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小竹》 分卷阅读1 漠上小竹 作者:伏蕖 新版: 裴筠在大梁北方好歹也是个响当当的负面人物,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沙匪,她业绩很不错,只要一提漠主的名头,无人不知那黑衣双刀的青年,沙原里一骑绝尘,嚣张极了。 这样的裴筠,换了女儿装,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慢吞吞地开口:“别再宠我了,算我求你的。” 越一翎又给她夹了俩个水晶包子,笑眯眯的:“好,都听你的。” 裴筠定定看着碗里的包子,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举起了筷子,动作有些颤巍巍。 裴筠十年颠沛流离,血与刀间捡的一条贱命,她记仇,为自己报仇,为哥哥报仇,她不是英雄,却做了英雄的事情。 而越一翎,生在与她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南方,是在水波潋滟里长出的少年郎,赌上性命要去宠她,他同她说,我心疼你。 他为她入鲍厨,为她孤身独闯荒漠,为她一步一跪入湖州,手染鲜血,在所不惜。 当boss出场后,我发现其实这本书……也许可以改名叫《我和断袖抢男人》…… 令外:此文日更一章,尽量不出现错别字等。 内容标签: 强强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筠,越一翎 ┃ 配角: ┃ 其它: 楔子 月矶城对着莫戈沙漠的北城门,常年只有风沙过。 出这个门的人,十之八九再回不来,进这个门的人,十之八九是亡魂,看不见摸不着,剩下一二皆是命硬的人。 守城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卒,名叫邱大河,每日提二两酒坐在城门口的石墩子上,时不时唱一些荒腔走板的调,偶尔也给城门附近皮耍的孩童讲点小故事,不过他的故事围绕着这扇门,自然都不是什么动听的故事。 他最爱讲的故事是一个少年将,北入荒漠追击敌方,返城时却让奸人吊死在了城门外,可怜他当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更可怜的是他的妹子,十岁大的娃娃就立在城门口,眼见兄长被套马索套住了脖子,整个人被拉起来吊在城门上,就从她跟前飞上去,挣扎了一会不动了,血滴滴嗒嗒砸到她脸上,那是她哥哥杀贼流的血,热血还在,尸骨已成。 小姑娘当即疯魔跑进了大漠,再也没能回来。 这故事来来回回挂在邱大河嘴边,把好些孩子都吓哭了。 晚间孩子们哭哭啼啼地回家去,扯着爹娘的衣角问东问西。 “娘,是不是有个威风的将军让坏人吊死在了城门上?” “他家妹妹是不是跑丢了呀?” “爹,他们好可怜啊,他们都没有爹娘。” 月矶城一众爹娘咬碎一口牙,日日叫邱大河快快闭嘴,不要同孩子讲这些打打杀杀。 过去的事情总归过去了,何必翻出旧历,叫人伤神。 邱大河抚膝落泪,他守着城门,是期望流落大漠的忠魂认得他这张脸,回家来。 这日日暮,金轮沉沉,月上柳梢头。 邱大河正要关城门,远远听见马蹄声,有人,穿过风沙策马而来。 待马蹄声近,一抹黑影闯进邱大河的视线,黑马黑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来人一提马绳,马儿嘶鸣而止,原地踱着小步。 自莫戈而来的风沙似乎陡然变得静了。 这位守了十几年城门的老卒泪流满面,踉跄迎出城门,扑通跪倒在地,行了个磕头伏地的大礼,口中高声呼喊: “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月矶城还记得您呐!” 第一章 双禾坐在家门口,等阿兄回家。 她穿得厚墩墩的,戴了一顶棉布的小帽子,两根乌亮的小辫儿从帽子里拖了出来,一根用红头绳系着,红艳艳的绸,像一只小蝴蝶停在她辫子上。 “双禾!” 越三娘又在屋里叫了起来:“你阿兄一时半会回不来,别在外边坐着,天寒,小心受凉!” 越双禾“哎”了一声,拽了拽自己的小辫子,站起身来跺跺脚,蹦蹦跳跳地暖身子,仍然伸着头向巷口望着,口里叫着:“我不冷!” 越三娘在屋里头做女红,刺着鞋面儿,小火盆烧得旺旺的,熏得屋子里暖哄哄的。 半晌不见闺女进屋来,她便放下绣棚,挑起门帘出门来,外头的寒凉气息乍一涌来,激得她一哆嗦,连忙三两步跑到门口:“双禾?” 越双禾回过身来揽住她娘的腰身,仰起头甜笑:“娘你出来干什么,我一点也不冷的。” 嘴上虽这么说,但她的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看得越三娘心疼,连忙伸手渥住她的小脸蛋给她暖暖:“随娘回屋去,你阿兄回来瞧见你这样,定是要心疼的。” 越双禾眨了眨眼睛,说:“我要在这等阿兄。” “那娘把火盆给你端出来,成不?” 越双 分卷阅读2 禾摇摇头:“屋里头冷,娘给阿兄纳鞋,手会僵。” 越三娘眼圈泛了红,只叹自己上辈子不知修了什么福,得了一个乖儿子,又得了一个乖女儿。 “在外边也成,那你答应娘,隔一刻就回屋暖暖,娘煮了点姜汤,喝点。” “你才十一,还在长身体,吃不消这样的冻。” 越双禾点头,小手推着越三娘进门去:“娘你快进去吧,阿兄回来我叫你!” 越三娘一步一叮嘱地进屋去了。 双禾搓搓手,呵了两口气暖手。 突然间她动作一顿,翘首看向巷口,她听见了车轱辘碾压残雪的嘎吱声。 拐进一辆牛车,车前坐着一个人,裹着黑色大氅。 不是她阿兄,双禾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眼睛却没离那辆车。 这条小巷一共住了三户人家,还有一座空的大宅院,她想,这人是来找谁?大牛家还是阿宝家的亲戚? 牛车慢悠悠地越行越近,直行到她家门口,越双禾迷迷糊糊地想,不是大牛家呀,都驶过了。 穿黑氅的人停了车,跳下来,直到走到她跟前,双禾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 好漂亮的小娘子。 月白袄裙,玄色鹤氅。 眼睛像她家里的井水,又亮又透,睫毛比她阿兄还长吧,日光照下来都有影子。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漂亮的小娘子开口问她,温柔得像是冬日里的煦阳。 “……越双禾。”双禾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睑,突然蹲下身子,把脸往衣服里埋了埋。 双禾听到小娘子笑了笑,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油纸的声音。 双禾的小耳朵顿时机灵起来,紧接着,她眼睛就亮了起来。 一只手捧着一包打开的饴糖递在她眼底下,双禾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里连忙对着阿兄说了句对不起,双禾不争气了。 “我是新搬来的,以后和你家便是邻居了,还请你家多多关照。”裴筠蹲在她跟前同她说:“我姓裴,你可以叫我小竹姐。” 双禾瞧见她的衣裙因为蹲着,都落在了地上,连忙站起身来。 裴筠愣了一下。 “小竹姐姐。”双禾慌忙解释道:“你快起来,衣裳要脏了。” “不碍事。”裴筠笑了笑,也站起身来,仍旧把手里的饴糖递给她。 双禾犹豫了一下,伸手拿了一块最小的,细声说了句谢谢。 “都是给你的。”裴筠笑把糖向她递了递。 双禾停了一下,又拿了两块。 “谢谢姐姐,这就够啦,我家只有三个人。”双禾扬起大大的笑脸:“小竹姐姐,你可真好看。” “谢谢,你也好看。” 等人到了最里边的那座大宅院前,双禾还出神地看着手里的糖,也没有发现牛车后头窝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很不耐烦地嘀嘀咕咕,一个冷冷地打量着她家。 “双禾!进屋里来暖暖!” 双禾让越三娘这一声喊回了魂,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急急忙忙往屋里跑:“娘!” 那边抱着一个长匣子的裴筠闻声看了过来,微微笑了起来:“真像。” 她身后忙得团团转的顾青怡:“什么真像,裴筠我看你是疯了吧,又不住多久,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站在牛车上卸行李的肖聘闻言看了她一眼:“裴小竹。” 顾青怡弱弱地嗤笑了一声,嘀咕道:“化什么名,土死了!又不是在莫戈沙漠,谁认得她似的!我原先连她是哪根葱都不知道!” 肖聘:“……” “你看什么看,我知道我漂亮,但也不是你能随便看的!” 顾青怡挑挑拣拣,翻出一盆干巴巴的土来。 “一盆破泥巴,日日宝贝似的带着到处走!”顾青怡抱起土盆,继续凶肖聘:“再看我就叫我姐打死你!你还敢瞪我!我一点也不怕你!” 肖聘摸摸眼皮,清了清嗓子,回头默默干活。 “呸,就这点胆子,真给男人丢脸!” “行了,你别闹他了,他是让着你。”裴筠跨过门槛出来:“给你台阶你还顺杆爬。” “谁要他让!”顾青怡一拎裙摆,翻了个白眼,赌气似的跑进宅院里去了。 裴筠笑了笑,却不是那种温良无害的笑,有了几分邪气,透着一点漠然:“娇惯脾性。” “正常,出身使然,毕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肖聘提着一个布包跳下车来,顺手把裴筠先前搁在车上的手炉塞到她手里,趁她还没有皱眉,先行开口道:“南方冬天湿寒,二月底还会倒春寒,你不要嫌麻烦,要小心身体,我明年春后来接你时,可不想接个病秧子回去。” “想来我竟好些年不生病了,”裴筠到底没有扔掉手炉,只握在手中发笑:“尽受伤了。” “这次你和青萱前去昌羊,万事皆要小心,青萱性子急辣,事事你都要多 分卷阅读3 担待,我盼着你们把事情办好,却不期望有人回不来。” “你同她讲,她妹子在我这儿不会有差池,每月我会让青怡给她去信,让她宽心去做事。” 裴筠倚着宅门同肖聘说话,眼神却飘到了隔壁。 越双禾又蹦蹦跳跳地出门来了,抱着两个胖胖的白萝卜,身后跟着一个越三娘。 肖聘就见裴筠直起了腰身,眉眼一动,那点懒洋洋褪得一干二净,温和的笑意从她眼中荡开:“小伙计你先进去歇着吧,我现在有些事,待会再同你说说这些东西怎么搬。” 他愣了一下,冲她做了个揖:“是的,二小姐。” 越双禾本来风风火火的,忽见有个男人,气势登时弱了些,怯怯的站了一会儿,瞧见那男人进去了,小竹姐姐正朝她招手,连忙跑过去。 “那是谁?”双禾像只警觉的小兔子,压低声音飞快地问。 “家里的伙计,替我搬货的。” 双禾放心似的点点头,继而仰头看着裴筠,甜兮兮地冲她笑,回头指着走过来的越三娘:“小竹姐姐,这是我娘。” “夫人好。”裴筠温顺地颔首问好,又伸出手摸了摸双禾的小脑袋。 双禾又有些羞涩地冲她笑。 “小娘子不必这么客气,我听双禾说,大宅院搬来新的邻居,”越三娘温和地笑着:“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双禾不懂事理,竟先收了小娘子的礼,家中没什么可回的。” 越三娘弯身抱过双禾手里的萝卜:“双禾在地窖里抱了两个萝卜,小娘子不要嫌弃,冬天喝点萝卜汤暖身子,我还给小娘子拿了些鸡蛋来,蛋花萝卜汤,权给小娘子送个金玉满堂的彩头。” “小竹谢过夫人好意。”裴筠爽快抱过萝卜,将三个鸡蛋握在手里:“小竹也没送什么,只是见双禾生得讨喜,忍不住给了两块糖,无功不受禄,待小竹安顿好,定携礼登门拜访。” “小竹姐姐你可别啦,人来就好了,我家请你吃饭!” 越三娘摸了摸双禾的小脸,笑开了花:“双禾说的在理,小娘子初来乍到,该受我们照顾。” “裴……”顾青怡几步冲出来,到了门口一见好些人,又讪讪地收了声:“……小竹,宅子有些大,你住哪一间,随我进去看看。” “这是我家妹妹。”裴筠对着越家母女介绍,又转过来:“小青,这是我们以后的邻居。” 顾青怡表情扭曲了一下:“你……你们好。” 越三娘颔首回礼。 “小青姐姐好!”双禾自来熟地叫起来。 顾青怡顿时黑了脸,也不理她,只劈手夺过裴筠手里的鸡蛋萝卜冲进院子里去了。 双禾有些不知所措。 “双禾,不必跟这个姐姐计较,她就这样的性子,以后她若欺负你,只管来找我,我替你教训她。”裴筠哄着小娃娃,还作势扬手虚空轻轻打了一下。 双禾让她逗得一乐,故意挤眉弄眼,嫩声稚气:“小竹姐姐,我家还有个阿兄呢,阿兄如果欺负你,你也来找我,我替你教训他。” 裴筠也笑:“你还有个阿兄?他怕是不会欺负我的。” 双禾傻笑起来。 越三娘宠溺地摸摸女儿的小辫子:“皮猴,要让你阿兄听到你这句,怕是要挠你痒痒,闹你半天。” “我们就不打扰了。”越三娘揽着双禾笑同裴筠道别,自回家去了。期间,双禾还回头冲裴筠摆手。 裴筠拢着袖子站在乌色门楣下,宛若一支婷婷玉立的玉兰花。 她望着母女二人入了家门,院子里绿叶如盖的香樟树映入眼帘。 裴筠不动声色地看着。 第二章 日过晌午,双禾抱着饭碗坐在门口,怏怏地拿筷子戳着腌萝卜块,老大不乐意地撅着嘴。 她的鞋子让雪水洇湿了,脚却一点也不冷,只因一上午来来回回地跑里跑外,热乎着呢。 只是她家阿兄还没回来…… 双禾扒了一口饭,觉得有点噎。 正蔫蔫的,就听远远传来脚步声和略带笑意的嚣张声音。 “胖丫头!” 前边正小跑过来的、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郎,穿一身猎装,腰上别着一柄匕首,不是她阿兄又是哪个? 双禾登时站起身来。 “阿兄!”双禾红着眼眶,带着颤音喊道,兴奋得捧着饭碗就跑过去了。 小姑娘离弦之箭一样直直撞进越一翎的怀里。 手里一碗饭也直直卡进越一翎怀里,萝卜块滴溜溜滚到地上。 “啊!”双禾大叫一声,慌忙退开,手里还紧紧拿着空了的碗:“娘看到要训我了!” 越一翎连忙笑着拍衣裳的饭粒:“惹事精!幸好不是汤汤水水的,拍一拍就好。” 双禾忐忑地看了看家门,越三娘还没出来。 双禾赶紧叼着筷子,腾出一只手来帮她阿兄拍衣裳。 分卷阅读4 越一翎让她一把拍到了手,脆脆一声,越一翎疼得“啊”了一声,拿开手看向双禾,不可思议地看她。 双禾眨巴着眼睛仰头看他,满眼纯真,透露着我不是故意的。 越一翎哭笑不得:“死丫头你是故意打我的吧!” 双禾咬着筷子嘿嘿傻笑,口齿不清地说着我没有,下手却愈发重了起来。 越一翎哈哈大笑,一把拦腰扛起自家小妹往家里跑,嘴里还叫着:“双禾你是不是又重了!胖丫头!” 双禾拿下嘴里咬着的筷子,咯咯笑着:“我没有!娘说我是长高了!” 越三娘出门来,就见越一翎扛着双禾在门口转圈,双禾口中虽求饶,却一边挣扎着晃腿,一边用手里的碗筷敲着越一翎的背。 见到儿子无事,平安回来了,越三娘心中一直吊着的大石放下来,便“哎呦哎呀”地笑这两孩子一见面就胡闹,几步上前去一巴掌拍在越一翎胳膊上,越一翎一见娘来了,就停下脚步,笑嘻嘻的,响亮地喊了声:“娘!” 双禾也叫起来:“娘你快打他!转的我快晕死了,叫他放我下去!” 越三娘忍俊不禁,抬掌照着双禾的小屁股狠狠来了一下。 “哎呦!娘你干嘛打我!” “你快叫阿兄放我下来!我要吐啦!” 待双脚着了地,双禾狠狠踩了越一翎一脚,拔腿就跑:“臭越一翎!” 越一翎瞧双禾跑进灶屋去了,方才笑着同他娘说话:“天寒,娘,我们也进屋去吧。” 越三娘拉起他的手:“一翎,这次冬猎他们有没有难为你?受伤没有?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下次不去了可行?” 越一翎扶着她往屋里走,带上了家门。 “我没受伤。这回冬猎去的人比往年都要多,燕家人纵使再看我堵心,也不会挨个找我,况且我听了娘的话,见了他们就躲得远远的,没遇上什么麻烦。” “这些日子我猎得十几只野兔子,还有几只狐狸,有两只纯白的,其他都是杂毛。我打算卖一些皮毛,再留一些给娘做副手套,再给双禾弄个小围脖。我不会弄,都交把向冬叔叔去了,过两日我就去拿。” “前日和大牛他爹一块打了两头一大一小的野猪,在营场分好了肉,傍晚随大车一起回来,到时候给双禾炖点肉。” 听到这里,越三娘停下脚步,瞪着眼打了一下越一翎:“晚上大车才回来?你怎么回来的?” “先跑回来的?” 越一翎讪讪一笑。 “三十里的路!路上还有雪!还有河道!我说怎么不见你的包袱!”越三娘追着他打骂:“你怎么不把脚走断!” “娘我错了,别打别打!我下回不敢了!” 越一翎连跑带躲进了屋。 “我看你记吃不记打!”越三娘又气又心疼,连忙进屋往火盆里加了些炭块:“你快把鞋子给我脱了!” 说着她撂了火剪子,动手去解越一翎腿上的缠带,眼泪也掉了下来。 “娘你快别哭,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越三娘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我没哭,我都是让你这不省心的小兔崽子气的!” “双禾!快些弄点热水来给你阿兄!” 双禾从灶屋应了一声,很快把热水端了去,越三娘不在屋里头,去隔壁屋拿东西去了。 “你怎么这么快?”越一翎惊奇道,他连袜子都还没脱完呢。 双禾叉着腰:“原先我想煮些汤,萝卜还没下锅,就听娘说你要把脚冻坏了,江湖救个急。” 越一翎更惊奇:“你够得着灶台了?” 双禾绷着的脸一下破了功,她乐了一下:“我踩了个板凳!” 说完她又跑出去了。 越三娘从外边掀帘子进来:“我前两日刚给你做的鞋袜,我给你拿过来了,待会穿这个。” “谢谢娘。” “你说你这孩子,跟着大车回来多好,非得自己走回来!” “这不是着急回家嘛。”越一翎笑笑,用脚趾头碰了碰热水,又烫得缩了回去。 双禾又先掀帘子进来了:“让让,让让……” 越三娘让开道,越一翎乐了,就见小家伙举着满满的水瓢小心翼翼地过来了。 “冷水冷水,你把脚拿开,我要倒了!” 一瓢水下去,越一翎一试水温,刚刚好。 “双禾偷偷学会伺候人了,嫁得出去了。” 双禾脸一红:“我天天给娘兑的洗脚水!” “你个没正形的,别调笑你妹妹,”越三娘用手指头戳了戳越一翎的脑门:“你都十八岁了!隔壁大牛才十六,大牛爹都抱孙子了!” 双禾站在她娘背后装腔学样,冲越一翎扮完鬼脸,悄悄溜出去了。 “你呢,什么时候娶媳妇,榴花小姐都嫁出去半年了,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早些提亲去。” “娘,”越一翎两手撑着凳子,用脚踩 分卷阅读5 水:“我和榴花小姐没缘分。” “那你和谁有缘份?我看你再这样无法无天,冻坏了脚,谁还愿意嫁给你!”越三娘看着他冻的青青红红的脚,气不打一出来,到嘴边都成了哽咽:“造孽。” “你妹妹给你煮热汤,我去看看。”越三娘掩面出去了。 越一翎面有愧色,摸摸鼻子,脑子里却是他娘问的那一句:你和谁有缘份? 他自嘲地笑了笑。 燕家立于邱泽城不倒一日,燕七沅执掌燕家大权一日,就不会有姑娘会和他有缘份。就连榴花小姐,不也是让燕七沅逼着出嫁了吗?可这话,他要怎么同娘讲? 水汽氤氲,少年郎踩着温水,哼起了小调。 等他泡完脚回了暖,双禾的汤也烧好了。 饭桌上,三碗热腾腾的萝卜汤,三碗米饭,一碟子腌萝卜。 吃着吃着,双禾就想起早上的事情来。 “阿兄,我忘了同你说,早上大宅院搬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双禾笑得一脸天真神往:“她可真好看。” “我说怎么有车辙印拐进咱们这条巷子。”越一翎咬了一口腌萝卜,盯着剩下的腌萝卜头看了看。 “胖丫头,晚间阿兄给你炖肉吃,都啃一个月的萝卜了,你瞧你这脸,”越一翎说着放下汤碗,伸手拧了一下双禾的脸。 “啊!”双禾让他扯得脸皮发红,生气地瞪他。 “都拧不出膘来,手感不好。” 越三娘笑了出来,低头喝了一口汤。 “我同你说小竹姐姐,你拧我做什么!” 双禾拿筷子打他的手,越一翎迅速缩回。 双禾打了个空,就夹了个腌萝卜里的姜片扔到越一翎的汤碗里,越一翎礼尚往来还了瓣蒜。 “小竹姐姐是谁?”越一翎咬着筷子迅速问。 “就是新搬来的漂亮小娘子啊。”双禾立马从讨伐她阿兄滔天罪行的情绪里脱离出来,一脸痴样,捧着脸:“人也好。” “给了双禾几块糖,把她收买了。”越三娘笑着拆台。 “那人是真好。”越一翎也笑:“毕竟看到旁人家的小猪馋了,能停下脚喂点东西的人也不多了。” 双禾要过来掐他,越一翎连忙一扭身子躲开。 “别闹了,饭菜要凉了,乖乖吃饭。”越三娘含着笑训到。 “我要是小猪,你就是大猪。”双禾把腌萝卜嚼得嘎吱响。 “我瞧她家就两个姑娘,原本有个男人也走了。”越三娘道。 “小竹姐姐说那是她家伙计。”双禾抢着说。 “人家一来就待你妹妹这样和善,糖这样贵,家里没什么东西,我早上就送了点鸡蛋和萝卜作回礼,说到底还是礼轻了些,晚间你再送点野猪肉过去。” “知道了。”越一翎应着,突然“啊”了一声,放下筷子开始摸袖口,半天扯出一条红头绳递给双禾:“给你的。” “啊!”双禾接过头绳,甜笑起来,忍不住坐着蹦了一下:“谢谢阿兄!” 越三娘笑:“去年冬猎,你就从猎旗上扯了这绦子给她,把她宝贝的什么似的,今年也带给她,难不成你想年年都带?” “年年带有什么难?” “冬猎太危险了,你再去个一两回,这两年娶个媳妇,一块去外地做点小生意,以后就别去了。” “我不出去,”越一翎道:“让人逼得背井离乡,传出去旁人都要笑话我老越家出了怂包,我不做怂包。” 越三娘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双禾攥着阿兄给的红头绳,似懂非懂。 她只知道,城东头有个有钱的燕家,原先阿兄在燕家做伙计,后来跟着去了趟北方的沙漠,回来后就不做了。结果燕家处处同阿兄过不去,不让阿兄做生意,也不让阿兄去旁人家做活,没有进项,家里一日比一日清贫,阿兄不得不参加冬猎,卖点皮毛,弄点吃的。 双禾想,世上有些人真的坏得没有理由,当然也有些人,好得没有理由。 她握着红头绳,甜甜地笑起来。 第三章 午后日光暖,裴筠找到一把旧藤椅,想来这座宅子原先的主人也是个会享受的。 裴筠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束袖绑腿,头发绑了起来扔在脑后,整个人焕然一变,显得十分干练。 她利索地把椅子搬到院子中间,接了点水,挽起袖子擦洗。 顾青怡正坐在厅堂内,嗑着瓜子翻一本野史。 翻了有一会儿,院子里擦洗用水的声音淡了下去,她就闲不住地开始抱怨:“你说你怎么想的,让肖聘回去了,留我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这些粗活重活都得你自己做,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从没人伺候我,肖聘也不是伺候人的人,他有自己的事情。”裴筠抬起手用袖子拭汗,端起水冲洗椅子,激起的水花在日光下显得闪闪发光,裴筠看着水溅到自己的衣裳上,眼 分卷阅读6 神温和。 “你这样的身份都没人伺候?那我姐姐得在你那吃多少苦,”顾青怡咋舌:“不是有一句话说,由奢入俭难吗?” “由奢入俭难……”裴筠笑,拿起棉布慢慢擦着椅子上的水渍:“这句话用在顾青萱身上恐怕不合适,她既选择逃出湖州城,便不会留恋荣华。” “你说的是,姐姐逃得干脆利落,甘愿跟着你落草为寇也不愿回家,三年不见音讯,如今却要拉我下水。”顾青怡悻悻地嘀咕。 裴筠直起身子,看向她。 顾青怡正皱着眉盯着地面看,神色复杂,裴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日光正盛,把门檐上的镂雕的蝙蝠叼钱勾绘在厅前的石砖上。 蝙蝠叼钱,福财双至,驱邪避魔的寓意。 “姐妹二人的恩怨情仇我不关心,但你需得记住,若不是湖州内应传来消息,青萱求我救你,我想你现在怕是一抔黄土加身,死得无声无息。” 顾青怡白眼翻了好几个:“死了倒干净!现在漫天传我堂堂顾家六小姐让沙匪劫了压寨。” “说到底,你不过拿我顾家做垫脚石为你扬名,泼皮无赖。” “你家?” 裴筠笑起来,凉薄得很,带着十足的讥诮,她慢悠悠地进到厅里来,一脚踩在蝙蝠叼钱的影子上。 “青怡,你原先在湖州,谁把你当顾家人?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你们姐妹二人是妓生的,在顾家日日为人欺侮,难道是日子久了,你竟感恩戴德地把这欺侮当施舍了不成?” 顾青怡眼睫一颤,让她说得不作声,早间那股子泼劲全然没了,她对谁都敢撒泼,但独身对上裴筠这人,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口无遮拦。毕竟,当初对方领五骑人马,在莫戈沙漠里剿杀她数十人的送亲队伍,那可都是顾家家主亲选的上等武士,就为了确保她万无一失地嫁到昌羊去。 当裴筠除尽护卫武士,撩开她坐的软轿轿帘时,满手的血污染红了帘布。 顾青怡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手抖得握不住自裁的金簪,滚滚暑气和浓郁的血腥味蒸得她几步跑出轿子,昏天黑地地吐起来。 此刻,裴筠穿着再平常不过的布衣,眉目秀丽端正,十指干净,正端起茶碗喝水,顾青怡却记起了她满手是血的样子,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冷面恶鬼,握刀收缴人命来的。 顾青怡觉得气氛压抑,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裴筠放下茶碗,浅棕色的瞳孔直直盯着她,带着一丝探究和警告。 “清醒点,你不过徒有一个顾字,我劫了你的送亲队伍,狠狠打了姓顾的脸,他们追着我口诛笔伐,摩拳擦掌,不过是为自己的脸面,可不是为了你。你若是出了莫戈见了太平盛世就心生退意,不愿与我这样的泼皮无赖一路,大可把我救你那日你未做完的事情做完。” 裴筠指的是濒临一线之际,顾青怡手里那把方才刺破肌肤却被她一刀挑开,没能封喉的金簪。 “不然,就算我不杀你,青萱未必放过你。” 顾青怡惊觉自己那一点萌生的小心思让人点破了,可她自己竟才反应过来,登时面色涨红,坐立难安。 她灌了一口水,匆匆跑开:“我没有!” 这边裴筠倒是神色淡了下来,她知道顾青怡虽性子不如顾青萱那般烈,却差不了多少,而且小心思多了些,摆在她身边虽翻不起什么大浪,日子久了未必不会给她制造点小麻烦,今日权当给是给个下马威,叫她以后安稳些。 裴筠弯身拾起摔在地上的野史本子,看了看封面——《月亮夫人与燕盏山将军》。 这俩人她都知道,月矶城北连莫戈沙漠,东连支良草原,燕盏山出身支良草原,一生为大梁守着北疆,是一代名将,而月亮夫人正是他的亲生母亲。 裴筠笑了笑,笑这大梁十二城的书生,连一对母子都能编排。 她随手把话本子扔在一旁,准备去后边卧室找她的虎皮毯子,下午日光好,藤椅子干得快,她铺了虎皮毯子准备舒舒服服晒个太阳。 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玉碟子里捡了一块贻糖塞进口中,背着手走了。 