的确属实?” 卫洵轻轻点头,他认得符纸上的咒语,匣子里是女童的肋骨无疑。女童的鬼魂附在匣中,大约是受制于摘星阁祛除阴灵邪魅阵法的缘故,鬼魂气息沉寂,如同陷入沉睡。 如此阴毒的术法,竟也不怕报应——看了为了争宠,后宫的女人真是费尽心机。 卫洵视线又落在沉香脸上的指印上头,他若有深意回望着她:“此番委屈你了。” 沉香被他瞧得心里扑通扑通躁动不安,她连忙笑笑道:“没事,我又不是肉体凡胎,这点小伤不出半日一定会好全。” 寻常女子伤了脸,可是天大的事,这个丫头,心也忒大了。秦放心里憋了口气:“卫大人,你的弟子就如此任人平白欺负?” 卫洵轻轻抬眼,望着窗外秋风吹起枫叶,半晌后他问沉香:“你想如何教训她,不妨说与我听听?” 深秋过后,一场初雪如期而至,京城到了入冬的时节。 第一场雪下过,屋檐庭院一片白雪雾霭,街市上行人还没出来,长街上回荡着窸窣的扫雪声,悠远的晨钟之声涤荡在碧蓝的上空。 自从卫洵来过一趟以后,夏贵妃还真得了梦魇之症状。 太医和司天台的术士们都瞧不出端倪,只叮嘱贵妃“静养”。 这日早晨,夏贵妃发了一通大火,斥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最后腿一软,披头散发坐在地上。 不到半天时间,夏贵妃昨夜梦到自己变成牛吃草、醒来后身下凉席全被啃光的传闻不胫而走。 人人都道夏贵妃病了,大冬天睡凉席本来就不是正常人所为,更何况还有吃草这种癖好…… 他果然不喜欢你 城外,一辆马车稳稳地走在途中。车上沉香捧着那枚黒木匣子,安安静静坐在卫洵对面。 这样飘雪的天气,最适合冬眠了。 她睁了睁眼,又安心地闭上。 卫洵终于得了几日清闲,可以撇下公务琐事带她一同到城外慈照寺。 想起她那个“牛吃草”的主意,他心里就暗暗好笑。 他瞧着对面那个正在打瞌睡的姑娘。虽然长着人类女子发育完全、俏丽妩媚的眉眼,但内心,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今日冬至,有许多从城里过来的香客, 分卷阅读47 道上车马络绎不绝。 马车笃笃地驶着,车夫为了避让行人,突然勒紧缰绳刹住了马蹄。 车里沉香一个不稳,结结实实摔进卫洵怀中。 卫洵一愣,低头看怀中女子。 她依旧睡眼惺忪的模样,咂了咂小嘴,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打盹,像只撒娇的猫咪。 教郎恣意怜。 他伸出一半、想推开她的手就此停住,改为将她扶住。 虽说男女有别,但她与世间女子,终究是不同的。他心里想。 如果这个时候沉香醒来,一定会在他如春风温柔的注视里脸红心跳不能自持。 此番出城,不为别的,就为了满足沉香超度黑木匣中小女鬼亡魂的心愿。 沉香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马车里,怀里抱着的木匣已经不见了,卫洵也不在车中。 一问车夫,才知道卫洵早就带着黑木匣到寺院找住持方丈去了。 沉香跳下马车,寺院今日香客云集,缭绕的烟火像云雾一样笼罩着寺庙屋檐。她一方面想着去寻卫洵,一方面玩心作祟,跟着上香拜佛的队伍拾级而上,不觉来到了大雄宝殿。 年末了,善男信女都要在这几个日子里带着香烛贡品来到佛前,感谢佛祖保佑这一年万事顺遂、心愿达成。 俗称还愿。 沉香竖起耳朵听着周围香客们还愿时的喃喃祷告声,心想人世间神佛真有人情味,年初许愿,年末还愿,好像有那么一点“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味道。 殿中人多拥挤,一个维持秩序的小和尚上前对沉香合十行了一礼劝道:“施主请不要杵在这,您都挡住后头的人了……” 小和尚烫着戒疤的脑袋一抬,女子艳若桃李的面容猝不及防映入眼中。 小和尚修为尚浅,脸颊飞红,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沉香仰着脑袋看着佛祖慈祥和蔼普度众生的面容,忍不住好奇道:“看来佛祖大人的确帮助世人解决了很多困难,所以大家都这么认真地感谢他……” 她来到人间不觉已经小半年光景,想到卫洵素日的照顾——他在沐兰江边为她披上衣衫,他教她读书认字、作画弹琴,他为了救自己不惜与贵妃为敌……一桩桩一幕幕浮上心头。 沉香心中颤然,“如若我想感谢的只是世间一个男子,该如何表达才好呢……” 小和尚没想到她会反问自己这个问题,“这个……这个……”他结结巴巴抓了抓脑袋。后头一位衣钗华丽、妆容冶艳的女子带着一阵轻柔的笑声凑了过来:“姑娘这问题其实再简单不过。” 沉香回头,与女子对上眼。 这女子是风尘中人,平日迎来送往见识的人多了,一瞧见沉香这副甜蜜的愁容,心里对沉香的问题了然七八分。她柔声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女施主既然真心想感谢那男子,不若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我?”沉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身相许明明是戏文里才会有的桥段,她哪怕再喜欢这个男子,以身相许这种事……他这么孤高清冷一个人,怕是不情愿的。 沉香眼眸中亮起的光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风尘女看出她的犹豫,脸上的笑意更深,继续煽动她心里长出的小火苗:“女施主你想呀,人生在世,夫复何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不就是最好的感谢吗?” “他若是,不接受这样的感谢呢?”沉香声音微微发颤,既兴奋又害怕。 他一直教导她尊卑有序、男女有别。他是摘星阁里所有人仰望的师父,是清风明月里疏远淡泊的白鹤,若是叫他知道了自己这点心思……沉香咬着唇不敢再往下想。 风尘女笑意更浓:“像姑娘这么好看的女子,世间哪有男人能拒绝!除非他不是个男人。” 沉香又是一愣,“我……很好看?” 她一度以为卫洵嫌弃她来着,所以让她时刻戴着面纱。 上一次秦放在八珍楼夸她好看,她还寻思着是他哄人来着。 小和尚第一个抢答:“女施主真真好看!” 风尘女又是一笑。 “沉香,你怎么跑过来了。”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沉香一回头,卫洵站在不远处人群里。 他已经将木匣亡魂交给主持方丈,方丈允诺将把囡囡的残骨供在佛堂听众僧念经,祛除戾气,早日往生。 办完事刚准备下山离开,他在众人中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此处人员混杂,站在她身边说话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个风尘女子。沉香单纯,要是被烟花之地的污浊之气带坏了可怎么办。 想起之前在香艳秾的事情,卫洵皱起了眉头,大步穿过人群将沉香拽到自己身旁。 沉香低着头,一路默默无语,随着他一起下了山回到马车上。 卫洵见她心事重重,以为她还惦记着先前遭遇的事,于是道:“别担心,事情办妥了。” 分卷阅读48 沉香点点头,抬眼望向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卫洵声音沉沉。 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沉香开口问道:“你觉得,我好看吗?” 她扁着小嘴,眼眶有点红,眸中水光潋滟,梨花带雨,像个委屈的小媳妇。 卫洵一愣,她被掌掴都不在乎的,如今怎么如此反常,果然是从风尘女子那里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沉香见卫洵半天没有回答,心里冷了大半。 他大概是不会喜欢我的吧。沉香低垂着眼眸,不再说话。 一场雪后,路边松针上都挂着冰晶,晶莹剔透。 卫洵没看到的是,沉香别开脸时,一滴滑落眼眶落在空气中变成了同样晶莹剔透的珍珠。 思慕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勉强呢。 既然他不喜欢,那就不喜欢吧,又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从慈照寺回来后,沉香给自己深刻地做了一番思想工作。 太阳照样升起,大雪照样会下,冬雪消融后春天照样会来…… 爱情这玩意儿嘛。戏文话本里一抓一大把,没什么好稀罕的。 再说了,人间大地茫茫多趣事等着她去探索,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耽误了脚步。 从东海辗转到京城,她的所见所闻已经超过了同种族99%的人鱼,她已经不是一条单纯的人鱼了,她将来更要做一条有志气的人鱼! 一路上卫洵的确对自己关照有加,使得她既感激又感动。但对卫洵,她可有感恩之心,不可有妄念之心。那些风花雪月的念想,若是放任其生长,一定会对卫洵带来困扰。 她不想、更不愿使他困扰。 所以,好好修炼吧,往后鱼生还很漫长呢! 想通这些事情后,沉香又渐渐恢复了之前能说笑、睡的沉、吃嘛嘛香的状态,闲暇之余不忘请教飞鸟各种地理人文知识。 “四夷、八蛮、七闽、九貉指的都是些什么地方?蛮族人真的茹毛饮血?” “人的心肝脾肺肾都是些什么部位呀,各司其职似乎很厉害的样子,也不知道口感如何……” “既然夫妻树被称为夫妻树,那缠在他们身上的藤萝,莫非就是你们常说的小三?” 飞鸟被她一番询问,感觉脑袋都大了一圈,他弄不明白“小师妹何时长了一张十万个为什么的嘴?” 肯定是杂书看太多了,他干脆一本本将她房中的书本合上、收走。 “其实,以前你看的那些话本小说也挺好。如今你又不是要考状元,不用涉猎这么广泛。”他说。 飞鸟收干净台面,忽然看到压在最下头的字帖,眼前一亮。 “你这手字进步挺大呀,都快赶上十岁小孩的水平了。等等,为什么抄这么多《心经》?”飞鸟不解,他前几日替师父收拾书房的时候也发现了同样的字帖。 怎么都在抄《心经》,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两人很不平静吗? 怪哉怪哉。 飞鸟从沉香脸上找不到答案,更不指望从师父脸上找得到答案,只得抱着一摞书悻悻而去。 课外书都被收走了,沉香只得趴在窗边,伸出手去触碰天上飘落的雪花。 “沉香姑娘!”窗下来人唤了一声。 沉香定睛一看,“秦将军?” 自从上次晚归事件发生后,秦放有好长一段时间被拦在摘星阁外,卫洵还训斥过他“莫要带坏我门下弟子”。 此番见到秦放,实在难得! 原来是秦府今日有盛宴,秦放持了请帖特来邀请卫洵。沉香一听,心里也痒痒的,眼里扑闪扑闪亮晶晶。 摘星阁正堂,座上的卫洵拆了请帖,无意瞥见沉香脸上的神色。 他长眉一挑,“想去?” 沉香一个劲点头。 “前头学的诗文都背下来了?” 沉香一边点头,一边悄悄推了飞鸟一把。 飞鸟反应过来,“啊,对,小师妹近日很是乖巧,一整本书都背下来了,我可以作证。” 卫洵不拆穿他,轻轻点头对沉香笑道:“那就带你一同去吧。” 沉香与飞鸟相视一笑,袖底下偷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卫洵轻咳两声,“飞鸟,趁着雪晴,把秋暝斋好好打扫打扫。” 飞鸟一愣,“不是说好了沉香负责打扫秋暝斋的吗?” “可是她今日要与我一同出门,不得空闲。你这个做大师兄的,恐怕得辛苦一回了。” 飞鸟脸上顿时晴转阴,“是,师父。” “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沉香小声安慰他,见飞鸟无动于衷,她又道:“下回我帮你打扫内院!” 飞鸟重重点头,“师妹是我的贴心小棉袄。” “切,入冬以来你都胖五斤了,一身痴肥还缺小棉袄?”鹭鸶看不下去了,“沉香师妹,有空给你飞鸟师兄带个秤回来吧。“ 沉香:“哎?“ “这样他就知 分卷阅读49 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秦府相亲宴(上) 请帖中说是秦府宴席,实际上是秦府二小姐的相亲大会。 秦家也算京城排的上号的世家大族,秦家女子素来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是京中婚配的热门人选。 偏偏到了这一代的秦二小姐,情况和从前截然不同。 大约受哥哥的影响,秦二小姐从小擅长舞刀弄枪,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一心热衷志异文化,对于刺绣女工、三从四德一概不通,被秦老爷几顿家法后才勉强钻研起琴棋书画。 如今秦二小姐到了该婚配的年龄,秦老爷嘱咐秦放特意举办这场宴席,为的就是在席上物色心仪的女婿。 秦府宅院豪华,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冬雪中银装素裹甚是迷人。 走进内室,四周烛光融融,暖意袭人,座上的秦二小姐眉清目秀。 本次宴席全权由其长兄秦放负责。在秦放拟定的请帖名单中,除了摘星阁卫洵,还有京中其他几位世家公子。 红衣骚艳的是崔公子,白衣风流的是林公子,青衣木讷的是邵公子。 目前也就这三家消息比较闭塞,尚不了解秦二小姐的豪放作风,这才敢让自家亲儿子赴宴。 第一道茶宴,秦二小姐全程没抬眼搭理过旁人,都是秦放前前后后招呼。 沉香听见红衣崔和白衣林小声交换信息。 “此女容颜尚可。” “只是脾气似乎不佳。” “美人心气高,且看我春风化雨,将她心防融化。” “怎么不见邵家那个呆子?” 这时邵公子捧着一个小桌案从侧边走了进来。 桌案上摆着苹果、木瓜、雪莲果…… 冬天的水果是很珍贵的,邵公子精心准备了好多种类的水果献给秦二小姐,桌案左右还放了一对产自南境的雕花精致的龙凤烛——着实是下了血本博美人一笑。 秦二小姐抬了抬眉毛:“这么多水果,还有蜡烛,你要拜我吗?” 红衣崔和白衣林哈哈大笑,青衣邵憋红了脸连连辩解。秦二小姐收下了水果,不理会邵呆子,吩咐两旁道:“上菜吧,开席。” 夜宴开始,这才算进入了这次相亲宴的第二个环节。 芙蓉鸡锦丁儿、清蒸江瑶柱、麻酥油卷儿、糖熘芡仁米、杏仁儿酪……眼花缭乱的菜盘依次上桌,正中央一头酥皮烤羊最引人注目。 秦二小姐手握弯刀,皓腕翻转,几道白光刷刷闪过,刀刃下已经整整齐齐列好一排羊肉薄片,三位公子看的瞠目结舌,崔公子连筷子掉了一只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倒是卫洵轻轻一笑鼓起掌来,赞赏“好刀法”。 红衣崔咳咳两声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举起酒杯,“佳肴盛宴,岂能无酒。不如我们来行酒令?” 白衣林心领神会,举杯开口道:“门外飞雪,错认空中飘柳絮。” 林公子下一位是邵公子,邵公子支吾了半天,经过身后小书童几番咬耳提醒,才勉强挤出下一句,“山边瀑响,误作银河落九天。” “前头是‘错认空中飘柳絮’,‘误作天半落银河’似乎更工整。”红衣崔道。 “是吗?”秦二小姐笑,“相比起什么对仗工整,我倒是觉得‘银河落九天’更天真妙趣。” “秦二小姐说得妙,是我输了,我喝!”出题的白衣林心里暗骂这是人家李白的名句能不妙吗,但本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理念,笑着举起杯自罚。 红衣崔见兄弟失势,赶紧救场,“我来说一个,雪满山中高士卧。” 秦放、邵公子答不上,卫洵摆明了不愿参与,于是白衣林这回来精神了,默契地向好兄弟抛去一个饱含谢意的眼神,转头含情脉脉对秦二小姐道:“月明林下美人来。” 红衣崔继续助攻:“壮士腰间三尺剑。” 白衣林势头不减:“男儿腹中五车书。” 崔:“孤山看鹤盘云下。” 林:“蜀道闻猿向月号。” 沉香扯了扯卫洵衣袖,嘟囔了一声,“这两人用的是同一套教材吧?”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在桌上每个人耳中。 红衣崔不服气望向她,“这位姑娘,不如你来出题?” 沉香望了望卫洵,见他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于是大胆开口道:“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角。” 方才还表演得很激烈的红衣崔和白衣林这回闭了嘴,一副专心致志沉思状。 秦二小姐也放下了筷子,“‘琴瑟琵琶’每字头有八王,的确是一般头角,此题甚好。”说完,眼光向众人望去。 卫洵心里也给他的小徒弟暗暗加分,这题出的不错,这丫头近几日的书本没白看。 崔、林二人哑然,众人眼光自动忽略了邵公子。好像没人答得出来,场面有点尴尬,最后秦放对卫洵道:“沉香姑娘一上来就给大家出这么难的题,你这做师父的 分卷阅读50 可不能不管。” 卫洵淡然一笑,这有何难,“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妙对!”秦二小姐放下筷子,“小女敬卫太史一杯。” “其实……”沉香小声开口了;“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个答案。” 卫洵:“嗯?” “膀胱肿胀,四个月下不来床。”她怯声道。 一桌子的人轰然笑开,红衣崔一边抱着肚子一边指着沉香,“摘星阁果然人才辈出!”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沉香扯了扯卫洵袖子。 卫洵夹了大半块雪花酥到她碗中,“少说话,多吃菜。” 这时,秦二小姐偷偷向秦放使了个颜色,秦放连忙起身道:“其实,今日诸位到秦府一聚,舍妹很是欢喜,特地下厨做了一道菜请诸位品鉴。” 侍女得令,端上一个大盘。菜罩一掀起,扑鼻的菜香萦绕。 几位公子忙不迭之地举筷品尝。红衣崔和白衣林又一次以浮夸的辞藻一唱一和吹嘘了一番秦二小姐的手艺。 有人好奇问道:“嚼起来口感甚是特别,这是什么肉?” “猪大肠。”秦二小姐眼都没抬一下。 崔林二人几乎同一时间将口中食物吐了出来。只是崔公子嘴部动作要更快一点,秦二小姐觑了一眼他吐出的东西:“崔公子不吃猪大肠,莫非更喜欢吃大肠里面的东西?” 她说完,林公子赶紧将吐到一半的肉又憋着咽了下去。 邵公子对外界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埋头咀嚼了大半天,抬起头再一看众人脸色,“怎么都不吃了?” 林公子虚弱地咽下一大口茶,“没事,吃你的吧。” 第二回合,崔公子半只脚已经出局了。 按照一般宴席的流程,最后一个环节,活泼一点的可以选择投壶,文雅一点的可以煮茶弹琴对诗。 秦二小姐一如既往不按常理出牌,左右侍女吩咐下去,撤了案上的盘盏,再依次灭了厅堂两侧明灯。偌大的厅堂中,独留桌上一盏孤灯。 四周黑暗一片。 “往常的宴席诸位想必也腻味了,”秦二小姐嘴边一抹狡黠轻笑,“今夜月黑风高,真是个秉烛夜聊的好机会,诸位觉得呢?” 喝了大半壶茶重新缓过精神的林公子闻言,眼前一亮,“秦小姐这个提议雅趣得很。”他自诩学识丰富,天南地北胡侃这种项目,早就在京城茶楼练习多年了。 邵公子依旧呆呆的,“聊啥?” “这个嘛……”秦二小姐顿了顿,帘后乐师吱呀拉了一声二胡,冰冷的空气里荡起一丝绵长的森然。 “我们一人讲一个鬼故事!要真实发生过,不许夸夸其谈的那种!”秦二小姐兴趣盎然道,“讲得最好的人我有厚礼相赠。” “这,这……”林公子面露犹豫之色,“这黑灯瞎火的,聊什么不好偏要聊鬼。” “这才有氛围嘛!”秦二小姐望向另一侧的白衣男子。“卫太史都在这坐着呢,你们怕什么。” 卫洵坐在那,眉宇间依旧淡淡,心中对秦家二小姐这番喜好并不意外。众人望向他,他不说话,举杯,浅浅抿了口茶。 崔公子刚才在猪大肠面前跌了面子,此时还想挽回一城,于是第一个开口道:“那我先来吧。” 他压低了声音,娓娓讲述起来: 话说很久以前,一群武士经过山中一个偏僻的山村,天黑后无处投宿,只得寻到一座义庄落脚。义庄的屋里刚好停了一具刚死的尸体,乡下地方穷苦,没有棺木收敛,尸体上只铺了一张草席。那群武士自恃走南闯北,加上人数有七八人,所以并不害怕,加之连日来赶路疲乏,一群人直接躺在义庄一角的厚草堆上睡着了。 屋里鼾声渐渐响起,睡在最里边的一个武士却迟迟没有入睡,他看到惨白的月光从天窗照进来,恍惚间,月光模模糊糊照亮了床上那具死尸。随着草席滑落,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尸居然慢慢的坐了起来。武士吓得呆若木鸡,不知不觉那个女尸已经下了床,月光下女尸脸色青白,嘴里外露着长长的獠牙,伸直了双手,慢慢朝人群这边走了过来。 崔公子讲到这里停了停,满意地将众人聚精会神聆听的表情收之眼底,继续道: 只见那女尸站在最外侧一个大汉身旁停住了,然后慢慢垂了下来头,长发发都垂到了大汉身上,窸窸窣窣吸食起那人的阳气,女尸再抬起头时,身下的大汉已经没了气息。武士眼见女尸一个个吸食掉同伴的阳气,心里焦急万分,当下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忽然一瞬间,屋子里的呼噜声全停止了,女尸脚步声越来越靠近,武士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是头发丝垂到脸上的触觉,紧接着一阵冰冷的气息抚过脸庞。武士虽然闭着眼睛看不见,却晓得女尸正在自己面前。他死命地屏住呼吸,和女尸僵持着。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武士憋得脸色酱紫,再也憋不住了,他弹坐起来大叫一声,推开女尸,不顾一切地往外跑,跑出门外,一路穿过田野、树林,长发獠牙的女尸也 分卷阅读51 一直在后面追。最后武士狂奔到一座寺庙门口,急急拍打寺院大门求助,寺中小和尚胆小不敢开门。眼见女尸就要扑上来,武士躲到一棵大树背后,正在此时,东边日头升起,雄鸡一叫天下白,女尸直立在原地没了动静,长长的指甲像铁钩一样插入树干当中。天亮后寺庙僧人出来,好多人合力才把女尸从大树旁边移开。再回到义庄一看,武士的同伴们已经全部身亡了。 叙述终了,四下无言。 秦府相亲宴(下) 众人还沉浸在方才故事的恐怖中,秦放最先回过神,对卫洵道:“卫太史觉得如何?” 卫洵长睫低垂,杯中升起缭绕的茶雾,他挽唇一笑:“如此奇异的故事,不知出自哪本志怪奇谈?” 崔公子微微一愣,旋即老实承认:“这是我从前翻阅《北襄奇闻》时看到的故事。” 秦二小姐俏目一转,“崔公子你可不老实,都说好了必须真人真事。” 林公子见好友又一次吃瘪,于是咳咳两声开口道:“我们素来光明磊落,哪有那么多机会招惹鬼怪。” “是吗?”卫洵放下茶盏,抬眼轻笑,唇边笑意更深。 林公子被他看的心里发虚,枪口调转指着邵公子:“我倒是听闻邵家公子孩童时有一些不太平的经历,不如你给大家讲讲?” 邵公子还在回味刚才那个恐怖故事,突然被点到名,抬头一脸茫然,“我?” 崔公子也附和好友道:“邵家夫人从前常常去司天台请术士到府上做法,莫非就是你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望向邵公子,为首的秦二小姐目光灼灼,白衣太史身畔的沉香姑娘也目若秋波,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瞩目,一时间羞涩的红晕染上耳根,匆忙分辨:“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大家显然很不满意他这个回答。邵公子连忙挠头想了想,开口又道,“旁的不记得了。倒是从前六岁时候在清州城的舅舅家住过小半年,每日下了私塾回来,舅舅家府里的小孩会陪我一起在后花园玩耍。他们有的是下人家小孩,有的是城中其他家族的子弟,都与我相似年纪。小孩子不懂大人那套虚礼,在一起玩也不分贵贱。舅舅家的后花园很大,有假山、水池、鸢尾花、湘妃竹……我们有时在石桌边下棋,有时在草丛抓蛐蛐,有时在假山里头捉迷藏……” “谁关心你玩什么,快说重点!”崔公子面露不耐。 邵公子原本就憨憨的脸上浮上窘色,顿了顿赶紧道:“弱冠之年后,舅舅一家来京中做客。我忆起儿时童趣,问起舅妈府上的那几个小孩如今都怎么样了,在何方任职,娶妻生子否。” 邵公子讲到这里停了半拍,面色陈郁道:“谁知舅妈告诉我,府上从来没有过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孩,这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 这回轮到其他人倒吸一口冷气。 “舅妈还说,我小时候不大理人,总自己在一边独自玩耍。舅舅舅妈以为是招呼不周才导致我如此羞涩内向,他们心里一直对我非常愧疚。” “后来呢?”林公子催问。 邵公子木木然,“后来舅舅一家就回去了呀?” “没有再发生点什么吗?”崔公子不死心。按照话本小说里的套路,总得有点更刺激的情节在后头才对,比如说梦里再遇、大病七天之类的。 邵公子摇摇头,“就是这样了。” 林公子:“那司天台的术士们三番五次出入你们邵府?” “我年少时体弱多梦魇,母亲请他们到家中做法祈福而已。”邵公子诚实解释。 崔公子:“是不是你能看见那些东西,才会整日体弱多病。所以司天台的术士们把你的阴阳眼封住了?” 邵公子:“有可能是吧,但时隔已久,我的确记不清了。” 林公子摆摆手,“呆子的故事果然没意思。” 秦二小姐听得津津有味,“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她眼神朝卫洵递了过去,正要发话,却见卫洵身旁那位俏丽的姑娘脆生生开口了 “师父,你见过的鬼比寻常人吃过的菜还多,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沉香好奇问道。 什么叫他见过的鬼比寻常人吃过的菜还多?卫洵捏了捏额角,哭笑不得道:“邵公子的故事倒十有八九是真的,毕竟五六岁到十五六岁的孩童,对神鬼感触更为敏感。” 邵公子道:“但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 “现在看不到也是对的。一则年岁渐长,不再有孩童的灵气,二则司天台在你身上留下过符咒,封印住了你身上一部分感知。” 卫洵缓缓解释,波澜不惊的声音如幽夜玉兰花香一样冷寂舒缓,半明半昧跃动的橘色烛火在墙上勾勒出他侧脸清俊的剪影。 “这呆子还有这方面感知?”崔公子明显不信,还欲追问。卫洵却笑了笑不再多说。 顺着邵公子这个故事,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讲起了京城其他一些志怪奇谈,言笑晏晏之时,不觉檐外弯月高悬,已接近 分卷阅读52 宵禁时间。 散席后,众宾客一一登上车马。本来怀着极高兴致赴宴的崔林二人恰好与卫洵一路。 林公子一想到刚才宴席上风头都被别人抢走了,心中有几分不平。于是当着卫洵等人面,他故意端起一副不屑的表情,对身旁崔公子道:“讲了一个晚上的鬼话,我可是不信这些神神道道。” 崔公子知道好友是存了心挑衅那位年轻的太史,非常配合地提高了嗓门附和道:“我也是不信的,什么方术之士,不过是旁门左道罢了,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崔公子说完侧目望去,那位白衣太史神色淡然,对他们二人的话充耳不闻。 倒是太史身边那个妙龄女子转过了身,虽然蒙着面纱,如画的眉目难掩俏丽:“听说崔公子三叔正好在司天台供职,若是他听到自己侄子这般瞧不起方术之士,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 崔公子愣了愣,林公子抢过话头:“这事一码归一码。司天台历史悠久,里头神官都是正儿八经为国祈福的正义之士。摘星阁那几个半点资历都没有,仗着恩宠到处装神弄鬼的神棍,哪里可以同司天台相比?” 这番话就很难听了。 卫洵回过身,眉峰微蹙,冷冷地“哦?”了一声。 林公子见他终于理会自己了,脸上更是洋洋自得道:“卫太史莫嫌在下口直心快,在下是真的不信鬼神,更不信你们摘星阁那一套。” 卫洵长睫翕动,沉寂的眼眸中划过一丝轻蔑,“你信或不信,与我何干?夏虫不可语冰。” “呵,卫太史还懂得从《庄子》引经据典?”林公子嚣张地笑了起来:“卫太史既然这么厉害,不如给林某招个漂亮的艳鬼,让在下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摘星阁的本事?” 卫洵眼也不抬,拂袖转身上了马车,“年底诸事烦杂,你要真被鬼缠上了,到时还得来麻烦摘星阁。阁中人手本来就紧缺,我又何必与你这种人自寻烦恼?” “不用劳烦什么别的人手,我要是真惹麻烦了,太史身边这个女弟子就可以……”林公子笑嘻嘻伸手拉过沉香,顺势摘了她面纱。哪怕风月场所见惯美人,此时林公子眼中还是流露出了惊艳,“摘星阁还有如此佳人。” “放肆!”卫洵袖底下一道符咒破空射出,落在林公子那只轻浮的手上。 林公子的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一连串的红疹子,又疼又痒,难受得他嗷嗷叫唤。 卫洵一把将沉香拉到身侧,清冷的眼底此时染上了几分愠怒,“林尚书教子无方,才惯得你如此不懂礼仪、言语轻挑,今日这道瘟咒就算是给你长点教训。” 马车里,沉香惊魂甫定地挨着卫洵坐着,半天才缓过神来:“你这样做,明日上朝肯定又要被……” “无妨,”卫洵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养神,“他无礼在先,我惩戒在后,并无不妥。” “那个瘟咒是什么,看起来怪吓人的。” “不过是叫他难受个三天三夜的小咒术罢了,时间一过便可不药而愈。”卫洵说完,察觉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撩他的袖子,他睁开眼对上沉香明亮的瞳仁。 他指着她那双不安分的小手,“你要做什么?” “我想瞧瞧你袖子里还藏了什么秘密武器。” “真想看?” “嗯!”沉香连连点头。 这丫头……卫洵无奈一笑,掌心翻覆,一段红线赫然出现。 沉香好奇地拿起,“这是什么?” 卫洵念了一声“收”,红线如同有生命一般,蜿蜒缠住了她的手腕。 待沉香完全明白过来时,红线已经牢牢捆住了她双手。 “卫洵,你又使诈。” 卫洵笑笑,不语,抬手将她方才被人揭下的面纱挂回耳后。 面纱还未挂上,马车恰好轧过一块坑地,车里一颠簸,沉香不偏不倚落在他怀中。 卫洵眼中眸色一沉,顺势将女子抱了个满怀。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忽然激起他心里一层涟漪。 她的身子娇小而柔软,胸前起伏的波涛落在掌中,恰到好处的手感。近在咫尺的颈脖散发着幽幽香气,像黑夜里无声的诱惑。 偏偏这丫头还不安分,直起身咬在他脖子上。卫洵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你!” “只许你绑我,不许我咬你?”沉香报复完毕,看着他脖子上红色牙印,满意地舔了舔嘴唇。 那样樱红色的一双嫩唇,丁香小舌卷过,带着诱惑的水润光泽。 卫洵几乎是慌乱地将面纱重新给她戴上,赶紧稳住凌乱的心神,别过头再也不敢望她第二眼。 只怕今夜回府,又要抄上十遍心经了。 马蹄铁咯噔咯噔,车轮骨碌骨碌轧过青石砖,寂静的夜空渐渐飘起飞雪。白色的雪花落在路上,落在屋檐,落在心上,如鸿毛轻盈,却又清清楚楚存在着。 再也不要和他下棋了,哼 京城冬日的湛蓝天空下白雪 分卷阅读53 飘飘,已经不记得这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了。 秦府夜宴结束后不久,沉香清晨打扫庭院时偶然听人说起宫中夏贵妃性情大变的消息。 囡囡的亡魂离去,追魂术反噬饲主,艳绝后宫的夏贵妃一夜之间面目陡然苍老,狰狞的皱纹密密麻麻蜿蜒在她原本雪白紧致的肌肤上。正好宿在妙仪宫的圣上第二天晨起一翻身看到枕边躺着个老太婆,吓得不清,惊呼妖怪。 最后一道谕旨下令封宫。 妙仪宫前琉璃花墙上原本缠绕着郁郁葱葱的绿藤,它们像冬天的枯树一样荒芜枯萎,墙中的游鱼一尾接着一尾死去,浮起白色的肚皮漂在水里。 只有一串暗淡了光彩的红玛瑙串,珠子四散跌落在烟波殿阶前。 夏贵妃陨落的消息像一片枯叶,无声淹没在这个冬天的大雪里。年关节庆的喜悦冲淡了人世间的悲伤,宫墙内外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仿佛有天大的不高兴都可以封存到年后再谈。 京城昨夜一场大雪,今日晨起时候,处处银装素裹。 沉香起了个大早,厚厚的积雪一踩一个脚印。 飞鸟正指挥着其他几个弟子打扫庭前积雪,一转眼瞧见他那淘气的小师妹扫把扔在一边,不务正业地在一边堆了个小雪人。 别人堆的雪人又胖又圆,她手底下这个雪人又高又瘦。 “我要堆一个师父!”沉香小脸染上兴奋的浅红,兴致勃勃地给雪人披上了一袭月白色斗篷。雪人比她高,她只能踩在小板凳上,歪着脑袋思考该怎么描绘雪人的五官。 沉香脑中一边回想着他总是淡淡抿着唇、清冷疏淡的模样,一边抬起指尖描出一道浅浅的痕,当作雪人的嘴巴。 眼睛呢? 那一双足以融化皓月星波的眼睛,哪怕是在她梦境中也难以描绘。 于是她指尖就傻傻停在半空,不知如何落下。 身后忽然传来两声轻咳,沉香一恍神,脚底下小板凳一滑,她整个身子栽倒在雪人怀中。 辛苦一上午堆好的雪人就这么被压散了。 一双修明如玉的手伸到她面前,卫洵站在她身前,垂眸瞧着她狼狈的模样,低低笑道:“雪天地滑,怎的这么不当心?” “我哪里不当心了,明明是师父你走过来一点声音都没有……肯定是蓄意吓我来着。”沉香眼中颇是愤愤,这雪人整整堆了她两个时辰功夫。 卫洵轻笑出声,“我不过是来瞧瞧哪位弟子躲懒不去前庭打扫罢了。谁要吓你?真是小人之心。”顿了顿,他手又近了一点,“还不起来?” 沉香握住他的手,从雪里狼狈起身。 卫洵触及她冰冷的指尖,“快去屋里喝口热茶,别冻生病了。” 沉香抽回手,颇为得意扬起小脸,“这点雪哪里冻了?我小时候一口气游到极北之海,一点都不觉得冷。” “既然不嫌冷,去把后院的雪全扫了?” 沉香连忙挤出一个喷嚏,“哎呀,我突然觉得冷了。” “真的?”卫洵半眯了眼,好整以暇看着她,唇边含笑。 见他并不买账,她掩住口鼻又接连打了几个强劲有力的喷嚏。 卫洵长指一挑,将她藏在袖中的红色香囊勾到手中,唇边笑意渐深:“你这香囊倒也别致,怎么闻起来一股胡椒粉的味道?” “哎呀!”沉香踮起脚,跳起来都够不着他举高的手,连连解释道“这本来是想绣好送你的,谁知……” 算了,反正瞒他不过,犯罪证据也抢不回来,沉香一跺脚放弃了挣扎,连忙退了几步,抓起地上的扫帚,“师父,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得抓紧时间去后院扫雪了。告辞!” 望着她火速逃离现场的背影,卫洵唇边漾开浓浓的笑意。 这个小骗子。 他温柔的目光触及那个香囊,凌乱笨拙的针脚绣着一只……母鸡? 卫洵觉得更有意思了,想也不想,把那枚香囊揣入怀中。 后院的积雪扫起来颇费气力,沉香挥舞扫帚奋战了不到半个时辰,鼻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听说民间女子会有绣香囊赠与心爱之人的习惯,于是依样画葫芦也偷偷绣了一个。可是,明明她对照着白鹤的图案下针,最后竟然绣出来一只肥胖的老母鸡…… 对自己手工作品感到深深挫败后,沉香本着不能浪费的精神,往香囊里头灌了不少胡椒粉。一入冬飞鸟师兄就好奇她怎么衣衫单薄却不见着凉?为了让飞鸟不再追究她的神奇体质,她有必要时就偷偷对着香囊嗅上几口,以打喷嚏的方式向师兄证明“你看你看,我着凉了,我很正常,别担心!” 飞鸟师兄在关心她之余,还顺带免去了她不少功课任务。没想到今日马有失蹄,被卫洵师父收缴了作案工具。 卫洵啊卫洵,看来我注定是要栽在你这个男人身上了。 看在我如此喜欢你的份上,这一次不与你计较。 随着新年的临近,朝廷休沐之日渐多,卫洵不用再 分卷阅读54 日日进宫复命,阁中不少弟子纷纷告假归家。摘星阁一下子空了大半,沉香负责清扫的区域也从秋暝斋一隅拓展到整个后院。 这不,半日下来,沉香胳膊已经酸得几乎抬不起来了。提着扫帚经过庭院,恰好看到飞鸟站在那里指挥大家打扫,沉香双眼中都写满了幽怨。 秦放的车马在庭院门外,他下了马朝沉香热烈地挥手。 飞鸟叉着腰站在台阶上,俨然大管家模样。在监督沉香辛勤劳动之余,不忘第一时间过来和师父打小报告,“师父师父,刚才秦将军又来拐带师父门下女弟子了。” 书房檀香袅袅,卫洵轻衣缓带,神情闲暇,正在窗边棋桌旁独弈。 飞鸟汇报完一炷香前秦放上门将沉香带走的事情后,他微微皱了皱眉,“待沉香回来,叫她过来一趟。” “对对对,师父就该好好给她做做思想工作,姑娘家家的这么贪玩,容易被心怀不轨的登图浪子欺负。”飞鸟连连附和。 卫洵挥挥手让他退下。棋盘上,白皙的长指拈起一枚黑子落下。 吸取上一次回来晚了被罚思过的教训,沉香这一次还没日落就回到阁中,一路小跑来到卫洵书房门前,双颊绯红,老半天才喘定气息。 面对卫洵审视的眼光,她大大方方承认到:“八珍楼推出了冬日限定的冰雪千层酥,秦大哥带我前去一尝,这款甜酥模样玲珑可爱,甜而不腻,配上八珍楼冬天独有的热乎乎的焙茶,实在是妙不可言……” 卫洵凝视了她许久,眉峰微蹙:“你这是收了八珍楼多少银钱,广告都做到我这了?还有,”他顿了顿,语气重了几分,“秦放毕竟是外人,你只能喊他秦将军,不要再乱喊什么秦大哥了。于礼不合!” 沉香心虚低下头,“他说,只要我改口唤他秦大哥,他就替我将冰雪千层酥的秘方寻来,我这才……”晶亮亮的眼波一转,她抬眼道:“再说了,师父不也和秦将军很是熟稔嘛,这点称呼之事……” 一粒棋子“丁”一声被扔回棋笥中,声音泠然,卫洵目光中含着几分愠恼之色,“我与秦将军再熟稔,也不曾乱了礼数。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教导你男女有别,你却还是如此轻浮。” 察觉卫洵的不悦,沉香连忙低下了头,“师父别生气呀,我其实……其实真的很喜欢那冰雪千层酥,但独食无味,我想亲手做给师父尝尝,所以才……” 说到这,她偷偷抬眼,见卫洵面色稍霁,她大胆坐过来:“算了算了,不说外头的事了,师父一个人下棋多没意思,我陪你?” 卫洵轻轻“哼”了一声,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沉香当他默许了,大大方方抓起白子加入了棋盘上的战局。 几步来回,原本形势胶着的黑白双方,一下子胜负明朗。 沉香本来就没想着能赢他,爽快地放下棋子,甜甜笑道:“我输了我输了。还是师父厉害,我完全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偷偷瞄了一眼卫洵脸色的神色,“赢都赢了,师父不生气了?” “我在你眼里,竟然沦落到需要靠赢你来获取满足?”卫洵长眉舒展,颇有几分好笑。“倒是你,和我对弈,输了就不用受罚?” 沉香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忽见他开口要罚,心里大呼不妙,脸色委屈得像只兔子:“师父要罚我什么?” “飞鸟夸你今日把后院扫的很干净,明日起连前院一起扫了吧。”卫洵说完,心里暗暗得意,这么大的工作量,她这下肯定抽不出空闲去应付秦放那小子了。 沉香眼中的幽怨更深了。心想难怪这男人总是一个人下棋,输了就罚,谁还敢和你玩儿。 望着沉香一脸吃瘪默默退下的表情,卫洵收了棋盘,窗外又下雪了,庭院中一片雪夜清辉,今晚的雪景看起来特别不错。 师父大人吃醋了? 在肩负起艰苦的清洁工作之余,沉香始终惦记着她心心念念的冰雪千层酥。 临近新年的前几天,经过数十次不屈不挠的研究和调试后,沉香终于从厨房端出了一碟雪白莹亮的千层酥。 “飞鸟师兄,尝一尝?”她眉眼弯弯邀请道。 飞鸟眉头一拧,连连摆手。“我昨晚到今天已经吃了五盘你烙的酥饼了,打嗝都是牛乳味……” 沉香转过头,“鹭鸶师姐?” 鹭鸶也掩住口鼻,“拿开,我闻着都要泛酸水了。” “前几盘做得不好,这一盘真的不一样,尝一尝,就一口?”沉香继续推销她的点心。 最后点心没推销出去,端着盘子半天的小手又被烫红了一块。 其实她这么执拗的琢磨这道甜点,说到底不过是想讨卫洵开心罢了。 卫洵这个男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根据她细致观察,他绝对也是个嗜甜的家伙。大概考虑到这个喜好会影响他风清月白的伟岸形象,所以他人前绝不轻易暴露出来。 冬雪飘落的时候,坐在窗边赏着雪景,嘴里尝到甜甜的千层酥饼,手里焙茶融融的香气弥漫开来——那 分卷阅读55 种感觉太棒了!她迫切地想把自己那一刻的喜悦也复刻给他。 今日卫洵早早就打马出了门,似乎是去京郊附近一座山庄接一位故人过来一同过年。沉香好奇地问是什么人,飞鸟露出了一脸贼兮兮的表情不愿意说。 “到底什么人呀,这么神秘……”沉香嘀咕道。 “是与师父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沈家姑娘。”鹭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坦然相告道:“沈家曾经是与卫家比肩的道法世家,两家关系亲密。上一代卫家困厄,退居枯雁山,所有人都急着与卫家撇清关系,只有沈家雪中送炭。据说沈家小姐和我们师父,二人早有婚约,摘星阁这几年,每年新年林家姑娘都会过来。大概这两年就会传出两家的喜事。” 飞鸟推了她一把,“师父都没透漏过的消息,师姐瞎说什么。大姑娘家的张口闭口结婚的事,臊不臊。” 鹭鸶反手一巴掌拍在飞鸟背上,力度之大,差点没把他三魂七魄从嘴里拍出来。她秀眉一拧,摆出大师姐的架子:“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倒是师弟你,总是这么遮遮掩掩,莫非心里存了别的龌龊想法?” 飞鸟缓了一口气,梗着脖子道:“师父在我心中是永远纯洁无暇的白月光,不会被女色所染指。儿女情长这些俗事,才不会发生在师父身上!” “好呀你,你是盼着师父孤独终老?”鹭鸶又一个巴掌举了起来,飞鸟跳起来躲开,两人在檐下绕柱追逐了半天。 沉香躲在一边,抱着碟子望着天空,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师父有婚约”的事情。雪花悠悠飘落,她顺手撕了一块酥皮放在嘴里嚼了嚼,觉得甚是无味。 卫洵回到摘星阁时,已是冬阳西斜。 远远听到庭院中有嬉笑声音,笑声中还不时夹杂着几声挑衅。 原本只是飞鸟和鹭鸶二人之间围绕“师父结婚”这一敏感话题发生了争执,后来其他几个弟子见为首两位师兄师姐吵得热闹,也纷纷加入站队加入辩论。 两方人马一番唇枪舌剑,话题渐渐演变成“飞鸟师兄和鹭鸶师姐谁是摘星阁二把手”,该讨论盛况空前、不分上下。 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挑的头,抓起雪球朝对方辩友开展了激烈的人身攻击。 于是一场雪仗就这么打起来了。 沉香本来想偷偷逃离案发现场的,结果被飞鸟师兄拽到了他的阵营。温柔体贴的大师兄手把手教她怎么捏能把雪球捏得更结实、怎么投掷能够提高命中精准率…… 玉树银霜的庭院里一时间雪球纷飞,溅起了一层层纷纷扬扬的雪沫。沉香原本斗志不高,结果被躲在暗处的对手一个雪球正面击中脑袋,连面纱都打落到了一边。 沉香瞬间被激发了斗志,接过飞鸟师兄刚捏好的偌大一个雪球,直接往对方脑门呼了过去。 卫洵迈进来,恰好目睹了她这孔武有力的一幕。 被沉香击中的男弟子应声倒地,半天没爬起来。鹭鸶瞧着不对,连忙冲出来喊停。 飞鸟领着沉香,小跑过来把那人扶起:“鹈鹕师弟,你没事吧?” 唤作鹈鹕的男弟子捂着额头从雪地爬起身,映入眼帘的是沉香眉如墨画、冰雕玉琢的小脸。他第一次见到沉香面纱下的真容,一瞬间竟挪不开眼,半天才缓过神道:“没事没事,沉香师妹手劲小,不妨事的。” 鹭鸶指着他脸庞,“还说没事,鼻血都流下来了。” 鹈鹕胡乱抹了一把鼻下,手上沾着鲜红的血,他尴尬朝沉香笑笑:“师兄自个儿吃上火了,真不关你事,千万别自责啊……” 他还想说什么,鹭鸶挥了挥手让另外两人把鹈鹕扶下去,鹈鹕一边走一边回头,目光中恋恋不舍。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站了许久的卫洵,以及卫洵身侧另一位气质疏冷的女子。 原本热闹的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飞鸟和鹭鸶对望一眼,心里暗暗叫苦。 日落的阴影笼罩着卫洵脸庞,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背后看不真切,声音却是清浅:“明天就过年了,我不罚你们。” 众人集体松了一口气,好像院里养了一头牛。 卫洵又道,“过完年再补上。” 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处罚的内容是什么呢?卫洵这次没再往下说,转过头简单吩咐鹭鸶去安排沈姑娘食宿。 鹭鸶领走了沈姑娘,弟子们也夹着尾巴悻悻离开。沉香走在人流最末端,走了几步被一只月白袖子拦下。 “师父……”她嗫嚅着,转过身向他行了一礼。 “你的手怎么了?”卫洵抓过她右手,手背上几个红肿的水泡晶亮亮的,很惹眼。 千层酥最后一步骤是下锅微炸,这个炸的过程把控非常细致微妙,炸过头了酥饼就不再晶亮雪白,失了“冰雪”的妙义。为了做好这一步,沉香这几日在油锅边没少被油花溅到,两个手背、胳膊上,都留下了红肿的痕迹。 沉香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不告诉卫洵了。都说世间男子喜欢兰心蕙质的姑娘, 分卷阅读56 她不想在他心中留下一个笨手笨脚的印象。 卫洵对她的沉默很是不悦。其实,刚才鹈鹕还有好几个男弟子,盯着她面容看得双眼发直的样子,已然让他心里十分不悦。 好像自己珍藏的景致,被旁人偷窥了去似的。 十分十分不悦。 打雪仗一事不了了之,但卫洵的不悦,迅速在第二日进一步发酵升级。 “楼上残灯伴晓霜,相思一夜未觉长。神女花下如有意,酉时三刻静萧堂。”淡蓝色的信笺泛着墨香,这首小诗端端正正写在上头。 沉香一早起来就在房门底下发现了这封小笺,她对这种级别的诗词典故几乎是一窍不通,研究了半天也不懂什么意思,垂头丧气地来请教飞鸟。 飞鸟正好在收拾卫洵书房,卫洵在窗边棋桌前沉着脸,对着一桌残局若有所思。 沉香和飞鸟说话时,偷偷瞥了卫洵一眼,卫洵也不回避。 不过这里本来也是他房间,他的确没什么可回避的。 不仅不回避,卫洵私底下还竖着耳朵认真听。 听到飞鸟念完最后一句,他阴沉的脸色好似要吃人一般。 飞鸟抓着脑袋大窘,这就是□□裸邀人幽会的情诗啊,时间地点都写得这么清楚!他身为大师兄,理应管束好大家纪律,这么明目张胆地勾搭……实在是,实在是…… 沉香见飞鸟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叹了口气,“这诗如此晦涩难懂?要不,问师父吧?” “别!”飞鸟急忙否决,但是已经太晚了,卫洵侧了脸,冷冷开口道:“拿过来。” 飞鸟还在犹豫,沉香抢过那张小笺递到卫洵面前,“还请师父指点。” 卫洵幽冷的目光扫过信笺,信纸中央浅浅印着一片幽兰,竟然还是时下京中流行的兰花笺,写信人实在有心。 飞鸟觉得房中气氛十分微妙,“师父我去前院看看春联贴得如何了。”他找了个借口飞速逃离了现场。 沉香不解地望着他逃跑的身影,“不过是请教几句文字,至于这么心虚嘛……” “这是一首情诗,写信的人昨夜思念你辗转难眠,想约你今夜酉时三刻在静萧堂会面。”卫洵的声音冷得像寒潭里浸过一样。“如此奔放直白的情诗,怕是把你飞鸟师兄吓着了。” 沉香恍然大悟,重新端详起信笺,“原来这就是情诗呀!”她眉眼弯弯一笑,开心地将信笺收回手中。 卫洵眼底寒意更深了几分:“哦?这么值得高兴?” 沉香恍然不觉地点点头,“有生之年第一次收到人间的情书,当然高兴。我还以为,这是戏文里才会有的事情。” 卫洵一手夺过那张兰花笺,“这东西可不能留给你。”他要对照笔迹好好查查,到底是哪个男弟子如此胆大包天,在他眼皮底下勾搭同门师妹。 沉香这才发觉他一脸阴沉。 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怎么又生气了? 忽然间,她脑中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坐到他身旁,凑近了身子,清水一般明亮的双眸直勾勾望着他,唇边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你又要作甚么?”卫洵不悦地皱起眉头,起身挪远她几寸。 沉香复又靠近,嘴角噙着浅浅的笑:“师父大人,别人给我写情书,你是不是吃醋了?” “胡说。”卫洵眉目间愠色更深。 沉香旋即清朗一笑,“哈哈,没事没事。世间这么多男子,我只倾心你一人。虽然你没有给我写过这么热情的情书,虽然你老是凶我……但是,我只倾心你一人,所以放宽了心,不要吃醋!” 卫洵别过了脸,耳根微微发烫,只觉得心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什么叫世间这么多男子,她只倾心他一人?她怎敢……如此率真坦诚说出这种话? 将微微颤抖的指尖拢在袖底,他镇定了神色,回过神望着她:“这种话,不要轻易在男子面前说。” 沉香愣了愣,她都说得这么情真意切,诚诚恳恳了,他竟半点都不感动? 卫洵神色恢复了往日的疏离冷清,声音里不见波澜:“这次就算了,不要,再有下次。” 沉香心里蓦地一沉,急忙起身站到一边,脸上神色讪讪小声道:“骗你的,我才没有喜欢你。” 他像一只竖起了冰冷尖刺的刺猬,让她猝不及防被扎了个透心凉。 心里一个声音冷冷地嘲笑着自己:沉香啊沉香,你看你,又自讨没趣了吧。 他不喜欢你,死心吧。 沉香低下了头,不让他察觉自己微微泛红的眼眶,“后院的雪还没扫,我不打搅师父了。” 她头也不敢回一气跑出了书房。 卫洵也不瞧她,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许久,指尖颤颤将一枚白子落下。 白棋落定,他才察觉此处应走黑子。 心绪已乱,棋局无踪。 这个殷勤献或不献,是个问题 分卷阅读57 越临近除夕夜,卫洵反而越忙起来。 宫中老皇帝龙体欠安,卫洵匆匆被召去了许久。好不容易办完事情回到阁中,沈姑娘是贵客,不能晾着,卫洵见雪晴了,命人将棋盘搬到庭中,陪沈姑娘下棋。 两人都是疏淡的性子,坐在一块的时候,周身一圈“生人勿进”的气场简直能滴水成冰。 鹭鸶在一旁烹茶,瞧着桌前的沈姑娘,心想那样的冷美人,也的确和师父很般配。 沉香也远远瞧见了,扶着面纱,低着头疾步穿过回廊,视而不见。 飞鸟在身后跟紧了她,经过情书风波后,他得盯紧了,不能再让沉香被那些男弟子看上了。 偏偏年前没有功课,留守阁中的弟子纷纷出来放风,散步的散步,赏雪的赏雪,走到哪里都能瞧着人。 “对了,沉香师妹,我连着两天没吃上你亲手烙的酥饼了,今天下厨再做一点?”飞鸟寻思着厨房总没有男弟子,是个安全去处。 沉香点头说好。 一刻钟后,飞鸟在厨房满头大汗替她揉面团,她在一旁调制生牛乳和鸡蛋。飞鸟感慨:“原来这个点心这么复杂?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连阳春面都不会煮,怎么现在这么能捣鼓了。” 沉香不理他。 “女人突然变贤惠,十有八九是心里有人。是谁,告诉师兄听听?”飞鸟一思及此,百爪挠心。 沉香摇摇头,低头专心打蛋,任凭飞鸟如何套话都不开口。 一番忙活下来,不觉过了大半日。 这一回沉香手艺纯熟,热乎乎出炉的千层酥撒上细细的糖霜,如冰似雪,最顶上缀上一粒嫣红的腌莓果,光是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 飞鸟嘴里塞着一大口,左右手一手抓一个,吃得两颊红光焕发,“师妹厨艺突飞猛进,这味道完全不输八珍楼。”末了他擦了擦嘴,“要不要,给师父留点?” “才不要!”沉香想也不想就否决。 飞鸟心想,小师妹大约因为昨天兰花笺的事情,又在师父那里聆听了不少教诲。对待女孩子哪能总这么严厉呢,师父也真是的…… 沉香也低头发着呆,这一炉把厨房所有生牛乳都用完了,短期内也做不出第二笼酥点。看在只此一盘的份上,要不要,还是给他端一份过去…… 心里立马响起一个自嘲的声音:人家都不喜欢你,你怎么还眼巴巴地去献殷勤?你就这点出息,太给人鱼丢脸了。 另一声音委屈辩解:只是一道点心罢了,算不得献殷勤。 两个声音吵成一片。 飞鸟挠了挠头,忽然开口道:“年前阁中厨子告假,菜品不如平日,连带着师父这几天都胃口恹恹,他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若是能尝到师妹这番手艺,想必心里也会喜欢。” “真的吗?”沉香怯怯问。 他心里……会喜欢? 飞鸟点头,“那是。你瞧这几日师父连晚膳都不怎么用。你晚点给他端过去,他肯定爱吃。” 心里两个声音不吵架了,沉香二话不说,立马转身寻来了碗碟,认认真真摆盘,再找出橱柜中珍藏的茶叶,用小泥炉煮了一壶香茶,一起放在托盘里。 酥点晶莹香甜,焙茶清香宜人。 飞鸟投以鼓励的眼神,沉香满意地端着托盘朝书房方向走去。 明明前一刻还对这种谄媚的做法嗤之以鼻,下一刻她已经换上另一副明媚的面孔,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就差屁股后尾巴没摇起来了。 书房中没人,想来卫洵这家伙还没那么快回来。 沉香本想把茶点在桌上放下就走,却又担心茶放凉了不好喝。犹豫了一下,她迈步走进了他书房内室。 内室连着卧房,小香炉上檀香袅袅,厚重的绒毯下烧着暖暖的地龙,一室的暖意融融。 她小心翼翼把点心摆好,再把茶壶底下的小烛台点着,小小的火苗温热着壶中茶水,这下哪怕放久一点也不会凉。 沉香一边忙活,一边探出脖子望着门边,像个等待丈夫的小媳妇。 冬季天黑的时间很早,卫洵陪沈姑娘下完棋,酉时刚过,摘星阁楼中点起了一盏盏昏黄的灯火。 