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者长存》 分卷阅读1 《贱者长存》全集 作者:夜雪猫猫 ☆、镜头回放 君长流这一年来经过阎王殿的“重塑自我”妇女改造培训项目,可谓脱胎换骨。尤其是她看了无数个“悍女休夫记”后,(其实就是女方向出轨的丈夫提出离婚的庭审实录),整个被颠覆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三从四德”人生观。 此刻,她正一脸血地看着阎王殿里的巨型LED显示屏,暗自叹息:冲动是魔鬼啊。我怎么就一时想不开,为了个渣男自裁了呢。 君长流对“渣男”、“冲动”、“魔鬼”等词汇的积累均来自于《阎王殿文化培训课程在线网络自学特别版》。作为一个古代才女,她的学习和接受能力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是顶尖的。 镜头回放采用的是最近才由阎王殿研发投产并已经申请专利的时光倒流技术,剧情则是她死亡当天。 阎王殿的技术部门自新进了一个生前曾就读于广播电视编导系的职员后,十分给力,制作越发精良。有时根据客户,也就是死者的要求,还可以配上片头、片尾曲,有些不乏名家作词,例如林夕、方文山,等等。况且由于地域限制,地下侵权不受地上法律制约,阎王殿属于地上司法管辖区以外的灰色地带,可以无压力剽窃。当然,这些都属于额外收费项目,但一般死了的人是不会介意再当一次冤大头的。于是后期制作,添加各种花絮就成了阎王殿的一个新创收点。 开篇滚动字幕: 曦和七年,玳国皇帝洛轻恒御驾亲征,率三十万大军攻打邻国禹。仅历时三月,禹国兵败如山倒,玳军势如破竹,直入帝都慕云。 禹国率军抵抗,却最终一败涂地的“镇国大将军”顾轩,娶的正是禹国第一美人,被封为“护国神女”的“安平”公主君随波。可见:第一,温柔乡即是英雄冢,这句话再是不错的;第二,封建迷信要不得,该亡国的时候所谓“护国神女”是护不住的。第三,头衔太多、帽子太大,不利于青年才俊的健康成长。 一旁的索魂小鬼十分敬业,热情向君长流解释道:“红字高亮部分是阎王大人的亲笔批注。”君长流闻言,刚想抽搐嘴角,才发现灵魂体的自己要完成这个动作实属技术不能。想说些什么,终究因为自己是否能重生的决定权还握在人家手里,不敢吭声,只得继续紧盯着大屏幕,反省前世。 慕云城破一月后,曦和帝颁布了灭禹之后的第一道诏书,迁都慕云,并改名祁阳。 紧接着,又下了第二道诏书,宣召合惠皇后入新都祁阳。 曦和帝率领群臣于祁阳近郊相候,并亲迎昔日禹之大公主,今之玳国皇后君长流入城。此举彻底打破众人对这位亡国公主将要后位不保的臆测,亦令众多家有贵女,盼望重选新后的玳国王公大臣大失所望,险些罢朝。 字幕完毕。镜头拉近至凤辇中。 君长流看见屏幕上的自己正了正头上那顶仿若重逾千斤的九凤衔珠冠,见串着红玉的流苏堪堪落在了眉心,才缓缓起身,步下凤辇。 火红凤袍触地,君长流并未环顾四周,而是直直望向距她十步之遥的曦和帝,稳步向他行去。待二人近至呼吸可闻之时,她毫不迟疑地上前握住洛轻恒的手,朝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如春日暖阳下梨花一树乱雪轻扬,着实动人心魄。 君长流自己都看得小心肝一颤。 镜头里,给了一个大特写的洛轻恒也似乎未曾料到她会笑得如此明媚,素来英明果决的年轻帝王身形竟然滞了一滞。 两旁跪了一地的禹国降臣,或有稍大胆些的,用余光窥得皇后容颜,开始窃窃私语:“坊间传言玳国皇帝生得龙章凤姿,俊美无匹;皇后虽贵为我国公主,却姿容平常。今日一见,方知实属谬误。”又或有昔日见过君长流的则小声道:“难道真是玳国气候养人,这位公主年纪渐长,容色较之从前反添妍丽。” 看到此处,君长流不免心生感叹:既生瑜何生亮。从前她在禹国,不免被有倾国之姿的妹妹君随波给生生比了下去。所谓比较出真知,同是公主,她这个娘死了爹不爱的,自然就显得黯淡多了。 画面上帝后二人一路相携,君长流谨守皇后本分,始终落后洛轻恒半步,走向龙辇。 红绸之上,一玄色一火红,曳地下摆皆为海水纹,蓝白相替浪花飞卷,其上龙翔凤飞交相辉映。当真是一对人间尊贵已极的璧人。 行至御辇前,照例,洛轻恒先迈步,而后极有风度地回头倾身俯就,拉她上来。 君长流被他手腕一提,轻易撞了个满怀。 她还记得当时闻到淡淡龙涎香萦绕而来。感觉他的怀抱是如此熟悉,虽隔四月未见,却仿若离别就在昨日。 洛轻恒扶着她坐上车中明黄软榻,才吩咐 分卷阅读2 起驾。 龙辇缓行。帝后二人一路无言。 又是面部大特写:洛轻恒如雄鹰猎食一般,紧盯着君长流一双秀逸眉目。她却只一味装深沉,淡淡回望过去,仍是眉间沉静如一汪深水,半丝情绪未露。 少顷,洛轻恒喟叹一声,手上用力,将君长流半个身子揽进怀中。谁知凤冠之上的鎏金凤头刮得洛轻恒俊脸生疼,终究不得亲近,遂轻道:“摘了吧。待会儿朕再替皇后戴上。” 君长流点头,依言轻轻取下,露出一头如瀑青丝,衬得她一张巴掌小脸甚为苍白,胭脂红唇尤艳。 洛轻恒见她竟未曾盘发,不禁皱眉,再见她容色憔悴,终究克制了未发作出来,反道:“朕知皇后赶路辛苦了。” 君长流摇摇头,轻声道:“七年前我亦是一路车马劳顿去的玳国,此番重新踏上故土,只觉一路风物俱皆改变,瞧着不免触动心怀,反倒不知疲累。” 君长流看到此处,心中补充一句:只觉心痛难当。原本两国边境所在之地,流民不知凡几,皆衣不遮体面黄肌瘦,一望便知都饱受战乱之苦。间或还有山贼出没。君长流为了安全考虑,下令弃用仪驾,但毕竟车马华丽,随从众多,不免被人觊觎,所幸尚有留守的一批禁卫军相护,才得以安然入得慕云。 画面继续推进。 洛轻恒听她两次未以“臣妾”自称,早已心生不满,只是他已安排了宫宴,让君长流以大公主的身份安抚昔日禹之重臣,以定其心,不便在此时与她争执,是以并未训斥,只吩咐御辇直入禁宫。 谁知快到宫门时,君长流异常恭顺温婉求道:“皇上可否容我重登宫门,再看一眼故国河山。” 洛轻恒不答,半晌才听他道:“今日皇后累了,改日朕再陪你同来。”语气已经略有不耐。 大军开拔之日,她丝毫不顾皇后仪态,未曾梳妆便急急奔至军前,眼神若冰,只仰头问了已在马上的他一句:“皇上是否前去攻打禹?”见他点头,她竟一言未发,转身便走,仪态从容一如当日封后大典。所不同的是,封后当日她向他一步步走近,大军开拔之日却是步步背离。 不待洛轻恒收回思绪,君长流已扬声吩咐停车,内侍素知曦和帝待这位皇后异常眷宠,是以未等洛轻恒发话,就已依言停下御辇。君长流未等梯凳架好,便已跳下御辇,径自向朱红宫墙走去。 洛轻恒见她连凤冠都不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下车,脸色不由一沉。却还是跟着下了御辇。 君长流见他跟上,便缓了步子等他。待他行至身侧,道:“皇上请随我来。” 不待他回答,便径自拉着他的广袖,率先快步登上巍巍宫墙,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却忽然松了手,兀自向墙边走去。宫墙上的守兵见帝后亲临,早已跪了一地。 君长流只觉日光照得玳国守兵的乌色盔甲极为刺目,便道:“尔等速退十丈。”声音不大,却威仪尽显。 守兵不敢怠慢,竟是连曦和帝的旨意都不及问,便远远退了开去。 洛轻恒微微皱眉,却终是未置一词。 君长流望着宫墙之下几乎被玳之铁骑踏平,满目疮痍的帝都,淡声道:“洛轻恒你看,这是我嫁你之前生活过十七年的地方。但七年前我出嫁之时,它却是一派车水马龙繁华盛景,并非如现在这般只剩断墙残垣。”这一句竟是连名带姓地直呼,便是他对她极尽宠爱之时,她也未有如此放肆过。 君长流缓缓回身,摆好姿势,任凭和煦暖风挽起如云墨发,开始念台词:“这七年你待我如珠如宝,我竟信以为真,常暗自庆幸,帝王亦有真情。”才说了一句便已有些难以为继,少顷才接着道:“你让我讲禹国旧事,我以为你如我一般,想知你懂你,便整日絮絮说个不休,谁知你真正想听的不过是禹国防务。”说到此处竟已哽咽,神色越发凄惶,良久才勉力道:“我无意中告之你儿时因一时伤心,独自在宫中乱走,却意外发现密道之事。那夜你听得聚精会神,原来当时便已定计从密道偷袭,一举拿下禁宫。你攻占禹国只用了三个月,未尝没有我这个禹国和亲公主通敌卖国的功劳。你一早对我下了绝育之药。我是不是该谢你看在我提供情报的份上,未曾将我这个绝无可能诞下子嗣的皇后废去!”言罢她目光冷厉,如利剑一般射向洛轻恒。 洛轻恒身形一震,却一言不发,只是沉肃了脸,看着她。 君长流从怀中取出一纸卷轴,哗地展开,大红底子,其上书有描金字体,二人姓名赫然在目。她忽然向那一纸大红婚书狠命撕去。两国缔结的婚书,无异于一纸盟约,用的是双层韵墨宣,纸质醇厚,实难毁坏。她这样下死力,竟一连绷断了两枚蔻丹,一时指尖染血。都说十指连心,君长流却不以为意,一声冷笑道:“成王败寇,我原无可抱怨。你我本就互为敌对,不过一纸婚书牵绊, 分卷阅读3 撕了也就了无瓜葛。所谓结发之情,哪里敌得过万里江山锦绣,何况一开始这情意便都是假的。”说罢,双手向空中一抛,红色碎片纷扬而下,落下宫墙,如散了一地的繁花。 洛轻恒还是不言,只是双拳越攥越紧。 君长流面上眼泪疾奔,扯下凤穿牡丹绣金凤袍,里头穿的是一身她早已准备好的禹国装束。 那件藕荷色绣满梨花的公主袍服,正是她第一次见洛轻恒之时所穿。 一旁小鬼夸赞道:“其实你这件道具准备得很花心思,无奈郎|心|如|铁,打动不了他。”说完稚嫩的脸上一副不甚唏嘘的样子。 小鬼跟君长流显然都明白,以洛轻恒的武功,要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易如反掌。 画面上君长流又泣道:“凡你之所赐,凤冠也好,凤袍也好。我已尽皆还予你。此刻,我身上一针一线皆是禹国的。我原是为了和亲嫁的你,不想如今仍是落得亡国的下场,既如此,我君长流只有一死谢罪于禹国臣民。”言罢,她一脸决然飞身纵下十丈宫墙。 滚动字幕再现:“免责声明:非故意偷工减料,或扭曲空间。为避免血腥暴力镜头,创建和谐的工作环境,阎王殿特此将冤魂第XXXXXXXXXXXXXXXXXXXXX号摔成肉饼状的画面剪辑掉了。” 镜头回放嘎然而止,黑屏。 过了几秒,屏幕再次亮起,记录的竟然是她死后至今所发生的事。 镜头里的洛轻恒见到已归为臣虏,一身缟素的君随波向他盈盈下拜,立刻惊为天人,当日便下旨立为新后。而顾轩因不堪忍受夺妻之恨,只身夜闯禁宫行刺,被乱箭射杀。 好一出狗血宫廷闹剧!君长流义愤填膺之下,差点没抄起小鬼桌上作为办公用品的裁纸刀向大屏幕掷过去。 幸亏小鬼从她狰狞的面目上猜出了她的意图,连忙提醒道:“蓄意破坏公物后果严重,会导致强制性重复前世的命运。” 君长流这才勉强恢复理智。 小鬼等她情绪平复后,才郑重其事道:“‘重生’这个项目目前仍然处于试运行阶段,上面很重视,为了保证重生的结果会有所不同,实现我们设立这个项目的初衷——创造无冤魂时代;也为了避免浪费阎王殿的有限资源,我们必须将每一个冤魂回顾前世之后的心得体会上报,经过批准和开会讨论,才能被通过,成为重生的试验对象。请你认真考虑后再填写表格。” 君长流几乎不假思索地大笔一挥,写下十二字隽言:“珍爱生命,远离渣男。贱者长存!” 于是,无悬念通过。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 标题取自辛弃疾的《行香子》 少日尝闻。 富不如贫。 贵不如,贱者长存。 由来至乐,总属闲人。 且饮瓢泉,弄秋水,看停云。 岁晚情亲。 老语弥真。 记前时,劝我殷勤。 都休殢酒,也莫论文。 把相牛经,种鱼法,教儿孙。 开篇设定:女主是古人,阎王殿是在现代的地下政府机构。于是有了以上这一幕。 原本首章应该是虐文体,但是恶搞猫猫一写就酱紫了,晕。另,某猫为了证明自己也会写渣男,开篇就祭出一个。 ☆、重生 君长流是被震天的哭声拉回神智的。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缟素。她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果然小了一圈。 面前的灵牌上写着“忠义贤皇后”五个大字。君长流立刻明白自己的重生生涯从母后殡天的那一日开始。 她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这位皇帝老爹在与母后有关的所有事宜上都表现得极不靠谱,唯独这个谥号定得还算差强人意。若说“忠义”,还有什么比救驾而亡更当得起这二字。 至于“贤”这个字大约是拿来凑数的,纵观禹国历代皇后,除了被废、被杀、被贬的那些,又有哪一个不“贤”。谥号越长越显得尊贵,大约不凑满三个字连庆帝都会觉得对自己的结发之妻兼救命恩人忒小气了些,龙脸上过不去。 君长流暗自品评了一番身后跪了一地奉旨哭灵的嫔妃。发现大部分是偶像派,因为年纪尚轻,表演不乏生涩之处。比如有些双肩虽抖得厉害,偶尔翘首扫向殿门的妙目却露出含情期盼之色。她们哪里知道,她的父皇因“伤心过度”而身体抱恙,自始自终都未曾在母后的灵堂露过面。 剩下的小半部分则是实力派。这些人往往占据一宫主位,不但斗争经验丰富,演技也十分到位,表情堪称细腻传神。尤其 分卷阅读4 脸上哭得梨花带雨,手上还能兼顾按摩跪得酸疼的双腿,实在令她自叹弗如。 极个别的学院派则因出身世家大族,目光到底长远些,此刻不但哭得情真意切,还不忘时时向她投递几个悲天悯人的眼神,好为日后申请领养她打下基础。 说来也怪,自君随波出生后,宫中竟然再无皇子皇女降生,并且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庆帝亡国自缢。她的皇帝老爹在女人堆里头醉生梦死了一辈子,子嗣却单薄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说他荒淫无度遭天谴吧,不知是否应了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临了反倒有了些帝王气节。死前还颁布了最后一道诏书,宣布与她脱离父女关系,理由是她犯了叛国罪,倒也不算冤枉了她。 再经历一回,君长流方能真正体会到母后临终前气若游丝对她说的那句“母后能为你做的只有那么多了”为何意。 当年十岁的君长流将母后替父皇挡剑的行为解释为情之所系魂之所钟,不惜以命相护。待她稍大些,真正识得情滋味之后,又理解为“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式的万念俱灰。再后来她被庆帝废物利用,打包送去玳国和亲,则以己度人地认为母后实在是位深明大义的皇后。庆帝作为丈夫,固然负她母后良多。但无论如何,他仍是一国之君,如不幸遇刺则会动摇国本,而自己的母后替他挡剑,摒除个人感情因素外,也算是为国捐躯。 如今方知,其实母后此举亦是为了她。 柳思萦以生命换得了君长流在宫中的一点微薄地位。如果当日柳思萦不去救驾,她迟早也会后位不保。与其被废冷宫,不如奋起一搏。可惜那一剑实在不巧,正中心窝,以至她当场亡故。庆帝就算再缺心眼,也不能废了护驾而死的发妻的元后名号,要不然日后还会有哪个傻子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是以自此柳思萦元后的身份绝无动摇之理。而君长流则成了宫里出身最尊贵的公主,便是君随波受尽宠爱,也越不过她去。这也是为何那些嫔妃明知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是只烫手山芋,也要抢到手的缘故。 只是有些事靠身份也无用,在宫中帝宠才是王道。君长流地位虽尊,却是个没封号的空架子,泥捏的菩萨,宫中诸人皆称呼她为大公主,性质就跟懒得翻字典的父母给儿子取名大毛一样。而君随波自一出生就被赐予封号“安平”,名字意为一生顺遂,封号取意安享太平,可见帝宠之深。 不过说起来安平公主的生母,如今的皇贵妃柳思岚出身却是要比元后柳思萦高的。同为柳家女儿,一嫡一庶,天壤之别。坏就坏在当年先帝爷立了如今的庆帝为东宫太子,又怕他压不住自己的旧部,便属意宰辅柳青纶为辅政大臣。为了拉拢柳家,柳家女儿自然成了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当年柳家的嫡女柳思岚年十三岁,尚需两年才及笄,柳家为了占住将来的后位,便生生拆散了柳思萦和顾涛这一对青梅竹马,将十七岁的柳思萦送入宫中做了太子妃。 如此倒行逆施到底埋下了祸根。待柳思岚成年后,柳家自然又生出拨乱反正的心思来,想让这一嫡一庶各归各位,让柳思萦把后位还给柳思岚。是以柳思萦有柳家这样背景雄厚的家族,实际上却比没有还命苦。酒是陈的香,情人却是新的好,更何况柳思岚正值青春年少,庆帝新鲜劲儿还没过,自然更偏着她些,对柳家的动作也就乐观其成。 原本在柳家和庆帝的通力合作下,两姐妹调换身份并不难,谁知顾涛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竟然在朝堂上公开力挺旧情人柳思萦。后来便逐渐有君长流其实不姓君的话传出来,庆帝深感绿云罩顶,暴怒之下,君长流母女在宫中日子越发艰难起来。谁知这时柳思萦又出绝招,绕过庆帝,自说自话就给君长流定了亲,定的正是顾涛的嫡子顾轩。如此一来,狠狠扇了散播流言的一干人等的耳光。庆帝虽不满柳思萦越权行事,但好歹正了帽子的颜色,偶尔也会赏给君长流一个笑脸。 不过儿时的君长流早已对皇帝老爹的阴晴不定留下了心理阴影,总觉得庆帝的笑属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着十分惊悚。是以父女两个的关系自那时候起便像同极的磁铁两端,怎么都亲不起来,遑论她长大以后了。 君长流此番重回儿时情境,心中感慨万千,自然另有一番触动。她的样子看在有心人眼中却成了不敬母后,面上毫无悲戚之色。而宫中几乎人人都是有心人,否则早就去别处投胎了。因此当晚大公主天性凉薄的话就已传遍宫中。所幸,再活一次,流言蜚语已然伤不到她分毫。 依照祖制规定的哭灵时辰一过,奉旨哭灵的各色人等立即作鸟兽散。偌大的“凤箫殿”一时间冷冷清清。本来么,对着死人奉承,在这跟红顶白的宫里头,完全属于浪费表情,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长了一颗“老心”的君长流见此情形并未像前世一样愤慨,而是对着柳思萦的灵柩行了个大礼,轻道:“母后,这一世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你的女儿一定会好好活下去。”言罢,她便从容向自己的寝殿走去。 前世的君长 分卷阅读5 流在母亲灵前守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直到哭晕过去。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因为年纪小,伤心过度体力不支,加上连日不进食导致的低血糖还有轻度脱水,紧接着她就感染了风寒。犹记那个夜晚凉意沁骨,一弯淡月高悬夜空,月光照进寝殿,似一地残雪般地冷。时已入秋,母后才走便已经茶凉,都没有一个宫人记得来给她添被,后来问了侍女墨兰才知道,病得这样厉害,她的父皇都未曾派太医来瞧过。也算她命不该绝,居然缠绵病榻数日便自行好转,只是日后却落下了秋日咳的毛病。 母后驾崩后被人漠视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年少的君长流都忍了过来,因为那时候她还有顾轩。那时的君长流比世间任何一个少女都盼望长大,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披上大红色的嫁衣,逃出皇宫这座牢笼,投入顾轩的怀抱。只是后来她连顾轩都失去了,那一刻她只觉得十丈红尘,任凭上天入地,再无她栖身之所。后来的后来,她终于踏出了这十丈宫门,却是远嫁敌国,嫁给她前世唯一的男人洛轻恒。而那个男人,铸就了她一生一世的伤痕,无可磨灭的痛楚。 君长流一路走一路在脑中回放着与这座宫殿有关的记忆片段。“凤箫殿”的乐声已经许久未起,就连那片碧色琉璃瓦都好似蒙上了一层灰,衬得整座宫殿异常沉闷。 君长流记得母后从来最珍爱顾涛给她的那管碧玉箫,常常睹物思人,以箫诉情。就连这座宫殿的名字也是当年庆帝对她还算宠爱的时候让她自己取的,其含义不言而喻。不过柳思萦是个异常果决的女人。当年庆帝不知从何得知这管碧玉箫的来处,前来兴师问罪,她为了让庆帝消除疑心,竟随手就将那管玉箫抛出殿外。五岁的君长流亲眼看着那一管碧绿沿着“凤箫殿”的汉白玉台阶,一级级滚落;听它轻脆了一路,终于跌成了一地残碎,寂静无声。待庆帝走后,她见到自己的母后背过身去,极力压抑着双肩耸动。只是那时,年幼的君长流不懂,原来自己的母后是不爱父皇的,母后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全她。 一回到寝宫,君长流便吩咐宫人端一碗人参鸡汤来。这一世,她当谨记,纵然这世上再也无人怜她惜她,她也要爱惜自己。 方在美人榻上靠了,就见她的贴身大侍女墨兰神色匆匆入得殿来,上前轻声耳语道:“公主,顾小公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轩第二渣即将出场。此文开篇渣男遍地,皇帝老爹也算一个。女主真是悲催到无以复加了。 ☆、与时俱进的品位 长流轻声道:“就说本宫睡了,让他回吧。” 墨兰听主子这般吩咐顿感诧异,见长流已经闭目不再理会,道了一声:“奴婢省得。”便敛首悄声退了出去。 君长流没有忘记,前世顾轩走后不过半个时辰,消息就被捅到了御前。可见她所处的时空其实挺先进的,算是人工信息时代。她那心血来潮管教女儿的皇帝老爹因此禁了她整整三个月的足。宫中更是流言四起,都说皇后尸骨未寒,她便私会情郎。其实两个半大的孩子能干什么,顾轩不过是安慰她几句罢了。 当时长流以不敬母后之罪被拘禁在偏殿。那儿远不及正殿日光充足,长日里汲了不少阴湿之气。时值秋日又无炭火供给,她小小年纪足不出户连太阳都晒不得,不知不觉便落下了体寒的毛病。每每发作也不会怎样,只是骨头从里到外都酸得荒,即便身穿狐裘怀抱手炉也煨不暖,大概正因为如此,她初嫁之时才会格外眷恋洛轻恒的体温。女人跟男人不同,往往身体屈从了,心也会跟着天塌地陷。何况那时她对世间情爱尚存痴念,便以为洛轻恒是一枚因她才燃烧的火种,最终能将她心里的潮气也一并拨除。直到后来长流才明白,洛轻恒确实是火,却志在席卷天下,而渺小如她眼中只见情爱方寸之地,却是扑火的那只呆头飞蛾。 凤箫宫才失了主人,不到半日便已做了人事调动,从前的宫人大都被分散调去了别处,且皆是诸如浣衣局等极不得意的地方。更有甚者,柳思萦跟前的几个得用之人,或多或少都碍过柳思岚的眼,轻飘飘“殉主”两个字就被断送了性命。 柳思岚如今统领六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长流一时奈何不得,只能暂避锋芒小心行事。所以她现在不能见顾轩,以免落人口实。 按说浴火重生才是摒弃过往的真正新生,可长流此番回到儿时不过平白捡了个从头再来的机会。她深知自己非但不能把千疮百孔的过去抛诸脑后,反而得重拾过往斑驳记忆,打起十二分精神同旧人旧事周旋到底。这其实是需要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的,毕竟一般来说只有M体质才会选择再经历一次刚刚惊醒的噩梦。 可是重生到过去是她自己的选择,只为了不甘心三个字。她不甘心一生所爱尽皆为他人所负,不甘心到头来自己落得个国破家亡身死宫门的下场,不甘心被别人掌控一生。所以,她回来了,回来直面自己曾经惨淡到一塌糊涂的人生。 想到此 分卷阅读6 处,长流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走到虚掩的殿门旁,透过朱红木门的缝隙向外看去。 顾轩此刻正站在殿外徘徊不去,脸上神情略显踌躇,显然对墨兰的回禀有些不知所措。也是,长流从前都是迫不及待命人将他迎进去的,何曾给他吃过闭门羹。是个人都会对自己的五星级待遇忽然被降到了无星级适应不良的。何况顾小公子还不知道自己这位曾经的VIP已经被君长流果断拉进了黑名单。 望着生命中的第一任“不堪回首”,长流不禁有些唏嘘感叹。 此时的顾轩才十二岁,却俨然已是一个翩翩少年郎。顾家满门英武,顾轩也不例外。只是他较之其父又多了几分俊逸儒雅。眼前之人一身缟素,立在汉白玉长阶上,身姿如同和煦春风中抽长的柳条,带着一股融融秀挺的英气。 此番再世为人重见顾轩,君长流暗忖自己上辈子的品位还是不错的。无奈她的心境就像被射了十七八个洞的箭靶,再也hold不住了。试问怪阿姨看小正太,就算不顾形象流些口水,还能真下得去口么?她又不是心理变态。 用文艺一点的话说,就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如此甚好,旧情复燃什么的,除非嫌命太长才会引火自焚。 顾轩对墨兰道:“那就劳烦代为转告公主,请她务必节哀保重。”说罢转身去了。 长流默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回想起从前的今天。 那一日她哭灵到几近昏厥。因皇后灵堂非奉旨哭灵不能入,顾轩不在其列,是以当日墨兰前来通禀之时她不能即刻去偏殿见顾轩。 待到黄昏时分,长流才在在众人散去之后兴冲冲地去见他。她本就因为哀思过度大大耗去了心神,又一整日滴水未进,体虚到走路仿佛都要飘起来。犹记当日如血的一轮残阳悬在远处的宫墙上,她提起素白的裙裾一路向着黄昏的绝唱之处飞奔,只因为心中记挂着顾轩在等她。 他确实是在等她,不过不是一个人。一个比长流略显稚气些的小女孩掌中托着一只鸟,对着因受伤而羽毛沾染了血迹的鸟头轻轻吹着气,粉扑扑的脸上带着无比怜惜的神色。 这只鸟上体黑色,泛着辉蓝色光泽,下|体为棕白色,带着深凹形长尾,腰间栗黄色的一圈看起来像金玉束带。 长流知道这是金腰燕。时值深秋,如果这只鸟不能赶在入冬以前把伤养好的话,就不能跟着鸟群一起南飞,多半熬不过慕云滴水成冰的冬季。 只见随波仰起巴掌大的小脸,软语求道:“轩哥哥就把你家特制的紫玉膏拿出来给小燕子治伤吧。求求你了。”话音刚落,她大大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水汽,仿佛只要顾轩说一个不字,就要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泄下来。 顾家的紫玉膏是治外伤的奇药,用的是顾家祖传的秘方。因取材艰难,工序又极复杂,是以成药极少。一般只有顾家嫡系子弟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才有资格使用,等闲人不要说用来治伤,就是见也难得一见的。 这是在十万火急之时用来救命的药,随波却如此胡闹。宫中哪种伤药用不得,偏偏要紫玉膏,长流刚想上前劝说,却只听顾轩道了一声:“好”。他的语气轻柔地像春日里卷起飞絮的暖风,是长流从未听过的。 她猛然收住已经迈出去的步子,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藏身到朱漆廊柱的后头。 顾轩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盒,用指尖刮了一层深紫色的膏药给金腰燕的伤口抹上。确是紫玉膏无疑。随波眼睛里的潮水落下去,刹那间笑颜如花。 夕阳的光芒撒在两人的身上,将他们的轮廓都染上了一层淡金色。 长流顿觉一阵脱力,脚下如同踩着棉絮一般,心中升起一种无可压抑的荒谬感。她很想笑,嘴角却似挂了一层霜,牵都牵不动。记得那天她也是像今日这般朝着顾轩飞奔,却一个不留意踩空了一级台阶。这一跤委实跌得挺重,膝盖都擦破了,渗出的血将贴身绸衣染湿了紧紧粘在皮肤上,又痛又痒。当时顾轩怪她不小心,背着她回了寝宫。长流还是第一次靠他这么近,近得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那时长流压根没想到什么膏,只觉得这一跤跌得正是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顾轩也自始自终未曾提及紫玉膏半个字。 后来她自然没有现身,而是沿着长长的宫廊默默走了回去。一路上她反复说服自己,燕子没有药也许会死,而她的膝盖即使留下了疤痕到底算不得生死攸关的大事。顾轩还是找了来,因恐宫门落锁未敢久留,只叫她保重身体。 再后长流来年岁渐长,这一幕也就逐渐淡忘了,不想却在重生后与顾轩的首次重逢中想起来。 原来往事尽皆历历在目。 长流暗自叹了一口气,承认在自己的未婚夫眼中恐怕还及不上别人手上的一只鸟,是需要勇气的。其实当日她看到这一幕就该警醒。可见有些事早已埋下隐患的种子,若非她一味自 分卷阅读7 欺,又何至于一叶障目呢?即便十二岁的顾轩对八岁的君随波并无男女之情,起码待她自有一份不寻常的怜惜眷宠。 长流心道:早该明白,不是我的,怎么都留不住。那什么膏,本宫无福消受。往后只要走得稳,别再摔倒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完。求留言。 因为挖坑时间太久,什么月榜季榜都上不去了,所以请各位多留言吧。猫猫填坑的动力一直来自于各位的支持。 ☆、便宜后娘 长流饮下参汤,命宫人点灯传膳。 因皇后驾崩,庆帝下令茹素十日以寄哀思。 长流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也知道十岁的孩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饮食很该讲究些。夹了一块“银丝金卷”,金灿灿的千层饼里头夹着细白的豆芽,口感倒也爽脆。又吃了两块槐花酥,她忽然放下银筷叹了口气。 三日之后庆帝就会宣召她,询问愿不愿意养在柳思岚身边。前世的时候她年岁尚幼,为争一时之气便一口回绝了,柳思岚自然顺坡下驴不再提及此事。长流小小年纪,硬气是硬气了一回,但自此以后在宫中便越发势单力薄,无人照拂。按理说柳思岚是她的小姨,又是继皇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正因为如此,为服众立威也好,为贤德美名也好,于情于理柳思岚都不能不摆个姿态出来,主动向庆帝请求抚养长流。 长流若是答应,则必然要与柳思岚这位“新母后”同住。在她心里,母后始终只有一个,自是万万不愿意的。但倘若不答应,凭着柳思岚如今在宫中的地位,别的嫔妃就是原本想抚养她,也不敢再起心思。 宫中如今只有她跟随波两位皇女。何况长流是元后所出,有资格抚养她的必然要占一宫主位。而这些人虽然娘家无不显赫,但敢与柳家叫板的却只有左相楼家。禹国以右为尊,是以虽然同朝为相,右相柳青纶还是隐隐高出左相楼凤棠一头的。这两股势力在朝堂上前者代表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而科举出身的新晋官吏则多以后者马首是瞻。 左相楼凤棠的妹妹楼书倚位列贵妃,如今正是宫中除柳思岚以外品阶最高的嫔妃。长流得不到柳家的支持,却也不能公然站到柳家的对立面去。她思前想后,都得不出一个稳妥的法子。不过论起前世,楼书倚倒是向她抛过橄榄枝的,但因为当时她刚刚丧母,心理上很难接受叫另一个女人母亲,所以并未思虑太多便回绝了。这点也令长流百思不得其解。一般来说想抚养她的都是年纪大了色衰爱弛的嫔妃,这些人自知靠承宠诞下子嗣的机会渺茫,或为排解深宫寂寞或为给自己将来寻一个保障,才会起了心思。但楼书倚年方十八,进宫不过才两年,庆帝对她也算得上宠幸有佳,她图的却是什么?长流知晓自己根本不得庆帝喜欢,抚养她要冒着失去帝宠的危险。别的不论,若是庆帝不想看见她这个女儿,便很有可能不再踏足她所在的某一宫。若说别人,指望母凭子贵,靠抚养元后的嫡女升一升位分,也合情合理。可是楼书倚已经位列贵妃,再往上也不过是皇贵妃,除了仪仗更华丽些,根本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何况纵观禹国历代后宫,有皇贵妃封号的不过渺渺数人。一般是在皇后不得皇上心意,又一时废不得的情况下才会册封,柳思萦和柳思岚的情况就是如此。所以即便楼书倚抚养了长流,在位分上再进一步的可能性并不大。倘若单单为了下柳家的面子也说不过去。 长流从小在宫中长大,去了玳国又是皇后,宫中的云谲波诡她看了一辈子。饶是如此,但她还真猜不透楼家此举意欲何为。 一旁墨兰见长流对着一桌菜肴却食不下咽,便轻声劝慰道:“公主,您多少用一些。”一顿,她轻声道:“奴婢知道如今的情势,咱们宫里的用度都大不如前,可您就是心里不痛快,也得顾惜着自己。” 长流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轻声问:“怎么了,可是有事瞒着本宫?” “回禀公主,按照份例,公主您的晚膳应该是十八道。如今却……皇后才去,就这么着,往后可如何得了。”说到此处,墨兰的声音已经隐隐带泣。 长流扫了一眼面前的菜肴,一共十二道。她刚转生回来,于这些琐事并不太记得,又因为方才思虑过重,若不是墨兰提及,她根本不会注意这些。 长流不以为意地轻声道:“就是因为母后去了,本宫自当节俭些为她祈福。何况这些也尽够了,并无不妥。”说罢不紧不慢夹起素三丝吃了一口。心中却是好一阵冷笑:我当柳思岚为何起了善心,独独留着一个用惯的墨兰不调走呢。原是为了这个。墨兰是母后亲自给我选的人,平日里说话做事是最妥帖的,绝不会露出藏不住心思的表情。前世她应该也说过这话,明着暗着说柳思岚苛待了我,好让我在父皇问起想不想被柳思岚抚养的时候一口回绝,方能顺了柳思岚的意。刚才顾轩求见,她明明可以直接把人带到不起眼的地方再来通禀,却偏偏把他撂在正殿 分卷阅读8 外头扎眼。好个忠心耿耿的奴婢。我上一世年岁太小,竟是未曾留心,现在看来,怕是好些事也坏在她身上。 如今连自己的贴身宫人都不能信,可真是四面楚歌。不过长流知道眼下还不到拔去这颗钉子的时候,先想好如何应对三日后的宣召才是正经。到了这一步,找个便宜后娘势在必行,这不是是非题,而是选择题。在宫里,没有大树乘凉,只能日晒雨淋自生自灭。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退一万步来说她要是真的顺势答应了柳思岚,反倒将了对方一军。且等着楼书倚的橄榄枝递过来再说吧。 次日,长流仍旧与众嫔妃一道奉旨哭灵,庆帝与柳思岚照例因为悲伤过度而卧病在床。长流不免暗自寻思着莫非这两位卧的是同一张床,否则怎么单单父皇身边的大内总管高胜一人来报呢。 时辰一到,众人照旧散去,长流仍如前世般跪着不动。少顷,待脚步声退了个干净,长流方转身回望,果然看到楼书倚带着两个贴身侍女上前。 “公主还请节哀。” 楼书倚细长的杏眼微红,目光却透出温和的善意,语气也颇为恳切。她素面素服的样子倒让长流想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这一句。楼家世代书香,楼书倚人如其名,动静之间犹如手执书卷,斜倚楼台,道不尽的娴雅清逸。 “有劳娘娘记挂。”长流连忙回礼。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公主可否带我去‘露园’走走。那里有几株腊梅还是从前与皇后娘娘一同植的。” “娘娘有心了,请。”长流暗自好笑,什么一同植的,说得好像有多深厚的情谊一般。不过是宫中例行的赏花宴,让专职花木上的人栽种好了,再由众嫔妃执玉壶浇上两滴水,权作锦上添花。 几人穿过长廊,一时寂寂。只有瑟瑟秋风将一路上白色的宫灯吹得风雨飘摇。 “露园”这名字还是长流取的。只因此处植着一片湘妃竹,夏日里每每晨起,葱绿的细叶尖上总挂着露水晶莹。只是深秋之时未免显得萧条了些。不过楼书倚方才提到的几株腊梅倒是有数点荧黄玉珠一般开在枝头,便是离得稍远,清淡一脉冷香亦隐隐可寻。看来今年入冬较早。 “公主这两日可安好?如今‘凤箫’宫里的宫人少了一半,公主若是觉得寂寞,大可迁入‘碧横’宫与我作伴。” 长流闻言道:“多谢娘娘记挂。”接着又踌躇道:“娘娘美意,长流感激不尽。只是此事怕要经过父皇首肯才行。”方才楼书倚一个“迁”字可是大有讲究的,若只是小住几日叫她常来常往便是。 楼书倚展眉一笑:“你父皇那里由我来想法子,实在不能通融,还有太后不是。” 楼家与太后渊源颇深。传言当年太后只是楼家远房表亲,父母双亡后才入帝都投奔,不想从此因缘际会青云直上,对楼家自然感激在心。只是当今并非太后亲子,楼家也非太后本家,所以受的照拂有限。但饶是如此,楼凤棠不到而立之年已跃居相位,未尝没有这一层因果在里头。 长流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楼书倚已知她心意,笑道:“如此甚好。这几日我便会吩咐宫人整理洒扫,公主只要静候旨意便可。” 长流谢过,将她亲送至宫门外才独自折返。方才她虽然随意找了个由头将墨兰支开,但今日她与楼书倚一道游园之事断然不会逃过宫中之人的眼睛。不过,楼书倚既然未曾回避众人的目光,想来对此事起码有七分把握,长流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长流虽然仍旧看不透楼家为何走这一步,但也不怕楼书倚对她不利。她的玉碟不会改,仍在母后名下,且一旦由楼书倚抚养,她二人便共生共荣,同损同折。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完 于是女主果断抱了大腿。 这文人物多而繁杂,要细细铺陈雕琢,所以写不快。不过既然猫猫开始填坑就会尽力而为。不知道有没有童鞋猜到文章的走向其实是跟书名相反的?嘻嘻。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范仲淹《岳阳楼记》 ☆、招财进宝 长流跪在三重宝帘外低眉敛目地等着庆帝开口。事情好像跟前世稍稍有了些不同,直到她的母后过完了头七,长流才受到庆帝的召见。 “朕听太后讲你同静贵妃甚为投缘?”“静”是楼书倚的封号。庆帝这一句漫不经心里头带着点不耐,让长流觉得自己就是那不受待见的讨债鬼之流,早打发了省心。 “禀父皇,是。静母妃前几日还同儿臣聊了些母后生前之事。”心道:楼书倚果然找了太后帮衬。 “也罢。虽然论起亲疏来你与思岚更近些,但她日后要统领后宫,且还有你皇妹要照顾。朕便准了静贵妃所奏。” “儿臣谢父皇。” 分卷阅读9 “你退下吧。” 庆帝话音刚落,长流眼角的余光便瞥见水晶帘后头明黄色的一片衣角飘过,登时松了一口气。 出了“清风阁”再去“明月宫”,倒也顺溜。 进去的时候太后午睡刚醒,正在重整妆容。 前世印象中太后对她跟随波倒也一视同仁,都不冷不热的。不过想想也对,她二人虽是名义上的孙子辈,与太后在血缘上却八竿子也打不着。 按说太后与皇帝老爹没血缘关系吧,两人习惯倒是一模一样,都爱躲在帘子后头见人。不过这一回只隔了一道玉珠帘,那雾里看花的雾倒是淡了些。 “你这孩子,不叫你起来就一直跪着。快起来吧。” “谢太后。”长流起来的时候不禁一边暗想太后不愧是宫里大神级别的人物,开口第一句就是神逻辑,一边暗自庆幸这宫里压在她头上的大神只有三个,不然她这小膝盖还真得跪出毛病来。 太后挡下了一旁黄嬷嬷要替她插上玉凤的手,再照了两眼铜镜,慢悠悠地道:“哀家看你身边也没什么得用的人,就给你几个使唤吧。” “谢太后。”不愧是神级人物,不必回头就能看见。 长流来的时候轻车简从,回的时候后头却跟了一大串。 一路招摇着回到了凤萧宫,她才发现自己这块冷冷清清的地头今日热闹非凡。 殿外齐刷刷站了两排宫女,各自由掌事姑姑领着。 长流定睛一看,乖乖,这两个掌事姑姑的来头都不小。何嬷嬷是柳思岚的陪嫁嬷嬷,齐嬷嬷则是楼书倚的奶娘。两人一左一右,似门神一般戳在殿前。 齐嬷嬷看到长流,一张橘皮脸即刻开成了向日葵,恭恭敬敬行了礼:“给公主请安。老奴奉贵妃娘娘的命,带这些人来替公主做些杂务。” “嬷嬷客气了。”长流忙将她迎进去。心道:果然,太后送人楼书倚那边早就得了消息,现下楼书倚自己送来的只说是粗使。她做事倒是周到。 “何嬷嬷也请进吧。” 何嬷嬷原想狐假虎威端着些架子,但长流根本不看她第二眼,已经率先跨入殿中,她也只好怏怏跟上。 何嬷嬷不等长流发问,先清了清嗓子,道:“娘娘得知公主这里宫人不太凑手,特地派奴婢送了来。都是娘娘亲自调|教过的,公主大可放心使唤。” 长流微微一笑,道:“劳烦何嬷嬷替本宫多谢娘娘美意。只是本宫身边原就有几个人,加上方才太后赏的,眼看着已经违制了。这当如何是好?”虽说柳思岚正位中宫已然铁板钉钉,但因为先皇后刚去,册封和祭告仪式尚要拖一些时日,所以何嬷嬷只能含混着称自己主子为娘娘。 按规矩,嫡公主可以有两名内侍,四名大侍女,十二名普通侍女近身服侍。太后这随便一赏,十八个人站成一排,凑成四桌麻将还剩俩候补,已经没别人什么事了。 何嬷嬷脸色一僵,心知这批人是送不出去了,连茶也不吃,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长流摸出一个荷包,示意墨兰交给齐嬷嬷,道:“嬷嬷吃杯茶再走吧。” 齐嬷嬷接过冰丝绣彩珠荷包,揣入怀中的一瞬间捏了捏,眨眼间又由向日葵笑成了一朵迎春花:“谢公主赏赐。过两日公主迁宫,老奴泼水煮茶相候。现下娘娘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就不叨扰了。” 待齐嬷嬷告退,墨兰大约是有了危机意识,端茶递水好不殷勤。本来么,太后赏的人自然是要尊贵些的,她虽先来,此刻反倒要靠后了。 长流目光向两个内侍扫过去:“你们叫什么名字?都抬起头来答话。”宫中规矩,答主子的话必要低沉了眉目以示恭敬。只是长流第一次见他们,想认个明白。 待其中一个身量颇高的少年微抬了下巴,长流心中蓦然一惊。 他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穿了一件浆洗得十分洁净的半旧布袍,红唇素容,眉间却似凝了一团化不掉的冰雪。整个人立在青灰色的地砖上,竟有一股萧肃气韵。那一双眼睛更是生错了主人,满目清华,好似浮着天边流云。 这样一个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还不忘拽下一旁明显在发愣,脸长得有点像元宝的同伴:“掌事公公说小的从前的名字不能再用,得等宫里头的主子赐名。”他的声音如同身姿一般,略显轻薄,却并不尖细,反透着一种异样的明澈。 “你从前跟的哪位主子?”长流明白他说的掌事公公应该是宫里头最大的人贩子,专管新进宫人的雷公公。 “小的运气好,一进宫就跟了公主。他也是一样的。” 长流不禁有些疑惑。这宫里的内侍多半从小就进来了,半道上练“葵花宝典”的却是极少。他旁边那个 分卷阅读10 元宝还好说,不过十来岁。他却俨然已经是一个少年人了,何况还生得这般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而卖身为奴的。不过听他说话倒也恭顺讨喜。 “那你们就叫招财、进宝吧。” “谢公主赐名。”招财从容磕下头去谢恩,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完全是被进宝连累的。其余的宫人想笑又不敢笑,一则怕引火上身,二则不敢在主子面前放肆。不过均想:这位主子到底年少,便是金枝玉叶也免不了小孩心性。 长流再向紧挨着他俩的四名宫女看去,模样确实比排在后头的齐整些,明白这是太后给她安排的贴身大侍女。就是不知道这十八个人煮成的一锅夹生饭里头,哪些有那份体面得过太后的赏识。 “你们呢,之前可跟过谁?”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人。 那四人果然乖觉得很,一一出列,却只由领头的一个圆脸宫女答话:“禀公主,奴婢四人原就在太后跟前当差。奴婢叫和风,她们几个叫细雨、银霜、绛雪。” 长流心道:太后取名倒也有趣。寻常人不过用春夏秋冬四个字,太后取风霜雨雪,却又偏偏是和风细雨。只是不知霜雪取意为何,是志怀霜雪还是欺霜塞雪。 “本宫这里原也没什么事,你们自己挑擅长的做就是了。” “是。” 剩下的那些人长流暂时未及一一辨认,反正来日方长。 长流在榻上坐了,示意招财烹茶。 招财在铜盆前以手过水,擦干后取出新贡的云雾茶置入碗状的双层茶洗中,又取过一旁红泥小炉上半沸的玉泉水往茶洗中浇淋去尘,再以银筷夹去老梗,待茶洗中的水透过上层小孔滤至下层才将涤后色泽翠绿,香如幽兰的茶叶移入青花盏,以沸水冲之。 一时之间,清冽盈室。 想不到他这名新进职员,一整套烹茶的动作却如同行云流水般优雅娴熟。 长流命众人散去,只留和风在一旁随侍,自取了一本讲禹国各地风物的杂记来看。读书品茗,倒也难得闲散风雅了一回。 傍晚时分,长流放下书册:“本宫出去走走,片刻即回。不必跟着。” 和风久在太后跟前,虽不曾近身服侍,但每日耳濡目染却也将黄嬷嬷的贴心学会了三分,忙命宫人掌灯,又取了一件对襟直领的滚银边披风来,服侍长流穿上。 长流独自步下玉阶,任凭长风拂开襦裙的裙褶。 她一直走到凤箫宫的宫门处才停下,转身面对着漫天云霞映照下的恢宏楼宇,整个人浸润在夕阳的彤光之中,眼中映着暮色沉沉。这里有她前世年少短暂的欢乐无忧,亦见证过她出嫁前冷宫般寂静无声的岁月,更埋葬着母后一生的无可奈何。如今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招财站在正殿朱漆木门后的阴影里,逆光看着远处那抹立在斜阳淡金之中的玲珑身影,仿若冰雪,须臾之间便要化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完。之前内容改写过了。 招财的自称,长流的取名,柳思岚送人都是各有各的心思。 “填这个坑完全是因为各位的不离不弃和隔了这么久还有的强烈怨念。”这话不是说猫猫填坑勉强,只是说明某无良猫偶尔也会良心觉醒的。所以催更怨念什么的,还是有用的……再次汗颜地爬走~ 这是个长篇,各位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僧多粥少 长流奉旨迁宫的那日却是难得的秋高气爽,一扫连日阴霾。因昨夜刚下过雨,天空是一片荡涤过的澄澈碧蓝。当然她也知道皇帝老爹不可能因为她要挪个地界就小题大做去钦天监算卦,不过还是把天公作美看作了时来运转的征兆。 一大早,长流理所当然地做了甩手公主,只管在一旁看着众人打点。凤箫宫中的好物件早被洗劫一空。大部分被柳思岚以守孝逾制为由入库封存,余下的零散小物则被调往别处忧心前景的宫人冒险顺走。长流只来得及藏了些母后生前常用的物件,那日给出去的夜明珠就是其中之一。是以若认真论起来,她堂堂一个公主的家当实在寒碜得紧,统共装不满两车。这一去倒像是打秋风的,不过她仗着人小皮厚,只作不知。 “碧横宫”外建绿瓦重檐,内饰天光彩绘。远观似碧龙踏浪,近看如长桥卧波。晨雾缥缈之时则另有一番峡云深翠,瑰丽庄严。 长流下辇时看到楼书倚率众侯在朱漆点金的宫门口,快步上前就是一个大礼。 楼书倚倒也不推辞,大方受了才扶起长流迎入殿中。 齐嬷嬷待两位主子坐了,即刻上茶。长流对她甜甜一笑。齐嬷嬷素来稳健的手轻轻一滑,便又将掌中放着杏仁果脯的芭蕉叶水晶碟向长流推近了寸许。 “我这里暂时没有别的 分卷阅读11 姐妹,公主初来也不必拘束。一会儿等他们收拾好了我再亲自带你去看。”“碧横宫”如今只住了楼书倚一个嫔妃,这独占一宫的架势,除了皇后以外在整个宫里头都是独一份,就凭这也没人敢将她这个贵妃小瞧了去。 “有劳了。唤我长流便好。” “你这孩子倒会讨人喜欢。” 二人随意说笑了一回。一盏茶还未尽,和风便过来禀告屋子已经收拾妥当。说是收拾,其实只是将长流带来的东西归置一番,费不了多少功夫。 原来楼书倚将正殿辟了一半出来给长流作寝宫。其内摆设清雅富丽,一应俱全。书房与寝室相连,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只存放着各类干果蜜饯的琉璃八宝盒,一把双面绣檀木宫扇。 长流明了,既然要抱大腿就不能嫌姿势难看,所以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何况是真的无可挑剔。 次日,长流随楼书倚一同到柳思岚跟前应卯。 磕了头,长流下定决心只管把自己当成蹲在花梨木椅子上的一颗土豆,不说话不挪地儿。嫔妃之间的眉眼官司,她也只作木纳,连热闹也瞧不分明。一个土豆知道什么呀,连一亩三分地都烦恼不着。 只不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句话在宫里那是行不通的。冷不防噼啪一个火星已经沾上了身。 不知是谁先提的子嗣二字,可戳到了在座所有人的痛脚。就连柳思岚想起这事都免不了郁结于心。 “贵妃娘娘可就好了,平白得了公主这么大的女儿。”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这下子可是油锅里头溅了水,炸开了。有酸有讽,有羡有妒,百味齐聚。柳思岚高坐上首,含笑看着众人议论纷纷。 “不过是皇上体恤信任,让本宫帮着照看大公主罢了。”楼书倚轻轻吹了吹面前杯盏里浮着的黄绿色茶梗,只待这个话题悠悠沉下去,不再开口。楼家世代清贵,楼书倚又有嫡亲哥哥坐镇朝堂,众人原也不敢得罪她,只待她抚养长流邀宠不成反受冷落,看够了笑话方能痛快。 长流不禁哀叹,这都是僧多粥少闹的。那么多女人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算计一个男人身上,能不出事么?她的皇帝老爹便是那群狼环伺中的唐僧,一众妖精天天虎视眈眈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要说皇上对安平公主可真是疼到了心坎里。”所谓捧高踩低,踩不着总捧得起。 “过几日就是安平公主的寿辰了,不知是怎么个章程?”皇后驾崩,按祖制宫中须禁歌舞酒宴三月。 “皇上说了,这次宴席就摆在本宫这里,也就图个热闹。”柳思岚语气淡淡,听不出是得意还是不满。往年随波生日都在乾坤殿设宴。要说乾坤殿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一般只有外邦有重要使臣出访禹国,才会在乾坤殿设宴以示睦邻友好。 “那臣妾回去可得好好准备寿礼了。” 众人言笑晏晏直聊了一个多时辰方散。长流这颗土豆早就蹲得腿脚僵硬心思麻痹。曾几何时,她也在玳国的凤栖宫中高坐上首不动如山,俯看姹紫嫣红。原来心境变了,连肢体感受也会变。 方才众人七嘴八舌之际,长流自然也想到了乾坤殿。 君长流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那年与洛轻恒在乾坤殿初见。他似一道天光冉冉照进秋色连波的水中,也照进了她心里。 只是这一世再不能了,还有七年的时间,她必须早做准备,以期扭转乾坤。 从皇后那里散会出来,长流草草用过午膳便赶去“陶然阁”上学。 长流觉得这地方的名字取得十分具有欺骗性。陶然本为闲适欢乐之意,陶然阁却是历代皇子上学的地方。门口竖着两块石碑,右书“教者天子,不教者天子,君君臣臣乎!”左刻“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为师之道乎!” 相传太祖皇帝是铁匠出身,因为自己文化层次不高,自然也就不够尊师重道。一次他经过陶然阁,却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被罚跪,当即教训楼太傅:我的儿子读不读书都照样做皇帝,你怎么能骨头这么轻叫他罚跪。谁知这位楼太傅却是个牛人,当即答道:皇子虽然读不读书都可做皇帝,但书读得好的,就有可能成唐尧与虞舜这样的圣主,不读书的,则有可能成为夏桀与商纣这样的无道昏君,所以责罚太子是在尽自己的为师之道。太祖说不过楼太傅,只能认栽,叫自己的儿子继续跪着。而传说中这位敢跟太祖爷单挑的最佳辩手楼太傅正是楼凤棠的老祖宗。可见楼家隔了这么多代还能出楼凤棠这样权倾朝野的人物,实在是有家学渊源。 因为庆帝无子,讲经史子集的老师们就开始长期旷课躲懒。如今讲课的却是一位女先生。 说是上学,不过听些《女诫》之类的老生常谈。 说来也颇为可笑,一直到长流九岁,庆帝也压根没想起来要让她 分卷阅读12 读书明理这回事,反倒是随波在七岁生日宴上说要上学,长流才搭上了顺风车。庆帝的原话是:“安平一人上学恐不得趣,与长流结伴为好。”敢情她就是一陪读的。所幸,柳思萦早年已经开始教导长流读书识字,于诗词歌赋均有涉猎,否则堂堂一国公主到了九岁还是文盲,岂不贻笑大方。 长流坐在明晃晃的课堂里,觉得自己这买一送一后面那个“一”当得还算愉快。不知是不是柳思岚特意吩咐过,反正女先生从不向她提问,完全是放牛吃草的架势,却对随波督管甚严。 随波仰起粉嫩小脸,不解道:“‘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本宫出生时也是如此么?” 女先生嘴角抽了抽,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自是与民间不同。” 班昭所书《女诫》又称《七戒》,包括: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章。本来只是班家私用教材,结果被京城世家争相传抄,不久之后便风靡全国,乃至流传后世。 随波问的乃是“卑弱”篇中的第一句。班昭引用《诗经 小雅》中的说法:“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 就是说生儿子,便当作宝贝疙瘩,放在床上,给他穿上好衣裳,手里拿块玉玩玩;倘若生女儿,那就对不起了,只能抛在地上,丢给她一块纺砖。 凭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到了《女诫》里是不配拿玉的。更不用提后面那些以夫为天、逆来顺受、从一而终的废话。班昭你好歹也是个女文学家、历史学家、兼政治家吧。接替你哥班固撰写《汉书》,独立完成第六志、第七表的是你吧?能让大学者马融在东观藏书阁外心甘情愿地跪着,只为了聆听教导的人是你吧?邓太后以女主执政,以师傅之尊参予朝廷机要的人是你吧?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位才女,写出了一篇《女诫》,到底闹哪样啊!?你写了就写了吧,让别人抄来抄去算怎么回事啊,那时候又不会有人付你版税,发行量那么大,一版再版到底为毛线啊?掀桌! 长流前世读这些只觉得天经地义。如今再看,只想站到整个皇宫的最高处放声大喊一句:“你哥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完 前一章关于招财的人设改了。 猫无论写什么,下笔的时候还好,可是写完再回头看,却总是想笔名自杀。 没留言,写文木有激情啊。 ☆、贺寿 随波寿辰那日,长流以还未除服,恐冲撞了为由,向庆帝告假。请假条却被柳思岚给挡了回来,理由是集体活动,重在参与。 于是长流在当日换上了一身浅绿色的宫衫,随楼书倚一同前去充当临时演员。 虽则长流已经迁出了凤箫宫,柳思岚正位中宫之后却并不打算搬进去,而是另行择了一块地修建宫室。新宫就在原先的“梨花海”。 “梨花海”顾名思义,种有梨花万树,花开似海。彼时柳思萦刚刚入宫,得了帝王宠爱,不过说了一句“平生最喜梨花”,一夜之间,“福海”前便种满了梨花,素雪一般漫到天边去。如今柳思岚同样得了帝宠,一夜之间,万树梨花被连根拔起,其上堆沙垒石,不日便会砌成巍巍宫阙。 长流看着不远处沙石飞扬,不禁暗叹:帝王之爱如同幻海浮沙,或可得一时之宠,却不可享一世之情。 她记得小时候曾经见过母后以“梨花海”为景画的一幅画。如镜般的水面映照出大片大片似云朵一般的梨花,上面题了一首七律: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那时长流才五岁,尚不解诗中深意。如今想来这鱼书难寄之人便是顾涛,隔绝二人的不是山长水阔,而是似海宫门。“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一句写的并不是一望无际的“福海”,而是柳思萦未嫁之时在家中的院落和池塘。一别经年,当年柳思萦题诗之时,二人已各有儿女,现如今更是天人永隔。怪不得她画的是水中花海,想来这段情便是应了那四个字——“镜花水月”。 如此这般一路胡思乱想,很快便到了柳思岚现居的“栖霞宫”。 “栖霞宫”朱门红墙斗拱巍峨,远远看去如同栖息人间的一道万丈霞光。 时值深秋,虽时刻有宫人清扫,通往正殿的百级汉白玉台阶上亦不免落了几枚红叶。每每风过,便有跟长流巴掌差不多大小的几脉素红打着旋飘下来,将其上的一层清霜染到衣襟上,凉意沁怀。 长流跟楼书倚的品级均高过前来贺寿的后宫众嫔妃和外命妇,是以二人拾级而上,一众女子尽皆避让缓行。 入得正殿,里头已然云鬓齐聚。 分卷阅读13 一干嫔妃借着此番机会尽皆脱去素服重着华裳。鸟兽花枝形状的各色步摇,晶莹辉耀簪于发上,直晃得长流眼疼。 长流的原计划是当一块称职的布景板,把存在感降到最低。谁知天不遂人愿,该逃的该避的跟前世一样,都逃不开也避不过。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刚才跨过门槛的方式不对,难道应该先抬左腿?不然以她最近深居简出的低出镜率,一出场绝对不该有现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待遇。好几个嫔妃的动作都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先向长流瞥一眼,再挪开视线微微一笑,末了还用宫扇欲盖弥彰地挡一挡下颌。长流深知,这种笑法除了具有宫廷特色的风情万种之外,还代表有好戏可看。 柳思岚正亲热地拉着一个身着金绣云肩大杂花霞帔,金珠翠妆饰,相貌端丽的妇人说话,仿佛并未看到长流与楼书倚二人欲上前行礼。 又说了两句,柳思岚才转过头笑道:“这可真是巧了。你不必退,受她一礼也是应当的。”按品级,长流尚且排在楼书倚之前,自然第一个上前,这个“她”是谁,不言自明。 孟颜秋却道:“娘娘说笑了,臣妾领受不起。”她边说边站起来退于一旁。 长流向柳思岚行了礼,却感到芒刺在背。方才这二人一来一回轻飘飘两句话就将什么都说尽了。长流与顾轩有婚约在身,即便她贵为公主,将来也必然要敬孟颜秋一杯媳妇茶。但那是将来的事,万万没有此刻便由长流向孟颜秋行礼的道理。柳思岚这么说只怕是在试探孟颜秋对这桩婚事的态度。而孟颜秋更是一语双关,表面上说此举于礼不合,实则态度已然十分明确。 对情人的女儿那叫爱屋及乌,对情敌的女儿那叫新仇旧恨。于顾涛而言,长流是柳思萦的女儿,配给自己的儿子未尝没有了却一桩遗憾的心思。说不得看到长流还会回忆一下自己的青葱岁月,感慨万千一番。于他的夫人孟颜秋,长流自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当妈的勾引了自己丈夫还不够,女儿也要来插一脚,拐带自己的儿子。何况柳思萦已然香消玉殒,成了永远的明月光、朱砂痣,孟颜秋这粒沾了蚊子血的白米饭,看见长流难免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正是婆媳相见,分外眼红。 柳思岚头上的龙凤珠翠冠颤了颤,显然对试探的结果很满意,对起身的长流亦难得地和颜悦色起来。 楼书倚上前恭顺行礼。柳思岚微抬了抬手,大红衣袖上的织金龙凤纹轻展而开,慢声道:“行了,你退下吧。”前头朝堂上楼家与柳家已经势同水火,再加上收养长流这件事,柳思岚对楼书倚连敷衍也懒得再做表面功夫。 这时候只听哗啦啦一阵轻响,水晶帘子被两名宫女撩开,接着又闻环佩之声。一名头戴九翚四凤冠的紫衫少女从后堂款款走出,动静之间翩若轻云出岫。两条缀着珍珠的云朵状绫绢掩鬓从冠沿两侧垂落及肩,衬着丹唇素齿,如水明眸,越发显得她小小年纪已有倾城之姿。 柳思岚笑道:“安平快来,让母后好好看看。”祭告仪式虽未行,凤印却已经到了柳思岚手中。她这个皇后终于可以当得名正言顺。 随波依言盈盈上前。 孟颜秋方要拜见随波,就被柳思岚一把拉住,笑道:“陛下宠爱,她这么个小人儿就要做寿,倘若再叫你这个长辈拜见,只怕反倒折了寿数。” 最后四个字非同小可,孟颜秋自然拜不下去。她见机极快,忙笑着从腕上退下一枚冰底飘阳绿的极品玉镯来,道:“公主富贵已极,定然什么都不缺。这枚镯子乃是顾家祖传,聊表心意。”孟氏作为顾家当家主母,将贴身的祖传之物送给一位闺阁小姐,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何况正经寿礼已经在礼单上了,哪里需要当众再送别的。人人瞧在眼中,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柳思岚笑道:“多谢夫人美意。” 长流险些就要笑出声来,这两个女人谈判效率真高,孟氏果然是来拆CP的。如今再世为人,顾轩在长流眼中就像出墙去的狗尾巴草、被人咬过一口的梨,爱谁拔去谁拔去,能丢多远丢多远,她正求之不得。只是如此一来,她本人接收的“同情怜悯”的目光未免太多了些,委实与她保持低调的初衷背道而驰。长流前世虽然才十岁,却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宴会中途便不顾礼节强行早退,无形之中又白白落下个不知进退的名声。这样的羞辱不要说她贵为公主,就是普通人家定了婚约的女孩儿也极难承受得住。长流还记得自己那天回到凤箫宫凄凄哀哀地对月痛哭了一整夜。 楼书倚与长流一道落座,隔着杯盏暗中窥见她神色平静,不禁心道:她小小年纪,当面受人这般羞辱,却也沉得住气。 今日设宴后宫,来的宾客都是外命妇,庆帝不便露面,便差高胜送了礼物来。不过是一些珠宝玩器,倒也没什么稀罕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长流的错觉,唱名之时念到“西凉极品良种马驹一匹”,招财替她布菜的手滞了一滞 分卷阅读14 。 说起来,招财进宝二人如今在宫里头的知名度并不下于大内总管高胜。长流平日出入使唤之时难免叫到他们的名字,因此大公主好黄白之物的名声也就渐渐越传越响。 唱名的内侍声音格外尖细,前世的长流听到这份仿佛流水一般冗长无尽的礼单,感觉就像被人用针一下一下扎在心口。自她记事起,父皇就从未赏赐过她任何东西。自从母后去了之后,每每生辰,不过按照份例得一碗寿面。 如今她听着这份礼单,环视四周靡衣媮食之景象,不禁多了一分隐忧。今日随波生辰,虽未像往年一般设宴乾坤殿,却仍然用度奢糜铺张至极。前世禹国城破,固然因为玳国兵强马壮国力强盛,但这只是外患;禹国本身太过穷奢极侈,上行下效导致吏治腐败才是禹国兵马不堪一击的内因。 不过再往细处想,现今任光禄寺卿的正是柳思岚的母亲,柳家当家主母王素芝的嫡亲哥哥王素和。光禄寺主掌膳食帐幕,眼前这肉林酒池自然要摆到极致方能表得了忠心。 这边厢长流才想到她的嫡外祖母,那边厢柳思岚跟前的何嬷嬷便来传唤。 皇家行事讲究个体统规矩,宴会的座次自然要分个三六九等,以品级论贵贱是一说,以血缘论亲疏远近又是一说。柳思岚一早就跟庆帝请了旨意,内宴按家宴论,外宴以品级论,内外仅以一帘相隔。 长流跟何嬷嬷进了帘子后头,便有一道目光冰魄寒芒一般扎到她身上。循着目光望去,她那位好祖母王素芝正笑得一脸慈和。 长流不禁感叹自己女人缘实在太差,刚应付了一个找茬的,又来一个。不过思及她前世男人缘也挺差,也就平衡了。 倒是随波见了长流颇为高兴,先开口道:“皇姐过来坐。” 柳思岚笑道:“长流还得先见过你外祖母呢。” 长流闻言半点不含糊地就跪了下去,心知这些人是看她投靠了楼家,失了柳家脸面,要借她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好找回些场子。 王素芝迟迟不叫起,长流也不急。面上仍旧一派恭敬,心中却不由冷笑,论血缘,王素芝与她八竿子打不着;论尊卑,怕是应该反过来跪才对。也罢,且受着,日后再讨回来不迟。 “起来吧。”王素芝又喝了口乌鸡白玉汤,用丝帕抹了抹干瘪的嘴,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倒是像你娘亲,看着就是个懂事的孝顺孩子。从前你娘亲向我这个老婆子行礼,也是一般地恭顺。” “礼不可废。这原是应该的。来日皇后小姨封后大典之时,还请于母后灵前告知,长流一切都好。”柳思萦是元后,柳思岚再风光也免不了要去祭拜她才能封后。何况按祖制,庆帝不会举行第二次大婚典礼,继后永远也无法享受“三书六礼” 迎娶的待遇。皇家祭祀之时,继后面对元后的灵位,必须执以“妃妾之礼”。便是柳思岚将来的灵位也只能排在柳思萦的后面。 长流童音清脆,却字字如刀。话音刚落,就连王素芝也微微变色,同柳思岚对视一眼。二人再去瞧长流神色,只见她目光清澈无畏,神情一派天真,一时抓不到由头不好发作,只得作罢。 长流却不知道柳家母女两个把刚才她逞口舌之利的这笔账算到了楼书倚头上,一边吃得食不知味,一边惦记着回去之后要让和风给她开小灶。在这祖孙三代面前吃东西能落下什么好,她可不想小小年纪就得胃病。 宴席直到戌时才散。外头的宫人都提着羊皮牡丹宫灯等各自侍奉的主子出来。另有专司引路的宫女站成一排,等着领外命妇出宫。 长流同楼书倚品级皆高,等候的宫人自然最众。二人方要相携回宫,长流忽然看到玉阶下站着一个宫装丽人翘首而盼,忙向楼书倚告了罪请她先行一步,便快步走到那位已露出焦急神色来的丽人身前。 “给姑姑请安。” 长公主看到长流颇有些惊讶,怔楞片刻后方轻声叹道:“难为你还记得唤我一声姑姑。” 长流见她不过二十出头,两鬓却已隐隐泛出霜色,心中暗叹,面上却只作不见,甜笑道:“许是姑姑的家臣在宫里迷了路,不如我让宫女先送姑姑出去。” “那就多谢公主好意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长公主也知晓自己如今身份尴尬,对长流投去感激的一瞥,便随和风安排的宫人走了。 长公主的婚事也算一桩千古奇闻,不到双十年华便开始守寡,认真论起来跟先帝爷脱不了干系。先帝爷跟耳根子软和的庆帝恰恰相反,颇为乾纲独断。为避免外戚专权,他立了一个开天辟地的古怪规矩——凡是皇室公主皆不得嫁去勋贵之家,只能择平民为驸马。驸马爷的人选则全凭坊间口碑或由近臣举荐。先帝爷圣明烛照,他在世的时候,几个女儿嫁的驸马爷都经过他亲自面试鉴定,虽是盲婚哑嫁,婚后倒也举案齐眉。到了长公主这里, 分卷阅读15 先帝爷已经去了,离庆帝最近的莫过于大内总管高胜,于是为公主牵线搭桥的人成了这位宦官头子。长公主要选驸马的风声一出,举国震动,引来民间无数妄图攀龙附凤的投机倒把分子。高胜选人的法子倒也颇为简单,谁家给的银子多便是谁,价高者得。他根本不知道驸马爷长得是圆是扁,就爽快地把长公主拍卖了出去。谁知这位驸马爷是个早已重疾在身,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病秧子。 大婚当日,病秧子驸马在婚礼现场大流鼻血,向众人展示了一番何谓血染的风采。长公主到了此时才知被一个太监误了终生,无奈圣旨已下,她自己没有权限悔婚只能认命。新婚刚满一个月,驸马便一命呜呼。高胜是庆帝身边的大红人,在宫里几乎遮天蔽日,长公主投诉无门,苦不堪言。这还不算完,她嫁的人家也真是胆大包天的奇葩,非但敢娶公主冲喜,当婆婆的竟然还敢当面辱骂长公主克死了丈夫,又诸多刁难怠慢。长公主品性温良一直隐忍不发。 庆帝坑了自己的亲妹妹,却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随波,暗中废除了先帝爷立的这项规矩,不想却被柳思萦钻了新政策的空子,给长流和顾轩定下了亲事。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完 这篇文真是不容易写啊。很有趣的挑战。 猫是从存稿会死喵星来的,半章半章并非为了骗点击,实在是不发我就一点写的动力都没了。还请各位见谅。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宋 晏殊 靡衣媮食 mǐ yī tōu shí 释义 媮:苟且。身穿丽服,苟且而食。 出处 《汉书·韩信传》:“众庶莫不辍作怠惰,靡衣媮食,倾耳以待命者。” ☆、躺着也中枪 长流还记得前世她因为好奇西凉的贡马,便去了马场,打算偷偷看一眼就回去。 白云在蓝天上如同飞马竞相追逐。绿草如茵的马场上,随波望着半人多高的神骏马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露出怯意。顾轩低了头在一旁温言鼓励。原来奉皇后懿旨入宫教习随波骑马的人正是顾轩。 彼时自被禁足,长流已经多日未见顾轩一面,她当时全然忘了顾轩取出紫玉膏替随波救治金腰燕的那一幕,也忘了来马场的初衷,见了他便即刻现身。 顾轩乍见长流,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灿然一笑,问她想不想试一试。长流欣然点头。因西凉马驹是随波的御赐之物,长流不好随意骑乘,顾轩倒也细心,让马场的人另外牵了一匹高头大马来。 顾轩自小便有专人教习骑射武功,驾驭一匹成年马自然不在话下。长流还记得当时清风拂面纵马飞驰的快意,顾轩从身后环来的那一双手臂是如此稳健,让她安心地将自己全然交付。后来那一双手臂不再属于她,但是当另一个人在马上向她伸出手的时候,长流决定再冒一次险。那一瞬间她只迟疑了片刻便也伸出了手,任凭洛轻恒用长满茧子的大手将她拉上马背拥于身前。这两个男人都带着她飞驰过,也都在事后给了她重重一击,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心字成灰。 那是长流第一次跟顾轩共乘一骑,也是最后一次。随波眼见二人绝尘而去,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勉强骑上了马背,想去追赶二人。西凉马从来都是战马,这匹名驹更是经过层层筛选才被上供的纯种宝马,自血脉中便有着与生俱来的高傲脾性,当即毫不客气地将随波给甩了下来。幸好太医院院使、院判等共十人集体会诊的结果是安平殿下穿得厚实,只擦破了一点皮。 事后顾轩挨了庆帝一顿训斥,长流则被罚跪三日,不许饮食。而那匹万中无一的宝马被当场处决,血染草场。 记得那个晚上飘起了零星细雪,周围没有一个宫人,长流跪在外头,冷风沿着宫廊回旋呼啸,枯枝被风吹得树影森森。她当时又冷又饿,便想随意走动一番,以防身体冻僵。谁知伤心害怕之下闷头一通乱走,在荒凉夜色中迷了路,无意中发现了密道所在。 长流想起过去,不禁一阵恍惚。今日的茶水不似往日甘醇,放下细瓷杯盏,长流问道:“招财呢?”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一阵喧哗。长流皱了皱眉,吩咐和风道:“你出去看看,何人胆敢在此放肆。” 和风领命而去,不刻便已转回,道:“禀公主,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何嬷嬷,满脸厉色向这里来了。” 长流微微垂了头,心中一怒。反了天了,不过一个奴婢,胆敢硬闯碧横宫。便是奉旨宣召也应该在外头候着,没有直闯内室的道理。 她向绛雪使了个眼色,才起身向外 分卷阅读16 走,和风几个紧紧跟着。绛雪会意,即刻从后堂穿出向明月宫的方向快步去了。 何嬷嬷见了长流根本不行礼,开口便高声道:“皇后娘娘问大公主为何派贴身内侍去马场,又如何害得安平殿下坠马。” 这便是质询了,怪不得何嬷嬷敢如此嚣张。按照宫里的规矩,奴婢是可以替主子问话的,这就是质询。 长流心中咯噔一下,扫视了一□后,一众奴婢里头果然不见招财的影子,便暗道一声不妙。她吸取了前世的教训,尽量躲着随波,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她这个妹妹是有定位功能的扫把星不成?真是躺着也中枪。招财这个自作主张的奴婢,不知跑去马场干什么,平白给她惹了这一桩官司。果然寿宴那日并非错觉,招财此举定与那匹西凉宝马有关。 长流平静了神色,朗声道:“此事定然有所误会。皇妹没事吧?” 何嬷嬷不答,只冷哼一声。反叫长流放了心,看这架势,应该并无大碍。 这事她既不能直接揽下,也不能推得一干二净。倘若揽下,像前世一样不吃不喝跪个三天三夜还是轻的。前世的事清清楚楚是个意外,长流被罚只是出于迁怒,这次却直接指控她指使奴才意图行凶残害手足,如果罪名坐实了,有她受的。但倘若上来便推个一干二净,招财恐怕立刻性命难保。一则他是太后赏的人,长流也得顾忌着些,能保住自然还是保住的好。二则,她不能为求自保,叫一干奴婢看着都寒了心。 想到此处,长流道:“不若本宫亲自前往向皇后娘娘解释,以证清白。”如果她不出面,招财被他们抢先一步或软硬兼施或屈打成招,她就是跳进福海也洗不清了。 何嬷嬷想不到长流如此干脆,一扭身便带头走了。她原先还怕长流故意拖延时辰,好等楼书倚从太后那儿讲经回来。 到了栖霞宫,长流方入殿便闻到一股子血腥之气,再抬头一看,招财果然已经被打得屁股开花,鲜血透过蓝色的布袍渗出来,那叫一个淋漓。不过别人被这样一顿好打都是死狗一般趴在地下,他却趴得颇有风姿,造型很有些宁折不弯的味道。 再偷偷瞥了一眼柳思岚,一张芙蓉面憋得跟锅底一般黑,显然被气得不轻。 看这架势莫非是僵持不下,中场休息?想不到招财挺能抗,长流对这位新收的小弟稍稍减了一分不满。 长流飞快地向柳思岚行礼之后不等她叫起便站了起来,又抢先开口道:“招财,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殿下您菩萨心肠放奴婢一日假,奴婢不知怎么的晃晃悠悠就到了马场。奴婢正在看景儿,忽然听到一阵惊呼,紧跟着一群人乱哄哄闹成一团。奴婢不想凑热闹,正待要走,就被喝住了,再然后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皇后娘娘宫里。” 难为招财气若游丝一般,却还口齿清楚地讲了这一大通话。 “大胆奴婢,分明是你受人指使图谋不轨,还敢抵赖?”何嬷嬷本以为招财早就昏死过去根本开不了口,哪里想得到他如此硬气,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一张口就回护自己主子,不由有些沉不住气。 “给本宫继续打,看他还嘴硬!” 柳思岚一发话,两个执杖太监就要上前再打,长流忽然大声道:“住手!说是招财做的,可有人看见?”这是打算干脆打死招财,好来个死无对证,接下来柳思岚自然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柳思岚想不到长流小小年纪面对眼前那么大阵仗还能镇定如斯,她也知道这桩官司倘若那个叫招财的奴婢不肯屈打成招,是栽不到长流头上的。正待答话,忽然外头高声通报:“顾轩公子求见。” 柳思岚掩耳蹙额,片刻方道:“宣。” 顾轩原本侯在殿外,给随波看诊的太医出来报了平安,他一个外臣不便久留,正打算出宫去,却远远看见何嬷嬷带了长流往栖霞宫的方向去了。方才随波坠马,他曾隐约听到随波跟前的人指认一个眉目清朗的小太监是长流身边的内侍,便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中途折返。 顾轩一进殿即刻跪倒:“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微臣方才没有看顾好安平殿下,有负娘娘重托,罪该万死。不知殿下是否安好?” “不关你的事。是这个奴婢不安好心。” “微臣为了示范骑术一时不察骑远了些,这才让安平殿下坠马。实在是微臣的过失。” 顾轩一再主动交代自己的渎职罪,柳思岚的脸色自然越发难看。 长流不敢回头看顾轩,免得刺激到柳思岚的神经。不过她十分明白,顾轩这么一搅合,柳思岚只有更恨她的。 此时又闻通报:“皇上驾到。” 长流心中一沉:得,我那皇帝老子一搀和,准没好事。 果然,那团明黄色的不明物体一飘进来便指着长 分卷阅读17 流骂道:“小小年纪竟然毒如蛇蝎,谋害自己的亲妹妹!” 长流知道这下子彻底完蛋,她的后娘还知道要走个过场来个屈打成招什么的,她的亲爹却二话不说就给她定了罪。如今这个时代跟现代也没什么两样,在宫里头拼的就是靠山。她的娘拼不过是因为不在了,老爹跟随波总是一样的吧,可惜轮到她头上就精分了,反而更加拼不过。 可见公用的爹不好用啊。 这世上的事但凡要争个是非曲直不外乎摆事实讲道理,只有一个人例外——皇帝老子。有一个成语就是专门为皇帝老子准备的——指鹿为马。皇帝认定的事谁敢反驳?他就是指着大象叫老鼠,你也得认啊。 不幸中的万幸,皇帝老子也是有娘管的。长流等待终审判决的时候,黄嬷嬷终于最后一个压轴出场,一句话便结了案:“太后娘娘说了,招财这个奴婢是娘娘赏给公主使唤的,马场也是太后娘娘让去的。既然安平公主有马骑,她这个当祖母的也该为大公主物色一匹。” 这是明着说皇帝不该厚此薄彼了。太后威武!不枉她上次辛辛苦苦到明月宫去拜码头。 明黄色又发话了:“朕去看看安平。长流你退下。” 长流暗自松了一大口气,让人抬着招财逃命一般出了栖霞宫。她明白这次过关实属侥幸。所谓打狗看主人,招财算是太后的人,柳思岚刚掌凤印就敢拿太后的人开刀,太后老人家怎么都得杀杀她的气焰,让她知道谁才是后宫的老大。要不是长流一早让绛雪去太后那里借东风,恐怕今天半条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殿下,我送你回去吧。” 长流一回头,原来是顾轩追了过来。顾小公子年十二,承袭云骑尉,正五品。此刻他官袍清整,立在杲杲秋阳之下,瑶台琼室之前,俨然一名英姿勃发的风华少年。 “不必了。”宫中耳目众多,这位公子她可再也惹不起。小正太再正,为了他挨板子也不值当。 顾轩闻言一怔,片刻之后轻声道:“我奉诏入宫不过是想见你一面。” 长流不禁诧异地看了顾轩一眼,前世他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再看一眼招财,这位惹祸的兄台只怕再耽搁下去就要把血流光去见太祖皇帝了。 唉,男人就意味着麻烦,不管是有鸟的还是没鸟的。长流压根没理睬顾轩,怀着这样的感叹回了碧横宫。 进宝跪在一旁,腿都差点抖折了。长流喝完了一盏茶,才叫他回话。 “回禀公……公主,给招财上过药,也换过干净衣裳了。” “那好,本宫亲自去看看他。” 长流一回宫就吩咐过,招财暂时在独立的单间里头养伤,不必回大通铺了。一众奴婢都看在眼中,只道这位小主子体恤仁厚。却不知道,长流屏退左右,在招财耳边压低了嗓子严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奴婢原先叫洪七。家里人都没了,这才进的宫。”虽然挨了打,招财的声音听起来却只较以往低沉了一线,清越依然。 话音刚落,招财却立刻回过味来。他刚才是很镇定没错,但长流问的话显然透着不信任的意思。在宫里,普通宫人的命比修补宫墙剩下的砖头还不值钱,主子弄死个把奴才就跟烫死几只蚂蚁一般,根本不当一回事。就算心里头没鬼,被自己的主子所疑,怎么都应该诚惶诚恐才对。坏就坏在他反而太镇定了。而这种镇定绝非一个刚入宫的小太监该有的。 思及此处,他索性抬起头来细察长流的表情,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暗道一声不妙,心想:这位公主虽然年纪尚小,却异常敏慧,需得小心应付。 他脑中念头急转,电光火石之间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用一双清湛的眸子看牢了长流,缓声道:“其实末将是顾将军派来保护公主的。” 长流果然大为动容,惊疑道:“你说什么?顾将军?” “正是。公主容禀。大将军派我来教公主习武。因恐有损公主清誉,连顾小公子都不知情。这是顾将军给的信物,还请验看。”说罢,招财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块冰底飘阳绿,刻着海水纹的玉佩来。 长流小心接过。这块玉的材质、水头跟上次孟颜秋送给随波的一模一样,海水纹暗含一个“涛”字,最重要的是顾轩小时候淘气,偷出来给她瞧过,应该是真的。 长流点点头,将玉佩交还,却仍是疑惑道:“教我武功,这却是为何?” “自皇后娘娘遇刺之后,大将军常自戚戚。公主乃是皇后娘娘唯一的血脉,大将军唯恐悲剧重演,故派末将潜入宫中教公主武功,让公主有自保防身之力。” “那你去马场做什么?” “末将曾经随顾将军出征西凉,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是我的坐骑替我挡去箭矢又勉力将已经昏迷的 分卷阅读18 我带出了战场,这才让我保住了性命。因此当日在安平殿下的寿宴上,末将闻听宫中有西凉宝马,不禁想起为了救我而战死的那匹战马,一时触动心怀,就想去看看。不想险些置公主于险境,末将该死,还请公主恕罪。”招财的眼睛紧盯着长流的表情,一顿,又接着道:“之前皆因公主身边人声嘈杂,未曾觅得与公主单独倾谈的机会,一直不得表明身份。还望公主恕罪。”他原本趴在榻上,一连道了两声恕罪,勉力起身想要下跪,却被长流轻轻按住了肩头。 长流点点头,轻声安抚道:“本宫信你。好好养伤,本宫会再来看你的。今日你在栖霞宫应对得很好。” 招财粲然一笑,道:“公主方才也夸奖奴婢应对得当,却不知殿下从何处看出了破绽,还请不吝赐教。” 阳光透过雕花窗格一束束照进来,落到他异常苍白的脸上,这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清丽雍容。 长流暗骂一声:了不得了,这世上还有笑起来跟洛轻恒一般足以蛊惑人心的男人。 “一个普通小太监被拖到皇后宫里去,打得这样厉害怎么都该吓破了胆。你倒好,反而有胆子气得她七窍生烟。”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流露出淘气的神色来,生动异常,将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表情学了个十足。 长流走出屋去,脸上已经全然没了笑意。这厮简直信口开河,鬼话连篇。倘若他真是顾涛派来的,前世怎么没有出现在自己身边?何况顾涛又怎么会派个比自己儿子还“标致”的假太监守在未来儿媳的身边,从早到晚近身服侍?再者说了,就算顾涛能买通雷公公将人给弄进宫来,也不至于手眼通天到把手伸到皇后宫中的太监身上去。这宫里头打板子的花样多了,有时候打得皮开肉绽却分毫伤不到筋骨,不过三两天的功夫就可以下地;有时候外边看起来毫发无损,里头已经捣腾得稀烂,一顿板子下来挨不过两个时辰就要去见阎王。看招财这厮不痛不痒的样子,这顿打怎么都像是糊弄人的。 只怕这一席鬼话里头只有关于西凉战马的故事有几分是真的,不然那混蛋不会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来。他倒是聪明,假话里头混着几句真的,还懂得拿着清誉说事,让我不能去找顾轩对质。但倘若我真的下定决心要去向顾涛求证也不是不能,只是颇费周折罢了。难道他有把握让堂堂大将军替他串供?还有,说奉命来保护我就行了,何必非要扯上教习武功,这样岂非徒增麻烦?想到此处,长流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明了,这厮必然没安好心。他因为有伤在身,暂时不便行动,便打算先唬住她,等他伤好了,一旦宫中事了,再藉由教武功让她来个经脉逆转、走火入魔之类,数日之后自行暴毙,达到封口的目的,到那时恐怕他已经在宫外逍遥自在。 只是顾涛的信物又是怎么回事?玉佩不像是假的,这厮跟顾涛到底有何渊源?为今之计只有想方设法见顾涛一面,问个明白。否则身边放着这么一个煞星,她没准就要小命难保。长流一路走回自己的寝室,反复默念着“西凉”这两个字,眉头不禁越皱越紧。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如果真是这位,她的项上人头只怕挂不了几天了。 苍天啊,她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前世跟她无关的幺蛾子都找到她头上来?! 果然,笑得跟洛轻恒一样好看的男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奴婢是男女仆人的统称,也是太监的自称。只有明清的太监才自称奴才,因为是架空,所以文中统一自称奴婢。 洛轻恒童鞋会出场的,不过还要过几章。 ☆、省亲 长流死过一次,对自己的脑袋较之前世更为感情深厚,招财这个炸药包是太后送来的,不好随便退货,因此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见顾涛一面。 顾涛每日必然要进宫应卯,但内廷和外廷虽只一墙之隔,于后宫女子来说无异于天堑难度。长流寻思了半天,要去找顾涛问个明白只有一个法子——蹭省亲。按祖制,妃位以上的嫔妃每年可回家省亲一次。她只有跟着楼书倚去楼家才能跨出这宫墙。 长流正寻思着该如何开口才好,不想楼书倚反倒先提了,她自然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这第一步是成了,至于之后如何顺利见到顾涛,只能见机行事。 省亲一共为期三日,皇室在这一点上颇为大方。本来么,好不容易兴师动众回去一次怎么都得多给些时日,让这些个娘娘把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子子孙孙们全都见个遍,耳提面命一番。又或是家里有狗头军师的自然要为自家女儿如何顺利爬上龙床生下龙蛋出谋划策。总之这是一项十分人性化的你情我愿的政策。 从宫里出去的各位娘娘自然是皇室形象代言人,为了撑住门面,体现皇家威仪,出行之时无不华盖锦车,仆从如云。 一路出皇城经鎏金桥过了金水河,煊煊赫赫地到了位于天水街的楼家。下了凤辇,长流并未见到预想中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分卷阅读19 的景象,楼家并不像别家那般张筵设戏,只是全家老小按常规在门口列队欢迎。 一名年轻男子很快越众而出,大约二十六、七岁年纪,身着牙白圆领礼服,束玉带,挂青绦牙牌,上书一个“文”字。云肩通袖和膝襕的织金自素华牙白中跳脱而出,于净淡中隐隐透出簪星曳月般的雅贵气象,衬着他清俊济楚的容色,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长流不禁暗叹一声:好一个翩翩白衣云端客!自己的皇帝老爹长得也算对得起禹国臣民,气质上却差得太多了。跟这样一个人每日一同上朝奏对岂不是压力山大? 长流前世是见过楼凤棠的。庆十七年,玳国派使团出访禹,求娶禹国公主。当时邺之骑兵多番滋扰禹之边境,玳又以兵临城下相胁。为免腹背受敌,虽然明知玳国趁火打劫,禹国上下还是一致主张和亲安抚。起草和亲国书的就是这位叠赋华章不在话下的当朝左相楼凤棠。长流重生之前撕毁的婚书也正是出自此人的手笔。楼凤棠还曾奉旨送亲至嘉陵关外。犹记他黄沙漫天中鲜衣怒马的背影。 现在想来洛轻恒实在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当年他求娶长流的初衷便是迷惑禹国,使其对玳国不加防备。庆帝以为嫁了一个女儿就万事大吉了,却不想洛轻恒意在徐徐图之,花了整整七年时间备战,一朝发难便势如破竹直捣黄龙。 本来和亲这档子买卖想法是不错的。如果一国储君为和亲公主所出,待他登基之后又有太后压阵,一般不会无聊到跟自己外公过不去。可是洛轻恒这厮不是一般人,他早就防着这招,君长流压根生不出孩子。庆帝的如意算盘彻底没打响,真是赔了女儿又折兵,最终国破家亡。 楼凤棠一直走到长流近前才缓缓弯下腰去,双膝就势而落,叩头行礼。长流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眼前之人即使礼仪恭敬地无可挑剔,却仍是透出一股淡漠的味道。只是不知他在金銮殿上跪自己的皇帝老爹态度是否也这般敷衍。 楼凤棠起身的时候抬眼看到面前的小女孩望着他笑若春风,反倒微微一怔。这一世长流的吃穿用度自迁入碧横宫之后并无半分克扣之处。此刻她身穿常服,大衫霞帔套在她瘦小的身上却并不显得累赘可笑,反倒渗出两分超越年龄的沉静来。 楼家人丁单薄,自楼书倚入宫之后正经主子只剩下楼凤棠一个。这位天子近臣当朝宰辅的履历倘若拿到现代,随随便便就可将一个企业高管的金领饭碗手到擒来。楼凤棠,字叔大,号不详 。五岁入学,七岁能通六经大义,十一岁考中了秀才,十二岁时参加乡试成了举人。十七岁中进士,一甲第三,也就是全国高考第三名,俗称探花,任翰林院编修。之后官至侍讲学士,又一路高升任吏部左侍郎兼文华阁大学士。换言之,这种人生来就是刺激范进先生以头抢地的。 楼书倚与楼凤棠想来感情极好,并未行君臣之礼,便被请了进去。 楼家现居的宅院位于帝都CBD黄金地段,乃是太祖赐给楼太傅的私人别墅。这座风水宝宅倒也并非世袭,楼家也曾出过不孝子孙,丢过祖宗基业,只不过这栋宅子几经转手,最后又回到了楼凤棠祖父手中,承袭至今。门口两棵参天古樟,经过五百多年风雨侵袭,一枝一叶都完好无损。 楼家两兄妹并未寒暄,其余下人自然屏息跟着。一路行来只听得见细碎的脚步声和衣衫窸窣。 长流大至知道这座宅院的由来。太祖皇帝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极喜附庸风雅,曾经十分赞赏一个从江南来的建筑师。楼家的宅子叫“楼园”,便是由他设计的。江南园林大都移步换景、婉约纤巧,只因着一个“水”字。“楼园”这般浮于水上的宅院在整个慕云除了皇宫里头,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这水便是引了金水河的水而来。金水河为禁宫护城河,普通人便是用来洗手也是杀头的大罪,太祖偏偏特许引水建宅,又将这座独一无二的宅子赐给了楼太傅,可见对其宠信之深,引得后人无数遐想。 穿过“飞虹廊桥”便到了“松风水阁”,顾名思义为看松听涛之所。 廊下挂着一只红嘴绿鹦哥,颇为人来疯,忽然振翅吟道:“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这一句十分响亮应景,倒像是它临水自照作的一般。楼凤棠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对楼书倚道:“这还是你在家时教它的呢。这扁毛畜生倒记得牢。” 长流被安排入住一处书卷式砖额的院子。推窗而望才发现竟又是一处水榭。一池凝碧倒映着山峦叠嶂般的红枫林。秋风掠过,将翠色和霜红吹皱了揉在一处,无数红叶跌落水面漾起细碎涟漪。 和风几个服侍长流去了凤冠、大衫和霞帔,刚换上寻常褙子,便已有楼家下人前来通报引路。 午膳摆在“流淙亭”。说是亭子,却似普通人家厅堂般大。长流还未走近已听到瀑布一般的水声。亭外三面环水,走进去却并无料想中的冷意袭来。再定睛一看,四周角落处竟早早就置了炭 分卷阅读20 盆。窗外正对的巧石便是水声的来处。一线飞流似水银泄地一般自巅崖峻壁而下,鸣湍叠濑,喷若风雷,水花四溅,蔚为壮观。 按规矩,楼凤棠见了长流又要行礼。长流刚想叫免了,却又一时犯了难。她到底该如何称呼这位宰相大叔?“爱卿”是她老爹叫的,轮不上她。叫字又仿佛该在平辈同僚之间,何况这位兄台字“叔大”,很容易叫漏了嘴颠倒过来。她纠结了一番,索性装纯,脆生生叫了一声:“楼哥哥。”心下不由恶寒,总觉得自己这声不由自主学了随波叫“轩哥哥”时候的语气。 楼凤棠又是一怔,这该屈的膝盖就没屈下去。楼书倚以为长流怕生,遂上前解围道:“菜都要凉了,咱们入席吧。” 楼凤棠不置可否,招呼二人落座,尽起了陪吃的义务。 菜肴虽然不比宫里精致,却因为取材新鲜而别有风味。 楼家兄妹都秉承食不言的原则,一顿饭吃得只闻窗外瀑布水声。 直到长流用罢离开,楼凤棠屏退左右才对楼书倚轻声道:“这几年苦了你了。” 楼书倚摇了摇头,微笑道:“当年爹爹执意要我入宫也是为了我们楼家好。如今我在宫中地位稳固,陛下因着公主的缘故也不再来。我的日子倒也好过许多。” 楼凤棠自取了一盏茶漱过口,声音清冷道:“她心性如何?” 楼书倚知道自己这位兄长素来疼爱她,对她进宫侍奉皇上这件事至今难以释怀,也就不再多提,遂顺着话头道:“通情达理,待宫人们也随和。柳思岚百般打压刁难,她也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楼书倚秀眉微蹙,接着道:“倒像是个十分有主见的孩子。” 楼凤棠点了点头,不在意道:“那也无妨,终究是个女孩子。” “我看柳家是铁了心不认她了。这次省亲柳思岚带着安平回去,倒像是根本想不起大公主这个人来。另外,安平生日那天,柳思岚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拉拢顾家。” 楼凤棠轩眉一抬,问道:“不会是想打顾轩的主意吧?” “顾家倒是还有个庶子,柳思岚只怕也看不入眼。” “顾家老二如今领兵驻守嘉陵关。陛下虽忌惮顾家势大,却也半分动弹不得。”他冷笑一声:“柳青纶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楼书倚点点头:“倘若安平跟顾轩的亲事成了,咱们手里的只能是一枚废棋。” “顾家是什么态度?” “顾夫人自然属意安平。”她遂将安平生日宴上孟颜秋赠镯子的始末讲了一遍。 “明日海棠坞有马球赛,不若提议公主去那里游玩。”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完 谢谢投雷的童鞋,可是为毛没名字? 嘿嘿。美大叔也不算什么好人,他穿的牙白衣衫昨天搜了张图片挂在微博上。前文5、6、7章都有所修改。 字“叔大”的其实是张居正。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李商隐(唐)的《日射》 流淙亭的描述灵感来自于《扬州画舫录》记载的“石壁流淙”胜景。 牙牌是官员工作证,上面“文”、“武”代表文官武将,一般还刻有官职以及条形码功能的编号。 ☆、海棠坞 《群芳谱》记载海棠有四品: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一般的海棠并无香味,独西府海棠不同,因而有“国艳”之誉,历代文人墨客题咏不绝。“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说的便是了。 海棠坞的西府海棠又与别处不同,年年花开二度。 千树花开,深沉似海。晓天明霞一般的淡粉直漫到天边去,堪与朝日争辉。 秋风荡涤而过,粉白骤雨急下,霎时撕碎了锦缎霞光,落了一地壮丽艳绝。 当真应了那一句——“繁华一梦忽吹散。” 长流望着面前这一场盛大的胭脂急雨,不禁暗叹,她的前世又何尝不像一场富丽到极致的旧梦。 再往花林深处,笑语喧哗依稀可闻。不等她走出花海,便已看到不远处两队衣着鲜亮的人马,一为暗红一为青灰,你来我往,拼抢激烈。长流微微一笑,就知道楼书倚让她来此绝不会只为了叫她赏花。 她索性吩咐和风取了一件锦袍,择一处较干净的地方铺上,席地而坐,悠然观战。 才望第二眼就已经觉察出了异样。场上共八人,七人皆骑着高头骏马,唯独一个穿着淡粉色骑马装的人例外。那匹枣红马驹长流却是认得的,正是前世因为随波擦破皮惨遭砍头的那倒匹霉贡马。不过,这次随波坠马,招财被打得屁股开花,这匹马却躲过一劫。此刻马上的娇小身影虽因离得远看不真切, 分卷阅读21 但定是随波无疑。 看了大约一盏茶功夫,红队的前锋马术精湛,又因为队员配合默契而连连得分。顾轩因为要分神照顾随波,带领的绿队根本无法组织起攻势,场上形式一面倒。 长流正寻思着自己跟这个妹妹命中犯冲,应该适当回避。不想突变就在这一瞬间。 红队还有一分便要赢了。此刻骑在马上的红杉少年运球如风直向绿队球门而去。随波眼睁睁看着对方迅速逼近,已急出了一身细汗,刹那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将顾轩的再三叮嘱完全抛在脑后,夹紧马腹挥鞭而上便想去截球。不想这一下过狠,身下马驹顿时哀鸣一声撒开四蹄猛然横冲过去,眼看着就要跟从侧翼而来的黑色骏马迎头撞上,幸亏马上的少年反应迅捷,忙丢下球槌,死死勒住缰绳,前蹄凌空马嘶长鸣中他总算勉强控住马身,停住冲势。 经此变故,随波的枣红马惊吓之下反倒越发没了阻拦,便直直向长流冲了过来。坐久了不免有些腿麻,长流一时竟难以站起。和风等人皆正在后头花树下摆放茶点,待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再要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长流就要小命玩完儿…… 随波见势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双手亦不知不觉脱了缰绳,她一声尖叫,瞬间便被甩下马背。紧跟在她身后的顾轩眼看救之不及,便飞身而起,伸臂将她搂住,两人翻滚了几下才停下。 那匹脱了缰的枣红马驹前蹄转瞬就要落到长流的身上,她只能凭着本能护住头部,希望能侧身就势滚到一旁。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青灰色的身影凌空而起,削劲身姿如同绷紧的弓弦,飞鱼出水一般向马头急射而去,一个利落的连环腿落到马头上,竟将整匹马踢飞出去丈许。 长流只觉得自己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被呕出来,勉强定住心神,向已经跌落在地上的马驹望去。竟是一副血肉横飞头骨碎裂的情景。 这时和风、绛雪两个才飞奔赶到,皆口呼“公主”,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两人虽然机灵,到底也只有十六七岁,资历尚浅,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早已脸孔煞白。和风忽然跪下,“哇”地一声金豆子滚滚而落。长流明白自己虽不受庆帝宠爱,但也算是皇家公主,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跟着她的人都要陪葬。 “本宫没事,别哭了。”她有些无奈地安抚道,心下对哄女孩子颇为无力。 和风哭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这般在主子跟前放肆大哭,实属失仪,便强迫自己渐渐收了声。一旁绛雪的眼眶也早已红了,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长流定了定神,再向救她的那抹绿色身影看去。对方竟是一名十四五岁,长身玉立、俊眼修眉的少年。青灰色的曳撒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素整清华,倒比顾轩还要英气个三分。他本跟顾轩是一队的,但被随波顶替了位置,才没有上场,机缘巧合之下反倒救了长流一命。 见长流清澈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少年立刻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末将救驾来迟,让公主受惊了。” “非也非也,要不是你,本宫逃不过这一劫。”一顿,长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顾非。” 绛雪素来性子活泼,在一旁听着他二人一问一答,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若是平时她自然不会这样放肆,只不过刚刚才受了惊吓,又看出长流是真心安抚她们,不免一时忘了规矩,流露出真实情绪。 顾非想到刚才长流那句“非也”,亦不由弯了弯唇。这一展颜,竟是顾盼神飞,不复清冷。 顾轩早已松开随波站了起来,顾不得整理衣袍,快步向长流跑去。 “殿下你没事吧?” 长流摇了摇头。 顾轩心中一松,这才转身对顾非郑重行了一礼,道:“大哥,方才之事多谢你了。” 顾非常年跟随叔父顾凯驻守嘉陵关,最近几日才到的帝都,根本不知道顾轩跟长流的关系。自己这个弟弟从未叫过他一声哥哥,见他态度忽然这样谦恭,一时不免有些不明所以,便只随意点头走开。 长流轻声道:“顾非踢死了西凉马,父皇定会问罪于他。”随意毁损御赐之物按律是要杀头的。一顿,她才接着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顾轩一愣之下才道:“但凭殿下吩咐。”记忆中长流跟随波不同,从未对他提过任何要求。 “还请带我去向顾伯父亲自说明原委。”虽然利用自己的救命恩人有忘恩负义之嫌,但长流一时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理由。 “好。” 顾轩刚要接着说什么,就听见一阵哭声。一回头便看见随波跪在那匹频频惹祸的马驹旁哭得梨花带雨。旁边围过来的宫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其余参与球赛的都是少年,亦从未见过长流,见顾轩与她交谈自然更不会上前,只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处说话。 分卷阅读22 顾非走到穿暗红色曳撒的几人身边,其中一个国字脸的少年对着他挤眉弄眼得起劲,正是方才红队频频进球的先锋。顾非狐疑地跟着他走到一旁。那少年一边瞥向随波,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子不要命了?敢动安平殿下的马!” 顾非挑了挑眉,不解道:“我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何况此举是为了保护公主殿下,只要向陛下陈情应该就会没事的。” “笨蛋,你懂什么?!你救的这位殿下不得陛下喜欢,她的命未必金贵得过这匹马。何况,”说到此处,他朝随波的方向努了努嘴,才接着道:“那位哭得这般惊天动地,她要是回宫告状,有你的好果子吃。” 顾非俊眉一扬,冷道:“那也不能见死不救。” 林飞飞反倒立刻笑起来,狠狠捶了一下顾非的肩膀,道:“好小子。正该如此!” 顾非也微笑道:“你还说我。方才安平公主在场上,也不见你让着她。” “还不是为了替你出一口恶气。他不过就是托生了个好肚皮,其他哪一点强过你?凭什么你在边关吃沙子卖命,他在京城锦衣玉食?等着瞧,你就是负伤立了大功却也未必有他升得快。”林飞飞是五城兵马司指挥林坤的独子。五城即中、东、西、南、北,虽然这只是个正六品衙门,却总管帝都治安,相当于现代的北京市公安局,是十分紧要的所在。指挥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往往都是皇帝十分信任的臣子,一般人轻易不敢得罪。