俗话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裴筠虽不爱这一套,但这一招对于收买小孩子心性的人来说,好用得很。于是晚间她煮了手切面,打了两个越三娘递来的蛋,敲开顾青怡的房门。 “今日奔波,午饭吃得匆忙,我下了面,且吃一些。” 顾青怡一脸受宠若惊,将信将疑的接过面碗。 等关了门,她一人对着一碗面,惴惴地怀疑这是一顿断头饭,心有戚戚然地动筷子,入口却食指大动,不一会儿就把汤都喝完了。 放了筷子,她盯着空碗有些红脸,呃,吃得太干净了。 裴筠在偏厅,捞了一筷子面条,半晌还是放下了,一口未动,她放下面碗,从怀里掏出饴糖来吃。 她只会下面条,自己却很不爱吃。 裴筠出厅来,虎皮藤椅让她搬到了檐廊下。 裴筠坐下来看晚 分卷阅读7 霞。 邱泽城的晚霞和莫戈的晚霞远远不同。 莫戈沙漠的晚霞,金阳吐焰,霞光从沙漠尽头一路烧起来,是一场燎原的大火,看着又沉又烫,是壮阔,然后归入灰烬,一片死寂。 邱泽的晚霞,日头早就落下了,天还亮着,霞云柔得像纱,蝉翼般笼在天边,淡淡地同人做告别,轻推出夜幕,是美人的风情,裴筠想,若是在邱泽长大,果然很容易让人沉醉在安逸中。 裴筠目不转睛地看着天想事情。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不轻不重,伴着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可有人在?我是双禾的阿兄,娘差我送点东西来!” 裴筠一听声音就闭眼无声笑起来,此行的第一个关键人物来了,来的真够快的。 她起身。 越一翎拎着两条小野猪腿敲完门,突然觉得这肉有些血淋林的,去年猎的熊血糊糊的,就把双禾吓得不轻,今年她就躲在屋里都没出来看,也不晓得这家搬来的两位姑娘家会不会害怕,但他转念又一想,干他何事,这里头住的又不是双禾,他关心这些做什么。 宅门内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是”越一翎把目光从猪腿上抬起,剩下的话全部哽在了喉咙里,扬起的笑脸也悉数僵在半途中,身体快于头脑,他缓过神来,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裴筠讥讽地看着他的手。 越一翎颤了一下,终究还是无力地把手放了下来。 晚风轻吹过他的眼睛,涩的他闭了闭眼,无数的画面从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滚过,定格在黄沙中一张了无生机的染血面孔上。 眼前这个人,是他两年来日日摆脱不掉的梦魇,他已数不清有多少日夜从睡梦中惊醒,梦中滚滚风沙杀人地,他的双手沾着血。 “你……”他退了半步,有些站不住,想落荒而逃。 裴筠此刻站在门内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这三年探子传来的消息都是三言两语,直击重点,倒没有人同她说,他长大了许多,比起两年前,高了一个头,看起来也没那么孱弱了。 她闭了闭眼睛,把心中翻涌的嗜血情绪生生压了下去,面上不显山不显水的,一派风平浪静,只袖着手平静地看向对方,不急不躁。 她越是这样,越一翎心中愈发没底。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好一会儿方才稳住心神,艰难地开口:“你就是……小竹……?” “是我。”裴筠含起笑:“你家里人我都见过了,双禾很可爱,令慈也很温柔,都是孱弱的女人。” “不要动她们!”他像是困于自我束缚的野兽,低声吼出来,继而又哀哀恳求般哑声道:“是我,是我做的事情,我求你不要动她们。” 裴筠微微扬头,眼神冷了,语气也有些凌厉:“我从不迁怒旁人。” 越一翎一直紧绷的情绪缓了一些,良久才道:“这么久了,我没想到你竟……没有死。” 裴筠挑眉,道:“我该死?还没说两句话,怎么就谈到你恩将仇报的故事了?” 越一翎脸色一白,手止不住抖了抖,眼睫也垂了下去,盖住了墨玉般的眸子。 她一步踏出,逼得他倒退了一步。 裴筠失笑:“怕什么,要怕也当是我害怕。” “我看你过得挺好的,可惜我一直过得不是很好。” 裴筠倚着宅门,含着笑温声细语同他说着话,远远看起来宛若闲谈。 双禾正躲在自家门口偷偷看着,见状内心尖叫起来,激动地跺了跺脚,小脸因为憋笑皱成一团,她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急匆匆跑进屋里要和娘分享。 只是双禾没瞧见,她家阿兄直直地跪了下去。 裴筠看着眼前的少年笔直地跪在自己跟前,并没有阻拦。 两人皆心知肚明,这是越一翎欠的债。就算裴筠现在杀了他,他也该一句分辩也没有。 两年前,越一翎北入荒漠,是同燕七沅走商,遭了劫匪,商队的人九死一生,逃走的的人四分五散流浪在沙漠里,他和燕七沅先后遇到裴筠搭救,但五日后,越一翎却把匕首捅进她的身体,把她埋在了黄沙里。 “过得不好,自然总想起那些啖我肉饮我血活下去的人,日日都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 裴筠蹲下身子直视他的眼睛。 “所以我来了,顺便瞧一瞧什么样的好风光,能让人迫切到泯灭良心,只是不知道现在这风景在你眼里看起来,是不是染着血色。” 越一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的秘密,终于让人用刀尖揭了痂,拖出来见天日。 第四章 裴筠轻飘飘一抬手,越一翎只觉得腰间让人轻碰了一下,再看去,匕首已经没了。 裴筠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发笑:“就是拿着这东西伤我的吧,还是我给你的。” 她记得这上边原有一颗夜明珠,还镶了七八颗宝石,如今什么也没有 分卷阅读8 ,只剩下光秃秃的刀身,刀柄换了,刀锋雪亮,泛着冷光,杀性很大。 裴筠笑笑,并没有追问宝石的下落,只是把匕首还给他:“见了血后,这刀真够凶的。” 她袖手,垫了垫脚,道:“随我进去坐坐?” 越一翎蓦然看向她:“……” 裴筠在笑,他恍惚记得原先她不爱笑,如今却恰恰相反,只是这些笑在他看来反倒像是专门打造的温柔刀。 一刻后,越一翎正襟危坐。 裴筠端给他的茶他也没喝,他连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走进这家宅门都不清楚,脑子里一片清明又有些混沌。 他本该逃走的,至少不该羊入虎穴。当年能够伤到裴筠,是因为当时对方重伤不治,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气,他一直知道,就算两年苦练,自己这样的在裴筠跟前顶多是强身健体的等级。 越一翎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硬是坐了下来,是因为对方似乎没有对自己动手的打算,否则不必让他入门来。 他胡思乱想着,却莫名心里很静。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厅内蓦然出现陌生的声音。 越一翎吓了一跳,抬眼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进门来,心里转念一想,就知道是娘口中这家脾气古怪的妹妹。 顾青怡当然也看见越一翎了,她先是眼里涌起了莫大的兴趣,兴冲冲地过来看了他两眼,紧接着有些将信将疑看向裴筠:“他是你要找的人?” 裴筠嗯了一声。 顾青怡就转头过来看越一翎,抚掌道:“你就是当年杀她的人?果然!高手果然都深藏不露!” 越一翎:…… 裴筠抿着茶水问她:“怎么上前厅来了?” “日晚了,没有光啊,我来问你蜡烛在哪里。” 裴筠看了看周围,恍然察觉天色已晚,然而蜡烛这种东西她又确实拿不出来,略一思忖她便开口道:“你先去隔壁家借一支。” 隔壁家的越一翎脱口而出:“我家不用蜡烛许久了,你向其他家借去。” 说完他就愣了一下。 裴筠意外地一眼瞟过去,记起对方在沙漠里跟着她的时候,捂着水囊就像是守财奴捂着黄金袋。 这吝啬果然是他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 时隔两年,她再次切身感受到吝啬这种品质的优秀力量。 自打越一翎坐在这已有一刻多,她没说话,越一翎也一副憋着什么想说的样子,到底还是一个字没吐出来,此刻却因一支蜡烛开了口。 偏生顾青怡倒是满脸佩服:“哎呀,勤俭持家的高手不多见。” 越一翎实在忍不住了,这一句句高手在裴筠跟前叫得他很是丢脸羞惭,尤其是裴筠还正儿八经地微笑,他两只眼睛明明白白看出了裴筠在无声而嚣张地嘲讽自己,他抱拳道:“这位姑娘取笑我了,我实在不是什么高手,我也就打打猎的水平。” 不料顾青怡却失心疯似的冲他竖起了称赞的大拇指。 “谦虚!”顾青怡捂着嘴笑:“有风骨!” 突然她就面色一变,说话的语调也变得锐利:“你真当我是在夸你?” 越一翎抿了唇看过去,对方冷冷看着自己。 “你叫越一翎吧,本姑娘对你的英雄事迹呵呵,略有耳闻。跟你透句实话,她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杀你的,就连我一个跟她不熟的,都想口诛了你。” 越一翎只觉得一把火腾地在体内烧起来,身子又冷又热,像是遮羞布被人撕开般,他沉默着,突然吐出一直梗在喉中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顾青怡泼辣劲又上来了,她翻了个白眼,开始较真:“杀了个人结果她好不容易活下来,道个歉你捅的那道疤就会没不成?你想杀她这件事可真能抹了去吗?” “青怡!”裴筠喝止了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蜡烛我明日去采办,今晚你且忍一忍,先去烧点水洗漱,早些歇息。” “哼,给你出气你还不高兴!”顾青怡顿时不乐意了,才起了个头,她满肚子的货还没倒出来骂人呢,不由忿忿:“狗咬吕洞宾!” “好好好,你是吕洞宾,”裴筠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顾青怡面色缓了一些,哼哼唧唧走了,把说话的空间留给二人。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裴筠口中含着糖,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我也不杀你,你的债要用你自己来还。” “我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恩就不必了,但我的规矩不能破,把债还了,我们就两清了。” 月亮终于升了起来,银白的月辉洒下来,裴筠的身形轮廓在月光下明晰了几分,越一翎望过去,只见她眼睫似长羽,眸光若琉璃。 他心里顿了一下:“债要怎么还?” “首先,”她笑了:“我不信你。” 恩将仇报之人,如何信? 不知谁家的狗低声吠了几下,四周寂静一片,过了一会儿,越一翎 分卷阅读9 隐约听见双禾在喊阿兄。 “双禾叫你回家呢。” “我,”越一翎咬咬牙,飞快地问:“我要怎么做你才信我?” 裴筠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先来做做饭吧,我厨艺不精,伺候不起方才那位大小姐。” “……好。”他一口应承下来。 浑浑噩噩走到家门口,越一翎只觉得做了一场梦,梦里一直拿刀要杀他的人说要给他一个机会赎罪,不过……要先从厨娘做起。 “锵锵——”一道黑影从他家门后扑出来吓他。 越一翎一个趔趄,回了神,手已经按在了匕首上。 “哈哈哈哈哈阿兄!你好傻!”黑影大笑起来,原来是双禾。 “小胖丫头——”越一翎展颜乐了,上前去追小姑娘:“半天没揍你,又开始蹦哒了!” “啊!你摸过猪腿的手,走开走开!” 双禾小短腿跑了没几步,一把让人拽着小辫子。 “臭越一翎!不许揪我头发!” “也行。”越一翎松开手,摸索着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把人提了起来:“不揪头发。” “啊啊啊混球!” 越三娘披衣扶着屋门笑:“天色晚了,双禾洗漱完了就快些歇下,别闹了。” “一翎你也是,好不容易松快下来,今日早些睡吧。” 兄妹两人连忙应下。 双禾突然怂着小鼻子四处嗅了嗅:“阿兄,好像有烟味?” 越一翎看了看夜幕笼罩的四方,不见有什么火光,便推着双禾进越三娘屋里去:“谁家在烧纸钱吧,快进屋去睡觉。” 隔壁黑漆漆的大宅院。 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亮起一簇光,照亮近在咫尺的脸,裴筠凑近火折子又吹了吹,火势更旺。 “你干嘛对那个越一翎这么好!”顾青怡连忙凑过来,笼着手宝贝似的护住火苗,她在厨房捣鼓了半天想烧点热水,可连火也没升起来,反倒是让滚滚浓烟弄得一脸灰扑扑:“咳咳咳……你可不是这样心善的人,干嘛不杀他?” 裴筠却没回答她,只是就事论事:“来的路上我教了你一路,你却还是这样,火都引不着。” “我本就干不了这些活。”顾青怡摊手承认得大方:“我手笨。” “你倒是干脆。”裴筠照了照厨房,发现实在是让顾青怡弄得一片狼藉,很是无奈:“算了,以后你别进厨房了。” 顾青怡刚要兴奋,就听她下半句说:“我明日采办顺便给你买个小炉子,你就日日在后院练引火,着了就扑灭再来,总有一天会一引就着的。” “……” 裴筠捣鼓了一小会儿,火就烧了起来,她坐在灶前,火光盛盛,厨房变得亮堂许多。 顾青怡一拍脑袋,窜过去蹲在她面前:“差点让你糊弄过去,我问你呢,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裴筠转头来看她,挑了挑眉。 “你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像啊……你不会是喜欢他吧?”顾青怡得不到回答,胡乱猜起来。 裴筠笑着添了根柴:“青萱只跟你说了前半段故事,后边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吧。” 顾青怡愣了:“你救了他,他捅了你,这故事还没完?难不成他又回来捅了你一刀?” “当时我给了他一把匕首,上边有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顾青怡咋咋呼呼叫道:“我的天爷!你把夜明珠给他!你知不知道哪怕只有一颗指甲大的夜明珠,指甲大小!就够买下整个湖州城的首饰胭脂!” 顾青怡疯狂掐着手指头给她比划。 裴筠不在意地笑笑:“如今那颗夜明珠在一个叫吕槃花的江湖骗子手里。” “越一翎在快出沙漠时,就遇到了吕磐花,他把夜明珠和匕首上的所有宝石都给了这个骗子,让他来救我,就因为这个骗子说自己能在沙漠里来去自如。” 顾青怡奇怪道:“等等,他杀你为什么要找人来救你?” “要他举起屠刀杀我的人不是他自己,另有其人,”裴筠眼中闪过残酷:“而且真正差点要了我的命的,是毒不是刀。越一翎就是话本子里愚蠢又良性未泯的小配角,恶人往往躲在幕后操控全局。” “而吕槃花拿了东西后没有办事情,后来写信告诉他,我死了,他就以为我真的死了,被他杀死了。” “不是他还有……”顾青怡一怔,她从姐姐那儿听得的故事里,的确还有一个人与裴筠同行,是一个出身高门望族的子弟,叫燕什么来着…… 裴筠突然从怀里掏出糖包打开:“要吃吗?” “你还有心情吃糖!”顾青怡瞪她:“你快讲完!” 裴筠咬着糖块冲她笑,顾青怡猛然有些心酸,顾青萱同她说过,有些人生来就能一直笑,而有些人是让命运逼得笑起来。 不笑日子就太苦。 “我没必要杀一个曾经的傀儡,我留他有大用。” 分卷阅读10 第五章 翌日一早起了大雾,无数的白色水汽漂浮在空中,让人看不清四野,只觉天地之大,我之渺小。 越一翎起身的时候,主屋那边静悄悄的,越三娘和双禾仍未醒。 他打定主意不想让娘和双禾担心,便什么也没说,只想悄悄把事情了结了。 于是他轻声穿了衣物,简单洗漱一下就往隔壁大宅院去了。 到了隔壁,他敲了有四五声门,宅门就开了,门内裴筠一身白色的习武装扮,头发高高地束在身后。 裴筠开了门看了他一眼,就一声不吭地回到院子间继续练刀。 越一翎将门阖上,一转头就见她挥刀间雾气被劈开,雾气流水一般追逐缠绕着她的刀影,气势及其凌厉,招式却十分灵巧,单手凌空斜斜地正劈下去,腰肢一摆,借助刀的去势便能反手完成回手劈,气贯长虹,刀在她手里宛若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二者浑然天成。 他没有打扰她,自己静悄悄地去了厨房。 在裴筠没搬过来前,这座宅子空了十余年,一直是周边孩子们的玩乐场,他对这座宅子的了解可比裴筠清楚多了。 越一翎本来只是不指望有什么食材,在家抓了一把米来,又带了一碟腌萝卜,打算煮一点白粥,配上腌萝卜就算是一顿早饭了,结果一开厨房门,他就愣住了。 厨房里一片狼藉,地上摔了许多东西,柴也七七八八散落着,而正中间的长桌上,有一床被子拱成茧样。 他犹豫着一步退出,还是出声打断了裴筠:“那个……她怎么睡在这里?” 裴筠闻声顿下挥刀的动作:“谁?” “你家妹妹。” 裴筠快走过来,经过越一翎身边的时候带起微风,空气里涌来一股淡淡的甜味,他嗅了嗅,没闻出什么东西,只觉得很香。 她三两步走到厨房中央的桌子前。 桌子上,顾青怡裹得只露一个头,似乎睡得不怎么好,脸色有些难看。 “青怡?”裴筠反握着刀,用刀柄抵了抵桌上的人。 裹着被子的顾青怡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哼了两声。 “青怡。”裴筠又叫道。 顾青怡又很配合地哼了两声,过了一会儿,她才睁开惺忪睡眼,瞪着屋梁看了几秒,眼神聚焦了。 她支起身子,揉着眼睛,声音哑得不行:“裴筠……早。” “你怎么睡在这儿?” “啊、啊……咳咳。”顾青怡清了清嗓子,一脸难受,越一翎当即反应过来,她这是染了风寒了。 清了许久的嗓子,声音恢复了一点,顾青怡才开口说话,脸有些扭曲:“昨夜快把我冻死了!” “你你你今日去采办不要忘了买火盆子!”她愤愤地脱开被子,吓得越一翎当即别过头出门去了,就听顾青怡说:“你瞧我!我穿了所有衣裳,裹了被子还是冷!我只好到厨房来,蹭着灶里未熄的一点火才挨过了今夜!这南方真是要冻死人。” 裴筠:“你不是南方人吗?” “我……”顾青怡百口莫辩:“我又不禁冻!平日都有人做好了准备伺候我,我也没有一个人过过,我是南方人怎么了,南方人就要禁冻吗,就你最北成了吧!” “我确实是北方人。”裴筠把她的被子给她拉上,笑着说。 “整个大梁十二城的人对于你来说全是南方人。”顾青怡哼哼唧唧。 “好了,你先回屋去,待会饭做好了我去叫你,到时候到前边来吃点热的。” “我听你声音怕是要染上风寒,今晚得喝点药。” 一听说要吃药,顾青怡脸色更白了。 等她慢吞吞地回屋去了,越一翎才进了厨房,他放下了米袋子,打开水缸盖子,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二位生活自理能力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姑娘家,居然把水缸加满了。 其实细想来这也无可厚非,就裴筠来说,常年生活在极旱之地,水对于她怕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看重自然会下意识地在意,她恨不得身边一切器皿都装满水。 越一翎洗净了米,升起火,他在这忙忙碌碌的期间,裴筠就一直倚着厨房门,闭着眼睛抱着刀。 越一翎没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做事情,心里却绷得紧紧的,他想只要自己有半点可疑行为,裴筠可能就会一刀劈过来。 这样绷了没多久,他就觉得背后汗涔涔的,不由暗暗苦笑。 裴筠咳了一声。 越一翎惊弓之鸟一般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去看她。 倚在门口的人却并不在看他,只是眉眼间微微有些倦意。 越一翎留意到湿冷的汗水把她的头发黏在额角,细看之下她的衣服似乎也让雾沾湿了。 他登时明白过来,昨夜受凉的可能不止顾青怡一人,裴筠生在燥热干旱的北方,怕是更加不适应这儿的湿寒天气,起这么早练刀是为了驱寒。 裴筠正恹恹地,只觉得浑身上下气力不足,有些难受 分卷阅读11 ,就听越一翎跟她说话:“你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 “不必守在这儿,我不会下毒的。” “不用。” 她开口拒绝,结果对方很溜地接了下一句。 “那你帮我烧火吧。”越一翎道。 裴筠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支使自己十分不悦。 但是对方理直气壮的拎着勺子跟她说:“我忙不过来了。” 裴筠又把眼神投向烧得旺旺的炉灶,顿了几秒,慢吞吞走向灶前。 越一翎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其实有什么忙不过来的,煮个粥而已,从前双禾小的时候,娘出去做活,越一翎一边哄双禾一边做饭都能忙得过来。越一翎无非耍点小聪明,想让她暖一暖身子。 他瞥见灶边除了他递来的猪腿,还有几个萝卜,一个鸡蛋,便先煮了鸡蛋,又煮了软乎乎的米粥,再把蛋切开,一碗放了半个,蛋是溏心的,切开以后嫩汪汪的,好看极了,他将腌萝卜摆上桌以后,总算是把饭做完了。 越一翎回身看向灶前支着下颌懒洋洋烧火的人,她额前的碎发让火烘干了,脸色也好了许多,看起来莫名有几分乖巧。 裴筠掀起眼皮看过去:“好了?” 越一翎嗯了一声。 裴筠看出他心情不错,说实话,她现在心情也不赖,便点点头:“留下来一起吃?” 越一翎让她这假心假意的邀请逗得有些无语,面上没敢表露,只道:“你家一共两个碗。” 装萝卜的碟子还是我从家带来的,中午我得拿回去。 裴筠笑笑,送客的话说得温和极了:“不送。” 越一翎回去的时候,天光大亮,驱散了好些雾气,只剩淡淡一层宛若薄绡笼着天地。 他一推家门,就见双禾正在院子里漱口,含着盐水看向他时,贼兮兮地笑得可爱极了。 双禾仰起头“咕噜噜”地漱口。 吐掉盐水,双禾挺起小胸脯,抬手很仗义地“空空”捶了两下,又意味深长地笑指了一下越一翎。 阿兄放心,虽然你一大早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偷鸡摸狗伤风败俗令人振奋的事情去了,但这事我绝不告诉娘。 越一翎:“……双禾想吃点什么?我刚从前边集市回来。” “咦,那阿兄给我买了什么?”双禾很配合地凑脑袋过去看他空空的两手:“我很想吃冰糖葫芦,还有席婆婆做的梅花糕。” 小丫头眼里写满了:我才不信你的鬼话,阿兄你就装吧,双禾我尽量配合。 门帘声动,越三娘出来了。 她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孩子,惊异道:“太阳从南边出来了,你们两个都起得这么早?” “娘!”双禾甜笑,正要过去,却让越一翎一把搂了过去。 “双禾说她梦到糖葫芦了,馋醒了来闹我,叫我去给她买。” 双禾猛一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阿兄,什么时候我哪有你骗人! 越三娘端着盆出来打了点井水,爱怜地捏了捏双禾的小脸蛋儿,笑了:“哦呦……我家小丫头嘴馋了,不过也好些日子没给双禾买些零嘴了。” 待吃了饭,双禾细作接头似的,用小小的手指头戳戳越一翎的手臂,示意他该交代了。 把脏水泼给她,就算有零嘴儿,也得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友军出卖。 双禾拽着越一翎去他屋里,门一阖上,越一翎喝点水压压惊,打算用准备好的说辞糊弄她,结果双禾转了两圈,就兴奋地回头问:“一大早出门!还悄悄地,你是不是见我嫂子去了!” 越一翎喝着水一口呛出来,咳了半天。 什么嫂子?小阎王还差不多! “你快说,你干嘛去了,是不是见嫂子了?谁?我认得吗?” “没有……”越一翎脑子彻底失灵,他怎么也没想到双禾会提嫂子,于是他把之前吃饭时想的所有理由都忘了,说起话来口不择言:“其实是我出去开小灶了,是我馋了,我去前边川流塘……” 越一翎喜欢吃鱼。 他经常去川流塘钓鱼。 这个季节河川结冰,有个鬼鱼,开什么小灶? 双禾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他。 越一翎略一沉思,痛心疾首地开口:“……凿冰吃了。” “……”双禾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阿兄啊,你吃冰图什么呀,冰里的鱼味儿吗?再有一个月就开春了,你怎么这样急……” 越三娘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有些诡异的气氛。 “一翎你来!首饰盒里拿点碎钱,上街去给双禾买点零嘴儿。” 双禾开心得一蹦三尺高,瞬间什么也不想了。 越一翎逃也似的出了门,刚苦笑着呼了一口气,转头看见了一身白袄裙的裴筠,披着黑色鹤氅关了门。 裴筠一眼朝他看过来。 “上街?” 分卷阅读12 第六章 从吃饭起裴筠就听得隔壁双禾叽叽喳喳的声音,稚嫩言语倒也给一墙之隔的大宅院的清冷饭桌上添了一点温柔。 饭后,裴筠换了衣裳准备出门去采办,却见方才喊着要将穿破她窗花纸的树枝剪了的顾青怡,坐在梯子上在发呆。 裴筠在她跟前站定,仰头用眼神探询她怎么了。 顾青怡指了指身后的墙,跟裴筠说:“裴筠你瞧见她家的香樟没?” 裴筠微微扬眉,点点头:“昨日瞧见了,隔壁地势低,我在宅门口站着就瞧见了。” “我才看见。” 顾青怡说:“以前我就常想,如果生在这样的人家,出生时爹娘也会给我种一棵香樟树,等树过了院墙高就会有媒婆上门来说媒,到了出嫁时,树就砍了成了嫁妆箱子,我就守着箱子跟郎君和和美美过一辈子,看着箱子就像看自己的一辈子。” “只可惜我不是这样人家的女儿,我连这样一棵树都没有。不仅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因为父亲接我们回家的时候,我们都是大女孩儿了,要不起这样有根有据的树了。”” “将来我若生了女儿,我要给她种香樟树。” 顾青怡看着雾霭薄薄的天,神色平静如常:“没根没据的女孩儿,都是浮萍命。” 裴筠笑了笑,没说话。 她想起远隔千里的月矶城里的一户落锁十年的小院子,她晓得那里头有一棵香樟树,亭亭如盖有些年了,不知有没有媒婆去敲过那扇绝不会打开的门。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安慰在有些时候没有一点价值,苍白无力的话她不说。 就在这时,越三娘的声音传了过来,让越一翎拿钱去给双禾买零嘴儿。 “你有什么想吃的零嘴儿?”裴筠开口问顾青怡。 “我又不是隔壁家的小毛孩儿。”顾青怡翻了个白眼。 