灯笼早早换成了红色的,喜庆的颜色冲淡了冬夜的寂寥。 走到书房门边,却见门半敞着。卫洵皱了皱眉,走进才发现,一个傻丫头托着脑袋在他房里睡着了。 今日宫中不太平,老皇帝的身体和朝堂诡谲的风波都叫人不能不操心。沈家姑娘那头又提了不少族中事务,要他一一指点协助。 年二十九真是叫人疲乏的一日。 这丫头倒好,外头诸事繁杂又如何,她总是最天真、最无忧那个。 卫洵在桌前坐下,屋里一盏小小的烛台闪烁着温柔的光。她闭着眼,长长的眼睫在灯下投下一片剪影,随着呼吸轻轻抖动。 睡着时候的她安静极了,像一只温顺的猫儿。凑近了看,更觉得她容颜胜雪,小巧精致的鼻梁,粉润晶莹 分卷阅读58 的唇瓣……无一不美好。 “世间这么多男子,我只倾心你一人。” 她那番稚气满满的傻话,还犹然在耳。 他视线落在她小巧圆润的耳垂上。 如此雪白的肌肤,若是配上祖母绿的宝石耳环,该是如何一般景致? 一定要是色泽浓稠的、上好珍品的祖母绿,像她的鱼鳞一样摄人心魄的颜色…… 卫洵心中念头一动,不禁抬起手,轻轻拨开她耳边的碎发。指尖触及她肌肤的瞬间,她敏感地睁开了眼。 看清来人,她努力甩开脑中的睡意,慌慌张张地辩解道:“我没睡着,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低头,手上将酥点和焙茶一起送到他眼前,“喏,我做的,厉害吧!饿不饿?快坐下尝尝。” 卫洵急忙收回手,眼底闪过一丝尴尬,“我已用过晚膳。再说了,你睡前也不要吃这么甜腻的糕点。” “哪里甜腻了?”沉香分辨着,不服气地拈起一块尝了一口。“飞鸟师兄方才夸过清甜爽口。不信,你尝尝!尝尝嘛,就一口?” 沉香又把盘子往他面前一送。 卫洵拗不过她,垂眼却瞥见那少许的霜糖屑沾在她红润的唇瓣上。 唇色嫣红,糖屑雪白。 灯下望去,竟是说不出的天真妩媚。 那霜糖是甜的,又或是……那双唇更甜? 他心头一荡,轻轻抬指擦去她唇上的糖屑,眼神随之黯了黯。 “师父?”沉香低低唤了他一声。 他仍然注视着她双唇,指腹停在她唇边若有所思。 这片唇瓣柔软的、温暖的、甜美的触感——他是记得的,在他脑海深处一直记得。 沉香又唤了三两声,卫洵这才回过神来,他猛然收回手,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踩在危险的红线边缘。 他眼底骤然清明,心中责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没有自制力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一次了,今日竟然差点又做出了第二次。 一阵无名火陡然从他心头升起,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挫败,说不清恼的是她还是自己。 “我不想吃,你拿出去。”他转过身不看她,心中烦躁不已,连带着语气也变得冰冷又强硬。 “可是……” “出去!”他回过头,素日沉寂的眼眸竟然带上了几分恼怒。 沉香愣了愣,不敢相信他如此厌弃的语气…… 他就这么,讨厌自己? 不过是一道点心,竟然惹来他这般反感…… 沉香张了张唇,嘴里说不出话,眼眶已经先红了。 卫洵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 沉香低下头,心中好像堵了一块巨石,她还以为他会爱吃,还以为他吃完会笑着夸奖她能干…… 什么嘛,都是骗人的。 她双手颤抖着端起桌上托盘,转身,忍着眼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书房。 一迈出房门,眼泪立刻滚烫了脸颊。 她捂着嘴不让哭声被人听见,低着头慌不择路地逃进了回廊的夜色中。 年三十这一天终于来了,一大早飞鸟就在正堂收拾打扫,今晚摘星阁众人要在正堂用年夜饭,所以这里一定要一尘不染、张灯结彩! 飞鸟一边打扫,一边同身旁的鹭鸶埋怨着师父。 “大师姐,师父他这些时日对小师妹也太严苛了,我听她昨晚在房里哭了大半宿。点心不好吃就不好吃呗,对女弟子怎么这么凶……” 鹭鸶反唇相讥,“师父对她严苛,说明对她抱有厚望。明明身负厚望,却不认真学习术法,成天在厨房不务正业,这也就罢了,还想耍小聪明用吃食贿赂师父?要我说,沉香师妹确实该罚。” 飞鸟转过头看她,俊朗的脸上浮起怀疑:“大师姐,你是不是对沉香师妹有什么成见?我瞧着,每一回出事了,你都不罩着她。” 鹭鸶瞪了飞鸟一眼,提高了音量掩盖过一瞬的心虚:“别瞎说。” 她心里也不愿意承认,她的确对沉香怀揣着几分妒意。 长得好看,还整天在师父身边晃悠,师父表面上不说,私底下对沉香别提多上心了。前几日打扫书房时,她还见师父梳头的镜前搁着一枚绣了老母鸡的香囊。 不用说,肯定是沉香师妹绣的。 师父对沉香师妹的态度,表面上是严苛,实际上……很微妙,微妙得,叫身为大师姐的她颇为不舒服。 “那盘千层酥,沉香师妹可是花了小半个月才做成的得意之作。为着这个,她在油锅边被烫了不知多少个水泡。”飞鸟还是愤愤不平,沉香那双手,白皙细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他每每看着她被烫伤,都难免要心疼。 擦干净窗户,他转身去擦桌案上的花瓶。 窗户另一边,卫洵静静听着屋内的谈话,站立许久,默默无语。 脑海中又浮现昨夜她红着眼,像委屈的兔子一样仓 分卷阅读59 皇离开的情景。当时他只是诧愤,而此时再听飞鸟提起此事,他心中竟揪紧了,涌上喉头一阵难以言喻的抑郁。 他理智上明白自己应该疏远她,免得她有非分之想。但是心里偏偏又舍不得,舍不得就如此将她疏远。 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 卫洵,你到底在糊涂什么! 袖底下他攥紧了拳头,一声不吭地转身,拂袖疾步离去,仿佛要将所有愠怒都甩在身后。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而另一边,沉香在房中翻箱倒柜找了许久,却还是寻不着她一向随身带的项链。 那只是一根不起眼的红绳,上面挂着母亲的银鳞,以及一块暖白色的不妖璧。 找遍了各处,她心里万般不愿,还是偷偷溜进了卫洵的书房。 真是不想回到这里。 昨夜卫洵一脸冰冷把她轰出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她叹了口气,揉揉昨夜哭肿的眼睛,心想待会把项链找回了,要赶紧去后院用雪敷一敷消肿。 所幸的是书房没人,她在内室桌底下终于找到了掉落的项链。 从桌底下站起身的时候,她不经意瞥见身侧书架上摊开的书册上头,赫然写着“东海人鱼族”五个篆书大字。 东海人鱼族,以月光为食,喜食魂魄,不惧百毒,落泪成珠,可入药,可炼丹。于修行之人大有裨益,于久病之人有治疗奇效。 书页上内容不多,她都看得懂,越看越感觉毛骨悚然。 一行熟悉的字体标注在书册边页,“《羌原纪行》记载,人鱼骨磨成粉外敷内服,可治眼疾。真假有待考量。” 字体清俊颀长的批注,分明是卫洵的手笔。 往后再翻几页,从人鱼的毛发、皮肉到骨头,都标注着不同的采补功能…… 沉香停在书页上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从东海郡到京城对她的诸多照顾,原来还有这层深意。 她一心想着靠他近一点,再近一点。而他,则在另一边盘算着如何利用这尾送上门的笨鱼儿。 可笑她竟还真的以为,他心里多少在乎着她的。 可笑她竟还对他抱着痴傻的喜欢。 沉香一手攥紧了项链,一手扶着书架,眼前茫茫然一阵失落,心里好像被割开了一个口子,血淋淋的,竟然连疼痛都麻木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回到房间的,也不记得门外飞鸟过来催了多少声。最后是鹭鸶师姐破门而入,连拖带拽将她带去后院澡堂沐浴更衣。 这是年夜饭前的规矩,阁中照例给诸弟子备下了新年的新衣裳,换上新衣再上桌吃年夜饭。 饭后大家给卫洵拜年,卫洵也准备了一盘子的红包回礼给众人。 对于常年清修的众弟子来说,这算是每年最隆重的一个节目了。 天渐渐黑了,外头雪还在下,屋里跃动的烛火将整座厅堂点亮,厅堂正中央一座白鹤雕像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美酒已经斟上,菜肴的香气飘动在空气中,众人围了几桌,互相说着喜庆的话。 的确是年夜饭该有的热闹。 秦放坐在桌边,缠着沉香说话。 他本该回祖屋和家人一起过年的,偏偏今年因为要在皇宫轮值,他无法赶去京郊祖屋。索性宫门一落锁,他就跑摘星阁来了。 往年也有这种情况,所以阁中众弟子对他的到来,也见怪不怪。 他和沉香说了半天话,沉香却心事重重托着下巴发呆,眼波半天都不动。 许久,帘外终于有了声响,最前走进来的卫洵打起帘子,一阵晶亮亮的雪沫子夹着寒梅幽香被风吹进,暖融融的厅里顿时清凉了几分。 跟着卫洵身后进来的沈家姑娘一身素衣,身段纤纤,眉眼清冷,颇有寒梅傲雪之姿。 飞鸟和鹭鸶几个辈分高的弟子纷纷起身向女子行礼。 秦放挨近了沉香,小声道:“你瞧,沈家大小姐的确和卫大人很般配对吧?” 沉香远远看着卫洵携女子一起入席,心里万般滋味陈杂,面上努力笑着附和:“确实般配。” 她望一眼不远处笑语晏晏的一双壁人,再望一眼自己桌上的酒菜佳肴。晶亮的酒液也好,赤红的烧肉也好,翠绿的蔬果也好,所有事物仿佛都失了颜色,失了味道。 弟子们一个接一个起身到卫洵那一桌敬酒,新春的祝语说了一箩筐。沉香食不知味地捱过了这顿漫长的年夜饭。 秦放喝了好几杯酒,转眼瞧见美人满脸寂容,他以为是饭局无聊,于是大胆建议:“迟些宫里头会放烟花,不如我们现在先到后院占个好位置,待会看个尽兴?” 秦放见沉香没有出言反对,一把拉过她手腕,侧身穿过众人,从侧门偷偷溜了出去。 卫洵远远看着侧门的两个身影,举着酒杯的手半天没动,身旁沈姑娘唤了他好几声,他才转过头来与敬酒的人碰杯。 分卷阅读60 摘星阁后院,望月亭。 此处高度仅次于九重塔,站在亭中可以看到雪后晴朗的夜空。 点点星辰点缀夜幕,朦朦胧胧的月光与一院的白雪皎然相映。 亭中,秦放怕沉香着凉,一把抓着她小手,不停往里头呵气。 沉香连连说不冷不冷,抽回手,语气里有几分嗔怪:“你怎么喘得像头牛似的。” “我这不怕你冷吗……”秦放小心挪了挪,朝她身旁靠过去。“沉香,你晚饭胃口这么差,是遇到不高兴的事了吗?要是哪一天你不喜欢待在摘星阁了,随时可以到我府上。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欢迎你。” 他是一个武夫,说不出什么漂亮动听的话。这一句已经算是他眼下能想出的,最大胆的话语了。 “对我这么好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条鱼……” “我知道。但人生苦短,我还挺怕你哪天不高兴了,顺着江河大海就逃跑了,所以现在赶紧挑些好话哄哄你。” 沉香眸中水光一动,回首望向他。 他被她望得老脸一热,别过眼不敢对视。 沉香被他笨拙的样子逗笑了。一阵夜风吹来,她笑着笑着,忽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缩了缩脖子,“我竟然,会觉得冷了?”她喃喃自语。 秦放赶紧解下披风,替她拢上,“咦,你脸怎么……这么红?”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这么烫,你发烧了?” 沉香说不可能。她这么强大的身体,和普通人类比,根本是无病无痛,怎么可能生病发烧? 最多,只不过是先前哭急了,脑壳有点疼罢了。 她梗着脖子还想争辩,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众人吃完年夜饭,嬉笑欢腾地簇拥着卫洵,一起登上九重塔观赏了今年皇城的烟花。 一片喜庆中,卫洵四下搜寻着沉香的身影。 “有什么问题吗?”沈家姑娘察觉到身旁男子脸色不太对,出言问道。 卫洵摇摇头,“没事。” 满夜烟火绚烂,照亮京城繁华楼宇,他忽然想起在禹川城另一场烟花。 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担忧,这丫头到底在哪里?他害怕她又被蛇族抓走,害怕她遇上其他的情况…… 好不容易烟火结束了,众弟子又回到正堂,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向卫洵拜年讨红包。 卫洵坐在席上,按下心中的忧虑,端着笑意着将托盘中一个个红色锦袋分给众弟子,再挨个叮咛几句“下一年要更加用功”一类的话语。 众人一脸喜色地从他跟前退下,他心不在焉地望着门口方向。 盘中红包越来越少,等了又等,他两道眉越皱越深,于是招来飞鸟,“沉香那丫头怎么还不来?” 飞鸟说:“小师妹好像受了风寒,秦将军带她回房休息了。” 受风寒? 卫洵清楚她的体质,心里忧虑更深。 许久,他对身旁的沈家姑娘道:“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沈家姑娘面露疑虑,“到底是什么人,卫大人竟然如此上心?” 卫洵沉默不答,起身离开了正堂。 沉香的房间在东院二层最靠里的位置,平时从正堂走过去大约一盏茶功夫,眼下卫洵只费了一炷香时间便赶到了她房门前。 房中一灯如豆,沉香躺在床上,秦放来回踱步神色焦急。 “她怎么了?” 秦放回头看见他,松了口气,“这丫头,方才在院里站着吹了会风,忽然就发烧晕倒了。我见你忙,所以没和你说,直接把她带回来了。你素来精通医术,你来照看她最好。” 卫洵“嗯”点点头,转而对他道:“秦将军下半夜不是还要回宫中轮值吗?现在已经是戊时三刻了,还是赶紧动身吧。” 秦放略有不放心地瞧了瞧床上的女子,卫洵走近,挡住了他的视线,声音从容而疏离:“这里有我,你不必过多费心。” 秦放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 “不送。” 卫洵听他脚步声走远后,坐近了床边,伸手探了探沉香额头,果然滚烫。 把了把脉,的确是风寒不假。 卫洵不疑有他,赶紧替她施针。 许久,沉香眼睫颤颤睁开,“卫洵?” 她声音细弱如蚊,但却少有的,没有叫他师父。 卫洵收起银针,重新探了探她额上渐渐退去的热度,尽力敛去眼中过分的关切之色:“好多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叫飞鸟给你煮点祛风散热的汤药。” 他忽然害怕直视她的眼睛。 其实她已经没力气睁开眼睛了。 简单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他站起身将烛火吹灭。 一只小手从被子下伸出来,拉住了他的衣摆,“别走。” 她声音很虚弱,撑起身子又唤了一声“别走”。 卫洵重新回床边坐下,“怎么了?还有 分卷阅读61 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像猫儿一样蜷着肩膀靠向他。 她咬着唇闭上了眼,长睫一抖一抖的,身子一下一下在打着冷战。 卫洵一时间心疼得说不出别的话来,他替她拉过被子,裹紧了,抱住她,低沉的声音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缓言安慰道:“没事的,我在呢,别怕别怕……发烧多少都会怕冷,晚上睡觉别再淘气踢被子,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乖乖把药喝下去,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他瞬间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下了,不再说话。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了? 窗外的月光静悄悄,雪落得也静悄悄的,夜像一层面纱,遮住了人们白天里看不到的秘密。 窗外小雪窸窣的声音,像是月光里,暗恋者低低的倾诉。 他望着她余热未退、微微酡红的小脸,心里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 独处的一夜 一般发烧的人对病中记忆都很模糊,所以沉香对那晚并没有太多记忆。 她隐约还能回忆起浮动在鼻翼间清冷的幽兰香气。 那是独属于他身上的味道。 一夜无梦,睡得格外踏实。次日醒来的时候,飞鸟早早端着一碗苦药站在床头,“好师妹,你可快点好起来吧。” 沉香一脸茫然坐起身,飞鸟在她床边案几上搁下药碗,“晚点阁中我们师兄弟几个约好了一起打雪仗,我要去当裁判……药我先放这了,你千万记得喝。” 她昏睡了两日,今天初二,卫洵要送沈姑娘出城,过两三日才能回来。他前脚一走,摘星阁中众弟子像脱了缰的野马,各自闹腾起来。若不是鹭鸶端出大师姐的架势镇压着,这群玩心大盛的大男孩们,恐怕连骰子、雀牌都要端上桌了。 鹭鸶一边摇头感慨“男人只会变老不会长大”,一边寻思着回头怎么和师父打小报告。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两天,初五早晨,摘星阁忽然接到皇宫里的急召,老皇帝这次重病来势汹汹,需要召集众神官入宫祈福。卫洵不在,鹭鸶用飞鸽传书给他送信报告后,半刻也不敢耽搁,带着飞鸟等弟子一起入了宫。 至于沉香,她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被安排留守,等候卫洵回来。 鹭鸶给她留下的字条里说,今日申时,师父一定会回到。 沉香今日身子爽利了许多,躺了几日的她不愿再闷在屋里,于是下楼在庭中散步了大半日。 抬眼看着日头西沉,她估摸着卫洵差不多快到了,于是站在门口台阶上等他。 傍晚的风吹起了一场新雪,鹅毛一样的白雪覆在屋宇、街道上,天边的长街好像没有尽头。 雪吹到她身上,像轻柔的羽毛。 不一会,她站在雪里,雪堆积过脚背。 女子一身素裙,一手打着一把乌木纸伞,另一手持着一盏红灯笼,亭亭伫立在潇潇夜雪中。 灯笼里头一点暖融融的光,轻柔洒落在伞下,连同女子的身影也染上了温柔的光晕。 远远望去,如雪夜里盛开的玉兰花。 卫洵勒紧了缰绳,一点点注视着雪夜里这抹身影。 风更大了,她的乌黑长发被夜风吹得四散凌乱,面纱也被吹起。大约是寒冷的缘故,雪白的小脸上浮起异样的嫣红。 卫洵急急下马,沉声责备道:“这么大的雪,你风寒好全了?为何不到屋中。” 沉香说:“鹭鸶师姐吩咐了,一定要等你回来”。 卫洵按下心中的怜惜之情,沉声责备道:“蠢丫头,下雪了就该在屋里等。”言罢,他蛮横地揽过她小小的肩头,一把将她拥入房门。 房中还未烧尽的炭火,留存着暖意融融。 卫洵顾不得摘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一把夺去她手中的纸伞和灯笼,为她拍去裙上的雪沫。 她的鞋袜都湿透了,卫洵赶集地帮她脱下。 触及她小脚,手心一片冰凉。 “我不冷。”沉香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悄悄把脚收回。卫洵皱眉,把炭盆移到她身前,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把脚伸出来。” 沉香不情不愿。 卫洵一把将她两只不安分的小脚抓到炭盆边。炭火的红光里,那两只小脚丫子格外粉雕玉琢,连指甲盖都是剔透的粉红色。 半晌,总算有了暖意。 沉香被他如此摁着,不自在地支吾了半天,才道:“鹭鸶师姐他们都进宫了……” “无妨。”老皇帝寿命富足,一时半会不会有大碍。何况如今宫门马上落锁,他等明日再入宫觐见也不迟。 两人都还没用过晚饭,卫洵简单热了一桌剩饭菜。 半盆鸡蛋豆腐羹,一小碟蒸牛肋排,还有一盘她平日里最不爱吃的青菜。 没有甜食。 但沉香这次却很乖巧地吃完了他盛在碗里的满满一碗饭,一点都不挑食。 “你胃口倒是比从前好了很 分卷阅读62 多。”卫洵略感欣慰,刚来到人间时她非甜不碰。 沉香放下碗筷苦笑道:“我如今还会生病了呢……”她和人类越来越像了。 卫洵眼中关切:“药可有按时喝?” 沉香心虚地瞥了一眼放在一边的药炉,吞吞吐吐道:“那个药,不急嘛,我迟一点再喝……” 卫洵摇头叹气,果然这丫头还是怕苦。 他将温热的药汤倒到她桌上的碗中,取出一小袋冰糖粒,“喝完含在嘴里,就不苦了。” 沉香见逃不过,只得端起药碗,皱着眉头仰脖灌了下去。药过喉头,一阵苦闷,她一瞬间小脸皱成了花猫,赶紧抓起手边的一把冰糖粒扔到口中,半天才缓过劲。 喝个药竟然跟上刑似的,这丫头。卫洵望着她好笑的模样,不觉嘴角噙起笑意。 “太难喝了。”沉香将药碗推得远远的,一点味道都不想闻到。 “药就是这个味道。知道不好喝,下次就别再生病了。” “就不能换一些甜甜的药吗?” “治风寒的药都是苦的,自然比不上你那些酥点好吃。” 沉香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没吃过我做的酥点,怎知它的好吃?” “……” 卫洵知道上回让她伤心了,神色不觉柔和许多:“上次之事,是我做的不妥。下次,下次待你心情好了,再做一次,我一定好好尝尝。” 沉香垂下眼眸,自嘲一笑,摇头道:“不了。千层酥也是有千层酥的尊严的。” 她想起那场难堪,心里还是会难过。 卫洵将她的忧愁一收眼底,别过眼不敢再看她,生怕再一次被她委屈的模样刺痛。 灯火轻轻跃动,墙上映着二人相对无言的剪影。 许久,卫洵想到另外一事,开口打破了沉默:“再过小半年,宫中药苑的赤焰藤就成熟了。 等我把果实带回来,你就可以在大陆上自由行走,不再受怕被人发现身份了。” “啊?”沉香恍然抬起头,“这么快……” 她还以为两人的赤焰藤约定,要费上更长更久的时间。竟然还有小半年,她就可以带着赤焰藤离开这里了? “真快啊……”沉香望着烛光,眼神朦胧喃喃道,“你还给了我不妖璧,那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了。” “嗯。”卫洵点头:“在人群里,没人会识破你的身份。”烛光将他笑意点缀得格外温柔:“到时候,你最想去做什么?” “你们人类的女子,多会做些什么?” “大约是结婚生子,下半辈子在家中操持事物、相夫教子……人类女子的一生,多半如此平凡,比不得你们大海星月浩瀚、天高域广。”卫洵望着她低垂的眼帘,“你如此选择,后悔了吗?” 沉香摇摇头,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能遇到你,我怎会后悔。 片刻的沉默后,她仰起头,展颜一笑:“有什么可后悔的。陆地上的山川湖海风光无限,我要去西域看沙丘、要去南疆看雨林、要去北国看雪原和天池……我去很多很多地方,看一看大海没有的风景。” 她清亮的声音里,努力流露出兴奋。 卫洵点点头,眸中不见悲喜:“如此,也好。” 沉香回望身旁的男子。 她的目光温柔抚过他的脸庞,带着丝丝缕缕的眷恋。 想到要离开摘星阁,离开卫洵,她心里某一处止不住疼痛着,但脸上还是保持着笑意,强忍情绪打趣道:“待我游历四方,再回到京城时,没准你家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你呀,总是那么严厉,孩子从小到大一定会很怕你。” 想到以后卫洵会和沈家姑娘成亲、生子,沉香那抹笑意僵硬的虚浮着,袖底下手指微微颤抖。 卫洵很早就清楚地知道,她不属于人类的世界,她终有一日会离开这里。但此时此刻,真正听到她一脸笑意地说起离开后的打算,他心底深处却产生了一种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情绪——那种情绪闷闷的,堵在胸口让人难受。 这个傻丫头,尽知道挑些穷乡僻壤,西域有沙尘暴和流沙,南疆满地毒蛇猛兽…… 她一个人风里雨里孤立无援,该多叫人心疼。 如果她真如其他人间平凡女子一样,嫁人生子,得到夫君的庇护,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但是,他终究不肯,也不愿,去想象她和别的男人结婚生子的情景。 为什么? 他竟然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了。 要是能够,一直一直是把她留下来就好了…… “你如果愿意,继续留在阁中也可以。”他声音沉沉的,像黑夜中醇厚的陈酒,似是试探,又似是许诺:“飞鸟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我,也会照顾好你的。 沉香目光落在别处,笑了笑摇头,没有回答他。 不,她才不要留下来。 留下来看着他和沈家姑娘婚后锦瑟和 分卷阅读63 鸣?留下来看他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满庭院奔跑? 不要,绝对不要。 屋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这顿饭吃到最后,了然无味。 夜深了,明月无言。 浑厚的钟声从宫墙中传出,回荡在幽深的长夜里。 沉香还在病中,早早回房中睡下。 屋里没有亮灯,床上的女子不知道梦里见到了什么,眉毛微微皱着,一双小手不安地攥紧了被子。 卫洵无声无息来到她床前,低头看着她熟睡后依旧不安的模样。 又做噩梦了吗? 他打开香炉,修如梅骨的指尖轻轻洒下些许褐色的药末。 香炉中,安息香袅袅升起,香气清淡沉寂,无言地安抚着床榻上女子不安的心神。 他重新来到她床边,蹲下,目光落在她小小的脸庞上,专注而温柔。 睡着后的她柔弱而乖巧,他蹲下身替她掖了掖被子:“你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女子翻了个身,一屋的香气清浅,暗夜里寂寂无言。 师兄带你散散心 老皇帝年后忽然病倒,宫中兴师动众传唤了一众医官神官,瑛王、瑜王两方更是各怀心思地来到御前,端汤奉药,以表贤孝…… 白茫茫的大雪也无法掩盖皇城中的不平静。不少达官贵人观望着,京城是不是要变天了。 接连着几日,京中世家大族以各自的行动在瑛王、瑜王两大阵营后站好了队,还剩几个老侯爵骑墙摇摆。结果闹到最后,的确如卫洵所说,龙体无恙,虚惊一场。 阁中弟子陆陆续续从宫中回来,庭院、廊下也人多热闹起来。 摘星阁又恢复了往日的井然有序。 井然有序最明显的体现是,打扫的轮值又开始了。 沉香风寒初愈,被分配了一个小院。 这天早上,沉香正抱着扫帚发着呆,忽然背后一个大掌拍来,拍得她一声尖叫。 眼见她回身一个扫帚就要反击过来,飞鸟急忙道:“沉香师妹,是我!” “师兄?” “别扫雪了,官差送了个案子过来,我正好要出城看一看,你想不想……”飞鸟接到任务后第一个就想到了沉香,这丫头最闲不住。 果然,沉香原先的恹恹一扫而空,爽快地一口应下,“想!快带我去,下雪的京城一定很漂亮。” 新年后她一直没离开过阁中,憋得厉害。 飞鸟满意地点点头,“只是一桩小案子,离得也不远,日落前我们能赶回来,到时候你还能瞧一瞧京城日落的雪景!” “还可以去八珍楼!”沉香心里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脸上满足地笑了,双眼弯成了两道月牙。 二人打着执行公务的旗号,就这么牵了马,踏上了出门散心赏雪的路程。 此趟要去之地唤作云浮村。 云浮村位于京郊一座矮山下,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落。根据情报提示,村里的医馆刘大夫膝下有一宝贝儿子刘小点,别人家小孩一两岁就会说话,刘小点直到五岁才会开口喊爹娘。 如果只是发育迟缓就算了,偏偏刘小点总是说出很多骇人听闻的话。 第一次出现那样的情况,是刘大夫收留了一个被捕兽夹夹伤的猎户,刘小点对老爹说,这个人别救了,他明早辰时就会咽气。 事后果然如此。 第二次、第三次……刘小点都能准确地预知病人们的死期。村民们将他视为不详之人,刘大夫为了保护儿子不被村民驱逐,将儿子的情况写信通过官府告知了司天台。 当朝对方术管制严格,巫师术士等异能之人必须归顺朝廷。一旦民间发现天生有异能的小孩,都必须由官府上报给司天台,由司天台统一收留培养,为服务朝廷作日后之用。 这些民间的孩子,有不少通过担任司天台神官一职,出人头地做出了一番成绩,若干年后衣锦还乡看望父母。刘大夫心里大约也是希望刘小点能走上这条路。 过年前,司天台的确派人过来察看了刘小点的情况,但最终结论是,此人并无异能。 司天台不愿收留,云浮村又不愿意接受这个小孩。刘大夫和村中族长几番交涉都没有结果,正打算悄悄把孩子送回娘家,谁曾想村中几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趁夜在孩子屋室周围放了一把火,意图将这个不详的小孩烧死。 那场火灾烧了一整夜,只留下了刘大夫夫妇两的尸体,至于刘小点,他逃到了村外。 火灾死人的事情闹得有点大。司天台不管刘小点,当地官府只好偷偷报给了摘星阁。 其实,收留因异能被排挤的儿童这种事也不少见,比起调查鬼宅啊杀人案件啊,这个任务算是很轻松很轻松的了。 “所以,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把那小孩先接过来,如果他的确天生异能,就留在阁中栽培教导?”沉香问飞鸟。 飞鸟点点头 分卷阅读64 。 “那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至少先收留他一段时日,以后再找一户好心肠人家收养他?” 飞鸟想了想,“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先例可参考……”转眼一见身旁的沉香正紧拧着眉头,表情很是沉重,飞鸟笑着逗她:“不如你去央求师父?我说的话师父不一定会听,沉香小师妹就不一定了……” 沉香一愣,双颊微微红,一记小拳捶在飞鸟后背,“他哪里见得会听我的?” 他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飞鸟仰头哈哈哈笑了,笑完看了看地图,“云浮村就在这附近,咦,”他放下地图看了看四周,“按理来说应该到村口了才对呀?” 沉香举目望去,这条笔直的官道一直延伸到远处,但的确没有什么村落一类的建筑在周围。这就奇怪了,难道是地图画错了? 忽然,她余光中瞥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晃而过。 再定睛一看,草丛里的确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飞鸟也发现了,安慰沉香道:“有可能是这小孩给我们设了看不到村庄的障眼法。那些天生异能的小孩,初初控制不好自己的能力,这种事也是会有的。” 两人下了马,走进被积雪掩埋的草丛。那个小孩也发现了他两,惊慌地扔下刚挖出的地瓜,迈开小腿朝林子深处跑去。 两人追逐了许久,林子里深深的积雪几乎没过膝盖,抬起脚越迈越艰难。 周围的雪林很安静,只有踩在积雪上簌簌的声响。 忽然飞鸟拦住了沉香,“等等,事有蹊跷!” 他指着前面的路,“那个小孩,竟然没有留下脚印。” 沉香回头一看,果然积雪深重的林子里,一路上只有她和飞鸟师兄二人的脚印。至于那小孩…… 几只乌鸦低飞盘旋,落在枯树高处,凄凉的叫声让人忽生寒意。 飞鸟低头捏指掐算了片刻,只觉周遭气息凝滞,很是不安。 “别追了,今日之事怕有玄机。赶紧回官道,回去禀告师父。”他拉起沉香望林子外走去。 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两人明明离开官道追入树林大半天,但折身原路回到官道,只花了一眨眼的功夫。 马儿还在原地打着响鼻,日头隐隐有西斜趋势。二人跨上马背往京城方向回程,官道一个急转弯,却见一座偌大的村庄出现在眼前。 一座石碑在官道与村道的分叉口竖立着,上面写着“异人村”三个字。 “刚才来的路上,明明没有经过哪个村庄呀?”沉香更觉不妙,“莫非,我们迷路了?” 飞鸟紧皱了眉头,忧思重重的目光几乎要把那块石碑盯出一个洞来,“恐怕不是迷路那么简单。” “别看了,还是赶紧回摘星阁要紧。”沉香扯了扯他袖子,两人调转马头,下一刻却更目瞪口呆。 刚刚明明是分岔路的地方,如今官道却消失不见,摆在面前的只有通往异人村一条路。 飞鸟本以为是一项简单轻松的小任务,出门时并未随身带太多应付邪魔的工具,此时他手中只有一个小罗盘和几道纸符。 罗盘指针一直乱晃,根本无法指示。 “前面藏了什么妖魔鬼怪?”沉香问。 “不知道,”飞鸟面色凝重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感应不到,罗盘也没有指示。前方要说妖魔鬼怪,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片空白。” 没有感应,没有指示,一片空白。 沉香想了想,勒住马头往前路调转,“师父说过,凡是迷阵,必有其阵眼。只要破除阵眼,自然可以出去。” 是妖魔还是鬼怪,反正他两都被困在此地,不妨前去看看,或有转机? 她做好了像上次陷入傀儡阵一样前路凶险的准备。 飞鸟倒是嘀咕了一句,“也未必是什么迷阵,兴许只是一时被施了障眼法看不到出路罢了。” 两人徐徐打马一路走入村庄,马蹄踩在雪地上嘚嘚作响。 道路两旁,小桥枯河石磨坊,集市酒旗随风扬。 不时有村民走在路边,见到沉香、飞鸟两个陌生人,村民们好奇抬眼打量着他们。 这是一座在普通不过的小村庄。 村里不比京城,京城的街市日日喧闹,村里的集市一旬一次。 今日恰好赶集的日子,不少村民把自家的庄稼粮食挑到村中集市摆摊叫卖。集市两旁还有酒楼茶肆等店面,虽然没有城中店铺气派,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沉香在一家名为“鸿雪斋”的字画店门前下了马,店主是个年轻后生,面白须净,青衫儒雅,一副书生扮相,本来正坐在角落书桌上作画,一见沉香二人进门,他起身迎了上来:“两位不是本村人罢,想看哪些字画?” 飞鸟一拱手:“老板客气了,我们只是恰好经过此处,现下急着回京却寻不到出路。请问异人村可还有第二条路能够通往官道?” 画斋书生露 分卷阅读65 出疑惑的神情,“你们不是从官道方向来的吗?异人村自古只有一条通往官道的路,再往东就只有密林了。” “是吗?”飞鸟还欲询问,帘子后走出来一位端着茶盘的妇人。 妇人正直妙龄,款款朝夫君走来,边走边嗔怪道:“难得有客人了,三郎也不请人家坐下喝口热茶?” “不必了,我们暂时……”飞鸟往门外扫了一眼,“不打搅你们了,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沉香一走出鸿雪斋,“有什么不对的吗?” 飞鸟摇摇头,“的确只是寻常人家。”看了看日头,“出来大半天了,想来小师妹也饿了。” 村落市集比不得京城,日落前这些店铺都会打烊。飞鸟带沉香到邻近一家面馆坐下,“先吃碗面,再去找出路。” 面馆的跑堂伙计很快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牛肉汤面。隔壁一桌坐着一对刚吃完的婆孙,婆婆没带帕子,怜爱地抬起袖子给小孙子擦掉嘴边的油渍。擦完嘴孙子牵着婆婆的手走出了面馆。 沉香盯着婆孙俩离去的身影,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但直觉自己看漏了什么。 跑堂伙计站在门前,天气寒冷,他拢着袖子搓手,望着外头嘟囔道:“难得一旬一度的赶集,生意竟然还是这么不好。看来还是在京城开饭馆更赚钱啊,当初怎么我就想不开要回乡下?要我说,哥你这点铺子不开也罢。” 站在一边打着算盘记账的另一个中年男子开口了:“本来就是糊口生意,你还指望卖牛肉面发大财?再说了,你在京城混了这么些年,不也没存下盖屋娶媳妇的钱吗。” 跑堂伙计很不乐意,“哥你这话说的……我还不是为了兄弟团聚才回来的嘛,我在京城虽没存下余款,但平日里过得也滋润。哥你可不知道,玉春楼的姑娘那叫一个……”他啧啧回味了两声,中年男子放下算盘瞪了他一眼,他悻悻缩回脖子,“不和你说了,我先去把碗收了。” 中年男子取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待会赶紧去药铺把这方子上的药抓了。” 跑堂弟弟一边擦桌子一边头也不抬,“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喝那些药呀,太苦了。” 兄弟俩继续聊着他们的,飞鸟和沉香吃碗面起身结账,两碗面一共是十八文钱,乡野小店果然比京城便宜得多。 结账时沉香瞥了一眼压在算盘边上那张药方,医药典籍她看的不多,只觉得是寻常风寒用的药材,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二人离开面馆,外面的日头又往西斜了许多,眼瞅就要天黑,四周屋舍灯火渐渐亮起,街道两边的铺子陆陆续续打烊,挑着箩筐叫卖的村民也逐渐散去,空旷的集市街道上最后只剩下沉香和飞鸟二人。 她跟着飞鸟,骑马原路折返到“异人村”石碑前,分岔路口的另外一条路依旧消失不见踪影。 四周都是高耸的山体,根本没有回京的道路。 冬夜雪寒露重,远处黑色天空飘来一两声鸦啼,沉香心底浮起寒意。 飞鸟说今晚只能现在此地留宿一晚。但小村落没有旅店,二人只好在一座废弃的马厩里靠着干草垛休息下来。 马厩外北风呼啸,吹得茅草索索作响,沉香一边回忆着一路上所见的人和事,一边扛不住困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日鸡鸣时候睁眼,却发现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异人村迷踪 和她在一起的飞鸟师兄,竟然不见了。 她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去找吃的,或者找出去的路,没多想便歪着脑袋又睡了一会。 直到许久都没有见飞鸟回来,沉香这才警觉地从草堆里坐起身来。 太阳出来没多久,沉香那匹枣红色小马儿站在不远处吃草。飞鸟那匹黑色大马和他人一起不见了踪影。 大部分村民还没起床,沉香沿着昨天已经走过好几次的道路摸索到村口石碑处。 石碑还是那座石碑,路也依旧只有通往村子的一条路,没有回去的方向。 沉香跌坐在石碑前,像跌入冰窟一般,心里凉了半截。 她还是被困在这里,昨日至少有师兄陪伴,如今剩她一人。 忐忑,害怕。 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危险。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日头渐渐升高,异人村方向传来了些许叫卖声。沉香腹中饥饿,只得揣着身上仅剩的几十个铜板往集市方向走,却听得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 “沉香!” 她回头,看到那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牵着马立在那里。 几乎一瞬间惊喜之情涌上心头,她喜极而泣冲上前抱住了卫洵,“飞鸟师兄不见了,你你你……你怎么现在才来……” 为了确认不是幻觉,她的小手上上下下摸了他好几遍,最后停在他脸颊边。“怎么连半点黑眼圈都没有,我昨夜一宿未归你也能高枕无忧?你做师父的,也不担心?” 卫洵按下她那双小手,“飞鸟昨日私自带你出城也未向我禀告,我是今天早晨才知道你们遭 分卷阅读66 遇的事情。” 早晨天刚亮,飞鸟就快马加鞭赶回了阁中。他本来在马厩里和沉香好好地待一起,忽然天亮一睁眼,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官道中央,幸好没有赶夜路的车马,要不早几辆马车碾过去……师父只能带着铲子来接他了。 遍寻不到沉香,飞鸟只得先回去将这一路上诡异的经历报告卫洵。卫洵心知不妙,连早膳都未用,便朝这边方向赶来。 “所以你就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到这来了?” 其实鹭鸶她们也一道跟来了,但是…… 卫洵眉目一敛,眸中黯然,“能找到异人村的,只有我。”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地址的确是异人村,它本来不过是坐落在京郊外十五里的一个小村庄。但是真正的异人村,”卫洵顿了顿,望着村道集市的方向,“真正的异人村,早在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的时候就消失了。” 后来这附近又多了一个云浮村,异人村曾经存在的经历只被记载在地方志窄窄一方小字里。 “那为何,我们会误打误撞跑到这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村庄?”沉香对此地充满了不安和疑虑。 “有可能只是个幻象,也有可能……”卫洵屏息感应了一下四周,“因阴阳之气凝滞不前的缘故,这个地方留下了其他邪祟。” 卫洵也算是饱览群书,然而所有道法之书里,都没有记载过这种情况。 是阵法?是结界?是幻境? 竟能遇到前人都没有遭遇过的奇遇,卫洵疑惑之余,甚至感到一丝不可察觉的兴奋。白鹤卫家的血液里,永远流淌着对方术求索不息的热忱。 “走,去看看!”卫洵揽住沉香一提气翻上马背,马鞭一扬,沿着石碑后道路向前走去。 作为第二此回到集市的外乡人,沉香大大方方向卫洵介绍起集市周边的配套设施——此处有树荫茶馆,过了桥还有田庄磨坊,站在集市中央,东边是卖牛肉面的面馆,西边是卖字画的鸿雪斋…… “啊,对了!在这里买的字画,是不是回到京城就可以当做古董啦?”沉香脑子灵光一闪。 卫洵没回答,下了马却迈进鸿雪斋。 那个青衣书生正专心致志地伏案作画。画已经画完了,他兴致勃勃地在纸卷上方挥墨写下“春山日暮图”的题词,最后落款日期并将“青叶先生”四个字的小篆印章盖在题词下。 卫洵静静注视着他盖完最后那枚印章,这才开口道:“此画意境开阔大气,画笔酣畅淋漓,如此佳作竟然深藏乡野,实在可惜。” 青衣书生这才抬起头,欣喜笑道:“阁下也是懂画之人?” “略懂而已。”卫洵在满屋的画作前挑出了两副,“先生这两副画作,不知出价多少?” “平日我的画都是六十文一幅,今日有幸遇上阁下,两幅一起一百一十文。”青衣书生虽然也爱画画,但毕竟不是画坛有名之辈,开起价来还是很谦虚的。他见卫洵不答,又讪讪道:“不如一百文?” 卫洵点头道了声“好”,正在这时里屋的帘子掀起,昨日沉香见过那位少妇又端着茶盘款款走了出来。 “难得竟有面生的客人。”少妇盈盈一笑,“三郎也不请人家坐下喝口热茶?” “这是我家夫人,她泡的荞麦茶可香了,快坐下尝尝。”收了卫洵的银钱后,青叶先生很热情地招呼着。 袅袅热气模糊了卫洵的眉眼,沉香见他缓缓举杯尝了一小口,称赞了一声“的确很香”。 沉香素来不喜欢太烫的食物,婉言谢绝了青叶先生的好意。少妇一脸受挫,“这位姑娘不喜欢芸娘的手艺?” 沉香还未来得及开口,腹中传出了饥肠辘辘的“咕噜”声。 卫洵浅浅一笑,放下茶杯,“我家姑娘饿了,该上馆子了。就不再叨扰二位了。” “出了门对面有一家陈记面馆,他家的牛肉面最是实在,一定要去尝一尝!”青叶先生出门前不忘叮嘱。 知道知道,牛肉面嘛!沉香耷拉着肩膀想。 还是昨日熟悉的面馆,还是昨日熟悉的配方,沉香心不在焉地吃完一碗,抬眼却见卫洵一口未动,倚着手在一边凝眸瞧着她这方向。 沉香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心虚,抬手摸了摸脸庞,“我脸上,沾了面条还是葱花?”晶亮的大眼里写满无辜。 卫洵摇头,唇角轻轻笑起来一个好看的弧度,“谁看你了?我看的是你旁边那桌。” 沉香放下筷子,凑近他身侧放低了声音:“昨天这对婆孙就坐在这张桌子,我觉得整个村子最奇怪就是她们两……” 沉香话还没说完,余光瞥见婆婆抬起袖子,满眼怜爱地给小孙子擦嘴,孙子乖巧跳下长凳,牵过婆婆的手,一老一少走出了面馆。 这几乎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画面。 沉香目光停在面馆门槛上,呆住老半天。 跑堂伙计还在和拨算盘的掌柜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天,弟弟说生意不好,哥哥说面馆糊口生 分卷阅读67 意,弟弟思念京城繁华,哥哥催他快去抓药……那些熟悉的话语嗡嗡嗡回荡在她耳边,她瞬时觉得脑子里一个闷雷炸开来。 不可能吧。 卫洵察觉她神色异常,一把牵起她手,匆匆付完帐朝外头走去。 沉香木木然被他牵着走到村庄集市上。 村民们三三两两从集市中散去,乌鸦在暮色中盘旋归巢,北风萧萧吹动了酒旗和枯枝。 眼前这副日色西沉的景致,也是和昨日一般,似曾相识。 明明只是吃了一碗面的功夫,怎么可能这么快天黑?明明一个旬只有一次赶集,为何今日又有村民挑着粮食到集市叫卖…… 无数个问题挤满了她脑袋,她只觉得头痛欲裂。 卫洵扶着她到桥边石凳上坐下,抬手拨开她的长发,替她轻轻揉了揉左右风池穴。 温润的指尖触及皮肤,像玉石一般静柔舒缓。他身上独有的幽兰香气轻轻笼罩着她,清幽又沉静。 沉香慢慢平复下心绪,将昨日与今日所见之事一一道给卫洵。“今日与昨日,这个村子、这些人,从来没有变过。他们好像循环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 卫洵静静听完,清俊的眉宇间看不出表情,“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这个村子,还有点意思。” “如果我们走不出去,被困在这里……” “不会的。”他的大掌覆上她小小的手心,传来温暖坚定的力量,“我还在这里,不要害怕。” 沉香抬眸望着他,点了点头,心头浮起暖融融的感动。 不过她的感动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钟。 “雪越下越大了,得先寻个落脚处才好。”卫洵投来询问的目光,“你们昨晚睡哪?” 沉香垂头丧气地指了指西边那座废弃的马厩。 什么嘛!刚才还信誓旦旦安慰她一定能出去的,结果到头来还是要睡马厩。 沉香叹了口气,垂着头抱起马厩前的草堆,在墙角铺起一片松软的地方。 哎?不对,等等。 沉香乌溜溜的眼珠子泛起一抹灵光。虽说身陷困局,但是她许久没有如此这般与他独处一块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对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外头雪风呼啸,冰寒刺骨。但沉香这边已经开始心猿意马了。 卫洵本来盘腿靠着墙根坐下,正打算闭目凝神。沉香挨着干草堆悉悉索索蹭到他旁边,紧贴着他身侧坐了下来。 卫洵半睁了眼,侧目看着这个不安分的家伙。 “好冷啊,我要靠着你睡。”沉香往他肩头一靠,理直气壮道。 卫洵和她拉开距离,双眉微蹙,面露不悦:“昨晚你也和飞鸟这么睡过来的?” “啊?绝对没有……”沉香睁大了眼表示无辜,一抬眼却与卫洵探究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像撒谎被戳穿的小孩一样心虚,连忙别开小脸,声音弱了些许:“昨晚其实嘛,也没那么冷。今日你来了,特别冷。” 辩解完,她又黏了过来。 “你不是说今日发生一切和昨日一模一样吗,人、事、天气俱无差别?”卫洵垂眼看她,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你……你好烦啊,我要睡了。”沉香转过身背对着他。 这一回,卫洵没有再推开她。 生命中有多少小鹿可以撞死 这是被困在异人村的第七天。 沉香披着卫洵的披风坐在干草堆旁生火。 不远处,卫洵站在冰封的河上,手里握着一根削尖头的树枝。 冰面上凿了一个窟窿,水底偶有鱼儿游过,卫洵眼疾手快,下手一刺一个准。 不一会儿,树枝上已经插满了鲫鱼。 两人手头没有盐,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摘了内脏,把鱼儿架在火上烤。 本来卫洵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但沉香死活不肯再去吃牛肉面。“连续吃了这么多天,我看见牛肉面都要起妊娠反应了。” 于是两人只能趁着异人村还没天黑,跑到结了冰的河边逮鱼吃。 天色黑下来,树枝上的鱼肉在火堆上渗出一层油光。 所幸沉香来到人间后厨艺见长,即使荒郊野岭、条件恶劣,烤出来的鱼儿也照样金黄鲜香。 卫洵试探着尝了一口,投来称赞的眼光。 沉香得意道:“可惜你出来得匆忙,要是带上点生盐、姜粉、茴香,这鱼能烤得更香。” “这么讲究。”卫洵眸中带笑:“你还想在这里常住?” “呸呸呸!”沉香气鼓鼓反驳,“常住个鬼咧。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七日了,七日!” 再不回去,八珍楼的春节限定新品都快下架了。 卫洵低头笑笑,继续吃鱼。 沉香放下手中半尾鲫鱼,凑近了卫洵跟前,“之前有个人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带我出去,现在我严重怀疑此人吹牛。” 卫洵轻 分卷阅读68 轻挑眉,回望向她,“你说我诓你?呵,这么沉不住气?” 沉香反瞪他一眼:“明明都瞧出蹊跷了,怎么还不想个法子出去?” 被困在异人村这几日,她与卫洵反反复复在画斋、牛肉面馆、集市几个地方停留,村子里几张熟悉的面孔反复循环着雷同的对话,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卫洵对此下结论道:“这里阴阳停滞,形成了一个时间的怪圈。” 沉香头疼道:“道理我都懂。师父大人能不能让它别停滞了,赶紧麻溜的转起来。” 卫洵摇摇头说:“不急。” 这几日,他带着沉香沿着村庄周围探了一圈,大致摸清了异人村地形。 敏锐如他,甚至察觉到了平静停滞的村庄空气里,一点点渗入的不寻常气息。 但是这次事情,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沉香? 在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他还不能走。 卫洵心里这般想着,眼光不自觉飘向身旁的女子。 鲫鱼多刺,她正专心致志地和鱼骨头搏斗。 火光跃动着,映照在她身上,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晕染上一层浅浅的酡红。 一片枯叶落在她墨黑的发间。 想来是穿过村后密林时不慎掉落的。 卫洵抬起手,缓缓拿走那片枯叶。 沉香停下了咀嚼,对上他温柔的眼神。 她心里警铃大作——又来了,这种时不时让她脸红心跳的眼神。 明明是个婚约在身、对自己也不感兴趣的家伙,偏偏总要时不时对自己放个电、示个好。 可能他自己也意识不到,他偶尔这么温柔一下,会撞死她心里多少头小鹿吧。 唔,暗送秋波也讲究一个有来有往…… 不能光撞死她心里的小鹿。 沉香放下鱼,轻轻一撩头发,报复性抛了一个媚眼,姿态妩媚地露出半边雪白颈脖,俯身靠近卫洵:“你再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我,我就亲你!” 卫洵一惊,急忙收回手退了一步,轻咳两声,低低骂了一声“胡闹”,然后转过头用树枝拨弄身前的火堆,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沉香本来只想捉弄他一下,见他如此避之不及,心中又添了几分黯然,索性将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在二人之间转移话题。 “根据我这几日在村中的观察,画斋夫人的脖子上有一条勒痕,凑近了就能发现。面馆里的小孙子,大冬天的,棉袄却湿淋淋的能够淌下来水。还有面馆里那个伙计,他的方子上写着这么多味止咳平喘的药物,但他根本连气都不会喘。” 卫洵转过头听,神色认真地听她往下说。 沉香漂亮的眉毛拧在一起,甚是严肃:“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卫洵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 “画斋夫人是被勒死的,小孙子是掉到水里淹死的,面馆跑堂的伙计是病死的,至于其他集市上出现过的人多少也有些症状……这个村子住的人都是死了。” 卫洵摇摇头,“前面观察得挺好,但结论不对。” “那师父大人有何高见?” “你方才所说的几个人,的确是死人。” 沉香眉头拧得更深:“师父你不带这么玩儿我的。”她刚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但其他人,是活人。” “哎?” “鸿雪斋那对夫妇、吃面的婆孙,还有经营面馆的兄弟俩,他们生人与死人在一起生活。这个村子奇异之处,就是这里。”卫洵望着河对岸的异人村,目光幽深晦暗,“此处阴阳停滞,死人魂魄一直锁在躯壳之中,行走坐卧与生人无异。” 沉香一脸惊讶地听他继续往下讲。 “我想,这是有人对村民施了返魂咒术的缘故。□□中也有返魂之术,但此项术法并维持不了很久。偏偏时间在异人村这里,是停滞不前的。如此,才使得这些已死之人能够一直和亲人生活在一起。” “那到底是谁施下的咒语,为何要将你我困在这个地方?” 卫洵摇摇头,“这也是我目前还不明白的地方。” 沉香垂下眼,默默咬了一口鱼肉,咬牙切齿地陷入思考。 “哎呀!”忽然,她一脸吃痛叫唤起来。 “怎么了?”卫洵急忙起身,上前查看。 “被鱼骨头扎到了,疼疼疼。” “别动,我帮你瞧瞧。” 卫洵捏着她下巴细细打量,“鱼刺扎到牙肉了,你别乱动,我帮你挑出来。” 沉香乖乖的一动也不敢动,卫洵靠近的脸离她只有咫尺的距离。 她清楚地看着他清俊的长眉下,闪动着一双粼粼有光的眼眸。 他英挺的鼻子靠得很近,几乎要触及她脸庞。 