因此虽然顾涛官拜正二品大将军,林飞飞却也并不买顾轩的账。 顾非整肃了容色道:“说这些做什么。” “我明白,你一心报效国家,并不看重功名利禄。只是小爷我看不惯他,想要压一压他这股子邪气。”一顿,林飞飞取笑道:“不过你知道自己刚才救的人是谁吗?” 顾非疑惑道:“不就是公主殿下么?” “没错。也是你那个好弟弟的未婚妻。”说完这句林飞飞嘴里叼了根枯草走开了。剩下顾非呆立原地。 他怎么都没想明白,怎么会有人放着自己的未婚妻不救,反倒去救别人。 关于这一点,长流的解释是顾轩童鞋是个彻头彻尾的sb,并且从今天开始他是经过君长流殿下亲自认证过的升级版SB。 倘若刚才顾轩纵马而来直接赶到长流跟前,确实是来得及出手的。那样做的后果是随波跌到地上,最多骨折,应该不至于摔成重伤瘫痪什么的。但是顾轩却没有这样做。要是没有一旁的顾非,长流被马踏过,轻则重伤致残,重则再次去地府报道。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出水的霸王有文看。 宋 刘子翠 “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一树梨花压海棠 经过方才的变故,众人自然不可能再打球。 长流遣了和风、绛雪两个请众人过去一同用些茶水。她们寻思着小主子是想藉此谢谢顾非,却不好单单请他一人,于是便索性都请了。 几个男孩子出了汗,都渴了。虽然有些腼腆,但到底都是勋贵之家出来的,并不推却,也就围拢了过去。 绿队的另外两个少年人都是顾轩的堂弟,也是顾凯的嫡子,老大叫顾正,老二叫顾怀。红队这四人除了林飞飞,其余三人虽然也有家里袭爵的,在军队里却都是顾非的手下,听他调遣。几人看起来跟顾非同年,却明显对他极服气的样子,以他马首是瞻。他们四人平时见惯了顾非的能耐,并不以他刚才一脚踢飞奔马为怪,反倒是顾轩的两个堂弟都偷偷看了他一眼,目光透着一股子怪异。 长流心下了然,这些世家子弟总是有些个瞧不起庶子的心结,再看顾非神色,却不见半分不忿、自怜。 随波终于哭够了,顶着两只兔子眼睛过来坐到长流身边。仿佛才注意到左手边不远处坐着顾非,想起他刚才踢死了自己心爱的马驹,不由又向长流靠了靠。 长流深知自己这个妹妹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犯规的。方才她看得分明,随波冲出去的时候横穿红队前锋的运球路线,这才惊了马。 随波喝了几口热茶,吃了几块绿豆糕,很快又活泼起来,提议道:“此处风景秀丽,不若我们每人都吟一句前人咏海棠的诗吧。想不出的人要认罚。”不等其他人发话,她便带头道:“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吟罢看着长流,示意她接下去。 “繁华一梦忽吹散,闭眼细相民犹历。” 顾轩不禁抬头看了长流一眼,心道:那么多诗,都盛赞海棠艳丽绝伦,为何她独独选了这一句。嘴上却开口接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长流微感诧异,如此多的文人墨客爱海棠,却只有苏轼此句爱到痴绝,深夜秉烛只为看花。想不到顾小公 分卷阅读23 子还是个性情中人,难怪上一世他甘愿为随波赴死。 其余几人也依次说了。 如此轮了一圈,最后一个才是顾非。他从小在边关出生,混迹军队,哪像顾轩受过系统的教育。再说顾涛原本就重武轻文,对庶子的教育自然又不若嫡子这样看重,初时请了先生不过教顾非识些字罢了,后来顾非自己痴迷于兵书读了不少,于诗词却一直鲜有涉猎。再说他最后一个才轮到,耳熟能详的几句早已被众人都说尽了。顾非正准备认输之际,抬头却见长流的目光扫了过来,又很快收了回去落到她坐着的锦袍上。顾非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上面竟然用海棠花瓣拼了一幅字:“一树梨花压海棠。” 他未及多想便照着念了出来。难为他倒着看,还只瞥了一眼便将那一地用花瓣拼得歪歪斜斜的字给认了个齐全。 此句一出,众人好一阵哄笑。顾非正茫然不解之际,林飞飞凑到他耳边眉飞色舞地嘀咕了两句。一瞬间顾非清俊的面容竟然泛起了淡淡红晕,微有些恼怒地向长流看去,却见宝蓝锦缎衣袍上的花瓣已经一派凌乱,哪里还有什么字。 这一句典自苏东坡嘲笑好友张先以八十岁高龄娶十八岁妙龄小妾,白发对红颜。大诗人就是大诗人,尤其一个“压”字那是相当地有意境。 原来长流一时兴起了作弄顾非的念头,便趁着众人吟诗的时候以大袖遮挡,用花瓣摆了这一句诗出来。待听得顾非果然念出这一句,又很快用袖子拂去,毁尸灭迹。这番小动作只有她身后的和风、绛雪看见。两人只道长流取了花瓣玩耍,却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顾非着了长流的道,其余人只以为顾非读诗不求甚解,并不知道这句诗的来处。 红队的四人摄于顾非往日淫威,并不敢如何放肆取笑。顾正却毫无顾忌,对着顾轩笑道:“快让大伯给顾非娶亲。他这是想媳妇了。”顾怀并不多言,只在一旁嗤笑。 这一起哄不要紧,顾非的脸色竟然一下子绯红。长流刚才见顾非出手果断,神色冷峻,并没想到他其实是个脸皮薄的。她正要另起话题岔开去,不想顾非忽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快步向远处走去。长流见他真恼了,越发觉得好笑,不禁盯着他的背影瞧。却发现顾非走路姿势有些奇怪,深一脚浅一脚的,倒像是带着三分勉强。再定睛一看,他衣袍上竟隐隐泛出血渍。 长流一时未曾多想便追了过去,拦住顾非道:“方才对不起了。” 顾非见她追来一开口就道歉,微有些诧异,遂挑眉道:“兵不厌诈。我只以为不才在下并未得罪过殿下,殿下当不至于害我。”他这几年纵横沙场与敌人周旋,已经十分少年老成,但到底心性尚未成熟,又是第一次面对女孩子,无措之下反倒一开口便带了刺。 “谁知我却戏弄于你。是也不是?”长流不待他接口,又道:“是我不对。” 顾轩见她一个女孩子,又是金枝玉叶,竟然如此干脆连连道歉,暗忖自己身为男儿怎好小鸡肚肠,遂真心道:“殿下不必如此。只怪在下粗鄙,不通文墨。”当即便暗下决心,回去要好好在诗词上下功夫,不可再被人耻笑了去。 长流见他面色稍霁,便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懊恼,那句诗里的梨花与你半点不相干。”一顿,她才接着诚恳无比地解释道:“公子正值青春年少,正是大好一株海棠。”心想:夸你青春貌美,总该满意了吧。 殿下却浑没想到,海棠是被压的…… 顾非倒也没想到压与被压的问题,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比作娇花,顿觉一股血气上涌。抬眼见到长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却又立刻下意识地把目光调向了别处。 长流哪里知道顾非的纠结,只道已经将人哄得回转,便直入正题道:“你身上可有伤?” 顾非方才为了救她,情急之下运足了内力到腿上奋力一踢,不想却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旧伤,伤口崩裂流血。此刻听她问起,不由一愣。不过他素来刚硬,并不肯说。 长流见他抿唇不言,便道:“本宫令你侯在此处,不可移动半步,等我回来。” 顾非还未及答话,见长流已经奔了出去,遂摇了摇头,只当她是小女孩耍性子,待要迈步,却又不知为何迟疑了,心下颇为无可奈何,只能依言等她回来。 长流径自奔到顾轩身前,不及喘气便道:“紫玉膏呢?” 刚才长流一举一动顾轩都看在眼里,他自然知道长流要紫玉膏干什么,正迟疑之际,只听长流冷声道:“你方才不肯救我,现在为救了我的人治伤也不肯么?” 顾轩心中一震,他们俩从小青梅竹马,长流从未对他如此冷言冷语过,更不用说语气里还透着指控的意思。他一时无从辩解,只得取出紫玉膏递给长流。长流道了一声谢,便向顾非跑去。 顾轩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莫名一空 分卷阅读24 。 顾非见长流跑得气喘,便道:“末将流这点血不会怎样,殿下实在不必如此。”他自来不擅言辞,虽然心中感激,说出来的话却也是冷冰冰的。 待长流拿出紫玉膏,顾非看了一眼便冷笑道:“末将贱命一条,这样的珍奇药品不敢也不配用。” 长流猜到顾非身为庶子享受不到紫玉膏的待遇,却不想他如此倔强,便道:“你懂不懂什么是君臣之道?本宫说你配用就配用。”见他还是不接,又道:“你是想本宫亲自替你上药?”对付这种青春期叛逆少年,长流实在没有多少耐心,只能来硬的。 顾非虽然因为刚才那句诗,隐隐察觉这位公主跟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同,却不想她如此百无禁忌,耳根又不由自主地烧起来,片刻后终于妥协道:“末将遵旨。” 长流见他走向花林深处,便在外头等着。 顾非很快便从漫天花雨中走了出来,身上也落了几瓣粉白,使他冷峻的容色不由柔和了几分。 “你腿上受的是什么伤?” “不小心被玳国小贼的流矢射中。”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那一箭却十分厉害,是对方用射程最远最强力的弓弩射出的一箭,且箭头用的不是普通的铁,而是一种特殊的钨钢,上面带有尖利的倒刺,倘若强行拔出便会血流如注。林飞飞对顾非如此服帖,就因为是顾非单枪匹马闯入敌方阵中,奋力冲杀才将已经坠马并拼杀至力竭的林飞飞给带了回来,这才捡回的这条命。 长流知道早在洛轻恒老爹当皇帝的时候两国边境就已经冲突不断,她当年该是怎样地天真才会相信凭她一个和亲公主便能化干戈为玉帛。 “我父皇要是因你踢死马驹向你问罪,你千万不要顶撞他。”长流思及他小小年纪便已在边城保家卫国多年,忍不住对顾非多叮嘱了一句。她深知庆帝在群臣面前其实并无多少权威,却十分爱面子,而且说不定会将在顾涛身上憋着的那口气从顾非身上找回来。 “嗯。” 听他答应得干脆,并未说一些类似“谢殿下提点”之类的废话,长流不禁粲然一笑。 顾非与长流错开一肩的距离,跟在她身后走着。外人远远看去,却只以为二人并肩而行。顾非耳聪目明,远远便听到随波童稚的声音:“轩哥哥,你怪我吧。是我执意要上场,又拖了你的后腿。眼看我们要输了,情急之下才忘了你对我说不要逞强的话。” 顾非为人一向光明磊落,并不喜听人壁角,便没再去听顾轩如何答话。不经意间转头向长流看去,只见她纤腰上系着串玉的翠色宫绦,柳枝一般压住秋风吹起的裙裾,显得整儿人格外娇小单薄,却又似新月清晕一般光彩照人。想起方才林飞飞说的话,这位殿下小小年纪却不得皇上宠爱,不由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每个人念的诗都体现了各自的心境,当然被坑的顾非童鞋除外。牛牛说随波不是白莲花,大家看这两章她的表现吧。某猫红楼一把,就不明写了。 曳撒:古代的一种戎装。短袖或无袖者称袴褶,长袖者称曳撒。 据说张先在80岁时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兴奋之余作诗一首: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苏东坡知道此事后就调侃道: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位张先也是个猛人,活了八十八岁,娶了18岁的小妾之后活了八年,小妾为他生了两男两女。张先一生共有十子两女,年纪最大的大儿子和年纪最小的小女儿相差六十岁。张先死的时候,小妾哭的死去活来,几年之后也郁郁而终。 “繁华一梦忽吹散,闭眼细相民犹历。” 《驿舍见古屏画海棠有感》宋 陆游 《海棠》 北宋——苏轼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宋代 苏轼 ☆、兵不厌诈 顾轩看着长流上了马车,这才跃上马背。顾家其余三人原以为顾轩要送长流回去,并没在意,只是碍于尊卑不好先行一步,便施施然跟在后头。 直到一行人过了朱雀街,长流跟随波的坐的马车皆向左拐,众人这才有些诧异。禹虽民风开放,并未有禁止订婚男女见面的习俗,但却极少见女方婚前到男方家去的。一来大部分的女子过的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生活;二来世人皆认为身为女子很该矜持些,贸然到男方家去有迫不及待送上门的嫌疑,是一种“掉价”的行为。何况长流身 分卷阅读25 份这样贵重,如此行事众人难免疑惑。所幸有随波同往,并未显得太过出格。 一路慢行到了将军府,宅门深锁,门口只余一对镇宅石狮矗立。上悬匾额“将军府”三字铁画银钩,长流一见便知乃是先帝爷的手笔。 顾轩不待长流下车,已抢先跳下马背,快步上前叩门。 片刻便有门房老翁探出花白头颅,见是顾轩,忙恭敬叫了一声“少爷”,又往外探了探,这才发现门口停了两架马车。长流因不喜招摇,出来时让楼家备了寻常贵女用的马车。随波仍坐了公主车架,披金镶玉华贵难当。 老翁听顾轩说公主驾到,唬了一大跳,忙唤了人往里通报,自己将正门大敞,才在石砌的台明上跪迎。 方跨过单檐硬山布瓦顶大门,一名身着紫色常服的精壮中年男子已快步迎了出来,见到长流当即拜倒:“臣拜见公主。” “将军请起。”长流不见孟氏微感奇怪,却不知自己来对了时候,孟氏回娘家去了,又恰逢顾涛休沐。其实平日顾涛对顾轩管教甚严,今日肯放他出去只因一道打马球的都是簪缨世家的子弟。 顾涛这才站起,忍不住细细打量长流。恍然中只以为那名皎如花树堆雪的女子又出现在自己面前。长流见他目光虚浮、不言不动,便也静静立在一旁。 倒是随波甜甜喊了一声“顾伯伯。” 顾涛这才惊醒,忙笑道:“小公主也来了。臣家中无甚景致,承蒙两位殿下不嫌鄙陋,大驾光临。” 将军府内灰瓦青砖、质朴厚重,与“楼园”水榭亭台、雕梁画栋大相径庭。 到了正厅,顾涛唤仆人奉茶。又见顾轩衣袍脏乱,便道:“去换身衣服再来。”语气虽略显严厉,目光却十分慈和。 长流见顾涛自始至终没有看顾非一眼,不禁暗叹一声,这又是一个跟自己一样不受亲爹待见的。但瞧顾非神色竟是半点波澜不起,倒像是习以为常安之若素。 顾涛一员武将,实在不知与两位小公主说什么,正尴尬间,顾轩已然换了家常便服从内堂出来。随波一见他便甜笑道:“轩哥哥不是说家中有个铸剑池,快带我去看看。” 顾轩看了长流一眼,示意她同去。长流正愁如何单独与顾涛攀谈,这两个碍眼的去了正中下怀,因此只作不见。 随波拉着顾轩的大袖便走。顾轩又看了长流一眼,见她并无动作,也就不再坚持,跟着随波走了。 顾涛见长流并未同去,遂疑惑道:“公主可是有话对臣讲?” 长流点点头,却并不开口,只看了院中往来的仆从一眼。顾涛不免疑惑更深,却还是道:“不若公主屈尊去微臣的书房一叙。” 长流自是欣然前往。 顾涛的书房外有兵士把守,因有边关军情谍报文书往来,是为重地。 墙上挂着一幅嘉陵关的地图,村庄、河流、关隘等均一一标出。书架上垒着几本兵书,边角均已蜷曲残破,想来已被翻阅多遍。 长流忽道:“不知本宫可否借将军文房四宝一用?” 顾涛几要疑心这位小公主只是戏耍于他,却碍于君臣有别,只能硬着头皮奉陪到底,自然点头应允。 长流取了笔架上一支象牙杆狼毫,就着案上端砚里未干的墨汁,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已一挥而就,递给顾涛。 渺渺数笔便将画中风姿卓然的少年勾勒得栩栩如生。 顾涛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方要开口,长流微微一笑,抢先道:“此人现在是太后赏给本宫的贴身内侍。” “此人手持将军信物,自称是将军派来保护本宫的。”长流抬眼微笑看着顾涛,细察他的表情。 顾涛闻言不禁心中大骇,但他到底老成,面上仍作一派沉稳。沉吟片刻,方答道:“不错。恕臣斗胆,臣事先为免公主尴尬,再三叮嘱他不可向公主透露半句。不想殿下如此冰雪聪明。” “将军过奖。”长流面上谦逊,心中却道:这便是一个破绽,既然再三叮嘱他不可随意吐露身份,招财怎么又说是来教她武功的。既然要教习武功,怎可不吐露身份。 “他还说将军派他来宫中寻一个要紧的物件。”长流说到此处故意顿住不言。 顾涛拿着画纸的手不禁一颤,右手却不自觉地曲了中指,在案上轻叩。这是他每有难以决断之事便会做出的动作。长流虽不知他的习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瞧得分明,心中对招财的身份越发确定。 “他可说了是何物么?” “不曾。” 见长流说得肯定,顾涛松了一口气,道:“是臣莽撞了。不论此人要公主从旁协助何事,公主请务必袖手旁观。他的事也不要同任何人提起,就连轩 分卷阅读26 儿也不行。这也是为了公主的清誉着想。” “本宫明白。只是前几日他受了伤,又得罪了皇妹,皇后娘娘只怕不会饶他。” 顾涛虽力持镇定,掌心渗出的冷汗却已将画稿所攥之处黏湿。沉吟良久才道:“公主不必忧心。臣会尽快将此人调离公主身边。此事实在是臣思虑不周,还请公主体谅臣的苦心,原谅则个。” “大将军哪里的话。本宫自然感激在心,岂有责怪之理。将军放心,此事既然涉及本宫自身清誉,自然不会同任何人提起。”长流心道:顾涛果然早就知晓招财在宫中被打一事。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此事便是顾轩回府不曾说起,顾涛也该早已派人盯紧了招财。 顾涛当即拜倒,口称:“公主雅量宽宏。臣感激不尽。” 长流敛去忧虑之色,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嫣然笑道:“不知皇妹现在何处?” “臣这就命人领公主前去。” 待长流走出屋子,顾涛又向手中画像瞧去。果见画风细劲柔和,笔墨连绵不缀。 曾经有一个眉如黛山连绵的女子也用这样春蚕吐丝、紧劲联绵的笔法描绘过他。曾经他以为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效仿张敞画眉,做一位画眉将军…… 原来竟是这般心有所恨,莫失莫忘。 顾涛手一松,那一张素纸悠悠而下,落在炭盆上,霎时青焰卷舌,归于灰迹。 前来引路之人正是顾非。长流跟着他一路默默在槭树林中穿行。顾非已换了一身雨丝蜀锦常服,锦面上淡青与银白交织相替,丝丝明淡如雨线直下,将他嵌在一片艳红秋色中的清濯背影衬得明净如雨后青竹一般。 直走到一片水光玉莹之处,顾非足尖一点便落到一叶孤舟上,船身依旧静泊于水,未曾激起半分涟漪。 待他握住长流伸过来的手,才觉掌心一片柔滑细腻。不知怎地船身一荡。 舟上无桨,木舟却无风自行。越往水中央去,越觉清冷逼人。 “公主可觉得凉?” 长流摇摇头,这才知晓何谓“凛凛如剑气浮空”,便好奇问道:“你的佩剑也是从这寒池里淬炼而来的么?” 顾非点点头。 扁舟恰巧穿过一孔石砌拱型涵洞,黑暗中,长流只听他清冷的嗓音如雨打石阶一般响起:“殿下若是想看,改日自当奉上。” 长流正待答话,只觉眼前一线天光洞开,遂眯了眯眼睛。行过一个船身,她才向后望去,只见一白玉石拱浮在碧波金鳞之上,桥身正中刻着朱红色的三个大字——“饮雪桥 ”。 待双眼完全适应了灼灼日光,长流才道:“本宫想看你舞剑。” 片刻之后方得了他一个“好”字。 又行得片刻,顾非指着一处石头雕刻的吐水麒麟道:“这便是寒池的源头了。” 岸上泊着一叶孤舟,旁边有立有一块巨石,形似双掌相合。 “这便是试剑石么?” “嗯。” 相传这块石头正是被太祖用自己铸的宝剑“沉渊”一劈为二的神迹。 其实长流心下对这则传说颇为不以为然,她反而更相信眼前这块石头是被雷劈的。 帝王皆自称天子,要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必然得鼓捣出一些个所谓神迹来糊弄人民群众,比如把得了白化病的鹿称作天降祥瑞之类。尤其像太祖这样草根出生的“天子”,此招更是必不可少。他原本只是个打铁匠,因为卖力气混不到一口饱饭吃,就用最后两块铜板在路边摆摊瞎子那儿算了一卦,之后就果断抄起自己打的家伙拉上三两个地痞小流氓开始干革命。一开始那规模也就是一黑社会性质的帮派组织,再后来勾结了一群占山为王的劫匪,算是鸟枪换炮升级到了土匪路霸。再再后来认识了楼凌风这个狗头军师,也就是楼凤棠的十八代祖宗里头最有出息的那一位,才逐步开始招兵买马抢地盘。没想到这一不小心,地盘越抢越多,最终黄袍加身成了万岁爷。敢凭一个瞎子的两句话,就干上造反这样高风险、高成本的买卖,太祖老人家确实狗胆包天,所以走了狗屎运也没啥奇怪的。 长流寻思着他们姓君的一家子要说魄力,除了敢造反的太祖,也就是敢杀人的先帝爷了。先帝爷亲手干掉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又逼着他老子当了太上皇。史官怕照实写会掉脑袋,便婉转至极地征询了先帝爷本人,得了“不可随意篡改”的批示。说起来自己的皇帝老爹跟这两位正好相反,皇位就跟天上掉下来砸到他脑门上的一般。前朝太子战战兢兢当了十六年储君,末了还是被患有严重疑心病的先帝爷给灭了满门。之后,庆帝的另外两个哥哥为了争储位斗了个两败俱伤,白白让庆帝捡了个现成便宜。说起来更是啼笑皆非,先帝爷的传位诏书写得明明白白:“朕晚年失德, 分卷阅读27 以至祸起萧墙,唯剩一子,得寄厚望……”,也就是说没别人了,你就是烂泥也得给你皇帝老子我糊上墙。然而俗话说得好,宝剑锋从磨砺出,庆帝的皇位不是抢来的,是声色犬马的时候中彩得的。他性子软和,缺乏主见,根本不是块当皇帝的料。先帝爷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什么货色,所以临死前连发四道金令,把一干藩王都以临终想见一面为由给骗到帝都,集体砍了脑袋以绝后患,又把朝中这批人的势力血洗了一遍,当时可谓风声鹤唳、血流成河。可这人是都给砍了,却不等于地方割据政权就此消亡,反倒埋下了更大的祸根。总而言之,太利害的皇帝未必能留下青出于蓝的继承人,因为他年轻的时候铁腕了一辈子,老了也不容许有野心的儿子强过自己,导致父子相残,最终只能把江山托付给一个不争不夺没有骨气的软蛋。真真可悲可叹。 先帝爷把这块“试剑石”连着整栋宅子一同赐给了顾家,旁人都以为这是了不得的荣宠,长流却觉得此举无非就是想用这块石头镇一镇顾氏一门。 长流跟顾非刚要上岸,就看见顾轩背着随波从林子里走出来。 顾轩见到长流不禁脚下一滞。 随波原本把头耷拉在顾轩的肩上,见了他们遂抬头笑言:“皇姐,我脚酸。林子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吧。”她虽任性,但也知道出来多时,该回去了。 因恐小舟不能吃水太深,四人还是同来时一样分舟而坐。顾非见长流神色宁淡,不禁暗忖:公主只怕还未曾识得情滋味,不然怎会如此大方。转念又觉好笑,自己便是虚长了她几岁,难道就识得情滋味么?既然不识,又何以揣测他人心思。 顾涛闻听二位公主告辞,连忙带领顾家众人亲送而出。 长流方在马车上坐定,就见和风拿出一只如意团花锦盒来。 见长流面露疑惑,和风眨了眨眼,笑道:“顾小公子方才让交给公主的。” 长流打开一看,是一只掐丝珐琅海棠花式笔洗,底下压了一张海棠笺:“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正是顾轩的笔迹。 此句写海棠开花较桃李稍晚,称赞其矜持、自重和谦让的品格。 是叫她让着随波?还是另有深意? 长流懒得思量,便丢开了手。此刻在宫里养伤的那个才是真正叫她糟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炸霸王要用诅咒法,还是算鸟。这种事你情我愿,大家懂的。嘻嘻。 《汉书 张敞传》:京兆尹张敞常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画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后来,“张敞画眉”被传为千古美谈,张敞也落得个“画眉太守”的雅号。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金?元好问《同儿辈赋未开海棠二首》 第七章修改之后把皇帝老爹如何上位的一段换成了长公主血泪史,然后这段移植到了本章。这样承接更为合理。 ☆、柳府 长流下马车的时候,柳府一干人等皆在门口跪迎。她赶忙上前扶起头发花白却体态尚算康健的柳青纶,笑道:“本宫特来拜望。外祖父不必多礼。”心知柳家事先并不知道她要来,只怕阖府的人跪的都是随波。她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回。 随波也立刻上前笑道:“皇姐,我们搀外祖父、外祖母进去吧。外头风大。” 柳青纶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流,看她衣着、车马并不显得如何华丽,却都讲究在细处,又见她身量虽小,举手投足却气度不凡,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长流见他老辣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的严厉,反笑道:“外公,您瞧我长得跟母后像不像?” 柳青纶努力回想了一下,那个已经去世的庶女在他脑海中实在面目模糊,却仍旧干笑一声,道:“公主自然同先皇后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长流欢喜道:“长流想去看看母后的闺房。” “那是自然,公主稍事歇息,待老臣安排妥当。” 一路行至客厅奉茶。 长流见二老坐定,遂上前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她此番如此做作,一是不想落人口实说她认楼家人为亲,却鄙弃了自己的亲外祖家;二是想看一看上辈子无缘得见的母后入宫前的居所。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王素芝自然笑眯眯地受了她一礼。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王素芝便带着长流跟随波一起到内院拜见柳思岚。 二人磕了头双双起身。柳思岚漫不经心地对长流道:“你退下吧。” 长流倒退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柳思岚将随波拉到身边,心疼道:“这是怎么了,才出 分卷阅读28 去大半天,怎么回来眼眶就红了。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母后替你出气。” 这不提还好,一提随波的眼眶更红了,带着细弱的哭腔道:“母后,父皇赐给儿臣的西凉马被人踢死了。” “谁这么大胆!?” “是轩哥哥的大哥。” “我的儿,别伤心了,让你父皇再替你找一匹就是了。乖,外头玩儿去吧。” 待侍女领了随波出去,王素芝才道:“听说顾家这个庶子从嘉陵关回来是带着军功的。” 柳思岚冷笑一声:“难怪这么飞扬跋扈。连御赐之物都敢打杀。” “顾家跟咱们家以前的情形倒是一样的。庶出比嫡出大个几岁,难免家宅不宁。” 柳思岚细眉一挑,道:“想必孟夫人为这个庶子也操了不少心。不如本宫借此向她卖个好。” 想到顾轩,王素芝即刻换了话题道:“没想到她倒乖巧,今天不请自来,叫人一丝错儿都挑不出。” “早知道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还不如当初就把她放到本宫眼皮子底下。现在反让楼家钻了空子,叫外人看笑话。” “是啊。哪有不亲近亲外祖家,却去攀附别人家的道理。” “谁让楼家有太后撑腰,就是皇上碍着一个‘孝’字,也得有所顾忌。” “等娘娘有了小皇子自然就好了。现在你虽然正位中宫,楼书倚那个贱人只怕也未必服气。” “本宫不是不想,只是如今我年岁也大了,皇上便是来我宫里多半也只为了看随波,极少留宿。” “总之娘娘要抓紧了。千万不能让宫里别的什么人抢先生下皇子。” 柳思岚叹了一口气,不再接口。 柳思萦的院子比柳思岚从前住的小了不少,却极幽静。柳思萦入宫的时候,长流的亲外祖母已经去了,为皇家脸面考虑,名义上柳思萦是记在王素芝名下的嫡出。 院子里原先的下人早就打杀的打杀、发卖的发卖,现只有几个老仆妇负责看门洒扫。 虽然门窗大敞,屋子里仍能闻到一股阴霉气味,混着临时洒扫留下的水汽,叫人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潮湿来。 柳思萦的闺房陈设极普通,只有中间摆的一张双面绣大屏风颇为抢眼。虽然丝面因年岁长了有些发黄,上面的人物却颜色依旧,栩栩如生。一个青衫落拓的背影手执玉箫,隔着迢迢不绝的如带江水,遥遥望着对岸青山逶迤,隐于天际。右侧则用墨色丝线绣了两句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长流盯着这幅《玉人吹箫图》仔细看了半响,暗道:只怕那个背影便是顾涛了。看题诗的日期应该就是他随凉王出征的前夕。而那人手中的竹节玉箫,就连上面佩的黄绦和红穗都跟母后在宫中经常吹的那管一模一样。 “和风,去问问院子里的下人,可有从前服侍过我母后的。” “是。公主。” 不消片刻,和风便带了一个粗使婆子进来。 那妇人跪下后并不敢抬头看长流,只一味盯着眼前的地面。 “你可认得我母后?” “奴婢从前是这院子里花木上的人,见过小姐几次。” 和风欲出言提醒她称呼皇后,却被长流摆手阻止。 “你可知道为何这间屋子空荡荡的,母后入宫前用的摆设器物都去哪儿了?” “奴婢……奴婢不知。”言罢那仆妇抬头飞快地看了长流一眼。 长流使了一个眼色给和风。和风会意,摸出几颗银裸子塞到那仆妇手中。 那仆妇果然双眼放光,开口道:“谢公主。谢公主。奴婢只知道早些年宫里头传来皇后娘娘有孕的消息,夫人便命人整理了些娘娘还在闺阁的时候用的东西送到宫里去。” 长流忽然想起来,柳思萦对她说过,那管玉箫是怀着她的时候家里让送来的。长流当时只觉得母后吹箫甚为清越通透,便缠着要学,对玉箫的来历并未在意。 此刻她心下不由冷笑:早就猜到皇帝老爹知道母后跟顾涛的旧事是柳家人自己拆的台,却不知王素芝耍得如此好手段,故意在母后有孕的时候将这管玉箫送进去,好提醒她不忘前人旧事。柳家敢如此行事,无非是因为柳青纶把持朝政,谅皇帝老爹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迁怒柳家。皇上知晓了母后跟顾涛有旧最多厌弃了她,并不会祸及整个柳家,柳思岚进宫照样获得圣宠,取母后而代之。如此说来,母后入宫时是下过决心斩断情丝的,不然她不会把玉箫留在家中。只怕我不姓“君”这样的诛心之言也是柳家人自己传出来的。老爹这个皇帝当得还真窝囊。柳家敢隐瞒母后与人有私在先,又敢主动揭发在后。而顾涛这个先帝爷亲 分卷阅读29 封的大将军直到现在还当得好好的。 既然这两家皇帝一个都惹不起,长流便理所当然当了替死鬼,被庆帝厌弃多年。 长流不禁暗下决心:日后定当竭尽所能报答柳家这份厚礼。 作者有话要说:招财不是洛轻恒。洛童鞋晚点出场。其实招财的身份一直是有提示的,很好猜的。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月下飞雪 “传皇上口谕:宣大公主即刻前往清风阁。”高胜居高临下瞥了长流一眼,轻慢道:“公主,您请吧。” 长流站起来,向和风使了个眼色。和风即刻上前递给高胜一个蜀锦荷包。 长流道:“因恐父皇等急了,今儿个就不请公公吃茶了。不知父皇宣召本宫何事?” 高胜捏了捏手中轻软,才阴阳怪气地道:“皇上刚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龙颜震怒。其他的,老奴也不清楚。”再看一眼一边从容问话,一边让宫人替她整理衣饰的长流,高胜不禁暗忖:这位公主倒是比她的亲娘要开窍得多。那位要是不那么清高自守,也不至于失宠这么多年。就算护驾送了命,皇上也未必念着她的好。 趁着和风蹲下替她整理衣冠,长流轻声郑重道:“一个都不许跟来,也不许搬救兵。” 和风略作迟疑后点了点头。 几人送至殿外,直到看见长流跟高胜的背影消失在宫廊的转角处,绛雪才开口道:“公主不许我们跟,是怕我们一同受罚。只是为何不准我们再去向太后求情?” 和风摇摇头,轻声道:“公主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吧。” 到了清风阁,长流叩了头,迟迟听不到庆帝叫起,便知果然大事不妙。 “朕听闻你惊了随波的马,害得她又跌下马背,是不是?!” 长流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柳思岚告状定然不会将整个过程说清楚,故意说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引到长流身上,好让她为了洗脱自己将顾非咬出来。不论是非曲直,顾非损毁御赐之物是事实,皇上只要一句话便可以降罪于他。如此一来,非但柳思岚可以卖孟颜秋一个人情,也可以让顾涛对长流心生不满。何况,据长流所知,皇帝老爹正愁抓不到把柄向顾家发难。此次顾非进京既是带着军功而来,皇帝势必要封赏。只是皇上对顾家已然如此忌惮,怎会允许顾家继续坐大。那匹马死了已经是既成的事实,就是此刻庆帝不知,早晚也会传到他耳朵里,瞒也瞒不住。如今支持顾轩跟长流婚约的人只有顾涛,长流怎么也得将这桩婚事保住,一直拖到玳国求娶和亲公主。 “儿臣当时只是坐在远处观战,还请父皇明鉴。”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朕说清楚!” “皇妹学骑马时日尚短,难免骑术不精,加上拼抢之时犯规,这才惊了马。顾非为了救儿臣于马蹄之下,危急之时别无他法才将马踢死,使儿臣捡回一条命。父皇不分青红皂白就问罪于儿臣,难道在父皇眼中,儿臣的性命竟抵不过一匹马么?何况顾轩飞身去救,已令得皇妹安然无恙。皇妹是父皇的女儿,儿臣难道便不是么?父皇若执意怪罪,儿臣甘愿受罚。此事儿臣愿一力承担,只求父皇不要责怪他人。” “这么说你是一丁点儿错处都没有。好,朕这就成全你,去外头跪着,跪满四个时辰才许起来。”庆帝见长流跪在地上,看似低眉顺眼,说话却掷地有声,质问连连,越发气得胡子乱颤,只觉一股气被她堵在心口。 长流朗声道:“谢父皇应允儿臣不再怪责他人。”便也不再辩解,起身跨出门槛,在殿外的丹墀上跪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要说是跪,就是她的大好头颅,皇帝若是想要,也没奈何。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向来大抵如是。她方才言辞激烈,就是拼着激怒庆帝领一顿责罚,只要顾家领情便好。 少顷,天空竟飘起雪粒,锋利如细碎刀锋一般,凛凛然扑面而来,直刮得她脸上生疼,却又很快融成了一片冰冷濡湿,如同盖了一块在冰水中浸润过的丝帛,叫她透不过气来。 落雪纷纷而下。这一跪就跪到了夜深人静。 头顶飞檐上青铜铸就的铃铛在呼啸的风中清泠作响,除此之外别无他声。 前世她因随波被罚跪,没想到今生竟还是逃不过,难道天命不可违?不,她不信。 不知跪了多久,长流只觉头脑一片昏沉。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殿下,时辰够了。奴婢接殿下回宫。” 长流一抬头便见到一个容颜似月色般清透寒凉的少年提着一盏宫灯站在自己面前。再细看,他剑眉之上凝了一层素淡霜华,衣袍下摆处有几道深深的折痕,遂弯了弯唇:“我 分卷阅读30 不是命你们不要跟来。你一直在我身后跪着?”不过短短一句话,她却说得断断续续,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是。主子跪在这里,做奴婢的岂可置身事外。”他亦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好几个时辰,说话却与平常一般无二。 招财见长流脸孔与雪色并无二致,嘴唇冻得干裂发紫,瘦弱双肩不住轻颤,忙将她搀扶起来。长流双腿早已跪得麻痹,半起之时,竟毫无支撑之力。招财一把托住她下滑的娇小身躯,轻声道:“臣逾越了。”说罢便用手掌抵住她的一双膝盖。长流只觉一股暖流从膝盖骨下一处穴位涌入,如同温泉水一般轻柔回护,遂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多谢。”又看了他一眼,忽道:“你蹲下。” 招财虽不解,却仍依言蹲下,与她齐高。见长流清冷目光如月华一般照过来,他只觉这位公主虽受了这样重的责罚,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长流忽将一双冰冷的小手伸进他的袖管中,握住他的手腕。 招财不防她会这样做,一时只觉手腕上扣了一团轻软冰雪。脉门被制,他出于本能便要使出小擒拿手反制,只听一个细小孱弱的声音道:“你别动,让我捂一会儿就好。”一顿,才又听她轻声道:“母后从前就是这般为我暖手。”不知怎的,他终究还是没有将手抽出来。 片刻之后,长流果然松手,轻道:“我走不动,你背我吧。” “是。” “你不是会武功么,能不能做到踏雪无痕?” “殿下是在考较臣?” “不是。月下飞雪这样的景致也是难得一见的,我只是不想污了脚下这片洁净颜色。” “好。” 长流负在他背上,又从他手中接过那盏宫灯。 “我重不重?” “殿下轻如飞雪。” 招财只觉得她的双臂细弱短小,连自己的脖子几乎都环不住。耳边传来她轻缓的呼吸声。周身是月色笼罩下的茫茫飞雪,片羽吉光一般划过他的记忆深处。此时此刻,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背上背着的是他的小九。他的小九还活着,轻声问他:“七哥,我重不重?”他却故意逗她:“重。七哥都累得走不动了。”然后她便会如两人一同捉来的小豹子一般,龇牙咧嘴地咬他的耳朵。 长流手提宫灯,将他脚下方寸之地照得一片晶莹。落雪似泼天珠玉簌簌而下,覆在碧瓦飞甍之上,一时天地都换了颜色,平日里看惯的一楼一阁竟别样陌生。再回头望,一路走来,地下半点痕迹都无。果真应了她那句不要污了好颜色。 其实长流也知道这雪早晚有人来踏,只是既得一时洁净便享得片刻静好。哪怕天亮以后又是另一番光景。如同他们两个之间,只怕早晚有一场兵戎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尔虞我诈也可以风花雪月的。 ☆、聂七 楼书倚正歪了头靠在美人榻上等信儿,见招财背着长流入殿,忙起身道:“快,和风去把备好的姜汤端过来。细雨,准备香汤给公主沐浴驱寒。” 长流见楼书倚一脸关切,扯出一抹笑,道:“我没事。别担心。” 楼书倚挨着长流坐了,握住她的手含泪道:“好孩子,这大雪天的,难为你了。别怨怪你父皇,他也是听了别人的挑唆。”又从银霜手中接过一只手炉递给长流,再命人将炭盆摆在长流近前。 长流点点头,却暗暗好笑:你这难道就不算挑唆?我只让和风别去搬救兵,却也没阻止你去求情。 招财忽道:“元宝,去取一块厚实些的锦帕来。” 元宝正愁没个插手处,欢欢喜喜地去了,很快便回转。 招财接过锦帕,将那只紫铜喜鹊绕梅镂盖手炉细细包起来,才塞回到长流手中,道:“殿下的手太冰,若是一下子碰了太暖的东西反而容易生出冻疮来。” 见和风端了姜汤来,招财又道:“奴婢来吧。”便接过汤碗一口口喂长流喝。 楼书倚见一碗姜汤下去,长流脸上略恢复了些血色,便擦了泪,对招财道:“你倒是细心。把公主服侍好了,本宫有赏。” “谢贵妃娘娘恩典。” 长流心中却在感叹,这厮别要她脑袋已经算是不错了,如此殷勤服侍,她可消受不起。 绛雪又端了鸡粥上来。招财方要接过碗,长流伸手道:“本宫自己喝。”她的手已经不僵了。 招财遂蹲□子,替她将脚上的高底弓鞋脱下,换上圆头“寿”字绣牡丹平底棉鞋。 长流也不挣扎,任他动作。她饿了一天,知道不能一下子吃太饱,待喝了大半碗粥,便推了碗。恰巧细雨进来说香汤已经备好了。长流便起身去了浴池。 宫里 分卷阅读31 有地龙的地方只有皇帝住的正阳宫,有温泉浴池的却有三处,正阳宫、凤箫宫、碧横宫。不过听闻在建的皇后新宫也会凿池引泉。 长流命侍女卸去钗环,放下一头乌发,踏着玉石铺就的台阶慢慢走入水中。她看着晶莹的水柱从金龙嘴中喷出,闻着玫瑰花香,任凭温柔的水波轻轻拍打着肌肤,这才放松下来。直到感觉身上的寒气都驱尽了,被水汽蒸得微有些气闷,她才缓缓起身。 走出浴池,招财已拿着一块布巾候着。长流在榻上靠了,让他擦头发,心中不免感慨:这双手从前握过剑,执过笔,打过马,张过弓,沾过血杀过人,唯独没有服侍过人,谁知手法却这样轻柔。 “本宫累了,想要就寝。就留招财一个值夜,其余人都下去休息吧。” “是。” 招财方要去灭灯,长流轻声道:“跟本宫说说西凉吧。” 招财心中一惊,却微笑道:“殿下为何想听这个?” “因为那匹西凉马,你挨打,我罚跪。自然是要问问的。” 招财即刻释然笑道:“公主可知为何人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 长流其实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此刻她自然只是摇头,满脸好奇地望着烛光下“肌肤如玉鼻如锥”的少年。 “凉州的雪域高原之上冰瀑如镜,每到春夏两季却可以看见万涧争流的奇景。雪域之下紧挨着的却是大漠瀚海,胡杨红柳随处可见。中部一马平川的绿洲盆地水草丰盛,牛羊遍地,自然也是牧马的好地方。凉州的春天有一望无际的绿野和落了满头的杏花。夏天草原上遍地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马莲。”其实他最怀念的却是秋天草木摇落,金风肃杀的气息,也许是因为他七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父王跃马疆场便是在秋天。 “怪不得西凉有‘塞北江南’之称。从前母后教我念过‘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写的便是凉州繁华吧。” 招财点头笑道:“公主好学问。凉州元宵节夜市灯火之盛堪与京城媲美。‘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荧煌而似春’说的便是了。”那时候他跟小九都不耐烦人跟着,便常常配合默契地甩开王府侍卫,像普通老百姓那样逛夜市。回去之后虽然免不了被母妃念叨几句,但只要送几盏别致的绢灯,母妃便再也绷不住脸,一边命人将灯挂在檐下,一边摸着小九乌亮的发辫,夸他们有孝心。 “那你会不会弹琵琶?‘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用拨划出风雷之声。”她记得前世那名刺客死了以后,从怀中搜出的东西只有一枚象牙拨。 “公主说笑了。臣在顾将军麾下效力,虽在西凉打过虏寇,却不通音律,自然是弹不出这裂帛之声的。”小九从前最喜欢听母妃弹琵琶,总以为“百万金铃旋玉盘”的美妙乐声出自那枚神奇的象牙拨,便千方百计讨了来。他永远忘不了小九手中紧紧捏着象牙拨,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聂七忽然觉得面上有些痒,伸手一摸才发现湿漉漉的,再一看,烛光下长流素着一张小脸已经合上了眼睛,睡着了。他用袖管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走到烛台边熄灭了殿中所有的蜡烛,靠着廊柱慢慢滑□子,坐在一片黑暗里。月色水一般漫进殿中,浸润着少女垂落在莲纹锦被上的乌发。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第一次谈起梦中故土,却是对着这样身份的一个人。 那一晚聂七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天山之顶白如玉,六月披裘忘暑溽”的地方。听到大漠驼铃,遥响边外。看到家家户户将生了紫皮的大蒜跟红艳艳的辣椒串在一起,挂满门头檐下,院子里堆满金灿灿的苞谷。他又站到了儿时常常站立的城头,顶着高悬的烈日,任凭朔风吹去颊边的汗水,为凉王的猎猎旌旗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尽头而雀跃欢呼。梦到他在军营里同父王手下的军士一道架起烧锅,将大块大块的肉扔进泉眼一般沸腾的水中,用缺了口的茶缸粗杯与他们划拳斗酒。 从前,聂七是凉王府的小王爷,过的一直都是葡萄美酒、烈马狂沙的日子。而现在他每天睁开眼睛便要自称奴婢。 作者有话要说:长流殿下自然是在装睡,否则还不被小王爷灭了。 现在还有人支持招财童鞋做男主么?小九怎么死的,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张祜《王家琵琶》:“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 唐 李端《胡腾儿》“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 “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北魏温子升《凉州乐歌》 “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荧煌而似春。” 王颛《玄宗幸西凉府观灯赋》 元稹《琵琶歌》:“骤弹曲破音繁并,百万金铃旋玉盘。” “天山之顶白如玉,六月披裘 分卷阅读32 忘暑溽”《天梯雪霁》 ☆、蝴蝶效应 晨曦的第一道阳光透过窗格碎金一般落到少年如玉如瓷的脸上。聂七只觉眼前一片血光,惊喘之间只听“咔哒”一声,他奋力睁开双眼,又眯了眯,才看清昨夜捏在手中的象牙拨落到了脚边。他的目光一一掠过殿内的青砖、廊柱、帷帐,终于确定此刻自己身处帝都皇宫,而非血洗后横尸遍地的西凉王府。 聂七动作麻利地将象牙拨拾起,揣入怀中的暗兜,无声无息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他打算在公主醒来之前,草草洗漱一番再过来服侍。 长流又挨了片刻才拉开轻纱帷帐,盘腿坐起。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任凭事态发展,袖手旁观。如此一来,招财必然行刺失败,跟前世一样去地下跟他被先帝爷灭掉的一家子团聚。第二,阻止他行刺皇帝老爹,保住招财的性命。 第一种选择有两个致命的弊端。第一,招财如今是她跟前的人。上次这厮被打,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因此管了一趟闲事,且颇有维护之意。如果这厮去行刺,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甚至会被诬陷成主谋,陪着他一起掉脑袋。更不用说她还有个随时等着落井下石的后娘,到时候一定会推波助澜。第二,招财死了,西凉必然大乱。西凉地处边城,朝廷一直鞭长莫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凉王虽然没了,他原先在西凉的根基还在。这些势力应该仍然捏在招财手中。一旦凉王的最后一丝血脉断绝,西凉便成了一盘散沙。到时候邺国骑兵还会像前世那样攻破古浪峡,夺去河西五郡。那时朝廷只能跟前世一样派兵镇压。而洛轻恒又会趁人之危前来求娶和亲公主。 第二种选择也有莫大的风险。第一,要说服招财必然得让他知道,她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这厮很可能立马杀她灭口。第二,就算他不杀她,要说服他放弃谋刺也并非易事。毕竟先帝爷灭了凉王全家,独独漏了招财。可见斩草除根是个技术活,先帝爷再凶悍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第三,她重生的目的只有两个:禹国不亡,不再嫁给洛轻恒。要达成这两个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自己当皇帝。这虽然不易,但如果庆帝跟前世一样,除了她跟随波外再无其他子嗣,也不算是天方夜谭。倘若她真有问鼎天下的那一天,现在放过招财,无异于纵虎归山。 长流左思右想难免一时决断不下。记得前世招财行刺之日便是上元节,也就是说离现在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前世她被幽闭在凤箫宫,极少出来走动。别说她身边只有裁人没有添人的道理,倘若跟了她这样一个整日足不出户的主子,招财定然难以在宫中走动,自然不利于他行事。因此前世他在宫中想来是用了别的身份,这辈子却阴差阳错被调派到了长流的身边。 长流记得前世上元节国宴上,戏台上正锣鼓铿锵地在演人物最多的热闹武戏《英雄会》,讲的正是先帝爷造反当皇帝的光荣事迹,因此也是每年的保留戏目。当鼓点打到最密集处时,忽然所有演武将的戏子都飞身而起向着庆帝坐的高台而去。刹那间,赴宴的宾客都哗然尖叫、抱头逃窜。当时长流见场面过于混乱,根本没有人记得来保护她,为了避免被人群踩踏,她索性根本不逃,而是迅速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虽然心中十分害怕,她还是大着胆子抬头窥视外头的动静,因此看得十分清楚。其中一个身穿蓝袍的刺客伸手甚是了得,竟然仗剑直逼御前。眼见蓝袍人就要得手,长流险些失声惊叫,危急时刻,高胜忽然挺身而出,趁着蓝袍人毫无防备之际,一掌劈在他心口处。紧接着,禁卫军迅速站成一排挡住了其他刺客的去势,将庆帝安然护在人墙之后。再后来禁卫军统领何辰下令弓弩手向场中射箭,一时箭如蝗雨,刺客被全数诛杀。何辰当场下令将所有的刺客搜身,并且禀告庆帝,这些人唱戏所用刀枪根本不是道具,而是真的。刺客中最年轻的便是那个蓝袍人,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也只有他身上搜出一枚弹奏琵琶所用的象牙拨,其余人身上则一无所获。 上元节的戏班里混进了刺客,庆帝自然十分震怒,下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却因为一干刺客全数被当场诛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根本无从查起,一时便断了线索。谁知此时又传出宫中藏书阁失窃事件,缺失之物正是凉王聂荣身前所书的《行军纪要》。庆帝得之此事后下令搜宫。长流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当时何辰领着一帮凶神恶煞的禁卫军到处搜查,弄得宫中人心惶惶。她整日提心吊胆会查到凤箫宫来,冒犯母后在天之灵。所幸,很快便在内务府雷公公的居所搜出了凉王手记。据说雷公公畏罪自裁后,又在他经手的从宫外招聘来的人员名单里头查出那名蓝袍刺客正是在某处当差的小太监,并且被人指认了,而验尸证明他根本是个假太监,并未净身。前世此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就连长流都略有耳闻。 三司便向皇帝回禀此次谋刺事件乃是凉王余孽所为,就此结案。 长流暗忖:从前世的种种信息看来,表面上顾涛与整件事毫无 分卷阅读33 干系。可是今生,顾涛明明是知晓招财入宫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顾涛根本就是想借招财的手除去皇帝,谁料半路杀出来一个深藏不露的高胜。否则顾涛明知招财混入宫中,为何知情不报?难道禁卫军统领何辰跟顾涛是一伙的?谋刺不成便将招财的人全数当场诛杀灭口?当时是何辰亲自给那个蓝袍刺客搜的身,而他身上除了象牙拨别无他物。此人十四岁左右,武功极好,又是雷公公弄进来的,一切特征都跟今生的招财相符合。唯一可惜的是,前世刺杀当日,他面上涂了唱戏用的油彩,我并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前世搜身的时候,顾涛给他的玉佩到哪里去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招财应该会贴身携带才对。莫非是何辰搜招财尸体的时候私自藏起来了?前几日我在将军府刺探顾涛的时候,他并未否认招财手中的信物是真的,可见十有□那就是真的。招财只怕也是因为手中捏着顾涛的信物,才敢笃定顾涛不会出卖他。 据长流前世闲来无事读禹国大事记所知,凉王作为藩王长期驻守凉州,曾经因邺大举进犯边境,向朝廷请求过派兵支援,顾涛就是那时候从京城去的西凉,此后便一直在凉王麾下效力,并且颇得凉王赏识,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被一路提拔为副将。先帝临终之时,凉王作为藩王之一被先帝传唤到帝都,当时顾涛也是随行人员之一。之后,随同凉王入京的一干将领全数被诛杀,只有顾涛一人被先帝爷封为大将军,掌管天下兵马。难道顾涛是先帝爷安插在凉王身边的一颗棋子?可是如果真的这么简单,人人都能猜到个□分,为何招财还会在灭门惨剧之后相信顾涛? 长流深深叹了口气,因为今生她选择了抱楼书倚大腿,招财这个瘟神才会来到她身边。蝴蝶效应真是害死人。不过危机危机,虽然危险,利用好了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又是逻辑分析了。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呵呵各位猜猜长流会怎么做吧。 这章把女主重生的目标写得很明确了。 ☆、寒塘鹤影 庆帝猛然站起来,将手中中书省上来的折子用力掷在澄心殿的青砖地上,握成拳的手余劲未消,垂落的时候不免又打翻了案上的茶盏。青色的茶水溅了几滴在袖口的缂金彩云蓝龙上,其余全数顺着酸枝木案几溜滑光亮的边沿滴答而下。 他这一发怒,殿中奴婢立刻跪了一地,独一人例外。 高胜忙上前劝道:“万岁爷息怒。”边命人整理擦拭,边扶了庆帝在一旁椅子上坐了。他又看了一眼庆帝仍旧青筋暴起的手,道:“万岁爷,您就是生气,也别拿自己身子撒气啊。” “朕这个皇帝不当也罢!”庆帝的头微微垂着,并不叫人窥见他的龙颜。 高胜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虽然贵为九五至尊,却让自己这个阉货生出两分同情来。 “万岁,要不您这几日去玉泉行宫散散心,如何?” 庆帝烦躁地撸了撸衣袖,道:“也罢。”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那一地茶汁已经清理妥当,庆帝坐回案边,道:“顾家那个庶子呢?叫他进来。 ” 顾非已经足足在殿外侯了一个时辰。初次面圣不免忐忑非常,这一等反倒静下心来。因此他进殿的时候步履十分从容,又利落地行了一个军礼:“末将参见皇上。” “平身吧。” “谢陛下。” “听说你把朕赐给安平公主的马踢死了。” 想不到皇上第一句便提这个,顾非心中一惊,想起长流叮嘱他不要拧着来,便立刻跪下道:“末将有罪,还请陛下开恩。” “你不替自己辩解?” “当日确实情势危急,不过末将毁损御赐之物是事实。末将有罪。” 庆帝听他连连谢罪,倒也不好发作,便道:“罢了。朕念在你此次立功的份上不予追究。听说你受了伤,这样吧,你就不必再回嘉陵关去了。朕让你做御前侍卫,正阳宫行走。” “陛下厚爱,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在边关待惯了,恐行止粗鄙,冒犯了陛下。末将……” 庆帝摆手打断他,道:“你这几句就说得很得体么。你在边陲之地是保家卫国,在帝都皇城保护朕,难道就不是保家卫国?” 顾非听他语气淡淡,意思却已经十分严厉了,便不敢再推辞,遂道:“臣领旨谢恩。” “退下吧。” 待顾非退出去,庆帝揉了揉眉心,道:“顾家这个庶子看着倒是个识时务的。” 高胜笑道:“陛下这是将他顾家一干子弟都圈在了眼皮子底下。陛下圣裁。” 庆帝叹了一口气,道:“朕也是没有办法。朕不能叫这几十万人的军队都姓了顾。文臣武将,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 高 分卷阅读34 胜笑道:“陛下宽仁。这顾非在军中不过一个小小的校尉,如今却是从五品御前侍卫,连升两级。” 御前侍卫多半是勋贵子弟,大多数情况也只是一个挂名头的虚职。太祖立下的规矩,武官不得参政,御前侍卫虽然听起来是属于武将编制的,却不受这条规矩的限制。先帝爷的时候就有一干中书门下的文臣挂过御前侍卫的头衔。按理说,那可是个好差事啊,成日里在皇帝跟前晃悠,一旦混了个脸熟,将来要有什么好差事,就是近水楼台。不过这也要靠皇上提拔才能露脸不是,在军队里就不一样了,那军功可是实打实的。当了御前侍卫会有朝廷额外补贴的俸禄,不过高胜心里头明镜似的,顾非的仕途算是到了头了,从此他就是朝廷养着的一介闲人。 高胜咂了咂嘴,试探道:“皇上,您去行宫,想让哪位娘娘伴驾同行?老奴也好早点去传旨讨赏。” 庆帝笑道:“你啊你。叫妃位以上的都去吧。”一顿,他瞥了一眼方才摔在地下又被拾起来的奏折,道:“皇后要治理后宫,就不必去了。” “皇上,那安平殿下?” “朕记得安平上次说那里风景甚好。自然要同去。” “可是公主去了,娘娘不去,这……” 庆帝的目光斜刺过去,沉声道:“有那么多宫人照看,能有什么事。” “是。那大公主……”高胜猜测定是刚才那道折子惹恼了庆帝,多半跟柳丞相有关。他知道皇上这是把气撒到了皇后头上,便也不敢再劝。 “她也去吧。” “是。皇上预备何时起驾?老奴这就去传旨。” “就明日吧。回来,给各宫赏些泡浴用的药材。” “老奴遵旨。” 玉泉行宫位于慕云远郊的苍山。 长流的马车哒哒走在可供八车并行的大道上。她掀开云锦挂帘看向一旁的高大雪松,层层白雪堆叠在苍翠葱郁的枝头,宝塔一样地垒上去,像是就要与天相接,却仍然隔着一线。来行宫泡温泉可是她前世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倒也有几分新鲜。 和风从暖壶中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长流,劝道:“公主别只顾着看景,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好。公主上次在雪地里跪了一整日,连太医都说虽然没得伤寒已经是万幸,却已经让寒气入了关节。这次来玉泉行宫倒是对症下药,公主可要好好养养身子。” 长流笑道:“越来越啰嗦。知道了。” “公主这是嫌弃奴婢多嘴了。奴婢这就下车去换了不多嘴的上来。”和风这段日子见招财只一味殷勤服侍,也不多话,倒是对这个小了几岁的内侍印象不错。 “使不得,他却是个不怕冷的。你去换他,他也未必领情。” “公主体恤奴婢,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公主怎么知道招财不怕冷呢。” “他是男人,自然耐得。” 和风却是个为人端厚的,怕再说下去让外头的两个听见了难堪,便换了个话题道:“奴婢听闻顾非公子刚领了御前侍卫的差事,这次也一同来了。可惜顾小公子没……” 绛雪忽将茶盏往磁盘上一摆,哼了一声。和风瞪了她一眼,绛雪撇了撇嘴,也就不做声了。 长流知绛雪是因为上次随波惊马的事为自己不平,遂笑道:“和风,把你藏的水晶杏仁糖拿出来给绛雪。” 和风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琉璃小罐,塞到绛雪手中,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主。奴婢想要偷个嘴都不成。” 几人遂笑成一团,方才那个话题算是过了。 行宫分前殿和后殿,以一道巨型九龙石壁相隔。前殿供皇上与大臣们议事,后殿则专供伴驾的嫔妃居住。 到了九龙壁前,长流一行下车步行。 穿过九龙壁便是鹤影湖。湛蓝的湖面平如明镜,将楼阁恢宏、轩窗明净、回廊幽曲,玉阑朱楯,都倒映成了一池澄碧幻影。 长流一路东张西望,却不见半只仙鹤的影子,不免有些失望。 绛雪忽道:“奴婢从前沾了太后娘娘的福泽,有幸来过一回。听这里看宫的老人们说因为冬季太冷,仙鹤觅食艰难,这些飞禽又野性未除,警觉得很,就是撒了稻谷,它们也绝不肯吃的。是以都快绝迹了。”一顿,她又道:“公主仔细着脚下。这路被人踩过,上头已不是干雪了,虽不曾结冰,但到底还是有些湿滑。” 长流点点头。自那天晚上招财说起西凉之后,他就变成了个闷葫芦。她也不敢去招惹这位小王爷,只同别人说笑。 长流被分到的居所在湖东岸的沉香殿。整个后殿则以北岸飞霜殿为主,自然是楼书倚住的。随波住在与沉香殿相对的咏春殿。西岸则是九曲回廊。由北向南过龙石舫,再 分卷阅读35 经丹阳亭、九龙桥、落霞亭,便到了汤池。 一行人进了沉香殿,归置器物、铺床叠被、点炭焚香,忙得不可开交。长流这个坐享其成的无事可做,便取了一本地理志歪在软榻上看。 到了傍晚时分,长流用了些火腿笋尖白菜汤,便想散步消食:“本宫出去走走。招财随我来。其他人不必跟着,若是乏了早些就寝也使得。” 和风知道这位小主子虽然从不挑剔动怒,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忙替她从带来的箱笼里寻了一件青金色提花云锦披风来。长流虽这么吩咐,但众人哪里敢睡,自然是要替她等门的,不过心里感念一句主子体恤罢了。 招财蹲身替长流换了高底弓靴,又替她系上披风。和风递了一盏羊皮莲花宫灯给招财。两人这才出得门去。 长流一路踏雪向着鹤影湖心的渡鹤亭去。招财一声不吭在后头跟着。 长流望着水中冰轮似的明月,忽道:“你既然会武功,那会不会飞?” 聂七一怔,微笑道:“殿下是说轻功么?”耳边仿佛又响起小九稚嫩软糯的声音:“七哥,你会不会飞?” 长流点点头,道:“如果会的话,能不能背着本宫掠水飞上渡鹤亭?”她语气天真,听来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异想天开罢了。 聂七不言,只是慢慢矮下|身来。 长流装作雀跃的样子顽猴一般立刻跳到他的背上,心中却在腹诽:本宫为了活命,装萝莉真是辛苦……这厮既肯如此讨好,看来真的有求于我。 聂七等她一双细弱的手臂环上自己的脖颈,这才足下轻轻一蹬,向着湖心亭飞掠过去。 明月浮水。二人重叠的影子真的如飞渡寒塘的鹤影一般,仙姿袅袅。 忽听一声清冷喝问:“谁!” 从湖的南面极速掠过来一个清瘦的影子。 聂七见对方连踏水都不用,看轻功似与自己不相上下,心中一凛,暗道一声大意。他迅疾掠过亭中栏杆,将长流放下,抬眼间,那人已经追了过来,迎头便是一剑。 那人背着月色,看不清服制,聂七不知对方来路,不便拔出腰间软剑,只能以肉掌相迎。对方的剑锋淬着月色寒芒,星辉一般洒落,招招刺他要害。一时间聂七十分被动,只能连连闪避。 忽听一个清脆的童音道:“住手!什么人?连本宫也敢冒犯。” 顾非只觉这嗓音竟带着五分耳熟,又听她如此自称,隐隐已经知道立在暗处那抹娇小身影是谁,忙收剑跪倒:“臣不知是殿下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长流却毫不理会,只转身对招财道:“你先回去吧。免得陪本宫戏耍丢了性命。” 聂七无意中露了武功,不想再节外生枝与人照面,遂叩首道:“是。”再抬头,却因顾非伏地请罪看不清容貌,只能即刻转身去了。 顾非迟迟听不到长流叫起,又听她方才言语中似乎有恼了自己的意思,一时想不出对她说什么,只能一声不吭地继续跪着。 半晌,长流才道:“起来吧。”她边说边走到与亭子相连的长桥上,又向顾非招手,示意他过来。 月色之下,少年清秀的面庞显得异常冷峻。长流反倒噗嗤一笑:“怎么,本宫叫你跪了这许多时间,你生我气了?”言罢忽然朝他逼近一步。 顾非下意识地低了头,忽然单膝跪地,又是一礼,轻声道:“臣不敢。臣听闻殿下为替我求情,在雪中足足跪了一整日。”一顿,他又坚定道:“臣的剑锋日后绝不会再对着殿下。” 长流忽然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道:“那你会保护我么?会在没有人记得我的时候保护我么?” “臣一定竭尽所能护殿下周全。” “你要记得才好。” 顾非听她说得寂寥,却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生平第一次深恨自己笨嘴拙舌。他也不管夜色深重长流能不能瞧见,只是郑重点了点头。 长流却是看到了,展颜一笑:“你起来,转一圈。” 顾非虽觉匪夷所思,却仍是起身照做。 “此处太黑。你什么时候白日当值再来找本宫吧。本宫想看看你穿侍卫制服是什么样子。” “是。” “能不能送我回去?” “殿下请。” 长流将莲花宫灯塞入他手中,转身走在前头。 静夜中,顾非只听到前头的小女孩一路踏雪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冒泡的孩子明天有文看。 ☆、下套 次日。烟波致爽阁。 长流起了个大早,随楼书 分卷阅读36 倚一道去给庆帝请安。 还未入殿便听到随波娇声道:“爹爹,您一会儿同儿臣一起去赏景可好?” 此处十里平湖,四围秀岭。方才长流一路行来还看到飞鸟啄雪。景色确有一观。 “哈哈。好。爹爹待会儿要考你。若有进益,爹爹有赏。” “谢爹爹。” 高胜通报道:“大公主到。静贵妃到。” 庆帝收了笑:“让她们进来。” 二人分别行礼请安。 难得庆帝今日心绪颇佳,遂道:“安平说要赏景。既然来了,就同去吧。” “是。” 庆帝率先拉着随波的手跨出殿门,长流跟楼书倚即刻跟上。 一行人踏上望湖桥。白日的鹤影湖水静波明、沉静优美。 庆帝忽道:“安平,长流,你二人都作诗一句来形容这水中倒影。若是作得好,朕答应你们一个要求。”庆帝暗忖二人进学时日尚短,便不强求她们作出一整首诗来。 “是。” 随波皱着小脸思索了片刻,道:“鱼在山中泳,花从天上开。” 庆帝笑着点了点头:“嗯,虽用字浅显,意思却到了。不错。”遂转身看着长流。 “鱼游天上餐云影,树倒波心濯练光。” “好!好一个鱼游天上,树倒波心。” “长流,你要什么赏赐啊?” 长流见庆帝对自己难得如此和颜悦色,却也不敢骨头轻,遂跪下道:“儿臣恳请父皇允许儿臣随意出入藏书阁。” “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朕准了。” “谢父皇。” 楼书倚见长流得了彩头,心下倒也十分欢喜。 庆帝又道:“高胜,去把昨日江南进贡的南珠做成花冠给安平。” “高胜,去把昨日江南进贡的南珠做成花冠给安平。” 随波高兴道:“爹爹怎么知道儿臣想要一顶这样的冠?” “爹爹就是爹爹,有什么不知道的。” “长流啊,你退下吧。安平留下陪爹爹用膳。” “是。” 长流早知道自己待遇没得比,因此并未觉得如何难受,转身下桥。 她出来的时候怕招财见了庆帝目露凶光什么的,遂只叫和风一人跟着。 快行到沉香殿的时候,长流远远就看到一道石青色的修长身影立在皑皑白雪中,遂对和风道:“本宫有些冷,你去取一个手炉来。” “是。” 待和风去远了,长流才向顾非走去。 顾非方要行礼,长流摆手道:“免了。”她行到近前,上下打量。这件石青色织金四合如意云纹飞鱼服穿在顾非身上衬得他越发身材清癯,轩眉朗目。遂笑道:“这制服很配你。只是……” 顾非正在等她下文,不防长流又近前一步,动手将一件物事系在他腰上。他方要挣动,只听长流道:“不许乱动。”他遂低垂了视线,落到她漆黑的发髻和光洁如细瓷的侧脸上。 长流系好了,又后退两步,细细打量。顾非却越发不自在,遂向自己腰间看去,原来是一块用青绦穿了的血玉,衬着石青底上的织金,华而不奢,却贵气超逸。 “翡翠、白玉之类虽然更配你,但瞧着未免太过清冷。如此甚好。”长流见他表情局促,只作不见,继续道:“收了我的礼,便是我的人了。” 顾非只觉得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只得道:“无功不受禄,此物太贵重了。臣不敢领受。” 长流笑眯眯地道:“那好,你帮本宫一个忙。” 顾非只觉得碰上了这位殿下就没个招架处,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请吩咐。” “你蹲下。” 顾非依言照做。只觉耳边有温热的气息拂过,又有清雅绝伦的沉香味从身边少女的衣褶间如丝如缕般渗出,萦绕鼻端。那几个字他都听清了,却一时之间仿佛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片刻之后,长流才得了他一个“好”字,遂心满意足道:“走。咱们踏雪寻鹤去。” 二人一路向着树林深处走去。脚下的雪越来越深。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长流一脚踏下去,雪已经完全盖过脚面快没过靴子的高筒了。她越走越慢,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走了这么久还没看到半只仙鹤的影子,长流不禁有些失望,却也不肯就此放弃,因此又勉力往前行了几步。 忽听顾非兴奋道:“殿下,臣听到鹤唳之声了,就在前面。” 分卷阅读37 长流闻言顿时精神为之一振,方要举步向前,却听顾非道:“不若臣背着殿下去吧。此处雪深,殿下不宜足底受凉。” “好啊。有劳你了。”心中却想:萝莉也有萝莉的好处,倘若我现下是个大人,他一定不肯背我的。 顾非背着她踏雪竟然如履平地一般。 “什么时候开始学武功的?” “大概三岁吧。臣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要是我也会武就好了。”她现在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确实不太像话。 “殿下是女子,不必拿枪动刀。不过殿□子弱,学些运气的法门未尝不好。” “那你能不能教我?” “好啊。”其实刚才虽然离得远,但庆帝跟长流、安平在桥上的对话顾非听了个一清二楚,因此现下长流如此问,他便不忍拒绝。 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呈现在他们面前。 放眼望去,雪原之上竟然真的是鹤群。 顾非背着长流走近了几步才将她放下。 那些仙鹤或单腿独立将头也一并埋在羽翼中只缩成雪白的一团,或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仰头望着天空。也有几对则引颈高歌一般,半张了羽翼面对面,似在雪中相伴而舞。 再定睛一看,这是一群丹顶鹤,除颈部和飞羽后端为黑色外,全身洁白无暇,头顶上那块火一般的艳红,在莹白飞雪中煞是美丽。正是“精含丹而星曜,顶凝紫而烟华。引员吭之纤婉,顿修趾之洪姱。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长扬缓骛,并翼连声。轻迹凌乱,浮影交横。众变繁姿,参差洊密。” 此情此景不禁让长流想起鲍照所作的《舞鹤赋》,便随口念了几句:“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踯躅徘徊,振迅腾摧。惊身蓬集,矫翅雪飞。” 顾非听她念得好听,只觉心境甚为平和。他本为不能再回嘉陵关而颓丧了几日,此时此刻反倒释然了,凡事需要顺势而为,强求不来。 长流忽道:“‘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其实鹤舞不是最美的,我的母后跳舞才是翩然似流风回雪,轻盈如有云雾生。”她自己前世也曾花过无数力气练习歌舞,一心想叫洛轻恒惊为天人。 顾非不欲她伤怀,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将来殿下的舞姿也会曼妙倾城。” 长流摇了摇头。心道:前世我从小就被教导身为一名女子要知耻守礼,琴棋书画、音律舞蹈我更是无所不学。结果呢?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如此一想,就连雪中鹤舞仿佛也失了意趣,长流遂道:“我们回去吧。” 顾非一路带着她出了雪岭,直送到沉香殿门口才离去。 一进殿,和风便道:“殿下这半日是去了哪里,叫奴婢好找。”一边替长流拂去身上落雪,一边接着道:“方才陛下派人来传旨,说是赐公主去‘海棠池’沐浴。这会儿就要天黑了,殿下不若用了晚膳再去。” 长流点点头。 晚膳随意用了些黄焖鱼翅,长流便带了和风、绛雪两个往汤池去了。 本来饭后不宜即刻沐浴,但从沉香殿到汤池,以长流的脚程怎么也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早已消食了。 赐浴这档子事也是颇有讲究的。皇帝沐浴的地方叫“莲花池”,池形如石莲花,其他人不可越雷池一步。而“海棠池”池形如海棠,则供嫔妃享用。“尚方池”是大臣们沐浴之处,得皇帝钦赐,那可是了不得的荣宠。传说中的“星辰池”四周无遮蔽物,沐浴时可观天上星辰,故名。只是不知为何,“星辰池”早几年就被庆帝下令贴上封条,现在是禁地。 “玉泉”不愧享有“天下第一御泉”的美誉。水质纯净,细腻柔滑。 长流泡的叫“六福汤”,用的药材有灵芝、当归、薄荷等。药材放得并不多,因此并不味重熏人;相反,淡淡药香在泉水的蒸腾下十分清新宜人。 泡温泉也讲究循序渐进,入水时间长了反容易体乏。因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长流就起身命侍女替她着衣。 出了海棠池向前行便是落霞阁,为浴后观景及凉发之处。 晚上黑灯瞎火也无甚景观可看,长流浴后口渴,便饮了一盏茶,一边只待头发稍干就要回去。 谁知走到望湖桥上便见到一个清瘦人影。走近一看,果然是顾非。 绛雪也认出他来了,便将宫灯往顾非手中一塞:“我们殿下为公子跪得膝盖都出毛病了,公子于公于私都应当护送殿下回去吧。” 绛雪素来是个直脾气,和风也不以为怪,只在一旁掩嘴而笑。 分卷阅读38 见长流不置可否,顾非只得跟上。 踏望湖桥从飞霜殿前经过的时候,长流忽然仰头道:“你可知此处为何命名为飞霜?” “微臣不知。” “因为冬日温泉吐水,在寒冷的空气中,水汽凝成无数个美丽的霜蝶,故而命名。” “微臣受教。” 长流方才出浴,脸色红润,眼波清亮。顾非只觉得她身上的沉香味比上次更浓了一分,虽不知是因为刚刚出浴的缘故,却也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与她又隔开寸许。 一路沉默行到沉香殿门口,长流忽然转身取过顾非手中宫灯,仰头直视他,轻若耳语道:“本宫方才从‘海棠池’沐浴回来。若是有朝一日,本宫也能赐浴,顾卿可要欢欢喜喜领受才好。”言罢甩下呆若木鸡的顾非径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我们殿下的霸气是十分内敛优雅的。某猫认为女强不一定要写得像个男人。 玉泉的灵感来自华清池。 制服控的各位:首先御前侍卫是清朝特有的。还有就是飞鱼服是明朝锦衣卫特有。烟波致爽阁是康师傅家的,某猫甚为向往。 元代诗人杨敬德《临湖亭》:“鱼在山中泳,花从天上开。”清代吴县人潘次耕(耒)《遂初堂诗集》卷八《题可帆亭》:“鱼游天上餐云影,树倒波心濯练光。”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白居易 《霓裳羽衣歌》 ☆、骂神 直到除夕夜,庆帝才从“玉泉行宫”移驾回宫。长流心中有事,再加上春节过得同往年并无不同,只觉得日子稀里糊涂便过去了好几日。 大禹习俗正月初八上灯,十七落灯,连张十夜。 是以虽然初七严格来说仍算过年,但作为春节与上元节的分水岭,当日却并非法定国假日,长流日间仍须去陶然阁进学。 太祖皇帝自己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因而更加指望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经纶满腹,使得大禹江山永固。为了鼓励读书,太祖令所有还在上学的皇室子弟在每年正月初七当日带一盏事先做好的花灯去,让老师点起来,是为“开灯”,喻示新年前途光明。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长流屏退左右,独自入阁。因长流跟随波都是女子,教育质量难免不受人重视,所以如今坐镇陶然阁的饱学鸿儒一个都没有。今日值班坐堂的只有司徒常胜,都察院给事中,正七品,每年领四十五两俸银,吃不饱、饿不死的小喽啰级别。 这位虽然只是个芝麻官,却有个声震朝野的名号——“骂神。” 司徒常胜是先帝爷那会儿中的进士。其骂功之深厚,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因而成为公认的“骂神”。长流十分佩服为这位从没骂输过的司徒先生取名字的人,寻思着要不她也把名字改为君常胜得了。 常胜先生作为言官可谓战绩卓著、功勋彪炳:曾只靠雪片一般的奏疏将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共计二十四人,其中有侯爵一人、伯爵两人,先后全部骂回家吃自己。并曾在一日之内连上三道奏疏,成功弹劾曾经追随先帝征战四方的武国公,又得了个“司徒三本”的别号。“骂神”之名可谓实至名归! 但因为此人的骂功杀伤力太大,极其不招人待见,是以虽然“政绩”卓著,但吏部考核年年只能得“合格”二字,在七品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幸亏太祖一早立下了规矩,言官杀不得,一般惹得皇帝不高兴了最多廷杖、罚俸、充军、免职,最厉害的也就是连进士的功名都一并免去,永不录用。是以他虽得罪人甚众,却依旧保有项上人头。先帝爷在时,他就敢把皇帝老子当自己孙子骂。先帝爷皮糙肉厚,不予计较。而庆帝就难免恼羞成怒廷杖过他,原想让他老实在家平躺几日。熟料此人虽然年过半百,却十分经打,第二天仍旧跟没事人一样带伤继续上朝,叫人不得不服。 此刻这位头发已经半花白的骂神正耷拉着眼皮坐着打盹。他神态安详,看着就像街上一个卖红薯的普通老翁,一点瞧不出是大禹大名鼎鼎的第一喷子。 长流一连叫了他几声,都不见醒,只能走上前去轻轻扯他的胡须。 司徒常胜一个激灵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面容精致、穿着华贵的小姑娘将自己的一把美髯抓在细白如刚蒸好的馒头一般的小拳头里。 长流见他醒转,即刻松了手,笑嘻嘻地道:“司徒师傅,本宫特来请您点灯。” 司徒常胜不由一愣,这位小殿下他是见过的,只是并不曾教导过她,又暗忖自己才名远不如“骂名”响亮,何以她放着朝中这么多大儒不请,却请自己来点这盏灯。 长流见他面露惊讶,只是一揖到底。 司徒常胜心道:是了,定是今日 分卷阅读39 陶然阁除了自己找不到第二个人。这位小公主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也罢,老夫姑且就为她点上一点,她也可早些回去玩耍。 长流见他伸手,忙递上早几日就用高粱秸为框架,做成的一盏精巧别致的走马灯。 司徒常胜接过灯,为长流点燃。 不刻,那走马灯便悠悠然转了起来。只见灯的外圈画着一个人,官袍落拓,长须飘然。灯的内圈上并不是寻常的图画,而是极清丽的一笔梅花小篆。仔细辨认竟然是一份名单:“太常寺少卿陆启政,礼部尚书贺青,恭敬侯刘协,钱宁总督穆怀才……” 这其实是一张亮眼的成绩单,记录了所有被司徒常胜成功弹劾的官员。(因是走马灯的关系,排名不分先后。) 司徒常胜乍见自己的弹劾履历被眼前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一一整理罗列,饶是他曾经舌战群雄无数次,此刻仍不免张口结舌。心道:原来公主是有备而来,并非临时找上老夫点灯充数。 长流微笑道:“司徒师傅不必惊讶。这些人无一不是贪赃枉法的国之蛀虫。本宫送先生这盏亲手制作的明灯,就是希望先生牢记太祖遗训,不畏权贵,直言不讳。” 司徒常胜闻言不免下颚一抽,连带着胡须一抖,又细细打量这位锦衣华服的金枝玉叶几眼,方负手傲然道:“公主可知臣近日上疏弹劾何人?” 长流毫不迟疑地清脆道:“本宫的外公柳丞相。” 司徒常胜闻言不由一怔,他原以为公主身处后宫,必然不知朝事,就算知道了也会漠不关心,不料她却回答得如此干脆。司徒常胜如何会知晓,那是因为长流前世在元宵节上拜见皇后的时候曾听闻王氏向柳思岚抱怨过司徒常胜不知天高地厚。她当时年纪尚幼,听过也就罢了,直到几年后读禹国史料才知司徒常胜这一弹劾,将自己的一条老命弹没了。 长流接着肃然道:“是,先生所料不错,本宫正是希望先生就此收手。然而原因却并非先生所想的那样,只因柳青纶是我外公。如今朝堂上柳家势大,先生何不暂避锋芒,隐忍不发?倘若此刻先生因为弹劾一事被赶出朝堂,永不复起,那岂非于事无补?须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先生何不等待时机,谋定而后动?”前世这位一代骂神就是因为弹劾柳青纶联合几个世家大族大肆圈地,而被贬出京城,在回乡路上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司徒常胜缓缓松开负在背后的双手,垂于身侧,不解道:“公主为何对微臣说这些?” 长流学他的样子,也作老气横秋状负手道:“不错,柳青纶是我外公。可我更是君家的子孙。祖宗基业怎能丧于外戚之手!”她虽年幼,前世做皇后的威仪还是剩下几分的,此时刻意显露,倒也有模有样。 司徒常胜忽然跪下大礼参拜,伏地道:“老臣受教。公主亲制走马灯在先,对老臣循循规劝在后,爱惜保全之意彰明较著。老臣感激不尽。”一顿他微微抬了头,又道:“老臣有一肺腑之言,还请公主参详。” “先生请讲。” “过刚易折。公主对当今何不学学疾风劲草,持本心而顺风势。公主只要将‘孝道’二字做到无可指摘,当今喜或不喜又耐之若何?”大公主无故被罚跪的事,前朝也略有耳闻,只是大多数官员认为此事不足一议,何况柳家都不管,别人更是无从管起。 长流将这几句话细细咀嚼一番,又是一揖到底:“多谢先生。长流受教。”也对,表面功夫做足,叫人抓不住把柄,她自然也就能为自己谋求到更多的福利。至于庆帝到底是喜是厌,她既然无从左右,也就不需要放在心上。关于这一点,前世她毕竟年纪小,母后去了之后自然更渴望父亲的怜惜,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长此以往不免郁结于心。而现在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就不会再强求奢望所谓的父爱。 “公主不必多礼。公主可知老夫平生有两大得意?” 长流其实是知道的,其中一样必然是他那把美胡子,却佯作不知地摇摇头,好奇地看着他。既然是骂神,必定喜言,装作不知道才可以助长他的谈性。 司徒常胜果然抚着他胸前那一大把胡须得意道:“第一便是老臣的这把胡子,这第二么才是老臣的骂神名号。”一顿,他笑着道:“公主既然打一照面就抓住了老臣的胡子,又何须再客气多礼。” 长流不禁粲然一笑,心道:他这是把自己那一把胡子比作老虎屁股么。以前一直以为言官风闻奏事,都是尖酸刻薄之辈,想不到这位言官中的翘楚倒也有几分胸襟。 作者有话要说:骂神的原型是明朝的欧阳一敬,弹劾阁老高拱的那位仁兄。 ☆、危机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几乎所有人物一言一行都是有意义的。比如长流赐食物。 读猫的文请花几秒钟看一下作者有话说,除了卖萌,猫也会说几 分卷阅读40 句有用的话的。有时候童鞋提出的疑问猫猫来不及一一回复留言,就会写在这里。作者有话说里回答过的问题,猫就不再重复回答啦。 夜阑人静。 碧横宫侧殿的一处轩窗忽然吱呀一声轻响,霜华一般的月色静静流泻到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影上。那道孤影似一缕烟一般斜斜掠出,几个起落便已无迹可寻。 “老奴拜见小王爷。”雷重天见到眼前眉眼轮廓酷似凉王的小主子,顿时颤抖着双膝拜下去。 “阿公不必如此。” 雷重天只觉得一股缠绵不绝的劲力将他轻轻托起,遂笑道:“一别多年,小王爷武功精进如斯,老奴老怀大慰。” 聂七如甜白釉般温莹如玉的脸上浮出一抹清淡笑容,晦暗烛光下直如一抹亮光打上世间釉质最密丽的瓷胎。 “那件物什可有线索?” 雷重天收了笑,面色凝重道:“这几年老奴多方打探,却苦无线索。” “也罢。如果这次能杀了狗皇帝,找到父王的行军纪要也算圆满了。” “小王爷行事千万要谨慎。老奴总觉得顾涛此人并不可信。”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当初还在关外时,是他派人通知我家中有变,让我在外头躲避。加上之前那次行刺,也是靠他的安排才能让我们的人成功接近狗皇帝。可惜只差一步。而且父王的许多旧部也是靠他一力周旋才得以保存。” “话虽如此,但是当初小王爷一得到消息还不是紧赶慢回到凉州,只可惜为时已晚。焉知他不是早就料到小王爷必不会听从劝告,反而会快马加鞭赶回去,便故意派人送信好让您自投罗网,好来个斩草除根呢。” “这我也想过。因此才取了他的信物。一旦事发,他也必然脱不了干系。”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也只能这样了。” “上元节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小王爷放心。已经布置妥当。只是,这些人虽然都是一流高手,功力却都不如小王爷。” “狗皇帝的命由我来取最好不过。这些死士只要替我抵挡一阵禁卫军就好。” 雷重天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小王爷一定要记得,倘若一击不中切勿恋战。我等一定会拼死护着小王爷安然离开。此地不宜久留,小王爷还是先回去吧。幸亏您跟的是一个小主子。不然老奴还真有些不放心。” “我已拿话暂时将她唬住。先不要动她,我还要靠她拿到父王的手记。” “是。” 次日晨。 高胜方亲自伺候了庆帝洗漱,又命人端了早点进去,这才从殿中出来,准备去各处打点一番好确保明日的庆典不出岔子。冷不防却看到一抹红色的娇小身影立在檐下,小脸埋在白狐皮做的立领里,对着自己甜笑。 “公主今日穿得喜庆。” “高公公,父皇起了么?” “陛下已经起了,正在用早膳呢。” “还请公公替长流通传一声。”言罢,她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来递上。 高胜接过,笑道:“公主有何事,老奴也好禀报。” “无事。” “呵呵。公主是来问安的吧。且等等,老奴这就去通传。” 少顷,高胜便出来了,笑容不改地道:“陛下政务繁忙,此刻不得空。”见长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他又补上一句:“待明晚宴席上见也是一样的。” 长流无奈点点头:“谢公公。本宫明日再来。” 高胜心下一叹,只得不做理会,往御膳房去了。 碧横宫。 招财见长流看了一会儿书,便又放下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遂道:“这本《水经》专述河流,对水道以外的地理情况却只字未提,读来未免枯燥。殿下何不改读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此书以《水经》所书河道为纲,详细记叙了一千多条河道流经的郡县、城市的物产、风俗、传说、历史等,还记载了不少渔歌民谣,文笔雄健俊美,读来意趣盎然。” 长流点点头:“言之有理。本宫这就去藏书楼寻找此书。你也跟着。” 藏书楼里头存放了大禹历代皇帝所著的治国纪要。帝王心术岂是一般人所能学习借鉴?是以藏书楼要经过皇上特许才能进入。 招财本以为长流叫自己同来是为了替她找书,不想一进藏书阁,长流便说一个人读书清净,叫他不必跟着。如此正中下怀,便也未曾多想。 为了避免火灾,藏书楼只允许白天进入,且禁用烛火。整栋书楼的构造呈“□”字形,为回廊式两进两层走马楼。中间的大天井极为开阔,地上方砖平 分卷阅读41 整,一根杂草都无,仿佛连缝隙里都能透出墨香来。 长流踏上吱呀作响的木头楼梯,径自走进一间陈设颇为华丽的斋室,从紧靠墙面的第一排书架上取了一本银皮册子来看。翻开第一页,果然是由先帝爷亲自撰写的,页面已经有些泛黄,落款处盖着先帝爷的私章。她大致扫了一遍,居然是整套帝王手记的总目录,其内容包罗万象,大到吏治军务钱粮调派,小到辖制臣工恩威并施。 长流根据目录的指点,从书架上取了书脊上写有“制衡”二字的蓝皮册子来看。 这一看就老僧入定一般,一直看到接近黄昏。感到光线逐渐暗淡下来,长流这才惊觉般合上书册,将其放回原位。 她走到回廊上就看到招财立在天井中,也不知等了多久。 回到碧横宫,长流一进殿,便听绛雪兴冲冲道:“殿下,方才皇后娘娘身边的何嬷嬷来传娘娘懿旨,特许您晚上跟安平殿下一同去宫外看灯会呢。” “知道了。先摆饭吧。” “是。” 绛雪一边布菜,一边一脸遗憾道:“可惜皇后娘娘吩咐要轻车简从,只许墨兰跟着,咱们这些人都不能去呢。” 长流心中一动,问:“哦?那除了皇妹还有哪些人同去?”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娘娘还特地命人送了衣裳来。” 长流夹了一枚鹌鹑蛋吃,又亲自夹了两个放在一旁的玉碗里,对招财:“这个赏给你了。” 聂七知道近日这位小公主进食的时候喜欢将食物赏给周围服侍的人,也就捧起碗吃了。 长流也不去瞧他,转头对绛雪道:“取来那衣裳我看。” 那衣裳用了尚好的云锦,虽不似公主服制那般华丽,式样也是民间的,跟宫装大为不同,却因为一水儿的桃红色,颇为鲜亮扎眼。 长流只略为翻看了一下,即刻吩咐道:“其他人都出去,只留和风一个服侍。” 待其他人皆退了出去,长流道:“和风,去取我的公主金印来。” 和风虽不解,仍是取了来。 长流将金印攥入手中,轻声道:“今晚你警醒着些,倘若安平殿下回宫了,我却没有,你即刻去找贵妃娘娘,取了她的懿旨去午门的西侧门接我。倘若那些守卫以宫门下匙不得随意开启为由横加阻拦,你就去请太后娘娘懿旨。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惊动太后娘娘。” 和风惊得脸都白了,惊呼道:“公主!” 长流冷冷瞧了她一眼:“怎么这么经不住事?!方才本宫说的都记住了么?” 和风忙跪下道:“记住了。殿下,您是说皇后娘娘她……” “但愿是本宫多心。皇后懿旨说什么时候出宫?” “酉时。” “本宫现在要出去。谁都不要跟来。方才同你说的话谁都不许告诉,明白么?” 和风郑重点头道:“奴婢明白。” “本宫会即刻赶回。不要让人知道我出去了。” “是,殿下。” 长流索性即刻换上皇后送来的衣裳,又将金印牢牢绑在宫绦上,卸去大部分华丽钗环,这才快步出殿。 一路上她见了人就低头避过,无人时便飞跑。 如此这般,终于气喘吁吁一口气奔到了正阳宫。 长流也不知道现下顾非是否当值,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个个侍卫找过去,倒是看到林飞飞立在玉阶上,却不见顾非的影子。 她只得上前轻声道:“林飞飞,你还记得本宫么?” 林飞飞正寻思着一会儿要去玄德楼好好喝一顿小酒,又可惜顾非今晚当值不能同去。冷不防眼皮子底下钻出一个小宫女,竟然直呼自己的名字,再一听她自称,不由大吃一惊。低头借着晚霞的流光仔细辨认,确认眼前的小女孩是大公主无疑。 林飞飞倒也十分机灵,见长流身上穿的不是宫装,也不行礼,只轻声道:“殿下所为何事?” “顾非在么?” “他晚上当值,要酉时才来呢。” 长流暗道一声不妙,电光火石间心念一转,道:“那你呢?你今晚可当值?” “在下酉时便可出宫。” 长流二话不说将他拉到一边,轻声道:“本宫有一事相求,此事性命攸关。你帮不帮我?”近朱者赤,只能相信顾非的交友眼光了。 林飞飞听她说得郑重,疑惑道:“殿下乃金枝玉叶,此话从何说起?” 已经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长流只能赌一把,单刀直入道:“本宫今晚出宫赏灯。我只能带一名宫 分卷阅读42 女,且这个宫女早已被人买通。你明白么?”她故意只字不提皇后。 “公主是怀疑宫外有人会对公主不利?” 长流肃然点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今晚所有的衙门都不开,只有五城兵马司例外。你能不能指使得动他们的人?”灯会这样盛大的民间活动,五城兵马司照例要派人巡城维护秩序,并防止火灾。 林飞飞点点头,问道:“殿下是想叫臣带人保护殿下?”他虽然不是兵马司的人,但他老爹是那里的头,平时林飞飞就跟那些人称兄道弟的,也没少做东请他们喝酒,因此纠集个把跟班不在话下。 长流点点头,道:“你只需在朱雀街的晚枫桥上等着本宫。那里是最繁华的地方,也是灯会十里长街的入口,不论歹人要做什么,应该不至于在那里出手。我待会儿身上还穿这件衣裳,你可要认清楚。你见了我不要上前,暗中跟着就好。人潮汹涌,千万不要跟丢了!” “殿下怀疑有人要谋刺?” 长流摇摇头,轻声凝重道:“不是。应当不至于要了本宫的命。但对付一个女孩子有比杀了她更可怕的事。” 林飞飞一时听得心惊肉跳,单膝跪倒,行了一个军礼,道:“殿下放心,臣虽不才,也会尽力护得殿下周全。” “本宫的性命就交给你了。”一顿,她又道:“一会儿顾非来换班的时候,千万不能将此事泄露半句。”见林飞飞皱眉欲要插言,长流接着道:“他为人正直,倘若知道了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侍卫是不能临时调班的,如果他违反皇命执意出宫,后果不堪设想。” 林飞飞方才正是在疑惑,既然原本公主是来找顾非的,怎么转眼间反倒吩咐自己此事不能叫顾非知晓。听她一解释,才恍悟,又见长流神色虽然凝重却仍不失镇定,说话有条有理、思虑周详,便将最后一丝疑她小题大做的顾虑也消去了,只郑重点头道:“殿下放心。臣一定守口如瓶。”林飞飞素来与顾非十分亲厚,听长流在紧急关头还能如此维护顾非,不禁对这位小公主生出两分好感。 “那本宫去了。晚枫桥,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惊鸿一瞥 大雪天气,长流居然出了一身汗,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因为跑得热了,只觉得身上黏腻。 来不及沐浴,只得让和风端了热水来,略擦擦身。 到了酉时,来接她的居然是禁卫军统领何辰。 “微臣拜见公主,请公主蹬车。” 长流原先是见过何辰的,不过他一贯是武将打扮,此刻穿了件普通直身,倒是添了两分儒雅。 长流看了和风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携了墨兰的手蹬车而去。 算来墨兰也有些日子没在长流跟前服侍了,此番同坐一车竟显得有些局促。 长流见墨兰把自己的手指绞成了麻花,知她心中忐忑,便道:“墨兰,你家还有什么人?” “奴婢,奴婢家中还有老母和一个哥哥。” “他们现下在哪儿?” “在京城。” “本宫记得你的老家在江南吧。” “是,殿下。” “你的家人都上京了,凭你的月例银子怕是不够贴补的。” 长流拔下头上唯一一枚金钗递给墨兰。 “奴婢,奴婢不能要殿下的赏赐。” 长流也不勉强,把金钗随手丢在身旁软垫上,轻声道:“本宫的赏赐你要不得,皇后娘娘的赏赐你却是要得的。” 墨兰听到这一句好似挨了晴空霹雳一般,睁圆了眼睛看着长流,忽然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委屈道:“殿下可是听了别人的挑唆?奴婢是先皇后亲自为殿下挑选的啊,奴婢怎会背叛殿下?” 长流的目光冷然逼视过去:“当真没有?” 墨兰信誓旦旦猛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长流心下冷笑一声“冥顽不灵”,转头不再理会墨兰。 夜幕缓缓垂落。马车越行,人声越沸。 再行了片刻,外头反而清净了些。 忽然传来何辰的声音:“殿下,穿过这条巷子就是朱雀大街了,还请殿下下车步行。” 见长流下了车,何辰又道:“今夜是陛下特许两位殿下出宫游玩,为了让两位殿下与民同乐,才没有封街清道。二位殿下不必有所顾虑,臣会带人跟在二位殿□后,二位殿下只管尽兴。” 何辰又转身对手下吩咐道:“马车就停在此处。你们二人留下看管,其余人跟我走。”宫中车马华丽,万一来几个仇富的暴民,砸了也不一定。 分卷阅读43 长流知道马车停在隔街已经属于搞特权的范畴了。因为今日是实行交通管制的,所有车架必须停在离朱雀大街五条街外的地方。 因此朱雀街的火树银花确实如同吹星落雨一般,却并不见香风逶迤的宝马雕车。 随波带了两名宫女走在前头,长流快步跟上。 远远就看到天灯楼上悬挂的串串灯盏如瀑直下,于飞雪之中飘摇不坠,流金溅玉一般辉煌耀眼。 长流却无心赏景,只在不远处晚枫桥上的人群中搜索林飞飞的身影。 她身不由己跟着人潮慢慢涌向晚枫桥,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周围喧嚣在这心跳声中皆化成了虚无的背景。眼前万盏彩灯汇成的璀璨琉璃海;茶坊酒肆中透出的亮堂烛火;锣鼓声声、鞭炮齐鸣、奇术异能、歌舞百戏;所有的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都与她不相干,她踏入的仿佛不是绵延十里的灯山焰海,去的也不是人间繁华的极处,而是通向地狱的锦绣之路。如同夺嫡这条通天路,满目盛景,却不过荆棘遍地。 长流终于踏上了晚枫桥的台阶,却仍没有瞧见林飞飞的影子,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忽然,人群中猛地跳起一个穿绿绸衫的少年,满嘴嚷嚷着:“我媳妇呢?!”他个子不算高,年纪不算大,却已经娶亲了。旁边有好事的汉子道:“小哥,快将你的美娇娘寻回来看紧了。不然恐怕你不光要穿绿衣裳,还得戴绿帽子咯。” 长流定睛一看,那少年方脸薄唇,穿了一件绿得油光水滑的直身绸衫,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油锅里头捞上来的油麦菜梗子,那挤眉弄眼的“奸猾”样儿,不是林飞飞是谁。她一颗心算是落下一半,对着林飞飞扬眉一笑,便向前走去。 林飞飞对自己这身行头也甚为得意,手一扬,道:“走着,跟少爷我前头赏灯去。”那好事汉子又道:“不寻你媳妇儿啦?” 林飞飞细眼一横:“小爷我这会儿瞧上别人了。”便不再理会那汉子,迈着外八向前去了。他身边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亦步亦趋紧跟而上。满京城这样的纨绔多了去了,大伙只当看景儿,丝毫不以为奇。 长流身量太小,放人堆里头,踮起脚尖儿都看不见人影,林飞飞要跟着她着实不易,幸亏她身边还跟着个穿橘色衣衫的宫女。 如此这般在人潮中走了将近大半个时辰,什么事都没有。 林飞飞身边一个高大汉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别是殿下小孩儿心性耍着咱们玩儿吧。” 林飞飞年纪虽小,却不是个毛躁性子,颇为沉得住气:“再看看。此处人多。再过两条街,到了飘絮桥就是灯市分岔的地方。我估摸着要有什么事儿也得在那以后。” 那汉子点点头。 长流发现一路上墨兰都东拉西扯说个没完,就是普通灯盏上的鸟飞花放、龙腾鱼跃,她都能讲出个把神仙地府、牛鬼蛇神的故事来。 快到飘絮桥的时候,墨兰忽道:“殿下,夜深了,您还是披上这个,免得着凉。”说罢递上一挂灰蓝棉披风来。长流这才知晓这一路上墨兰紧紧挎在臂弯里的包裹放了什么好东西。再一瞧,果然她手上还有一件青灰色的,想来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长流推开墨兰的手道:“本宫不冷。” 墨兰只得披上自己那件青灰色的。 林飞飞忽然觉得手臂被老六捏得生疼,他今日之所以叫了这个人来,一是因为老六个头高,容易在人群里看清楚人,二是因为他练得一手铁砂掌功夫,劈砖碎石如同砍瓜切菜。不过此刻林飞飞觉得自己一条手臂就要被老六卸下来了,忙道:“老哥,您轻着点儿。” 老六对他的讨饶充耳不闻,异常冷肃道:“前头路口,出现了两个人,一大一小,打扮跟殿下还有那穿橘色衣裳的宫女几乎一模一样。” 林飞飞忙向长流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了人影,心中一紧,压低了嗓门道:“六子哥,人呢?” 老六冷笑一声:“那宫女刚才在人堆里头披上了一条青灰色披风,又强拉着殿下去街边猜谜,故意用身子挡住殿下。你放心,凭我老六这双当过军粮经纪的火眼金睛,跟丢不了人。” 人群中随波的两个宫女忽然同时蹲下了身。 何辰忙对身边的人道:“别是安平殿下有事,快跟上去看看。” 那三人依令上前,不刻即返:“没事。殿下路走长了,腿酸。两个宫女不过替她捏捏。” 何辰松了一口气,再去瞧另一位殿下,那抹鲜亮的桃红色背影仍由橘色宫女搀着,在前头走得好好的,遂放下心来。 到了飘絮桥上,人烟渐稀,无论墨兰怎么哄,长流都不肯再走了,只一个劲儿说腿酸。墨兰拿她无法,便答应她歇歇再走。 长流回头望去,看到林飞飞这 分卷阅读44 棵油麦菜,才稍稍安下了心,暗忖:“看墨兰如此卖力的样子,今晚绝不会风平浪静。只是不知对方有多少人,实力如何。” 她不禁又看向河道两旁铁索连舟一般的灯火。清一色的大红灯笼高挂空中,糖葫芦一样串在一处。红光朦胧晕开,飘落在水中,沉缓了夜色,就连飞雪仿佛也凝住了,悬在空中,迟迟不落。 人都道码头送别,渡水而去。长流万没想到,他却是从灯火旖旎处、华灯浮水中荡舟而来。她站在飘絮桥上,望着那个立在船头锦衣华服、星眸若晖的少年——洛轻恒。 作者有话要说:熬夜写的。觉得此文渐入佳境。炸霸王都懒,爬走睡觉。 ☆、遇袭 转眼间洛轻恒的轻舟已经钻入了桥洞。长流双手死死抓住望柱上的石狮子,强迫自己不要回头。那人的背影,她实在已经看过太多次;那人的容颜,她实在已经盼过太多回。他开心的时候会叫她名字,不开心的时候会叫她皇后;他醒着的时候锋利如刃,睡着的时候却像孩童一般会踢被子;他对她好的时候能衣不解带照看生病的她三天三夜,他冷酷的时候能连续一个多月都不踏足她的寝宫半步。这个男人给过她世间最极致的珍宠,也给过她世间最残忍的毁灭。 她的手指越扣越紧,指尖已经泛起青白,仿佛这样就能强压下心底那股蓦然涌起的酸涩潮水。她细弱的身姿在夜风中站得笔直,等待眼中不知不觉泛起的雾气被冷风吹散。过了片刻,长流终于松了手,缓缓转身回望灯火绵延的十里长街。