裴筠冲她摆摆手:“我给你带点甜的吃食。” “不要,我不爱吃甜的,我要吃酸的。” “好。” 裴筠掐着点出了门,如愿以偿地撞上越一翎急匆匆地出门来,裴筠阖了门朝他看过去。 “上街?” 她无视对方脸上的抗拒情绪,微微笑。 “一起?” 裴筠说着,转了转手里的帏帽,慢慢戴上,乌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下颌和姣好的唇。 这边越一翎还有些没回过神,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裴筠穿正经的女装,在他的映象里,裴筠是个孤离人群的出世者与杀伐者,衣裳总是麻葛棉这一套,他一直以为她就是这样的。 却不想裴筠穿起裙子来,就算比起榴花小姐,气质也更出一层,但你要他说出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仿佛她本该如此。 他想起双禾之前同他说:漂亮的小娘子。 越一翎清咳了一声,找回理智:“好。” 再漂亮也是个惹不起的阎王。 他话音一落,裴筠几步走来,从袖口里掏出钱袋子扔给他:“你来挑东西。” 钱袋子重量不轻,越一翎只觉的手上沉得厉害:“……你家缺些什么?” 裴筠温和地笑了笑:“我家什么都没有。” 越一翎:是我多嘴了,下次说话我长点心眼。 越一翎家住在城南边,地处偏僻,他带着裴筠并没有往城里去,反倒是往城外走,出城进了树林,他同她说,外边有水市。 裴筠点点头,水市,她听说过。 大梁十二城中,邱泽城地处中间,南来北往各处商贾都在此歇息,因而造就了邱泽城的富庶,尤其是邱泽城燕家,一手掌握邱泽的大小街道,统管小商小贩的经营,可谓是富可敌国。 邱泽城周边水系发达,可谓是五十步一塘,百步一溪,千步一河,风光无限好,到了夏日,水中生荷,一片碧云红霞里托出一座城,是整个大梁最美的地方。 而到了冬天,邱泽城河道水系都结了冰,冰层极厚,约有数十米,有一些逗留在邱泽的商贾因为没有获得燕家的经营许可,不能将东西脱手,会将大小物件沿河贩卖,这样的商贾渐渐多了起来,就形成了水市,水市不受燕家管辖,但偶尔会有巡防队微服私访,近几年来查出了黑军火,水市让官兵肃清了几回,老实了许多。 越一翎跟裴筠解释说:“小娘子你初到邱泽,没有营生,银钱总归要省着点用,水市里的东西都是好的,商户为了脱手,价格订得较城内市面价格也要便宜许多,你这回置办的东西多,去水市可省下一大笔钱。” 裴筠笑,她不在意银钱,倒是越一翎这样抠门的毛病,总也改不掉,自己不爱花钱,也看不得旁人花钱,还担心起别人的钱袋子。 “我倒是对黑军火的事情挺感兴趣的。” 越一翎噎了一下,有一句话怎么说的,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狗改不了吃屎。换上了大家闺秀的皮,差点让他忘了人家是个货真价实的沙匪,听之 分卷阅读13 前那个什么青怡的话,这位小娘子怕还不是个简单的匪,是个匪头也说不定。 “嗯……就是有一个走私孔雀弩的……男人在接头的时候找错了人,碰上了微服私访的巡防队,让人给抓了,结果他只是个买家,卖家没找到,后来好像听说那个男人在牢里自杀了。” 他说完这些话,两人已经钻出了林子,手一指前方:“我们到了。” 裴筠看过去,就见白色冰河之上,人群三三两两,左右支着数十帐篷,隐隐还有乐声传来。 越一翎一脚呲溜滑下干枯裸露出来的河床,回身朝裴筠伸出手,不知怎么就突然笑了,露出了两只小虎牙,格外可爱:“我们下去。” 裴筠借着他的手跳了下去。 等真的到了水市中,裴筠还是暗暗感叹了一番,早就听闻邱泽的繁盛,招引四方来客,她在这些商贩中瞧见许多异域人。 裴筠看了一眼弯身正对着一堆碗筷细致挑拣的越一翎,抬脚四处闲逛去了。 等越一翎看完碗筷,打开裴筠给的钱袋子一看,吓得他当即捂了回去,愣了一下,他看到了金珠子,沉甸甸的全是金珠子。 几个碗哪值一粒金珠子,怕是老板也找不开,他想问问裴筠怎么办。一回头身后哪里还有裴筠?东西已经挑好了,他也不想待会儿折回来再挑,只好肉疼地掏出自己的铜板先垫付了钱,拎着碗筷挨个帐篷去找裴筠。 最终在一个碧眼美人儿的帐篷里找到了她。 这个碧眼美人儿越一翎认得,早些年搬来邱泽城的,不会说大梁官话,也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只知道大家都叫她阿苏雷乌。 阿苏雷乌每年都会来水市,从不卖东西,只是坐着拉琴,好多人都说她是在等人。 今日,阿苏雷乌如往常一样头戴金链,坠着玛瑙耳环,坐在兽皮中拉着萨塔尔,见越一翎进来了,还冲他热情地微笑,越一翎报以同样的微笑。 “你在这做什么?”他看向盘腿坐在兽皮毯上捧着一小杯热酒的裴筠,有些微微恼了,他找了好半天,不辞而别的人悠哉哉地喝酒呢。 “她拉的琴好听。”裴筠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越一翎壮着胆子燃起的那一点点小怒气瞬间熄灭了,就像顾青怡引的火苗,扑棱几下火翅膀,就变成一摊灰烬。 “好听是好听,好些人都从阿苏雷乌的曲子里听出了不同的味道,有人说是思乡,有人说是思念情人。可惜没人听得懂她说话,如果听得懂,一定会问她这首曲子到底说了什么。” 裴筠轻啜一口酒:“你觉得呢?” “我听不出东西来,在我耳里,这首曲子就是只是曲子。” 裴筠笑,她放下酒杯,低声说了句什么,越一翎没听懂,他只见阿苏雷乌颔首回了一句。 他呆了一下,快步跟着裴筠出帐篷去了。 “你听得懂她说的话?” 裴筠背着手道:“以前遇到过一支商队,跟着学了几句。” 越一翎心想,这恐怕不是遇到这么简单吧,估计你把人家抢得裤衩都不剩,至于命就不知道了。 当然这些话只限于心里想想,嘴上他只问道:“那她的曲子到底说的是什么?” 裴筠站定脚步,侧身看他,风卷起冰河上的琴声,吹得远远的,既像乡愁又像相思,远远地拉长在冬日的河道上。 裴筠说:“乐曲这种东西和话本子都一样,你心里有什么就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越一翎看着她慢悠悠地走向下一个帐篷,突然想问她听到了什么。 第七章 裴筠从钱袋子里拣出一粒金珠子握在手心,把钱袋子又塞回越一翎怀里:“这儿哪家生意最好?” 越一翎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红顶大帐篷:“卖火盆的那家,是我赵叔叔家。” “赵叔叔是水市的常驻客,祖上专为十二家制铜盆铁器等日用物件儿,后来流落乡野,后辈靠传下来的手艺做点火盆子一类的,他家的东西连市面上最好的工匠都打不出,是水市的招牌货。” 他说完,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偏袒他,这是真的,邱泽人都这么说。” “走。”裴筠点点头,道:“就去他家把这金珠子花开。” 越一翎连忙引路,进了帐篷,就见一个黑髯大汉,身穿枣红衫,裹着上好的貂皮正拨着算盘。 “赵叔叔!”越一翎快活地叫道。 打算盘的赵志文抬头看来,顿时面上一喜:“哟!一翎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听说冬猎结束了,正打算今日去看看你,你就来了!”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二人面前,赵志文是正儿八紧的八尺男儿,个子高,人又壮实,到人跟前不说话便有一股子天生的压迫感,裴筠藏在黑纱下细眉拧了一下,微微退了一步。 赵志文用力拍了拍越一翎的肩膀:“怎么样,受伤了没?你娘可还好?” “赵叔叔。”越一翎规 分卷阅读14 规矩矩行了个礼,笑道:“我没受伤,娘身体安康,近日还念叨您,说她给和歌姐的娃娃做了点衣裳,叫我改日给您家送过去。” “嗨!都知道了?”赵志文喜形于色,笑得合不拢嘴:“和歌生了个大胖丫头,可讨人喜欢了。” “刚听说和歌姐姐生了个女孩儿,双禾就嚷着要去瞧和歌姐和她家女儿。” “来,叫她来!”赵志文哈哈大笑:“双禾那个古灵精怪的招人疼,我家外孙女就照着她长就成了!” 越一翎也笑,他让开身子给赵志伟介绍身侧的裴筠:“赵叔叔,这是我家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姓裴,我带她来水市买点东西,待会东西如果太多,想借您家的板车用一下。” “拿去拿去。”赵志文摆摆手,又转身冲裴筠作揖:“这位裴小娘子气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贵。” “赵某人替一翎儿的父亲请小娘子日后多有照顾一翎儿一家老幼,就当是承我老赵的情面儿,小娘子今日瞧上什么尽管拿,我一分钱也不要,权当我老赵提前谢过。” “赵店家客气了。”裴筠回了礼:“邻里相帮是应该的,我也受了他家许多恩惠,这些情在下都记着。至于在店家这里买东西,钱还是要付的,毕竟店家做生意也不容易。” “况且,”裴筠微微笑起来:“店家的东西看起来精致,质量上乘,在下还想光顾第二回。” 赵志文胡子都笑得抖起来:“有趣!小娘子是个心善的,老赵替一翎儿一家高兴。” 赵志文回身拍了拍越一翎的肩膀:“一翎儿,你带这位小娘子逛一逛,看看人家想买些什么。” 越一翎应声,领着裴筠在帐篷里外转了两圈,裴筠指了指帐篷角落里的一座雕着莲花底的小炉子说:“这个不错。” 又微微拔高了声音道:“还请赵店家再为我拿三个火盆子。” 赵志文挑了几个上好的铜料打的火盆子,雕了一溜万字纹的那种,看起来雅致又大气。 当裴筠递出那一粒金珠子,赵志文眼睛都直了,话都说不完整:“这,这……” 这有些找不开啊。 “店家您尽量找开就行,我来邱泽实在没带碎银钱,待会儿还要去别家买些东西,要麻烦您了。” 赵志文一咬牙,倒出了今日挣得的零散碎银子和铜板,数钱数得一脑门子汗,结果才堪堪凑了一大半。 裴筠本想如此就算了,找来的碎银钱也够她买完东西了,结果赵志文不依。 “裴小娘子,今日您信我,给我这生意人十足的面子,店家自然也要给您看看店家的诚意。” 越一翎心中暗道不好,赵叔叔较上劲了,他没来得及拦,赵志文就一撩帘子出去,去旁家借银钱去了。 “你这叔叔很有意思。”裴筠笑:“有几分侠气。” 越一翎急忙追出去。 侠气?!这样是让旁人知道赵叔叔收了颗金珠子,招来祸事可得了?那就是他的大罪过了! “赵叔叔!” 赵志文停下生风的步伐,回头不解地看向他:“怎么了?” 越一翎追上了人,便拉着他低声说:“赵叔叔莫要同人说收了金珠,且说是我要借钱还债,你为我凑的。” 赵志文拍拍他的肩膀,笑:“好小子,跟你爹一样,心思够密。” 越一翎笑了笑。 赵志文出门不过半刻,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越一翎一脸懵地看着整个水市顿时沸腾了不止一点,周围好几个帐篷的人都跃跃欲试想来来瞧热闹。 等到他知道赵志文说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黑。 赵志文是按他教的说的没错,不过他又丰满了一下剧情——债主现在就坐在他的帐中等银钱,因而十万火急,他还忍不住添了一句:这位债主还是一位很漂亮的小娘子。 不出一刻,红顶大帐中人满为患,诸位都来看这漂亮的债主裴筠。 裴筠倒是平静,对周围的嘈杂报以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越一翎明显有些坐不住,心里火燎似的,财不外露财不外露懂不懂?! 他挤开围在裴筠周围做推销的几个商人,把她护在自己身后。 见他如此,就有一个胡商操着一口不熟练的大梁官话笑话他:“小子,这是你的债主还是你的老婆,这样宝贝!” 众人哄笑。 越一翎厚着脸皮笑笑,让这诨话说得心里有些忐忑,忍不住瞥了一眼裴筠,却并不能从她的下巴和嘴中看得出她的情绪,于是他就更加忐忑。 他于是笑着求饶:“各位嘴下留情,放过我吧,债主生气了是要多收我利息的!” 这边,赵志文将借来的银钱细细又数了一遍,一群人围在一起活像是赌桌旁的赌徒,“赌桌”这头的裴筠冷静得不行,只有越一翎气不顺,他就知道赵叔叔做起事情来总是这么不仔细!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裴筠待会身上要吊着一袋沉甸甸的银钱了,他可真怕闹出人命。 等他二人离了红帐篷,为了 分卷阅读15 配合赵志文编的债主苦主的戏文,只得分开走路,裴筠再去别家买东西的时候,店家个个热情似火,让人难以招架,看得越一翎心惊胆颤,生怕裴筠突然出手殴打店家。 但出乎意料的是,裴筠总是全身而退。 反倒是刚才那位笑话越一翎的胡商眼尖看见他总跟着裴筠,冲他喊到:“嘿!那小子,她要真是你老婆,就上去搂着她一起逛街!偷偷摸摸跟着也太不男人了!” 越一翎笑着冲他扬了扬拳头。 “又或者你想把钱抢回来?” “这我可不敢!”越一翎笑,他要是真想抢钱,他身上还揣着一钱袋金珠子呢,会稀罕那一袋银钱? 他见裴筠在各处都如鱼得水,言语行动间不见一丝吃亏,又怕再有人看出他在跟着裴筠,圆不过去谎,便掉头往水市另一边走去。 越一翎自己闲逛了一会儿,遇上不少相熟的店家打趣他,一朝好少年,拜倒石榴裙,又问他怎么欠下的债,莫不是借的都是聘礼? 越一翎答不上来,只好连连笑着讨饶:“各位,一翎儿知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赵志文跟着起哄,一手支着帐篷门,像模像样地瞪圆了眼睛怒视他,声如洪钟:“我看你下回还敢!” 越一翎连忙逃开。 苦笑着逃到水市西边儿,越一翎眼睛一亮。 这边裴筠东西买得七七八八,都让店家送到了红顶大帐篷前边的板车上,她折回到红顶大帐前问越一翎去哪了。 赵志文秉着做戏做全套的原则,冲裴筠吹胡子瞪眼:“这位小娘子,一翎儿钱还清了,你还找他做甚?” 裴筠道:“我才想起来,原先同他订的放利日是从借债第二日起,算的时候却从当日算起了,多算了一天利息,我需得还半贯钱给他。” 众人便说他西边去了西边去了。 裴筠一一谢过,便往水市西边去了。 裴筠瞧见越一翎不是因为发现了他这个人,而是因为一眼瞥见了一件斑斓的彩衣,那件彩衣在这冰河之上白帐之间实在是异常夺目,她想不注意都难,然后她就看见拎着这件彩衣的人,是越一翎。 越一翎正左右打量着这件花里胡哨的羽毛小斗篷,店家说这是蚕丝钩织的,有十几种鸟的羽毛。 他越看越满意,只可惜身上没有银钱,放手了又怕让别人买了去,不由踌躇起来。 “店家,我回家去取钱,东西你替我留着可行?只需三刻钟的时间我就回来拿。” 店家摆摆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回了家若反悔了我怎么办,谁知道这三刻钟里会不会有人想买它?” “只需三刻钟,我一定会来。”他信誓旦旦道。 “不行不行。” 越一翎正想着措辞来说服对方,就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小斗篷穿出去就像是戏台上的小将军,很神气,我很喜欢。” “你瞧,这就有人喜欢了,”大胡子满脸笑容:“唉,这位小娘子可想要这斗篷?只需五百铜钱。” “这是我先看上的!”越一翎有些急了,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一回头见裴筠握着钱袋子站在他后边:“买给双禾?” 越一翎看着她手里瘪了许多的钱袋子,莫名心疼。 “双禾喜欢花俏的东西,颜色越亮她越喜欢。” 裴筠点点头,掏出碎银子来:“我多算了你一日利息,半贯钱,刚好是五百铜钱,半两银子。” 第八章 越一翎哭笑不得:“那我就谢过小娘子了。” 嘴上这么说,越一翎心里却在盘算着等回了家就得还了这半贯钱,当然,之前他替她垫付的碗筷钱得扣掉! 付了银钱,店家将彩羽小斗篷给了裴筠,她不甚在意地递给了越一翎,隔着黑纱看着他的眼睛笑:“别想着算钱了,这是我给双禾的礼物,我喜欢她。” 越一翎为她最后一句话有些惊异,双禾固然惹人疼,但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子,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脑子没思量清楚,别有私心的话就已脱口而出:“我家妹子愚笨,实在没什么值得人喜爱的。” 他怕裴筠对双禾做些什么,哪怕她亲口承诺过不会动,越一翎心里还是有担心的。 从心底深处来说,在重新见到裴筠的时候,哪怕她是来要他还血债的,他心里还是庆幸的,因为对方没有死,但同时,他并不想裴筠接触他的家人,因为裴筠是危险的,他希望一切危险远离他的家人。 日光盛大,水市上有风卷着细碎的的冰粒贴着冰面溜过去,直直吹入人心。 裴筠因他这一句话有些不想笑了。 她看着越一翎有些闪躲的眼神,不用去想她也知道无非是惶恐、害怕、疑惑等等。 她也突然心里一停。 半晌,裴筠还是笑了笑道:“你怕什么,我不会对双禾做什么。” 越一翎看出她笑得有些不一样了,变得疏离 分卷阅读16 了,原先从她的笑容里越一翎还是能感受到一点温度的。 此时他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虽别有所指,但听起来也没错,更多地是像一种谦虚,只是聪慧如裴筠,轻易地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并且越一翎敏锐地觉得,这句话伤了裴筠的心。 “对不起。”越一翎低声说:“我没有坏心。” 请小娘子别伤心。 这样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对不起的话,”裴筠声音有些低沉:“就驱牛把板车上的东西替我运去吧。” 城外路不好走,越一翎牵着牛引路,裴筠坐在板车上。 二人早间略显融洽的气氛再次回到冰点,越一翎只怨自己嘴不好,想逗裴筠开心一些,可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反倒是裴筠突然开口同他说话了,越一翎有些受宠若惊。 “你本出来为双禾买零嘴儿,是我耽误了你的事,刚巧我要给青怡买些酸枣糕梅子脯一类的,不知道双禾爱吃什么,我顺路给你带一些。” 越一翎怕拒绝了反而让她更不开心,便回头答道:“双禾爱吃糖葫芦和梅花糕。” “小孩儿都嗜甜,只是青怡爱吃酸,”裴筠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轻笑,语调有些微微上扬:“不知道这时节天心楼里还有没有酸梅汤。” 天心楼,酸梅汤。 这六个字一出,如同千钧般压在越一翎心上,也像是一把小钩子,轻易勾出了他苦苦藏在心里的某些甜蜜而苦涩的心情,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当初他坐在大漠余晖里看着篝火,兴冲冲地同裴筠说:“如果您以后到邱泽,我请您吃天心楼的冰镇梅子汤,刚熬好的梅汁往碗里的冰块上一浇,刺啦冒白烟,再缀两片薄荷,可好看了。” 缀薄荷叶的酸梅汤,也曾是他最爱吃的东西,他说给裴筠听的时候,藏了少年羞涩卑微的心事,如今想来,尽是可笑,他满怀希望地说了许多,最后却轮作他人棋子给她一身伤。 裴筠看着越一翎别过头去默不作声,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久违的残忍和快活。 她开口道:“这样吧,你把东西送回去后,来天心楼找我。” “我不去。”越一翎飞快地拒绝,语气有些急促,像是困兽一般有些急躁。 他突然停下脚步,老牛哞哞叫了两声,停了步子。 越一翎转身快步走到她跟前,逼近裴筠,一只手倏地撩起她帏帽上的黑纱,俯身直视她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冒犯,突如其来的光亮都让裴筠有些不适应,她微微眯了眯眼。 等适应了光,她看清了眼前少年郎的模样,越一翎天生美人相,皮子白,嘴唇红润,鼻梁也挺,她昨日见他穿白色猎装的时候,心里虽没什么波动,但还是赞叹了一下,不过两年时间,他就像是春柳抽芽似的,从一团小少年长开了,再不见当初的稚气,反多了许多英气和坚韧。 裴筠见越一翎如今做事情也很周全,只不知为何到了她这里,总是毛毛躁躁的,这才多久,他就炸毛了。 此刻越一翎一双眼里都是隐忍挣扎,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委屈?裴筠心里发笑,你凭什么委屈? “你能不折磨我吗?”越一翎瞧着她的眼睛,有些哀哀地说:“我不求你原谅,但我真的诚心跟你认错,回来后我每夜都睡不着,那一刀捅在了你身上,也扎在我的良心里,我原以为我会死也不能忘怀了,但是你又出现了,我是真的感激你没死,想补偿你也是真的。” 他笑得有些悲哀,又有些咬牙切齿:“但小娘子别总和我提以前的事情,我那时候小,看不清很多东西,我不信你看不清,你要是再总和我提,我怕迟早会出事。” 裴筠笑得一脸温柔,浅色瞳孔里映着冰河长空,猎猎长风,还有一个他。 这时候越一翎才恍然觉得二人靠得太近了,仓促别过头去,有些无力地放下了撩着她遮面黑纱的手:“你别笑了。”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我一直在想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裴筠敛了笑容,水光薄薄的眼眸里一片冷漠。 “我在天心楼等你。” 越一翎没有回答。 “你来,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裴筠道:“我大费周章来邱泽,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报复一个你。” 越一翎看向她,裴筠坐在冰天雪地中的牛车上,黑羽压身,她抬手整理帏帽,露出了一截细嫩的腕子。 越一翎有些恍惚,记起当时在大漠时,裴筠并没有这样白,虽然五官姣好,但是黑黑的,头发也让烈阳烤得发黄,不是这般乌黑,而且周身气度也不是如今这样云淡风轻的内敛中暗藏杀机。 看来这两年变的不仅仅是他。 “不是我,是燕七沅么?”他嘲讽地笑笑,不知在讽刺谁。 “他虽把我当棋子,但伤你性命我认了,是我有错,你又何必去招惹他?” “燕七沅他如今执 分卷阅读17 掌燕印,邱泽城内一呼千应,就算你在莫戈呼风唤雨,如今你孤身一人,带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深入虎穴,要报复他谈何容易,怕是一点风浪都不能掀起。” “来天心楼,我什么都告诉你。”裴筠平平无奇地说着,带着一丝毋庸置疑的固执。 “我去,你就别再……”越一翎说:“其他任你折磨我都可以。” “我愿意还债,但小娘子,我也该有尊严。” 裴筠入了城,给隔壁家和自己家嗷嗷待哺的两个妹妹分别买了零嘴儿,付钱的时候连找的银钱都懒得核算,心里一直在想越一翎要的尊严。 裴筠忍不住有些头疼,她知道越一翎喜欢她,她在邱泽要唱的这场大戏中,这份感情举足轻重,裴筠从没有想以此轻视或者刺激越一翎的意思,可世事难料,她居然也有冲动的时候。 想来不仅是越一翎总在她跟前毛毛躁躁,她自己遇上越一翎的时候,情绪总是不太稳定。只因在大漠里就因为他说了一句“家中还有幼妹望归”,从此她总是忍不住另眼相待于他,他与她的哥哥裴阑实在太像了。 裴筠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她自知有软肋不可,但涉及裴阑的软肋,她舍不得再扔了。 身后有人声嘈杂,一群孩子叽叽喳喳从她身边涌了过去,口中高声喊着:“快走呀,燕家又散花钱了!大家快上街去!” 燕家。 裴筠冷了冷眸光,转身往天心楼走去。 天心楼一共五层,雕檐映日,画栋飞云,来往人声鼎沸,宇内清歌隐约,近处便听一楼大堂内说书先生在讲大梁十二城的由来。 她站着听了有一会儿,就有一个眉宇间透着机灵劲儿的小伙计迎上来:“小娘子眼生,可是远来客?头一回到天心楼不如去楼上雅间?” 裴筠笑道:“要的,最静的那一间。” 伙计也笑起来,说话声音轻了下来:“好嘞!小娘子喜静,楼上请,楼上不仅是静,视野还广,整个邱泽城除了燕家那一座塔,没什么比咱们天心楼更高的了!” 直到了第五层入了座,小伙计问裴筠要点些什么菜品。 裴筠道,将天心楼十大招牌菜各上一份,说着给了一粒金珠子。 小伙计眼都笑弯了:“小娘子爽利人!咱天心楼的菜品包您满意!” 伙计刚要出门去,裴筠又叫住了他。 “小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听人说,你家有一样缀薄荷叶的冰镇梅汤,这时节可还有?” 小伙计愣了一下,挠挠头道:“小娘子说笑了,天心楼从没有这样的菜品,酸梅汤有一样,但从不缀薄荷叶子,是同西域送来的玫瑰花瓣一块熬的。” “我知道了,”裴筠突然发笑了:“待会若有一个小郎来寻我,你且将他引上来。” 第九章 越一翎在天心楼门前站定。 他有一种预感,今日踏进天心楼,他就会与裴筠开始真正的交易,这才是对方此行找到他的真正目的。 越一翎本是可以不来的,可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心里的在意,不仅是在意她要怎样讨自己这份血债,也有防备她的在意,还有的是……出于爱慕的在意。 可到了天心楼门口,他又忍不住犹豫,裴筠这混水趟进去他还能抽身否?他如果栽了,娘怎么办,双禾呢? 这时,前街转角口传来鼓乐奏鸣,一声锣鼓敲罢,远远有脆铃般的声音喊道,燕公子今日与民同乐!撒花钱一千贯—— 启—— 众人欢呼,铜钱落地叮咚作响,熙攘的人声愈行愈近。 越一翎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眼熟,循声望去,瞧见一辆金顶花车缓行而来,沿路百姓纷纷避让,花车上立着五六个的妙龄女子,皆额点朱砂,一身青萝绸缎,为首的那个裹了雪白的狐裘,生得尤为美艳动人。 这些少女从挽在腕间的小篮子里摸出铜钱扔向花车外,引得数人跟车而走,还有许多幼童捧着捡来的铜钱雀跃着跑向前边卖冰糖葫芦的走贩跟前。 诸多百姓伏地摸索着捡拾铜钱,口中还大呼燕公子福泽齐天,善仙下凡。 这些话到了越一翎耳里却成了一种别样的污秽言语,惹得他想笑。 花车行到天心楼门口,锣鼓敲响第二声,意味着十贯钱散完了,撒完这千贯铜钱,这锣共计要敲百余下。 这时候,妙龄女子中为首的那个抬眼看到了越一翎,她停了停动作,面上浮现了真挚的笑容,突然她高声道:“我家公子不日将从西番归来,届时必还有千贯花钱,诸位务必捧场!” 越一翎苦笑一声,看着散钱花车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步步行远,才弯身轻作揖:“谢榴花小姐提点,望万安。” 他在这看着,楼上的裴筠也端着一小杯茶在窗口看着,她看的不仅是这一辆小小的花车,还有这花车行进的起点也是终点——位于邱泽城正中心的拔地高塔,燕家的挽月塔。 裴筠喃喃自语道: 分卷阅读18 “不知建成这样的塔,该是收了多少钱,够买多少条命。” 与此同时,门口的越一翎一步迈进了天心楼。 