还有那双薄如剑身的嘴唇…… 恍惚之间,卫洵已经将那根作祟的鱼骨头拔了出来,他说了声“好了”,垂眼却见这丫头还张着嘴发 分卷阅读69 呆。 “你又怎么了?”难道还没挑干净?卫洵低下头,长指用力抬高了她的下巴。 沉香收回视线,一把揽住他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颊边蹭过。 “你!”卫洵摸到自己脸颊边一道油光。 竟然在他脸上擦嘴! 沉香窃笑地躲开他一记爆栗。 卫洵没好气地重新坐下,看着臭丫头在一旁诡计得逞的模样。 “今晚你一个人睡吧,我不陪你了。”卫洵故作生气道。 沉香果然露出惊慌之色,跑过来拉着他衣袖,低着头连连道歉。 说了半天,她见他半天不为所动,忽然踮起脚尖。 卫洵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唇上一片柔软。 原来是她用脸颊轻轻蹭过他双唇。 “喏,我也帮你擦干净嘴啦,这回你不许再生我气了。” 卫洵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抬指按住自己嘴唇。 瞧着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第一次见识到,有人这么吃完他豆腐,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 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他眼神微微暗下,声音陡然一沉:“好,是你先惹我的。” 沉香来不及回应,下一瞬眼前景象四下颠倒过来,整个人被他推到草堆上。 他不容她分辨,直接下手在她腰肢最敏感的地方挠起痒痒。 沉香无法控制地咯咯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在他手底下扭来扭去,像只被扔下锅的虾子,却始终无法挣脱桎梏。 最后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只能软下声音向他讨饶。 他低下头,“知错了?” “嗯……”她艰难地点点头。 他不依不饶:“真的知错了?” 她笑得喘不过气,泪花涌上眼眶:“嗯嗯嗯嗯,再也不敢了。” 卫洵这才收了手。 沉香坐起来,抚着胸口喘着气,抬眼对上他幽沉的眼眸。 他素来清淡的眉眼,不觉也染上了一丝顽皮的笑意。 不远处,她用树枝叠起的火堆上,火焰正在哔哔剥剥地跳跃,摇晃着暖融融的橘光。 一阵夜风吹来轻悠悠的雪花,夜幕中央的月儿,将温柔的清辉洒落人间大地。 仿佛这片大地上只余她与他二人。 沉香按住起伏的胸口,感觉心上一头小鹿又撞死了一只。 红邪乱舞 然而,这份难得的静谧,很快被黑夜里另一阵异动所惊扰。 卫洵回头望向河面,眼底的笑意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警觉和冷峻。 沙沙沙的声音。 像风吹过芦苇一样的声音。 带着某种冰冷而熟悉的危险气息。 卫洵走到火堆前,抬脚踢起一根木枝,抓入手中当火把。 几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前一闪而过。 “好像是……”沉香声音微微一颤抖,“是蛇。” 从禹州城回来后,她对蛇类的惧怕又升高了一个等级。 那种鳞片划过砂石的声音、还有嘶嘶吐着信子的声音——都刻在她恐惧的记忆中。 她刚说完,四周围响动更明显了。 如果真是蛇,听这动静,数目肯定不少。 又是几道黑影闪过。 这回借着火光,沉香看清楚了,最前方几条乌青色的长蛇以“之”形游动着。 蛇靠近了,倒三角的蛇头猛然竖起,目露凶光,嘶嘶吐着红信。 她紧紧抓住了卫洵的袖子。 卫洵始终保持着在危险面前波澜不惊、镇定自持的优良品质。 他双唇阖动,念动驭火的咒语,修长玉白的手指从火把上拈下一簇火光,火光如走珠一般汇入他手心。 他掌心的红光越发夺目旺盛。 蛇群似乎察觉到火光的危险,警惕地在原地扭动盘旋着身体,不敢再靠近上前。 忽然,卫洵盛满火光的左掌,朝脚底下的土地猛然覆下。 烈火燎原。 轰然之间,无数的火星像液体一样从他掌中流出,朝四周围蜿蜒流动,带着灼热的、滚烫的气息,将蛇群硬生生逼退了好几米。 蛇群不甘心地盘旋在火焰外围,蛇身不敢靠近,但凶恶的幽绿色目光始终盯在沉香二人身上。 沉香紧挨着卫洵站在火光中央,她看清了蛇群涌出的源头——竟然是她和卫洵为了捕鱼,在河面上凿出来的冰窟窿。 蛇群从冰窟窿中涌出,盘踞在河面上,乌黑一片。 在蛇群最末,站着一个火红的身影。 准确的来说,是个“她”。 不知哪里起了风,夜晚的风夹着雪沫子呼啸吹来,将卫洵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一手持着火把,另一手始终保持着施咒的手势。 分卷阅读70 寻常毒蛇不敢靠近他所施放的焰火半步,但蛇群里那个一袭红衣的怪人,却毫无惧色地从后头游弋而来。 众蛇恭敬地退开两边,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靠近了,火光照亮了她的一头红发。 她上身丰乳细腰,粗粝的皮肤上布满身经百战的伤痕,下身还保持着蛇尾的形状,暗红色的鳞片滑过地面,砂土窸窣作响。 “红邪。”沉香认出了这一号在大海世界里也颇有名气的标志性人物。 血灵蛇族中能修炼到红鳞的人物屈指可数,红邪在其中,以嗜血凶残而著称。 风吹动了蛇妖那头妖娆的红发,她远远露出一个魅惑的笑容:“真荣幸呀,你竟然还记得我。你出生时我还上门送过贺礼呢,怎么长大了,竟胆大包天跑到人类的底盘上来了?” 沉香袖底下攥紧了拳头,狠狠回瞪着红邪:“我私逃是我的事,你冲我一人来就好。何必如此费心设局,把其他无辜的人也牵扯进来。” 红邪仰头大笑,盯着沉香身旁的男人,眼里露出凶光:“他是无辜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黑隐是怎么死的,禹州城,十月初九!” 黑隐最先得到沉香的踪迹,率领众蛇追到了禹州城。血灵蛇本打算坐等黑隐带着那条人鱼凯旋而归,谁曾想,黑隐那一边,再也没了消息。 像凭空蒸发的水汽一样,在三界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红邪出动了三千尾蛇,将禹州城翻了个遍,最后只寻得半枚黑隐身上被烧焦的蛇鳞。 再后来,红邪得到了一些有用的线报,锁定了摘星阁…… 所以,今夜她来了。 红色的鳞片无所畏惧地碾过地上卫洵的火焰咒,蛇尾身后余下熄灭的灰烬。 抬指撩开长发,她红唇弯起一笑,缓缓靠近火焰烙印中央的两人。 卫洵将沉香护在身后,目如寒星,唇如薄剑。 “慢吞吞的人类,还不动手?你是看我看呆了,还是被我吓傻了?”红邪停下来,不屑地望着卫洵,“啧啧啧,这个眼神。莫非,在找我的弱点,哈哈哈哈……” 她又一次仰首大笑,“那你可看清楚了,我红邪,没有弱点!” 伴随着一阵嚣张的笑声,她口中嘶嘶吐出的红色信子。那信子朝着前方一卷,将地上剩余 的火焰卷起,吸入腹中。 沉香大惊失色,这个蛇妖果然是修炼了几百年,连蛇类最惧怕的光和热都可以吸收! 红邪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好久没尝到过这么精纯的灵力了。”望向卫洵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欣赏,“他们说你叫卫洵?我忽然有点喜欢你了。” 沉香拧紧了眉头,她那色眯眯盯着卫洵的眼光是怎么回事,真想跳起来痛揍她一顿啊!前提是沉香有能力揍得过她。 她偷偷打量卫洵的神色。 红邪依旧一脸挑衅:“怎么还不动手,我可等着你对我施法呢?” 他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有受到蛇妖的威胁。 忽然,他收回了一直捏着咒语随时戒备的手势,身上放松下来,面上冷冷一笑。 “你说得对。你和其他妖怪不一样,你没有弱点,我不会对你施法的。” “真是个聪明的男人。”红邪颇为得意。 卫洵眼中亮起一抹杀意,“对付你,直接杀了就是。” 他迅疾地在沉香身上布下一道咒语,足尖一点,纵身一跃,径直落在蛇妖身后。 他身法迅疾,像疾风一样掠过。但红邪也敏捷回首,一柄红枪挡下了卫洵手中雪亮的匕首。 “什么嘛,你这男人,竟然用刀?真是一点都不温柔。”她硕大的蛇尾猛然收回,瞬间将卫洵卷住,下一瞬狠狠甩了出去。 空气中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沉香在一旁捂住了嘴唇…… 红邪扭动着腰身靠近卫洵,俯下身打量着他在地上狼狈的模样。 他闭着眼,面如霜月,竟然没有一丝痛苦之色。 红邪的长指轻轻划过他鼻梁,“近看真是个美男子,可惜了。”她举起□□,毫不犹豫地朝他胸膛刺了下去。 但是,枪尖上没有熟悉的刺破血肉的触感。 红邪枪下只有一方人形纸片。 “你骗我?” 红邪妖媚的声音里带着愤怒。 真正的卫洵,此刻翩然落在她身后。 她想转身攻击,却发现刺入纸片的□□动弹不得,连带着她的右手、躯干也黏连在枪杆上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全身上下,只有脖子能动。 “一个最初级的定身咒,别怕。”卫洵说着别怕,但声音中带着分明的寒意。 红邪嘶吼着,她想回头用信子勒住他颈脖。 忽然,她连脖子也不敢挣扎了,血红的瞳孔因惊恐而放大。 冰冷尖锐的刀尖,正抵在她尾部一块软鳞上。 红邪横行四海的一生中,第一 分卷阅读71 次感到颤栗。 在一个人类男子面前,感到生命被威胁的颤栗。 卫洵原本盘算了许多个制服她的办法,但从她吞噬焰火咒的时候,他意识到这尾蛇精已经修炼出了自己的内丹。 本来,妖精修炼出内丹于自身是件好事,但偏偏,她竟敢直接吞噬了他的灵力。 焰火咒是他的咒语,带着他的气息——为他感知,为他操纵。 蛇妖的大意,倒让他省去了猜测她内丹位置的功夫。 红邪果然一动也不敢动,只有一双红目愤怒地盯着前方,喉咙里低吼:“狡猾的人类!” 卫洵继续用匕首抵住她内丹部位,“我只想从你嘴里知道,为什么你们会追到这里?” 这里是异人村,阴阳停滞、难进更难逃的异人村,她一介妖族如何闯进来? 红邪不语,只剩喉咙深处低低的嘶吼。 “不说?”卫洵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划开了半片软鳞,只要再深几寸,就能让这条蛇妖几百年修行付诸东流。 红邪恐惧地尖叫起来:“别!我说,我全说!” 事情要往回倒转到春节前。 自从黑隐那边没有回复后,血灵蛇族出动了更多的人手来到人间追踪沉香的踪迹。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给京城灵渠带来了百年一遇的蛇灾。 事出反常必有妖,官府的人将此事禀告到司天台,请求协助。 司天台派青音左使前来调查,这给了红邪与司天台接触的机会。 说到青音左使,就不得不提及那段时日,司天台上上下下积压的愁绪。 青衣楼的杀手刀疤竟然在一百公里外的小山城被逮了回来,以蓄意谋害朝廷官员的罪名下狱。 审讯之中,隐隐牵扯出司天台和摘星阁的恩怨。 神官在本朝身份特殊,如果刀疤谋害的对象确认是摘星阁的卫太史,那这就不仅仅是蓄意谋害朝廷官员的罪名了。 神官只为皇族驱使。谋害神官,罪同谋反。 随着案件性质恶劣程度的急剧上升,主审人变成了瑜王。 瑜王早就瞧司天台不顺眼了。 幽禅上师开始忧心,瑜王会不会借此机会在老皇帝面前参上一本。 他如今已过天命之年,资历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老皇帝却因为垂爱卫洵,迟迟不下旨让他继任国师之位。 眼见摘星阁圣宠正盛,这个节骨眼上,倘若真的让瑜王审出司天台雇用杀手刺杀卫洵的事情,那后果…… 幽禅上师决计不会让瑜王得逞。 在瑜王亲自提审刀疤的前一夜,青音左使偷偷潜入大狱。刀疤自知在劫难逃,畏罪自杀前,告诉青音另外一件事。 真正的灵鸢,早已死在东海郡通天崖下,卫洵带回来那个女子,绝非普通凡人。 青音将信将疑。 刀疤之事了结后没几天,灵渠蛇灾一事,青音见到了红邪。 吸取黑隐的教训,这一次红邪没有急着对人类出手,而是道明了前来捉拿潜逃人鱼的来意。 红邪怀疑,有高人一路保护沉香行走人间。 当朝有对抗妖族能力的术士并不多,青音不出意外地想到了卫洵。 至于卫洵身边的那个女子…… 听闻那女子曾被夏贵妃带入宫中,卫洵得知后急不可耐,第二天就上门要人。 想来不是寻常弟子。 也许,她正是血灵蛇族所搜寻的人鱼。 红邪的目标是人鱼,青音的目标是卫洵。 在共同利益面前,红邪决定和青音联手。 关心则乱导致小女更加放肆 九幽灵芝长三寸,通体幽绿,性至阴至寒。 人间极难寻觅此物,数十年来只进贡过一株。 但在深海触礁的沉船,终日不见日光的一侧,遇难船员尸骨附近所生长出来的九幽灵芝,成十上百。 红邪将灵芝采来交给青音,青音用它打开了一个名为异人村的结界。 不过有一点出乎红邪意料。 众蛇从水下进入异人村后,一直被困在河水冰层下,遍寻不得出口,平白虚耗了好些时日。 一直到卫洵在河面上敲开一个冰窟窿…… “我该说的都说了。”红邪龇着牙,一头长发在风雪中乱舞。 卫洵若有所思点点头。 “你还要怎么样!”红邪十分惧怕,生怕他那把抵在要害部位的匕首再往下多一寸。“你们人类不是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我修炼不易,求求你不要……” 卫洵打断:“把你的蛇撤了,吵死了。” 红邪吹起口哨,漫步四周的蛇群接到指令,调转方向撤离,最终消失在河面的冰窟窿里。 卫洵:“你以为青音真的是在和你合作?” 红邪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个结界你进来了,未必能出去。 分卷阅读72 ” “她说过,只要有九幽灵芝……” “九幽灵芝只能打开入口。这种逆转时空的结界,古书记载为折日晦星阵,除非结界主人首肯,否则永远无法踏出半步。”卫洵冰冷而毋庸置疑地继续道:“人间道法博大精深,司天台留了一手来糊弄你们妖族,绰绰有余。” “我不信!”红邪怒目红眶。 “我大可一刀杀了你,何必骗你?” “她与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灵渠制造蛇患,叫司天台碰上了,青音收拾你是她的职责本分,即使把你生擒回去炼丹都不为过。” “笑话,她根本在我手底下过不了三招。” “我刚才也过不了你三招,不也照样收拾你?”卫洵轻笑一声:“忘了告诉你,青音可是我同门师姐,对付妖鬼,她资历远在我之上。” “这个狡猾的女人!”红邪愤愤然念了一声青音的名字。忽然松下一口气:“你既然愿意告诉我真相,那……” 那是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卫洵笑,眼底一片幽冷:“你说得对,上天有好生之德。” 红邪心想,太好了! “如此,那红邪在此谢过不杀之……”红邪“恩”字还没吐出来,卫洵皓腕一沉,已经刺穿了她的软鳞。 一颗火红滚烫的内丹落入他手中。 “上天有上天的恩德,我有我做事的规矩。”卫洵的声音在她生命最后一刻响起:“和你说这么多,只是不想你死的不明不白,被人利用罢了。” 红邪疯狂地长发在风雪中疾舞,凄厉的叫声穿透了夜空。 一阵更大的风卷起雪花漫天飞扬,呼啸的风声吞没了红邪临死前的惨叫。 最后红发停止了舞动,一条红色的毒蛇无力地跌落在雪原上,死的透透的,再也无法动弹。 河面冰层底下的蛇群听到了红邪的叫声,怀着恶毒的恨意蠢蠢欲动从窟窿里探出头来。 一条蛇刚探出脑袋,却见那个男子手里托着一颗红光怒放的内丹,迎风踏雪而来。 这一次,他身上没有了方才的杀意。 “回去告诉你们族人,不要再打沉香的主意”卫洵知道这些蛇听得懂他的话,“还有,别再相信司天台,红邪就是轻信他人被自己蠢死的。” 说完,那颗内丹从他手中落下,回到了蛇群之中。 一尾身形巨大的暗红蟒蛇从蛇群中游出,一口将内丹吞下。其余毒蛇不甘心地盘踞在冰面周围,弓起身子还想伺机报复,但卫洵手速更快,一道咒语将窟窿的冰面给封上了。 卫洵收拾完妖蛇再回到原地,竟然不见了沉香的踪影。 一抹忧色闪过眼底。 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又跑哪去了? 他明明封住了她身上的气息和身形,让她不会被蛇类发觉。 卫洵的目光逡巡一圈,落在雪原一棵枯树下。 女子垂着头倚着树干坐下,一动不动的,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卫洵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俯身一探。他才发现是自己施咒时封住了她所有气息的缘故,远远无法察觉到她呼吸罢了。 他稍稍安定下来的心,下一刻又被她脖子上一个印记悬起。 那是一个毒蛇咬过的牙印。 伤口很新,血迹浅浅。 她在毒液的作用下早已昏迷,气息微弱。 卫洵再顾不得其他,将她拥入怀中。 把时间再回拨到两刻钟前,卫洵与红邪对峙,沉香躲在树下观战。 正看得聚精会神之际,一条金环蛇“啪嗒”落在她肩头。 一人一蛇,四目相对。 金环蛇本来也在树上观战观得好好的,这么失足一落,很没面子,二话不说往她颈脖上咬了一口。 毒液发作得很快,沉香就这样错过了卫洵单挑红邪精彩的下半场。 她迷迷糊糊重新拾回知觉时,只觉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拥紧了。 空气中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幽兰气息。 卫洵? 她微微睁开眼,他正埋首在她颈脖间,一点点吮吸着伤口的毒血。 他的唇齿滚烫而温柔。 刚才她只是稍微倦怠睡了一小会儿,竟叫他这么上心…… 雪落在大地上,静静的。 她心里贪婪地想要多享受一刻在他怀中的时光,但最后还是憋不住笑了出声。 “卫洵,痒……” “你醒了?”卫洵停下。 “我本来就没事,你真是大惊小怪。”沉香对上他的眼眸:“我这副百毒不侵的□□可比你们人类强多了,倒是你……” “我怎么了?” “像小狗似的,又啃又咬。”沉香摸着刚才他吮吸过的伤口,语气温柔又嗔怪。 卫洵这才想起她的体质。 其实这点毒液根本 分卷阅读73 不会对她构成实质性伤害。想当年她被刀疤的毒箭射中,躺了几天不也生龙活虎了? 果然关心则乱。 倒是这丫头,自己没事也罢了,还敢笑他? 还敢笑得这么开心! 枉他前一刻还为她担忧得心都悬起来了。 卫洵眼眸一暗,“你说我是小狗?” 好啊,那就咬给你看!他刚松开她的手又圈紧了,狠狠一口咬在她耳垂上。 “痛!”沉香呜呜叫唤着要推开他。“好啦好啦,你才不是小狗,你风流倜傥盖世无双,是全天下最……” “最什么?”耳边的男人稍稍松了松口。 “最小气、报复心最重的男人!” 沉香话音一落,挣脱他要跑。 卫洵一把将她拽回树下,二话不说又咬上她另一边耳朵。 沉香眼泪都流下来了,这回是真疼。 “卫洵,你欺负我。” 她的泪凝固成珍珠,滚落卫洵手背。 “你再这么欺负我,我就不喜欢你了。”她呜呜地说。 卫洵眼波一滞,心中无端端就柔软下来。 报复性的啃咬改成了呵着热气的舔舐。 他轻轻含着她的耳垂,舌尖温柔地舔过刚才留下的牙印。 沉香被他忽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敢动弹,耳畔是他唇舌的声音,那种感觉酥酥麻麻——竟然有几分欲罢不能。 “还疼吗?”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次还敢不敢取笑我?” 见她不回答,卫洵重新覆上她耳侧,唇舌沿着她小巧的耳垂一路而下,摩挲吮吸着她光洁的颈脖,留下一片湿热滚烫的气息。 “还敢不敢……”他声音喑哑,带着无法抗拒的蛊惑。 还敢不敢说他小气,还敢不敢说再也不喜欢他。 沉香被他吻得气息不稳,“不敢了不敢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卫洵见她连连求饶,这才松开了她。 她大口喘着气,眼波里带着旖旎的水光,耳边、脖子上,都是他留下的粉红印记。 沉香不记得后来她是怎么被卫洵抱回马厩的。 她双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不知是蛇毒的原因,还是……别的原因。 夜渐渐深了,马厩外大雪漫天吹卷,风声呼啸。 沉香像前几个晚上一样,睡前坚持赖在卫洵身旁,还要把脑袋搁在他肩上。 卫洵抖开大氅,将她一起盖住。 大氅上都是他的气息,让她这几晚睡着时候很心安。 今晚发生的事情有点多,沉香心神不定,换了好几个姿势都睡不着,悄悄抬眼一看,卫洵已经靠着墙安然闭目。 想来处理这群蛇妖耗费了他不少精力,所以这么快就睡着了。 沉香左心房那头小鹿还在扑通扑通乱撞,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她偷偷伸长脖子,在他耳边飞快落下一吻后,又迅速撤回原位装睡。 四周围很安静。 睁开一只眼偷瞄,他没醒。 沉香又伸长脖子,故技重施亲了一下他耳朵。 他还是没醒。 沉香这回胆子大了,学着刚才他在雪地上对她的样子,一点点笨拙地调戏他的耳垂。 轻轻含在嘴里,卷起舌头。 黑暗中,男人喉中传来一声闷哼。 沉香急忙松口,正想缩回去佯装睡觉,却被两只大手扳住了肩膀。 黑夜里,他直视着她,半眯的眼像星辰,“不要对男人做这出这种举动,太乱来了。” 沉香扁着小嘴,“可是你刚才不也……” 卫洵抚额,刚才的确是他带头乱来。做完虽然后悔,但到底是做了。 他说:“下次不会了。” “啊?”沉香还是希望他会。 “睡觉!”他把她塞到大氅底下。 不一会,沉香小脑袋又探了出来,凑近了他脸颊边。 卫洵眼都没睁:“要我对你用昏睡咒?” “我有个问题。” “嗯?” “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和沈小姐成亲了?” 卫洵睁开眼,垂眸,“你从哪听来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 “谣言。”他又闭上了眼。 “不是说你们两家有婚约吗?” “从来没有。” “真的?” “嗯。” 沉香忽然心情豁然开朗,积压在心头的乌云瞬间一扫而空。 “卫洵卫洵,我烤的鱼儿是不是特别好吃。” “嗯。”卫洵继续闭眼,心想这丫头还要聊?一点都不困吗…… “我猜你今晚一定吃得很饱。”她雀跃的声音的确一点都不困。 “嗯?” “书上说,饱暖思□□。所以你刚才,才会对我做出这么奇怪的事情。” 分卷阅读74 卫洵这回再也没法装睡了,在她灼热的目光注视下,他颊边浮起薄红。 这丫头,有时候什么都不懂,又时候懂的又太多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决定不再搭话,闭上眼继续睡。 过了很久很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下来,身旁的人终于不再折腾了。 她靠在他左臂上,低垂着眼睫。 “哪怕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怕蛇……不过,我今天好高兴。”她声音软软的。 “暂时躲过一劫,别高兴太早。” “不是这个高兴。” “嗯?” “……” “睡觉!” 青叶书生 鸡鸣三声过后,天空露出鱼肚白。 小村庄的清晨来的很快。 两人又一次踏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鸿雪斋。 青叶书生正在案前作画。 卫洵走近:“把结界撤了。” 书生回过头,一脸茫然。 芸娘打起帘子走过来,眉眼弯弯地端着茶盘出来招待。 一切都是熟悉的画面。 “还装傻?”卫洵目光紧锁在书生脸上,一只手看也不看,直接扣住芸娘脉搏。 芸娘的惊呼声和茶碗摔落声同时响起。 一道白光从芸娘天灵盖飞出,顺着卫洵指尖方向,融到了沉香体内。 “你做什么!”青叶书生扔下笔,抱住自家娘子瘫软倒下的身体。 “这是离魂咒,暂时把你夫人的魂魄寄存在我弟子身上。”卫洵目光清泠:“除非你答应将这个结界撤掉,否则我让她魂飞魄散。” 书生清秀的眉目露出凶光,袖底下拢起一团青光。 “还反抗?”卫洵冷眉轻挑。 书生手心的青光明灭不定。 他自知不是卫洵对手——昨夜河边这么大阵势,都奈何不了这个凡人,更何况他只是一条早就疏于修炼的竹叶青。 思虑再三,他最后收回手,低垂下眉,“你是怎么发现的,难道是我的妖气?” “你在人间混了几百年,别的术法我不敢说,但隐藏妖气这一点,你做得非常好。如果我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出来。” “那……” “破绽出在你的画上。” 异人村所发生之事都复刻自昨日,比如小孙子身上永远湿淋淋的衣服,比如面馆兄弟俩字字相同的对话,却唯独这小小画斋中,一个醉心创作的书生,从日暮、雪景到山海、长河……每日书案上都画着不同的作品。 书生恍然,“是我大意了。”他自嘲一笑,注视着卫洵点在沉香眉心的两指:“你用芸娘的魂魄要挟我,要我撤掉这个结界?” “其实我也可以在她面前直接杀了你,让她先看清你妖族的真面目,再体验一番丧夫之痛。”卫洵的眼神冷澈入骨。 书生不说话了。 “但你行走人间多年,乐善好施,广结善缘,与其他妖族不同。”卫洵顿了顿,“我本不愿伤你性命。” “待在这个结界内,你区区一介凡人,竟然还能推算出我的前尘往事!”书生目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 能到达这种修为,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凡人了吧。 “百年前有幸得人类术士点拨,我将几种人间的术法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了不受时空限制的异人村……”书生走到门边,望着外头的集市,“日复一日在同一个地方做着同样的事,像不像囚禁?但这里所有人,都是自愿留下来的。” 百年前,他是村中受人爱戴的画斋先生。为了不受生老病死、哀痛别离的困扰,村民们自愿追随他打开法阵,异人村从此消失在人间土地上,成为一个虚无却永恒的所在。 这里的一切,连同村民们的记忆,都永远停留在打开法阵的前一天。 周始循环,往复不息。 卫洵冷冷看着他背影:“你夫人,也是自愿?” 青叶书生身子微微一震。 不,芸娘是唯一的例外。 “她发现了我蛇妖的身份,一时间想不开,才会自缢身亡……”青叶的声音带着悲伤:“我抹去了她那一段记忆,用往生咒强行复活过来。” “往生咒?”卫洵心下了然:“这个咒语只能维持不到三天,所以你才……” 青叶书生点点头,“所以我才煞费苦心,创造了这个异人村。” “聚散也是天地的道理,生死也是天地的道理。你如此,是逆天而为。” “你没有爱过一个人,怎会知道在感情面前,没有人会讲道理。” “就算你不愿遵循天理吧。日日重复着昨天发生的事,你难道就不觉腻味?” 青叶书生苦笑:“如果你知道这是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就不会腻,多久都不会。” “生命如江水,滚滚向前。百川东去,方能奔流不息。”卫洵的目光中竟 分卷阅读75 染上几分悲悯:“你不必执着与此,往前走,你还会遇到她。” “你指的是轮回之后?但下一世的她,早就不记得我了。”青叶书生面目怆然。 卫洵摇摇头:“你奢求的太多了。人妖殊途,你本就不能与她长相厮守。” “可是我偏要奢求!”青叶书生一掌拍在门上,框上赫然五个指印。 卫洵见他始终不为所动,轻轻叹了一口气:“是不是无论如何,你都不愿意撤掉这个结界。 ” 青叶书生不说话,转身回到屋中,背对二人,默默斟了一杯茶。 “既然你宁可玉石俱焚,那就怪不得我了。”卫洵的声音泠泠落下,像寒潭迸碎溅起的冰。 一只写满咒语的纸鹤从卫洵袖中翩翩飞起,朝着远方而去。 不一会儿,村边的密林蹿起红光,腾腾烈火烧着了枯树叶,点燃了整片山林。 木头着火的味道随着烟雾飘来。 青叶书生缓缓注视着窗外:“你要一把火烧了这里?极阴极寒之物能够打开结界,极盛极阳之物能摧毁结界……的确是个好办法。” 卫洵点头,不置可否。 的确,火可除一切污秽,很多年轻没经验的法师,常常会这样简单粗暴地应对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鬼怪事件。 这一把火,可以直接破坏阴阳停滞的气场。 这是考虑到青叶书生不配合,他才早早备下的后招。 青叶书生望着远处山火,竟悲戚地笑了,一行清泪滚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个墨点。 他早知道会有结束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接受了结局,心也安静得如同死灰。 卫洵薄唇轻启,念起咒语,将芸娘的魂魄从沉香躯壳中抽离出来,还给了地上躺着的女人。 “你还有一个时辰。”他对青叶道。 青叶书生放下茶杯,“够了。”他说。 芸娘被青叶扶起到一旁坐下。她悠悠睁开了眼,第一句便问:“发生了什么,三郎你眼睛怎么这么红,怎么哭了?” 青叶摇头,笑得风轻云淡:“没什么事,不过是外头着火了。” 芸娘着急地站起身:“那我们还不赶紧逃?” 青叶摇头,重新将她拥入怀中,语气清浅而温柔:“逃不掉了,你害怕吗?” “逃不掉了?”芸娘一愣,见他依旧这般神色,于是抬起眼眸,与青叶脉脉对视着:“你在,我不怕。” 搁下生死大问后,两人对视之间,含着热泪的眼眸中,竟然升起无限柔情。 青叶书生最先反应过来,“这里还有客人呢。你先回房,我同这两人说几句就回来。” “相公……” “听话。” 芸娘不舍地起身,望了一眼卫洵二人,转身回了内室。 青叶书生也站起了身,对着身前二人,微微颔首致意:“既然缘分注定到此,那我与芸娘一世夫妻,生死不离。二位一路走好,我就不送了。” 卫洵:“人妖殊途,你还是执迷不悟。” “我从我心,为何要悟。倒是你……”青叶指着沉香,“你也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人妖殊途。” 他望着卫洵的目光里,意味悠长:“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卫洵:“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 青叶笑笑,“但愿吧。”转身离开。 火烧近了,一阵急风夹着火星子吹进来,卷起桌上一摞画卷。 满屋的画纸飞舞起来,零落如雨。沉香定睛一看,好多都是他给娘子的画像。 落花春雨初相见,流水桥边肩并肩,元宵灯会成双对,龙凤烛火定终身……一张张画像诉说着昔日的绵绵情意。 火苗烧起来了,画中人脉脉含情的目光一点点落入火中,变成灰烬,和火星子一起洋洋洒洒飘散开来。 前尘往事,散落风中。 伴随着青叶书生的消失,这个世界的光线暗淡下来,大地剧烈颤抖着,四周围土石崩塌,砸起浓浓烟尘。 浓密的尘土遮住了一切,混沌中,卫洵拢起袖子将沉香护在怀中。 “结界要崩塌了,小心。” 沉香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脚底一空,摔倒在地上,滚到离他五步外的土墩上。 浓尘散去,村庄消失,两人竟然凭空落在一处山坡上。 山林中鸟雀惊起,二人脚下坡势陡峭,余震未消。 沉香刚起身,又跌跌撞撞被绊了几步,最后摔了一跤,一路滚下山去。 卫洵疾步追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但人没拉稳,他也被连带着一起滚落山脚。 山底下是一片湖泊,“扑通”的水声响起,两人双双掉到水中。 湖水冰冷刺骨。 这下轮到卫洵难受了。 沉香卫洵水性不好,游过来一把揽过他。 水底墨绿色的鱼尾摆 分卷阅读76 动着,她拥着他奋力朝岸上游去。 岸边的松树树尖的冰雪已经化了,预示着早春的到来。 沉香将卫洵扶到树下,她人还未开口,就先仰起头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这丫头…… 卫洵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湖水和……她的口水,起身拾了些树枝,念了个御火诀,升起火来。 待到秦放、飞鸟找到他们两时,已接近日落时分。 火堆烧得只剩黑灰,两人身上也烘干得差不多了。 但沉香红着一张小脸,双眸紧闭,瑟缩在卫洵怀里微微打着冷颤。 我还以为你开窍了呢 自从卫洵和沉香进入异人村不见踪影后,飞鸟通知了秦将军,好几队人马来回在周边寻找着。 卫洵二人上岸的湖泊刚好在附近,秦放远远看见有烟升起,便领了人过来。 村中一天,只不过是外界半日。 对于飞鸟而言,师父不过是短暂离开了三四天。但只是这么短时间,师父对小师妹的态度,有着很微妙的转变。 小师妹过年时一场风寒初愈未久,如今又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冻了一遭,一路上发起了烧。 师父竟然在马车里搂着她,那般关切的目光,宛如注视着珍宝。 飞鸟撇了撇嘴,阁中之前还有人说师父嫌弃小师妹做的点心,不仅一口没吃,还连人带盘子轰出了书房,其行径非常不怜香惜玉!如今瞧瞧这呵护备至的眼神,哼,前面看来都是谣言。 当然,对于小师妹的点心事件,鹭鸶觉得师父干得漂亮——阁中弟子就应该恪守清规,一心修炼术法、守卫皇族,至于这种以妄图用美食笼络师父的、献媚邀宠的旁门左道,就应该铁面无私予以打压。 沉香再次从摘星阁的床榻上苏醒,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飞鸟。 飞鸟奉师父之命守在她床前,见她睁眼,松了一大口气。 烧了一天一夜,总算退下来了。 沉香迷迷糊糊坐起身,“桌上那些是什么,糕点?” 飞鸟回头看见房中圆桌上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各种糖果点心,顿觉头大。 这是昨夜阁中一小撮别有用心的男弟子得知沉香小师妹生病,特地送来慰问品。各种糖糖饼饼的吃食,外头还用五颜六色的纸一捆一捆包扎好了放在桌上,包装得精美严实。 飞鸟咳咳两声,“那些呀,都是书。你这几天不在阁中,落下了不少功课,等你痊愈了我再给你补上。” 果然,沉香“哦”了一声,不再对桌上事物感兴趣。 “这是药丸,一日吃三颗。”飞鸟将药瓶放到沉香面前:“师父知道你不爱喝苦药,专门吩咐丹房给你制了这些药丸子。” 沉香心中暖意洋洋,“师父真好!”二话不说捻起药丸子,一口咬进嘴里。 苦苦苦! 上当了,“还是哭得嘛!卫洵你个骗子!” 飞鸟被她龇牙咧嘴的模样逗笑了,连忙端来一碗水帮她送服。“药当然是苦的,整成丸子只是让你更好入口。” “我不吃了!” 沉香说到做到,到了晚上服药时间,死活不肯再碰那瓶药丸。 飞鸟无奈之下,心生一计——把药丸夹到白糖糕里,哄着沉香试一试。 反正师弟们送来的点心,闲着也是闲着。 哄了半天,沉香才吃完,这回她没再皱紧眉头:“好像,和糖糕一起吃下去,真的不觉得苦了!” 飞鸟也很高兴:“那明天我们再换红豆酥试试!” 沉香“嗯嗯”笑着点头,直夸“师兄好聪明。” 门外站立许久的卫洵也笑了,衣袂轻拂走了近来:“前年阁中鼠患,飞鸟也是用这个法子,给老鼠下药的。” 飞鸟大窘:“师父……” 拆台也不带这么快的,他还想好好享受享受小师妹钦佩的眼光呢! “嗯?”卫洵唇边挑起一个尾音,目光悠悠扫了过来:“我可说错了什么?” “没有没有,师父你记性好,从来都不会出错。”飞鸟收了碗,不愿再留在此地,寻了个借口,脚底抹油离开了房间。 夜风温温柔柔吹进窗户,卫洵走近床边垂眸望向她:“手伸出来。” 他两指轻轻搭在她腕上,一边诊脉,一边沉思。 沉香不知他的心事,只知道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低垂着眼睫、薄唇微抿的侧脸,好看极了。 自从知道卫洵没有婚约之后,他在她眼里,又帅出了新高度。 “接下来在房中好好休息静养,不要再乱跑着凉,三五天就能痊愈。”卫洵收回手,叮嘱道。 “又要养病?”沉香满脸写着不乐意:“太闷了,可不可以带我做一些好玩的事?” “比如?” 沉香狡猾地笑了,抬眼对上他的双眸,玉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樱红的嘴唇。她那双波光流转 分卷阅读77 的眼眸好像隔着空气在召唤他一亲芳泽。 卫洵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 他低头,温柔地说了一声“好。” 沉香没想到他这回如此上道,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撅着小嘴等着他的唇瓣落下。 下一刻,一粒乌黑的药丸塞进了她嘴里。 “?”沉香瞪大了眼,呸呸呸地吐了出来。“我要的不是这个!” 卫洵抱歉地一笑:“我就说嘛……我还以为你开窍了呢。” 沉香拼命地喝水冲淡嘴里的药味,愤愤瞪着他,心想我才是以为你开窍的那一个! 沉香放下杯子,这回不和他客气了,直接倾身到他耳边,吐气如兰,“我要这个,”她轻轻柔柔吻上了他的耳垂。 卫洵被她吻了一个措手不及。 蜻蜓点水地亲完,她伸手揽住他脖子:“我要像那天晚上那样。” 卫洵两颊浮起可疑的红晕,一边把她不安分的手抓下来,一边平复下气息,敛眉道:“烧还没退吗?都回到阁中了,怎么还这么胡闹……” 沉香想了想,也点头道:“也对,阁中人多眼杂,对你名声不好。那下次没人的时候,我们再……” 什么叫没人的时候! 卫洵腾地起身,袖底带起一阵急风。 这次他的脸是真的红了:“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沉香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什么嘛,又变回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了。 她躺回床上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自己刚才亲过他耳边的嘴唇,在异人村那个如雪温柔的夜晚又浮现在她脑海中。 融化在雪夜中的甜美回忆,总是在夜深无人的梦境里出现,撩拨着她一颗芳心。 他温柔呢喃的话语,他颈脖间幽兰一般的气息,他在她耳边一会轻一会重的耳鬓厮磨…… 床榻上的女子又翻了个身,望着窗外月色出神。 他一下就跑掉了,她的心却被他搅得不得安宁,这莫非就是书本上说的: 哪家少女不怀堾? 摘星阁,书房。 安息香带着檀香的清幽味道,却也无法平复心底的波澜。 笔底的《心经》已经抄到了今夜的第三遍,墨迹竟然愈发肆意酣畅起来。 卫洵扔下手中的笔,靠在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心猿意马,不写也罢。 胸腔的某个位置还在不可遏制地躁动着,近来似乎越来越难以控制这般紊乱又澎湃的心跳了。 无一例外都是因为这丫头…… 他对她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今夜的吻只是一个引子。 从前听到她从口中说喜欢自己、倾慕自己那些话,他只当她不识男女情爱,所以才童言无忌。 看到别的男弟子对她暗送秋波,看到秦放竟然敢大庭广众牵着她的手,他恼火极了,他气她不懂自爱,气她带坏门风。 飞鸟擅自带着她外出,闯进了异人村。他得知她可能有危险的一瞬,担心、忧虑、焦急,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都揪紧了。 他早早意识到自己对她不同寻常的上心,连秦放都对他起疑。从前,他不过是风轻云淡地解释:“她天真无知,又与我有恩,我自然应当关心她。更何况,她是人间从未出现过的鲛人,对一个术士来说,意义非凡。” 是啊,意义非凡。 他目光落在书桌另一侧的架子上,一本记载着人鱼的古书上写着他密密麻麻的笔迹,详细地从人鱼的形态、变化、能力……做出补充。 她虽然是条鱼,也是个值得好好疼爱的丫头。 卫洵走到窗边,目光柔和下来。 她只不过是前段时日病了太久,闲得发慌,才会做出这么荒唐的行径。身为师父,他应该好好带她长长知识、见见市面,领她往正道上走,而不是由着她性子胡闹。 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一个想法闪过他脑中。 宝镜初窥 “这座小楼竟然有藏宝阁?”沉香端着蜡烛,很是惊讶地跟在卫洵身后。 他想出“帮助失足女弟子走回正道”的法子,就是让她参观参观摘星阁的宝库,在她脑海中根植下“人间术法博大精深、学海无涯”的好学思想。 卫洵推开一座绣着白鹤的画屏,墙上出现一块下陷的凹槽,凹槽里也有一只鹤的石刻图样。 他咬破食指,一滴血落在鹤鸟的脑袋上,血液顺着凹槽描绘出鹤的身体,正中央隐隐闪动红光。 墙里头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一道门缓缓打开。 “这里除了我,没有人能进来。” 别说进来了,甚至没有人能看到画屏后的机关。 据说当初灵鸢在偷盗凤凰珠时,是绘制了许多摘星阁建筑的图纸,一一对比才发现这边多出了一个房间。 沉香望着藏宝阁的机关,那片鹤纹沾染了他的血,诡异而妖冶。 分卷阅读78 “发什么楞,再不进来,门要自己关上了。”卫洵回头唤了她一声,她这才赶紧跟上。 进门是一条幽深的走廊,两侧放着古籍。 “这些是卫家的藏书,是卫家祖先不外传的咒术。”卫洵举着烛台,带着她从书架中间穿过,来到一个地下室入口:“待会里头的东西不要乱碰。” “都是些什么,很金贵吗?” “嗯。弄坏了一件,我就拔你一片鱼鳞。” “无情的人类!”沉香心里打了个冷战。 地下室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卫洵当初在设计的时候还特意留了隐蔽的孔洞,让地下宝库中的气息平缓流动,却又不至于让人察觉。 “这是什么?”沉香指着不远处一块墨绿色的石头。 这绿幽幽的颜色,像她的鳞片一样华丽深邃。 “这是验心石,你可以把手放上去。” 沉香小手搁在石头上,绿光萦绕手心,遍生凉意。 “然后呢?” “咳咳。”卫洵半眯着眼笑着,“沉香,你听好了。” “嗯?” “你把私房钱藏在哪里?” “梳妆台右手边第二个抽屉。”沉香想也不想地回答。 下一刻她掩住了嘴,怒目而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验心石不允许你撒谎。”卫洵按住她放在石头上的那只手,不让她挣开,唇边笑意渐浓:“你的私房钱一共有多少?” “四十九两十八文。” 又是脱口而出。 “小半年时间,还藏不了少。”卫洵长眉一挑,继续问:“打算拿这钱去做什么?” 沉香呜呜呜地咬着嘴唇,用另一只手捂着嘴,摇头不愿意说。 卫洵又问了一次,这回她咬着嘴唇、捂着嘴也没用了,“去……八珍楼……吃饭”声音还是从嘴里传出。 “一个人去?” “和秦将军……”沉香快要哭鼻子了,这破石头简直是审问犯人的刑具! 卫洵眼底几不可见的暗了一暗,“好了,不逗你了。”松开了她的手。 两人接着往前走。 沉香认真吸取教训,只眼瞧,手不碰。 “这块石头好看吗?”卫洵停在另一座放着石头的架子前。 这一块是黑色的,比最深的墨水还要浓重的黑,像没有星月的天空。 沉香点头,这颜色太厚重了,不刻意将烛台端到前头都瞧不出这里摆了块石头:“它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一块是入梦石。”卫洵长指轻轻抚过圆润的石身:“将人的生辰八字用血写在石头上,就能在梦境里见到他。” “真的?”沉香眼睛一亮:“借我两天?” 卫洵捕捉道她眼中的兴奋,果断泼了一盆冷水:“别想着写我的八字上去,你的血不是人类的血,未必管用。” 沉香别了他一眼,心想他就是小气不愿借。 卫洵的地下宝库很大,除了这两块奇异的石头,还有许多沉香叫不上名字的宝物,比如只要喊出性命就可以招魂的招魂幡。 许多弟子们在修行招魂术时,都颇为艰辛。要是卫洵这师父不这么小气,大家也可以省几分功夫。 她揶揄地瞟了一眼这个小气的男人。 但转念一想,当初在冷泉镇,他招魂的时候,手边不也什么法器都没有吗?若是依赖器物,他也不会有今天的修为。 再说了,这这这……真沉呀!沉香本想拿起招魂幡认真瞧瞧,却发现自己一只手根本提不动。 赶紧放回原位,跟上卫洵的脚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走到一座巨大的物件面前。 那东西用黑布罩着,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你不会在这里藏了一副棺材吧?”沉香脑子里有不太好的想法。 没准棺材里还躺着一具百年一遇的极品僵尸,供卫洵日常练习擒拿格斗? 或许是一具女的艳尸?供卫洵日常…… 沉香拧巴着眉头,心里转过若干种可能。 卫洵一抬手,直接揭下了黑布,她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么害怕?”卫洵笑,“你的小脑瓜里又在乱想什么?” 沉香见不是棺材,这才放下了心上前。 一面镜子。 镜子一侧写着几个字,她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机缘宝镜”。 “你集中注意力,盯着镜子。”卫洵将她带到镜前,扶正她肩膀。 镜子如有魔力一般,吸引住了沉香的目光。 卫洵不说话了,沉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和他,忽然镜面反了个光,再定睛一瞧…… 人还是刚才的人,镜中的景象却变了。 他竟然和她站在一个贴着“囍”字的厅堂里。 镜子里的他,很温柔地看着自己。 再下一刻,镜中画面又变了,红烛昏暗的房 分卷阅读79 中,满地都是凌乱扔下的衣物,床上两具抵死缠绵的肉体,正在大汗淋漓地做这不可描述的事。 床上二人,竟然是她和他的面孔。 沉香似乎意识到这个画面的重要意义,小脸瞬间红成虾子,转过头不敢再看,小手拉了拉卫洵衣袖:“你也看到了吗?” 身后的男人不说话。 见卫洵半天没有反应,她又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神来,平素冷静的脸庞竟然有一丝恍然。 “你不会也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吧?”沉香红着脸,大胆试探道。 “每个人能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卫洵平复下心神,重新将黑布覆上镜框,“据说这面镜子会让你看到最想看到的景象。” “最想看到的?” “嗯。有的人看到的是梦想,有的人看到的是未来。”镜子是人心境的折射,沉溺妄想者,会从镜中景象得到满足,但渴求真相者,看到的往往是残酷的事实。 “那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沉香心里像捂了一个滚烫的秘密,很想告诉他,却又害怕真的告诉他。 卫洵摇摇头,抬手揉了揉她脑袋,“不用告诉我,反正也未必是真的。” “那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卫洵不回答,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不想再回忆刚才的镜像,努力抛镜中看到的不详画面,将沉香领到凤凰珠前。 两颗夜明珠中间,端放着一颗火红夺目的圆球。 香瓜一样大小的圆球,上面布满了焰火一样的图纹,在暗室里散发着幽幽红光。 最不可思议的是,焰火纹路在幽暗里缓缓流动。 “这是皇族至宝凤凰珠,是不是很漂亮?”卫洵将手指覆在凤凰珠身上:“如同有脉搏呼吸一般。” “你就是为了这颗玩意儿把我从海边抓来的?”沉香想起自己初遇卫洵时一直被逼问凤凰珠下落的回忆。 “它与你也有缘。” “它就是一颗蛋。” “蛋?”卫洵眼中闪过惊讶:“这颗凤凰珠是从上几代皇族流传下来的至宝,只道是圣物,于修炼有所助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典籍记录过。” “虽然我不懂你们人类怎么把它弄来的,但它的的确确是朱雀神鸟的蛋。”沉香捕捉到卫洵的惊诧,忽然生了几分骄傲,“都说卫太史博古通今,这个朱雀蛋的事你竟然不知?” 卫洵如实道:“还请赐教。” 沉香伸手覆在朱雀蛋上,“朱雀是天界神鸟,每隔五十年会降临东海,产下朱雀蛋便振翅引吭而去。东海人鱼族千百年前与鸟族订下契约,负责守护和孵化它们的后代。” 飞鸟与鱼,虽属于不同领域,但是千百年来守望相助。每逢孵化朱雀卵的月圆之夜,人鱼族都会聚积在大海的礁石上,看族中祭司亲自主持仪式,见证神鸟的诞生。 “我们的祭司,呃,祭司你知道吗?就是族里灵力高强、德高望重,要出面主持重要仪式的重要人物……”沉香很仔细地讲解着。 “我知道。”卫洵指着自己:“我就是做这些的。” “哦,对,你们是同行。”沉香兴奋地望着他:“唯有祭司才能够唤醒沉睡的朱雀,没准你也可以。” “哦?”卫洵眼中一亮:“怎么操作?” 沉香认真回忆从前观摩过的仪式细节,“首先要找一个月圆之夜,然后对着朱雀蛋念一段颂词,很简单的。” “去哪找颂词?” 沉香得意地指了指自己,“你有我呀!我全记得,有笔吗,我写给你。” 朱雀的诞生 书房深处。 卫洵静静磨墨,沉香挽起袖子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下一长串文字。 卫洵长眉微蹙:“什么意思?” 每个字都认识,但每个字连在一起他都不认识。 “这是古人鱼的语言,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 “没事的,你照着念就可以了。”沉香信誓旦旦向他保证。 有一次族里祭司伯伯喝醉了,沉香趁机问了他好多问题,他嘟囔着说那些仪式上的颂词“别管什么意思,照着念。” 反正千百年都按这个音念下来了,甭管深意,管用就成。 最后,沉香将一纸文字呈到他面前,“这个长的横线表示拉长了念,打叉的地方要停顿。” 卫洵质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照着纸上的念了一段。 “对对对,就是这个调调!”沉香崇拜地望着他,兴奋地鼓起了掌。“你要是在人间待得不高兴了,来东海肯定也能混成祭司届的头牌。” 现在人鱼族的祭司明显年龄偏大,一群游都游不利索的白胡子老伯伯,常年躲在水底埋怨没有出色的年轻人鱼供他们培养。 “罢了,我水性不好。”卫洵对她的提议全无兴趣。 “嘿嘿嘿,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也不想 分卷阅读80 回去,人间多好玩呀,人间有你陪着我。”沉香忽然挨近了他身侧。 香风浮动,她眉眼弯弯,心里痒痒,脸上贼兮兮地望着他,“现在四下无人,我可不可以……” 卫洵摇头,一个不经意的起身,躲开她想要凑过来吃豆腐的举动。 “小气,不给你了!”沉香一把抢回那张纸。 卫洵无奈笑笑,也不打算抢回来。 反正已经背下了。 沉香还没来得及盼来第一个月圆之夜,节后的摘星阁迅速忙了起来。 庭院、回廊、厅堂各处,青衫弟子们匆匆来回,穿梭其间——这里又恢复了往日里忙碌的节奏。 从皇城递出来的令牌和书信每日传递不停,从老国公湖景别墅闹鬼、到长公主府上建茅房看风水……无论大小,皇族各类不可思议的事件都会交办到摘星阁处寻求解决。 卫洵看过之后,再将不同的诏命交办到弟子手里。 拱卫皇族——这就是神官的使命。 相比起摘星阁的各路名帖、案卷应接不暇,朝中另一神职机关司天台则显得清闲许多,除了主持每月一次的拜祭典礼,宫人很少看到司天台官员的身影。 业务量决定含金量,出席活动少了,能面见贵人、直达天听、飞黄腾达的机会也少了。 于是这段时日,几个司天台弟子塞小字条想要跳槽过来。飞鸟收到这些小字条,第一时间请教师父:“有两三人资质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 卫洵眼也没抬一下:“烧了。” “啊?” “纸条,烧了。” “那人呢?” “你说呢?” 知道了卫洵的态度,飞鸟悻悻地退下了。 就在司天台有人处心积虑跳槽过来期间,飞鸟禀报了另外一些事:京郊异人村遗址一度出现蛇类踪迹,而当初因为司天台工作疏忽而成为诱饵的那个小灵童,已经被青音左使接走了。 眼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再一次坐实了司天台插手过异人村事件的事实。 又是司天台?卫洵心里感到可惜的是:如果不是被司天台扯进来,青叶书生费尽心思创造出来的异人村,也许还能再留存多几年。 秦放上门拜访的时候,还特别提到,司天台找了不少人打探沉香身份,到处问询“那个女弟子是从哪来的小姑娘?” 卫洵简单说了声“知道了”,心想接下来更要把沉香看紧了。 也不知道司天台掌握了多少关于沉香身份的线索,想来幽禅正处于云里雾里猜测的状态。 沉香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在日历上画圈圈,无忧无虑地盼望着月圆之夜。 很快,日子到了。 卫洵的颂词已经背诵得滚瓜烂熟了,朱雀蛋也结结实实地被沉香捧在匣中。 只差东风。 卫洵原本打算在阁中丹房进行整个仪式,但沉香描述了一番朱雀出生时通体赤焰的模样,卫洵决定把地点换到京郊一座废弃的道观。 万一这个蛋里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一出生就能把他的摘星阁烧了。 于是,一个月明星灿的好夜晚,一辆马车驶入了玉真观。守门的老道士本来还想象征性阻拦一下,结果一抬眼看见车身上的白鹤家徽,恭恭敬敬放下扫帚,朝车里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沉香将朱雀蛋摆在玉真观石窟的祭台上,月光莹然,清辉落满天地。 