手提兔子灯的麻花辫小女孩,驼背拄着拐杖的老阿公,拿着一串烤鱼吃得嘴唇油亮的少年……形形□的人从她面前经过,脸上无不洋溢着俗世欢欣。方才一路上被她隔绝在外的十丈红尘此刻在她眼睛里竟然如此鲜活生动。 长流曾经问过自己千万遍,洛轻恒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然而,她忽然觉得答案已经不重要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敌不过江山家国、狼子野心。 洛轻恒亲率三十万大军一举踏碎她的山河故土。自尽当日,她站在宫墙之上也曾遥望过朱雀街,若非亲眼所见,又如何能想到眼前繁华会凋零若斯。 一己之私情,与江山社稷相较,终究轻如鸿毛,不值一顾。 前世,长流曾经千万次揣摩洛轻恒的心思而不得。这一刻,她却有些自嘲地想:再世为人,我居然理解了洛轻恒,理解了他的万丈雄心和一颗与生俱来的帝王心。所谓知己知彼,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开端。 这一刻,君长流暗自起誓,要守护大禹万千子民不受战火荼毒!要保卫大禹万里江山不被敌国战马的铁蹄践踏! 墨兰见长流怔怔出神,竟轻轻攀着她的肩膀摇晃道:“公主?殿下?” 待长流的目光落到她眼中,墨兰立刻不自觉地松了手。这一眼仿佛要洞穿她一样,比先皇后的目光更具震慑力。所谓天家威仪,并非言过其词。 少顷,墨兰才又试探道:“殿下,咱们走吧。” 长流点点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长流闲暇时曾将京城的地图细细看过。倘若要回到来时停放车马的那条窄巷,最简单的方法是原路返回,或者稍微绕远些,往左拐从河道另一边再绕回去,一路上也颇有些景致可看。最错的却是向右拐,那边是城东,只会越走越荒僻,是万万回不到晚枫桥的。而墨兰带她走的正是右拐的这条道。 长流走得很慢,全身的细胞都警戒起来。 走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忽然从暗巷里走出几个人来。衣衫褴褛、流里流气的,看模样都是地痞小混混。 从来都是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最吓人,真的手起刀落也就一了百了。看到这几个角色,长流反倒松了一口气。她这次敢托大冒险无非仗着林飞飞跟在后头。倘若今天搬不到救兵,她只能死死缠住随波寸步不离。 那四人都不过才十几岁,一上来就把她跟墨兰围在中间,嘴里开始污言秽语。 林飞飞带来的人没有再给他们胡言乱语的机会,齐齐冲上来三下五除二就将四人全给摆平了。 那几个小流氓被捆成粽子一般丢在地上,却兀自喊着自己是什么十八寨的,等他们大当头来了就要他们好看。敢情是《水浒传》说书听多了。长流兀自感叹着青少年教育很重要,必须从娃娃抓起。 林飞飞浓眉一挑,撩起袖管道:“什么十八、十九的,小爷我先揍你们一顿再说!”便上前好一阵拳打脚踢。 直到那几人脸上都挂了两颗青皮蛋,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跟他们穿的补丁衣差不多色彩斑斓,也没交代出什么来。其中一个叫二蛋的狗腿软些,终于扛不住连声讨饶道:“是早先有人给了银子叫咱们侯在这儿的。” 林飞飞抡起拳头作势要再打:“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儿?” 分卷阅读45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那男人中等身材戴着斗笠,看不清模样,说得一口官话。” “给的银子呢?”林飞飞经常跟五城兵马司的这帮人混,对办案的门道也略知一二,希望能从银子上找些线索。 “给的都是碎银,没什么特别的。”而且这些银子他们几个已经斗鸡走狗都花用得差不多了。 老六忽然道:“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这几个人意图对殿下不轨。绝不能留。万一他们乱说话……”林飞飞素来敬佩老六做事沉稳老辣,是以长流的身份他只告诉了老六一人,为的也只是让老六尽心尽力。其余几人不过当做办一桩寻常案子,并未在意,见事情已了,只一心惦记着林飞飞事先允偌的那顿小酒。 林飞飞点点头悄声道:“这我自然知道。只怕殿下年少心软。” 老六却摇头道:“我看未必。” 两人正商量着如何将那几人结果了,忽然从暗处又纵出一队人来。 那些人身法灵动迅疾,看样子都是好手。老六跟林飞飞变故之下措手不及,对望一眼,十分默契地迅速移到长流身边,挡在她身前。 熟料对方一十二人待包围圈形成,竟然齐刷刷亮剑。 老六到底江湖经验丰富些,低喊一声:“不好。是剑阵!”而且看那动作整齐划一的架势,怕极难对付。 林飞飞这一方的人除开他跟老六外才四个。不过一招过去,最弱的一个已经被人砍去了手臂,只听咣当一声长刀落地,血花四散飞溅。兵马司的人平时不过救个火,抓些鸡鸣狗盗之辈,手底下能有几分真功夫?其余几人瞧这架势早就双腿发软,更有甚者连刀都握不稳了。 长流眉头紧皱,心道:到底还是大意了。我原以为对付一个小孩子,皇后不至于兴师动众。 眼看着包围圈越收越紧,兵马司的人又折损了两名。对方的剑尖齐齐指向几人中功夫最好的老六,而他手中的那把刀渐渐被对方剑势牵制,舞得力不从心。 长流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墨兰往剑光最密集处一推。这一下场中之人谁都未曾料到。只听一声惨呼,原本毫无破绽的剑阵忽然被撕开一道缺口,林飞飞见机极快,猛然拉起长流,踏着对方的剑尖纵出包围圈外拔足狂奔。 黑衣人中反应快的已经追了过去。老六只得拼了死力缠住剩下的那几人,好在剑阵已破,倒也可以拖上一拖。 黑暗中长流拼命奔跑,心中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她只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千万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暗巷之中。 林飞飞本来轻功尚可,但拖着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长流根本跑不快,很快就被最先追赶来的几人包抄合围。 那几人根本不欲与林飞飞缠斗,其中一个只一味使出大擒拿手去抓长流,其余人则用剑网将他护得密不透风。 眼看此人就要抓住长流瘦弱的肩头,忽然,暗夜中一把流星般的光辉迎面撒来。那个使大擒拿手的黑衣人被击中膝盖,猛然扑地,闷声道:“有暗器!” 一个清削的身影踏着月色而来——顾非。 只见他出手快如闪电,剑剑直取敌人咽喉,一剑洞穿便血流如注,且身形飘忽间竟无一剑落空。 林飞飞见几人顷刻间已被解决,忙道:“我保护殿下,你快过去帮老六!” 顾非看了长流一眼,见她安然无恙,便迅速向巷子深处奔去。 月色之下,横流的鲜血显得尤为深浓,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长流跟林飞飞返回原地的时候,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四具是兵马司的人,那四个小混混也都已经被解决,其余则全是黑衣刺客。 顾非道:“本来想留个活口的,不料剩下两人都服毒自尽了。” 长流轻声道:“这些人连蒙面都不曾,可见是死士。估计也查不出任何线索。这件事也不能查。” 顾非不禁脸色一变,已经隐隐猜到一些。 长流忽然走到墙边,轻声道:“你现在想对本宫说实话了么?” 原来方才墨兰被长流一推之下只是被刺中腋下和胃部两处,却都不是致命伤。墨兰此刻因为失血面如金纸,见了长流似活见了鬼一般,她做梦都想不到这位小主子竟会如此心狠手辣。 “殿下,我求求您……求求您饶了我。奴婢也是没有办法,我的娘和哥哥都在皇后娘娘的手里。奴婢求您开恩啊。” 林飞飞虽然隐约猜到幕后主使人必然是个大人物,否则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但此刻听墨兰亲口将皇后咬出来也颇为震惊。老六跟顾非亦是满脸惊诧。 长流轻声道:“此人不能再留。” 林飞飞急 分卷阅读46 道:“殿下,这个宫女是人证啊!” 顾非却忽然上前,左手蒙住长流的眼睛,右手出手如电补上一剑。墨兰即刻歪倒,再也没了声息。 长流抓下顾非的手,轻声道:“不必如此,方才也是我为求自保把她推到刺客剑尖上的。” 顾非闻言诧异过后反倒微微一笑,安慰道:“她死有余辜。” 长流对林飞飞郑重道:“今日之事必须守口如瓶,谁都不准说出去一个字。兵马司的人由本宫出资抚恤他们的家人,只说遇上凶悍盗匪便是。” 想到地上那四人,林飞飞跟老六心下生出几分黯然,此刻听长流这样安排自然没有异议。 林飞飞只是不解道:“殿下,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居然买凶暗害殿下。您大可以禀告皇上,为何反倒替她遮掩?”心道:就算皇上再怎么不喜欢这位公主,皇后犯了国法总是事实,何况方才还有墨兰这个人证。 “今日一共两拨人。倘若何辰警觉着些,那几个小混混根本无从接近本宫。后来来的那批杀手是在万一何辰没有将本宫跟丢的情况下,专门用来对付何辰一干手下的。”一顿,她整肃了脸色,轻声道:“即便我将此事告诉陛下,也动不了皇后一丝一毫。墨兰名义上是本宫的宫女,证词根本不足为信。何况她的家人在皇后手中,她随时可能翻供。到时候就成了本宫诬告攀咬国母,不忠不孝。”眼前这三个人都是为了保护她拼过命的,长流倒也不用避讳。 听长流侃侃而谈,说得有理有据,林飞飞跟老六不禁暗自心惊,对望一眼,均想:这位殿下小小年纪,遇到今日这样的事都能沉着应对在前,分析利弊在后,足以称得上有勇有谋。而且她敢将这样的事剖白来说,可见是把自己当成了心腹。 其实还有一点长流没有说出来。今晚的事庆帝就是知道了来龙去脉也根本不会去找皇后的晦气。这件事倘若揭出来,皇后必然毫发无损,何辰却会因为保护公主不利而难辞其咎,他这个禁卫军统领只怕就此做到头了。而这样的结果也许正中庆帝下怀。也正是因为如此,柳思岚才敢如此猖狂。就算长流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庆帝也会认为一个不讨喜的女儿换下一个禁卫军统领,这笔买卖划算。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何辰必定不是皇后的人。既然扳不倒皇后,那就干脆卖给何辰一个人情。何辰是先帝爷器重的臣子,没有大错庆帝不能将他撤换下来。从前世招财刺杀一事看来,何辰只怕跟顾涛关系匪浅,庆帝忌惮何辰也不是没有道理,倘若何辰和顾涛这两人串通一气,里应外合,要夺宫只怕不难。但这件事前世并没有发生,可见何辰坐在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上比不坐对长流要有利。谁知道皇后是不是借此一箭双雕,想让自己的人替换何辰。 长流忽然走到林飞飞跟老六面前,深深一揖:“二位救命之恩,长流感激不尽!” 二人忙道:“殿下不必如此。” 长流却道:“本宫还有一事相求。”一顿她接着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老六豪爽道:“我姓刘名六,这名字叫着拗口,因此别人都叫我老六。”他说完这句又觉得有些不对头,兵马司那些粗汉子叫他老六没什么奇怪的,可是由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又是金枝玉叶叫来,倒显得有些江湖匪气,不伦不类的。 谁知长流微微一笑,道:“老六,麻烦你待会儿送本宫回到晚枫桥旁停马车的地方。”又转头对顾非和林飞飞二人道:“你们二人是御前侍卫,让人知道你二人与本宫交好,于你们不利。何况本宫迷了路,五城兵马司护送本宫乃是职责所在。” 三人听她思虑周详,俱答道:“是。殿下。” 林飞飞自告奋勇留下处理现场。 顾非却仍是不放心,执意要陪着长流走一段。 此刻灯火虽不及来的时候鼎盛,朱雀大街上却仍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长流忽然走到一处卖冰灯的地方,买下一盏桃花形的冰灯递给顾非。 灯盏如豆的火光将外层精雕细刻的花瓣形冰壳照得晶莹剔透,纤毫毕现。顾非只觉那盏灯提在手中格外温暖。 长流忽然问道:“今晚可能有埋伏的事,我关照林飞飞不能告诉你的。你又是怎么出宫的?” “臣临时与人调了班。”其实是他听闻长流出宫,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不放心,便急急寻了过来。正好碰上黑衣人对她行凶,此刻回想起来,今晚的情形实在凶险非常,不由暗自心生庆幸。 二人又默默走了一段,长流忽然粲然一笑,没头没尾地道:“觉得这盏灯挺像你。” 顾非这才知道这盏灯是买给自己的,想问她哪里像,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两人一路再无话说。一直走到晚枫桥上,长流对顾非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今晚私自出宫就不用受罚了。你现在沿着河岸 分卷阅读47 到另外一头去截住何辰,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会承你的情,替你描补一二。”如此一来,何辰也不会在发现跟错了人之后,因为满世界寻她而闹得沸沸扬扬,反倒把自己失职这件事给坐实了。 顾非微微一笑:“多谢殿下提点。” 待他走了,长流又对老六道:“大恩不言谢。今日之事,本宫不会忘记。” 老六心中已然觉得这位殿下年纪虽小,却称得上心思缜密、临危不乱,只暗暗可惜她终究并非男儿身,不然将来定能做成一番大事业。老六出身草莽,吃了这几年公家饭,却仍旧不改江湖习气,忙抱拳道:“殿下言重了,倘若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还请随时吩咐。” 长流走回马车处,只看见两个看守车架的人,却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等了两炷香的功夫,随波一行人才在何辰的护送下匆匆而来。 何辰虽然从顾非口中得知长流安好,但此刻亲眼见到才觉得心中落下一块大石。 老六果然依照吩咐只说长流迷了路,身边的宫女也被人群冲散了,不知去向。何辰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场面话,十分领情。 何辰到底如何想,长流不得而知。只是送长流上车的时候,何辰显得态度异常恭敬。 坐在马车里,长流寻思着今晚倒也不是全无收获,毕竟拔去了墨兰这颗钉子。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应该是暂时无碍的。 眼下只剩招财这枚定时炸弹了。 楼府。 昏暗的烛光照在楼凤棠温雅的面容上。他负手立在书案前,轻道:“居然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属下怀疑是公主自己通知的他们。和风回报说公主殿下曾在出宫前离开过一段时间,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却不得而知。” 楼凤棠深思片刻后道:“还有什么消息?” “属下带人赶去的时候现场已经清理干净。那名叫墨兰的宫女死了。假扮公主跟宫女的两人服毒自杀。还有另外两拨人搜捕过这两个鱼目混珠的,一方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一方是何辰的人。不过谁都没来得及拿到那两人的口供。” “你下去吧。” 楼凤棠心道:我还是低估了皇后,故意将消息透露给她不过才三天的功夫,居然出手那么快。幸亏公主这次安然无恙,还有自保之力,反倒是我低估了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经常网页倒退到几天以前,或者更新了没有显示出来。一般猫猫是不会伪更的,除非大面积修改。 长流有一步暗棋不知道大家看出来了没有,就是和风,她猜测和风不是楼家的人就是太后的人,所以故意透露给和风的。和风也根本没有按照长流的吩咐,没有等到不见长流按时回宫才去求救,就把消息送出去了。 女主称不上狠毒,但是绝不会手软。所以想看善良女主的童鞋可以逃生了。 ☆、谈判 上元节的早晨,长流照例去了庆帝和皇后处问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两位大BOSS想必都心知肚明,不过一个仍旧给她吃了闭门羹;另一个笑容淡淡,端的是好定力。长流不由感叹,在宫里混的都是演技派啊。 她今日不必进学,便又去了藏书楼读先帝爷的手记。这次长流读的是先帝爷写的《后记》,也就是工作总结报告。第一句:“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祖”。长流不免暗自腹诽:干嘛刻意强调太祖爷用打铁的家伙抢来的江山很“正”呢,这不是典型的做贼心虚么。 接着往下读:“朕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简言之接下来的这段话都是先帝爷作为历代帝王的代言人说的。皇帝短命,根本不像那些著书立著的人写的,都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其实那都是读书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污蔑,据先帝爷考证,大多数皇帝都是过劳死。 接着,先帝爷开始大肆吐槽:你们这些当大臣的职业经理人,哪有我这个绝对控股的大BOSS“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童鞋有资格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辅佐的是刘阿斗,他自己不鞠躬尽瘁,这江山就得玩完儿。但是,我们君家的子孙一个个都是良材美质,不是阿斗可以相提并论的。你们想当官就当,不想当就可以撂挑子欢欢喜喜回家抱孩子。“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可是老大我呢,我一辈子都木有好好休息过,而且必将累死在这把椅子上。“了无休息之日”。 然后先帝爷开始谦虚了:他说自己不能做到“家给人足”,天下人的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因此不能跟“三代明圣之主”相比。(这三代明圣之主就是上古时期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也就是韦小宝同志说的“鸟生鱼汤”。)先帝说自己要想后进赶先进只怕是来不及了,因为他预感自己马上要进回收站了。 分卷阅读48 长流对君家人惯于使用欲扬先抑的手法颇为熟悉,果然接下来开始转折:但是,纵观历代皇帝任期记录,从传说中的黄帝甲子年开始,总计三百多个老大,像我这样在位六十年,工龄这么长的真是凤毛麟角。 长流不禁叹气:正因为先帝爷您老人家占着位子死活不肯下台,才会逼死了太子大伯,又让另外两个伯伯火拼。最后这把椅子不幸垫到了皇帝老爹的屁股底下,害得我要在他手下辛苦讨生活。偏偏他是个坐不稳椅子的皇帝,让我不得不造他的反。孙女我容易么我…… 通读全文,长流感触颇深,皇帝这份自负盈亏的工不好打。先帝爷这样圣明烛照的皇帝都只敢说自己打败同行的绝招是工龄长。倘若她想以女子之身为帝就更不易了。 而且就因为她是女子,享受不到皇子待遇,得不到正规的储君教育,只能靠自学成才。 长流打算先从政府部门职能开始学起。读了整整两个时辰的书,她不敢做详细的读书笔记,只能大略记下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只字片语。 从藏书楼出来,长流一眼就看到了顾非。 “是来寻我的么?” 顾非点点头,递给长流一个小瓷瓶和一本蓝皮书。 长流打开书册随意翻看,恰好翻到一张人体穴位图。抬眼见顾非偏过头去,长流心道:你要不要这么纯情啊,又不是送本宫一本春宫图……再翻几页,旁边还有详尽的注解,想来是顾非的笔迹。这家伙的字写得还真是不怎么样。 果然顾非道:“臣的字让殿下见笑了。” “嗯。日后你教我武功,我教你写字。”长流说这话倒没想太多,只觉得如果这笔字日后要经常见到,委实有些碍眼。 顾非默然片刻,才道:“这本是内功心法。虽入门不易,但讲究厚积薄发,一旦领悟便可一日千里。殿下先看着,有不懂的再来问臣。”观灯那晚发生的事让顾非觉得长流习武极有必要。即便成不了一代宗师,起码得有自保之力。 “多谢。今日的晚宴你会在么?”她并不知晓手中这本薄薄的册子是何等珍贵,倘若拿到江湖上去又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只是随意接过。此刻她更关系的是另一个问题,虽然之前就问过,不过长流觉得还是再确认一下更为妥当。 顾非点点头。 为了晚宴能够准时开始,品级越低的人越要提前入场。长流地位虽尊却也得干坐着足足等上一盏茶的功夫。只有皇帝老子可以踩着时辰进,真是好命。 下午那块芙蓉糕,她可是亲自看着招财咽下去的,只希望这厮千万别是什么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不然明年的今天只怕就是她君长流的祭日了。而且君家的公主入葬都不能享受特殊待遇。归云山这座风景秀丽的皇家墓园是不收公主的;相反,嫔妃倒可以按各自品级大小分得一块地头。就凭这,长流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得好好奋斗,争取分到归云山风水最好最大的一处,同时让柳思岚没地头可分。 几个丫头因贪凉,吃多了冰镇的东西都闹肚子不能跟着,长流跟前只招财跟元宝服侍。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长流觉得自己的小心肝随着那时高时低的烛火突突地跳。 随着帝后二人一同携手亮相,晚宴正式开始。 长流跟众人一起跪倒三呼万岁,心中默念:“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皇帝击掌三声之后,皇后用纤纤玉指沾了金樽中的玉酿对着空中轻弹三次。庆典拉开序幕。 没什么新鲜的,不过是舞龙舞狮之类的老一套。但这样的官样文章每朝每代都不得不做,以示歌舞升平、国运昌盛。 长流装作不经意间瞥了招财两眼。一向冷静的小王爷也有些不淡定,右手下意识地频频触摸腰际。 顾非今日当值,就站在不远处。长流望过去的时候见他的目恰好扫来,便趁机对他做了个鬼脸。顾非一愣之下,冷峻的神色终于绽出一抹笑,如月光拂过泛着碎冰的泠泠湖面。 等到花儿都谢了,终于等来了第五个庆典项目——《英雄会》。 长流的手掩在大袖中,不由紧张地攥紧。 随着锣鼓响起,台下胡琴咿呀,台上念、做、唱、打。各色人物身着蟒、靠、褶、帔、衣、盔、靴等行头纷纷出场。 这戏长流前世听过不下十遍。随着锣鼓渐喧,台上人物越聚越多,她知道那最要命的一出便要上演,不知不觉手心已经捏出了一层细汗。 就在一瞬间,前世那一幕重演了。几乎所有演武戏的戏子都飞身扑向高台,朝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而去。 与此同时,招财身形刚飘出不到一丈,便颓然委顿在地。 众人尖叫着四散奔逃,一时翻杯碎碟、 分卷阅读49 狼藉不堪。 一片混乱中,顾非掠到长流身边:“殿下,我带你先离开此地。” 长流指了指元宝:“别问为什么。你先打晕他。”又指了指倒在不远处的招财道:“你背着他。跟我来。” 顾非见她神色坚定,虽然还是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劝不动,只能依言先在元宝背后狠狠来了一记手刀,然后抄起招财跟着长流奔向殿外。几个眼尖的死士看到小王爷被劫,顿感不妙,无奈拼命突围都杀不出禁卫军的箭雨如林。 混在纷乱的人群中,长流三人毫不起眼地退出了大殿。 深夜。一灯如豆。 招财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脑昏沉得紧,下意识地一运气,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十几处穴道被封,勉力睁眼,只见自己被麻绳捆螃蟹一般五花大绑着坐在沁凉的地上,一颗心不由沉到谷底。 抬头却看见一个姿容秀丽的小姑娘瞪着乌亮精圆的大眼睛,见他醒来即刻笑出一双深深的梨涡。招财不禁失声道:“公主!” 长流轻声道:“现下整个宫里都在肃清刺客余党。小王爷悠着点。否则本宫只能立刻剐了你,向我父皇领赏。” “你!”聂七一向风轻云淡的双目迸出愤恨的怒火。长流只觉得自己的衣裳都要被火星子溅着,却仍是笑眯眯地道:“你叫什么?真名。” 聂七听她叫自己小王爷,十有八|九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一时只觉万念俱灰,又想自己素来自傲,自诩聪明,如今却败在一个小姑娘手中。一时又恍悟道:“你平日里总是赏我们东西吃,原就是为了叫我不防备今日。你给我吃了什么?” 长流轻描淡写道:“一点补药而已。”心中却大赞顾非弄来的补药,怪不得江湖号称千金难买“骨头酥”。(其实就是顶级的软筋散。寻常不会发作,只有在内功运行的一瞬间药效才会抵达四肢百骸。) “你叫什么名字?” 聂七咬了咬唇:“少废话!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长流笑容不改,好脾气地道:“小王爷心里只怕不是这么想的吧。你是不是想着既然我把你带到此处,必然有所图谋,应该不会杀你。你只要多诱我说话,就能争取时间,暗中冲开穴道,再将我一举成擒,以我为质,杀出禁宫?” 聂七所想全数被她料中,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公主蔷薇花瓣一般的嘴唇吐出的却是世间最可恶的话。又觉一口气堵在心口,急怒攻心。 长流轻声道:“你是凉王的儿子,你知道你父王一生的志向是什么么?” 聂七被她问得一怔。 长流继续道:“驱除虏寇,保我大禹山河永固!”一顿,长流继续道:“你知道今日行刺成功的话后果是什么吗? 见聂七张口欲言,长流道:“小王爷是想说我父皇是个无道昏君吧。” 聂七冷哼一声,不再做声。 “小王爷想必自认有治国之才,能取而代之。”长流冷笑一声,继续道:“当今皇上没有皇子,一旦驾崩则帝位无人继承,到时群雄并起逐鹿,禹国必然大乱。邺、玳早就对我大禹虎视眈眈。内政不稳则外敌必侵。到那时你就是亡我大禹的千古罪人!小王爷再狂妄,西凉兵马再横行天下,也不可能既打朝廷又抗外敌吧。” 长流说到此处逼近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此刻若是杀我父皇一人,无异于屠杀大禹千万百姓!其实你就是个只顾报一己私仇而不惜生灵涂炭的小人!谈什么治世之才!又或者是本宫高估你了,小王爷一旦谋刺成功便会退居西凉,守好你父王生前的封地,西凉之外任凭生灵涂炭,你都不会动一下眉毛!哼!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到时大禹四分五裂,玳国国力强盛,一直觊觎我大禹领土,你西凉会不会在邺、玳两面夹击下被蚕食殆尽也未可知。” 聂七此事再也掩盖不住面上的震惊之色,他万万想不到这样咄咄逼人的一席话会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 长流忽然取了案上一本封面残破的册子掷到聂七面前。 聂七心中又是一惊,父王的笔记,他绝不会错认。正是他当日在藏书楼搜索半日,却没有找到的凉王手记。父王曾经手把手教过他写字,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是一只干燥、稳定、长满薄趼的大手。 长流翻开第一页,又取了一旁的灯盏照明。凉王气势凌厉的字迹即刻映入眼帘:“吾平生唯愿驱除虏寇,保我大禹山河永固!”封皮之后第一页上只写了这一句话。 聂七此刻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心思反复,一时只想杀了狗皇帝为凉王府上下几百口人报仇雪恨;一时又觉得自己倘若真的这样做了,父王在天有灵必然要怪罪他。他还记得小时候父王教他习剑时对他说,要好好习武将来报效国家;也记得自己第一次手刃敌人的快意。他想得入神,刚要伸手 分卷阅读50 触摸眼前的凉王手记,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行动受制。 聂七忽然平静道:“你说了这么多,难道想放了我?” 长流道:“我与你做个十年之约。十年之内,你仍做你的凉州小王爷,守我大禹西北门户。十年后如果你还放不下,仍可上京行刺。只一点,在此之前你不得起兵造反!” 聂七闻言只觉得这个小姑娘说的话匪夷所思,几要疑她疯了。 “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即刻杀了你。” “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其实你杀不了我父皇的。你自己也明白。” 聂七疑惑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放了我?” “为我凉州百姓。我相信你在则凉州百姓安。”前世这厮死了之后凉州城破,河西五郡皆被邺所夺,朝廷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将邺的骑兵赶出关外。也正因为如此,消耗了大量的兵力和国力,才使洛轻恒轻而易举便连破二十城,一路杀入帝都。 聂七冷哼一声:“你倒看得起我聂湛。凉州的兵马我调动不了。父王的虎符不在我手中。” “我知道。虎符被先帝爷毁了。”长流知道他这话不尽不实,却也没有点破。不能调动全部的兵马是肯定的,但若说连一兵一卒都不会听他号令,她却是万万不信的。毕竟虎符只是死物,但人却是活的。 “一派胡言!这么重要的东西,那狗皇帝怎么可能毁掉!” “道理很简单。虎符并不是朝廷给的。小王爷应该知道它的来历。” “虎符是我父王出征的时候因为怕底下人持令无所倚仗,便叫人用铜铸了一个可以分成两半的老虎。那又如何?” “那便是了。虎符原本只是你父王的私物,后来却渐渐成了能调动凉州十万大军的信物凭证。先帝爷这样的英才明主会用你父王的私物去调兵么?倘若如此,皇家颜面何存,皇威何在?这虎符既然朝廷用不得,倘若落在他人手中则又是一个祸端,不毁去难道还留着么?” 聂七听长流所言有理,已经信了她,心道:怪不得阿公在宫中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原来虎符已经没了。 “你是怎么知晓我的身份的?” “小王爷不知道自己会说梦话么?” 长流并不知道她这一句信口胡言,让聂七整整十年都睡不好觉。 长流听他刚才自称聂湛,想来是他的名字,知道这位小王爷已经有所松动,便道:“本宫不能出来太久。你到底答不答应?” 她见招财欲言又止,轻声道:“先帝爷也许是欠了你的,可是本宫并没有欠你分毫。本宫的母后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心知肚明。本宫一介女流都能为了凉州百姓放你逃生,难道你堂堂男儿就便不能为了大禹万千百姓放下私仇?” 聂湛见烛光下长流稚嫩的脸上泪光盈盈,眼睛却仍旧清湛沉静,心中越发五味陈杂、纠成一团乱麻。他方才几番想问她:“倘若你的母后死于我先前派出的刺客之手,你还会不会放了我?”却怕她听了之后真的会反悔,便强忍着不问。却万万没想到她其实是知道的。他一时想着自己竟然不如一个小女孩胸襟开阔,一时又觉得她的母后一人怎么抵得过自己凉王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 长流并没有给他继续纠结的机会,她忽然吹熄了灯。顾非从门外闪进来,一记手刀,将聂七劈得人事不知。 …… 聂七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躺着。他想爬起来,却发现四肢仍旧绵软无力,只能警觉地环顾四周。屋中陈设粗陋,不像是在宫里。 只听门吱呀一声响了,进来一个花白头发的布衣老妇:“小伙子,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这是哪里?” “这里是城东我家啊。小伙子。你是掉进粪池了还是怎么的?我儿在巷子里捡到你的时候,你就昏迷不醒,身上一股冲天的馊水味。我让他给你换了衣裳。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不?” 聂湛心道:原来我已经出宫了。她就这样放了我,胆子真大。随即又不免自嘲地想:是了,这次我牺牲了在京城积累多年的力量,她有什么不敢的。我身上一股馊水味,她竟然把我同粪桶一道运出宫来! 聂湛想起那双明亮皎洁如月光的眼睛,气恼之余不禁又觉得有两分好笑。倘若聂湛此刻知晓那双眼睛的主人找到雷公公,以事后雷公公必须自我了断为条件,让雷公公将他运出宫去,只怕就笑不出来了。 聂七一时伤心怨愤准备多年的谋刺最终功败垂成,一时又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好半晌,他才从思绪纷乱中回过神来,往自己身上摸索,又猛然想起刚才老妇人说替他换过衣裳,便急急问道 分卷阅读51 :“我身上可有东西?” 老妇人驼腰走到一个矮柜旁,拿起一本包了崭新封皮的书递给他道:“有,就是这个。你的衣裳我替你洗过了,晾在外头呢。” 聂七勉力支起上身,接过他父王的手记,翻开第一页,墨色深浓:“吾平生唯愿驱除虏寇,保我大禹山河永固!”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眼眶中止不住的酸意涌来,顷刻间模糊了视线,那几个字再也看不清楚,却又仿佛清清楚楚地刻在了心上,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碧横宫。 帷帐内,长流把玩着手中刻着海水纹的玉佩,心道:是得找个机会再会会顾涛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这么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先帝爷的工作小结只是某猫读了康师傅的遗诏随便写的。遗诏里的话属于直接引用。 ☆、奏疏 明月宫。 楼书倚手法轻柔地替太后捏着腿。 太后闭着眼睛享受道:“你这孩子是个有孝心的,将公主教养得也不错。她现在晨昏定省一日不拉。我这个老婆子眼神差了,听她那脆生生的小嗓子读经,倒也有趣。” “公主对儿臣也甚为孝顺,昨儿个还亲手做了糕点送予儿臣尝鲜。” “那凤梨酥味道是不错,老婆子我也得了。”一顿,太后忽然睁开了一双犀利凤目,漫不经心地挥退左右后道:“听说萧太医前几日暴毙家中。” “是,儿臣正是来向母后禀告此事。” “可怜见的,刚当上太医院院判没几日。” “儿臣早料到柳家必会将他灭口。只是没想到皇后这么快就对公主下手了,幸亏公主福大命大。” “如今她就是咱们手上的宝贝,可不能叫人毁了了去。” “是,儿臣一定加倍小心。”楼书倚暗忖如今长流的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看管,已经小心到了极处,当不至于再出岔子。想到长流如今身边缺了个内侍,楼书倚又道:“公主身边那个叫招财的内侍好端端的竟然投了湖。” “听说原本是挺清秀的一个孩子,竟然在水里脸都泡肿了。这些太监怎么了,一个个都那么想不开。内务府的雷太监也悬了梁。找人补上容易,只是原先那个招财别是跟皇后有什么瓜葛。” “如今人都死了,往后儿臣只能越发仔细着。” “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没有不放心的道理。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先帝爷当年让哀家当这个皇后,就是看中我娘家无人。”太后慈爱地拍拍楼书倚的手,笑道:“哀家进宫之前,在楼家寄居多年。如今楼家就是我的娘家。” “儿臣一家能有今日,才是沾了母后的光呢。” “就你嘴甜。”太后就着楼书倚递上的茶盏饮了一口玉露,才继续道:“先帝爷在时十分赞赏柳青纶的才干,命他为辅政大臣。柳青纶这老狐狸确实奸猾,只一点不足,他压制不住自家那头河东狮,才叫咱们捡了现成便宜。” “这也难怪,柳青纶起先是靠着王家起势的。在儿臣看来,王素芝最是个目光短浅的。她要是笼络好了大公主,柳家毕竟是大公主的外家,岂不比咱们亲近万倍。大公主和安平如果都跟柳家亲厚,将来无论谁得了势,不都是柳家的好处。” “我的儿,就是这个话。再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昨晚上皇后大发雷霆,砸了好几件古董玉器。” “昨儿个是十五,皇上没去她那儿反倒临幸了刘美人,皇后自然气不顺。只是儿臣不明白,她既然已经知道皇上……为何还这般……” “我的儿,这宫里头似你这般通透人其实不多。皇后只怕对皇上是有几分真心的。” “本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却原来那么想不开。” 又说了一会儿话,楼书倚见太后有些乏了便退了出来。 碧横宫。 长流正在读顾非给她的那本武功心法。她从未习过武,心中甚是没底。好在她悟性极高,心也静得下来,渐渐地也有了些领悟。 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响动,长流立刻将书册放入一堆杂书中,等脚步声近了才走到门口迎接。 楼书倚笑着进来,命人将一只插了几株新鲜红梅的甜白瓷瓶放在案上,笑道:“公主做什么呢?” 长流拉过她道:“快坐。长流闲来无事,不过随便读些书。”又命和风奉茶。 两人坐定,楼书倚先问了几句长流的功课,忽然屏退左右,从怀中掏出几张叠得十分整齐的纸来递给长流。 长流疑惑地接过,拿到手中展开一看,顿时大为吃惊。这竟然是一道奏疏。再翻看署名,果然出自楼凤棠的手笔。他的字写 分卷阅读52 得十分清拔雅正,跟记忆中长流同洛轻恒的婚书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管子曰:‘内有疑妻之妾,此家乱也;庶有疑嫡之子,此宗乱也。故曰:立正妻者,不使嬖妾疑焉;立嫡子者,不使庶孽疑焉。疑则动,两则争,杂则相伤。子两位者,家必乱;子两位而家不乱者,亲犹存也,恃亲不乱,失亲必乱矣。孽疑其宗,无不危之家也。’……” 这一段引用了管仲说的“四乱”中两乱,也就是说家中有疑忌正室的小妾,这是家乱。庶子疑忌嫡子,这是宗乱。立正妻的时候,不能让妾疑忌;立嫡子的时候,不能让庶子疑忌。一有疑忌就要有所行动,不分正偏、长幼就要争斗,没有秩序就会互相伤害。同时立两个嫡子的情况也一样。而这种情况家不乱的,是因为家长健在,如果一旦不在了,势必还是要乱的。因此庶子疑忌嫡子,没有不危害家庭的。 读到此处,长流的心砰砰跳。再往下读,果然,楼凤棠说皇上至今无子,为保社稷稳固,应当立皇太女。而人选自然是元后的嫡长女君长流。 楼书倚紧盯着长流的神色,不放过最细微的变化,待确定她将奏疏通读了一遍,柔声道:“公主以为如何?” 长流面露疑惑道:“父皇正当年富力强,将来定然会有皇子出生,为何……” “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长流心下倏然一惊:不,一定不会是未雨绸缪。如果皇上将来真的生出皇子来,不论现下谁当了这个皇太女,必然只有死路一条,就是随波也一样。楼家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楼家从收养我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就知道父皇这辈子生不出孩子来了。 她心思转得极快,一下子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前几日皇后忽然下狠手对付她,多半也是因为知道皇上再也生不出孩子来了,除去她好为随波彻底扫清障碍。而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正是楼家故意透露给皇后的。无他,谁提出这件事,谁就是故意在揭皇帝的短处。不能再生育对任何一个普通男人来说都是巨大的缺陷和耻辱,更别提九五之尊。主动揭开这件事的人必然会遭到皇上的记恨,绝对没有好果子吃。这样看来前几日太医院风头一时无二的新院判在家中离奇暴毙,多半也是因为此事。历来,皇帝的脉案是要送给太后阅览的,有时候就连皇帝本人也未必清楚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但太后一定知道。这是因为太医怕皇上讳疾忌医,心理太脆弱,一旦碰到很严重的情况,太医不能如实禀告皇上本人,只能先报之太后让太后定夺,这才是太医们保住人头最稳妥的办法。 “楼哥哥准备什么时候上这道奏疏?” “等你外公上过奏疏之后。” “本宫能先见见楼相再说么?” 楼书倚听她换了称呼,立刻笑道:“正好哥哥明日会进宫来看我。你们见一见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猜猜殿下会不会去争这个皇太女?嘻嘻。五一快乐! ☆、试探 待和风上了茶,长流不禁心下微微一嘻。难为和风如此周到,三个人三种不同的茶具茶汤。长流面前的是甜白瓷盏盛的铁观音。楼书倚的红茶配的是青花瓷盏。楼凤棠的暗花青瓷盏里则飘出明月峡独有的清洌香气。明月峡茶只产自明月峡一处,且因为茶树生长在悬崖的缝隙之中,采茶艰难,因而产量极低。楼书倚素来脾胃弱,只喝红茶,到皇后处问安才勉强饮几口绿茶。倘若说和风从前在太后处当差,因而知晓楼书倚的喜好,那她对楼凤棠如此刁钻的品味也了若指掌就未免太过能掐会算。 喝了几口茶,楼书倚便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好让长流跟楼凤棠单独谈话。 楼凤棠不免重新打量起这位小公主来。她一身淡青色常服,除袖口和衣襟处绣着几朵绿梅外,别无装饰。整个人坐着并不显得端宁,却尤为沉静,倒像是一盏凝碧的茶汤。 长流也不言语,毫不客气地打量回去。这位当朝炙手可热的年轻宰辅今日是下朝后直接来的,因此穿得十分正式。身着织金蟒袍,腰环青白玉带,头戴嵌着晴绿珠石的金累丝冠,衬得他如琢如磨的玉色容颜多了两分贵气。再看他手执有“雨过天青云破”之色,被誉为“青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青瓷盏,更添两分儒雅。 “听娘娘说,公主读过臣的奏疏了。” 长流闻言忽然起身,从一旁书架上取了那份奏疏,随手丢进火盆里。 楼凤棠不防她如此动作,一怔之后淡然笑道:“公主无心于大宝,是臣强人所难了。” 长流转身轻笑道:“楼大人穿这身蟒袍甚是好看。” 楼凤棠听她如此说,一愣之下笑得倜傥:“谢公主夸奖。” 长流也不再同他绕圈子:“楼大人何必拿本宫取笑。楼大人能位极人臣想必对此事早已洞若观火。”蟒袍 分卷阅读53 乃是天子赐服,是难得的荣耀。楼凤棠虽居宰相高位,但他的一品朝服应该是绯色,仙鹤补子,而不是与龙只差一爪的蟒。倘若这厮真的把那份奏疏呈交御览,不要说蟒,就是仙鹤只怕都要飞走了。 “此话从何说起?” 长流郑重道:“多谢楼大人好意。只是,立不立皇太女,立何人,都应由父皇一人乾纲独断。长流不敢存丝毫非分之想。” 楼凤棠看着她似笑非笑,久久不言。 又过了片刻,楼书倚才进来。三人一同用了午膳,席间却是一句话都无,只闻杯盏之声。 长流因要进学,膳毕便早早辞了出去。 楼书倚见楼凤棠看着长流背影的神色十分玩味,待长流走远了,她才好奇道:“哥哥同公主谈得如何?” “她把我的奏疏烧了。” “烧了!?”惊诧过后,楼书倚奇道:“难道公主当真谨小慎微至此?”她秀眉紧锁又道:“不,不会。敢当面驳了哥哥面子,她绝不是个胆小懦弱之人。” 楼凤棠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奏疏来。楼书倚狐疑地接过,越读神色越疑惑不解:“哥哥准备的这第二份奏疏才是要呈给皇上的?之前那份不过是为了试探公主?那又是为何?” 楼凤棠不答反问:“为兄在朝中威势较之柳青纶如何?妹妹在宫中地位较之皇后如何?公主在皇上心目中教之安平公主如何?” “皆不如也。” 楼凤棠微微一笑道:“然。旁人只道我一路平步青云,却不知我之所以升得这么快,只因皇上不满柳青纶把持朝政。柳青纶推举安平公主为皇太女是存了私心。你既然收养了大公主,倘若我推举大公主,岂非也出于私心。如此一来,皇上必然不会再信任我。何况皇上虽然对皇后揭短的举动恼怒之极,但倘若真要立皇太女,他心目中的人选必然还是安平公主。我又怎么会逆着他的心意来。再说,就是我联络朝中大臣以立长立嫡为由推举大公主,皇上必定不会同意,柳青纶背后的世家大族也不会同意。另一方面,原本支持我的士大夫清流必会因为女主天下而哗然,你以为他们就会同意么?两相角力,最后登上皇太女之位的还是安平。” 楼书倚疑惑道:“那咱们在大公主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岂不是都白费了?” 楼凤棠摇头道:“此言差矣。我方才对你说的话,公主心知肚明。她甚至知道我给她看那道奏疏只是为了试探她。只要公主与顾家的婚约不出变故,安平公主就是封了皇太女也做不成女皇。何况这个皇太女不是那么好做的。自古以来未有女主称帝,谁是第一个皇太女,谁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天下所有读书人口诛笔伐的对象。然一旦柳青纶、皇上、皇后三股巨力凝成一股,力排众议立了皇太女,天下人只怕也只能认命。一旦认命,人们就会在安平公主和大公主之间比较谁是更优秀的继位人。到时候我们手里这把牌就能起死回生。” “可是,依哥哥所言,大公主是个颇有主见的人,而我们原先想让她……” “你以为到了这一会,她还不知道我们原先的打算么。她在我面前不再藏拙也是不得不为。可我支持她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倘若安平公主当了女帝,柳家一手遮天,还有我们兄妹二人的立足之地么。至于以后,即便大公主称帝,你不要忘了,她终究是女子之身。而我楼凤棠却是有从龙之功的重臣,天下读书人的领袖。” 楼书倚这才笑道:“是小妹见识浅薄了。只是哥哥与柳相的关系如今闹得如此之僵,何不趁此机会卖他一个好,干脆推举安平公主为皇太女呢?这样也合了皇上的心意。” 楼凤棠断然摇头道:“这个好却是卖不得的。即便卖了,柳家也绝不会领情。这道奏疏说立储君应由皇上乾纲独断,才是最合皇上心意的。但倘若我这把用来对付柳青纶的枪突然调转矛头举荐安平公主,皇上会认为就连我也跟柳青纶连成一线,反而坏了大事。”一顿,他从容一笑,道:“何况,一旦立了皇太女,大公主亦会受益匪浅。” 楼书倚知道自己兄长的性子,也不问他什么好处,却另有一个疑问:“一旦安平名分定了,大公主要花数倍的力气才能扭转乾坤。倘若她只是个资质平庸之人,哥哥又待如何?” 楼凤棠笑道:“傻妹妹,想这些无用的做什么。”其实他自己也曾想过的,倘若果真如此,庆帝健在的时候他便当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而后急流勇退。至于宫中的楼书倚他却再也无力照拂,是以才不愿谈这个话题。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和风上茶那段改了。 “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绿时”是翟翕武在1959年5月在龙泉瓷厂时对龙泉青瓷的赞赏。 大家不妨搜一下青瓷的照片,色泽很美啊。 猫不会写权谋。大家将就看看吧。嘻嘻。 猫猫 分卷阅读54 要戴花。大家多撒点。喵~ ☆、拟旨 长流站在藏书楼的走道上,一线天光洞开,照在她手中沉甸甸的铜虎身上,金光耀目。凉王的虎符被先帝爷随随便便弃置在书斋的角落里,年深日久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积灰。她其实早已无意中找到虎符,却骗招财说虎符已经毁去,忽悠他的那几句话倒并非全然凭空捏造,只是心里想着倘若她自己是先帝爷一定会如此做。不过长流万万想不到,先帝爷狂妄至此,缴获虎符的时候并未将它当成一件了不起的事物,因为拿着颇为趁手,便随意当镇纸用了。 长流方才读到先帝爷对诸位臣工的点评,提及凉王的倒占了不少篇幅。大抵说凉王是一员猛将,未必有反心,然而反或不反视乎天子与诸侯的强弱而定。倘若在先帝爷自己手下,当然不怕驾驭不住凉王,但要是换了一位不能叫他心悦诚服的主子,难免日后会压服不住,生出祸端。长流不禁微微一笑,聂湛这厮要替他的父王报仇,将先帝爷欠下的血债算到皇帝老爹头上,从这点上来说倒也不算冤枉了皇帝老爹。 只有一点长流百思不得其解,先帝爷忌惮藩王,于是杀之。但他将天下兵权集中在顾涛一人手中,岂不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头衔实在太大了。先帝爷凭什么相信顾涛?难道他还留有后手?长流不禁摸向怀中那块贴身藏着的玉,暗忖:何辰跟顾涛到底又有什么样的交情? 长流现如今天天往藏书阁跑,一则是为了读先帝爷的手记,二则是因为她前几日发现了一个巧宗。她原本练了几日内功,却仿佛白练一般,丝毫感觉都没有。那日在藏书阁中冻得牙齿格格作响,却隐隐然感到体内有一丝活气缓缓流动,所到之处通经达脉,渐渐竟自体内泛起丝丝暖意。她于是越发日日勤勉来此挨冻,那股体内的活气也好似一日强过一日,让她暗自欣喜不已。 长流走出藏书楼的时候已经快到晚膳的时辰了。新补来的内侍被赐名旺财,显然是大公主视财如命风格的一种延续彰显。他一见长流,立刻停下因挨不住冻而原地踏着的小步,拉开一个笑脸通红着鼻子迎上去。旺财不过十五岁年纪却已是宫中老油子一名,惯会看主子眼色,虽极不明白为何公主喜欢在大雪天气往不准点炭的藏书阁跑,害他一道在外头候着挨冻,但纳闷归纳闷,他一分都不敢抱怨,只道:“方才和风姐姐来过,说贵妃娘娘让公主早些回宫一道用膳呢。奴婢怕和风姐姐冻着,让她先回去了。” 长流点点头,心中猜测怕是推举皇太女的事前朝已经有了议论。 果然,回到碧横宫,长流陪着楼书倚草草用过饭,便见楼书倚屏退左右。 “今日你外公联名几位朝中重臣上疏,推举你皇妹为皇太女。” 楼书倚原以为长流再怎么少年老成,面对自己外家这样厚此薄彼多少也会有些激愤,却不料她只是点了点头,一脸平静地等待下文。见她这般,楼书倚倒也有几分欣慰,当下接着道:“这事只怕会引起一阵朝野震动。公主还需不动声色才好。倘若有大臣趁此机会结交公主,公主千万要保持距离。” “多谢提点。长流明白。”一顿,长流好奇道:“父皇怎么说?” “皇上在金銮殿上十分震怒,当即宣布退朝。” 长流微微一笑,心知皇帝老爹这是因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揭了短,一时下不来台,只能落荒而逃。不过,如此一来,皇上不育的消息定会传到邺和玳那边,滋扰边境的事更会频频发生。这么一想,她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三日后。金銮殿。 庆帝高坐龙椅,数着目光所及之处金龙身上的片片鳞甲,终于不耐地一挥手,打断了礼部侍郎黄钟关于“立嫡立长”的高谈阔论,沉声道:“此事朕思虑再三,还是难以决断。昨日太学生静坐抗议,想必众位卿家都听说了。古来立嗣必子,而今朕无子可立,太学生反对立皇太女也是情有可原。” 皇上这话虽是对着众臣工说的,目光却在殿内扫视一圈之后,越过右列第一道朽木一般的佝偻身影,堪堪停在紧挨着的修竹一般的身姿上。 楼凤棠知道皇帝在看自己,却仿佛对他的目光浑然未觉,丝毫没有芒刺在背的自觉,目光径自垂落在手中的象牙笏板上,纹丝不动。 庆帝无法,只能宣布道:“退朝!楼爱卿留下。” 待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议论着退去,楼凤棠仿佛对自己受到的特殊待遇习以为常,抬起头看了高胜一眼。高胜遂笑道:“楼相爷请随杂家来。” 庆帝盘腿坐着饮茶,见楼凤棠进来,便道:“坐吧。” 楼凤棠眉目沉静道:“臣不敢。” 庆帝忽然提高了声浪,怒道:“不敢?你鼓动太学生造反,还有什么不敢的!” “陛下应当看过臣的奏疏了。臣万万不会做出此等言行不一、欺 分卷阅读55 瞒君上之事。何况臣虽在士林之中薄有才名,却与国子监众学生素无往来。”这也是楼凤棠厉害之处,虽无实交却可以文章动士林。 若是别的大臣此刻只怕早就屈膝伏地连连叩首请罪了。一旁高胜看了都替楼凤棠捏着一把汗。不过面前这位年轻的左相大人却不动如山,连说话的语气都不显半分慌张惶恐。只怕满朝文武在庆帝盛怒之下镇定如斯的除了他就只有柳相了。只不过柳相未免有倚老卖老之嫌,楼凤棠的姿态却拿捏得刚刚好,除了有两分读书人的狷介傲气之外,倒并不显得太过狂妄。 僵持片刻,庆帝望着眼前茶盏飘散的一缕轻烟,反倒松散了眉目,道:“罢了。你叫他们都散了吧。” “臣自当尽力而为,前往劝说。” “礼部侍郎黄钟在朝堂上口口声声要立大公主为皇太女,你怎么看?” “臣还是那句话,立嗣之事全凭皇上一人决断。” 静默片刻,庆帝遂叹了一口气道:“朕原先想着静贵妃收养大公主只怕存着什么心思,如今看来倒也不像。” 楼凤棠抿紧了薄唇,目光垂落到面前的青砖地上。他并没有如庆帝料想的那般趁机表忠心,也不为楼书倚辩白半句。 庆帝忽道:“你就替朕草拟立嗣的诏书吧。”一顿,他见楼凤棠只是跪倒准备领旨,并没有太过惊讶的样子,又接着道:“立安平公主。” “臣遵旨。” “另外,朕打算给大公主封王。赐一块地,让她在宫外开府独居。你也一并拟旨来看。” “臣遵旨。” 当庆帝捕捉到一缕惊讶之色在楼凤棠沉静的眉目间一闪而过,终于放下了心,缓缓道:“爱卿一会儿去看看静贵妃。朕这一向怠慢了她,如今长流也要搬出宫去,朕怕她心里难受。” “臣不去。” 庆帝长眉讶异地一抬,沉沉目光压过去,却并未言语。 楼凤棠却疏朗了眉目笑道:“臣看贵妃娘娘对公主甚是钟爱,如今公主要搬出宫去,娘娘必定伤心。臣自小就怕这个妹妹哭。她这一哭,臣这奏疏只怕就狠不下心落笔。臣却更怕误了陛下的差事,是以不敢去。” 庆帝这才摇头失笑道:“行了,朕也不叫你为难。朕这里自有赏赐给她。你且去吧。” “是。谢陛下。” 待楼凤棠退了出去,高胜见庆帝双眉紧锁,便小声道:“皇上,您这是……” 庆帝长叹道:“楼凤棠在士大夫清流中声望颇高,他这一拟旨,这些人对立皇太女的议论应该会低下去一些。朕这次一并封了大公主为王,又将她移出宫去,也是想一举定了名分,叫那些成日嚷嚷着‘立长立嫡’的人去了非分之想。”历来只有太子在成年后还能住在东宫,其他成年的皇子或领受封地离开帝都,或像长流这般开府住到宫外去。如今长流才十岁,庆帝为了定下名分便破例叫她早早搬离禁宫。 高胜劝慰道:“皇上,依老奴看,皇上不必对大公主过于担忧。一则她是女子,若没有皇上您的支持,是断然不会像先帝时候的皇子们那样闹腾的;二则她虽然封了王,却没有自己的封地,皇上您还担心什么呢?” 见庆帝并未展颜,高胜恍悟道:“皇上是怕柳相爷会……”这皇太女一旦确立,柳家自然又水涨船高。 庆帝并未答话,却将手中的青花瓷盖往茶盏上一掷。一声脆响间,温热的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却仿佛浑然未觉。 “皇上,这不是还有楼相爷呢么。” “也只能如此了。”庆帝的目光又落到案上的另一份奏疏上,心道:如今六部之中除了工部和礼部这两个无关紧要的衙门之外,其余人全都与柳青纶这老匹夫一个鼻孔出气。这个户部侍郎郑观潮的奏疏倒是给朕出了个好主意,如此对待大公主既叫那些人没了非分之想,又不显得朕刻薄寡恩。此人倒是个可用之才。 作者有话要说:楼凤棠说的好处就是我们殿下可以不用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混了。 明线暗线明人暗人,大家不妨猜一猜,很容易的。猫不会权谋,随便写写。 这算是有突破性进展的一章了。 冒泡的霸王明天也有文看。 ☆、真相 长流觉得自己最近待遇明显提高了不少,太后接见她不再“美人如花隔云端”,并没有在中间拉一道帘子。 “皇祖母,孙女想出宫去大觉寺为皇祖母祈福,还请皇祖母恩准。” 太后拈了一颗蜜饯笑道:“别拿我这个老婆子当幌子。说说,这是要去见谁啊。” 长流见太后满脸期待JQ的表情,只能佯作害羞道:“皇祖母……”心中却腹诽老太太为老不尊。不过她 分卷阅读56 这一趟确实要去将军府,也不算被冤枉。 太后假意拂了拂袖,笑道:“去吧。去吧。”一顿,又命黄嬷嬷道:“叫他们跟好了,别再出岔子。” 长流离开明月宫的时候身后跟了六个侍卫,其中两个身着飞鱼服,想来也是勋贵人家的子弟。她因为前世时常画人物的关系,对人的面孔几乎过目不忘。只随意瞥了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眉清目朗的飞鱼服少年正是那次海棠坞打马球跟顾非一队的。不过宫里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因此长流只作不知。 回到碧横宫,长流即刻吩咐和风替她更衣。 长流换了衣裳出来的时候正巧听到那位美少年对同伴道:“我看咱们哥俩的前程算是毁了。” 江淮见长流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立马禁了声,暗忖他方才声音极轻,这位小公主应当听不到才对。他虽有恃无恐,但到底不是个没轻没重的人,也就直起靠在廊柱上的身子,跟着长流走了。 江淮哪里知道长流自练了内功,耳力比往常好了不少。这一点就连长流自己都没发现。 马车一路出了皇宫,江淮见车子一路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便估摸着公主是去会情郎。 “你刚才话才说了一半。”凌照凑近江淮提醒道。 “你还不知道吧,这位公主就要封王了。咱们今天出了这趟差事,你当这就完事了?只怕她将来分府出去,咱们也得跟着。” 凌照知道凭江淮的家世,消息灵通些并不奇怪,他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但仍是无所谓道:“出来也好。总比宫里头自在。”一顿,他又道:“不过你跟我不一样,你们家老爷子就没想着给你挪个地方?”凌照家里头如今空顶着一个伯爵府的头衔,原指望着他能出息,但眼看家里使不上力,希望渺茫,他也就想开了。 江淮皱了皱眉,没吭声。其实要是没有今天这一趟,这事儿原本也好办。他爹是九门提督位高权重不错,但面子再大还能大过太后去。江淮正寻思着,不想马车里探出一个头来:“这位小哥,还请你先行一步去将军府通报一声。公主说了,天寒地冻的,不必在门口跪迎。”那宫女脸若银盘、杏眼桃腮,江淮瞧着挺面熟。他答应一声,便一马当先而去。 马车到了将军府,顾家以顾涛为首在门口迎接,但到底并没有跪着。众人等长流下车的时候才伏地参见。长流扫了一眼,不见顾轩跟他两个堂弟的影子。她连忙上前扶起顾涛,笑道:“本宫又来打扰了。顾伯伯勿怪。”她边说边以大袖遮挡,飞快将那块玉佩塞入顾涛手中。顾涛心中一凛,忙欠身迎长流入府。 江淮见了顾非倒也高兴,心中怨气去了几分,颇为熟稔地跟着进去了。 书房。 长流坐在上首呷了一口茶,静静看着顾涛,不说话。 顾涛原本就因为聂湛在谋刺当日离奇失踪,连日来惴惴不安。方才玉佩却叫长流暗中给还了回来,顾涛自然不会再奢望长流对聂湛的身份一无所察。 长流见他并不打算主动开口,便道:“顾伯伯将如此危险之人安排到本宫身边,难道事后不该给我一个交代么?” 沉寂片刻后,顾涛终于艰涩道:“臣曾经效力于凉王麾下。小王爷也算我的旧主。臣只当他想取回凉王手记,并不知道他的图谋。小王爷去到公主身边实乃机缘巧合,并非臣的本意。” 长流轻轻放下茶盏,悠然道:“顾伯伯,您刚才说的话若是到我父皇面前去讲,你猜他会不会信你?” 顾涛忽然跪下道:“臣一时昏聩。臣有负先帝爷所托。” 长流忽见他潸然泪下,心碎神伤的样子不像是作假,心道: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顾伯伯,你恨我父皇。”长流这一句说得叹息一般,声音虽轻却极为肯定。 顾涛忽然双目通红,豁出去一般悲愤道:“说来公主也许不信。你的母后……你的母后是护驾而死的没错。那一剑却不是她主动上去挡的,是皇上,是皇上把她强拉过去的!” “什么!”长流不禁站起来失声道。 这件事顾涛一直憋在心头无从倾吐,犹如附骨之疽,日夜折磨得他痛如锥刺,此刻忽然说了出来,便干脆说个畅快:“如此行径简直禽兽不如!他不配做她的丈夫!我好恨哪!” 长流听他说得几乎声嘶力竭,失魂落魄道:“顾伯伯,此话当真?” 顾涛将这一桩锥心泣血的心事说给了他认为最该知道的人知道,忽然心气平了些,道:“是何辰一次来臣家中喝醉酒说漏了嘴。这件事当时禁卫军有好些侍卫都看见了,当时在场的还有何辰本人,他也是亲眼所见。”一顿,他平复了下喘息,接着道:“事发当日在澄心殿当值的侍卫都被皇上灭了口。” “所以何辰才会帮你?” 分卷阅读57 “那倒没有。何辰虽然明白此事过后,皇上必然对他心存芥蒂,但仍然一心侍主。他只后悔自己酒后失言,将这件事泄露给了我知道。” 长流已经信了七八分。怪不得她这个父皇总是不肯见她,就是见了她也从不拿正眼看她;怪不得何辰前世会替顾涛将招财一伙灭口;怪不得皇上想把何辰换掉。原来她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长流想着想着便怔怔流下泪来。 “顾伯伯,你起来。”长流上前将顾涛扶起,轻声道:“这件事本宫绝不会再说给第二个人听。顾伯伯只管放心。” “殿下……”顾涛一时失控,居然哭得泣不成声。 少顷,顾涛才平复了情绪,郑重道:“臣听闻皇上要立皇太女,殿下心中可有成算?倘若殿下有心,臣一定一力促成。” 长流擦了泪,微微一笑,道:“顾伯伯只需按兵不动便好。这个皇太女我是不会去争的。” 顾涛点点头:“臣再多言一句。陛下,陛下是个狠心的,殿下您千万要小心谨慎。” “长流明白。”一顿,长流道:“本宫今日是以到大觉寺烧香为由,求了皇祖母才出来的。我也该告辞了。” “轩儿这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让顾非护送殿下去吧。” “也好。多谢将军了。” 顾涛忽然面露迟疑,片刻后终是问道:“臣看顾非这几日心神不宁的,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长流轻声道:“本宫从小王爷身上搜出玉佩的时候,顾非也在场。”其实长流如此做不过是为了让顾非对她心存感激,以为她是为了保全顾家才放走小王爷的。而顾非也确实值得信任,此事连顾涛都没有告诉。长流却不知道,顾非因为这件事对顾涛生出了隔阂。他虽然不知道聂湛的身份,但很容易便将此人跟上元节行刺联系了起来。顾非为人正直,一时难以接受自己的父亲居然有反心。 “公主日后有事,犬子顾非但凭差遣。只是……只是轩儿年纪尚小,恐行事欠缺妥当。” 长流忙乖觉接口道:“顾伯伯放心,本宫省得。” 顾涛今日在长流这个小辈面前对柳思萦真情流露,不免有些尴尬,但瞧长流神色如常,也就暗暗放下心来。 大觉寺地处西郊,位于半山。山路狭小,积雪难行,马车根本上不去。 到了山脚下,顾非隔帘问道:“殿下会不会骑马?” 长流忽然跳下马车,跃上一匹雄健黑马的马背,头也不回便打马而去。见她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利落漂亮,江淮跟凌照不由都吃了一惊,赶紧跟上。 顾非见长流一马当先,艳红的披风旌旗一般在风雪中翻飞肆意,不由一笑。 长流本来心怀郁气,一路纵马之后才觉得畅快不少。不刻便来到大觉寺门口,她翻身下马,将马鞭往身后赶来的江淮怀中一丢,脆声道:“去叩门。” 江淮心中直犯嘀咕:这位公主差遣起人来怎么就那么顺理成章呢。 顾非忽然轻声道:“殿下最近好生勤奋。”他自然是瞧出来了,长流如今虽说还不到身轻如燕的地步,但身体灵活了许多。 “我日后搬出宫了,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好。”顾非见她发髻有些松脱,本能地伸出手想替她挽发,见长流目光清亮一转,中途硬生生又将手收了回来。 出来的小沙弥见他们一行人衣着不俗,尤其江淮、凌照两个一身飞鱼服甚是打眼,立刻将他们迎了进去,又道:“各位请稍后,本寺方丈正在接待其他香客。不若贫僧先给几位安排一处清静些的禅院。” 长流忽道:“不知方丈大师接待的是何人?”能让明錾大师亲自相陪的想必不是一般人物。 小沙弥道:“听那几位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但举止有度、衣着华贵。” 大雪天气,上山的香客稀少。 长流求了两道平安符。方才那个小沙弥便说禅院已经准备好了,请他们一行移步品茶。走到半道上,长流脚步猛然一滞。顾非不由奇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瞧见前头大殿台阶上几人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猫知道大圆纸姑娘想念顾轩,只不过猫对他没啥兴趣,所以暂时给他屏蔽了。鱼想念的那位就要出来了,不过暂时还是打酱油。 另外某猫后知后觉。感谢各位的霸王票啊。WL,猫猫记得你猜过长流怎么应付招财的,我想把留言翻出来加精,但是找不到了。猜谜的孩子最有爱。 这周2W字榜单任务,基本日更,童鞋们应该会比较开心,猫果然是个无压力就偷懒的……大家周末愉快,猫猫爬走。 ☆、明錾 洛轻恒站在墨玉九龙 分卷阅读58 御道之前,身后是犹如天宫迎面的大雄宝殿。大殿正脊上的琉璃塑“二龙戏珠”几欲驾着祥云一般的素雪凌空而起。 原来对一个人熟悉到了极致,就连背影亦是熟稔的。无关轮回,无关岁月。 长流闭了闭眼睛,下意识地将斗篷的帽子拢起,转头跟着小沙弥快步穿过长廊,来到一处庭院。 院中几株红梅开得正艳,浮动的暗香混着落雪的清新气息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禅房收拾得十分素净。长流径自跨入最里间。江淮几人自动止步,只守在外头。顾非迟疑片刻还是跟了进去,倒叫江淮诧异了一瞬。 长流要了两壶茶,一壶专给江淮他们暖身。几人久在大内当差,行事极有分寸,虽只一墙之隔,却十分安静。 长流从前跟母亲来过几次,知道此处茶水引的是山上流泉,甚是清冽。她刚要动手倒茶,谁知被顾非抢先一步。 浅碧的茶水将细牙白瓷映得莹润可爱。长流将双手拢在袖管中握着瓷盏取暖,并不急着喝。 此处的茶盏乃是寺院特有,杯面上烧制的都是经文。耀白的雪光透过七层青皮木透雕窗照在瓷杯上:“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 彼即无羁缚。” 长流默默读着这几句话,几乎痴了去。 顾非早看出长流眼眶微红,显是哭过,现下又见她神色凄惶,忍不住轻声道:“殿下。” 长流抬头对他浅浅一笑。 二人对坐静静吃了一盏茶。 明錾进来的时候顾非心中大惊。江淮他们在外间已经同明錾见过礼,顾非自然听见了。但在此之前,顾非竟然半点不知有人靠近禅院。他本以为有如此修为者怎么都会是一个白须高人,谁知走进来的却是一个僧袍胜雪、面如冠玉的年轻和尚。 长流轻声对顾非道:“你叫他们都退到外头去。” 顾非领命而去。长流则端坐着任凭明錾打量。 半晌明錾才开口道:“殿下跟上次来大不相同。” 长流知道他说的上次应该是一年以前,可对她来说其实已经隔了一世,心中不由一嘻:我这个回炉重塑金身的壳虽未老,内里却已沧桑至妖。他是得道高僧,看在大家是亲戚的面上,应该不会把我当妖怪打吧。 长流并未接话,反道:“父皇要立皇太女。最近有没有人来扰你?”长流一共有三位姑姑,生的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偏偏还遁入空门。即便如此,难保有心人不会提出过继之说。 明錾摇了摇头,笑道:“知晓我身份的人并不多。何况我这个人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小时候我就给自己算了的。我娘偏不信,越发给我说亲,结果这一说将我说进了庙里。” “总之这几日表哥要小心。”一顿,长流道:“表哥能否帮我一个忙?” 明錾大方道:“殿下请讲。只要不叫我杀生,什么都行。” 长流方才反复读那几句经文,确实动了杀念,但她也知道和尚表哥定然不肯,此刻听他如此说,心中辨不清是何种滋味。 江淮看到顾非出来不由八卦道:“你家那位正主怎地不来?却让你相陪?” “他不在家。” “要我说,你该当离这位殿下远着些。也好避嫌。” 顾非面色一滞却未答话。 此时明錾恰好面上带笑从禅房出来,道:“各位请进。贫僧备了斋饭,一会儿就送过来。” 江淮见他僧袍在风雪中动若流云,步子迈得不大,走得也不见得快,却仿佛转瞬就消失在艳色梅影中,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黄衫小沙弥果然各携了一只红漆食盒敲门进来。 大觉寺的素斋远近驰名,江淮早就跃跃欲试。 长流叫众人同坐。其余人皆有些拘谨,只敢取了几样菜到外间同食。长流见了也不勉强。江淮本想跟众人一道,但念头一转,反而坐到了长流身侧。 长流根本不以为怪,只对一旁的顾非温言道:“你也坐。” 顾非依言坐下。 江淮夹了一筷子素三鲜,笑嘻嘻地问道:“公主方才同那美貌和尚说了什么?” 顾非听他语出无状,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只让江淮觉得冰雪入喉,冻得脖子缩了缩。 长流却笑道:“这话你该当着明錾的面说,他一准给咱们多备些斋饭。” 江淮似全然忘记刚挨过顾非的眼刀,怪叫道:“难道他一个方外之人还真喜欢别人夸他貌美不成?” “嗯。要不怎么说他是得道高僧呢。自然与众不同。 分卷阅读59 ” 江淮这下子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又问:“都说他会相面,一看一个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长流喝了一口笋汤,着实鲜美,遂笑眯眯地道:“方才他在这儿,你怎么不试一试。他想说真话自然会准。就算是他信口胡说,别人也只当是真的,又有什么分别。”前世这位表哥说她不得善终,她不信。谁知果真被他言中。这一世无论他说什么,她还是不会信的,索性便不问了。 “殿下,卑职瞧着他的武功已入化境。不知练的是何种功夫?” “嫁衣神功。” 江淮出身勋贵之家,却对武学颇为痴迷,这门功夫他从未听过,忙追问道:“那是什么样的武功?” 长流笑道:“你不知道他是因何出家的么?他先后议婚三次,新娘子却都与人有情在先。他知道后不但不怪,反而出钱出力助自己未婚妻与人私奔。但三次过后他身心俱疲,也不想再做这等成人之美之事消除业障,干脆卖身佛祖一劳永逸。”若是别个,长流自然不会在背后议论,独独明錾经常将这段经历对人说起,用以度化为情所困的芸芸众生。只是明錾的出身来历长流自然隐去了未说。当年这位表哥要求剃度,方丈不敢收,他就给自己剃度,就连这法号也是自己取的。 江淮想到长流说的“嫁衣神功”四个字原来是这么个曲折来历,不由好笑。他本以为深宫中的金枝玉叶都弱不禁风、言语无味,谁知这位公主不但马骑得好说话也极诙谐,便越发与长流攀谈起来,倒忘了她比自己小好几岁,更将他原本打算故意惹她不快的主意完全抛在了脑后。 顾非听他二人说得有趣,也不插言,默默替长流添了一碗汤。 这边厢长流一行人吃着素斋,那边厢明錾忽然从大雄宝殿的三尊身后缓步而出。他径自走到洛轻恒面前,躬身道:“施主面相至贵,眉宇汇聚天下之气。只是尊在极北,南方有凶,届时还请三思而行。”又对洛轻恒身旁一位佩剑少年道:“这位施主亦有九五之相,只要假以时日,大业可成。敝寺今日得二位登临,当真蓬荜生辉。” 洛轻恒身旁的少年闻言大怒,抬手便要拔剑。 洛轻恒却一个眼神将他阻住,笑道:“这位高僧莫不是糊涂了。这天下至尊怎会一出便是两个,且恰好结伴而来。” 明錾身后的牙白色三尊端于莲座之上,炫目鎏金宝相庄严,却将他一身广袖白袍衬得纤尘不染,混不若尘俗中人。怎么看都像得道高僧,跟江湖术士半点搭不上边。明錾笑而不言,转身便走。那少年愤愤然道:“殿下,何不让我一剑杀了这个妖言惑众的欺世盗名之辈。” 洛轻恒沉肃道:“你带几个人,将寺庙细细搜查一遍。” 少年剑眉上扬,低声道:“殿下怀疑咱们被识破了身份?” 洛轻恒点点头:“不然明錾方才接待咱们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诛心之言。”此处虽是禹国,但难保不传到玳去,大意不得。 其实这一点长流也考虑到了。只是现在洛轻恒未登大宝,尚能如此推断,但十年后等他身边的少年成长为一代名将,他但凡想起今日明錾之言还能如前世那般信任他的爱将么? 田蒙带人搜查的时候,长流一行人早就从侧门出去骑马下了山。时机拿捏得刚刚好。 回宫的路上,江淮骑马与长流的马车并行,好奇道:“殿下原先去过大觉寺?”不然怎会对寺中的曲径如此熟悉。他为人虽然活泼好动,却甚是敏锐,隐隐觉得长流是在躲避什么人。不然她堂堂公主,何必从侧门走。 “嗯。原先陪我母后一起来过。” 提及先皇后,江淮果然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买到了樱桃,淡粉色的,虽然不是很甜但是特新鲜。 茶杯上的经文引自《法句经》 。 ☆、立嗣大典 楼凤棠拟的这两道诏书并没有在朝中引起太大震荡。一是因为以柳家为首的世家大族都乐见其成,二是由于楼凤棠这一派势力的默许。武将素来不得议论朝政,但出人意料的是顾涛对此事也保持缄默未置一词。不过,册立皇太女的诏书却在民间引起了众多文人酸腐的抨击辩论。楼凤棠文采斐然、辩才无阂,洋洋洒洒将天地、阴阳、乾坤的道理剑走偏锋论述了一番,简言之就是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并没有谁比谁高贵一说。这一论调奠定了女主天下的理论基础,也引起了众多士林才子的激烈骂战。 不管民间议论得如何热火朝天,终究无碍于大局。至此,安平公主这个皇太女之位算是铁板上钉钉了。朝臣纷纷上表庆贺。庆帝和柳后成日见喜气洋洋。相比之下,长流这个齐王名号则显得暗淡无光。 皇太女册立的吉日由钦天监定在开春。因为时间紧凑,礼部官员个个忙得恨不能生出 分卷阅读60 三头六臂。奇怪的是之前一力主张立大公主为皇太女的礼部侍郎黄钟并未遭到贬谪,仍旧在礼部当差。针工局亦是忙乱不堪,本朝第一位皇太女的服制自然跟太子不同,又无先例可考,从设计到制作可说是煞费工夫。不过也因为制作皇太女的服制积累了些经验,到了长流这个女王爷这儿可说是驾轻就熟按部就班。 庆帝此次对长流格外恩典,送了她一处占地八十亩的豪宅。这栋宅子乃是先帝爷时候最受宠的三皇子的府邸,其内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光闪闪犹如贝阙珠宫。倒不是皇帝老子刻意大方,这事的起因实在是户部弄鬼,只一味推说因为皇太女册立大典花费颇丰,朝廷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给齐王修建府邸。庆帝因此才想着废物利用,将那一处封存了许久的宅子赐给了长流。如此一来工部只需派人稍做修葺打扫便可。待皇太女册立大典之后,长流便要搬出皇宫去她的新根据地安身立命。 这一向长流除了去皇上、皇后、太后、贵妃处晨昏定省以外,行止低调深居简出。庆帝原先就没有将这个女儿放在心上,见她颇为循规蹈矩,也就越发疏于管教。如今庆帝请了朝中大儒专门教导随波,就连长流也跟着沾光。那位讲解《女诫》的女夫子因为没了学生,不幸下岗了。而那几个原本整日摸鱼的大儒自然不能再躲懒,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教导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储君,弄得随波课业繁重、苦不堪言。当然,长流受的教育跟随波还是有差距的,皇帝新提拔的太子太保成了随波专属的授业恩师,专门给她开小灶。 这一季冬日的尾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匆匆流过。长流觉得自己就如同冰雪消融的山川湖泊,正在慢慢积蓄力量,只等百川入海的那一日。 册立皇太女的前一天,高胜奉旨亲自在皇宫正殿陈设御座香案,并在御座前的正中安放好特制的诏书案、册案、宝案。丹陛东边,临时设立册宝亭一座。而一应参与册立皇太女典礼的赞礼官员、文武百官和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在册立的前一日排演册立礼仪。其中自然也包括长流。 册立当日,禁卫军由何辰带领,于清晨时分威风凛凛地列队于午门外东西两侧。奉天门外旌旗猎猎仪仗森严。拱卫司在丹陛东西、丹埠东西陈列仪仗。文楼、武楼南安放礼仪车格。典牧官在车格南陈设仗马,在奉天门外依序排列经过严格训练的虎豹。鼓乐、仪仗伺俱迎送册宝至东宫,迎候皇太女。文、武百官身穿官服,按品级齐集于午门外。因刚换下冬服,不少官员一边在料峭春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一边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尚宝卿、侍从侍卫官一同恭恭敬敬地赴正阳宫奉迎庆帝。庆帝身着祭天时穿的礼服衮冕,在近侍的簇拥下起身离座,乘辇前往奉天殿。随波一身盛装冕服侍立于奉天门外。尚宝卿捧着皇帝的玺印,侍仪导引圣驾,一路前往大殿。宫廷乐队吹奏雅乐乐章。皇帝在庆典乐声中表情和悦地登上宝座。四位服饰庄严的引导官引随波进入奉天门。一时鼓乐齐鸣。皇太女到大殿前丹陛拜位侍立。 立于随波左侧的赞礼官高喊一声:“跪。”随波应声跪下。宣制官以无比高亢的声调宣布:“册君随波为皇太女。”随波即刻庄重了一张小脸,由赞礼官引导行礼,俯伏,平身。随着跪在殿西的承制官高声回奏:“传制毕。”随波再次鞠躬,再拜。 随后由捧册官在案前跪下捧册,郑重交给读册宝官。再由内赞官宣布读册。宣读册书后,读册宝官将册交给柳青纶。柳青纶以当朝首辅的身份郑重将册跪授皇太女。内使将册、宝放入册宝亭盈匣中。而后,随波在丹陛下鞠躬,郑重四拜。册、宝亭在仪仗鼓吹和百官迎送下抬入东宫。随波则到中宫朝谢皇后,正式成为本朝第一个皇太女。 长流随着众人一道观礼,站了大半日,跪来跪去倒不觉腿酸,只感到饥肠辘辘。楼凤棠见她神色平静坦荡,也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该担心,就连他自己对自己此刻的心态亦感到颇为玩味。 唯一让长流欣慰的是接下来她可以回碧横宫吃香喝辣补充能量。而随波还得接着拜渴宗庙,敬告君家各位祖宗。 随波坐在巨大的铜辇中,前往太庙。沿途百姓夹道而立,鼎沸的人声源源不断地穿透铜辇四周垂落的薄纱向她齐齐涌来,叫她心中一浪高过一浪地凭空生出一种惶恐,就连铜辇前端象征王者气韵的龙头金身都压制不住。那些争睹未来女天子仪容的百姓叫她无端生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她无所适从。而这份惶恐和无所适从开启了她作为皇太女移居东宫的储君生涯。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过度章。立嗣大典是参考了明朝立太子的仪式写的。 下一章我们殿下乔迁之喜啦。嘿嘿。 某猫很傲娇滴说:双更还炸不出霸王,以后就再也不双了。哼哼。 ☆、齐王府 次日。 相比随波册立皇太女的万人空巷,长流封王的仪式可说是寒碜得紧。只由礼部官员在碧横宫授予王爷服制和宝 分卷阅读61 、册等物。 礼毕。长流前往皇帝处谢恩。谨慎起见,她并未换上王爷服制,而是仍旧以一身公主常服求见。庆帝倒是破例隔帘接见了她。 庆帝看着一帘之隔的长女,一时觉得颇为陌生,待她缓缓抬头,那酷似先皇后眼角眉梢的风流韵致又叫庆帝回想起那晚柳思萦临终之时不敢置信中带着一丝鄙弃的眼神。他忽然觉得太阳穴突突而跳,急急挥手只盼她速速退下。 长流恭恭敬敬地又拜了一拜,低垂着头退至门边,转身的一刹那唇边才露出一抹讥诮冷笑,头也不回地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随波封了皇太女,总之柳思岚的态度显得颇为亲切,甚至叮嘱长流要常常进宫来看看。不论柳思岚说什么,长流只管一一答应。 再到明月宫。太后见了长流颇为高兴,给了长流不少好东西。各类首饰珠翠、玉器摆设、珍奇书画,光看礼单就眼花缭乱。长流心道她这个便宜奶奶倒是对她不错,前世不曾亏待她,今生又对她照拂有加。她却不知太后年纪大了,身处深宫终日倍感寂寞,相处久了自然对她这个小辈有几分真心。 太后特意叮嘱道:“你府上的人皇祖母虽然替你筛选过,但保不齐有些个不长眼的要弄鬼。皇祖母年纪大了,难免有老眼昏花的时候。你自己要掂量着些,别给人算计了去。” 长流笑道:“皇祖母叮嘱孙女儿这话,可见根本不老。劳皇祖母费心了,孙女谨记皇祖母教诲。”又郑重磕了头才辞了出来。 回到碧横宫,楼书倚很是落了几滴眼泪。长流知道这是比拼演技的时候,因而毫不含糊陪着她哭了一场。两人又一道用了格外丰盛的午膳。 楼书倚净了面,转身道:“天色不早了,公主快去吧。”楼书倚此刻是真心羡慕长流的,羡慕她可以飞出皇宫这座牢笼,或许暂时还不能展翅高飞,但起码她头顶的这片蓝天已经不再是宫墙之内的这方囹圄。而自己呢,只怕要老死在这寂寂深宫。她今年才十八岁啊。 长流从楼书倚含着水光的眼中看出了羡慕,心中不无唏嘘。前世她也这般在宫墙里耗尽了一生,虽然那一生并不长,但这样的日子经历过一次已经足够。 礼部安排的凤辇侯在碧横宫门外。在众人眼中,长流这次封王分府无异于争储失败落魄而去,再加上宫中皇后地位越发稳固,各宫竟然无人前来道贺送行。楼书倚怕长流灰心,想要安慰一二,但碍于礼部官员在场,心知并不是说话的地方。见长流面上带笑伏地拜别,她才稍稍安下心来。 长流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蹬车离去。 楼书倚心知,按照长流的品级是无须如此大礼的,见她的凤辇行在被午后正阳照得一片通白明净的大道上缓缓驶离,心中真的生出几分失落与不舍来。往后的日子,又少了一个可以同她说话的人。 长流的亲王府因为占地面积太大,因而反在CBD地段的外围。正门坐落在伏虎街,与楼凤棠在天水街的宅第背靠同一座墙,却是斜错开且背门,严格来说算不得邻居。 王府大门五间三启,坐北朝南。 长流下了凤辇,抬头见到门口高悬的“齐王府”三个字,认出是楼凤棠的手笔,不由一笑。 因是本朝第一例分府的女王爷,群众围观的热情虽不若看储君那样高涨,但亦是好奇的。幸亏礼部事先清了半条街的道,不然长流的车架都进不了巷子。 还是绛雪眼尖,一眼就看到站在人群中的顾非,高兴地道:“回禀公主,奴婢瞧见顾非少爷了。” 长流顺着她的指点看去,不单顾非,林飞飞和江淮也在边上看热闹,遂笑道:“你叫侍卫放他们几人进来。” 王府的红漆用的是“二朱色”,仅次于皇宫的朱红,又较铁红为艳。大禹规定琉璃瓦亦有等级,黄、绿、蓝、红、黑依次降等。按制,亲王府邸为碧瓦。因而这座齐王府是标准的红墙绿瓦。 长流看着门口那九纵七横六十三枚鎏金门钉,不由感慨,活了两辈子,她竟然第一次有自己的住所。虽然这座王府还是仰人鼻息得来的,但终究算是属于她自己的地方,关起门来她一人独大。从前在玳国为后,说得好听是统领六宫,不但每日要对太后晨昏定省,还得应付各色嫔妃,现在想来,竟没过过一日舒心日子。 礼部的官员命人点响爆竹。长流在喧嚣声中踏着一地红碎跨进门槛。 和风跟旺财指挥着仆从将宫中带来的一应器物卸载归置,又忙着熏香晾晒。长流不用理会这些琐事,见顾非三人被带了进来,遂笑道:“本王也是第一次来,各位不若陪我游览一番。” 顾非见她站在彤庭玉砌,壁槛华廊之前,一身盘领窄袖,两肩上的金织盘龙跃动着流丽灿光,头上戴的并不是公主凤冠,而是似男子一般的累丝金冠,以一枚衔珠凤簪固定,通身气派非凡,不由 分卷阅读62 想到她长大之后该是何等贵气逼人风华耀目。 江淮一向眼明嘴快,笑道:“卑职日后效力齐王殿下麾下,敢不奉陪。”他与凌照的调令前两日已经下了。因在大觉寺中与长流相处了半日,江淮对于进王府当差也不再如何排斥。 长流转身又对黄钟道:“黄大人,请。” 原来礼部都道这位公主失势,又见弃于帝后,无人敢领今日的差事,便将黄钟推了出来。黄钟推举长流为皇太女只因他读了几十年圣人书,认定立长立嫡乃是大道正理。他虽然为人迂腐了些,但并不见风使舵一点尤为可贵。长流有心与他结交,平日里却恐怕惹人耳目,今日却是顺理成章之事。 黄钟忙一叠连声不敢,仍是跟在长流身后往园子里去了。其实长流开府,他作为礼部分管此事的主事官员,里里外外的布置都是出自他的安排。这园子景色再秀丽,他跑了那么多趟亦早已看得腻味了。但黄钟也明白,这于齐王殿下乃是对他的礼遇,于他自己则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是以也就欣然前往。 园中一派春和景明。玉阶长桥如白虹一般贯过一顷碧波。桥边弱柳荡风、青绦拂水。远处玉兰如雪涛云海漫漫而过。 黄钟殷勤道:“殿下若是想重新为园中景致题匾,还请随时吩咐。” 长流并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多费心思,谢过便算。 几人随意游览了一番,长流见黄钟额头出汗,甚为疲累的样子,便道:“黄大人今日辛苦了。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黄钟一早便开始准备今日封王开府的事宜,此刻早已有些支撑不住,得了长流这句话如蒙大赦而去。 黄钟一离开,林飞飞和江淮两个便完全放开了少年心性,一路笑闹玩耍,渐渐与长流顾非二人离得远了。 长流忽然转身对顾非伸出手来,见顾非茫然不解,便道:“今日本王乔迁之喜,你既然过来瞧热闹,可有准备贺礼?” 顾非将手中一件物事捏得几乎出了汗,却仍是摇了摇头。听长流“哦”了一声,又见她转身便走,以为惹得她不快,情急之下便道:“殿下不是想看臣舞剑么。” 长流果然回头,一边打量他俊秀眉目,一边笑言:“你随我来。” 她带他去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桃花林。 顾非选了一处较为开阔之地,缓缓抽出腰间悬挂的长剑来。 一时间身姿轻扬如柳荡风,似杨花漫漫揽天。 剑光如日照霜雪,万点寒芒飘散。 粉白花瓣为剑气所摧,如雨丝风片一般纷纷扬扬落在他石青色的飞鱼服上,灼灼日光将花雨中舞剑的少年雕琢缕刻出了一种别样的亭亭英姿。 长流正觉天青日朗、惠风和畅,忽听一声娇喝:“好!” 回身望去,只见顾轩与身着皇太女常服的随波相伴而来。 长流遂施施然行了一礼。顾非亦连忙还剑入鞘上前跪拜。 长流起身,抬眼见顾轩穿了一身青碧锦袍,心中不由腹诽:从前此人在我眼中是有春水绿波之名的倾城牡丹,现在却怎么看都像一颗发育不良的卷心菜。青天白日,你带谁来不好,偏偏带个本王见到要跪的人,真是大煞风景。 不满归不满,面子情总是要的,长流遂笑道:“太女要来怎么事先不对我说,也好叫人准备宴席。” 随波遂拉了她的袖子道:“皇姐,你开府这样的喜事也不请孤。” “太女现在今非昔比,臣不敢劳动大驾。不过既然来了,咱们到流翠亭品茶去。”这倒也不是推脱之辞。随波这次出行跟了一大群东宫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长流偌大一个王府来了个鹊巢鸠占。 随波自然走在前头。 长流趁转身之际对顾非轻声道:“日后我命人在园中种满海棠,你再为我舞剑。” 顾非方才怕她不快,现在听她言语如此活泼,又觉哭笑不得。 顾轩虽未听到长流说了什么,却敏感地觉察到他二人之间如暖风一般流动的气韵,本能地对自己无形之中被隔离在外感到一阵烦躁。遂上前一步将二人隔开,轻道:“冒昧而来,殿下不怪我么?” 长流摇了摇头。吐槽就罢了,她怎么会真的跟两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顾轩却只以为她反应冷淡,便冲口而出:“你不要以为随波做了皇太女是抢了你的地位。她现在也是极辛苦的。” 这话就诛心了,传到庆帝跟皇后的耳朵里,长流只怕要倒霉。 长流只能淡淡一笑,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多虑了。你看我这里景色可好?做个富贵闲人,岂不美哉?” 顾轩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他本意是觉得长流没有当上皇太女, 分卷阅读63 搬出皇宫必然失落,想要安慰她一番。但这话他自己稍一回味也像是为随波抱不平。想要描补,却见长流已经上前亲亲热热地招呼起随波来,看不出丝毫芥蒂。不知怎么地,顾轩只越发感到失落。从小到大,随波想什么,他就算猜不到也能问出来。相反,长流性子清冷,就像天边的一线流云,怎么都抓不住。 四人坐在亭中品茶。和风送暖、茶香四溢。 随波忽然放下茶盏道:“皇姐,孤看你这侍卫剑舞得甚是好看,不如你割爱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估计下一章会出人意料。 猫自我感觉相比刺客,这篇文笔更流畅了一点,大家觉得呢? 虽然是架空,但是长流亲王府的规格是参照清朝的制度写的。还有清朝规定只有亲王、郡王、和硕公主以上品级、国公这些人的家才能称为“府”。其他人,就是再位高权重,比如和珅,他的宅子只能称为“第”。“宅”这个字就普通了。 长流的亲王服制是参考明朝写的。貌似储君和亲王的常服是一样的。 ☆、一别经年 面前的一帘烟雨,如丝如缕,远远近近,无休无止,将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润得透了,剥去尘色,洗出一种别样的清新明丽来。 那一年,齐王府的桃花开得正好。 她后来笑言:“他是在正阳宫行走的,可不是我王府的侍卫。太女想要他,只管去求父皇便是。我可做不了主。” 再后来皇太女真的去求了皇上,却被御史弹劾。先帝爷年间,太子擅自调动禁卫军,先帝爷震怒,下令东宫不得擅令御前侍卫。是啊,他本是草芥之人,标上“御前”这两个字,倒让太女都动不得了。皇上不得不在朝堂上申斥太女,却暗中迁怒于他,将他降级罚俸。半年后,嘉陵边关告急,他被兵部调往嘉陵关。 临别之时,西郊相送,她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再回军营,一展抱负。这半年来你可恼我?” 她笑:“连我的血玉都不戴了,可见是真的恼了。” 她哪里知道,他自听说玉是要靠人养的,便贴身戴着。 林飞飞见顾非望着窗外的一株桃花出神,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酒杯道:“你回京三天了,去见过殿下没有?” 顾非将视线调回,摇了摇头。 “我可告诉你,还有一年多殿下便要及笄了。她可是有婚约的人,到时候你别后悔!” 顾非心中一惊,猛然抬头看着林飞飞。 “你小子别给我装蒜。我问你,三年前上元节殿下给你的那盏冰灯化了之后,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你为什么不扔掉,巴巴地带回家?我再问你,殿下开府那天你明明为她雕了个小人,为什么到今天都不拿给她?”一顿,林飞飞咽了口口水,挑眉奸笑道:“那小人你带去嘉陵关了吧。” 仿佛这样还不过瘾,林飞飞忽然站起身,隔着桌子凑近顾非的耳朵坏笑道:“别是你小子连睡觉都搂着那小人,才舍不得送出去吧。” 雨过天青,一道光恰好漏过团云间的缝隙,照在顾非被边关的风沙打磨过的英俊面庞上。十八岁的少年忽然脸红了。 半晌,顾非才冷声道:“我配不上殿下。” 林飞飞一拍桌子道:“呸!你配不上,难道你弟弟那样儿,就配得上?” 顾非皱了皱眉,忽道:“江淮呢?他怎么不来?” “不清楚。许是殿下又派给他什么差事。我送帖子去的时候,他们家管事说他最近早出晚归的,也没个准时辰。” 迟疑了一瞬,顾非终是问道:“殿下,她好么?” “你小子不会自己去看她?”一顿,林飞飞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来,递给顾非道:“现在不比从前,等闲人根本进不去齐王府。殿下府上水泼不进,严实着呢。” 顾非闻言一笑。他还记得那天事后,长流以无人通报怠慢贵客为由,大大发作了一通,将阖府的人都罚了跪,连江淮都未能幸免。江淮事后没少在他跟前抱怨,说这位殿下奸猾着呢,先罚跪立威,后给银子封口,叫人说不出她半句不是。没想到这小子如今却肯听凭她差遣。 夕阳晚照。一个青灰色的背影敏捷地拐进胡同里,敲开了齐王府隔壁的一栋毫不起眼的民宅。 凌照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忙一把将江淮拉了进来,拴上门。两人并未交换只字片语,十分默契地穿过走廊,大约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从王府的假山后头钻出来。 池边垂钓的少女并未回头,只轻轻道了一声:“免礼。” 二人却仍旧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才起身。 那一轮钓线忽然扬起一道高抛的弧线,一条橘色锦鲤腾 分卷阅读64 然跃出水面,激起的水珠闪耀着七彩光芒,碧如蓝的湖面上泛起与锦鲤同色的粼粼水波。少女却将那条肚皮肥白的锦鲤取下,随手丢入水中。 水花激散中,少女翩然转身,日光投在她衣袖的缂丝金线上,灿亮不容逼视。 凌照听到扑通一下水声,暗道可惜。 江淮却怪叫道:“卑职还以为今晚能喝到殿下犒赏的鱼汤哩。” 长流一边抬手示意站在远处的婢女过来替她净手,一边无趣地道:“这池子里的鱼苗才放下去几日,哪来那么大的锦鲤。定是旺财那奴婢弄鬼。”其实她每日坐在此处晒太阳,多半在打坐练功。但干坐着终归不像,便拿根鱼竿装样。谁成想,旺财那奴婢倒会弄巧成拙。 侍婢端了水来便退回原地。 长流才道:“怎么样,拿到了么?” 江淮立刻端正了神色,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轻声道:“都在这里。” 长流接过,将信纸取出展开阅览,片刻后道了一声:“好!” “你们俩跟本王去书房。” “是。” 江淮跟凌照见长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将两封笔迹完全不同的信都仿写了个一般无二,都是一副叹为观止的表情。 待墨迹干透,长流将仿写的其中一封,跟另一种笔迹的原件搭配,递给江淮,肃然道:“这两封信今晚就还回去。” 江淮双眼骤亮道:“属下明白。孟复那里放的当然得是他自己的真迹,至于别人的手迹,即便是仿的,他也认不出来。” 长流用象牙笔杆敲了一下他的头,笑赞道:“聪明!” “卑职这点花花肠子,哪敢在殿下这儿班门弄斧。” “得了。不就是鱼汤么。你留下用晚膳就是。凌照也一并留下。” “谢殿下。”一顿,江淮收起了嬉皮笑脸,正经道:“还是改日吧。卑职今晚还得替殿下去……”他顿住不言,只用右手斜劈了一下。 长流点头道:“也好。你记得关照五城兵马司的人救火悠着点。切记,得手以后东西直接交给凌照。”一顿,长流将目光转向凌照,吩咐道:“如今你丁忧,许多明面上的事不便出面。我有一件要紧事交给你去办。” “但凭殿下吩咐。” “你将那一箱子东西和余下这两封信一并送到玳国那人手上。”一顿,长流道:“此去路途遥远,又是敌国,一定要小心。” “属下记住了。” 待二人退下,长流剪手看着一窗闲庭落花,心道:“洛轻恒,不是只有你才会买通奸细,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自三年前两番见到洛轻恒就已经起了疑心。洛轻恒这厮冒了这么大风险到大禹来,绝不会只为了游山玩水。这几年她暗中派人查访,留心他的动静。果不其然,大禹朝中已有人被他买通。别的小角色还不要紧,独独孟复最可恨。如果长流记得不错,此人几年后就会被外放为汾阳总督,那里是大禹在嘉陵关之后的第二道屏障。汾阳一代山势险峻,汾阳一破,则大禹再无天险可守。 当晚,城南的一处大宅子忽然起了火。五城兵马司的人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饶是如此,几人还是厚颜领了赏钱才走。幸亏起火的地方只是库房,根本没人住,没有人员伤亡。 只是,人们从次日清晨那隔了两条街还能闻到的焦炭气味,以及孟复孟老爷那比死了爹娘还难看的脸色上,不难判断出这次大火让孟家损失惨重。 孟复总觉得这火起得邪乎。鞭打了看管库房的下人,其中一个在昏死过去之前交代说值夜的时候睡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另外一个说只是去了次茅厕,回来那火势已经不可收拾。 管家颤抖着手,将清点过后的财务清单交给孟复过目。 孟复越看脸色越灰败,不禁心惊肉跳起来:烧了几匹缎子没什么打紧。怎么偏偏那箱金子就没了踪影。就算木箱子被烧了,那些金条怎么都该在才对,难道……不过别的珠宝也有失窃的,应该不是。他企图以别的珠宝一同失窃来宽慰自己,却越发心痛肉痛,捶胸顿足。 孟复猛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火烧屁股一般地跳起来,脚底生风向书房跑去。待他急急移开观音像,取出后头一套蓝皮经书的中间一本,翻开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将信纸展开,细细辨认,确定是自己的笔迹无疑才算彻底放下心来。不是声东击西就好。 可一转念,他不禁又恨恨地想到:天杀的毛贼,老子冒了那么大风险才攒下这么些东西,却叫你轻巧得了去!如此一想,他方才升起的庆幸之情便淡了去,颓然坐到一边哀悼起自己的金银珠宝来。 作者有话要说:猫写文一向不拖的。上一章说的出乎意料是指我们殿下一下 分卷阅读65 子从萝莉变为少女了。猫写不来争风吃醋、家长里短,我们殿下也不屑跟人抢男人,没那工夫。 大家不妨猜猜殿下怎么用那两封信给小洛子喝一壶。 ☆、议亲 柳府。 书房中,柳青纶方写好了建议太女随堂听政的奏疏,就有下人来禀告说夫人有请。柳青纶正感腹中饥饿,便回了正房。 王素芝见他进来,一边让丫鬟摆饭,一边亲自伺候着。 待丫头都退了出去,王素芝将银筷放入柳青纶手中,笑道:“妾身有件事要同老爷商量。咱们家正儿也大了,眼看着就要十六了,是不是该给他说上一门亲事?” “不是有好些人家来问过么,你先斟酌着,我再定。”如今随波立了皇太女,柳家水涨船高,有意提亲的人家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王素芝替他满上一杯酒,道:“妾身是想着亲上加亲,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柳青纶忽然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糊涂!如今皇上已经忌惮咱们家势大,你还敢把主意打到太女身上?!” 王素芝忙叫屈道:“老爷您急什么?我哪能啊。这不是咱们还有一个外孙女呢吗。” 柳青纶稍稍平了气,道:“她已经有人家了。” 王素芝瞧他额间皱着的老菜皮略平整了些,再接再厉游说道:“老爷,您想啊,这公主的终身大事不都得皇上指婚么。当年这门亲事是思萦同顾将军私下定的,并未过了明路。如今思萦已经去了,我看顾家对这门婚事也未必满意。” 柳青纶皱了皱眉,道:“她如今是齐王,是开府的公主。正儿这孩子从小被你给宠坏了,我怕他压不住。” “老爷,这你可就不知道了。不管多尊贵的女人,一旦嫁了人那都得服软。您看长公主,她就是贵为金枝玉叶又能怎么样呢。”心道:再说了,既然当年我能送柳思萦这个贱人入宫,如今还不能摆布个小的? “这事我再想想。” “老爷,正儿虽然顽劣些,但打小就聪明。而且他是咱们家唯一的嫡孙,也不算委屈了她。”在王素芝看来,柳青纶这一句已经算是表了态了,只要宫里头圣旨一下来,一切好办。因而她打定了主意,下午就递牌子进宫。 中宫。 柳思岚见王素芝进来,即刻挥退左右,怏怏道:“母亲快坐。本宫今日专程去了清风阁,哪想到皇上当面给驳了回来。” 王素芝一愣,随即不忿道:“咱们家正儿是嫡子嫡孙,哪里配不上她一个庶出养的?” 柳思岚摇头道:“那倒也不是。皇上说如今顾家老二驻守嘉陵关,他不想因为儿女之事生出君臣嫌忌。” 王素芝冷笑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他顾家还敢抗旨造反不成?!”一顿,她继续道:“要不娘娘您直接下一道懿旨,不就结了?” “不成。本宫已经请旨皇上在先。再说,柳思萦多半也是下过懿旨的。怎么说她名分上也是元后,若是真有这样一道旨意,就能驳了本宫的去。不过,本宫先前派人搜查过凤箫宫,却没有搜到。应该是被长流藏起来了,又或者根本在顾家。” “娘娘,老身倒有个主意,您看成不成?”王素芝眯缝着一双眼睛,将那一份刻毒掩在了她松塌的眼皮子底下,与柳思岚好一阵耳语。 柳思岚斟酌片刻后,迟疑道:“这样会不会得罪顾家?” “娘娘不是说顾小公子如今经常陪着太女骑马、读书么?我看要是大公主出了意外,这事准成。” “那……好吧!”柳思岚妍丽的面庞上掠过一丝狠绝,心道:虽说顾轩每次进宫都是我巧立名目宣召他来的,但眼看着他与随波相处日渐融洽,倘若没了那小贱人从中作梗,他与随波就是一对璧人。就算顾将军一时生气,过后自然也就好了。 将军府。 顾轩一进门正打算去换衣裳,忽听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喝道:“站住!” 他微微僵硬了身躯,勉强转过身来。 顾涛见他低垂了头,一身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打扮,心下顿时升起一股烦躁:“干什么去了?” “今日奉诏去了宫里与太女殿下一同打马球。” 