一个伙计迎上来:“我瞧小郎在门口徘徊多时,打尖还是找人?” “天心楼什么时候还有找人的业务了?”越一翎轻声笑道。 “嗨,不瞒您说,今日有位外地来的小娘子出手阔绰,一粒金珠子包了最好的雅间,掌柜见了合不拢嘴,又听说小娘子在等人,这不,让我在门口候着呢。” 出手就是金珠子,这怕是没谁了,肯定是裴筠。一听到她给出了一粒金珠子,越一翎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一粒金珠子够在天心楼大开宴席宴请数百人,裴筠说给就给了,简直就是屠户眼里肥得流油的小猪。 伙计满面笑容,把他往里边引:“客官若不是找人,我且为您找一桌坐下。” “等等,”越一翎道:“那小娘子是否带着黑纱帏帽?” 伙计笑一拍大腿,开了花:“哎呦!这小娘子等的便是您呐!可算候到您了,请随我来!” 走了两步越一翎又同他说:“等我的这位小娘子她子脑子有些不清楚,花钱大手大脚,还烦请掌柜的见谅,把找的余钱送来。” 小伙计面上一滞,有些挂不住笑,连连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进到雅间的时候,裴筠正在往碗里舀羹汤,她脱了大氅,摘了帏帽,只着一身月白袄裙,显得很是温柔。 裴筠见他进来,便笑道:“天心楼的菜品味道不错。若不是要与你谈事情,我原该带着青怡请双禾还有越夫人一块来。” “一顿饭需得用一粒金珠子?你怕是想坐吃山空。”越一翎见伙计出去了,便忍不住抱怨。 “你今日不来,我权当买了个教训,”裴筠放下碗,笑看他:“如今你来了,我想方才你必然已开口帮我讨要剩余的银钱了。” 越一翎让她这一番言语竟说得哑口无言。 “你找我来,要说什么?” “不先吃一些?我怕你待会儿就吃不下了。”裴筠温文尔雅地含了一小勺羹汤。 越一翎沉默了一下,强调道:“我不是来吃饭的。” “好,那就来说说正事。方才我问了那位小伙计,他同我说,”裴筠停下话头,放下小羹勺,用帕子揩了揩唇,正色直视他的眼睛。 “天心楼没有薄荷叶子点缀的酸梅汤。” “是没有。”越一翎破罐子破摔:“这是我娘做的。” 裴筠笑,开口便是一句:“那原先你是想请我去你家吃?”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越一翎原先站得铁骨铮铮,如今听了这话,腿有些发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心扑通扑通跳得快起来。 “……你……什么意思?” “既如此,那我便去你家吃上一碗如何?”几缕碎发落在她光洁的额上,她单手轻轻扣着桌面,平静地说:“我来这儿找你的真正目的,可不是来讨债的。 “我是来找你结亲的。” “轰”地一声。 越一翎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血液疯狂涌动,心跳快得要爆炸,血液冲顶,他觉得微微耳鸣,耳垂发烫,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绝对是面红耳赤,他一手扶着椅背,抬起另一只手捂脸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指尖都红红的。 “等等,我,静一静。” “行,我等你静一静。”裴筠慢条斯理,故意咬文嚼字一般说话:“你要不要先坐下来?” 越一翎还真的坐下了,他趴在桌上深呼吸,把脸埋在臂弯里。 裴筠拈了一块梅花燕窝酥饼,支着下颌笑着看他,这股子笑是发自内心的,她很少这样笑,此时此刻她看着越一翎乖顺害羞地模样,竟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大业,还是真的动了嫁与他的心思,这无关紧要,只要她愿意,只要他愿意,什么都可以。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越一翎似乎是平静了许多,坐直了身子,似乎有些坐立不安:“我以前……” 他抬眼撞进一双笑眼,顿时又有些局促地挪开了眼神,表情黯淡了下去:“我以前曾经……” “你被骗了。”裴筠言简意赅地说,却注意到越一翎眼里的光熄了,她愣了一下,笑道:“不是我骗你,我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你被燕七沅和吕槃花骗了。” “你那一刀不痛不痒,就算我濒死一线,也不可能要了我的命,燕七沅他在我的药草下的毒却不然,那才是真正会要了我的命的东西。” “而吕槃花,”她笑笑:“就是一个把招摇撞骗挂在脑门上的江湖骗子,只有你这种眼神不好使的才看不出来。” 区区两句话,越一翎由茫然到释然再到后怕,最后还是归于茫然。 他怔怔地看着裴筠咬着酥饼,细碎的饼屑落在她的帕子上,对方耐心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说话,他得开口说点什么才对,可是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于是裴筠直等到吃完了酥饼便主动给他解释。 分卷阅读19 “你若是想问为什么要与你结亲,很简单,因为你很简单,没什么背景,虽不聪明,但很……勤俭也很单纯,适合做我夫君,更何况你还是燕七沅的软肋。” 她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手指头,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宛若像在唠家常:“他对你可谓是又爱又恨,爱你这幅皮囊,贪你这个人,想要你,却又恨你就算有把柄在他手上,也不屈于他身下,有时他还怕你想清楚在大漠里的事情,因而时不时想杀你,你知道我的人为你挡了多少祸事?” 她每说一句,越一翎的脸就白上一分,眼里迸溅出寒意,手攥的紧紧的:“……他还想杀我?” “你怕他只是因为他是个挂心于你的断袖吧,没想到他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甚至还想杀你。” 裴筠笑:“我当初看他,只觉此人恐有邪念,不料他已走火入魔,徒有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野鬼。” “我的目标是他不错,本来在邱泽我是有几个人做接应的,但这件事情追根究底这是我自己的私事,因而在抵达邱泽前几日我已经传信遣散了他们去往别处,此时我的确孤身在邱泽。” “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激怒他,让他自己来找我,你就是最狠的一剂药。” 裴筠起身走近他,一手搭在他的椅背上,一手撑在桌子上,逼得越一翎微微向后仰视她。 “你当初捅我的那一刀,今晨一顿早饭已经还清了。” “我是真心问你,越小郎可愿与我结亲?” 她看到越一翎红得滴血的耳尖。 越一翎心里五味杂陈。 他做了两年的噩梦,到头来竟是让人骗了。 他以为沉得不行的血债,一顿饭还完了。 他此前爱慕的人,愿以为因他死了,如今却立在他跟前问他愿不愿意同她结亲。 他可真怕这是黄粱一梦一场空,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细眉长睫水眸红唇,细软的头发滑下她的肩膀,落在他的手背上。 越一翎的喉结滚了滚,心道这场梦可真是太美了。 他就像是回到了当初落日余晖的大漠中,鼓起勇气一厢情愿地同她说,日后请她吃一碗缀了薄荷叶子的冰镇梅子汤,而此刻她洞穿了他隐秘的心思,却应了一声好。 所以此刻,哪怕越一翎知道,裴筠不是出于真心,哪怕她别有用心,他还是忍不住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郑重地吐出一个字。 “好。” 他仍然觉得亏欠,亏欠她也亏欠自己,她说债还完了,可他的心债却越欠越多,她要什么,只要开口,只要她勾勾手,即便虚情假意,他都忍不住给。 越一翎看着裴筠含起的笑,知道他这辈子完了,因为他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第十章 裴筠推开宅门,唤了两声“青怡”,无人应答。 她便解下帏帽搁在桌上,拎着山楂糕酸枣糕径直要去后院卧房去找人,刚走两步,正碰见顾青怡抱着一个火盆子摇摇晃晃走过来,整张脸憋得通红,鼻尖上都是汗。 裴筠不由挑眉,不是很懂昨日叫着喊着不干粗重活的人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顾青怡把火盆子放在厅中,调整了一下位置,满意地拍拍手。 “这个火盆子做得好看,比我……顾家的也不差多少。”她原本是想说‘我家’,转念一想还是改了口。 “你买完东西去干什么了,我一个人搬完快累死了。” “累吗?” “怎么能不累!你回来得倒是巧,我刚把东西都收拾完,”顾青怡悻悻嘟哝着,又翻了个白眼:“你叫那个姓越的把东西送回来,我差点都不想给他开门!” “你等等!我怎么闻着你身上的味道不对劲?”顾青怡耸起鼻子绕着她嗅了两圈:“有一股子……肉圆子味道?” 裴筠把大氅解下来放在红木太妃椅上,一脸惬意:“嗯,我去天心楼了。” 顾青怡霎时瞪大了眼睛:“!” “你去天心楼吃肉圆子不带我?” “我没吃肉圆子,我点了梅花燕窝酥饼,清川鱼羹,白袍虾仁……” 顾青怡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我在家做牛做马,你在外花天酒地,回来还要刺激我!” “是你问我的。”裴筠笑眯眯地抖了抖裙摆,坐下。 顾青怡一屁股坐下来,劈手夺过桌子上的糕点,泄愤般的打开吃起来:“你在外大鱼大肉,我在家白菜豆腐。” “对了,之前你说不想给越一翎开门?恐怕今后你要常常给他开门了,因为我要与他结亲了。” “结亲?”顾青怡呆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山楂糕梗在喉咙,咳了半天:“跟谁?他家的小女娃?你有弟弟?” 裴筠转头看她,平静地说:“双禾才十一,我只在邱泽待两个月,她能及笄?就算我有弟弟,也娶不了她。” 过了一刻儿,顾青怡倏地站起身来:“越一翎?!” 分卷阅读20 她脸上表情变化莫测,青青红红白白:“你要把我嫁给他?!” 裴筠笑了:“不是你,是我。” 顾青怡脸色缓了一下,继而有见鬼一样反应过来:“你有病?就算他被人利用那也是伤过你,这样的人你信?你还嫁他!” 裴筠从糖碟子里捡出一块糖递进口中:“我什么人也不信。” 顾青怡沉默了一阵子,就自行想通了事情,裴筠到这里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是她的计划部署,她是干大事情来的。所以,顾青怡虽不知道这桩亲事有何用意,但总归有它的意义。 可是顾青怡觉得不该这样。 原先顾青怡是被远送昌羊去结亲,得知消息的时候她本打算在路途中一死了之,因为她一直都觉得婚姻这事情总该是要你情我愿的,是婚姻双方乐于彼此付出互相扶持的,否则就当是坟墓。 “裴筠,你不至于这样……”她忍不住道:“你总该留一些自己能喘息的地方。” “青怡,我没有牵强,这份亲若结成,我必有十分欢喜,”裴筠垂着眼睫,安安静静的模样像一只白猫儿:“我想我未必完全是为大业,这十分欢喜里,有一份是为我自己的。” 顾青怡笑起来:“你竟然是真的喜欢他,哪怕是一点,也是有的。” “喜欢?我不知道,没想过。我只觉得他像一个人。” “什么人对你如此重要,能让你对似他几分的人如此忍让?你那旗山岭大寨里的故事还有我没听过的不成?” 裴筠笑笑没答,只道:“况且两年前那种情况下,若有人告诉我,救我的人是害我的人,我也会动手杀人。” “他没做错,毕竟,怨在前。” 隔壁的越一翎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叼着一根干枯的草茎想心事。 双禾坐在檐廊下吃糖葫芦,背对着屋里的越一翎同他说话:“阿兄,我今日出门捡花钱去了。” “榴花小姐特地朝我这边撒了好多铜钱,我今日足足捡了四十六枚,把今日的零嘴儿钱挣回来一些。” 越一翎叼着草乐了:“你倒是不避讳,那燕家可把咱家逼得紧呢,你可真下得去手捡钱。” 双禾鼓着腮帮子嚼山楂上的糖浆块儿,撅着小嘴儿含糊地说:“他同我家过不去,断我家财路,害我阿兄出门受苦,我捡他点钱怎么了,不拿白不拿,我觉得他还欠我好多钱呢。” “成,下回你把咱家簸箕带上,榴花小姐撒一把,你一抬簸箕就全兜了去,花车一圈游城下来,你怎么也挣个十贯钱了。” 双禾举着冰糖葫芦冲进屋去,用冰糖葫芦的木签子戳他,咯咯笑:“那你可得给我编个大簸箕,再给我带个结实的麻袋好灌钱!” 越一翎让她闹得爬起身来,抓着她的手,一口咬了她的冰糖葫芦。 双禾顿时不乐意了:“臭越一翎,你抢我吃的!” “唔……”越一翎故意皱起一张脸:“好酸。” 双禾笑了:“活该!” 说着,双禾举着冰糖葫芦“哒哒哒”跑回主屋去了,一会儿又“哒哒哒”跑回来,手里除了冰糖葫芦,还举着一个小布包。 她凑到越一翎跟前,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小东西,满眼亮晶晶的期冀,认真地看他:“阿兄,甜不甜?” 越一翎用舌头一卷口中的小硬块,一股甜味化开来,他反应过来,这是饴糖,裴筠给的。 “甜。” 双禾眼睛笑弯了。 “你说,让……”他想了一下:“小竹姐姐给你做阿嫂怎么样?” 双禾愣了一下,继而又笑开了花:“我要有阿嫂了吗?我要有阿嫂了!” “可是阿兄,小竹姐姐才刚搬来……” “你才见人家一面你就想娶小竹姐姐!” “我就说嘛,小竹姐姐人好看心也善,你肯定会喜欢她的,见一下就喜欢上了!就是不知道小竹姐姐怎么想的……” 双禾举着冰糖葫芦小嘴儿叭叭说个不停,一惊一乍的,兴奋地原地转圈圈。 越一翎笑了,他就知道双禾不是一般地喜欢裴筠,到时候说服娘的时候,双禾就是助力小能手。 “咳,其实我和你小竹姐姐早就认识,”越一翎按照和裴筠对的剧本有板有眼地说起来:“去年我在冬猎的时候不是救了一个年轻小伙嘛,其实那是你小竹姐姐,她女扮男装在山野里落了难,让我搭救了。” “然后小竹姐姐就想以身相许?”双禾咯咯笑着,坐在桌边:“阿兄,小竹姐姐她既然愿意嫁给你,你当然得娶呀!下一个能嫁给你的姑娘不知道在哪里呢,何况小竹姐姐眼睛这么亮,就跟我们家的井水一样,亮晶晶的,小竹姐姐一定是个好人。” 双禾小小年纪有她自己的一套认人辨性的方法,她觉得好人眼睛都很亮,透着善意,如今她觉得裴筠就是这样的人。 越一翎感慨万千,他也曾经觉得裴筠是好人,并且这种想法抹灭不去,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魔头,心 分卷阅读21 却告诉他她不是,她是一个善心的姑娘,他应该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 而且,如今他确实也应该牵她的手,越一翎想起午前榴花小姐给他传的口信,燕七沅快回来了。原先他不知道许多事情,对燕七沅是能躲就躲,如今不行了,他不能逃了。 “双禾,同你阿兄说什么悄悄话?有人敲门,怎么不去开门?”越三娘的声音从灶屋传出来:“你快去!” 双禾一骨碌从床沿边爬起来,小箭一般窜出去:“哎呀,来了来了!” 双禾一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姑娘,捧着一件彩羽的小斗篷,双禾眼睛一亮,甜笑起来:“小竹姐姐!” 裴筠笑答:“双禾。” “阿兄!娘!小竹姐姐来了!” 越一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飞快地理了理衣服,清清嗓子出门去。 刚踏出房门,就见裴筠正和越三娘寒暄,三两句话就把越三娘说得弯了眼。 越一翎一眼瞧见双禾正披着小斗篷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喜滋滋地左看右看,果然像裴筠说的,像个神气的小将军。 越一翎笑起来。 早前在天心楼他就说与裴筠了,即是她买的礼,自然由她交给双禾,所以他把小斗篷留在她家里了,只是不想,她竟来得这么早,他原先想裴筠作为姑娘家先提出结亲,仗着自己喜欢她,怎么也得吊着自己几天,却忘了人家不是寻常姑娘。 “越小郎。”裴筠一眼看过来,眼里含着一汪春日暖阳似的,让被看的人心里一阵暖洋洋。 “阿兄!你快看我!”神气的双禾蹦蹦跳跳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炫耀着彩羽小斗篷:“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越一翎看着裴筠,也笑了:“好看。” 第十一章 裴筠见越一翎对自己笑,好看两个字说得别有用意,不由暗笑越一翎这家伙天生美人骨,说起话来一张嘴抹蜜一般总能哄人开心,这样的人摆在哪都是惹眼的,也怪不得燕七沅那样表里不一的狠毒上位者也能甘之如饴地追着他不想放。 “小娘子,昨日日暮,今晨匆忙,尚没有好好问候,”越一翎笑同她作了个揖,道:“阔别一年,恕一翎当初眼拙,不曾认出小娘子是个女儿身,若有唐突,还请小娘子见谅。” “还未谢过越小郎救命之恩。”裴筠道:“这些都是不相干的小事,小郎救了我,小竹岂会有责怪之心。何况我同我家哥哥相像,扮起男儿又学得他七八分神韵,一般人认不出都是正常的。” “一翎,你先前认得人家?”越三娘听出二人话里锋机,顿时来了兴趣:“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越一翎道:“娘,我同你说过的,我去年冬猎的时候搭救过一位年轻人,如今见了小娘子才知道那位年轻人她是做了乔装打扮,原是个女儿身。” 越三娘闻言又看向裴筠。 裴筠微笑着说:“夫人,我就是那个得救的姑娘。” “原先我以为要葬身野林了,谁知峰回路转遇到了令郎。” 双禾这时候跑过来,憨笑着抱着越三娘的腰身甜腻腻地喊着娘,叫她低头来。 越三娘弯下身子,双禾凑在她耳边窸窸窣窣说了什么,越三娘眼神一变,看向越一翎的时候多了几分嗔怪,对着裴筠反倒是有了几分亲切。 越三娘把手在围裙上搓了搓,略一思忖,犹豫着开口道:“小娘子若是不嫌弃我家简陋,不如进屋里来喝杯茶再走?” 这是要试探她的心性。 裴筠道了一声好,登堂入室。 越一翎家一共三间小屋子,一间是灶屋,另外两间是卧房,小一点的是越一翎的,大一些的是主屋,母女二人住着。 裴筠进门的时候,双禾给她撩着门帘子,仰着脸冲她笑,裴筠摸了摸她的脑袋,双禾像是受了嘉奖的小狗一般,快乐地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越三娘有些局促地请她坐下,裴筠便顺着她的意自然地坐在竹凳上。 越三娘又问家里的茶叶哪里去了。 可家里哪有茶叶?之前赵叔叔送了些,都让双禾撒在井水里了,说是要泡一井茶水。 越一翎瞧着他娘这般模样,竟一时不该怎么开口,只好看向裴筠。 裴筠见他望向自己,心下明了,便笑着对越三娘说:“夫人给我一碗热水就好,我不爱喝茶。” 越三娘松下一口气,便叫越一翎去端一碗热水来,又跟双禾讲让她把她阿兄之前买回来的梅花糕端上来,双禾乖巧地点点头,没一点不乐意。 越一翎在灶屋舀热水,就见双禾搬来小凳子,从屋梁上吊着的竹篮子里拿出装梅花糕的油纸包,认认真真摆起了盘,把梅花糕堆成了一朵花。 越一翎突如其来地有些吃味,走过去抬起手指轻戳她的脑门:“瞧你,平日让我吃一口你就得哭天喊地,怎么给她吃就这样心甘情愿?” 双禾仰头看他:“这是我未来阿嫂,我对她好是应该的。” 分卷阅读22 “这么快就叫上阿嫂了,我还没和她结亲呢。” 双禾狡黠一笑:“阿兄您难道不娶她吗?” 越一翎一愣,眼神有些闪烁。 “我看阿兄很想娶小竹姐姐呢。”双禾端着盘子跑走了。 越一翎呆立了一刻儿,也端着碗热水往屋里去。 “家中简陋,招待不周,还望小娘子见谅。”越三娘接过越一翎手里的茶碗递给她。 “夫人若不介意,叫我小竹就好了。”裴筠连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茶碗,她笑道:“总叫小娘子显得生分。” 越三娘弯起眼睛:“我叫你小竹,小娘子也得应我一件事,莫要再唤我夫人了,这一句夫人我可担待不起,小娘子且同旁人一样,叫我一声越家娘子或者三娘子也可。” “三娘子。” 裴筠笑了起来:“这下亲切许多了。” 越三娘也笑,将糕点碟子往她跟前推了推:“你吃些罢,尝一尝邱泽的食物。” “我听一翎说小竹姑娘今晨才置办物件,他正巧遇上了帮了忙。” “小竹姑娘怕是搬来了后一顿安稳饭也没吃过吧,我家正做着午饭,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但有一道蒸肉,不如请你家妹妹一块来吃顿热乎饭?” 双禾也跟着附和:“小竹姐姐,你就来吧,我娘做的蒸肉很好吃的!” 越一翎抱臂倚在门口,一直含着笑意,旁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他家若有这样三个女人未必不如意。 那边裴筠微笑起来,也没有推辞,言语真切:“也好,我家青怡昨日挨了饿,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晨也只吃了些白米粥,我竟忘了给粥里加些肉。” 越一翎咳了两声。白米粥?没加肉? 裴筠微微蹙了蹙眉,声音有些低了下去:“我家哥哥过世后,家中姊妹散尽家财,各奔东西,如今在邱泽只我与青怡二人相依为命,若亏待她我心里不安。” 越一翎哭笑不得。 双禾拉着她娘的手,心有戚戚然似的抬头看越三娘。 越三娘握紧了闺女的手,又见裴筠如此形容,只叹她一片赤子之心。 “双禾,你快去请小青姑娘来。” “一翎,你同小竹姑娘说说话,我去做饭。”越三娘本就是个感性的人,又早早失了丈夫,对这种失了主心骨的事情更是感同身受,不由有些红了眼,轻轻拍了拍裴筠的肩膀,出去了。 门帘一落,凉意和人声都挡在了门外,一时间,屋里陷入温暖的沉寂中。 越一翎只觉得自己和裴筠自早间谈过事情,此刻共处一室便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里,不由有一些尴尬,回过头去,耳根有些发红。 良久,越一翎动了一下,试图开口缓和一下气氛:“你这故事编得很不错了。” 裴筠一眼看过来,捧着茶碗暖手:“我说的不尽是谎话,只是没有家财散尽,树倒猢狲散这一说,我没有姊妹,我家哥哥过世后,我连尸骨都没能给他收,一个子都没带出家门。” 越一翎有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她周身恍若有一股子哀切气息,只是她眉眼间却又一片淡然。 他只好不搭话,换了个话题:“你之前在天心楼说……要与我在七日后完婚是为何?那时候燕七沅该回来了,谁知他会做出什么。” 裴筠突然懒洋洋地笑了,慢条斯理地说:“我晓得他该回来了,我做给他看的。” 说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况且,他算个什么东西,要我裴筠背着他偷偷做事情?我可一点儿都不怕他。” 越一翎让她这骨子里透出来的嚣张说服了,莫名心安。说到底他还是顾虑燕七沅,怕他,想逃才会问出这样的话。 可他的确不能逃了,越一翎攥了攥手指。 “那关于我娘呢,你想出主意了怎么说服我娘了么?我可是一点主意都没有。我娘吃的苦多了,做事情保守仔细,她不可能让我娶一个只认得几天的女人。” 裴筠道:“你刚才不是瞧见了吗,攻心为上。” 越一翎摇摇头:“我娘可能会接受你这个人,可不见得愿意让我娶你。” “一粒金珠子如何?”裴筠支着下颌同他说起了玩笑话。 越一翎笑了:“我娘不爱财,金珠子收买不了她,那种东西你不如给我,给了我我就带你私奔去,天涯海角燕家府邸挽月塔我都能陪你去。” 裴筠也笑,摇摇头:“金珠子不是给你娘,也不是给你。” 她眨眨眼睛:“谁都知道,光你我二人,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见得能在七日内说服一个爱子心切的娘,所以我要用金珠子用来造势。” “造势?这三尺短巷内如何造势?” 裴筠噙着笑,指尖绕着茶碗边转了一圈:“小郎君,你莫多问,且看我如何唱这场戏罢。” 越一翎听完这话便不再说话。 忽而闻得柴门声动,却是双禾领着一脸不情愿的顾青怡进门来了。 “小青姐 分卷阅读23 姐,小竹姐姐就在屋里头。”双禾蹦蹦跳跳的,两根小辫上一边扎着一根红头绳,辫子一甩,两只起飞的红蝴蝶。 顾青怡看着她的小辫子,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双禾突然站住,顾青怡一个没刹住,撞上了她,双禾也不转身,只是侧仰起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看顾青怡:“小青姐姐,如果小竹姐姐做了我阿嫂,你会生气吗?” 顾青怡本就长得不矮,双禾骨架小,长得又慢,此刻只到她肋骨,顾青怡只需微微低头,便能对上她的眼睛。 看到双禾充满期冀的眼睛,她突然就没了脾气,张口说出了一句:“我不生气。” “谢谢小青姐姐。”双禾走了一步,回头朝她鞠了个躬:“我一定会对小竹姐姐很好很好的,我的零嘴儿都给她吃!” 顾青怡愣了愣,不情不愿地又哼了一声。 屋内,裴筠对越一翎笑起来:“你听,双禾三两句话便把我家那位最难搞的搞定了。” 越一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莫名心安。 第十二章 自那日在越三娘张罗下吃了一顿饭后,时常可见双禾去寻顾青怡玩耍,若顾青怡不答她的话,她把门敲得砰砰响,叽叽喳喳地“小青姐姐小青姐姐”叫个不停。 裴筠也时常会去隔壁同越三娘说说话,二人之间的关系愈渐和睦融洽。 而大部分时候,越一翎都无所事事地在门外坐着吃冬枣,这枣子是双禾从斜对门的阿宝家用棍子打下来的,差点让阿宝娘逮个正着。 越一翎幼稚地把枣核噗噗噗地飞出去,阳光洒在他笑意浅浅的脸上,他整个人懒洋洋地靠着门,就差直接躺在地上了。 裴筠一开门的时候,他一个没反应过来,就直接倒在了她的腿上,陌生的沉香气味冲进他的头脑,他瞬间明白了身后是谁。 隔着层层衣物,越一翎却仿佛触及她的温热的皮肤一般,瞬间僵住了背脊,竟一时忘了动弹。 裴筠也没动,只是撩着门帘站着,低头看越一翎的发旋。 越三娘见裴筠立在门口不动,心下疑惑,上前两步,目光越过裴筠的肩一看,自己儿子正傻傻的靠着人家姑娘的腿不动,越三娘连忙拉过裴筠。 就见越一翎身子没了支撑,一晃,“咚”一声摔在门前,越一翎口中嘶嘶抽着凉气,抱起了后脑勺。 这响亮的一声听得越三娘心里一疼,赶紧蹲下身子问他怎么样,问着问着又抬手打他的胳膊,凶他:“我叫你别这么倚着门,你瞧你今日!唐突人家未出门的姑娘家!” 越一翎腾出一只手挡着他娘的巴掌,口中还叫唤着疼疼疼,挣扎着要坐起身。 裴筠连连道:“三娘子,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她弯身扶着越一翎起身。 