卫洵深吸一口气,用他低沉醇厚的声音朗朗念起颂词。 念毕,台上的朱雀蛋红光又盛几分。 二人屏息观察着蛋壳内的情况,红光虽盛,却不见其他动静。 过了一会,红光却变暗了。 卫洵问询的目光投来,沉香心虚地绞着手指头,“颂词绝对没错,可能是……蛋的时机不成熟?” “这枚蛋来到人间已有两百多年历史,还不够成熟?” 根据沉香提供的朱雀繁衍情况,这个时间都足够朱雀再生好几窝了。 卫洵眼睫微敛:“是不是漏了哪个环节?” 沉香闭着眼,重新又回忆了一遍从前人鱼族孵化朱雀的仪式场景。 她重新睁开眼时:“对,漏了最后一步。” 还要把血滴在蛋壳上。 “要放多少血?”卫洵袖中的错金匕首寒芒一亮。 “几滴就够。” 卫洵收回刀,咬破指尖,暗红的血滴落在蛋身上。 一滴,两滴,三滴。 朱雀蛋不仅纹丝不动,连仅剩的一点红光都收敛了。 “不应该呀,全部步骤就这么多了,怎么这只小朱雀还不肯出来?”这回沉香也没了主意。 卫洵目光落在她身上,“用你的血试试。” 朱雀和人鱼两个种族之间的信任,经过千百年,已经融入血脉习性,人鱼的血气更为朱雀所亲近。 这是人类的血液无法做到的。 沉香 分卷阅读81 没有术士们动不动就咬破指头施法的习惯,指头放在嘴里咬了半天都没咬出血,最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卫洵借刀一用。 血珠子从她指头上涌出,吧嗒吧嗒落在朱雀蛋上。 蛋壳中传来细碎的动静。 忽然,石窟平地生起了一阵妖异狂风,急骤卷起砂石。 疾风呼啸,星月斑驳。 乱石飞沙,树叶乱舞。 卫洵默念避风诀,长袖一展,护住沉香。 绣着鹤纹的银白衣袂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 伴着风声,一道夺目的红光从台上射出,空气里传来硬壳破裂的声音。 风骤然停了。 月光下万籁俱寂,蛋壳又碎了几分。 祭台上,一只红色幼雏,从赤红色的蛋壳碎片里探出小脑袋,黑豆一样的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 沉香朝它伸出手,幼雏一下跌落在她手心。 沉香还带着血的指尖上有幼鸟熟悉的气息,幼雏歪着脑袋在她掌心蹭了蹭。 沉香被它这模样都笑了,朱雀抬头对着二人左右顾盼打量,忽然仰起脑袋,高声引吭,振翅飞起。 小朱雀飞着飞着,浑身燃起冲天的烈焰,在夜空中划下一道光亮的弧线。 “看来这两百年,它在这蛋里憋坏了。”卫洵感慨道。 “你说,它是公的还是母的?”沉香仰着脑袋望着天空中那只火光璀璨的鸟儿。 “比起公的母的,你更应该担心它什么时候愿意从空中下来。” 小朱雀一路飞落的火星屑子飘洒落下,一不留神,极有可能点着玉真观后山那片枯树林。 卫洵观望了一会,从袖中取出一方纸鹤。 双唇阖动,纸鹤从他掌心飞出,盘旋到空中吸引了小朱雀的注意力。 小朱雀调转鸟头,朝着纸鹤的方向追逐而来。 纸鹤飞得慢悠悠的,却总叫小朱雀近不了身。 小朱雀恼了,一个加速俯冲朝地面冲过来,总算把纸鹤叼在嘴里。 鸟儿终于落了地,抖落一身火星,点着了祭坛旁边的灌木丛。 “你去提桶水灭火,朱雀交给我。”卫洵简单吩咐着,朝着小朱雀的方向迈步而去。 这么顽劣的性子,看来往后有的忙活了。 玉真观后山的一场小火,拉开了二人养鸟生活的序幕。 那场火一开始并没有被扑灭,火焰顺着灌木丛烧红了后山的枯叶林,看守道观的老道士气得浑身毛发抖擞,幸好附近有巡逻的村民发现及时,赶过来把火势控制住了。 但人多嘴杂,神鸟降世的消息就这么传了出去,皇城中各种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老皇帝听闻此事,召来卫洵,“可否让朕瞧瞧?” 卫洵温文答道:“虽说是神鸟,但野性难驯。野外烧了林子不打紧,若是宫里着起火来,恐怕不好处理。” 老皇帝掂量了一下利弊,点点头,失望地皱起了眉。 “假以时日,待微臣驯化了朱雀后,再让它来面圣不迟。”卫洵补充。 老皇帝稍感欣慰。 但驯化朱雀这一项任务,明显比预估的更艰难。 小朱雀出生时浑身火光躁动,直到它飞遍夜空、火烧山林,充分释放完精力后,身上的火焰才褪去。 平日里,它看起来只是一只红色羽毛的寻常鸟儿,身姿昂然像猎鹰,但颜色比鹰隼更风骚。 这段日子,沉香连阁中的讲经堂也去的少了,日常的功课重心变成了驯养朱雀。 大约是出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沉香与卫洵,所以它从来只亲近这两人。飞鸟、秦放等人大着胆子,好奇过来观摩,被朱雀在手背上啄了好几个疤后铩羽而归。 愉快的玩鸟生活 沉香面对朱雀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这家伙吃什么? 她一直以为朱雀这种级别的神鸟,族中祭司唤醒后,它们天生就会吸风饮露,吃喝拉撒从来不用旁人操心。 很明显这一只不是。 小朱雀降世后,第一次察觉到饿感,扑腾着翅膀,扯着沉香的头发往厨房方向飞。沉香读懂它意图后,给它整了一条肉质肥美的大鲤鱼。 小朱雀起初兴奋地啄起肉来,但吃了没一会,再也不肯吃了,蹲到一旁又咳又呕。 卫洵从宫里回来一瞧,得出结论:“鱼骨头卡住了。” 沉香只好又费了好大功夫,把它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挑了出来,她问:“它到底该吃什么?” 卫洵略一思忖:“明天让厨房把集市上所有种类的肉都买几斤回来,把细骨头剔掉,让朱雀自己挑。” 沉香心想有钱真好。 第二天,厨房还真给朱雀整来了一箩筐的生肉,朱雀挨个啄了几口,羊肉太臊,鸡鸭太柴,最后它把猪肉挑出来吃了个精光。 猪肉最便宜,这鸟崽子还算识相。 沉香暗暗观察 分卷阅读82 了一下它的食量,鸟体虽小,一顿能顶两个秦放。 小朱雀吃饱了就开始闹腾撒欢,沉香带着它在后院溜达。 摘星阁的春天最先降临在院子里,凋敝了一冬的草木逐渐葱郁,层层叠叠的新绿如云一般笼罩在庭前,新开的山茶花、白玉兰点缀在翠绿之间,馨香浮动,黄鹂鸟和喜鹊不时从中飞过。 一院子的鸟语花香。 沉香指着树上那些鸟儿,对小朱雀说:“找你小伙伴玩儿去。” 小朱雀兴奋地从她肩头起飞,倏然冲到几只喜鹊身边,环绕盘旋着,声声叫唤。 几只喜鹊被吓得羽冠竖立,不敢再停留,扑腾着翅膀逃也似的四散飞走了。 小朱雀飞了半天,成功地把整个院子的鸟儿都吓跑了,只剩下一地凌乱的花叶和羽毛。 小朱雀垂头丧气地飞回她跟前。 “算了算了,它们怕生。”沉香抚摸着它背上的羽毛安慰道:“我陪你玩!” 她所谓的陪玩,就是给小朱雀讲故事。 小朱雀虽然是只鸟,却灵性极高,早早就学会了听懂人语。有一回,鹭鸶师姐取笑它羽冠长得“不伦不类”,小朱雀从此记下了这个仇,见她一回啄她一回,琢得她鬓发散乱、花容失色,最后狼狈而逃。 在所有故事里,小朱雀最喜欢听哪吒闹海。 这一天,卫洵从宫里回来,见到沉香坐在夕阳的窗下,墨发如云披散,膝上摊着一本民间绘本。小朱雀叼着一根白玉簪,温顺乖巧地挨在她臂弯里,听她讲述哪吒拳打三太子、抽下龙筋献父亲的情节。 这是她一天里第八遍重复这个故事了。 沉香其实很想讲讲别的故事,但是绘本一翻到别的地方,小朱雀就“咕咕”地抗议,跳到书上不满地踩来踩去。 她猜想,小朱雀一定是和哪吒一样,被困在娘胎里太久了,所以哪吒闹海的故事让它特别感同身受。 她抬眼,见到卫洵的身影。 他来了好一会,也不说话,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和小朱雀,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沉香合上书,小朱雀从她怀中跳下来,飞到卫洵的掌心里。 卫洵打量着道:“才半个月功夫,重了不少。” 沉香放下书本走过来,以指为梳,缓缓给它顺着毛:“我也想称一下它有多重,但它一上秤就跑,一点都不配合。” 小朱雀本来正闭着眼享受着沉香的抚摸,一听她竟然在卫洵面前打自己的小报告,愤愤睁眼,躲开身子不再让她碰。 卫洵笑:“你抱着她一起上秤,然后再减去自己的重量,不就可以了吗?” 沉香恍然点头,下次试试。 卫洵放下朱雀,它飞到一旁的桌上。 “怎么你眼底乌青了一块,这两天没睡好?” 沉香无奈点头:“朱雀精力比较旺盛,昨晚闹到半夜。” 卫洵转过头对着茶几上正在偷茶喝的朱雀:“你白天没闹够,晚上也学着欺负人了?” 小朱雀把脑袋从茶杯里抬起来,眨了眨无辜的小眼睛,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然后一蹦一蹦来到卫洵手边,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卫洵的手指。 只是它要求对方帮自己梳毛的意思。 讨好的意味很明显。 沉香有点吃醋:“这鸟儿还挺偏心,它可从来不这么讨好我。” “它可是我亲手唤醒的。” “那我的血就不作数了吗?” “你用鱼骨头陷害过它。” “……” 沉香不反驳了,因为这倒的确是真的。 卫洵给小朱雀梳了一会毛,目光落在桌上的案牍上,他正想坐下好好翻阅,小朱雀不满地跳了过来,像啄木鸟一样对着他手边的纸张一阵乱啄,桌上飘下一片片纸屑。 这鸟儿还会争宠。 卫洵皱眉,沉香倒是被逗笑了。 卫洵拎起那半张残纸,对沉香道:“这不是你的字帖吗?既然毁了,那你就再重写一份吧。” 沉香的笑顿时僵在了脸色。 “有问题吗?”卫洵不待她回答,从架上抽出一张新的宣纸递给她:“这本来就是你的功课。” 沉香扁着嘴接过,乖乖到一边练字去了。 小朱雀还想闹,卫洵用咒语唤来几只纸鹤,纸鹤满屋子逗着朱雀跑,倒省了二人再去陪它的功夫。 书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卫洵静静翻阅着这几日阁中的案牍。 因老皇帝生了一场病的缘故,年后京中暗潮涌动、不甚太平,摘星阁承接的大小事务也比往年多了不少,祈福的、扶乩的、问解天象的……阁中以飞鸟、鹭鸶几个得力的弟子连日没停歇地忙活跑动。常此以往不是办法,他是时候重新安排一下分工,让其余几个能力不错的新人挑挑担子了。 卫洵提笔批阅了几份文书,许久没听到沉香那边的动静,抬眼一望,沉香竟然握着笔睡着了,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一 分卷阅读83 下一下抖动着,在灯下投下一片安静的影子。 这丫头,当真是累坏了。 飞鸟这日原本计划要去一趟瑜王府。 瑜王家素来温顺懂事的第三子近日流连花街、性情大变,瑜王妃怀疑有邪祟作怪,早早递了帖子请摘星阁派人过去瞧瞧。 出门前,飞鸟却被门童拦了下来,说是瑜王府之事已由他人前往处理,卫太史另有要事交办于他。 瑜王一向与摘星阁交好,瑜王府的事从来都是交给他优先处理的,不晓得师父有什么重要任务,竟然排在了瑜王府前面。 得知这项任务竟然是和沉香一起驯养朱雀后,飞鸟闷闷不乐了大半天,一气跑到书房找师父确认真假。 “人间从未有过关于朱雀的详细记载,你要将其习性摸清,一一记录在册。”卫洵背对着他,淡淡嘱咐着。 他正对镜整理上朝的袍服,衣袖上的银丝白鹤绣纹栩栩如生,玉绦带上白玉玲珑,一身衣冠愈发衬得他身姿清贵。 卫洵转过身,缓言道:“沉香这些时日为朱雀之事费心费神,你身为师兄,也要多多照顾担待。” 飞鸟不说话了,他一直羡慕沉香每天只需要留在阁中陪那只鸟儿吃喝玩乐,小日子过得多轻松呀!哪里需要他过来“照顾担待”? 但师父都发话了,飞鸟只得领命。 朱雀对人类生性警惕,飞鸟之前被啄过不少次,所以他打算站在一边,只负责观察记录。 只不过一日时间,飞鸟就理解了为什么师父说沉香“费心费神”。 小朱雀挑食,非五花肉不吃,一顿饭几乎是靠沉香小师妹连哄带骗地喂下去。 小朱雀闹腾,经常蹦跶到屋檐上、假山上、池水边,小师妹小心翼翼踮着脚,颤颤巍巍的,伸长了手都够不着。 小朱雀还有很多癖好,比如它睡觉前会把绘本叼过来要沉香给它讲故事,它还特别爱惜羽翼,没事就叼着梳子主动申请梳毛。 好不容易等小朱雀睡着了,沉香小师妹一头埋进枕头里,躺在一边,连饭也不想吃。 这还没完,到了半夜,小朱雀还要起来闹腾一番。 飞鸟看在眼里,心想这么金贵,怎么跟养小孩似的。 到了第三天,朱雀对飞鸟敌意减少了许多,容许他近身伺候了,飞鸟主动挑起了大师兄的职责,接替了驯养朱雀的一部分工作。 飞鸟从前为了解决鼠患,在阁中养了一只大白猫。大白猫好几日没见到主人,主动跑来找飞鸟,没想却撞见主人对一只鸟儿关怀备至的情景。 飞鸟正趴在床上给小朱雀挠肚子,沉香见到大白猫蹲在窗户上冷冷看过来的眼神,她脑中瞬间蹦出四个字:捉J在床。 大白猫想也不想,朝着小朱雀扑了过去。 小朱雀机警得很,扑腾着翅膀,尖叫着躲开。 大白猫不依不饶追了上去,一猫一鸟跳到庭院里追逐起来。 飞鸟伺候了半天小朱雀,累得够呛。如今他看着小朱雀吃瘪,竟然还有点幸灾乐祸。 天道好轮回,一物降一物。 鹭鸶的劝谏 大白猫是阁中的捕鼠能手,战斗经验丰富,小朱雀虽然初出茅庐,但胜在能够空中作战。经过几轮激烈的近身搏击,大白猫和小朱雀互相占不着便宜,各自躲在一边气喘吁吁。 徒留一地被它俩摧毁的残花败叶。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两家伙竟然在战斗中培养出了心心相惜、跨越种族的友谊。 第二天,大白猫不知从哪叼来了一块香喷喷的红烧五花肉作为礼物。小朱雀本来还矜持高傲地昂着头颅,将身子扭到一边,摆出一副不愿意接受的姿态,但是口水却很诚实地“吧嗒”落了下来。 不情不愿地吃完肉,小朱雀又和大白猫一头扎进庭院的花丛里肉搏嬉戏去了。 沉香和飞鸟并排站在廊下,看着花丛中一猫一鸟互相追逐玩闹的身影,有几分目瞪口呆。 许久,沉香先开口了:“师兄,你这猫是公的还是母的?” “大白是公猫。” “春天来了,你家大白莫不是看上了这只鸟儿?” “你这朱雀是母的?” 沉香摇头:“不知道。”它从来不让人摸自己屁股,连卫洵都不让,所以无从判断性别。 飞鸟安慰她:“别担心,它俩也许只是好哥们。” 小朱雀和大白猫好上以后,对人类的依赖度打了一半折扣,如此倒也省却了沉香照料的功夫,她趁机抽出时间把近些时日落下的功课给补上。 其实摘星阁讲经堂的课程包含了驱邪、堪舆、占卜、祭祀、扶乩等内容,但沉香并非正儿八经的术士弟子,所以卫洵一直安排飞鸟鹭鸶监督她学点基础的琴棋书画、天文地理。 在所有弟子中,她的课业是最轻的。 这样的课业安排也一度引起过其他弟子意见,但许多男同胞得知沉香小师妹面纱底下竟然 分卷阅读84 是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之后,有意见也变成没意见了。 因为阁中女弟子本来就不多,术法清修之路艰苦,女孩家家未必抗得住。哪怕是身居高位的鹭鸶师姐,常年负责的也不过是炼丹一块,降妖除魔那些重活,大多时候还是要依靠男人。如此一来,师父只安排沉香小师妹这些个课程,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天傍晚,飞鸟一边打扫庭院里的鸟粑粑,一边听着房内师父和沉香逗鸟的笑声,心想师父什么时候这么性格开朗了。 飞鸟放下扫帚,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原来今天小朱雀不知到哪滚了一身的泥巴,沉香打来一盆水要给它洗澡,它宁死不屈,和沉香斗智斗勇、东躲西藏。 最后还是卫洵过来收拾残局。 满屋子家具物件乱七八糟的,中央一个澡盆子。卫洵坐在澡盆子旁边,强制按住不安分的朱雀,沉香用木瓢接起一捧捧水给朱雀清洗羽毛。 朱雀脑袋歪倒在卫洵手心,一脸生无可恋。 终于洗完了,沉香拿来干毛巾要帮它擦干羽毛。 小朱雀刚离开卫洵的钳制,立马跳到澡盆子边上,猛地抖飞一身水花。 边上二人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洗澡水。 沉香擦了一把脸,瞧见卫洵满脸是水睁不开眼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毛巾帮他把脸和头发上的水珠擦干。 卫洵明显不太高兴:“好笑吗?” “嗯嗯。”沉香如实点头,明明都被淋了一身,还努力绷着脸保持素日高冷的卫洵,看起来怪可爱的。 “等你笑完了,今晚记得把《平沙落雁》弹给我听听。”卫洵一脸验收功课的认真严肃模样。 沉香心里哼了一声,每次都用课业拿捏她,不是交字帖,就是查琴谱。真是一个小气的男人! 她升起恶作剧之心,低头假装拾起盆中的木瓢,实际上飞快地掬了一捧水朝卫洵泼去。 卫洵刚好低头擦好脸,一抬头就被泼了个正着。 水滴顺着卫洵的发梢落下,好不狼狈。 趴在门缝偷看的飞鸟大感不妙,小师妹胆子也忒肥了,这种事情,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师父并没有出言责罚她。 卫洵趁着沉香哈哈大笑的功夫,反手一捧水回击过去,水花溅落,沉香额发湿了一片。 沉香一愣,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 一屋子水花四溅。 小朱雀围在两人身边欢乐地扑腾翅膀,仿佛在加油鼓劲。 飞鸟揉了揉眼睛,不会吧,师父竟然和小师妹打起水仗来了? 而且好像笑得还很开心? 飞鸟下巴都快掉了下来,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他一掌。 鹭鸶出现在他身后,“小师妹又在干什么呢,隔壁院都听到吵杂了,你身为师兄也不管管?” 飞鸟赶紧比了个“嘘”的手势,“鹭鸶你整天板着个脸这么严肃干嘛,跟老了十岁似的。小师妹和师父在里头打水仗呢……” 鹭鸶不信,凑到门缝边。 这回轮到她的下巴掉了下来。 房中沉香打闹了半天,脸上身上都湿了,卫洵怕她又着凉,赶紧说了声“好了别闹了”,拿来一条干毛巾帮她擦去身上的水迹。 擦完脸蛋擦头发,沉香安静地坐着,任他摆弄,不时抬头对他笑一笑。 他低着头,眼神很温柔。 飞鸟竟然觉得,空气里有粉红色的味道飘了过来。 飞鸟低声道:“师父对小师妹,真的很不一样。”他脑海里一道灵光轰然,“咱们光风霁月的师父大人,不会动情了吧?” 鹭鸶想也不想摇头:“不可能,师父分明都有未婚妻了。师父和你们这种见色忘义的臭男人不一样!” 在她心里,出身高贵、气质高洁的沈家小姐和师父才是官配。 飞鸟又道:“你说,咱两跟随师父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师父这个模样,有说有笑,还这么温柔。我赌十两银子,师父肯定对小师妹有意。” 鹭鸶也没有见过师父这个温柔的模样,但她依旧斩钉截铁地说:“有意你个鬼。我赌二十两,赌你是个瞎子。”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走过庭院的樱树小径,鹭鸶脑海里始终浮现着卫洵与沉香二人嬉戏对视的画面。 她心里越想越堵。 自她拜入门下,从未见过师父这般模样。 她一心一意仰慕的师父,应当是风清月明、白璧无瑕的。人间风月,绝不可能和师父扯上关系。 即使真的要婚配,能与师父般配的,唯有沈家那种世家大族的嫡女,出身优渥,举止从容,轻言慢语,渺渺如空谷幽兰。而沉香?她不过是师父外出带回来的野丫头,家世背景、气质谈吐,没有一样能比得上沈家小姐,她凭什么? 对术法一窍不通、空有一副漂亮皮囊、每项功课都在给别人拖后腿的沉香,她凭什 分卷阅读85 么? 鹭鸶揪下一丛春草,愤愤揉乱在手心。黑色的情绪像藤蔓一样在鹭鸶心里疯狂生长。 第二天鹭鸶起了个大早。 卫洵有晨起练剑的习惯。 他练剑时不喜欢人打扰,所以这个时间段,没有旁的人敢踏足摘星阁的小后山。 练完剑回来,他远远瞧见鹭鸶在门边徘徊等待。 鹭鸶见他过来,急切上前迎接,一边接过他手中的剑挂好,一边侧身端来洗漱的水盆,拧了帕子递给他…… 不习惯她的殷勤,卫洵皱眉,似有不悦,“你丹房那边没事可忙了吗?” 鹭鸶面露惭色,“实不相瞒,弟子有要事禀告。” 卫洵不说话,缓缓洗净了手,用帕子擦了擦脸。 “师父,弟子真的有事禀告!”鹭鸶着急,加重了语气。 “你平素可不是如此性急之人。” “我……” “说吧,何事?” 鹭鸶咬了咬唇,难以启齿。 卫洵不悦的目光又一次投过来。 鹭鸶咬咬牙,“近日阁中传出您和女弟子行事逾矩的流言蜚语,请师父明察。” “哦?”卫洵放下帕子,临窗坐下,面色又沉了一分。 “师父每每从宫中回来,都往沉香师妹那边跑,既不关心阁中内务,也不指导弟子课业。” “她肩负照顾朱雀的重任,我对她上心,也属情理之中。” “朱雀再如何,说白了就是一只鸟。师父天天围着一只鸟和一个女人打转,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耽于女色,不思进取。” 这话说得很重。鹭鸶脸色涨红,她几乎是赌上了自己在卫洵身旁侍奉多年的信任,才敢说出这一番谏言:“师父,您是白鹤卫家的唯一传人,光复卫家名声的使命,您都忘了吗?” 卫洵不说话,侧过身望着窗外。 空气里安静得可怕,鹭鸶心里忐忑不安。 窗外庭院春深,初晨的阳光落在窗边男子的侧颜上,晨光的暖意愈发衬托出他面容上的阴沉。 许久,卫洵缓缓转过身,“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鹭鸶没有挪步,下唇咬出一道痕迹,“还有一事。” “说。” “弟子怀疑沉香来历不明。驱魔、堪舆、扶乩她样样不通,却竟然能召唤朱雀,她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她真的是人族吗?” “你什么意思?” 卫洵面若冰霜,语气骤然凌厉起来。 鹭鸶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怕的表情,她本能退后了一步:“古书上说,狐狸擅化人形,迷惑人心。弟子只是……只是担心师父受人蒙骗,所以才……” “说完了?” “弟子不才,说的不妥,还请师父责罚。” “说完了就出去。”卫洵背过身,不再看她。 鹭鸶诺诺然应了一声,离开了房间。她一向是摘星阁的大师姐,卫洵身旁看中的大弟子之一,何曾受过卫洵这般脸色。 她一步一步朝外头走去,心情比脚步还要沉重。 卫洵的决心和沉香的表白 鹭鸶离开后,卫洵让人把秦放请了过来。 掩上房门,卫洵直奔主题对秦放说道:“异人村一事说明司天台已经盯上了沉香,如今连鹭鸶都看出沉香身份不寻常,我不能不担心……” “眼下,不如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带她过去避避风头。”秦放提议道:“京郊附近刚好有一座废弃的宫室?” 卫洵皱眉:“不妥。我将她带在身边,尚且出了这么些岔子。让她一个人去别处,我不放心。” “那以后,由我来守着她。” 卫洵诧异望向他。 秦放深吸了一口气,下了一番决心,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喜欢沉香姑娘已久,我想娶她。以后她留在将军府中,远离你们这些神官是是非非。” “你要娶她?”卫洵握着杯子的手陡然一紧,“以你们秦家的出身,秦老国公不可能让你娶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 “这我也想好了,从京中找户贵族,将沉香收为义女。到时候我照样能够有名有分的,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秦放心里早就暗暗谋划了许久,“再说了,门当户对这种事本来就是做给外人看的,父亲是性情中人,我娶妻之事,他必然不会过多干涉。” “你们秦家倒是一家子情种。”卫洵眼里,一片沉郁的光。 秦放这家伙,不声不响的,在他眼皮底下,竟然觊觎沉香这么久。 卫洵举起杯子,不动声色浅浅抿了一口茶,此刻他心里震惊、愤怒、质疑,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许久。 “不妥。”他放下茶杯,吐出这两个字。 “有何不妥?我秦家家大业大,兵强马壮,保全一个女子的能力还是有的。”秦放在房中来回踱步。b 分卷阅读86 r   卫洵悠悠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机缘宝镜。” “那块镜子是我帮你搬到这里来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秦放当初还好奇看过一眼镜子,镜中他看到了一座灵堂,牌位上竟然写着外祖母的名字。 没过多久,他外祖母竟真的去世了。 为此,秦放很忌惮那块镜子。 “前些时日,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再次回忆起镜中的影像,卫洵难掩神色上的痛苦。 镜中,碧蓝色天空下坐落着朱红色的宫室,四周围张灯结彩,辉煌的宫殿中充满了节日氛围。 但是在那块雕刻着九龙图案的白玉台阶上,一尾染血的鱼尾赫然摆在那里。 赤红色、浓稠的鲜血染透了鱼尾,淹没了鳞片原本的颜色。 这个镜中的画面让卫洵心中一直深埋着阴影。 秦放明显不敢相信从卫洵嘴里说出的话,“你是说,她有性命之虞?” “继续待在京城的话,是的。” “你不是能掐会算吗?赶紧算一算到底这丫头会遇上什么劫,早早破解了就是!” 卫洵摇摇头:“她不是人类,我算不出。” “那该如何是好?” 卫洵眼眸低垂,忧色重重:“是时候想办法,让她早点离开了,走得越远越好。” 秦放低着头许久不说话。一直到临走前,他忽然回头道:“这几天宫里大概会有消息,你要做好准备。” 卫洵没有追问他什么消息,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五月春深,庭院里的海棠花开了。 午后下过一场春雨,雨后初晴。晶莹的水珠留在花瓣上,在太阳底下折射出胭脂一般嫣红的光泽。 今日飞鸟陪着卫洵,携小朱雀一同进宫面圣。小朱雀一走,整座庭院安静了许多。 沉香难得睡了一个悠长的午觉。 海棠花静静地开着,一阵轻风吹落几片红瓣,打着旋儿飘落进窗里。窗下的榻上,女子翻了个身,大白猫盘在她脚边,懒洋洋地摆着尾巴。 与海棠花下的静谧相比,此时此刻,宫墙里,含元殿正人声鼎沸。 皇亲国戚、后宫妃嫔都聚集在殿上,围着小朱雀惊叹不已。 这群人奇珍异宝见的多了,但朱雀这种只在神话故事里出现过的神鸟,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老皇帝龙颜大悦,围着鸟儿左右观摩,最后还伸出手摸了一把。 小朱雀被飞鸟抱在怀里,昂着脑袋,虽然不乐意,但也没有挣扎。 老皇帝高兴得像个小孩,周围人察言观色,顺应圣意,也纷纷凑上前争相恭贺阿谀起来。 幽禅上师也陪着笑站在众人中间,花白的须发更显得他笑意和蔼。 在朝历练多年,哪怕他心里不痛快,面子上的笑意还是能做出来的。 但接下来老皇帝一句话,让他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 “国师之位空悬已久,朕很属意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老皇帝倾身对卫洵道。 大殿中安静了短短一瞬。 当场紧接着,有人提出:“幽禅上师资历犹在卫太史之上,更适合担此重任。” 老皇帝侧过头望向幽禅。 幽禅上师连忙摇头作揖,上前低头作谦虚状:“微臣年事已高,近年常常觉得有心无力。更何况,长江后浪推前浪,卫太史年轻有为,京中有目共睹,想来他必能胜任国师之责。” 老皇帝笑了,“上师一直以大局为重,好,很好。那就有劳上师挑个好日子,把卫卿的封授仪式好好办一办。” 幽禅笑着领命,笑意始终不到眼底。 原来秦放说的“消息”,就是受封国师之事。 对于卫洵,这的确是一件大事。 白鹤卫家十几代人才辈出,但只有他太爷爷曾获此殊荣。 而他,是第二个。 诏书送到摘星阁当日,卫洵特意到供奉祖先的祠堂上了三炷香。 卫家祠堂原本并不在京中,卫洵在朝中站稳脚跟后,把祠堂搬到了摘星阁中。平时此处幽深寂静,松柏葱郁,青苔苍翠,除了洒扫的弟子,无人踏足。 小朱雀闹着想钻进门里瞧一瞧,沉香赶紧把它抱进怀里。 许久,卫洵才从祠堂中出来。 飞鸟鹭鸶等弟子在外头候了许久,见他出来,纷纷上前道贺。 飞鸟:“以后师父出入天机阁,司天台再也不敢碎嘴了。” 鹭鸶:“听说国师的袍服由金丝银线缝制,还缀有明珠碧玉,师父穿上肯定很威风!” 沉香:“当上国师,就可以自由进出宫中药苑了。” …… 卫洵微微颔首谢过众人。 是夜,沉香正坐在窗边,对月发呆。 夜晚的春风温温柔柔的,吹起了海棠花清淡的香甜,吹起了她脸颊边的头发。 门推开了,卫洵走了进来,手中 分卷阅读87 是一把刚采下的赤焰藤:“给。” 沉香眼前一亮,接过后仔细打量了许久,“果然是我要寻找的赤焰藤。” 只要有足够剂量的赤焰藤,她便可以永远藏匿好自己的鱼尾巴,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生活。 她看了看手中这株藤草,又抬头看看烛光下的男子,心里暖洋洋的。 踮起脚尖,她飞快地在他唇边落下一吻:“谢谢!” 卫洵愣了愣,愠恼地将她推开:“你做什么!” “我想和你成亲。”她扬了扬手里的赤焰藤,笑得一脸天真灿烂。但脸颊边两抹绯红还是出卖了她此时明明害羞得很,却还要努力装出落落大方的心情。 “成亲?”卫洵一愣,脑中“嗡”地震开一个闷雷。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白首不相离那种在一起。”沉香注视着他的双眸,温柔而又坚定地说。 她索性连最后一丝娇羞也舍弃了。 听到她唇中吐出如此直接的表白,他脸颊烧红了,耳根也发烫起来,胸腔某一处剧烈地扑腾着。 卫洵努力平复下呼吸,转过身不敢再看她。 “荒谬,”他的声音竟然微微颤抖着,“婚姻是大事,理应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种族相异,有悖规律,怎么可能成亲。” 沉香不服气,把他身子一点点掰过来,抬起头望着他:“你父母早就不在了,我父亲这么多孩儿,他根本不记得我这个女儿,你我二人,上哪找父母之命?还有,去他的媒妁之言,去他的种族相异,我有了赤焰藤,和人类有什么区别,你凭什么嫌弃我。” 她最后一句话几乎带着哭腔。 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带着某种难以描述的魔力,美丽而又伤感,迷离得炫目。 卫洵心里乱糟糟的一团,许多话涌到嘴边,却无从解释。他最后只能挣扎着,别开脸不去看她:“有些事情,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沉香拉住他衣角,声音和眼泪一起落下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卫洵张了张口,他答不出来。 他无法把一些情绪简单归类为喜欢,或者不喜欢。 他最后只能说:“我很在乎你,但是……” “但是什么?” 她仰着头,努力睁开泪花朦胧的眼去看清楚他。 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气,要一字一句听他说出最后的答案。 “但是我不认为你和我在一起会有结果。人间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卫洵努力不去看她那双流露出受伤神情的双眸,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她拽着他衣袖的小手:“从今往后,不要再说出‘喜欢我’这种愚蠢的话。” “为什么?” “这本身就没有意义。”卫洵苦恼地皱着眉,他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话和她详细解释。 非我族类,过分深厚的感情,本来就是不会有结果的。 更何况,他在机缘宝镜中看到的那一幕…… “更何况,我已按照约定,把赤焰藤带给你了。”卫洵再次平复呼吸,重新转身望着身前的女子:“你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该走了。” 她再留在京城,恐有性命之虞,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镜中的景象发生。 “你要我走去哪?” “你不是一直想去游历人间大好河山吗?去吧,不要再留在京城。” 沉香垂着脑袋不说话。 也对,他原本的承诺,只是将赤焰藤带给她而已。 承诺已经完成,她好像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在他身边待下去。 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一次次跨过界线,他应该也很苦恼吧,所以终于还是忍不住,催她走了…… 沉香用手背擦掉眼泪,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好。” 走就走吧,他说得对,人间的大好河山还在等她探索呢,她才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生气,她一把将他推出房门,“天色很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你……” “我要收拾行李了,你不要吵我!” 她“砰”地关上门,气冲冲走到衣柜前,一件接一件取出打算带走的衣裳。 她的手颤抖着,努力地把衣裳叠工整。 月白色的、天青色的、水蓝色的……衣柜里衣裳不多,颜色也素淡,都是卫洵吩咐飞鸟师兄给她选的样式。 胸口起伏越来越急促,眼泪无声地滚落一颗又一颗。因为悲伤,连指尖都抖得越来越不像话——最后衣服越叠越乱,她跌坐在床上,再也无法遏制地抱着所有衣服痛哭起来。 她试过不去喜欢他,可是…… 她练字的时候会想到他,想到他修如梅骨的手执笔落下的模样;她看书的时候会想到他,想到他在灯下一句话不说,安安静静夜读的模样;她喝茶的时候会想到他,想到他最喜欢用梅花上融化的雪水煎茶的习惯 分卷阅读88 …… 他像一个咒语,笼罩着她每一分思绪。 他是她心底里唯一明亮的光。 他是白月光和海棠花里,春风也无法描绘的风景。 月光曾经落在他的肩上,化作她梦境里的蝴蝶,温柔了她的夜晚。 蝴蝶有飞走的时候。花期一过,再美的海棠都会凋零。月光会消失在白昼里。人间的风也会停滞在茫茫人海中。 而他,却一直一直停驻在她心上。 道别的功夫要做足 沉香抽抽噎噎地坐起身,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眼睛肿肿的,一切事物看起来都像泡在泪水里的幻影,朦胧而不真实。 哭得嗓子都哑了,她跌跌撞撞摸到黑暗中冰冷的茶杯。 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誓约。 一个在人鱼族中被视作笑话流传下来的誓约。 如果人鱼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赢得人类的真心,就可以永远留在陆地,和爱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如果不能,那条人鱼将永远化为泡沫,消失在天地间。 根据族中流传,从前从前,西部海域曾经有一尾雌人鱼爱上了沉船中救起来的人类,为了永远和人类在一起,她对着大海许下过这个誓约。 后来嘛,根据流传,那条雌人鱼爱慕的男子和别人结婚去了,雌人鱼无声无息地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过来的时候变成了泡沫,永远永远湮灭于世间。 当然,沉香一度怀疑过这个结局的真实性。 这个故事之所以流传下来,就是为了发挥告诫作用,避免人鱼们对大陆心存幻想。 她也得承认,人类的花花世界,诱惑性太强了! 反正她本人,是来了就不舍得走。 没准那条许下誓约的雌人鱼并没有化为泡沫,反而如愿以偿,和心上人手牵着手长相厮守去了。但族中长老为了吓唬大家,给她编了一个极其悲壮的结局。 沉香呆呆地望着月光底下,茶杯里反射的一方亮光。她抬起手背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心里升起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 人鱼哭鼻子会掉珍珠。 哭了一晚上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一大早满房间打扫珍珠粒。 沉香从床缝、地板……各个角落清扫出大半斛珍珠,一枚枚圆润光滑、颗粒饱满,像玉白色的小宝宝,拿去当铺能换不少钱。 换钱只是她的第一步。 经过一夜的思考,她胸中已经规划出一个庞大的计划。 这个计划只有一个月的操作时间。 所以,她要抓紧了! 第一步,换钱! 第二步,和解! 从当铺回来,她手里多了一块玉砚。 “什么意思?”卫洵见她将砚台郑重其事地放在他书桌上,惊讶地挑眉望向她。 她脸上还有前一晚哭过的痕迹,但情绪似乎已经调节过来了。 此刻她一扫昨夜愁容,笑盈盈站在桌前望着他,指着那方砚台对他说:“昨夜我冒犯师父了,这个算作赔礼。” 卫洵心烦意乱地放下书,揉了揉眉间。 昨夜明明是他,说话不留情面让她落泪。也明明是他,态度强硬拒绝了她的表白。 他为此内心波澜翻覆了一夜。 比起昨夜那番直白的说辞,他更想缓言劝慰她离开京城,一点点慢慢来,慢慢哄、慢慢劝,不让她波动,不让她难过。 他实在不想看到她眼眶红红、伤心欲绝的模样。 但现在,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他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该要如何补偿、如何劝慰…… 他人坐在书桌前、手持书卷,实际上早已心不在焉。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她却自己跑过来了,脸上带着像没事一样的笑,还忽然送上一副名贵的暖香砚。 暖香砚严寒磨墨不冰,在京中极为抢手。 眼前这一块,石质温润,纹理亮泽,雕工细腻,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上品。 卫洵心中忧虑更深:“你这赔礼,也太贵重了。” 沉香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缕哀伤:“你说得对,我不属于这里。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了,临走前送块砚台给你。我受你大半年照顾,一直没有好好和你说声谢谢。” “你其实不必如此。” “我今天呢,专程跑到翰墨堂,找掌柜挑了个最贵的砚台。”沉香故意用一种玩笑的语气对他轻松笑道:“这么贵,你可得天天用,用的时候呢,能够偶尔睹物,思思我,我就很满足了。” 看着她故作轻松的笑颜,卫洵心中很难受,他许久才道:“那好,我收下了。” 她点点头笑了,“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你宽限我几天,别催我。时间到了,我自己会走。” 卫洵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说要走的时候,表情很 分卷阅读89 认真,并不像在撒谎。 她终于要走了? 他本应该庆幸的,心里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胸口传来钝钝地痛,喉咙像被堵住了,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沉香见他半天没反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听吗?” “我在。”卫洵猛然察觉自己的失态,端起茶杯作势要喝,送到唇边才发现杯子里是空的。 沉香替他把茶斟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放下茶壶,离开了书房。 小朱雀睡醒了,一蹦一蹦跳上书桌,歪着脑袋打量着卫洵。 卫洵指尖缓缓落在那方砚台上,指腹下暖玉温泽,他的视线跟着她离开的身影一点点拉长,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眷恋和悲伤。 接下来几天,卫洵都没瞧见沉香的身影。 莫非这丫头真的走了?就这么简单送了个砚台给他,然后走了? 他找来飞鸟,直接问:“她这几天到底在做什么?” 飞鸟马上明白了师父嘴里所问的“她”是指谁,“小师妹说要离开京城,她昨天送了我一杆笔,说是临别赠礼。” 之前辅导沉香写字,她硬生生写坏了他最喜欢的湖州羊毫。她这回送了一支价格不菲的新笔,说是弥补当初损坏他文具的遗憾。 除了给飞鸟的毛笔,还有给秦将军的剑穗……连大白猫都收获了一袋小银鱼干。 姑且不论小师妹为什么这么有钱,照这送礼的阵势…… “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不打算回来了吗?”飞鸟最担心这个。 卫洵不回答。 飞鸟临走前还打了个小报告:“小师妹这两日往秦将军府上跑动得很勤快。师父你一定得好好管管!” 卫洵想起秦放曾说过要八抬大轿把沉香娶回家。 他明明告诫过秦放,沉香继续留在人间很危险。 卫洵心中忐忑不安,第二天在宫门口,他直接堵住了刚好下值的秦放。 秦放佩剑上多了一尾墨玉翠珠平安扣的穗子,做工甚是华美。 他见到卫洵并不意外,甚至早已知悉卫洵的来意:“她托我帮她寻了一支船队,一个月后出发。” “什么船队?” “东陵郭老头的船队,下个月要去北域。”秦放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国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已经付过定金了,她是真的要走。” 卫洵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上马。 马蹄声扬起,秦放握着剑穗目送着白衣国师的身影消失在夕阳深处。 秦放站在原地叹了口气。那丫头不仅说了要出海,还说了她最舍不得的人是卫洵。 难怪一直不接受他的示好,原来她已心有所属。 卫洵那种性子,她爱上了又如何? 笨丫头。 要说卫洵不生气,那肯定是假的。 什么时候走,怎么走,走去哪…… 她瞒着他已经全部计划完了,事无巨细都和旁人商量好了,就剩他最后一个知道? 她竟然什么事都敢托付给秦放,她什么时候和秦放关系这么好了? 好,好,好得很! 卫洵窝了一肚子气,铁着一张脸回到摘星阁。 这个女人,一次又一次惹得他心烦意乱,哪怕是临走前也不让他心安。 也罢。 走了也好,就当这是最后一次为她生气。 卫洵步履匆匆迈进庭院,他步子迈得很大很急,衣袖带起一阵风。 天黑了,阁中刚刚点上灯,满园花树影影绰绰。 他这个时候最不想看到的人,撞入他视线。 沉香正坐在海棠花架下。 月光浅浅地照亮她面庞,漆黑如墨的长发随微风摆动,几片嫣红的海棠花瓣落在她裙上。 卫洵停下了脚步。沉香听到动静,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她起身向他奔来,裙子掠过青草,发出细细的声响。 她语气轻快而雀跃:“我已经找到了去北域的船队,听说那边的酒很烈,陆地上有好多白熊。“ 卫洵心里本来就乱七八糟,看到她一脸兴奋的表情,他眼底的阴郁又重了几分:“你不是怕冷吗,还往北边跑?” 沉香察觉到他语气不善,心想前几天你还急着赶我走呢,现在你倒懂得关心本姑娘要去哪里了?哼,臭男人。 她继而说:“马上就是夏天了,这个时候去北域天气刚刚好。再说了,我不缠着你了,你难道不应该高兴点,怎么还臭着一张脸?” 卫洵还是沉着脸,不说话。 沉香狡黠一笑,凑近他身侧:“莫非,你舍不得呀?” 卫洵不看她,也不说话。 沉香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其实我老家东海也不是很远,从京城乘船,半个月就能到辽山岛,我偶尔去那里看看日落。”她口风一转,又道:“ 分卷阅读90 辽山岛周边湍流暗涌,很危险,你还是别去了。而且到时候,我差不多就该去黑海和沧澜成婚了。” 卫洵听到最后一句,胸口憋得有点疼。 他只想让她远离京城,何曾想她竟然要躲回大海? 他很想立马掉头离开这里。哪怕再多看她一眼,他心里都难受。 一只小手拉住正欲转身的他,“最后一个月,你陪我一起出去逛逛好不好?我还有好多想去的地方、想看的风景、想吃的美食。千辛万苦来人间一趟,我可不想临走前留下遗憾。” 一只小手拉住正欲转身的他,“最后一个月,你陪我一起出去逛逛好不好?我还有好多想去的地方、想看的风景、想吃的美食。千辛万苦来人间一趟,我可不想临走前留下遗憾。” 卫洵毫不犹豫就要开口拒绝。 新晋国师之位,手中诸事繁杂,他怎么可能这个节骨眼陪她出去逛? 但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不知哪里吹起了一阵风,花架上海棠花瓣簌簌落下,一场花雨淋漓尽致,落满了两人一身。 沉香想也不想,踮起脚尖,伸手摘下他头上的花瓣。 她忽然的凑近,带着春夜海棠的芬芳,樱红的双唇咫尺之近。 卫洵一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风太温柔,花太娇艳,身旁的人是她……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哎?”沉香本来以为他会拒绝,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他竟然这么轻巧就答应了? 不会发烧了吧? 她小手顺着他发梢而下,贴在他额上探了探。 卫洵一把抓住她的手,“别闹了,我答应你。” 沉香难以置信望着他,他目光灼灼如星,低沉的声音像桂花酒一样迷人:“你说得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月,我不应该让你留下遗憾。我会和朝廷告假一个月,你想去哪里?” “清州城。” “去那?” 沉香重重点头,郑重其事望着他:“清州城没人认识你。这一个月,你不要再做什么国师,我也不是一条人鱼,我俩只是平凡世上的一对平凡男女。” “平凡男女?”卫洵忽而一笑,眼底竟然浮起几分悲戚。 沉香怕他犹豫:“答应我吧,反正也就一个月!” 漫长无涯的人生里,允诺她区区一月光景,又有何不可? 他这次没有迟疑:“好,依你。” 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男女 其实,之所以选择清州城,主要是因为时间太短,跑不了太远的地方。 清州城是旧都城,乘船走水路过去,只需要一天时间。 京城外渡口。 卫洵上了船,打量着身畔颜色妩媚的女子。 沉香今日出门前特意描了眉,丹唇上点着浅浅的胭脂,一头乌发挽成垂云髻,墨玉珠钗点染在黑发之间。 本身就鲜艳明丽的面容,如此打扮之下,更显得娇艳动人。 船起了,船身两边漾起圈圈波纹。 渡口几个大胆的船夫,争先朝她吹起口哨。 同船其他几个男子没那么大胆,只能隔三岔五偷瞄。 卫洵斜倚在船舱边:“你这模样……说好的‘平凡男女’呢?” 沉香笑意盈盈,带着几分臭美的神色,扶了扶发髻上斜插的玉钗:“不好看吗?” “太招摇了,满船人都在看你。” 一点都不低调。 沉香挪了挪身子,坐近他身侧,眼波轻灵地望着他:“吃醋了?” 卫洵噤了声,视线环顾左右不去看她。 他表面上不说话,心里却想好像,自己这种不爽的感觉,的确是吃醋。 “等回到海里,就不能这般满头珠翠了,所以,暂且理解一下!” 沉香嘴上这般说着,但是船开了不到一会儿,她自个就先受不了头上沉甸甸的重量,主动自觉摘下了大半珠钗。 摘到其中一枚发簪时,她毛手毛脚拉扯到头丝,疼得眉毛都皱了起来。 卫洵觉得好笑,“好了,别乱动,我来。”他抬起袖子将她拢到怀中,手势轻柔地把剩下的首饰一一摘下。 没了束缚,原先的发髻也披散下来。 江上清风徐徐一吹,她又恢复了平日墨发披肩的模样。 还是这样好看,卫洵心里稍稍安慰。 途中困倦,她闭着眼打了一会小盹,醒来时身上披着一件月牙白的外袍。 衣衫上带着属于他的幽兰暗香。 “快到了。”脑后传来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沉香这才惊觉,自己竟然靠在他怀里睡了一路! 啧啧啧,这待遇。 她嘴角浮起窃喜的偷笑,心想自己提出的一月之约,真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本来还想在他怀里装睡多赖一会,但船很快靠岸。 分卷阅读91 岸上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一大群人喜气洋洋地候在渡口边。 原来,今天清州城的陈氏长子娶亲,新娘从京城远道而来,陈氏族人特地在此迎候新娘。 陈氏是清州城的名门望族,从百年前开国至今,满门清贵,也曾显赫一时。 后来清州城不再是都城,许多根治于此地的世家大族不是迁走,就是没落。 据说今日陈氏的联姻,要娶的是京城富商家的女儿。 光是彩礼就装了满满两船,光是看船身的吃水,就能猜测里头的彩礼颇为贵重。 富商看重陈家的氏族身份,陈家亟需这笔彩礼维持家业。所以双方对这门婚事态度都十分认真,操办得格外隆重。 新娘子从船上下来,鞭炮声和锣鼓声一同响起,成亲队伍中还有人向道路两旁观礼的人群抛洒钱币。 一下子,四周围的老人小孩都纷纷围了上来。 沉香第一次遇上这种热闹,自然也跟了上去。 卫洵担心她被人挤走,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袖底下紧紧抓住她的小手。 人潮汹涌,她挤不进前头,卫洵见人群聚积越来越多,赶紧把她拉进自己怀中护住。 “怎么办,什么都看不到。”沉香踮起脚,眼见成亲队伍越走越远,小脸上很是焦急。 “这么想看热闹?” “嗯!” “拿你没办法。”卫洵笑着摇摇头,将她带出人群,“且随我来。” 成亲的女方家庭在京城中曾受过摘星阁恩惠,所以一见到卫洵出示的摘星阁腰牌,女方家二话不说,盛情邀请卫洵二人一同进了陈家大宅。 陈家人不认识卫洵,几个家奴投过来的目光带着警惕戒备,但碍于新娘家面子,还是将人请了进屋。 陈家大宅富丽堂皇、格局讲究,一屋套一屋,门廊、花厅四处联结,不熟悉门路,很容易在里头迷路。 比起外头锣鼓喧天的阵势,陈家大宅中张灯结彩,喜气盈盈,一团红火。炸完的鞭炮屑铺满了偌大的前厅,厚厚一层,踩上去脚底松松软软的。 卫洵和沉香跟着亲友观礼的队伍,一直来到了正堂。 陈家长辈坐在高堂之上,身着盛装的一对新人随着司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口令,一一鞠躬。 这些仪式,沉香都是站在正堂外的台阶上踮着脚看完的,屋里人太多了,她还排不上位置。 礼成之后,大伙儿拥着新郎新娘到后堂开饭,贴着烫金“囍”字的正堂一下子空了出来,沉香这才有机会踏进屋里认真瞧瞧。 她站在刚才新人站过的地方,仰着头好奇打量。 “一定是很上心的人,才能这么隆重地成亲吧。不像人鱼族,成亲的礼仪很简单,就是为了□□。”她感慨道。 卫洵略略打量一眼四周,语气惺忪平常:“其实人类成婚的本质,也是□□权。” “那你呢,你哪天结婚了,也是为了□□权?”沉香一如既往地问出天真又放肆的问题。 卫洵不知如何回答,她又抓着他问起了别的:“卫洵卫洵,你能不能仔细和我说说,他们刚才到底在拜些什么!” 卫洵眉头一舒,这个问题他还是乐于解答的。 “首先,新人双双朝向外头青天白日鞠躬,是为拜天地。同时也有祈求上天庇佑的意思。”卫洵转了个身,一边示范一边解说,“鞠躬要深,礼数才到位。” 沉香在一旁有样学样,卫洵指正她:“腰再低点,你这般随随便便低个头可不算完事。” “新娘子满头珠翠,鞠这么深也不嫌沉。”沉香嘴上虽然这般吐槽,但身子却很认真地学着他的姿势,又鞠了一躬。 卫洵点头说这样才对。 “第二拜,是朝上座的男方父母、祖父母等长辈行礼。百善孝为先,这一拜,表示二人成家后也要谨守孝道。”卫洵解说完,沉香恍然明白状,拉着他又朝着上座的方向,像模像样地鞠起躬来。 “第三拜,是新人双方互相对拜。表示彼此恩爱,从此携手共度,白头到老。”卫洵话音刚落,沉香就站在他对面,笑盈盈地朝他鞠了一躬。 “这也要学?”卫洵一愣,也赶紧补上他这边的鞠躬。 “有些情况,还会有第四拜,拜的是媒人,感谢媒人牵线搭桥,促成良缘。不过这一拜是可以省略的,只要前面三拜完成了,就算作礼成。”卫洵继续一本正经地解说着婚礼的仪式,眸光一转,却瞧见沉香正在旁边切切偷笑。 她唇边勾起意图得逞的坏笑,“那我们也拜完了,礼成!” 卫洵这才明白自己中计了——刚才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还真的结结实实和她走完了成亲拜堂的核心流程。 沉香站在喜堂中央,周围喜庆的红色将她的笑靥衬托得愈发明艳。 若今日成婚的人是她,她一身红妆的娇艳模样,一定会让周围这片红色都暗淡失色。 他一瞬间竟有些失神。 分卷阅读92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 一大群陈家的家奴提着水桶、扫帚,要过来打扫收拾。 联想到刚才陈家人对他俩并不友善的态度,卫洵想也不想,一把将沉香拉到正堂侧面的偏厅里。 偏厅存放着女方的彩礼,大件小件堆得满满当当,红色的漆器摆了一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一切物具都是崭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松漆、木头的味道。 随着外头脚步声靠近,卫洵将沉香一把拽到一座圆形的摆件后头。 这是一个圆形的澡盆子,盆底朝外,侧放在偏厅一角。卫洵二人猫着身子躲在澡盆子里头。 空间很小,沉香蜷在他怀里,偷偷抬眼看着他弧度漂亮的下巴。 趁他竖起耳朵听着外头动静的功夫,沉香飞快地凑上去,蜻蜓点水般亲在他唇上。 