顾涛一听便肝火上升,教训道:“你儿时尚好。如今怎么越发不成器?” 顾涛自己戎马一生,深谙从军之苦。他原先驻守嘉陵关,纳了当地一名女子先有了顾非。几年后回京与妻子孟颜秋圆房才又有的顾轩。当时因孩子不足月就落地,又加上孟颜秋哭求,他便想着孟颜秋多年独守空房确实苦楚,这个嫡子又生得文弱些,也就不再执意带他去边关受苦。后来顾涛自己调回京营,想着顾轩在京中历练也是一样的。再加上庆帝的心思 分卷阅读66 他多少明白些,也就默认这个嫡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顺利袭爵,安稳一生便是造化。谁成想,却养出了顾轩一身世家子弟的毛病,眼看着已经十五岁,却仍是文不成武不就。 孟颜秋忙从屋中出来,柔声道:“老爷怎么发那么大火?宫中宣召他能不去么。”又轻声咕哝了一句:“再说那也是好事。” 顾涛听了这句正待发作。孟颜秋见他神色越发严厉,忙佯装板了面孔,对顾轩道:“快去换件衣裳,再来听你父亲教训。” 顾轩见顾涛没有阻止的意思,如蒙大赦快步往自己院里去了。 孟颜秋松了一口气,又小意挽了顾涛手臂,柔声劝道:“他才几岁,老爷何必同他置气。妾身有事同老爷商议。” 两人在正房坐了,待丫头奉了茶,孟颜秋道:“顾非这孩子这次回来,可是不走了?” “嗯。兵部的调令这几日就要下来。升正四品卫镇抚,留在京营。” 孟颜秋笑道:“这可好了。这孩子从小在边关出生,长这么大统共在京里不到一年,吃了不少苦。他今年也十八岁了,妾身是想替他把亲事定下来。他的亲娘已经不在了,这事只有我张罗。老爷您看呢?” “嗯。他年岁是不小了。先定下来也好。不过,你到底不是他亲娘,人选还得他自己喜欢。” 孟颜秋放下茶盅,道:“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妾身是他嫡母,还能害了他不成?” “总之你先看着,到时候我自会问过他自己的意思。”心道:这孩子儿时同我倒是亲的,只是自从我调回京营便多年未见,他早几年回来的时候却已经和我这个父亲疏远许多。如今越发生疏客气。定亲的事,能顺着他便顺着。倘若他自己欢喜,他那没跟我享过福的娘亲在天有灵也会安慰些。 作者有话要说:家长里短果然不是猫的强项。大家只要知道柳家要刷新下限就行了。 我们殿下要雄起了。 关于上一章,皇帝给顾非降职是好事,因为御前侍卫是不受兵部管辖的,而是皇帝直接管辖。这是编制的问题。大家也许觉得皇帝既然不想让他在军中有所建树,不会出这样的纰漏。但其实历史上有人被皇帝金口玉言永不录用的,后来居然换了个名字过几年又回到京城当了大官。何况庆帝是个昏君,此一时彼一时,记不得那么多事。 ☆、刷新下限 如今长流虽不必日日进宫,但隔三差五还须去宫中各大神处问安。秉着早死早超生的原则,她一如既往先去见柳思岚。 鸾凤宫。 “娘娘今日头疼呢,太医说要静养。还请公主一人进去。”小宫女神情孤傲地瞥了一眼长流身后跟的和风、绛雪二人,示意她们止步。 长流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却一时又想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不对。 来到内室的碧纱前,小宫女轻道:“娘娘还在里头等着公主呢,公主快进去吧。奴婢告退。”说罢却并不急着转身走,仿佛在等着长流动作。 长流走到垂纱后头,只觉宫室中格外安静。熏香腾起的袅袅烟气从狻猊香炉嘴中缓缓逸出。凭她如今的感知能力,确认屏风后确实有一个人。 再向前走了两步,她忽然屏住呼吸迅疾转身,一个乳燕投林便从最近的一扇窗扑了出去。虽然这一连串动作她做得迅捷无比,但推窗的时候还是恰到好处地控制住了力度,只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刚才那一瞬间,长流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一双男人的靴子一晃而过!而且是在京中世家子弟间流行的圆头式样,绝非宫中内侍平日所穿。心念电转间她终于明白刚才的怪异感出自何处。柳思岚既然头疼,何以还要见她这个只会让她头更痛的人呢,不过是为了支开和风、绛雪二人的借口罢了。再说,她堂堂皇后,何等排场,既然病了怎么可能左右无人服侍。 那熏香果然有问题,且十分之霸道。片刻间长流已经感到脸红心跳,四肢酸软。危急时刻,她心思转得反倒比平日还快:皇后这是打算彻底撕破脸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皇后的鸾凤宫,且一定不能让人瞧见,不然一旦被截回,绝无可能逃过这一劫。出了鸾凤宫,最好能直接出宫,若是半途挺不住便到楼书倚那儿或太后处求救。 只是要安然走出皇后的鸾凤宫已属不易。正焦急间,长流忽然看见不远处停着的浣衣局的辇车。宫中各色贵人的衣裳自然是单洗单送,用辇车成批运送的则是宫女和内侍的衣服。浣衣局的方向在北面。从浣衣局再往北走,出了宫门就是皇陵,这一路上很少有宫人会经过。她不及三思便迅速钻入车中,也顾不得脏乱,勉力将自己埋入一堆乱糟糟的衣衫中。顿时,汗臭、熏香、以及馊味混杂成的一股奇异刺鼻的气味猛然冲入鼻端,难闻至极。但长流却心生庆幸,因为她知道这趟车是收了衣裳去洗的。如果里头放的是干净衣裳, 分卷阅读67 她反倒走不脱了。 过了片刻,长流听到脚步声。又感到头顶探入一线亮光,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该死的熏香的关系,她只觉得心跳得越发快了。幸亏来人只是往她头上抛了更多的衣物,便对另一人吆喝道:“走着”。 辇车终于缓缓而行,渐渐驶出了鸾凤宫。一路上,长流努力平复着内息,她知道此时越动作药力发散就会越快。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辇车终于停了下来。属于内侍特有的尖柔嗓音再次响起:“这才春天呢,日头就这么毒,咱们先进去喝口水,歇歇脚,再来卸衣裳。”另一个人仍旧没吭声,想来并无异议。 长流听两人的脚步声零零落落渐渐远了,这才迅速从车中爬出来。她此刻也顾不得药力发作快慢了,提起一口气,辨清方向后便开始拔足疾奔。 一开始还好,渐渐却感到力不从心,双腿越来越酸软,像踏不到实处似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小。她却不敢停下来,只怕一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更要命的是,她觉得头越来越重,随时随地好似要睡过去一般。 一直苦苦坚持到看见不远处的宫墙,长流却忽然停了步,拼着最后一丝清明,从头上拔下衔珠凤簪,撩起裙摆,对着左腿的小腿处猛地刺了进去。顷刻间,一脉鲜血顺着她白皙、纤细的小腿肚往下流。 这阵剧烈的疼痛终于唤回了她一丝清醒的意识。长流死死咬住嘴唇,尽力迈着平稳的步子往宫门走去。 “开门。本王要去皇陵祭拜。”长流一边大声吩咐,一边亮出出入宫中所用的令牌。 守门的侍卫虽无一人认得她,但听她自称,再看她一身华贵衣饰,已经下意识地默认了她的身份,立刻出于本能跪了一地。 因非特定的祭扫之日,几人略感诧异,但仍然并未多加盘问便急急开启宫门放行。 长流见朱红宫门缓缓开启,顿时松了一口气。其实她方才确实有些担心,虽然她手持令牌,但也知道自己此刻云鬓散乱,衣衫不洁,身后又没有一个侍从,难保这里的侍卫不起疑心,再横生出枝节来。其实关于这点长流倒是多虑了,众人方才只觉她容光迫人,并不敢直视她的容颜仔细打量。也幸亏刚才她在腿上扎的那一下,流的血全被身上衣料吸附,并未滴落到地上,才没让人看出不妥来。 踏出宫墙,长流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几乎要随着身后宫门缓缓合上的一声闷响而断。她知道宫墙上有侍卫在看着她,现在还不能倒。 她猛吸一口气,勉力抬腿向前走。直到估摸着已经走出守门侍卫的视野,这才发现自己浑浑噩噩间已然走到了月魄湖边。 日光直直照在她身上,仿佛轻易穿透了春衫烘烤着她的肌肤。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烧。长流并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女孩,她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随着这股无可抵挡的燥热细烧漫卷一般流窜至她的四肢百骸,同时在她心里扎根的是一股浓重的恨意。 她忽然猛地一头扎入一平如镜的湖面。初春的湖水带着彻骨的寒意向她侵袭过来。冰凉的湖水浸润着她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浇灭了体内大部分躁动的火苗。借着涌动的水波传递过来的阵阵寒意,让长流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方才那种明知身处噩梦,却无论如何无法挣脱清醒片刻的混沌状态。 熟料,下一瞬,她的腋下就被一样铁箍般的事物牢牢圈住,紧接着又被一股强力身不由己地带向岸边。方才的经历让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做任何挣扎。长流勉力将头扭向一边,终于辨认出对方是一个男人,却只能看到侧脸。 那人水性甚好,片刻后她就被拖到岸边。来人率先爬上河岸,随意拂了拂身上的水珠,转过身来。 水中的少女站在一片澄澈明净的天光云影里,几滴晶莹的水珠滑落她白皙到几近透明的无暇面庞,沿着她脖颈的线条继续往下。乌黑的长发丝缎一般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这幅画毫无预警地直直扑进他的眼瞳,撞入他的心田。那一瞬间,聂湛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公主长大了。 长流看见招财的嘴角露出带着一抹恶意的坏笑。他突然走近她,不容拒绝地伸出手将她一把提出水面。她身上一丝力气都无,只能任凭自己猛然跌坐到他的怀中。一瞬间长流即刻想到聂湛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正值清明前夕,他应该是来扫墓的。先帝爷是一个乖张到无所顾忌的人,他杀了一众藩王,却说他们是自愿殉葬的,下令将他们葬到君家皇陵。也不知道这些冤魂在地下会不会同君家人算账。 聂湛显然对长流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站立毫无准备,温香软玉抱满怀的瞬间,他的心神也跟着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他诧异地抬了抬眉,细细观察她的表情,终于觉察出了一丝异样。她的呼吸十分短促,脸色格外红润,目光盈盈如春水,整个人柔若无骨一般倚靠在他怀中。 长流只觉得少年的体温像一把细润的火苗 分卷阅读68 ,慢慢灼烧着自己的皮肤,方才那股躁动转瞬间再度死灰复燃。 “放开我!”喊出这一声,她才后悔,这要命的声音! 果然,这一声听在聂湛的耳中似将清越、低回、沙哑都揉碎在了一处。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撩拨”,那不是琵琶声声风雷云动,而是绵绵春雨一般的淅淅沥沥如有似无,叫人心中无端湿软了一块。 长流只见一股濛濛雾气在聂七一向清湛无比的眼中浮现了一瞬便沉静了下去。而刚才那抹坏笑又重新爬上他的嘴角:“你乖乖告诉我虎符在哪里,否则……”他故意拖长了音节,同时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他回凉州后曾翻来覆去回想那一夜发生过的事,认定这位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小公主竟是生平仅见的奸猾之人,小小年纪竟能不动声色至此,忍耐到最后一刻才突然发难。他便猜想她说的虎符已毁只怕不足为信。方才他只以为有人要跳湖自尽,便误打误撞将她捞了上来。此刻只觉老天开眼,叫她也落到自己手中一回。 一颗,两颗……他修长的手指迟疑着落到长流胸前的第三颗扣子上,视野边缘鹅黄色的软烟罗紧贴着的玲珑起伏的纤细线条叫他不敢直视,这颗扣子便无论如何再也解不下去。聂湛不明白,从前也不是没服侍过她宽衣解带,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连心跳都仿佛不规律了。 “小王爷自荐枕席,本宫怎好辜负。” 聂湛方才一直等着面前少女流露出哪怕一丝恐惧或畏缩便可以罢手,潜意识里他想将谋刺失败那一夜的恐惧和挫败感狠狠掷还给她。却不料她用那撩拨嗓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语调却似湖水般清冷。 怔愣之间,下一瞬,他的双唇已被两片别样的柔软贴上,微绽的蔷薇花一般的芬芳辗转,仿佛带着露水的气息,再然后是意想不到的缠绵勾连。 他只以为自己从阴凉地蓦然走到漫天春光之下,瀑白涌来,视野所及一片模糊混沌。 直到听见聂湛喉间漾出轻吟的一瞬间,长流双手快如闪电一连点了他身上四处大穴。 然后她勉力站起来,随意取下手腕上一枚冰种翡翠镯丢到他身上。少年通透明净如上好白玉的脸上惊诧之色未退,又添一抹疑惑。 下一刻,聂湛感到少女如兰的气息萦绕鼻端,吹拂耳际:“别嫌少。这镯子起码能买十个清倌。小王爷就算姿色出众些,也尽够了。何况你多半还不是。”其实长流根本不领行情,故意照大了说,却不知道还是估算得少了。 “你……”他见长流一脸嫌恶,出于本能便要反驳,忽然又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长流见他目露凶光,显然心中暴怒,这才感到些许快意,甚至有了些力气,心道:我将前世洛轻恒那混蛋教我的招数全都招呼到了这厮身上,以求脱身。当真便宜他了。 聂湛眼睁睁地看着她逍遥离去的背影,心中惊怒却随着那抹玲珑身影淡出视野而渐渐平复。 长流点穴手法虽精准,但输在内力被药物所制。一炷半香的功夫,聂湛几经努力终于冲开穴道。迟疑了一瞬,他终究还是将落在脚边的那枚比春草更显碧色青青的手镯给拾了起来。 水天一色的月魄湖畔,小王爷逆光望着自己挣来的生平第一笔“嫖资”,再一次深感哭笑不得。 长流绕着皇宫外围走了大半圈,才走到渐有人烟之处,雇了一辆驴车。她身上湿透,发髻散乱,显得狼狈不堪,却因为打赏慷慨,堵住了赶车老伯一肚子的好奇心。 和风焦急地站在午门西侧门口不时张望着宫里和宫外两处。直到有位佝偻着身子的老伯上前轻声对她说:“姑娘,您要等的人在老汉车里。”和风见他掏出长流的令牌,心下既担忧又疑惑,紧张地急急令王府的车夫跟着老汉将马车赶到一旁偏僻处。 长流从驴车上下来。和风见了她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唬了一大跳,却忍住没敢问。待老汉走了和风才急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长流身上的药效已经散了一大半,这才感到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方才走了不少路,伤口又碰了水,得赶紧回去处理。 “回去再说!” 和风听她语声隐隐含怒,不敢再问,只命人入宫去通知已经往楼书倚处求救的绛雪。 坐在车中,长流问道:“后来鸾凤宫里的人是怎么对你们说的?” “奴婢一开始被人领到侧殿等候。奴婢二人久不见公主出来便焦急询问。好半晌才有宫女说公主已经自行离开鸾凤宫了。奴婢二人觉得事出蹊跷,却不敢在皇后宫中闹起来,怕一旦闹僵了就连个能出去报信的人都没了,只能强行忍住。奴婢又存着一丝侥幸,想着兴许她们说的是真的,便出来在宫门口等着公主,让绛雪去向楼娘娘求救。” 长流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快跑到了齐王府。长流 分卷阅读69 下车吩咐道:“去准备热汤给本宫沐浴。把江淮找来,让他在书房门口候着。” 和风替长流除去衣衫,见到她腿上伤口和凝结在衣裙上的血迹只觉触目惊心,忍不住惊呼道:“公主这是怎么弄的?” “本宫自己扎的。皇后让一个男人等在内室,又在熏香中做了手脚。” “公主!?”和风看着长流冰雪一般冷凝的神色,不禁目中含泪,却迟疑着不敢问出口。 “本宫没事。一会儿等绛雪回来,如果她没有准信,你再亲自到宫中去确认一下,查清楚今日递牌子求见皇后的到底是什么人。我猜多半是柳家人。”谅皇后除了她的血亲不敢让别的外男进去自己的寝宫。 和风含泪应了一声“是。”手势越发轻柔地替长流清洗。 伤口不宜浸水过长,草草沐浴过后,和风又仔细替长流上了宫中秘制伤药,包扎妥当。 和风正拿剪子裁下剩余的纱布,就听外头报说绛雪回来了。 “叫她进来。” 绛雪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扑通往长流脚下一跪,已然泪如雨下。 “殿下……” “行了,别哭了。” 绛雪恐惹她烦心,便强自渐渐收了声,哽咽道:“殿下您没事吧?奴婢没有护好殿下,奴婢该死。” 长流摇摇头:“这事不怪你们两个。你起来说话吧。” “奴婢打听清楚了。今日去皇后娘娘宫里的只有一个叫柳正的男子,乃是柳家嫡孙。”绛雪兀自不肯起身,长流也就随她去了。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是贵妃娘娘亲自派人确认的。”绛雪极为肯定地点头,迟疑片刻,一咬牙道:“本来这话奴婢不当说,怕污了殿下的耳朵。只是……只是听说那畜生后来将个小宫女给……皇后娘娘为了遮丑,随意安了个错,将这宫女给杖毙了。” 长流隐约知晓楼书倚在皇后跟前也有人,心下明了这消息应该是不会错的,便温言安抚道:“今天的事你们应对得很好。以后咱们要加倍小心。” “是。” 书房。 江淮见长流一头长发自然垂落,发梢的水珠不时跌落到衣襟处的朵朵白山茶上,不由略感奇怪,心道:殿下平日最注重仪表,断然没有这般不挽发就见我的道理。又见她清丽绝伦的脸显得较平时更为苍白,目光冰冷锐利,不由心下越发纳闷。 “本王今日到皇后处问安,有个男人在她寝宫里。殿中用的熏香是加了猛料的。本王差点着了她的道。”长流怒到极处,反倒平静下来,因而声线听来格外平缓镇定。 “是谁?!”江淮方才听她叙述,只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听她亲口说出自己平安无事,放心的同时却又觉怒火攻心。 “柳正。本王那个好外公的嫡亲孙子。” 江淮闻言转身便走。 长流厉声喝道:“站住!” 江淮回转之际却即刻跪倒,膝盖重扣地面:“殿下,我去杀了那个无耻之徒!你就放我去吧。”他情急之下谦词尊称都一并忘了用。 长流肃然摇了摇头,缓缓道:“你找林飞飞一起,带几个机灵些的人,不要太多,最多六个。每日十二个时辰给本王盯着柳正的一举一动。他每日去哪里,做什么,玩什么,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总之事无巨细一并报来。切忌意气用事。”江淮为人虽机灵,但有些冲动,行事难免莽撞。往日还能用凌照的沉稳压制住他,如今凌照去了玳国,只能让林飞飞看着他些。 “是。”江淮见长流神色凝淡,眉宇间却一派坚毅,知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并不是要放过柳正,这才觉得闷在胸中的一口恶气略略散去一些。 “这件事不要让顾非知道,一丝一毫都不能。明白么?” “属下谨记。” 长流轻声道:“本宫要让他死得街知巷闻。” 心中却想:那孩子若是知道了,只怕会叫柳正无声无息地消失。 江淮明白长流这是要一并坏了柳家的名声,赞同道:“很该这样。谁让他们行事如此无耻!”他只以为长流是因为顾轩的关系,不想同顾非走得近了,便不欲他牵扯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到。虽然入V只两更,但是这章够肥吧。嘻嘻。 ☆、斩立决 柳正那日在鸾凤宫等了半日都不见人来,便再也坐不住。他走到外头被春日和煦暖风一吹,只觉身上燥热难当,知道是药性发作,实在忍耐不住,便强拉了一个宫女到内室泄火。正在兴头上,皇后身边几个老宫人却进来好一通咋呼。虽说他事前也有所准备,但临了被人打断好事不免难受得紧。 b 分卷阅读70 r 柳正穿戴整齐怏怏然出去,却见皇后铁青着脸,发作那个小宫女,竟然命人将她当场杖毙。那小宫女开头还连声冤枉,几下重的之后便再也没了声息。他瞧着心中害怕,便逃也似的出了宫。 王素芝见柳正回来后神色不对,心中便咯噔一声,待把事情问了个清楚,明白这事错过了一次便没有第二次了,直恨得牙痒,但也无可奈何。 柳正虽略感可惜,然天下佳丽何其多也,金枝玉叶虽高贵些,若是娶回家却也就那么回事。他只以为这事算是过去了,不过在家中躲了半日,第二天尴尬惧怕之心已经全然消去,照样出去花天酒地。 一直听人说北地胭脂比起江南来尚且欠缺几分婉约婀娜,柳正深恨自己被家中管束,不能去江南游历一番。这两日他听闻含梦桥那儿开了一家新酒肆。说是酒肆却与别家不同,专门沽卖于水侧,客人可登上精致画舫搂着美人一同饮宴游湖,以为笑乐。如此风雅之事,直让他惦记得抓耳挠腮。去了之后才知个中妙处,那酒肆有不少江南来的美人,尤其其中一个酒娘子小模样长得春水绿波一般明媚动人,却只卖吹拉弹唱,不卖良宵美景。若是有客人存着将她灌醉的心思好占点便宜,只怕是打错了算盘,谁都不知道小美人什么时候会醉倒,因为等不到那时候,自己反倒先醉了。柳正去过几次之后食髓知味,一天不去便心痒难耐。 画舫中。 阿罗轻轻拍上柳正毛里毛躁的手,那春葱般的指尖似有似无地在他手背上一抚而过,娇笑道:“看你急的。阿爹说许我赎身。只一件,可得跟个好人家,才不枉他这几年费心与人周旋,保我清白。” 柳正心下打鼓,明白这是万万不成的,柳青纶知道了还不打断他的腿。但叫他此刻撒手,也是千百个不甘愿,心下便打定主意,只管哄了她到手再说。 如此这般,柳正在阿罗身上花了无数心思金银。阿罗在他面前也渐渐放得开了些,要搂要抱也不再一味推却。 这一日,王素芝从宫里头得了件难得的赏物,被柳正软磨硬缠给求了来,送到阿罗这儿。 那桃花钗水晶作花,黄金作枝,翡翠为叶,珍珠为蕊,在阳光下宝光流动、灿烂华美。阿罗果然欣喜地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个不住。柳正一双手已经趁机吃足了豆腐,却还不知餍足,央告道:“好姐姐就给了我吧。” 阿罗比柳正还小着一岁,却被他叫做姐姐,正羞个不住,好半晌才扭着衣带细若蚊蝇道:“现在不行。等晚上你再来。” 柳正见她终于肯了,不由大喜,又痴缠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而去。 夜晚,华灯初上。 画舫都点了大红的灯笼由艄公掌舵在水中徜徉。 柳正兴冲冲走在河道旁,只待从众多游船中寻出阿罗的那一艘来便可一尝夙愿。他借着月光瞧见那艘画舫正泊在岸边,连灯笼都未点起,显是谢客专门等着自己,不由心中甘美非常。正要跨步上前,不想却被阿爹拦住。 柳正以为他要银子,便毫不吝啬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 谁知对方接了却不似平日那般眉开眼笑,倒像是有几分尴尬心虚。柳正这样见惯风月人,当下便起了疑心。 “柳公子先喝杯茶。” 柳正以为那阿爹要多讹些银子,只敷衍般饮了茶,等着他开价。 谁知阿爹又吞吞吐吐道:“阿罗姑娘今日不方便见客。柳公子不如改日再来。” 柳正这下终于失了耐心:“胡说!阿罗说今晚专等我来。” “这……不瞒柳公子说,现下阿罗那儿有贵客在。” “呸!什么样的贵客能贵过我们家公子。”柳正身后的极品家丁开始撩袖子为自家少爷抱不平。 阿爹忙点头哈腰道:“那是。那是。只是……” 他越不说是谁,柳正越不服气:“到底什么人?” “是吏部尚书家的冯公子。” “呸!就他还算什么贵客。他们家老爷子在我爷爷面前也只有伏低做小的份儿。”知道那人是谁,柳正的胆也大了,气也壮了,一把推开艄公就往花船上去。 待近了画舫,柳公子一听那喘息低吟之声就知道不对头。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力气才哄来的美人现下居然躺在别人怀里头,被人抢先尝了新鲜,当下怒向胆边生,抄起一旁架子上的青花瓷瓶就往伏在床榻上的男人后脑勺猛地抡了过去。 阿罗一声尖叫直冲云霄:“杀人啦!”这才开始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衫。 巧也是真巧,当晚京兆尹就在附近一艘画舫上宴客。职责所在,姚铜当下便带了人登舟一探究竟。这一看,他肠子都毁青了。死的那个是吏部尚书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而行凶的那位小祖宗就更了不得了,是柳丞相家的金孙。 分卷阅读71 其实这两人先前都惹过事,但对方都是小人物,自然不打紧。可这次不知怎么的就撞了船。 这事儿碰上了也不能绕道。没法子,先将人犯羁押吧。 眼见出了人命,柳正这会儿才如梦初醒,自己也懵了。回过神瞧见自己手上的青花瓷瓶上沾着血迹,忙烧手似的往地上一丢,心里这才知道害怕。刚才他像被魇住了似的,怎么就气性那么大。 跟着柳正的小厮有一个十分机灵,当下便溜出围观的人群,往柳家报信去了。 王素芝正准备熄灯就寝,只听外头一叠连声:“不好了,不好了!少爷打死人了!”声音由远及近,想来是一路跑进来的。 她忙将人叫进来询问,心下倒并不如何慌乱。 “少爷打死人了。死的是柳家,哦不,是冯家的公子。”小厮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柳青纶也闻讯从书房赶了过来,喝道:“给我说清楚。是哪个冯家?” “吏部,吏部尚书冯家。” 王素芝这下有些慌了神:“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正儿呢?” “少爷被京兆尹大人带走了。” 王素芝转向柳青纶,叫了一声“老爷”,声音带着哭腔,此刻已经六神无主。 柳青纶到底老辣,忙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姚铜抓了人,却觉得自己手上戴了一副烧红的镣铐,只在家中来回踱步。他小小一个京兆尹,不过四品大的官,冯尚书、柳相爷,随便哪个轻轻动一下手指头就能碾死他。这人抓不得也放不得,可叫他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陈师爷见他急得跳脚,抽了两口烟,道:“老爷,您何不将这柳公子直接移交刑部呢。若是皇上问起来,您就说此案错综复杂,您当时也在场,该当回避。” 姚铜一拍脑门,豁然开朗道:“对呀!刑部尚书是柳相爷的人。该怎么判他们自己拿主意,老爷我就能脱身了。便是冯尚书不满,也怪不到我头上。” “老爷,这移交犯人要快,以免夜长梦多出了变故。让刑部去立案。咱们这儿,最好原封不动。” “对!就这么办!” 柳正从温柔乡咣当一下进了衙门,在京兆尹的衙门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被转送到了刑部。不过他这牢却坐得十分惬意,不但没受半分皮肉之苦,还好酒好菜香褥暖床地伺候着。 次日。王素芝免不了进宫哭诉。 柳思岚却觉得那日的事甚为蹊跷。她布置得十分周密,用的熏香也是宫中老人才知道的秘药,该当万无一失才对。更何况殿门口都守着人,这好端端的,那小贱人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难道她这儿有楼书倚或是太后的人,暗中帮着她? 柳思岚不知道自己只猜对了一半。她只以为要做到助长流脱身,必是自己贴身宫人所为,却万万想不到长流能凭一己之力顺利逃脱。其实柳思岚平日防得极严,楼书倚的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因而安插在鸾凤宫的人只是普通宫女,这才不能对长流事先预警。 柳思岚一味疑神疑鬼,叫她跟前服侍的人都提心吊胆的,再三折磨之下反倒跟她离了心。 熟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王素芝哭哭啼啼地说了事情的始末,柳思岚道:“这事本宫这里是万万走不了皇上门路的。本宫怎么好跟皇上开这个口求这份情。正儿打死的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母亲还是让父亲想办法吧。人不是在刑部么,官场上的事,爹爹只怕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你爹爹是这么说的,叫我别瞎搀和,可我还是不放心。咱们家可就这么一个嫡亲孙子。” 柳思岚正为长流的事儿气不顺,听王素芝这样胡搅蛮缠,顿时也没了好声气,道:“既然如此,爹爹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反正本宫绝不会跟皇上开这个口。” 后宫中王素芝在柳思岚这里碰了壁,朝堂上冯和当堂狠狠参了柳青纶一本,说他家教不严纵孙行凶。 冯和六十多岁的人,跪在朝堂上求皇上替他做主,哭得声泪俱下,着实可怜。 柳青纶跟冯和同为一榜进士,二人相交多年,在朝堂上互为依傍,此次反目成仇,无异于断了一臂,痛心之余却也深感无可奈何。 庆帝正愁没处发作柳青纶这老匹夫,遂端正了神色道:“冯爱卿放心。这事刑部一定会秉公查办,还你一个公道。”又叫刑部尚书言成单独出列,特意嘱咐道:“言爱卿啊,朕知道你与柳相爷私交甚笃,不过此事你还须秉公办理,不得徇私枉法!” 言成听着这话不像,忙不迭跪倒,连称不敢,表忠心道:“臣一定严格查办。” 这一严格查办,不出三日,柳正就被刑部判了斩立决。 王素芝得 分卷阅读72 了消息,在家中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大家猜猜这事算不算完。 话说这是看雍正王朝给我的灵感啊。看过的童鞋也许已经猜到我们殿下的布局了。猫不会写权谋,但是有一点却是知道的,做任何决定都要从全盘来考虑。对我们殿下来说报私仇泄愤算不得本事。 下一章放出来之前,猜中殿下布局的童鞋送分,嘻嘻。 二更啦!!! ☆、后续 春光冉冉而下,皎洁清丽的团花似白玉排空而出,缀满枝头,望之如玉山倾倒,笼盖一庭。 一旁铜壶上的壶盖被蒸腾热气顶得突突直跳。楼凤棠微微一笑,从小火炉上取了开水,倒入瓷壶润养片刻,待水略凉些,再行洗茶。 长流见他将洗过的嫩如莲心的茶叶置入茶盏中,不由想到“茶滋于水,水籍于器”,正如他二人如今互为依仗,遂也回以淡淡一笑。 再往杯中注入少许热水,执盏轻轻转动数圈,浸润茶芽。这个“润心莲”的动作由他做来格外温雅卓然。 一缕淡香清逸而出。 楼凤棠抬腕高提水壶,水柱一线而下,高抛低落往复三次。 长流见他先以凤凰三点头为势,后又微微欠身双手奉茶,再报以一笑,心下玩味这看似谦恭的姿势中到底带有几分诚意。 青瓷茶盏中茶汤澄清碧绿,叶似旗、芽似枪,交相辉映,上下沉浮。 闻香则甘香如兰,幽而不洌。 入喉则齿颊留芳、甘泽清润。 二人就在这一树春光、满园香雪中品茶。 “殿下约臣前来,可是有事?” 长流放下茶盏,微微点头:“本王看言成这个刑部尚书只怕做不了几天了,楼相心目中可有接替人选?” “哦,何以见得?” “本王原以为他们会用一个‘拖’字,如今却三日之内就判了斩立决。这其中必定有鬼。” 楼凤棠又为她添了些水,意为嘉许,笑道:“有。殿下可要过目?”那日他从楼书倚处得到消息,便等着看她动作。后来他曾当面问她:“若反过来,冯彭打死柳正,岂不更痛快?同样能让冯和、柳青纶反目。”她笑道:“师傅这是明知故问。冯彭杀柳正只能泄愤,柳正杀冯彭却能将军。而且,倘若如此,冯尚书必在柳相爷的不依不饶下被贬谪丢官,事后再换一个牵线木偶上去,于本王,于楼相又有何益处。”所以现下她凭直觉就能正中靶心,楼凤棠一点都不奇怪。 长流摇摇头。横竖是楼凤棠的人,何必多此一举。便是他二人之间将来角力,也需得风雨同舟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文、】楼凤棠又笑问:“殿下可听过‘斩白鸭’?” 【人、】长流再摇头:“愿闻其详。” 【书、】“倘若我猜得不错,刑部这是打算买命。” 【屋、】长流一惊道:“你是说他们打算偷梁换柱?” 楼凤棠点点头,心下明了:公主智谋、手段都不缺,缺的只是官场历练和人脉积累。 长流笑道:“多谢指点。不若咱们再卖冯尚书一个人情。” 见她言笑晏晏,前脚害了人家独子,后脚便去示好结交,并且心下毫无芥蒂,楼凤棠心中亦感颇为玩味,不知当喜当忧。 行刑之日,丽日当空。 午门外人头攒动,万人观斩。这杀人本就难得一见,何况杀的还是当朝右相,一品大员的亲孙子,可说是大禹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监斩官一声高喝:“时辰到!”便要将手中令签抛落。 此时只听一声高喊划破鼎沸人声:“刀下留人!” 一人一骑自午门而出,高举金牌疾驰而来,一边高声呼喝道:“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言成本想强行令斩,待瞧清楚来人是何辰,便先软了半边,握住令签的手一阵发颤,怎么都抬不起来。 何辰一阵风似的刮入刑场,跃下马背,再次出示金牌令箭,对侩子手道:“将人犯带过来。” 言成顿时心跳如擂鼓,紧盯何辰一举一动。 待看清人犯面容,何辰“疑”了一声。要说柳青纶那个不争气的孙子,何辰是见过几次的,心道:难道冯大人实属诬告? 他走到人犯近前,一手捏住那人下巴,一手拂开他鬓边乱发,细细端详,片刻后突然冷笑一声,伸手往那人下巴处利落一掀,竟生生揭下一张面皮来。众人见此惊天变故,顿时一片哗然。 那人露出真容,与柳正半点不似。柳正一身细皮嫩肉,那人皮肤粗糙黝黑。幸亏何辰心细,方才从他脸上和 分卷阅读73 脖颈肤色的明显差异上瞧出了破绽。 何辰一把掀下他嘴上封的狗皮膏药。那人顾不得嘴上热辣辣一阵疼痛,立刻大呼冤枉,高叫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您要为草民做主啊!草民不过一时饥饿偷了一块煎饼,那摊主都说不再追究,官府却强索小人入了大牢,这就要处死啊。”说罢泣不成声,伏地叩拜不止。 言成心知大势已去,颓然栽倒在地。 何辰居高临下望着他,道:“言大人,你且随下官去御前将此事解释清楚。” 言成抖如筛糠,实在无力站起。何辰只能命两位衙役将他拖起来。堂堂刑部尚书,一品大员,竟然两腿悬空被人架着走。 众人看了这一出闹剧,七嘴八舌议论不休。人群久久不散。 次日。庆帝不顾太女颜面,当堂发作柳丞相,称其身为当朝首辅,却指使刑部徇私枉法,偷换人犯,妄图瞒天过海。立身不正、治家不严,犯下欺君大罪。 熟料言成一口咬定是自己为了谄媚上官,自作主张私放柳正,与柳丞相毫无干系。 庆帝逼问道:“既然是你私放的,那朕问你,人犯现在何处?” 言成道:“下官并不知晓他逃往何处。” 庆帝怒道:“一派胡言!” 僵持之下,庆帝只得命人务必将柳正缉拿归案。 一直闭口不言的楼凤棠忽然出列道:“皇上,如今刑部出了那么大纰漏,臣以为再派刑部的人去追拿逃犯恐怕不妥。不如让京兆尹去吧。臣听闻柳正是他拘捕后移交刑部的,可见此人堪用。”姚铜此人虽然怕事,却遇事不知变通绕开。当初便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安排他将柳正拿了个现行。若是当初此事第一时间便落到刑部手中,只怕无论哪个捕头出面都会当机立断随意抓一个柳正的小厮顶缸了事,而绝不会羁押柳正本人。可怜姚铜抓了柳正之后立刻移交刑部,还自诩高明,却不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瓮中。 庆帝听了楼凤棠的建议深以为然,遂命京兆尹出面拿人。 且不说京兆尹姚铜接了圣旨之后,一张脸比死了亲爹还要难看。但皇命终究是皇命,即使柳家日后不放过他也是日后的事,如今皇上这一关他就是脱去一层皮也得先扛过去再说。 庆帝此次雷厉风行,当堂便将柳青纶降一级,罚俸三年,虽保留其丞相之职,却与楼凤棠掉了个个,排在他之后。宰辅一职历来论资排辈,柳青纶花甲之年却排在在他眼中毛还没长齐的楼凤棠之后,实在憋出一身内伤。 退朝之时,柳青纶走过楼凤棠身侧,冷哼一声,便欲拂袖而去。熟料,楼凤棠反好言劝道:“柳相且听我一言,待人切不可厚此薄彼,以免招来祸端。” 柳青纶面上惊诧之色一掠而过,仍是怒气冲冲地走了。 城门外。 雨季已过,气候格外干燥。加之此地通往官道,往来尘土飞扬。因而路边一棵老槐树下的凉茶滩就成了出入帝都的行人必要停下歇脚的所在。 老六心里盘算着,他这茶摊已经顶替原先的老板摆了两日,左不过今明两天他便可回到兵马司干回自己的老本行了,因此对往来茶客也就格外殷勤了几分。 “老板,来两碗茶。” “来啰。”老六端上两碗茶,接过一锭银子,心中一惊。即刻向来人看去。那给银子的人一副小厮打扮,却对另外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格外殷勤。不但替他将桌子凳子都用衣袖抹了一遍,还点头哈腰做出请的姿势。再看那年轻人,虽然面上污秽,但指甲平整,指缝干净,一双手纤白异常,根本不像是服侍人的。他饮茶也不似别人豪爽一干到底,而是皱了皱眉头,将那粗瓷大碗的裂口转向别处,犹豫再三才下了口,却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那小厮见他将一碗茶喝干,轻声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老六并未听得真切,但看神情像是催促他快走。 眼见二人起身,其中一个仿佛并不情愿,老六忙端着笑脸上前,一把拽住那个摆谱的,高声道:“这位客官,您足足给了一锭银子,两碗茶却只要四个铜板。小店没有银子找给您。您看这样可好,您先耐心坐会儿,等多过几个客人,我也好还您银子。” 那小厮抢先道:“这剩下的就算打赏了。咱们哥俩急着赶路。”一边说,一边去掰老六手指。可这哪能掰得开。 老六急了,越发不依道:“这怎么行。看你们哥俩穿着打扮也是挣辛苦钱的,我不能贪心昧了你们的银子。您还是等等。” 小厮终于急了,却仍旧好言好语道:“大叔,您干吗跟银子过不去。咱们都说了不要了。” 那人手臂被老六拽得生疼,见他一味夹缠不清,忍不住发作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小爷我愿意打赏,你怎么不识抬举!还不快给我滚开!” b 分卷阅读74 r 小厮听他说话那口气,就知道他少爷脾气上头,一劲儿对他使眼色,可对方楞是不领情。好不容易躲过官府的盘查,这小祖宗却偏要在这儿喝茶。喝口茶都能弄出那么大动静,小厮撞墙的心都有了。 这一吵起来,自然围观的人多了。围观的人一多,终于引来了城门盘查的衙役。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我看那人就像通缉的柳丞相家的孙子!” 他这一喊,官差还没动作,那两人就先跑了。老六这时候反倒甩了手,在一旁树荫下瞧乐子。 当晚,王素芝在家中得知柳正被缉拿归案的消息,又晕了过去。柳家如今不比往常,也不敢再拿大往宫里头叫太医,只能又打发人忙忙往医馆请大夫。 三日后,姚铜奉命监斩柳正于午门。唯一的嫡亲孙子没了,柳青纶大病一场。庆帝乘此机会将刑部大肆换血,终于赢了这老匹夫一回,心中甚感畅快。 齐王府。书房。 江淮笑道:“幸亏殿下神机妙算,一早就盯着刑部。否则那畜生说不定真的就落跑成功了。” 林飞飞亦感心怀大畅,凑趣道:“还是老六那场架吵得高明。” 长流心知此次若没有楼凤棠从旁指点以及从中斡旋,万难成就如今的局面。因此她并未如何得意,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小鱼儿童鞋猜中殿下布局。 这章猫猫再出一题,为什么楼凤棠要对柳青纶说这样一句话?第一个猜中的童鞋送分!(提示:联系本章上下文。) 感谢为了猫猫专程注册的童鞋。感谢所有买v的童鞋。 不会写权谋的某猫飘走~ ☆、江正澜 江淮一路哼着小调回了家。 江正澜这个九门提督倒像是比儿子江淮还悠闲,正亲自在庭院中浇花。 江淮笑嘻嘻地上前道:“爹爹,儿子今日陪您喝两盅。” “什么事那么高兴啊?”江正澜五十多岁的人,但体貌仍旧保养得极好,腰板笔直,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尤为温和。 “没什么。这不是应该的么。” “也好。正好为父有话同你讲。” 江淮见江正澜心情不错的样子,也就当没什么大事,径自往自己院中去了。 晚膳的时候父子两个把盏碰杯,都一饮而尽。 江正澜忽然叹了口气道:“一转眼你已经十八岁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什么想法?” 江淮不由一愣。他倒还真没想过这个。早些年年纪小,没动过念头。近两年又一心跟着齐王做事,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建功立业,越发将此事抛在脑后。 “今日皇后召见我,说她有一个叫王兰的表妹年方十七,生得花容月貌,从小知书达理。” 江淮闻言不由心中一惊,“啪”地一声将酒杯撂在桌上,急道:“爹,您就这么把您儿子给卖啦?!” 江正澜见他情急之下将半盏酒水都泼出了杯子,仍是不紧不慢道:“爹爹说你从小没了母亲,又被我宠坏了,恐怕误了王小姐。”江淮的母亲是为了生他难产死的。江正澜又当爹又当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续弦。因而他父子二人一向极亲,在别家听来悖逆的言辞在江淮口中却只稀松平常。 江淮拍了拍胸口,道:“爹,您是见不得我松快一日。尽吓唬我。”一顿,他眼珠子一转,又摇头道:“不对,皇后既然开了口,怎肯轻易放弃。何况她这是冲着您来的。” 江正澜也放下酒盏,叹了一口气道:“不错,她这是冲着我手中两万兵马而来。” “爹,您要是问儿子的意思。儿子自然不肯。可是皇后那儿……” “咱们先不说皇后。先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我若是接受了这门亲事,如何向殿下交代。”他不由想到今日在齐王府中三人畅谈柳正之事的快意,遂越发不忿道:“皇后怎么还不消停,暗害殿下不成,现在又想来摆布我。” 江正澜瞪了江淮一下,严厉了语气,道:“不许胡说!”接着又叹息一般地道:“你果然还是搅进去了。为父一直怕的就是这个。”顿了一顿,他道:“当年你被调入齐王府当侍卫,为父一开始并未太过担心。我总以为齐王虽然被封了王,但不过是个半大的女孩子。比起历朝历代夺嫡的凶险,争储位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皇上也不会坐视齐王和顾家联姻。” 江正澜又抿了一口酒,郑重道:“你老实告诉我,柳家这事儿背后是不是齐王的手笔。” 江淮方才情急之下无意中露了口风,一时把不准要不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江正澜 分卷阅读75 轻叹一声,道:“看来你真的一心向着齐王。我是你亲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淮抱屈道:“这事的确是殿下所为。可那也是皇后与柳家串通一气,用无耻的手段逼迫殿下在先。” 江正澜却道:“这位殿下连自己的外租家都能下得去狠手,心机手段皆不输男儿。” 平日里世家子弟惯有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忽然在江淮脸上隐去,他严肃了神情道:“爹,你真的认为太女能治理好这片江山么?”既然说了,江淮明白现在不是该藏着掖着的时候,索性将平日里心中所想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这些年看似歌舞升平,实则危机四伏。外有邺、玳不断骚扰边境,伺机南下入侵;内有世家大族大肆圈地盘剥,吏治腐败,百姓怨声载道。太女虽然跟着众位大儒学习,然而她真的有那份胸襟胆魄北抗外敌,内除外戚,清吏治、振朝纲么?我看她的心思手段都没用在这些正事上,成日里就想着抢别人的未婚夫。”如今就连民间也隐隐传出齐王、太女二女争一夫的话来。有道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更何况这几年顾轩确实跟太女走得比跟齐王还近,众人有目共睹。 江淮本以为这一通直白而又大逆不道的话会遭到江正澜的严厉训斥,尤其最后一句他说的时候神情不无鄙夷。然而江正澜听了只是一阵沉默,忽然一口干了杯中残酒,不无感叹地道:“我儿跟着齐王殿下,这几年确实有长进。”一顿,江正澜忽然直视江淮的眼睛,低沉了声音缓缓道:“太女这般做倒不全是闺阁手段。为父担心的正是”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不说,又倒了一杯酒,以食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划下一个“顾”字。 江淮骤然抬眼,道:“爹,你担心顾家到时候的立场?” “是。齐王若要成事,唯有一途。”看庆帝对齐王的态度,是绝不会废去皇太女改立齐王的。想要改天换日,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夺宫! “倘若要走这一步,光靠为父手中的两万兵马,恐怕……” 江淮双眼骤亮,禁不住兴奋道:“爹,你肯帮我们啦!?” 江正澜摇摇头,凝重道:“这是要诛九族的事。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为父不会冒这个险。” 江淮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事要顾涛先点头才行,胜负只在他一念之间。 大禹的军队,主要分成三个部分:京兵、卫所兵、边兵。其中京兵又包括禁卫军和京营。禁卫军由何辰统领,负责保卫禁宫,乃是天子亲军,受皇上直接领导。而京营分别驻扎在东、西郊两大营,其中西郊的兵力在顾涛手中。卫所兵则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军事、政治、商业重镇。边兵顾名思义是驻守边疆的,原先凉王和各藩王还在的时候,一大半的边兵听从凉王号令。如今边兵一大半在驻守嘉陵关的顾凯手中,另外一些自凉王死后成了名义上的散兵游勇,而这些散兵游勇中有不少凉王旧部以聂湛马首是瞻。江正澜手中的两万兵马分守皇城外围的京城九门,不受兵部管辖,只听他一人调派,因而是京城防务的重中之重。自太祖建国立都以来,九门提督都是天子心腹重臣,无一例外。 江正澜道:“这事倘若要做,就得快。皇后那里爹爹含糊得了一时,却不能一直替你糊弄下去。”一顿,他肃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兵部有谁是殿下的人?当年你进齐王府,爹爹并未多想,如今想来,这事恐怕……你知道自己的调令是怎么下来的么?” 江淮疑惑地摇摇头,暗自琢磨:倘若要做成这件大事,定要想办法先同殿下交心。可是这话却要如何开口才好?他明白江正澜刚才这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殿下在兵部有人能动得了东郊京营,那就又多了几分成算。 江正澜见他低眉沉思,忽然语气严厉道:“你小子老实告诉我,你向着齐王,是不是还有别的想头?!” 江淮听他这一声喝,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楞在一旁。 江正澜见儿子脸现迷惘之色,心知他情窦未开,恐怕自己都不甚明了,便换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劝说道:“齐王殿下不比一般闺阁女子,这种心思万万要不得,你可明白?” 江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脑海中回想的却是她平日里的一举一动。这才发现她的一颦一笑都鲜明如在眼前,不由自问:我到底是只把她当殿下敬服呢?还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是玛丽苏,女上司要建功立业,这也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琼林宴 花厅里好不热闹。不断有门口的小丫头通报来了哪家的小姐。每进来一位贵女,就由相熟的小姐与主人家一道替众人介绍。彼此见过礼,互称一声姐姐、妹妹也就算认识了。 “齐王殿下到。”这一声实在与通用格式“某某府或某家几小姐到”差异颇大,因此正在交谈的众人不由都噤了声,好奇地向门口看去。 虽然长流将“免礼”二字抢在 分卷阅读76 了前头。但有了一个带头,其他人便不好失礼,因此全都行了礼。 礼毕,各家小姐自然打量起这位当朝唯一的女王爷来。 只见她身着浅紫色亲王常服,腰环玉带,脚踏皮靴。头上仅以一枚龙纹玉簪束发,与男子一般无二。再瞧她肤莹如玉,目若朗星,嘴角含笑,行止之间也似男子般洒脱不羁。竟让人一时间生出一种雌雄莫辨的错觉,不敢直视。 众贵女皆不由自主调转了目光,独一人例外。王兰仍旧盯着长流不断打量,心中颇为不忿,只觉她一介女流做此种打扮实在有失体统,更有哗众取宠之嫌。便是太女殿□份如此高贵,却也只着裙装,并不曾似她这样全然扮作男子。更出格的是,即便是封了王爷,也该当同男子保持距离才是。她倒好,常日里随意外出抛头露面,且身边侍卫不离。难怪连自己的未婚夫都快保不住。 其实长流近来改着男装不过为了习武便捷。再说明錾住在大觉寺,她若穿着女装与明鉴切磋武功,一个头上珠钗乱飞,一个干脆光着脑门,也着实引人侧目。如此一来,时日一久便习惯了,只觉穿男装做起其他事来也更为轻便爽利。反正历朝历代的王爷都是这么穿的,也不算违制,她便顺理成章地贪图起方便来。 王兰作为此次琼林宴的主家和发起人,本该殷勤招待长流这样身份尊贵的客人。但王兰心中存着疙瘩,便不肯自降身份去巴结逢迎,反倒待众人越发周到,只将长流冷落在一旁。 长流坐在一众莺莺燕燕中,却感到寂寞如雪。那些女孩儿们将她打量够了,便仍旧三三两两围坐着说话。话题无非就是哪家新出的胭脂颜色鲜亮,哪种料子裁剪春装最显身姿轻盈,又或放低了声音悄悄议论着哪家女孩儿已经定亲了,对未来新郎的评价却都碍于身份只点到即止。 坐了整整半个时辰,众人谈兴渐淡,晚宴才要开始。王家的丫头们鱼贯而入,手执灯笼领众贵女去水榭边落座。 正是红日西坠,皎月初升之时。水中落了半湖彤色,半湖清辉。 王兰听人通报太女来了,忙忙上前迎接。众人又是好一通叩拜。 因同为皇家人,母亲又是一门所出,加上如今二女争一夫的风言风语,众人难免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太女,一边暗自拿她同齐王比较。太女殿下头戴一顶九龙九凤冠,镶珠嵌宝金翠交辉。再瞧她五官无一不精致到了极处,一路行来裙褶翻动步步生莲,容光慑人。 随波一见长流便笑道:“皇姐,你真的来了。” 长流微笑道:“太女出面相请,怎敢不来。”王兰的请帖是由太女亲自转交的,于情于理她都必须给这个面子出席。 寒暄过后众人重新落座。今日请的都是名门望族的嫡女,开席之后众人恪守礼仪,每道佳肴皆浅尝即止。唯独长流不以此为拘束,显得颇为随意。 主位上,王兰作为主家作陪随波。 随波笑问道:“如何,孤给你出的这个主意好不好?见到江淮没?” 论辈分,王兰大着随波一轮;论年纪,她亦较随波年长。只是这几年随波封了皇太女,与男子亦有所接触,不若一般闺阁女子拘谨,又兼之身份特殊,才会这般直截了当相询。 王兰遂低下头去,羞涩地点点头。她特意吩咐将长流领到接待众贵女的花厅,就是算准了江淮身为男子不好唐突女眷,只能依照她事先安排的去了偏厅。下人领他穿过长廊的时候,她躲在一旁看了个分明。 随波见王兰这般情态,知她必是愿意的,不由大为高兴,遂道:“看来这杯喜酒,孤是喝定了。” 王兰不依道:“殿下。”迟疑了片刻,她咬了咬唇,轻道:“只是,只是我担心,他整日同齐王在一起,会不会……”不然以他这般俊朗人物,为何到了这个年岁还不定亲呢。 “你休要胡思乱想。孤的东宫还有数千侍卫呢。” 王兰忙摆手道:“殿下,臣女万不敢作此联想。”她身为王家嫡女自然心高气傲,对婚事颇为挑剔。这一蹉跎便到了十七岁,好不容易由皇后表姐亲自做媒,对方又是这般家世人品,难免患得患失起来。 长流听到此处,方明白今日这场鸿门宴所为何来,想到江淮被人惦记上了,不由心下一嘻。再往下听,二人却说起今日宴会的布置之类,皆为寻常琐碎。 待众人用罢主菜,等着上点心时,王兰趁此间隙向太女将众人一一引荐。太女表现得极为亲切随和,与贵女们相谈甚欢。 长流吃得六分饱,便觉颇为无趣,遂打算随意在附近走动消食。她刚起身,便有一端着洗手所用铜盆的丫头直直撞了上来。以长流的身法自是能安然躲开,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此举并不妥当,她只得任凭一盆凉水浇落在衣衫上,所幸头发未被淋湿。 只听咣当一声,那小丫头吓得摔了铜盆,跪下连连磕头道:“ 分卷阅读77 方才乍见男子衣冠,心中一惊,这才失了手。却不知是齐王殿下在此。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绛雪正待发作,却被长流一个眼神相阻,遂只能狠狠瞪着那丫鬟。和风忙取了帕子替长流擦拭。王兰仿佛才听见这边动静,上前息事宁人道:“此处素来只许女眷涉足,又兼之光线昏暗,下人未曾识得殿下金面,多有得罪。殿下雅量勿怪。殿下若不嫌弃,臣女倒有几件旧衫可供殿下替换。还请随我来。” 王兰比长流年长几岁,取从前旧衫给她倒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原本如果太女不在场,长流完全可以自持身份借此退席。可太女偏偏显得兴致十分高昂,对众人笑道:“虚惊一场,大家还请坐吧。” 长流被带到王兰闺房。因着上次的教训,和风与绛雪皆十分警觉,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王兰命人取了衣衫,退到外间相候。不刻便见长流换了一身寻常水绿衣裙从屏风后转出。和风心细如发,见长流裙裾下摆有一处不甚平整,便轻唤道:“殿下稍等。”遂跪下替她整理。长流便站着任她动作。 王兰见长流换下亲王服制,一身素淡衣裙,却越发显得容颜清丽举止雍容,不由心中一阵失落,也越发摸不清她的路数。按说她身份高贵,平日又养尊处优,方才当众出了这样大的丑,该当大怒才是。这位殿下却一直不动声色。若说她软弱可欺,却也不像。王兰却不知道,长流前世在玳国为后,比这厉害一万倍的宫斗手段她都见过,何曾将此等小事放在眼中。何况她方才还是暗中避了一避的,那盆水大部分泼在了地上,少数落在她身上只打湿了外袍,并未浸透里衣。唯一叫长流不甚痛快的是穿着一位莫名其妙便来挑衅的女子的旧衫,因而她此刻想的是回府之后要好生沐浴一番。按长流所想,王兰既然看上了江淮,更该讨好自己这个上司才对,何以一上来便做此无聊举动,自毁前程。 韩毓不善饮酒,盛情难却之下破例连饮两杯,便觉头脑有些昏沉,趁着众人暂且放过他转而去灌他人之际逃席出来。 清风揽月栀子飘香,满天星斗摇落水中。水汽湿润了栀子花香,沁入肺腑灵窍,让他顿觉心神被这清凉水汽洗过一般,透亮了些许。 韩毓在晚风中站立片刻,一转头,看见石桥边沿上坐了一个戴冠少年,低着头在读书。便理所当然地料想对方同自己一样,乃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且跟自己一样不甚酒力,才在此处躲清静。心下不由生出两分亲切之意,开口道:“今日方才考完,这位兄台还如此用功,实属难得。” 韩毓的父亲现任光禄寺少卿,任光禄寺卿的王素和是其父的顶头上司。韩毓在乡试中中了第一名解元,又在众举子中颇有才名,蟾宫折桂的呼声极高。今日乃是春闱会试的最后一场,王家便邀请了他与一众举子前来庆祝,拉拢之意颇为明显。 韩毓见那少年抬起头来,头顶灯笼的朦胧光华晕染在他清丽绝伦的容颜上。清风拂过他的衣褶,如脚下水纹一般微微漾开。一瞬间,韩毓几疑眼前少年是栀子花精化作的人形,而自己却是惊扰他的凡夫俗子。 为掩饰唐突,韩毓忙道:“在读什么书?” 长流将书皮竖起来,好整以暇地观察着面前头戴飘巾身穿白襕的少年的表情。 封皮上四个醒目大字——《玉面神剑》。 本以为面前之人是今科举子,必然不屑。不料,他遂笑道:“此书言辞通达,人物鲜明,颇为耐读。” 其实长流实属挂羊头卖狗肉,根本不知道《玉面神剑》写的什么。她将从明鉴处坑蒙拐骗得来的内功心法、枪诀剑谱之类,都遣了江淮叫人重新装了书皮封面。江淮当时正沉迷此类侠客传记,便让人包了这些坑爹的书皮,还道颇为应景。幸亏长流位尊,只要不堂而皇之拿到宫里头那些鸿儒面前去读,倒也不算出格,也就随它去了。 长流闻言不由细看他。但觉此人一身被书香熏染出来的气韵,难得的是既无八股迂腐习气,又未曾如楼凤棠一般沾染上官场精明。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韩毓。” 长流心中一动,问道:“可是字肃卿?” “正是不才在下。”韩毓的诗词在举子之间也有传诵,因而对方听过他的名字倒也寻常。 长流遂道:“你现下意气风发,不日殿试更可一飞冲天。但日后若是受到挫折,切不可一蹶不振失了志气。须知塞翁失马的道理。”此人前世在殿试之时被庆帝钦点为探花郎。春衫少年,跨马游街,足风流。当真应了那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后来庆帝又因他年少俊美,择为随波的驸马。却不料变故横生,韩毓卷入科场舞弊案,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夺了功名。一夕之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皆化作昔日泡影。连番打击之下,韩毓整日混迹青楼酒肆,将满腹才华都换了烟花词作,就此明珠蒙尘。 b 分卷阅读78 r 韩毓见他年纪轻轻,说话却老气横秋,且颇有劝诫之意,不由深感奇怪。方要相询,只听那少年身后一个女声道:“殿下,水榭那边散了。咱们也告辞吧。” 韩毓呆呆看着长流离去的背影,这才发现她分明穿的是女装,只是月色之下不易分辨,加上方才他见她戴冠,便先入为主。长流声音清越却不显柔媚,他只当她年岁小,是以才不似寻常男子声线浑厚。其实方才绛雪去了水榭,和风却一直静静站在一旁,只是被栀子花丛所遮挡,韩毓才没有瞧见。若是寻常女子,有登徒子上前攀谈,丫鬟一定会挺身而出。不过,到了长流这儿,没有她发话,随侍之人是不敢妄动的。 出了王家,江淮已在马车旁相候,见长流换了寻常襦裙,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奇怪。其实他因为王家提亲的关系,对此次登门颇感不自在,却因凌照不在,不放心长流才硬着头皮来的。 果然,长流上车前抛下一句:“回府后你到本王书房来。” 作者有话要说:飘巾白襕的小书生,大家回想一下倩女幽魂中哥哥的形象。哇咔咔! 顾非会放出来的。殿下也要招兵买马么。嘻嘻。 我们殿下的脑电波不在宅斗频率上,其实是某猫没有宅斗这根筋……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唐五代韦庄 《菩萨蛮》 ☆、老狐狸与黄鼠狼 长流并不想让江淮久等,是以只换了件蚕丝与苎麻混纺的暗花云缎便去了书房。 江淮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汗毛直竖。有时殿下让他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就是这种表情,因而他又略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本王今日被人淋了一盆水,都是存瓒的功劳。” 江淮不由一愣,随即便想了个通透,怒道:“那王兰竟敢如此无礼。殿下放心,我是绝不会娶她的。”言罢,他略一回味,又觉这句话仿佛并不全然是表忠心的意思,不禁又顿住了。 “存瓒可有意中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早早绝了那些人的想头,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江淮下意识地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无须为此事烦扰。家父自会替卑职推脱。家父还道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只是,此事还需顾将军先拿个主意。” 长流心下猛然一跳,她自然知道这两个“此事”指的是两件事,也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江淮见她沉吟不语,遂接着道:“殿下,恕卑职僭越。卑职当年的调令……” 长流明白他想问什么,遂摇头轻声道:“那是楼相爷的人,此其一。再者,即便是兵部尚书也号令不动京营。西郊大营确实听凭顾将军号令;然东郊大营则需皇上的手谕方能调动,便是太女也动不了一兵一卒,何况本王。”兵部确实负责军官的调派任免,但权力并未大到可以调动军队。说白了,兵部的官员其实还是文臣,真正能调动京营的是都指挥使这样的武将。 江淮明了问题的症结还在顾涛身上。猛然想到:殿下若要登上高位,万不可失去顾将军的支持。如此一来,殿下的终身势必还得系在顾轩身上。 长流见他怔怔出神,轻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但求一击即中。”倘若一击不中,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王家的提亲先不要一口回绝。”皇后这招既是拉拢,又是试探。如果一口回绝,皇后那边必然知晓江正澜的立场,对长流加以防范。倘若拖着,对方最多以为江正澜还在观望。 “属下明白。” 长流见他一副被苍蝇盯上的表情,遂笑道:“存瓒少年风流,有佳人暗许芳心应当高兴才是。” 江淮听殿下取笑之余颇有“吾家有男初长成”的喜悦,遂有些哭笑不得,暗道:殿下比我尚且小几岁,如何便发这样的感慨。她心中果然光风霁月,朗朗清清。只是顾轩又怎么配得上这样一轮天边明月。 长流暗忖顾轩的变故近在眼前,倘若要动,便刻不容缓。否则,一旦顾轩跟随波事发,顾涛只怕会立刻改了立场。只是她却未曾想到,还未来得及同顾涛相谈,朝堂之上又生变故。 次日早朝,柳青纶上了一道奏疏,奏请皇太女随堂听政。这本无可厚非,然而出人意表的是,奏疏中提议齐王一并随堂,参与政事。历朝历代的王爷有全然闲散的,亦有兢兢业业的。既然太女可以听政,齐王为何不可?一时间朝臣议论纷纷,便是心存反对,也拿不出冠冕堂皇的反对理由。 奏疏呈上去的当天,长流便得了消息。 她与楼凤棠相处日久,渐渐了解他的习惯。知晓楼大人很有些文人雅士的古怪脾性,例如在泡茶的时候是绝不会开口说话的。因而长流只一味看他赏心悦目的动作,不发一言。 二 分卷阅读79 人头顶的紫藤如瀑倾泻直下,远远看去又好似紫烟之上浮着一丛绿云,如雾如盖。 茶香满庭。 楼凤棠扫了一眼脚下。紫色花屑如碎绸一般几乎没过她黑色皮靴的脚面,不由笑道:“殿下一向谨慎。若非看到此处落花积了寸许,臣还未意识到竟是许久未曾与殿下倾谈。” 长流粲然一笑:“想不到楼大人如此思念本王。”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讽意。 楼凤棠闻言,敬茶的手不由一滞。这样言辞轻佻的话由她在徐徐轻风晃晃春阳中道来,仿若平常。 一时风动如帘,紫雨潇潇而下,落了满身。楼凤棠一手拉开大袖遮挡茶盏,月白纻丝纱衣轻云一般展开,紫色花瓣落在织金上,翻滚跳动。 “殿下找臣来,是在疑惑柳相为何提议让殿下入朝吧。” “是。” “临近夏季,腾河汛期将至,湘西每年都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楼凤棠答得没有一丝迟疑。 长流放下青瓷盏,轻声道:“这次轮到本王的好外公将军了。”她一个没有一丁点儿治河经验的小姑娘,去了多半于事无补。但倘若不去,齐王就此威信扫地,不得入朝。长流明白自己没有丝毫退路。 仿佛笃信长流必会下定决心,楼凤棠遂道:“殿下此去,治理河道是其一。待洪水退去,还要谨防瘟疫。殿下一定要保重。”楼凤棠倒也并非对自己之前的举动没有丝毫悔意。他见长流前一刻暗害冯和独子,下一刻便能上前与之结交,是个百无禁忌之人。保不准待她登上大宝之后,为了打压他,会掉头再同柳家握手言欢,毕竟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楼凤棠出言提醒柳青纶,好让双方矛盾加深,让长流在羽翼未丰之时不得不只依靠他一人,待她羽翼长成之后,与柳家自然已经是不可调和的局面。此举原本是不错的,只是未免操之过急了一点。不过,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长流道:“多谢师傅提点。长流谨记。”她言辞谦恭,语气诚恳,心中却道:皇后母女耍的无非是些闺阁手段,难登大雅之堂。柳青纶不愧当过两朝首辅,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只是我明面上并没有做什么值得让柳青纶忌惮之事,十有八|九眼下这出跟楼凤棠脱不了干系。本王真是命苦,头上顶着皇帝老爹这颗糊涂蛋,外头防着洛轻恒那颗混蛋。左手要跟柳青纶这只老狐狸斗法,右手还得提防楼凤棠这头黄鼠狼。 不过,她亦心中雪亮,她跟楼凤棠互为双刃剑,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 楼凤棠见话已说尽,便起身告辞。长流望着他修长背影卓卓风华,不禁暗叹:黄鼠狼虽然年轻漂亮,可他还是黄鼠狼。 果不其然,庆帝方才准奏太女并齐王入朝听政的奏疏,腾河便泛了洪,八百里加急报送朝廷。工部拿出的意见是派一位钦差大臣,前往主持疏通河道事宜,并同时安抚灾民。 柳青纶大大发扬了举贤不避亲的美德,举荐齐王代表朝廷出面,前往湘西赈灾。理由很简单,钦差大臣身份越贵重,越能体现朝廷的重视,对灾民的体恤。地方官员也就越不敢将救灾事宜敷衍了事。然,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女一身事关江山社稷,不可亲临涉险。因而由齐王代表最为合适。 庆帝当时头脑倒并未发昏,质疑道:“柳相所虑甚是。只是齐王从前养在深宫,并未有丝毫治河经验,如何能够胜任?” 柳青纶早有准备:“不如让工部侍郎谭颖辅助齐王。”反正谭橘皮每年都去,来年洪水却照发不误,从未有所建树。之所以他的政绩考核能通过,大约是因为怕一旦顶替他坐上这个位置,治水这宗苦差事就会天降大难落到自己头上,因而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走这个门路将他头顶乌纱帽抢去。 庆帝当堂颔首拍板道:“准奏。”谭颖此人其貌不扬,尤其生得一脸橘皮,才不惑之年却如耄耋老人般苍老。都说他那一脸皱皮是被洪水泡出来的,就连庆帝对此亦有所耳闻。既然往年泡在水里的都是谭颖,今年只好再委屈他泡上一泡了。 长流当日便在齐王府中跪迎圣旨,领到了一块黑漆漆的铁饼作为钦差大臣印信。并被责令三日之内启程前往湘西,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要说:要说的话老是忘记,我果然是老了么。泪。言归正传,空空,你上次说有一章买了两次。你今天留言满二十五字以上,猫猫好送分给你啊!!!还有最近老有童鞋说手机购买看不到,怎么回事?都这样么? 殿下要入朝了。楼腹黑对柳青纶说话的用意很多童鞋都猜到了。 这文人物众多,情节庞杂,要做到环环相扣,得仔细打磨。猫猫尽量快,但还是质量第一。 留言是更新动力啊,霸王们都懂的。嘻嘻。不过大家不必替猫猫补分,言之有物最好。与文章内容无关,每章一样的留言会被判定为刷分,被删除的,不想看到 分卷阅读80 大家白辛苦一场。谢谢! ☆、治水治人 见江淮进来,长流忙问:“如何?” 江淮满脸挫败地遥遥头,皱眉道:“卑职一亮出身份便吃了闭门羹。后来跟了他一整天,帮着上山砍柴,下水捞鱼,好话说尽,他楞是一声不吭,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看来只能本王亲自去试试了。” 江淮忙劝道:“还是卑职明日再去。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人脾气赛过茅坑里的石头,殿下怎能受那份肮脏气。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圣旨说三日内务必启程。只剩两天了,本王耗不起。” 原焕背着柴火,提着两条胖头鱼赶在落市之前换了米,回到家中。 他借着最后一点日落前的天光开始生火煮粥。 不一会儿,灶内的火苗便嗤啦嗤啦燃起来。不知是不是搁在水缸旁的柴火受了潮,那烟气竟熏得他缓缓落下泪来。水开后,原焕小心翼翼地取了半把米下锅,而后用袖子狠命往脸上一抹,这一下极重,竟揩去了脸上一半的尘色,隐约露出清秀脸庞来,俨然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那粗布刮得他面上生疼,原焕却毫不在意,只一劲儿出神。 十五岁以前,便是家中并不富裕,到底也是两辈子的官宦人家,他何曾穿过这样的粗布衣裳,又何曾亲手砍过柴煮过饭?不过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圣旨,他的爹便被流放三千里,死在穷山恶水的半道上,化作一撮黄土。娘亲哭瞎了眼睛,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这世道便是这样黑,就你爹爹傻啊!” 他忽然飞跑到独有的一间平方里,移开薄薄的床板,顾不得底下厚厚的一层陈年老灰,伏低身子,扒开墙角的两块灰砖,取出一个牛皮纸包来。一时又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方要不管不顾展开纸封,却又突然罢了手,将纸包往床板上一搁,急急奔回厨房。 原焕从水缸中舀起一瓢水,净了手,用布抹干,又跑回屋中。他这才重新拿起纸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的素绢,上面的字迹因年代久远已经从鲜红变成了暗红,就连绢布亦隐隐泛黄,却仍字字狰狞刺他心目。那上头的字他曾看了又看,以至梦中都能倒背如流。 原焕想起过往,忽然捏紧了素绢,颓然坐到地上。 这一晚,他绝无仅有地将放了许多水的粥给烧成了锅底焦黄的一坨。 次日。曙光刚露。 原焕失眠了大半夜,起身的时候只觉得眼睛酸涨得厉害。他草草洗漱一番,便如同往常一般拎了斧头拉门出去。 不想门口坐着光灿灿的一团,晨曦之下万分扎眼。 那衣裳料子绚烂如天边霞锦,便是原家早年光景好的时候,原焕也从未见过。 原焕几要返回屋中,再洗一把脸,好让自己从梦中还魂。不料,对方却开口道:“你总算出来了。用过早饭没?本王请你喝豆浆如何?”其实较之平日,原焕今日已迟了半个时辰,因此长流已在此恭候多时,不免有些饥肠辘辘。 听她声音清若流泉,原焕又是一愣,这才看清对方竟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 长流见他目光上下打量,微微一笑。 “你就是齐王?” 长流极肯定地点点头。 原焕忽然攥紧了手中的斧子,绷直了右臂。长流却仿若不见,只静静看着他。 僵持片刻,原焕忽然手上脱了力,讽道:“你爹流放了我爹,你却又来充什么好人!” 长流却不提这一桩官司,只道:“皇上令本王三日后赶赴湘西治水,跟当年原大人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办的是同一件差事。” 原焕不由一声冷笑:“我看那皇帝是越发昏聩了,满朝文武弃之不用。派一个小女孩儿去糊弄灾民。” 长流丝毫不以为忤,轻声道:“原大人蒙冤,本王甚为心痛。”一顿,她直视原焕的眼睛,接着道:“本王调出了当年的卷宗,上面含糊提到原大人曾经上疏列举湘西河工十病,为民请命。那道奏疏的内容却并未附在卷宗上。不知何故?” 原焕并不知晓长流乃是明知故问,一时义愤道:“那奏疏便是呈交御前又能如何?不过得个‘意图倾陷’的批语。”如奏疏尤在,“河工十病”的指控于那些贪官污吏便如同骨鲠在喉。一定是结案后即刻被销毁了。 长流见他将当年圣旨上的混账话记得那么清楚,知他心中其实并不甘心。只是,一来,就像他方才所言,流放原大人的是自己的糊涂老爹,他见到自己又怎能心平气和。二来,在他看来自己是一介女流,还是个黄毛丫头,实在不足为信。 思及此处,长流一字一顿地轻声念道:“编列河工各款具控,辄思更易旧章,并以排挤同僚,意图倾陷。”一顿,她以极 分卷阅读81 肯定的语气郑重道:“你我都知道这是一句颠倒黑白的混账话。” 原焕听她一字不漏地将圣旨上的结案陈词重复了一遍,本已有所动容,又听她说出“混账话”这三个字,不由诧异非常,遂重新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少女来。只觉她姿容秀逸非常,眉宇间一派沉静坚毅之色却又异于寻常女子。 长流一边任他打量,一遍沉肃道:“本王两日后便会坐船南下。”一顿,她才接着道:“你若还有半分为人子的孝心,便来码头。只要报上名字自会有人带你来见本王。原大人多年冤情能否得雪,只在你一念之间。” 原焕张了张嘴,却又闭口不言。 长流知他顾虑,料他心中定然挣扎踌躇,也不催促,反道:“如何,本王在此等候你许久,现下腹中饥饿,要不要一道去吃早点?” 原焕见她转眼已由少年老成改作一派少女天真烂漫,心下不由又是一阵诧异,却仍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待他走远,江淮才从不远处的树上蹦下来:“殿下,您说他会不会去?” “本王赌他会。”一顿,她转向江淮,笑道:“走。咱们去和记吃早点。” 和记雅座。 长流是此间常客,随意点了皮蛋瘦肉粥、茶叶蛋、豆浆、油条之类寻常点心。 菜很快上齐,待小二退出去,江淮见长流眼窝处微有青色,不由道:“殿下昨夜只怕又在秉烛夜读吧。” 长流点点头:“本王昨夜又将刑部存档的卷宗细细看了一遍。”其实那份卷宗里有颇多语焉不详之处,因而长流才让江淮去试探原焕。从原焕的态度和反应看,他对当年的事知之甚详,只因为顾虑重重才避而不谈。 “原大人当年上的那份奏疏很重要么?” “是。奏疏中罗列了原大人所搜集的湘西一带腾河频繁漫决的情形,以及河员中存在的贪腐罪证,还分析了朝廷制度上的弊端。只是,当年查案的大员说原大人‘俱系空言,纯属捏造诬告。’”一顿,长流微带讽意地笑道:“当年被原大人‘诬告’的河道总督屠宪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一十三年了。咱们此去亦是免不了要同他打交道的。” 江淮劈了一记手刀,道:“殿下是皇上亲命的钦差大臣,何不使用先斩后奏之权,杀了河道总督?”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你可知原敬业当年为何被流放?” 江淮不解道:“不就是因为揭发河工贪污案,却被那些沆瀣一气的官员反咬一口么?” “那是后来的事。事情的起因却是因为他走马上任工部右侍郎后与谭颖一同去湘西治水,不但卓有成效,而且单单这一项工程,当年就替朝廷省下河工费用两百多万两银子。” 江淮越发不解,问道:“这不是好事么?” 长流摇头道:“你却想不到,原敬业次年的考评不为‘最’反为‘殿’,之后就被贬去了偏远之地。他听说自己被贬官是因为有人诬告他贪污工程款项,激愤之余便写了一份《辨冤疏》,向皇上详细汇报工程财务,并在奏疏中将工程各项开支都开列了出来。然而这份奏疏却犹如石沉大海。原敬业迟迟等不到皇上批复,便又上疏揭发了往年河工人员的贪污罪行,最终才因为此举遭到流放。” 江淮是个悟性绝佳之人,思索片刻后,道:“原大人名‘敬业’,想必行事作风亦是一丝不苟,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的不贪让别人都贪不到,因而才遭到那些怀恨在心的官员联手报复陷害。” 长流点点头:“此事牵连甚广,不光是工部的事,还有户部。里面的水只怕比腾河深百倍不止。” 江淮顿时恍悟道:“所以才会年年治河,却年年治不好,甚至水越治越大。没有腾河发大水,这些人又如何捞油水。”说到此处,江淮忽然一顿,凝视着长流,道:“殿下,您……” 长流自然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担心之意,微微一笑:“本王的好外公却是替本王争到了一桩好差事。本王若是要水清,便一下子连捅工部、户部两个马蜂窝。若是跟别人一道浑水摸鱼,他便能罗织罪证,轻则告本王一个知情不报,重则说本王同河道总督一起同流合污。”这桩差事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治水,而在于治人。柳青纶是来给长流拉仇恨的。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老狐狸的杀招根本不在于治水啊。 猫猫找了一个很难的题材来挑战。光这些河工里面的猫腻就查了很多资料。因此真的写不快。不过本周更新任务是两万,所以基本是日更三千的量。 皇帝的结案陈词是根据乾隆年间的一桩案子改写的。原文为:“失馆无聊,编列河工各款赴京具控,辄思更易旧章,并以营求包揽,意图倾陷。” “最”(上等)、“殿 分卷阅读82 ”(末等)出自云梦秦简中关于考课基层官吏的律令。其后,“最”、“殿”二字作为考核绩效划分等级的专用名词,一直沿用到清代。 ☆、心事 远行在即,于情于理长流都该往宫中各大神处烧一炷香。 明月宫。 太后眯着一双凤目,拍拍长流的手,道:“瞧这细皮嫩肉的,何曾吃过苦。你父皇也太狠心了,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治水。你才几岁呀。不要说皇家公主,就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个不是在家里受父母娇宠。再说了,这古往今来,从没听闻女孩儿会治水的。普通人家的小姐不过常日里头在家念几句闺阁诗词便算是才女了。这一趟可真难为你了。” “孙女儿有老祖宗教导,自然不比旁人。老祖宗就放心吧。” “不放心又能怎么着呢。哀家让太医院备了些药材,再让孙堂跟着。这一去水路长着呢,当年哀家就是这么进京的,那船直坐得人头晕,可不好受。” 长流听出太后语气里的关心,一边替太后捶腿,一边讨好地笑道:“谢老祖宗。孙女儿保证囫囵着蹦回老祖宗跟前,再来孝敬老祖宗。” 太后被她逗笑:“你小时候脾气冷了些,不晓得讨人喜欢。哪知道现在嘴这般甜。行了,哀家不耽搁你,行程那么紧,王府里头还有不少要交代的吧。你且去吧。” “孙女儿告退。”长流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这才离去。 正阳宫。澄心殿。 庆帝慢声道:“平身吧。” “谢父皇。” “你从小养在宫中,又疏于学习。朕原本是不放心把这样关乎民生社稷的大事交给你的。但太女身份贵重,不得前往。朕想着由你代劳,也算合适。你此去名义上虽为钦差,但还是要多听多看,多向各部官员学习,不要擅做主张。” “长流谨记父皇教诲。”心中却道:这治水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从皇帝老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完全变了调调。敢情太女的命金贵,拿我去堵洪水却没啥…… “高胜,替朕送齐王出去。”这算是难得的殊荣了。 长流走到玉阶旁,从怀中摸出早就备下的蜀锦荷包,笑道:“本王即将远行,无法侍奉父皇左右。高公公每日侍奉父皇劳苦功高,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高胜接过荷包习惯性地捏了捏,表情不由一滞,随即满脸堆笑道:“齐王殿下放心,这是老奴的本分。” 待长流转身步下玉阶,高胜这才从荷包中取出一把沉甸甸的铜铸钥匙和一张薄薄的信笺来。看着上头渺渺几个字,他不由哼起了京腔,心道:齐王殿下真是灵慧,知道老奴最近想在那地界买一栋宅子养老。 这算是连日来唯一一件叫高胜舒心的事了。原本他这个大内总管当得顺风顺水,皇上龙体康健,对他宠信有加。便是宫里头受宠的娘娘,谁又不是客客气气叫他一声“高公公。”谁知最近他总觉得太女殿下对自己态度轻慢疏远许多,不似儿时那般亲切,甚至有一次故意挑他的礼,叫他罚跪。高胜年纪大了,再加上每每行礼,各宫主子都不让真跪,他也就习惯了权且当成姿态来做。一开始他还以为太女被一干大儒逼得太紧,所以气不顺,偏偏叫自己给撞上了。可日子长了,高胜觉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心下纳闷,便暗中叫了太女的贴身内侍小路子来问。小路子算是高胜亲自调|教出来的徒弟,自然知无不言。 当日,小路子愁眉苦脸地抱怨道:“高公公,您这还算好的。小的在太女殿下跟前服侍,可没少被她磋磨作践。” 高胜这就不懂了,都说太女殿下是难得的亲善之人,便又问:“这却是为何?” “您是不知道。太女殿下的师傅太子太保洪大人给她讲了一篇书,都是些历史上宦官内臣当道,祸乱朝纲的故事。太女殿下自此就把小的看作是奸邪小人,每每横眉冷对。” “胡闹!” 小路子摸不准高公公这话是说洪大人呢还是说太女殿下呢,却也不敢问,只道:“奴婢再多一句嘴。高公公,皇上如今龙马精神,您自然没事。可要是这将来……” 小路子来过之后,高胜暗自琢磨好几天了,想着得赶紧在宫外置个宅子,作为将来退步抽身之所。不过他常日里需要伴驾,根本不离庆帝左右,也没法得空经常出宫去看宅子,这事儿就给耽搁了。不想今日齐王如此体恤,高胜这才觉得心中松快了些。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和风忽道:“殿下,您看那边池子里的荷花多美。” 长流微微一笑,其实她早瞧见了。不远处的草坪上,太女拽着风筝线飞奔,裙裾飞扬笑声如铃,一众宫人远远侯着,而太女身旁只有顾轩。碧草蓝天,俊男靓女,画面很美很和谐。 和风自 分卷阅读83 然从长流那一笑知道她已经看见了,担心道:“殿下……” 绛雪如今毛躁的性子改了不少,虽然心中不忿,却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向远处白了两眼,强自忍着一口气,快步跟上长流。 到了鸾凤宫,宫女说皇后娘娘需要静养。 自从柳正的事之后,皇后对长流的态度可说是掩饰不住的厌恶,这次更是连见都不见。长流乐得如此,掉头就去了碧痕宫。 楼书倚不过照例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撒了几滴眼泪。这趟买卖是楼凤棠主动招惹柳青纶才落到长流头上的,不过,长流估摸着个中内情就连楼书倚都不甚明了,不然楼书倚怎么还会趁机上柳家的眼药呢。 这一大圈拜下来,便耗去了大半天。 刚回到齐王府换了衣袍,下人便通报说顾小公子来了。长流一边寻思着他风筝放得倒挺快,一边叫人请他进来。 顾轩已有许久未见长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静静望着她,良久才开口道:“殿下今日去了宫里?” 长流点点头,示意他品茶。心中却疑惑道:难道他在宫里看见我了,因而特意上门来撇清?还是来摊牌? 顾轩却并不碰茶盏,只一味看着她,片刻后,忽道:“我一直把太女殿下当妹妹。”这话说得着实突兀,却已经盘踞在他心头很久了,此刻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反倒让顾轩大大松了一口气。 此言一出,长流心中十分讶异。 既然开了头,接下去的话便好出口多了,顾轩接着道:“记得我以前给你的那个海棠笔洗吗?” 长流再点头。 “大约这就叫做近乡情怯,越喜欢的人和事就越不敢接近。”他喜欢她却很难了解她,不知道她心中想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随波,随波想什么都会说出来,让他不忍拒绝,也乐意满足她的愿望。 长流万万料不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无言。半晌方道:“我信你。”才怪,先稳住再说吧。 顾轩却信以为真,释然一笑,道:“殿下此去山高水长,还须保重。我过几日就要去京营报到,否则真想与殿下同行。”一顿,他又道:“殿下只怕还有许多准备要做。就不打扰了。” 长流起身亲自送他出去。二人一路默默穿过荷花池上的玉桥,两旁亭亭莲叶碧涛轻卷。 和记。 江淮替顾非满上酒,笑道:“这家酒楼刚开不久,还是殿下带我来的。怎么样,环境够清幽吧?想来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还仿照《兰亭集序》修建了一处‘曲水流觞’呢。”和记虽处闹市,却与别的酒楼不同,只按普通民居式样修建。前庭几杆修竹,后窗一池风荷。精屋雅舍,闹中取静。 江淮自饮一杯,轻叹道:“还真怀念咱们在嘉陵关的时候。待我回来,叫上林飞飞,哥几个再来这里喝个痛快。” 江淮见顾非一直不说话,又见他眉头微锁,仿佛有心事,便取笑道:“我听说你的嫡母在替你张罗着找媳妇。这是好事儿啊,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顾非将杯中酒一口喝干,轻声道:“我不喜欢。” 江淮见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八卦道:“怎么会呢。我可听说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孟颜秋这招不可谓不高明,找的人家家世都极普通,可相看的小姐却个个容貌出挑温柔贞静。顾非本就是庶出,她这样做叫人一丝错儿都挑不出来。 顾非没好气道:“你倒消息灵通。” “嘿嘿。我还知道你当街救美的英雄事迹。怎么样,何小姐芳心暗许否?”江淮本就同顾非十分亲厚,几杯酒下肚,说话越发肆无忌惮。 “不过是碰巧经过。”那天顾非同京营里的兄弟一起喝酒,为其中一人庆生,出来的时候顺道教训了几个地痞流氓,替一位小姐解了围。许是他那天出手狠了些,才在这么多打架的人里头被何小姐给记住了。这位何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禁卫军统领何辰的女儿。 江淮见顾非不欲多谈,便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其实顾非极想听到一些关于湘西之行的消息,无奈江淮丝毫不提。他却不知道,江淮这两年又老成许多,知晓此行困难重重十分棘手,个中曲折却不足为局外人道,哪怕是顾非。好在殿下似乎已经有了对策,当日江淮提议此行凶险,不如带上明錾,谁知长流笑答:“本王委托表哥在京城办一件要事,他去不得。” 二人连干数杯方散。 顾非只觉自己的双腿有意识一般,不由自主就会走街串巷。待他清醒过来,猛一抬头,发现齐王府的鎏金匾额已近在眼前,暗道: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她吧。她即将远行,作为朋友前来探望,有何不可? 王府的朱红大门忽然咿呀一声开启,从里头走出一个 分卷阅读84 人来——顾轩。 顾非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腿又没了意识,牢牢钉在地上,挪动不了半步。 他目送着顾轩离去的背影,辨不清心中涌动的到底是酸是疼。 忽然背后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她。” 何澄空轻声道:“你是何等警醒之人,我跟了你足足两条街,你却浑然未觉。我原本以为你拒绝我是因为何、顾两家必然不能联姻。谁知道却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傻子。谁知道你却比我还傻。”说完,她怔怔落下泪来。 顾非仍旧凝立不动,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何澄空的话,但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非非还会出场的,大家表急。 太女受的精英教育出了点偏差…… 感谢投霸王票的童鞋。鞠躬! 顾轩着墨不多,因此这个人物可能没有塑造好。他的心理也可能交代刻画得不明朗。 ☆、血书 南下当日碧空作洗。工部、户部专派了人员直送至江边码头。两方人马都言笑晏晏,一副要与齐王殿下精诚配合的样子。长流面上自然一派诚恳、坚信不疑。 不愧是钦差出巡的派头,江边泊着一艘锦帐高帆,兰桡画桨的大船。 岸上人员收去踏板,一时铜角高亢凌厉之声响起。 扬帆起航,船头缓缓偏离码头。此时码头上忽然奔出一个年轻人来,手舞足蹈,表情惶急,嘴中喊话却全被号角声盖去。 “殿下,原焕来了!”江淮定睛一望,兴奋道。 “你去带他上来吧。”长流见了原焕心中微定。无论如何,前两日的游说工作没有白费,这是一个好兆头。 江淮得令便飞身而起,跃下大船,一个大擒拿手捉住原焕肩膀,老鹰捉小鸡一般轻轻巧巧便将他提溜上了甲板。船高数丈,不要说手中提着一个人,轻功一般之人便是两手空空,想一口气跃上甲板也不能够。船上众水手见江淮露了这么一手,不由皆吹哨叫好。 原焕见了长流却不肯跪。一旁的谭颖只觉原焕甚是面善,再仔细端详一番,心下猛然一跳,一张橘皮脸上神情惊诧,仿佛皱得越发厉害了。 长流将谭颖面上神情变换看在眼中,却不点破,只对原焕道:“你到本王舱中来。” 原焕亦认出了谭颖,眼睑微垂,未拿正眼看他,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长流知原焕已下了决心,却又一时摆不出好脸色给自己看,也不逼迫,只道:“能不能将当年的事说予本王知道?”事发之时原焕已十五岁,家中遭此巨变,个中缘由他该当清楚才对。 原焕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一匹素绢来。 江淮方要接过转交,长流摆了摆手,亲自郑重接过。对一个冤屈致死之人用血泪写就的遗言,如何尊重都不过分。 原焕见她如此,倒也心下稍感安定。 展开素绢,竟是用中单写成的血书。因年岁有些长了,字迹暗沉,观之格外令人心惊。 原焕见长流神色之间似颇为触动,遂道:“这是家父入狱之后连夜写下的。我当时花费巨资才买通刑部的牢头入内探看,将血书藏之于怀。家父有言,当日上疏便知此次必不得善终,告发河工贪污不过但求无愧于天地良心,是以将血书交给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就不枉他明知不可为而执意为之。”这也是原焕踌躇再三的原因,他已是孓然一身之人,只要父亲能够沉冤得雪,自身安危不足一虑,怕只怕虽身死亦不得为父亲平反,有负父亲生前所托,枉为人子。 长流不敢怠慢,遂将整件血衣铺展在案上,逐字逐句默读。 “河工乃极险之处,看守亦难,今具呈愿往河工效力之人甚多,伊等若无所利,何故踊跃前往?今之外省官员公然贪黩者以工程一途为最……向来河工告成,无不浮冒虚报,外得十分之七,大小瓜分,以三分贿部,遂不驳……” 当年腾河大水,湘西一带大堤被冲毁,时任河道总督的屠宪奏请四百万两银子修复。原敬业与谭颖受朝廷委任前去监督河工,完工后还剩下工程款二百多万两,屠宪主张将之瓜分,原敬业不肯,力主“奏缴还部(户部)”。屠宪虚报使费却没有捞到油水,便捏造罪状,上奏折弹劾原敬业。而户部对原敬业的做法也大为不满,因为按照惯例,虚报的银两通常由户部和地方官三七分成,而原敬业接近于实报实销,把剩余的银钱缴还国库。户部捞不到好处,便从原敬业的奏报中鸡蛋里挑骨头,指出“不合例数条”,同河道总督屠宪一起参劾原敬业。中央部门与地方高官相勾结,内外夹攻,致使原敬业最终蒙冤流放。 长流一时阅毕,默然不语。 原焕生 分卷阅读85 怕长流因为年纪小,加上出身天家不通俗务,不理解其中关键之处,遂开口解释道:“朝廷工程一切积弊皆由‘浮冒’而来。各类虚报手段百出,而究其根本,无非就是夸大价格,谋取暴利。其中,最大、最花钱的工程就是治河。每年的治河费用约占国库存银的十分之一左右,甚至有逐年增加的趋势。治河费用一直上升,而河患又不能彻底治理,皆因一个‘贪’字。河臣预算的经费中真正用于修防的仅在二成左右,其余的都去了哪里呢?”一顿,原焕直言不讳道:“便是家父当年真明钱粮用以治河,也只能将经费的七成用于河工修防,另外三成用来‘明津厅员’,否则工程根本难以进行下去。” 官办工程中的浮冒经费,当然不会只进一个人的口袋,只有人人有份才不会东窗事发,因此参与分肥的人数之多,贪墨款项之大,实在触目惊心。只要是略具规模的官办工程,从启动到核销,都有一套复杂之极的程序,几乎在每一道环节上都需要银子润滑通关。 长流冷笑一声:“所谓‘掌天下造作之政令与其经费’的工部衙门,就是头一个层层拔毛的大户。当朝宰辅柳青纶秉政,任河督者皆出其门,先纳贿,然后许之任。所以屠宪才在河道总督一职上一坐就是十三年。宰相手眼通天,其下各路小鬼却也要打点妥当。工程从立项、预算、划款,一直到报销,买路钱一道道程序付过去,统称‘部费’。‘夫所谓可不可者,‘部费’之到不到也。’‘部费’到了,万事皆可。反之则寸步难行。工部不下千人,每年的‘部费’进账总数达百万。‘其渠数十人’,特指尚、侍、郎中以上的长官,朋分最多,所以‘车马、宫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在他们这些巨贪之下,那些主事、局使、库使、笔帖式、经承等,也都按各自盘踞和‘奉献’大小,分沾利益。怪不得原大人叹曰‘凡户、工二部纪银钱之书,皆胥吏舞弊之书也。’” 这句话亦道出了原敬业一举得罪户、工两部,遭到中央、地方联合构陷的根源所在。所谓“内外交结,隐语邮书,辇金暮夜,踪迹诡秘,莫能得其赃私都数。”这些朝廷大员的灰色收入,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一件中单,字字血泪。众人皆贪,清者尤犯众怒,寡不能容于世。 长流沉默片刻,忽然对原焕一揖到底。 原焕不想她如此动作,遂避开,道:“朝廷积弊乃是几辈子传下来的旧习,绝难一次拔除。殿下便是有心,草民只怕殿下虽位尊,却无力撼动工、户两部数千乌合之众结成的巨贪。何况上头那顶最大的保护伞乃是殿下的亲外公柳丞相。”既然决心将血书交出去,原焕便已心无所惧,说话毫无顾忌。 长流点点头,道:“承俊所言不错。”想要根除这种体制上的陋习,就像救治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不能一上来就下虎狼之药,否则很可能干脆把人给治死了。只能先用药性温和的方子,稳住病情,再慢慢对症下药拔除病灶。何况现在她自己立身不稳。所谓戒急用忍,此事急不得,只能等待时机。唯今之计,还是要先将眼前的水患处理妥当,才能顺利入朝,叫老狐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承俊可会治水?” 原焕不想她忽然将话题转到实务上,但还是坦言道:“会。家父从前就在地方河务署任职。草民自儿时起就上堤坝看家父治水,后来亦曾参与河堤修缮。家父所著《治水纲要》,草民亦通读不下数遍。” 长流点点头:“大善!”一顿,她接着问道:“当年原大人前往湘西,承俊有否随同前往?” “有。” “如此说来,河道总督屠宪认识承俊?” “大概吧。毕竟草民当年已经十五岁,同现在样貌差别并不大。”这样算来,五年也就是弹指一挥。 长流沉思片刻后道:“屠宪若是认出你来,怕是有些不妥。” 江淮忍不住插言道:“是。一来殿下此去,屠宪必要先摸殿下的底,试探殿下的态度。咱们不如来个顺水推舟,等他先划出道道来,露出马脚。不过,倘若他先认出原兄,有所戒备反倒不美。二来,对原兄的人身安全也不利。” 长流看着原焕,问道:“少不得乔装改扮一番,承俊意下如何?” 原焕见长流心思细密,倒也愿意配合,闻言不禁蹙眉道:“只是方才谭颖怕是已经认出在下。如何是好?” 长流轻叹道:“本王瞧他神色之间倒像是感慨多于戒备,咱们看看能不能将他拉到咱们的阵营中来吧。”她转眼就换了称谓,言谈之中似已将原焕认作心腹,只以表字称呼。 江淮点头赞同道:“谭颖此人治水多年,说他清白无垢,定是无稽之谈。只是较之其他人坐享其成,他还愿意每年任劳任怨往河堤上跑一跑,在水中泡一泡,可见并未腐蚀到芯子里,或许还有药可救。” “这船要坐上大半个月,本王姑且试上他一试。” 三 分卷阅读86 人暂时定计完毕,原焕被长流叫来的人带去船舱安置。 待他出去,江淮不由担心道:“殿下,依卑职看,方才来送行的两部官员先就看低了殿下。说什么一定尽力配合,分明是敷衍。” “那也是常理,毕竟人人都当本王是纸糊的。咱们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心道:但愿之前在京城布置的事都能不出差错。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看言情的不知道会不会受不了这篇文。猫也知道自己花那么多功夫在写这些实务上大概吃力不讨好。虽然这文不是严谨的正剧权谋,但我总觉得一个人要当上皇帝,不能整天不务正业谈恋爱,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何况女主重生之前已经受够教训了。猫写不来大格局,但我想一个心怀江山之人大抵不会纠结儿女私情。这文是有感情戏的,后半部多些,但估计也不是主旋律。我发誓此文的标签是“传奇”,“言情”两个字绝不是猫猫自己改的。 参考文献:洪振快:《清官为何会被“逆淘汰”》 “河工乃极险之处,看守亦难,今具呈愿往河工效力之人甚多,伊等若无所利,何故踊跃前往?”——康熙曾向总河赵世显 “乾隆中,和秉政,任河督者皆出其门,先纳贿,然后许之任”《清稗类钞?吏治类》 “夫所谓可不可者,‘部费’之到不到也。” “车马、宫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内外交结,隐语邮书,辇金暮夜,踪迹诡秘,莫能得其赃私都数。”清 冯桂芬 《校 庐抗议》 ☆、漕运 船行一日已出慕云。 长流前世从未好好浏览过大禹河山。因而次日她于天色朦胧之时就起身洗漱。用罢粥菜,看日出刚好。 张一片云帆,破万里长风,凌千层碧浪。 江花似火,江水如蓝。长流站在船头甲板上,看远水澄清,两岸遥山叠翠绵延不绝,只觉江山之胜,正投其怀。 江淮看她衣袂翻飞几欲乘风而去,不禁开口唤道:“殿下。” 长流并未回头,只道:“存瓒来了。” 江淮趋近几步,却并不敢与她并肩,道:“只怕这景色过几日殿下就要看腻。不过好在三日后咱们就可停靠津哲码头补给,到时候卑职陪着殿下去岸上城镇看看,殿下也好体察民情。” “如此甚好。” 船行三日,风平浪静。 这一日长流照例早起练功,打开舱门又是另一番景色。只见宽阔的江面上千帆齐聚,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近错落,煞是热闹。 长流本为亲王,又是作为钦差大臣出巡,排场仅次于皇帝。船头一面金龙大旗迎风招展,船员本为漕军,全都训练有素,整艘船远远望去威风凛凛齐整异常。往来船只无敢与之争锋,尽皆避让航道。因此虽则江面拥堵,她的船却一路乘风破浪,直逼津哲港口而去。 一个时辰后,隐隐已可见到码头一线长堤,听见岸上锣鼓号角。 江淮看着船身慢慢向码头靠近,不禁兴奋道:“卑职从前听人说津哲是北方远近闻名的港口,便想象过千帆竞发的繁华景象,却不知亲眼见到的比想象中热闹十倍不止。” 老六从前便是在津哲码头负责验粮的,因此对此地颇为熟悉,正待对殿下介绍一番,不想正前方横空冒出一艘大船来。船头金龙为饰,锦帆高挂,竟是以全速迎面驶来,眼看着两船就要相撞,对方的船只突然来了个右满舵,利落无比的一个错身,堪堪抢先一步进入正对码头闸口的航道。 江淮不由怪叫道:“什么船敢在殿下面前放肆?!” 老六用手背挡了挡越来越强烈的日光,肯定地道:“也是一艘官船。看形制应该是黄船。”所谓黄船其实是从江南来的,专门往京城运送贡品的船只。 此次南下所经的河道叫大运河,本是两朝之前的皇帝为了从南方运送粮食和各类物资到京师专门花费巨资开凿的,因此大运河又叫漕河。漕河之上往来船只多为由漕军押送军粮的官船。漕军的总数为十二万,分为十二总进行管理,每总分别由一名“都指挥使”担任“把总”。此次与长流随行的“把总”莫行柯就是在兵部管辖下的一名都指挥使。其余的“把总”编制又各有不同,大体上根据有关运送漕粮的省份情况而定。把总在江面上享有非常大的自主权,但有关漕运事宜需要统一向漕运总督汇报,人员任免之类的行政事宜则还是向编制所属的上级长官汇报。 长流道:“一会儿问问莫行柯便知道船上是什么人了。” 果然,过了片刻,莫行柯主动上了二楼甲板,向长流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失职,方才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大船撞上,让殿下受惊了。” “无妨。那艘是什么船?” “回禀殿下,末将已经打 分卷阅读87 探清楚,方才那艘黄船上是由漕运总督严遥严大人亲自押送的江南贡品,其中有江南织造上贡的龙袍。” 长流点点头,心道:原来龙袍在上头,怪不得严遥如此殷勤,亲自押送。 漕运总督虽然有地方巡察之责,但管辖范围其实并不是运河地带,而是位于江北的六个府县。虽然漕河流经其中三个府县,但其余府县与运河并无直接联系。严遥自江南迎接龙袍,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巡察范围,除了逢迎拍马,长流确实想不出他如此勤勉的其他理由。 江淮轻声咕哝道:“原来是个狐假虎威的。” 长流淡淡一笑,并不介怀,却颇为玩味地看了莫行柯一眼。