待越一翎起身后,裴筠的手自然而然地穿过越一翎揉着后脑勺的手,探到他的脑后轻轻揉了揉,方才抽手回去,站起身来。 越一翎在她碰到自己时就飞快缩回手,只觉得方才裴筠的手背划过手心那种柔软温暖的触感挥之不去。他手指不自然地蜷在了一起,似乎是舍不得,想握住这种感觉。 “一翎平日也是个做事稳重的孩子,但偶尔会这样不小心,小竹姑娘没吓着吧。”越三娘一脸歉意,亲昵地拉过裴筠的手握了握。 裴筠摇摇头:“我没吓着,倒是幸好小郎无碍,摔破了头就是我的罪过了。” “什么罪过不罪过的,呸呸呸,都是这孩子做事没个担待,怪不得你。” 等到裴筠回去了,越三娘拉着越一翎进屋去,端了茶水来,又往火盆里添了碳,一本正经地坐下来。 越一翎知道这是他娘要与他说正事了,连忙坐正了。 越三娘坐回他身旁,柔声细语道:“我问你,三日前双禾同我说,你觉得人家小竹姑娘人美心善,想娶人家,可是真话?” 越一翎后脑仁还隐隐作痛,心道他虽不知后边裴筠有什么安排,但这攻心计划第一步算是成了。 说与双禾听就是知道双禾肯定会早早就说与他娘,而且这小丫头人小心大,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给他娘一个暗示,只是如今他娘这样直白地问出来,越一翎却说不出话来,咳了两声,支支吾吾半天。 越三娘见他不答话,便知他是害羞了,毕竟越一翎打小就这样,一提到他喜欢的东西,就总会说不出话来。 越三娘笑了:“看来是真的。” 说着她又有些感慨,摸了摸越一翎的头,满眼慈爱:“之前我担心榴花小姐嫁人了,你会伤心得不想再找个女人过日子了。” 越一翎无奈地摇摇头:“娘,我和榴花小姐没有这样的缘分,我与她之间是姐弟情份。” 越三娘也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只是自顾自继续说着:“唉,再往前说啊,当初你从北边沙漠回来,若不是攒满的那一百两聘金让人偷了去,顺顺利利地娶了大牛他二姐,如今我怕是已经抱上孙子了。” 说 分卷阅读24 起这一百两也蹊跷,偏生就在他要去上门提亲的前一晚让人偷了个干净。 她叹了口气:“这老越在天之灵也是个没用的,连自己儿子的姻缘都没法保佑。” “娘,”越一翎见越三娘越说越伤心,便拉起他娘的手,红着脸故作镇定,将话题引回正道上:“我觉得小竹姑娘挺好的。我心里是喜欢的,若是能同她结亲也是我的福份。” “姑娘瞧着端正,说话行事都入流,是受过大家教育的。”越三娘中肯地说:“但我瞧她家似乎不怎么做饭,烟囱都没怎么冒过烟。她是不是不会做饭?” 越一翎一听话锋有些不对,心中警觉,立刻急急道:“我会。家里有一个人会做饭就成了。” 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越三娘爱怜地瞪了他一眼,有些嗔怪他这股子猴急劲儿:“你喜爱她我知道了,只是娶媳妇这事得慎重,小竹姑娘与我们素昧平生,相识也不过几日,还容娘再细细考量些日子。” 越一翎心中悬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悄悄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些雀跃,不自觉地暗暗期许起来。 裴筠此刻正在她家后院里,她手一松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恰巧双禾拽着顾青怡的袖角把她从卧房里拉出来,一抬眼就看见白鸽飞远,她好奇地问道:“小竹姐姐,你放的是信鸽吗?” “如今我与你小青姐姐算是在邱泽安家落户了。就算一家人散作浮萍,好歹也是要家里人传个信的,就当给我自己留个还有人可依靠的念想。”裴筠这样说着,目光远远地落在天地间浮动的那一点白羽上,直至它彻底与长空融为一体。 双禾听得□□分懂,心里突然悲伤起来,又不致想到了什么,情绪瞬间低落下来,也不继续缠着顾青怡了,只匆匆道了一声‘小青姐姐我明日再来找你玩’,便松开了她的衣袖。 顾青怡暴躁地嘀咕了一句:“明日你可别来。” 也不知双禾有没有听见,小姑娘只闷头跑走了。 裴筠倒是听见了,她笑着跟顾青怡说:“你就比她长了四五岁,双禾心性单纯,跟她在一块玩玩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往后结了亲,你是我这边唯一的亲眷,走动肯定是免不了的。” 顾青怡冷哼一声。 “难不成你还想继续吃我做的面条?”裴筠慢吞吞地问她。 顾青怡脸色一变,一步退回房内,关上门。 这两日,裴筠日日都下面,青菜面鸡蛋面萝卜面。 裴筠每早和越三娘一块赶早市时,越一翎会偷摸着来她家做早饭。虽然当着他的面顾青怡从没有好脸色,但说实话早饭是她一天中唯一的□□了。前日越一翎炖了一锅皮蛋瘦肉粥,昨日是磨了豆浆,今晨煮了胡辣汤。 每每裴筠挎着没什么东西的菜篮子归来,顾青怡都已经吃了个肚滚溜圆,打着嗝一脸满足。 裴筠见顾青怡闷声不吭地回屋去,不由笑了一下,琢磨着顾青怡不知什么时候会自己动手做饭。这孩子逼一逼总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譬如之前没有人做苦活累活,顾青怡嘴上嚷着不要,最后还是自己上阵了。 她从袖子里掏出糖袋子,这袋子是越三娘给她做的。知道她爱吃糖后,越三娘给她缝了个小囊袋挂在腰间,留着装糖块。 裴筠拣出一块放在口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背着手怡然自得地往前厅溜达去。 越三娘愈发喜爱她。 裴筠想,时机刚刚好,是时候来一记猛药刺激一下三娘子了。 这边,双禾委屈巴巴地推开自己家的门,进了门后站了一下,突然又变得怒气冲冲的,她几步闯进越一翎的屋里,直跑到他跟前,握起拳头捶了他一下。 “怎么了?”越一翎突然挨了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双禾哪来这么大脾气,但晓得她一定是受了委屈。 越一翎又好言问了一次:“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你!” “我什么也没做啊。”越一翎一脸茫然。 双禾一屁股坐下来,因看着越一翎觉得心烦,就转过去背对着他,气鼓鼓地说:“阿兄,以后我们家再穷,再没有吃的,你也不能打信鸽给我吃了。” 越一翎明白过来。 他不在燕家做事的第一年冬天,家里钱粮不够,河道结了冰,冬猎没开始,又是天山鸟飞绝的状况,天上飞的只来往信鸽,走投无路之际他曾经用弹弓打过信鸽给双禾和娘炖肉汤,这才熬到了冬猎。 他走过去在双禾跟前蹲下,看着她,轻声哄道:“我答应你,以后不打了,再饿也不打了。” “我今天看见小竹姐姐放信鸽。她说信鸽是往家里飞的。”双禾眼眶有些红,她本就在敏感的年纪,偶尔对有些小事情没有来的忧愁,今日见裴筠放信鸽,她便有些胡思乱想了。 “阿兄,若以后我嫁了远处,给家里飞信,信鸽却让人半道劫了吃了,想想就很难过。” “小哭包,”越一翎听她一说,莫名心 分卷阅读25 酸,他把双禾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道:“就算你要嫁到十万八千里的地儿去,阿兄和娘也会着过去。阿兄就在你家隔壁买了宅子住下,叫你一辈子也用不上信鸽,可好?” 双禾本来要哭不哭的,让他这么一说,顿时笑了。 “我才不嫁到十万八千里的地儿去,我要嫁得离家近近的!” 越一翎见她移了神,便上杆子打趣她:“我瞧对面阿宝就挺喜欢你的。” 双禾脸一红,推了他一下:“阿兄没皮脸,净瞎说话。” 瞧她这样,越一翎心里有了数。却不知怎的,他又想到裴筠身上去了。 他想,不知道裴筠在双禾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应该爱笑的吧。想着想着,他眼里浮出温柔,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至于裴筠放出的那只信鸽,越一翎也没在意,只以为是飞去茫茫北漠报信,殊不知那只白羽信鸽在邱泽上空盘桓了一阵,落在了冰河之上,水市之中。 第十三章 这天夜里越一翎有些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他便披衣趿鞋出门透透气。 冬天的夜晚,天空显得极远,少许星子孤零零地挂在夜幕上,他坐在檐廊上,借外头的寒凉之气驱散了几分心中的躁郁。 越一翎舒心地呼了一口气,把胸中浊气尽数吐出,余光一扫,却瞥见隔壁屋顶上影影绰绰有一个人。 越一翎心下警觉,皱眉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是裴筠。见是她,越一翎愣神之余,展眉笑了笑。 裴筠正坐着小口抿着酒,这酒是她从漠北带回来的,入喉辛辣,一路沸腾到胃肠,烧得人指尖都暖洋洋的。 越一翎轻手轻脚翻出了自家的围墙。 他身手自然是灵巧敏捷,只是碍于激动忘了自己还趿着鞋子,翻出墙时便丢了一只鞋在墙内。 越一翎在墙外呆了一会儿,挠挠头,又翻了回去。 折腾半天终于出来了。 大宅院的墙比起他家要高许多了,他寻了一棵挨了墙的树,就着树爬上了围墙,慢慢挪到屋顶上,溜到裴筠身边坐下。 “来一点?”裴筠也没问他怎么过来了,只顺手把酒壶递给他。 她一开口说话,浓烈的酒香中,越一翎嗅到了一丝甜甜的味道。 “你吃糖了?”他问着,接过酒壶灌了一口。 他擦了擦嘴,转头看见裴筠伏在自己的膝盖上,枕着手臂笑着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酒蒙蔽了他的眼睛,又或是月色太好,他觉得她蜷成一小团的样子格外孩子气,笑起来特别好看,于是嘴边的话变得不利索起来:“怎,怎么了?” 裴筠笑笑:“酒量不错。” 她一开口,空气中的甜味愈重,越一翎心中断定她是吃了糖。喝酒还吃糖,这得多嗜甜。 裴筠抬起身子向后仰去,枕着手臂,睡在了瓦片上。 “在莫戈,这样的酒,许多男人连一口都喝不下去。” 越一翎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月华在酒中荡漾,映出波光粼粼。 越一翎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不由露出神往的笑容:“我爹爱喝酒。我小的时候他就经常骗我喝酒,渐渐就练出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说:“小孩子喝醉了好玩,会胡天海地地唱歌,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把平时干的坏事都吐了个干净。我以前喝醉了还学狗叫,硬是要和家里养的狗睡一个窝,这事情我娘到现在还拿来笑话我,说我上辈子可能是条狗。” 完了他回头问裴筠:“你喝醉过吗?” “嗯。”裴筠懒懒地应了一声:“喝醉过,倒头睡到天明。” 越一翎略有遗憾地转过头去,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的糖味愈来愈重:“你喝酒爱吃糖?” “只能吃糖。”裴筠说着,舌头一动,搅了一下口中的糖块,说:“最烈的酒,该配最烈的烟草。” 越一翎听她这一句,忍不住操心:“烟草伤身,吃糖挺好的。” 裴筠低声笑起来:“庆祝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就吃糖,不够热烈。” 越一翎回头看她。 裴筠正伸手玩着月光,口中不甚经意地说:“狐狸终于回洞了,我兴奋。” 越一翎心里还是沉了一下,他顿了顿,开口问道:“燕七沅回来了?” “嗯。再过两个时辰左右便能入城,”裴筠笑:“明晨估计又有花车游街了。双禾捡花钱需要的簸箕和麻袋你可准备了?” “她连这个都同你说了?”越一翎有些沉重地扯起嘴角,笑得不那么自然。 裴筠许久没说话。两人便默默无言地坐着,越一翎闷闷地喝起酒来。半瓶下肚,他觉得手脚发烫,脸也热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有些醉了,这酒后劲很足,且来得不知不觉。 越一翎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晃,差点脚滑摔下屋顶,却让裴筠一把拽住了,酒瓶滑手,咕噜咕噜滚下去摔在了地上,“啪”一声,惊起了夜间一 分卷阅读26 阵彼此起伏的犬吠。 “莫怕。”裴筠的气息近在咫尺,她为了拉住他,整个人都靠了过来。 越一翎舌尖发麻。 他想说,我堂堂七尺男儿,有什么怕的,我一点儿也不怕。 话在肺腑中缠绵地绕了百遍,未说出口就听得裴筠低声笑着说:“别成婚前夜,你就摔死了让我守寡。” 成婚前夜?他觉得自己醉得重了,说不出话了,只能哼出一个字:“……嗯。” “醉了?”裴筠将他扯回两步,瓦块稀里哗啦响了一通,越一翎老老实实地被她摁着坐稳了。 裴筠在他跟前弯下腰,似乎在细细探究他是否醉得稀烂,连话音里带上了笑意:“你醉了不是会学狗叫吗?” “……汪。”越一翎乖巧开口,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 裴筠却是一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越一翎拉住了她的手。 干燥滚烫的手拉住了她的小手指。 越一翎攥着她的手指,心里忐忑着,慢慢又平静下来。紧接着他只觉得眼皮沉到睁不开,渐渐陷入到一片黑甜。 “你们俩有完没完!让我睡觉成不成!” 被吵醒后一直没睡着的顾青怡终于忍不住了,鞋子也没穿就冲进院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屋顶上的人,破口大骂:“能不能别在别人屋顶上卿卿我我!” 裴筠背对着她直起身子,越一翎还紧紧攥着她的手指不放。 “明天……你跟我换个卧房睡吧。” 越一翎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他只觉得脑袋一片昏沉,开嗓一片嘶哑,禁不住咳了两声。 还没咳两声,就见双禾急急惶惶破门进来:“阿兄你可算醒了!” “怎么了?”他用破碎的声音问她,心里仍然在细想昨日如何回来的,结果突然记起昨夜他好像牵了裴筠的手,身上顿时一阵燥热。 “燕家王八蛋来了!就在院子里!他还带了个老婆婆,那老婆婆去小竹姐姐家了!” 这一句宛若惊雷,劈得他瞬间忘了那些旖旎的小心思,当即从床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套靴子。 双禾赶紧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冷水:“阿兄,水凉的,你喝点吗?” 待越一翎穿好衣服,端起冷茶水灌了下去,顿时冷静了不少。 他原地走了两步,并没有急着出去。 “阿兄,小竹姐姐怎么办,”双禾焦急地问:“她家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说小竹姐姐是不是因为我们家受到了牵连?” “那老婆婆什么样子?”他咬着牙问,一时分不清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是裴筠说的造势,刺激他娘的一剂猛药,还是真的是计划之外的突变情况。 “我瞧着是黑衣裳,看着挺凶的,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头发全白了还簪了一朵花!” 媒婆! 越一翎瞳孔一缩,他见过双禾形容的这个老婆婆。当日去榴花小姐家里说亲的媒婆,就是这副样子。 “阿兄,燕家的这些王八蛋想对小竹姐姐做什么啊,”双禾急出了哭腔:“阿兄,那个燕七沅还在院子里呢,娘不见他,撵他走他也不走。” 越一翎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坚信裴筠那边不会出事情,她那样的人一定会把那媒婆滴水不漏地打发掉。相反地,自己这边比较棘手。他与燕七沅自打莫戈沙漠后,便再没见过,他究竟为什么突然过来?必然不是得知了裴筠入邱泽的消息,否则来的应该是一堆杀手,若是为了他来…… “双禾不要骂人,姑娘家不骂人。”越一翎额上细细密密地冒出了汗,此时此刻他还是强行镇定下来安抚双禾:“没事的,你在这不要出去,我出去看看。” 说罢,他转身往外走。 “阿兄!”双禾哭了,她拉住越一翎,越一翎以为她不想让自己出去。 他刚要说什么安慰她,就见双禾开口了,她抽噎着,小声同他说:“你把匕首带上再出去。” 这边裴筠百无聊赖地对着银鬓簪花的老媒婆,听她滔滔不绝地念叨着谁家谁家的公子哥如何如何的丰神俊朗才貌无双,又百般好言相劝拐弯抹角地讨要她的生辰八字。 顾青怡早就跑走了。 原先她在的时候,这老媒婆连她一块说道。顾青怡撩起袖子叉腰怒骂了几句老不死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云云,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抱着自己的话本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剩下老媒婆一脸青红对着一个油盐不进的裴筠。她原以为这姑娘瞧着彬彬有礼,一副文弱好说话的样子,必然三两句就能搞定。谁知这都大半个时辰了,对方嗑了两盘瓜子,总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说话,却也总是四两拨千斤地把她的问题绕过去,她磨破嘴皮子也没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你同我说说隔壁的越小郎吧,我挺喜爱他的。”终于裴筠抿了一口茶,笑意盈盈地看她。 “姑娘。”老媒婆再也沉不住气了,脸色冷了下去。燕公子交代的事情她从没失手过,今儿也不能失手 分卷阅读27 。 “隔壁这位小郎君原是有了主的,不是姑娘可肖想的。” 裴筠笑意淡了下去,一抬眼看过去,老媒婆只觉得让她这一眼瞧得心中一凉,似有杀机暗藏。但再仔细看过去,只见裴筠一脸平静,温良得很。 裴筠起身道:“小竹今日身子欠佳,今日就到这儿,您请回吧。” 隔壁。 越一翎一掀门帘,就见一位青衣袍白狐氅的青年立在他家小院里。黑发玉冠,温文尔雅。 可越一翎此刻见他的温和良善模样,只觉遍体生寒,十分可憎可怖。 “翎羽。”燕七沅见了他,风度翩翩地笑起来:“一别两年,甚为挂念。” 第十四章 越一翎手心生汗,不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燕七沅。 燕七沅却丝毫不觉得尴尬,他招招手,身后的几个清秀的小伙计都纷拥上前来,每人手里捧着一个物件儿,或是精美的鎏金花瓶,又或是价值不菲的玉佩。 燕七沅抚着就近的一件玉色衣袍:“这衣裳是云州锦织局造的缎料子,湖州名手一剪春做的样式,我瞧着挺满意的。正合适你。” “这些年走南访北,遇见好玩的玩意儿总忍不住想给你看看,这一买竟买了不少东西。” 名贵公子抱过侍从手里的蓝眼黑猫儿摸了摸,冲着一直默默不语的越一翎弯起笑眼儿,笑得好不温柔。 “你一走两年,我得空就忍不住挂念你,翎羽,回来替我做事情吧,没有比你更称我心意的伙计了。” “你瞧我都亲自来了,这回就别再推拒了。” 寒意顺着越一翎的脊梁骨慢慢往上爬。 越一翎觉得这种感觉如同附骨之蛆,令人不寒而栗,因而他说出的话也生硬极了:“一翎一介不入流的草芥,不值得公子如此挂怀。” 他知道燕七沅是个断袖是在两年前。 当时他九死一生地从莫戈回来,心如死灰。向燕家管事的草草交代了一下便不做伙计了。隔几日在路上遇见燕七沅的马车。越一翎想着这些年在燕家做事情受到燕七沅许多照拂,于情于理都应当同燕七沅请辞,拜谢一下。 结果燕七沅向他招手命他入马车。他疑惑地上了马车后,燕七沅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把他逼到了马车角落…… 那一日日暮越一翎带伤逃回家中,将自己关在房内许久,任由双禾怎样哭闹,越三娘如何相问,他都是一字不肯提。 想到这里越一翎面色有些难看。 这两年他如履薄冰地躲着燕七沅,眼睁睁看着燕七沅从饱受欺凌的庶子一步步坐到呼风唤雨的燕家家主的大位,心中愈发不安。 奇的是对方也不曾过分地招惹他,只是时不时拆人送些东西来,越一翎也一概不收,界限划分的可谓是泾渭分明,可如今他找上门来了。 “不入流的草芥?”燕七沅低着头逗猫:“怎么能这么说。你懂我的意思,有些事情不挑明了说不是挺好的么。” 听得一声细微的门响,越三娘面色不虞地推门出来了,她把门帘重重摔下,口中呵斥道:“一翎,出来做什么!进去!” “娘……” “越夫人。” 二人同时开口,就见越三娘眉眼间一片怒意,她指着燕七沅厉声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燕七沅面色沉了沉,道:“夫人是不接受我的提议?” “什么提议?”越一翎心中一紧。 “一翎你回屋去!”越三娘呵斥他。 越一翎这才发现越三娘眼角有泪痕,这两道细细的泪痕宛若血色的河道辗过他的心上,搅得他心里一阵慌乱。越一翎忍不住握住了腰间匕首。 “你同我娘说了什么!”越一翎对燕七沅低声吼道,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如今火星迸溅,显然是怒火攻心,气极了。 “我能说些什么,翎羽。”燕七沅温润嗓音里不带一丝恼怒:“无非是谈谈让你回来替我做事情,毕竟你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越三娘气到发抖,她快步走过来,把越一翎往屋里推:“你回去,娘在呢,你别怕。”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孩子,是娘的错,娘没能保护好你。” 越一翎耳边听着越三娘的话,眼前是燕七沅温柔的笑,脑海里又想起裴筠同他过的燕七沅的种种。 一时间越一翎浑身又冷又热,他晓得了。 燕七沅没同他娘说好话。 难道是撕破脸直接说要他去做男宠么?他只觉得血液翻滚直涌上头,顿时连看向院中那位贵公子的眼神都淬了火。 邱泽虽然不抵制男风,可是越一翎不好这一口。 他这个人,待人从来都是能让则让,能忍则忍,有时候做事圆滑了些,看起来软弱可欺,不过是因为没有触及他的底线,真正打定主意不愿做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原先越一翎就不肯委身于燕七沅做个男宠。更别提他如今有喜欢的女子。 分卷阅读28 “你同我娘说了什么?”他一字一顿地问,字眼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似的,充满了血腥味。 燕七沅这才仿佛收起了温文尔雅的皮,抚着黑猫,脸上的笑意有些凛冽:“我不过向越夫人讨要她的宝贝儿子。问她十万两够不够买下你做我家仆人,看样子夫人不是很愿意,是我开的价不够吗?” 必然不是这样说的。至少不会只是这么一点,否则他娘不会哭。 “我不去你燕家。”越一翎把越三娘揽到身后。 “一翎……” “娘你别说话。”越一翎侧头轻声说:“我来解决,有什么问题我待会同你解释。” 越三娘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住了儿子的后衣袖。 她确实有好多话要问,比如姓燕的说他钟情于你是怎么回事,他要将你买回去要做什么?这些年家里处处受燕家压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因为你当初随行走商犯了错吗? 越一翎转过头来对着燕七沅,冷声道:“我两年前就已经说过了,不做你燕家的伙计。不做你家的伙计,反倒去做你家的仆人?” 他冷笑:“公子今日是想强买强卖?一翎只听过强抢民女,倒不曾听过强抢民男。一翎劝公子还是不要强人所难,叫全邱泽的人都指着脊梁骨笑话。” “我可没想过强买强卖,我今日是和和气气地同你家商谈的。”燕七沅仍然笑着,他捏着猫耳朵,黑猫舒服地咕噜咕噜哼起来。 “我就诚诚恳恳地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让你快活了两年,外边世界的苦你也该吃够了吧。听说去冬猎你还让熊咬了,我想这事夫人不知道吧。” 他挠着猫逗它,很不在意地说着:“从前有种种顾忌,我就任由你在外边离我远远的,如今不了,邱泽城谁敢笑我我就让他没得无声无息。无论如何你这个人我是要定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抬眼看像越一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原本他眼中的痴狂和占有欲藏得极深,却在此刻显露一二,看得越一翎沉下了眉。 越一翎有些厌恶地开口:“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就算死了也该是清清白白的死,不会和你这样的人再有半分牵连。” 燕七沅呵呵笑起来:“不急不急……来日方长。” “你一日不同意,我便要多叨扰一日了。”他笑着:“今日算是把我的意思说清楚了,燕某人先告辞了。” 燕七沅走了,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撤场了,他一走,原本拥挤的小院顿时清净了许多。 越一翎上前一脚踢翻了燕七沅留下来的鎏金花瓶,他一点也不稀罕这些东西,他不愿意招惹这头疯子。 这时候越三娘见人走了,终于爆发了。 她扑上去,扬起手狠狠打越一翎的背,眼泪也止不住地留下来:“好家伙,我就生了你这么个好儿子!你何时同那种肮臜的人扯上了关系,你是不是……不然他如何这样痴缠你!你这是要老越家绝后!我……我不如打死你!” 双禾原本听见人走了,从越一翎那屋探头探脑地偷摸着打探外边情况。一见她娘动手打越一翎,她立刻跑了出来,哭着去抱越三娘的腰把她拉开:“娘,娘!你别打阿兄!” 越一翎默不作声地跪下,眼眶红了一圈:“对不起。” “你你……”越三娘两行清泪流下来,声音也软下来:“你同我说清楚,是不是你去招惹的他。” “不是我!娘,我没招惹他。”越一翎哀哀地看着越三娘:“他家追着我家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娘我真的不愿意,我喜欢……小竹姑娘。” “呸!”越三娘狠狠啐了一口,头发丝落到面上略显凌乱,双禾死死抱着她,呜呜地哭着。 越一翎听得他娘这一声,心中一凉,难道他娘打算把他交给燕七沅? “我生的儿子,死了也不做那档子肮臜事!”越三娘恨声道:“双禾,去,把树下埋的那两坛酒挖出来,提上剩下的野猪肉,跟娘去给你阿兄提亲!” 等到越三娘抱着嫁妆盒子出来,把银钱首饰倒了一地,越一翎还呆呆地跪在原地。 “你愣着干什么!”越三娘冷着脸道:“数钱!” 越一翎连声应到,这才回神数起了银钱。 