果不其然,他拧着眉头垂下眼眸,投来谴责的目光。 她只是娇笑。 忽然附近响起人声,正在正堂打扫的奴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什么。 “刚才那对可疑的男女去哪里了?” “哼,估计是到后头蹭饭去了。” “我刚从后厨过来,饭厅里没见到那两人。” “不会是躲到哪个角落偷香窃玉去了吧。” 有男仆吃吃地笑起来。 “谁知道呢!不请自来,礼金也没准备!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十足十的斯文败类。” 奴仆聊天的话语一字不落传过来,沉香唇边浮起一丝狭促的笑意,凑到卫洵耳边,香暖的气息抚过他耳畔:“喂,斯文败类,叫你呢。” “胡闹!”卫洵一把将她脑袋按回怀抱中,不让她乱动。 沉香耳朵隔着衣衫,听到他胸腔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这心跳声竟有几分急促。 卫洵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刚才外人露骨的议论让他脸颊火辣辣的,低头再瞧怀中的佳人。 俯瞰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颈脖以下一大片细腻如雪的肌肤,他甚至能闻到她颈脖间浮动的淡淡馨甜。 偷香窃玉。 脑子里又响起这个词。 如今他不止是脸颊,身体似乎有其他部位,也无端端燥热起来。 两刻钟后。 从陈家大宅逃出来,已经到了月上柳梢头的黄昏之后。 太阳下山了,一行飞鸟振翅划过天边,地平线上拉长一道橘金色晚霞,傍晚的风吹来丝丝清凉。 沉香望着卫洵余热散去,仍有可疑酡红的脸庞,踮起脚用帕子拭过他额角:“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没事。”卫洵躲开她的触碰,免得她越帮越乱。 一位挎着一篮子玉兰花的老婆婆朝他们走过来。 “公子买朵花吧,给你家娘子戴上肯定很漂亮。” 卫洵好不容易白净回来的脸色,又一次浮起红晕。 沉香看了一眼篮子里蔫吧蔫吧的玉兰花,估计是早晨摘下的花儿,到晚上已经不行了。她兴趣寥寥,扬起小脸,拉着卫洵就要走:“你家娘子不想戴花,走吧走吧。” 老婆婆脸上露出失望,垂下头,挎着篮子准备离开。 “老人家稍等。”卫洵忽然开口拦住,“这花我要了。” 这回轮到沉香“哎?” “她不爱戴花,但以花入浴倒是可以的。”卫洵在老婆婆感激的目光中干脆利落地付完了钱。 老婆婆称赞:“公子真是温柔体贴,你家娘子好福气。” 沉香也笑了,她的关注点却在另一处:“我还真没试过泡花瓣澡,你教我?” 卫洵的脸色,一下子更红了。 倒霉的杜家兄弟 祥云客栈,卫洵要了两间上房。 沉香强烈谴责:“两个人住一间就够了,铺张浪费!” “你前些日子到处送礼,出手阔绰。怎么,还敢教训别人?”卫洵反唇相讥。 沉香不说话了,心里窃窃地想,竟然连她送礼的事情都打听到了,这男人,啧啧啧,口是心非,表面上不露声色,私底下肯定偷偷吃醋了。 想到这里,她有点小开心。 放下行李,她推开窗户看着楼下的街道:“这条路上好多摆摊算命的,我们能去瞧瞧吗?” 卫洵显然没兴趣:“不去。” 他才不会平白无故去打击同行。 沉香依然好奇地望着窗外。 天暗下来后,街市上的客人一点点变多了,来晚了还要站在一旁排队,每个摊位的生意都热闹极了。 她来人间也算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一条街都是小吃的,见过一条街都是杂耍的,但这一条街都是算命的,她是头一会见。 “为何清州城算命生意这么繁荣?” “世人皆想预知后事,趋吉避凶。有需求,自然就会有生意。” “但这里的算命 分卷阅读93 先生特别多!” “清州城从前出过不少有名的术士,带起了这边研究术法的风气。”术法本身博大精深,但驱妖降魔之术门槛高、风险大,仪式庆典的主持工作又要求身份必须为神官,所以跟风钻研术法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算命先生这个发展方向。 托了算命一条街人流密集的福,客栈对面开了不少吃食铺子。第二天不必被摘星阁的晨钟叫醒,沉香美美地睡到日上三竿,悠哉游哉地拉着卫洵一起到对面早点铺觅食。 “肉夹馍为什么叫肉夹馍?”沉香对早餐提出批评:“明明就是馍夹肉,起着名字的人不老实。” 沉香说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卫洵心想你骂归骂,吃得可是真香。 清州城的生活节奏比京城慢,沉香隔着蒸笼上乳白色的滚烫雾气,看到街市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农夫担着新鲜的蔬菜沿街叫卖,一群孩童手里举着风车从街上呼啦啦跑过,买完菜的大婶步履匆匆赶回家做饭,几个年轻姑娘手挽着手又害羞又好奇地走到算命摊前…… 早市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致,忽然被一阵很不和谐的打砸叫骂声打破了。 沉香和卫洵走出早点铺,瞧见不远处一个算命摊子前围了一大群人,人群中赫然一口大棺材。 那名被唤作“晓月先生”的算命先生被几个大汉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大汉浑身横肉,面目凶悍,正是清州城臭名昭著的虎七。 虎七上前,将文弱的晓月先生一把推倒在地,一口“呸”在他脸上:“要不是你这个睁眼瞎乱合八字,我家虎妞就不会嫁给那个衰人,更加不会死!” 晓月先生被摁到在地,大汉的拳头雨点一样落下,他原本白净的脸上一时间青一块紫一块,眼角也被打破了,血沿着眼睑流了下来。 晓月先生的妻子急急从屋里出来,拽着拦着把虎七的拳头从丈夫身上拿开:“虎爷,我家先生算命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合八字从来是没有错过的,你莫要凭空污蔑我家先生。” 虎七怒气冲冲回头:“污蔑?你个不长眼的娘们,别以为你是女的,老子就不敢揍你!” “要打便打。”那位夫人倒是不卑不亢:“这城里谁不知道你虎七爷的拳头厉害?但街坊邻居都看着,你光天化日下当街打人,还有理了?” “你要讲理?好。”虎七转身指着那口棺材,对众人道:“我亲妹虎妞三天前嫁给了那个娘不拉叽的穷酸秀才,就因为算命先生合八字时一口咬定这是一桩良缘,结果呢?” 虎七硕大的巴掌拍在棺木上:“过门才三天,虎妞洗衣服时掉河里淹死了,这他妈什么狗屁良缘。要我说,虎妞不嫁就不会出事,都怪你这算命先生本事不行,生生造了一段孽缘。” “就是就是。”“收人钱财,害人性命。”虎七周围几个小弟跟着起哄。 虎七揪着晓月先生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怒目圆瞪:“就是你,害死我亲妹妹,我要你以命相抵!” 眼看虎七的拳头就要落下,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小弟上前附耳:“虎爷,好像是官兵听到动静过来了。” 虎七几个地痞流氓虽然平日横行市井,但清州城新上任的孙太爷也不是个善茬。这段时日,虎七兄弟们没少吃官兵的苦头,以前还敢招摇过市,现在遇到官兵早早就得溜。 虎七骂了一句脏话,扔下晓月先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他妈给我等着!”说完,他比了个“撤”的手势,带着七八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匆匆离开。 人走是走了,但满地白色的纸钱甚是骇人,还有那口大棺材,大汉们没来得及扛走,不偏不倚堵在晓月先生店门口。 晓月先生被妻子搀扶起来,官兵中一人急急上前关怀:“杜家兄弟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晓月先生摇摇头:“只是不打紧的皮肉伤,还好大炳捕头你们腿脚快,来的真及时……” 大炳面露尬色:“其实我们来的这么快,是有事要告诉杜家兄弟。” 晓月先生瞬间一愣:“莫非是我大哥他……” 大炳点点头,“残风捕头刚才出事了,现在人已经被关进牢里,等候提堂发落。” 晓月先生的兄长残风在官衙里担任捕头,年纪轻轻却功绩累累,是众捕头中一位前途大好的有志青年。 今日大炳跟着残风捕头一起在东街巡逻,残风发现布庄门前一个年轻女子正在行窃。女子手势轻巧,被偷盗了钱袋的中年大婶浑然不觉。 得手后,女子转身欲走,残风捕头大步上前拦住了她。 女子俏脸一红,当即否认偷窃。残风瞥见她刚刚盗窃的荷包袋一角从袖底下露出,心急地抓过女子胳膊,掀起袖子来了个人赃并获。 残风捕头找失主辨认荷包袋,本以为这回女贼抵赖不了,谁知道被偷的大婶一走过来,就说这女子是她亲闺女,这个荷包本来就是她闺女的。 接下来,事情急转直下,残风捕头被反咬一口。大婶面红耳赤,一 分卷阅读94 口咬定他当街轻薄良家闺女,空口污人清白,那姑娘在一旁哭哭啼啼,不说话,一副可怜兮兮状。 围上来的不少群众竟然也信了那对母女的话。 背上欺凌妇女的罪名,残风就这样被扣押起来了。 抓归抓,众捕头心里清楚残风为人,都觉得此事古怪,于是第一时间过来通知残风的弟弟晓月。 谁知道捕头们赶过来,刚好撞上虎七兄弟们在晓月先生这闹事打人。 晓月先生愤愤然:“我大哥明显是被人下套陷害的。大哥出事的东街那片,从前是独眼冯的地头,虎七他们也是独眼冯的手下。一边说我大哥欺辱妇女,另一边说我算命害人,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独眼冯早就记恨我们兄弟俩,挖空心思想把我们赶尽杀绝。”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口大棺材上。 “撇去你们兄弟俩的罪名不说,虎妞掉河里淹死的事,倒是真的。”大炳捕头神色复杂。 一个清越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棺中有蹊跷,必须开棺重验。” 循声望去,人群中一男子长身独立,气度清贵。 男子身旁一名娇俏明丽的女子也开口了:“他说有蹊跷,那就定然有蹊跷,你们不妨按照他说的去做,好给无辜之人一个清白。” 大炳捕头上前,肃目道:“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不慌不忙取出一块腰牌,鹤纹图章上刻着“摘星阁”赫然三字。 竟然是京城的摘星阁! 大炳早就听说过摘星阁帮助大理寺破解很多冤案的事迹,当下不疑有他,连忙吩咐大伙按卫洵说的,将棺材扛回县衙。 官差们刚走不远,一脸鼻青脸肿的晓月先生被妻子扶上前来,对卫洵二人揖手行礼,问道:“阁下何以判断棺中有蹊跷?” 晓月先生怀疑眼前之人要么是有透视神通,要么就是卜算能力过人,根本不需要生辰八字,只需对着一尊棺木就可以推演计算。 卫洵解释得轻描淡写:“女子鬼魂形态和溺死之人不同,死因另在别处。” “太阳这么大,怎么会有鬼魂出没?”晓月先生不信。 “她当然不可能站在路中央。”卫洵指着店门口旁边的一棵树,树底下一片阴凉,“方才她一直徘徊在那片阴影里,你若不信,大可瞧一瞧树底下那口水缸,缸口旁边应该还有一层雾气。” 众人上前,果然如此。 “灵体出没之处,会比寻常更阴凉,所以水缸旁边才会凝结雾气。”沉香担心旁人不懂,在一旁补充解释。 这下晓月先生算是叹服了,走上前深深行了一礼:“阁下果然高人。阁下既然能看穿棺材的蹊跷,能否有劳帮忙救救我大哥,他绝对不是轻薄民女之人,如今却遭此无妄之灾……如若能救出大哥,我杜家,也略有薄财可作答谢。” 沉香见晓月先生神色诚恳,心中不由一动:“好说好说,他这几日得空,顺手帮个忙不成问题。” 卫洵眉头一挑,低低对她道:“我还没开口,你倒是抢着答应了?” 沉香将卫洵拉到一旁,“你出发前答应得好好的,说这个月都听我的。一字一句我可记得呢!所以我说行就行,不行也行。” 卫洵心想他绝对没有说过这种话! 他唇边轻轻一笑戳了戳她脑袋瓜子:“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讲道理了?” “臭男人!”沉香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瞪他一眼:“你就珍惜一下眼前这个不讲道理的我吧,等我回了大海,你再想被我胡搅蛮缠都没机会了。” 对啊,她在人间就这么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有何事是不能答应的呢……卫洵眼睫一颤,心中某一处轻轻疼了一下,转而道:“那好,依你。” 其实残风捕头的事情解决起来也很简单,在晓月先生和大炳捕头的协助下,卫洵很快拿到了状告残风的母女两户籍资料,上面清晰写着二人的生辰年月。 略一思忖,卫洵放下户籍册子,已经有了主意,他转身对晓月和大炳道:“你们可有熟识的媒人?” 今夜,春风沉醉 清州城东街葫芦巷第三间院落,就是方家大婶和她闺女红蕊的住处。 午饭过后,碗筷已搁下。 早上到府衙闹了一出,母女二人都乏了。眼前闲庭花落,春阳疏懒,平白让人升起几分午睡的倦意。 这时院落响起敲门声。 方家大婶忍住哈欠没好气地打开门,却见是城中赫赫有名的媒人沈婆婆。 平时花钱都很难找到门路见上一面的金牌媒婆,今儿个,竟然自己寻上门来了? 方大婶赶紧笑脸相迎。 沈婆婆直言东街另一头布庄老板的大公子瞧上你们闺女了,派她老婆子过来问问情况。 沈婆婆说,布庄大公子早些年在京城历练,近些日子才回的清州城,模样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虽然是生意人,却见过世面,知书达理,谈吐不凡。 方大婶一听,喜 分卷阅读95 不自胜。 红蕊正躲在门帘后偷听得起劲,咬着帕子,羞红了脸,低低偷笑。 但关键时刻,沈婆婆唇角撇了撇,话锋一转:“你家姑娘,听说今早大马路上被人非礼了?” 女儿家名节珍贵,被人非礼干系重大。街上那么多女子来来去去,偏偏你家闺女被人非礼? 说得难听些,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这好好一桩亲事就在眼前,若是因为名节问题被男方嫌弃,那可就…… 方家母女皆是一愣,方大婶立刻回过神,笑着摆摆手:“哪有哪有,一场误会。” 沈婆婆目露精光:“听说你们状告的那个男人,现在还在府衙里看押着,这能有假?” 方大婶老脸通红,环顾左右支支吾吾:“那位捕头粗声粗气的……吓着我们闺女了,这才,这才去府衙投诉了一下……关押的事情,应当不至于吧……肯定有什么误会。” 沈婆婆“哦”了两声,绕开这个话题,闲谈了一会离开了小院。 趴在从门缝上看了半天,确认沈婆婆走远了,方大婶赶紧拉着女儿往府衙方向奔去。 孙太爷高坐堂上,两鬓微白,人却抖擞精神。 “撤诉?”他俯瞰地上跪着的方家母女,“今天早上你们娘儿两可是死死咬定了那捕头非礼,人家罪名都坐实一半了,你们现在来撤诉?你当这里是菜市场,买菜呢?不满意了还反悔?” 方大婶酝酿好情绪,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起来:“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母女两也是受了歹人威胁。” 为了女儿的大好亲事,方大婶豁出去了。她一鼓作气把独眼冯胁迫她嫁祸残风捕头的事情抖了个精光,时间地点人物样样细致,并把主要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撇清自家闺女的关系。 “又是这厮!”孙太爷听到独眼冯的名字,牙根痒痒。 之前因为纵马伤人、霸占田庄、欺凌邻里等罪名,孙太爷下令拘了独眼冯一回,还没来得及提审,谁知道独眼冯有个在京中任骑都尉的大伯,硬是买通了孙太爷的上司,把独眼冯放了出来。 “既然你说是受他指使才设局诬陷的,那好,来人啊,去把独眼冯带上来,本官今天要好好看看你们对簿公堂。” 孙太爷的指令一下,在一边旁听的晓月先生、大炳等人就知道,哥哥这回有救了,他们感激的目光同时投向坐在一边的白衣男子。 卫洵饶有兴味地陪沉香下棋,仿佛对公堂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 对他来说,欣赏沉香连输了三盘后、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却还在负隅顽抗的可怜模样,比其他事情有趣多了。 堂中一干人等还在等待,回来复命的公差却说独眼冯跑了。 听独眼冯的小弟们说,他收到这边的风声,偷偷溜出城投奔京中当官的大伯去了。 孙太爷气得胡子乱颤,当场修书一封,要求公差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与京畿官衙联合通缉独眼冯。 此事暂告一段落,方家母女哭哭啼啼地走了,残风捕头也很快被放了出来。 同一时间,仵作也上前报告,棺材中的虎妞并不是死于溺水,而是被人用□□毒死后抛尸河中,而近期在城中药铺有购买□□记录的人,竟然是虎妞的哥哥虎七。 据说虎七图谋她的嫁妆,一直不愿虎妞出嫁。虎妞一死,虎七第一件事就是上门讨回了妹妹的嫁妆。 于是,这件案子也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一天的夕阳来得格外迟缓。 残风踏着夕阳的霞光从牢中出来,第一眼没认出被揍得肿成猪头的弟弟。 兄弟俩相继上前确认对方没事后,在公堂前抱头痛哭。 大炳捕头将今日之事向残风娓娓道来,最后总结:“独眼冯一定因为你之前捉拿他的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所以才设了这么两个圈套要算计你们兄弟俩,还好有贵人相助,短短一天时间就水落石出。” 残风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那对男女,那女子水灵得像刚摘下的鲜花。 她感受到他的视线,不好意思地笑笑。 沉香心想别谢她呀,她只是撩汉路上顺手帮了这么一把而已。 晚上,杜残风和杜晓月两兄弟盛情邀请卫洵二人到家中吃饭。 杜家家传手艺,酿得一手好酒。 晓月左手一坛青梅酿,右手一坛龙膏酒,热情地给卫洵和沉香满上。 席间,残风敬酒,询问高人姓名。 沉香想了想,卫洵这个月偷溜出来不容易,暴露身份就不好了,清州城这些达官贵人肯定又要排着队上门找他办这办那。 不能让无关人等和她抢男人! 她举起酒杯,眉心微蹙,努力端出一副伤感且神秘的模样:“公子和我这次离开摘星阁,实在是有不能言说的苦衷,大家都是尘世中人,二位就莫要再问他姓名了。” 这番对答还算从容。卫洵点点头,算是默认。 兄弟 分卷阅读96 二人疑惑,摘星阁现在声誉日上,只听闻司天台弟子私自潜逃的,怎么摘星阁也有弟子私自离开? 沉香放下酒杯,轻叹:“因为他在和我私奔。” 卫洵差点没被这一口酒呛背过去。 兄弟二人恍然大悟,除去感激的话语,不再多问。 灯下,卫洵的脸红红,他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最后索性闷头喝酒,结果越喝,脸约红。 梅子酒酸甜可口,后劲却大,沉香喝得有几分上头,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要和残风学猜拳,卫洵瞪着她露出来的雪白胳膊,脸色一瞬间红中带黑。 这顿饭吃了许久,临走前残风执意要沉香收下最后一坛青梅酿,沉香嫌重,兄弟二人亲自抱着酒坛子一路送到客栈。 盛情难却,沉香送别二人后,转眼瞧见身旁卫洵脸色红扑扑的,额头更是触手烫人。 “你什么时候发烧了?”沉香收回手,惊愕。 卫洵摇头,“贪饮了几杯,无妨。” 窗外月色正好,沉香拉起他:“走,我陪你去河边散散步,醒醒酒。” 卫洵“嗯”了一声,爽快答应。 从客栈步行片刻,便到了胧川东岸。 这是一条由北至南贯穿清州城的河流。 胧川水声潺潺,风景优美。西岸食肆林立,晚上游人如织、灯火通明。 但东岸石板小径草木成荫,对比起来,显得冷清寂静。 夜风吹拂,带着凉丝丝的水意。 沉香担心卫洵酒后着凉,赶紧踮起脚给他拉紧披风上的系带。 小路上没有灯,卫洵垂头望着她,眉目笼在月影下看不真切:“你撒谎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沉香知道他指的是刚才饭桌上她以私奔为由糊弄别人的事情,谦虚道:“哪里哪里。” 卫洵轻轻低笑:“你真以为我在夸你?” 沉香小脸一扬:“我难道不值得夸?想当年,我也是靠着这个理由,成功在冷泉镇给你找的医大夫!” 对呀,冷泉镇…… 那次他中毒了,这丫头一个人扛着他去求医,光着脚走了那么远的路。 她大可途中扔下自己。 但她没走,一直守在他身边。 往事浮上心头,化为他唇边幽幽的叹息。 春深露重,这一年的夏天马上又要来了。 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也是这样一个星辰稀疏的夏天,眨眼间,才一年不到的光景,很快她就要走了。 望着身前那抹娇小的身影,他胸口传来钝钝的痛意。 果然,他还是舍不得。 沉香走在前头,全然不知道身后这个男人复杂的内心活动。清凉的晚风吹起她墨黑色的长发,几缕调皮的发丝拂过他脸庞,痒痒的,带着不知名的清香。 卫洵心中一颤,走上前,袖子底下偷偷伸出手,牵住了她。 沉香愣了一愣,身侧的男子依旧绷着脸一言不发,仿佛无事发生,但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却滚烫火热。 他竟然主动牵她手! 沉香左心房砰砰砰地跳动着,忍住这一瞬间的惊喜,低下头窃笑不说话,袖底下却十分诚实地捏紧了那只牵着她的手,算作回应。 月光温温柔柔地流淌在胧川的波光里,清凉的夜风吹不去她脸上的嫣红。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袖子下两只手,始终十指相扣,紧紧地牵着。 月夜下的光与影朦胧而不真实,真希望这条河岸没有尽头,她可以牵着心爱的男人,一直一直走下去。 养伤和秘戏图 沉香的窃喜没有维持太久,风向一变,吹起沙沙的树叶声,岸边树丛中有人影一晃而过。 卫洵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几个一脸横肉的大汉和一个戴着眼罩的男人从树丛的阴影后走了出来,径直拦住了卫洵二人去路。 一个大汉站出来指认:“老大,我看的清清楚楚,就是这两个人。” 今天打砸晓月摊子的时候,这个大汉也在场。 独眼男人阴测测地开口:“就是你们两个外地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坏冯爷的事?” 卫洵一下了然,目如寒星,温文的神情渐渐冷峻:“你竟然没有外逃?” “这清州城本来就是冯爷我的地头,我为何要逃。”独眼冯气焰嚣张,一边说一边亮出手中小臂粗的长棍:“本来我只想把杜家兄弟赶出清州城,不想赶尽杀绝。现在,哼!” 旁边的小弟不失时机煽动:“就是他们多事,现在把虎大哥害进牢里了,老大你可千万不能再心软。” 黑暗中十几个大汉从独眼冯身后站出来,手里都拿着棍棒、大刀。 如果放在平时,卫洵眼都不会多眨一下。但此刻,他身旁还跟着一个手无寸铁的沉香。 沉香先一步察觉到 分卷阅读97 卫洵的迟疑,松开了袖底下他牵着的手,朝他使了个眼色。 卫洵明白她的意思,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在众大汉围上来前,沉香身轻如燕冲到岸边,“普通”一头扎进旁边的滔滔河水中。 这女的投河? 混混们看傻了眼,独眼冯脚步一滞,紧接着骂了一句:“先别管那娘们,收拾这个男的!” 棍棒长刀夹着风声扑了过来。 卫洵瞅了个破绽,从一人手中夺过长棍,面不改色地化解掉他们第一波猛扑。 独眼冯脚下没刹住,差点摔出去:“这家伙会武功,小心点!” 不过已经太晚了,卫洵足尖轻点,走位飘忽,长棍在他手中如游龙一样灵巧,“啪啪”几下打在混混们腰腹、背部。 只是片刻功夫,大汉们连他衣角都没碰到,地上衣角已经躺倒了一片嗷嗷叫唤的伤员。 卫洵一身清傲独立月光之下,斜飞入鬓的眉微微一挑,寒芒一样的眼神像是无声地对他们说:“再来。” 再来个屁啊!独眼冯偷偷揉了揉刚才被木棍打中的屁股。 好汉不吃眼前亏。独眼冯拉着兄弟们撤,脸上依旧愤愤,他一边退后一边对卫洵道:“我大伯是京中骑都尉,你给我等着!” “骑都尉?”卫洵冷笑一声走上前。 独眼冯这下连装腔作势的胆子都被吓没了,撒开腿就往远处逃跑。 卫洵望着他们走远,信手扔下木棍,对着河水唤了一声沉香的名字,“你可以上岸了。” 沉香一直躲在河里目睹了岸上的一切,她跳上岸第一件事,就是夸他:“打架的姿势真帅,什么时候偷偷学了这么好的功夫。” “我从三岁期就开始学着使用各种法器,武艺是道法入门的基本功。”卫洵说得轻描淡写。 沉香想起他地下室里那根重得两个她都扛不动的招魂幡,深感他出身术法世家的不容易。 “当初在伏魔寺,那个刀疤脸追着要杀我们的时候,你其实也能打的过他?”沉香想起了更为久远的事情。 那时,她和他站在伏魔寺后山峭崖上,出于求生本能,她拉着他跳下了沐兰江。 如果那个时候就知道卫洵有如此身手,她就不用跳江了。 卫洵脉脉不语,他也陷入了那段时日的回忆。 打不打得过刀疤?这他不敢保证。 但是如果不是当时她纵身一跃,也就不会有后头两人在冷泉镇的遭遇了。 种种羁绊,早已种下。 他缓言轻笑:“我不知道。”随即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替她拢上,“衣服都湿了,别再着凉。” 沉香老老实实攥紧了他的披风,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方才牵个小手就脸红心跳的雀跃之情渐渐消退了大半。 这群不解风情的流氓,平白坏了她如此良辰月夜。 回去的路没了来时的兴致,索然无味了许多。 沉香垂着脑袋,扁着小嘴,闷闷不乐走在前头,眼睛盯着脚下的几颗小石头,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偏僻角落里,蹲着几个还没有完全离去的人影。 独眼冯在清州城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今天一日之内接连吃了几个大亏,哪肯善罢甘休。 他带着几个心腹兄弟埋伏在草丛后,视线落在石径上的两个人影身上,手里的弩悄悄拉满了弦。 卫洵耳边最先察觉异动,低低吼了一句“小心前面!” 三五支□□已经先后朝这边飞来。 同一时间,趴在卫洵二人脑袋正上方树枝上的独眼冯同伙拉开了一个麻包袋,铺天盖地的石灰粉落下来,模糊了树底下二人的视线。 沉香看清了第一支箭,迅速侧开身子躲避,后面几支追着卫洵的方向射来。 卫洵视线完全被石灰粉盖住,根本来不及躲闪。 空气里传来箭矢刺入皮肉的声音,但箭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石灰粉尘埃落定,他低下头,沉香不知什么时候扑到他怀里,一根箭射在她后背上,血从伤口渗出,温热了他的掌心。 “别怕,我没事。”怀中女子声音有几分虚弱。 没事?卫洵脑海中嗡嗡炸开,往事如潮水一般奔涌,当日碧潭寺铜钟下,她也是这般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紧紧抱着他,护着他…… 笨丫头,你怎么这么傻。 卫洵一手揽紧了沉香,另一只手捡起射歪落地的箭,转身对着埋伏者的草丛,寒眸中透着杀意。 独眼冯正打算上第二支箭,忽然眼前一黑,脸上吃痛,什么都看不清了。 原本应该在卫洵手中的箭,不知何时从他指尖飞出,精准无误地穿过草丛枝叶,直射进独眼冯那只还没瞎的眼里。 他捂着中箭的眼睛嗷嗷打滚。 独眼冯,以后就是个真正的瞎子了。 对上白衣男子冷澈入骨的眼神,独眼冯的小弟们惊恐跌坐在地上,禁不住打起寒战。 分卷阅读98 卫洵杀意未退,一道青冷色寒光从他指尖升起,咒杀术的咒文从薄唇中吐出…… 怀里的女子扯了扯他:“别管他们了,回去吧,我好冷……” 拔箭、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沉香伏在卫洵怀里,像个安静的人偶。 她小脸苍白,闭着眼不说话,抿紧的唇似乎是在忍耐伤口的疼痛。 卫洵轻轻将她抱到床上,垫起几个软枕放在她身后,轻声缓言:“今晚侧着睡,别碰到伤口,明天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沉香依旧闭着眼,因为流血过多而疲惫,渐渐进入了昏睡。 他替她掖好被子,放心不下,坐在床边又看了一会。 万幸箭上没有淬毒,也没有倒刺,否则…… 他一定会把那几个人揪出来,用最恶毒的咒语折磨他们。 如果连她都无法保护,这一身术法,空留着又有何用! 哪怕明知道当朝术士用咒术伤人是大忌,但那又如何! 卫洵忽而扶额,瞳孔微微放大,他一瞬间意识到,自己不该产生这般恶毒的念头。 什么时候,他竟然变成了这样? 因为她,连心智都搅乱了? 烛光下,年轻的国师蓦地叹了一口气。 术法是他立下宏远毕生追求的事物,他走到今时今日,就是要重振白鹤卫家的声威。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女子,甘愿以身犯禁? 心里一个理智的声音警醒地跳出来对自己说:卫洵,你的心,走太远了。 你不能这样。 床上女子无知无觉睡着,静谧的脸庞苍白如雪。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逼迫自己努力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起身,吹灭蜡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沉香的房间。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睡得很轻。 修习术法之人极少做梦,但今夜他不断在梦里重复着沉香在他身前挡下一箭的画面。 碧潭寺的大钟下,清州胧川的河岸边。 反反复复…… 不知半夜几更天,他耳侧一动,听到隔壁房间有物件摔落的动静。 黑暗中,他警觉地睁开眼,想也不想,坐起身冲了出去。 原来是沉香半夜口渴,睡眼惺忪爬起来找水喝。水杯没找着,把桌上的烛台碰倒了。 卫洵推门进来的时候,她被凳子绊了一脚,脑袋“咚”地结结实实磕在桌子上,狼狈至极。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这个笨丫头。 卫洵冲上前将她抱回床上,折身给她倒了一杯冷茶,喂到唇边。 她渴极了,咕噜咕噜喝下一大杯,吵着还要。 喝完第二杯,她拽着卫洵不让走。 他不忍心再挣开她,索性扶着她侧卧躺下,任由她将脑袋枕在自己胳膊上。 她方才眼神迷离、口渴吵着喝水的模样,像一只柔弱无助的小兽,牵动着他心底深处的柔软。 如今她枕在他胳膊上,渐渐安心地闭眼睡去,小脸依旧苍白得叫人心疼。 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让他放心不下。 放不下就放不下吧。 望着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眼睫,卫洵低下头,鬼使神差的,在她额上轻轻留下一吻。 养伤、养病什么的,绝对是世间最无聊之事! 今日的清州城格外热闹,窗外响起敲锣打鼓之声,原来是群众们纷纷上街,庆贺独眼冯几个地痞被官衙收押。 沉香心痒痒,也想去看热闹,却被卫洵以“静养”之名,毫不留情地拘禁在房中。 卫洵知道她坐不住,索性抱了书和笔来在她房中。 沉香气鼓鼓顶着个包子脸:“我一个马上要回到大海的人了,还要练字?不练!” 卫洵又为她寻来几册据说市面上正流行的画本,沉香好奇地瞟了一眼封面,嫌弃,转过头继续鼓着包子脸:“早就看过了,不要。” 昨夜她如此舍生取义为他挡下一箭,他今日就拿这些哄她?不行不行,至少得说几句让她脸红心跳的话作为报答,或者……再拉一次小手? 半天没见动静,她偷偷瞟了一眼书堆后面的卫洵,他从书页上抬起头,与她视线撞了个正着:“嗯?” 沉香心想你又不理我了,嗯什么嗯,她扭过头:“哼。” 这丫头还有力气生气。“原本还担心你伤得太重,看来是我多虑了。”卫洵走到她身侧,“差不多该换药了。” “伤口本来就不疼,一时半会就愈合了,何必多此一举。” 卫洵手势轻缓地褪下她外衫,一圈一圈解开绷带:“乖,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沉香按住他的手,眉眼淘气回过头:“你亲我一口,我就没那么疼了。” “你刚才不是自己说不疼的吗?” 沉香不依 分卷阅读99 不饶:“我现在是伤员,我要吃你豆腐,你应该满足我。” 卫洵揭开绷带,底下原本的箭伤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粉红色淡淡的疤痕。伤无大碍,他心安地笑了:“女孩家家,竟然这么调戏男人,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你骨子里这么放肆。” “我一个马上就要离开的人了,现在不和你放肆,以后可就没机会了。”沉香灵动的眼波里浮起一丝淡淡的哀伤,“再说了,我从来也只和你放肆。在飞鸟、秦放他们面前,我才不会这么主动……” 最后一句声音很小,但卫洵听得清楚。 对她而言,他是唯一的,是特殊的。 卫洵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春风拂过之感。 沉香见他闷声不吭,以为他又不理人了,收回调戏他的小心思,坐回床头抱了一本画册翻阅。 卫洵坐在离她不远处看着别的书。 白日的时光静悄悄的,几缕午后的日光从窗棂漏下,为她恬静的侧影勾勒一道浅浅的金光,低垂下的发丝挡住了看书的视线,她抬手将头发拨到耳后,露出一段弧线优美、白如冰瓷的颈脖。 卫洵手里虽然也拿着一卷书,目光却一直流连在她身上。 这样与她共处一室、无人打扰的午后时光,也挺好。 等一等,她在看的是什么玩意儿! 他起身走进,发现沉香津津有味抱着的竟然是一本秘戏图。 沉香拦下他伸过来的手,“你看你的书,我看我的书,你抢我的干嘛!” 他眸中染着一层薄薄的愠怒:“你从哪弄来这些东西?” “前天晚上夜市你自己掏钱给我买的。” “我给你买的是《董永遇仙》,什么时候买过这种、这种……” “老板说这是董永成亲后的生活画册,和故事刚好配成一套。” 卫洵扶着额角,书贩老头子说什么精装版,比平装版贵了一倍,原来贵在这里,这个J商! “没收了。”不理会沉香的辩解,卫洵毫不留情地收缴了这本小黄书。 “不行,还给我!”明明还剩两页就看完了,沉香一把扑倒卫洵,把书本又抢了回来。 “这种教坏女孩子的书,不许再看了。”卫洵欺身夺过,画册又落回他手中。 沉香不甘示弱,两人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原本为了伤口包扎方便,沉香的衣服就穿得松松垮垮的,这下动作幅度一大,顿时衣襟大开,胸口一片雪白的春色展露无遗。 卫洵一瞬间分了神,耳根不自觉发烫。 沉香浑然不觉他诧异的目光,趁机夺回画册,得意洋洋道:“其实这种级别的画像,我早就看过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座叫香艳秾的青楼?” 卫洵讷讷地说“记得”,眼前她暗红色的衣襟与雪白色的肌肤对比鲜明,冰瓷般的雪肤显得异样诱人。 “你真应该亲眼看一看楼里那幅《人间极乐图》,那座壁画,啧啧啧,毛孔发肤都画得栩栩如生,男男女女各种姿势,有在庭院里的,有在墙角边的……”沉香细致地回忆起那夜的所见。 “香艳秾”本来就是卫洵尘封在脑海深处的一个禁忌词语,那晚为了一块不妖璧,他和沉香被困在窄窄的衣柜里,情不自禁,气息缠绵…… 旧日情迷与今时意乱交织在一起。 卫洵脑海里嗡嗡的,只觉得气息凌乱,口干舌燥。 沉香说了半天,也口渴了,顺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 收回视线,他急促将冷茶一气灌下,却发现杯中非茶,而是先前杜家兄弟送来的青梅酿。 酸甜醇厚的气息,萦绕齿间。 沉香喝得也急,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她唇角淌下,滑过她小巧的下巴、修长的颈脖,顺着她精致的锁骨,没入一片雪白的阴影之间…… 仰首喝完,她问他:“还要吗?” 卫洵不答。 他眼眸低垂,眼中沉沉只余下暗黑色的光。 沉香察觉到他异样,以为他还要喝,主动帮他又斟了一杯。 卫洵推开手中杯盏,连同她手中的杯子也夺过,放到床榻。 “卫洵?”沉香不明所以,后退了一步,他欺身过来,将她身旁那本秘戏图合起来,扔到另一边。 他灼热的气息烫红了她脸颊,喑哑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比青梅酿还要低醇:“别看了,想学什么,我教你。” “哎?“沉香隐约意识到眼前的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 下一瞬间,她毫无防备地被推倒在身后一片软枕上。 他的薄唇一点点沿着那道酒滑落的痕迹,一路而下。 樱红的印记一点一点落在她光洁细腻的肌肤上。 最后,他的吻回到了她唇边,沉香迷离中看到他眼底燃起了象征着欲望的黑色火焰。 他一低头,蓦地含住了她的唇,温柔的深吻中带着一丝压抑已久的粗暴,直到二 分卷阅读100 人唇齿间都濡湿着青梅酿的酒香。 许久,她从他的吻中抽离,大口喘息着,听到自己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何时,她深红色的里衣已被扯落,空气中浮动着异人的幽香。 沉香脑中嗡嗡意乱,混沌一片。 卫洵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来不及应答,手指一霎揪紧了身下的被单,“卫洵,痛!” 他停下,抬手温柔拨开她额前发丝,让她此时此刻无法避开他的目光。 他此刻用一种无比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身下的她,漆黑的眼眸里不复往日的清冷,深不见底的墨黑之中似有惊涛,要将她从头到尾悉数吞没。 名为欲望的黑色火焰,从他的眼底烧进了她的眼中。 青梅酒的香气席卷过她所有感官,如同春风细雨的湿漉,如同风月星云的缠绵。 随着身上的人渐渐起伏,她仰着头如同溺水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下一瞬,所有声音和呼吸都被他强势的吻封住。 他与她的长发彼此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 暗夜中玉兰花一点点绽开。 衣衫颓然滑落床沿,但两人都无心注意这点细节。 黄昏金色的余晖静静地从窗缝隙中落下,映照着房中风狂雨骤的盛景。 卫洵再睁开眼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满床衾枕凌乱,他怀中依旧温香软玉。 卫洵揉了揉太阳穴,重新回忆起一个时辰前这个房中所发生的一切。 他终究还是没有克制住…… 一顿劳累后,她伏在他手臂上,睡得很沉。 卫洵轻轻将她抱到枕头上,被单滑落下来,她雪白的肌肤上星星点点的红痕,无声地控诉着他方才的狂野。 卫洵眼中露出怜惜,替她重新拢上被单。 毕竟是进行完一场体力活,此时醒来,他腹中有了几分饿意。 起身披衣,他吩咐客栈伙计准备好饭菜、打一盆热水送到房中。 客栈伙计敲门进来时,闻到了房中温暖又迷离的气息,再抬眼一瞧,房中的男客轻袍缓带,衣襟下隐约可见一片精实的胸膛,地上凌乱散落着几件衣物,不远处的床榻上,薄薄的被单勾勒出床上女子侧卧时腰身迷人的线条。 卫洵不悦地皱眉,起身挡住了伙计窥探的视线,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人。 伙计是个明白人,赶紧把餐盘放桌上,热水盆放在一边,关上门离开了。 行宫春深 沉香半睡半醒之间,察觉到有人用温热的毛巾帮自己擦拭着身体。 偷偷睁眼,身前的人原来是卫洵。 身体的酸痛很真实…… 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不是梦。 想到卫洵方才在她身上深情凝望的模样,她心底霎时间万千滋味。最后还是害羞占了上风,她努力闭上眼装睡。 卫洵早识破了,轻轻将她抱了起来。 “起床吃点东西吧。” 这是他事后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脸上写满了怯生生的娇羞,这般模样竟叫卫洵很是满足。 客栈的菜肴简单,口味也普通,但卫洵这顿饭看起来心情很好。 男性压抑太久的欲望和冲动,终于得到了排解抒发,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他心里已经决定了,在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不再去回避自己对沉香的心意。 两情相悦,何需遮掩。 “还疼吗?”他温柔地问起。 沉香好不容易平复下的脸色又“腾”地红了,怯怯道:“不疼,我也喜欢的……”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痕迹,那些紫红色的吻痕看起来竟然有几分触目惊心:“你好像对我做了很可怕的事情。” 他垂头笑了,抬手帮她将垂下的长发别到耳后:“下次我温柔一点。” “没事,我很高兴……”与所爱的男子一起享受鱼水之欢,这是她做梦才会出现的场景。 卫洵唇边笑意更深,眼中又升起一簇火焰:“是吗?我不介意现在让你再高兴一回。” “别嘛。”沉香感觉到他靠近的热度,小小声道:“其实,还是有点疼……” 卫洵的唇轻轻擦过她脸颊,留下羽毛一般痒痒的触感,他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声音低沉而温柔:“好了,不欺负你,今晚先到此为止。” 沉香羞涩地点头,披衣走到窗边。 和他在一起的这一方空间热度太高,她心跳得厉害,急需吹吹风冷静一下。 推窗见月,清州城春末夏初的晚风带着悠然花香,和月光一起扑入房中。 细嗅之下,更觉花香动人,“这是什么花?”她回头问道。 “这是紫丁香。”卫洵五指微拢,拈起聚风诀,掌心凝聚起一个小小的风眼,窗外涌入的晚风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变得急 分卷阅读101 促起来,随风卷来了几片飘零的花瓣。 沉香从风中拈下其中一枚,粉紫色的花瓣躺在掌心,娇弱可爱。 “你喜欢?” “喜欢!”沉香笑意盈盈,踮起脚,伸手从半空中抓落更多花瓣。 卫洵散去风眼,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又宠溺:“明日带你去个好地方。” ———————————————————————— 清州城外,落月山下。 这里是胧川的上游,潺潺江水一侧,巍然耸立一座雕梁画栋的宫殿。 “落月行宫是皇族的避暑之地,现在还没到避暑的时候,里头只有负责洒扫的宫人。”卫洵将她从马背上抱下,迈上了落月宫的台阶。 开门的宫人见了卫洵的腰牌,恭恭敬敬将这位年轻的国师迎请进来。 落月宫的园林堪称一绝,这个时节的海棠、丁香、百合正是烂漫,一丛丛鲜花开得生机勃勃,粉黛轻紫如云如雾,错落有致地点缀在亭台水榭之间。 隔着重重花树,可以看到从胧川引来的清江水沿着沟渠汇入行宫中的池苑。琉璃瓦屋檐下,石风铃随风摆动,与伶伶淙淙的流水声交织成一片,让人陶醉。 这座依山傍水的行宫处处皆是景致,渡月桥、松风亭、弦歌台、笑意轩……连名字都美不胜收。 “卫洵,这里太漂亮了,好想和你住在这里……”沉香赏了一路的花,心意沉醉。 “好,那我们就住下来。”卫洵微笑应答,在她离开人间前的这段时日,这里不失为一个远离尘嚣的好住处。 沉香满心欢喜地奔跑在行宫的回廊下,袖底带起阵阵香风。卫洵眼底笑意融融,也不急着追她,只是跟在不远处,注视着她蝴蝶一样轻盈欢愉的背影。 ———————————————————————— 落月行宫的浴池并不大,但设计者精巧地将它建在山间露台上,露台一旁是一道银龙般的飞瀑,水流从落月山上激荡而下,汇入高台下的胧川江水。 而浴池周围的白玉砖外,沿着小道栽种了四时鲜花,无论春夏秋冬,都能观赏到花树成荫的好风景。 沉香趴在浴池边上,俯瞰着高台下胧川奔流的碧绿江水,一头墨黑长发像莲花一样盛放在身后的温泉水中。 温暖的泉水蒸腾起奶白色的雾气,四周围朦胧如仙境一般。 这是她和卫洵来到落月行宫的第七天。 沉香害羞,卫洵索性将笑意轩四周的宫人都遣散了。她有时不知是醒是梦,只觉得两人之间时常不分昼夜颠鸾倒凤。 她好几次被折腾疲倦,不知不觉靠在他肩头睡去。 她也常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他抱进温泉池中,泉水浸润着四肢百骸,暖暖的很舒服。 落月山的夜晚能看到漫天繁星,幸运的话还能看到山间的萤火虫成群结队飞过庭院。 昨天晚上,她伏在他胸口,抬头数着星星。 “还不想睡?” 她勾着他的发丝撒娇:“睡不着,你哄我。” 于是,他用温柔的语调,和她说起每一个星宿的故事。 按照民间传说,星星是亡人灵魂所化成的亮光,所以这些星宿的故事,十个有九个是悲剧。 沉香越听越不对劲,这男人,存心想用这些悲剧故事把她哄哭? “你要不,换点别的故事哄我好不好……”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故事。” 他出生在白鹤卫家最动荡的年代,爷爷是当时深受皇族信赖的司天台上师,和当时的皇长子私交甚好。 最后登上皇位的偏偏是二皇子。卫洵爷爷离世后,他座下一名叫做幽禅的弟子将他生前留下的私人信件诗词作为谋反的证据交了出去。 新帝忌惮兄长,趁机从这些“证据”中顺藤摸瓜,处理了一批昔日的政敌。 卫家也随时面临着被扣上谋反罪名、满门抄斩的危机。 本应继承司天台主人位置的、卫洵的父亲,激流勇退,上书请辞,带着所有族人离开了京城,背负着苟且偷安的名声,在西北枯雁山下偏安一隅。 卫洵出生在卫家一族落魄离京的那年秋天。他在枯雁山下度过了一段严苛而无趣的童年,每天早早随父亲晨起练武,回到府邸还有背不完的咒语、看不完的卷籍…… 到了八九岁的时候,他还要随父亲门下的其他术士去坟场、凶宅、妖山一些险恶之地历练。邪魔妖秽多出自人心,于是见惯了人性丑恶的卫洵,年纪轻轻已有了不相称的成熟。 卫洵很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往事,沉香心疼地抚摸着他脸颊:“我若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可以带你去海里看长鲸,看朱雀,看月光云海……” 她的童年完全是放养,谁欺负她她就打击报复谁,还未成年便已是兄弟姐妹里打架斗殴的头号好手,东海的仙山宝岛都被她游了 分卷阅读102 个遍,但她最喜欢的还是沉船里那些带着人类痕迹的事物…… 卫洵摇摇头,“你若是早点遇到我,我没准把你当妖物收拾了。” “那你从前,就没有遇到过喜欢的女孩子?” 卫洵自嘲一笑:“我见的女孩还不如女鬼多……你为什么问这种问题,我喜欢别人,你不吃醋?” “我们聊的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有什么好吃醋的。”沉香摆出一副心胸宽广姿态矢口否认,眼神忽闪转到另一侧:“我只不过是看你这几天如此……亢奋,所以才怀疑你人生的前二十多年,是不是憋得慌?” 原来这丫头存了这心思,卫洵笑笑,眉宇间倒也坦然:“修习术法本来就讲究全神贯注、修身养性,所以我对男女□□从来没有什么想法。” “一点都没有?你这么血气方刚、勇武好斗,我才不信。”至少综合他这几日的表现来看,她才不信。 “其实……”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眉一展坦然道:“偶尔自己纾解一下,也是有的。” 沉香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落下:“最后一个问题,先前我看秘戏图,你如此紧张。是不是,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你也偷偷看过这些?” “你……”卫洵的脸微微一红,伸手扣住她脑袋,“这小脑瓜里到底成天都在想什么呢?” 沉香晶亮的眼眸盯着他:“是不是嘛,你回答我。” 卫洵颊边的绯红飞上了耳廓,略略不自在地答道:“术士博览群书,多了解了解各方面的知识,也是很有必要的。” 职业需求,职业需求。 “啊哈,那就是有嘛!”第一次见到有人把偷看小黄书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沉香笑声更盛。 卫洵眉间一沉,捉住她手腕,一个翻身,将她覆在身下,“怎么,你想检验一下我对书本的记忆能力吗?” “我不敢了不敢了。”沉香见他眼底又有欲望升起的苗头,连连软声讨饶,“瞌睡虫来了,我困了,我们别闹了快睡觉吧。” 卫洵唇边勾起一笑:“费了半天唇舌,讲了这么多故事。原来要如此哄你,你才肯乖乖睡觉。” “你这哪里是哄,分明是威胁……” “威胁?你明明也乐在其中。” “呃……” “嗯?我说错了?” 沉香转身背对他,拉过被子盖过头,声如蚊蝇:“乐在其中没错,但是也太累了……” 卫洵笑了,决定这回先放过她。 这一夜,沉香好不容易睡了个纯洁踏实的觉,谁知道,今日一大早醒来,又被他结结实实收拾了一回。 所以,温泉池,她又来了。 身上还留有清晨奋战后的酸楚,沐浴过后缓解了不少。 她从水中起身,坐在池边,简单系上一件月白单衫。 山间的风吹来,枝头上的海棠花花瓣簌簌落下。 沉香静静地躺在池边的白玉砖上,仰头看着这一场纷纷扬扬的海棠花雨。 她伸出手,任由细软的花瓣从她的指缝飘落,落在她身旁,落在池水中。 身上水渍未干,月白单衫朦朦胧透出她肌肤的颜色。 望着满眼的海棠春深,她露出了小女儿天真而妩媚的神态。 浓艳的海棠花色与她的冰肌玉骨相映衬,化为这场花雨中的另一种绝色。 卫洵临窗独立,看着温泉池边这番景致,心意一动,立刻铺开纸笔,将此情此景画了下来。 郎君无礼 沉香很快发现了他墨迹未干的画作。 画纸上女子神态灵动,艳红色的海棠花也不及女子明艳。 “你竟然偷画我。” “画得不好吗?” “画得极好,只是,这幅画,你是要自己留着睹物思人呢,还是送我?” “这是我的画作,有我的题词和落款,自然是属于我的。哪能轻易送你。” “题词?”沉香看到画作的右上角,果然写了两句话: 暖阳清风穿堂过,青丝不染海棠红。 “你从前作画都写满四句,为何我这副只有两句?不行不行,我要给你添上。”沉香拿起搁一旁的羊毫笔,在原先的题词后又补了一句: 郎君无礼偷画我。 唔,接下来第四句…… 她没思路了。 卫洵温温柔柔笑了,从身后环抱她,轻轻取过她手中毛笔,将最后一句添上: 画下方知春意浓。 “如此,可算齐全了?” 沉香点点头,小脸朝他一扬,眸中神采天真而满足。 卫洵放下笔,俯首在她唇上留下淡淡一吻。 窗外彩蝶双双飞过,绿柳温柔随风款摆,又是一阵醉人清风,吹起了漫天的海棠花雨,和煦的暖阳轻盈跃动在枝叶间,映照着落月行宫这一小方天地的无限春光。 行宫中的日子像蜜月一样, 分卷阅读103 梦幻美好得不真实。 沉香时常沉醉于卫洵温柔缱绻的眼波。 眼下,既然她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爱意,那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然而,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之前,一场忽如其来的意外加速了命运的□□。 落月行宫第八日,初晨。 红烛蜡尽,芙蓉帐暖。 榻上男子却因为梦境中画面,不安地蹙紧了眉头。 梦中,皇城的朱红色宫阙巍峨高耸,天空高远而湛蓝。秋菊如黄金灿烂,四周围张灯结彩,笙歌阵阵,预示着一年一度万寿节的到来。 卫洵顺着那块雕刻着九龙图案的白玉台阶向上望去上,一尾染血的鱼尾赫然摆在那里。 赤红色、浓稠的鲜血染透了鱼尾,淹没了鳞片原本的颜色,那是死亡的颜色。 他停下了脚步,不敢再走进,因为他知道,那是沉香的尸体…… 梦中画面一转,异人村的青叶书生出现,面无表情对他说:“人妖殊途,你们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卫洵骤然睁眼,惊恐地从梦中挣扎坐来,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九龙台阶上的鱼尾尸体——这是他在机缘宝镜中窥见的画面。 为何,又一次出现在梦中? 还有那个青叶书生? 卫洵叹了口气,垂下眼,看到沉香正安然睡在他身旁。 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仿佛是要确认她此刻真真实实存在一般。 沉香在甜睡中咂了咂小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卫洵颓然下床,呆呆望着脚下绒毯,扶着额角半天没有缓过来。 但愿,只是个梦。 毕竟她很快就要回到东海了,那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 那种血腥可怕的景象,哪怕是梦,他也绝不想再看第二眼。 一定是他忧思过重,才会梦到这些画面。 但愿,只是个梦。 清晨,宫人送来早膳。 沉香打着哈欠,食欲欠佳,抬眼一看对面的卫洵,他好像也没什么胃口。 