她的船被抢了道,只不过出于好奇想要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却并没有因为被灭了威风而心生恼怒。这个莫行柯倒是有趣,主动过来汇报情况。 莫行柯见长流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下不免有些失望,道:“殿下稍候片刻,船只即将靠岸。末将还需下去交代一些日常事务,暂且告退。” “莫把总无须客气。本王第一次坐船,全凭莫把总照应。” 莫行柯连声不敢,告退而去。 待他走了,老六笑道:“看来莫把总跟严大人有些不对付是真的。”见长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老六接着道:“我从前在津哲码头当军粮经纪的时候,听人说严大人参过莫把总一本。说他公船私用,不过最后因为兵部力保,莫把总才没有受到处分。” “哦。怎么个公船私用法?” “其实自朝廷禁海之后,由江南到京城的物资运输就全靠漕运。宫中还有帝都日常所需之物,除了煤、炭、毛织品、琉璃瓦这些慕云当地自产的以外,其他几乎所有的物品都产于南方,需要通过漕运从南方运过来。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粮食,至于其他的纺织品、蜡、茶叶、纸笔、木材、铁、硫磺、瓷器、染料、食盐,等等,简直包罗万象,甚至家禽牲畜冬天时用的草料,也要从南方弄过来。而漕运的船只从北方返回南方时,即使运载货物,也十分单一,大概只有毛皮、棉花、枣这几种,常常不能满仓。因此莫把总为了给手下的兄弟们增加些收入,就偷偷加运一些东西,或者干脆将手上没有运输任务的船只包给漕帮使用。其实这是两相得利的事,因为官船靠码头较之民船是有优先权的。漕帮自己的民船有时候光等着靠码头卸货就得耗上大半个月,租个官船撑门面,可就好使多了。不瞒殿下说,老六从前就是吃漕帮这口饭的。只不过后来严大人知道了这档子买卖,报到了上头,这事儿就被朝廷严令禁止了。老六我这才混不下一口江湖饭吃,不得已当上了军粮经纪,时间长了才知道之前漕帮不能再借用官船是这么个来龙去脉。” 长流知道虽然老六说的只是漕运,但实际上南北货物交易情况也大抵如此。大禹幅员辽阔,南北地理及气候条件相差巨大,造成南方物产大大丰富于北方。而偏偏玳国在北,定都北方有利于抗击外敌。 这时大船已经驶入闸口,缓缓靠岸。 津哲码头分为客运、货运、盐运、粮运、牲畜等,因此忙而有序,繁而不乱。 码头全长约百丈,为“砖工堤”,所用砖石上均有各砖窑的特殊印记,用以预防偷工减料,实行“责任制。”砖石下的木桩是樟木,为的是加固砖石。 为了避免打扰到码头的日常运作,长流特意吩咐下去,说船只停靠略做补给,齐王本人并不打算下船。 因而当她白龙鱼服下船的时候,码头上众人依旧各忙各的,装船卸货,检验船只,迎来送往,一派人声鼎沸。 一行人以长流为大,她要下船,谭颖跟莫行柯自然要随行。谭颖还好说,莫行柯尚需负责长流的安全保卫工作,是以又带了一部分船员下船,其余士兵则留下检验船只、装载食品。好在这些人本就属于漕军,也是打过水寇的凶兵悍将,反倒比宫中摆设一般的禁卫军顶用多了,是以莫行柯责任虽大,却并未感到太大压力。 莫行柯知道这位齐王殿下从未离开过京城,作为漕军十二把总之一,他自认算得上半个地头蛇,因此不免要略尽地主之谊,不由主动介绍道:“津哲码头如此繁忙主要还因为此处是个中转站。大运河的北航道水浅,许多漕运船只到了此处不能再北上,得就地卸粮,粮食直接存入津哲的粮仓里,或转由吃水略浅的小船分散运载货物去京城。不过现在是夏季,河水猛涨,因此许多船直接往慕云去了,倘若殿下换个时候再来,码头比现在还要繁忙。” 长流听了兴致勃勃地道:“本王听说工部的造船厂也在津哲。” 莫行柯原以为她是个女孩子,必然对码头如何运营,漕运粮食如何调派不甚在意,不想她不但听得聚精会神,还主动问起船场的事,不由道:“是。此次殿下行程太紧,不然末将倒是可以带殿下去船厂参观一番。” 长流笑道: 分卷阅读88 “一言为定!下次有机会,本王一定还来劳烦莫把总。” 莫行柯说这话不过是应景,不想这位殿下却当了真,不由一愣。他哪里知道,长流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节约漕运成本的问题。其实离大运河不远就是与之平行的海岸线。既然漕运容易搁浅,为什么航运一定要靠内陆运河来进行呢?海运并不见得风险一定就比漕运高。而且朝廷禁海实在太过固步自封,长此以往并不是好事。这条禁令还妨碍了大禹水师的强大和造船技术的提高。如今朝廷禁止制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禁止一切海上贸易往来,违者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一切只因为庆帝继位后被海上来的倭寇打怕了。可这条禁令其实十分可笑,它非但不能起到巩固海防的作用,反而激化了内部矛盾。听从该项政策的只有大禹臣民,倭寇根本不加理会,该烧杀抢掠的绝不会手软。而沿海地区人民靠海吃海,赖以生存的渔业生产、海上贸易被杜绝之后,他们被剥夺了谋生手段,只能举家迁移到内陆。 不过目前还轮不到长流对庆帝亲自颁布的禁海令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她只是默默在心中记下这一桩大事,留待将来有机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还处于铺垫阶段,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莫行柯手下有一万漕军啊,童鞋们。我们殿下已经有主意了,大家不妨猜一猜。嘿嘿。 这文千头万绪,要杂而不乱,收放自如,好难啊。%_% 某猫爬走继续研究资料。 参考书目:《明代的漕运》黄仁宇 海禁也是明朝的,朱元璋是和尚出身,不能跟和尚计较太多。 ☆、登岸 整条街上商户林立,行人络绎不绝。长流逛得兴致勃勃,转身对莫行柯道:“我看此处繁华不亚于帝都。” 莫行柯听她换了自称,自然不会不识趣,忙笑道:“一会儿给小姐找个宽敞些的地方歇脚。”船不过暂时停靠码头几个时辰,并不会过夜,因此未曾通知津哲当地的官员和驿站接待。 长流方要答话,一旁挂红灯笼的酒家里头忽然跑出个身穿蓝布直身,掌柜模样打扮的中年人来。来人对着莫行柯拱手笑道:“莫把总,今儿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莫行柯有些为难地看了长流一眼,心想这位可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长流抬头一望,那酒家白墙灰瓦,颇为整洁,门口挂着一幅木板刻的对联:“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一时觉得颇对脾胃,便向莫行柯点了点头。 那掌柜的方才透过敞着的窗子瞧见莫行柯的人头飘过,一时并未来得及将与他同行的几人逐个打量,况且往日里威风八面的莫把总可没瞧过谁的脸色行事,因而一时未及想到。不过敞开门做生意的惯会察言观色,一下便觉出味来了,忙道:“这位小姐是……” 长流只不理会,交给莫行柯去应对。 果然,莫行柯道:“朋友的女儿。”说罢右手食指戳了戳天上。 掌柜的立即会意,笑道:“小姐请。”莫行柯的官儿已经不小了,这上司的女儿估计身份了不得,只是不晓得怎会抛头露面。 几人进了酒楼,被带到二楼一处靠窗的位置。 长流在主位上坐了,向众人道:“坐。” 江淮与她相熟,原焕本就没什么顾虑,两人依言坐下。老六原就不改江湖习气,为人一贯豪爽,也跟着坐了。谭颖看了一眼莫行柯,后者到底是军人,行事干脆,先坐了。谭颖随即也就迟疑着坐了。其余士兵正好在邻桌围坐一圈。 掌柜的很快便亲自来伺候。江淮道:“拣你们这儿最有特色的上。”他不过想着殿下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尝尝当地的特产才是正经。 莫行柯想开口拦阻,但又思及江淮是长流的亲信,自己不好驳了他,便转头对掌柜的道:“再来个清蒸螃蟹,清炒虾仁,饽椤饼。” 掌柜的道了一声:“好嘞!”刚要转身去下单,只听长流道:“来一壶糯米酒。” 她又转头对莫行柯道:“这是我喝的。莫叔要喝什么,还请随意。”莫行柯这样的军官,不喝酒才奇怪。长流猜他必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不点。小酌怡情,只要不过量,根本没有大碍。 莫行柯果然笑道:“那就来一壶竹叶青吧。”心道:这位殿下确像是开府单过的,行事做派皆不比寻常闺秀。 先上来的自然是酒。盛竹叶青的是一只细颈窄口白釉瓶,上头画了两棵青翠欲滴的竹子。长流的米酒亦是同样的瓶子,却通体莹白。不知是不是借了酒瓶的光,糯米酒的口感格外清澈甜润。 除了长流,其余男子皆饮竹叶青。莫行柯替他们各满上一杯。六人举杯相碰,长流道:“愿此行一切顺利。”众人 分卷阅读89 自然附和。 谭颖恰巧挨着原焕坐,免不了与他酒杯相触,一杯酒下肚,触动往日心怀,顿时目光有些虚浮。 长流看在眼中,只道:“谭大人治水多年,劳苦功高。本王敬你一杯。” 谭颖一愣之下,心知不好不饮,那酒却因着这话越发变了味道,勉强喝了半盏下去,只道:“臣当不起殿下此言。臣心中有愧。” 江淮遂与长流对视一眼,心下皆认为对谭颖还须攻心为上,不能操之过急。再加上此地并不是说话的地方,长流是以点到即止。 原焕虽默然坐着,握着酒杯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江淮知他心中并不平静,便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莫行柯虽不知原焕来历,但江淮的身手他却在开船的时候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暗自琢磨,以江淮这样的出身本领,齐王殿下还能压服得住,当不以寻常女子度之。因此当长流转而问起他常年押运粮食是否辛苦,莫行柯并未感到奇怪,只觉得这话实在是问到他心里去了。 “不瞒殿下说,末将常年在水上,只觉人生漂泊无常。末将还算好的,苦的是手下一帮兄弟。朝廷规定押运粮草全年无休,不可拖延半日,不可有丝毫毁损。末将家在京城,因此借着跑船还能抽空回家看看。许多兄弟来自五湖四海,自入了漕军,已经有四年不曾回家一趟。” “本王听闻朝廷时常拖欠漕军粮饷。可是真的?” 本来这话莫行柯是万万不会对长流说的,可既然她主动问了,再加上两杯酒下肚,莫行柯胆子也大了些,便直言道:“这事儿末将本不该对殿下抱怨。殿下也管不到这一头。不过既然殿下问起,末将就实话实说。朝廷确实经常拖欠粮饷。兵部的粮饷都是紧着边卫先发,这本来也应当,毕竟朝廷指着他们打寇虏。咱们这些跑船的,守着一堆粮食却闹饥荒,说出去人都不信。可漕军将士确实苦楚。别的不说,就说这损失自负的事儿。押粮的水路漫长,途中免不了碰到天公作怪,但凡船漏水或是搁浅,或是干脆翻了,冬天被河水给冻结了,等等损失,除非朝廷明令购销,否则都得漕军自己承担。” 长流正待听下去,小二已经端了菜上来。 江淮兴致勃勃地仰着脖子等着见识当地的特色菜肴,一看之下不由彻底傻眼。好家伙,那一串串炸得金黄金黄的居然是蝗虫。小二一边乐呵呵地介绍“油炸蝈蝈赛大虾”,一边再接再厉端出一盆烤蝉。这三道特色菜宛若晴天霹雳将江淮一举打成了霜茄子。 长流见他一副如丧考批的表情,不由好笑道:“行了。莫把总不是还点了别的几样么。不够咱们再点。” 接下来的米酒蒸蟹,清炒虾仁,饽椤饼和沙窝萝卜都卖相正常。江淮的脸色这才缓过来,向莫行柯一拱手道:“还是莫把总经验老到。” 莫行柯喜他年少直爽,笑道:“其实你点的这些,我都吃过。味道还不错。不妨尝尝看。”见江淮一脸嫌恶,莫行柯故意拎起一串蝗虫,咬得脆响。原以为这几位都是京城来的,必然吃不惯,不想原焕亦跟着取了一串。 长流忽道:“看承俊的样子,倒像是吃过的?” 原焕点头道:“从前家父在县城任知州,当地就闹过蝗灾,家父便带头吃这个。” 谭颖伸向螃蟹的手不由一滞,改取了一串蝗虫,皱眉闭眼咬下一只,却不敢细细咀嚼,几乎囫囵着吞了下去。 长流亦对那些个虫子有心理障碍,并不欲为了故作姿态勉强自己下咽,就取了螃蟹吃。 老六笑道:“说起来这沙窝萝卜也是有来历的。”边说边用筷子夹起一块碧绿爽脆的萝卜放到口中。吃完了,他接着道:“据说宫里头的一位公公因为当今皇上喜欢吃荔枝,便将整株荔枝树由南方船运到津哲。一到港,就急取树上的鲜荔枝,快马加鞭送至皇宫。荔枝树根上的土则顷于运河岸边,时日一久,竟积了沙土十余亩,庄家人就用这块地种青萝卜。熟料长出来的萝卜风味绝佳,一时沙窝萝卜名声大噪。” 他说这话不免有指责当今的嫌疑,在座几位或顾虑自己身份,或因为当着长流的面不好接口,一时无话。 长流亦对皇帝老爹和高胜这一对的行径颇为无语,见一时冷场,只得岔过话题道:“不知这饽椤饼又是怎么做的?” 莫行柯笑道:“这其实容易,末将的媳妇就会做。将鲜嫩的饽椤叶洗干净用清水浸泡。然后将韭菜切碎,鲜虾剥皮,鲜贝去壳,猪肉剁碎,鸡蛋打散炒熟。再往猪肉馅里头加胡椒粉、葱姜水搅拌均匀,加入切好的韭菜、扇贝肉、虾仁和鸡蛋碎搅拌一起,加盐。然后将白薯粉擀碎,用少量的水湿润后冲入沸水搅拌,趁热加入面粉和匀。再擀成皮包入馅料,包上饽椤叶。将包好的饽椤叶饼放入蒸锅即可。” 长流尝了一口饼皮略呈透明状的饽椤饼,味道确实清香适口。 分卷阅读90 莫行柯见她吃得香,遂笑道:“这时候的饽椤叶最鲜嫩,殿下有口福了。” 一行人酒足饭饱,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回到船上。 莫行柯自去清点人手、物资,准备起航不提。 长流将老六和江淮叫进船舱,又吩咐上了茶,才道:“老六,本王看方才莫把总说到漕军的事儿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殿□察入微。莫把总说的漕军生活清苦倒也并非虚言。据我所知,先帝爷的时候,漕粮征的额外费,大约六成用粮食支付,其余四成兑换成银子直接发放给漕军,用以支付运输、驳船、和运货马车的费用,再就是购买竹席之类的防水材料。可是到了当今皇上这儿,这四成的银子成了朝廷的一项收入,漕军的日子自然就难过了。因而诸如贪墨公粮,往粮食中掺沙子,变卖漕船上的家当这类事就屡禁不鲜。漕军将粮食掺假、泡水之后想要蒙混过关,就得贿赂验粮的经纪。而莫把总严禁手底下人这么干,军纪严明在我们这些军粮经纪中是出了名的。大伙儿因为敬佩他的为人,即便从他手上拿不到贿银,也从不横加刁难。可手底下一万多号人总得吃饭啊,莫把总公船私用不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么。” 长流点头道:“多谢老六。本王受教。”而后不禁沉思起来。 老六不敢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江淮正待跟上,却见她神色之间似已有开朗之意,不由试探道:“殿下可是有主意了?” 长流点点头:“动之以情不如许之以利。” 江淮眼睛一亮,已知长流想要争取莫行柯的支持。确实,较之人人盯着的京营,漕军是容易被忽视的所在。遂又沉吟道:“别的事儿都好说。只是那漕运总督严大人与莫把总已有嫌忌,倘若被他捉到什么把柄,容易惹出事端。何况严遥在朝中还兼着户部右侍郎,树大根深。”历来漕运总督的位置都是由各部侍郎兼任的,有时候甚至由尚书兼任,可见这一位置的重要性。 长流果断道:“严遥此人必须除掉。”这坑必须填上自己的萝卜。 不过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到的事。江淮怕长流体乏,便退了出去。 当晚。夜阑人静。 朦胧间长流忽然听到楼下甲板上咚咚两声,随即又有嘈杂之声响起,甲板上有人开始跑动。她猛然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不待叫醒和风,便借着月光,摸索着穿起了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大家猜猜是什么情况。第一个猜中的送分! 天津卫鼓楼前有清代天津诗人梅小树撰写的木板对联:“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 萝卜那无良事是明朝奸相严嵩干的。 长城饽椤饼是戚继光的戚家军鼓捣的玩意儿。 ☆、绑票 长流走出船舱,恰好碰上闻声赶来的江淮。 月挂中天,江面上浮着一片朦胧星辉。 他二人看不清对方面上的表情,却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下了楼。 一层甲板上已有军士手持火把在一旁照明。 火光下,两个身穿水靠之人分别被两张渔网拢住,身上犹自滴滴答答落着水,淋湿了身下的甲板。 莫行柯见惊动了长流,方要开口,便听她道:“是什么人,可审问清楚了?” 莫行柯方才见了这二人身上的鱼皮水靠,心中已经有了底。除了漕帮,这附近一带水域绝没有人能做出这样密不透风的水靠来。于是便道:“看着像是漕帮的人。”又扬了扬下巴,示意手下上前搜身。 果然从二人身上搜出两柄锋利的匕首来。 莫行柯知道漕帮之人皆硬气,倘若好言好语多半什么都问不出来,索性二话不说便上前对着其中一人使出分筋错骨手。 那人疼得实在熬不住,顿时惨叫起来。 “谁派你们来的?连我莫行柯的船你们也敢凿沉!” 谁知那人叫声虽响亮,却当真十分硬气,一字不吐。 莫行柯正待再下重手,忽然身旁一个军士喊道:“不好!咱们被包围了。” 长流借着月光向前方原本一片漆黑的水域望去,果然见到影影绰绰的桅杆上下起伏,而后又有零星渔火相继亮起。且越亮越多,不一会儿便已如夏夜流萤齐聚。远远看去竟似一条飘落人间的星河,拦腰截断整个江面。 对方显是有备而来,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莫行柯顿感大事不妙,但仍力图镇定地安抚长流道:“殿下不必惊慌。末将这就吩咐调转船头。对方的都是小船,未必追得上我们。突围出去就好了。”其实他这话不尽不实, 分卷阅读91 调转船头便是逆风而行,未必能安然逃脱。何况整条江面上的追兵星罗棋布多如牛毛。 “那渔网是你事先布下专门对付凿船用的?” “是。”以往也不是没有运粮的船只被沉江夺粮的事发生,因而莫行柯为了这次航行安全做足了准备。 “只怕捞上来两人,还会有其他人前赴后继。” 莫行柯肃然吩咐身旁军士道:“发信号弹,向附近的漕军请求支援。” “莫把总,你是同漕帮打过交道的。咱们船上明明挂着你的把旗,对方还设此埋伏,想必是冲着本王来的。” 莫行柯心中一惊,却不得不承认长流说的有道理。他自己走南闯北跑船,漕帮从来都给他几分薄面。即使同漕帮的合作被朝廷明令禁止后,也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从未发生过任何摩擦。为何漕帮偏偏在这时候发难。 “不如向对方喊话。看他们想怎么样吧。” 莫行柯点头道:“也好。漕帮在这片水域的堂主与末将有几分交情。许是误会也未可知。”话虽这么说,但他也明白对方趁着夜色封锁了整个江面,出动的船只何止上千,绝不会只是心血来潮。 当下他便运气于胸,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漕军莫行柯在此。对面船上来者何人?” 一连喊了三次,茫茫江水,不闻半点回音。 与此同时,一艘小型渔船趁着夜色悄悄驶近。待离大船还有一个船身之时,舟上四人皆飞身而起,一个燕子抄水迅疾落到大船的桅杆上,随即顺杆而下。来人显然对官船的构造十分熟悉,在黑暗中亦完全躲开了舷墙上为防止攀爬而布下的钩刺。 四人的轻身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落在甲板上不闻半点声息。 莫行柯却仍是察觉了几人的趋近,当即大喝一声:“保护殿下!”遂抢先挡开其中一人逼近长流的身形,与对方缠斗在了一处。 江淮站在长流身侧,江风将他身上的曳撒吹得紧贴身躯,如同他此刻的神经一般都绷得紧紧的。他拔剑出鞘,牢牢握住剑柄,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士兵们则手握长刀迅速向二人围拢。 樯上挂起了应急灯,一时灿如列星。 大船终于完全调转了船头,以全速破浪前进。后面的小舟却熄灭灯火,在黑暗中紧追不舍。饶是船尾的弓弩手借着头顶的亮光,轮番向江中射箭,亦不能阻断追兵。 渐渐地,对方落到船上的人越聚越多。 甲板上杀声震天,血珠飞溅。不断有人落入水中,被漆黑的江面吞没。 江淮寸步不离长流身侧,见她面上一派镇定,不禁亦感到稍稍安定。 对方派出的人都是武功高强的好手。好在莫行柯的手下有打水寇的实战经验,因此配合作战的能力极强。三五人应付对方一人尚有胜算。 如此被追杀了一路,东方渐露鱼肚白。 一轮红日缓缓跃出水面,越发映得江面隐隐飘红,举目望去浮尸不下百具。 这时,前方的水平线上忽然迎面驶来一艘大船。远远便听到上头有人喊话:“请齐王上船一叙。否则就将你们的船凿沉。”声音在宽阔的江面上亦显得十分浑厚。 此人功力之深厚让莫行柯不由面色一沉。 老六闻声立刻从人群中探出头来,一边应付四周刀剑,一边勉力趋近长流身侧。长流忙示意周围兵士放他过来。 “殿下,我认得刚才喊话之人。此人乃是漕帮的军师葛彤。如今的情势只怕是漕帮蓄谋已久。”钦差大人南下并非什么秘密。而且一路上走的都是漕河,漕帮要严密监控长流的行踪再容易不过。估计发难的时辰和地点都是经过精密谋划的。不然怎会恰好在周围一条漕军船只都无的时候形成合围之势。 形势比人强,由不得长流不答应。 她转向莫行柯道:“本王去一趟就是了。” 莫行柯忙劝阻道:“殿下乃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无妨。你就替本王回话吧。”看眼前这等架势,不去也得去。不如大方些,也好争取主动。 对方的大船因是顺风,来势极快,片刻之间又近了许多,竟是迎头而上拦住了长流这艘船的去路。 莫行柯这才看清对方的船跟自己的一样,都是用铁力木造的。这种船的优点是抗压,支撑力强,操纵灵活,航向稳定;缺点则是原料难以采办,损坏极难修理,因而造价十分高昂。据他所知,漕帮有资格坐这种船的人不超过五个。 莫行柯见长流主意已定,无奈道:“那末将就陪殿下走一趟吧。”如果齐王有什么闪失,他自己的项上人头必然不保。 江淮却道:“就是要谈条件,也该是他们来参见殿下 分卷阅读92 才是。哪有反过来殿下去见他们的道理。不如让我激上他们一激。” 长流点头道:“也好。”已经够被动了,如果一上来不讨价还价,难免被对方辖制得死死的。 江淮得了令,立刻气沉丹田道:“齐王殿下有言,不知哪路英雄稳占上风时还要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他不过一个未弱冠的少年,内力自然比葛彤差了不止一层,但以他的年纪来说却已属小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不料对方非但毫不理会,顷刻间更有数十条人影纵身跃上船头。竟是想活捉长流。 莫行柯眉头紧皱,大声道:“仇堂主可在?莫某有话要讲。” 葛彤朗声笑道:“莫把总有事的话,可与齐王殿下一道到葛某船上来讲。” 眼见避无可避,长流看了老六一眼。老六会意,忙跨步上前道:“葛先生素有江上诸葛之称,布的好局。此次漕帮倾巢而出,不知意欲何为?”老六在漕帮的时候不过是小鱼小虾无足轻重,否则漕帮与朝廷多有冲突,他离开漕帮去吃公家饭的举动无异于叛出漕帮,早就该被灭了。因此老六认得大名鼎鼎的葛先生,葛彤却未必知道他是哪个码头上的人物。长流心知自己指望老六去说情,只怕要失望。 葛彤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也没什么,不过想请齐王殿下移驾去漕帮做几天客。” 长流心下不由一沉:得。人家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是皇帝的女儿被绑架。漕帮一定以为我是皇帝老爹唯二的子女,绑了我可以好狠狠敲诈一笔,或是跟朝廷谈条件,来个民用船只独家垄断经营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卡得要shi有木有。但愿写出了一点紧张感。昨天貌似木有童鞋猜中啊。殿下被绑票了…… 历史上的漕帮也叫青帮,鼎盛时期连朝廷也要礼让三分。野史中还传说乾隆本人迫于无奈也入过漕帮。 ☆、美男计 那十人围聚上来。长流立刻换上一副十四岁女孩子该有的怯懦表情,一步一挪不甘不愿地踏上了从漕帮的船上架过来的木板。 漕帮之人虽嫌她走得慢,但到底不敢催促,怕她惊吓之下跌落江中。 长流几人方落到漕船的甲板上,身后的木板便被抽走。葛彤迎上来笑道:“齐王殿下不必惊慌。葛某只想请殿下暂时委屈几日。” 长流当下默运玄功,一时脸孔雪白。她目中含泪,嗓音细若蚊蝇道:“你们主事的人是谁?到底想将本王如何?” 身后的莫行柯听她话音孱弱、隐隐发颤,一时有些摸不准,又因为看不到她的表情,心下更为担忧。老六和江淮对长流了解得深些,知她故意示弱,对视一眼,静观其变。 “船舱简陋,殿下稍后便能挪到舒服些的所在,还请稍安勿躁。”葛彤显然根本不认为有与长流进一步交涉的必要,说完这句便使了个眼色。长流身后之人押着她去了船舱。 江淮几人亦被关入另外一间船舱内。 漕帮的大船即刻扬帆起航。 长流坐的船则被降旗换帆,船头带有明显皇家标记的装饰都被帆布遮盖。一干军士被缴械关入舱中。因齐王和莫行柯皆被对方所制,士兵群龙无首,漕帮之人谅那些漕军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竟是以少数好手便控住了一船人。 为避免引起江面上其他往来船只的注意,漕帮出动的小船撤离大半,其余零星船只或远或近地跟着,谨防变故。 舱内竟无舷窗,因而舱门一关便是黑漆漆的一片。长流乍然身处黑暗之中不免有些惶恐,然而她稍一转念反倒微微放下心来。不让她知道此行的目的地,说明对方未必会撕票,这是好事。她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圈,发现船舱十分狭小。在一人宽的塌上坐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越发感到身体随着船身飘荡颠簸,如同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既然已经落到对方手中,就只能随机应变。长流强迫自己定下心来,默默运起内息。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打开,一线强光劈开黑暗,探进来一只手。 “吃饭。”这两个字的尾音顷刻间又被黑暗淹没,仿佛方才的一线亮光只是幻觉。 以长流如今的功力,三五日不吃饭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她必须喝水。既然对方在食物或水中加料防不胜防,她当即决定不委屈自己饿肚子。可在黑暗中吃饭是一项极有挑战性的任务。长流猛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正常情况下,不要说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是青壮年被关入黑暗中,时间久了也会精神崩溃。据她所知,刑部就是用这种手段逼迫扛得住酷刑的犯人招供的。 她必须赶紧补救。想到此处,长流立刻站起来扑到舱门上,一边用手狠命地捶打,一边哭叫着:“放我出去!这里太黑了!”她反复哭喊着这两句, 分卷阅读93 且渐渐气弱,身体也做出脱力的样子,缓缓滑落。 片刻后终于听到舱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想来是看守的人通报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飘一稳两种脚步先后而来。 舱门被打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掌中托着一盏油灯,步入舱中。 因乍然而来的天光涌入,来人背光而立,长流一时反倒看不清他的容貌。她猜漕帮之人不敢给自己火烛是因为怕她情急之下做出烧船的疯狂举动。 烛光下,她发髻微乱,雪白的脸上蜿蜒着两道泪痕,神情无依、楚楚可怜地望向来人。 那少年一副白衣儒生打扮,脸上虽稚气未脱,五官却十分俊秀,半点不似跑船江湖人的样子。 他微微一笑,带着三分温和:“小姐请用饭。”说罢径自将烛火放在一旁矮几上,在长流对面坐下。 长流慢慢收了泪,面上只作惊疑不定,既不动筷,也不言语。半晌她才含羞带怯地开口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在下沈梦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搭这趟船回乡。” 长流点点头,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心中却冷笑一声:春闱之后从大运河搭船回乡的举子确实数以千记。但你这是糊弄谁呢?我这么重要的人犯,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见的么。 “在下受了葛先生的委托,来劝小姐进食,其余一概不知。”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来,递给长流,示意她擦泪。 长流瞟了沈梦生一眼,雪白指尖悄悄探出缀着牡丹的袖缘,迟疑着接过,却捏在手中,揉成一团咸菜。心道:开玩笑,本王有洁癖。 沈梦生见她接了帕子却不用,只当她害羞,遂越发温和地劝道:“小姐请用饭。” 长流看了一眼桌上,菜色极简单,一条清蒸鱼,一碗白米饭,外加虾皮豆腐葱花汤。她举起筷子,小口吃了起来。味道却是出奇地鲜美。长流不禁暗想葛彤这老儿倒有口福,漕帮的厨子当真不错。 沈梦生见她目光闪动不安,但进食动作依旧一派优雅,不由暗忖不愧是皇家公主。 吃了几口,长流又抬眸看向沈梦生,轻声道:“你不吃么?” “小生吃过了。” 长流默默吃了小半碗饭,做出食不下咽的样子,放下碗筷,静待对方开口。 果然,沈梦生温言道:“小生看小姐容貌举止都不像是一般人家出身,不知何故被葛先生拘禁。如若只是误会一场,小生愿做个中间人,说和一番,助小姐脱困。” 长流迟疑片刻,一咬牙,轻声道:“不瞒公子说,本宫乃是齐王,坐船南下治水,不想途中被漕帮所劫。”一顿,她猛然抬起一双明眸,看向沈梦生,接着道:“他们将我独自关在这里,随行之人一个不见。我心中……我心中实在怕得紧。” 沈梦生见她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晶莹滚滚而下,遂一脸不忍,道:“殿下还请莫要哭泣,小生定当竭力替殿下化解此事。” 长流缓缓收了泪,满怀希望道:“本宫全仰仗公子了。”心中却想:嘿嘿,听了本王的名号居然不大礼参拜。这考的是哪门子科举?既然想做官,如何眼前放着本王这么个位高之人却不知巴结。此人演技有待磨练。果然在漕帮待久了脑子容易进水。 “殿下请安心。小生去去就来。”沈梦生站起转身的一瞬间嘴角露出一抹笑。 熟料,还未待他这抹笑全然展开,已似萎了的喇叭花一般僵在嘴边。 长流出手如电一连点了他周身十一处大穴。听这厮方才的脚步声,武功应该比看门的还弱些,但她仍旧不敢大意。 沈梦生见她径自将手探入自己衣襟之中,满脸不可思议,倘若不是哑穴被封,只怕他此刻便要惊叫出声。 长流东摸摸西摸摸,很快从他怀中搜出一枚半截食指大的金印来。掂了掂分量,应是纯金打造。印身雕着一艘风帆鼓胀的三桅大船,印上刻着一个“漕”和一个“沈”字。 长流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堂堂一帮之主亲自来使美男计不嫌有失身份?!本王看你皮相不过尔尔。本王府中赛过你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其实她哪来的面首,无非是故意拿话激他,出一口恶气罢了。不过长流见过的美人着实不少,别的不说,小王爷聂湛和洛轻恒那混蛋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 沈梦生再看她脸上,泪痕已经半点不见,才知这位公主的眼泪便似码头的水闸,收放自如,直气得七窍生烟。 “咱们谈谈。你要是敢呼救,本王立刻用油灯烫花你的脸。”这厮既然来使美男计,想必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该当万分珍惜才是。 见沈梦生点头,长流立刻解开了他的穴道。不 分卷阅读94 想他一开口仍是即刻喊出“来人!”两个字。 这一声听在耳中却异常沙哑,几乎卡在喉间轻不可闻,沈梦生不由暗自心惊。 长流厌恶地将油灯举高凑在他脸颊旁,让他感受到火苗灼热的温度,轻声道:“你想好了再说话。”她这一手独门点穴功夫可是从明錾堆在犄角旮旯里头,专门记载江湖上不入流的邪门歪道的册子上学来的。好处就在于让人既能说得出话来,又不得大声。 “你们绑了本王究竟打算干什么?” “哼。我什么都不会说。你烫吧。” 长流心下不由一阵不耐,敢情这厮还真当她会怜香惜玉手下留情。王子病严重,得治! 刚要下手,忽然砰地一声,舱门猛然被大力踢开。瞬间天光乍泄,油灯被随即而来的一道掌风所灭。 葛彤劈手便将沈梦生捞过来挡在身后,朗声笑道:“恕老朽眼拙小看了殿下。殿下有话直接对老朽讲便是。”方才他不过去安排一些琐事,回到舱中便发现少主不见踪影,警觉之下立刻找了来。 长流不禁暗叹:可惜,每个阿斗身边都有一个诸葛亮。本打算以沈梦生为质,无奈葛彤武功比我高出太多。现下会武功的事已经暴露,却是更被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自作聪明的孔雀男其实挺多的。 订阅跟留言都下降得厉害,猫猫很伤心。是我写崩了么o(﹏)o ☆、讨价还价 这时候长流反倒镇定下来:“你们抓了本王,究竟意欲何为?” 葛彤替沈梦生解开穴道。沈梦生一得自由便上前一步,要在长流身上如法炮制一番。葛彤见状忙喝止道:“不得对殿下无礼!” 沈梦生不甘不愿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一旁矮几边坐下生起了闷气,心里琢磨着怎么也得把场子找回来。 葛彤示意道:“殿下请坐。”说罢自己在长流对面坐下,接着道:“不瞒殿下,朝廷要剿灭漕帮。老朽此举也是迫于无奈。”心中却想:这位殿下的点穴手法甚是不俗,看来老夫需得多打起几分精神应付。 “是朝中谁的主张?消息是否可靠?” 葛彤极肯定地点点头:“漕运总督严遥已经连上三道奏疏,说漕河一带水寇已除,为患者唯有漕帮,奏请朝廷清剿。还说漕帮私自结社数万之众,以武犯禁,威胁漕粮的水路安全,乃是朝廷心腹大患。” 长流暗自腹诽:这说得没错么,你们连本王都敢绑,不是以武犯禁是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看来葛先生绑了本王,是准备同朝廷谈条件。只是葛先生就不怕被秋后算账么?” 葛彤长叹一口气:“老朽准备等此事了了之后就解散漕帮。” 长流闻言不禁吃了一惊。漕帮人多、船多,势力遍布全国各地,一旦解散,南北民用物资运输便会全线瘫痪,千千万万户人家的日常生活就要难以为继。这也是为什么先帝爷这样强悍的皇帝明知漕帮是地方一霸,却并没有当成普通山匪围剿的原因,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投鼠忌器。 但长流一时也弄不清葛彤是说真的,还是因为怕秋后算账糊弄自己的,只问:“所以葛先生是打算用本王的性命向朝廷多讹些银子?”狠捞一票,拿了遣散费之后各自跑路,回家种田?藏水于海,化整为零,确实不失为一个保命的法子。 葛彤天经地义般点点头,继续道:“这几年漕帮生计越发艰难。别的不说,单说这赋税,就是刮了一层又一层。船只本身按吨位计要交税,通行漕河各段水域要交税,船上货物按价值算要交税,船只停靠码头还得交税。其余用来孝敬各地方上官员的银两更是难以累计。”还有一重原因他却没有说。沈梦生年幼缺乏历练,不能服众,导致漕帮人心涣散,难以为继。 长流听罢葛彤向自己这个被绑的苦主好一通哭穷诉苦,忽道:“漕帮是否得罪了严遥严大人?又或是打点供奉不足?” 葛彤听她一句话便问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心知这位公主确实不比养在深闺的普通闺阁,是懂得一些民生俗务的,便道:“那位严大人也太狠了。一开口就要漕帮年收入的四成。”只是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不能对外人详述经过,是以他只略过不提。 长流见一旁沈梦生的表情颇为不自在,不由暗自猜测莫不是这位少主年少气盛,不懂官场规矩,得罪了严遥,才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长流沉吟片刻,质疑道:“河道总督确实总管漕运,可是清剿漕帮必须得到兵部的支持。葛先生怎知朝廷一定就会派兵清剿呢?”问出这一句,长流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庆帝一直暗中筹谋削弱顾涛手中的兵权,倘若以清剿漕帮为由,将西郊大营的人调集一部分到漕军,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葛彤并未立刻答话 分卷阅读95 ,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长流心道:不知他是真的朝中有人却不能直接向我亮出底牌,还是在装神弄鬼。 长流忽然也学葛彤的样子长叹一声:“看来本王少不得去漕帮多吃几天闲饭了,只是苦了湘西的百姓,免不了被大水多淹上十天半个月。” “殿下不必忧虑,一旦朝廷交付赎金,葛某立刻放人,绝不会为难殿下。” 长流摇摇头,一脸苦笑道:“非也。非也。十天半个月后,朝廷便会当做没有本王这个钦差,另派别的官员去治水。”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梦生忽然恶狠狠地插言道:“你的命要是换不来银子,不若我现在就杀了你!” 葛彤也听闻这位殿下并不受当今皇上的宠爱,但庆帝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未必会由得别人说他堂堂天子富有四海,竟然吝惜财帛,连自己的亲骨肉也见死不救。是以他觉得长流的话是在危言耸听,并且有博取同情的嫌疑。 长流丝毫不理会张牙舞爪的沈梦生,平和镇定地道:“朝廷虽然不会出银子买本王的命,本王自己却不可不买。” 葛彤感兴趣地笑问:“殿下打算怎么个买法?”他与长流一番对话,虽则对此将信将疑,倒也并不全然认为她这是在夸海口。 “若是本王想的不错,先生打算解散漕帮,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诸葛亮的确为了阿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不排除葛彤是个聪明人,懂得找准机会撂挑子不干。还是先探明他的真实意图为好。 葛彤仿佛被触动了心事,感慨道:“老朽此举虽则为了保全漕帮上上下下数万人的性命,但确实有负先帮主所托,愧对漕帮的众位兄弟。” 长流忽然站起来,朗声道:“既然如此,本王就用漕帮来买自己这条命!” 沈梦生不屑地瞥了长流一眼:“葛先生都不能办到的事,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又凭什么?” 葛彤却道:“殿下此言当真?!”他虽然面上一派镇定,内心却也涌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事前,老六对他说齐王殿下或许可以力挽狂澜,他虽听了齐王与柳家的博弈经过,却仍旧对这位殿下的手段将信将疑。此刻见长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又燃起了希望。此次将齐王绑来,无非是做了二手准备,如果事情并没有按照最理想的状态发展,漕帮解散势在必行,那就弄假成真,向朝廷讨要赎金。万一齐王真的有办法保住漕帮,先让她成为阶下囚,漕帮也可占住有利地位,省下不少谈判的筹码。 长流其实心中并无把握,却不得不装出有十分把握的样子来,信誓旦旦地道:“当真!” “好!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做?” 长流微微一笑,道:“治水。” 饶是葛彤智计百出亦不防她吐出这两个字来,当下不由愣了愣。 “还请葛先生取一张河道图来。” 舱外的守卫得了葛彤一声吩咐,即刻领命而去,很快便已回转。 漕帮是靠水吃饭的,所绘河道图尽皆有专人实地勘察过,因此图画得比官府备案所用详细准确不下百倍。 长流并未将整张图展开,而是只打开了湘西水域一带,平铺在案上。她指着有腾河支流经过的扬安县,道:“此事届时还需漕帮弟兄配合。” 葛彤思索片刻,不禁满目惊诧地望向长流。扬安是严遥所管辖的六个府县中的一个,看似不起眼,却是至关重要的所在,只因那里是太祖皇帝的出生地。虽然自太祖皇帝起,皇室子弟死后都葬在皇陵,但君家供奉列祖列宗排位的祠堂却在扬安。 葛彤简直不敢置信,眼前还未及笄的少女竟然如此气定神闲地建议自己配合,淹了她自家宗祠的所在地。 长流对他的讶异仿佛视而不见,只轻声嘱咐道:“本王治水的时候会尽量将水引向这条支流,但是你们安排人打开扬安县水闸的时候务必要注意两点,第一,要神不知鬼不觉;第二,不能过量,只能造成当地百姓生活上的不便,绝不能有人死于水患。” 葛彤明白她的意思,只要水漫个几尺高,意思一下也就是了。虽则君家祠堂建在山上,根本淹不到,但她如此安排也实在骇人听闻。他这才完全信了老六的话,这位殿下是个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但葛彤毕竟不在长流的位置上,因而他并未想到,长流如此处心积虑要拔除严遥,其实帮漕帮度过难关,以此保命只是一个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漕运总督手中握着军粮的命脉。谁能掌控住军粮,谁就能掌握千军万马。所以漕运总督势必要换上她的亲信。 不管这件事最终能不能做成,葛彤当下已对长流十分佩服。别的不论,她一个女孩子能将河道分布记在心中已是匪夷所思,更不必说这件事背后的政治手段。 其实长流一路上就已经在谋划如何不显山不 分卷阅读96 露水地将严遥除去,也多亏了小王爷当日建议她读《水经注》这本书,她这才对湘西一带的河道分布隐隐有些印象,一时灵光乍现想出了这条计策。 长流笑道:“本王不问葛先生原先打算将本王带往何处。不过,咱们还是一路南下去治水要紧。” 葛彤立刻从善如流,笑道:“那是自然。殿下放心,葛某一定将殿下安全送到湘西,绝不会延误半刻。” 长流明白葛彤这话虽则客气周到,但意思却很明白,自己必须仍旧在他的监控之下,一路南下治水。不过她本就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糊弄葛彤,是以也就心照不宣地默认了。 长流点点头,环顾四周道:“本王还是喜欢自己的船舱多些。” 葛彤笑道:“这好办。老朽立刻给殿下布置一处宽敞的所在以供起居。再派两个伶俐的丫头来服侍殿下。” 长流知道那两个丫头只怕不是什么善茬儿,但也只能大方笑纳。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传奇,不会写成腻歪言情文。 ☆、攻心 长流思索片刻后道:“本王还有一事拜托葛先生。” “可是莫把总与其他随行人员?殿下放心,葛某自然会妥善安置他们。殿下亦随时可以见他们。” 长流摇头道:“非也。本王想请葛先生派个人去跟他们说,一入夜他们几人就要被沉江。” 葛彤奇道:“殿下可是另有安排?”现在他已了解,这位殿下行事虽然出人意表,却一定有她的道理。 长流点头道:“叫江淮来见本王。葛先生如果不放心的话,亦可旁听。” 葛彤听她这样说,虽然好奇,但也不好介入,否则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遂道:“葛某这就去请人。” 一旁沈梦生却赖着不走。葛彤暗忖少主与齐王年龄相当,却半点没有人家的杀伐决断,让他见识见识齐王的手段也好,便随他去了。 江淮被单独押解出舱,到了舱外却即刻被松绑,且对方态度似大有转变,竟然十分客气,他不由心下狐疑。 待他被带到一间船舱,乍见长流,不由一惊,随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顾不得一旁的沈梦生,忙问道:“殿下,他们没有为难您吧?” 长流摇摇头,温和地问:“存瓒可好?” “卑职无事。 ”他转而看向沈梦生,“这位是……” “这位是漕帮帮主沈梦生。” 江淮压下心中的不满,冷冷道了一声:“幸会。” 沈梦生随意回了一礼,又盯了江淮一眼,便再无反应。 江淮明了漕帮真正的掌舵人是葛彤,遂也不去理睬身旁这个稚气少年,转身对长流道:“殿下可是答应了漕帮什么条件?”从囚犯变为被监视的“客人”,殿下与漕帮必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嗯。”长流遂将方才与葛彤的谈话简单复述了一遍,只略过了沈梦生使美男计一节不提。 “殿下叫卑职前来,可是有吩咐?”江淮听漕帮竟敢以殿下自身安危相要挟,强迫她为漕帮脱困出谋划策,遂暗道:少不得今后要将漕帮一并收拾了,才好出了今日这口恶气。 “嗯。一会儿漕帮之人会假意透露你们入夜就要被沉江。你趁此机会想办法攻破谭颖的心防。”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最好的机会。 江淮遂笑道:“殿下好计。您就瞧好吧。”他跟随长流这几年,发现她最让自己佩服的地方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尽量借助周围一切的人和事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身处劣势亦能因势利导。 “嗯。你去吧。” 江淮一走,长流见沈梦生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根本不欲理会,遂道:“本王被你们折腾得彻夜未眠,想休息了。” 沈梦生听她在自己的船上还敢赶自己走,正待发作,却又强自忍住,问道:“你的手下都听你的么?为什么?你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而已。” 长流心想:我总不能跟他说,因为我是活了两辈子的妖怪吧。遂不耐道:“因为本王懂得不随时随地讨人嫌。”随即径自和衣躺下,背对沈梦生。自漕帮夜袭,她在船头观战,后来又先后与沈梦生、葛彤周旋,实在已经耗去了她大部分心神,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沈梦生从未见过似她这般女子,说她没有教养吧,皇室里养出来的一身逼人贵气;说她有教养吧,女子该守的礼仪规矩她一概无视。 沈梦生见她一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只能怏怏然起身。走出船舱的时候原想将门关个震天响,好扰她一扰,回头却见她娇小身躯弯成一张弓,襦裙下摆的褶子扇面一般散在床榻边沿,整个人一动不动。他手劲一松,不知怎么就轻轻合上了舱门。b 分卷阅读97 r 为求效果逼真,江淮仍旧被捆成一只螃蟹丢进舱中。靠近甲板的舷窗亦被人从外头打开。舱内骤然大亮,众人一时不能适应强光,想以手遮挡却又不能,只得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待适应光线后,几人见江淮神情悲苦,皆心下一沉。莫行柯忙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江淮摇头叹道:“他们带我去见了殿下。殿下有言,不能保住各位,她实在愧对大家。” 谭颖立刻惊疑道:“这么说,漕帮就要处置我们了?”不然怎么现在反倒不怕让他们看见舱外景物了呢。 谭颖话音刚落,舱门外便隐隐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依我看何必浪费粮食给他们准备晚膳。反正到了天黑那一舱人都要被丢到江里喂鱼。” “话不是这么说,朝廷处决死囚前还得给一碗断头饭吃呢,咱们漕帮可得比衙门有人情味不是。” “你说的也对。” 谭颖没有武功,隐约只听见“断头、喂鱼”几个词,却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莫行柯把两个守卫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遂破口嚷道:“叫你们当家的来。我莫行柯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却也不甘心栽在你们这帮宵小手中!” 这几人中唯有老六是晓得内情的,心知事有蹊跷,遂闭口不言。 原焕自将血书交出去的那刻起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现下情势有变,他虽然心有不甘,面上却一派沉静,看不出丝毫慌乱。 莫行柯又叫骂了几句。忽然,舱门大敞,守卫进来毫不客气点了莫行柯的哑穴,大约是嫌他吵嚷太过。 舱门即刻重新关上。 余下几人不由一阵沉默。 片刻后,江淮开口道:“漕帮恁地狠毒,为了威慑朝廷,竟然要将我们几人投到江里喂鱼。”一顿,他又感叹道:“可怜我年纪轻轻,还没娶媳妇就要命丧于此。”他又转头对谭颖道:“谭大人,你可有未了的遗憾?” 谭颖原本正在发呆,被他一问,出于本能地道:“只可怜我家中孤儿寡妇无人照料。” 江淮趁他不察,转过头去,对着原焕猛使眼色,又向谭颖看去。 原焕心中一跳,虽并没有完全理解江淮的用意,却亦知事出有因。 果然,江淮又道:“原兄可有未了心愿?” 原焕这才明白江淮因何做戏,遂答道:“家父五年前因河工贪墨案被流放。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能替他洗刷冤屈,以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实属不孝。我不甘心啊!” 谭颖本来正在自哀自伤,闻言猛然抬头,呆呆望向原焕,道:“报应!报应啊!老夫苟且偷生了这许多年,如今亦免不了葬身鱼腹。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江淮遂劝解道:“谭大人既然对当年之事心中有愧,何不乘此机会向原兄说说心里话。过会儿只怕就……” 谭颖向原焕颓然道:“罢了。老夫实在愧对你父亲。当年你父亲一力反贪,又将余款还回户部,事后反遭构陷。老夫为了自保,竟然不敢站出来替他辩白一句,实在妄为同僚。非但如此,老夫这几年亦跟那些人同流合污中饱私囊。”说到此处他不免涕泪交加难以为继。 江淮见状心知有戏,便趁热打铁道:“谭大人迷途知返,却也比那些黑心到底之人要好得多了。” 谭颖哭得橘皮脸糊成一坨,连声哀呼:“悔之晚矣……” 原焕遂与江淮对视一眼,均想:此人还算有些良知。不过,倘若他大难之后又变节推脱,便算得上无耻之极。 老六将三人言行看了个清楚,遂心下雪亮,方才应是齐王跟江淮通过气了。如此看来,漕帮之事齐王十有八九已经应承。以她的心智,早晚得看出这一场是非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心下不免感慨:以齐王的城府,怕是不会明着怨怪我,但也应当不会再重用我了。然,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前程眼睁睁看着漕帮数以万记的兄弟妄送性命呢。 长流睡了个囫囵觉,起身之后不由感到一阵神清气爽。现在她最担心的却是千里之外的京城将要发生的一件大事,但愿和尚表哥能马到功成。 作者有话要说:殿下的布局就要铺开。这文写得好累,下次写个小白文试试。╮(╯▽╰)╭ ☆、最新更新 东宫。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 太子太保洪闵略显干涩的声音在随波耳边逐渐退化成窗外夏日蝉鸣般的背景。 “赡彼淇澳,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涧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煊兮。”随波心中默默记诵着接下来的这一句。《大学》中所阐述的堂皇 分卷阅读98 大道仿佛沉积了沙石的滔滔长河,奔腾过后只剩下这一句濯濯于她的心田。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随波毕恭毕敬地亲自将洪闵送出书阁,这才转身快步往寝宫走去。 一进殿,随波便吩咐道:“取孤的常服来,孤要更衣。”见一旁的大侍女不得要领,随波有些不耐道:“孤不喜欢这件玄色衣裳。”事实上皇太女的服制她一件都不喜欢。绯色、玄色、黛色穿在身上无一不显得厚重老气。其实针工局在设计服制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女子爱美的天性,在刺绣、带、佩等细节上做足了功夫,无奈礼制所限,大规矩是错不得的。 见侍女拿来的果然还是绯色和黛色这两样,随波赌气般地道:“取孤从前的衣裳来换。” 侍女方要去取,却又被太女泄气地挥手喝止,“还是算了。不然又会有御史参劾孤。” 她边说边怏怏坐到塌上,望着桌上那株养在青花瓷缸中拇指大的玫红重台碗莲,不禁出神。一花一叶都那么纤巧可爱。想到那是他亲手种的,随波嘴角漾出一丝甜笑。她敢打赌,就是齐王府里也没有这个。 随波最终还是取了一件绯色常服换上,只是并未系玉带,而是换上了南珠宫绦。一路步行至重华池边,却还是早到了一刻。 临水照花,花中映人。夏日清风扬起她纻丝褶裙的海水纹下摆,顾轩几有一种怕她会凌波而去的错觉。 随波见他来了,清扬一笑。 “等很久了么?”声音似夏日清风熏熏如醉。 随波摇摇头,轻声道:“如今见你一面极是不易。” 顾轩温言道:“殿下政务繁忙。” “军营苦不苦?”随波不欲提起朝堂上的烦心事,何况这是自他去京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顾轩仍是温和道:“还好。”其实似他这般毫无军功之人被凭空安插进训练有素的京营,免不了遭人嫉妒排挤。尤其顾家还有一个顾非在前头比着,如今两人的军衔等同,更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只是,他已经被人议论靠裙带关系才被破格提拔,又怎好在太女面前提起。 “轩哥哥教我射箭吧。”随波将方才路上随意折的柳枝拿在手上把玩,时不时拍打一下明净透亮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她从前向他提出要求的时候总是理直气壮的,现在却越来越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顾轩笑道:“殿下不是有骑射师傅么。”皇上极重视对太女的教导,功课上的要求同本朝太子一般无二,武学方面虽大大减免,但基本的骑射功夫还是规定要学。 随波叹了一口气道:“孤连弓都张不开。父皇也不想想,我一个女子摆弄这些粗鲁武艺做什么,还定要我学。” 顾轩不由失笑道:“殿下想学,我这个师傅当然荣幸之至。” 随波闻言不由回头粲然一笑。身后漫天清风摇落莲叶上银豆一般的水珠,漾出一池涟漪,浮光跃彩。 一只巴掌大的蝴蝶许是逐风玩得累了,堪堪停在她落在膝盖上的绯红裙褶上。那蝴蝶漆如点睛,两眉纯紫,翅膀却如莲叶一般翠色莹莹。 随波惊喜道:“轩哥哥,这才叫眉目如画。你快替我捉住它。” 顾轩轻笑道:“你自己喜欢,却叫我来做这个恶人。”话虽如此,还是趋近一步,伸手慢慢向蝴蝶拢去。她从小就喜欢蝴蝶,自己却不敢捉,都是由他代劳。 那蝴蝶许是被掌风所惊,竟在一瞬间振翅而去。顾轩方要再捉,却眼见随波一个不稳,晃身便要跌进池中。他急急伸臂将她搂入怀中,一瞬间,只觉心荡神驰如漫漫清风拂过万顷金波。 少顷,顾轩才意识到二人情态似有不妥,方要松手,一双纤细玉臂却已将他轻轻环住。 半晌,她才轻声道:“‘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惕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轩哥哥,你不明白,我的喜怒、恐惧、忧虑皆系于你一身。可你却不是我的,所以我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心不由己身不由己。” 顾轩的目光落到怀中少女的发顶上。她是一国储君,何等尊贵又何等高高在上,可她此刻在自己怀中却是如此柔弱无依。 随波抬起头来,眼波盈盈如水。顾轩被她眸光所摄,半分动弹不得。 清风掠过水面,吹皱一双璧人。 是夜。 随波沐浴过后命人点了香,只穿一件牙白折枝梅中单伏案作画。那一池风荷容易勾勒,只是人物的神态总不合心意。已经画废了两稿,心下不由浮躁起来,索性搁笔作罢。 一旁宫人见太女托腮发呆,只得强忍随着睡意而来的哈欠,不 分卷阅读99 敢发出丝毫声响。忽听外头一阵隐隐喧哗,凝神再听,声音遥遥飘来若有似无。想来定是出了大事。宫人虽则心惊不已,却不敢出声打扰太女,只盼着她能听见相询,才好出去打探。 又过片刻,喧哗渐响。 今晚小路子又不得在太女跟前伺候,便溜出东宫去赌钱找点乐子。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神色惶急奔入殿中,在屋外便大声回禀道:“太女殿下,正阳宫起火。宫人们正在极力扑火。您是不是该去看看陛下是否无恙。” 太女这才惊醒,急道:“你说什么?!孤这就去!” 遂手忙脚乱吩咐宫人替她穿衣。又挨过片刻,胡乱套上外袍、弓鞋,这才急急奔出大殿。 只见外头不远处火光耀天,整个正阳宫遥遥看去似被一片火海吞噬。 夜色掩去滚滚浓烟,却能闻到夏风中夹带的焦味。 随波来不及乘辇便奔向正阳宫。一路上,宫人们慌乱语声越来越响,空气中的焦炭气味也越发呛人。禁卫军帮助来往奔走的宫人一道取水灭火。无奈火势实在太大,竟已是不可挽回之势。 茫茫火海前,庆帝身披龙袍,狼狈万分地坐在一张烧焦了半边椅背,显然是被勉强抢救出来的太师椅上。高胜站在一旁,轻拍着庆帝的手背,仿佛是在无声地安抚宽慰皇帝的心有余悸。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没有人注意到伏在远处屋脊上的一道黑影在确认整个正阳宫被付之一炬,而皇帝本人除了饱受惊吓之外毫发无损之后,以常人目力所不能捕捉到的诡异身法消失在禁宫的夜色里。 庆帝此时还未缓过劲儿来,略带茫然地道:“高胜,你说这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 “皇上,老奴也不明白。刚才听下头宫人们说,好像整个正阳宫储雨水的大缸都被人蓄意打破了。许多宫人睡到大半夜,听见水缸碎裂声,才披衣而起出来察看,方得幸免于难。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远水救不了近火,火势才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居然有人敢放火烧宫?!反了天了!这是谋刺,是谋逆大罪。朕要下令严加彻查!”皇帝本就被火光照红的脸因为震怒而显得越发通红。 此时,随波恰好匆匆赶到,忍不住扑入庆帝怀中泣道:“父皇,可吓坏儿臣了。您没事就好。”庆帝对她来说不仅代表着父亲,还代表着一种力量。一旦这股擎天巨力没了,万里江山重担便要压于她一肩。因而随波此刻怀着无比的庆幸喜极而泣。 庆帝拍着她弱小的肩膀哄道:“爹爹没事。莫哭。莫哭。”一顿,庆帝几乎带着一种对劫后余生的感激之情,道:“这次多亏了高胜。”是高胜将睡梦中的皇帝叫起,并一路背着他步下玉阶。 高胜正扬起笑脸,准备接受未来国君的一声称赞,不料却任何表示都没有等到,那抹挂在嘴角的笑只能在火光映照中黯然冷却。 随波经过三年多的储君学习,已经充分认识到作为一国之君,无需对臣子应尽的本分做过多的表彰,以免养刁了他们的胃口。何况庆帝这一句称赞足矣,不必她再锦上添花。 作者有话要说:之所以说修养自身的品性要先端正自己的心思,是因为心有愤怒就不能够端正;心有恐惧就不能够端正;心有喜好就不能够端正;心有忧虑就不能够端正。 心思不端正就像心不在自己身上一样:虽然在看,但却像没有看见一样;虽然在听,但却像没有听见一样;虽然在吃东西,但却一点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所以说,要修养自身的品性必须要先端正自己的心思。太女殿下用《大学》中的这段话来诠释爱情,可谓另辟蹊径。 ☆、最新更新 正阳宫被毁,早朝时群臣都对皇帝受到的惊吓表示了慰问,并且对圣体的安康表达了衷心的庆幸。庆帝以一种非常果断的姿态拒绝了群臣的建议,即暂时搬到无人居住的凤箫宫,等待正阳宫的复建。许多人不明白陛下为何舍宫室富丽的凤箫宫而宁愿屈就在相对敝旧的南宫。有心人更私下揣测陛下许是对先皇后十分怀念,怕触景伤情,才不愿踏入先皇后生前所居住的凤箫宫。只有一旁随堂的高胜明了皇帝对已逝的先皇后怀有怎样微妙的情怀,尤其庆帝本人对鬼神之说向来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于是,早朝最重要的一项决议便成了正阳宫的复建工程。皇帝命户部和工部通力合作,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正阳宫修缮一新。户部尚书王善,工部尚书年益自然分别叩首领旨。 随即,庆帝又严令三司彻查正阳宫纵火一案。这件令朝会气氛相对紧张沉肃的不愉快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看到礼部尚书温习年跨步出列,庆帝因宫室被人蓄意焚毁的郁气终于暂时消散,甚为愉悦地问道:“如何,太女驸马的人选礼部可有拟定?”言罢侧目看向站在一旁的太女。 分卷阅读100 随波闻言心中不由涌起惊涛骇浪,下意识地紧紧扯住了从腰际垂落的代表她储君身份的彩丝印绶。她虽然清楚地知晓皇帝已经督促礼部上报驸马人选,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毕竟离她及笄还有三年多光景。 庆帝并没有因为最宠爱的女儿忽然低头回避自己的目光而感到丝毫诧异,只当她虽贵为储君,碰到此项议题亦免不了女儿家的害羞自矜。 礼部尚书温习年显然极愿意配合皇帝议论这一桩攸关社稷的喜事,遂声音洪亮道:“臣已经偕同一干同僚,从举荐的名单中择取了德才兼备的十名年轻人供皇上挑选定夺。”按照往日成例,都是拟定三名候选人,招入宫中,由太后面见择定。而此次因太女身份特殊,礼部不得不格外慎重行事。 “哈哈。朕看不如让宫中画师将这些备选青年才俊的容貌直接录于纸上,好让安平自己参详一番。”皇帝这话不过是龙颜大悦之时随口一嬉。因本朝的皇帝亦不乏广纳后宫热衷于选秀事业的,造成一时入宫者甚众,导致皇帝本人来不及一一接见,是以派画师将各位佳丽入画,再由皇帝御览筛选。太女既然是未来的国君,以此类比亦无不妥之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习年暗忖礼部拟定人选之时似乎以德才为第一标准,难免不合皇帝重视容貌的心意,当下灵机一动,进言道:“还有一人,虽然不在这推举名单上,但微臣听陛下方才所言便不由想到了他。” “哦。是何人啊?”庆帝不免来了兴趣。 “便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探花韩毓。臣有幸被陛下指派为殿试八位阅卷官之一,监考之时曾见过这位探花郎。说是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亦不为过。” 庆帝略有些兴奋地拍了拍御座上的龙首,笑道:“朕想起来了,这个韩毓确实姿容绝佳。朕还记得他的卷子,字迹隽秀,文笔犀利,论述精道。”一顿,庆帝点了点头,道:“不错。不知他家世如何?”女主当国,外戚专权成了更需要防患于未然的一大问题。庆帝不得不为后世着想。 “启禀陛下,韩探花的父亲正是光禄寺少卿韩继韩大人。”温习年明白接下来他可以省些口水,由韩继自行奏对。 韩继自温习年口中报出自己独子的名字就已经开始惴惴不安。一方面,自己的儿子有希望成为太女殿下的驸马,也就是大禹未来国君的父亲,这对韩家来说自然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韩毓十年寒窗,希望能一展抱负的愿望必将破灭。女主当国,太女的驸马绝不会被允许参与国事。这对一个刚刚蟾宫折桂、跨马游街的少年才子来说,也意味着某种程度的理想被剥夺,以及身为男子却“以色事人”,男性尊严的折辱。 但事到临头,容不得韩继多方思虑。何况这样的事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光禄寺少卿所能推脱?韩继只能出列道:“臣韩继叩见陛下。” 韩继为官十分低调,庆帝对这位光禄寺少卿并无太深刻的印象,这也解释了为何皇帝不清楚韩毓的家世。 韩继接着向庆帝交代了韩家的祖宗十八代。庆帝听了十分满意。大约就是一家子屡试不第的读书人,自韩继往上就没有做过七品以上官的,从韩继这一代才在科举方面开了窍。韩家清而不贵,刚刚好。 庆帝当堂宣布:“那就定下来吧。楼爱卿,由你来草拟婚书。”其实朝中早有人议论,韩毓文采风度皆不下于当年的楼相。 楼凤棠领旨:“恭喜陛下觅得佳婿。”此刻认得韩毓本人的官员不免暗自比对了一番,皆认为虽则韩毓文采风流或许不下于十年前的楼相,但这一身位极人臣的蕴藉温雅,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实在大大不如,并且只怕他终此一生都不再有机会培养出这种只有站在庙堂之巅才会有的气韵。如此一想,众人又不免暗自替这位注定要成为“皇后”的少年才子可惜。毕竟作为一个男人,非但终身不得施展抱负,还会失去最根本的自由,在后宫中过完一生,实在算不上令人羡慕的前途。 庆帝并没有半点似群臣这般不能诉诸于口,却对新驸马近乎于怜悯的心态,他十分高兴地接受了群臣的恭贺。 为了避嫌,柳青纶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太女择驸马一事提出任何看法,而是随大流地跟众人一道恭贺皇帝和太女殿下。自从柳青纶被降级以来,已经十分懂得在庆帝面前掩饰对太女的影响力,从不在跟太女直接相关的事宜上提出与庆帝相左的意见。 群臣的朝贺之声让随波陷入了一种恍如置身噩梦般的没顶浪潮。她昨日才将不能宣之于口的恋慕之情倾诉给了意中人,并且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在她眼中,一切都前所未有地鲜活美好,甚至就连严苛的洪师傅都不再面目可憎。可谁知,转眼间她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虽然那人在她一向最信任、崇拜的父皇口中才貌俱佳,但她已经将一颗心都交付给了顾轩,如何能另投他人怀抱。 下了朝,随波失魂落魄地坐上凤辇。 分卷阅读101 垂帘方下,她的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方才挣扎犹豫再三都不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反对这桩婚事。原因再简单不过,她倾心恋慕之人是自己亲姐姐的未婚夫。她更不敢想象,倘若那些御史知晓了事情的真相,自己会受到怎样言辞犀利的攻击和侮辱。 “去鸾凤宫。” 细心的宫人虽然听出太女的声音仿佛不似往常一般清澈动人,却无人敢一探究竟。 柳思岚乍见下朝后的随波便发现她神情不对,仿佛哭过。她连忙屏退左右,急急问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母后。”随波再也忍不住,扑进柳思岚怀中便放声悲泣。 柳思岚只得一边轻拍她的肩膀,一边柔声诱哄道:“哪个不长眼的在朝堂上又给你气受了?回头告诉你外公,好好收拾他。” “母后。父皇今日早朝给儿臣定了一门亲事。儿臣不嫁。母后……” 柳思岚见随波哭得眼睛都有些红肿了,遂心疼地劝道:“我儿莫怕。告诉母后,定的人是谁?”随波及笄还早。只要不是既成事实,一切就都还有余地。 “新科探花韩毓。”随波几乎哭得哽咽,因而便是短短六个字亦说得断断续续。 “我儿放心,母后一定会让你随了自己心愿。”柳思岚心道:少不得要把母亲叫进宫来商量一番。 随波闻言不由抬起朦胧泪眼,问道:“真的么?” “傻孩子,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一顿,柳思岚叮嘱道:“这是你父皇亲自定的人选。你父皇那儿可不要露出半句不满,免得惹他不快。这事儿包在母后身上。” “谢母后。”随波听柳思岚说得肯定,终于慢慢收了泪,破涕为笑。 “先别忙着谢母后。我儿倒是说说,你这么着急到底是为了谁啊?”太女身边的侍女都是皇后亲自选定的,随波昨日见过顾轩的事,自然已经有人通报给了皇后。 “母后……” 柳思岚见她一脸娇羞,遂将她揽入怀中爱怜道:“好孩子,莫怕。万事有母后替你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猫试图抽离自身主观去塑造大家不喜欢的人物。 呵呵,现在应该能看出来长流为什么要烧宫了吧。 这章的作用其实不在写选驸马,而在揭示当时的人对女帝配偶的心态。换言之,跟长流在一起也必将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最新更新 河道总督屠宪这几天很忧郁。 自从听闻齐王南下,屠宪无一日不在寻思如何投其所好。不说金银财帛,就连胭脂水粉他都咨询过家中新纳的九姨太,统统照着眼下最时兴的标准给置办好了。可往日最有效的办法——枕头风,屠宪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吹。你说这齐王要是个男人该多好,为何偏偏是个女人。屠宪自忖湘西一带人杰地灵,什么样水灵的人找不出一个两个来孝敬。可以往,不论朝中哪位钦差来了,都是知根知底,家里有七八个妾的自然送上美人;府里头养着男宠的,二话不说奉上清倌。偶尔也有涉猎广泛些的,就送一对“鸳鸯”,最好还是双胞胎,讨个龙凤好彩头,那可是人间难得的艳福,保管把人给迷晕乎了。因此甭管是谁,只要美人计一出,一准躺平。可这齐王,屠宪实在有些闹不准。按说应当送男人,可又听说齐王身边的红人江侍卫就是难得的好相貌。相貌倒还罢了,物色了这许多天,倒也翻出了一两个绝色。可这气质实在不好拿捏。小倌从小养在南风馆,难免有些“娘”气,男人大约吃这一套,可女人……屠宪实在无法想象,比女人还柔媚的男人会讨齐王的欢心。 多亏师爷给屠宪出了个主意,他这才茅塞顿开,一扫愁云惨雾。 这几日,长流找了个机会,已经将事情的首尾跟莫行柯交了底。莫行柯对自己的手下说之前发生的事完全是一场误会,死去的兄弟除了朝廷抚恤外,齐王殿下也会额外出资,就此稳住了人心,没有再造成与漕帮的进一步冲突。 长流的船就要靠岸,葛彤挑选了一批漕帮的顶尖高手充作她的私兵,自己则充作她的师爷,跟她一道下船。 原焕因不想叫屠宪认出来,只作普通士兵打扮,混在人堆里头。 屠宪十分知情识趣,虽亲自到码头迎接,却只是将长流一行人送到驿馆,自己并未多做停留,只待晚宴上再给齐王接风洗尘。 船上资源有限,便是长流也不得日日沐浴。因而众人下榻驿馆后都痛痛快快沐浴更衣了一番。 待到华灯初上,便有一顶十六人抬的大轿侯在驿馆门口。 长流上了轿,只觉又快又稳。那十六人步调一致,训练有素,很快便到了总督府。 屠宪已在门口伏地恭候。待他起身,才看清齐王一身亲王常服,却是换做男装,他心下不 分卷阅读102 由一颤:莫非押错了宝,早知道就该准备“鸳鸯”,也好确保万无一失…… 酒席设在正厅,众人按身份依次落座。 屠宪见长流身边的俊俏书童大大咧咧往席上一坐,想来不过仗着素日里在主子跟前得宠,顿时如释重负,眉开眼笑。 沈梦生感到屠宪一双绿豆眼盯着自己瞧,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待发作,却被长流一双利眼给阻了回去。 葛彤却心下有些没底,生怕沈梦生言行不当,以至节外生枝。陆地不比水上,漕帮并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辖制住齐王,好在她跟屠宪这个地头蛇也不是一条心。葛彤却不知道,沈梦生跟长流之间还有一桩官司。沈小帮主坚信自己是遭了长流暗算,这才不敌,因而非要正大光明同她比试一场。两人在船舱里又打了一架,沈梦生因为输得太过难看,便封锁了消息,谁也没告诉。他之所以对长流勉强服帖,不过是怕“丑事”宣扬出去,在漕帮众人面前失了颜面。 开席之后,山珍海味一溜儿上。大多为南方一带的特产,好些就连长流都没见过,确实大开眼界。 此次朝廷派遣的两位官员以齐王为尊,再说屠宪与谭颖是打惯了交道的,熟知此人的脾性,席间自然以试探笼络齐王为主。因而屠宪将奉承拍马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直把长流夸成了大禹第一栋梁,仿佛没了她,大禹明日就要垮了。 好多话就连江淮听着都有些汗颜。长流却一直言笑晏晏,照单全收。 “屠大人坐镇河道多年,治水可谓劳苦功高。本王不过是占了出身的便宜,并无寸功于社稷黎庶。”一味让对方唱独角戏不利于建立狼狈为奸的革命感情,因而长流适时礼尚往来。 谭颖听见“劳苦功高”这四个字,不由心中一抖。他也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过去这么几天,如何会悟不透当日沉江之事乃是诈他的,便知道这位齐王殿下不可小觑。鉴于这四字评语他自己也从齐王那儿领受过,谭颖心知殿下此刻指不定怎么盘算着收拾屠宪呢。只是,他深知自己如今倘若再要变卦,给屠宪通风报信,不论此事最终胜负若何,首先齐王就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可要是反过来,倘若他站在齐王这边,如果齐王侥幸赢了这一仗,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因而谭颖打定了主意只作壁上观,偶尔还帮着长流给屠宪放烟雾弹。 屠宪听了长流一席话,再看谭颖面色如常,便放下了大半心事。只等今晚过去,再验看效果。 一顿酒席吃下来,关于治水无人提过半个字。除了不似往常一般与之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屠宪觉得一切似乎并无不同。 一行人酒足饭饱回到驿馆。 长流方踏入院中,便觉气氛诡异。葛彤送来的两个丫头皆笑得贼兮兮的,仿佛不怀好意,又一径儿催促她洗漱更衣,早些就寝。 长流早些时候已经沐浴过,晚间略为洗漱一番即可。待她换了一身便服走到内室,不由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猫通常是根据榜单要求更新的,一旦完成规定字数,我就开始摸鱼。猫猫摸鱼是本性o(≧v≦)o~~你懂的。 ☆、最新更新 榻上赫然坐了一名玉冠白襕的男子。 显是听到响动,他抬起头看向长流,修长的眉目带着一种异样的沉静与认命。长流窥见他的容貌,惊讶过后亦静静回视他。 “这就是殿下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长流从他力持平静的声线里听出了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愤怒与嘲讽,一愣之下恍悟,他一定是对自己先前的劝诫误解了什么。长流已经从这几天京城过来的奏报中获悉韩毓科场舞弊案事发,却没有料到他本人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这桩案子竟然了结得这么快! 思索片刻后,长流轻声道:“他们是不是对韩大人也下了手?”一般只有犯官家属才会被罚没,女子为娼,男子入贱籍发卖。韩毓虽然已经考取功名,但还未正式入职,是以算不得“犯官”。如果罪名下达到他本人,最多跟前世一样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当不至于被发卖。因而除了韩大人亦遭到牵连之外,长流想不出还有第二种可能致使韩毓出现在这里。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韩毓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彻骨清寒。 长流遂似笑非笑地道:“探花郎这是打算卖身救父?”如果真是这样,此人的性格倒是值得捉摸一番。 韩毓几乎将嘴唇咬出血迹,却仍是极力平静地道:“家父被流放三千里。还望殿下手下留情。” 长流方才就猜测他应该是自愿来的,因为没有被捆绑或是下药的迹象。她闻言即刻向他趋近几步,暗花如意纹素纱中单与他白襕的下摆紧贴。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抚向他的唇,轻如梦吟:“不要咬。” 细白的牙齿却越发深陷入唇,沁出血珠。 分卷阅读103 感觉到身边男子的身躯在轻轻颤抖,长流忽然轻叹一声,将莹白如玉的拇指撤回,表情嫌恶地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襕上抹了一把,明艳血珠即刻成了暗红色的污迹。随即她退开一大步,心不在焉地道:“探花郎还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心中却道:忍到这一步还未推开我,已是不易。此人动心忍性,是块值得雕琢的美玉。 长流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了,轻声道:“还不从本王床上滚下来?” 韩毓显然对她一连串的言语动作猝不及防,好半晌才僵硬着身躯站起,忽然跪在她面前,道:“肃卿任凭殿下处置,还请殿下放过家父。”方才那一刻他才恍悟,眼前这名眉目沉静的少女其实并未对自己有丝毫的动情,那么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报复?因为太女殿下抢了本该属于她的皇位,所以齐王便设计夺去太女的驸马,好叫她颜面扫地? 以字自称,这是服软了么?这书呆子怎么就一根筋到底,认定了此事是本王所为呢。长流忽觉一阵气闷,站起来推开窗。 夏日悠扬晚风扑进室内,将烛火吹得飘摇。 韩毓见她一身素衣在栀子香风中摇曳,不由想起初见那晚。他不禁自问,如果不是当初见过她一面,他还会做出今晚这样屈辱的选择吗。 “起来吧。韩大人的事本王会想办法。不过你就……”韩毓已经没入贱籍,即便日后能将此次舞弊案推翻,韩毓本人的声誉已然大大受损,想让他重新站上文坛恐怕很难。 韩毓却仍是错解了她的意思,轻声道:“肃卿谢过殿下。肃卿甘为殿下驱策。” 这本是长流想要的结果。是以她明知在韩毓身上会发生什么,却仍然选择袖手旁观。一则,她想要他从此站到自己敌人的对立面去。二则,让他受些挫折,打磨一下心性未尝不好。但是此刻,长流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显然目前为止,韩毓对“驱策”这个词的理解并不是她原先所希望的那样。 “这件事并非本王所为。本王对太女殿下的驸马没有丝毫觊觎。不过太女殿下就未必了。”长流的语调很平淡。 韩毓猛然抬头道:“殿下是说太女殿下因为不想嫁我,所以……”今晚来此之前,他虽然做好了抛弃一个男人所有尊严的准备,但潜意识里还是那个骄傲的跨马游街的少年。当从下朝的父亲口中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韩毓并未欣喜若狂,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仕途只怕是到头了。但下意识里他亦是自豪的,毕竟他要娶的是大禹最高贵美丽的女子。他不是没有听闻过太女与齐王未婚夫之间的流言,但他以为那不过是些无聊人的捕风捉影,而皇上金口玉言当堂宣布他为驸马就是这件事子虚乌有的最好证明。不过,韩毓并不认为长流有必要骗他,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承认自己的未婚夫与亲妹妹有染,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长流这才转身,看清韩毓面上浓重的失落和自嘲,轻声道:“你起来,说说整件事的经过吧。”奏报毕竟不够详细,还是从当事人口中了解比较妥当。 “是。” 韩毓依言缓缓起身,在一旁坐了,轻声道:“整件案子的起源是监察御史上疏说家父与本次会试的主考官文华阁大学士郭毅过从甚密。其实不过是郭大人嫁女儿,家父前去喝过一杯喜酒。当时朝中官员前去恭贺送礼的人极多,本不足为凭,却偏偏只有我位列三甲之一。而且时机不巧,喜事恰恰是在郭大人被任命为本次春闱的主考官之后。陛下回复此事牵涉驸马在内,需得细细查访,还驸马一个清白。哪知道大理寺草草将郭大人过堂之后便坚称郭毅或有出于同僚之谊向家父泄露考题。陛下震怒之下将奏折留中不发,命大理寺开堂重审,维护之意十分明显。熟料此时恰好暴出参与殿试的二百零八名生员中竟然有一名同进士在醉酒之后吐露事前买到过考题。此人当即被刑部羁押,在早朝时被押解上殿,由皇上亲自出题,此人张口结舌答非所问,确系不学无术之徒。陛下龙颜震怒,之后家父与郭大人都被判了流放,而我本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革去功名,以‘犯官’家属身份没入贱籍。”他的声音虽听似平缓,但捏紧红木椅子扶手的右手骨节突出泛白,血管暴起青中带蓝,显然是在极力克制情绪。 长流点点头,这些与她得到的奏报大致上并无出入。郭毅算是楼凤棠的学生,当年楼凤棠做主考官时,郭毅得了一甲第六名,其后仕途一帆风顺,直至官拜大学士。如果长流猜得不错,这件事本来就是柳青纶这个老狐狸为了扳倒楼凤棠设的局。但凡御史参劾都是先咬住一人不放,然后等着他背后的支持者主动站出来维护。楼凤棠如果维护郭毅,则正中老狐狸下怀,如果不维护,他在朝中的声望亦不免会受到影响。本来这件事可能不会牵涉到韩毓,不过谁让他是皇帝老爹安排给随波的乘龙快婿呢,芝兰玉树又怎样,谁让你那么没有眼色,正巧长在人家大门口,正好一并除去。皇帝老爹多半本想保住韩毓,毕竟是他钦定的驸马,倒了的话有失颜面,但事涉楼凤棠,权衡再三, 分卷阅读104 才最终决定丢卒保车。而且好就好在虽然朝议已定,但明旨未下,天下百姓还未及闻讯。而老狐狸果然见好就收。双方为免夜长梦多,案子从审理到结案堪称神速。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好好一个探花郎一夕之间沦落为奴。至于他前世还不至于这么倒霉,恐怕因为如今随波已被立为太女,情势已有天壤之别。 只是个中曲折阴暗,韩毓还未入仕,凭他这颗塞满四书五经的脑袋,只怕暂时体悟不了,不然这呆头书生也不会以为是自己因为觊觎他的美色而使的手段了,是以长流并不打算将这番结论同这头牛说,只问:“后来呢?” 韩毓明白她这是在问自己后来的遭遇,遂答道:“后来我就被发卖。一路日夜兼程坐船南下。直到今晚才知道要……的人是殿下。”他终究说不出“服侍”这两个字来,只含糊带过。事实上被发卖的过程根本不若他口中如此轻描淡写。他快要弱冠,以小倌来说未免年纪太大。是以虽然韩毓的相貌无可挑剔,但南风馆的人根本看不上他。有权势的人家本也有喜他才名的,但碍于事涉朝堂争斗,无人敢接手。极尽屈辱之后,韩毓才落到屠宪的手中。一路上他想了各种办法自裁,却因为看守防得紧,都没有成功。 长流因路上遭到漕帮追杀,耽搁了行程。又因为随行人员众多,一路上补给物资,停靠码头又延误了不少时日。而且长流的大船走的是大运河,韩毓的小舟却是从支流绕的近道,反比她早到片刻。 “肃卿身上可有伤?”他本来官话说得极好,今晚却有几个字发音不甚准确。 韩毓沉默不答。 那便是有。长流轻叹一声,正待叫人另行安排他食宿,却听到院中起了争执,其中一个声音是江淮。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猜猜小江为嘛炸毛? ☆、最新更新 江淮被葛彤送来的两个侍女拦住,他不欲跟女子动手,只想绕开去。熟料那两名侍女的身法也颇为灵动,双方便纠缠上了。江淮只能先声夺人,以期惊动长流。 果然听到屋中传出长流的声音:“放他进来。” 那两名侍女顿时有些怏怏然。她们虽然混迹江湖,但也是生平第一次碰上送男宠这档子事,只想瞧个热闹,怎会愿意江淮搅局。只是齐王的命令,二人倒也不能不从。 江淮进来的时候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待看清长流身上只着一件中单,便调开了视线不敢再看。这下可好,视线所及是一个俊美书生。 “我就知道屠宪这老贼不干好事!殿下,此人可有……我现在就杀了他!”说罢就要拔剑上前。 “江淮!” 江淮听到长流一声轻喝,顿时动作一滞。她很少叫他的名字,也难得语气如此严厉。 “殿下,卑职那里也有个低俗女子。不如将他两个不要脸的送作堆。”他这一声说得仿若诉委屈一般。实在是方才回屋正要就寝,冷不防发现被窝里躺了个光溜溜的女人,被吓得不轻。逃命似的便冲了出来。 “不许胡说。去叫旺财进来。” 江淮迟疑片刻,狠狠剜了韩毓一眼,终究还是恨恨地去了。 长流轻声道:“方才存瓒所言,肃卿不要放在心上。”她刚才并未解释韩毓的身份,就是不想让他当着江淮的面难堪。 韩毓苦笑了一下,轻声道:“他说得没错。” 长流却不理会他自哀自伤,只道:“你在本王这里就要守本王的规矩。” “但凭殿下吩咐。” 长流看进他的眼睛,肃然道:“不许自暴自弃。不许自贬自厌。”一个文人最重要的是风骨,长流当然不希望韩毓就此一蹶不振。 韩毓心中一震,一时默默无言。 少顷,江淮带着旺财进来。 长流对旺财道:“这位是韩公子。从今日起,他的饮食起居一概由你负责。要是怠慢分毫,本王唯你是问。” “是。奴婢省得。”旺财的眼睛往韩毓身上溜了溜,暗自估摸着殿下这是开了窍,此刻正在兴头上。是以他转眼就把韩毓当成了长流心尖上的人物,决意要待韩公子格外殷勤周到。 江淮见长流打算留下这个祸害,顿时急了。可他方要开口,便被长流打断。 “肃卿暂时什么都不要想。去休息吧。” 待旺财带着韩毓出去,江淮急道:“殿下怎么能留下这么个不干不净的人呢!” “他就是韩毓。” 江淮讶异道:“什么?!”京中发生的科场舞弊案,他也知道个大概。 长流遂将事情的原委大致讲了一遍。 江淮听罢不由叹道:“当真可惜了。”一顿,江淮不禁担心道:“殿下收留韩探花 分卷阅读105 本是惜才。可是顾家那边要是知道了……”韩毓已没入贱籍,又是以这样的方式到的长流身边,难免授人以柄,遭人诟病。 长流冷笑道:“便是本王想保住与顾家的婚事,如今也由不得我了。” “也对。韩探花落到如此地步,只怕有人是等不及了。”一顿,江淮又迟疑道:“殿下,您……”他一直不知道长流对顾轩怀着怎样的感情。按理说一个女子对自己的未婚夫应该是恋慕的,可殿下平日从未露出分毫来。再说她又不比寻常女子。不过,问这样的问题无疑是一种僭越。犹豫再三,江淮到底没有问出口。 次日。河道总督府。 “回老爷,小的已经打探清楚,齐王殿下把人给留下了,好吃好喝的给供着呢。” 屠宪一听,直喜得手心砸手背,在房中猫着腰转圈。 “不过,送去的女人一概给退了回来。” 屠宪一愣,随即眯眼笑道:“齐王驭下甚严。” 师爷见自己的建议已然奏效,不禁凑趣道:“江侍卫碍于齐王,怕是不好……至于谭大人应该是有心无胆,要是他知道齐王带头把人给留下了,指不定如何懊悔呢。” 屠宪自觉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便吩咐道:“在驿馆那盯着的,留下两个就是了。其余人都撤回来。”要是弄巧成拙,被齐王察觉可就不好了。 驿馆。 一大早,江淮洗漱完毕便来到长流院中。却见到一个玉冠白襕的小书生从屋里走出来。 江淮打量她几眼,不由笑道:“殿下这身还真像韩探花。” “其余人呢?”要真像韩毓那呆子,只怕小命不保。 “都在外头候着呢。”江淮又细察了一下长流的气色,才放下心来。看来昨夜她休息得不错。 果然,一踏出院子,就见一身布衣的几人。 众人见她一副书生打扮,不由都觉得挺新鲜。 漕帮的弟兄早就将这一代水患的情况给报了上来。 于是,一行人由葛彤亲自带路,直往离溃堤最近的岸边去了。 众人直步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其他人都还好,可苦了谭颖的一把老骨头。越靠近水,脚下的路越泥泞,谭颖和原焕都不会功夫,两人的鞋已像是泥巴捏的,瞧不出原来的颜色。其余众人,除了沈梦生的鞋面上沾了一点泥星子外,几人的鞋袜都跟来的时候一样。 莫行柯自然从长流的鞋袜上瞧出了端倪,心下倒有几分吃惊。不过转念一想,这位齐王殿下既然能跟漕帮谈条件,没有几分真功夫怎么行,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 眼前黄澄澄的水汇成茫茫一片汪洋。远处偶尔有一两抹绿色,想来是被淹没的几棵大树。整片水域已经不见一块砖瓦。 葛彤道:“此处原先是一处村落。比起刚溃堤的那几日,如今水势已十分稳定,可大水就是不退。” 长流对谭颖道:“谭大人可有什么提议?” “这一带已经是腾河下游,因为地势平缓,所以平时水的流速亦十分缓慢,造成河底沉积了大量的泥沙,一到汛期水势便猛涨。往年都是以加宽河道为主。” 长流一转头,见到原焕蹙着眉欲言又止,便问:“承俊有何想法,只管言明。” 原焕略一思量,便道:“河道一宽,水的流速便会越发缓下来,泥沙也就越积越多,河床也越来越高。家父从前用过一种截然不同的法子,倒是收效颇佳。” 长流一听便来了兴趣,于是鼓励道:“原大人的法子想必与众不同。” 原焕点点头,道:“家父的法子是让河道紧缩。先选几个重要地段,将河道收紧,再将附近的清流通过人工开凿的河道一并引入腾河,以增加腾河的流速,将沉积河底的泥沙冲走。如此一来无需每年疏通河道,便可‘自浚’。此法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建堤束水,以水攻沙。’” 一旁谭颖忙道:“微臣可以证明此法确实有效。只一点……” 长流见他面有难色,便道:“谭大人不妨直言。” “是。此法虽然有效,但工程大、耗时长。而且需要统筹考虑,光修一段是没有用的。这就不得不说到治河的官员。微臣不过每年汛期来一趟,平日里坐镇河道的人便极为重要。大规模整治河道,往往要牵涉好几个省。因此这个主事的人要有足够的权势、威望,可以调动附近好几个府县的人力物力,此事方能有所成就。而且一旦开始便要一鼓作气,切忌中途换人。倘若中途换人又改了主张,则可能前功尽弃。” 长流一听便明白了谭颖的顾虑。河道年年修,大水年年发,除了贪腐之外,还有官僚制度弊端的问题。不要说是谭颖,就连当朝首辅都不能保证自己推选的治水 分卷阅读106 官员在治水期间不会因为政治斗争或者别的原因半途而废。而官僚制度本身和具体官员的调派根本不是谭颖这个级别的官员可以置喙的问题。看来这又是一件要留待将来才能大刀阔斧办的事了。 其实谭颖之所以直言不讳,无非也是怕齐王一时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地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以至于闹得不可收拾,他自己也难辞其咎。 几人又坐了漕帮事先安排好的船只到溃堤的附近看了看,因恐水势汹涌湍急,也不敢将船驶得太近。不过漕帮诸人极有经验,驾船时尽量避开了被水淹没的物障。 江淮不禁对葛彤道:“葛先生手下无弱兵啊,在下佩服。”他说话的时候故意不看沈梦生一眼,就好像葛彤才是漕帮帮主。 葛彤只淡淡道了一声过奖。 众人上岸时已经过了午时,都十分饥饿。长流便提议赶回驿馆用膳。 用过午膳后又休息了片刻,长流便召集众人商议治理河道的具体细节,初步定了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案出来,只求尽快将洪水退下去。 待谭颖几个走了,长流又结合之前的治水方案,跟葛彤定下了水淹扬安的具体细节。 待其余人都退了个干净,长流只觉骨头都要散架,顾不得江淮还在,便歪在塌上勉力支撑着取出一封蜡封急件来看,不过匆匆一眼便眉头紧锁。 江淮见了枫叶形的蜡滴,不由问道:“可是凌照来的信?玳国那边有消息了?” 长流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方要说话,就听见外头旺财通报的声音,便扬声让他进来。 旺财一见长流便跪下道:“殿下,您快去看看韩公子吧。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奴婢怕再这样下去会熬不住。”好好的一个俊俏公子哥儿,可别给熬坏了。 谁知长流冷道:“知道了,就让他饿着吧。” 旺财闻言不由楞在当场,只听过男人负心薄幸的,没想到自家殿下生的一副比男儿还狠的心肠。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才一个晚上殿下就翻脸不认人了……跟着殿下有前途! 江淮却只暗自好笑,殿下平日情绪难有起伏,根本不似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此番生气却是难得的情绪外露。只是,玳国来的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想到这里,他嘴角的一抹笑意不由隐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殿下不吃傲娇这一套,小韩,乃就饿几天…… 昨天忘了说六一快乐鸟!猫这个时差党,日子过昏头了。 提出这套“河道紧缩法”的人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治河专家潘季驯。参考书目《万历十五年》作者:黄仁宇 ☆、最新更新 大雨瓢泼如注。 朦胧视野的尽头处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皆身穿蓑衣,头戴斗笠。 待二人走得近了,才看清那娇小些的身影脚下踏的是圆头木屐,而跟在她身后之人穿的却是方头的。 木屐踏在驿馆门口的青砖地上,喀哒喀哒的足音侵入沉闷雨声,顽劣般地故意搅乱了大雨的雷霆之势,使这一帘倾盖风雨于沉肃气象中多出一抹活泼意味来。 那一双莹白玉足不断落在水汪中,任凭雨线敲打着足背,在四周溅起细碎水花。如同水中不断开出的玉莲,一直开到他视线垂落的近前。 “怎么不敲门进去?这样大的雨却在外头淋着。”他想过她会惊讶,惊讶过后第一句话便会问他怎么来了,然后叫他生出难以启齿的尴尬来。可是她没有。听出她语气中淡淡的责备,大雨中的清朗少年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翘。 朱红大门开启。 旺财一叠连声地道:“诶呦我的好殿下,您可回来了。可把奴婢担心坏了。” 长流一边解□上的蓑衣丢给旺财,一边对身旁的江淮道:“存瓒去喝杯姜茶暖暖身吧。不必急着来见我。” “是。”江淮答应得爽快,转头却给了顾非一拳:“你小子怎么来了?” “我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去。”原来蓑衣之下她一身玉冠白襕的打扮,若是再去掉几分贵气,倒真像个读书小儿郎。只是方才那一套蓑衣罩在她身上,实在显得太过宽大,像极了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因而她衣裳湿了大半,倒仿佛是因为自己淘气弄的。 江淮却并未在意顾非的答非所问,只道:“我先去整理一番,晚点找你喝酒。” 旺财见到长流衣袍下摆湿了一大片,忙道:“殿下,奴婢已经备了热汤,您先沐浴解个乏。” 长流拂了拂额前微湿的发髻,却道:“韩公子的烧退了吗?” “回殿下,前几日请的郎中开的那方子一直用着呢。韩公子今天早上服了两碗药就睡下了,刚刚才醒。奴婢瞧着已无大碍。” 分卷阅读107 “那就好,你仔细着些。本王一会儿去看看他。” “是。” 江淮却笑道:“这韩探花不光有倾国倾城的貌,还有个多愁多病的身。” 长流笑骂道:“休要胡说。” 任凭是谁,经历过韩毓所经历的,只怕都会大病一场。起先只当他闹书生脾气故意绝食,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的时候却已经病得厉害了。这呆子也不知道吭一声,让请个大夫,可见难愈的其实是心病。 一路沿着回廊往院中走,长流又询问交代了些琐事,这才转头对顾非道:“我让人给你准备热水,你休息停当再来见我,好不好?”不等他回答,便向旺财吩咐道:“给顾公子收拾一处清净地方,不可怠慢。” 她那样几近无礼的理所当然,仿佛认定了自己就是来见她的,却叫他凭空生出一种欢喜来,当即点了点头。 “是。”旺财早就把顾非的相貌瞧在眼中,又暗自品评了一番,只觉他跟韩公子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又寻思着这位顾小将军是殿下的老相识了,不过这几年却不见什么往来。但是看殿下的态度,对他却颇为随意,且言语中透着一股子亲近的熟稔。唉,这新欢旧爱撞在一处,我的殿下呦,您可苦了奴婢了。当下旺财打定主意,不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他只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湿衣服黏在身上实在有些难受,长流说罢便径自去了,却没有发现身后少年看向她的目光似被雨水润透,却半点不带眼前这场暴雨的凌厉,倒像是江南三月烟雨般柔和澄净。 顾非沐浴完毕,换了一身便服,又按捺着勉强喝下一碗姜汤才去见长流。侍女却告诉他殿下在韩公子院中。 又等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顾非方要回转,却碰上迎面赶来的旺财。 旺财笑嘻嘻地劝阻道:“顾公子,您再多等会儿。殿下一准儿就来。”心道:殿下,奴婢是个阉货,不懂男欢女爱。只听人说后院起火的人干不成大事儿。奴婢还指望着靠您飞黄腾达,一定使出十八般手段替您把顾公子心头这小火苗给掐了。不过,您倒是快从韩公子那儿回来啊…… 下一刻,旺财注意到顾小将军的目光落到了远处,一回头,果见殿下从回廊尽头转出,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长流行至顾非身侧,微笑道:“你来啦,进去坐。” 顾非跟着她进屋。 旺财方要发挥自己懂得看眼色的特长,脚底抹油,却被长流给点名拎了回来,幸好只是叫他上茶。 顾非的视线落到长流身上。眼前的少女脚上仍是穿着方才初见时穿着的木屐,却已换上一件浅碧纱裙。水珠顺着随意披散的发梢滴落,打湿了缀在对襟上的金豆形状的扣子。 长流自取了一旁的干布,坐到榻上。脱去木屐,弯腰准备擦拭被雨水打湿的足背,却不防头上的白玉飞龙钗从发间滑落,一时墨发如瀑而下。因她头发未干便去见韩毓,却又不能散发见人,侍女便替她挽得松了。 少年一个箭步弯腰上前拾起玉钗递还给她。随即既不起身,亦不抬头,却将单膝磕在地上,取过干布垫在膝头,双手捧过她的一双玉足放到宽大布匹上,再轻轻拢起白布,替她擦拭。 这一连串动作他做得极自然,站起身的时候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一时窗外瓢泼雨声都作烟云散去,屋中落针可闻。 旺财在门口急急刹住了步子,猫着腰做贼一般,悄悄退后几步,口中默念一声阿弥陀佛,殿下好手段。再望一眼沿着屋檐一线而下的水柱,暗忖:亏奴婢先前还瞎操了一份心,其实水大着呢,起不了火…… 少顷,长流才轻声道:“你身上好香。”定是旺财弄的鬼。 顾非冷不防听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再也压抑不住从耳根处缓缓蒸腾而起的微烫感。殊不知伫在门口的奸猾小内侍心中却在因自家殿下的这句话深感得意,不枉他灵机一动,将给殿下洗浴备的花瓣留出一半,放到了顾小将军的香汤里。因而这句话旺财实在是当做褒奖来听的。 “还不给本王滚进来。” 顾非听长流忽然扬声喊出这一句,越发尴尬到连手脚都没个落处。他居然自始至终未曾察觉外头有人。 旺财趁着奉茶的机会,用眼角余光扫见顾小将军脸上的红晕,而自家殿下却眉目一派沉静,不由又对殿下后院火烛问题的担忧去了几分。当下不敢多看,匆忙退了出去。 又过了片刻,顾非视线上移,触到长流似笑非笑的眼神,轻声问道:“殿下方才去了河堤?” 长流点点头:“这一段河堤才修好不久。雨势太大,我不放心就去看看。” 顾非越发柔和了目光看她。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却远离京城到这千里之遥的所在来治水。这样大的雨 分卷阅读108 还要亲自去巡堤。却不知京中…… “是顾将军要你来的?”如果是这样,顾涛可真是左右逢源了。前脚一个儿子狗尾巴草出墙,后脚便派另一个儿子来当替补。 顾非摇头,轻问:“殿下都知道了?”如今谣言已经越传越盛,甚至有许多权贵人家的子弟私底下声称亲眼看到过顾轩跟太女之间不寻常的亲密举动。京中更是盛传,齐王治水是太女在背后使了手段,故意将她支开,好方便自己抢皇姐的未婚夫;而太女自己的驸马韩探花之所以被没入贱籍,亦是太女下的黑手。齐王殿下出于不忿和同病相怜,这才不畏人言,出手搭救韩探花。 长流点点头。而且那些谣言就是她派人传的。 她看起来没有半点伤心的样子。顾非不知当忧还是当喜。京营难得有一个月探亲假期,他一路坐船南下,不分昼夜赶来,不过是想见她一面。