双禾抱着带着新土的酒坛子跑到越三娘跟前:“娘。” 越三娘拎着野猪肉,双禾抱着酒,越一翎抱着一盒子银钱。母子三人俱是发丝凌乱,眼眶发红,一副狼狈相,开了门便往隔壁大宅院去。 阿宝他娘在门口喊道:“你们家刚才怎么了,怎么闹闹哄哄的?” “我儿子要娶亲!”越三娘清声喝到。 这边从裴筠家出来的老媒婆跟在燕七沅后边复命:“那家姑娘脾气挺倔的,对越家的小郎君似乎有些喜爱,同信上说的一模一样。不过老奴已经给了警告,我瞧她是个明眼人,会懂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的。等今夜我派两个人潜进……明日她必求着我给她说亲。” “有我在,这百十里的姑娘都不会 分卷阅读29 嫁给小郎君了。到时候,公子必能心想事成。” 燕七沅扯起唇角笑了。 第十五章 上门提亲,正是合了裴筠的意思,话没说两句,婚事就定下了,午间就准备起来。 邱泽的嫁娶风俗极为特别,婚服都由新郎官这边准备。红布绦为主,彩布相间,缝制出的婚服破破烂烂地,像个大口袋,是为告知新人贫贱不相离。结亲时新郎新娘需得踩着铜钱交换定情信物,意为富贵亦相知。 这天傍晚,晚霞披锦,洋洋洒洒红了满天,足以跟裴筠身上的嫁衣媲美。 顾青怡就站在她身后,按照湖州的规矩,作为唯一的“娘家人”为她梳头发。按理说裴筠不必守湖州的规矩,可是顾青怡执意要做。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难得顾青怡这么静地做事情,裴筠对她微微笑了笑。 镜中人长发如瀑,眉眼娟秀,勾起唇角更是好看,怎么看都是天生好命的模样。可惜裴筠这一生,自十岁起再没太平过。 “我一直以为我会给我姐姐梳头发,没想到是你。”顾青怡嘟着嘴道:“看你嫁人的滋味真奇怪。你就一定要嫁他吗?” “你大漠中的同伴这么多,肖聘也很好,为什么非得嫁一个这样的。” 裴筠侧头想了一下,加深了笑容:“他很会喝酒,能陪我喝上两杯。” 顾青怡的手不自觉一顿,提起酒她便想起第一次见裴筠真容的时候。 在她被掠回旗山岭后,她那杳无音信的姐姐顾青萱突然出现,拉着她嘘寒问暖,诉尽真情之后,提及要带她去拜谢救命之恩。 当时的顾青怡见了姐姐,惊喜交加之余,想起那黑衣蒙面青年,想起他的刀,想起他的眼神,吓得是连连摇头。 顾青萱笑着叫她别怕,拉着她不由分说便走。 结果到了正堂,却见一个女人穿着竹青的衣衫,裹着一件鸦羽大氅。皮绳编的一根头链,坠着玛瑙宝石,压在她白皙饱满的额间。她的长发微微发卷,顺着大氅一直垂到榻上。榻上还有两把刀,一长一短,同样又细又长。 那就是裴筠。 当时裴筠挑起眼皮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微有戏谑却不轻佻。 好看些扎人。 她用帕子浸了酒在擦刀,温柔专注得仿佛在为情人画眉。 顾青怡早在没进门前就嗅到酒味儿了。浓烈呛人,熏得她泪汪汪的,这样的酒,入喉可见该是怎样的烈。 这酒和这初见,在顾青怡的记忆里便如火烙了一般牢牢捆在了一起。 后来顾青怡听说,裴筠喜烈酒,她喜爱的酒,烈到放眼整个旗山岭无人可做她的酒友。 原先顾青怡只信六七分。但自从亲眼见到肖聘为了陪裴筠喝上一顿,吐到肝胆俱裂,她便完全信了。 而如今裴筠却说,越一翎能陪她喝上几杯。 顾青怡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正恍惚着,裴筠反手握住了她停住的手,带着梳子往下梳:“一梳白发齐眉,二梳儿孙满堂,三梳早生贵子,不能断。” 顾青怡回神之余,有些心虚,反而嘴硬地岔开话题:“本该找有福的人给你梳,最好是婆婆婶婶辈的。可惜了这儿只有我,也没有熟识的长辈。唯一一个认得的越家夫人虽儿女双全,但早早没了丈夫,她不能给你梳头。只好我来了。” “你虽不是长辈,也是个有福气的。”裴筠笑着逗她:“虽然年幼受灾,但回了顾家过的小姐生活,虽不受待见,好歹是人上人,没受太多亏待。后来被逼着远嫁,不也是遇上了我救你,我可是你的大贵人,说来你的福气不是一般的好。” “你别想岔开话题哄骗我忘了你今日非要嫁这人,我都记着呢。”顾青怡翻了个白眼,道:“你今日种种,我都写信告诉姐姐,我劝不了你珍爱自己,自然有人骂你。” 说到底,她思量几日,最终还是不信裴筠对越一翎真的有那么一点出于算计之外的感情。 顾青怡觉得裴筠眼中从不考虑她自己,她看着真的是哀其不幸,却无从阻拦。 越想越生气,她却没法掉头就走,只能气鼓鼓地按捺住,手上还轻轻柔柔地给她一梳到底。 梳完了一抬头见镜子中的裴筠正看着她发笑。 “你笑什么笑!”顾青怡火气更旺,却不敢撒气,只能一跺脚,扔了梳子往外跑:“我去看看轿子到没到!” 隔壁。 越一翎难得照一次镜子,平时都是对着水面看两眼就行了。如今看着镜子里清晰可见的自己,越一翎觉得有些陌生,但也忍不住细细看看,觉得自己这模样同裴筠站在一起应该是郎才女貌,十分相搭,心里不由暗暗有些发甜。 他在这儿一派喜滋滋的,是因为早知道裴筠是为了嫁给自己来的,而越三娘却不知这层内幕。 越三娘看着越一翎傻乐的样子,心道这孩子平时心细,今日怎这样粗心。她也不好点破,只闷头给他整理婚服,其实满身 分卷阅读30 的布绦子,根本无从整理。 只是越三娘心里乱得很,如今回过神来,愈发觉得对不起人家小竹姑娘。 她没曾想自己昏了头带着一翎和双禾上门去提亲,还说愈早完婚愈好,最好今夜。小竹姑娘竟然答应下了。 自打小竹姑娘应下了后,越三娘就静下心来,止不住后悔。 自己怎么能为了儿子就亏待了别人家的姑娘?如今看起来十分像她强欺了人家寡女,毕竟她上门那架势,想想应该是十分骇人,人家姑娘可能是吓到了。 “一翎……”她张口,从乱成麻的思绪里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嗯?娘?”越一翎终于察觉他娘情绪不对,这才收起他那些小心思,正色看向越三娘。 越三娘半晌道:“你要待小竹姑娘好好的,切不可三心二意。咱们不是逢场作戏娶人家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日后就算日子富裕了,你也不可寻花问柳,带人回来欺侮她。” 越一翎让他娘说得一脸涨红:“我,我不会的。” “年少心性谁知以后会不会变。”越三娘拍了他一下,眼里闪出难得一见的忧郁:“就连你爹那样的也曾变过心。我只是装着不知道,其实伤透了心。只不过他最后收了心,不曾做出格的事情……” 越一翎愣住了,他从不知道自家亲爹还有风流韵事。 “如今是我们做事情亏待了人家姑娘。把人家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变得这样潦草。你当拿一辈子去还她,好好疼爱她。” “一翎知道了。”越一翎恭恭敬敬地冲越三娘行了个礼:“一翎必然一辈子只看一人,绝不让她有一点伤心,不让母亲失望。” 越三娘点点头,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以后,里边有一枚玉冠。 “这是你爹的。”越三娘笑了笑:“只在我两人成婚的时候带过一回,是老越家祖传的宝贝。” 她拍拍越一翎的肩示意他坐下来,越一翎顺从地坐下来。 越三娘替他戴上玉冠,觉得一翎与她那没了好些年的死鬼有八分相似,想起他的好与坏来,一时湿了眼。 “好看,英气。”她说着淌下了眼泪。 见到她哭了,越一翎有些慌神。 却见越三娘突然又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我儿成家了,高兴。” “高兴。” 说话间,门口传来双禾的脚步声和小声的呜咽。 “双禾,进来!看看你阿兄!”越三娘以为双禾是因为阿兄要娶媳妇了有些难过,便喊了一声叫她进屋来。 过了一会儿,就听门轻轻响了一声。 双禾像霜打蔫了的小苹果,无精打采地进来,大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她进来后站在越一翎五步开外就不动了,犹犹豫豫看着越一翎,委屈地喊着:“阿兄……” 越一翎听出她的不开心,便问道:“怎么了?” 双禾摇摇头,不说话。 越一翎出声哄问:“我娶媳妇,你不高兴?” 双禾摇摇头:“我高兴。” “你阿嫂是小竹姐姐,你不高兴?” 双禾摇摇头:“我高兴。” 那是怎么了? 就连越三娘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的小闺女在闹哪出。 越一翎站起来冲双禾招招手:“过来。” 双禾“哒哒哒”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我娶媳妇,你要有阿嫂了,还哭什么?” 双禾哽了一下:“刚刚阿宝说,阿兄有了阿嫂,以后就不会对我好了。说我只能找他玩了。” 越一翎忍不住抬抬眉,看向越三娘。 越三娘又气又乐:“看我不收拾这个胡说八道的小娃娃。”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一阵响动,有人敲门,伴着脆脆柔柔的孩童嗓音响起来:“大禾!我娘让我抱一盆枣来给你家,说给撒在床上!” 又听一个妇人呵斥道:“你个小兔崽子!喊双禾干什么,她一个娃娃懂什么,喊你越姨娘!” “这一家子,刚说到就来了。”越三娘笑起来,起身要去开门。 “姨!在家不?给我开开门!”阿宝在门口很识时务地改口。 他娘满意地撸了一把他的头。 越三娘快步出门:“来了来了!” 屋里头,双禾听到阿宝的声音,从越一翎怀里伸头张望,一副期期艾艾又有些恼怒的样子。 越一翎看着她的小模样有点发笑。心道我还没怨你女大不中留,你倒先听那只小狐狸胡言乱语起来。 嘴上还是蜜声哄道:“你放心好了,阿兄有了阿嫂,不过由一个人疼你变成两个人疼你,怎么可能不对你好。” 第十六章 “七爷。”穿着便行装的小伙计恭敬地对着座上的贵公子作揖行礼。 小伙计叫五儿,面相白净,细皮嫩肉的,看着与越一翎有几分相似。 他刚从越 分卷阅读31 家附近回来,日暮前燕七沅让他去越家附近探探有什么事情没有。 五儿是燕七沅贴身的亲信,对主子的心思和性子可谓是一清二楚,因而他一想到刚才在越家看到了什么,五儿只觉得背上汗涔涔的。 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一副畏首畏尾缩着的模样,燕七沅给猫顺毛的手停下,身子微微正起来往前倾,声音冷了下去:“怎么了?” 五儿脸色一白,扑通一下跪下了,几步膝行到他跟前,语速飞快:“我瞧见越小郎家挂上了红灯笼,贴了喜摆了桌,门口还有火盆子……” 五儿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便忙不迭跑回来向您报告,路上听说有人见越三娘去过前街的茶点铺子,买了好些桂圆花生莲子……” 五儿只觉耳侧风声一动,蓝瞳儿黑猫翘着尾巴喵了一声,从他眼前溜了过去。 良久五儿抬眼看向上位,早已没了人影,他这才恍若劫后余生一般缓缓舒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这时候的城南越家,新妇坐着小轿子进了门,盖头遮半面,露出她半张脸来。 从门口到主屋沿路铺着铜钱,裴筠下了轿,一步踩着一铜钱跨了火盆子。 按邱泽的风俗,跨了火盆子之后入厅堂,新妇脚不可沾地。早候在一边的越一翎上前一步,利索地拦腰抱起她,踩着铜线往屋内走,看得越三娘乐弯了眼睛。 裴筠环着他的脖颈。越一翎不敢低头看她,只觉得她的呼吸洒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烫,估计是不争气地红了。正这么想着,已走到了屋内,怀里的裴筠笑了一声,落地时松手,她的手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扫过了越一翎的耳垂,他微微颤了颤身子。 屋内摆了两桌子酒席,只请了周边两户邻居,外带一个赵志文。 新娘子踩到了铜钱上,下边就是当着诸位来宾的面交换了定情信物。 越一翎取下头上的玉冠递给裴筠,灯火曈曈,照得他眼里一片软波轻柔:“这东西是我家传下来的,娘说要交由娘子管着,拿着它就是拿着越家男人。今日给娘子,娘子替我管着,管我一辈子。” 裴筠笑着道了一声好。她今日上了妆,抿了胭脂,唇红艳艳地,笑起来时竟有一丝娇艳。 裴筠一招手,顾青怡有些吃力地抱着一个长匣子上前来。 打开匣子,就见一柄短刀,软皮刀鞘,铁打刀柄。整把刀透着一股子肃杀气。 在座的男人俱变了变脸色,赵志文差点没忍住起身抚掌叫一声“好刀!”,终究还是憋住了。 顾青怡原先不知道匣子里是什么,如今见了这柄刀,不由心中大惑。裴筠有两把刀,刀是她的宝贝,她更是视这把短刀如命。 “这把刀是我家哥哥在我小的时候送我的,短是短了些,但是一把好刀,陪了我十余年。如今赠给郎君。”她顿了顿,又道:“愿这刀可斩断郎君所有的烦忧,一刀断千愁。” “好!”赵志文带头起身鼓掌叫好,心中却浮上了一丝疑惑,看着若千金小姐,哥哥怎送一把刀傍身。 “小娘子可是会刀术?” 裴筠对答如流:“会一些,防身用的。” “不错。”赵志文十分满意,只想日后若遇上危险,也可替一翎儿担待几分。 顾青怡:“……” 越一翎:“……” 防身的杀人术? “礼成了,还不过来叫娘?”阿宝娘率先笑着催促道:“三娘子等得不耐烦了!” “胡说!”越三娘嗔道。 裴筠搀着越一翎的手走到越三娘跟前,赢赢一拜:“娘。” “……哎……”越三娘止不住有些湿眼,拉过裴筠的手握住:“好孩子,家贫,日后委屈你了。” 裴筠软声道:“小竹不委屈,得了这样的母亲,小竹是挣了。” “好孩子。”越三娘怜爱地看着她。 越一翎又携裴筠给诸位长辈敬了酒。 二人敬酒时,双禾和阿宝紧挨着坐在一起,四条小腿儿腾空晃荡着,两个娃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着越一翎和裴筠一会儿笑一会儿闹。 阿宝娘撞了撞越三娘的肩示意她看看两个娃娃,附在她耳边偷笑道:“你瞧。趁着大喜的日子咱们也定个亲怎么样?” 越三娘拧了拧她的手背,低声笑骂:“呸,你这没皮脸的婆娘,休想把我家宝贝闺女骗走。” “你看啊,”阿宝娘故意挤了挤越三娘,冲她挤眉弄眼,趁两个娃娃不注意道:“双禾和我家阿宝多配,一个俊一个俏的。况且双禾爱吃我家枣子,该是我家的人,怎么样?” 越三娘不理她,只是笑。 赵志文坐在她二人身边,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越三娘是不想这么早把娃定下来,谁知道以后双禾愿不愿意?阿宝愿不愿意? 赵志文便开口插科打诨:“阿宝娘,我家和歌丫头生了个女娃娃,我看你家阿宝挺中意的……” “等那娃娃长大 分卷阅读32 ,我家阿宝都有孩子了!” 三人哄笑一团,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宴席上都是相熟的邻里长辈,唯一一个同越一翎同龄的大牛也不在家中,没能赶上这次婚宴。更有越三娘护着,竟无人灌新郎官太多酒,二人便早早入了洞房。 新房设在越一翎屋中。 双禾拽着阿宝尾随一路,眼巴巴地看着他两进了屋子,问了句:“阿嫂,小青姐姐怎么办,我瞧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这句阿嫂叫得越一翎心花怒放,别过头去咳了一声。方才礼成时,裴筠叫了好几声郎君他都没有实感,双禾这句阿嫂这才让他觉得裴筠确实嫁入他家了。 裴筠停下脚步:“她回去了?” 双禾乖巧答话:“嗯,刚刚她一个人走了。” 裴筠几步退回来,红盖头在她眼前似乎不起一点遮挡的作用,她径直走到了双禾面前,蹲下身子,撩起盖头看着双禾:“双禾,你帮阿嫂跑一趟带个话,同小青姐姐说我让她今晚务必出去住,去哪都好,不要在家里。” 双禾呆了呆,瞬间抬头看了看她阿兄。越一翎正抱臂靠着门,微微皱眉看着裴筠撩盖头的手,双禾熟门熟路地察觉到她家阿兄每根发丝都透露着不爽。 双禾立刻轻轻向前迈一小步,伸手小心翼翼地把裴筠盖头从她手里拽出来,重新翻下来遮住眼睛:“我知道啦,小竹姐姐你别着急,盖头不能自己掀的。” 她一慌神说错了话,又喊了小竹姐姐,越一翎两条眉毛几乎要拧到一起了。 一直没出声待在双禾后边的机灵鬼阿宝见状不妙,立刻道:“快走吧,大禾,再迟小青姐姐就睡下了。” 双禾疯狂点头:“嗯嗯嗯。” 掉头跑了两步又停下脚步试图挽救一下:“阿嫂!我去啦!” 裴筠笑:“谢谢双禾。” 她转身几步走到越一翎跟前,轻声笑他:“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子计较。” 越一翎有些害臊,只道:“遮着眼睛你也能知道?” 裴筠只道:“我长了耳朵还有脑子,猜得出。” 说罢她拂袖自然地进了屋坐在榻上,这下越一翎反倒有些忸怩了。 屋还是他的屋,他打小就住这儿,墙角几个洞屋顶几根梁没人比他更清楚。只是如今多了个人,反倒显得他拘谨得像个客人了。 他往里走了两步,坐在桌子边上,倒了两杯酒。 他看着红烛下的两杯清亮亮的酒水,突然间腾地红透了脸,像是一只蒸熟的虾子。不仅如此,他就连说话也磕绊起来:“交,交杯酒。” “先挑盖头。”裴筠提醒他。 越一翎连连应声,愣头愣脑地用秤杆挑了盖头。 睫羽轻振,烛光下浅棕色的瞳孔波光潋滟,红唇乌发,是为美人。 裴筠一抬眼看他,他就立刻别过头去。 裴筠说话的声音带着笑意:“交杯酒。” 他闷声应了一声。 越一翎端着两杯合卺酒走到她跟前,裴筠伸出手接过一杯。 越一翎没敢在她旁边坐下,只站在她跟前,弯腰同她喝了这杯酒,起身时他觉得身上沾满了裴筠熏的沉香香气。 喝了酒他便坐在桌边发呆。 今夜该怎么睡?一张床两个人。他环顾四周,思量着也许可拼出一张地铺来。 正打算开口同裴筠说,裴筠先开口了。 “我今夜不在这睡。”裴筠开始脱婚服,越一翎连忙背过身子。 “我今夜要去会佳人。”裴筠看着他老老实实的背影,弯了弯眼睛,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方才青怡同我说,燕七沅的爪牙来过,他已经知道我们成婚了,今夜不会安宁。” 越一翎转头看她,就见她一身大红习武服,头发上的簪子尽数拿下。裴筠正在束发,她的头发细软乌亮,走肩上滑落,莫名好看。 裴筠绑好了头发,卸耳环卸了一会儿没卸下来,越一翎伸手帮她。 她的耳朵小小的,白白嫩嫩的有些可爱。 越一翎喉结一滚,哑着声音问了一句:“你去见谁?” “阿苏雷乌。”她说话时下颌动了动,皮肤蹭着他的手。 越一翎动作一顿,没有多问。 他取下耳环后,问了从晨间起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今日燕七沅来是你计划中的造势?” “是。”裴筠转头冲他笑了笑。 第十七章 这夜可真谓是天高月圆,星疏云淡,河岸上树影层层。 水市内许多人已经收了帐篷离开了,仅剩几个孤零零的帐篷在风中伫立,帐篷外,三三俩俩的汉子女人围着一个火盆子絮絮而语。 阿苏雷乌将擦完的琴放在一边,拧开水囊浇灭了火盆子,吹了灯,钻出帐篷。 在外边喝酒聊天的西域商人见她出来,热情地笑着,同她打招呼。 阿苏雷乌报以灿 分卷阅读33 烂的微笑,旋着裙摆漂亮地行了个礼,赢得一阵欢呼和几声口哨。 罢了,她转身沿着冰河走向黑暗里。 同样是一轮弯月之下,城南的大宅院里,潜进两个黑衣男子。 而隔壁越家,喜宴散尽,阿宝家和大牛家早都回去了,就剩一个醉倒了小睡一觉的赵志文伏在案上打鼾。待越三娘收拾完残筵,叫醒赵志文送他出门,刚打开门她笑容怔在了脸上。 门外立着一群人,拥着一座轿子,轿上贵公子冲她轻轻笑着,光透过灯笼薄薄的纸落在他温文尔雅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妖异。 让夜风一吹清醒了七分的赵志文一步上前挡在越三娘前头。 他素闻燕家同越一翎过不去,只是赵志文早听闻燕七沅心狠手辣,除掉六个兄长坐上了家主位子,执掌邱泽七街十六道的大小商户的生死,而他自己又在水市里做生意,平日是绝不愿意招惹这邱泽城呼风唤雨的主儿。 只是如今酒壮三分胆,又是越一翎的大喜日子,他不自主的把脾气撒了出来,说话都带了几分气性:“燕少爷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燕七沅的眸光极冷,越过众人落在小院内次屋的门上,满目喜庆看得他很是厌倦,于是他眼神仿佛是淬了毒似的死死盯着门上的喜字,捏着玉扳指的手节发白。 他满心只想把那间屋子从头到尾烧个干净,连同在场的所有人一起。 越三娘拉了拉赵志文的袖角示意他别冲动。她面上一派无畏地直视燕七沅。 越三娘挺直了腰身,昂着头看着他道:“燕少爷来的可不是时候,这会儿我儿早已同新媳歇下了,不如明日您再来恭贺我儿新婚。” 良久,燕七沅松开手指握住手炉,笑得云淡风轻:“我听说她还有个疼爱的妹子。” 越三娘心头一紧,并不知燕七沅口中说的是“她”而不是“他”,当即大声喊起来:“双禾!双禾!” 赵志文也反应过来,竖眉怒骂道:“他娘的畜生!你动女娃娃算什么好汉!有种出来同老子打一场!” 说着他就撸起袖子冲出去,却被一群家仆围了起来,这些家仆与伙计不同。伙计是拿钱做事,而家仆是把命卖给家主,为之出生入死,保护家主姓命,大部分都是经过狠辣训练的角色。 就这样,赵志文以一敌多一点也没在怕的。他身形本就比常人高出许多,高大魁梧,又是个练家子,一拳下去,抡倒了一个挡在眼前的家仆。这一下下去倒好,登时燕家家仆都拔出了别在后腰的刀子。 越三娘连忙把他拉住,赵志文骂骂咧咧地也没再动手,只是退回小院里四处翻捡,找起了“兵器”。 燕七沅又自顾自说下去:“真是欺我燕郎手软,今日我就要诸位知道谁是这邱泽的王。” 说罢他沉下眸光,手指紧紧攥住了握着的手炉,冷笑起来。 越三娘只慌忙地喊起来,四处找起女儿:“双禾!” “哎!”双禾应着,从斜对门阿宝家跑过来:“娘!你喊我!” 越三娘登即冲过去死死抱住双禾。 “娘……怎么了?”双禾刚出门让这一片刀戈相向的架势吓到了,弱弱地在他娘怀里挣扎着问道。 越三娘只抱着她不说话,脑子里一片混沌,疼爱的妹子……双禾在这……双禾在这…… 这时候她灵光一现,闪电一般看向隔壁大宅院,眼中浮现震惊和焦急:“坏了!” 他说的不是双禾!是指小竹的妹子! “老赵!老赵!去隔壁!”她撕心裂肺地喊道,抱着双禾就先跑过去。 而此时的小院内,一直静悄悄的新房打开了门。 越一翎一脸寒意凛然立着,他穿着冬猎时候才会穿的白色猎装,腰间别着短刀,裴筠送他的短刀。 他一出现,燕七沅就坐直了身子。 与此同时,隔壁大宅院一阵瓦片窸窣,旋即宅门打开,飞出两道黑影砸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夜风一动,空气中血腥味弥漫开来。 越三娘抱着双禾生生停在了半途中,立在阿宝家门口,死死捂住双禾的眼睛不让她看。 燕七沅眉头一皱,手一挥,燕家一个家仆跑了过去。 几乎同一时刻,只听“咻——”地一道破空声,一只孔雀翎羽箭穿过轿壁,钉在了燕七沅眼前的小窗下。 箭尾嗡嗡作响,震动好一阵才不动。 燕七沅脸色一变,众家仆如临大敌,纷纷围住轿子,以身子为肉盾把轿子挡得严严实实。 那边跑过去的家仆也脸色大变,见鬼似的往回跑。 一时间,众人皆不知所措,心里拿不定主意。 越一翎已经走出来了,他让赵志文去屋里坐着。他同赵志文解释说这是自己的事,赵叔叔不必替他出头。 赵志文原先不肯,越一翎便让他想想和歌,说和歌姐姐刚生了胖娃娃,您就享享天伦,不要操心他了。 赵志文这才脸色灰败地坐在檐廊下,半天说了一句 分卷阅读34 ,一翎儿你莫怪叔叔没用。 越一翎摇摇头,冲他笑了笑:“赵叔叔,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快步走出家门。 那探风回来的燕家家仆也扑倒在轿前,停停顿顿地说:“七爷……人死了……咱们的人死了,一地的血。” 那边,阿宝家门悄悄的打开了,阿宝娘轻手轻脚地把六神无主的越三娘和双禾拽进门去。 越一翎遥遥地冲阿宝娘感激一笑。 他反手带上了家门。 月光轻柔明亮,照亮一地的狼藉残红,也照亮静静对峙的燕七沅和越一翎。 越一翎看着不远处血泊里的人,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派两个男人去做什么!” 燕七沅不答话,只冷笑,低头细细看着那只险些要了他命的羽箭,心中有些疑惑,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箭。 其实越一翎这话问了白问。 只是这么晚派两个男人去一个姑娘家里能做什么?是个人都能明白。 越一翎也终于明白裴筠之前为什么非要顾青怡出去住了。 燕七沅却不这么想,他觉得没什么不对,是这个裴小竹先惹上他的。 原先他在外谈生意时,收到埋在越家附近眼线的信报后,说越家旁边搬来两个姑娘,自那以后他无一日不在想这个不知来历的裴小竹,他隐隐觉得有些危险。 提早谈完了事回来后,那不知死活的小姑娘却不像榴花,听不懂他给的仁慈。燕七沅本想由那老媒婆派两个玷污了那什么裴小竹就可了。 可如今这裴小竹在他未动手时先狠狠扎了他一刀,他怎可轻易放过她。 动不了她,他便动她家妹子来达到挑拨离间的目的。 越一翎有些嫌恶地皱起眉:“下作手段。” 燕七沅哈哈大笑,整张脸透出一种疯狂的偏执:“下作?商人不问手段脏不脏,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行。” 良久,燕七沅才开口问:“是谁?” 他问是谁动手杀了他的人。 “你认得。”越一翎冷冷答道。 “我认得?”燕七沅笑得有些扭曲。 他派出去的两个人,有一个是整个十二城再找不出的用毒高手,他本想弄脏了那无辜的小姑娘,再在她脸上划一刀下毒,叫她一辈子烂着一张脸,恨透她家姐姐。 可惜,他的人先死了。 “有人!”一个家仆低声喝道:“家主!屋檐上有人!” 燕七沅几步下轿,抬头看向屋檐上。 大宅院的屋檐上确实有一个人,看身形似乎是一个女人。 越一翎拧着眉,悄悄把手摁倒了刀柄上。同时他仔细辨认,想看看屋檐上的是不是裴筠,若是,他得拦着燕七沅才好。 可是月光下他看到的却不是红衣裳,哪怕在夜色里红色会变暗,也是能辨认出的。 他笃定不是裴筠。 “阁下何人!”燕七沅朗声喝到:“为何坏我的事情!” 那女子不答话。 越一翎心中紧张,暗想或许是顾青怡?可是裴筠不是叫她走了吗? 燕七沅道:“这位小郎君说你与我相识,若是认识的人,不妨下来相见!” “你不认得我。”软软糯糯的女声在风中飘散:“但我认得你,我与燕氏血海深仇。” 她说着,几步错身越下屋檐,跳进大宅院内,消失在夜色了。 燕家家仆一涌而去,冲进大宅院内四处翻找,别说这个女人,宅院里连人都没有,他们连一根头发丝也没寻得。 其实那女人话音一起,越一翎就知道是谁了。他认得这声音,冰河之上,水市之内,拉着萨塔尔琴的阿苏雷乌。 裴筠今夜见的阿苏雷乌。 他正垂睫想着,冷不丁听得燕七沅一句:“你的新妇呢?”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门内传来裴筠温柔冷静的声音。 “郎君?” 这夜的后半夜,冰河上的琴声呜咽,在风声里传出很远很远。 