许久,他先开口:“我有一事问你。” “嗯?” “你是已经安排好,下个月初五就出海?” “是呀……”沉香按照心中定好的计划,一板一眼回答:“东陵郭家的船队会带我到北边的海域。等冬天一过,我就会乘着洋流,由北往南,游回东海。” “初五一早就动身?” “呃……”沉香疑惑望向他,一时间未能回答。 “早上也好,晚上也好,初五能走,就赶紧出发吧,不要再拖了。” 不要再拖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卫洵眼底不见波澜。 这个男人,他在想什么? 片刻失神后,沉香重重放下筷子,“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催我走人吗?”她扁着小嘴跳下了椅子,鞋也不穿,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卫洵望着她疾奔而去的身影,捕捉到一路上从她裙摆落下的小珍珠粒。 这丫头,在哭? 庭院,假山后。 沉香找了个没人发现的角落,捂着嘴巴哭起了鼻子。 她还以为这么多日朝夕相处、柔情蜜意,他早就把她放进心里了呢。 结果,还是要催她离开! 他就这么不稀罕她待在身边?他莫非是可怜她没几天留在人间,才对她这么温柔这么宠溺? 她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定下的一月之约,能够让他萌生爱意,最后将她永远永远挽留下来。 原来,还是她自作多情了,他根本没有希望她留在身边,哪怕再多温柔、再多缠绵,他最后还是会下决心让她离开。 对啊,他早就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那么冷静理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异心异族的自己,产生爱意? 她到底在妄求什么! 愚蠢,太愚蠢了! 泪水顺着脸庞划过手背,滴滴答答化作珍珠落在脚下。 花园里传来脚步声,卫洵走过来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找她。 在假山背后,他看到她正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得双眼通红。 “你不要过来,我很生气,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沉香把头埋进膝盖里,拒绝和他对视。 “我不是在赶你走,我只是……”卫洵蹲下身,想要把她搂进怀里。 但这种事情,怎么和她解释呢…… 照她这么执拗的性子,哪怕知道他忌惮她留在人间的原因,恐怕还是会生气和难过。 而且,那种可怕的画面,他也不愿意告诉她。 沉香推开他:“我是真的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你能不能走开!” 卫洵从未见过沉香对自己这般别扭,她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红着眼,挣扎着,不让人触碰。 真实的 分卷阅读104 原因不能说,看来,他只能换个别的方式哄她了。 “这样吧,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沉香怒目抬头:“我都哭得这么伤心了,你还要出去?” 卫洵哑然,刚才口口声声让他走开的也是她。 “算了,你去吧。”沉香背过身,不去看他。 他不放心地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地上凉,别蹲太久。我在屋里留了一盘葡萄,待会你一颗颗吃完,吃完我就回来了。” “哼。”沉香还是生气。 他这种人,留葡萄让她一颗颗吃完做什么,当她是沙漏?不如给她留一盆石榴,这样她就会对他进一步死心了。 卫洵临时决定出门,其实是为了清州城芙蓉楼每日午时准时出炉的杏花酥。 几天前沉香在他面前随口提了一嘴,她说还来不及吃上清州城最有名的杏花酥,就被他拐到这座深宫大宅里了,有点不甘心。 他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哄女孩子,大概,这一份杏花酥能够让她开心起来? 卫洵从落月行宫出发,骑马进城,刚好赶上芙蓉楼第一炉杏花酥。 这种高人气酥点,吸引了不少排队的客人,卫洵站在队伍中等了半刻钟,才买到了一份用油纸包好的杏花酥。 正准备离开,却瞥见酒楼里坐着一桌眼熟的客人。 那七八个壮硕黝黑的大汉正在喝酒吃肉,一身着装打扮、还有风吹日晒的外表,暗示了他们不同于常人的职业。 这是一群水手。 为首的长者举起酒杯,用振奋人心的语气总结回顾了大伙前段时间的辛勤工作,并叮嘱这次返航后,大家伙要好好回家休整休整,感受一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暖,以便为下一次出海做准备。 看来,这是他们的船长。 船长老头子长了一只让人过目不忘的鹰钩鼻,瞬间和卫洵脑海中一个名字对上了号。 卫洵走近问:“你们是东陵郭家的船队?” 鹰钩鼻船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卫洵,这种气质清贵、眉目俊朗的公子哥,一看就不是同行。莫非是找上门委托的主顾?他站起身道:“正是,这位小哥有何贵干?” 卫洵不愿过多暴露自己身份,简单说自己是京城秦放的朋友,他和秦放刚有一位相熟的好友下个月初五就要随东陵郭家的船队出海。 郭老头露出奇怪的神色:“不可能,我们近期没打算出航。” 卫洵心下一惊:“但我那位朋友,明明已经付过下月初五出海的定金了。” 郭老头连连摇头:“我可没乱收过他人钱财。我们郭家船队从来只走南海路线,接下来这半年南海季风根本不利于航向,还有大大小小的台风……我哪怕穷疯了,都不会选这个时间出海。” “此话当真?” “骗你又没钱赚。”郭老头见他身上无利可图,不打算与他多谈:“叫你那位朋友再等等吧,下个月我们是不可能出海的。” 卫洵不再言语,转身出了酒楼。 的确,郭老头没有骗人的必要。那这么来看,沉香说好的下月初五出海,是假的。 她联合秦放骗了自己? 莫非,她从一开始根本就不打算离开陆地? 卫洵眉间蹙得更深。 如果她一直留在人间,那梦境里的画面,发生的概率岂不是…… 一贯平淡冷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不敢再往下想。 翻身上马,他此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让沉香离开。 海棠如梦 落月行宫的相思藤青翠欲滴,蜿蜒着茂盛伸长,爬满了整座秋千架。 沉香垂着头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 她兴致寥寥,显然还没有从早上二人的争吵中恢复过来。 卫洵穿过草地,将包好的杏花酥递到她眼前。 “你出去,就为了给我买这个?”沉香微微一愣,抬起头,眼睛还有哭过的红痕。 “嗯。看你不高兴,所以想着买点什么哄你甜甜嘴。” 卫洵眼中依旧是她这几日所习惯的温柔。 毕竟,她注意力都在眼前这包点心上,根本没有察觉他面色上微妙的变化。 杏花酥雪白可爱,滋味清甜。 更重要的,这份清甜里有他哄她的心意。 沉香揉揉眼睛笑了,原先的难过一下子被她抛到脑后。 沉香坐在秋千上,挨着卫洵,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了一整包。 最后,她仿佛想通了什么,拍拍手上的饼屑,站起身直视他道:“其实,临走前能看到这么温柔的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她虽然笑着,但语气中的酸涩让卫洵很难受。 他垂下眼:“你先说说。” “我想最后再体验一下人间成亲的仪式,穿上嫁衣和你拜堂。” 分卷阅读105 卫洵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有想到她提出的只是这么简单一个要求。 沉香见他迟疑,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暖香的气息环绕在他身前:“拜完堂,我回我的东海,你回你的京城。碧海青天夜夜心,相思相盼不相闻。” 卫洵垂眸苦笑。心想她何时,也学会了从口中说出这么凄凉的诗句。 他心里对她的那份爱意,是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思绪,这一度令他彷徨、恐惧,但是他最终无法欺骗自己。 他爱这个女人。 哪怕她骗了自己也好,哪怕他最终还是要把她送走也好,哪怕下半生再也见不到也好…… 他愿意娶她为妻,一生一世的妻。 他心里只承认这一个妻子,这一辈子都是这个女人。 沉香不明白他苦笑背后的心情,还欲开口,他已经点头回应:“可以,但地点要由我来定。” “这就答应了?”沉香倒是不习惯,她以为,他肯定会借着成亲之礼是大事、不可儿戏为由推辞拒绝的。 “既然是最后的要求,有何不可。” “那你为什么还要特别指定地方?” “你我二人并无高堂可拜,不必拘泥于普通礼堂了。倒不如择一良辰美景,由山河日月为证?” 他缓缓说着,沉香早已沉沦在他认真的目光中。 “你说的对……那你来挑地点,我来挑衣服。” “好。” 明明是无比郑重的大事,这两人各怀着心思,就如此一言为定了。 —————————————————————— 沉香自然是狂喜的。 如果人类男子愿意与你成亲,那成亲后的一刻,人鱼之誓便已达成,她将完完全全变成人类。 没有什么能够再阻挡她留在人世间,留在他身边。 虽然她撒下谎骗取了他一个月的信任,但她相信事后他会理解的。 卫洵选好了日子和时辰——三天后一个满月高升的夜晚。 离这个重要的日子越来越近,他越发疯狂地与她恩爱交缠。和前几日的温柔不同,他动作变得格外狂野,像是要征服她、或者是在她身上留下烙印一般,有一次将她弄疼了,她哭着说不要,他喘着气在她身上停下,望着她的眼神中竟然有几分伤感。 但沉香根本无暇想那么多,在应付完这个索取无度的男人后,她要认认真真挑好接下来的嫁衣。 时间有限,清州城最好的绣坊只能在短短三天内,在另一件成衣的基础上,按照沉香的身段尺寸改了一件嫁衣。 流水一般宽大轻盈的裙裾样式上乘,红色的轻纱上用赤金的丝线绣出了海棠花怒放的图样,喜庆中带着妖艳。 偏偏交货时绣娘摇着头说这海棠花寓意不好,恳请再宽恕些时日,改个彩头好的图样。 但沉香就是喜欢这花,执意就要它。 黄金的朱钗太沉重,沉香戴上不到一盏茶就叫苦放弃,最后改成轻盈的点翠顶花。 几经波折,她翘首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了。 夕阳刚刚西沉,树梢上残余一抹金色的灿光。 沉香兴致勃勃地披上大红色的披帛,对镜整理了一下发髻,提起裙子朝着约定的地点疾步奔去。 约定的地方在行宫不远处、一片偏僻冷清却风景优美的山崖,这里的名字比风景更美——情人崖。 据说是踏青时节,彼此心仪的年轻男女会来此集会,所以得名。 山崖下胧川江水浩荡,春日夜晚的江景更是瑰丽夺目。 卫洵早早就在崖上等她。 晚风吹动他暗红色的锦袍,他长身玉立在皓月清辉和江水流光之间,风姿清俊而优雅。 月亮升起来了,一袭红纱踏碎月光闯入他视线。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连呼吸也屏住。 红衣翩翩,回风婉转。 沉香起初还害羞,直到瞧见他表情后,心里才舒了一口气。 尽管他并不像她预想的那般欢欣,但她能读出他眼底的爱意。 她提起裙摆,笑意盈盈朝他奔来。风吹起红纱上的绣纹,赤金色的海棠花栩栩如生。 他朝她伸出了手。 月光温柔,春风如水。 她的小手落入他掌心,软软的,带着彼此熟悉的温暖。 他拉起她来到崖边,月光照亮了他认真的表情。 她满心期待地等着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却看到他脸上闪过一抹决绝之色。 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你怎么苦着一张脸,哪有人成亲这副表情!”她想触碰他脸颊,却被他按住了小手。 “沉香,你听我说……”他眼底亮晶晶的,好像有泪光闪烁其中:“山长水远,天高海阔,我自知不能同你朝朝暮暮,但求你从此平平安安。” 沉香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 分卷阅读106 不明白?” 他动了动唇,不知说了句什么。沉香还未来得及听清,脚下蓦地一空,被他用力推下了山崖。 山崖很高很高,乱石嶙峋。崖下是滚滚的江水,江水浩荡东流,于尽头处汇入大海。 夜风的呼啸像情人的呜咽。 女子小小的身影在风中坠落,像折断的花枝。 她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 他竟然,把她推下山崖? 涛声滚滚,风声烈烈。连最后一声呼唤都没有留下,她无声无息地沉入江水的激流中。 悬崖之上,江月依旧,流光似水。 望着那抹红色身影消失在湍流中,卫洵捂住脸,单腿跪倒在悬崖上,一行温热的眼泪从指缝中流出。 风停了,树枝停止了颤动,这个月夜,安静得只剩一个男人咬着唇几乎窒息的哭声。 夜里的海水冰冷刺骨。 双腿再也无法化作鱼尾,只能任由身体不受控制地沉入海底。 黑色的海水中,鲜红的裙裾像死亡之花一般舒展盛放。 她输了。 当从他将她推落悬崖的一刻,当爱意化为背叛那一刻,她就彻彻底底的输了。 天真啊,她竟然还以为,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传说中那个禁忌的誓约。 她忽然明白了,山崖上她没听清的那句话——对不起。 他在对她说对不起。 从头到尾,她想要的都不是这三个字啊! 承认吧,她输了。 现在,只要等黎明的第一丝曙光穿过海水,照射到她身上,她便会和誓约中所说的,化为泡沫。 和心脏传来的疼痛相比,死亡,似乎也不是多么可怕一件事。 她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想做。 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等待命运最后一刻的到来。 沐兰江、冷泉镇、禹川城,人间夜空的花火,她在下雪天堆过的雪人,春夏之交绚烂至极的海棠花…… 一帧帧画面从脑海中忽闪而过,像是临别前最后一次再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上眼,绝望地吐出胸腔中最后一口气。 眼前忽然一道亮光闪过。 沉香睁开眼,却见一道阴影从水底深处游来,身上裹挟着幽绿色的光。 他游近了,从黑暗中露出那张她曾经熟悉、惧怕的面孔。 沧澜。 “你背弃了与我的婚约,现在,你也被他人背弃。”他像幽灵一样漂浮在她眼前,冷漠的声音隔着水波传来。 沉香悲极反笑,原来这不是临死前的幻觉呀。 黑海距此千里之遥,他特地大老远跑来嘲笑她? 她扭过头不想看他,下一瞬腰上却一紧。 沧澜带着她从深水处游上了水面上的礁石。 破水而出的瞬间,她剧烈地咳嗽着吐出胸腔被灌满的海水,大口呼吸着陆地的空气。 “没想到,还是被你找到了。”沉香看着他阴郁的面孔,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总是叫她畏惧。 “你的气息隐藏得很好,直到刚才,我才在附近感知到你。”没想到,他一过来,就见到她落下悬崖的情景。 果然没有叫他失望。 沉香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平时一直挂着不妖璧。今夜为了换上和嫁衣相配的同心珮,这才特地取了下来。 “你是来带我回去的?” 沧澜冷漠地摇头:“你现在这副样子,我才不要。” 本来就是为了繁衍后代才与东海人鱼族定下的婚约,如今沉香不人不鱼的样子,对他半点用处都没有。 沉香低头自嘲苦涩笑了,那他千里迢迢赶来,大概只剩下一个意图——亲眼看看自己变成泡沫的样子。 沧澜仿佛读懂她所想,冷笑道:“你不会变成泡沫。” 他抬起手,幽绿色的光从手心盛放,落在她身上,渗入皮肤里。 “你对我下了什么咒语?”沉香浑身一个冷战,惊恐地看着他施法,后退撞上身后的石壁。 沧澜不答,他手心放出的绿光越来越亮,最后到了她无法睁眼直视的地步。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眼睛处传来,与之而来的是她撕心裂肺地一声凄厉惨叫。 捂着眼睛,血从指缝流出来。 再睁眼,两行鲜血从眼角流出,满世界都是血色。 “你对我做了什么?”沉香低吼着后退,身体抵在石壁上,退无可退。 “同类一场,我最后送你一样礼物。”沧澜冰冷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感情:“这双七彩琉璃目,足以摄人心魄,你可以凭借它,好好在人间活下去。” “什么?” “因为你的愚蠢,黑海人鱼族近百年都不会再有后代。我要留你一条性命,这样,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族人为 分卷阅读107 此付出的代价。” 沉香摇着头,像被逼到墙角的刺猬,红着眼崩溃嘶哑道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任性,你不能对我的族人下手!你不能!” 她几乎用尽了剩余的所有力气说完这句话。 在昏迷之前,她看到沧澜冷笑着,一步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司天台的地牢 沉香醒来时候,已经被扔到了岸上。 沧澜到底要对她做什么? 她扶着额头忍着疼痛睁开眼,身边早已不见沧澜的身影。 天色灰蒙蒙的,黎明的曙光划过地平线,借着微光,她看到几个大汉朝她走来。 “把她捆上马车,我们回京。”一个似曾相识的低哑女声响起。 女人身侧的马车上刻着六芒星徽章,沉香一瞬间想到了当年在禹州城遇到过的旧人——左使青音。 来不及看清那女人的脸,沉香被几个大汉捆了个结实扔进马车里。 三日后。 司天台巍峨的宫殿之下,一条暗道蜿蜒盘旋而下,越往下越阴森,周围暗青色的砖墙渗出寒冷的水珠。 每隔十米亮着火把,此处浓密的黑暗却像一只兽,吞没了仅有的火光。 昏暗的光线里,站着一排面无表情的侍卫——他们曾是负责镇守皇城、骁勇善战的卫兵,死后尸身被司天台秘密掘出,用极其阴毒的傀儡术操纵着,在这座不见日光的地牢里,继续履行护卫的职责。 沉香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牢房四周围都是铁栅栏,栅栏外的傀儡侍卫一动不动,面目森然。 “喀嗒”一声,锁链被打开,一双黑色锦靴出现在沉香眼前。 沉香抬头,对上青音冰冷倨傲的视线。 “又见面了。”上一次还是一年前,在禹川城的时候。青音居高临下嘲讽道:“从前没有怀疑过你身份,倒不觉得你可疑。现在知道了你的真面目,只觉得你可笑。” 沉香不语。 青音蹲下身,两指抬起她下巴打量,像欣赏一件作品一般,兴致颇高:“你以人鱼的半神之身尚且留不住一个男人的心,你现在这副样子,哼?” 青音继续挖苦她:“你看上谁不好,偏偏是卫洵?” 沉香听到那两个字,那一夜被推下山崖的画面又一次闪过脑海,胸口霎时泛起锥心之痛,她蓦然低下头,不让青音发现涌到眼眶的泪水。 “他曾经在司天台待过,论辈分算我师弟。偏偏他一心扑在术法上,一点不把司天台的规矩放在眼里。” 青音平静地叙述着几桩旧事,包括卫洵如何忤逆上师被逐出司天台,而三皇子瑜王偏偏又给了卫洵重新立功崭露头角的机会,最后才有了摘星阁的另立门户。 “卫洵那样一个男人,是不会栽在女人身上的。你痴心错付,实属活该。”青音仰头笑了起来。 沉香本来就害怕听到卫洵的名字,偏偏青音嘴里一桩桩一件件都不离他。 她咬着唇摇头:“别再说了。” 青音腕上用力,强迫沉香抬起头,“呵,这就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你这么伤心难过,他不还照样当他的国师?今日早朝我远远看到他了。啧啧啧,年少有为,意气风发。” 和年轻国师相比,同样站在朝上的幽禅上师脸色可就难看多了。 沉香沉浸在悲伤中情绪起伏剧烈。青音冷眼看着,继续在她心上的伤口撒上最后一把盐:“你以为他心里会有半分记挂着你?天真!既是露水姻缘,你就应当做好被弃之如敝屐的觉悟。他自会有他的锦绣前程,你不过是被他玩弄过的女人罢了。” 青音的一言一语像利刃般割在沉香心底伤口上,一刀结着一刀,她终于难以遏制地抽泣起来,滚烫的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苍白的面庞,连身体随着哭泣一下下打着冷战。 青音很满意地看着她情绪崩溃。 她手中抽出一柄雪亮小刀,刀刃如寒冰一般贴着沉香手腕划过,鲜红色血顺着雪白的手腕滑落。 沉香痛哭中抬起头,却见青音将一枚水晶般剔透的小虫放在她手腕的伤口上,小虫顺着血流没入皮肉,没了踪影。 “你现在被情绪冲昏了头,血气奔涌得厉害,正是下蛊的好时机。”青音收回刀,“这叫真言蛊,是司天台专门用来审问犯人的。” 沉香抹掉眼泪,“你和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下蛊?” 青音冷笑,“你以为我真关心你和卫洵那点破事?”来吧,让她试一试这枚蛊虫的效果,“说,你的名字!” 沉香几乎来不及犹豫,“沉香”二字已经滚出了喉头。 “东海人鱼族的巢穴在哪里?” 沉香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抿着嘴别过头,但“谪仙岛”三个字下一瞬还是从唇边吐出。 “哦?”青音飞快记下了这个地名,“谪仙岛在陆地那个方位?” “从东海郡通天崖出发,沿东南方向走八十九海里……”沉香控制不 分卷阅读108 住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出巢穴的位置。 青音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你知道了位置也没用,谪仙岛四面都有结界,人类的船只是进不来的。”沉香虽然不懂青音为什么要知道东海人鱼族巢穴的位置,但她知道这背后不会有什么好目的。 青音无所谓地一笑:“结界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沧澜告诉了我破解的方法。” 沉香红着眼,“那他也知道谪仙岛的位置,你何必再兜一圈来问我?” “没办法,这也是沧澜嘱托的。”青音俯下身子,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从沉香后颈揪住她头发,逼她与自己对视:“他说这么重要的情报,一定要从你嘴里亲口问出才有意义。他还要我留你一条命,直到你亲眼看到东海人鱼族覆灭的那一日。” “沧澜……” “比起那个男人,我也宁愿选择卫洵。”回忆起那条人鱼阴森无情、时时透露着危险气息的面容,青音倒觉得卫洵师弟更俊朗可爱一点。 要不是奉了师父的命令,她才不愿意和沧澜打交道。 青音看着沉香渐渐失去焦距的双眼,忽而一笑,凑近:“最后一个问题,卫洵这个男人,你还爱他吗?” 真言蛊在体内撕咬得厉害,沉香咬着唇,含着泪,挣扎着不愿意开口回答,四肢百骸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 “没用的,真言蛊不会让你撒谎,老实说出答案,就不会痛了。” 鲜血从沉香紧咬的唇上渗出,她摇着头,宁愿把嘴唇咬破都不愿意开口。 空气中传来“噗嗤”一声,那是皮肉破裂的声音。 方才那只水晶小虫,从沉香手腕的伤口上爬出,落下,掉到地上化为青烟。 全身的疼痛一下消失了,她全身力气也一瞬间被抽光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厉害啊,连蛊虫都被逼出来了。青音有点心疼,“这一只真言蛊,价值百金。”早知道就不问她卫洵的问题了,反正自己也并非真的关心这个答案。 罢了,今天目的已经达到。 青音起身走出牢狱,重新锁上牢门的时候,一个绝妙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茂密的梧桐树下,一个身影飞快地穿过摘星阁回廊,她步履匆匆,迎面而来的弟子纷纷向她行礼。 她是目前阁中辈分最高的弟子,鹭鸶。 鹭鸶已经来到摘星阁五年了。 那时候卫洵刚被逐出司天台,在偌大的京城中无权无势,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心甘情愿追随他。 但卫洵就是有那样的能力——他说出的话另鹭鸶深信不疑,他做出的决定鹭鸶第一个冲上前拥护。 身为师弟的飞鸟,经常质疑鹭鸶师姐是不是暗地里爱慕着卫洵。 鹭鸶不承认也不否认,毕竟卫洵是跳脱于普通□□之外的人,爱慕不爱慕的,说得真俗。 沈家大小姐和师父很般配,都是两个冷面冷情的人。 他两若在一起,与其说是婚姻,倒不如说是联盟。 这种关系,让鹭鸶很安心。 几天前,失踪了大半个月的师父总算回来了,而且让鹭鸶高兴的是,沉香小师妹没有跟着回来。 鹭鸶不喜欢沉香,无端端的,就是不喜欢。 大约是沉香身上有着一丝不属于人类的气息,大约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大约是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鹭鸶隐隐约约猜测这半个月师父和沉香之间一定发生了一点什么事,以至于师父忍无可忍将沉香赶走了——这个结局真是皆大欢喜。 摘星阁终于又可以恢复沉香出现前的井然秩序了。 但另一边,鹭鸶也察觉到师父回来后的异常。 他变得比从前更冷漠疏远,话也说的少了。 昨日,他还吩咐她把很多东西处理了,里头包括沉香小师妹之前留下的字帖、房中的衣物、秦放飞鸟送给沉香的小摆件和小玩具、以及一套放在他书房的书。 鹭鸶二话不说就按照师父的意思落实执行去了,但最后书房那套古籍珍贵,她犹豫着没扔到柴房里烧毁,反而是偷偷带回房间看了一眼——都是上古至今和鲛人有关的记载。 这一天,鹭鸶接到另一项任务——去瑛王府送丹药。 竟然要身为首席大弟子的她亲自送丹药,而且还是瑛王府! 朝中瑛王、瑜王两大势力围绕着继承人的位置,多少暗流汹涌。 人人皆知摘星阁和瑜王一系关系匪浅。 鹭鸶深知这趟出门,瑛王府的人肯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要是能和师父商量商量,换个人去就好了。 卫洵已经换好朝服准备出门,临行前却被鹭鸶拦住,不露声色地皱起了眉。 鹭鸶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驿使抢先一步送信到门前,将信件递到卫洵手中。 卫洵看了一眼信封,“岳雪容?摘星阁中何时有这个人了,送错了。”依样退给了驿使。 分卷阅读109 站在旁边的鹭鸶脸一白。 “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卫洵回头问她。 鹭鸶有几分失神,支支吾吾没有开口。 卫洵没心思和她罗嗦,衣袖一拂离开了。 鹭鸶见他身影渐远,对刚才的驿使大哥开口道:“那封信给我吧,我就是岳雪容。” 岳雪容是她的本名,是她获得“鹭鸶”这个名字之前的本名。 师父,他应该是知道的,他从前还感慨过:“这么美的名字,和你很相称,真的要舍弃它,用我给的名字?” 鹭鸶垂下头叹了一口气,看来师父他早就忘了…… 可是,谁会以她的本名为收件人,寄出这一封信? 鹭鸶飞快拆开信封,里头只写了几个字:“六月八日午时一刻瑛王府后门”。 六月八日,正是今天。 到底什么人,竟然连她今日要去瑛王府都知道? 鹭鸶怀着一肚子好奇和惆怅,踏上了前往瑛王府送丹药的道路。 因爱生恨 瑛王府上上下下果然如预想中一样,没有给她半分好脸色,再加上大清早师父忘记了她本名一事刺激,鹭鸶整张脸铁青铁青的。 午时一刻,瑛王府后门,鹭鸶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暗暗咒骂着那个不守时的寄信人。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马车的帘子掀起,车里竟然是司天台的左使青音! 鹭鸶警惕地望着她。 青音笑得意味悠长:“别怕呀,我带你去见个人。” “谁?” “沉香。” 一丝慌乱从鹭鸶脸上闪过,“骗人,她怎么会在司天台?” 鹭鸶记得飞鸟在询问师父小师妹下落时,师父分明说让她离开了,去了一个离京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的确确就在司天台地牢里关着,怎么,你身为曾经的师姐,不来关心关心她?”青音特别强调了“地牢”二字。 鹭鸶果然上钩。 阴暗潮湿的地牢是司天台禁地,自然不会让鹭鸶亲眼看到。 再说了,鹭鸶也未必有胆量下去。 青音将鹭鸶引到后堂,简单吩咐了左右两句。不一会,暗室传来叩门声,青音放下窗户上的帷帐,将日光隔绝在外,这才缓缓打开了暗室的门。 两个傀儡护卫一左一右挟着沉香走了进来。 沉香已经被重新伺候梳洗过了,相比起刚进地牢时候的狼狈不堪,眼下齐整了许多。但关押多日后,她连眼都睁不开,一脸的苍白虚弱、气若游丝,不复鹭鸶记忆中的明丽鲜亮。 鹭鸶:“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青音笑,“我除了问了她几句话,别的可什么都没对她做。你倒是应该问她,卫洵对她做了什么。” 一袭红色嫁裙从青音手中抖开,“我见到她当日,她身着这身嫁衣从海里被捞起。” 听到“嫁衣”二字,鹭鸶瞳孔瞬间放大。 “很好奇吧,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青音唇边带着愈发幽深的笑意,走到沉香身前,一把拉开她衣襟。 沉香雪白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隐隐约约能看到前胸和颈上浅浅的暧昧印记。 “给她换衣服的时候,我在她身上看到好多这样的痕迹,你说,会是谁留下的?”青音的声音像一张蛛网,牢牢地把控住了鹭鸶的呼吸:“那段时日和沉香在一起的男人是谁,你比我清楚。所以,和她欢好的男人是谁,她要嫁的男人是谁,你应该心里有答案了吧?” “不可能!”鹭鸶喉咙深处爆发出愤怒的声音:“师父才不可能和她……” 简直令人作呕。 青音脸上依旧笑意迷离,“我知道你不会信,所以准备了这个。”青音抓起沉香不久前才受伤的手腕,拔出匕首一划,一颗熟悉的水晶小虫顺着匕首的利刃爬进沉香新的伤口中。 鹭鸶认出了虫子的身份:“真言蛊!” “正是。” 鹭鸶瞪着沉香左右的傀儡侍卫:“你的傀儡返魂术,还有你的真言蛊,这些都是本朝禁术,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你别说出去就得了。”青音对接下来的一切都成竹在胸。 蛊虫很快融入了沉香的血脉,和第一次被种下蛊虫不同,现在的沉香比当时更虚弱,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和思考,就回答了青音第一个问题——“你要和谁成亲?” “卫洵。” 青音满意地点点头。 第一回种蛊麻烦,还要她费半天口舌挑起沉香情绪,第二回有了先头的铺垫,简单多了。 鹭鸶厉声反驳了一句“放屁”,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在真言蛊的作用下,沉香不可能撒谎。 种种情绪在这位摘星阁大师姐的脸上反复着。 青音尤嫌不足:“睁开眼,告诉我,你和谁上过床。” 沉香 分卷阅读110 睁开眼,双目一片空洞:“卫洵。”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落在鹭鸶耳边,犹如平地惊起的炸雷。 “哈哈哈哈,我就说吧。”青音回过头对鹭鸶道:“这等床帏之事,我就不仔细探究了,你若有兴趣,可以亲自过来问一问。” 鹭鸶瞪着眼,满目赤红,眼底的恨意几乎奔涌而出。她走到沉香身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胸中千言万语化作手上一记耳光,凌厉地甩在沉香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贱人。”鹭鸶喉咙里吐出咒骂。 原本昏昏沉沉的沉香,被呼啸而来的一巴掌瞬间唤醒了神智,眼前涣散的景象一点点对焦,她缓缓看清了自己身前的女子:“鹭鸶师姐?” 滔天的嫉恨吞没了鹭鸶的理智,她举起另一只手还想补上一耳光,青音抓住她手腕,“得了得了,她现在可是我们司天台的犯人,你打坏了谁赔。” 青音瞟了一眼沉香惊诧的表情,转脸对她道:“你也别担心,这次只有鹭鸶一个人来,你心心念念的卫洵可不在。” 沉香早就知道鹭鸶师姐不喜欢自己,但她不明白为何青音要将鹭鸶师姐扯到自己的事情中。 青音似乎看破了她的想法:“你和卫洵才认识多久呀,睡也睡了,还要成亲?哈哈哈哈,凡是讲究个先来后到,你这般待遇,叫早早跟随在卫洵身边的鹭鸶大师姐心里怎么想?” 沉香明白了,青音正在谋划着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在策反鹭鸶。 果然,青音扶住几近崩溃的鹭鸶,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你这么多年来,在摘星阁兢兢业业,却叫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夺去了师父的宠爱。想一想,他竟然连你本名都忘了,真是无情啊。” 青音顿了顿:“不对,与其说她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倒不如说是不知从哪潜入陆地的人鱼。你应该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吧,不过都一样——你在你卫洵心里,连一条鱼都比不上。” 鹭鸶一手挥开青音,盛怒的面容近乎扭曲:“你闭嘴!” 青音怎么可能闭嘴,她再接再厉地煽风点火:“我不这么做,怎么能够让你认清楚你敬爱的师父真正的面目?这个有眼无珠的男人啊,竟然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人都辜负,你跟随他这么多年,就不会有一丁点难过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如站在我们这边,哪怕是叫他记恨也好,他这次绝对会记住你。”青音半眯了眼,露出猫一般狡黠的眼神:“好好考虑一下?” 鹭鸶没有回答,在一阵绝望的沉默过后,她红着眼睛转过身离开了。 青音没有拦她。 夏天的黄昏来得很慢,一缕橘色的日光穿过云霞落在鹭鸶身上,却半点温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几个弟子对她行礼,她视而不见,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庭前。 五年前,卫洵带着众人栽种下这片梧桐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日晴空澄澈,卫洵三两下挖开一个树坑,阳光照亮了他额上微微沁出一层细汗——他脸庞如同宝石一样的光彩耀眼、明亮璀璨。 他回头接过她递来的树苗,轻轻一笑,宛如清风舒朗,直□□雪消融。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形容的大概就是他吧。 他不谙男女之情也挺好,那她就可以像守护心头的白月光一样,至死不渝地追随着他。 可如今,那抹雪白明亮、一尘不染的身影,渐渐在她脑海中分崩离析、蒙尘消散。 鹭鸶一点点走向他的书房。 卫洵早就下朝回来了,此时正侧着身子坐在窗边,眉间聚拢着无法言说的愁绪。 鹭鸶飞鸟几个资历高的弟子,一直以来都有出入他书房的权利,所以卫洵对于鹭鸶的到来,并无意外。 鹭鸶想了想,像日常一样,将自己手头近来的工作一一向他汇报,包括丹房的库存、几个新人表现…… 卫洵淡淡地听着,手持书卷,一言不发,目光依然专注于窗外。 鹭鸶见他心不在焉,咬咬牙,岔开一语:“今日我见到沉香了。” 果然,那个名字打破了卫洵面色上的平静。他放下书卷,转过头望着她:“在哪里?” “在街上,从背影看过去真像啊,走上前才发现认错人了。”鹭鸶笑笑,掩饰心虚。 “是吗?”卫洵眼中思绪复杂,似乎有所期待,但最终又回归于理智,“我说过,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鹭鸶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脸上所有的微妙表情,都被鹭鸶看在眼底。 她讪讪一笑,告辞离开书房的时候,心里更确认了今日所听闻的一切—— 师父他心里,的确记挂着那个丫头。 是碍于鲛人和人类的种族藩篱,所以才止步于最后? 青音说得对,她五年来无怨无悔的追随,都抵不过他心里一条鱼。 所有和卫 分卷阅读111 洵所关联的月白风清、恬淡隽永的影像,这一瞬间在她脑海里潮水般被冲刷流走,只剩下黑不见底的嫉恨。 眼泪无声地滑过鹭鸶脸庞,下一瞬,她一把擦干眼泪,拽下写着“鹭鸶”二字的摘星阁腰牌,再也不回头地朝星夜下走去。 宫墙深深 摘星阁的鹭鸶走了,司天台多了一位岳司仪——这是从前风嚣右使的位置。 岳雪容正式投靠司天台之前,没有忘记抱走卫洵书房中关于人鱼的古籍记载,翻开厚重的书页,卫洵留在书本上字迹清隽的注释清晰可见。 幽禅上师对岳雪容的到来表示欢迎,毕竟她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最了解卫洵、最了解摘星阁的人。 是夜,司天台召集众弟子,设了好几桌酒菜,作为欢迎。 酒过三巡,青音邀请岳雪容到隔间密谈。 “师父对你带来的这些书籍很感兴趣。另外,眼下有一重任,不知岳司仪是否感兴趣。”青音推开桌上纸卷,一张地图赫然出现,地图右下方圈出了一块,标注写着“谪仙岛”。 青音娓娓道:“师父从瑛王府要来了一只船队,近日将沿着这条航道一路向谪仙岛出发。那里是东海人鱼的巢穴,四周围有人类无法靠近的结界,必须有一名神官跟随。” 岳雪容疑惑:“去她们的巢穴做什么?” “你一定没有认真研读那几卷古籍,人鱼全身上下都可入药,是研究不老仙丹的至宝。”青音唇边挽起一笑:“说到炼丹,整个皇城中谁能比你更了解?你就不想去看看?抓几条鲜活的人鱼回来作第一炉丹的药材?” “地牢里不是有一个现成的?” “别打她主意。她必须活着,活到眼睁睁看着自己族人覆灭的那一天。”这是司天台和沧澜的约定。 岳雪容明白了,这是要派她去作剿杀人鱼的先锋部队! “这样好的差事,我当然要去。”她痛快地接过青音递来的这卷地图。 “等等!”青音停下了手中动作,比了个“嘘”的嘴型,她转过身,作侧耳倾听状。 这是师父交代了一定要保密的事情,若是让司天台其他人听到了、泄露出去,可就麻烦了。 “怎么了?” 青音皱了皱眉,随后摆摆手,摇头:“没什么,大概是我听错了。” 刚才耳边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动静,大约是她的黑猫在捣蛋吧。 与此同时…… 一墙之隔的空房间里,沉香身体僵直地贴墙坐着,两只手紧紧捂住自己口鼻,避免被人察觉。 她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傀儡侍卫一个时辰前上锁用力过猛,把锁头拧坏了的话。 沉香从地牢另一条暗道走到地面,此时恰好司天台大部分人都到前厅宴饮去了,无人值守,没有人发现沉香的踪迹。 偏偏,她撞上了青音和鹭鸶这一场密谈。 隔壁两个女人三言两语,在她脑中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她终于明白了。 难怪要从她嘴里审问谪仙岛地址,难怪沧澜会将破解结界的方法告诉青音……原来他和司天台勾结在一起,是想借人类之手,将东海人鱼一族捕猎殆尽! 竟然丧心病狂到使出这种手段,果然是沧澜这家伙睚眦必报的秉性。 她怎么可能让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她既然知道了,就必须给族人通风报信,就必须做点什么…… 沉香等到隔壁房间二人都离去,悄悄溜出了宫殿外。 绕过有当值弟子把守的地方,她最后来到望月台前。 司天台是皇宫中一片单独僻出属于幽禅上师的宫阙,望月台下就是普通的宫城,如果能够逃到高台底下,就能避开司天台的人。 但是望月台有十几米高,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去惊动卫兵。 沉香略略胆怯探头打量了一下望月台的高度,再回头看了一眼司天台宫殿的方向。 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抓过望月台边缘一根长势茁壮的藤蔓,抓紧了,借着藤蔓的力一点点往下攀。 确定藤蔓足够结实后,她加快了往下攀爬的脚步。 就快落地前,她听到望月台上方传来急促的人声,各种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四处亮起火把——看来,青音应该发现了,现在正派出卫兵搜寻自己。 沉香猛一松手,飞快落到地上,身影被掩盖在灌木中。 高台上,几个卫兵探头搜查,只看到一根空悬在风中晃悠的藤蔓。 “速去回禀左使,犯人可能从望月台逃出去了。” 沉香猫着身子飞快穿过灌木丛,猛然冲到了树丛尽头。 一群华服盛装、怀抱乐器的女子从官道上经过。 跟在众女子后头的执事嬷嬷耳根一动,察觉到灌木丛边的动静。嬷嬷单独离开队伍,走了过来,拨开灌木枝叶,视线与沉香对了个正着。 这位宫廷嬷 分卷阅读112 嬷约莫三四十年纪,发髻高耸,裙钗工整,看上去身份不低,她用警觉审视的眼光盯着沉香:“你是哪个宫的?躲在这里做什么?” 沉香听到不远处有司天台卫兵朝这边奔来的脚步声,心中急迫不已,她恳切而认真地望着这位嬷嬷:“求求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她墨漆的瞳仁在夜色中闪烁着催动人心的迷离华彩,变幻出七彩炫目的光泽。 执事嬷嬷有一瞬间恍惚迷失在她的眼眸里。 “好,我带你走。”嬷嬷竟然像被催眠了一样,听话地点点头,一边讷讷答道,一边拉过了沉香的手。 沉香紧跟在她身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刚才她是用这双眼睛催眠了这位嬷嬷?这就是沧澜先前说要送她的,七彩琉璃目? 执事嬷嬷将沉香带到舞女队伍中,沉香一路低着头,躲过了前头搜查的司天台卫兵。 这位嬷嬷是皇宫中掌管教坊的秋嬷嬷,今夜本来带着教坊众人到宫中赴宴助兴,眼下刚好散席,她领着众人回教坊,路上就遇到了这个神秘女子。 从望月台下走回教坊这几百步的距离,秋嬷嬷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鬼使神差的,做出了将一个陌生女子带回来的事情! 沉香一路随着秋嬷嬷来到教坊中,其他人纷纷行礼告退四散回房,她依旧跟在秋嬷嬷身后。 秋嬷嬷款款在房中坐定,稍微恢复了些许神智,她目光如炬:“好了,这里是我的房间,眼下也没有外人,你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何偏偏找上我。” 沉香脑中思绪转了一圈。 这个宫人与她非亲非故,若是知道自己从司天台逃跑的真相,一定会把自己供出去…… 沉香目光飞快逡巡周围,最后落在架子上一座小巧的剪纸画屏上,心下飞快有了主意。 “我是从南边橘州玉檀山过来的……”那种剪纸刀法是玉檀山独有的,这位嬷嬷将剪纸画屏摆在房间内里位置,想来是有特别意义——比如说是关系特殊之人所赠。沉香心中如此猜测。 “玉檀山!”秋嬷嬷果然脸色一变,起身掩上房门,“谁叫你来的?” “是他告诉我,进了皇宫就能找到你。”沉香捕捉到秋嬷嬷前一刹那的神色,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答道。这个“他”到底是谁,她也没想好,姑且先看这位嬷嬷反应。 秋嬷嬷愕然,眉宇沉沉陷入深思。 她是玉檀山秋氏一族的幺女,豆蔻之年初初入宫。琴艺卓绝,伶俐温顺,于瑞隆三年被封为执事嬷嬷,执掌内苑教坊。 入宫之前她也有一段少女□□,偏偏一入宫墙深似海,再也无缘与故人相见。所幸音书未断绝,一封封信件寄托着她飘摇于宫墙外天空的沉重思念。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欧阳先生还认不认得她, 前头几封来信中,欧阳先生隐约提到有一侄女痛失双亲,询问她有无京中友人可以拜托照顾。 莫非,就是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女孩? 秋嬷嬷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送到沉香面前,眼中怅然:“我离开玉檀山很久了,欧阳他雨天腿疼的毛病,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原来嬷嬷心里第一个联想到的人叫欧阳?旧情人吗……沉香正犹豫着怎么接话,秋嬷嬷又开口道:“算了,那老家伙腿脚好不好关我屁事,倒是他这脑子,一如既往糊涂!” 皇宫禁苑这种地方,贸贸然就让自己侄女跑进来了?万一被别人发现,这宫墙里又要多折一条人命。 “大侄女你也是的,欧阳他乱出主意,你也胆大妄为跟着胡闹!”秋嬷嬷嘴里责备着,语气却多了几分关切。 沉香心想原来是把自己认成侄女了?这样将错就错也挺好,至少她眼下是安全了。 “我本来只想在京中找户实诚人家安置照顾你,你现在孤身跑到我这教坊里头是什么意思?宫廷的教坊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别以为跟我有亲戚关系就能留下来。”秋嬷嬷瞪着沉香,面露困扰之色。 她环着手臂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最后走到一旁取出一把琴:“不过呢,既然欧阳他敢让你来教坊找我,想来是教过你两手的。你弹吧,我听听。” 弹琴? 沉香应了一声“好”,手指缓缓放在弦上。 上一次抚琴,还是在落月宫的时候,卫洵手把手地教她弹《清秋月》。 曲调还是她记忆中的那番曲调,只是弹琴的心境和当时截然不同了。 伶伶淙淙的琴音从沉香指尖流淌而出,悠然的曲调中带着无言的哀伤。 秋嬷嬷默默听了一会,点点头:“尚可。”虽然和她记忆中欧阳所教授的风格不太相同,但这丫头的水平只要略加指点练习,留在宫中绰绰有余。 “哎呀!差点忘了问你姓名。”秋嬷嬷一拍大腿,“之前信中说你叫阿珠还是阿霞来着?”她非常嫌弃地摆摆手:“乡下人不懂得起名字,以后你就叫……” 秋嬷嬷打量着沉香 分卷阅读113 昳丽的容颜,目光落在墙上的寒梅落霞图上。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疏影?暗香?这两个名字都不错,和这漂亮丫头也相配。 秋嬷嬷想了想,“疏影太寡淡伤感,干脆你就叫暗香好了,明日我会吩咐下人在名册上登记好你的信息。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在教坊待着,千万别仗着我是你姑母就肆意妄为。不许给我丢脸,更不许给欧阳先生丢脸!” 沉香点点头不说话。 于是,就这般阴差阳错的,她作为“暗香”在教坊的生活,开始了。 秋嬷嬷说得对,宫廷的教坊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对于她这种亟需□□的新人,从早到晚都有师傅盯着,一个音一个调地学习,把宫中最常用的几首曲目给熟悉了。 某天,一位姓唐的琴师也不知动了什么歪脑筋,借着课上指点沉香弹琴的契机,上下其手吃豆腐。 课室中其他人见了,倒也见怪不怪。大家都听闻过唐师傅好色猥琐的名声,眼下教坊中忽然多了这么个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女子,发生点什么真是太正常了。 反感归反感,但唐师傅品阶到底在普通乐工之上,大多数人咬咬牙忍到下课结束就算了。 察觉到对方在自己身上的流连游移,沉香当即停下演奏,不动声色推开唐乐师那只咸猪手,抬起头逼视着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狠狠说道:“滚开,不要再靠近我。” 哟,这个小姑娘还敢反抗?唐师傅本应发火的,偏偏被这个女人那双墨漆幽深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像中了邪一样,大脑根本无法思考。 唐师傅发怒的话语哽在喉头说不出去,手和脚也不受控制。最终大家只瞧见唐乐师木然地起身,乖巧滚开了。 这是沉香第二次使用这双眼睛的力量。 沧澜说得对,有这双七彩琉璃目,在人间行走方便不少。 从情人崖坠落之后,她这副身体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低头就能看到手腕上几天前被青音割破种下真言蛊的伤痕。 不仅是自愈能力变弱了,她现如今连月光的能量也无法感知吸收,原先可以看清鬼魂甚至吸食魂魄的本能,也随之消失。 她原先收放自如的鱼尾巴,更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复原。 她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人类。 以这副人类的躯壳,她要如何告诉千里之外的族人危险将至? 哪怕人坐在教坊里,她仍然时时刻刻没有忘记司天台那夜青音和鹭鸶的对话。 这个时候,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或许可以帮上她忙的人。 她走后的新年 皇城上空总是盘桓着一群雪白的鸽子,鸽群的身影飞过湛蓝的天际,飞过秋日园林的烈烈红枫之后,又飞过了冬雪皑皑的白色屋檐。 今晚是小年夜,一部分路程远的亲王、都尉提早回到皇城入宫述职,老皇帝早已在昭阳殿中备好酒席。 殿外滴水成冰,雪风呼啸。 殿内熏风香暖,觥筹交错。 秦放也在宾客之列。 他并不喜欢这种交际逢迎的场合,草草喝了几杯之后,瞅了个机会起身离席,走到殿外栏杆吹吹风醒酒。 他望着风雪弥漫的夜空,百无聊赖把玩着佩剑上的剑穗。 不少人都知道他与卫国师私交甚好,宴席上端着酒杯凑上来,就为了拜托他能安排自己和卫国师见上一面。 落魄的人渴望显贵,显贵的人渴望更显贵,显贵得不行的人则渴望趋吉避凶——大家都关心着新的一年运势如何,关心着接下来如何破解厄运、掌控吉凶。 欲壑难填,所以摘星阁一到年底都会被这些权贵们踏破门槛。 卫洵这家伙,肯定预料到今晚的阵势,所以又找了借口不来,他还真是狡猾。 秦放轻轻摩挲着剑穗上那块光洁的玉佩。 那是沉香消失前留给自己的礼物——自从她走之后,卫洵嘴上不说,但眼角眉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怅然、失落,是骗不了他的。 他试着关怀过卫洵几次,卫洵都否认,一口咬定是他看错了,还信誓旦旦地说:“我把她送走,帮她避过一场灾祸。这么皆大欢喜的结果,有什么好难过的。” 皆大欢喜?卫洵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可一点都不欢喜,古井无波像个入定的老僧。 秦放开始怀念那个眉眼生动、天真妩媚的女子——至少有她在的时候,卫洵看起来更有烟火气一点。 叹了口气,秦放转身回到殿中,刚要坐下,却发现自己搁在座位旁的头盔里多了一封信笺。 四下张望了一圈,莫非是哪个大胆的宫娥暗递情书? 听说卫洵从前经常遇上这种事,没想到今天自己也遇到了。 秦放笑笑,拆开信笺,下一瞬间笑容僵在脸上。 “司天台意图出海捕猎人鱼,请无论如何阻止她们!” 信纸上只写了这么短短一句 分卷阅读114 话。 秦放震惊起身,拉过邻座的人:“方才谁来过我这里?” “曹尚书他们几个敬酒时都来过……” “有没有女人?” “女眷都在后厅呢,怎么可能跑到前头来。” 秦放径直走向负责斟酒布菜的宫女:“你们方才谁来过我座位?” 那几个宫女见秦放面色不善,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纷纷放下酒壶菜盘,话未开口人就先跪下了:“我们都去过大人的座位,人多手杂的,做错了什么还望大人恕罪!” 秦放凑近了,一一打量她们。 这几个宫女怯生生的,生怕惹恼了贵人。 须臾,秦放叹了口气离开了。 不是她。 他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后厅,座上皆是京华贵妇,衣香鬓影,却不见她。 年轻的右将军默默站在那里,握着酒杯,身影孤单而惆怅。 小朱雀来到人间已经大半年光景,第一次见到冬天下雪的它高兴得跳进雪中打滚,最后带着一身冰渣子回屋,被大白猫一顿嫌弃。 这半年时间,小朱雀长势喜人,飞鸟给她称了几次体重后,心想照着势头再喂下去,很快就能出栏了,于是赶紧吩咐厨房减少了小朱雀每日肉量的供应。 小朱雀对伙食的变化深表不满,但这并不影响它出落成一只气度高贵、羽翼丰满的雌鸟。 阁中有鸟初长成,引来周边不少雄鸟垂涎,明明还没到春天发情的日子,就有雄老鹰、雄斑鸠、雄乌鸦竞相上门,亮翅盘旋、引吭高歌……各自献起了殷勤。 大白猫一脸冷漠地守在小朱雀身边。 但凡有不长眼的雄鸟敢凑近小朱雀,大白猫嗞着牙、亮出猫爪就朝对方扑过去。 众雄鸟妞没泡着,平白吓掉一地鸟羽。 大白猫这种护食行为固然感人,但也间接增加了飞鸟打扫庭院的工作量。 