至于见到之后要说什么,他有时候躺在船上望着满天星斗也问过自己,却从来都没有答案。他因为实在忍不住,就去质问顾轩本人,得到的却是肯定的答案。他一面为自己心中涌起的窃喜感到羞惭,一面却又再也压抑不住想要亲眼看看她,确认她安好便足矣。 “我很好。你若替我抱不平,揍他一顿好了。” 眼前的少女比三年前长大了不少,雪白的素颜上一双眼睛黑得深幽,却难得露出淘气的神色来,对着他挥了挥拳头。 顾非不禁露出笑意:“殿下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呢?”本来他是万万不会告诉她的,不想却自然而然说了出来。那天军中大比武,正好由他对阵顾轩,他怎么都刹不住手,狠狠教训了亲弟弟一顿。为这事还被顾涛责罚,说他不顾兄弟情意,让外人看了笑话。 长流讶异过后笑道:“为了奖励你替我报仇,晚上请你吃饭。在这里可以停留几天?”长流知道军令如山,倘若赶回去迟了,军法处置可不是开玩笑的。 “最多两天。” “我派一艘快船送你。好不容易来了,就多留一天吧。” “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会告诉你们小非非被雪藏是为了刷新好感度么。嘿嘿。 ☆、最新更新 晚膳都是南方家常菜,因请的师傅是湘西当地的,做出来的口味也偏清淡。海蜇拌香菜,酱牛肉,鲜蘑龙须菜,丝瓜毛豆,樱桃百合,盐水白米虾,鲫鱼豆腐汤。 长流亲自替江淮和顾非倒酒:“委屈你们陪我喝这个。”辛辣的酒容易上头,她现在醉不起。 顾非抿了一口,只觉糯米酒甜入五脏六腑。 江淮用筷子指着面前的樱桃百合笑道:“殿下,这盘田鸡腿该不会就是用那日咱们上堤顺道捡回来的青蛙做的吧?” 长流笑道:“是啊。” 顾非实在很难想象长流捉青蛙的样子,不由一笑。 长流夹了一筷子白米虾放到小碗里:“要不是没这功夫,本王还想亲自去捞虾捕鱼。” 江淮闻言不由心道:殿下心怀天下,确实享不得这些田园野趣。 顾非盛了一碗鱼汤,正待推给长流,江淮却插言道:“殿下只喜欢喝汤吃豆腐,不吃鱼的。” 一旁伺候的旺财不由暗自点头:江侍卫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殿下确实待谁都只吃豆腐,不吐骨头。 长流见顾非拿汤碗的手一僵,当即温言道:“没关系,我喝汤就是了。” 接着三人又说了些湘西风物,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雨收云散。月华如练。 一道影子轻轻纵上琉璃瓦。 “刚去你院中,却不见人影。原来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赏月。”江淮不顾瓦上湿漉,在顾非身旁坐下,递过手中行军时用的酒囊。 顾非毫不客气地灌下一大口。一团火顿时滚下喉间,是正宗的烧刀子。 “我这酒不及殿下的酒好喝吧。” 顾非闻言侧过脸看向江淮:“你都看出来了。” “好小子,本想诈你一诈,没想到这么爽快就认了。”江淮取回酒囊,亦灌了一大口下去。 沉默片刻后,江淮又道:“你这看的不是月亮,是殿下吧。” 顾非默不作声。 “你看殿下的眼神跟我爹想起我娘的时候一样。”一顿,江淮又道:“我娘会替我爹裁衣裳,做小菜,做尽世间所有贤妻良母会做的一切。所以我爹至今都还念着她,从未想过要续弦。”又闷一口,江淮盯着顾非的眼睛肃然道:“可这些事殿下一件都不会做。她不是一个会守着男人的女子。”没有人比江淮更清楚长流每天都做些什么,如果将来有一天她真的能手握天下,那她要操心的事只有更多。 b 分卷阅读109 r 江淮把酒囊往顾非手中一塞:“所以,聪明人只会看月亮,但不会想着把月亮摘下来。”说罢他敏捷地跃下屋脊,想着回屋后要将长流吩咐过的事梳理出个轻重缓急来。 次日。 顾非起身的时候虽未日上三竿,但已经天色大亮。 他苦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空酒囊,觉得脑袋有些沉,一推窗却看到旺财站在外头。 “顾公子,您醒啦。殿下一会儿要去洪村,问您有没有兴致一道去?” “告诉殿下,在下稍作洗漱便同往。” 洪村顾名思义与洪水脱不开干系。此处不一定人人都会种田,但个个皆会撑船,且是那种可以走街串巷的小舟。因朝廷几乎每年都拿此地来泄洪,一到汛期,家家户户便都会自觉将一楼的房舍收拾一空,只在二楼生活起居。 顾非荡舟越过一户人家,见门口树上拴着一只小船,便笑道:“江南水乡臣南下一路上也见识过,却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全村人都在水上生活。” 他也不认得路,只往人声热闹处去。果然,小舟转过一个弯便见到了酒家的招牌。 只见楼上窗户里忽然探出一个后脑勺来,吆喝道:“来一个冬瓜。” 立刻便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艘小船先后荡过来。后来的船家见生意被人抢了先,却也不丧气,只等在一旁。 果听先头迎上的船家道:“冬瓜没有,西瓜要不要?” 侯在一旁的船家摩拳擦掌正待挺舟上前,不想那酒楼里头的人道:“诶呦,正喝着冬瓜汤呢。叫错了,要的就是西瓜。来两个。” 船家二话不说抛了两个圆滚滚的西瓜上去。 长流看得既新鲜又有趣,不禁失笑道:“这也算歪打正着。” 再往前行舟,一路看到好几艘载着各类货品的小船走街串巷吆喝叫卖。还有船家专门做载客生意的,却跟别处摆渡不同,只以时辰记,有些人自家小船一时不凑手,便雇个一天半天出门办事。 顾非选了一处看着齐整些的酒家靠了过去。两人方踏上半截泡在水里的木楼梯上楼,便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给了一个带号的小木牌。二人见那小厮跳上船,撑着小舟绕到酒楼的另一边,这才知道原来酒楼还有专门供客人泊船的地方。 因离饭点还差着一刻,唯有的两个雅间都空着。长流要了两面带窗的一间,叫了一壶荷叶茶,又做主点了两碗鸡汤面外加炸藕饼、炒苦瓜。 茶自然上得最快。 顾非一边执壶替长流倒茶,一边道:“殿下对这些民间吃食倒熟悉。”她今天也是一身男装,看着倒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出来游山玩水的。 长流笑道:“本王吃遍京城无敌手。” “殿下好口福。”顾非被她逗笑,一顿之后问:“江淮呢?怎么不一道来?” “我派他出去办事了。前几日无意中发现了一处绿石矿,正在招募工人开采。” 其实她天不亮就跟江淮一道出去过。绿石也是《水经注》上有记载的,长流只不过留心派人勘察了一番,居然真的就找到了。 长流明白顾非不是读书人,只怕不知道这绿石的好处,于是又解释道:“这种绿石质地细润坚实,泼墨如油不损毫,书写时流利生辉。又因砚石湿润,呵气成珠,将磨好的墨贮于砚中,经月不涸。”这种砚石还有一个说法:肌理细润而坚密可谓之“道德高尚”;发墨快而不损笔毫可谓“才能出众”;滋津润朗贮墨不干可谓“品格高雅”;绿质黄章,色泽雅丽可谓之“容貌灵秀”。因此开采出来后,长流准备请能工巧匠细细雕琢,再送给楼凤棠一块,把黄鼠狼的“德、才、品、貌”都夸到姥姥家的姥姥家。 听她这么详细一说,顾非依稀想起来这正是京城那些文人雅士争相求购,却千金难得的绿砚。 噔噔一阵脚步声,小二将鸡汤面端了上来。 面的品相极好,金黄色的油泡浮在清澈的汤水上,绿油油的葱花漂在上头。 其他菜陆续上齐。 吃着吃着外头却飘起了零星小雨。 顾非看了看天色,轻道:“臣这次来,没有耽误殿下的正事吧?” 长流摇了摇头,细白牙齿咬断面线,片刻后才道:“怎么会呢。你来了我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顾非闻言微微一笑。 吃罢饭,二人出来的时候仍旧艳阳高照,清亮雨线在灿烂日光中不疾不徐地落着。 小厮取了木牌,片刻便荡回了二人的小舟。 转眼间小船已拐入一处小巷。沿街人家摆在走廊上的紫色、白色鸢尾开得一片焕烂。 长流忽道:“这雨下不大,一会儿 分卷阅读110 就要停的。不如你也进舱里来,等雨停了咱们再回去。” 顾非依言坐进舱中,一时无话。 又过片刻,他一转头却发现长流已经横卧着闭上了眼睛,显然睡着了,不禁心道:她真的太过辛劳。 船身轻轻在绿水波澜中漂摇,水纹折射出的金波映在舱中少女细白如珠玉磨成的脸上。少年轻手轻脚地起身出舱,将小舟荡到背阳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写的是洮砚,引用自百度百科。因为有童鞋好奇殿下的银子哪里来的,所以开金手指让她发点财。 樱桃百合里的樱桃就是田鸡腿,形状像樱桃得名。古代人不讲环保的…… ☆、最新更新 三日光阴稍纵即逝。 顾非坐在陈设精巧的舱中凝视着面前的少女,轻声道:“殿下不必再送。臣这次来得唐突,已是打扰了。” 长流微笑道:“无碍的。我派了一艘船跟着,片刻即返。” 顾非看着她深衣的竹青色袖口衣缘,一时无话,却不防长流忽然伸手递过来一纸信笺。 一瞬间,舱中少年震惊无比地抬头,血色从他英俊的面庞上迅疾而退:“殿下!” “消息极可靠。”一顿,她又微笑道:“你回京营后只怕咱们见面的机会已不多。”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来:“殿下可愿意?” 长流果断地摇头:“不愿。”一顿,她轻柔道:“我该回去了。”不待他反应,她已然起身出了船舱。 顾非一愣之下追出去,却见她双足一点,凌空而起衣袂飘散,随即轻如飞絮一般落到隔着五丈开外的小舟上,然后旋身向他挥手告别。 这一式轻功还是他当年教她的,如今她的身法却已经比他还好看了。 不知不觉中,顾非手中的信笺四散纷扬。 信上说玳国很快就要派使臣出访大禹求取和亲公主。大禹的公主只有两位,其中一位已经被立为储君。两国休战,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皇上没有理由拒绝。 那晚,一叶扁舟行过千山万水。少年勉强合眼片刻,却见到梦中少女在船头笑若春风地对他说:“珍重。”她说的是“珍重”,而不是一路顺风。 月光透过舷窗映在睡梦中的少年的脸上,将他眼角的湿漉染成了夜色中微微闪烁的银白。 驿馆。书房。 葛彤坐在一旁,看着长流一阵奋笔疾书。少顷,她便将墨迹未干的信递了过去。 葛彤接过扫了一眼,不由心道:这位殿下的字清丽之中带着峻拔,在女子中倒也不多见。 信是写给吏部尚书冯和的,内容则是关于任命兵部侍郎秦风为新任漕运总督。 葛彤阅罢不免有些将信将疑。吏部有直接委任五品以下官员的权力,且负责所有官员的绩效考核,因此是六部之首。葛彤虽然从老六那里大概得知了长流与冯和因柳正一事结下的渊源,但他实在很难相信面前的豆蔻少女只凭一纸书信,就能决定漕运总督这样重要的人事任命。 然而一旁的江淮心里清楚,此事基本是十拿九稳的。扬安被淹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庆帝十分震怒。严遥作为辖区的行政长官难辞其咎,已然遭到罢免。接下来就是走程序的事,先由吏部提交继任者候选名单,然后由首辅楼凤棠拟定任命意见,再由皇帝核准。五品以上官员任命本来就属于宰相的职责所在,除非特殊情况,皇帝一般不会驳回。长流虽然没有对江淮言明,但江淮猜测,自己当年的调令就出自这位秦风秦大人之手。因而任命秦风兼任漕运总督一事,楼相不可能会反对。这对秦风本人来说,也是殿下的一种投桃报李。秦风出自兵部,从长远来看,知兵又是他坐镇漕运的另外一个好处。 长流自然知道葛彤的沉吟不语代表什么,不过她决定先给葛彤画一个大饼:“如今严遥已除,他的所有奏疏就此搁浅,漕帮已经不会面临被朝廷清剿的局面。葛先生不必疑虑,还望尽快将此信安全送抵京城。本王的人接了信,自会交到冯尚书手中。等秦大人走马上任漕运总督后,葛先生若有什么需要同漕军洽谈的生意往来,依本王想来,莫把总是愿意合作的。”说完她微笑着看向莫行柯。 她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你们漕帮想要和莫行柯手下的漕军一道,违反朝廷制度做些什么勾搭,我齐王会替你们大开方便之门,而办法就是安排一个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漕运总督。 莫行柯爽快笑道:“末将先谢过齐王殿下了。”他当然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但踢走严遥这件事本身,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承齐王的情。至于今后与漕帮的合作如果能成功,他和底下的弟兄自然又会大大受益。 待葛彤和莫行柯走远后,江淮才道:“放任漕帮 分卷阅读111 壮大,将来只怕也会成为朝廷的一颗毒瘤。” 长流点点头,轻声道:“本王如何不知。只是现下还需借势。”她自己不能明目张胆地同莫行柯过从甚密,想要许之以利,只能借漕帮之手。 “殿下怎么看沈梦生?” 长流轻道:“我明白存瓒的意思。倘若阿斗不是个真阿斗,等他羽翼丰满,与孔明先生抢班夺权起来,漕帮便不攻自破。只是沈梦生此人,本王还真看不准。” 江淮蹙眉道:“人前他处处表现得年少冲动,可卑职总觉得以沈帮主一手创办起那么大个帮会的能力,沈梦生身为他的独子当不至于如此才对。而且卑职亦试过他,在他面前处处捧高葛彤,给他只知漕帮有江上诸葛,而不知有他这个帮主的印象,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此人若不是城府太深,就真的是个阿斗。” 长流摆手道:“先不说这个。韩大人的事怎么样了?” “卑职按照殿下的吩咐,派人贿赂了随行的监刑人员,韩大人途中暴毙的消息已经上报朝廷。殿下放心,人已经妥善安置。不过韩大人只能隐姓埋名藏于乡野,不得返京。” “嗯。也只能这样了。”只要太女和皇帝老爹在位一日,韩继就必须当一个死人。 江淮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这是韩大人写给韩探花报平安的。” 长流笑道:“待会儿本王将韩大人的信和韩毓的身契一并交给他。他的病就该好了。”那书呆的身契还是屠宪主动送来的。 一顿,长流又问道:“京里还有没有消息过来吗?” 江淮摇了摇头,他明白如果殿下在等的重头戏不能按事先谋划的演,那么整个计划便会功亏一篑,甚至事情会按照柳青纶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最终祸及 殿下自身。 二人却不知晓,就在白日里,庆帝发了好大一通火。 南宫宫室空置已久,皇帝起居甚感不便。但几次经过被焚毁的正阳宫,却见汉白玉台基上不过才垒起不到半人高的宫墙,竣工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今日,下朝之后庆帝又路过正阳宫,只觉数日过去,宫墙不见寸高,便有些气不顺。回到南宫,只因上的茶水有些烫了,那奉茶的小太监便被拖出去杖毙。高胜见状就提议皇帝去福海前的望海楼观景消暑。 望海楼因为建得高,加上毫无遮挡视野开阔,是整个皇宫最佳的观景之所。站在望海楼上不但能纵览整个皇宫,还能看到宫外山峦叠翠。庆帝沿着福廊绕行,贯过福海的清风扑面而来,确实觉得舒爽了不少,正待开颜,却遥遥望见宫外天水街上有一处拔地而起的屋脊,高敞壮丽,像是新近才建的。 皇帝当即指问道:“那是谁家房舍?” 高胜弯腰笑答:“回禀皇上,老奴听说户部尚书王大人的新公馆仿佛就在天水街上。” 庆帝有些不是滋味地道:“王善前些日子刚同朕哭过穷,说正阳宫工程预算太大,眼下国库空虚,户部一时拨不出这笔巨款来,只能从别的事项上挪用。不想他自己倒是比朕还阔绰。”见高胜欲言又止,皇帝沉了脸道:“还有什么事瞒着朕?” 高胜只得答道:“老奴听说王大人家修屋不用银子。” 庆帝笑骂道:“胡说。” “老奴岂敢在皇上面前妄言。最近每日从宫中运出去的‘工程废料’不计其数。而王大人家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则日进数千。只怕宫中库存的栋梁大木,超过半数现悬在王大人的新宅里……” 庆帝当即大怒,急召王善进宫,欲盘问一番。不想派出去的黄门回报说王大人得了急症,不得奉诏。庆帝急怒攻心之下道:“既然有病,朕也不勉强,就让他回原籍休养去吧!” 其实,王大人不过略破小财便从传旨的黄门口中得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就火速从后门坐了一顶小轿去柳府讨主意,不想却越发弄巧成拙。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洛渣渣就要出场了,正面交锋。 女主前世并不是蠢,只是环境造成了教育认知上的限制。她现在的手段前世未必没有,只是观念上的差别造成了行事作风的不同。并不是阎王殿就能教出满脑子诡计。 内容改编自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发生的真实事件。一场因雷击引起的大火,将皇宫主体建筑化为灰烬。新宫修了三个月却不见有丝毫竣工迹象。皇帝登高看见了工部尚书赵大人家的新屋。于是这位认严嵩为干爹的赵大人就悲剧了…… ☆、最新更新 京中消息送至长流手中却已是半月之后。 江淮读了信,不禁击案笑道:“太好了!殿下原先不过指望放火烧了宫室,让那些人有机会贪到皇上眼皮子底下去。谁知工部和户部却是这般明目张胆沆瀣一气。王善拨给工部修建正阳宫 分卷阅读112 的乃是一笔巨资,工部便投桃报李给他修建私宅。竟是生怕不被捉住把柄,巴巴地造了一栋宅子出来。” 长流面上却不见喜色,只道:“这次多亏了高胜。可是,以贪止贪无异于饮鸩止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的本意是抑制贪腐,可用的手段却仍是贿赂,还真是讽刺。 江淮不禁劝道:“殿下何必忧心,所谓以毒攻毒,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 长流点点头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等咱们把这次河工多余的款项交上去,皇上得了银子修宫,应当是高兴的。户部和工部又刚捅了那么大娄子,量他们也不敢找本王麻烦。”对付皇帝老爹这样的糊涂人,直接揭发工部、户部的猫腻只会落得跟原敬业一样的下场,只有让他生出切肤之痛来,过不得舒坦日子,才算打在要害上。这也是曲线救国的一种。 眼下严遥这个户部右侍郎已被免职,王善又遭贬黜,由左侍郎郑观潮补缺户部尚书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长流这个王爷的名号来之不易,多亏了当年郑观潮的上疏。 原本按照本朝的规矩,太子留在东宫,而成年皇子都要去到封地上,称为“之国”。可先帝爷那会儿疑心太子,便不叫别的儿子“之国”,只让他们在京城分府。这样做的结果造成了两大事端。第一,留京的三位皇子中,除了庆帝,其余二人皆生出非分之想,誓要将太子拉下马来,以至祸起萧墙。这第二件,就是皇子不去“之国”,便封了异姓王驻守边陲,先帝爷虽然临终之时将他们全都灭了个干净,却留下了西凉这个祸端。当年庆帝放心让长流分府出来,不叫她去“之国”,只因为她是个无权无势的女孩子,并不怕重蹈前朝覆辙。一方面,庆帝此举确定了太女跟齐王名分有别,尊卑有论,好堵住那些主张立长立嫡的大臣们的嘴;另一方面,他将齐王圈在眼皮子底下的最终目的,恐怕还是为了操控她的婚姻。 皇帝目前的心腹大患还是在顾家。顾家老二驻守嘉陵关,让庆帝不敢轻举妄动。一旦玳国前来求娶和亲公主,庆帝必然相允。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边境战事一旦停止,皇帝便可召回顾凯,卸去他的兵权,从此高枕无忧。 想到很快就要面对洛轻恒,长流不禁烦闷难当。 江淮却想起另一件事来,问道:“此间事了,殿下准备如何安排原焕?” “本王想让他去国子监。”本朝初建时,选拔人才的途径有三种:荐举,科举取士,由太学生选官。监生肄业后经见习可得补官,起初这样的选拔方式与荐举并茂,后来虽然成为科举的附庸,却衰而不废。长流目前的手还不够长到科举上去,就算她能,也不想扰乱科举的正常秩序。因此,想要提拔原焕,最可行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太学。 长流又道:“存瓒去叫他来吧。本王亲自对他说。” “是。” 江淮出去后,长流却盯着案上一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出神。这上面记录了东郊大营所有高级将领的名字,是秦风走马上任漕运总督后派人送来的。和亲之事迫在眉睫,逼宫势在必行。按眼下的形势,决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顾涛身上,还需另找突破口。 原焕片刻即到,一张脸却似冻过的凉皮一般,僵得很。 长流轻叹一声“承俊是不是怪本王食言,不曾替原大人讨得半分公道?” 原焕摇了摇头:“殿下想必已经替在下安排了出路,在下只有心存感激,何来怨怪之说。”大暑天,他这话却说得嗖嗖直冒凉气。 长流只得略过他话中讽意,心平气和地道:“承俊去国子监吧。”皇帝老爹怎么能容忍别人质疑他的英明果决,说他手下出过冤假错案呢。为了原焕将来的仕途,更为了整顿吏治,此案必然要翻,只是,不在当下。不过这话现在是不好对原焕说的。 出乎意料的是,原焕竟然一口答应:“听凭殿下调遣。”不能翻案虽然叫他失望,但并未到心灰意冷的程度。进了国子监,日后受齐王提携,就有翻案的希望。因此,原焕虽然难掩心中失落愤懑,却并未意气用事到拒绝长流的好意。 长流也知道他意气难平多半并不是冲着自己,也就对他的态度不予计较,遂道:“你去吧。”不要说她现在手上的筹码还远远不够分量,前世的时候,就算是洛轻恒这样手段强硬之极的皇帝,也有颇多掣肘之处,有时不得不迂回妥协。饭只能一口一口吃,欲速则不达,眼下只有忍耐。 原焕方要出去,就听旺财在屋外通报:“殿下,屠大人来了。说是来跟殿下商议河工使费之事。” 长流微微一笑,扬声道:“让他进来。”又转头对原焕道:“承俊,你且留下。本王让你看一出好戏。” 屠宪进来的时候脸上有些冒汗,见到书房中还有旁人,不免一愣。 见屠宪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一旁的原焕,长流笑道:“屠大人可是觉得承俊面熟?你 分卷阅读113 二人也算是旧识,方才承俊还对本王说临行前要去拜会屠大人。” 屠宪不由惊疑不定地打量起原焕来,少顷,他脸色骤变:“你……你是原敬业的儿子!”他这个河道总督一向顺风顺水,十几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不过是被原敬业攀咬贪墨河工使费,因此连带着对原敬业当时带在身边的原焕都印象极深。 原焕大大方方行礼道:“正是在下。难为屠大人还记得。承俊见过屠大人。” 屠宪顿觉被人敲了重重一记闷棍,眼前金星乱窜。难怪乍见此人就觉颇为眼熟。前段日子,几次陪同齐王巡堤,跟在她身边的正是原焕,不过略做改装。 长流笑道“屠大人还不明白吗?柳相提议本王来治水,不过是为了给本王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好让本王顺利风光入朝。” 屠宪双腿一软,脸孔煞白,却仍不死心地强辩道:“齐王殿下休要听信此人谗言。下官,下官是清白的。”绝不可能!他得知齐王南下的消息后,曾写信给柳青纶,询问这次该当如何行事。得到的答复只有两个字——“照旧。”他便暗暗放下了一半的心。对柳相这尊大佛,他年年“香火”供奉不断。何以这老狐狸一声不吭就吧自己当做齐王入朝的垫脚石,且断了柳青纶自己的财路?屠宪一时想得脑筋打了十七八个结。 “屠大人既然清正廉明,那本王就更放心将此次河工省下的工程款项归还朝廷了。” 屠宪闻言几乎都快站不住。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得心疼贪不到手的银子,而是明白了齐王的言下之意。她明知原敬业从前是怎么死的,却仍敢将河工的实账上报朝廷,可见在朝中已然有了倚仗。不消说,能稳住那么大局面的只有柳相。而他这个小小的河道总督便是给齐王殿下亮晶晶光灿灿的政绩祭旗的可怜虫。难道柳家放弃太女,准备转头支持齐王?这也说不通啊…… 长流见他两颗绿豆小眼色子一样滴溜溜转个不休,当即话锋一转:“本王这个外公,宰相当久了,难免什么事都讲究平衡之术。之前他支持太女殿下,使得本王失了储位。如今为了向本王示好,弥补一二,竟又想出了这个法子让本王入朝。”一顿,她冷笑道:“本王却不打算就此领情。”说罢,她目光灼灼盯着屠宪:“屠大人想必也知晓柳相的手段。屠大人丢官事小,砍头事大。不过么……” 屠宪一个激灵,出于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本能,道:“齐王殿下有法子保住下官这条贱命?” 长流微笑道:“就看屠大人如何选了。” 屠宪已经被她一番说辞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脑袋搬家,忙道:“还请殿下指一条明路。” “听闻屠大人府上有一位精明的师爷。想必屠大人的‘公务’支出都由他经手。屠大人是个谨慎人,手中应当有与本王外公礼尚往来的记录。”听说把韩毓弄来的馊主意就是那狗头军师出的。 屠宪情急之下不由忘了忌讳,抬头直视长流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下官……”只是这把柄一旦交到了齐王手中,又焉知齐王不会帮着柳青纶销毁了去。那他就连最后一点保命的依仗都没有了。 长流瞧他神情一派犹豫不决,冷哼一声,道:“屠大人尽可以信不过本王。不过,这册子握在你手中也许不是保命符,反倒成了催命符。你可想好了,本王明日就要启程回京。” 屠宪闻言,一狠心,耸了耸眉,道:“下官这就去取来。”横竖是个死,不若赌一把! 待屠宪几乎连滚带爬地出去,原焕对长流这一手颠倒黑白的上乘忽悠功夫已是敬佩到了十分。 “殿下真的打算放过此人?” “本王眼下不能替原大人洗刷冤屈,除去个把诬陷忠良的小人还是能做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周五是换榜单的日子,为了完成,猫会连续勤奋几天。 老狐狸最大的错误是以为之前的招数不是出自长流的本意,而是楼凤棠帮着长流在捣鬼。柳青纶把长流弄到湘西,为的就是山高水远,楼凤棠不能再事事遥控。可惜殿下是重生的妖怪…… 写文的过程是掏空自己的过程,作者把自己的经历、思想、学识统统一一展现出来。因而难免会才思枯竭。尤其是猫选的这个题材,笔墨重了难免失之趣味,轻了则流于浅薄。咳咳,猫的重点是,猫不更的时候是在读书。于是心虚地爬走…… ☆、最新更新 长流从饰着金龙纹的玉圭袋中取出双植纹玉圭,执在胸前,望着太极殿正脊一端由一十三块琉璃构成的螭吻,稳步踏上玉阶。 殿内众大臣看着头戴皮弁,身穿绛纱袍的齐王一步步踏入殿中,不紧不慢地跪下。黑纱皮弁上缀着四色玉珠和珍珠的金竹丝,玉簪和贯簪处的葵花形金簪纽,无一不将她一双眼睛衬得灼灼生辉。红色交领绛纱袍和同色的蔽膝 分卷阅读114 随着屈身的动作如彤云一般散开,通身上下只有中单领部的十三道织金黻纹似将彤云勾勒出一道金芒的晨曦,将纤细的脖颈衬得莹白如瓷。 这不是长流第一次踏上金銮殿,前世她也上过一次朝。 那仅有的一次,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她愿意放弃与顾轩的婚约,远嫁到敌国去和亲。彼时随波已经同顾轩两情相悦,长流在大禹再无牵挂。何况如果她的远嫁能带来两国案甲休兵,和亲便是她作为皇族公主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她当时想的是,既然她的远嫁能够成全一个她曾经放进过心里的人,替他挡去道义上的谴责和声讨,又何乐而不为。既然顾轩不再爱她了,那她就成全他吧,毕竟顾轩在她幽闭深宫之前,是除了母后之外,唯一给过她童年温暖的人。何况说到底,前世的时候,长流自十岁之后见到顾轩的次数便屈指可数,她也许并不是爱他,而是将他当成了可以助自己逃出深宫这座牢笼的最终救赎。然而事实证明,困在城堡里的公主,并不总能等到一位斩妖除魔的王子,即便真有王子,他也可能在骑马前来营救的半道上,与其他更美貌,且不需要披荆斩棘英雄救美的公主相遇,然后坠入爱河。 不过一晃神,庆帝便点名齐王上奏这次治水的事。长流端端正正跪在金砖上,从袖中抽出奏疏,用皇帝老爹发给她的那块钦差印信“铁饼”压着,一并递给高胜呈交御览。 原本按规矩,大臣的奏疏必须提前送入宫中给皇帝批阅,如果皇帝觉得所奏之事有在朝会上议论的必要,或是应当让众臣工都知晓,才会在早朝的时候拿出来公开讨论。不过,在朝会上公开亮相是每个回京复命的钦差必经的程序,表明朝廷对此项差事的重视和有始有终。长流并未在事先呈交写明具体事宜的奏疏,只写了个类似汇报行踪,表明自己已经返回京城的折子递上去。 庆帝大略翻了翻奏疏,措辞四平八稳,陈述清楚简洁。 看到最后河工使费,庆帝不禁惊讶道:“何以使费比往年都要省减好几成?” 长流不慌不忙道:“禀父皇,儿臣此次之所以能替朝廷节省开支,只因为在当地请了一位在治水上颇有见地的能人。洪水确实已退,请父皇放心。” 庆帝点点头,不再追问。也不知道是接受了她这套说辞,还是因为王善造私宅的事让他隐约也明白了往年河工的猫腻。 不过底下户部和工部的官员听齐王如此说,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如今庆帝因为正阳宫工程的事,还在气头上,若是齐王乘此机会来个落井下石,只怕后果难料。 “办得不错。齐王,你想要什么赏赐啊?” 长流脆声道:“儿臣不求赏赐。不过……”她故意一顿,一本正经地道:“儿臣以为,倘若父皇要赏,不若赏给柳丞相。儿臣此次南下治水不负父皇信任,多亏柳丞相保举在前,又多方指点在后。因而儿臣不敢居功。”说罢,她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将为柳青纶邀功的诚意摆足了姿态。 柳青纶此刻只觉自己的太阳穴跳得异常猛烈而欢快。他双眉一抬,拧皱了脑门上的老菜皮,才又绷紧了脸,道:“齐王殿下不必过于自谦。老夫于此事未有寸功,实在不敢领赏。” 庆帝与柳青纶这老匹夫来来回回扯了这许多年的皮,如何会听不出他语气中急于撇清的意味,虽然不甚明了二人到底打的什么哑谜,但他二人并未结党他倒是看得明白。因而只转头对一旁高胜道:“从库中取两件珍玩给齐王吧。” “儿臣多谢父皇赏赐。”一顿,长流又道:“柳相爷不肯领父皇的赏赐,儿臣却不好不亲自谢过柳相教诲。”说罢长流径自起身,走到柳青纶面前,恭恭敬敬一揖到底。 柳青纶两道花白眉毛似被人揪住一般上下跳动,口中只得粗声道:“齐王殿下不必如此,老夫领受不起。” 楼凤棠看着长流这一番做作,却在心中暗自嘉许。她这话说得漂亮,朝中除了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能瞧得通透,或是柳青纶的心腹本就知道个中来龙去脉,剩下的人则都会以为此次齐王治水是有柳青纶在背后支持。换言之,齐王的廉洁奉公亦是出自柳青纶这个亲外公的授意。她这是在拉老狐狸替她挡箭。柳青纶虽不愿,却亦不得不配合。难道他要到处对人嚷嚷着撇清:“老夫没让齐王不贪河工银子。你们要报仇的,只管去找齐王麻烦,不要把账记在老夫头上。”自己这个学生,当真后生可畏。 新近走马上任的户部尚书郑观潮不禁暗自将太女与齐王比较了一番。不说别的,单论风采气度,太女就远远不及。当皇帝又不是选秀女,这要是将来,金銮殿上坐个绣花枕头,如何能叫人心甘情愿拜下去。他觉得如果自己要做个“文死谏”的忠臣,就一定会在金銮殿上高喊一句:“太女殿下,求求您回家绣花吧!”然后再一头碰死。唉,从前的那些“忠言逆耳”们啊,你们都白白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血染朝堂了,如果能耐心些再等上一等,喊上这么 分卷阅读115 标新立异的一嗓子,保管前无古人,足够你们名垂青史。怪只怪你们没赶上太女殿下上朝的好时候…… 随波站在殿上,离御座只一步之遥,原该俯视齐王,她却自始至终都不敢看这位皇姐。随波心中不断揣测着长流是否得知了自己同轩哥哥的事,一时觉得长流刚回到京城应当还未曾听过那些流言蜚语,一时又觉得如今朝中传得沸沸扬扬,齐王府人多嘴杂,如何会无人向她报信。她一直惴惴不安,整个早朝都魂不守舍。直到高胜一声尖细至极的“退朝”,随波才惊醒过来,浑浑噩噩随着众人走到殿外。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高胜才对长流道:“殿下,您这就跟老奴走吧。” 长流一时不解。 高胜笑道:“殿下对老奴多有关照,老奴却不知殿下的喜好。深感惭愧。” 长流一时恍悟,高胜这是在给自己自行挑选赏物的机会,遂笑道:“公公只选自己喜欢的罢了。本王信得过公公。” 高胜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老奴先谢过殿下赏识。”其实以高胜这样人,如何会眼皮子浅,就是稀世珍宝他也未必会欣喜若狂。齐王一句话便将赏物给了他,重要的却不在东西本身,而在于这话听着叫人舒坦。因此高胜亲自送了长流一段路,怕引人侧目,这才回转去服侍皇帝。 长流下了朝回到齐王府,方摘了冠,取下绶、佩,便听旺财在外通报说顾轩来了。 “让他进来。” 十有八|九是来摊牌的。 顾轩自方才一脚踏进齐王府,从门房到侍卫到丫头,几乎万众一心,人人都是一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定要剜上一眼这朵旷世奇葩的鄙夷表情。因而他一路受着各路眼神的“夹道欢迎”,见到长流的时候不免已经被看弱了身子,伤了元气。殊不知,一旁领路的旺财在心中嘀咕:顾小公子诶,不是奴婢小气,明年不替您烧纸。您这犯的事儿说大不大,不过就是年少风流,碗里的还没吃到嘴就捞到锅里去,却实实在在犯了殿下忌讳,下场也就落个挫骨扬灰吧。就算是奴婢给您烧纸了,您这二魂五魄飘得七零八落的,也受用不了啊。旺财坚信:敢惹殿下的,一定是魂魄没长齐全,俗称缺心眼儿。 顾小公子因为刚受了王府众人的“盛情款待”,见了长流便显得有些局促。 长流见他目光闪烁,就是不敢正眼看自己,也不催促。 好半晌,顾轩才嗫嚅道:“我对不起你。”他忽然又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她:“不过,随波比你更需要我。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她都比你更依赖我。我……我实在放不下她……” 长流兴味索然地看他一眼:“你都敢直呼太女殿下名讳了,可见方才所言都是真的。本王知道了。”还以为能有点新鲜的。因为前世没听过,才把他放进来听听。前世这对男女派出来的谈判代表是随波,用的招数忒经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好像谁不成全她,就成了大禹第一狠心人。如今情势有变,随波这个储君果真没白当,顾轩不再龟缩于后。 顾轩本以为长流会震惊、哭闹,甚至怨愤之下派人将自己打出去,毕竟被退婚对任何一名女子来说都是莫大的侮辱,谁知她却是这样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遂苦笑道:“事到如今,我的话,殿下只怕也听不进去。我只劝殿下一句,不管身份多高贵的女子,还是应当把心思多放在男子身上。” “……”长流懒得再听他语重心长的一番金玉良言,便高声道:“旺财,送客!”视线一转,却发现顾轩半点没有挪步的意思。 “当年我爹给先皇后的信物,还请殿下归还。” 原来为了这个。“知道了,待本王找出来再给你送过去。”这倒也不是敷衍他,搬了两次家,谁知道那玩意儿塞在哪个犄角旮旯。 “如此便多谢殿下了。” 旺财虽然在一旁低垂着眉目,秉承眼观鼻鼻观心的原则装死,心中却实在替犹自不知死活的顾小公子捏着一把冷汗:送出去的东西叫殿下吐出来,您就瞧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两万字榜单,日更三千的量。于是猫不能再摸鱼了……o(﹏)o ☆、最新更新 顾轩方踏进将军府的大门,就见管家迎出来。 “少爷,您可回了,将军让您去书房呢。” 顾轩虽然心中惴惴,但不敢违拗分毫。他才走到书房门口便听到一声断喝:“给我跪下!” 顾涛低沉了脸色,问道:“去哪儿啦?” “齐王府。儿子去向齐王殿下说明白了,婚约就此作罢。”此事早晚瞒不住,顾轩索性横下一条心向顾涛坦白。 “什么?你……你竟敢擅做主张!”顾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嫡子,一时急怒攻心。他不畏人言将这个儿子安□京营就是为了将顾轩跟太女隔开,没想到 分卷阅读116 还是防不了这一天。顾轩人大了翅膀也硬了,竟敢做出主动悔婚的事来。叫他如何去向九泉之下的柳思萦交代! “爹爹,儿子与太女殿下两情相悦。您就成全儿子吧。” 顾涛强自按捺,问道:“你这个孽障。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是不是同太女殿下……” 跟随波花前月下、人约黄昏时的种种亲密动作一一浮现在顾轩眼前。虽未到那一步,但这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一个良家妇女身上,男子势必要娶那女子。因此顾轩只不吭声。 “来人,给我拿家法来!” 顾轩此时倒也硬气,生生挨了顾涛两下,痛得脸色煞白,眉目都快掉了,却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顾涛正待再打,闻讯赶来的孟颜秋却一头冲过来撞进他怀中。 “老爷,您要打他,不如先打死我吧。都是我这个当娘的不该把他生下来。您打死我们娘俩儿就清净了。”孟颜秋一撞之下发髻散乱,钗环歪斜,脸上泪痕斑驳,却死死扯住顾涛的衣襟哭叫道:“您就这么一个嫡亲儿子啊,却为了外人对轩儿下这样的重手。您怎么这么狠的心哪……” 到了这个地步,顾涛亦知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太女的便宜是好随便占的吗?顾家还能不认?只是皇上那儿又会如何发落?还有齐王,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子,受了退婚这样的奇耻大辱,又该如何自处? 孟颜秋见顾涛握着家法的手已渐渐垂落,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亦心知,只要过了皇上那一关,这事就算是成了。今后顾家再不用因兵权一事提心吊胆。皇上最多卸了顾家的兵权,但绝不至于将事情做绝。顾轩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本就不愿让他从军吃苦。一家人尊贵体面,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孟颜秋亲自替顾轩上了紫玉膏,望着他开花的屁股不禁心疼道:“我儿做得不错。依娘看,那齐王是个不知检点的女子,成日里跟她那些侍卫混在一起,半点不知道避讳。居然还将贱籍男子收入府中养着,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谁知道她暗中打着治水的名号在南边做了些什么肮脏事。似这般女子怎么能嫁进咱们顾家。” 顾轩听母亲絮絮叨叨不断数落长流,想到她今天一派漠然的态度,便觉心烦意乱,遂道:“娘,您别说了。” “好。娘不提。我儿好好休息养伤。你爹爹那里就交给我,不用怕。只要太女的心是向着我儿的,皇上素来宠爱她,必不忍拆散你们。我儿就放宽心吧。” 孟颜秋又关照了服侍顾轩的下人一番,这才走了出去。顾轩却兀自想着心事,并未察觉,更不知道自己同随波已然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禁宫之中,太女跪着苦苦哀求道:“父皇,您就成全了儿臣吧。除了轩哥哥,儿臣誓死不嫁!” 庆帝盛怒之下烦躁地在殿中踱来踱去。他怎么就教出一个这样的储君,为了一名男子居然以死相挟。 高胜却在一旁暗自叹息:太女殿下于男女之事上终于拿出了一点储君该有的坚毅来。不过她捧在手心里当宝的那位,在齐王殿下眼中说不得连根葱都算不上。这二女争夫的戏码就跟拔河似的,得两头都卯足了劲儿才有热闹瞧,倘若只有一头下了死力,那就只有载大跟头的份。 皇后见女儿哭得眼睛都红了,忙劝道:“陛下何必如此生气。太女虽然身份高贵,却正值豆蔻年华,喜欢一名男子也没什么出格的。” 俗话说汉子偷人,婆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话套在皇帝身上也是一般的道理,谁敢有事没事在皇帝跟前嚼舌头,嫌命长了不是,何况此事有损太女私德,无人会主动触这个霉头。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庆帝最终还是听到了风声。他将皇后叫来,本是为了商议此事,不想皇后却对太女一味袒护。 皇帝被太女哭得一阵心烦,又瞧一眼案上玳国送来的国书,终于闭了闭龙目,叹道:“罢了。你是女子,终究不能同父皇一样后宫三千。父皇便让你如愿一次。你且跪安吧。” 太女讶异抬头,随即心中涌起无限惊喜,忙磕头道:“儿臣多谢父皇!” 皇后亦换上欢喜无限的表情,只道大事已定,再无隐忧。 只有高胜心中咯噔一下,似塌了一块地空落。他虽然不知道国书的内容,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晚间,趁着庆帝沐浴的空档,高胜回到澄心殿,拿起御案上那封装帧异常庄重华丽的玳国国书来,匆匆看罢不禁心惊肉跳,暗道一声不好。高胜常伴皇帝左右多年,如何会不明白庆帝看向国书的那一眼代表皇帝为了成全太女同顾家二公子的姻缘,已然对和亲的人选有所决断。必须尽快将此事告知齐王,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当晚,朦胧夜色中,一名从宫中溜出来,身着便服的小太监用大内总管的印信敲开了齐王府的角门。 小路 分卷阅读117 子将高胜嘱咐的事清清楚楚交代了一遍。火烛之下,他只觉齐王殿下显得异常镇定,反倒是他自己心中忐忑,反复回想,生怕说漏了一点误了大事。 “你是太女殿下跟前的小路子?”长流自然在宫中见过他。 “是。这阵子太女殿下经常让奴婢出宫去传话。有时候宫中下匙了亦是如此。因有太女殿下的手谕,时日长了,守门的侍卫也就不加盘问。”一顿,小路子机灵地道:“齐王殿下放心,奴婢一路上小心着呢。” 长流点点头。既是高胜亲自调|教出来,放到太女身边的,必然是个谨慎人。 “替本王多谢高公公。”虽然她早就得了消息,这份人情却不可不领。 “高公公让齐王殿下早做决断。皇上一定会对殿下晓以大义,逼着殿下顾全大局,答应前往玳国和亲。” 长流点头道:“告诉高公公,本王会谨慎应对。”一顿,她又道:“路公公还是早些回宫吧,免得受罚。” 小路子虽不姓路,这一声“路公公”却让他颇为受用。又听长流对一旁的旺财道:“替本王送路公公出去。你也不必再来书房见我,只管去睡便是。本王有和风她们服侍。”小路子不禁暗想:这位齐王殿下虽眉宇之间的神情虽不似太女殿下那般柔和,待下人倒比太女殿下还体恤。待他从旺财手中接过银票,便觉较之从不打赏内侍,只知打压磋磨的太女,齐王殿下已是千好万好了。 次日齐王便称病不朝。直到三日后,长流才随同圣驾,与太女一道前往西郊大营阅兵。 艳阳之下旌旗猎猎。西郊京营的精锐相继表演了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等军事项目,又同东郊大营的士兵联合演练了步兵劲弩齐射、长枪步兵刺杀训练等。 长流坐在台上,望着军容齐整、步调如一、兵甲鲜艳的大禹军队,一时难以明了何以前世大禹的军队会在洛轻恒的铁骑下兵败如山倒。 一时演练完毕,庆帝正要致辞,长流忽然起身跪倒,朗声道:“回父皇,儿臣有一余兴节目,不知父皇可有兴致一观。”生怕庆帝一口回绝,长流又道:“我朝既立了太女殿下为储君,儿臣觉得也该让我大禹将士见识一下何谓巾帼不让须眉。” 庆帝看惯了阅兵,听长流如此说倒也有几分兴趣,何况事关太女威望,便首肯道:“不知齐王准备了什么样的余兴节目?” 长流起身运起两分内力,一字一顿地道:“前几日,顾将军的次子顾轩来我齐王府,对儿臣言明他与太女殿下两情相悦,逼迫儿臣退婚。儿臣当时惊愕未答。今日,儿臣当着父皇和太女殿下,顾将军,以及东西两营共六万将士的面,向顾公子挑战骑射。倘若他能赢过儿臣,儿臣甘愿退出,成全太女殿下与顾公子的锦绣良缘。” 庆帝几次出声欲打断长流,却都被她朗声盖过。在场数万将士都已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有些认得顾轩的当即顾不得御驾在前,都纷纷将目光投了过去。甚至连顾涛和顾非都没少受人注目。 庆帝立刻厉声喝止道:“放肆!阅兵乃军国大事,岂容你将儿女私情掺杂其中胡闹!还不快退下!” 长流丝毫不惧,继续朗声道:“在场六万将士都是见证,太女殿下如果同本王的未婚夫没有私情,本王就此作罢。太女殿下,您是我大禹储君,自当一言九鼎。本王信得过。”她这“信得过”三个字在尘沙渐止的校场上不断激荡,在沉寂无声的数万士兵的心头一阵回响。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太女,包括庆帝。 泪渐渐涌上太女的眼眶。齐王词锋如刀,咄咄逼人,众人的目光好似一股无形的巨浪向她压迫过来,将她围得透不过气。 四周一片寂静。终于,随波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父皇……”“您答应过要替儿臣做主的。”这话她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无异于承认自己私德有亏。殊不知,她此刻的表现实在心虚懦弱到了极点,比索性将此事坦诚言明效果要差了一万倍。坦诚自己与亲姐姐的未婚夫有染,虽然妇德有亏,但也算敢作敢当。作为一个帝王,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历史上亦不乏强取豪夺自己兄弟妻妾的皇帝,但后世最多当做一桩风流韵事津津乐道,并不会丝毫有损于皇帝本人的雄才大略。 她这一哭,却哭去了绝俗姿容对众人的震慑,哭去了一国储君的威严,哭去了在场六万将士的尊崇之心。这才是最要命的。 答案不言自明。 于是,长流转身面对数万将士,道:“顾公子,还请出场比试。本王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顾轩自方才从长流口中听到自己名字起,心中已是一团乱麻。此刻,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从阵中出列。 庆帝眼见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倘若强行禁止比试,只怕更无法收拾,只得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应允。他原本打算 分卷阅读118 等玳国使臣一到,便在朝堂上宣布齐王以大局为重,甘愿远嫁玳国和亲,而皇室为了安抚顾家,再行将顾轩赐婚太女,如此便可将此事天衣无缝地盖过去。不料齐王竟然当着两营的数万将士突然发难,叫他措手不及。 箭靶很快在五十步开外一字排开。 长流做了个请的手势,让顾轩先上场。 情势虽然骑虎难下,但除尴尬之外,顾轩对自己的骑射倒是极有信心。他顶着所有人或鄙夷或轻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背上箭筒,执弓上马。坐骑飞跑之间,箭筒中十支箭羽已经行云流水般射出。 很快便有小兵回报:“十支箭全都正中靶心。” 台上的随波止了泪,缓缓松开紧紧攥着的粉拳。无论如何,只要熬过今日,她跟顾轩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军士牵了一匹战马过来。长流却不接缰绳,只道:“将箭靶再挪后五十步。” “这……”军士当然明白这位齐王殿下打算狠狠将顾家二公子的面子踩在脚底下再碾上一碾,只不过对她的吩咐仍心存怀疑。百步穿杨就算在军中亦可以算得上神射手。这位殿下不过是个豆蔻少女,能行么?不过对方是亲王,说什么是什么。 箭靶遂依照长流的吩咐被挪后五十步。一切就绪。 人群中的顾非见到长流艳红的背影跃上马背,不由攥紧了手心。她本不必受这样的屈辱。不过,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竟然当着数万将士的面,誓要替自己讨回公道。想到这里,顾非不禁微笑起来。他当然明白这件事对顾家在军中的声誉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但是此刻,他只想为马背上那名英姿飒飒的红衣少女喝一声彩。 长流驭骑如风。十支金色箭羽在艳阳下划出道道金色流影,一箭追着一箭疾射而出。众人只见一道艳红身影掠过眼前,衣袂飘散似天边一线流云飞过。下一刻,神采飞扬的少女已经调转马头,飞快奔到顾轩身前,又猛然停住。控马之术竟与军中马术极好的将士不相上下。众人正待喝彩,只听百步开外验靶的小兵高喊道:“齐王殿下十支金箭正中靶心!齐王殿下胜!”顿时,众军士一片哗然,喝彩之声响彻云霄。 长流待喧嚣渐止,才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来,随意抛在顾轩脚下,居高临下朗声道:“这是当年用来定亲的信物,现在还给你。你给我听好了,你顾轩不配做我君长流的丈夫。今日不是你退我的婚,而是我不要你!” 顾涛的眼睛紧紧盯着被长流抛掷在地的那枚玉佩。那曾经是他离开京城赶赴西凉之前送给柳思萦的,后来柳思萦进宫又还了回来。再后来才变成儿女亲家的信物。如今又回到自己儿子手中。真是造化弄人…… 高胜自然没有顾将军这样百感交集的一番感慨,却在心中琢磨,这太女把齐王殿下不要的给捡回去,算怎么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前章的开头添了两百字。 于是,下一章,不出意外,洛渣渣真的要来了。 ☆、最新更新 晚饭的时候,整个京营都在议论白天阅兵仪式上发生的那一幕。 “看不出那小子还能勾上太女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 “听说两人还是青梅竹马。” “你们小声点儿,当心传到顾将军耳朵里。”年轻士兵向着顾涛的营房孥了孥嘴。 “怕什么。咱们又没犯军规。吃个饭还不让人说话了。” “你们说怪不怪。顾将军这么硬气的汉子,早些年在嘉陵关打得虏寇落花流水,怎么生的儿子却是个陈世美。” “顾非可不这样。人家骑射、武艺、军功样样拿得出。再说你小子说人陈世美也不对啊。齐王殿下按说身份也够高贵了吧,他怎么还不知足,偏生要去攀太女。” 此时人群中又加入一个军士:“诶,你们听说了么?下午的操练,顾轩的手下人没一个服他的。他让往东,偏偏都给他往西。那些人胆子倒大,也不怕顾将军处置。” “我看就是顾将军都嫌这儿子丢人,第一个处置的怕是顾轩吧。” “我还是觉得顾轩不像顾将军的种。你们想啊,顾家这一辈的,顾非、顾正、顾怀哪个都没干出他那么不要脸的事,搅合在两姐妹当中算什么本事。” “也是。要是碰上一般女子,被退了亲,大概悬梁的心都有了。也就是齐王殿下这样的女中豪杰敢当面要他好看。” “没错!你们说皇上为什么选太女当储君呢?就她那样的哭包,能行吗?” “嘘!这话可不能瞎说。要砍头的。” “说说怎么了。我看这样想的不止我一个,还能都拉出去砍了。”话虽如此,但议论声毕竟小了些。 这些议论当然逃不过顾涛的耳朵。 分卷阅读119 因此顾轩被打了三十军棍,当晚就给抬回了顾家。 孟颜秋见了皮开肉绽的儿子,哭得惊天动地。又是请大夫,又是炖肉汤。直闹了大半宿,阖府的人都没个安生。她心里憋着一股怨气,只等顾涛回来理论,却一连三天也不见人影。 到了第四天,顾涛下了朝,想回府取些替换衣裳。管家忙迎出来:“老爷,夫人在花厅会客呢,您的东西都是夫人收着,要不……” 顾涛心下叹了一口气,道:“我自己去找她吧。”两夫妻还能一辈子不说话? 顾涛走到花厅门口,却听到里头传出一个颇为陌生的女声,这才意识到既是女客,自己贸贸然进去似有不妥,正待走开,却听里头那人说:“姐姐你还抱怨什么,这么多年,顾将军都待轩哥儿亲生儿子一般。”顾涛当即脚下猛地一滞。 “晓冬你胡说些什么!轩儿自然是……”孟颜秋显是急了,徒然拔高的声音显得异常尖细。 “姐姐勿怪,妹妹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毕竟从前在家时你跟表哥感情那么好,你嫁到将军府后,他还经常过来看你。顾将军让你守了那么多年空房,一从边关回来,你就怀上了。何况轩哥儿这孩子又是早产。姐姐别急,妹妹我只是看将军将轩哥儿打得这样狠,这才想岔了。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顾涛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一个踉跄,不小心踢翻了摆在廊上的花盆。 孟颜秋听到屋外的响动,忙喝道:“谁,谁在外头偷听?!”她心下不由一慌,只当是被哪个下人听了去,若是不捉出来,指不定要怎么瞎嚼舌根。待孟颜秋奔出屋子,看到顾涛一脸木然站在屋门口,心知他一定是误会了,一瞬间百口莫辩,急泪滚滚而下:“老爷,您听妾身说,根本没有的事。” 顾涛却一时不想面对孟颜秋,扭头就走。若是没事,她哭什么。何况,他在婚礼的喜宴上见过这位表哥,怪不得当晚那个男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不得不派人给抬回去。 孟颜秋情急之下拉住顾涛衣袍,只听哗地一声,下摆被强撕下一片来。顾涛却已经一劲儿走出了院子。孟颜秋心中一灰,身子一软,颓然瘫倒在地下。她心知男人对这种事最不能忍,而且只能越描越黑。 站在孟颜秋身后的孟晓冬,双手绞在胸前,早将方才那一幕瞧在眼中,心中甚感快意。从小爹娘就偏心这个姐姐,什么都给她最好的,就连说亲,对方也是将军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她自己呢,只能嫁个放外任的小官,而且还是当填房。这事儿办得还真顺,才来了第二回就成了。方才她坐的位置恰好能看见窗外头经过的人影。孟颜秋,这天底下的好事儿可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齐全了!想当未来皇上的婆婆,也不照镜子看看配不配! 齐王府。 长流见江淮满脸喜色地进来,遂笑道:“存瓒定是带了好消息。”这几日她被皇帝老爹禁足,全靠江淮内外联络。长流冒着触怒庆帝的风险也要露一手,一则为了让顾涛对顾轩这个嫡子灰心;二则为了先给京营的全体军士留一个好印象。因此明知会有副作用,她还是这样做了。 “孟颜秋那边的事成了。卑职在将军府门口一直等到顾将军怒气冲冲地出来。” “好!”不枉她费尽心机布局那么久,专程派人去向孟家的下人打听,又派人千里迢迢找到孟晓冬,许以厚利说动她来京城。顾轩是早产儿的事,长流小时候就听他自己说起过。这种事根本不必找确信无疑的证据,只要怀疑的种子一种下,就会生根发芽。皇帝老爹当初不就因为这看她不顺眼的么。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她亦顾不得这许多了。 “殿下,您可要尽快同顾将军谈妥。玳国使团就要到了。”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现在逼着他放弃顾轩这个儿子,未免操之过急,倘若落了痕迹引他怀疑,反而不美。再等等。”并非所有的事都趁热打铁才好。有些事,越刺心越忍不住要想,越想就越觉得是真的。 一顿,长流道:“存瓒先看看这个。” 江淮一目十行扫过去,阅罢抬头不解道:“原来皇上将玉泉行宫的‘星辰池’封了是因为这个。可是这旧案……” “当年那名与嫔妃在汤池私通的侍卫,其实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因为两人生得一模一样,其中一个就被过继给了亲舅舅。”秦风给她的那份名单,除了这个童镇,暂时还未在别人身上找到突破口。至于这件旧案,还是楼凤棠替她查清楚的来龙去脉,看来那块砚台没白送。 江淮恍悟道:“属下明白了,此人如今在京营,怕是军衔不小吧。” 长流点点头道:“东郊大营,都指挥佥事。” 都指挥佥事是都指挥使的属官,秩正三品,与都指挥同知分管屯田、训练、司务等事。 “殿下是打算……”江淮做了一个习惯性的手刀动作。为了 分卷阅读120 保证战时的灵活机动,也就是当高级将官阵亡时,军队不至于群龙无首,一旦高级将领战死则即刻由下一级替补上去。东郊大营最高指挥官是都指挥使,旗下三个都指挥同知均分管一万人,而都指挥佥事就相当于同知的副官。因此要想让都指挥佥事调动这一万人,首先得干掉都指挥同知。 长流点点头:“此人名叫童镇。咱们从未跟他接触过,因此本王不便出面。还是存瓒你去安排。”倘若一个策反不成,走漏了消息,反而被动。 江淮明白长流这是打算软硬兼施。毕竟一旦旧案被牵扯出来,童镇的前程也算是毁了。 江淮忽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在何辰身上找缺口?” 长流摇摇头:“何辰离皇上太近。本王不敢轻举妄动。” 江淮对此也是赞同的,遂抛开了不提。 齐王被明令禁足,皇帝的立场已经十分明显,然而京营所发生的事却并没有就此平息下去。 庆帝望着案上小丘一般堆起的奏疏抚了抚额,深感头疼。挨罚的是齐王,这些奏疏却都是谏官对太女私德有亏的参劾。皇帝可以将奏疏留中不发,却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随波的日子亦难熬起来。先是被洪师傅严厉训斥,又在东宫亲耳听到侍卫口中对自己言辞不干不净的调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母后向她保证,一定会将齐王送去玳国和亲,替她出这口恶气。 又过了两日,长流的禁足令忽然被取消了。事出反常必为妖。果然,就在当天晚些时候,长流在齐王府中跪迎圣旨,庆帝命她全权负责接待玳国使团的诸项事宜,并于两日后随同圣驾一道前往郊外迎接。 长流深知上次在京营与顾轩的一场比试,已经充分引起了皇帝老爹的警觉。迎接使团的差事交给她来办,意味着皇帝老爹越发坚定了将自己打包送去玳国和亲的信念。 作者有话要说:搞不懂,cp有毛好纠结。猫本来都不打算写感情线。不会让任何人雷到。就酱紫。%_% 于是我渣了。洛渣渣明天才出来…… ☆、最新更新 长流看了一眼宫中送来的华服。杏色双曲裾裙,衣缘绣满雪色梨花,竟然跟她前世去乾坤殿赴宴被赐的衣裳一模一样。长流冷笑一声,仍旧吩咐换上皮弁。一旁和风迟疑道:“殿下不穿皇上赏赐的衣裙,恐怕不好吧。” “陛下既命本王全权负责接待玳国使团,本王自当以朝服相迎,方显郑重。” 和风听她语气坚决,不敢再劝,只道:“是。” 一时穿戴齐整,长流出了齐王府,跃上马背,奔赴郊外。身后两列人马,左右各十二骑紧紧跟随。按大禹制,亲王可有私兵三至五千人不等,长流的私卫只有一千,大多为社会招聘而来,且半数是女子,根本不会引人侧目。 鸿胪寺卿刘福崇已在郊外等候多时。远远见到一个红衣人影一马当先而来,身后跟着两队人马。来人须臾之间已到眼前,一队人竟个个都是女子,同领头的齐王一样,身穿红袍,不过服制皆为曳撒。刘福崇不禁心道:看来这就是传说中齐王府上的女子侍卫队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英姿飒爽。 长流跃下马背,笑道:“刘大人在此侯迎,辛苦了。” “不敢不敢。参见齐王殿下。”刘福崇忙行礼。 长流从身后一位红衣女郎手中接过一个行军水囊,递给刘福崇,道:“时辰还早。天气炎热,刘大人不若先喝口水解暑。” 刘福崇接过道谢,却唯恐在齐王面前饮水不恭敬,因此虽然喉咙已渴得烧起来,还是不敢喝。 长流笑道:“这里头加了些冰,刘大人若不趁早,怕是要化了。” 刘福崇这才捧起水囊饮了,但觉沁凉入喉,受用不已,遂道:“多谢殿□恤。” “刘大人可知道这次玳国的使团都有何人?”长流已经多方打探,心中有数,问这个不过聊作谈资罢了。 “这次玳国来的使臣,为首的是三皇子洛轻恒。其余人除了礼部侍郎外,多为三皇子的随从。”刘福崇暗忖,看陛下的意思多半是想要齐王殿下去和亲,今日见齐王殿下的神气又仿佛丝毫不见惊慌、忧虑。难道她竟甘愿远嫁敌国? 两人又随意攀谈了一会儿,便见一顶十六人抬的大轿姗姗而来。不用问,这样大的排场,又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除了黄鼠狼没别人了。 果然,楼凤棠施施然从轿中跨步而出,走了过来。炎风酷阳仿佛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广袖当风一派闲适。 三人又各自见了礼,刘福崇道还有一些琐碎事宜要布置,便告罪退了开去。 楼凤棠见长流神色平静,气色红润,遂笑道:“看来殿下已有了应对之策。” 分卷阅读121 长流摇摇头,竟是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的无赖神气:“凡事有师傅在。” 楼凤棠见惯她少女老成,却难得见她这般,不禁失笑道:“殿下用一块砚台就想让臣赴汤蹈火。” 长流忽然收起笑颜,整肃了神色,轻声道:“我求的是大禹山河永固。不知师傅所求为何?” 楼凤棠剪手轻道:“殿下之所求。”一顿,他忽然侧过身,目光与长流的相触:“便是臣之所求。” 信你才有鬼。长流轻轻一嬉:“那师傅可要极力保我平安,否则本王就求父皇让你当我的陪嫁。” “……” 又过片刻,前方扬起烟尘,想是皇上跟太女来了。 果然,为显大禹国威,庆帝此次摆足了排场。车架极尽华丽,侍从如林,一路浩浩荡荡而来。 长流跟楼凤棠对视一眼,各自走开。 待庆帝跟太女车架停妥,长流再一一前去见驾。 庆帝见长流并未穿宫中赐服,脸色似有不悦,却未置一词。太女见了长流态度虽敷衍,但已看得出是在极力忍耐。 众人按照礼部和鸿胪寺的安排列队完毕,只等玳国使臣。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远处才扬起滚滚烟尘。 前方侯迎的禁卫军来报,玳国使团不刻即到。 少顷,一名男子身着玄色深衣,足跨一匹乌亮纯黑的宝马,自悠远烟尘中款款而来。静淡眉目俯瞰众生,宝光流动间一眼已是睥睨。再细细打量,却又只余衣袂飘动间的尺素风华。 这一刻,长流只觉他一人一骑破开了眼前天地,前尘往事汹涌而来。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环在腰间的绶带。 洛轻恒奔到近前,这才挥手示意身后车架缓停。 他跃下马背,稳步行至庆帝身前丈许,大礼参拜。屈膝垂目,却不减半分贵气。 一干人见礼完毕。洛轻恒的目光似乎只在太女无双姿容上停留了短短一瞬。 庆帝道:“这是齐王,由她全权负责贵国使臣的饮食起居等一切事宜。” 洛轻恒再施一礼:“有劳齐王。” 长流从嘴角扯出一抹轻笑:“三皇子不必客气。应当的。”笑得再好看,你也不是人。 两班人马带着各自的车架仪仗缓缓驶入城中。 皇帝同太女一起回宫。长流跟刘福崇这两个苦命人则要全程陪同洛轻恒一行人前往供使团下榻的“涉外高级宾馆”——同和馆。其余人解散自由活动。 刘福崇显然很有接待外宾的经验,热情介绍道:“今晚在乾坤殿给三皇子接风洗尘。”按照惯例,先介绍娱乐项目总是没错的。 同和馆中花木扶疏、流水潺潺。 长流领着洛轻恒穿过水榭回廊,来到一处屋舍:“三皇子有不满意的地方,尽可以提出来。” 洛轻恒淡淡一笑,跟着她踏入屋中。 满室清香扑鼻而来。 室内窗明几净。案上放着一只碧色琉璃盏,几朵白兰花浅浅养在水中,悠游漂荡。 窗外一园白兰幽香四溢。果是精屋雅舍,布置细心周到。 洛轻恒却再也忍不住,一个喷嚏连着一个,转眼已不复谪仙之姿。 前世这厮就不许嫔妃身上熏香。曾有一个颇为受宠的美人,不过袖中藏了朵白兰,被他闻见,从此便红颜未老恩先断,端得无情。 “还请齐王命人去了这些花木。本王自小便耐不得花香。” 相比前世的乖戾,洛轻恒现下倒是耐足了性子。明明难受之极,也未发作。 长流作惊讶状:“本王不知,还请勿怪。明日便派人来将花树移去。”你先消受个一天一夜吧。 长流随即负手微笑,连击两掌,道:“聊作补偿。” 嵌宝屏风后立刻转出来一双绝色美人。这招还是跟屠宪学来的——鸳鸯。 洛轻恒不由一愣,再向长流看去,只见她一副请君收用的表情,遂有些哭笑不得。殊不知长流想的是,管你根红苗正,若是能趁机掰歪了,反倒了却一桩心事。 洛轻恒一旁的侍从道:“齐王殿下有所不知,三殿下来贵国只为求娶公主,故此多有不便,只能心领。何况三殿下素来洁身自好。” 这下轮到长流诧异。这厮已经弱冠,什么时候改吃素了。定是为了忽悠本王,故作姿态。 长流大方道:“也罢。你二人就留下服侍三皇子。为奴为婢,但凭三皇子吩咐。” “是。” 洛轻恒不置可否,却也未再强硬推辞。 分卷阅读122 “如此本王便先告辞了。还请三皇子稍事休息。晚宴再叙。” “请。”洛轻恒将长流送至同和馆门口。宾主双方和气暂别。 洛轻恒望着长流鲜衣怒马领着一众女子飞驰而去的背影,不禁玩味一笑。 到了齐王府,长流跳下马背。 女子侍卫队的首领楚玉凤笑道:“那三皇子倒是好相貌。属下看殿下带去的姑娘,倒有一多半眼珠子都快黏到人家身上去,抠都抠不下来。方才殿下回来,还有不少人恋恋不舍,眼睛里都快拉出丝来了。” 楚玉凤见长流不接话,又笑道:“殿下若是不要,不如让给我。从前我的压寨相公都长得没他俊俏。” 长流这才笑道:“你若能抢得洛轻恒当压寨相公,本王重重有赏。”楚玉凤从前是职业海盗,带领的巨鲨帮在全国二十六大著名海盗集团中排名第六。后来朝廷颁布禁海令,禁止与外邦通商,待宰的肥鱼没了,海面上整日鸟不生蛋,楚玉凤又不愿抢沿海那些已经被禁海令折腾得民不聊生的小渔村,不得已才金盆洗手,带着手下一干女将投入长流麾下,以逃过朝廷通缉追捕。 楚玉凤这一生活得恣意张狂,看得入眼的男人抢到手便剥光了洗干净入洞房,眼光却极刁钻,霸王硬上弓的都是人间绝色。她一眼就瞧上了洛轻恒,可见这厮的相貌当真勾人。 楚玉凤见长流终于开颜,这才接着道:“属下哪会这么不知轻重。”抢了洛轻恒不要紧,玳国跟大禹打起来才要命。她虽不知长流为何对这个玳国三皇子如此戒备,却知道此人便是再棘手也杀不得动不得。洛轻恒身份敏感,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两国便要兵戎相见。 天边星辰渐起。 长流方要更衣,忽然改了主意,对和风道:“去拿那件梨花曲裾来吧。”她就是要穿跟前世同样的衣服,走出不同的命运。 “是。” 因临时换裳,又要再行挽发,长流去得便有些迟了。 乾坤殿内雅乐钟鼓,衣香云鬓。 长流在一片辉煌灯火间落座。 少顷,帝后同时入席。太女亦在储君位置上坐了。 由鸿胪寺卿刘福崇当众宣读玳国皇帝亲笔国书,宣布玳国三皇子此行为求娶大禹公主,化干戈为祥和,共结两国百年之好。总之言辞极尽华丽之能事,描绘了一副勾肩搭背的美好前景。 庆帝接着开始致辞,表示愿意接受对方抛出的橄榄枝,打发人去和亲。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将长流直接抛出来点名。 长流心中微讶,向楼凤棠望去。后者虽然没有回视她,却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 连日来朝中已经分成两股势力,一种力主让齐王前往玳国和亲,理由是齐王身份贵重,如此方可体现诚意。另一股当然是竭力阻止,只道庆帝膝下空虚,何必再送亲女远嫁,只选宗室女中姿容出色者封赏一番,也是一样的。 庆帝迫于众臣工压力,一时难以决断,因而并未在晚宴上当场把话说死。 之后当然是两国使臣互相歌功颂德,仿佛从未交恶过一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觥筹交错间,洛轻恒忽然缓步而出,对庆帝恭敬拜倒,朗声道:“恳请尊贵的大禹皇帝陛下将您珍爱的女儿齐王殿下嫁予在下为妻。” 在场诸人,除了洛轻恒的几个心腹随从,其余人皆停下杯盏,愕然而望。 楚玉凤不禁担心地向长流看去,却未见她有丝毫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渣猫仿佛把自己叫渣了…… 于是洛渣渣出场。哦耶! ☆、最新更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更得不多,怕大家等,就先放上来了。 各位hold住,想刷负神马的,先表激动。哈哈。顺便说一下,好些童鞋大概不知道留言是能打分的,所以都给猫猫系统默认的鸭蛋。(⊙_⊙) 庆帝果然点名道:“齐王,你怎么说?” 长流起身离席,上前道:“儿臣以为既是和亲,为保两国和睦,最稳妥的法子自然是其中一国的继承人兼有两国的血脉。”一顿,她环顾四周继续侃侃而谈道:“既然玳国已立了皇长子为太子,三皇子注定与皇位无缘。而我大禹的太女殿下尚未婚配,不若三皇子就留在我大禹,与太女殿下结成百年之好,岂不美哉?”洛轻恒自然不会肯,这厮还得回去抢皇位,长流只不过将他一军罢了。 随波被长流点名,顿时心中一跳。 洛轻恒带来的侍从闻言已经有些坐不住,正待反驳,只听庆帝出言喝斥道:“休得对三皇子无礼!” 长流故作不解道:“父皇,难道我大禹堂堂储君还配不得三皇子吗 分卷阅读123 ,这又怎会是无礼呢?”一顿,她微微侧身,笑看洛轻恒:“还是本王小看了三皇子殿下,三皇子其实是要回去争储位的,这才不能留在大禹?” 洛轻恒对长流的咄咄逼人恍若未闻,只温文道:“在下对公主殿下一见倾心,一心只想求娶殿下为妻。太女殿下虽然姿容无双,但在下却只仰慕公主殿下风采,殿下不必怀疑在下的诚意。” 随波听洛轻恒如此说,不由自主捏紧了手中杯盏。 此时,只听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诘问道:“老夫敢问齐王殿下,殿下推三阻四不肯去和亲,难道是为了留在大禹,好从太女殿下手中抢得储位?”柳青纶这一句问得掷地有声。觊觎储君之位这样的指控不可谓不严重,在场诸人一时议论纷纷。 长流从容笑道:“外公越发爱说笑了。长流生于大禹,长于大禹,所有的亲人都在大禹,心存留恋有何不对?” 柳青纶却半点不理会她打出的亲情牌,只道:“那殿下是执意置大禹百姓于不顾,宁可两国陷入战乱,也不肯去和亲?” 长流忽然收起笑意,根本不理会柳青纶,转而负手对洛轻恒道:“要使本王相信三皇子的诚意也未尝不可。”本来就没指望能靠耍嘴皮子逃过一劫,煽风点火已经差不多了。老狐狸还真不要脸,转眼就捡了她用来针对洛轻恒的说辞对付她。 众人听长流话锋一转,皆停了议论,凝神倾听。少数人着实替她捏了一把汗。就连楼凤棠对她态度上的忽然转变也略感惊讶。 洛轻恒笑得越发儒雅:“公主请讲。” “要本王心甘情愿前去玳国和亲也可以,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愿闻其详。” “第一,本王要两万匹战马为聘礼,其余财帛器物则可一概酌情免去。第二,本王尚未及笄,且父皇膝下空虚,本王想在远嫁之前略尽孝道,因此婚期定在本王十七岁生日。第三,本王未嫁之前,两国盟约亦算生效。换言之,如若贵国允婚,一直到本王正式嫁去玳国,玳国都不得以任何借口侵犯我大禹边境。” 长流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洛轻恒看进她静如湖面的眼瞳,温言道:“除了第二条,我全都答应你。我等不得这许久,到你及笄那一日,你便要嫁我。” 长流暗自计较片刻,一狠心,道:“一言为定。”还有半年多时光,虽然逼宫仓促了些,但也应该够了。而且一旦婚约成立,庆帝一干人便不会防贼一样防着自己,逼宫可说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算也相应大一些。何况她还有二手准备。 洛轻恒听她答应,轻笑道:“公主难道就没有别的要求吗?公主方才所提皆是为了大禹,难道公主自己就对在下一无所求吗?” 长流眼珠一转,一本正经道:“有啊。除了我,你谁都不能再要。”洛轻恒这混蛋,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屈尊降贵自称“在下”。既如此,我便当着众人的面难你一难,反正是你自找的。 长流虽为公主之尊,但对方亦身份相当。按照如今的习俗,便是公主下嫁平民,也很少有明确提出不许纳妾的。果然,洛轻恒的一干随侍就要当堂发作。却见洛轻恒轩眉一抬,笑言:“如此在下便放心了。”一顿,他又道:“好。我答应你。”他语气虽温和,态度却郑重。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这位玳国三皇子还是个痴心人,可他说放心了,又是何意? 众人见二人一来一回,已经将和亲大事一一谈妥。庆帝跟诸位大臣还有玳国其余使臣几乎连句话都没插上,不由都有些回不过神。按理说,这是一桩利国利民值得大肆庆贺的好事,可是有些原本对立储之事持中立态度的大臣,此刻却不免心思沉重起来。齐王面对敌国使臣毫不露怯、侃侃而谈,三个条件,件件以社稷为重,以君父为先。可反观太女前一阵子的表现,趁着齐王南下治水,抢亲姐姐的未婚夫,又下黑手残害原本前途无量的探花郎一家。齐王不论胸襟气魄,还是出身地位,皆高过太女。将齐王推出去和亲,留下眼中只有儿女情长又无才无德的太女执掌天下,真的是大禹之福吗? 在场支持齐王的,如郑观潮,如秦风,前者不禁大叹可惜,齐王本可大有作为,却断送在和亲一事上;后者隐隐知晓齐王必有后招,只暗自期盼他日条件成熟,便可大功告成。但毕竟逼宫一事尚在五五之数,风险巨大,到底一颗心仍旧高高悬着。何况即便能逼得庆帝退位,眼下这桩婚事又该如何推脱才能不引发两国大战? 其余太女党,皇后和柳青纶自然感到畅快无比,只觉胸中一口恶气散尽,从今夜起便可高枕无忧再无后患。 庆帝趁着齐王羽翼丰满前,轻轻松松便打发了她,心下不由颇为得意。此番既替随波扫清了障碍,又与玳国结下盟约,不日便可将顾凯召回卸去他的兵权。一夜之间一举数得,皇帝将杯中玉酿饮尽,顿感快意非常。 分卷阅读124 一时间,在场各色人等皆心思各异,本该热烈庆祝的事,场面反倒显得略为尴尬沉闷。只不过,有帝后带头,众人这才掩去心事,举杯助兴以表庆贺。 ☆、最新更新 长流退回原位,自斟了一杯酒。正待举杯,忽然感到一道肆无忌惮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她抬头回视过去。果然是他。 洛轻恒见长流不闪不避,直视过来,便微微一笑,举杯示意,而后一饮而尽。 印象中的洛轻恒千杯不醉。接见外邦使臣的时候,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不损半分姿容。只有唯一的一次,他散发穿了一件雪白中单,登徒子一样破门而入,却斜靠在朱色门框上,并不上前,任凭霜色月华落满衣襟,低眉一笑,端的风流。他说:“长流,别再生我的气了。” 长流亦扬眉轻笑,缓缓举杯。琼浆玉液慢慢浸润唇舌,灌入腔喉。洛轻恒便跟这酒一样,看着清冽,闻着香醇,不知不觉便已经醉了,等到痛醒才知原是穿肠毒药,却早已万劫不复。有些人是沾不得的,可她这一世偏偏又沾上了。幸亏,她已经死过一次,受过教训。 这一刻,长流不禁扪心自问,前世她到底是因为感情的背叛,还是因为国破家亡才绝然自裁? 前世,她虽然渴望得到一点温暖,一丝真情,可她毕竟出身天家,从小便看惯了尔虞我诈、世态炎凉,情感的破灭固然让她痛心,却不至于生出死意来。她恨的是国仇,洛轻恒的手上沾着大禹千万子民的鲜血,此仇不共戴天! 酒宴直闹到子时方散。 长流出了宫,正待登辇,却听身后一个极低柔的声音道:“公主殿下还请留步。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送公主回府。” 长流回身而望,果然是洛轻恒。他的声音她再不会错认。 “多谢三皇子。本宫饮了酒吹不得风,不然倒是可以与你一道骑马。”其实她并没有这么娇弱。 洛轻恒闻言微微一笑,跃上马背,与她的车辇并行。 长流坐在辇中,饮下一杯和风备下的解酒茶,随即掀开素纱车帘的一角,伸出手去:“三皇子请用解酒茶。”既然你要做戏,本王就配合你。 月色之下,轻雾一般的烟罗中探出纤细手臂,翠浓如墨的玉爵中浮着一轮明月,照亮她露出梨花衣缘的皓白雪腕。 洛轻恒微笑接过,一饮而尽:“多谢公主。” 转眼间,薄如纸明如镜的夜光杯便已回到她掌中。 夜光杯共有两种,一种白如羊脂,一种墨绿似翠,玉色皆透明鲜亮,纹饰天然,用其斟酒,甘香味纯,日久不变,乃是大禹特产。前世,她一共带了六套去玳国,常常与洛轻恒在月光下对饮,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用来形容当时情境再合适不过。却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 一时车身辘辘,马蹄哒哒,再无言语。 到了齐王府,长流正待跨下辇车,却见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稳定的手落到她面前。她迟疑了一瞬便伸出了手。 前世,他说:“公主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便错以为这个人可以给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暖。 洛轻恒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干燥、有力,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可是,这样一双手,她已经不再需要。 握在掌心中的细腻温软,柔若无骨到仿佛顷刻便要化去,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片刻后,长流才听洛轻恒道:“多谢公主允婚。” 长流微有些讶异地看向前世曾经描摹过无数次的眉眼轮廓。他一向是个只知一味霸道掠夺,不知心存感恩的人,不过是步步为营罢了,如何却来谢她。 下一瞬,她微微一笑,转身径自跨入朱漆大门。 楚玉凤一直默默跟在长流身后,进了屋子,才关切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本王的酒已经醒了。”早就醒了。 长流一边让和风替她宽衣,一边问道:“玉凤,你从前爱上过什么人吗?” 楚玉凤爽朗笑道:“属下是个女人,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属下喜欢的第一个男人是隔壁渔村的,家里祖祖辈辈干的都是晒咸鱼的营生,跟我也算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谁知他后来考了功名,自以为咸鱼翻身,嫌我粗鄙,要娶官家小姐为妻。我知道后单枪匹马跑去大闹礼堂,把他弄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这第二个却是教我武艺的师傅,他倒是想娶我,可这次轮到我成婚当日被人大闹礼堂。他原是结过亲的,只瞒着我。结果我断发明志,愤而断情出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打听过他的消息。再后来我就逐渐干上了打家劫舍的勾当,玉阎罗的名号一传开,人人都当我无恶不作,还有哪个男子会看上我。属下寻思着不能白担这个名头,于是真的就霸男欺女上了。管他什么爱不爱,先风流快活了再说 分卷阅读125 。” 这番彪悍无比的言论直听得和风暗自咂舌不已,心道:殿下心性刚强,早已远非一般女子可比。若是再同这个无法无天的海盗头子楚玉凤相处久了,还不知道会养成什么样的性子。 长流听楚玉凤最后一句总结性发言,不由噗嗤一笑:“玉凤倒真个不委屈自己。” “那是。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快吗,想那么多做什么。男人也就那么回事。你越对他死心塌地,他越瞧不上你。都是一般贱,给脸不要脸!”一顿,楚玉凤倒是越说越顺溜,想起一桩得意往事来:“殿下不知道,后来还有个男人,是属下的同行,招子没我亮,干的买卖也不比我们巨鲨帮大,却满心满眼瞧不起女人。瞧不起便瞧不起吧,还想着娶了老娘好吞并我们巨鲨帮。我呸!做他的春秋大梦,船都没有!属下带着一干女将,趁着夜黑风高就把他的船给凿了,让他到鱼肚子里称霸王,跟鱼成亲去。” 长流知道楚玉凤一劲儿胡说八道也有开解自己的意思,遂笑道:“做得好!” 楚玉凤忽然正经了神色道:“殿下乃是金枝玉叶,不比我这种粗人。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凭殿下吩咐,我楚玉凤水里来火里去,不会皱一下眉头。”楚玉凤这辈子最看不得女人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汉子。那什么三皇子长得再人模狗样,只要殿下不喜欢,谁都不能迫她。 “眼下还真有一件事要靠你下一趟水。你跟我来。”长流换了便装,便往书房行去。 和风知道殿下有正事要谈,只怕又会耽搁到极晚才能就寝,于是也跟了出去,准备到厨房弄宵夜。 楚玉凤见长流说得郑重,便不再说笑,一路默默跟着她到了书房。 长流从架子上取下一只插着碗莲的白玉瓶,掌心在瓶底轻轻一拍,原本光滑如镜的瓶口便突起一块。原来这个玉瓶是双层的,取出内胆后,长流倒出瓶中的一幅卷轴,在烛光下展开。 竟然是一份绘制完整的禁宫地图。长流指着紧贴正阳宫宫墙的一处所在,肃然道:“此处是荷花池的尽头。本王怀疑池水与宫外环绕的金水河连通。改日我进宫的时候,你乔装跟着,再带一个人一道下去探探。”前世,她曾独自在荒凉夜色中乱走,经过此地的时候只觉耳边水声异常湍急。后来又有一次,她伸手摘荷花的时候,无意中,袖中藏的一只夜光杯跌落水中。按道理,夜光杯该沉落池底才对,可偏生在水中旋了几旋,便无迹可寻。何况,从先帝爷的手记中,密道之事亦有蛛丝马迹可寻。 楚玉凤可不是只会打家劫舍的小混混,在海上称霸打海战,也得讲究策略,她一听就明白了长流的用意。禁宫易守难攻,倘若宫门能从里头打开,这事就算成了两分。这确实是一件惊天大事,想不到她楚玉凤金盆洗手后还能干一票这么大的买卖!她当即摩拳擦掌地兴奋道:“属下一定竭尽所能,不负殿下所托。”不是她夸口,想当年,沿海那么多帮派,船员水性最好的就属她巨鲨帮。她可是从小就光着脚丫提枪下海叉鱼的角色。 二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直到三更,长流才在和风的催促下就寝。睡不多时,便又起身更衣上朝。 金銮殿上,庆帝神采奕奕地命楼凤棠拟出两国婚书来看。太女则立在一旁笑意盈盈。 庆帝又吩咐礼部开始着手准备一应婚礼嫁仪和陪嫁物品,拟定送嫁人员名单,等等琐事。还有半年多,要准备的东西却不少,时间并不算太充裕。 庆帝又似突然想到什么,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齐王明年及笄便要远嫁。及笄礼也要好好准备。” 长流闻言不由心中冷笑。前世可没人记得她的及笄礼,如今算是欢送仪式? 几乎所有大臣的目光都落在长流身上,想到大公主一满十五便要远嫁,幸灾乐祸者有之,心生恻隐者有之。但因她排位太过靠前,众人只能窥见少女挺得笔直的背影。身旁的楼凤棠却瞥见了长流脸上平静一如往日的神色,此刻就连他都摸不清这个面沉如水的少女到底在想什么。 随着一声“退朝”,众人三三两两结伴散去。高胜叹息地看了一眼齐王的背影,亦转身跟着圣驾去了。 出了宫门,江淮已在轿旁侯迎:“殿下想去哪里?要不卑职陪着您去和记吃早点?”她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偶尔散散心也好。 “回府吧。”昨夜熬得太晚,睡个回笼觉也不错。 “是。”江淮见长流兴致不高,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虽然他知道长流所有的布局,却不知为何,从昨夜闹出婚讯起便开始惴惴不安,仿佛长流明日就要远嫁。 轿子一路晃晃悠悠,长流被颠得昏昏欲睡。 顾非见到齐王专用的那顶蓝尼大轿出现在街道的拐角处,方要迈步走进槐树下的阴影里,却被江淮抢先一步奔到近前:“你小子躲什么,殿下要你入府一见。” 分卷阅读126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读者三章找不出疑似男主就要弃文。猫大概是有恶趣味,写刺客的时候一直到二十多章,糖糖姗姗来迟。如今又写了一个只有女主的文……再说一遍,此文绝对主角只有女主一个。有cp是为了让女主不至于孤独终老,但是无严格意义上的男主,这是属于女主的传奇,不会写成腻歪言情文。 ☆、最新更新 长流下了轿,随手就将方才在轿中已经摘下的皮弁交到楚玉凤手中。今日她已经带着楚玉凤在宫中大致走了一圈,熟悉道路环境。 “存瓒去休息吧。” 江淮知道长流这是有话跟顾非单独讲,遂朝他挤眉弄眼做了个怪脸,转身去了。 长流又侧过头对顾非道:“是来找我的么?” 顾非本来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来了又该对她说什么。和亲一事莫说殿下本就身不由己,于公他是大禹子民,又是一名军人,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边关将士的苦楚,他根本没有立场反对;于私,他又用什么身份来反对?所存者不过一份不能诉诸于口的私心罢了。 可是,殿下即将远嫁,见一次便少一次。他只想远远地看看她,看一眼就好。 所以他认真地点点头,道了一声“是”。 “等我。”她甩下这两个字便进了屋。片刻之后又出来,身上的绛纱袍已经换成了纻丝襦裙,发髻也挽成了普通少女的样子。 顾非一路默默跟着她来到水边。 “再为我撑一次船吧。”长流不等顾非回答,率先轻轻纵上小舟。 清风拂过她襦裙上的藕荷色滚边,如小舟破水而过漾开的道道波澜。 少顷,二人已踏上水中央的“映波亭”。 顾非将小舟栓在凉亭前立着的木桩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木舟飘走了,她与他一同被困在这亭中也未尝不好。 长流却不知道身边少年呆呆地望着一湖碧水在想什么,她径自走到凉亭边缘的石基上,伸手在水中摸索片刻,继而扬起一抹灿烂笑容,忽然用力一提,竟然从水中拉起一个网,里头兜着一只纹路深翠的大西瓜。 顾非被水声拉回神智,怕长流把衣裳弄湿了,忙道:“还是我来吧。” “哦。”长流的眼中忽然划过一抹狡黠,敏捷地跳开。西瓜被骤然抛落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倒有半数落到了好心过来帮忙的少年身上。 少年一双似被湖水洗濯过的清朗眉目却半点不含恼色,只一劲儿好脾气地望着她,微笑道:“殿下又作弄我。” 她灿笑着飞快做了个鬼脸,根本不否认自己的坏心和故意,反而变本加厉颐指气使道:“愣着干什么,快切啊。”一顿,仿佛怕他不肯,又诱哄般地道:“切了就有你的份。” 顾非将西瓜捧上亭中石桌,摸出腰间匕首。几个起落,西瓜如一瞬间绽放的红莲应声而开,片片厚薄均匀,刀口齐整。 长流拿起一块就咬,咽下一口后满意道:“这瓜浸在湖水中,比用冰湃的还爽口。”真是又甜又脆。 长流啃完一块,才对顾非道:“你也坐下吃啊。有一半是你的。” 顾非依言而坐。 两人就在这亭中一边望着湖光水色,一边吃瓜。 长流原本就是少食多餐之人,且任何一餐都不喜多用,因而只吃了两块,解去暑气后便不再取用。她放下瓜皮,走到水边,将双手在湖水中揽了一揽,算是洗过。 顾非见她停了口,便也不再多吃,学着她的样子取了湖水洗手。一回头,却见到长流面上已经没了笑意,心不由跟着一沉。 “殿下可是因为和亲不快?”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要问。社稷黎庶,压于她一肩,还要赌上终身幸福,这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些。他只希望她一生都能似刚才作弄他的时候,笑得一般开心。 “你说本王是怎样一个人?”长流低缓了声线道。 “殿下为人良善、心系万民,才……”他忽然抬头望她,再也说不下去。听说晚宴上,她就是被识大体、顾大局等等词锋迫得不得不屈服。 长流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直视他的眼睛,轻声道:“你错了。本王没有一天不在玩弄权术、算计人心。”即使现在也不例外。 顾非心头一震,却并未开口,只静待下文。 长流忽然纵上小舟,回身道:“你跟本王去一个地方。” 顾非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照做。 二人回到岸上,一路出了齐王府。走街串巷之时,熙攘人群之中,顾非都尽量护着她。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光景,顾非的衣裳倒在艳阳下晾干了。 二人来到一处轩 分卷阅读127 昂敞亮的大宅。 长流不待顾非发问,便轻轻纵上围墙上的灰砖,这才转头向他招手示意。 顾非足下运功,紧挨着她上了墙头。只见院中有一青衣女子对着荷塘边低飞的一群蜻蜓在发呆,看年岁跟长流差不多大,却已梳了妇人髻。那女子虽然容貌秀丽,穿着华贵,却是一副坐愁红颜老的情态,神色间半点不见欢喜。 长流见顾非看得差不多了,忽然拽住他的手臂,跳将下来。 “我饿了。你带我去吃饭。” 见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顾非不禁压下满腹疑窦,笑问道:“殿下想吃什么?” “和记的牛肉粉丝汤还有生煎馒头。” 顾非自然一口答应。两人又走回闹市。因二人容貌出众,衣着鲜亮,又加上长流贵气逼人,顾非身姿英挺,一路上招惹了不少眼球。 来到和记,在雅间落座。因点的两样东西都极普通,立刻便上齐了。 “殿下只点这两样,是怕臣的俸禄银子不够吗?” 长流难得听顾非开玩笑,却只微笑了一下。她端起碗,喝了一口牛肉汤,轻声道:“刚才你看到的那名女子,她的相公是一个太监。” 顾非闻言讶异抬眸。 长流恍若未见,只继续道:“那人就是高胜。这栋宅子和人都是本王亲手送到高胜手中的。本王亲手毁去了一个妙龄女子的一生。” 说罢,她直视着顾非的眼睛,静待他的反应。 良久,只听顾非艰涩道:“殿下这么做,一定有殿下的理由。” 长流自嘲一笑:“本王自然是有理由的,但不管这理由多冠冕堂皇,我行事不择手段亦是事实。”一顿,她又道:“父皇和朝臣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迫我去和亲。而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将那名女子送给了一个太监。本质上并未有所不同。” 顾非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自厌和自鄙,不禁打断道:“殿下!” 长流却继续轻声而坚定地道:“而眼下,本王为了不去和亲,还要做一件事,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一瞬间,顾非心头惊骇狂卷而起,如巨浪打礁心跳如雷,表情惊诧至极地向她看去。 “没错,这件事会赌上我全部的身家性命。” 顾非手中紧捏的青花瓷盏忽然裂了一道口子,滚烫的茶水霎时涌了出来,他却仿佛浑然未觉。 他如何会不明白,长流这是在以命相搏。她将这番话坦然相告,无异于把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中。 一直以来,顾非都太过正直,而长流给他的不过是一个幻像,他并不了解真正的她是怎样的面貌。她今日就是要打破这个幻像,逼他做一个选择。 良久过去,牛肉汤中的粉丝都快将汤水涨干了,长流轻叹一声:“本王令你为难了。” 对面的少年却忽然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顾非日后但凭殿下差遣。”既然那是她希望的,而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她,那就这样吧…… 长流终于扬起一抹笑,轻声道:“你起来吧。汤都快干了。”她知道,顾非这样的人,一旦做出承诺,就不会轻易改变。接下来就该说服顾涛了。 顾非送长流回去的时候,二人路过街上卖糖人的小摊。顾非见长流脚步一滞,心道:是了,殿下就是再早慧,终究免不了少女心性。这么想着,他便也停下步子,陪着她在一旁观看。 等摊主浇好了一只兔子,递给之前的客人,长流拉着顾非凑上前去,道:“这位老伯,能浇个人样子出来么?我多给银子。” “呵呵,小小姐说笑了。一个糖人三文钱,若是指定样子五文钱。”摊主见二人衣着华贵,只以为长流是富家小姐,平日里极少上街,才对银钱心里头没个数,却不知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长流笑嘻嘻地推了身旁的顾非一把,对摊主道:“闹,就他。您给照着浇个小人出来。” “好嘞。”那老伯睁大一双浑浊老眼,不住往顾非身上打量,片刻又道:“小伙子长得真俊。”说着手下便开始动作。常老汉在这条街上卖了三十多年的糖人了,手上确实有两下子。不过片刻,手腕启程转折间便用糖浆浇出了顾非的轮廓样貌,细看还真有五分像。 一旁早有人围拢过来瞧热闹。“小姑娘有意思,叫常老汉画自己的情郎。”隔壁卖大葱的正好闲得荒。“可不,等会儿咬在嘴里可甜着哩。”立刻就有好事者跟着起哄。 顾非只不好辩驳,偷眼向长流看去,却见她一脸兴致勃勃,丝毫不以为意。他方要给钱,手已经被长流挡了回去。 付了钱,长流高高兴兴地接过糖人,捏在手中端详片刻,道:“才五文钱。想不到你这么便宜。” 分卷阅读128 顾非因方才被众人起哄涌起的羞意,转瞬又化作哭笑不得。待他见到一旁的少女果真将“自己”含在嘴中,一时间眼里只剩下她鲜亮的唇色和金黄透明的糖人。他想学她的样子,也让老伯浇一个她出来,可偏偏她是殿下。他想问她甜不甜,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两人一前一后在汹涌的人潮中穿行,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幕全数落到了身后一直跟着的一个女孩子的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某猫的恶趣味再次发扬光大…… 咳咳,小非非已经彻底是殿下的人了…… 玳国和大禹文明程度相当,但都不免认为自己才是中原正统什么的。 ☆、最新更新 顾非在人群中一路护着长流,看她一口接着一口,慢慢把“自己”吃掉,胸中情意翻涌,浑没注意到天上顷刻间已然阴云密布。 忽然,一声惊雷破空而出,哗啦啦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便砸下来。顾非被长流一把拉过,二人飞跑到沿街商户的檐下躲雨。 长流一边拂去面上水珠,一边笑道:“幸亏我不喜欢涂脂抹粉,否则遇上这场雨便没脸见人。” 顾非望着她清丽容颜,只觉这场雨让所有人狼狈不堪,唯独成全了自己。 沉默中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卖雨伞。 顾非道:“我过去买吧。” 长流摇头笑道:“你现下出去便要淋个湿透,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此处躲雨的人多,那人既如此会做生意,自然一会儿就会过来。” 顾非微微一笑,不再坚持。 不一会儿,卖伞的老伯果然顶着风雨走了过来。 清一色的油纸伞。顾非随意买了一把撑开,幸亏伞面够大,长流娇小,他自己颀长,遮住二人绰绰有余。 被困的路人也纷纷买了伞,一头扎入雨中。却因为风雨横扫、势如千钧,伞面被风刮得东倒西歪,令人大感力不从心,即便一伞在手亦显得狼狈不堪。 顾非手中一柄伞却撑得四平八稳,虽是逆风而行,却半分勉强都无。 二人刚拐过街口,就看到两架华丽的马车,一前一后直奔齐王府而来。 洛轻恒亲自打着伞下了车,抬头便看见一男一女合用一把伞,从风雨中款款走来。伞下的长流身穿襦裙,右手拈着一支糖。她并不似其他未及笄少女一般梳着双平鬟 ,而是将长发简单编成一条辫子,头上钗饰皆无,显得格外清爽利落,双目湛然有神,雨水般清亮。 瞧清楚来人,长流侧过头对顾非轻道:“你先回去吧。” 正巧此时旺财听到门外响动,便拿了雨具,连滚带爬出来迎接。 顾非看见旺财,点点头,亦轻声道:“殿下保重。”他从长流柔和的目光中看出了安抚的意味,便强迫自己不把目光投向近在眼前的玳国三皇子。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不敢奢望与她一路风雨同行,却已决意要为她挡风遮雨。 待长流顺利过渡到旺财伞下,顾非才转身离去。 洛轻恒望着少年挺拔清俊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并没有忽略他身上的衣衫从左肩开始湿了一大半。他又转头看向长流手中吃了一半,却轮廓依稀的糖人,原本深湛的双眼越发沉若两泓深不见底的澄静古潭。 长流打量了一眼身穿玳国装束的洛轻恒,问道:“三皇子是来找本王的吗?”其实她更想直截了当问他有何贵干。这混蛋要是再不知好歹,在她眼前多晃几圈,保不住她就要控制不住,往他心窝扎上一刀。 洛轻恒轻声道:“有些礼物想要送给公主。” “那请进吧。”原来是送糖衣炮弹来了,前世也用过这一招。 旺财悄悄打量几眼这位近在咫尺的敌国驸马爷,不禁暗叹,殿下的桃花运真是犹如滔滔春水奔流不止。这不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而且搜罗来的个个都是极品,眼前这位正宫娘娘虽为异族,却是极品中的仙品。旺财一时又为顾非感到可惜,顾公子虽然淋了雨,却因为今儿个时机不巧,给正宫娘娘撞了个正着,便不能再享受一把如上次一般的香汤沐浴。想到此处,旺财不禁暗叫一声不好,眼前这位三皇子怕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主,府里还养着韩公子呢。这要是打起来,韩公子大病初愈,怎是玳国蛮夷的对手。何况这妾见了嫡妻总要矮一头,万万不可让他二人对上。刚才三皇子看顾公子的样儿,已经跟斗鸡似的,全靠殿下撑得住场子,这才没生出事端来。 洛轻恒跟着长流跨入齐王府。往来仆役皆行止有度、进退得宜,见了他也并不打探议论,更没有人敢指指点点。 长流带着洛轻恒去了见客的花厅。 旺财不等长流吩咐便端了茶水点心上来。 分卷阅读129 洛轻恒当然不知道旺财这个王府总管此刻已经把自己当做了齐王府未来的当家主母,这才格外殷勤,只当是长流的安排。他从田蒙手中取过一只嵌红宝的匣子递给长流:“不成敬意,给公主赏玩。” 长流接过打开,却是一整盒拇指指甲般大的明珠,颗颗精圆,闪着七色幻彩流光。 “真漂亮。多谢。”这厮既然舍得下血本,不要白不要。这种珠子虽然名贵,但玳国宫廷也有不少。前世的时候,她跟洛轻恒就曾屏退宫人,双双趴在地上,用这种珠子当弹珠玩,输了的那个便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洛轻恒会武功,准头和力度自然刚刚好,她从未真正赢过他。不过他的要求倒也简单,只是早起替他梳头,过年的时候做一件衣裳,生日的时候为他跳一支舞。那时候的她输得甘之如饴,却不知自己早已置身瓮中。极少的几次,他也故意输给过她,让她错以为这个男人也会心甘情愿任她予取予求。如今长流已然明了,既是自己痴傻,就怪不得别人演得太真。 洛轻恒坐了片刻,二人再无言语。 只是这场雨却迟迟不停,洛轻恒不走,长流亦不好赶他,只能陪着干坐。 眼前这个衣冠禽兽,曾亲自带领玳国人马攻破皇城,城中有十万民众不堪沦为亡国奴,纷纷自尽。女子悬梁,男子刎颈,老人投湖,就连襁褓中的孩子亦有被自己狠下心的父母闷死的。那是被血腥和死亡浸染透的岁月,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朱雀街上每一块被血水染红的青砖都是见证。直到长流奉诏踏上故土,一路上还能闻见血腥弥漫。 大禹全境沦陷之后,洛轻恒下令所有人改换玳国衣冠,改学玳国文字。在外敢说大禹话的人立刻便会被捉去砍头。这个男人要的不只是大禹富饶的土地,惊人的财富,他要灭去的是大禹人的民族之魂,要打断的是大禹人的脊梁铁骨,他要的是绝对的服从和奴性。 前世,长流别无选择,她无颜苟活,唯有以死相抗。然而她一己之生死,又如何能抵得上大禹一国之存亡,如何抵得上死去的千千万万条无辜性命。如果说庆帝是亡国的昏君,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民族的罪人。锥心之痛,莫过于此。 长流望着窗外一帘肆虐风雨,勉强从回忆中拉回神智,轻问:“三皇子准备何日启程?本王好前去相送。” 洛轻恒听她主动开口,当即答道:“还能逗留五日。毕竟事关两国,小王还要回去复命。” 长流点点头,再无话说。 正尴尬间,雨声忽然一停。不过片刻,天色已然大亮。 洛轻恒轻道:“打扰许久,小王该告辞了。” “我送你出去。”长流缓缓站起,不由自主挺直了背。 二人寂寂无言地穿过长廊,步下玉阶,一直走到正门口。 “三皇子好走。” “公主请回。” 按道理,洛轻恒来送礼,她该当回礼才是。只是前世,她已经连命都送了出去,这一生却不知除了仇恨,还能回报他别的什么。交给旺财去头疼吧。 想到这一节,长流吩咐一旁的旺财道:“三皇子送来的东西清点好了吗?可有什么不合适的?” 旺财摇了摇头,他深知殿下为人处世一贯谨慎,怎敢乱收他人礼物,早就仔细清点了一番,当即答道:“殿下放心,都是些玳国特产、玩器之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知道了。你去吧。” 旺财走了两步即刻回转,一拍脑门道:“诶呦,瞧奴婢这记性。方才长公主殿下来了,一直在偏厅等殿下您过去呢。” “本王现在就去。” 偏厅。 