第十八章 越一翎下意识后退一步挡在门口,原本垂着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他微微侧头低声道:“别出来,回屋去。” 燕七沅踩着他的尾音开口:“回去做什么,既然来了,不如出来。” 越一翎想也没想,又退了一步,一只手紧拉着门环守着门:“她是我家的人,轮不到公子颐指气使。” 燕七沅冷冷看着他。 一门之隔,裴筠方才趁乱从院子后边的小门回来,换了身衣裳,趿着一双绣鞋出门来。如今她正借着外头的光,用沾了水的帕子擦着手指上干涸的血迹,听了越一翎的话她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小柴门。 夜色极深,血色极浓。 裴筠又垂眸擦手指,擦着擦着她不知为什么,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 其实事到如今,她出不出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人是在大 分卷阅读35 宅院死的,事情总归和她脱不了干系,这笔债总能算在她头上。 果然,燕七沅阴郁地笑起来,他把玩着那支孔雀翎羽箭,轻飘飘地侧首问向几个家仆:“我瞧这位小娘子有问题,你们说呢?” “把这位娘子请出来。” 他话音刚落,众家仆应声而动,一拥而上。 越一翎当即抽出腰间短刀拦在门前,一句话也不说,只咬着牙,眼光坚毅,清凌凌地直视对方,丝毫不畏惧。 众家仆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一时间剑拔弩张。 燕七沅沉下声:“这人今日我是必须得见了,无关人等不必客气。” “是!” 燕家一众家仆得了令,正要发难,只听那道温柔的女声又响起来。 “郎君,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外头这位小公子的意思,是要我出去?” 门内的裴筠一听得兵刃声,眉眼间顿时笼上郁色,适时开口打破局势。 她不紧不慢地将帕子揣进怀里,抬手扯掉发带,细软的发丝落下耳畔,披满肩背。一缕发丝贴着她的鼻尖,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你……别出来。”越一翎似乎有些生气,懊恼地隔着门同她说话。 裴筠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微微歪头略一思忖,有点坏心眼的抬手擦了擦嘴上的胭脂,细腻的皮肤上晕开一片红。 完了裴筠贴近小柴门,温声道:“郎君,不如就顺了这位公子的意思。咱们讨个吉利,不要在这大喜的日子触贵人的霉头。” 裴筠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安抚的力量,越一翎听出她的沉着,面上神色缓了缓。她心里有底,他便心里有底。只是他还是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吭。 最终,他回身轻轻拉开一条门缝,自己却用身子挡得严严实实,行动间无一处不叫人看出一片浓情蜜意,让人看了便晓得他把媳妇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让人看了去。 燕七沅盯着他的背影,似乎要把手里那支箭攥进骨血里,谁也不知他心里又在盘算些什么。 这边借着漏进来的火光,越一翎看清了门内的人后却愣住了。 裴筠散着发,只着一件单衣,身上胡乱披了件小袄子,唇角的胭脂晕开,一双眼冷清清的,却让他无端瞧出一丝媚意。 她说:“没事的,让我出去。” 越一翎从耳根子臊到手指尖。 满脑子都是:她这样……这不是我弄的!我们还没有洞房!这个坏心眼的女人,哼。 他突然把头仰起来些,梗着脖子叫裴筠瞧不见他的神情,不看她也不说话。 裴筠以为他是倔,便一步上前探出手去拉他,抓空了只扯到袖子,她便顺着袖子捞到他的手指,带着几分哄逗的意思挠挠他的手心,用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没事的,我先前会的“佳人”可带了不少人手。” 越一翎闷声哼了一下,似乎还是有些不开心,挣开她的手。 裴筠一愣,以为他是在怪自己骗了他,毕竟原先她同他说的是,孤身来的,没带人。 没带人来……她可以就地找人啊…… 没等裴筠反应过来该怎么给他顺毛,越一翎就突然手一伸揽过她,腿一迈就把人拥进门去,反手就把小柴门给关上了。 裴筠:“……” 众燕家家仆:“……” 燕七沅:“……” 裴筠哭笑不得,不知道他这是唱哪一出。 虽说在越一翎心里头坚信她不该这么早暴露身份,其实她根本无所谓。外头是有许多燕七沅的走狗,但其实暗处埋伏了不少人。虽不是她的人,却是她借的力,都想取姓燕的项上人头。 两边全等着她呢,这紧要关头,不晓得她这小郎君又闹什么别扭,这时候不让她出门去,反而堂而皇之跟她闹起了脾气,而她却没法生气,只能无奈地问上一句:“怎么了?” 越一翎只是一言不发地将她随手乱七八糟披上的小袄子扒拉下来,抬起她的胳膊,仔细地替她重新穿好袄子,并且固执地扣好扣子。 理完衣裳他又抬手理了理她的头发,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她的脸,这才扬起眉毛,勉强露出满意的神情,开口道:“好了。” 裴筠轻咳了一声,她是故意的搞成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谁料没达到激怒燕七沅的效果,先惹急了别扭的小郎君。 越一翎不由分说拉着她再次推开门。 裴筠踉跄了一下,就被他拉出门去。 她一出门,甫一抬头,就见一直盯着那支翎羽箭的燕七沅突然变了神色,抬手猛然把箭扔在了地上,避之如蛇蝎。 他想起来这箭为何眼熟了,曾经有一个女人用这箭救过他的命,然后他亲手毒死了她。 越一翎方才说他认得这个人。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出门而来的两个人。 裴筠眯了眯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越一翎见燕七沅状若癫狂, 分卷阅读36 神情恍惚地打量着裴筠,便有些不满地想把她往身后藏。 当年在莫戈,裴筠带着头巾遮着脸,终日风吹日晒的,比起如今显得更黑些。那时候她带着越一翎,路上又救下了燕七沅。 从头到尾,直到被埋进黄沙里头,她也只露过几次脸,可燕七沅却牢牢记下了她的样子,因为,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这是他决心杀伐决断无恶不赦的开端。 “杀了她。”燕七沅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 恍惚间他回到那日东方破晓,金轮吐着红火缓慢地爬上遥远沙漠边缘,他眼里看到的漫天风沙都是血色的。 他记起那轮初生红日,仿佛地狱的火焰吞噬着良善之人的信仰,烧尽虚伪,叫他看真相,拉他入地狱。 “杀了他们!”他咬牙切齿地嘶吼出声。 第十九章 “……娘……”双禾抱着膝坐在角落里上,小脸蛋上挂着泪珠儿。 阿宝蔫嗒嗒地挨着双禾,笨拙地想安慰她,小声说:“我在呢,姨姨也在外头坐着,双禾你别怕。” 越三娘和阿宝爹娘握着棍子、柴刀站在院子内,为两个孩子挡住了外边的兵荒马乱。 那姓燕的一声令下,打杀声四起,兵器相接一片金石音,重物落地,原先外头火光极旺,如今一片乱影,忽明忽暗。 越三娘哽咽着,眼睛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光影相隔的那堵矮围墙。 她胡乱想着,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那姓燕的怎么这么疯了……她原不该把小竹姑娘牵扯进来……小竹姑娘家里头怎么又有死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地在她心里头膨胀:一翎还在外头。 她突然忍不住冲向门口。 “双禾娘!” 阿宝娘眼明手快,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倒底是个做惯粗活的,拦得越三娘一步也不能动。 越三娘睚眦欲裂,失声哭出来:“你让我出去……一翎,一翎还在外头呐!” 这会儿功夫,越一翎正抱着裴筠退到自家小院内。 他微微有些喘,插销别紧了小木门,他立即低头紧张地看着裴筠。 方才裴筠替越一翎挨了一刀,半条胳膊鲜血淋漓,她倒是一声不吭,也不喊疼。 越一翎抿紧了唇,简直要哭出来。 “你怎么回事!既然知道要闹成这样,干什么换这衣裳!你原先不是带了刀出去了吗?刀呢!还有,”他哽了一下,怒意更盛:“我一个男人需要老婆替我挡刀?!” 裴筠捂着刀口子,很干脆地低头认错:“我错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替越一翎挡刀,但那一刀明明白白是冲着他手腕子去的,一刀下去怕是要断腕,她看见了,怎么能不拦,而当时她怀里只有一把小匕首,掏出来来不及了。 裴筠想了想,她今晚确实应该带着刀出来,于是又低头认错:“我找了援手,自己没打算动手,换衣裳就是为了膈应那姓燕的。” 越一翎简直要气死了,又心疼极了。 他晓得她大概是憋着一股子气,想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毕竟当初这位燕家公子在害她的时候连手指头动也没动。 越一翎拿她没法儿,只闷头捂紧了她的胳膊,想把她抱进屋里头却遭到了裴筠的拒绝,她笑了一下:“我又不是双禾,而且我没伤着腿。” 越一翎倔劲儿上来了,硬是不让她走路。 隔着一扇象征着岌岌可危的安全的小柴门,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裴筠听着外头的动静愈发激烈,心想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要不低个头哄哄他算了,越一翎也不是抱不动她,而且没人瞧见…… 她刚要松口,赵志文从屋里冲出来了。 …… 她低头咳了一声。 赵志文脸色惨白,眼眶都红了:“一翎儿,叔给你挡一会儿,你带着媳妇儿先走后门走。” 越一翎这才注意到赵志文手里头拎着一坛酒,端着火烛,不由心头一紧:“赵叔叔!外头没事,你别冲动!” “没事?这能叫没事!”赵志文说的是外头的激烈打斗声。 先前燕七沅那一嗓子他也听见了,简直要把他魂都喊裂了,都杀了!杀谁? 老越死的时候把孤儿寡母托给他,他今儿躲着,死了见了老越怎么交代?! “你娘呢?”赵志文颤着手问,手里的火烛一抖一抖,几乎要熄灭。 裴筠道:“娘在对门,外头喊打喊杀的都是燕家的人。郎君说瞧见一个人像那姓燕的大哥,叫什么燕元和,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倒让咱们得了空子。” 正说着话,小柴门狠狠的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出来,你给我出来!”燕七沅撕心裂肺地吼着,拎着一把剑再一次狠狠地劈向柴门。 他想不透。 她抢他的人,她招摇给他看。她骗他孤身深夜前来,她找来 分卷阅读37 了燕元和那个贱坯子,杀他心,要他命,凭什么?凭什么!她就是个匪!是个匪!三年前和燕元和勾结了要杀他的就是匪!如今还是,她该死!匪类都是一样。虽然当时她表面救他,但谁又知道她在暗处盘算什么,他弄死她是应该的,她三年就该死,他不欠她! 一向矜贵的公子哥儿披头散发,形容疯癫。 在方才的乱战中他丢了白狐裘,紫色缎袍几处锦帛断裂,渗出淡淡的血色。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异常执着,简直不像个正常人。 在众家仆围出的安全地带内,他心无旁骛地砍这一扇小柴门,仿佛这是他心里的高墙,劈开这扇门,心里的阴郁就会决堤,淌得一干二尽。 他还是打开了这扇门,那一瞬间他感觉身子轻快了许多,但随着门板四分五裂倒向院内,露出院子里的人,燕七沅只觉得那决堤的阴郁倒流,加倍灌进他身体里,冷得他如堕寒渊冰湖,心尖儿都冻疼了。 越一翎和那女匪并肩站着。见了他,那女匪身子一闪,躲到越一翎身后,露出令他作呕反胃的脸来。 不够,不够。 他的脑子叫嚣着,杀了她才够,杀了他们就好了。 “他疯了。”越一翎攥着裴筠的手,把她藏在身后,扬刀迎面接了一剑。 燕七沅被这一刀击回去,踉跄了几步,似乎有些清醒了。 他眨眨眼睛,露出一抹奇异笑容:“怎么,你还真是条没主心骨的狗,我让你杀她时你就杀她……如今她让你和我对着干……” 这话正中越一翎的痛处,他脸色白了白,攥着裴筠的手指节泛白。 “狗就是狗,贱骨头。” “你这烂嘴的厮!”赵志文听不下去了,扬手把酒坛子扔了过去,酒坛砸在门框上,迸溅的碎陶片划伤了燕七沅的手,酒液溅上他的衣袍。 燕七沅无动于衷,只是保持着讽刺的笑,语气温温柔柔的:“他们都不知道吧,瞧着干净的翎哥儿其实一点也不干净,杀过人。” 越一翎说不出话来,只是以沉默的姿态固执的立在原地,挡在裴筠身前。 裴筠的伤胡乱包扎了一下,她只觉得手都要被越一翎抓断了,便愈发听不得姓燕的满嘴废话,便挣了一下手。 她一动,越一翎脸色更白,不等她再挣扎就倏忽就松开了手。 裴筠知道他心里又弯弯绕绕想了些什么,也懒得解释,只是错身到他跟前,夺过他手里的短刀。 赵志文正想着要不要把火烛丢出去一把火烧死这个满口胡言的疯子,就见裴筠一刀劈向燕七沅,心里大惊:“一翎儿!你媳妇儿!” 越一翎没动。 就见燕七沅抬剑去挡。 刀剑碰撞发出尖锐的声音,那柄短刀在裴筠手里宛如神兵利器,生生切掉了燕七沅半截剑刃。 裴筠说:“闭嘴。” 第二十章 【番外】大漠行 燕七沅一头栽倒在黄沙里,沙砾蹭破他干裂的嘴唇,粘稠的血珠缓缓地凝出。 太阳就像悬在他的太阳穴上,烤得人七魂六魄都焦了,吸进肚子里的不是像是空气,倒像是一团团热火。 走之前大哥笑着同他说,小心些,莫要在沙漠里栽了跟头,倒下了便再爬不起了。 燕七沅瞪着血丝遍布的眼睛,娘唯唯诺诺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无数本圣贤书从他心中滚过,他用了十分力气翻过身子,直视烈阳,恶声恶气吐出两个字。 “杂种。” 这一句骂出来,他便无声笑起来,恍若一股浊气从胸中吐了出来。 他终于死心塌地地痛快承认,一开始大哥就是让他送命来的。哪怕是在大梁,只要是在钟鸣鼎食之家,便绝无血肉之亲,让梨推枣,兄友弟恭,可怜他娘亲又自顾自做了一场好梦,却叫他拿命来做教训。 可笑他每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结果他们还是想让他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皮沉极了,很快就陷入一片燥热的黑甜。 “不像匪。”裴筠蹲在燕七沅边上,用刀背拨下他蒙在脸上的面巾,又捡起他的手看了看,确认只是个细皮嫩肉的倒霉蛋,才回头对不远处躲在马后边的越一翎说:“过来看,莫踮着脚伸头伸脑。” 抖成筛糠的小少年眉宇间还有稚气未消,约莫十四五的样子,让她说得有些赧然,讪讪开口:“小娘子,再遇到这种情况,您让我先去探一探,莫中了计。” “之前七爷的商队就是救了一个人,结果全赔进去了。” 他说着话,慢慢挪步过去,待到近处看清了,又呆了。 他讷讷开口:“这是我们七爷。” 说着眼睛红了,扑簌滚了两颗泪,嘟嘟囔囔飞快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饶是裴筠打小习武,耳力过人,也愣是一个字没听清,只是见他又掉泪珠子,不由有些怒了,眼里浮现烦躁:“有完没完,哭什么哭?!” 分卷阅读38 越一翎顷刻收声,泪汪汪地问:“小娘子,我家七爷还有救么?” “你先歇着,过半日可真情实感哭个痛快。” 裴筠说起话来直来直去,说得少年嘴一瘪,漏气的灯笼般嘶出声:“我不哭了……” 越一翎转而蹙起眉头,似是有些羞愧,带着一点点期冀问道:“小娘子,您心善,您瞧您都救了我这条命,能不能求您也救救我们家七爷……” 裴筠抬头看他。 于是马上多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裴筠牵着马走,原先越一翎不肯骑马,结果被裴筠三两句奚落得脸都红了,才不声不响地爬上马去。 是啊,他哪有裴筠对这沙漠了解?在沙漠里他根本不如她,他才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 越一翎坐在马上看着前边裴筠的背影发呆。 裴筠正想着今晚该去哪过夜。毕竟多了一个人,脚程慢了,原先要去的地方就不能赶到了。 巧的是,附近有个小绿洲,算算脚程,日歇前便可到,只是若要去那里休整,时机不巧时遇上盘踞在那的人,必是要大动一番筋骨。 裴筠一想到会遇上什么人,顿时黑了黑脸,心里狠啐了一口道:狗杂碎,裴爷爷终于有机会教你做人了,洗干净脖子恭敬等着。 她身后马背上的越一翎吸了一下鼻子,把袖子翻过来用干净的里子搓了搓脸,眼泪干在脸上太难受了。 他一边擦,一边瓮声瓮气地问:“小娘子我们去哪里啊?” 裴筠不乐意和他多说,说了也白说:“西边。” 越一翎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茫茫平坦开阔的莫戈沙漠,一点看不出东西南北,也不晓得西边有什么,只好把茫然的目光定格在裴筠身上,嘴上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好的,西边看起来蛮好的。” 一行三人缓缓移动,不知不觉日头落下来。 期间裴筠给燕七沅又喂了两回水,人总归有点活气了,咳了两声,越一翎眼疾手快地把他嘴捂上了不让他咳,免得把水吐出来,太浪费了。 水囊到越一翎手里时,他其实没喝,先前裴筠咆哮着要喝血吓到他了,这一囊水变成紧俏物是因他而起,至少在找到水源前,他不敢喝。 他只是碰了一下嘴就递给她,嘴唇沾了水,红润润得显得有些好看。 裴筠接过水囊,抿了一小口,含了一会儿咽下去了。 越一翎心虚地舔了舔唇角,心里头慌了一下,他真怕对方暴起把水往他嘴里灌,虽然他因为她的一句话差点一步踏入鬼门关,变成不知名白骨没人收尸散落在沙漠里,但是他还是觉得小娘子心好,他自作多情地认为,如果小娘子发现他没喝水,肯定会很生气的。 所以他艰难地滚了一下喉结,假装咽了口水下去。 裴筠扯了扯马绳:“青骓,走。” 三人一马继续往西边慢慢走去。 越一翎看到绿影的时候,还以为是海市蜃楼,当微微感觉到湿润的风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裴筠带他们找到了一小片绿洲。 小少年简直想尖叫,脸皮都涨红了,嘴唇哆哆嗦嗦想说什么,但看到拉住马绳沉静往前走的裴筠,顿时控制住自己,缩了缩脖子,呼吸都放轻了。 兴奋过头的越一翎敏锐地注意到裴筠的手搭上了腰间的刀柄。 越一翎自小替燕家做活,顶会看人眼色,此时兴奋忐忑的心情登时灰败了大半,他操着残留的理智一琢磨,心里头就只剩忐忑了。 沙漠里平白出现这么大的极乐净土,来时没见有官旗界碑,既不是官家的驿站,那就只能是匪窝。 天已经快暗了,四周沙原无所遮蔽,除却眼前这片小绿洲,根本没有过夜的地方,前两日他跟着裴筠都是在岩壁下又或是沙丘背风口歇脚,这儿连高一点的沙丘都没有。 如今他们急需补充水和食物,小娘子冒这样的险不是没有道理,借道在此过夜,运气好的话,躲过今晚,明日早早离开也不是不行。 越一翎悄没声的长长吸了一口气,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只能向虎山行。 他有些害怕,念了几句保佑,还想靠裴筠近一点,但也只限于想想,他只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虽然小娘子挺善良的,但是他也挺怕小娘子的。 他就这么看着小娘子的后脑勺也能心安。 越一翎想得没错,裴筠带他们来的这片绿洲叫梵月,名字怪有禅意的,但它顶多是个名字别致的匪窝。 半年前梵月来了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戚子山,像模像样地给自己画了个地界,在梵月称王称霸。 听说十年前大梁兵乱后闹饥荒的时候,戚子山以人为食,甚至吃了自己的儿子,虎毒尚不食子,裴筠这辈子最恶心的就是这种黑心肝的畜生,早就想一刀端了这污眼的老贼。 只是段夫雪倒也由着他在这兴风作浪,大约是察觉到裴筠的心思,段夫雪派她出旗山岭办事总有意无意地绕过梵月这条路,有一回酒桌上喝醉了提起来,他道,疯狗与疯狗之间 分卷阅读39 ,互不越界就没有祸事。 对于他说自己是疯狗这件事,裴筠耿耿于怀好一段时间,见他就瞪。 这世上没有她裴筠去不得的地方,今日就要来探这黑心肝的畜生。 不过,这时倘若让越一翎听说了这儿住的是个杀人成性的在逃之徒,他可能会哭出来。 距离看到绿洲大约半个时辰,裴筠就带着一醒一晕的拖油瓶踩到了第一块草皮,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不知什么动物在高温下腐烂的味道。 裴筠松开了马绳,自己稍稍活动一下手腕,高度警戒起来,青骓没了牵引倒也老老实实地跟着她。 裴筠捡起一根长枯枝先行探路,另一只手一直没从腰间放下来。她正打算吩咐越一翎注意安全,猝不及防就听见身后重物落地声音。 她以为碰上了戚子山,闪电一般回首时,心里还想着真寸,才到就打。 结果一回头,草地上趴了个人。 裴筠呆了一下,越一翎胆子够肥,敢把自己主子扔地上。 结果地上灰扑扑的人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小娘子我就是太激动了……小娘子我们是有救了吧……” 裴筠这刀都拔出了一大半,只能合回去,她想开口骂人,但这小子傻乎乎的,没心没肺,满脸兴奋地扒拉着草,闹得她心里提着的劲一下卸了大半,轻松自在了一些。 越一翎讪笑着,笑着笑着就低声哀嚎了一句痛,嘴唇裂了,出血了。 裴筠回身把水囊解下来扔给他:“留神动静,看见人告诉我。” 越一翎接了个满怀,然后又停住了,有些担忧地问:“这儿有水吧,小娘子?” 水源太深,地面找不到一口水的绿洲他也是听说过的。 “有。” 越一翎这才喝了点,也没有多喝。 夜幕将至,裴筠挑起一小簇火来,她升起篝火来,忙的脚不沾地,便不再搭理越一翎。 越一翎看着裴筠忙忙碌碌,愈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羞愧之余想替她排点忧,就哼起曲子给她听。 还未变声的少年嗓音很柔,清清亮亮的,哼的是邱泽的安神小曲,他小的时候母亲做活养家,他常哄妹妹入眠,会的小曲子都是那时候学的。 脾性比天大的裴姑娘难得没什么意见,什么也没说,只是她给这风雅一点面子,对方却突然哼着哼着就没了声。 裴筠看过去,就发现越一翎看天看呆了,微微张着嘴,含着没嚼完的饼,手里的半块也滚在了沙子里。 裴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黄沙树梢间那一轮沉沉红日。 风突然刮了一下,她面前那簇火噌地蹿了个个儿,一下卷着刀刃燎了她的手指。 裴筠手一抖,拨火的短刀跌进火里头,砸出一片飞扬的灰烬。 裴筠想也没想就要用手去抓刀,那边看天正得劲的越一翎嗖一下就蹦了过来。 “哎呀!小娘子你摸着火了!” 他一手抓住她探向火里的手,一手拿起她先前用来探路的长树枝,把刀拨了出去。 最后一点日光也落了下去,大漠彻底黑了下去,篝火的光温和而柔软,在越一翎脸上勾勒出他纤长的睫毛阴影。 裴筠知道有一句话叫灯下看美人,此情此景突然就让她想起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贴着自己手背的那一片手心,可怖的一道伤口。 果然,越一翎的脸白了一分,却硬是没喊痛,反倒温声细语地同她讲:“烫伤了就不好办啦。” 裴筠没有抽回手。 他抱着她的手吹了吹,食指已经烫得发白了,他不用碰也知道皮硬成了一块,这是烫坏了,明儿可能要起泡。 越一翎拿过水囊冲她烫伤的手指:“小娘子,明天还能取水吧?” “不能。” 越一翎却没像之前一样吓到发抖发白,只是停了一下动作,然后轻轻笑了一下:“小娘子同我开玩笑。” “如果不能取水您早就生气了。”他说着这话,又犹豫着问了句:“小娘子您去过邱泽吗?” “没有。” “邱泽是个全是水的地方,我原先没觉得水有多宝贵,”他说着,露出了羞惭的笑:“也只是听说沙漠里水就是命,现在切身体味到了,才懂得什么叫命。” “你们是大梁南边部族的?”裴筠看着噼啪的火苗开口。 篝火对面,燕七沅沉沉昏迷着,身下边垫着她的大氅。 “是呀,我家七爷是邱泽燕家的七公子,我给他家做伙计,包吃不包住,一月四两银钱。” “我从十二岁起就在七爷身边做事情,再过一个月刚好是三年,”说到这,他耳廓微微红了,声音也小了下去,很是不好意思地说:“本想着走完这趟活攒够了一百两,回家就能娶媳妇了。” 越一翎自觉说得有些多了,偷偷用余光留神裴筠的表情,果然,不出所料的冷淡。 可是他瞧着她静悄悄的样子,又总 分卷阅读40 觉得她在听。 “成了,也不是很难耐。”裴筠说着,把燎伤的手指向上一抬,抵住了水囊口向上推,示意他不必再冲了。 越一翎即刻扶住了水囊口,细细的水柱一下断了,囊口的水滴啪地砸进湿润的沙地里,他有点惋惜地盯着沙地看了一眼,塞紧了水囊口,捂住水囊就像是守财奴捂着黄金袋。 裴筠突然转头道:“我以前听人说过,邱泽有一家天心楼?” “小娘子也知道天心楼?”也许是靠火堆有些近,没一会儿越一翎鼻尖上已有细细的汗。 “天心楼在整个大梁都是拿得出手的天字号酒楼,前些日子大梁总司部族长在那里宴请宋国使臣,商议通商交好的事宜,上头做决定,下边就要执行,各大世家都得抢生意啊,结果燕家就推了七爷做了这头一批走商的出头鸟,本来是轮不上七爷的,要不是因为七爷是个……是个性子好的,如今遭此横祸,唉。” 说着,越一翎感慨地咂咂嘴,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谈及主家,就没有说太多,继续嘚啵嘚啵吹天心楼。 “不过天心楼许多菜品都是一绝,好吃是次要的,主要是做的样子好!” 越一翎很喜欢说话。 你给他开个头,他能给你说出一本戏来,当下性命无虞,心里头没什么记挂的,又因为年纪小,声音脆,说起话来像只没烦恼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很活泼。 “如果您以后到邱泽,我请您吃天心楼的冰镇梅子汤,刚熬好的梅汁往碗里的冰块上一浇,刺啦冒白烟,再缀两片薄荷,可好看了。” 裴筠没有应声,她正拧着眉对着火光看烧得发红的短刀,整个人的气势莫名看起来很凶残肃杀。 越一翎见对方又陷入自己的小世界,得不到一点反响,顿时有点尴尬。 但相比刚遇到裴筠那几天,他觉得现在比刚开始好多了。 