小朱雀是个情谊深厚的家伙,那么多雄鸟招摇过市,它眼里只有大白猫。 飞鸟扶着扫帚,站在台阶前看这一猫一鸟扑腾玩闹的身影,露出老母亲慈祥的笑容。他刚笑到一半,却见对面卫洵书房的窗户迎风大开着,卫洵白衣如雪,临窗而立,似乎也看向这边。 “师父?”飞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天冷了,您站在这吹风小心受寒。” 卫洵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一猫一鸟身上。 如果沉香还在,她看到这个画面会怎么想? 那丫头,肯定会以小朱雀和大白猫为例,现身说法,鼓励他也来一段轰轰烈烈的跨越种族的恋情。 他几乎都能想象出她说出这种话时一脸理所当然、不容反驳的模样。 那样天真明丽的女子,不会再有了。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很平静,沈家小姐依旧上门一起吃年夜饭,卫洵照例给所有留守的弟子准备了红包。 鹭鸶的离开虽然也曾引起摘星阁众人的猜测,但卫洵只是听闻消息的最初愣了一下,随即再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鹭鸶临走前,卫洵本来交代了她全权处理沉香留下来的房间。 他其实也可以将这件事交给飞鸟,但飞鸟肯定会缠着他问小师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他害怕回答这些问题,也怕提及她的名字。在他亲手将她推下山崖的那一刻起,也在自己心里刺下了伤疤。 鹭鸶一走,没人负责处理沉香遗留的事物。 飞鸟自然不舍得清空小师妹房间,每隔几日就打扫一趟,一切宛如她还在时的模样。卫洵没再说什么,飞鸟就当做是师父也默认了自己的做法。 相比起上一年大家在庭院里打雪仗的热闹,这一个新年平淡了许多。 年夜饭照例领红包的时候,飞鸟留心到盘子里剩余了一个。 最后师父悄悄将那个红包收起来了,没有给任何人。 几天后,在收拾师父书房的时候,飞鸟无意间又瞧见了这个红包。这一次,他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打开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对鱼鳞形状的宝石耳钉,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闪耀着华贵夺目的幽绿。 飞鸟一边将犯罪现场还原,一边在心里哼哼:肯定是偷偷留给小师妹的,还骗他们说小师妹不会回来了,师父不老实! 师父莫非和小师妹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小师妹真的被送走了?还是被师父金屋藏娇藏起来了? 飞鸟憋在心里的各种猜忌念头还来不及一一证实,就迎来了新年过后摘星阁最重要的一件事——为新一年春祭做准备。 为了春祭,宫里头特地送来了新制的国师袍服,庄重的玄色锦缎上绣着赤金暗纹,墨玉发冠上更是精致地雕刻出国师才能用的玄鸟图案。 入宫前,飞鸟小心翼翼替师父换上这身宫袍。 和白衣时候相比,镜子里这个师父更加肃穆,他端着一 分卷阅读115 副不苟言笑的脸,就这样不声不响扫过来看你一眼,眼里好像含着一层薄冰。 这次大典,卫洵要将小朱雀也一同带去。 八十名被选中参加祭典的摘星阁弟子,手持礼器跟在卫洵后头。秦放领着金吾卫一左一右护送着这群神官。 从宫门望去,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可见本次祭典的规格。 秦放心里还搁着小年夜宴席上收到信笺的事,他心事重重地领着众人朝举办祭典的大殿行进,忽然眼角一抹红影闪过。 原来是小朱雀擅自离开队伍,扑棱着翅膀朝着另一个方向飞跑了。 卫洵脚下一顿,停下来,抬头望着天空那只红色的背影。 他本想用术法将它唤回,手举起一半,却又收回。 “它长大了,有自己的脾气。罢了,随它去吧,不要耽误了时辰。” 淡淡扔下这句话,他再也不看向朱雀,目不斜视朝宫道深处走去。 与小朱雀的重逢 潮音庭是教坊乐工们日常排练曲目的地方。 此地四面环水,假山玲珑,绿树掩映。清风徐来,水波微微一漾,将丝竹之声回荡到很远的地方。 这里本来是专供雅乐班子排练演奏的地方,今日恰逢大典,演奏雅乐的乐工们早早就去了司天台,因此演奏俗乐的乐工们才有机会借用这处场地。 沉香不经意一瞥,她瞧见了不远处假山上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红色鸟儿。 这一身招摇的羽毛,这一脸傲气的神采,竟然是小朱雀? 小朱雀也侧着头在打量她,一人一鸟视线对上,它兴奋地扇动起翅膀。 这么惹眼的红色,很容易就被人发现。 刚好接下来一阕乐曲不需要沉香弹奏,趁着其他乐工全情投入排练的间隙,她赶紧朝小朱雀使了个眼色,手指悄悄朝着假山底下指了指,无声地比了一个“等我”的口型。 小朱雀明白了她的意思,抖开翅膀飞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去了。 如坐针毡地熬到排练结束,沉香跟着潮音庭众人一起起身离开,走到一半,她假装有东西落在座位上,辞别了其他人,偷偷折返到假山一角。 小朱雀等她的时间里也没闲着,假山底下不时有游鱼从她身下游过,她低下头一啄一个准,吓得满池子锦鲤乱窜。 沉香走近她身侧,小朱雀这才抬起头。 它像从前一样,仰起脖子向她讨要抚摸。 沉香笑了,鼻子微微一酸。这么久不见,这鸟儿竟长大了许多,见面就撒娇的性子一点都没变。 她温柔将鸟儿揽入怀中,以指为梳,如从前一般给小朱雀顺毛。 “飞鸟师兄对你一定非常好,把你喂得膘肥体壮的……” 小朱雀“咯咯”点头。那是,飞鸟鞍前马后把她这尊鸟儿伺候得可舒服了。 “春天又来了,没去欺负院里其他鸟儿吧?最近又调皮捣蛋了吗?大白猫有没有每天没你玩儿?”沉香像与女儿失散多年重新相认的老母亲一样,关怀备至、絮絮叨叨问着小朱雀一连串问题。 小朱雀一一点头,表示自己小日子滋润的很。末了,她忽然抬起翅膀覆在她脸颊两侧,像用手捧住沉香脸蛋一样,发出一串难过的叫声。 沉香听明白了小朱雀的意思。 小朱雀问沉香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要她了。 “我才没有不要你……”沉香抬手擦去眼角一滴眼泪:“是卫洵不要我了。你要怪,就怪他去。” 小朱雀摇摇小脑袋,表示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咕咕”叫唤了几声。 它在追问卫洵为什么不要她了。 “大概,是因为我给他麻烦了?或者他不喜欢我,所以才把我赶走了……”沉香努力不去触碰心底一直隐藏压抑的悲伤,尽量在小朱雀面前表现出重逢的喜悦:“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没什么好追究的。我现在看到你长大了,真的很开心!” 小朱雀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望着她,见她不像说谎的样子。 人类的事情太复杂,它暂时还读不懂沉香眼中那种沉重伤痛的情绪,它只关心一个问题:我下次什么时候可以过来找你玩? 沉香为难地蹙眉,拒绝它吗?明明才刚刚相见,明明自己心里也记挂着这只鸟儿。但这宫廷禁苑不比其他地方,这么惹眼一只鸟儿若是被旁人看到了,肯定会传出去。 而且,还有一点,她不想让卫洵知道自己在这里。 万一他知道了,她怕他来找她。 也更怕,他明知自己在此,却不来找她…… “这样吧,卫洵他出门早朝的时候,你可以偷偷地飞过来,我会在这片湖对面的亭子下等你。但是你回去路上千万千万别被人看见了,尤其不能被卫洵发现。否则啊,你可能以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沉香一字一句叮嘱着小朱雀。 小朱雀乖巧地点头,表示明白。 依偎在沉香怀中享受了一阵久违的爱抚 分卷阅读116 ,小朱雀喉咙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果然经历过这么多人,还是她的手法最舒服。 一人一鸟躲在假山下温存了许久。 闲庭花落,游鱼无声。 直到远方传来典礼结束的钟声,沉香才回过神来,赶紧哄小朱雀回去。 小朱雀恋恋不舍告别了沉香,振翅一跃飞上了宫墙。 红色的身影轻盈地翻过宫墙、飞过屋檐、掠过宫道……最后回到了刚刚完成典礼,准备打道回府的卫洵等人身边。 秦放面色欢喜:“到哪里玩了这么久,现在才回来?不过,还懂得在你主人出宫之前找回来,小脑袋瓜挺聪明啊。” 小朱雀扭头对着另一边,不搭理他。 秦放讨了个没趣,卫洵冷冷扔给他一个“我早就说过的眼神。” 秦放小声吐槽:“你怎么永远都是这么一本正经、不解风情。鸟儿飞了也不追,惦记那丫头却还是要送她走……” “过去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卫洵冷漠应答。 宫道迎面走来几位身份显赫的亲王,见到国师纷纷行礼。卫洵也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施施然向对方回礼。 秦放注视着卫洵的背影,他真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位曾经的挚友了。 几片宫墙之外,从祭祀大典返回教坊的路上。 “我终于见到国师大人真容了,比画像上的还要俊美。” “从前总觉得他最适合穿白色,风流飘逸。今天第一次见他穿玄色的礼服,竟然更有一番风致。” 祭典结束后,雅乐班子的姑娘们一回到教坊就叽叽喳喳没有停过嘴。 雅乐班子和俗乐不同,她们在宫中能够出场的机会更少,难得出去一趟,对于外头的事物充满了倾诉交流的兴趣。 许久,一位年长的乐师注意坐在教室角落调弦的沉香。 “咦,香儿你怎么还没回去?”女乐师走过来,拾起沉香身旁的谱子:“《相思子》?你好像练很久了,还是弹不好吗?” 沉香接过乐谱,赧然一笑:“秋嬷嬷说还欠火候,让我多练练。” 女乐师也笑了:“此曲讲究琴意相通。可是咱们深锁在教坊里,上哪领会男女相思的滋味去?” 一位男乐师抱着箜篌走过来,戏谑道:“要不是嬷嬷不许我们内部交往过密,我倒是很乐意教一教香儿什么叫男女相思之情。” 女乐师瞟他一眼,毫不客气道:“得了吧你,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早就不拿你当男人了。” “什么意思,莫非本公子长得不够好看?” 女乐师和他关系不错,朗然道:“这位公子你的长相介于好看和难看之间。” “啊?” “好难看。” 男乐师不服气:“你都不知道多少小宫女暗恋我!今天祭典的时候偷瞄过鄙人的,至少有五个!” “暗恋你?”女乐师笑了:“人家偷瞄的是卫国师。那位国师珠玉在前,哪有轮得到你被暗恋的份儿。” 两人嬉笑了半天,男乐师一回头:“咦,香儿呢?” “都怪你,你一说话就把人家吓跑了。” 教室门外的长廊边,沉香抱着琴站在檐下,微风吹起她松松挽起的秀发,露出额发下微微发红的眼眶。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小朱雀忽然出现,以及卫洵的名字一遍遍被旁人提起。 她一直刻意去回避的过去、一直努力不去想起的画面、一直咬牙想要躲开的回忆——一切都如潮水一样,裹挟着她的思绪,带着无尽哀伤奔涌而出。 宫外,摘星阁。 飞鸟推门进来打小报告:“师父,小朱雀闹脾气了,不肯吃饭。” 房中,卫洵刚刚换下常服,一头黑发随意散落,落拓而优雅。 飞鸟未料到师父正在更衣,自觉地闭嘴转身带上门滚了出去。 过了一会,房门打开了,卫洵走了出来:“朱雀躲哪去了?” 飞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师父的神情,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在小师妹房里。” 师父应了声“嗯”,脸上看不出表情。 但飞鸟何等聪明,外加上他跟随多年的经验,还是从师父没有表情的脸上略微读懂了一点点表情。 师父他心里对小师妹——绝对怀有不能言说的心思。 毕竟师父消失了一个月回来后,小师妹就不见了。 关于小师妹离开的传言很多。 有人说师父把她送走了,也有人说她在降妖除魔过程中牺牲了…… 不管真相是什么,师父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小师妹。 枉费他还私底下妄想过这两人能在一起多好。 虽然幻想师父的私生活好像不太好,但他认为唯有小师妹那般水晶剔透的妙人儿,最能融化师父花岗石一样坚硬的内心。 围绕师父的最佳配偶话题,飞 分卷阅读117 鸟和曾经的大师姐鹭鸶开展过不少于十次的激烈争吵,最后都以鹭鸶甩着一张冷脸拂袖而去告终。 沉香小师妹失踪后不久,连最忠于师父的鹭鸶大师姐也失踪了。 他怀疑师父是不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落得如此凄惨的女人缘…… 有江湖传言是司天台挖的墙角,但飞鸟总是想不明白——按照当今形势,只有司天台主动跳槽过来的份儿。 回想当时师父听到鹭鸶大师姐叛变的消息,仅仅只是简单挑了挑眉,“这样?那飞鸟你接下来要挑起更重的担子了。” 飞鸟能不挑吗!现在全阁上下就属他最累,起早贪黑,终日无休,累累如丧家之犬。 啊,不对,狗还有时间去泥潭里打滚呢,他连狗都不如。 本来以为大师姐够无情无义的了,师父比她还要无情无义。 飞鸟叹了今日份的第一百零一次气,心想要是沉香小师妹还在就好了…… 至少她在的时候,师父肯定开朗温顺许多,私下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总是拒人千里之外,仿佛,仿佛是把自己锁起来,再也不让别人踏进他的内心。 露馅 轻轻推开这扇门,房中一切布置都未变,仿佛下一刻,那个女子就会笑着从里头走出来迎接他…… 卫洵缓缓迈入房间,瞥见小朱雀窝在床上不肯起身。 卫洵上前抽掉它身下的被褥,小朱雀跳起来,翎毛竖起,朝他发出不友好的声音。 “脾气这么大?今日进宫被御苑的猎鹰给欺负了?”卫洵关切地伸出手想要抚摸它羽翼,它身子一扭躲开了,摆明不让他碰。 小朱雀的确烦闷,它想念了这么久的沉香,竟然是被这个男人赶走的! 它自出生起,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卫洵和沉香,大概早就把二人视作自己的父母。 现在做父亲的欺负母亲,这还得了! 真想狠狠啄他几口泄恨。 但沉香今天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在皇宫里。 别人家的父母相亲相爱,怎么它家的父母就这么糟心。 小朱雀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不理会卫洵。 它屁股朝着他,抖擞翅膀飞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卫洵一人。 这里留下了太多回忆的气味。 他伸出手,一一抚过书架上的书籍,不由自主想象着她从前踮着脚从架子上取书来看的模样。 他虽然不说,但阁中似乎都知道沉香是他的禁忌,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提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从未放下过这个女人。 地下室的藏宝阁里,静静放着她的事物:她总是挂在脖子上的鱼鳞项链,他替她寻来后雕琢成玉坠的不妖璧,她那年秋天敲开书房门递给他的红色枫叶,她没来得及带走的赤焰藤,还有一斛珍珠——这是思过堂角落一个空笔筒里找到的,那次她被他罚过,偷偷哭了很久。 在落月行宫最旖旎眷恋的一段时光里,他为她画下一副美人出浴图,海棠花衬托着她的明媚天真。 暖阳清风穿堂过,青丝不染海棠红。 郎君无礼偷画我,画下方知春意浓。 “这幅画,你是要自己留着睹物思人呢,还是送我?”她抢过笔,仰起头望他,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眼底如碎月晶亮。 二人执笔欢笑的声音犹然在耳,但她人却不在了。 睹物思人这个词啊,还真叫她说对了。 小朱雀不知什么时候又飞回窗边,刚好捕捉到卫洵此时此刻睹物思人的模样。 这个男人,莫非在想她?小朱雀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实在闹不懂这两个人怎么回事,最后还是转身到院里找大白猫互诉衷肠去了。 你们人类不珍惜感情,我可珍惜着呢。小朱雀得意地想。 房中,卫洵缓缓收回手,努力按捺下胸口起伏奔涌的情绪,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这天晚上,卫洵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又见到了沉香。 她躲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房间很大,她抱着膝盖瑟缩在小小的一角,抽抽噎噎地哭着,眼睛红通通的,肩膀随着抽泣一下一下抖动,模样伤心极了。 如果明知是梦,他会放下一切顾虑冲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安慰,但这个梦太真实,一时间他竟分不清真假,只能从头到尾一直站在黑暗里,内心犹豫着、挣扎着,最后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哭泣。 同一时刻、同一片月光下,高高的宫墙里,寒鸦孤寂的叫声回荡,教坊的一间空教室中,沉香一个人坐在那,一遍又一遍地弹着《相思子》。 这样无人的夜晚,她终于可以放下所以顾虑将所有心事倾诉在琴中。 杜鹃啼血,相思泣泪。 白天的她,不是不会弹,而是不敢弹,一旦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从指尖流淌出来,心里的波澜就如洪水冲垮堤坝,摧枯拉朽地毁灭她努力维持的那 分卷阅读118 一丁点平静。 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将她推下山崖那一瞬间的决绝! 他现在还会记得她吗,如同记着一个不谙世事的笑话? 所有撕心裂肺的疼痛,都是她一个人的。 除此之外,他留给她的,什么都没有。 铮然一声,一根琴弦断了,断弦“啪”地打在她光洁如玉的手上,立马现出一道血痕。 沉香像被回忆的毒蛇咬了一口,一把推开琴,瑟缩在墙角,抱着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 清晨的宫道。 “你昨晚……通宵不眠夜观星象去了?”秦放指着卫洵眼底的乌青:“脸色这么差,你应该留在阁中休养,少上一日朝又不会被怪罪。” “无妨。” “对了,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实在不知该如何做。”秦放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这是两个月前我在宫里夜宴上收到的。” 信笺上只有短短一句:司天台意图出海捕猎人鱼,请无论如何阻止她们! 卫洵淡淡瞥了一眼信笺,下一刻瞳孔骤然放大,伸手将其抢过:“谁给你的?” “我也不知道。”秦放老实交代:“我本来以为是那丫头……但你口口声声说她已经回到大海了,我只好自己闷头查去了。” 直到前几天,秦放听到司天台派人跟随船队出海的消息,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顾不得查清信笺主人的身份,就来找卫洵求援了。 卫洵第一眼就认出了纸上的字迹。 哪怕此人下了一番功夫想要隐藏字的笔迹,但他从前检查过她功课这么多回,又怎么会认不出? 秦放见他这般脸色,忍不住怀疑道:“莫非,真的是她?” 卫洵稍稍冷静下来,摇头说:“不可能。” 但再低头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如果这字真的是她写的,那说明她通过某种途径和司天台发生了接触,她现在处境,也许很危险…… 一抹忧色瞬间浮现在年轻国师的眉宇间。 秦放不死心:“你一向神通广大,有没有办法找到她?” 几年前,瑜王拜托过卫洵寻找失散十多年的私生子。卫洵照着小孩的八字略一吟算,再凭着一件小孩幼时贴身佩戴的玉佩,从京城茫茫市井中找到了被一户铁匠领养的少年。经过此事,瑜王对卫洵更加信任,而卫洵灵力高强的声名也再一次显露。 但是沉香不是人类,没有不妖璧在身边,她的气息根本无法藏匿于京城不被他发觉。 卫洵这么久没有感应到人鱼的气息,由此才言之凿凿断定她已经离开、回到了属于她的大海里头。 卫洵摇头,唯有以沉默应对秦放的询问。 这一日的早朝,卫洵最后还是以身体抱恙为由告了假。 卫洵提前回到摘星阁,庭院中大白猫独自趴在阳光下打盹,周围不见小朱雀身影。 一扬手,几只白色纸鹤从他袖中飞出,纸鹤轻飘飘环绕摘星阁飞了一圈,都没有捕捉到小朱雀的踪迹。 卫洵皱眉疑惑,召来飞鸟一问,才知道这几天小朱雀白天都会失踪一段时间。 “不过,午饭时间前它一定会赶回来。”飞鸟见师父面色不善,赶紧补充道。 “哦?”这鸟儿专挑他早朝不在阁中的时间失踪?卫洵疑虑更深:“它这习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这几天。” “春祭从宫里回来以后?” “好像是的。” 卫洵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飞鸟站在一旁谨慎打量着师父神色:“师父昨夜又研习到很晚吗?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会。” 卫洵斜觑他一眼,不说话。 飞鸟被他看得心虚,扔下一句“师父我还有事先去忙了”,拔腿溜掉。 果然如飞鸟所说,小朱雀在午饭的饭点前准时落到院中。 沉香今天又给它讲了新的故事,还用花藤给它编了一顶小花冠。 小朱雀临水一照,花冠戴在它脑袋上还真好看,于是一整天都心情大好,连带着现在饭点时间的胃口也特别好。 低头啄了几口肉,察觉到身前光线一暗。 小朱雀抬头,看到卫洵正半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 糟了! 小朱雀立马扯下头上的花冠,藏在翅膀下,扭过头心虚不去看他。 它答应沉香,不能让这个男人发现这个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小朱雀偷偷回头,见卫洵已经走远,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朱雀没有发现的是,一截细细的红线,就在它刚才背对着卫洵的时候,无声无息系上了它后背的羽毛。 红线与它红色的羽毛融为一体,无人察觉。 沉香这一天格外倒霉。 昨夜又梦到卫洵,第二天起来眼睛都哭肿了,在水井旁边打了一桶凉水拧湿帕子敷了半天才消肿。 结果耽误了时间,在早课 分卷阅读119 上迟到了,被司乐先生在廊下罚站。 下午呢,练琴又太过投入,不小心错过了晚膳时间。等她跑到膳房,人都走光了,桌上只剩一碗清汤和半碗冷饭。 若是从前,少吃一两顿她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一顿不吃饿得慌…… 冷汤拌饭,她一口不剩地吃了个精光。 之前她还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她已经接受了这副身体就是普通人类的事实。 她终于成为了沧澜口中的蝼蚁一样脆弱的人类。 晚课时,一位和她关系不错的舞姬交给她一瓶安神药:“你前些日子和我说晚上老做噩梦,我今天从太医那讨了一些丹丸,睡前温水服下,保证你睡得昏昏沉沉、一夜无梦!” 沉香连连谢过。 更漏上的时辰已经过了戌时三刻,沉香服下两粒药,安然躺下。 果然如那舞姬所说,安神药效果极好,她一觉醒来已是天明,再也没有陷入过那个令她心碎窒息的梦境。 但副作用也很明显…… 她白天脑子昏昏沉沉,人坐在教室里,手按在琴弦上,一不小心却弹错了音。 好不容易到了课间,她甚至差点忘了和小朱雀约定在假山凉亭下的约定。提起裙子急急忙忙跑过去,小朱雀果然等久了生闷气。她蹲下身,软声细语又是一顿好哄。 一人一鸟躲在亭子下玩闹的时候,远处的花丛后,一道灼热的视线悄无声息注视着这边。 故人再见 守卫森严的教坊里。 夜幕降临,房中一灯如豆,沉香一袭单衣坐在床前,盯着那瓶安神药,犹豫了很久很久。 油灯照不亮的黑暗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他无声无息走出来,伸手打掉沉香刚倒进手心的药丸。 沉香回头,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卫洵? 仿佛是为了确认眼前人真假,她抬手一巴掌轻轻拍在卫洵脸上。 “啪啪啪”三下,手心传来真实的触感。 “完了,又开始做梦了。”沉香哀戚戚叹气。 手腕被用力地握住,卫洵垂眼注视着她,眼神又冷峻了几分:“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眼神,熟悉的气息。 沉香恍神:“这个梦做得太真了。” “你没有做梦。”卫洵目光如炬,“是我,你不认得?” 沉香一惊,抽出手后退一步,身后的油灯哗然打翻,一滴滚烫的灯油溅到她手背上,传来真实的痛感。 这一瞬间的疼痛提醒她:她没有在做梦。 真的是他,他竟然找到了自己! 她不懂他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但这里是皇宫的教坊,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琴师,她不想再做回从前那条满脑子只有他的、愚蠢的人鱼。 油灯灭了,房中陷入黑暗。 沉香本能地朝房门方向逃去,卫洵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在她想要喊人之前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 沉香重新被拖回屋里,卫洵手刚一松开,她立刻推开他:“我不认识你,你出去!” 卫洵指尖一动,不远处灯台上重新亮起火焰。火光里,他一步步逼近,“现在,看清楚我了吗?”他的声音清洌而低沉,带着薄薄的怒意。 沉香避开他的视线,不愿看他的脸。那张曾经让她深深迷恋、如今却是痛彻心扉的脸,她宁愿再也不要看到、再也不要认得。 卫洵捏着她下巴,微一用力,她对上了他漆黑如墨的瞳仁。 “你还敢说,自己不认识我?”他含着怒意的声音冷彻入骨。 沉香胸口再一次传来窒息一般的疼痛,她强忍住了眼泪,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红唇中一字一字清晰道:“放开我,出去,再也不许来找我!” 她微微颤抖的羽睫下,那双七彩流光的眼睛在昏黄灯火中带有无法言说的魔力。 七彩琉璃目,拜托了,让这个男人赶紧离开这里。 卫洵微微一愣,面上掠过一丝惊讶。 她竟然敢用眼睛对他施术! “这妖术是谁教你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抬手覆上了她的双眼,这样妖异的眼睛,若不是他修行多年,也极有可能被迷惑了心神。 沉香还想挣扎,卫洵一记手刀落在她后颈上。 她身子一软,落入他的怀抱,再也没了声息。 醒来时,丝滑的绸缎轻若无物覆盖在她身上,身下的床榻格外柔软。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手被分开绑在床头左右黄铜柱子上,眼睛上蒙着一条绸带。 隔着绸带看不真切,却能清晰感受到房中明亮的烛光。 一道身影缓缓走进,挡住了她眼前朦胧的亮光。 卫洵? 分卷阅读120 他俯下身,长指缓缓划过她脸颊,指尖冰冷如玉,让她没来由害怕起来。 他的手指最后停在她眼上方的绸带上,如果不是他白天看到朱雀和她在水边嬉笑亲密的模样,也无法相信眼前人竟然是她。 但这双能够魅惑人心的妖瞳,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卫洵心里有无数的疑问:“先从你的身份开始吧,你为什么会跑到皇宫教坊里!” 沉香苦笑,把她绑来这里就为了问这种问题? “不说?”卫洵眼神一黯:“那换个问题,你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刚才想用它控制我吗?” 床上女子咬着唇,依旧沉默。 她要怎么说!难道告诉他,你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大海之后,我遇到了沧澜,他对我动的手脚? 烛火跃动,房中只有烛芯燃烧的安静,卫洵的耐心一点点殆尽,如果换成别人,他也许就动刑了。 “这也不说,那也不说。行,那我们换个最简单的,”卫洵异常平静的语调暗示着他正在压抑着怒火:“那张字条,是你塞给秦放的吗?” 沉香终于出声,“我不认识你,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认识我?”卫洵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他掀开绸被,毫不温柔地拉开她单薄的衣衫。 如雪的胴体一点点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无助的颤抖瑟缩,换不来他此刻的怜惜。 从一月之约那个骗局开始,她还瞒了他多少事情?他不知道答案。 但是此时此刻,他对于她一再扬言不认识他、甚至想用妖瞳控制他的行为,感到出离的愤怒。 怒火化作行动,他眼底燃起黑色的火焰,欺身覆上她的身体。 “卫洵,你混蛋!放开我!”身下的女子察觉他的意图,带着哭腔怒斥道。 “怎么,现在认识我了?”卫洵像惩罚一样用力按住身下的女子,听到她吃痛的叫唤。 她双手早被缚住,只能无力地在他身下扭动挣扎。 他靠近她耳边,滚烫的气息落在她小巧精致的耳垂上:“你的身体会记得我。” …… 悲伤和疲惫同时席卷过脆弱的身体,她再也支撑不住陷入了昏迷。 睁开眼,沉香望见房中熟悉的床帘、被褥、桌椅。 身上衣衫完好,房中一切如旧。 如果不是腿间的疼痛在提醒着她,她似乎真的以为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荒唐至极的噩梦。 悄悄解开衣衫,果然,底下还留有暗红色淤痕。 卫洵天亮前又将她送回了教坊,假装成一切没有发生过的模样。为何要这么做呢?——莫非是自己昨夜三缄其口起了作用,导致他对自己已经彻底放弃了,又或者是他认为她不是沉香? 来不及多想,屋外响起了熟悉的钟声。 沉香赶紧起床洗漱,忍着身体的酸痛,抱着琴浑浑噩噩向早课教室跑去。 和往常井然有序的早课不同,教室里大家都在叽叽喳喳热烈讨论着什么。 原来昨夜瑛王主持的一场寻常宴会上,竟然向宾客展示了刚从东海捕捞回来的人鱼。 “那家伙长着褐色的鱼尾,上半身没穿衣服是个姑娘。”参加了宴会的乐师绘声绘色和旁人说道:“瑛王殿下的船队费了好大功夫才抓到的人鱼,结果人鱼一路上挣扎得太激烈,带到殿上已经出气多过进气。” “鱼要待在水里,怎么可以直接就拖到陆地上?”有人质疑。 “其实那条人鱼就是盛放在一座琉璃水缸,八个壮汉一起抬上来的。”那位乐师继续道:“瑛王殿下带着人围着水缸认真观赏了没一会儿,那条鱼就咽气了,尸体浮在水面上,实在吓人。” 沉香心惊胆战地听着,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次船队只带回了一条人鱼吗?”她颤声发问。 那位乐师想了想,点头道:“这一次只捕回了一条。但瑛王殿下说了,他会和司天台联合上奏,请求陛下将风雷舰队交给他,他还说下一次再出海一定能满载而归。” 风雷舰队是朝廷最锐利的水师战队。 旁边人疑惑:“瑛王殿下为何要捕捞这么多人鱼?” 那位乐师答道:“似乎为了给陛下炼制长生不老药。” 几个女琴师鸡皮疙瘩起来了:“太可怕了,人鱼长着一张人的脸,竟然要拿来做药。不说了不说了,赶紧练琴吧,嬷嬷待会要来查早课呢!” 教室又恢复了秩序,但沉香心里如有鼓擂,惊恐的情绪一点点弥漫在她眼底。 今日的早朝也颇不平静。 瑛王与司天台联手捕获人鱼的消息像一颗惊雷,炸开了先前一直勉强维持平衡的两王派系。 对于瑛王恳请拨派风雷舰队的提议,老皇帝沉思须臾,决定让众人议一议 分卷阅读121 。 “人鱼皮肉均可入药,古书上还记载了用其炼制长生仙丹的功效。”幽禅上师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捕捞人鱼,于龙体计、于江山计,皆有百利。” 卫洵毫不客气反驳:“众所周知,从古至今都没有炼出长生仙丹,这说明上师所阅览的那本古书,也不见得可信。” 幽禅争辩道:“毕竟从前宫廷中也没有出现过人鱼,正因缺乏材料,古人才没有早早炼出仙丹。” 卫洵嗤笑一声:“那就更奇怪了,连人鱼都没见过,古人又是如何知道人鱼可以入药?” 年轻的国师咄咄逼人,幽禅老脸一红,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本以为人鱼一事就此可以翻篇,谁知道大殿外,司天台的岳雪容司仪端着一只红漆木匣走了上前。 “这是做什么?”老皇帝疑惑皱眉。 岳雪容跪下,献上木匣,恭敬道:“这是微臣用人鱼血调制的回春膏。” “回春膏?”老皇帝来了个兴致,“怎么个回春法?” 幽禅上师心领神会走上前,取出木匣中的瓷瓶,招手唤来一名侍奉在角落的年长宫女:“你,把这膏药涂脸上,小心点,别取太多。” 老宫女一脸茫然地照做。血褐色的药膏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一抹开,沟壑纵横的皱纹、星星点点的暗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洁紧实的肌肤。 朝上众人皆惊叹不已。 幽禅上师将瓷瓶放回木匣,呈上:“如此,陛下可以相信瑛王殿下的忠心了吗?” 老皇帝也惊讶得目瞪口呆,“信!皇儿慈孝,朕当然相信。” 一散朝,老皇帝迫不及待将回春膏涂上,镜子里老态龙钟的老人一瞬间容颜年轻了三十岁,宛如壮年。 老皇帝揽镜自照,惊叹不已,最后只恨这膏药太少,不足够抹匀全身。 可惜膏药的效果只维持了不到一天,第二天老皇帝醒来,又恢复了原貌。 老皇帝赶紧召来幽禅上师和岳雪容司仪。 二人口径一致:“外敷效果不如内服。如要内服,需要更多的人鱼炼药。” 这下老皇帝没有意见了,立刻下旨安排风雷舰队跟随瑛王出海。 朝堂上,卫洵和瑜王一派依旧力谏老皇帝收回成命。 但这一回,老皇帝少有地偏向了司天台。 凉夜生变 初秋的夜晚,好风如水,景阳殿内笙歌阵阵。 殿中宴席上都是当今朝中重臣,酒过三巡,四座喝到酒酣胸胆尚开张,一些平时不轻易说出口的人和事,也就被提到了嘴边。 沉香坐在帘幕后,臻首低垂,缓缓着抚琴,耳边一字不落地收集着风雷舰队航海的消息。 从老皇帝下旨出海开始,一整个夏天,她都陷入了族人被捕捞的恐慌中。 这几个月卫洵恰好都不在京中,他奉旨离京、前往北域处理瘟病之事。 沉香无意间抬头一瞥,却见席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起了身,缓缓朝殿外走去。 卫洵竟然回来了? 哪怕隔着纱帘,她依旧能够辨认出他在众人中的身影。 心口微微疼着,上一次相见的疼痛还残余在心底。她想他大概是,真的很不想见到自己吧。 她既怕见他,却又不得不来见他。 沉香忍住鼻尖的酸楚,找了个理由从乐师席上悄悄退了出来,在殿外侧门一角寻到了卫洵。 他手里端着半盏残酒,仰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际半轮明月。 听到脚步声靠近,他徐徐回头。 沉香咬着唇,怯生生站在宫灯的暗影里。 她身后的内殿不时传来交杯换盏的欢笑声,那些繁华热闹的声音愈发映衬得侧门这一角不同寻常的寂静。 “卫洵……”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站在这里对他开口。 “你竟然会主动来找我,真难得。”那一夜他对她做出那番荒唐残忍的行径,连他事后想起都觉得自己失控得可怕。 她大概会记恨他吧…… 他一直未曾想好要如何再面对她。她倒好,主动找上来了。 几月未见,她还是记忆中明丽娇美的面容,只是消瘦了几分,秋风吹起她的裙摆,楚楚风致袅娜动人。 沉香看不清阴影中卫洵脸上的表情:“你可知道风雷舰队返航之事。” “听说了。” 沉香深吸一口气,走近他跟前,一拂裙摆跪下:“能否请你阻止这一切发生,救救我的族人。” 卫洵微愣,手中酒液轻轻一晃,啪嗒洒在青砖上。 她竟然跪下了? 她竟然会有一天会在他面前跪下? 这些日子,北域的疫病,朝野的纷争,还有人鱼……这些时日,一桩桩一件件都加诸在他脑海,令他心烦意乱。 而如今她所恳求之事,更是令他的心境雪上加霜。 他又 分卷阅读122 何尝愿意看到人鱼一族的灾祸发生。 他又何尝愿意看到她因为担忧族人在他面前跪下。 他和她之间,有太多需要重新解释的地方。 “我可以帮你。”卫洵神色复杂,伸手扶起她:“但是你不能再对我有任何隐瞒,你和司天台之间发生的事,我全都要知道。” 沉香自知无法再隐瞒那段屈辱的回忆,点点头,正欲开口,卫洵却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宜多言。今夜亥时一刻到青元殿,我在那等你。” “青元殿?” “你上次去过一回,不过你并不知道。”卫洵轻描淡写带过。 沉香听明白了,那一夜他将她掳走带去的地方,原来是那。 卫洵知道她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充满可怕回忆的地方,他又何尝愿意……只是那里是历任国师在内苑的寝殿,是这座皇城里他唯一能够掌控的地方。 沉香最后点头答应了。 亥时一刻,青元殿,她一定过来。 虽然教坊管束严格,但摸索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发现了漏洞——教坊后花园有一条密道,平时被枯萎的荆棘掩盖。只要搬开盖在上头的荆棘,就可以逃到皇城其他地方。 夜宴散席,沉香随众人回到教坊。她打算等四周熄灯后,悄悄离开房间,沿着密道出去。 今夜月光惨白惨白的,暗云低垂,正是避人耳目的好时机。 时间掐得差不多了,她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门外,脸色铁青的秋嬷嬷像门神一样杵在那:“香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秋嬷嬷收留沉香后一直没有起过疑心,时不时还念在她是欧阳先生侄女的份上诸多照顾。 但前几日收到的书信里,欧阳说,他那侄女现下还在老家,并未启身去皇城。 秋嬷嬷心下一惊,那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又是谁? 联想到撞见暗香那日,司天台刚好有一个犯人逃跑了,卫兵四处搜寻——难道这个暗香,是司天台的逃犯? 秋嬷嬷不露声色,暗地嘱咐其他琴师小心观察着她,一有异常立刻禀报。 于是,今夜景阳殿沉香偷偷溜出去和一个男人说过话的事情,就这样被秋嬷嬷知道了。 秋嬷嬷扬起手中的书信,语气严厉:“你对自己的身世来历撒了谎,你还违反规矩在宴席和男人拉拉扯扯……你是不是该一一和我解释解释?” 沉香焦急地皱起了眉头,低声哀求:“秋嬷嬷,我的确有不得已的理由,才会情急之下骗了你。这是我的不对,但我现在……” 沉香目光忽而望着庭院中的更漏,一滴滴漏下的水珠提醒着她时间紧迫,此时实在不适合再和秋嬷嬷多言。她一咬牙,“得罪了。”侧身撞开了拦在身前的秋嬷嬷,飞奔冲进教坊的后花园里。 秋嬷嬷从地上爬起身,眼前已经没了沉香的踪影。“反了!”她厉声唤来几个帮手,“赶紧告诉侍卫长,全力搜寻!” 月光昏暗,沉香避开守卫,竭尽全力地沿着小路奔跑。 发带松了,乌墨色的长发四散披落,她急促地喘息着,奔跑中根本顾不上重新束上头发。 她原本清晰地记得通往青元殿的路线,但随着身后追捕她的喧哗声和火把亮光传来,她心神一乱,在岔路口慌不择路,鬼使神差撞入一片假山林中。 山石嶙峋,山林崎岖。 沉香越心急,就越是跑不出这片迷宫,眼见着约定的时辰到了,还是没跑进青元殿的大门…… 她跑着跑着,眼泪掉了下来。 一边哭,一边抹泪,她猝不及防闯入假山旁站立的另一人视线中。 老皇帝睡前喜欢在这一带散步,他闻声回头,瞧见一名白衣女子从假山丛中神情悲戚地走出来——长发飘飘,身姿盈盈,本应明艳亮泽的双眸哭得梨花带雨,一眼看去,我见犹怜。 他见过很多美人,但她们总是娇笑逢迎出现在他面前,没有人敢带着半丝丧气触他霉头。偏偏今夜这位泣下如雨、冰雪可怜的女子,像一株盛开在月光下带雨凝珠、随风轻颤的白玉兰花,倒叫他头一回升起了强烈的怜惜。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沉香被这位老头盯得混不自在。 老皇帝笑了,眼底意味悠长:“这是朕的花园,你又是谁?” ———————— 老皇帝在御花园假山收了一位美人的事情,很快在宫中传开了。 卫洵在青元殿等了大半宿,竟然等来这样的消息,大惊之下折断了手中的笔杆。 零乱的墨迹跌洒在纸上,像黑色的泪痕。 宫里还传出消息——新晋位的美人似乎是个身世低微的乡野女子,皇后知道后,不顾老皇帝反对,坚持将这位美人带到玉露宫接受宫嬷嬷的□□。 老皇帝本来就对美人怀有浓厚兴致,如此不停被皇后泼冷水,像个叛逆的儿童,兴致反而更 分卷阅读123 高了。 秦放执掌皇城禁卫,对这些宫闱之事向来是消息灵通,他好奇之下从玉露宫外远远瞧了一眼那位传言中的美人。 远远一瞥,那似曾相识的面容,令秦放半天没回过神。 一到下值时间,秦放再也顾不得其他,牵了匹快马朝摘星阁奔去。 摘星阁中氛围微妙,秦放径直找到飞鸟问:“卫国师何在?” 飞鸟见到秦放,赶紧将他拉到一边:“秦将军你来的正是时候,师父他前几日回到阁中就不太对劲,脸色跟要吃人一样。他现在将自己锁在书房里,谁都不见。” 秦放倒是理解卫洵现下的心情。 自己心上的女子被别人截胡了。 正常人大概会冲去和对方大干一架,把女人抢回来。 但白鹤卫家世代忠诚守护着拱卫皇族的誓言,这叫他如何去和老皇帝抢女人? 秦放走近书房,闻到酒味,赶紧上前一掌推开房门,房中滚落了几个酒坛子,书籍纸张洒了一地,书桌后坐着个持碗独饮的男人,不是卫洵又是谁。 “你喝了多少!”秦放一把抢过他手中酒盏。 卫洵抬头,一缕发丝从他鬓前垂落,眼神竟然是比平日还要锐利的清明:“担心什么,你何时见我喝醉过。” 秦放知道卫洵越喝越清醒的毛病。 这家伙喝酒喝到身体越迟钝的时候,心神反而更理智。 “别人都是借酒浇愁,你倒好,这么糟践酒。”秦放收好酒坛和杯盏,打来凉水拧了条帕子给卫洵擦脸:“本来想和你说说宫里头的事的,看你这模样,肯定知道了。” “嗯,知道了。”卫洵苦涩一笑,知道又有何用,这种有心无力的无可奈何,最是折磨。 “我替飞鸟问你一句,万寿节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卫洵缓缓起身,倚着墙抬头想了一会,无所谓地笑了笑:“走吧,去我的库中。里头每一样都足够万寿节的分量,你看着挑就好。” 秦放很不乐意:“什么叫我看着挑!”这是送给陛下的,又不是送他秦放的。 “也不知道是谁呢,几年前就吵着想看我的收藏,现在给他机会了,他倒还啰嗦。” “哎呀,对对对。”秦放其实早就想见识见识卫洵那些珍藏了。对啊,这次多好的机会。“走啊,赶紧的!” 地库的入口在书房一角。 卫洵推开暗门的时候,一些回忆涌上心头。 上一次带人来这里,还是和她呢。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就把她一起锁在这个地库里,和他的所有珍宝在一起,永远只留给他一个人…… 秦放在众宝物之间看了一会,想挑这一件石头嘛,卫洵说不够吉利,想挑那一盏摆件嘛,卫洵又说能量太危险…… “这座体积这么大的是什么?”秦放被一覆盖幕布的巨物吸引,走上前掀落幕布。 机缘宝镜! 卫洵一转身,避无可避地一眼望进了镜中。 上一次他所看到的是万寿节皇宫阶前一段带血的鱼尾。 这一次,镜中的景象更加清晰,顺着鱼尾一点点往上看,正是皇家一年一度的万寿节宴席。 宴席在鼓乐琴瑟的祥和之声中拉开了序幕,一排排熟悉的面孔纷纷起身,端着酒杯为老皇帝贺寿。 宴席正中央,雕刻精美的白玉盘中,盛放着一块带血的生肉。 …… 秦放见卫洵盯着镜象目不转睛,连着喊了他好几声。 许久,卫洵拉回视线,大惊:“秦放,我知道镜子要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了!” “什么?” 卫洵拉过秦放,“万寿节那天,你也会在场。千万千万不能让陛下碰那块肉,还有……”他还想往下说,但是脑中一阵昏昏沉沉的困倦袭来。 “还有什么?”秦放意识到卫洵没说完的话很重要。 “还有……”卫洵努力想开口,但一直被压抑的醉意如洪峰过境一般冲上脑门。 他身子摇了摇,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直挺挺地一头倒在秦放肩上睡着了。 “操,卫洵你这个酒品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昏暗的地库里回荡着秦放的咒骂。 血染万寿菊 秋日碧空晴朗,红色宫墙之上不时有群鸽振翅飞过。 笙歌处处,秋菊灿灿,香风吹动舞女袅娜的裙裾,吹来宴席上阵阵欢笑声,隆重喜悦的氛围笼罩着金碧辉煌的含元殿。 一年一度的万寿节如期而至。 皇族宗亲、朝中重臣整整齐齐坐在席上,手举杯盏向老皇帝说着恭祝长寿安康的吉祥话。 白月轻纱后面坐着妃嫔,这一席出现了一张妙龄鲜妍的新面孔——正是新晋为美人的沉香。 连日来接受了宫中年长嬷嬷的□□,沉香的一言一行都变得端庄雅致起来,几乎被宫人错认为新选入宫的名门闺秀。 分卷阅读124 隔着纱帘,她能看到座下本该属于卫洵的位子空着。 老皇帝对国师的缺席略微不满,但今天是万寿节,他也不愿过多计较,时辰一到就宣布开席。 瑜王为老皇帝献上了北域珍贵的琼酒“醉生梦死”,瑛王不甘落后站了出来,身后的宫人推上来一座巨大的水晶盘,揭开盘中偌大的芭蕉叶,底下露出一条蜷缩着沉睡的人鱼。 和上次那尾奄奄一息的人鱼不一样,盘中这条人鱼骨肉匀称、粼粼有光,充满了生命力。 座上不少人惊叹着打量。 老皇帝眼里也铮然有光。 瑛王拱手上前:“生食人鱼肉,可有长生不老之效。父皇万寿节当前,儿臣认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贺礼!” 这是风雷舰队不久前刚捕获的一尾人鱼,从鳞片身量可以判断出此鱼绝对是人鱼一族的上品。舰队的大船还没回来,这位人鱼就已经被抬上了船速更快的轻舟,一路加急运进了皇城。 幽禅上师下了昏睡咒,这条可怜的人鱼对即将发生的危险毫无察觉。 “生食?”老皇帝面露疑惑。 幽禅上师上前道:“东海人鱼族以月光为食,喜食魂魄,其骨肉炼成丹药,于修行之人大有裨益,于久病之人有治愈奇效。古书《百炼谱》上更是清清楚楚记载了生食人鱼可以长生的功效。”说到这,幽禅上师不忘替瑛王邀功:“多亏了瑛王殿下果敢忠毅、排除万难,这才能将人鱼作为万寿节贺礼送到了陛下面前。” 瑛王表面谦虚笑笑,半点都不推辞功劳。 “我儿有心了。”老皇帝对这位儿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是这生食,到底要怎么个吃法?” 瑛王招手唤来一名早早候在殿外的庖厨。 这位厨子以杀鱼剔骨的绝妙刀工出名。他走到水晶盘前,先是提起一柄精钢大刀,雪亮刀光一闪,拦腰将人鱼砍成两半,接着换了把尖刀一点点剐掉鳞片。 那尾人鱼在剧痛中醒来,睁开眼看见自己被斩成两段,惊恐地发出两声尖利的痛呼。 庖厨也不手软,刀尖直接刺下人鱼喉咙,人鱼瞪大眼睛,挣扎了两下,再也没了声息。 庖厨很满意,最后换上一柄剔骨尖刀,雪亮的刀光嗖嗖闪过,几片薄如蝉翼的鱼片落入白玉盘中。 这当众宰杀的现场行云流水,太过震撼,震惊了席上所有人。 有人惊叹于庖厨刀工卓绝,也有人捂着眼不敢往下看。 虽说是杀鱼,但毕竟人鱼长了一副人身。人鱼临死前惊恐的表情仍然叫人心底一寒。 老皇帝看得饶有兴味,纱帘后几个胆小的妃嫔已经晕了过去。 瑛王对于那些“血腥恐怖”的言论一概置之不理,淡定接过庖厨手中的白玉盘,一边继续夸耀着人鱼肉长生不老的功效,一边说这第一口要献给父皇。 瑜王回过神来,起身反对:“父皇不可。皇兄在万寿节杀生,本来就是对父皇的不敬,现在还要父皇做第一个吃人鱼的人,万一这鱼肉有问题呢?” 瑛王嗤地一笑:“这鱼肉是现宰的,新鲜得很,除非放久了影响效力,否则能有什么问题?” 瑜王目光落在瑛王手中,继续反对道:“这盘中的肉片冷冰冰带着血,父皇肠胃不好,太医叮嘱过忌食生冷,万一吃下去又像从前一样上吐下泻怎么办。” 瑛王:“古籍上留下的方法就是生食,和长生不老比起来,拉个肚子算什么?” 瑜王坚持:“长生固然重要,但皇兄不能仅凭古籍上寥寥几语,就让父皇冒险。” 瑛王心有不悦,毫不客气质疑瑜王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支持我出海捕捞人鱼,现在还在百般阻挠,你就这么见不得父皇长生不老吗?你居心何在?” 瑜王被瑛王气势所迫,只得软下语气让步:“皇兄一片孝心,这人鱼肉也不是不能吃……只是吃进嘴的东西毕竟关乎着龙体安康,父皇入口之前,还请试毒太监先尝。” 瑛王这回有些生气了:“二弟你有没有搞错,这可是千金难买的人鱼肉,你让太监先吃?” 太作践他的一番心血了吧。 帘后,沉香捕捉到老皇帝微微不悦的神色。 长生不老的诱惑就在眼前,但瑜王的话仍让老皇帝迟疑不决。 沉香假装不经意打翻酒盏,杯盘哐当的声音引来得老皇帝回头。 抓住这一瞬间,沉香假装俯身捡起酒杯,隔着不到一寸的距离对上了老皇帝的视线:“这第一口请妾身先替陛下试一试?” 隔着一层薄薄的白月轻纱,她笑意迷离,老皇帝瞬间沉入了她眼底的潋滟波光中。 老皇帝问:“万一这鱼肉有毒,你就不怕?” 沉香莞尔一笑,声音婉转轻柔,一双秋水剪瞳散发出夺目的神采:“怕,所以更要替陛下尝好这第一口。” 老皇帝沉沦于她的眼波中,不自觉地点头,挥手叫停了两位皇子的争执,径直吩咐内侍将瑛王手中那盘人鱼肉先盛给帘后美人。 分卷阅读125 “什么,第一口竟然赏给了她?” 众妃嫔投来嫉恨的眼神,帘外四座皆惊。 一些人开始低声议论,这莫非就是先前让老皇帝魂不守舍的女子? 丝竹鼓瑟之声停了,帘后人影绰约,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筷子落在白玉盘上的声音。 “不能吃!” 一道颀长的白色人影闯入殿内。 众人回头,年轻的国师身着一袭翩翩银白宫袍,面如冷玉走了上前。 “卫爱卿,你迟到了。”老皇帝半眯了眼注视着他。 卫洵先前醉了一天一夜,直到半个时辰前他才醒过来。 卫洵脑中仍有宿醉后的隐隐疼痛,眼底却是一片清辉:“臣来迟,还请陛下降罪。但臣必须阻止这里任何一个人生食人鱼。” 帘后的沉香已经吃掉了第一片,隔着纱帘,她朝四周一笑,笑得百媚众生,“太晚了。”放下筷子,她优雅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转眼望向老皇帝:“说来陛下也许不信,这鱼肉虽然妾身只吃了一口,但此时已感觉到一股暖流流过四肢百骸,浑身血气畅通得舒服极了。” 内侍将盛满人鱼肉的白玉盘重新端到老皇帝桌前,老皇帝欣赏地望着盘中晶莹剔透的鱼片,玩味“哦?”了一声。 辨认出帘后熟悉的声音,卫洵身形微微一滞。他急忙收回一刹的失神,上前愤愤道:“陛下,人鱼肉有剧毒,断断不能食用。” 老皇帝不高兴,“美人吃下去都称赞好,你怎么就……” 瑛王也想开口谴责卫洵,卫洵冷着脸径直穿过侍卫,上前想抢走了摆在老皇帝面前的鱼生。 瑛王倒吸一口冷气,无礼,太无礼了! 幽禅上师眼疾手快,急忙冲上去将卫洵手中白玉盘抢回来:“国师大人迟到就算了,怎么举止如此失仪。” 老皇帝也皱眉,“卫国师这是要做什么!” 幽禅上师将白玉盘重新交还给瑛王,拱手上前:“陛下,卫国师如此无礼取闹、百般阻挠也不奇怪。其实卫国师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捕获到一尾人鱼,却一直留作私藏,迟迟不动作,丝毫不为炼丹一事尽忠职守。可见,这一向以忠心著称的白鹤卫家也不过如此,卫洵此人,私欲过重,根本不把陛下长生一事放在心上。” 这一番忽如其来的检举揭发,一时间引得满座宾客议论纷纷,老皇帝脸色也哗然大变。 幽禅上师身侧一名身段高挑的女子也站出来,“陛下,臣岳雪容曾在摘星阁待过,可以证明幽禅上师所言非虚。” 岳雪容如今身着司天□□有的紫微缎袍,赤金发冠上有着象征左右二使的六芒星纹章,站在众人注目下,她昂着脖子,毫不退缩地对上了卫洵的眼神。 终于愿意正眼看我了吗,师父…… 岳雪容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他大概,从此会更记恨自己了吧。 多好啊,她,岳雪容,将是唯一一个因为恨意留在他心里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竟然还有几分得意。 不过,卫洵只是轻轻一瞥带过,眼光没有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老皇帝望向年轻国师的眼中流露不满:“卫卿,此事当真?” 卫洵望着殿梁上一片虚空,回忆卷起温柔而悲伤的潮水涌入眼底。