长流见了长公主,立刻笑道:“让姑姑久等了,实在抱歉得很。” 长公主起身回礼,慈爱一笑:“你这孩子,同姑姑客气什么。”一顿,长公主直入话题道:“姑姑今日总算替公主出了一口气。今日太女殿下在宫中宴请一干皇亲国戚……” 长流点点头,拉拢宗室也是坐稳储君之位的必要手段。 长公主在席间装作打趣的样子,先问太女什么时候跟顾公子定下婚约。太女娇羞未答,但看样子却是早晚的事,皇帝那边只怕已经默许,只等此次风波平息下去便会下明旨。长公主再要引导话题,谁知事情偏生那样巧,长流二姑姑的小外孙女儿适时插了一句:“那太女殿下将来的孩子是不是姓顾?现在就可以取名字了。我的名字爹爹想了三年才有,那时候我都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太女殿下可要早做准备。爹爹教过的,那叫雨什么水。” 随波不好同一个稚儿计较,因此当时还是娇羞未答。在场诸人虽当众喜笑颜开,散席之后却都在私下议论,太女殿□为储君,却未有储君的自觉,将来她的孩子自然得冠上国姓,怎可如一般女子那样随父 分卷阅读130 亲的姓。倘若她日后登基,顾家又重兵在握,她压服不住,可怎生是好?届时,他们这些皇族又当如何自处? 长流听长公主叙述罢酒宴的经过,笑道:“多谢皇姑姑替侄女儿出气。”她虽然已经决定逼宫,靠的是硬碰硬的实力,但如果能得到宗室一干皇族的支持,事后在舆论上就更加名正言顺,少些阻碍。何况长流本就想替长公主废去她名存实亡的那桩乌龙婚事,趁着姑姑还不老,让她早早改嫁。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实在是皆大欢喜。不过长公主并不知道长流的打算,只以为长流想在宗亲面前提一提这桩丑事,下一下随波的面子便罢。 长流再三保证一定会在远嫁玳国之前,求皇上允许长公主另行婚嫁。送走了长公主,她回到书房,不禁陷入了沉思。眼下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说服顾涛了,只是,该怎样措辞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猫从来没有说过长流做的都是对的,跟主角作对的都是坏人。这个文里没有好人坏人,只有各自的立场和选择,这种选择有时候也没有对错之分。猫始终认为一个好作者最终要写出的是人性的多面性,所以我在刻画人物的时候尽量抽离主角立场,站在客观角度阐述每一件事,然后让读者自己判断。长流的目标是皇帝,要站上这个位置,她不可能以成为一个善良无害的女性来束缚要求自己,政治斗争是最血腥的,这个文已经够风和日丽了。殿下对自己的不择手段也不是不知道,但是她站在自己的立场做出了选择。 铺垫差不多了,下几章要开始动真章了。 ☆、最新更新 顾涛进了和记一间单独雅轩,看到长流端坐主位,不由吃了一惊。 长流忙起身道:“顾将军请坐。” 顾涛行礼道:“参见殿下。”而后又狐疑地看了一眼顾非。后者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替二人关上了门。 顾涛见了这等架势,心中已然隐隐有数。 长流亲自替顾涛斟了一杯茶,道:“顾伯伯不怪长流唐突吧?长流经营此处多时,还是第一次请顾伯伯来。” 顾涛只能明知故问:“未知殿下召见有何吩咐?”原来这是她的地方,难怪。 长流不答,只轻声道:“本王听说父皇单独召见过顾将军。” “殿下好耳目。” 顾涛这话说得异常平淡,也不知是在讽刺长流在宫中安插耳目呢,还是单纯赞她一声消息灵通。 长流却丝毫不以为忤,忽道:“不知顾将军对顾家的未来有何打算?” 这话却戳到了顾涛的痛处。庆帝的意思很明白,欲成全顾轩跟太女这对小儿女,让顾涛好好在军中栽培顾轩。只是皇上却不知道,如今顾轩在军中根本毫无威信可言,只怕就是硬将他扶上去,也不能服众。让一个不能服众的人领兵,乃是兵家大忌。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顾轩的擅自悔婚,和眼前少女当着京营全体将士的那句“你顾轩不配做我君长流的丈夫。”如今看来,她当日所为未必只为出一口恶气。 事到如今,顾涛心中也很矛盾,他虽然因为孟晓冬的话对顾轩的身世起了疑心,但一来这只是一家之言;二来,顾轩毕竟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偏偏顾轩长相性子都偏着孟颜秋些,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父皇想必已经对顾伯伯做出承诺,将来会由顾轩领兵。只是顾伯伯您想过没有,这个朝堂不止有父皇,还有文官。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顾轩一旦同太女成婚,文官必然会不断以此向父皇施压。而半年后本王就要远嫁玳国,届时父皇一定会将顾凯从嘉陵关调回。一旦边境战事止歇,加上文官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试问顾家的兵权还能保住几分?顾伯伯,您就甘心将您经营大半生的顾家军拱手让人,为他人做嫁?再让无数人戳着您的脊梁骨,说顾家如今只能靠裙带关系维系吗?” 她这番话,虽然不至于疾言厉色,但可说是句句紧逼毫不客气。 一顿,长流又道:“顾伯伯领兵多年,同玳国打过大小战役不下十余次。您真的相信,凭我一个和亲公主,玳国会就此善罢甘休吗?和亲只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障眼法罢了。届时,顾家军权旁落,玳国举兵南下,大禹又何以抗衡?” 该说的都说了,长流索性静待顾涛的反应。 半晌,顾涛才道:“殿下对顾家的未来又有何谋划?” 长流仰头一笑:“顾非。”一顿,她再次以极肯定的语气道:“顾将军没有位列国公,顾非未必就没有这个机会。” 顾涛忽然叹了口气,道:“臣只求殿下答应一件事,看在臣的面子上,留下顾轩一条性命。”顾非这孩子确实是可造之材。顾轩却是可惜了。 长流按耐住心中喷薄而出的兴奋之情,握杯的手却有些隐隐发颤,口中郑重道:“顾伯伯放心,无论如何,顾轩同长流儿时的情 分卷阅读131 分仍在。长流对他心中无怨。便是我想做出伤害他的事,母后也是断然不许的。”从前顾轩进宫来,都是柳思萦看着她与顾轩一同玩耍嬉戏。而且长流起码有九成的把握,顾涛既然答应就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然他最多一口拒绝,应当不至于对她虚与委蛇。 顾涛想起柳思萦不免一时感慨,诚恳道:“是臣没有把顾轩教好。”他听如此长流自称,却又有些替面前的少女感到心酸,她都快及笄了,皇帝都还没有给她取过字,因而只能以名字自称。如果思萦还在,这孩子如何会受这般委屈。 顾涛敛去心中涩意,肃然问道:“殿下,江侍卫……”如果九门提督江正澜站在齐王这边,再加上他自己手中的三万兵力,此事只要秘密进行,应当有七成胜算。反之则只有五五之数,九门一旦关闭,皇城就易守难攻。如果皇城久攻不下,万一有地方上的势力以勤王保驾为名趁机浑水摸鱼,事态就会失去控制。 长流自然明白顾涛的意思,亦肃然点头。 顾涛见长流十分肯定,心下不免有些激动。毕竟,撇开私心不论,齐王确实是比太女更合适的皇位继承人。如果此次能一举拿下禁宫,让齐王取太女而代之,也算是对得起先帝爷的重托,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顾涛遂大礼参拜,算是上了长流这个乱臣贼子的贼船。长流忙将他扶起。二人共襄大举的协议正式达成。 今日游说成功,长流并未打算同顾涛商讨细节,毕竟她自己不懂用兵,到时候还需统筹规划全盘考虑。只是要将这几人聚在一道,又不能引人注意,却是一大难题。 顾涛同顾非父子二人先行离去。 江淮得了令,这才推门而入。他已经在外头侯了多时,无奈长流平日就极少喜动颜色,一时之间倒让他难以判断,心中却早已急得抓耳挠腮。见长流微微点头,江淮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 长流问道:“莫行柯那边怎么说?” “他倒是个爽快人,只说有一个难处,漕军的船离岸靠岸都有各码头登记在册,要从水路分批进来这么多人,又得掩人耳目,恐怕……” 长流点头道:“要不这样,让他手下一部分人趁着运粮之便提前五天分批入城,其余人借用漕帮的船。” 江淮沉吟片刻道:“此法可行。瞒着漕帮,只说船只短缺就是了。” “切忌走漏风声。” “卑职明白。” 长流又问道:“皇后那边最近还有动静吗?”柳思岚给江淮说亲的事,原先只是拖着,后来江淮跟着长流南下治水,又给搪塞了过去,如今只怕会旧事重提。 江淮忽然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红请柬来,笑道:“卑职请殿下三日后务必大驾光临。” 长流一边翻开请柬,一边讶异道:“存瓒要成亲了,恭喜!”此事她倒是略有耳闻,江淮之前也提过几句,哪知道这么快。新娘是江淮的表妹,两人也算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皇后那边也有了应对。确实是一件大喜事。 长流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江正澜的意思。他终究还是怕江淮跟着长流时间久了生出别的心思,便做主给定了下来。 长流又将江淮打趣了一番。如此一来,距顾家父子二人离开大约已经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长流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跟江淮一起从后门出去。 三日后。 江家宾客盈门,红绸扎满了树梢,一派喜庆。 长流亲自带着楚玉凤前去道贺,不想却被迎宾的下人给带到了专门宴请女眷的花厅。她这才想到自己穿了一身女装,又不曾给礼单,也没带请柬,谁知道她是哪个,也怪不得别人。只是坐在一干女眷中终究无趣。 楚玉凤见长流一副走错了门的窘态,遂笑道:“属下这就去找江侍卫。”按酒宴的流程,新郎此刻应当是在男客间敬酒。 长流方要说不必如此麻烦,自己同她一道去。楚玉凤却已经一闪身没了人影。 楚玉凤一路循着人声来到前厅。因她是个女子,突然闯进一帮男客间,立时赚足了眼球。她自己不以为羞,反以为荣,越发抬头挺胸径自走到正被林飞飞抓住灌酒的江淮面前。 众人见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貌,年纪虽大了点,但面容姣好,只以为是江淮惹的风流债上门来哭陈世美,一时都怀着看好戏的心思。谁知新郎官见了这个来闹事的“秦香莲”,非但没有矮一截,反而双眼发亮道:“殿下也来了?” 楚玉凤笑道:“殿下今日穿了女装,被领到女眷堆里头去了。正无趣得紧呢。” “我去迎她。” 人声嘈杂,大部分人离得远,并未将二人对话听真切,只见新郎官跟一个女郎走了,不禁一片哗然。 只林飞飞和 分卷阅读132 顾非二人听清了楚玉凤和江淮的对话,知道长流来了,亦跟了出来。 才走到半道,几人就见到长流穿过院子寻了过来。 江淮忙行礼道:“下人不懂规矩,怠慢了殿下。” 长流忙扶他起来,笑道:“新郎官可以免跪。”又转头对林飞飞道:“你们将来也是一样的。成亲那日见了本王都可以免礼。” 林飞飞立即似捡了天大的便宜,笑道:“先谢过殿下恩典。卑职这样的歪瓜裂枣没人要,只等殿下给指一门好亲。”他又一把扯过顾非,道:“还有这一个,可全指望殿下了。” 江淮不禁暗自好笑,林飞飞说话处处一语双关,这小子越发溜滑了,敢当面打趣殿下,做殿下的主。 长流却不以为意,只爽快道:“放心吧,将来少不了你一个媳妇。”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正厅。 众人见新郎官片刻即返,却紧跟在一个贵气逼人的少女身后。不光是江淮,他身旁之人对那名少女都是众星捧月一般。当下便有不少人猜出了长流的身份。 江正澜刚同管家交代完琐事,回到正厅,抬眼便见到长流被众人簇拥而来,忙迎上前跪倒。 他这一跪,自然就叫出了长流的名号。众人顿时跪了一地。江家请的男客,倒有大部分是京营的将兵,还有江正澜的一干亲信手下。这齐刷刷的参见之声,就连隔壁院子的女客都给惊动了。 长流忙道:“各位请起。本王不过来凑个热闹,扰了诸位的兴致反倒是罪过了。” 江淮当下心思一动,不禁笑道:“既如此,殿下不若露一手,也好给大家助兴。”他这话对一般良家女子说是极为失礼的,不过阅兵之后众人皆知长流的手段,早就不把齐王当做普通女子,自然不会以为“助兴”二字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倒真来了几分兴致。 长流低眉一笑:“本王还未送礼呢。”她转头给了楚玉凤一个眼色。楚玉凤即刻会意,递上一捆红绸,也不知里头包了什么东西。但齐王送的想必不会是凡品,因此众人都翘首以待。 长流又笑道:“新郎官退后些。” 江淮依言退开两丈许。 长流随即双臂微抬,红绸瞬间抖开,绷得笔直,如打开的卷轴一般,将另一端径直送入江淮手中。她双手再轻轻一扬,一线红绸立刻翻动如涛,一个浪花起落,又已全数收拢在莹白如玉的手中,似掌心开出的一朵红莲。长流将手中红莲随意抛出,笑道:“谁抢到了这个,谁就是下一个新郎官。”一时气氛被她调动到了极点,喝彩的喝彩,抢红花的抢红花,哄闹成一片。 那一对羊脂玉如意却安然留在了江淮的掌心。 长流又与众人一道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回府。江正澜亲自领着众人相送。 酒过三巡,江淮来到顾非面前:“还以为刚才你会去抢那朵红花。” “你不是说聪明人只会看月亮。” 江淮笑道:“是啊,所以我今日戴了大红花。”一顿,他轻声喃喃道:“聪明人往往放弃得快。焉知不是你这样的傻子好。” 作者有话要说:首页的榜单啊,神马时候轮到猫猫。 猫是冷文体质,刺客写的时候没签约,没有人工榜。这篇是因为我写了头两章,然后坑了半年(以为才两章的坑木有童鞋会怨念的,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渣了……),然后回来一口气更到现在,所以木有自然榜。 顾涛都摆平了,逼宫还会远吗?哇咔咔 ☆、最新更新 林飞飞一眯缝眼睛,顾非就知道这小子打着上房揭瓦听一对新人壁角的缺德主意。顾非并不欲跟林飞飞一道成为“针眼兄弟”,只告诫他“一报还一报,小心等你成亲的时候江淮也来这一手。”林飞飞却不领情,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将来谁敢听你的壁角。”顾非只当他喝高了夹缠不清,便跟最后一批告辞的客人一道散了去。 顾非拐出江家铺满红屑的胡同口,走入一条暗巷。晚风中浮动着暗香,将他微醺的酒意吹散了几分。不远处一户民宅的屋脊上悬着一轮明月,仿若触手可及。再向前走,抬头却见明月落在了别处,原是咫尺天涯。 忽然,一道不属于月色清辉的暗芒带着破空之声割裂宁静夏夜,寒冰似的凛冽锐气扑面而来,堪堪擦过顾非的俊挺眉目。被偷袭的少年一个侧身躲过,身形似被清风卷起的树叶,飘上屋瓦后几个蜻蜓点水般的疾纵,起落间避过身后紧追不舍的道道星芒。那星芒却越来越密,最终织成漫天寒星似的一张巨网,铺天盖地向他压迫过来。 下一瞬,一道寒芒自后背猛然扎入少年人的左肩,却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剧痛。一股酸麻渗入骨髓,又迅速从肩膀漫延至手臂。顾非心知暗器上的毒非同小可,立刻用 分卷阅读133 右手点了肩上几处穴道,足下不停,强提一口真气,飞纵得更快了。 他看准巷子尽头的阴影处,飞快投身于黑暗中,足尖一敲,震起三块瓦砾,抄在掌中,一一向远处抛去,同时身形高飘,藏于茂密的树冠中。 果然,紧追而来的三道黑影循着瓦片的落地声向远处掠去。 林飞飞没听够壁角便被江淮命人用扫把打了出去,因而甚感可惜。此刻,他嘴角挂着一抹歪笑,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儿一边脚底打飘走在暗巷中。冷不防却被一股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力压麻了半边,他正待使出一个过肩摔大喊一声“何方宵小”,却听见对方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是我。”顾非的声音将林飞飞被酒泡晕的一半魂魄又给震醒了回来,待他借着月色看到顾非背后插着一支泛着黝黑冷光的箭,深黑血迹浸染了大半个肩膀,又立时吓了个魂飞天外。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背起顾非,飞快地向齐王府的方向奔去。 顾非醒过来的时候只感到一股剧痛自左肩漫延至心肺,却只蹙了蹙眉,并未出声。忽然,一个清泉般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你忍一忍。痛是好事,说明毒渗得不深。”随即,一股似曾相识的水沉香自背后袭来,由浅至浓,逐渐盖过铁锈般的血腥气。同时,背上似被羽毛轻轻刷过。熟悉的少女气息几乎淹没他的神智。 待顾非终于从混沌的意识中彻底惊醒,这才明了身后的少女到底在做什么,不禁低呼出声道:“殿下!” 长流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阻止意味,并未停止动作,感到他在勉力挣扎,便轻喝道:“不许乱动!” 顾非遂不敢再挣,只得道:“臣身份卑微,怎好让殿下如此……” 话音刚落,却听她道:“好了。”下一瞬,顾非便看到烛光下少女漆黑的瞳仁和沾着他鲜血的艳红嘴唇。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中衣,青丝未束,垂落两肩。 长流这才接过一旁旺财递上的茶水漱口,一边吩咐道:“让梁念起进来吧。” 旺财转身的时候听到哗哗两下裂帛之声,不敢回头一探究竟,闷头一阵疾走,却忍不住腹诽:殿下您趁人之危撕顾公子的衣裳也该悠着点,讲究些避讳。奴婢虽然怕损了阴德不敢瞧,却捂不住一双耳朵不是。再说顾公子被林公子送来的时候,一张俊脸煞白,体弱得很,他这当口哪能经得住这般刺激。日后谁再跟奴婢说女人不能霸王硬上弓,奴婢就跟谁急。呸呸呸,敢起将殿下闺房乐事说出去的心思,旺财,你胆肥了不是,找死呢!他心中不由反复默念: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啥都没听见…… 长流轻声道:“等会儿大夫给你包扎的时候方便些。本王不耐烦解你的衣裳。”这是实话,她自己更衣都要人服侍。况且方才给他拔箭的时候已经撕去一半了,便索性都给撕了下来。 可这话听在顾非耳中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何况他现下没穿衣裳……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轮到顾非却彻底颠了个个儿,他连正眼都不敢看长流。 梁念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榻上的英俊少年光|裸着上身,目光低垂。一旁坐着的少女却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打量。 梁念起又叫良念起,别号“没良心”兼“黑肚肠”。换言之,这个黑心郎中一年到头发不了几次善心。因为见死不救的次数太多,“职业不作为”成了一种另类的恶贯满盈,将无数前来求医问诊却不得其门而入的人生生给逼成了仇家,这些人干脆联合起来一把火烧了他的黑水山庄。梁念起无处容身,不得已才躲入齐王府,成了长流的门客。究其原委,不过一个“懒”字,懒得给病人诊断,懒得采药,懒得写方子…… 此刻,梁念起懒洋洋地摸了一把胸前的胡须,而后开始十指乱飞,穿花蝴蝶似的替顾非上了药的伤口包扎,一边道:“小伙子身上这许多疤痕,殿下只怕看了心疼。老夫给你一罐美容仙药,保管你十日之后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溜。如此这般手感也好些,老夫这也是为了殿下着想……”“没良心”兀自说个不休,只待面前的腼腆少年被自己舌烂莲花给说晕过去。到时再给他诊诊脉,当面揭穿了他,也好乐上一乐,略为弥补大半夜被强拉起来的苦楚。却不知他碰上的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便是实在听不下去,也不会装晕。 梁念起絮絮叨叨了半天,眼见作弄无望,这才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 顾非心下松了一口气,道:“打扰了大半夜,殿下去休息吧。神医也说臣没事了。多谢殿下相救。” 长流道:“你好好休息,安心养伤。本王已经派人通知顾将军了。”一顿,她又问道:“可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顾非摇头道:“只看到三个黑衣人。”遂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长流听罢点点头,安排了人给顾非守夜,便走了出去。 林飞飞见长流出来,心知顾非已经没事了,却还是坚持 分卷阅读134 要去给他守夜。长流也就随他去了。 夜色之中,长流越走越快,手中攥紧了那枚已经被去了毒性的钨钢箭头。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这些无良的银,猫经常被鱼刺卡,乃们肿么知道?被揭老底,暴走ing o(﹏)o 这章是飞机上写的,一落地就在机场发了。本来想一口气写完,下章好直接逼宫,无奈白天太累了,脑力不够,先发这点。 如果觉得猫不回复留言很渣神马的,尽管留言怨念我。猫一定负责顺毛。会哭的孩纸有糖吃,大家懂的。 ☆、最新更新 “太子不知怎么就拿到了咱们的人跟禹国大臣来往的书信,到皇上跟前狠狠参了殿下一本,说殿下迎娶禹国公主,意图勾结外邦,篡夺玳国皇位;还说殿下长期以来拥兵自重,故意拖延与禹国的战事,白白耗损朝廷人力物力,其实早就暗通敌国,以至久战不下。此次殿下答应的那三万匹战马的聘礼更被太子拿来大做文章。这会儿,皇上命殿下即刻返京的旨意只怕已经在路上了。”田蒙跟随洛轻恒身经百战,眼下虽不至于全然乱了方寸,但此刻亦是忧心如焚。三殿下不在京中,太子自然想如何构陷便如何构陷。然而,倘若此时返京,无异于自投罗网任人鱼肉。皇上只要派一队人马,等三殿下一入关,便一路将他押解进京,而后给三殿下随意按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洛轻恒的几个亲信皆齐齐跪倒:“请三殿下早做决断。” 洛轻恒剪手轻声道:“如今只有兵行险着了。” “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 “对,趁着殿下您手中的兵权还在,咱们干脆一路杀回京城去。” “即刻启程。” “是。” 待那几人出去布置安排,田蒙这才担心地道:“按眼下的情势,殿下您就是带着禹国的和亲国书回去,皇上也必定不会准的。如今婚事受阻,公主那边要如何交代?”田蒙总觉得三殿下对这位公主态度不一般,甚至是极在意的,不然也不会连礼物都亲自挑选。 洛轻恒自嘲一笑:“如果此次本王还留得命在,他日这国书便由本王亲自盖印,岂不更好。如若不然,只怕……”只怕那人更高兴些。 “那殿下要不要派人通知一下公主?” “不必。她自会前来送行。” 洛轻恒的手下都是行军打仗出身,皆训练有素,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整装待发。他只随意知会了一声同来的文官使臣,说是不敢让圣上久候,要提前两日返京,他自己先行一步,其余人不必星夜兼程。 一行人一路纵马疾驰,到了郊外的官道上,远远便看见正前方一队身着红衣的人马一字排开。待奔至近前,田蒙这才看清拦路的正是迎接他们入城之时见过的女子卫队,而领头的那位自然便是齐王殿下。 一骑黑马飞纵而出,洛轻恒的玄色衣袍被迎面而来的长风卷成了流利而去的波澜。他一直奔到红衣少女的身旁:“既然来了,就送我一程吧。” 长流未答,脚下夹紧马腹,扬鞭掉头跟上。 一时间,二人双骑并行,马蹄声密如鼓点。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如箭一般疾射而去。两队人马亦紧随其后。 二人的马皆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宝马,此刻遇上了劲敌,皆撒开四蹄狂奔。不过片刻,二人已经同身后的两队人马远远拉开了距离。 身旁少女的红衣被风鼓成一朵随时会流散的飞云。洛轻恒忽然伸臂抓向长流红衣映衬下显得异常瘦弱纤细的肩膀。 洛轻恒这个动作,不要说是跟在长流身后的楚玉凤,便是田蒙都没有料到。女子亲卫队里有几名看得真切的更是立时惊叫出声。 然而马上的少女只矮了矮肩,便巧妙避过。她自洛轻恒出现在视野中起,就一直在防备着。 洛轻恒见一击落空,倒也并未吃惊,反道:“跟我去玳国吧,我必不会再负你。” 长流怒极反笑:“洛轻恒,你就当我生得这般贱。”她一早就知道了,这厮前世夺了她的命去还不够,今生也肯不放过她。前世她直到十七岁,他才来提亲,今生提早了三年之多。再看他言行举止,只怕也知晓此次花言巧语不管用,因而在她面前省去了前世的甜言蜜语巧舌如簧。不然凭他这般人才,上门送礼怎会无话可说。今日相送,不过来确认一番罢了,不想他倒先承认了。 “我知道你恨我。就当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不好吗?”话音未落,他已然脱开马背,飞身而起,借着马势的冲力向长流斜扑了过来。 “洛轻恒,你疯了!” “我是疯了!”喊出这句话,他竟觉得心下有几分快意,不是疯了是什么。 分卷阅读135 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二人就地滚下一旁的斜坡。 到了这会儿,长流倒也佩服起洛轻恒来,这厮的戏码是一套接着一套,不带重样的,堪称影帝中的影帝。便是此刻,他还记得用双臂护住她的头。 待二人终于止住了下落的冲势,长流立刻挣出他的怀抱,低眉冷笑道:“怎么,你此番想带我回玳国,是打算拿我的血替你洗脱通敌叛国的罪名?”既然已经挑明了,谁也别想糊弄谁,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洛轻恒不答,目光好似在草丛中搜寻什么。片刻后,他拾起落在几步之外的一个手掌般大的卷轴,纳入袖中,这才转头看向长流,道:“是。你既设计害我,我当然要拉着你一同赴死。”言罢,他竟微笑起来。那笑染了两世沧桑,竟不像是一个才弱冠的年轻人的笑。 凌照将江淮从孟复那儿盗来的书信送到太子的谋士手中,让太子同洛轻恒狗咬狗。此刻干掉洛轻恒非但会使之前的谋划前功尽弃,而且还会落人口实,给玳国向大禹发兵的借口。再加上逼宫在即,无暇腾出手来对付玳国,只能先让他们内讧去。这厮既已同大禹“勾结”,此刻自然不能死在大禹,若非如此,她早就动手了,更何况还有顾非这一笔账要清算。她就是要让他“风光”回到玳国,尝尝声名狼藉锒铛入狱的滋味! 下一刻,洛轻恒已经缓了语气,轻声柔和道:“长流,跟我走吧。我既当众答应你此生再不碰第二个女子,一定会履行诺言。”前世她就好大的气性,不过翻了别的嫔妃的牌子,她便待他一日比一日冷淡。 “长流,不许再吃冷的东西。长流,落子无悔,你又耍赖。长流……”前世,他用这样的语气,这样叫她的名字,她必然无所不允。 长流忽然扬眉冷笑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洛轻恒,你当我稀罕?” 沉默片刻后,洛轻恒才道:“你已有了新的糖人,自然不稀罕了。”他这话说得极淡,让人听不出一丝心绪,甚至面上仍挂着淡淡微笑。 “别说你是因为妒忌才派人杀他的。这么下乘的手段,不像你的手笔。”这厮故意让田蒙用专用的钨钢箭头,生怕她不知道是他派人下的黑手。 洛轻恒猛然抬头,直直看入她烟墨一般的眼瞳,轻而坚定地道:“我是。”随即,他走近几步,温言笑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头上沾着草,身上衣裳也脏了。”边说边作势要替她拍去身上尘土,就好像前世偶尔流露的宠溺一般。忽然,他双手去势如电,手掌已作二指并出,眼看就要触到长流红色的衣袍。 电光火石间,一枚箭羽从身后破空而来,直向他后颈凌厉逼近。洛轻恒反手一抄,二指夹住来势迅猛的箭头,轻道:“你果然有后手。” “你走吧。”只待他日兵戎相见,如果这厮回去之后还有命在的话。 文、身后马蹄渐近。洛轻恒不必回头,就已经知道她事先安排的人包抄聚拢了过来。 、人、江淮跳下马背,奔下斜坡,一边仗剑而上,一边焦急道:“殿下,您没事吧?” 、书、长流摇摇头,看向洛轻恒:“把婚书留下,我放你走。”这东西留在那厮手中终究是个祸害。 、屋、“婚书我已经派人送回玳国去了。”一顿,洛轻恒索性无赖笑道:“不信,你亲自来搜。” 长流当然不信他的,闻言蹙眉道:“刚才你拾起来的是什么?” 他竟大方从袖中取出卷轴,递了过来。 长流狐疑接过,展开卷轴。画中女子身穿杏色梨花曲裾裙,在花海之中回眸而笑。看纸张微有些泛黄,像是有些年岁了,落款上的日期却是曦和十一年。 那上头用行书提了一句词——“长沟流月去无声。”前几个字皆如风舞琼花,泉鸣竹涧,笔格遒劲气势纵横,唯独到了“无声”二字,气韵却徒然断绝,倒像是笔力不济难以为继。 长流看罢掩卷轻叹:“你也说长沟流月去无声。”谁知道这是不是他故意做旧了拿来打动她的道具,即便真是他前世作的,又如何?明月随水流,往事尘埃落。 前世,他替她庆生,九重宫厥飘落了一整夜的笛声。后来她作了一幅画,画中男子站在晨曦微光淡淡映照下的杏花树下吹笛,玄色衣袍上落满了粉白香雪。画上也曾提着一句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洛轻恒见她眉宇之间划过一抹绝决厉色,跟前世跃下宫墙之前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待他飞身去夺画,已然来不及了。画卷顷刻间散作纷扬雪片,如同前世那一纸婚书,落了满地残碎。 下一刻,他听到她冰冷讥讽的声音:“洛轻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便是做戏也该像样些。”从前她死在他面前,他都无一丝动容,现如今倒来抢这一幅画。天大的笑话! 分卷阅读136 “江淮,替本王送三皇子一程。”长流不欲再同洛轻恒纠缠,足下灌力,两个起落,已经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洛轻恒望着那一抹飞速流去的彤云,不知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不洗白,也不是虐恋情深。洛渣渣这人具有多重属性。嘿嘿,很多童鞋已经猜到了,他也是重生的。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陈与义《临江仙》 整首词的意境和背景都跟故事很合啊。 “风舞琼花,泉鸣竹涧”八个字是世人用来称赞文徵明写的《咏花诗》的。 终于把洛渣渣送走了,下章正式开始逼宫。哇咔咔。猫猫的电脑中毒,企鹅被盗,msn装不上,惨绝人寰了有木有。求安慰。真是欲哭无泪啊。坑爹的腾讯还申诉不成功。 ☆、最新更新 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马车外的熙攘热闹恰好掩去了长流和顾非二人的轻声交谈。 “伤好了吗?”那天顾非为了掩人耳目,天不亮就悄悄走了。为此,长流极领情。 “已无碍了,多谢殿下记挂。”一顿,顾非又道:“家父同江伯父已经商量妥当。”这两人身份都太敏感,不方便见面,传话的自然是顾非和江淮。 长流点点头。顾涛和江正澜是她手中最大的两张牌,不能出一丁点儿差错。 她正要说话,马车忽然一停。 “怎么回事?” “回禀殿下,有一名女子冲出来拦车。”幸而这条街上人多,齐王殿下又素来不扰民,从不让他当街疾驰,不然的话,这名突然冲出来的女子只怕轻则受伤,重则被马踢死。 妙龄少女当街拦车,加上她一身十分抢眼的华丽橘色衣裙,又生得花容月貌,一时间引了不少人驻足,等着瞧热闹。 “敢问车中可是齐王殿下?” 长流不禁皱了皱眉。她的马车外表并不华丽,也没有挂齐王府的木牌,不知是如何被人认出来的。 顾非却听出了何澄空的声音,轻声对长流道:“是何统领的女儿。” 长流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齐王殿下使的好手段。不但自行与顾将军的次子解除婚约,还毁了他的名声。世人只以为是顾轩辜负了殿下,却不知殿下才是恶人先告状……” 长流听她越说越不像,忽然手一扬,掀开帘子,冷冷打断道:“还请这位姑娘上车一叙。” 何澄空却根本不理,又接着大声道:“殿下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半年后就要远嫁玳国,却还一味纠缠别的男子。”她不愿当众宣扬顾非的名字,是以隐去未说。 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是从这位何姑娘口中再说出什么好听的来,难保不会横生枝节。是以长流果断跳下马车,向车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带顾非离开。她自己身边只留楚玉凤跟着。 马车又行,顾非这才从车厢中的隔帘后钻出,心中不免忐忑不安起来,却也深知此刻他自己万万不能露面。 长流看向何澄空,道:“何姑娘可否赏光与本王一道饮茶?” 何澄空一咬唇,点头道:“好,我还有话对你说。” 众人见再无戏看,便私下议论着散了开去。 楚玉凤这辈子可瞧过不少二女争夫的戏码,眼前这位何姑娘虽无礼,却也不乏胆识。何况长流又一向少女老成,如今有人为了争风吃醋打上门来,楚玉凤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二人在和记一处轩舍坐了。长流亲自执壶为何澄空倒了一杯白菊茶,笑问:“何姑娘怎知车中是本王?” “我认得你的车把式。” 长流温言道:“何姑娘有话请讲。”她经常进出王府,家仆被人记下形貌倒也不奇怪。 “请齐王殿下不要再纠缠顾非。”她既然当街就敢这么说,当面自然也不怕。一顿,何澄空又道:“殿下即将远嫁,该当顾着些女孩儿家的名声脸面。” 长流不动声色道:“姑娘何出此言?”她该不会是看见了什么? 何澄空冷哼一声,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水性杨花。周旋于顾家兄弟之间倒也罢了,你既喜欢了顾非,就该从一而终,怎可允婚玳国三皇子。你既允婚,不日便要远嫁,怎可再去纠缠顾非?” 长流闻言向楚玉凤使了个眼色。楚玉凤会意,当即见缝插针道:“何姑娘说话如此咄咄逼人。说我们殿下纠缠顾公子,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休得血口喷人。” 何澄空不甘示弱地道:“我自然是看见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她径自起身拂袖而去。 分卷阅读137 长流与楚玉凤对视一眼,皆皱了皱眉。 楚玉凤道:“殿下,属下怕她会生出事来。不如咱们先将她软禁起来,以防万一。”如今可是一丝都错不得的。 长流摇头道:“不可。她当街说了这番话,街上许多人都看见她跟本王走了。如果她出了事,多半会惊动何辰,到时只怕越发弄巧成拙。” “那怎么办?又不能将她那张多管闲事的嘴缝起来。” “反正就在这两天了。先派人盯着她,切莫轻举妄动。” 楚玉凤忽然噗嗤笑道:“想不到顾非这小子这么招人喜欢。弄得何姑娘敢当街向殿下叫板。” 长流不禁轻叹一声。无论逼宫成败与否,此事过后,何澄空与顾非之间更无可能,除非何辰临时倒戈。 何澄空见了长流,只觉她小小年纪行止之间便已灼灼风华耀眼,难怪顾非明知道她有婚约在身亦对其念念不忘,一时又觉得便是这样才更可恨,齐王身份高贵,行事却如此不知廉耻。何澄空有些魂不守舍地进了家门,猛听一声喝问:“你一个女孩子家,又去哪里了?!跟我进来跪下说清楚。” 何辰一见这个女儿便气不打一处来。早有宠妾将何澄空这个嫡长女当街拦阻齐王的事说给了何辰知道。 “你如今胆子越来越大,越发出息了。你爹爹我是什么身份?顾家是什么身份?你从小没了娘亲教养,却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不晓得轻重。早就同你说过,你那个想头要不得!”何辰想坐下喝口茶缓缓,看了一眼跪在地下却一脸倔强的何澄空,又呯地一声将茶盏放下,继续教训道:“你把我们何家,把你故去的娘亲的脸都丢尽了!” 何澄空听何辰提及母亲,不由轻声辩道:“爹爹息怒。女儿晓得自己身份,早已不做痴想。只是看不过齐王殿下已有婚约在身,却还去纠缠他罢了。”遂将那日在街上亲眼目睹长流与顾非一道买糖人的情景复述了一遍。 何辰听罢,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拧眉沉思片刻,又将齐王的言行举止自顾轩被当众退亲起细细回想串联了一遍,当即猛然站起。 齐王府。 长流独自坐在书房中,将整件事的细节在脑中再三过滤,生怕哪个环节有所疏漏。忽听外头楚玉凤通报,便扬声让她进来。 “殿下,咱们的人跟着何小姐到了何家。因何家禁卫森严,我们的人不敢造次,并未打探到何小姐回家之后的情形。不过,何统领今晚跟平日一般无二,到了时辰才去宫中换防,且行止之间看不出半点异常的地方,半道上还到酒娘子那里沽了些酒。” 长流点点头,道:“继续派人盯着。切忌惊动何辰。”饶是她一向动心忍性,此刻亦不由腹诽起来:顾非啊顾非,你什么人不好招惹,偏偏是她。 此刻,禁宫之中,何辰一入宫门便手持金牌纵马疾驰,一路奔至皇帝寝宫。 庆帝正在教随波批阅奏折,听到外边动静,不禁问道:“是谁在殿外喧哗?” “启禀殿下,是何统领,说有要事禀报。” 庆帝正说得兴起,忽然被人打断,虽略有不悦,却仍道:“叫他进来。” 何辰一入殿便跪拜道:“臣听闻齐王近日同顾家庶子过从甚密。加上齐王的贴身侍卫江淮乃是九门提督江正澜的嫡子。臣以为,陛下应当早作防范!” 庆帝一时有些怔愣,不置可否道:“何爱卿是否有些小题大做?齐王不日便要远嫁玳国。何况她不过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难道会包藏祸心?” 何辰跪爬几步,苦苦劝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陛下,臣请您务必当机立断,派兵包围齐王府。擒贼先擒王,便是齐王殿下并未心怀不轨,亦可将其软禁在宫中,直到她远嫁玳国。陛下!” 一旁随波早已吓得脸孔煞白,带着哭腔道:“父皇,何统领说的要是真的,只怕皇姐第一个饶不过的便是儿臣。父皇……” 庆帝被闹得无法,只得道:“罢了。何爱卿,你就带上一千弓弩手,将齐王带来宫中见朕。” “陛下圣明!”何辰得令即刻转身领命而去。 庆帝却并未如何将此事放在心上,待何辰走了便将随波叫到近前,继续讲习。 一旁高胜早已心急如焚,见此情景,一闪身便悄悄退了出去。 何辰冲下玉阶,跳上马背,飞骑奔到侍卫所,即刻命令结队。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千弓弩手,外加一千骑兵便已列队完毕。 何辰一马当先,手执金牌令箭敲开道道宫门,一路畅通无阻,带着两队人马向宫外齐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路子眼看前头明亮如星河蜿蜒一般的火炬在黑幕中渐行渐远,一颗心便要跳出胸腔 分卷阅读138 ,一边奋力扬鞭催马,一边心生绝望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洛渣渣肿么会死在随波手中呢,如果随波都能搞定他,洛渣渣岂不是弱爆了。 粽子节快乐! ☆、最新更新 楚玉凤忽然一蹙眉,趴在地上又细细听了片刻,忽然一个激灵跳将起来:“不好!有大队人马朝着王府来了。殿下!” 长流正要说话,却见楚玉凤派去盯着何辰的手下闯了进来:“殿下,大当家的,何辰带着大批弓弩手和骑兵向王府的方向来了。” 长流果断道:“动手!”又转头对楚玉凤道:“一切按计划进行。只有一点,本王没有带人包围禁宫之前,切勿打草惊蛇!”否则不但楚玉凤有去无回,如果惊动了庆帝,只怕会立刻派人去京营调兵。 “是!” “旺财,你带王府的下人还有韩毓从密道出去。”长流自己要骑马,不能从密道走。韩毓这个书呆子,本想安排他出府,哪知他已经猜了出来,却不肯走,偏要蹚这趟浑水。文人意气当真要不得! “奴婢醒得。”殿下,奴婢领的可是九死一生的差事。您可千万要争一口气,事后厚葬奴婢。 “传令,所有私卫立刻结队!” 长流走到院中,点燃手中的信号弹。三枚明亮似星辰的烟花相继在漆黑的夜空中升起。这本就是为以防万一才安排的用来提前举事的信号,只盼城中的几个关键人物能看见。至于京营,因实在离得太远,需得长流亲自去调兵。 负责通知江正澜等人的影卫皆是轻功和反追踪能力一等一的高手,不待长流另行吩咐,早已似几道轻烟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连日来,王府私卫人人就寝都衣不解带,因此集结得十分迅速。 长流不等他们列队完毕,便已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女子跟着本王突围,男子掩护。包围王府的,一律格杀勿论。杀了为首之人的,本王重赏。所有人,现在跟我走!从后门突围出去!”刚才的三枚信号弹,何辰一定也瞧见了。你死我活的当口,根本不必同他多啰嗦,大家手底下见真章。 何辰大致判断了一下目前的情势。事出突然,齐王要去调兵,必然得从西华门出皇城才能到西郊京营通知顾涛。王府占地巨大,从西面或是北面出去才是最快的捷径。因而他当即分别吩咐落后半个马身的左右副将:“你去扣大门。如无人相应,即刻绕道西侧,跟我配合包围,一定不能让齐王突围离开!”“你,立刻回宫,禀告皇上,齐王已经起兵谋逆,请陛下手谕去东郊大营调兵护驾。” “是。”一左一右两队人马迅速从向前流动的方阵中分散出来,黑夜中远远看去似四溢流窜的大火。 何辰赶到王府后门的时候,正撞上府门大开。火光映天中,红衣少女手中长剑指天,挥臂之间划出一道雪亮光芒,照耀她漆黑无波的眼眸:“何统领何不顺应天命,就此归顺本王?”这样坚定誓要冲破一切障碍的神情,何辰曾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先帝爷。因而此刻他不由迟疑了,何况庆帝只让他带回齐王,并未下令缉杀。 只一个恍惚,他却已经挥手下令。无论如何,身为禁卫军统领,永远只能忠于皇帝一人。熟料,对方已然先发制人。一排密集的流矢带着耀眼的颗颗火球铺天盖地而来。火箭激射而出,染亮低空的一刹那,可以隐隐看见王府的碧色琉璃瓦上居高临下伏着一排弓弩手。 中箭落马的禁卫军顿时响起一片哀号。 女子亲卫队乘此机会,迅速结成锥状队形,将长流护在正中。左右两翼的女子皆侧身伏在马背上,左手持盾挡去箭矢,右手手执长矛,一路冲杀疾刺,在流矢的掩护下破开重重包围,终于逐渐撕开一道口子。 长流双腿夹紧马腹,侧身伏在马背上,一边挥剑而刺,一边指挥众人保持队形。两辈子加起来,她才第一次亲手杀人。温热粘稠的血液溅到手背上,长流将掌心中的剑柄牢牢紧握,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这些剑下亡魂也是她的同胞手足,是大禹子民。 眼看就要杀出重围,不料前方又浮起一片流动的火光,迎面迅疾而来,须臾之间便要形成前后夹击的包围之势。 何辰的左副将被从西侧门出去,试图声东击西引开他注意力的一小队人马稍稍拦阻了片刻,立刻分辨出齐王不在其中,便按照何辰事先的命令包抄合围而来。 而长流这边,冲在左右两翼的人手不断有人中箭坠马,亦不断有内侧的人手迅速上前替补,虽然锥子阵型不变,但已在冲杀突围中损耗了将近三成人手,显然薄弱了许多。 一定不能让他们合围!长流运了五分内力,转头喊道:“布线!” 清脆长音霎时划破冲天喊杀和凌乱马蹄,远远传到阵尾。 锥状队形的最后几对人 分卷阅读139 马立刻纷纷并为两列,又迅疾拉开距离。 火把光照的距离有限,何辰只能瞧见变动的阵型,却并不知对方意欲何为。直到前方的骑兵相继坠马惨呼。人群中有人高声呼喊道:“小心!是铁蒺藜。”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前头的骑兵冲得太快,倒下之后又被紧跟而来,不及控马的骑兵撞上,顿时落马的落马,被自己人踩踏的踩踏,乱成一片。与此同时,齐王府中冲出大约两百人,几乎个个手底下都有真功夫,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这批人冲杀在骑兵阵中,将整个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死死拖住了何辰的后腿。 当长流再一次突围而出之时,她借着头顶的月光,看向身侧。五百人的队伍大概只剩下两百人不到。空气里的血腥,身后的火光,皆提醒着她方才突围的惨烈。然而,此刻她已经不敢也无暇去想死守齐王府的那些私卫的下场。如今胜负未分,而她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黑夜中忽然从远处的暗巷传来马蹄阵阵,长流弓紧了背警戒地凝神倾听。 “殿下!” 江淮的声音由远及近。长流顿时松了一口气。 “殿下,卑职一路上看到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按照您事前吩咐的,实行全城宵禁。家父亦已带人镇守九门,严禁所有闲杂人等出入。”江淮奔至近前,见到长流安然无恙,心潮澎湃之下,不禁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今晚并没有看见信号弹,当王府影卫向他出示令牌的时候,江淮立时心急如焚,就怕赶不及。而后他即刻带着一千人,马不停蹄地赶来救援,不想长流已经先行突围出来。他方才口中所谓的闲杂人等,自然是指除了长流的人马以外的所有兵马。 “做得好!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去西华门。”计划临时有变,顾非不在皇城内,只怕除非她本人亲临,派谁前去也调不动西郊大营。何况按照眼下的情势,待在皇城中才是最危险的,只有跟顾涛的人马汇合,她才有七分胜算。 “是。家父应该已经调集了两千人手在西华门恭候殿下。”其余人则分守九门,而离东郊大营最近的东直门,和稍远些的南昌门则是需要严防死守的两处重中之重。 长流一路在暗巷中疾驰。晚风带着初秋诡异的肃杀之气,迎面袭来。时间仿佛粘稠的血液一般凝滞不动。暗夜中,她感到马蹄声声踏在自己心上。 而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一直远远近近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让她始终悬着心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口气冲到了西华门。远远就依稀看见江正澜命人点了火把,率众跪迎。 长流并不下马,而是挺直了背脊,扬起手中雪亮长剑高声道:“江大人请起。其余人,跟我来!” 沉重的城门在暗夜中缓缓开启。长流率众飞骑而出。等候在西华门的两千骑兵迅速跟上,护送着领头的少女,潮水一般向西郊京营涌去。 一出城门,长流不禁暗忖,不知派去通知童镇控住东郊大营的影卫能不能顺利把话带到。京营都是大禹的精锐部队,她并不想造成血流成河的局面,将人都耗死在内斗上绝非她之所愿。大禹将士即使要流血也应该流在疆场,即便要马革裹尸也应该拉着玳国人一道,而非命丧自己同胞之手! 等何辰追至西华门的时候,城门已然归于一派沉寂。方才骑兵手执火把,夹道而列的景象仿佛只是暗夜中臆想出的幻景。 “金牌令箭在此,守门的将士是何人?报上名来!”何辰将人追丢,心下已知齐王只怕已经出了皇城,而江正澜十有八|九也反了。因而他此刻叫阵,并不敢太靠近城墙。 果然,城墙上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突然,一阵流矢在黑暗的掩护下,嗖嗖破空疾射而来,瞬间又夺去了数十位将官的性命。何辰心知大势已去,连忙调转马头,带领残兵剩将赶回禁宫。他心中雪亮,怕是带着陛下手谕去东郊大营调兵的副将亦会遭到同样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从前有童鞋留评,说猫写文中上水准,大场面笔力不够。这章我尽力了。 ☆、最新更新 西郊营辕。瞭望台上的灯火在黑夜中显得有些暗淡。负责守夜的小兵忽然看见黑丝绒一般的夜幕中,一条星河蜿蜒流淌而来,忙闭了闭眼睛,又疑似梦中一般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待他发现确有一队人马以急行军的速度朝营辕逼近,连忙俯首冲台下的守卫嚷道:“快去禀报将军,有一队人打皇城方向过来了,看样子足有一两千人!” 底下的守卫一惊,本能地觉得要出大事,几乎撒腿就跑。 顾非正在顾涛主帐内最后一遍梳理动手时的细节,忽听帐外侦察兵来报,有人马朝着京营来了。二人心知这绝非寻常,不由对视一眼。 顾涛到底沉稳,“别慌,无论发生什么变故,只要 分卷阅读140 殿下安好,咱们就有胜算。” 顾非强自按耐心焦,道:“即便东窗事发,大不了不交兵符。我先出去看看。” “也好。切勿急躁鲁莽。” “是。” 待营辕还有百丈距离,江淮道:“殿下,卑职先去叫门。” 长流一点头,江淮的马便如黑暗中的流星一般射了出去。他一人一骑奔至营辕之前,果被木栅栏所挡。不等江淮亮出侍卫令牌硬闯,顾非焦急的声音已经响起:“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殿下!” 江淮见到顾非,心中一定,笑道:“你倒来得快。殿下就在后头。” 顾非忙命守卫撤去栅栏。江淮跳下马,道:“宫里已经知道了,咱们现在就动手!”方才的形势虽然危急,但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眼下提前发难才是当务之急。 顾非闻听长流安好,心中大定,点了点头,拉过身旁的亲卫耳语几句。那亲卫一路飞跑着去通知顾涛。 “集合!”顾非一声令下,顷刻号角连营。宁静的夜风中集结号显得格外嘹亮高亢。 顾非再一转身,马蹄哒哒中,火红色的身影已然近在眼前。 长流的脸色看起来洗过一般地苍白,一双眼睛却落满星辉,濯濯发亮。 顾非一个箭步上前叩拜:“末将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趁着队伍整编集结的间隙,长流飘身下马,道:“不知东郊大营情形如何,江淮,速派一队人去探探,务必小心,不要惊动了人。”影卫虽然已经去通知童镇,长流还是不甚放心。 “是。” 一炷香后。东郊京营。 瞭望台上的小兵看见远处一条火炬组成的长龙在星夜中迅速向皇城方向腾挪,一面令同伴继续监察,一面火速冲下高台准备奔往都指挥使营帐禀报。 不料,他双足方落地,便被一双从背后伸出的手臂扼住了咽喉,不过挣扎数下便再也没了动静。与此同时,瞭望台上的人皆被人以同样的手法悄悄除去。奇怪的是,动手的那批人穿的军服竟与被绞杀的军士一模一样,而他们的目的也只是取而代之。 而营中此刻有另一批军士正悄无声息地接近都指挥使的营帐。 帐中,童镇正向顶头上司都指挥使汇报一些军务琐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正迅速挨近营帐的几道影子,语速不由自主地放慢,身体紧绷。直到看清烛光下一缕轻烟幽幽腾起,童镇整个人已绷成一张满弓,在跳起的一瞬间屏住呼吸,双足落到案几上的一瞬间,雪一般锃亮的匕首一闪而过,划破坐在案几后都指挥使的咽喉。 几乎是同一瞬间,帐外的守卫看见一道鲜血斜斜飞溅在透出灯光和人影的营帐上。紧接着,只听连续咔嚓两声,守在帐外的士兵颈骨碎裂着软倒。他们的尸体被迅速拖入阴影中掩埋。 三万兵马星夜兼程,自西华门长驱直入。 顾非策马紧紧跟随着始终领先他半个马身的红衣少女。万马奔腾中,他的心却缓缓沉静下来,方才乍然见到她出现在面前的震惊,此刻已经平复了去。他知道今夜过后一切都会不同了,她也早已不再是那个拉着自己衣角希求保护的小女孩。 禁宫。何辰此时已经尽一切所能出动禁卫军所有的兵力在宫中布防。依照他的判断,齐王会选择从北面,也就是离后宫最近的神武门攻打皇宫。一旦攻破神武门,便可以自玄贞门直入鸾凤宫,进而攻陷皇上所在的正阳宫。如果从午门开始攻打皇宫,则必须先攻陷外廷的乾坤门、中门、太极门,才能达到通往内廷的正阳门。当然,整个皇宫共有四门,分别面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齐王可能兵分几路,也可能集中全部的兵力攻打一处。而何辰不敢赌,亦不敢将任何一处的兵力撤到别处作重点防务。 何辰也想过趁着齐王去城外调兵的机会,护送庆帝逃出禁宫,集中所有禁卫军的兵力攻破东直门前往东郊大营。两股人马一旦汇合,或可扭转乾坤。然而,庆帝优柔寡断,竟在他苦苦相劝之下宁肯坐困禁宫,不图奋起一搏。如今已经延误了时机,形势一触即发,不过是枉做困兽之斗罢了。 此时,十二道人影正借着晚风扫落叶的悉索声纷纷冒出浮着残荷的水面。楚玉凤带着众人壁虎一般紧贴宫壁而行,随即迅速躲入一旁的林中。一行人在树丛遮挡的阴影里,脱去水靠,将其藏在大树底下。露出的黑色夜行衣将这伙曾经称霸海上的女匪的身材衬托得格外玲珑矫健。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楚玉凤却没有轻举妄动。她极耐心地伏地聆听着宫门方向的动静,并且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整整过了一个时辰,她忽然抬起紧贴地面的头部,向同伴做了一个手势。黑夜中,这群默契十足的凶悍女子又露出了从前抢船截货时才有的兴奋神情,双眼亮如巨鲨用来撕裂食物的尖牙。 楚玉凤 分卷阅读141 带头猫腰在宫墙投下的阴影中潜行。每有响动,她一挥手,所有人便迅速隐匿回黑暗中。一行人无声无息地悄悄接近宫门。 因事出突然,打乱了宫中惯常换防的程序,楚玉凤无法像原计划那样趁着守卫交接时动手。她只能静静在黑暗中等候时机。 突然,一大朵黑云将头顶的月光挡去,就在这风云变色的一瞬间,楚玉凤出手了。十二人原本紧紧扣在手中的梅花钉齐齐飞出,每一枚钉子都径直没入立在宫门旁侍卫的咽喉中。上面的剧毒见血封喉,侍卫们的喉间顷刻开出十二朵嫣红的梅花。不等他们的身子倒下惊动宫墙上的守卫,十二名女子又几乎整齐划一地抛出另一端拴在腰间的琵琶钩。钩子紧扣住十丈宫墙的瞬间,女子轻盈无比的身子齐齐荡起,足尖轻抵宫墙,手中不断收紧绳索,如履平地一般掠上宫墙…… 夤夜里,马蹄声声逼近,如同阵阵冬雷,沉闷而又带着山雨欲来,摧枯拉朽之势。曾经跟随先帝爷久经风雨出生入死,统领两万禁卫军的何辰,此刻手心已不由自主沁出了冷汗。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左副将邓荣超策马直接从马道上了宫墙,不待下马行礼,便高喊:“不好了,何统领,留守正阳门的兄弟们跟东宫侍卫交上了手!” “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末将也不太清楚。东宫领队的侍卫长坚称是奉了太女殿下的手谕才包围的正阳宫。” 何辰声色俱厉道:“太女殿下此刻就在正阳宫,你找她出面调停便可。”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太女有谋反的胆色,而且恰巧在齐王起兵的时候。 “末将如何未找。太女殿下根本压服不住东宫侍卫。如今两方人马已经交上了手,混战之中,根本无人听劝。”邓荣超此刻已经急得跳脚。 “糊涂!东宫侍卫不听太女号令,难道咱们禁卫军也不听你这个副将的号令?” “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留守正阳宫的侍卫不足两千人,而东宫侍卫足有三千人。局面根本控制不住!”如果禁卫军单方面停止抵抗无异于束手就擒,而对方若不罢手,形势岂非一面倒。 “那皇上呢?” “这当口,末将根本不敢让皇上出面。万一……” 何辰望着巍巍宫墙下不远处越聚越多的星火,狠狠闭了闭眼,取出怀中金牌令箭交给邓荣超,道:“拿这个去。如果还压服不住,我也没法子了。”眼看齐王就要杀到,他必须留下主持大局。 邓荣超才调转马头,便听宫外依稀传来一阵喊声。他不由自主勒住了缰绳,想要凝神听清楚。 喊声由远及近,伴着急如擂鼓一般的马蹄阵阵,声浪一线高过一线,渐渐直震云霄:“太女图谋不轨,妄图弑君篡位。齐王殿下特此赶来勤王护驾。尔等速速打开宫门。缴械不杀,否则概以谋逆论处!” 此时宫墙上的弓弩手看到不远处手持火把的骑兵已呈星火燎原之势,渐渐越聚越多,如潮水一般向宫门汇拢过来。 神武门外,长流骑在马上,气沉丹田,凝聚十分内力,放声高喊道:“禁卫军听着,本王已经带领京营三万兵马团团包围皇宫。尔等速速打开宫门,放本王入宫勤王护驾!” 何辰此刻便是不用脑袋想,也已经明了东宫那三千侍卫包围正阳宫一定是齐王的诡计。如此一来,她逼宫便名正言顺。好个齐王,不愧是君家子孙! 与宫门外的喊声震天相反,宫墙之内反而一片死寂。所有禁卫军此刻都在等待何辰一声令下。 果听何辰大喊一声:“放箭!” 一时间箭如蝗雨,密密茫茫向着宫墙下集结的人马撒网而去。 奇怪的是,齐王的人马仿佛并不急着进攻,而是与宫门堪堪保持着十字弩射程以外的距离。前排的骑兵虽人人手持盾牌,却在原地一步未动。 如此空发了两拨箭,何辰暗道一声“不好!”齐王怕是打着声东击西的主意,京营的主力根本不在神武门!她身先士卒就是为了调开自己的注意力!但是现在换防已经来不及了。 何辰正待转身询问其他三个门的情况,却见到邓荣超向自己走来,心下不由奇怪,他怎么还留在这里,不曾赶回正阳宫,却突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袭来。 火光中,中年将领的脸因临阵偷袭一向敬服的上司而显得有几分狰狞扭曲。邓荣超咬牙拔出锋利的匕首,任凭何辰温热的鲜血溅到自己身上,轻声道:“别怪我。怪只怪你不识时务。如今大势已去,末将只是将功折罪。”他先前领兵围攻齐王府,已是大罪。眼看着齐王就要打进来,正阳宫又乱作一团,太女败局已定。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正该当机立断,另择明主。再说,齐王殿下虽为女子之身,此次逼宫却有勇有谋,未必就不能成为一代英主。禁卫军何不就此归顺,何必要做无 分卷阅读142 畏的牺牲抵抗。 宫墙上亲眼目睹此情此景的几位将官不由都惊呆了。 邓荣超高举金牌令箭,大声喊道:“见此金牌,如见陛下亲临。禁卫军听令,速速打开宫门,放齐王殿下进宫勤王护驾!” 片刻之后,长流远远听见宫墙之上传来喊声:“末将乃是禁卫军左副统领邓荣超。何辰参与太女谋逆,已被末将诛杀。我等恭迎齐王殿下入宫。所有人皆缴械出宫跪迎,还请齐王殿下勿要误杀忠良。” 下一刻,一整排火把齐聚墙头,墙上的弓弩手纷纷将自己手中的十字弓抛落。又见火光最明亮处挂出一具尸体来,却因为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楚面貌,也不知是不是何辰。 长流见此情景,不禁与江淮对视一眼。 “殿下,谨防有诈!”一顿,江淮道:“不若卑职先带一队人马去探探再说。” “也好。”胜利就在眼前,眼下切忌贪功冒进。万事该当以谨慎为先。 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只领头一人骑马,其余人皆步行而出。 江淮正要领着一队骑兵上前打探虚实,忽见一人一骑已奔了过来。 邓荣超单人单骑奔至阵前,跳下马背,跪下道:“末将邓荣超参见齐王殿下。” 长流问道:“镇守神武门的有多少人?” “回禀殿下,五千人已经全数缴械。” “好!”此时长流已经听到宫内隐隐传来的喊杀声,说明顾非已率领京营大队人马攻破午门。便是有诈,她也无须再害怕了。 “邓荣超听令,立刻随本王前往正阳宫勤王护驾。其余镇守神武门的将士原地待命。”这些人她现下还不敢用。不过,让邓荣超去降服其他的禁卫军倒可以减少伤亡。 “是!” 长流当即不再迟疑,拔剑一挥,高喊道:“即刻随本王入宫!” 登时,以她为首的五千骑兵如潮水一般涌入杀声震天的禁宫之中。 有了邓荣超手持金牌令箭开道,马蹄一路踏破玄贞门朝着鸾凤宫而去。长流命一队人马包围鸾凤宫,自己则继续带领骑兵朝着正阳宫的方向冲杀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殿下逼宫还是以减少伤亡为主。如果真的要金戈铁马,估计得等到跟洛渣渣火拼的时候。 ☆、最新更新 长流率众一路破风而去。 正阳宫玉阶前,杀声震天,血光弥散。 长流远远便瞧见迎面而来的一队人马。领头的少年手执长剑连连挥刺,纵马飞驰间竟无一剑落空,所经之处无不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二人似直立在风口浪尖上的闹潮儿,各自驾驭着怒涛狂澜,迎面朝着对方飞驰而去。终于,两股人马形成的潮水如江河入海,汇聚到了一处。 “殿下,午门、乾坤门、中门、太极门都已在掌控之中。” “好!”长流当即调转半个马身,目光如电迫向邓荣超。 邓荣超心中一凛,立刻高举金牌令箭,放声高喊:“齐王殿下勤王护驾在此!全体禁卫军听令,即刻放下兵器,停止抵抗!” 长流长剑一挥,立刻有人齐声高呼道:“太女谋逆!齐王殿下勤王护驾在此!缴械不杀!负隅顽抗者一律以谋逆罪论处!” 喊声在直染天际的火光中一浪高过一浪,渐渐盖过了刀剑声和打杀声。很快便有士兵陆续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就连不少今晚莫名其妙被调来包围正阳宫的东宫侍卫,亦纷纷放下手中长剑大刀。 长流见事态渐渐被控制住,便对身旁江淮道:“即刻清道!” 当即便有两队步兵有条不紊地从乱军中列队而出,分成两股,一左一右,飞速奔上正阳宫玉阶,一路绞杀犹自顽抗的残兵。 黑夜中,两列手持火把的士兵似源源不断的星火向九重宫厥倾覆燃烧而去,所到之处亦不断有被斩杀的卫兵的尸身自台阶上滚落。 正阳宫的上空偶尔划过几声凄凉惨叫。 如此这般,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清理出一条通天大道。领队的军士一路奔下玉阶复命:“回禀齐王殿下,整个正阳宫已经被末将等团团包围。闲杂人等亦已暂时关押收监。”他说的闲杂人等是指宫女内侍等人。至于侍卫,不管是东宫的人,还是禁卫军,除缴械者外,一律已经格杀。 长流轻轻颔首,在江淮等人的簇拥下率先踏上火光掩映中显得不复玉色的染血台阶。她脚步十分稳健地一直走到军士林立的丹墀上,而后缓缓转身,长剑在火光中划出一道雪亮弧线,其上暗红色的血迹即刻化作一串飞溅而落的血花。随即,她挥剑直指天际,朗声道:“太祖沉渊剑在此!今夜太女谋逆!本王率领人马入 分卷阅读143 宫勤王护驾,斩杀将兵实属事出无奈。今夜过后,所有缴械归顺者一概既往不咎!” 血气荡涤而过,长风勉力托起少女身上被鲜血染成暗红色而略显沉重的衣袍。银亮剑光照耀她幽深如墨未有一丝波澜泛起的眼眸,沉如黑夜的目光缓缓扫过玉阶下数万军士。一时间,深宫中万籁俱寂,方才的冲天喊杀仿若一场梦境。 下一刻,所有人皆伏地而拜:“齐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很快他们就会换过称呼,对这位有太祖、先帝爷遗风的少女山呼万岁了。 台阶上的少女这才还剑入鞘,示意把守殿门的士兵把门打开。 澄心殿中,庆帝早已失了帝王威严,瘫软在龙椅上。听到殿门大敞的咿呀声,他不由抬起含着血丝的混沌双眸,几乎不认识般地看向眼前的长女。 长流端端正正地跪下,道:“儿臣救驾来迟,让父皇受惊了。”随即,不待庆帝叫起,她已经自行站起,右手轻轻一挥。 立刻便有士兵上前,将泪流满面却早已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的随波架了出去。 庆帝颤抖着手,指着长流,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反!” 灯火辉煌的大殿中,长流神色凝如冰雪,轻声道:“父皇勿要惊慌。儿臣只待再烦劳父皇最后一件事,便可让父皇颐养天年。”随即,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上前几步,抛落在御案上。 庆帝正待动作,便听长流冷道:“父皇勿要动手撕毁。若是父皇不肯替儿臣做这件事,怕是只能含恨而终。” “你……你这个悖逆不孝的孽子,你竟敢威胁朕!”庆帝此时又气又怕,方才殿外的震天高呼他当然听见了。她不过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儿,便能指使得动京营数万兵马,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没错。”长流忽然抬眸直视庆帝,面露鄙夷地道:“父皇可知儿臣为何要行此悖逆之事?” 庆帝似被她一双冷厉的眸子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一时竟开不了口。 长流接着道:“因为你不配做一个皇帝!”这一世,她绝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山河破碎,不能再容忍自己的子民任人践踏。何况,还有母后这笔债。 一旁的高胜瞧见气氛实在太紧张,不由一边磨墨,一边劝解道:“陛下,您不是老说政务压得您喘不过气来,头疼得很吗?您今日就当卸了这个千斤重担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庆帝闻言,心中越发惊怕,颤抖着嘴唇道:“高胜,就连你……你也背叛朕。” 高胜面露委屈道:“皇上,老奴这不都是替您着想么。” 庆帝此刻终于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不由颓然泣道:“罢了。”他抖抖索索地将染血的纸笺展开,心情难辨地默读着其上的字句。这是一道传位诏书无疑。庆帝刚要接过高胜递上的明黄色长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道:“你预备如何处置安平?” 长流轻声平静地道:“赐死。” 庆帝闻言终于忍无可忍地悲愤道:“你!你小小年纪,竟然丧心病狂至此,简直心如蛇蝎!竟然为了权势地位,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 长流根本不欲否认,只道:“父皇亦是经历过的,不会不知道,古往今来,站在太子之位上的人倘若不能进一步一步登天,就只有退一步万劫不复。”就私心来说,长流对随波并没有恨,她只是做了任何一个处在她现在的位置上的人都会做的选择。 庆帝此时胸膛剧烈起伏,已经说不出话来。 长流并不欲刺激他太过,毕竟以女子之身得登大宝必然会阻力重重,能少受些非议还是少受些非议得好。 “还有,儿臣会替父皇另建一处陵寝,绝不会让父皇扰到母后在天之灵。”言罢,她向高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抚庆帝,尽快将传位诏书誊写妥当,随即转身跨出殿中,到一旁的偏殿休息。 “殿下,太女只一味哭泣,不肯自裁。”传统三件套,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把,太女一件都不肯选,让江淮十分为难。但他也明白,太女是必然要死的,绝不能留。 “让内侍灌鸩酒。”长流轻叹一声,又道:“她也姓君,不要弄得太难看。”江淮到底是堂堂男儿,长流并不想让他亲手诛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十二岁少女。相比之下,见惯宫中酷刑,又惯会捧高踩低的内侍执行起来就会毫无顾忌得多了。 “是。”江淮其实并未同情随波,毕竟成王败寇,怨不得旁人。如果此次殿下起兵失败,只怕下场只有更惨烈。 “叫楚玉凤进来。” “是。” 楚玉凤进来的时候仍旧是一身黑色劲装,眼中兴奋的余波还未散去,笑道:“属下好 分卷阅读144 久没有这么畅快了。”她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冒险家,就怕过安稳日子身上会长出毛来。之前那一场厮杀,一干女子配合默契,偕同顾非顺利攻破午门,一路杀向内廷,简直太痛快了! 长流道:“如今局面才刚刚稳定下来。本王不方便出宫去。玉凤带一队人马去齐王府,尽快清点人数,安排救治伤员。有什么消息,随时来报。”也不知道旺财这个奴婢如何了,他素来机灵,该当安然无恙才对。 楚玉凤想起一干在突围王府之时殒命的手下,亦不免一阵黯然:“是。属下即刻就去。” 顾非进殿的时候,见到长流剪手而立,对着窗外冰凉月色出神。 “回禀殿下,宫中一应防务已经全都安排妥当。”邓荣超为了将功折罪,十分配合,因而换防的时候没有遇到丝毫障碍。 “辛苦你了。”一顿,长流缓缓回身,轻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红衣?” “殿□份尊贵。” 亲王朝服便是绯色的。 长流摇头轻道:“不是。这样就看不见身上染的血。”累累白骨铺就的千秋功业帝王路,一旦踏上,便是征战厮杀绝无退路的一生。 顾非不禁微讶地抬头直视她。面前的少女脸色异常苍白,眼睛里却闪动着一股坚毅的光芒。他永远不会忘记方才那一幕,她站在玉阶的最高处,剑指长天,接受所有人的跪拜。 “殿下是如何寻到太祖皇帝的佩剑的?” “哦。真正的沉渊已经锈得一挥就要灰飞烟灭了。”太祖是打铁的,传说中开山劈石的沉渊说穿了就是一块铁,是铁就会生锈。所谓天命所归,有时候耍点小阴谋,糊弄糊弄人,效果也不错。现如今,她手上这把剑乃是高仿的,俗称A货。其实工艺较之太祖那把不知道先进了多少倍,是一柄吹发可断的宝剑。 听到长流如此直接而坦白,顾非不禁微笑起来。殿下只有在说笑的时候才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殿下休息一会儿吧,马上就要早朝了。卑职去外头守着。”夺宫之后,下一步便是在金銮殿上压服那些文官了。一刻都放松不得。 不知不觉中,天边亮起一线曙光。而今天已经是大禹历史上崭新的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柳老头要吐血了。至于东宫侍卫为何会动手,下章揭晓。 随波必死,这跟殿下是不是圣母木有一毛钱关系,只是政治需要。 ☆、最新更新 作者有话要说:童鞋们大概看到卷标了。接下来就要开第二卷了,下章陛下登基大典。其实故事才刚刚正式展开,陛下还会面临很多挑战。 有童鞋说不能登录以及被盗号的问题。建议大家都设置一下支付密码,同时记下自己的客户号,还有可以用“充值”旁边的“关联邮箱账号”功能方便登录。 手机订阅的童鞋大概是不能看到内容提要的,章节标题在内容提要一栏。 一夜马蹄踏碎帝都一场惊梦。 由莫行柯带领的漕军连夜关闭了慕云港口的所有水闸,封锁了整个船运码头。再加上江正澜严控九门,使得整个皇城滴水不漏。幸运的是,童镇亦靠先下手为强,控制住了东郊大营的局势,没有造成军营哗变的大规模动乱。 整整一夜,禁宫传来的厮杀声和冲天火光随着秋日肃杀晚风一起渗入树影斑驳的漏窗,让无数的慕云人彻夜未眠。多数人家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紧闭门户提心吊胆,少数几户胆大又自恃王侯公卿的,则千方百计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无奈五城兵马司早已将府邸团团围住,全城宵禁彻夜巡察,使得他们未能踏出府门一步。 两朝宰辅柳青纶上了几十年的早朝,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今日这般,在铁骑刀枪的押解下踏入皇宫。 其余官员有的不动如山,如平日一般于寅时就在午门外等候;有的干脆托病不朝只待见风使舵;抑或是早就瞧好了风向站好了队,只等今日或讨好卖乖或扬眉吐气;另有少数耿介忠臣如太子太保洪闵则强自压抑着满腔悲愤只等上朝之后直抒胸臆、血溅五步,当然他也知道,溅的只能是自己的血。 天边一挂玄月伴着忽明忽暗的晨星,太极殿屋脊两端血口大张、势吞殿脊的琉璃吞脊兽身上染了一线淡金色曙光。此刻,抬头仰望脊顶的官员们皆情不自禁地将昨夜一袭狂风骤雨与头顶上背插剑柄的吞脊兽联系起来。传说中双龙夺嫡,失败的一方便被钉死在这屋脊之上。 所谓成王败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而他们脚下洁白无瑕的玉阶,焉知不是因无数次鲜血的冲刷才显得越发莹润厚重。 少顷,由黄丝编织而成,鞭梢涂蜡的净鞭响过三下,随着内侍一声高亢尖利的“上朝”,众官员这才在秋风萧瑟中踏过侍卫凛然而立、刀枪森严把守的玉阶,鱼贯步入整座皇 分卷阅读145 宫内唯一一处重檐庑殿顶,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宫殿——太极殿。即便众人心知肚明,一夜之间只怕已全然换了天地,此刻心中仍不免忐忑难安,未知今日朝堂之上端坐何人。 殿内,楠木金漆九龙椅四周的仙鹤香炉如同往常一般袅袅吐着烟气。九龙御座却空置无人,御座旁平日太女所立之处亦是空荡荡的。一时群臣站定,偌大的太极殿落针可闻,连抽气声都无,直到雕龙金漆屏风后头走出一个头戴皮弁身穿绯色纱袍的人来。跟在她身后的竟然还有庆帝身边的第一红人,大内总管高胜。 长流神色凝定地立在朱漆方台上,冷峻目光一一扫过台下群臣。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开口:“诸位臣工,太女昨夜串通禁卫军统领何辰起兵谋逆,令东宫侍卫包围正阳宫,妄图弑君篡位。本王临危受命,率军勤王护驾。父皇因昨夜之事龙体欠安,特命本王前来主持大局。” 清亮嗓音在太极殿中似有回音不绝。两世为人,长流说话自有一股泱泱气度、天家威仪。何况高胜随侍一旁,一时无人敢驳。 柳青纶到底历经两朝风雨,片刻之后冷笑一声,出列道:“一派胡言!明明是你妄图弑君篡位!太女殿下何在?我等要面见皇上。”齐王敢这样做,定是因为背后有顾家撑腰。但愿太女还未身死,或有一线生机。柳青纶此言一出,即刻有中书、门下两省官员相继出列伏地大嚎哀泣,满口齐王谋逆嗜杀,国将不存等等言语。 长流冷厉缓声道:“柳相有所不知,太女已因谋逆大罪,被父皇下令赐死。”昨夜她已亲自验看过尸首。 柳青纶闻言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栽倒。站在前头的楼凤棠听到响动,怕被气急败坏的老匹夫当场扑到,只得好心回身搀了他一把。 “你……你好狠毒!分明是你为报夺夫之仇,起兵谋反在先,构陷毒杀太女殿下在后!”洪闵高呼一声从群臣中冲了出来。鸿儒到底是鸿儒,一句话不但概括了事件的前因后果,还罗织臆想了动机。 不等长流吩咐,便有几个眼明手快的官员一把拉住这位势同拼命的昔日太女座师。众人皆心知肚明,这位昨日之前还前途闪闪发亮的兄台,只怕转眼间不单性命难保还会祸及全家。 “将此人拖出去。”长流根本不为所动,一顿之下,兀自气定神闲地道:“本王是否信口开河,太女有否谋逆,问一问东宫詹事主簿便可。” 东宫在太子三师三少以下,直接为皇储服务的最高行政机构便是太子詹事府,其最高领导乃是正三品的太子詹事。而负责来往政务文书收发、审核、用印的太子詹事主簿,则为从七品,实际上就是太子在文书方面的专职助理,亦可理解为太子詹事府的办公室主任兼机要秘书,所有与太子相关的文件都由其保管甚至全权处理。 齐王此言一出,台下不禁哗然,众人一时忍不住议论纷纷。无他,东宫詹事主簿品级虽然不高,但历朝历代,担任这一职位的都是太子心腹嫡系。轮到太女也不例外,而她的东宫詹事主簿姓柳名思途,乃是宰辅柳青纶的庶子。 柳思途即刻出列下跪道:“微臣有罪。昨夜太女殿下派贴身内侍交予微臣一道手谕,让微臣务必亲手交给东宫侍卫长。微臣未作他想便奉命行事。直到东宫侍卫包围正阳宫,微臣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了谋逆大罪。这才拼着一死,命人逃出宫去通知齐王殿下火速调兵勤王护驾。微臣自知罪孽深重,苟活至今不过为了将是非曲直大白于天下。”言罢,柳思途泣不成声叩头不止。 事实上,整件事的过程便是如此简单。柳思途手持“太女手谕”调遣东宫侍卫包围正阳宫。当时正值何辰率领两千人马前往齐王府,东宫侍卫长只以为事出危急,因太女在正阳宫陪伴庆帝,便遵照手谕往正阳宫加派人手。东宫侍卫素来又与禁卫军井水不犯河水,当此非常时期,无故包围正阳宫,当即便与何辰的手下起了冲突。柳思途再趁机浑水摸鱼,谎称太女被扣正阳宫,不明真相的东宫侍卫便越发似没头苍蝇般乱了套,直接与何辰的手下动上了手。说起来,多亏柳思途见机快,一得知何辰出发前往齐王府,便当机立断按照原计划行事。 此时,殿中诸人多已讶然不语。不论真相若何,这一套说辞由柳思途这个东宫詹事主簿亲口说出来,已然天衣无缝。因事涉柳青纶,方才捶地大哭的几位官员顿时不知所措,僵在金砖地上。 柳青纶亦知大势已去,万难转圜。此刻他反倒因柳思途的所作所为隐隐生出一丝庆幸,起码柳氏一门不会就此断绝。 长流出言安抚道:“舅舅请起。舅舅不过一时受了太女蒙蔽,何罪之有。”柳思萦跟柳思途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这一声“舅舅”,无异于振聋发聩,顿时让在场所有人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位齐王殿下,未来的大禹天子,并不想对自己的外祖家赶尽杀绝,只想换个合作听话之人当柳家家主,将冥顽不灵的外祖父换下来。也就是说,从今 分卷阅读146 日起,柳家的庶支要开始兴盛了。 楼凤棠虽然一直对长流的动作洞若观火,但亦是直到今日才见她亮出最后一张底牌。此刻,他心下不由一阵冷笑,齐王真真好手段,为了稳住以柳家为首的世家大族,为了不让人诟病她对自己的外祖家赶尽杀绝,更为了让柳青纶这个老匹夫心甘情愿地放权,还为了日后不让楼家独大,这一手连消带打一举数得,实在让他这个当师傅的也钦佩不已。 长流接着朗声道:“如今真相大白,忠奸已辨。众位臣工还有何异议?”言罢,她目光沉利地向台下众人逼视过去。 下一刻,楼凤棠带头跪拜道:“齐王殿下勤王保驾,功在千秋。”他是首辅,这一歌功颂德,自然起了引领百官的作用。 一时间,殿中所有人皆伏地而拜:“齐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呼声在大殿中回响不绝。 长流见昨夜这桩血案已经揭过去,便向一旁的高胜使了个眼色:“高公公,宣旨吧。” “是。众位大臣听旨。”明黄色的长卷一展开,众人再次伏低了身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以来,立嫡以长,礼之正也。然,朕素偏爱安平,立之为储,以私废公。长流人品贵重。安平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势逼,必不相容,以至日夜惶恐,终行犯上谋逆之举。人神不容。此乃朕之过也。自今,传位长流。善恶既分,社稷乃定。朕加尊号为太上皇。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新帝处决。钦此。” 长流双手高过头顶,慎重接过圣旨,缓缓起身面对殿中群臣。殿外的一线流光照亮她绯色衣袍上的织金盘龙,而身后是由六根沥粉蟠龙金柱组成的御座。 长流稳步向御座走去,缓缓坐下,抬头望向宝座正上方雕着蟠龙的炫彩藻井,凝视着蟠龙口中含着的那颗名为“轩辕镜”的大铜珠。相传,除非受命于天,否则龙珠就会落下来,致那人于死地。 一时天地无声。 随即,以楼凤棠为首的文官,以顾涛为首的武将尽皆跪伏于地,大礼参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整个太极殿。 至此,乾坤乃定! ☆、最新更新 王素芝一整夜都在佛堂念经,就怕要是睡过去,睁开眼睛会变了天。只是这天若是要变,同她闭不闭眼并无关碍。柳青纶自寅时就被人“请”进宫去,自卯时方被送回。这两个时辰成了王素芝毕生最难熬的两个时辰。 见到柳青纶被人抬着进门,王素芝立刻扑了上去:“老爷啊,您这是怎么了?你可不能有事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王素芝兀自嚎哭了一阵,又命管家速去请郎中,自己则一把拉过柳青纶的手,往虎口处狠狠掐了下去。 柳青纶手都被她掐青了,这才悠悠醒转,气若游丝地道:“叫,叫那孽子过来。” “老爷,您糊涂了,思奋不在家啊。”柳思奋在外省做总督,乃是一员封疆大吏。 “我说的是思途。快,快把他给我叫过来……” 王素芝撇了撇嘴:“老爷,您还没说今儿个上朝到底怎么样了?” “叫……叫那孽子……” 王素芝见柳青纶根本不理会自己,铁了心要见柳思途,又见他气喘得似拉风箱一般,怕他情绪激动之下又要昏厥过去,只得吩咐人即刻去传话。 不刻,柳思途果然到了。 “你把老爷气成这个样子,还不快跪下!”王素芝虽然此刻心急火燎想知道朝堂上的事,宫中究竟情形如何,却也料想柳青纶喘得这样厉害,还定要叫来柳思途,只怕与眼下局势有关,遂只得强自耐着性子。 “你,你与齐王密谋害死自己的亲外甥女,到底图的什么?”柳青纶伸出手抖抖霍霍地指着柳思途,恨不能亲自动家法。 “今日是母亲的祭日。”柳思途眉眼不动,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一句来。 柳青纶一时不妨他接上这一句,怔愣片刻,原本举在胸前的手便缓缓放了下来,长叹一声:“你到底还是恨我。” “是!母亲在天之灵也绝不会原谅你!”满朝文武,有谁知道权倾朝野的柳丞相是个抛弃糟糠之妻,一朝青云直上便另攀高门大户的无耻背信之徒。母亲怀着他辛辛苦苦来京中寻亲,谁知找到的却是一个负心人。这个无耻的男人,竟然不顾母亲身怀六甲便将她休弃。母亲因伤心怨愤终至早产,后来月子中无人照料,又落下了病根。柳家两老知道了他的存在,便抱了他回家,却丢下母亲一人自生自灭。后来因他眉眼长得实在太像柳青纶,被王素芝看出了端倪,这才揭破此事,他便得了一个“庶子”的身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如何在王素芝眼皮子底下活到今日,只知道这一日终于被 分卷阅读147 他等到了。 “你以为齐王是好相与的?此人小小年纪,便有虎狼之心。她今日敢动手杀了亲妹,威逼圣上,难保他日不会灭了柳氏一门。老夫原本想着,太女殿下为人宽和温良,有她帮扶,我柳家中兴有望。”一顿,柳青纶脸色灰败道:“罢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你切不可被她拿来当做对付门阀世家的一把刀,绝不能向王家动手。你听明白了吗?”柳家原本是大姓,只是自柳青纶之上早已衰落,想不到他多年苦心经营,正当方兴未艾之时,却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柳思途冷笑一声:“父亲是老糊涂了。殿下少年英才天纵之资,不对,应当是陛下。儿子为人臣子,自然要为陛下尽忠。”他这一生,绝不会放过王家。若非王家乃是累世的世家大族,柳青纶当年如何会起攀附之心。 “你!”柳青纶闻言终于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世家大族联络有亲,同气连枝,你如何能自败起来!” 柳思途冷哼一声,将柳青纶一连串的咳嗽喘气声抛在身后,正待跨出屋子,却被王素芝一把拉住。 “你,你给我说清楚,太女怎么了?皇后娘娘怎么了?” 柳思途见王素芝势欲作狂,忙狠狠甩脱她的手道:“太女谋逆,已然伏诛。至于皇后娘娘,我看她很快就不是了。”他儿时不过烧纸祭母而已,却被柳思岚看见告了黑状,说他私设灵堂,害他被关佛堂,整整三日滴水未进。还是思萦偷了两个馒头一碗水来给他,却被值夜的下人发现,连累她一同被关。上天有眼,叫思萦得了个这般厉害的女儿。 王素芝乍闻哀讯,又被柳思途大力甩脱,一时委顿在地,茫然不知所措。 柳思途所料未错,不过旦夕之间,柳思岚便因谋逆大罪被夺去皇后封号,打入冷宫。 将军府。 顾涛最近都在京营,难得回府一趟。孟颜秋见了他忙迎了上去,想问朝堂的事,一时又不得开口。 大禹武将上朝不必披甲,因而顾涛倒也并不急着换下朝服。 孟颜秋着人在正房摆了早膳,待下人退了个干净,终于忍不住道:“妾身昨晚上一整夜都提心吊胆的。老爷是不是……”这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问是不是参与逼宫谋反之类? 顾涛是武将,并没有食不言的讲究,喝了一口粥,道:“皇上已经传位齐王殿下,不日便要昭告天下了。” 孟颜秋虽然早有准备,此刻不免有些怔怔的。这样大的事,顾涛事前半点口风未露,亏他们还是夫妻呢。想到顾轩,她不禁冲口而出:“那太女……” 顾涛夹了一块酱菜,平静地道:“太女参与谋逆,已经被皇上赐死。”此事齐王做得漂亮,那帮文官或有反对的,一见柳思途出来说话,立时哑口无言。 孟颜秋听闻心中惊怕之事得到证实,手中一松,筷子便跌到地上。半晌她才回神,喃喃问道:“那轩儿怎么办?”她心中忽然又莫名燃起两分希望,看向顾涛:“难道齐王殿下答应了老爷什么?”不然绝不能发生如此大的变故。 “与轩儿无关。你不必多想。”顾涛怎会不知孟颜秋的心思。只是,新皇是什么人,他到今日才算是看清楚了五分。她步步为营,谋定而后动,便是当中出了何辰这样大的岔子,都能当机立断依计行事。她这样的人,绝不会再要回顾轩。 孟颜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忍不住落下泪来:“既如此,老爷到底图的什么?!您就那么忘不掉柳思萦那个女人!”这句话她憋在心头十几年了,到了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顾涛忽然放下碗筷:“不许直呼先皇后名讳!”他见孟颜秋哭得声嘶力竭,一时心头烦闷。此事不但关乎江山社稷,而且关乎顾家未来,他也是权衡考虑再三才决定的,只是同孟颜秋一个妇人一时也说不清楚。眼见早饭万难吃得安生,顾涛干脆起身走了出去。他一会儿还要入宫跟新皇商议京营换防的事。 禁宫之中,长流一早下了朝便前往明月宫给太后请安,恰巧楼书倚也在。其余各宫的嫔妃经过昨夜之事,现在都犹如惊弓之鸟,还不敢出来走动。楼书倚却没这个忌讳。太后担了一夜的心事,见了长流十分高兴。祖孙三人说笑了一回,倒也松快。 待长流离去,楼书倚这才皱眉道:“太后,您说她会听咱们的吗?”齐王毕竟是靠逼宫得登大宝,手段不可谓不凌厉,不像是个会任人摆布的。 太后饮了一口风露,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道:“她再厉害也是个女子,是女子必然要嫁人。她年纪也不小了,不到四个月的功夫就要及笄,咱们都是她的长辈,给她定人选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不要说是她,历朝历代的皇上,哪个大婚的时候娶的皇后不是长辈给选的呢。”一顿,太后拍了拍楼书倚的手背笑道:“我的儿,你就放心好了。将来你也是太后,新皇还要敬你一杯谢媒酒呢。”b 分卷阅读148 r “只是这人选不好办哪。”立男人为后,还是大禹开国以来头一遭。往常要给年轻的皇帝立后,人选无一不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大家闺秀,可谓百里挑一。现如今,要找一个心甘情愿统领后宫的男子出来,还得品貌都过得去,实属不易。 太后笑道:“这还不好办?从楼家旁支中选几个年纪相当的出来,再慢慢挑,不就是了。”楼凤棠这一支如今一脉单传,人丁凋落。楼家的旁支虽没出过似他这般有出息的人物,人丁却旺得很。 楼书倚点头道:“还是太后有见识。”一顿,她又蹙眉道:“自嫂嫂去了之后,哥哥便一直未娶。儿臣劝了他几次,他也不听。这种事,我这个当妹妹的不好多言,还请太后出面说说他。” 太后叹了口气道:“他是听人劝的人吗?哀家就不明白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就一个女子都没看上眼呢。”凭楼凤棠的人才,什么样品貌的女子会求不到。 “你哥哥的事,哀家自会替他留心。眼下,还是先把新皇的婚事给定下来。” “是。儿臣明白。”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楼书倚见太后乏了,便告辞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要更新两万字。所以基本是日更的。 这章算是对柳思途和柳老头心态的剖析,同时抛出陛下的新问题。 好吧,登基大典要下一章。猫猫又渣了。那啥,楼楼是二手货,还有童鞋支持他么?嘿嘿。 ☆、最新更新 按照惯例,皇帝龙御归天后群臣须上表劝进,以请愿的方式请求新皇登基。新帝则一力推辞,表达对先帝爷的各种悲痛之情,矫情再三才答应走马上任。因此,虽然长流的皇位是抢来的,且皇帝老爹健在,亦不免依样画葫芦客套一番,所谓顺应国情是也。 钦天监更是展开合理想象,发表了逼宫当夜“太白经天,乃天下革”的马后炮观测报告,信誓旦旦地表示此乃“变天”的象征,是皇权更迭的前兆。 于是,登基典礼定在宣读传位诏书后的半个月内。礼部官员开始准备大典所需要的物品,例如御座一个,宝座一个,案子四个,云盘一个,云盖两个,水果,酒,香炉…… 大典之前,华盖殿设御座于中,奉天殿设宝座、宝案、云盘、云盖,鸿胪寺设表案于奉天殿的丹陛上,承天门设宣读案和云盖,午门外设彩舆。至此一切准备就绪。 彩排当日,长流并未穿厚重繁复的冕服,而是身着玄色袍式常服走了一遍程序。饶是服饰轻便,一天下来,她都已经累得快散架。 作为新皇的寝宫,凤箫宫已经在短短几日内焕然一新。长流两世为人,如今重回儿时旧居,不免感慨万千。折腾了一整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头栽倒在龙床上。正要朦胧睡去,忽听旺财轻声试探:“陛下,顾小将军来了。” “哦,叫他进来。”她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了。 顾非进来的时候看见长流散发坐在卧榻上,雪白的脸上神情疲累,眼皮像是随时都会耷拉下来,不禁轻声道:“陛下劳累,臣来得不是时候。” 长流饮了一口茶:“朕日后怕是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唉,皇帝是全天下最苦逼的工种。她的案头还堆着小山一般的奏疏呢。 顾非听她抱怨,不禁微笑道:“陛下后悔了?” 长流摇摇头,整肃了神色看他:“百死不悔。”只要能改变前世亡国的命运,劳累些又算得了什么。 宫中言语忌讳,“死”字是万不能提的。她自己却不知道顾忌。方才的彩排顾非自然也去了,他虽知她素来意志坚定,却仍不免怜惜她豆蔻年华便要受这许多繁文缛节的约束。世人都道皇帝权握天下富有四海。却不知既然享了寻常人难享的尊荣,便要担起寻常人担不了的责任。 “顾爱卿有事吗?” 长流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倒叫顾非一时开不了口。 沉默片刻后,他才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何辰一家?” “按国法处置。”治乱世需明刑重典,如今虽然不是乱世,但女主当国,势必要立威。何辰既是谋逆,家人必然要受到株连。否则人人都当她心慈手软,不免谁都要欺上头来。 长流见顾非抿紧了唇,又轻问道:“顾爱卿是来求情的?”听说顾家同何家私交甚笃,要不然何辰也不会在顾涛面前喝醉,抖出皇帝老爹拿母后挡剑的无耻行径来。 “臣不敢。臣此来是为了求陛下一件事。” “你说。”说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给顾非升职加薪呢,最近诸事烦乱,都快忙昏头了。 顾非忽然重又跪下道:“臣恳请陛下答应让臣婚姻自主。” “顾爱卿这是想从朕这里 分卷阅读149 借一块免死金牌。说说你是想逃婚呢,还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怕顾将军不许。”应该是前者吧。 顾非不答,只是磕头道:“求陛下成全。”下一刻,他便看到一双骨骼纤细的玉足踏着绣满金龙的玄色宫鞋出现在眼底。 长流将他拉起来,笑嘻嘻地道:“不行。爱卿的婚事,只能由朕做主。”顾非身份敏感,万不能让人钻了空子。不过他如此恳求,定然事出有因,当与何家脱不了干系。 “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一句问得肃然,顾非不敢再瞒,只得道:“何家来人求家父为何家留下一条血脉。” “这倒是奇了,朕的人居然未曾来报。”新皇登基照例要大赦天下,现在就按律问斩何辰一家未免与新帝宽仁的形象冲突,干脆延至登基大典之后。因此何辰一家只是暂时被下狱。 事实上,是何澄空故去娘亲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小姨前日登门拜访顾家,提出来的。当时那女子几乎是以死相挟,孟颜秋自知此事做不了顾非的主,便叫来顾涛应付。夫妇二人只得好言相劝将人送了回去,并未给出一句瓷实的话来。对方想得是很好,何家触怒新皇,如今只有立了从龙之功的顾家护得住。何况何澄空是一个女孩子,只要顾家此刻以儿女婚事出面求情,新帝应该会卖顾家几分面子,网开一面。 顾非深知顾涛与何辰原本私交甚笃,此次夺宫又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他怕顾涛最终会答应,思量再三,才决定入宫请旨。 “是何澄空?” 见顾非点头,长流接着冷笑一声:“朕对她已经够宽仁了,齐王府几百条人命还未曾向她清算。”笑话,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顾非,怎可配给何澄空。别的不论,放一个对自己心怀怨恨的女人在顾非的身边,当她是傻子吗? 顾非此时亦得知当日何辰包围齐王府皆因何澄空一言而起,早已深感愧疚,此刻见她生气,便轻声劝道:“陛下……” “你放心吧,朕才不会把你给她糟蹋呢。”这株傻海棠可不能给何澄空拱了去。顾涛若是答应,便白活了这一把年纪。她当日所言已经保证了顾非前程似锦,但凡有点脑子,顾涛万不会结这样一门亲事给她添堵。 “多谢陛下。”虽知自己定是多想了,但见长流这样生气,顾非仍旧不免心中雀跃。 “你这样很好。” 顾非见她突然柔和了神色,又说自己很好,一时心突突地跳,只不敢问好在哪里。 幸亏长流已经兀自接了下去:“以后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告诉朕。朕替你做主。”长流不知道自己刚上任没几日便有了一个帝王的自觉,潜意思便护短起来,将臣下的事主动揽上身。 顾非只望着她微笑,并不言语,心道:臣最难以决断之事实难诉诸于口,不过此事确实只有陛下能解。 旺财本以为顾非不过片刻便会出来,便一直在外头候着。见顾小将军进去寝宫许久,旺财一边盘算着到御膳房吩咐给陛下熬些补汤,一边又不免思量不知将来这宫里头会添上几个主子,倘若打起来,自己该当劝架呢,还是干脆溜之大吉。 登基大典当日,长流天不亮便被叫起梳妆。 正式的冕服仍是采用上衣下裳的古制,由玄衣、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青色领素纱中单、赤舄(红鞋)等组成。上衣为青黑色,下裳为黄赤色,分别象征天地。上衣画有六种不同的纹样,而下裳则绣有六种不同的纹样,合称十二章纹。玄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领、袖口、衣襟侧边、裾都为本色。十二文章各有象征。日、月、星辰代表光辉,山代表稳重,龙代表变化,华虫代表文彩,火代表热量,粉米代表滋养,藻代表纯凈,宗彝代表智勇双全,黼代表决断,黻代表去恶存善。 总之,这是一款集所有人类智慧的衣袍。再加上大小绶带、玉佩以及大带,每行一步环佩叮当,好似移动钟磬。全部穿戴妥当后,长流只剩一种感受,皇帝不是人当的,她快被这一款厚重冕服给闷坏了。 鸣钟鼓后,由车架、侍卫、仪仗,无数旌旗、扇、盖,还有无数被驯服了的野兽,如大象、老虎、狮子等等组成的新帝卤薄于奉天殿丹陛、丹墀上恭候新帝大驾。 长流则在奉天殿丹陛上拜天,行五拜三叩头大礼。再起驾至奉先殿向无数列祖列宗一一行过五拜三叩头大礼。直到长流觉得脖子都快磕断了,冕冠上的十二道五彩垂旒玉珠直晃得她眼冒金星,才终于拜完。不过,无论如何,见到母后总是欣慰的。她终于兑现了重生后在母后灵前的誓言,这一世要好好活着,自珍自重。 与此同时,各具朝服的文武百官入丹墀,以“文东武西”的方式跪在御道两侧,等新帝和各路祖宗神仙沟通完毕后起驾华盖殿。 之后,长流开始在华盖殿接受 分卷阅读150 由鸿胪寺官员引领而来的八百名大典执事的跪拜。礼毕,赞各供事“奏请皇帝升殿。”长流则由中门出,御奉天殿。 方一坐定,便听殿外净鞭声响起。由顾涛亲自卷帘,鸿胪寺赞引领百官行五拜三叩大礼。 恭为天吏以治万民。御座上的少女身着象征君权神授的冕服,头戴冕冠,端坐接受百官朝拜。冕板前圆后方,象征天圆地方;上涂青黑,下涂黄赤,象征天玄地黄。长流明白,眼前的玉珠喻示着岁月流转,而前低后高的冕冠,则时刻提醒着天子应对百姓关怀,这才是“冕”字的本意。自今日起,她肩负一国之责、千斤重担。 百官行礼朝贺完毕后至奉天门外,面北而立,等候翰林院官员在传位诏书上用宝。鸿胪寺奏请颁诏后,翰林院官员将诏书交给礼部官员置于云舆中,由云盖导至午门。再由高胜宣读诏书,宣布新帝身份,改年号为晞元。 至此,一代女主皇朝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大典和服制都是参考明朝的。 ☆、最新更新 先帝爷勤勉力强,是以每日一朝。庆帝临朝时改为十日一朝。长流虽想效仿先帝爷,但亦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是以暂时改为五日一朝。 今日,她不必早朝,便想当个孝子贤孙,前往明月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拉着长流细滑的手,笑道:“这日子过得真快,皇帝转眼便要及笄了。宫里许久没有喜事了,可得好好热闹一番。皇帝放心,一应事宜都由皇祖母来操持,皇帝一点心思都不必花。” “多谢皇祖母。” 太后眼睛一眯,将手中的雪蛤盅轻轻一搁,道:“皇帝及笄后便可以大婚了。” 长流闻言心中不禁暗忖:正题来了。 果然,太后接着道:“皇祖母知道皇帝先前被一些个没眼力劲儿的伤了心。不过这次不同,皇祖母会亲自替你把关,为咱们皇上挑个可心人儿。早些大婚,大概后年,皇祖母就有曾孙子抱了……” 太后兀自滔滔不绝,沉浸在自己对长流未来美好的规划中。长流想到案上摆的一打奏疏,心中不由冷笑。好得很,内廷外廷联合起来给她施加压力。 太后见她只一味甜笑,并不出声,只当她听人谈起自己的终身大事,免不了同其他闺阁小姐一般感到害羞。 长流不动声色地应付了一阵,这才告辞脱身出来,却执意弃御辇步行。 方走回中和殿,就发现变天了。淡烟色的薄云染沉了一方金碧山水似的青冥天色。不一会儿,殿外便飘起了如丝如帛的绵绵细雨。 长流勉强写了几笔字,心中烦闷,便索性丢下朱笔,离了案牍,向殿外走去。 细雨靡靡中,她漫步在中和殿后阶陛的御路石上,一双金龙高筒靴下踏的是祥云飞龙、瀚海绝壁。这是整个禁宫中最大的一块石雕,长三丈,宽一丈。石料产自京西房山大石窝。当时拖运这样重的巨石到慕云,耗费民夫万人以上。一百多里路,花了将近一个月才抵达。如今,普天之下敢踏上这块浮雕的也只有晞元女帝而已。 旺财跟随长流多年,知道这位主子每每遇上难事便会做些怪异举动。他原本一路追着长流替她打伞,可这云龙石雕,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跟着踩上去。小内侍此刻表情比哭还难看,心一横往石阶上一跪:“陛下,您就当可怜奴婢,别再淋雨了。您要是再耽搁下去,奴婢回头逃不过一顿板子。” “胡说。谁敢打你。”当她不知道,旺财这奴婢如今在宫里可谓威风八面走路带风。便是比他高了一级的高胜对他也客客气气的。 “陛下,您就是心里头不痛快,也别拿自己身子撒气啊。” 苦肉计唬不住陛下,只能继续苦口婆心。这淋了雨,回头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好。 “回吧。”自暴自弃确实于事无补。长流足尖一点,轻飘飘越过御道,往殿内去了。旺财猛然站起,却拔腿也追不上,心中不禁叫苦连天。 和风见长流入殿,忙上前替她换裳,又命其他宫人替她干发、倒茶。如此忙乱了一阵,又劝饮了姜茶驱寒,众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当今女帝尚未大婚,后宫空虚。为了方便处理政务,长流索性将与太极殿相邻的中和殿辟出一块来,作为书房兼临时寝宫。如此安排,省去往返于后宫和外廷的时间,她也可在早朝之前多睡一刻。 “高公公,父皇从前政令不行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发脾气?”长流坐上了这个位子,倒也能体会庆帝的苦楚,傀儡皇帝当得似提线木偶一般,难怪会对人生产生绝望情绪,便索性声色犬马破罐子破摔。 一旁高胜笑道:“陛下,上皇跟您脾性不同,您是拿自己撒气,上皇……” 长流不禁喃喃道:“朕以后不会了。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 分卷阅读151 ,就要当一个真正的皇帝。”她再次翻开御案上来自中书省的奏疏,心中一阵冷笑。