刚遇时裴筠连一句话也不讲,连他是谁也不问,还是越一翎自己上杆子自报家门的,而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小娘子什么身份,只知道她对莫戈沙漠了如指掌,是个很凶的大善人。 越一翎晓得再继续说下去可能就得烦着她了,于是小声地说了句打扰小娘子了,轻快地溜开了。 过了一会儿,裴筠拎着水囊不知去了哪里,她这一走,越一翎就觉得四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心里七上八下的。 幸好裴筠很快就带着满满一囊水回来了,越一翎乖巧地接过水囊,就像抱着他的老婆本似的,满眼快乐。 夜里的莫戈,气温骤降,越一翎翻出自己唯一带的那件虎皮小毯子。 这是他走之前,娘给他缝的。 越一翎眨眨眼睫,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骤然浮现温柔,他吸了吸鼻子,算了,小娘子凶就凶吧,不爱听我讲话就不爱听吧,我能活着回家就行了。 他回头看向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大氅还垫在了燕七沅身下的裴筠,捧着毯子递给她。 裴筠抬眼看了看越一翎,小少年把殷切讨好都写在了脸上,整个人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她没有接过那匹小毯,而是起身,大步越过篝火,弯腰拾起垫在燕七沅身下的大氅边角,简单粗暴,一下就把燕七沅抖到地上去,仿佛这不过是个物品,而不是个喘气的。 越一翎慌忙跑过去稳住他家七爷,免得吃了一嘴一鼻子的沙。 “你和他一块睡。” 七爷跟他睡一起? 越一翎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忽青忽白。 “大漠里不分尊卑贵贱,据我所知,大梁也不兴这一套有些年了,而且,”裴筠冷漠开口:“今天你不跟他睡一块就得跟我睡一块。” 越一翎让她这惊世骇俗的言辞吓了一跳,勉强笑了,把自己的小毯子展开了。 毯子小,他必得和燕七沅身贴身才能勉强盖实身子,越一翎苦大仇深地皱着小脸。 裴筠不为所动,把水囊扔给他给燕七沅喂水。 越一翎看燕七沅的脸色已经好转很多,估计明天就能醒过来,他肯定燕七沅醒来会饿,他自己的干粮就剩晚上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的那半块饼了,但又不好意思再麻烦已经阖眼的裴筠。 半天才捏着细细的小嗓子,试探着喊了两声小娘子,能不能先借我一点干粮? 篝火对面一点反应都没给,裴筠裹着毯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越一翎不禁有些懊恼没早些开口。 他只好心一狠把那别有一番滋味的半块饼扑拉干净,工工整整、规规矩矩地摆在燕七沅头边的小包袱里。 篝火那边,裴筠看着沉沉夜色,听着动静轻轻弯唇笑起来,真逗一小家伙。 夜深。 越一翎他本想着守一会儿夜的,结果沾着小毯子没多久就撑不住睡了过去,简直是高估自己,昏睡过去之前还嘟哝着说了句小娘子对不起我撑不住了,带着歉意睡沉了。 子时刚过没多久,黑风大作,裴筠从浅寐中醒 分卷阅读41 过来,她在风声里听见了金石之声。 有人来了,大约是戚子山的人例行巡夜。 这是沙漠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夜敲门,入鬼门。虽说大家讨生活肯定要出去打劫,但也有把自己送到沙匪嘴里头的,譬如他们仨。 你来我家里头蹦跶,我不送你去见阎王爷似乎不敬业。 她小一些的时候巡过夜,碰上过两个游荡到旗山岭的人。她当时极少见地惊了,孤身一人徒步走到旗山岭那儿的只能是奇才,毕竟再没有比他们旗山岭更深的漠原了。 旗山岭盘踞在莫戈最深处的绿洲,风水宝地,三面环戈壁一面对着大漠,巡夜捡便宜财这种事一般摊不上他们,但是段夫雪还是让手下边人每夜出去溜,神经兮兮地说会捡到宝。 后来她也懂了,段夫雪说的宝从来就不是财,有些人远比黄金值钱。 她睁开眼睛,起身时,青骓走过来蹭了蹭她的手。 她取下挂在马身上的箭筒,掏出里边的布包打开,飞快地组装出一把小弩,又灵巧地把长羽箭拆断,一根化三支短箭,根根翎羽飘飘,箭头锋锐泛着冷厉的杀气。 这是她的杀器,一般不怎么动用,平日都是三支短箭组成一支羽箭作伪装,也易携带多一些,这还是泉婶替她想的主意。 她拍拍青骓,青骓撒开四蹄轻轻巧巧地跑进了林子。 篝火要灭不灭,最后一丝火苗也让风尘扑没了,裴筠看了看不远处抱团睡得死死的两个人,拎着短刀和小弩,转身悄没声地消失在深林里。 第二十一章 【番外】大漠行2 燕七沅是凌晨醒的。 第一个知道的当然是越一翎,并且对此产生了热烈回应,热烈到直接就从毯子里滚了出去。 “七……七爷,您醒了?”也不知是乍一挨风还是怎么的,他被激得一哆嗦,伏在地上压着声音慌张地问,他怕吵醒裴筠。 “嗯……你救得我?”毯子里的人吐出一句沙哑的话。 “不,不是我,是一位好心的小娘子。” 说话间,越一翎看向裴筠睡觉的地方。 “小娘子?” 晨风把他的话音吹得有些急惶无措,风中卷来大漠的飞沙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虫声,火中断成一截截灰烬的木头发出粉身碎骨的噼啪声,原来睡着人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大氅跌在地上。 马也没了。 越一翎手脚冰凉。 “怎么,人跑了?”燕七沅看出他脸色不对,许是身体抱恙,又或者是这儿没旁人,他说话突然刻薄起来:“我们翎哥儿眼神一如既往好使,看谁都像个好心的。” 越一翎让他的刻薄刺得不吭声,他没话回,只是感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燕七沅向来是个温文尔雅得体良善的人,从没这样说过话,对着家里犯错的伙计也从没有一句重话的。 但这么有那么一点疑惑此时也被焦急压得没影了。 他只满眼通红地看着沙地,盼着小娘子没走,也莫把这些话听了去。 他四处张望,倔强地寻找蛛丝马迹,小娘子不会一声不吭就走的……他们都找到水了不是吗? 但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件大氅。 越一翎坐在一边的残树上,垂着脑袋,小脸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七爷?”他试探着喊:“要不我去找……” 燕七沅此时已经完全回过神,他坐起身看了看疏林间仍然可见的无际黄沙,明白自己并没有完全得救,只是在去见阎王的路上得了一口续命水。 “找什么,别找了,”燕七沅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冷意:“我看要不你就在这跟我在呆一辈子吧,你也不亏不是么。” 这话一出口,越一翎的脸血色全无,他不自觉避开了燕七沅的目光,嗫嚅着说:“您身子还弱,我去找一找,我去找……小娘子可不能出事。” 燕七沅捏着虎皮小毯子,扶着遮风用的枯树干起身,眼底一片阴鸷,他冷笑:“成,你去找,我看八成也找不到。” 天快亮了,东方破晓,金轮吐着红火缓慢地爬上遥远沙漠边缘。 燕七沅不动声色地贪享着日出前的最后一丝凉意,目不转睛地看着越一翎惊慌的背影消失在疏密参差的绿林中,伸手摸向自己的腿。 小腿的缠带之下有六把雪白的贴身轻软的薄刃,一同藏着的还有一包毒粉,这是他娘给他带的,他原先一向厌恶这些东西。 大约是辰巳交替之时,燕七沅瞧见林间影影绰绰好像有人过来,近了才发现不是越一翎,是一个姑娘。 燕七沅见她走过来,心里明白这大约就是越一翎要找的小娘子。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裴筠一眼,作了打量,须臾之间就得出了结论。 这女子身上有伤,用的是棕灰色的麻葛布做包扎,与她身上任何一处衣物都不同,是从别处得来的,麻布隐隐渗着血色,这是赢了一场恶战。 分卷阅读42 除却衣服有污血外,她的手和脸也很干净,这里有水源。 刀未入鞘,说明她在警惕,警惕谁?余贼?还是他燕七沅? 他想了想,决定先发制人。 于情于理于现状,不管因为什么,他都必须向她传达善意,于是他掸一掸衣裳,起身作揖。 “承姑娘恩,救下燕某这条性命,燕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裴筠提着短刀,浑身上下不见一处好,血迹斑斑,此时她用来蒙头遮脸的披肩不知丢哪里了,整张脸都暴露在艳阳下。 闻声她一抬睫,琉璃一般亮的眼睛看过来,阳光几乎透过她浅棕色的瞳孔,照到人心里去。 此刻她离他只有十步之远,正一步迈出林子,似乎是阳光有些刺眼,裴筠对着日头眯了眯眼睛,又半步退回树影里,不对他的道恩作半点反应,只是有些疲惫地问:“小家伙去哪儿了?” 燕七沅笑得温和,文质彬彬地答道:“翎哥儿去寻姑娘您了。” 裴筠半靠着树干,微微侧头看着地面,皱眉轻声骂了一句。 枝叶间漏下的日光洒在她的刀上,燕七沅一眼瞥见刀身上端庄严谨的篆刻:长虹。 “在下姓燕,堂前燕的燕,大梁邱泽人氏,因在家中排行第七,取名七沅,水元沅。还未请教姑娘姓氏?” 大梁贵族弟子兴宋学,搞一套什么克己复礼,有一条就是姑娘家的姓名不能贸贸然去问,因而燕七沅此时只问她姓氏。 然而裴筠对于他克己复礼的提问方式显然不放在心上,整个人顺着树干慢慢地滑坐到地上,阖上了眼帘,吐出两个字:“裴筠。” 受伤明显使她变得恹恹的,微拧着眉头,满脸写着烦躁,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没有理他的意思,燕七沅却丝毫没有受冷遇的自觉,谨守着所谓君子风度,非礼勿视,微笑着移开眼神。 他微微颔首想那把叫长虹的短刀。 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叫长虹的刀,他一时想不起来。 越一翎回的有些晚。 他在林子里迷了一会路,拐过一棵半枯的胡杨树时迎面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大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结果绊到了树枝狠狠摔了一跤。 起身时衣摆传来一股力道,越一翎以为什么人在扯他,吓得直发抖,眼泪都快抖出来了,鼓起十万分勇气一回头,却是荆棘钩住了衣裳。 小少年一呆,惊吓之余哽了几下,狠狠挣开了,想踢一脚又觉得好丢人,心情复杂地站了一会,跑开了。 没走多久,他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二次惊吓,直接闯进了大型屠杀现场的核心区。 遍地是血,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个人,都没了气,有一个死得忒惨,硬是让四根短箭钉死在树上,死的不能再透了,那短箭没入血肉,染红了末端雪白的箭羽,羽尾处是一簇孔雀翎。 孔雀翎寓意吉祥如意,百无禁忌,很少用作杀器的装饰,这种孔雀翎作箭羽的短箭虽在他国没有,但在大梁很常见。 大梁开国杜芳桂将军马放南山前的最后一役,曾用一种强弩击杀过敌国将帅,该弩小巧精致却杀伤力极强,箭羽用的便是孔雀翎,东平之役后,杜芳国将军卸甲归田,孔雀翎短箭在大梁曾风行一时,不少王孙贵胃东施效颦,为取孔雀翎羽,大梁的孔雀骤减,一度难觅踪迹。 这些都是越一翎小时候的事情了,他认出这短箭的一瞬间就觉得天灵盖冒烟,说书先生讲过,这种弩杀人于百步之外,穿身而过,由于杀伤力过大,早就被禁用了。 他此时瞧见这物,什么也顾不的了,哪怕这回他直接连动都不敢动了,两条小腿都在哆嗦。 身体想立刻想就跑,但他却咬着牙不动。 因为他怕小娘子可能就在这些人里面。 他默默淌着惊吓的眼泪,抖着心脏挨个翻地上的尸体,生怕在某个死人下边翻到一张熟悉的脸,身上刺这短箭。 但是没有,幸好没有。 干完这些,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方才翻了好些死尸,又吐了半天,心有余悸地跑走了。 过了正午有些饿了,越一翎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他没找到小娘子,一边走一边淌眼泪,心里还在默默想:为什么来了莫戈沙漠以后我这么爱哭,止都止不住,跟越双禾似的。 真是越想越伤心。 结果没到昨儿驻扎的地方,远远瞧见了两个人影,他顿时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一颗心也踏踏实实落回原地,抬腿就跑过去。 “小娘子!”他眼角挂着泪珠,眼里却闪着光。 下一刻又垮了眉毛。 他看见了,裴筠遍体的伤。 脚下疾疾生风,他差点没在她跟前停住脚,着急地扑到她跟前,就见她抬眼看自己,没说话。 “您怎么了,有没有带药?” 他又看向坐得有些远的燕七沅。 “七爷您有药吗?”越一翎慌里慌张地 分卷阅读43 开口,有些慌不择路,他们捡到燕七沅的时候,对方什么也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燕七沅说着,又面有愧色地低头道:“姑娘救了燕某,我却帮不什么忙,真是羞愧。” 越一翎没有留神对方的语气与刚醒时的区别,因为这样的燕七沅是邱泽人都知晓的燕七爷,宋儒风范。 越一翎抬手探向裴筠的额头。 烫,整张脸都没有血色。 “小娘子,你好像发烧了。”越一翎急得昏了头,忘了自己还在沙漠里头,热是常事,更别提此刻裴筠没点遮挡,只能由着气温蒸着脸。 “翎哥儿,也可能是热的。”燕七沅提醒他:“你莫慌。” 越一翎让他说得窘迫起来,幸好天热,他脸本就红着,看不出什么端倪。 一直没说话的裴筠终于开口了,她好像是缓过神一般开口,声音有些虚弱:“扶着我走,里头有屋子,屋子里应该有药,外边也长着药草,找找便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刚瞧见了。”越一翎连连点头,轻手轻脚去扶她。 他确实瞧见了,那一大批横七竖八的尸体边上,有一户小屋,门窗都打烂了,碗碟碎了一地,他偷摸着看过,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接过裴筠手里的短刀。 她却没松手,也没有想给他的意思。 “我背您吧。”他诚恳地看向她。 “不如我来。”燕七沅站起身来:“燕某虽是书生,却还是有点力气的。” 越一翎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子,又看看燕七沅人高马大的,相比之下还是燕七沅比较稳妥,于是他点点头说好的,他也不想摔了小娘子。 “还请姑娘不嫌弃在下这一身泥灰。”燕七沅背对着裴筠蹲下身子。 裴筠身子晃了一下,僵持了有几秒,越一翎都以为她要拂了燕七沅的面子,就见她将刀入鞘,横在自己和燕七沅之间,动作利索地爬上了他的背。 “小家伙你待会帮我上药,背上有伤。”她闭着眼睛说话。 越一翎正在把地上的行头卷成一团往身上背,听到这句,倏忽之间瞪圆了眼睛:“我……我吗?” 在燕七沅和越一翎之间选一个人给她上药,越一翎的确更合适些,年纪小,伺候过人,只是她似乎忘了越一翎手上有伤。 “嗯。”对方嗓子眼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越一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之前的刀伤不是特别深……就一直没包扎,此刻已有些炎症,肿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觉痛,龇牙咧嘴地吹了吹。 他一抬头瞧见阳光照在裴筠脸上,她拧起细细的眉毛,越一翎连忙把燕七沅往树荫下引了引,解下自己的外衫,脱出里边一件,递给裴筠。 “干净的。” 裴筠自然地接过他的衣服,入手软滑,是上乘的缎料,市面上也得值十多锭银子。 “这衣服是七爷给的,有一回我把跌进池子里,七爷见我可怜,给我买的,我洗得可干净了。”越一翎看着裴筠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微微仰头和她说话。 燕七沅侧头看了一眼,笑了笑。 裴筠思忖着,这燕七沅走商必带了有多少宝贝。也不知是哪位耳朵灵的捷足先登,抢了这批宝货,只是他走这趟货连旗山岭都没收到的消息,怕不仅是耳朵灵。 “走吧。”她说着把那件衣服披在头上,声音略显疲惫。 “七爷,您跟着我,我给您探路。”越一翎这会儿想起自己的正主子,适宜地狗腿了一下,有一点臊,声音小小的。 半个时辰左右,一行三人到了裴筠说的那间屋子。 经过那片那残尸遍地的打杀场,燕七沅明显面色不虞,走走停停。 越一翎已经吐过一回了,仍然不敢去看,眼神躲躲闪闪,但他时不时关注一下自家主子别摔了人,分神许多,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唯有燕七沅背上的人看到那钉在树上的死人,突然抬手指了一下:“他是戚子山。” 她是故意的,为了逗一逗这慌里慌张的良家子。 果然,越一翎受惊慢了步子,抬头望去,一分神,脚下不察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却没摔成。 裴筠从燕七沅背上探身扯住了他的后衣领,越一翎瞧见他要摔去的地方,一具尸体上露着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心里头一阵发怵,竟忘了动弹。 一缕发丝落到他脸上,有些痒,他伸手扒拉一下,却发现是裴筠的头发。 “……”他慌忙缩回手指,感觉自己手指发烫,脸也发烫,一定是脸红了。 “翎哥儿,小心些。”燕七沅舒了口气,笑了笑,语气有些严厉地提醒他:“莫怕死人,要看路。” 越一翎忙站稳身子,老实地回了一句好。 见人站稳了,裴筠立刻松了手:“看路。” 这木屋从外头瞧着的确不大,进去了却别有一番洞天,落地罩隔断了房间,将屋子一分为四,各挂牌匾“ 分卷阅读44 烧 ”、“杀”、“抢”、“掠”,落印“戚子山。” 越一翎默默咽了咽口水,光看字就觉得心惊肉跳。 燕七沅皮笑肉不笑:“此人真是志向明确。” 越一翎按照裴筠的指示在“抢”字间找到了暗门,推开暗门,偌大的庭院赫然出现,嶙峋怪石,水流错落,檐廊下十几个房间,门上各挂一铃,风吹不动,启门即响。 燕七沅把裴筠放在檐廊石阶上,叫越一翎陪着她,自己先去粗略检查一下房间。 一刻后燕七沅面有不虞地回到他二人所在的地方。 “西边第三间有女人的尸体。”说着,他嫌恶地皱眉:“这些盗匪真是罄竹难书,枉做一世人。” 裴筠抬头看了眼他说的那间房,沉默地移开眼。 戚子山虐杀女子,不把女子当人看这件事情她早有耳闻。 她阖上眼睛,心里冷冷想,还不是死在女人手上。 燕七沅要先去找找伤药,嘱咐越一翎收拾两间屋子出来。 越一翎即刻撒开腿跑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一进屋就让刺鼻的汗臭味熏得屏住呼吸。 他打开门窗通风散味,将床上的褥子卷了卷,又在床底下搜罗出几双臭烘烘的鞋袜,柜子里的衣服,墙上的骨头挂饰……全都扔到了院子里,动作利索极了。 期间他搜出一把镶着玛瑙的匕首,捧着跑到裴筠跟前:“小娘子小娘子!你瞧!” 裴筠将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左右仔细看了看。 没有官制印,也不是什么稀奇样式,唯一不普通的是,刀柄上除了玛瑙,还镶了别的物件,裴筠看着中间那块特别的石头,眼睛骤然亮了一下。 她将匕首递还给他。 “你找到的,归你。” “……我的?” “这东西已无主,是你的了。”她用手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提醒他这东西的主子就躺在外头腐烂。 “送给你家妹子。兄长出门一趟,总归要带点礼物,女娃娃都喜欢这种珠子宝石。”她说这话时,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温柔,却叫越一翎猝不及防地看了个正着,他微微恍惚一下,很快就回神笑起来,只觉得这荒凉大漠的热风也带了一点凉意。 他原先还犹豫着,毕竟跟在燕七沅后边听惯了“不食嗟来之食”、“不义之财不可留”这类训诫,叫他收下这把匕首,心里总归有些膈应。 而此时听了裴筠的话,他看着燕七沅没有回来,迅速把匕首揣进袖管里,用缠带结结实实地和小臂绑在一起。 他用气声悄悄对裴筠说:“小娘子,请您莫要告诉我家七爷,他会生气。” 裴筠笑了笑:“燕七沅是个贵族学子吧,学着宋学那一套恪守礼教。” 她说:“但世上有些地方没有礼教的立足之地。” 越一翎对她说的话似懂非懂,却读懂了裴筠眼眉间的讥诮。 眼睫轻振,唇角一弯,生动极了。 越一翎想:小娘子不发脾气,静静坐着说话当真好看。 屋子里的气味散得差不多了,越一翎不甚满意地嗅了嗅,恨不得再点一支香熏一熏,奈何环境艰苦,他忍了。 小少年弯身扑拉扑拉床板,把自己的虎皮小毯子铺了上去,又将裴筠扶到床上去。 这时候,去了有半个时辰的燕七沅抱着一罐酒,拿着几株大蓟和十万错进屋来:“裴姑娘你看我有没有拿错,我瞧院后的马棚边上培了许多草药,你看……” “马棚里可有马?” 燕七沅让她问得愣了愣:“……有两匹。” 忙活着找水盆的越一翎也愣了愣,想起之前他们也有一匹马,便随口问到:“小娘子你的马呢?” “昨夜跑了。”裴筠说着,接过燕七沅递过来的药草辨认了一下:“没错,你懂医理?” “一点点。”燕七沅笑了笑,弯身从她手上拿回药草。 “七爷会的可多啦!”越一翎大声说着,垫起脚从柜子上拽下一个缺口的木盆,洋洋洒洒扯出许多灰尘,落了他满头满肩。 他眯着眼直后退,绊着凳子一屁股坐下,抱着木盆直咳嗽:“咳咳咳……小娘子,阿嚏——院子里的水可用么?” 燕七沅直接让他逗乐了,连裴筠都忍不住笑了笑。 “可,是地下河引上来的活水。” “燕某人将草药杵烂了待会儿递过来,姑娘且将伤口清理干净,用酒擦一擦伤口。” 燕七沅将酒坛放在桌子上,出招呼一下越一翎:“你待会要为裴姑娘上药,先把手上的伤处理干净,再打点水给姑娘用。” 越一翎点点头,抱着缺口的木盆跟着燕七沅出门去了,就着院子里的水池子打了点水。 自小长在遍处河川的邱泽,此时越一翎看着清亮亮的水,就像见到亲人似的,心里蠢蠢欲动,忍不住撩了点水扑到脸上,自己皮了一下就心满意足地笑开了。 一抬头见燕七沅冲他笑着摆一下手,示意他赶 分卷阅读45 紧做事情,越一翎连忙收了玩心,老老实实洗手。 水一浸入伤口,小少年疼得五官都皱成一团,即刻将手从水里拿出来,撅着嘴对着伤口吹一吹,挑出沙粒又继续洗。 洗完他觉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手指直哆嗦,他只好颤颤巍巍地用胳膊抱着一盆水进屋去了。 待把水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他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泄气的说:“小娘子,我手抖得厉害,待会为您上药……” “无妨。”裴筠扶着帏柱坐起身来,把越一翎之前脱给她的中衣割下一条布来作手巾用。 “慢一些即可。” 她指了指桌上的酒坛,越一翎会意,抱了来,放到凳子上。 就见裴筠手腕一翻,直接削平了半边酒坛子,酒水撒了一地,切破口整齐无比。 越一翎吓了一跳,满脸震惊,慌忙躲开溅出的酒水,他从不知道这把刀这样锋利。 也有可能是小娘子太凶残,他想起门外头的尸横遍野,脸色白了白,当时若裴筠执意要杀燕七沅,凭他一双手,怎么能拦下这样的刀。 “伸手。” 越一翎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听到她的话就乖乖地伸出手来。 裴筠抓住他的手直接摁到了酒坛里。 血液冲顶。 疼痛从手掌心随着筋脉直汇到头顶,疼的他小脑仁一抽一抽的,灵台一片清明。 越一翎叫得很凄凉,力气都被这份疼痛卸得一干二净,就别提挣开原本就力气大的裴筠,而且就算他有这个力,也没这个胆。 良久,裴筠把小少年哆哆嗦嗦的两只小爪子拎出来。 “你先出去,我待会叫你。” 手掌像挨了火烧一般,烫极了,越一翎神志不清地出去了。 燕七沅原就在木屋檐廊下杵药草,四处弥漫着苦涩的草汁气味。 越一翎出来的时候,燕七沅正拿着药杵在笑,没有一点风度可言,还故意逗他:“翎哥儿,疼不疼?” “忒……疼……”越一翎说话都不利索了,委屈巴巴。 燕七沅哈哈笑起来:“我可算知道咱们家这么多做活的伙计,为什么娘就偏爱你了!有趣!” 越一翎不理他,蔫了吧唧地,像霜打的小黄花似的,颓丧地蹲在门口,心疼地呼着他的伤口。 好在没过多久,手上的知觉就恢复了许多。 这时候,裴筠的声音也响起来:“换盆水来,再拿点酒。” 越一翎一听到她的声音,一蹦三尺高,敏捷得堪比小兔子:“来了!” 他先抱了酒来,又把水盆端出去换水,等他再进屋时愣了愣,脸上倏忽飞起红霞。 裴筠坐在桌边,擦干净身子后,只拢了件单衣,一把细软的头发搭在肩上,许是因为日晒过狠的原因,发尾微有发黄。 越一翎一进来,她一掀眼睫,露出浅棕色瞳仁来,那双眼睛一如往常,无端明亮,自带灵气。 越一翎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怀里的小匕首,割开她的衣服。 他割开衣服时就愣住了,心里那些忸怩全没了。 裴筠背上的伤自后腰斜斜切入右侧肋骨,皮肉外翻,一动就要出血。 越一翎虽是个拿着月例伺候人的,在歌舞升平的邱泽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不知道一个姑娘家的背该是什么样子,但总归不该是这样,除却这道新伤,还有许多七七八八错落的旧疤,甚至有一道就在后心口。 他甚至说不出都是些什么东西弄出的伤口。 越一翎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裴筠手撑着桌面,闭上眼说了句:“出去哭。” 越一翎乖乖出去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垂着头,手里还握着要给裴筠擦伤口的绢布。 “怎么了?”燕七沅瞥见他怏怏的模样,便放慢了手中的活,开口问道:“难过什么?” 越一翎举起他中的绢布,红着眼眶讪笑:“沾了烈酒,手伤还是好疼。” 他吸了吸鼻子,再次敲了敲门。 裴筠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来:“进来。” 越一翎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换水,脸上跟傍晚的火烧云似的,燕七沅瞧着,逐渐含起了笑。 越一翎垂着头乖巧地点了两下,小脸红扑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