“臣确实收留过一尾人鱼,但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妻子。这世间,哪有用自己妻子炼丹的道理。” 卫洵话音一落,满座炸开了锅。 “卫国师成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女方还是条鱼?” “幸好没给我家那傻闺女提亲……” “竟然就这么结婚了?完了完了,京中多少姑娘家要难过了。” 如果说刚才四周围还是小规模的窃窃私语,现在四下左右全部都在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岳雪容难以置信地看着卫洵,面色灰败。 师父他,竟然真的和沉香成亲了? 沉香何德何能…… 这下,大受刺激的人变成了她。 白月纱帘后,妃嫔也在议论着这件惊天八卦,谁也没注意到那位新受宠的美人,偷偷捂住了嘴边的哭声。 幽禅上师站了出来:“哪里有好端端的人,跑去娶一条鱼的道理?卫洵肯定在骗陛下。” 老皇帝“哼”了一声,此时此刻,比起责问卫洵的私生活,他更着急什么时候才能享用面前这盘人鱼肉。 “这万寿节才刚开席,卫国师就先喝上头说胡话了?来人啊,带卫国师去一旁偏殿歇息。”老皇帝找了个由头,示意左右侍卫将卫洵“请”出含元殿。 幽禅上师低头暗喜,在朝堂上被卫洵抢了这么多年的风头,终于轮到卫洵栽跟头了。 卫洵一离开,金吾右将军秦放和瑜王还想要劝阻,老皇帝手里的象牙筷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向了白玉盘中。 告别与告白 吉祥喜庆的奏乐声重新响起,宫宴又恢复了 分卷阅读126 一派祥和。 殿外,卫洵忧心忡忡注视着宫门。 他心底已经盘旋了若干个阻止事情发生的想法。 这时,小朱雀不知道从哪飞出来。 “怎么,你要替我动手?”卫洵抬手,小朱雀主动落到他腕上。 小朱雀斜着脑袋,翅膀朝侧面指了指。 卫洵顺着小朱雀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挣开了左右宫人搀扶,从宫殿侧门冲了出来—— 沉香? 趁着老皇帝大快朵颐的时候,沉香借口更衣离开了坐席。 大伙儿注意力都在那盘珍贵的人鱼肉上,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到了侧门,她屏退左右侍者。 一离开宫人视线,她立马飞奔到栏杆旁,捂着胸口“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她一口气吐得连胆汁都不剩,累得趴在栏杆上痛苦喘气,脸上虚弱而苍白。 卫洵远远望着,虽知和后妃拉扯不合适,但他此时再也顾不得其他,奔上前搀扶。 沉香抬头,他这才看清她的满脸泪痕。 她心理上,到底还是无法承受将同类血肉咀嚼入腹的痛苦吧。他想。 “竟然是你……”她开口的声音虚弱无力:“你有没有催人呕吐的咒语。” 卫洵摇头:“你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这种情况催吐就跟催命有什么区别……” “是吗?”沉香笑了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像被风吹倒的蒲苇,毫无力气倒在他怀里。 卫洵察觉不对,“你怎么了?” “你是对的,人鱼肉可以长生不老,但是人鱼肉的剧毒一万个人只有一个人能抗住。” 卫洵一怔,慌乱瞬间掠过他心头:“你不是百毒不侵……” “那是从前的事了。”沉香捂着胸口咳出两口鲜血,落在他衣襟上,触目惊心的血红,她强忍着体内的疼痛开口:“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吗。那天我摔下去以后,本以为自己会在水里淹死,结果我遇到了沧澜,他把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现在和脆弱的人类没有区别。 受了伤会留疤,服了毒会死。 卫洵抱住她,一手把在她的脉上,竟是无比凶险的脉象,“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用真气帮你稳住心神,这样毒素就不会这么快蔓延乱窜。” 沉香摇头,“我快要死了,别浪费力气救我。再说了,我暗算了你誓死守卫的皇族,你不该救我的。” “别说话了,闭嘴!”卫洵像疯了一样把真气输送到她体内,对于她以外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不管不顾。 沉香抬起手,指尖是他脸庞温暖而熟悉的触感。她眼底含着泪光,忽然释然一笑,笑意如羽毛般轻盈虚浮:“最后还能看到你,真好……” 她凝住泪眼,在临死之前,真想永远永远记住这张脸,记住她奋不顾身爱过的男子的模样。 在生命最后一刻,她忽然明白,疏远也好、背叛也好、伤害也好,哪怕经过种种造物弄人,她仍然怀揣着一如当初深沉滚烫的爱意。 这世间,哪有用自己妻子炼丹的道理。 她模模糊糊又想起方才他当着所有人说出的话,心底哀伤而甜蜜。 所以啊,最后还能看到你,真好…… 咫尺之外的含元殿,内殿忽然响起躁动,杯盘打翻、失声惊叫的声音不绝于耳。 卫洵能想象出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但他此时此刻再也顾不上除了她以外的东西。 他用力地抱紧了她,仿佛想把对方融入骨骼……但不管他如何努力想用真气护住她的心脉,都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在他怀中吐出最后一口温热的呼吸。 拘本朝史书记载,“永嘉之乱”发生在瑞隆十八年万寿节,显宗皇帝吃下二皇子瑛王进献的人鱼肉后不久,毒发暴毙。 史书没有记载现场那一幕血淋淋的场面——老皇帝一口老血喷在白玉盘上,人鱼肉的剧毒在他苍老的面目上留下了紫色毒斑,诡异如同幽冥索魂的印记。 好好的万寿节,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一团混乱。 众人惊慌失措,杯盘狼藉。 秦放当机立断吩咐宫廷禁卫军把守含元殿所有出入口,以“圣上遇刺,捉拿刺客”的理由防止任何人踏出宫门。 而秦放则悄悄离开内殿,他本想去寻卫洵回去主持大局,未想在侧门一角,竟然撞见了白衣国师疯了一样抱着怀中女子落泪的模样。 “卫国师,里头不好了……” 秦放刚开口,就被卫洵一声“滚”喝退。 在卫洵的生命中,那一瞬间,世上任何事物都没有了颜色,所有人的面庞都是空白,水火五色也通通失去了它们的意义。 他还有很多话要告诉她,他还有很多与她有关的放不下…… 不对,还有一个办法。 卫洵一手抱住怀中女子,另一手拔出随 分卷阅读127 身佩戴的错金匕首,反手朝自己胸前一刺。 秦放以为他要殉情,吓得脸色煞白。 心尖血温热滚烫。 卫洵用蘸满血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在沉香额心画下一道咒印。 长生咒,以施咒人性命为系,从今往后与另一人共享年月、生死相随。 寿存,则双生。寿尽,则命陨。 随着卫洵唇间一阖一动,天色骤然昏暗,原先晴朗的蓝天瞬间被浓墨般的乌云所覆盖,好似天幕中打泼了墨砚。 此咒与天理轮回所悖逆,是历朝历代术法之士所忌惮的禁咒。 雷电轰鸣、疾风骤起、飞沙走石,天地间陷入一片混沌。 殿中嘈杂一片,本来就慌乱的众人望着外头变天了,更是人心大乱。 这样的动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怀中女子重新有了呼吸起伏,卫洵这才停下了咒语。 风停了,云也散了,湛蓝色晴空秋高气爽,宫苑中重新响起鸟鸣啾啾,大地上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众人挤在宫门前,望着外头重新出现的青天白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永嘉之乱,瑛王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死了老皇帝,谋逆的罪名坐实。 于是,在宗亲和权臣的支持下,瑜王被拥立为新帝,而瑛王、幽禅等人统统被扣押进天牢。 新帝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扫清关于人鱼肉延年益寿的各种谣言。 比较尴尬的是,同一时间,风雷舰队已经把几百尾活人鱼运到了京郊。 怎么处置呢? 既然父皇因为人鱼殒命,新帝有意将所有人鱼活埋殉葬。 幽禅上师一倒,司天台势力不复存在,如今朝中只承认摘星阁神官的身份。而摘星阁年轻的卫国师,缓缓上前一步,肃目谏言道:“陛下,人鱼既然有毒,其死在陆地之上,皇陵的土地也会遭受灾祸。更何况,人鱼是半神之族,贸然诛杀恐引至更大的祸害。唯有送回海中,祈求和平无事。” 新帝不悦:“可这些人鱼,害死了父皇。如此轻易放过……” 卫洵摇摇头:“害死先帝的是幽禅等人,是他们捕猎人鱼在先,毒害先帝在后。人心作祟,人鱼何辜?” 说到此处,卫洵又上前一步,用极低的、只有新帝与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再况且,如果不是幽禅他们如此愚蠢,陛下至少还要等待五年才能登基。” 新帝一愣,抬头对上年轻国师深邃的眼眸,“你是指……” 卫洵的眼底高深莫测。 新帝心里闪过许多想法。 的确,如果不是父皇因为这一场意外一命归西,指不准这几年京城中自己与瑛王之间的龙争虎斗,还要持续很久…… 可是,五年? 这是父皇的余寿? 每次卜卦时,术士们分明都达成一致,不是说好了只算吉凶、不算生死的吗? 卫洵仿佛读懂新帝的心思,“臣和他们不一样。” 是啊,他和寻常术士不同。 他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的国师,他是传说一样的存在。 新帝抓紧了龙椅的把手,不自觉惧怕他的目光:“你,你……到底还能推演出多少?” 卫洵言辞恳切:“臣以所有能够推演到的卦象告诉陛下,这些人鱼,万不可杀。” 新帝没再说话,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散朝后不久,御前太监将风雷舰队移交国师处置的圣旨带到了摘星阁。 新帝,到底还是妥协了。 舰队十二艘大船停在京郊河道边,人鱼们被羁押在盛满海水的船舱中。 卫洵登上甲板,略一巡查,找到了人鱼的族长——他坐在众鱼身后,身姿精壮,面目威严,哪怕身处关押之处,依旧气定神闲。 其他人鱼见到这位白衣男子朝族长靠近,纷纷警惕地直起了身。 卫洵简单说明了将会把所有人鱼放归东海的意图,老族长睁开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们人类费了这么大功夫掳走我族人,现在说放就放,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在放你们走之前,我个人有些事情。”卫洵从怀中摸出一片鱼鳞项链:“我想请族长救一个人。” 雪尽春来 庭院起了微风,屋檐下风铃摇曳作响。 女子交叠双手,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呼吸清浅,若有似无,苍白如玉的小脸我见犹怜。 这是万寿节过后,沉香陷入昏迷的第十八天。 哪怕是动用了长生咒这样的禁术,卫洵还是无法将她唤醒。 卫洵将她抱到人鱼族长面前。 老族长挠了挠头,“这是谁,真眼熟。” 卫洵心想,沉香之前和他说过她父亲子女极多的事情果然是真的。 “她叫沉香,你还记得她吗?”b 分卷阅读128 r   老族长闷头想了一会,抬头道:“我想起来了,她出生的时候,谪仙岛沉香树开花了。那神树几百年才开一次花,所以才给娃娃起的这个名字。她排行第几来着……算了,我不记得了。” 卫洵应了句“是吗”,你们家族心真大。 “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老族长捧起女儿的脸好一番打量:“这分明是人类的身体。” “她提到过一个‘人鱼之誓’的咒语,这大概是咒语反噬的后果?” 老族长摇头:“不可能,她马上就要嫁给黑海那个沧澜了,怎么可能碰那种咒语。” 末了,老族长狐疑地瞪着卫洵:“不对呀,她马上出嫁的人,怎么会落在你手里,这丫头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卫洵扶额,这个当父亲的,平时到底是有多不关心子女。“先别管那些细枝末节,能不能告诉我,沉香她明明肉身无恙、魂魄俱在,却一直长眠不醒?” 老族长伸出两指探了探沉香额心,略一沉吟:“她虽然现在顶着个人类躯壳,但精魄还是人鱼的精魄。” “精魄?” “类似于你们人类魂魄的东西。只不过她两样都有。”老族长解释道:“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把她的肉身和魂魄保留下来的,但她属于人鱼的那抹精魄已经不在了,这才是她醒不过来的原因。” “那该怎么办?” 老族长捋了捋胡子:“这个嘛……我要回到东海才能有办法。” 这回轮到卫洵皱眉了。 “怎么,你小子信不过我?”老族长看穿他的顾虑。 卫洵点了点头:“是啊。” 毕竟这老头连自己女儿都记不住。 “信不过就算了,还直接承认,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老族长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随后低头潜入水里,再露出水面时,手中多了一块鳞片:“这个给你。” “嗯?” “你不是术法了得吗,我若是不遵守诺言,那这片鱼鳞随时可以供你扎小人、下降头,如何?”老族长拍了拍卫洵肩膀:“小伙子,这回可以相信我了?” 卫洵看一眼鳞片,“扎小人、下降头这种卑贱之事我是不会做的。” 老族长点点头,欣慰道:“我就知道你年轻有为、光明磊落,不会屑于……” “我有更简单的咒语可以直接弄死你。”卫洵收下了鳞片:“如此,我们一月为期。” 老族长没来由打了个寒战,“呃,好,一月就一月。” 按照人鱼族的传统,人鱼死后,精魄会回到神族生命最初的地方——月光云海。 老族长回到东海第一件事,就是召唤长老们在谪仙岛打开法阵,自己亲自走近了月光云海的通道。 洁白的云海一朵朵、一团团铺满脚下,白雾如纱,仙气缭绕,朱雀、金凤那些神鸟趾高气扬地穿梭在云海之间。 老族长找了半天,撞见了很多从前的故人,他一个一个问好、寒暄、询问,最后终于找到一片水潭。 水边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粼粼波光倒映在她没有聚焦的眼底,一片空洞。 老族长摇摇头,刚来到云海的精魄果然多半都是傻子,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神智。 “沉香!”老族长唤了她一声。 空洞的双眼有了意识,女子宛如大梦初醒,重新睁开眼抬起了头:“父亲?”她茫茫然站起身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别惊慌,这里是月光云海。你死了,但是又被人救活了——这是个很让为父脑子转不过来的故事。”老族长安抚她坐下,大手一挥,潭水幻化为水镜,倒映出人间的情景: 庭院下雪了,窗户里炭火融融,女子躺在床上,年轻的白衣男子守在她床边。 “卫洵?”沉香凑近了水镜。 “太好了,你还记得这个男人!”老族长伸手摸了摸自己刚拔断鳞片不久还没痊愈的伤口。 “那不是我吗?”沉香伸手摸了摸自己虚幻的脸庞:“原来我死了?” “死了,没死透。”老族长摇摇头,神色惆怅:“你是不是背着我许了人鱼之誓。” 沉香望着水镜中的男子,无言点头。 是啊,多傻,竟然连那种毒誓也敢许。 “挺厉害啊,竟然教你押对了!”老族长激动之下老泪纵横:“这咒语我一直以为是骗人的,原来还真有用。” 沉香面露惑色:“我明明失败了。” “你以为你是怎么变成人类的?” “是沧澜将我……” “去他的沧澜,那个毛都没长齐的憨憨。”老族长隔空唾弃了一下曾经的女婿:“你是因为誓约成功,才能够获得人类之躯。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我成功了?”沉香一直记得,她和他的成亲之礼并未完成,冰冷的夜风里,他将她推下了悬崖。 “最原始版本的誓约写着,只要获得人类的真心,就能 分卷阅读129 够永远留在陆地上生活。后来不知道谁加了乱七八糟的附则,说要成亲呀、要礼成呀……其实哪有那么多判定规则。”老族长双手一摊:“反正,你眼光还不错,这么毒的誓言一押就准,选对人了,比你妈强。” “母亲?”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迷恋上那个人类的事?”老族长重提旧事,稍有不悦:“那个人类表面上对你母亲殷勤,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她寻找返回陆地的方法。你母亲知道了他真实意图后,用蘑菇毒死了他。” “什么?”沉香难以置信掩住了嘴,她一直以为…… “结果整死了人家,你妈心里照样不痛快,最后也跟着嗝屁了。”老族长扔来一个意味悠长的白眼:“所以啊,我们人鱼一族,能远离人类的情爱多远,就离多远。人鱼太轴,十个有九个把自己折进去,情情爱爱搞多了容易种族灭绝。” 沉香想起自己因为逃到陆地上,被沧澜迁怒家族的事情,心中愧疚极了:“父亲,对不起……” 老族长挥挥手:“用不着对不起,沧澜那家伙和我们玩阴的,我们会放过他?”他从身后抽出一本神秘的卷轴:“从陆地回来前,那个守在你床边的人类送了一卷咒语给我,老厉害了,对付沧澜他们绰绰有余。” “卫洵为何给父亲这个?” “他说是聘礼。”老族长重新将卷轴藏起来,“聘礼是什么?人间的词我不太懂。” 聘礼?沉脑中回想起他在大殿上承认自己是他妻子的景象。 现在连聘礼都齐了,这么认真…… 老族长挠了挠头:“你脸红什么,聘礼这个词语很少儿不宜吗?”他忽然想起什么,急急拉起沉香:“快和我走,阵法的时间维持不了太久,我要把你带出去!” 京城,摘星阁。 屋外冬雪呼啸。 屋里炭盆里的火焰慢慢烧着,一屋子暖意融融。 床上女子眼睫轻轻抖动,悠悠睁开了眼。 她瞥见床边的男子正支着头颅打盹,于是没敢动作,怕吵醒了他。 他守了她多久了,累得原地睡着了? 她心里低低地叹息。 要说自己不感动,那肯定是假的。 但她也知道,自己经历了这么多曲折,很难继续怀着单纯炽热的初心面对那个男人。 卫洵,我还是爱你,但是无法像从前那样喜欢你了。 刀子划过心脏,留下的伤口还在。 哪怕现在没那么疼了,伤口一直在。 沉香重新闭上眼,选择不去看他。 皇城的天空,雪落下,雪又停了,风吹过,风又走了,它吹走了冬天的白茫茫,唤来了春天的绿油油。 绿意随着微风染上枝头,为这座城池带来新一年的苍翠浓郁。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沉香从沉眠中醒过来已过了许多天。 飞鸟瞧着师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真的高兴。 但沉香小师妹,变得冷淡了许多。 从前爱笑爱闹的那个娇俏丫头不见了,如今的她更多是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像画卷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 美则美矣,令人神伤。 这期间秦将军登门拜访过几次,最后一次竟然将沉香小师妹接走了,说什么要带她到将军府上小住时日。 飞鸟更郁闷的是,师父竟然默许了。 沉香愿意随秦放离开,不过是想避开卫洵罢了。 这个男人,惹得她成日的心事重重。 只要卫洵一进门,她就拉起被子蒙住自己,如何都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境面对这个男人。 反正秦放的将军府离摘星阁路程不算远,去他府上躲一躲吧。 与妻书 春天的这个时节,将军府院中桃树开花了。 小丫鬟给沉香送来风筝,沉香找了个晴朗有风的日子在院里玩了起来。 毕竟先前卧床时间太久了,如今忽然在户外跑动起来,体力跟不上,风筝没放一会,她扶着墙壁气喘吁吁起来。 风筝一歪,挂在了桃树上。 秦放下值回来撞见这一幕,急忙将沉香扶回房中。 沉香人虽然被秦放强制按回了椅子上,脑袋却不安分,一直探头探脑地望着他身后。秦放苦笑,赶紧让跟随的小厮将刚买的桃花酥拿出来,别藏了。 这丫头嘴馋的毛病,和从前倒是一样。 屏退下人,秦放语重心长道:“你这丫头,打算在我将军府呆多久,不回去了?” 沉香扔下没吃完的桃花酥,扁着小嘴:“回去?回哪里……” “你还装傻!”秦放知道她和卫洵那些事,心里为这两人操碎了心。他这段时间已经和她解释了许多遍,卫洵当初是因为镜中预言之事,为了保护她,才会弃她而去。 沉香总是避开这个话题,“弃了就是弃了,管它那么多为什么,我们换 分卷阅读130 点别的聊。” 秦放还不甘心,“你还有什么心结什么委屈,尽管和你秦大哥聊,别藏着掖着。” “哥!”一个爽朗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秦二小姐走进来,“你一个大老爷们不会聊天就别尬聊了行不,难怪人家沉香姑娘不乐意搭理你。” 秦放面色讪讪。 秦二小姐把秦放赶到一边,自己一捋裙子坐了下来:“你忙你的去,我来陪她!” 秦放不放心,回头还想开口,秦二小姐斜觑他一眼:“我一个女子当然比你更懂女儿家心事,你还杵在那担心个啥?快滚!” 秦放果然听话地滚了,秦二小姐见他走远了,上前亲热地拉过沉香的手,“昨晚的鬼故事还没讲完呢,咱们继续。” 对,这就是秦二小姐打着“女人更懂女人”旗号展开的聊天话题。 其他人只瞧见两个女人闺中交杯换盏、密谈甚欢,却不知二人讲的都是魑魅魍魉、牛鬼蛇神。 沉香也不懂为何秦二小姐热衷于这些灵异文化,讲得奇闻异事一个比一个瘆人,但如此一聊,倒把那个成天霸占她思绪的男人抛之脑后了——这也挺好。 鬼故事讲多了,也是有报应的。 这天晚上,沉香做梦也没个安分。 她梦见自己在水里游,游着游着脚被水草扯住了,回头一看,水草里伸出一只惨白的鬼手。 惊叫一声从床上猛然坐起,沉香一边喘气,一边对自己说别怕别怕,只是做梦。 这时,床幔外忽然闪过一道可疑身影。 沉香刚镇定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 不会吧,难道是传说中的梦中之梦…… 人影近了,近了,更近了。 沉香几乎可以想象帘外一张青面獠牙的女鬼模样。 她抓紧了被子,惊恐地贴着墙缩在床的一角。 帘子一把被掀开,沉香想也不想尖叫起来,下一瞬却被人捂住了嘴,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幽兰气息扑面而来,她颤抖着眼帘微微睁开一条缝,黑暗中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她脑袋,一下一下抚摸着安慰:“梦里都是假的,别害怕。” 熟悉的声音。 “卫洵?”她抬起头,感受到他一呼一吸间的温热气息。 “以后别讲这么多鬼故事,你这房中阴气比其他地方都重。现在你只是做做噩梦,以后真的惹来不干净的东西可就麻烦了。”他言语中藏不住的关切,末了低头:“怎么,还怕吗?” 沉香摇摇头。 “既然不怕,就别抓我这么紧。”他被抱得都快喘不过气了。 沉香这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你怎么来了……” 卫洵不知如何回答,难道告诉她他这晚也睡得不踏实,梦见她在哭鼻子,所以乘着夜色偷偷潜入将军府? 恰好撞见她梦魇,没忍住就闯了进来。 沉香抬手触碰他的脸颊,“肯定还没醒来,这种连环套一样的梦,梦到你也太奇怪了。” 明明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遍,再也不想梦见他的。 卫洵知道她不愿意见他,唇边苦涩一笑:“你越害怕什么,就越容易梦到什么。” 沉香似乎是在确认什么一样,小手努力抚摸过他脸庞每一寸:“这次梦到的你,做工比前几次精良多了。” 从前的梦境里,他只有一张模糊的面孔。 现在,从眉眼、鼻梁再到温软的双唇,一切都那么真实。她只当仍在梦中,食指从上而下游弋着,滑过他的颈脖,“要是能杀了你该多好。” “你的梦都这么血腥的吗?” 沉香神色迷糊的眼底泛着可疑的水光:“难得有一回让我知道你落在了我的梦里,不对你下手真不甘心。” 她小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摸索着,摸了半天找不到他随身佩戴的匕首。 刚才还夸这梦做工精良来着,怎么能少得了这么重要的道具? 卫洵倒是被她摸得口干舌燥,“好了好了,别闹了。”他按住她的小手,声音喑哑:“再闹你可就要做堾梦了。” 沉香抽回手,“堾梦?我还真没做过。”她想起自己放失败的那个风筝,“今年的风筝和堾梦,总有一个得试试成不成功。” 卫洵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心中一动,“好,你说的。”他不再客气,揽过她肩头,顺势将她推倒在了枕上。 做堾梦是什么感觉? 要沉香来回答的话,大概就是既迷幻、又真实吧。 昨夜种种,譬如朝露,在晨起睁眼的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窝在温暖的衾被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她此时竟然还忍不住有几分怀念。 毕竟,也只有在梦里,才能与他那么亲密了吧。 奇怪的事情,也从这一天开始了。 先是许久不见的飞鸟师兄亲自登门送来了一只风筝,普通纸鸢的模样,外表看似平 分卷阅读131 平无奇,却不知用了什么材质制成,轻盈而结实。 沉香猜测莫非是卫洵的意思? 她既然不想见他,他费心送东西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努力端着矜持冷淡的架子,对飞鸟说:“东西随便找个地方放下吧。” 眼瞅着飞鸟后脚刚出了将军府,沉香一把跳下椅子,急不可耐地抓起风筝来到了院里。 风筝是个好风筝,哪怕是沉香这种新手,三两下就把它放上了天空。 沉香玩性大起,试探着,放长了一点手中的线,风筝一跃飞上了将军府屋檐,再放长一点点,风筝振翅掠过将军府最高老松树。 好风凭借力,风筝飞得越来越高,几乎触及天空中低垂下的白云。 如此之高,引来京城不少百姓仰首观望。 风筝越是高飞,筝线牵动的力量也越大。“沉香姑娘!”小丫鬟急忙奔上前拉住被筝线带跑的沉香:“不能再高了,该收收线了。” “不急不急。”沉香玩正在兴头上,哪听得动劝。 一阵疾风吹来,筝线“啪”断了,沉香还未反应过来,纸鸢已脱离了束缚,乘风扶摇直上,一下没入云层之中。 哎。 沉香目送风筝消失在天际,最后垂着眼眸悻悻地往回走,心想放风筝真是一个大喜大悲的活动。 谁知第二天,飞鸟师兄又送来了一只风筝,还特意告诉她,这副筝线是特制的,绝对不会再断。 沉香依旧端着矜持冷淡的架子,“那就先放旁边桌上吧。” 飞鸟一走,沉香召来侍奉她的几个小丫鬟,关上门沉着脸质问:“你们谁把我放风筝的事情走漏风声给摘星阁的?” 几个小丫鬟委屈极了。姑娘您放的风筝,分明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看见了呀,保密工作做到这份上,哪还有她们泄密的余地啊。 见她们一个两个都不承认,沉香最后不追究了,还是趁着天晴放风筝要紧。 飞鸟说的果然没错,这副筝线结实极了,坚韧牢固,收放自如,除了割手没毛病。 第三天,飞鸟又来了。 沉香把手藏在袖子里,心想他今天不会带来了一副放风筝专用手套吧? 飞鸟笑而不语,慢悠悠将身后一个红木匣子取出。 沉香眼睛盯着木匣子,心想是手套、是手套、一定是手套。 木匣子打开,竟然是一份温热的点心。 “这是八珍楼大师傅每个月限量一炉的金丝莓果糕。”飞鸟自豪介绍,果不其然看到沉香眼睛一亮。 沉香忍不住问:“你师父买的?” “对!师父今日休沐,一大早就排队去了。” “他最近吃错药了?”送风筝,送吃食,整天搞花样?不像他的作风呀。 飞鸟凑近,小声附在她耳边道:“我整理书房的时候,发现师父最近买了不少两性情感书籍。”比如 《娘子生气了怎么办》《夫妻和睦三十六计》…… 听着飞鸟一本本掰着指头回忆书名,沉香耳根腾地红了,起身将飞鸟推出门外:“行了行了,吃的我收下了,你赶紧回去复命吧。” 沉香一边回到桌前拈了一块糕点入口品尝,一边想到底是哪个书市的奸商敢卖这种书给卫洵,等她查清楚了一点私底下打击报复一下! 这种刷好感度的方式实在是太具体、太卑鄙、太有效了,她现在好像,对他没那么多怨气了?沉香吮着指头想。 第四日,沉香早早梳洗打扮好等飞鸟自己上门投喂。 飞鸟没来,小朱雀倒是抖擞着火红的羽毛,从云霄俯冲直下,最后一脚急刹停在沉香窗前。 小朱雀嘴里叼着一封信。 “吾妻沉香亲启……”沉香打开信封第一句话就抖起鸡皮疙瘩。 这么肉麻,根本无法想象他是怎么下笔的。 要不是字迹熟悉,要不是送信的是小朱雀,她肯定咬定这是代笔。 “昨日的糖糕好吃吗?放风筝时被筝线割到手的伤好得如何了?最近夜里有没有做奇奇怪怪的梦?” 连她做梦都知道?沉香顿时按下信纸,左右环顾了一圈,心想到底哪个丫鬟泄露了她的日常!但接下来信内容还没结束:“不要担心,我没有在将军府中留有眼线,我只是想你。在你同意之前,我不会贸然来见你。盼复。” 复,复他个头。 沉香捏着信纸,脸上飞上可疑的酡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小朱雀冲她使了个眼色,大意是: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沉香咬着唇瞪着它:“别急呀,我还没回信呢……” 拿出纸笔,磨墨,提着笔支着脑袋想了半天,到底怎么回好呢。 字数太多,显得不够矜持。 字数太少,意思不够到位。 脑壳疼。 最后,她提笔写了一句“我这几晚没做梦”,简单叠成一小方交给朱雀:“好了,快回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分卷阅读132 。 哎,不对。他对她做过那么过分的事,多等一会怎么了。 没错,就该让他等着。 “小朱雀,回来回来。”沉香探出身子召唤窗外飞到一半的小朱雀,笑意盈盈:“这么久没见了,我给你梳个毛再走。” 尾声 这一个月来,秦放每每回到府中,都会看到沉香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笑得春意盎然的模样。 美人展露笑颜,更衬这得满园春色俏丽。 秦放走到沉香身后吓了她一跳:“让我猜猜,飞鸟又送好东西来了?还是卫洵这家伙又在给你写情书?” 沉香赶紧藏好手中的物品。但是晚了一步,秦放笑着说:“看来今天又是情书。” 从前还以为卫洵那家伙根本不懂情爱呢,现在才发现这家伙深藏不露、诡计多端。 一个月前还以为这两人会一直怀揣着心结避而不见直到终老的,现在秦放只担心沉香哪天一声招呼不打就逃出将军府私奔去了。 只可怜了飞鸟和那只朱雀。 飞鸟自称是:“腿跑细了,腰跑酸了,秦将军府上有没有补肾壮骨丹便宜卖我点?” 朱雀从之前的膘肥体壮变得日益精瘦,好歹它可是名震一方的神鸟,这京城一片的鸟儿那只见了它不得恭恭敬敬的呀。卫洵这个男人倒好,为了泡妞拿它当信鸽! 下一步该不会为了壮阳,把它抓去泡酒吧? 朱雀平白打了个哆嗦。这一切,太影响神鸟的尊严了,太占用它和大白猫亲亲我我的宝贵时间了。 秦放这边担心着沉香一声不吭离府私奔,卫洵那边找了个好天气“顺道拜访”将军府来了。 终于打上门来了? 秦放面不改色地笑着欢迎老友,一边心想你是惦记我呢,还是惦记我府上的姑娘呢。 在前几封书信里,卫洵怀念从前没吃上的那份冰雪千层酥,沉香回信说她早已金盆洗手不做点心了,想吃自己买去。 所以,卫洵带着原材料自己跑将军府上来了。 他要亲手做一份千层酥,赔给他娘子。 将军府厨房,年轻的国师系上围裙、拎着漏勺站在炉灶油锅前,八珍楼的大师傅在他身旁指点教授,不远处秦放和沉香几人坐下来一边磕瓜子一边围观。 身后端茶倒水的小丫鬟不时爆发出“卫国师下厨都这么好看”的起哄,秦将军不服气,撸起袖子说下次他也要下厨! 最后还是秦二小姐总结陈词:“这帅不帅和下不下厨没有直接关系,卫国师那张脸铲屎都帅,哥你嘛……就省省吧,别影响我们府上厨房正常工作秩序。” 沉香安安静静嗑瓜子不说话,她第一次见到站在厨房里笨拙无助的卫洵。明明是他自己夸下海口要重现一次冰雪千层酥这道经典,结果打个鸡蛋也不利索,烧个热油还被溅到…… 和他打架斗殴、斩妖除魔时的形象反差强烈。 竟然,还有点可爱。 “沉香你傻笑什么,卫国师已经做好了!”秦二小姐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指了指小丫鬟端上来的一盘点心。 椰蓉如雪,糖霜晶莹,表皮酥脆。 卫洵没有走过来,隔着远远朝她轻轻一笑,嘴型分明在说“尝尝”。 沉香盛出一小块轻轻咬下,唇齿间尽是甜香。她再抬头时,不禁竖起大拇指面露赞许之色。 众人见状,也纷纷抢着要尝一尝年轻国师的手艺。 现场一度非常热烈。 众人吃得正欢,沉香却忽然提起裙子偷偷跑到角落里,掩着帕子、皱着眉头将刚吃下的吐了出来。 卫洵察觉到她的异常,想也不想奔到她身旁。 沉香急忙解释:“不是你手艺不好,千层酥很好吃,我只是……忽然有点恶心……” “恶心?” “没事没事,这几天都这样,过一会就好了。” 卫洵心中升起大胆的想法,二话不说将她一把拉到桌前坐下,伸手搭在她腕上号起脉来。 沉香瞧着他神情古怪,眉头先是越蹙越深,而后又渐渐舒展。 秦二小姐在一旁打量着:“沉香姑娘该不会是有了身子吧。” 这回轮到沉香哈哈哈笑了:“怎么可能。”她笑了一圈迎上卫洵严肃认真的表情,笑意凝固:“不是吧,真有了?” 卫洵没有笑,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秦二小姐很吃惊,立马拽来自己哥哥质问:“国师的女人你也敢下手?!” 秦放很冤枉,这府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的…… 卫洵止住兄妹俩的吵嘴,“孩子是我的。” 一个月前,他刚好“夜探”了一回将军府。从脉象上来看,的确是那个时间怀上的。 四下一片安静。 卫洵也有一瞬间对这个消息消化不过来,但他的震惊很快被另一股欣喜所代替。 沉香正呆若木鸡,猝不及防被他双手抱了 分卷阅读133 个结实,他把她举高高宣布:“你怀了我的孩子,你这回可跑不了了!” 沉香又气又急,对着那双手臂又拍又打:“不对呀,这什么时候……这怎么可能……卫洵你不讲道理!” 卫洵笑得倒是开心,手上任她拍打、毫不松劲。 沉香第一次见他高兴得这么失态,四周围丫鬟还不少,秦家兄妹也站着,她不由得脸红:“卫洵你快放我下来,好歹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点面子好不好!” 卫洵还是笑,不放手。 一干丫鬟赶紧收回视线,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秦二小姐拉了拉秦放袖子,“哥,好像这里没我俩什么事了。” 秦放也看傻眼了,附和着妹子点点头:“是啊,我马上去准备一下送他们出府的马车。” 沉香至今仍然不相信做个春梦就能怀上孩子这种荒唐事。 卫洵不急着点破她,有时候骗骗她也挺有意思。 飞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前几日师父风风火火将沉香小师妹接回了阁中,脸上神色异常欢喜。 连着好几天,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师父,整个人就跟春天来了似的,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和煦、百花盛开、招蜂引蝶,连累了好几个刚入门的女弟子心律不齐。 想当年,受封国师也没见师父这么高兴过。 接下来,飞鸟就听说了沉香小师妹有了身孕的消息。 孩子还是师父的! 这个深海炸弹级的消息让飞鸟扶着门柱半天没顺过气,这两人不是还在闹别扭嘛,什么时候J情发展如此迅猛了?那以后就不能喊她小师妹了?忽然要改口喊一声师母,怪别扭的…… 卫洵路过,听到飞鸟的自言自语,扔下一句:“多喊几次,你会习惯的。” 飞鸟后背一寒,立马心虚捂住了嘴。 刚才他嘀嘀咕咕了这么多,师父偷听了多少。 傍晚,房中。 用过晚膳,沉香见卫洵总是一脸喜色,忍不住想打击他:“别高兴那么早,我才中了一次毒没多久,万一生出个缺胳膊少腿的大头娃娃怎么办……” 卫洵很自信地说:“不会,孕期调理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沉香看着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又认真又好笑…… 风清月白的国师大人竟然埋头在一堆妇科千金方里认真钻研,说出去谁会信呢。 连自己都时常怀疑,这个人是真的吗? 心里头一阵压抑已久的情绪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决堤、奔涌,化作眼泪涌出了眼眶。 “怎么了,忽然哭了?”卫洵手指温柔地擦去她眼泪:“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她哽咽着抹掉另一边眼泪:“我怕我现在还是在梦境里头,等天亮一睁开眼……我还是一个人。” 在漆黑的大海里,只有她一个人;在阴冷的地牢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严苛的教坊里,只有她一个人……前一夜的梦境有多甜美,第二天面对的现实就有多残酷。 卫洵心中一动,搂住她,垂下眼帘:“从前是我不好,让你委屈了。” 怀中女子仍然小声啜泣。 “好了好了,乖,不哭了。”卫洵语气轻柔极了,“刚才还担心宝宝不健康,现在哭得这么肆无忌惮?这样对胎儿不好。” 沉香想想也是,抬起头抹掉眼泪,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好吧,先不哭,存着,等我生完孩子再哭。” 这回轮到卫洵笑了:“笨蛋,哪来那么多烦恼让你哭。” 沉香乖乖地不哭了,安静伏在他怀里。 灯台上一盏红烛无言独立,将二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投在墙上。 晚风自在,烛光随风摇曳。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花瓣随风吹进窗棂,一屋的暖光融融、情意绵长。 我是番外 1.儿子的名号 若干年后。 摘星阁迎来了一名非常年轻的新弟子。 飞鸟大师兄拿着两个名牌走到少年面前:“入门之后要舍弃俗世的姓名,从这两个新的名字中选一个?” 他拿起第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鸳鸯”。 娘唧唧,他不要。 那就第二个吧,鹈鹕!江滨之上振翅欲飞的水鸟,听起来很威风的样子。 但是少年很快就在课堂上发现,被罚抄名字一百遍的时候,“鹈鹕”这两个字威风个屁。 为了解决名字问题,这名小少年找到了强硬的后台告状。 是日傍晚。 “我给凛儿起的本名不好吗?”沉香逮住了刚从宫里回来的卫洵。 卫洵微微一愣,旋即了然:“这也是规矩。” 沉香小脸上写满了气势汹汹:“谁说的,我当你弟子那些年,不也照样没改名!” 卫洵将妻子拉到一旁,低声软语道:“弟子们都在看着 分卷阅读134 ,给我点面子,别闹。” “是吗?”沉香朝众人方向一眼扫去,众弟子识相地挪开视线,纷纷顾左右而言他。沉香重新盯着身前的男子:“没人看你,别转移话题。” 卫洵见她不依不饶,只好道:“凛儿既然要以普通弟子身份在阁中行走,自然越低调越好。” 顶着卫家的头衔可不是件轻松事,荣誉越大,压力越大——早年在司天台遭受过诸多刁难的卫洵对此最有发言权。 沉香听他解释完,渐渐明白了丈夫的思虑不无道理。 “那听你的,改名就改名吧。”沉香气势柔和了许多,“但‘鹈鹕’这个名字,又生僻又拗口,我想给凛儿改个简单大方的。” 卫洵温柔一笑,捋开她额前碎发:“好,我回头让飞鸟再给他别的名号。” 第二天。 小少年早早来到沉香门前:“母亲,我不想叫八哥,鹈鹕挺好的,我不改了。” 房门推开了,卫洵披衣走了出来,面色不悦:“你母亲还没睡醒呢,小声点。” 小少年瘪着嘴,不肯走。 卫洵看着自己孩子这副神情,真是像极了从前闹脾气的沉香。许久后他倏然一笑:“既然你起得早,不如把昨日学的《灵宪》默一遍,再回来寻你母亲?” 少年郁郁开口:“我不要。” 行啊,学会拒绝了?卫洵俯下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两遍!” “父亲!” “再讨价还价,就要涨到五遍了。” 小少年不敢多言,含着两汪热泪离开了。卫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嘴角含笑。 房中传来响动,卫洵估摸着沉香差不多也该醒了。 推门进屋,却见她依然埋在软被中睡意香甜。 罢了,不吵她。卫洵替她拢好被子,最后轻轻带上门离开了卧室。 床上,沉香听着他脚步声走远,这才心有余悸地睁开了眼。 刚才他在功课上对儿子威逼胁迫的样子,简直和她当年的待遇一模一样。 沉香光是躲在窗后偷听,都吓得起了鸡皮疙瘩。 2. 奇怪的卖鱼大婶 他叫卫凛,现在低调地混迹在摘星阁众小弟子之中,旁人都称他鹈鹕,只有飞鸟大师兄私底下唤他本名。 这天,飞鸟大师兄带着他到集市上采购节庆器物,他路过一个卖鱼的小摊时停下了脚步。 “那个大婶有问题。”他对飞鸟说。 飞鸟转过头一看,愣了愣。 卫凛继续道:“她卖给别人的鱼头里,掺了不干净的东西。” 飞鸟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哦?有何不对,说来听听?” “刚剁下来的鱼头不应该带着这么重的青灰色死气。大婶将鱼头递给客人时,特意把鱼头扔到手边的水缸里涮了涮。”小少年紧锁眉头:“我猜,问题出在那缸水里。” “那缸水里有什么?”飞鸟继续追问。 “有咒。是烧成灰混到水里的咒,吃下去人会生病的咒。”小少年胸有成竹推断。 “她一个卖鱼的,为什么这么做?就不怕客人生病了再也不回来买鱼吗?” 小少年鄙夷地望了一眼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大师兄,“你没看到她还守着旁边另一个摊子吗?她不仅卖鱼,她还卖药,而药的价格可比鱼头贵多了。” 卖出让人生病的鱼头,再让生病的人花重金购买能治病的药。这个坏心肠的大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飞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算了,走吧。无非是三下九流混口饭吃的伎俩,不值得追究。” 少年却拉住了飞鸟,黑白分明的眼中正气侧漏:“她既然作恶,就应该受到惩处。摘星阁不正是为了匡扶正义、守卫众生而存在的吗?师兄千万不能视而不见。” 飞鸟一瞬间从小少年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就在两人拉扯犹疑之时,那位大婶竟然走了过来。 她用熟稔的语气开口道:“飞鸟,别来无恙。”她低头打量自己一身灰扑扑衣裳:“从牢里出来后没人收留我,我现在跑来集市上点鱼挣点生计,你要不要来点?” 飞鸟没有应答,本能地将小少年护在了身后。 少年看不到大婶的脸,只看到大婶下身沾满水渍和泥渍的麻布衣裙。 大婶狐疑地望着飞鸟护住少年的这番举动,灰暗的眼中露出诧异:“这男孩,难道是沉香的孩子?” “与你无关。”飞鸟不愿多言,拉着少年转身要走。 大婶追了上来,小少年一闪身躲开她带着鱼腥味的手:“你要做什么?” 大婶收回手,手掌中多了几根乌黑细长的头发,面色阴狠:“我一介卖鱼的妇人,还能做什么?” 飞鸟眼中升起恼色:“你不要再糊涂下去了!” 大婶握着头发阴沉沉笑了:“我清醒得很。”有了这几根头发,她可以下降头、下诅咒……用处可多了。 分卷阅读135 小少年瞪着这个陌生人,竟出乎意料地笑了。他唇中缓缓阖动念起一段咒语,大婶手中的头发像有了生命的藤蔓一般蜿蜒伸长,变成麻绳的模样,将她双手捆在了一起。 大婶没有预料到小少年会有这么一手,惊恐地挣扎着双手,越挣扎麻绳捆得越紧,慌乱中她碰倒了隔壁的摊位,一片鸡飞狗跳。 巡视的官差听到动静赶过来时,这位卖鱼的大婶已经被麻绳缠住了手脚,在湿漉漉的地上动弹不得。 “她在鱼肉里下咒害人生病,她还拔下我的头发意图不轨!”小少年站在官差面前指认着地上狼狈的女人:“你们应该把她带到摘星阁,那里专门处置这种目无法纪的江湖术士。” “摘星阁?我不要去,不要!”大婶在地上挣扎得更加厉害了,乱蓬蓬的头发下她一脸惊恐,声嘶力竭叫唤着:“我不要见到那个人,我不可以到那个地方!你们不要碰我……” 大婶被公差带走了,他们自有办法将她押送到该去的地方。 飞鸟望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大师姐竟落得如此,一时间神色复杂。小少年拉了拉他衣袖:“她害怕见到的人,是父亲吗?” “你……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小少年神色傲然地转身往前走:“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知道。” 飞鸟跟在他身后,对啊,无关紧要的人。 骄傲如她,本应是阁中人人尊敬的大师姐,竟成了用下作手段在闹市营生的可怜妇人。 不过,卫凛说得对,她从此,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3.礼尚往来 白衣国师正在正堂和众人讲话,忽然屏风后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过。 卫洵回过头,瞧见他的小妻子正躲在屏风后笑得如糖似蜜的,向他勾了勾手指。 他长眉微皱,用眼神示意她“现在不方便”。 沉香收起了笑颜,哼了一声转过身不再看他。 卫洵对此姿态十分熟悉——这是“再不过来哄本夫人,今晚就自己去书房睡”的先兆。 他赶紧把剩余的事悉数交给飞鸟,自己起身来到了屏风后。 “这么多人都在,稍微给点面子嘛。”他柔声对沉香道。 沉香抬眼看着他,扬起了下巴,手指点了点自己嘴唇。 又要亲她? “不可!你明知道我……”卫洵一想到外面乌压压坐了一众弟子,实在下不了这个口。 沉香佯装生气扭过头,一副亟需被哄的模样。 她受委屈了,他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她,那就要用其他方式弥补! 卫洵熟练地揣测起妻子的意图:“你上次要我给凛儿功课减半,用的也是这招。这次又想提什么要求?” 沉香见他上道,回过头来贼兮兮笑了:“夫君你越来越聪明了。” “我夫人越来越顽皮了,我再不聪明点,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卫洵无奈挑眉道。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这三天多给凛儿布置点功课。” “哦?”卫洵重新看着自己反复无常的小妻子:“你一向担心我给他太多压力,怎么这回如此反常?” “他功课一多,就会自己乖乖呆在书房,不会跑来屋里找我。” “你不愿他打搅?”卫洵托着下巴想了想:“从前你也有不愿他打搅的时候,可是连着三个晚上……”他目光一暗,俯身在沉香耳边道:“你怎么突然这么饥渴?” 沉香脸一红,小拳拳砸向他胸口:“你别乱说。” 卫洵抓住她的小拳头,目光沉沉望着那两瓣水嫩嫣红的嘴唇:“我听你这么说,其实还挺高兴……” “停!”沉香推开他凑近的脑袋,严肃认真道:“先把你大脑中少儿不宜的思路打住。” 卫洵收回视线,连说了三个好,深吸一口气后,重新低头道:“现在打住了,你接着说。” “我就是想独占你三个晚上。”沉香怯羞抬眸道。 身前的男子喑哑低笑:“夫人,你这样……我的思路又打不住了。” 沉香腰上一紧,被卫洵揽入怀中往侧门外走去。 沉香太熟悉他这副山雨欲来的神情了,她死活不愿往某个方向挪步:“我现在不想回卧室,大白天的,太不合适了!” 卫洵停下脚步想了想,“我也觉得卧室太远了,走,去书房。” “卫洵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现在才解释?晚了。”卫洵拉着她的脚步更迫切了。 平时沉香并没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因为某些突发特殊原因,迫不得已睡到了傍晚。 卫洵靠在床边神色满足地望着身旁醒来的妻子。 “说吧,你早上到底想和我商量什么事?” “这几晚京中集市有灯会。”沉香躺在床上把玩着他垂下的黑发:“我想把凛儿放在阁中,和你一起出去逛逛” “灯会 分卷阅读136 ?没问题啊,有凛儿在你逛街放不开,我了解。”卫洵心里暗暗给儿子的课后作业翻了两倍,忽然眼中闪过一道光:“夫人,你是不是又乱花钱了?” 月钱花得所剩无几,看中什么好东西了再怂恿他埋单——这种事沉香早有前科。 沉香心虚地转过身背对他。 “你肯定又乱花钱了。”卫洵得出结论。 “才没有呢!”沉香小小声反驳。为了防止她乱花钱,她早早就把钱花光了。“你要是不愿陪我去,教我炼金也可以呀……” “不教。” 沉香坐起身,幽怨地瞪着他:“卫洵,你变了。” “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能不变吗?”卫洵笑着搂过她小脑袋,人是会变的,他从一开始的喜欢她,到现在的更喜欢她。“你想买什么,我陪你去就是。” 其实沉香并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只不过是秦二小姐大婚当前,沉香寻思着趁这几晚灯会热闹,淘几样得意的宝贝哄她高兴。 卫洵知道她是为了贺礼之事操心后,摇摇头批评她:“你应该多操喜欢的人,少操没用的心。” 沉香没听清,回头问:“你说什么?” 卫洵将她小脑袋按回前方:“没什么,你挑你的。” 夜市灯火如昼,沉香选了几样后,小小声拉着卫洵道:“你的生辰马上要到了,有没有特别想要的礼物?” “你逛灯会的钱都是我给的,你还要给我买礼物?东西就不必了,你有心就好。” “我就知道你不会说,所以我提前买好了。”沉香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 墨竹的扇骨入手生凉,扇面上画着一只振翅的白鹤,修长优美的线条勾勒出鹤鸟高洁无双的气韵。 白鹤身旁的署名,竟然是京中有名的画师六本先生。 “漂亮吧,这扇子花了我一百两银子呢!”沉香见他低头赏画,不禁洋洋得意道。 “这可不止你一个月的月钱了吧。”卫洵喃喃道。 沉香嘿嘿一笑:“所以我把凛儿的月钱一并贪下了。” 虽然卫凛本人很不乐意将月钱上缴给母亲,但他更怕母亲为了钱干别的傻事,比如跑到丹房研究炼金…… 卫洵收下扇子表示很感动。 感动完后,他无情地告诉怀中天真的小妻子“这把扇子是赝品”的真相。 沉香愣了愣,像变脸一般收起了刚才洋洋得意的喜色,小嘴一扁泫然欲泣。 卫洵连忙安慰她没事没事,“以后你更要少点花钱,否则像你这么好骗的败家婆娘,实在不好养。” 沉香恹恹地点头:“我接下来两个月都不会再花一文钱,我要把这个破扇子的钱省回来。” “骗你的,还真信!”卫洵笑出了声,揉了揉她小脑袋:“你花得高兴就行,至于东西是真是假,银子花得多花得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那这个扇子……” “夫人送我的礼物,我收下了。” “赝品你还收,收个鬼啊,你这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沉香跳起来抢他手中的扇子。 “我这个冤大头,配你这个傻婆娘,不是刚刚好吗?”卫洵又笑了,朗然的笑声飘散在灯会的风中。 卫洵似乎很享受当一个冤大头。 灯会之夜没过了几天,他又将一把新的扇子交到了沉香手中。 沉香觉得眼熟,“这不是?” “打开看看。” 相似的扇骨,相似的图案,相似的署名,唯一不同的是鹤鸟旁边多了一条墨绿色的小鱼儿。 沉香抚摸过鱼儿的图案,“这是我!” 卫洵点点头:“这是六本大师的真迹。”他亲自上门看着大师画完的。 六本先生活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遇到拿着赝品上门,要求对照着画一幅的客人。 “白鹤身旁不能少了这只小鱼儿,别让它孤孤单单太可怜。”卫洵将扇子重新放回她手中。“这把扇子送你,当做回礼。” 沉香珍爱地收起这把扇子:“我用一把赝品换了你一把真品,真是划算得不可思议。”她一脸兴奋提议道:“夫君要不今年多过几次生辰?” “生辰一年只能过一次。” “那……咱们提前把八十九、九十岁的生辰过了,等你八十九、九十岁的时候我就不用再送你礼物了。” 卫洵对此提议当然是摇头拒绝,他想了想又道:“凛儿的生辰快到了,你要不送他点礼物?” “他才这么小,送他什么?” “送他个妹妹。” “什么,你再说一次?” “今日宜动手不宜动口,不说了,我们回房吧。” 清风吹落庭前海棠花雨,夫妇两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一直站在门外的小少年认真思考着父亲的话。 他要有妹妹了?这是不就意味着,母亲从此不会只瓜分他 分卷阅读137 一个人的月钱了? 父亲大人,今年生辰,请一定要给我一个妹妹。卫凛心里如此祈祷着,虔诚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