好个“帝无嗣则社稷危矣。望吾皇早日大婚,顺天下民意,定臣僚之心。本朝自太祖起,未有皇帝大婚之前便亲政者……”大婚?大昏还差不多。敢拿祖制来压朕。 大禹中央政府实行三省制,即中书、门下、尚书省。因先帝爷曾任尚书省的尚书令一职,故而此职位空缺,造成如今尚书省下的六部长官皆有对上直奏之权,此处暂且不表。三省之中,中书主发令。政府最高命令,名义上乃是皇帝的诏书,实际上则皆由中书省发出,叫做“敕”。凡重要政令,皆需皇帝下敕。然而,皇帝本身并不拟敕,一切政令皆系中书省拟定,即所谓“定旨出命。”皇帝只有画敕之权,即通过或否决权。皇帝画敕通过,则政令送往门下加予复核,谓之再审查。若门下反对,则该诏书批注送还,称为“涂归。”“涂归”又叫“封驳”或“封还,”即将原诏书驳回,送还中书省重新拟定。也就是说,门下省掌副署之权,每一条政令必须得到门下的副署才能正式生效,交由尚书省加以执行。 中书省的最高长官叫中书令,副长官中书侍郎之下还有八位中书舍人。中书舍人的品级虽然不高,却有拟撰诏敕之权。长流手中的这道“逼婚”奏疏就是由八位中书舍人联名草拟上奏的。据她所知,这八位舍人起码有一半是柳青纶的人,估计也有楼凤棠的人,其余两人在明面上无门无派两不相干。如今这八个人却联合起来逼迫她大婚。虽然中书侍郎和中书令不曾署名,但一般来说,中书舍人拟稿后会交由中书侍郎或中书令补充修润。也就是说,整个中书省在向她施压,逼迫她早日大婚。 男帝可以在后宫广种薄收,享尽风流,女帝则不同。女人生产乃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不要说十月怀胎辛苦,根本对政事有心无力,便是一个不察,身边人只要稍微动一下手脚,去母留子不过在旦夕之间。如今她初登大宝,政局不稳。正当内忧外患之时,怎可分心他顾。 再说,那些人恐怕没安好心。这个世道,女子皆以男子为天,一生所思、所虑、所希求者,若概括之只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除开一个“情”字之外,大部分女人一生再无所求。然而,便是这一心人,往往也只是奢望。反观男人,求的则是封侯拜相光宗耀祖,至于女人,有了权势地位,要什么样的没有。女子若地位高些,不过嫁入官宦人家为妻,在后院与其他女子争斗一生。若命不好,则流落风尘,一辈子沦为玩物,被人辗转相赠。满朝文武皆为男子,只怕当她同家中的妻妾是一样的,一旦沾上一个“情”字,便会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届时,皇帝不过就是一个专注于相夫教子,无心政事,任凭文官摆布的傀儡罢了。 长流之前治水等一系列动作,只是把手伸到了尚书省下的六部,而六部实际上只是负责执行的部门。如果要真正做到政出令行,她必须尽快控制住中书、门下两省。逼宫上位之所以能成功,靠的是借助武力逼迫文官暂时屈服,而御案上摆的一道道奏疏,则是文官集团对她最有力最直接的反击。如果说“逼婚”只是将军的话,那此刻她手边的另一道奏疏,奏请追封已故太女,以表新皇友爱手足,宽和仁爱,则是对她皇威赤|裸|裸的挑衅。 高胜见新帝并未似庆帝一般在盛怒之下将奏疏统统扫落到地下,而是轻轻放下奏疏,走到殿外檐下,不禁暗忖:无论如何,这一位主子,却是比上皇要能忍得多了。 不过片刻,已是风急雨骤。雨水倾盖而下,不断拍打着汉白玉阶,溅起无数涟漪水珠。秋雨打落金桂,馨香夹着雨水的湿气糅合成一股奇异冷香,弥散在空气中,随着浩荡长风穿廊而过。 长流站在檐下,望着台基上正对望柱,正在吐水的龙头,突然冷声道:“旺财,你到都察院去,替朕把司徒常胜大人请来。”一顿,长流忽然想到什么,又道:“回来,你自己不要露面,找一个不起眼的人去,切忌惊动别的官员。” “是。”旺财凭着多年经验,已然明白陛下定然已经有所决断,于是急忙领命而去。 都察院的前身乃是御史台,办公楼建在整个皇宫最靠近内廷的地方,且地势较其他部门都略高。因而,站在御史台的台基上可以俯瞰整个外廷,且正对议事堂。从前,大禹未曾专设宰辅一职时,能入议事堂议事的皆被称为宰相。御史台承担的乃是监察之责,整个帝都,三万多个京官都在其监管之下。从御史台可以俯瞰整个外廷,包括议事堂,便足以证明其在所有官署机构中地位之超然。然而,自从御史台被改为都察院,与三司之中的大理寺和刑部并列后,昔日风光不再。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童鞋们的霸王票啊。猫猫经常看不到显示,所以根本不知道,谢谢。 呵呵,大家不要以为登上帝位就万事大吉了。女主跟整个文官集团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谢谢斯薇推荐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这本书很有启发。 分卷阅读152 ☆、最新更新 御史台自从更名都察院,业务一日比一日惨淡。首先,现任两大台柱——左、右都御史一点都没有先辈拳打中书令,脚踢门下侍中的遗风,甚至碰见谁都孬。左、右都御史官居三品,见了宰辅只有点头哈腰的分,更不用提主动上前单挑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久而久之,旗下御史们只会挑些诸如衣冠不整的小事开炮,或者只敢拿小人物开刀充政绩。更有御史在朝中结党,受柳青纶操纵,从悬在大臣们头顶上的那把刀,转变为受人控制,用来排除异己的飞刀暗器。 现如今,连老牌骂神,大禹第一喷子也自动熄火了。从前,都察院的人就算自己不敢喷,看同僚开炮也是人生一大乐事,而今不免人人寂寞如雪,心有戚戚。 “嘿,你说司徒最近是不是收了谁的封口费?” “听说他打算留着老命回家抱孙子,因而洗心革面,好积些阴德。” “还以为是个骨头硬的,想不到跟咱们一样。”口气不乏鄙夷。 不知是不是念叨他的人太多,司徒常胜一觉醒来不由打了个喷嚏,案上浮着的一层老灰即刻扬起来,接着便是连锁反应的一连串喷嚏。他觉得下腹胀得荒,急急提起官袍向外走,偏生被一个小内侍给拦住了。小内侍势同做贼般地转了两圈眼珠,嘀咕了片刻。这下司徒大人可犯了难,女皇宣召自当火速前往,然而有些事却也拖延不得。权衡再三,为免殿前失仪,司徒大人决定先顺应自然法则。 正当小内侍恨不得一头扎进茅房逮人的时候,司徒大人终于一脸轻松地走了出来。二人遂火速赶往中和殿。 乾坤殿、中和殿、太极殿都是中间高四周低,因而每当暴雨,龙头形状的排水口便会齐齐吐水。 司徒常胜入殿的时候,看见本朝第一位女帝正望着殿外千龙吐水的景象,稚气还未脱尽的脸上眉目凝淡,不知在想什么。 “司徒大人来了。看茶。” 这便是赐座的意思了。原本前朝的时候,宰辅上朝是享有座位和茶水供应的特殊待遇的。然而本朝开国皇帝不过是个打铁匠,文化层次不高,众臣僚为了刻意抬高皇帝,只能自削自贬。从此以后,宰相上朝的时候就只能站着了,而这项规矩也一直沿用至今。 眼下虽不是上朝,但司徒常胜明白自己享受的也是少有的优待,连忙跪下道:“陛□恤,臣惶恐。” “司徒大人不必推辞,坐吧。” “是。谢陛下。”他这一把老骨头也确实跪不了太长时间。 长流使了个眼色,旺财即刻将御案上的两道奏疏取了,递给司徒常胜。 “臣不敢僭越。”虽然明摆着是让他看的,但面对上位者,为了谨守君臣礼仪,此类表示惶恐的推让还是十分必要。司徒常胜弹劾起比自己位高的朝臣来虽狂悖,但并不是一个不识大体,不知轻重的人。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无妨。” 司徒常胜一目十行地阅罢,抚了抚胸前的一把长须:“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位陛下年纪虽小,却不像个没主见的,先探探底吧。 “朕正想听听司徒大人的意见。”打太极也是陛下的强项。 司徒常胜忽然放下茶盏,伏地而跪,恭恭敬敬地道:“恕臣僭越,陛下想当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当今女帝以雷霆手段夺取禁宫,逼迫上皇传位。众人虽不敢明着议论,私底下不免揣测,当今皇帝只因不想远嫁敌国,才不惜以一国之力抗婚。若果真只是如此的话,那接下来,他什么话都不必多说。 长流轻而坚定地道:“朕虽不敢自比先帝爷,但亦有鸿鹄之志。” 言下之意就是看不上自己老爹,这才取而代之。幸甚!司徒常胜这才缓缓起身坐定,沉声道:“陛下以女子之身当国,要成为一代英主,必当付出超出男子数倍的心力。”见长流点头,他才接着道:“追封太女的奏折,依老夫看目的不过有二。这一么,不外乎沽名卖直。”所谓“跪御榻与天子争是非,坐朝班与大臣争献替,弃印绶其若履,甘迁谪以如归。”古往今来,不惜血溅金銮,以求青史留名者不在少数。 长流再点头,踩着皇帝的名声往自己脸上贴金,不奇怪。 “这第二种么,用心就险恶得多了。陛下倘若与上疏之人争执起来,则正中奸党下怀。届时,他们再来个死谏,将事情闹大,除了原先太女一党之外,会有越来越多不明真相之人卷入其中,掀起更大的风暴。恕臣直言,陛下是可以杀一儆百,但终究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这件事议论的人越多,对陛下越不利。臣以为,陛下根本无需理会此事,只要将奏疏留中不发即可。” 长流冷笑一声,道:“朕自然不屑于同奸佞小人一般见识。朕会以公主之礼将安平厚葬。还会赐她谥号为‘隐。’” b 分卷阅读153 r 隐,哀也,意指柔弱短寿。以公主之礼下葬,既体现了当今对手足的仁爱,又暗示其不配作为一国储君。谥号本来是为死者增加死后哀荣的,现在却附加了这么一层意思。司徒常胜虽然觉得如此反击不免有些小孩心性,不过也无大过,反正让人抓不到明面上的把柄就是了,皇帝是能随便给恶心添堵的么。 “陛下真正烦恼的该是另一件大事吧。”司徒常胜心知有关太女的议题已过,便将奏疏叠好放在案上。 长流点头道:“朕现在不想大婚。”她自然明白这件事是不能逃避的,但起码不是现在。 司徒常胜听她说得直截了当,显然已把自己当做心腹,便习惯性地摸了摸胡须,才又跪下道:“臣又要僭越了。”这次他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可见是真正的僭越。 长流反笑道:“司徒大人几次三番下跪,连朕都以为赐座是故意折腾你。” 司徒却未笑,而是越发端肃了一张脸,道:“眼下有一个法子,可以釜底抽薪。” 长流感兴趣地道:“哦?司徒大人不妨直言,朕恕你无罪。”看来不是普通的杀手锏,不然怎会连他都不敢说。长流遂示意屏退左右,才接着道:“司徒大人请讲。” 司徒常胜一咬牙,轻声吐出两个字:“国丧。” 长流闻言不禁一怔。这确实是釜底抽薪的狠辣招数。如此一来,起码可以拖上三年之久,差不多也够她将朝廷大换血,培植安插亲信了,而且谁都不能说她半句不是。她亦明白,司徒常胜这是对自己死心塌地,才敢说出这两个大逆不道的字来。 “司徒大人请起。朕再想想。”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她也只能这么做了。 司徒常胜道:“陛下原先想必已有所打算。”陛下叫他来,应当已经有所决断才是。他既然将刚才那两个字说了出来,就已经做好了事后被灭口的准备。历来知晓帝王阴私的大臣必然没有好下场。然,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大禹好不容易有一线希望,他又怎能为了明哲保身而袖手旁观。 这问答往复之间,君臣二人显然已经有所默契。长流便直奔主题道:“朕想恢复御史台。”将都察院改回御史台并不只是改一个官署机构名称这么简单。她希望的是能够恢复御史台在所有官署机构中的超然地位,重振御史台以往监察帝都三万多名官员的赫赫声威。 让御史台跟文官直接杠上,借御史之力,拔去文官集团中的刺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司徒常胜沉吟片刻后道:“陛下心中想必有数,眼下都察院无人可当此大任。” “司徒大人何必自谦。”司徒应该不是在装傻,那他就是真的有顾虑。 “得陛下如此看重,臣自当肝脑涂地,报效朝廷。只是,臣眼下位卑言轻,固然不堪大任,但倘若陛下厚爱,一时擢升太快,臣倒是能舍得一身剐,就怕陛下遭人谤毁。”幸亏他已经垂垂老矣,不然还不知道有些人届时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就这点来说,年龄就是优势啊。 长流点点头。同样的,她既然敢以女子之身当这个皇帝,就不怕被人指责。但是司徒常胜如果一时升得太快,未免遭人妒恨。如果因此被捧杀,反倒事与愿违。何况,他现在任都察院给事中,乃是七品芝麻官,要升至正三品,成为执掌整个御史台的御史大夫,无疑隔着高山大海的距离。 既然说开了,便推心置腹吧。长流坚定道:“朕不光要恢复御史台,还要开恩科,广招天子门生。”说到此处,她不禁瞥了一眼御案上的奏疏,心中冷笑:你们这些人不想为朕打工,行啊,朕打发你们回家吃自己,总行了吧。不想干就走人,想干的大有人在。只是,要掌控好轻重缓急,戒急用忍,得一步一步来,不能引发大规模的朝局动荡。 司徒常胜摸了一把胡子,笑道:“陛下将来必会恩泽天下。从读书人开始,甚好!”科举三年一次,打破常规另开的一般叫恩科,这也是收买天下读书人的一条捷径。说白了,文官都是从读书人中来的,一代新人换旧人,也是自然规律。这下有得热闹瞧咯。 司徒常胜迟疑片刻,又问道:“陛下,恕臣多问一句,您是否想开女科?” 长流也不藏着掖着,干脆点头道:“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为时过早。本来开恩科是为了收买天下士子之心,如果冒然开女科,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引起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反感,以至于被群起而攻之。奉女子为帝是一说,由女帝带领天下女子造男人们的反,抢他们的饭碗,则是另外一说。女科一开,势必会遭到男子大男人心理的抵触。所以,只能等她大权在握,开创大禹盛世,证明女人也有治世之才之后,方可徐徐图之。此事忌焦忌燥,必须等待时机成熟。 司徒常胜这才笑道:“陛下思虑周详,却是老臣多虑了。”新帝上任固然要革新求变,却不可一味蛮干。司徒常胜本人对与女子同朝站班 分卷阅读154 倒没有太大抵触,只要按才取士便可。 长流同司徒常胜一番长谈,心中烦闷倒也去了大半,遂亦笑道:“不过,朕眼下却有个折中的法子。” 所谓曲线救国是也。 作者有话要说:“隐”是李世民筒子恶心李建成用的。 至于宰辅被剥夺茶水待遇,乃是赵匡胤童鞋干的好事。 前章最后一段有bug,改了一点。 大家猜猜折中法子是什么,很容易想到的。第一个猜中的童鞋送分。 御史台在明清时期被改为都察院。 清 和邦额 《夜谭随录?戆子》:“僕効愚忠,而主曰沽直。主今居言路,异日跪御榻与天子争是非,坐朝班与大臣争献替,弃印綬其若屣,甘迁謫以如归,主亦沽直而为之乎?人亦谓主沽直而为之乎?” ☆、最新更新 晞元女帝颁布的第一道诏书乃是选拔良家女子通晓文墨者入宫为女官。此道诏书未经中书门下便直接到了吏部。本朝也不是未有不经中书门下便下发诏书的先例,然当时皇帝自身也因此心怯,故而装置诏敕的袋子未按常制封口,而是采用斜封,“敕”字亦未用朱笔,而是改用墨笔。因缺乏合法的步骤,被讽为“斜封墨敕。”所谓“不经中书门下,何得为敕,”不过说这话的人后来被因违反制度被揭发而恼羞成怒的皇帝给砍了。自此,“斜封墨敕”便成了一种被默认的弹性制度,只要诏敕的内容并不触到中书门下的痛脚,例如任命几个小官之类,底下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马马虎虎承认。 长流的这道诏书按此办理,倒并不是怕中书省会横加刁难。实在是她扣下了“逼婚”奏疏未曾回复,因而暂时不想同这些夹缠不清的人照面。况且,宫中任命女官并非自她首创,向上便可追溯几百年的历史,前朝内廷更设有文学馆,女官中有被称为学士的,负责执掌教习妃嫔、宫人文化书算等。且女官大多情况下只负责管理内廷事物,往往被看作是皇帝的家婢,与朝堂无涉。只不过女官制度到了本朝逐渐废止,职务被宦官所替代。当今皇帝既然身为女子,宦官便可有可无,想要恢复女官制度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并无可引起争议之处。因而此道诏敕送到冯和手中时,根本未引起一丝波澜。 转眼已近中秋,楼凤棠奉诏入后宫觐见女帝时,一路穿过开得遍地黄金一般的菊园,经过蔚蓝如天色的福海,心道:便是此等美景,看上一季只怕也就视而不见了,遑论看个几十年。 他进殿的时候倒是颇有些意外。女帝正秉笔平宣在作画。清曲水云鹤纹缂丝龙袍的袖口被卷起几道褶子,露出一截纤细皓腕。而她手中执的,看笔杆的通透玉色倒像是朱笔,隔了几步之遥望去,落在纸上的颜色却比朱批或是一般的朱色淡雅鲜嫩得多。画的却是一株西府海棠。 点上最后一片花瓣,长流这才搁笔,又懒洋洋地将右臂伸出去少许。旺财见一旁和风未有动作,连忙上前替长流将袖口放下来展平。 楼凤棠恭恭敬敬行了礼,却并未听见长流让他平身,只得继续跪着道:“陛下好兴致。” 长流微笑:“朕便是急也无用。横竖他们也闹不进宫里来。” 太学生聚众请愿,望女帝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立后,到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长流之前已经传过国子监祭酒,希望他能将这帮学生解散。据原焕所说,校长大人回国子监后确实有苦口婆心地劝说,甚至给那帮学生跪了,却依然无效。三日来,这些学生滴水未进,静跪于国子监的门牌下,不断有支持不住的白面书生倒地不起。 楼凤棠不禁笑道:“陛下心境平和,非常人可及。”浑不似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楼凤棠见长流并不接口,遂道:“陛下宣召臣前来是想让臣劝退这些太学生?” 长流道:“不是。朕是想同楼爱卿商量几日后的祭月仪式。”那帮书生本就是你挑唆的,朕可不会指望你如此好心。唉,书生们满腔爱国热情,却容易头脑发热,被有心人煽动利用。朕又不好强行用武力镇压,着实麻烦。此次就当考较原焕吧,且看他如何应对。 楼凤棠这才略有些疑惑地道:“礼部应当已经安排妥当,想来诸项事宜与往年大致相同。”一顿,他接着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长流这才趋步上前,将楼凤棠的手腕轻轻托起,轻声柔和道:“朕想让师傅亲自替朕牵马。” 淡淡龙涎香萦绕而来,她衣袖上的缂丝海水纹与他蟒袍上的浪花仿佛交汇到了一处。 “臣多谢陛下美意。”祭月仪式上,皇帝要骑马上月坛,在群臣面前为皇帝牵马乃是少有的加恩荣宠。话是如此说,楼凤棠的态度却未有一丝受宠若惊之意。 长流亦丝毫不以为忤,转身指着台上一摞奏疏道:“楼爱卿替朕将这些奏疏发还本人,着令他们重新用正楷誊写。就说 分卷阅读155 朕未有闲暇欣赏诸位臣工的流利狂草。” 楼凤棠极少听她如此半讽半俏皮地说话,不由淡笑道:“臣一定代为转达陛下的意思。”她大可以让贴身内侍将奏疏发还,却指明要他执行,又让他在祭月仪式上牵马。他这位贵为九五至尊的学生果然惯会借力打力。 “和风,替朕送送楼相。” 一般皇帝着身边宫女近侍代送臣子,乃是难得的荣宠。楼凤棠捧着一打奏疏跨出大殿,走到檐下。身后的和风望着他被穿堂风拂起的月白底蟒袍海水纹下摆,不由想起儿时他唯一一次手把手教自己习字时的情景,却心知,自己此生再也不会有同他那样亲近的时候了。 昔日为主仆的二人一路默默走到玉阶旁。楼凤棠未曾再看和风一眼,便已拾级而下。她望着那一抹渐渐消失于霜华秋色的修长背影,不禁想,凭她这样人,便是心甘情愿追逐这一道华月,此生只怕终是盼不来他回头一顾。 回到殿中,和风见长流难得放下笔墨书册,拿着一只粉色桃花笔洗把玩,遂勉强笑道:“陛下可是喜其颜色清新?”这只笔洗粉中透着银亮珠色,在日光下玉质纤毫毕现。 “朕在想和风跟随朕这许多年,对朕的喜好知之甚深,饮食起居亦照顾得无微不至。”长流早就知道,和风选各类玩器十分在行,绝不是凭借直觉。她应当是受过极好的教育。 长流这话语气极为平淡,如同平日吩咐她掌灯、上茶一般,但不知何故,和风心中猛然一跳,忙跪下道:“能够侍候陛下是奴婢的福分。” 长流点点头,放下笔洗,轻声道:“朕也是这么想的。” 和风心中不安顿时越发强烈,不由抬头道:“陛下。” 长流将一支象牙杆紫毫挂回笔架上,轻声道:“同朕说说你的身世吧。”一顿,她又道:“若不是真的,便不必说了。” 和风双眸泛着水光,片刻后开口轻声道:“奴婢自小便沿街乞讨,是楼相命家仆将奴婢带回府中教养的。”早知道她是躲不过这一天的,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毫无征兆。 “他多年未娶,是因为你?” 这话语气未见得刻薄,意思却极残忍。和风不由自嘲一笑:“奴婢从未作此痴心妄想。楼相待夫人情深意重。夫人故去之后,楼相郁郁寡欢多年。” 看不出他还是只痴情的黄鼠狼。 和风真正同楼凤棠相处,不过儿时短短数年光景,而后她便进了宫。或许那根本称不上相处,她需要一个屋檐安身立命,而他只是一时看她可怜。倒是自从她跟了陛下,才同他说得上几句话。“奴婢愧对陛下,亦对不起楼相。” 长流轻叹道:“朕赐你自行了断。”这也是个痴儿。不过,就凭和风刚才这句话,她便不能放和风一马。和风服侍长流多年,知晓的事情未免太多了。靠她太近之人,倘若不能待她一心一意,便只能除去,如今也是时候了。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本朝多用宦官代替女官也有一定的道理。宦官多为自小便入宫的,或本为孤儿,或长大后已经不记得自己原籍何处,本名为何,便是想照拂亲人亦有心无力。而他们自身又无子嗣,相比期满允许出宫嫁人的女官显得可靠得多。 和风一时怔然,半晌才磕头道:“谢陛下。”这么多年挣扎、煎熬、无望,够了。 长流并不想问和风到底是谢自己给她一个体面,还是谢自己方才命她见楼凤棠最后一面。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痴,值不值得,单看如何衡量。 中秋那日,长流命礼部向各级官员派发月饼。宫中亦贴满月宫图,或为嫦娥奔月,或为玉兔捣药。玉兔似人立而执杵,藻彩精致,金碧辉煌。 到了夜幕低垂之时,长流骑马前往月坛。 三声净鞭响过,顾非列于群臣中,只见一人一骑踏着清凉月色向月坛而来。 飞马奔至近前,堪堪停在身着月白蟒袍的楼凤棠面前。当朝首辅手牵帝王坐骑,一步步领着银鞍白马上的少女,自汉白玉斜坡登上月坛。银色月光下,少女眸光闪动,身上的月白织金龙袍溢出流丽金波。君臣之间仿佛合作无间,他不知道她毁去了他的棋子;她也不知道太学生到底因何示威。 长流跳下马背,望着面前一汪月华倒影,谦恭而拜。身后群臣亦跟着祭拜月神。 再然后便是传统的宫宴。 玉溪宫中,满池白莲盛开。莹澈如玉,以金钉铰成的玉桥贯过一池银亮柔波。岸边的宫女和教坊乐工用白玉乐器奏出清扬乐声。长流的御几摆在长桥上,其上水晶制成的瓶、炉、酒器等,与月色相映成辉。 酒过一巡,顾非方应付完前来敬酒的同袍,再将视线调回长桥,却已不见那道月白身影,心下不由一阵失落。他已经许久都未见过她了。 内侍即传女帝口谕,望众位臣工尽 分卷阅读156 兴,陛下不胜酒力,先行回宫。 旺财瞅准顾非身边无人,连忙上前,贼眉鼠眼地轻声道:“顾小将军,陛下传召。快随奴婢来。”旺财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看过不少坊间传奇画本,颇知道些类似张生和崔莺莺姑娘之间的风流故事,此刻遂将自己当成了那肩负传话重任的红娘。何况,今夜月如银盘金桂飘香,正当花好月圆时。 顾非步入莲花池旁的偏殿,果见长流转身向自己看来。 “这是给你的。不必跪了。”这身天青色礼服倒是很衬他。 “多谢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帝王赐不敢辞。顾非接过长流亲自递过的卷轴,轻轻展开。竟是一幅工笔画,画上一树雪色梨花,一树胭脂海棠,却无落款印鉴。他心跳不由一突。细看半晌,才轻声道:“臣不懂画。不过海棠花的颜色倒是格外鲜亮。” 长流微笑道:“这是朕的独门秘法。用桃花花瓣捣的汁混了胭脂画的。” 果是陛下亲手所绘。顾非不由忘了君臣之礼,只笑看她:“陛下怕是又有什么难事要让臣去做。” “你同朕一道出去逛逛。” 月光漏进半扇轩窗,染亮她火红衣袍上用银线勾勒的仙鹤白羽。 “臣不敢。”能同她一道相处,自然是千好万好。只是陛下万金之体,怎可私自出宫。叫他如何担当得起。 “那你把画还给朕。” 她这一句倒是像极了十几岁的刁蛮少女。顾非终是轻道:“臣舍不得。”她连衣裳都换好了,叫他如何拒绝。 那便是答应了。“快走吧。趁着今日晚宴,宫门难得还未下匙。”一顿,长流笑道:“你别怕,朕让江淮带人跟着就是了。”何辰一家伏诛,邓荣超升为禁卫军统领,江淮为副统领。 作者有话要说:放小非非和楼楼出来遛遛。 其实明朝女官制度很完备的,但是到了清朝就被完全废止了。 批评武则天“不经凤阁鸾台,何得为敕”的倒霉孩子后来被女皇给砍了。女皇把中书门下分别改名凤阁、鸾台。 ☆、最新更新 出了宫门,顾非见长流面上却没了方才兴致勃勃的表情,反倒略显整肃,心下不禁微感不安。 反倒是江淮解了疑惑:“陛下可是因为方才勘合明明对不上,却仍被放过而感到不快?” 长流点头道:“宫规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历来宫中出入,除三品以上官员外,其余人从何门入便要自同一个门出去,对上了勘合方可放行。方才她混在江淮的手下当中,勘合明明少了一份,却也安然出宫。宫纪如此松散,叫她如何开心得起来。难怪聂湛前后两次派人入宫行刺都得了逞。 “旺财,整顿‘都知监’的事就交由你负责。若是朕下次再顺利混出了宫去,你便自领二十杖。” “都知监”专管宫中行移、关防、勘合等事务。旺财从前能将齐王府打理得滴水不漏,想来此事亦难不倒他。 伏在马背上已经甚感勉强的旺财忽被陛下点名,心头不禁一阵发苦,只得应道:“奴婢遵旨。”陛下您是天子,天子要办成什么事还不是老天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您自己偷偷溜出宫去逍遥快活,奴婢却得领板子…… 一行人骑马还未至晚枫桥,便见不远处人流如织,听得丝篁鼎沸,于是欣然下马步行。 晚枫桥前,一排排用竹纸扎成的兔仔灯、杨桃灯,竖于高杆之上,搭成一道高数丈的门楼,流光溢彩。 中秋灯火虽不及上元节那般鼎盛,街市却亦是极热闹的。今夜金吾不禁,夜市骈阗,天街买卖,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不光文人竟夕不眠、饮酒达旦,就连许多人家的孩童得了大人准许也会连宵嬉戏。 人群之中,顾非顾不得君臣礼仪,只求能近身相护,却亦难免不被人冲散开去。下一刻,掌心突然滑入温软无骨。立时,他眼前见不到人山人海,耳中听不见鼎沸人声,满心满眼却只得笑颜如花一人。瞬间呆若木鸡。 长流微微一笑:“走吧。” 身后紧跟的奸猾小内侍凭着深宫大内炼出的一双贼眼金睛,早就将方才这一幕瞧在眼中,不禁心道:顾小将军早已被陛下“活剥”,看来离“生吞”的日子亦不远矣。阿弥陀佛,奴婢这个红娘今夜功德无量。 几乎所有的酒家皆重新结络门面彩楼,挂花头画竿,悬醉仙锦旗,且只卖新酒。不少百年老字号二楼方便赏月的座位早已争抢一空。不过,今夜来酒楼的一般都是升斗小民。家境殷实些的人家则皆在家中饮酒高歌,用团圆家宴。而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登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 遥遥见到一条蜿蜒起伏的火龙随着鼓声飞舞腾挪而来,人群如破开的潮水, 分卷阅读157 漫过街道两旁。直至迎面走得近了,才看清龙身是用珍珠草扎成的,共三十来节,节节插满了长寿香。 顾非见长流看得目不转睛,不由心道:陛下不过豆蔻年华便得登大宝富有四海。多年来却是殚精竭虑,看过的热闹怕是比寻常闺阁也多不了几回。 正这么想着,一方香帕却悠悠然飘落到他的肩头。回首却见一旁的场地中央搭着一方舞榭歌台,布置成月宫景状,其上玉兔捣药、桂影横斜。台上身穿彩衣的嫦娥却不止一位。原是一些未出阁的姑娘扮成嫦娥,歌舞欢庆之后,便按习俗将手中绣着不同花色的香帕抛落台下。台下如有接得花色与台上仙子手中香帕相同,是为有缘人。未婚男子在交还香帕时,若得仙子青眼,便另有私物相赠,以此成就良缘。 算是一种集体抛绣球活动。 长流见顾非屏雀中选,不由笑道:“卿的桃花如有云来。” 顾非闻言不禁将她的手紧了一紧。 下一刻,长流只觉自己掌中一空,侧目望去,只见顾非将手帕递还台上,不知说了什么,让嫦娥仙子好生失望,生生又将递出的一方美玉又收了回去拢入袖中。 顾非片刻即返,这一次却主动将长流的手携过,却硬是不敢看她。 “你跟人家说什么了?”片刻后,才听他轻道:“我已心有所属,此生不变。” 长流却不知他其实只对人家说了前半句,轻声道:“会很辛苦。” “我知。”自他那日入宫求旨婚姻自主起,便已经下定决心。 顾非这一番借机表白,心跳得砰砰作响,却不知身后的旺财比他还紧张。旺财生怕顾非还帕子的时候一个不当,陛下便要雷霆震怒醋海生波,届时饶是他自诩宫中第一溜滑小鱼,只怕也要变成一盘焦尾铁板烤鱼。 再向前走,一长溜皆是扮作兔首人身的商贩,多为小吃摊,卖馄饨的、茶汤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路过一地摊,摆的却是兔儿爷,一种民间常见的中秋玩具。有的以泥抟兔形,威风凛凛地坐在麒麟虎豹身上;有的则是木雕的,背插纸旗或纸伞,神态各异坐卧不一;还有的是用彩布填充了棉花缝制而成,衣冠踞坐如人状。长流驻足,拿起一只头戴盔甲、身披戢袍,用彩布缝成的“武兔子,”捏了两捏,端详片刻,又转头瞧了顾非一眼。 摊主却是个而立之年,做书生打扮的俊秀男子,见二人衣着不俗,又皆是难得的好相貌,不由笑道:“我这兔子不光要用钱买,还得另附中秋诗词一首。” 这倒有趣。怪不得他这一堆兔子手工精细,用的木料、布帛皆为上等,却乏人问津。长流再向一旁看去,果见案上笔墨齐备,遂先将兔子放回原处,又习惯性地伸出手,示意顾非替她卷袖。 二人这一番小动作倒让一旁的摊主心中微讶,小姑娘长得似个水晶心肝琉璃人,却让人看不真切,一旁的俊秀少年倒是满目爱怜无限,两人断不会是兄妹,却当街做这亲密之举。 才这样想着,却见少女已经执笔而书,光看她握笔姿势便知是惯用笔墨的。他哪里知晓,长流正是因为握笔太多,便不耐烦似一般人那样,写字时以左手挡袖以免衣衫为墨迹所污。反正宫里她最大,索性将袖子卷起来,谁敢说她姿势不雅。 见对方一挥而就,摊主连忙接过默读:“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今悔否?碧海青天。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一时阅罢,惊讶不已。这首词襟怀高阔,实不敢相信出自一眉目如画的少女之手,尤其最后一句,斫却婆娑摇曳的桂枝,为了使洁白清纯的月光,更多地洒向大地人间,更是难得。再借着头上高挂的兔灯,细看字体,却是清拔异常,浑不似闺秀笔力。 摊主激动之下,遂道:“小姐可还喜欢别的?尽管拿去。” 长流却将方才那只将军兔拾起来,抱在怀中,摇头笑道:“多谢,这只手感甚好。”这位娘子倒是书生脾性十足,当真以文会友,一高兴,连钱都不要了。她早瞧出来了,摊主乃是红妆,说不定这些兔子就是她亲手做的。 顾非一边被长流拉着走,一边听她轻道:“听闻爱卿家中有一木雕人偶,常揽怀中,长得与朕眉目仿佛。故此,朕回宫要拿这个当抱枕。”说罢还扬了扬手中的兔子。 林飞飞这口没遮拦的,竟敢出卖我。一瞬间,顾非脸上的红光不知是被头顶灯火所染,还是羞恼所致。虽不知抱枕究竟为何物,但顾名思义已叫他足下飘飘,哪里还顾得上摊主在背后叫嚷多给了银子。 二人不知不觉间已走到飘絮桥上。身旁人群渐稀,此时方可听清来往游人交谈之声。 “刚从皇宫方向来,往年今日靠近皇宫的所在丝竹可闻,却不知为何今夜宫中好似未有庆典?” 分卷阅读158 “听闻女皇陛下提倡节俭,遂未有大肆饮宴。” 长流朝顾非微微一笑。往年素有靠近宫廷的人家“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之说。今夜虽则晚宴排场供应确实较往年削减不少,但该有的还是有。只不过,她假借醉酒早早离席,那些臣工自然也乐得回自家对月酌酒,好过在皇宫里受尽拘束。 再看桥下,一轮明月倒映水中。其上不时划过红羊皮小水灯,揽碎了银箔。放眼望去竟有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灿如繁星汇成的一弯天带。 “陛下是否当回宫了?”顾非看着她眼中流丽倒影,自然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但该说的他还是要说。 “不忙。你再随朕去一个地方。” 齐王府中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院中更是金风荐爽,银涛泻地。 宴桌四周摆满了鲜花。檐下挂着斗香,四方形状,上大下小,四周糊以彩色纱绢,绘有月宫楼台,也有的香斗用线香编绕而成,斗中插着纸扎的龙门魁星和彩色旗旌。 案上放的却不是普通的灯盏,而是柚子灯和橘皮灯。皆将果肉掏空,在皮上雕刻出各种人物花草,中间再摆上一个琉璃盏,光芒淡雅,耀如清辉。 中秋讲究吃螃蟹和水果。席上的西瓜切成莲花状,与红玛瑙一般的石榴放在一道。 螃蟹是用蒲包蒸的,佐以酒醋。食毕饮用陈皮、甘草、姜片等熬成的苏叶汤,并用之洗手去腥味。 吃罢螃蟹这道主菜,才吃别的。 江淮舀了一勺田螺笑道:“中秋田螺,可以明目。小时候,家父常说中秋前后,是田螺空怀之时,腹内无小螺,因此,肉质特别肥美。”他却不知这话是自己的娘亲对江正澜说的。 长流亦笑道:“今日朕贪玩,害得存瓒不得回家与娘子团聚。那案上的月饼你一会儿带回去。” 江淮一转头,却见屏风前的八仙桌上供着一只径约二尺许的巨型月饼,不由咂舌道:“多谢陛下。”难得陛下如此高兴,他自然乐意奉陪。何况帝王赏赐,赏物倒在其次,难得的却是心意。 林飞飞拿起一只芋头笑道:“中秋食芋头,辟邪消灾。” 顾非闻言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剥芋头又叫剥鬼,寓意不信妖邪。这小子还用得着驱鬼么,一肚子鬼心思。 林飞飞却挤眉弄眼地笑问:“如何,这桂花酿是不是香甜如蜜?”现如今殿下已是陛下,林飞飞就是再诙谐,也不敢拿长流打趣,遂将矛头对准了顾非。 顾非自然再也懒得理他,只作不闻,心中却道:中秋之夜,与三两知己,赏月中丹桂,饮一口桂花蜜酒,实乃人生乐事。只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不知明年今日,她是否还会在我身边。 长流素来不喜甜腻食物,但这酥皮月饼,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猪油作馅,食之不觉甜,且香松异常,倒也不错。 一时宴罢,众人护送长流回宫。 江淮高高兴兴地将圆盘一般大,重约二十斤的月饼背在背上,却不知苦了他的坐骑。□宝马长嘶一声,仿若在问,主人是不是吃多了,怎得一转眼便要将我压垮。 月色之下,马蹄踏过绵密落叶,卷起纷扬素红。不远处的流水载着月华清辉,水声清明。 过了金水桥,便是宫门了。 长流骑在马上,忽然转头对顾非道:“朕打算开恩科。文举武举同开。武举由你作主考。” 顾非心中一惊。夺宫之后,他已经连升两级,但担任武举主考只怕仍是不够分量。 长流微笑道:“朕会令表哥替你压阵,最后几场朕亦会亲临。”顾非武功不弱,有和尚表哥帮着裁定,应当不会出差错。 顾非心知长流这是在替他日后铺路,一时思绪涌动。良久才道:“陛下隆恩,臣此生难报。” 回到宫中,长流未及洗漱,趁着月挂中天,忙命宫人取了天灯,亲自提上“国泰民安”四个字,在凤箫宫前放飞祈愿。 作者有话要说: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辛弃疾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改的那一句取自李商隐“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句。猫猫不懂诗词格律,如果有童鞋看到,能改得更工整的请提点。谢谢。 《梦梁录》卷四描绘了中秋节时宋人赏月,饮酒高歌、团圆家宴及夜市的情景:“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登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恣以竟夕之欢。” “此夜,天街买卖,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 分卷阅读159 娑于市,至晓不绝。盖金吾不禁故也。” 宋 孟元老 《东京梦华录?中秋》:“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 《中秋月》(宋)苏轼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清咸丰年间的《顺德县志》有记:“八月望日,尚芋食螺。” 清乾隆癸未年的《潮州府志》曰:“中秋玩月,剥芋头食之,谓之剥鬼皮。”剥鬼而食之,大有钟馗驱鬼的气概。 清 袁枚《随园食单》:“酥皮月饼,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猪油作馅,食之不觉甜而香松柔腻,迥异寻常。 ☆、最新更新 夜漏尽,景明楼上高挂的晨钟响起。 太极殿前净鞭响过三下,朝臣们鱼贯而入,按列站班。 待衣衫窸窣之声渐止,皇帝这才从金壁后稳步转出,一身玄色常服,映亮她雪肤黑瞳,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冷肃。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爱卿平身。”深衣袖口衣缘上的金龙纹饰斜挥而出。长流的嘴角溢出一丝略带自嘲的冷笑,山呼万岁与自己这一声爱卿真是彼此缺乏诚意却又配合默契的相辅相成。 “臣恳请陛下早日大婚。”中书令范仪出列下跪道。 由中书省的老大带头逼宫,终于沉不住气了么。“此事,太皇太后正在替朕操持。”长流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她成了皇上,太后自然晋级为太皇太后。因事出仓促,加上事先诸事都以登基为先,太皇太后改尊号一事,礼部刚刚才安排妥当。 这是皇帝本人第一次对大婚一事做出直接的反应。金砖上的众大臣们不禁面面相觑。这样陈述客观事实的回答,无疑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回应,到底是表示皇帝本人已经妥协默认呢,还是代表新一轮的漠视与消极抵抗?只是当今女帝与本朝历代的皇帝脾性都不同,大多数的时候不温不火,不嗔不怒,加之又是女子,不免给人以性情端柔的印象,可看她逼宫上位,用的却又是雷霆手段。着实有些令人雾里看花。 皇帝发了话,虽则态度不明,却叫底下的朝臣不好接口。倘若再说下去,难道斥责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办事不利? 事实上,这事也不赖太皇太后效率低。楼凤棠此人性格怪癖,青云直上之后并未如世人所料想的那般任人唯亲,扶持楼家旁系子弟上位,而是致力于培养自己的门生,为此得罪了不少楼家人。此次太皇太后想从楼家旁支中择取一二品貌俱佳的弱冠男子出来,反倒有人以此拿骄,想趁机出一口恶气。再则,太皇太后确实长了年岁,每日精神头不足两个时辰。又加上与楼家旁系素无往来,对族中男子一无所知,光看花名册就昏花了一双老眼,更遑论这些人她起码都得亲自见过才算了。原本楼书倚倒是可以出力相帮,但她亦是如花芳龄,恐被人扣上□后宫的罪名,因而只能帮着整理归纳些个人资料,却不便亲自出面对候选人一一面试。综上所述,此事千头万绪,进展缓慢,远远超出太皇太后原先的设想。 正当底下人互相大眼瞪小眼时,皇帝又发话了:“朕娶的正宫当颜如潘安自不必说。还须是出身名门、德才兼备的良家子。诸位臣工若有合适的人选,不妨上奏。”长流看着底下或跃跃欲试或迷惑不解的表情,遂又笑道:“不过,此事说到底终究是朕的私事,诸位爱卿还是单独上折子,就不必在殿上议论了。” 楼凤棠不由暗叹,他这个徒儿每次都能带来新的惊喜。她这是摆明了要把水搅浑,不让楼家专美于前。皇后这个位置争的人越多,则耗时越久。同时也能逼着各路牛鬼蛇神冒出头来,方便她看清形势。 范仪此时无疑进退两难。皇帝不叫他平身,他就得跪着。何况陛下对他的提议可说是纳谏如流,非但未有驳斥,还号召集思广益。这感觉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难道当今皇上真的能跟男人一样,将后宫看做是平衡朝堂势力的一种手段?压根不在乎将来龙床上躺的人是谁?想到此处,他不禁向柳青纶看去。 却听皇帝又道:“朕最近接到一封奏疏,参劾柳丞相贪污纳贿,情节严重、数额巨大。” 柳青纶只觉眼皮一跳,即刻跨步出列,却未出声。他原本只打算以婚事为筹码逼迫今上对柳家让步和解,却未曾想到自己还是错估了,她竟然选择主动出击,而不是妥协退让。 不等柳青纶为自己辩解,便有数个中书门下的官员出列道:“臣等愿为柳相爷作保,柳相为官清廉,纳贿一事必定子虚乌有。”反正就算刑部定了案,弹劾当朝宰相这样大的案子,必然还须送都察院参核,再送大理寺平允。刑部不敢保证,但案子一旦到了都察院或大理寺就不怕不能翻盘,因而先将冤情喊在前头总是没错的。 分卷阅读160 “哦,其实此事朕亦有参与其中。”长流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来。 话说到此处,不光楼凤棠心下雪亮,就连郑观潮亦看得分明。从前金銮殿上的议事节奏,完全是朝臣牵着皇帝的鼻子走。现如今,却颠了个个儿,当今女帝说话不紧不慢一波三折的调调,让底下人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的。 皇帝这话一出来,又叫人如坠云雾,什么叫“朕亦参与其中?”难道皇帝说自己也跟柳相一道分赃了? 皇帝接着温和道:“诸位大人请起。朕亦觉得柳相必然是清白的。” 话听到此处,虽有不少人已经豁然开朗,殿上一部分人却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不瞒诸位臣工。朕未曾及笄便得登大宝,常常觉得自己资历浅薄。因奏疏中所弹劾的正是朕为齐王时唯一为朝廷办的一件关乎民生的大事,朕不得不慎重对待。按奏疏所奏,柳相曾多次收受河道总督屠宪的贿赂,以至于让一个贪墨河工款项,中饱私囊之人在河道总督一职上任期长达一十三年之久。”说到此处,长流眼神犀利地扫过台下一张张或木然,或等着看好戏,或难掩焦虑,或异常困惑的脸。 而后,她才接着道:“方才诸位替柳相辩白,朕心甚慰。其实这件事,朕也是不信的。当时朕南下治水,并不曾发现柳相与河道总督屠宪之间有所勾连。”一顿,长流忽然疾言厉色道:“司徒常胜,你身为都察院给事中,才七品大的官,胆敢污蔑当朝宰相!” 倘若不是为了维持当朝首辅的风仪,楼凤棠险些就要笑出声来。这话说得有水平。身为御史,风闻奏事乃是职权范围内的事。话虽如此,但往日只要御史弹劾文官集团想要保住的人,立刻便会遭到群起而攻之。都察院地位不再,人才凋零,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真正行参劾之责。此次,皇帝却带头申斥司徒常胜,将底下蠢蠢欲动的一群人的话给生生堵在了嗓子眼。 被点名的司徒常胜不紧不慢地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不光要参劾柳相纳贿,还要参劾陛下当时的失察之责。”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满朝文武能够资历上朝的自然都曾亲眼目睹司徒常胜以往的丰功伟绩,却还是第一次见他将矛头直指皇帝。 长流似被触怒,不禁猛然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你简直狂悖无礼!”一顿,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下的失态行为,遂勉强放下手,朗声道:“来啊,司徒常胜藐视君上,打入刑部大牢羁押。” 立刻便有人将一句都未分辨,也未挣扎的司徒给带了下去。 在大禹,谏官又叫言官,察官也称为御史,二者乃是分立的。谏官司言,御史司察;谏官掌规谏讽谕,献可替否,御史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说白了,谏官负责给皇帝找茬,御史则专门纠弹官吏,找大臣的晦气。因而素来又有御史不得言事,谏官不得纠弹之说。且二者分属于两个机构,谏官任职于谏院,御史则在都察院办公,素来各司其责两不相犯。 现如今,司徒常胜身为御史却当堂纠绳皇帝,犯了两大忌讳。第一,越权行事,以御史职行谏官权;第二,犯了“谏言不露”的规矩。一般而言,谏官纠正皇帝的缺失有两大途径:一为“廷诤,”即在朝堂上当面向君主直言;二为“上封事,”意指向君主提交书面意见。这第一种方式在本朝已被逐渐废止。原因很简单,太祖当皇帝之前是个打铁匠,所以比较能容忍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他的后代则世世代代是做皇帝的人,怎能如此没有尊严,被人当场揭短。因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怕影响天子威信,当遮羞布,使底下人“密陈所见,潜献所闻,”偷偷指出皇帝的错误,以保住面子。 司徒常胜连犯两大忌讳,得了今上一个“狂悖无礼、藐视君上,”的批语,确实不算太冤枉。而且他往日得罪人太多,一时也无人站出来替他求情。 台上的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努力维持着帝王尊严,试图平复情绪。 柳思途忽然出列道:“启奏陛下,臣以为陛下的名声不能就此无端被污。家父的清白亦不容置疑。因而臣恳请陛下着令三司会审此案,还家父一个清白。” 长流沉吟片刻才缓声道:“准奏。倘若朕真的担有失察之责,朕愿下罪己诏。” 皇帝都这样说了,又将司徒常胜下了狱,兼之提出彻查此事的人是柳思途本人,理由是为了洗清老父柳丞相的冤屈,连带着替皇帝脱去失察之责的帽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桩案子闹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没有不查的道理。 柳青纶此刻跳江的心都有了,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外孙女联合亲生儿子给他下套,要置他于死地。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的,事情随着众臣的一声“吾皇圣明,”又朝着脱序的方向吱溜溜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密陈所见,潜献所闻。”是白居易的现身说法。他老人 分卷阅读161 家当过谏官。 呵呵,大家不妨猜猜陛下的布局。 ☆、最新更新 新晋升的大侍女素琴谨慎地将加了红枣的铁观音冲入青花瓷盏中。她知道女帝不喜盏中有叶,水也只能满七分,且注水之后必须斜盖,让茶香溢出来又不至很快便将茶水放凉。 不怪她沏个茶都如此战战兢兢。凡是稍微有些眼色,又在殿内当差的宫人都知道,从小就服侍女皇陛下的四个贴身侍女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对有情分的尚且如此,不必说别的宫人。 茶上齐之后,中和殿内如兰的茶香混着红枣的甜香四散而溢。长流这一世极注意养生,便是脾胃不若前世那样弱,她也尽量少饮刮胃的绿茶,尽量以红茶代之。而铁观音算是半红茶,遂加了红枣中和。 “顾爱卿先看看这个。” 顾涛从旺财手中接过一封跟普通奏疏用纸不同的信来,细细读罢不由心中暗惊:“陛下,此事如果真是聂湛所请,不好办哪。” 这是一道请封折子,聂湛请求朝廷恢复西凉王世袭罔替的藩王爵位。 长流点点头:“朕认得他的字。”她当日纵虎归山,便早已想到会有今日。而且聂湛选择发难的时机恰恰就在她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之时,这一点也早在她意料之中。因而长流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并未感到丝毫吃惊。 顾涛极明白自己的身份,带兵打仗是他的强项,但分封藩王这样的事轮不到他置喙。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顾涛遂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长流呷了一口茶,转向兵部尚书钱钟亭道:“钱爱卿有何建议?” 钱钟亭此刻尚处于对凉王余孽尚在这一消息的震惊中,被女帝点名,忙收拢心绪,略一沉吟,才道:“聂湛敢向朝廷狮子大开口,怕是已经有所倚仗。臣猜想,昔日凉王留下的残余势力应当已经被他尽数拢在手中。西凉乃我大禹西北门户,倘若陛下不答应请封,聂湛为了赌一口气也好,为报先帝爷灭门之仇也好,只要他大开西北门户,让邺的骑兵长驱直入,则我西北危矣。只是……”古往今来,为一己私仇引异族入关者不在少数。 “只是,朕不怕封他一个,朕怕的是有样学样啊。”长流不由轻叹一声,接道。分封藩王可说是一种国策,一种制度。既然是制度,只要首开先河,就很可能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这其实跟割让土地的道理是一样的。有些地方看似地处偏远,乃是穷山恶水,非但不会对朝廷有所贡献,还可能年年需要朝廷救济补助,且越是这样的地方越容易闹出起义民变来。但这时候朝廷只能一边派兵镇压一边安抚,而不是轻言弃地。有些事,只要开了一道口子,便会如腾河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钱钟亭赞同道:“陛下所虑甚是。先帝爷好不容易开创出如今无藩王的局面。何况,一旦分封,很容易造成尾大不掉。” 西凉地广人多,水草丰盛,一旦分封,很快便能名正言顺地自成一体,不受朝廷控制。等到对方势力巩固,难保不会起兵造反直逼皇廷。 钱钟亭暗忖女皇既然叫了自己跟兵部侍郎,还有顾涛三人前来商议,大约心中是主张就此发兵,一举剪除凉王余孽的,于是又试探道:“陛下可是想永绝后患?” 长流并未接口,而是在背后加了个蜀锦靠垫,调整了一下坐姿,道:“秦风 ,你说。” 钱钟亭心中不由一凛,立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犯了个错误。当臣子的想要讨好皇帝,难免就会揣摩圣意,只是要做得不露痕迹才好。况且他方才所说,想必女帝心中雪亮,反倒是他小看了皇帝。 “臣以为,陛下初登大宝,内政不稳,此时不宜发兵。”一顿,秦风又道:“何况,微臣掌管军中钱粮,不会不知道朝廷的难处。”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此刻朝廷打不起这仗。长流没有经验,不知道打仗要耗费多少钱粮,但国库中到底还剩多少银子,没有人比她心里更清楚。先帝爷一生戎马倥偬,先后御驾亲征不下十余次,可说是荡平四夷,当年那些藩王也曾跟随他立下赫赫战功。先帝爷在位时,大禹跟玳国的形势跟前世长流所经历的完全相反,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难保洛轻恒一家子还有命在。然而先帝爷穷兵窦武,把君家祖上积累的家底花去了大半也是事实。皇帝老爹又挥霍无度,两代人积累下来,留给长流的是一个一时半会儿补不了的大窟窿。 这些话其余三人未必不晓得,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罢了。 相比兵部的两位,顾涛想的问题则比较实际而具体。因此他道:“且不论粮食供给如何,首先咱们目前的战马就不够。何况西凉战马是出了名的能跑,咱们的马脚力追不上人家。”有道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一旦深入西凉腹地,一个骑兵最好能配四匹战马,如此才能轮换着用,做到兵贵神速。 何止脚力追不上西凉马 分卷阅读162 ,就连耐寒性也远远比不上玳国的宗驰马。玳国较大禹以北,因而越发寒冷,养出的马不但耐力好,且能忍饥挨冻。前世洛轻恒之所以选在冬季发兵,并不是因为冬季适合打仗,而是无论玳国的士兵还是马匹,较之大禹的都更加善于在冬季作战。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不过深冬短短一季便已直取大禹帝都。 其实长流早已安排凌照暗中派人以商贩的身份到玳国采购种马,但是此事现下她觉得还未有公开的必要。不过,即便将种马弄到了手,事情又会绕回问题症结所在。养一匹战马的花费,光伙食就要比养士兵超出许多。朝廷没有钱,什么都是空谈。所谓富国强兵,养军队首先需要钱。 秦风此时又道:“依臣的愚见,陛下何不试着效仿先帝爷?” 长流将茶盏放回案上,道:“朕也不是没有想过,干脆以入朝分封为饵,将聂湛一举成擒,杀了他永绝后患。”一顿,她蹙眉道:“只是,朕怕他因为有前车之鉴,不肯上当。”聂湛又不是傻子,他老子怎么死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她放走聂湛,只因为自己还未登上帝位,如今杀了聂湛,西凉便群龙无首,届时她再腾出手来收拾一些散兵游勇,将他们个个击破,再派人到地方上去治理一番,花个数年时光应当可以平定西凉。可前提是小王爷得先洗干净脖子让她砍啊…… 顾涛思索片刻后又道:“陛下,玳国如今正当内乱,三皇子领兵一路杀向都城。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腾不出手来侵扰边境。不过……” 在场诸人都知晓顾涛在“不过”什么,倘若三皇子争位失败,那还好说,如若不然,他一旦称帝,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当今女帝名义上跟玳国三皇子可是有婚约的,届时既要推脱,又不能引发两国战争,恐非易事。 不过顾涛现下要说的倒不是这个,因而他绕开了这桩不该由自己议论的官司,接着道:“如果从嘉陵关抽调兵马西进,一路杀向西凉,打他个措手不及……此计是否可行,还请陛下定夺。”说到底,如今的尴尬局面跟他也不无干系,因而顾涛虽知此乃兵行险着,却是极有诚意请缨的。何况他当年曾经跟随凉王对抗邺,对西凉也算颇为熟悉。 “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就怕邺趁机入关。”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某种程度上,聂湛只要不造反,他起码对西凉百姓是好的。可邺就不是了,邺的骑兵一旦入关,必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自从被长流晾在一边,一直未曾开口的钱钟亭忽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钱爱卿请讲。” “既然分封藩王不成,陛下是否考虑用另外一种方式招安?” “爱卿是说……”难道真的要娶聂湛么?这厮是她的杀母仇人不说,先帝爷还欠着他凉王府上下数百条人命。难保他不用“色杀”之类的绝招来对付她。就算她只把小王爷圈养在后宫之中,不宠幸他,难保这厮不会再瞅准机会故技重施,来个行刺什么的。而且,小王爷肯不肯嫁她还是个未知数呢。真是个让人头疼的祸害。不过钱钟亭能说出这么个主意来,倒是有几分老臣谋国的意思在了。 长流沉吟片刻后道:“这样吧,秦风回去再同顾将军商量一下,先拟个条陈出来,算一算如果调集嘉陵关人马即刻西进所需的花费,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这招能否奏效,还寄托在洛轻恒需要多长时日夺位称帝。一旦玳国情势有变,则需立刻回防,而且军队一旦西进,聂湛必定察觉。届时,再想收复西凉便难上加难。 此刻殿中三位臣下都在暗忖:如果陛下眼下已然大权在握,能将地方上的兵马调动自如,又何愁西凉不平。 长流想的则是:眼下虽然还不能,但朕终有一天要做到四海归一!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陛下眼下最棘手的问题还是手头紧。猫读的书不多,不过越看历史,越发现许多事情都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最新更新 案几上的蜡烛已经燃成了一捧泪,窗外天色微明。 落下最后一笔,秦风抡了抡酸痛的胳膊,站起身在不算宽敞的公房里走了几步,只等天色大亮之后便去面见女皇。眼下看来,按人马钱粮算,倘若即刻发兵,尚有几分胜算。兹事体大,他必须即刻向陛下禀报。 中和殿前,江淮一见旺财,便好似遇见救星一般迎上去:“旺公公,我有要事禀报陛下,陛下现在何处?”如今整个宫里也只有长流一人叫全旺财二字,大部分人则尊他一声“旺公”,江淮这样叫还算自持身份的。 旺财笑道:“江统领早啊。陛下正在御花园习剑。咱家偷空回来给陛下安排早膳。” 这么说就是在后宫了。“劳烦旺公公给通报一声,我真有要事。”江淮知道长流有早起习武的习惯,从前在齐王府他只要自己寻过去就是了,现如今这样做却是大大不妥。这些事也是江正澜提醒过 分卷阅读163 他的。原先江淮尚未觉察,还道殿下成了陛下,不过改个称谓,他一样是她的下属。直到最近他才慢慢体味出这一步登天之后的差异来,别的不论,便是旺财在他面前的自称都已改了。 旺财微一沉吟,点头道:“江统领随咱家来吧。”旺财跟随长流多年,知道陛下每日少吃多餐,因而极容易饥饿。如此,每日有几个时段是老虎胡须拔不得的,其中之一便是晨起还未进早膳之时。起床气加上腹中空空,脾气之大可想而知。皇帝也是人,一样要好吃好睡才能心情舒畅。只是,他也知道陛下的章程,倘若现在不去通禀,耽误了正事,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今福海之前又被长流下令植回了梨花,不过正值深秋,看上去只有光秃秃的一片,无景可赏。反倒是湖对岸景色颇为可观。 朝霞与金燕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密林深处,一道纤白人影在枫树与银杏的分界处翻飞,雪亮长剑映出绚烂晨霞,身姿飘忽起落之间动若流云飞卷,周身林叶却为凌厉剑气所催,如急雨般萧萧而下。红色的霜叶和金色的银杏分别凝成两幕稠雨,落至半空欲下未下之时,素华身影一个翻转起落,彩叶顷刻又凝成两股旋转的流波。 长流这才收势,整个人如定海神针一般直坠落地,还剑入鞘。四周落叶亦随之缓缓落定,竟是汇成了一个以她为中心的八卦图。 江淮隔了老远的距离,见长流从林中缓步而出,素白衣袍落满朝霞彤色,周身却似被染了一层金边,不由微笑道:“卑职参见陛下。陛下好气色。”边说边跪下去。 “存瓒来了。平身吧。来得正好,同朕一道用早膳去。”事实证明,一个人吃饭,便是对着满桌山珍海味也甚感寡淡无味。不过如今她当了皇帝,与臣子一同用饭叫赐宴,对方定然诚惶诚恐。面对一个神经紧张的人吃饭,她自己都会倒胃口。别的皇帝回到后宫还有佳丽各出奇谋温柔小意地侍奉,她却连这等艳福都享不到。不过,江淮就是这点好,虽态度较以前恭敬了许多,却还不至于让长流不自在。 “卑职有要事禀奏。”江淮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封用蜡油密封的急件来。虽不知信中内容,但他清楚陛下一直在等玳国那边传来消息。 长流倒并未感到意外,江淮一大早便来后宫寻她,必然事出有因。长流将“沉渊”往旺财怀中一抛,接过信拆开,一字一句读罢,不由叹道:“天意。”如果说皇上真的是天子,那洛轻恒两世为帝,较之她这一世逆天改命,无疑才算得上真正的天命所归。他不过花了一个多月的时日便已率领大军一路杀至都城,将他老爹和两个哥哥都给砍了。一夜之间血洗帝都,共五万多人死于这场夺嫡之争。日前,原焕这小子忽悠那帮太学生道,女皇陛下与玳国婚约未解,此时若明着大婚,定会引起玳国不满,还可能触发两国争战。那帮学生本不知晓洛轻恒缘何被召回玳国,只被原焕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虽不甘心,到底还是散了。却不知果真一语成谶。 密信接下来的内容都是对在玳国建立情报机构的简报,目前看来还算顺利。凌照办事也算机灵,不光成功逃过玳国帝都晋安城的那场血洗浩劫,还顺利与当地的商户搭上了线。早在凌照投入长流麾下之时,长流便已请了一个玳国人教他玳国的语言文字,并讲解玳国习俗,她自己还曾暗地里检验过他的功课。因而几年学习下来,凌照到了玳国适应得倒也不慢。 “旺财,你速去宣顾将军到中和殿见朕。” 旺财见长流面上表情一改自林中出来时的轻松舒畅,变得端凝冷肃,当下哪敢怠慢,忙忙地去了。 虽则朝中诸事千头万绪,但饭还是要吃。 江淮一路跟在长流身后,路过泛着漫漫金波的福海、穿过飘满桂香的金园,跨过正阳门前宽约两丈有余,分隔内外两廷,被朱红宫墙围拢投下一半阴影的长巷。这条巷子他从前当侍卫的时候便已走过无数次,因而只作平常。却不知长流登基已然有些时日,每每经过此地,仍不免感慨跨越这一巷之隔,耗去数载艰辛。 来到中和殿时,早膳已然摆好。就连江淮都不得不佩服旺财的本事。不大的年纪,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处理得妥当利索。如今虽则高胜还担着大内总管的虚名,但实际已被架空荣养起来,待遇虽高,说出去的话却再也没了分量。一朝天子一朝臣,道理亘古不变,只是这后宫如今已变了天,不知何时外廷亦会整肃一新。 长流用了一碗八宝香米粥,两个蟹粉汤包便停筷不用。江淮见她不再动筷,虽然还未感饱,却也不敢再用。 正巧旺财进殿道:“回禀陛下,顾将军和秦大人一道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江淮闻言连忙站起下跪,道:“陛下政务繁忙,卑职告退。”身为禁卫军副统领,他的职责是保卫女皇陛下的安全,碍于身份,不宜参与军国大事,也不能同任何外臣太过接近。因着这点,江淮在江正澜的点拨之 分卷阅读164 下,连顾非都已经开始渐渐疏远。只是顾非为人磊落,又常在军营,未必发觉罢了。 江淮还记得江正澜当日所言:“陛下虽然信任倚重你,然而为父只要当这个九门提督一日,你便一日不得升任禁卫军统领。眼下邓荣超领着正职,你为他的副将,表面看当然是因为夺宫之日,邓荣超斩杀何辰功不可没,由他替补进位理所当然,而你资历尚浅,不宜擢升过高过快。但,实际上,邓荣超临阵倒戈,陛下虽对他此举大加赞誉,心里却未必信任他。而你虽是陛下的心腹嫡系,却有一个掌管九门的爹爹,因而你二人互相监督掣肘,对陛下才最有利。儿啊,你要牢牢记住,陛下已经是晞元女帝,不再是齐王殿下了。” 秦风、顾涛进殿的时候,长流已脱去练功服,换上玄色深衣。 二人同时跪拜,口呼:“参见陛下。” “平身。” 顾涛是被传召而来,见秦风手握奏疏,便稍稍欠身相让。 秦风即刻上前一步,道:“禀陛下,西进预算在此。” 长流从旺财手中接过奏疏,一目十行扫过去,不禁越看越心惊。她虽然不知兵,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句还是听过的。不过她却从未想过,运输粮草的队伍需要庞大到如此地步。 粗略估算,平定西凉需要出动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而耗时最快一个月,最慢则无法估计。秦风按一个月计粮草,每个士兵一月吃五十斤粮食,外加一匹马的食量以重量计算是人的十倍。十万大军中按一万骑兵算,一月共需耗费粮食五千吨。如每辆马车配两匹马拉动一吨物资,则共需马车五千辆,如此又需要一万匹马。而这些马一路上也要吃饲料。此外还得加上行军露营所需的帐篷之类,拉动十万大军的后勤物资约共需战马六千匹。 长流虽然从未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但她心中明白,这些数字还只是纯理论上的,实际上的消耗必然更多。例如道路崎岖难行,车辆损坏造成粮食在路途上的遗失损耗;马匹死亡,造成运粮车未能及时跟上,敌人袭击粮仓,等等。 她眼下却还未曾考虑到,如数以千计的马车组成的一支运输队奔赴前线,则必然要防止敌军偷袭。而保护这些车辆又需要额外加派军士,这些士兵便不能充作沙场上的主力。另外,相比用来作战的人马,运输队自然要迟缓得多,势必会拖慢整个军队的行军速度。如此一来,前锋孤军深入西凉腹地时,运输队很可能追赶不及,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因而,秦风给出的意见是,尽可能地在当地征集粮草,如此一来不单减轻后勤补给的负担,还能加快行军速度。长流心中雪亮,所谓在当地征集粮草,跟烧杀抢掠没有任何区别。她当这个皇帝的初衷是为了使数以千万计的黎庶免于敌国掀起的战火;为了让所有的大禹人活得有尊严,不至于沦为亡国奴;也为了找回她自己的尊严,不再是成就他人野心的一颗棋子。但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句话不是白说的,她的一个决定,一时的主张,可能造成的后果是她站上这个位置之前所无法想象的。 不过,眼下这个问题倒是不必再踌躇,因为洛轻恒已经上位,调集驻守嘉陵关的大军攻打西凉这个方案,已经没有了任何可行性。就算洛轻恒需要时日整顿玳国内部,肃清政敌,她也赌不起。万一大军西进之后,不能火速平定西凉,而洛轻恒又趁嘉陵关防务空虚之时大举进犯,届时两线作战,双拳难敌四手,她就是大禹的罪人。 思及此处,长流道:“秦爱卿辛苦了,朕知道你能赶出这份奏疏来,必然夙夜匪懈。不过,眼下这一仗却打不得。” 秦风心下一惊,还来不及开口,只听顾涛急切道:“是不是玳国情势有变?” 长流点头道:“朕刚刚接到密报,三皇子已经夺嫡成功,不日便要登基了。”一顿,她接着道:“朕找顾爱卿前来是为了商量嘉陵关一线换防的事宜。”洛轻恒因着前世,必然对嘉陵关的军事部署了如指掌,她必须提前做好防范。 顾涛讶异道:“嘉陵关有何不妥吗?”他虽然已经调回京营好多年,但对顾凯的能力还是信任的。 秦风显然还在消化洛轻恒夺位这个消息,因而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就连被陛下夸奖都显得有些充耳不闻。他长期在兵部,早就听说这位玳国三皇子用兵如神,善于奇袭。由这样一个马背上出身,手腕铁血的人执掌敌国,实在对大禹大大不利。 长流接着肃然道:“朕早先便已探得洛轻恒在我大禹收买大臣,套取机密。因此朕不得不防。”虽然孟复早已被她暗中派人处理掉了,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况且她不能说自己或者洛轻恒都是重生的,只能用这样的理由。 顾涛沉吟片刻后道:“陛下所虑甚是。臣这就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嘉陵关臣弟手中。” “如此甚好。” 秦风此刻 分卷阅读165 方回过神来,不由道:“情势突变,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西凉请封的事?” “派人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与西凉相邻的青州去探一探虚实。同时下诏请聂湛入慕云。”后者当然是烟幕弹。 顾涛与秦风二人听长流说得没有一丝停滞,显然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主张。秦风当下明了,所谓去青州一探虚实,有两层意思:第一,当然是探西凉的虚实。聂湛到底将西凉掌控到了何等地步,手中兵马有多少,等等问题,朝廷现在都不甚清楚;这第二,可就复杂得多了。青州地方上军队的态度到底如何,一旦朝廷发兵攻打西凉,青州的将兵会不会听从朝廷调度增援,还有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这些封疆大吏届时会不会在后勤上配合支持朝廷,这些都有待查证。 只是这人选不好办啊。此人既然代表朝廷,就必须有一定的“硬度,”但是态度又不能太过强硬,适当的时候还得圆融通达,否则非但不能得到地方的支持,还可能使得朝廷与青州的关系紧张,进一步恶化局势。不过,陛下既然这样说了,又没有让他二人举荐,想必心中已经有了适当的人选。 秦、顾二人告退后,长流即刻拟了一道诏书发往西凉,邀请聂湛入帝都一叙。当然,她一句瓷实话都没给,只说此事有商量的余地,但还是面谈为好。她也并不指望小王爷会上当,只求能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至于把他圈养到后宫的事,长流连提都没提。以聂湛的个性,如果说了,他就是不反也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大家爬上来买文这么辛苦,猫猫昨天这章更得又不多,所以今天干脆不发到新章了,补上两千字,算是给已经买过童鞋的福利。谢谢所有支持的童鞋。 大家猜猜陛下会派谁去青州。 这几天留言好少, 小洛上位了。 ☆、最新更新 随着河工贪墨案的开审,昔日河道总督屠宪作为污点证人被革去功名押解入京。他住过的总督府和在江南一带私置的几处外宅皆被查抄,除开编制内、编制外的大小夫人十几名,搜出的金银财帛数量之巨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屠宪本人直到现在还在做春秋大梦,以为只要咬出柳青纶,女皇就会保他。因而录供之时,他异常配合,老母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交代了。如果说原本他贪污的罪证够砍一次脑袋,现在却是连死十七八回都死有余辜。口供再加上他一早交给长流的那本“礼尚往来手册”,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之下,刑部的案子审得异常顺利。刑部尚书金不换本就是借着柳正斩白鸭一案被楼凤棠一手提拔上来的,对柳青纶一党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往死里踩,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是拿了鸡毛也得当令箭,更何况他手上有女皇的凤凰毛,没有不撩起袖子大干一场的道理。 以往审理此类案件,主审官员都怕非但挣不到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一只脚还得跨进棺材里去,就等完事之后躺平。因此无不掐头去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被审的巨贪往往逢凶化吉,就算有个把时运不济的,那也是死在浅滩上的小鱼小虾,真正的巨头都在水底悠哉着呢。这次则不同,就跟拎葡萄似的,随便那么伸手一掐,捞起来就是一大串。案子越审,牵扯出的人就越多,毕竟河工贪墨是朝廷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流弊,是由无数人参与结成的一张巨网。除了工部和户部首当其冲外,中书、门下两省本是柳青纶扎根最深的地方,现如今几乎人人自危,再也没了早先沆瀣一气逼迫女皇大婚的咄咄气势。不少官员就跟那霜打的茄子似的,脸色发紫,走路带飘。 话说茄子跟茄子还不一样,虽然普通茄子只希望凭着一张大众脸能躲过这次官场危机,平平安安地在衙门里头混吃等死,老老实实过完下半辈子。什么联合所有的文官力量,力压女主皇权,这样的黄粱美梦早就醒了,现在就怕一个不好,从梁上摔下来弄个半身不遂、晚景凄凉。而有的茄子,那志向可就高远得多了,痛定思痛之下,决意痛改前非,闭闭眼狠狠心,把自己那一身紫皮给刨了,重新包装上市,打算冒充时令鲜货——丝瓜。 王素芝的嫡亲哥哥王素和就是这样一根目光长远,紫得发黑的茄子。既然先天属性已定,想要变身,就得下一番苦功。 昔日门庭若市的柳府如今门可罗雀。王素和并未身着他那件代表从三品官阶绣孔雀的官服,而是只作平常士人打扮扣门。门房是柳府几十年的老仆了,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来,见来人十分面善,细看之下才认了出来,忙叫了一声“舅老爷”。王素和不待门房行礼,一闪身就进了府。 柳思途早已自立门户搬了出去。柳青纶在刑部那儿的待遇,已经从被请去喝茶,升级到让刑部大牢提供食宿。因而柳府如今显得异常冷清。加上临近冬日,院中树枝光秃,冷风一吹,树影参差,越发显得萧条万分。 王素芝听下人来报,说是王素和来了,倒也跟病入膏肓的人忽然吃下一根 分卷阅读166 千年人参一般,一下子被吊起了精神,忙亲自迎了出去。 “如今老爷遭了难,思岚又……哥哥还记得来看我……”王素芝一见王素和,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落。她自小便受家门荫蔽,从来都眼高于顶,何曾尝过如今这般凄凉滋味。当年多少人求娶王氏嫡女,她的爹爹都没点头,直到柳青纶高中状元,爹爹慧眼独具将她下嫁这个没落家族走出来的青年才俊。 再后来,王素芝生儿育女亦是一帆风顺,人人都说她有帮夫运,柳青纶仕途顺利平步青云。她的丈夫两朝为相,权倾朝野,长子做了封疆大吏,女儿入宫为后,外孙女更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一门荣耀,无出其右。然而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庶女生的贱人竟然联合庶子逼宫篡位,王素芝悔不当初,为了顾惜王家女的名声,没有将这些个庶出的都弄死。如今这个家,死的死,散的散,本以为她的下半生注定风风光光做得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封君,眼下却还能有什么指望。 王素芝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好一点的人家只好言好语地劝解,说到底当今女帝是她的外孙女,总会顾着些先皇后的娘家人,不会赶尽杀绝,让她放宽心,其余一句帮扶的话都没给;更多的人家干脆闭门不见,无论从前如何热络,如今都避她如蛇蝎;更有甚者幸灾乐祸,干脆拿话戳她的心窝,说她早该享清福了,一切让柳思途去操持。王素芝半生无忧,如何能经得住这些人情冷暖,早已灰了大半的心。 因而王素芝此刻看见哥哥王素和,活似一个溺水之人看到了一根稻草,二话不说便死命扑腾上去,浑然忘了眼下的形势,王家跟柳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救不了谁。 王素芝见王素和呷了一口茶,猛然想起来,入冬之后便要开春,到那时新茶上市,恐怕家里待客连新茶都拿不出手,一时又转念想到,还谈什么待客,这世道谁不是捧高踩低趋利避害,谁又耐烦上门。往年不要说是宫里头赏的贡茶,就是宫里都没有的,柳府未必没有。 王素和看她表情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只得清了清嗓子。踌躇片刻后才道:“妹妹何必跟新皇硬顶,你名义上是她外祖母,便是担着一个‘外’字,在孝道上压不住她,只要你态度软和恭顺些,她为了帝王贤名,自然也就不能将你如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妹妹怎得还想不明白?” 王素芝听了不由一愣,遂凭着本能尖利道:“不,她不光杀了我的亲外孙女,将我儿打入冷宫,还关了老爷。她这是在挖我的心肝啊,我就是沿街乞讨,也绝不会向她摇尾乞怜!” 王素和见王素芝布满皱纹的面孔扭曲起来,带着一种深入纹理的怨毒之意,当下不由叹道:“本来为兄是想来问你,新帝的性情喜好为何,顺便劝你一句。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一顿,他又道,“你清醒些吧,你那个好庶子柳思途是绝不会放过咱们王家的。唯今之计,只有站在新帝一边,才能保存王家。”既然柳思途能识时务,自断其臂,在亲生父亲背后捅刀子,他王素和也能咬牙忍痛,甘心做女帝手中的一把刀,亲自挥向世家门阀,只为保住王家根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王素芝被他一番言论给惊呆了,回过神之后,不禁气得牙根打颤,遂抬起手指着王素和道:“你……你……你身为王家人,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只怕王家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哥哥手上。你以为她是什么人,你像条狗一样爬过去,就能让她放过你吗?哥哥今日所为,王家只会败落得更快!”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素和觉得这个妹妹满心怨毒,已经听不进一句话,简直无可救药,当即连告辞都省了去,起身便走。 王素芝到底有几分世家傲气,含泪冷笑一声道:“哥哥只不信我,别怪我不提醒哥哥一声,你要是向她低头,便是助纣为虐,你就是咱们王家的罪人!”王家百年大族,上可以追溯到前朝。当年太祖开国,几个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在士林中威望不减,太祖为了休养生息,只得对前朝高门华族好言好语,现如今倒好,还不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呢,柳家、王家,便一个个从里头自败自杀起来。 禁宫。中和殿。 长流合上金不换呈上来的奏疏,拧了拧眉心,站起身来。贪腐的问题比她想象中更为严重。可笑的是,如今她要做的不是将这些国之蛀虫连根拔起,而是适当遏制案件的扩大。贪污这样的事当然要杀一儆百,可是光靠杀是杀不尽的。君家祖上也不是没有嫉恶如仇,痛恨贪官污吏的皇帝。头一个就属太祖,他老人家之所以从一个打铁匠,转变为抄起铁器干革命的有理想青年,完全是被吸血虫一般的贪官污吏给逼疯了。因此上位之后,在被儿时吃不上一个馒头的噩梦反复折磨之下,太祖先后斩杀贪官污吏累计不下五万人,可见童年阴影影响之深。然而血流成河之后,贪腐止住了吗?没有! 长流看向窗外蓝得不带一丝阴霾的晴空,不由暗忖:什么时候朝廷也能像眼前这片天一般纯粹就好了。只是她 分卷阅读167 也明白,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当皇帝的身边不能没有耿介忠臣,却也少不了奸佞小人。这是从前洛轻恒对她说过的话。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洛轻恒放松的时候也会向她说起朝中的各种烦心事。那时候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亦严守庭训,只听不言。不过在这一点上,长流无疑是认同洛轻恒的。 更何况,眼下的局面,金不换明显将此事当做打击柳青纶一党,排除异己的神兵利器。底下人打打闹闹,皇帝在适当的时候出来调停一番,扮演最权威的角色,皇位才能坐得稳当。反之,如果底下人团结一致亲如一家,只怕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反了这个皇帝,自立门户。 因此,当收了好处的旺财进来轻轻提醒,说光禄寺卿王素和求见,并且已经在外头侯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时候,长流便不再拒而不见,而是冷道:“宣。”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增加过两千字,不知道看不到内容提要的手机党知道不。 治国的事情是一环套一环的。这文人物太多了,要做到前后逻辑不崩坏,猫有时候得反复推演半天。 ☆、最新更新 女皇的诏书上说要选通文墨的女子,从最后一关的考题来看,倒是比考状元还难上三分。李婉站在十名被选进宫充实六局的女子中,趁着传说中的尚宫还未现身,不免抬首打量起同伴来。通过层层甄选,最后留下担任女官的大多姿容平常,但细细看去无不眉目娴雅,举止沉静。此刻,无论燕瘦环肥,众人皆穿着宫中统一发放的蓝布碎花衣裙,看面孔倒有大半跟她年纪相仿,不知是不是同她有一样的遭遇,才选了这条路走。 隔了几十年,黄嬷嬷再次踏入储秀宫,看着眼前各色女子,不由想到从前她也是其中的一个。只不过当时入宫的女孩子们多少还有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念想,如今这一干女子倒不知图的什么了。 从前,即便在“内宫二十四衙门”中由女子充任的六局较之内侍组成的十二司逐渐势弱,但无论如何,作为唯二的尚宫之一,黄嬷嬷在六局都有绝对的话语权。然而,这些人从初选直到今日入职受训都未曾经她的手,她心里明白,今日叫她来亦不过是女皇卖太后一个面子,让她走个过场而已。虽然咽不下这口气,她亦不得不来。往后只怕掌控六局会越发艰难。 说是充实六局,实则这十人最后都只分配到对六局出纳文籍享有审署之权的尚宫局一处。黄嬷嬷表情严正地按册点名之后,不曾多发一言。 李婉并未跟其他人一起被带去新的住所,而是被领往外廷女皇所在的中和殿。一路行来,大殿轩昂、藻井富丽,仿若置身梦境。 一直走到中和殿的丹墀前,眼见一抹绯色身影迎面而来,李婉下意识地低头避让。待那名高阶官员擦身而过,她才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但女皇传召,她万不敢分心他顾,也就略去不想。 殿中熏香轻绕。靠近窗沿的地方摆着一只琉璃荷叶盏,里头蹲着两颗水仙白球,翡翠一般的叶片慵懒轻卷,却还看不见花苞,根须部分垫着色彩斑斓的雨花石,一汪浅水在日光下莹洁发亮。 “参见陛下。”衣衫窸窣将叮当的环佩之声衬得格外清脆悦耳。李婉知道宫人行走必不许发出环佩之音,是以来人定是女皇无疑,当即慌忙下跪。 “平身吧。”长流抬脚让一旁的素琴替她脱去长靴,又饮了一口热茶,这才笑言:“你做的兔子可还有?” 李婉闻言不由一惊,又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仿若听过似的,一时不禁忘了不得直视龙颜的忌讳,抬头看向长流。榻上少女眉目清丽一如当日所见,只是一身玄色金龙深衣实在不容错辨。是以一见之下,李婉不由愣在当场。 “回禀陛下,兔子都在奴婢家中。”好半晌她才自讶然中回过神来,心道:怪不得陛下小小年纪作得出那样的词来,原是心有天地乾坤。 “说说朕为何要扩充六局。” 李婉乍闻女皇一改叙旧一般的亲和语气,换做漫不经心,遂心中一凛,斟酌片刻后才道:“往年宫中甄选女官,必然是由内廷衙门经手。而今次,陛下命吏部张榜在民间取才……”她说到此处一停,暗自松开咬紧的牙根,憋着一口气,接着道:“恕奴婢大胆揣测圣意,内廷女官只是第一步,陛下真正的用意是想让女子站在未来的朝堂之上。”方才她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譬如陛下心存善念,不忍扩充内侍,因而以女子代之;又譬如陛下日理万机,需要有女子在内廷协助处理文书,等等。这些都是中规中矩的说法。然而,她最终还是将封存于内心深处数十年的期盼说了出来。 初冬天气,中和殿中没有地龙,却已经置了炭盆。只是大殿十分开阔,到底不至于将人熏出汗来。李婉对手心冒出的汗一无所察,只一心等候女皇示下。 “说说什么是门阀。” 李婉猜测陛下未置一词,应当对自己的回答还 分卷阅读168 算满意,方要松一口气,一转念又胆战心惊起来。到底什么才是世家门阀,也只有置身其中,或者曾经置身其中的人才知道。 “门第、阀阅合称门阀,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又称衣冠、巨室等。阀阅一词最早见于《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她当然明白女皇要问的必不是这个,说出字面意思一则为破题,二则为自己思考多争取些时间。 “阀阅”也作伐阅。初始,功勋世家为标榜自身功业,遂将之张扬于门前,在大门外树起柱子题记。这样的柱子就叫阀阅,最早只是两根丈余长,漆成乌黑的立柱,柱头以瓦筒之类的物件覆盖,“在左曰阀,在右曰阅,” 后来又逐渐演变成装饰于大门之外的构筑物。 “奴婢以为,门阀世家就是几代人互相帮扶提携,由士族通过仕途经济和婚姻关系来维系,垄断上品阶层的制度。”所谓门当户对,就是这么来的。一般而言,士庶之间从不通婚便是这个道理。然而门阀制度沿袭不下百年,什么是门阀,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长流捕捉到李婉说“婚姻关系”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微有些发颤,于是轻问道:“你知不知道,入宫之前走的那座桥叫什么?” “奴婢知道,叫望恩桥,又叫皇恩桥。”一顿,她狠了狠心,道:“奴婢既然踏过这座桥,往后就只会忠于陛下一人。”李婉此时才明白陛下为何要问她什么是“门阀”。历朝历代,皇权与门阀之争从未止息,尤其君家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开国之初便被大姓士族瞧不起。而她自己出生的太渊李氏乃为五姓之首,其次才是王家,至于柳家这样的后起之秀,虽然一时权势滔天,但倘若论起根基,较之五姓则差得远了。 “不是观望的望,是忘记的忘。”长流见李婉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不解,遂冷道:“你既入了内廷,就当忘记过去。无论生恩养恩,要一并割断。” “奴婢谨记。”李婉再次行礼。忘记过去本就是她想要的。五姓女又如何,被丈夫休弃,为家门所不容,天地之大,竟无她一人栖身之所。到了今时今日,父母亲都已然亡故,她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你去吧。” “是。” 待李婉退了出去,旺财不由小声道:“这李掌书也算可怜,成婚十多年都没个子嗣,这才被迫与丈夫和离。奴婢原先猜想,她的丈夫原也是个重情的,不然早就以七出为由将她休弃了。”旺财受命于女皇,对这些新进宫人的身世遭遇一清二楚。这十人中倒有一大半是惨遭丈夫休弃的大龄女子,且都出身士族,却为娘家所不容。他不由暗道:旺财啊旺财,想来你入宫也是命中注定的,倘若出身好些,说不定你也是个没良心的衣冠禽兽。 想到此处,他又接着道:“奴婢却万没想到,李婉的前夫,竟是未来的驸马爷。”大长公主另择夫婿,报上来的名字竟然就是李婉的前夫,王素和的嫡亲弟弟王素怀。 被旺财这么一提,长流倒是想起来有这么一桩事,遂抽出那道礼部递上来的折子,大笔一挥,统统准了。王家人真是个顶个地聪明,深谙投机倒把之道。眼看着她要拿门阀士族开刀,这边厢王素和卑躬屈膝地表忠心,那边厢王素怀火速一脚踢开五姓之首的李家,转而求娶她的姑姑大长公主。 只是,有些人未免聪明得过头了。该做的事,她一样也不会手下留情。 李婉出了中和殿,还处于灵魂出窍的混沌状态。女皇陛下竟然就是中秋之夜向她买兔子的少女,却不知她身边跟的俊秀少年又是谁?徒然意识到自己的八卦之火开始不合时宜地熊熊燃烧起来,李婉不禁暗暗呸了自己好几下。看陛下今日言谈,就知道是个厉害之极的角色,对陛下的私事好奇,不想要脑袋了吧。才入宫能混上一口饭吃,可别刚拿了饭碗,就被封上吃饭的嘴。 素琴并不知晓身旁的李婉在想什么,只以为她被吓得腿软,是以温和道:“陛下待人宽和,李掌书不必忧心。”只是还有半句,素琴自然不会讲。陛下发脾气其实反倒是福气,就怕像和风四人一般,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李婉被带到偏殿安置。屋中窗明几净,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甚至鸡翅木椅子上的靠垫亦是用的蜀锦,简直比想象中高出太多了,倒让她想起未出嫁前自己的闺房来。那时虽无兄弟姐妹,但爹娘感情极好,对她这个唯一的孩儿可说是溺爱。 她下决心考女官之前就已将宫中六局的职能一一默记于心,其中绝无“掌书”一职。李婉不禁想起自己跨过“望恩桥”仰视巍峨宫墙的时的心境。宫外虽大,于她却不是海阔天空,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内却未必没有属于她的一片天,单看她日后如何行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楼楼的戏份要多了。哇咔咔。 ☆、最新更新 分卷阅读169 旺财的手方要伸向案上那摞已经批示完毕的奏疏,却听长流道:“慢着。” 她走过去亲自将礼部关于大长公主驸马人选的奏疏抽了出来,吩咐道:“去宣皇姑姑来见朕。”对于剩下少有的几个君家人,她并不想苛待,如果能改变大长公主的心意,长流并不会吝惜见她一面的功夫。 不想大长公主来得极快,因而正巧撞上长流在用午膳。她进殿的时候,身上绣满牡丹的轻容下摆孔雀彩尾似的拖曳在地,行止之间花枝震颤,倒像是被殿中的暖气给催得展开花容。 大长公主见案上只有六菜一汤,颇有几分诧异。 长流却笑道:“姑姑来了,坐吧。”一顿,又道:“姑姑用膳了吗?若是没有,不妨一道。”初冬天气,大长公主却身着薄如蝉翼的轻容,果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大长公主笑道:“在府中已经用过。陛下无需顾及臣妾,还请自用。”她先前的一桩婚姻已经无效,甚至在宗室的各种记录备案中亦被抹得无影无踪,这一点大长公主无疑是极感激长流的。只不过,她今日早早用了午膳入宫是为了求另外一桩恩典。 长流听她如此说,径自夹了一块松子鲑鱼放入口中咀嚼。鱼皮松脆,鱼肉鲜滑。果然调整御膳房的运作乃是上上之策。她个人极注重养生,用膳都定时定量,因而御膳房不必像过去那样时时刻刻温着不再新鲜的菜肴,以备皇帝心血来潮。不过,如此安排难免方便他人投毒,毕竟往六道菜肴里投毒,比往一百来道菜肴里投毒,无论命中率还是简便性都要高得多。何况现今的做法很容易让有心人打探出她在口腹之欲上的喜好来。皇帝真是个高风险工种啊。 长流当然不会指望靠省吃俭用就能充盈国库,她也并不想苛待自己,理论上更不排斥某些情况下摆虚架子的排场,毕竟必要的排场能起到震慑人心、彰显皇威的作用,她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养成一种理所当然地浪费民脂民膏的心态。 大长公主见长流用得香,不由凑趣道:“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当多用些。”她自己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都吃胖了。陛下胃口不错,看来心绪颇佳。 长流夹了一块荔枝肉,放入白玉碗中,笑道:“是啊,朕吃的每一粒稻谷都是朕的子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朕得让他们也有饭吃。” 大长公主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不由心中一惊,早先打好的腹稿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正尴尬间,大长公主望见金银丝翠色纱罗之后的书斋内仿佛有人影,遂好奇道:“听闻陛下新封了女官侍候笔墨。” 长流一边示意一旁的素琴舀些豆腐羹,一边笑言:“李婉,过来见过大长公主。” 帘后的李婉不由一惊,顿觉手脚冰凉。然而,圣命不可违,她只得强自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听到长流叫出名字时已然心中一沉,此刻见李婉伏地跪拜,反而镇定下来:“你退下。” 大长公主的声音带着皇族特有的矜持和冷漠。 李婉却没有动。王氏族长出面逼迫她和离,她退让了,不是因为她软弱可欺,而是她已经对王素怀断绝了最后一丝留恋。只是,此处是中和殿,是陛下决断天下大事的地方,不是王家的祠堂。她作为中和殿“掌书”,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你去吧。”长流忽然没了胃口,大长公主的态度不容错辨,这桩婚事她是不会主动放弃的。 待李婉退出大殿,大长公主忽然跪下道:“陛下,姑姑求您玉成婚事。”她不想再过从前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她已经活过来了。不管这桩婚事最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管王家在她身上到底索求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明白,为什么飞蛾会选择扑火。何况,她怀了那人的骨肉。 长流从大长公主映出炭火的眼中同时看到了烈焰般的热切和绝决,遂轻声道:“朕准了。”原来王家真正的依仗在这里,赌她的不忍,赌她最终不想让自己落得众叛亲离。然而,这些人不明白,就算她是个女人,当她登上帝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刻,长流终于在情感上理解了洛轻恒的选择。当一个帝王最先要学会的是懂得舍弃,然后才是掠夺。对不住了,姑姑。 大长公主对长流的心思一无所察,闻言不由大喜道:“多谢陛下。”一顿,她又试探道:“姑姑想再求一个恩典。”大长公主显然以为陛下既然认同了她的婚事,就是要保王家了。 “王家佃农的事,朕心中有数。”王家的佃农因为不堪租税重压,绝望之下挥刀砍了全家老小十余口之后自刎。按京兆尹所说,事发之前,此人精神状态便极不稳定。然而,因租税太高,以至佃农精神失常也够骇人听闻的了。 大长公主自以为得了保证,遂展颜而笑,又讨好般地道:“陛下及笄之日,姑姑为陛下梳发,他日陛下定然 分卷阅读170 也能得一个如意郎君。” “那就先谢过姑姑了。” 大长公主告退后,长流命人撤了席。想起京兆尹的奏疏,她不由走到窗边的案几旁,沾了盆中的清水,在红木桌面上划下几个字——“轻徭薄赋”。世家门阀不除,这四个字永远都是空谈。 盈盈水渍很快便在灼灼日光下蒸腾消弭。 没有人知道,晞元女帝已经将这四个字写进了心里。 旺财入殿提醒道:“陛下,銮驾已经齐备,是否即刻起驾?”每逢冬至,按惯例要祭扫祖先,陛下应当是想去皇陵祭拜元后。 “嗯。” 为免惊扰先祖,长流命车架都停在山脚,自己则带领江淮等人步行上山。 山风冷入骨髓。长流披着白狐鹤氅一路踏霜而行。快到山顶的时候飘起了细雪。零星雪子落在脸上须臾即化,冰凉的触感却未曾随之消失。 除了母后,长流对君家各路神仙并无特殊感情。即便是先帝爷,她也仅仅是佩服及仰慕他作为一代霸主的气魄而已。因而祭扫的过程倒也不慢,不过一个时辰便下山了。 到了半山腰,远远听见山下传来哀乐,长流这才猛然想起今日是安平入葬的日子。 行至山脚,穿过一整排石狮林,长流正要往銮驾去,冷不防迎面冲过来一个身穿缟素之人。 江淮立刻挡在长流身前,喝问:“什么人,胆敢冲撞圣驾?!” 长流看清来人,不禁叹了一口气,暗道一声:久违了,前未婚夫。 顾轩目眦欲裂,红着一双眼瞪视长流:“你好狠毒!安平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值得你赶尽杀绝。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却没想到,没想到……” 江淮见机极快,哪里能等顾轩“想到”,随意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打在他膝盖上。趁着顾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江淮一个箭步上前便封了他的哑穴。 长流还未开口,便见顾非急急奔至近前。 “参见陛下。臣弟无礼,望陛下恕罪。”起初顾轩一直被顾涛软禁在家,政变的事顾家上下也都瞒着他。后来孟颜秋觉得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便偷偷对他说了。顾轩哭了几回,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月有余,陆陆续续地绝食,却也没死成。再后来他行止渐渐恢复正常。孟颜秋心疼儿子,不愿将他关成个废人,便偷偷将他放出府去。顾轩最多出去喝口小酒,有时喝得烂醉如泥,让酒肆派人给抬回来,但终究没闹出什么大事。最近他倒是连酒也不喝了,除了沉默寡言之外,看不出任何不妥,因此门禁也松了许多。 今日是冬至,衙门不开,军队高阶军官休假一日。顾非知道长流按例要来皇陵祭祖,便早早在这里候着,不想正巧撞上前来参加安平祭奠仪式的顾轩,只是要阻止他冲撞圣驾却迟了一步。 长流轻声道:“无妨。转告顾将军,好生照看他。” “是。” 长流又转头吩咐江淮道:“派几个人,送顾轩回去。”她自然看见了顾轩眼中流露出的恨意和愤怒,但他的情感她已经不再关心,更没有精力同他纠缠。既然答应了顾涛不动他,就丢给顾涛头疼去吧。 顾非闻言不禁露出一丝微笑:“臣护送陛下回宫吧。”其实他来皇陵,不过为了见见她,便是一路上说不了话,也值了。 “你过来,朕有话同你说。” 顾非落后长流半步,听她道:“朕知道你方才笑什么。你是怕朕让你送顾轩回去。”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你跟朕回宫吧。” “是。” 江淮望着不远处一银白一湛蓝的两道身影,不由放慢了脚步,让众人远远跟着。中秋之夜,陛下与顾非携手同游,他自然看见了。说没有感触是骗人的,但隐隐失落中又带着欣慰。他是离陛下最近的几个人之一,他既希望陛下可以成为一代雄主,又盼着她不至于落得孤家寡人。她值得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顾二货出场,不过仿佛没啥戏剧效果啊。陛下身边的人也不容许他蹦跶太欢。下一章非非还是有戏份的,嘿嘿。 这几天花了些功夫研究门阀,之后会写到。 ☆、最新更新 素琴替她取下皮弁换上金冠玉簪,长流只觉头上一轻,又微抬下颌,方便素琴将白狐鹤氅解下。待摘去素表朱裏的大带,金玉镶嵌的革带,长流方在榻上坐了,脱去皮靴,换上轻便的圆头棉鞋,这才觉得松快许多。 顾非见长流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绛纱袍已经换成了两肩各绣日月的四团龙云纹紬交领夹常服,不由心道:陛下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又想到自己身上的浅蓝袍服倒与她的宝蓝相近,遂弯 分卷阅读171 了弯唇。 “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这倒奇了。长流点点头。宫人们即刻小心翼翼地敛首退向殿外。 “旺财,给朕取些热茶点心来。” 顾非见殿内终于只剩他与陛下二人,遂从腰上悬的笏囊中取出一个白玉小人来。 长流饶有兴致地接过,细细瞧去。竟雕得精细之极,不光衣裙上绣的白鹤振翅欲飞,连她手中拿的将军兔都似模似样。再看人物表情,眼波流转,栩栩如生,显是下足了功夫。从玉质看,虽比不上她腰间挂的白玉,却也是上好的了。 “以为你会将木头人给还回来呢。刀工不错,朕收下了。”懂得纳贡了,还不算天然呆么。长流遂眯了眯眼,表示笑纳。 数载岁月流过,那小木人早已被他摩挲得异常光洁,万不能拿出来示人。是以顾非抿紧了唇不接口。 “伸手给朕看看。”长流不等顾非动作,边说边拉过他的手。果见指腹上道道刻痕清晰可辨。 “随朕来。” 顾非不防长流突然使力,又因她站起身来,两人一时挨近了许多。长流身上用玄组绶系的白玉与顾非身上用纯组绶佩的水苍玉相击发出清泠的响声。 顾非一直被她带到内室,无意中瞥见龙榻上一只兔子威风凛凛地趴在绣满金龙的明黄色被褥上,顿时觉得耳根一热。 偏偏长流走到榻旁坐下,顺手捞过兔子放在膝头把玩。 旺财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陛下拎着兔耳朵极尽蹂躏。顾小将军站在一旁含情脉脉地凝望陛下。于是旺财脑中瞬间出现了另外一幅诡异画面:陛下拎着顾小将军的耳朵,拧来拧去。顾小将军非但不呼痛,还一脸甘之如饴。由此可证,陛下果然御夫,不对,御下有道。 旺财怕再看下去,憋闷得久了,难免会在梦中泄密,到时候一样被陛下拔舌头,遂赶紧放下手中的剔红雕漆九龙捧盒,正待逃命去,却听陛下吩咐道:“取白药来。” “是。”旺财取了放药的玉瓶,恨不得把头缩作个乌龟。见长流一拂袖,遂暗自吐出一只气泡,识相地退了出去。 “这点小伤,怎好劳烦陛下。”顾非说话间只觉指尖一凉。 “不许乱动。” 陛下每次替他疗伤都是这么说的。可这几道口子,连伤都算不上吧。顾非正胡思乱想间,长流已经动作完毕。 “等武举一完,朕就调你去嘉陵关。” 她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听不出一丝心绪波动。顾非却心头大震,忙跪下道:“末将遵旨。”没有多少时日了呢。 “起来吧。在想什么?” “臣想起了陛下穿红衫的样子。”其实是想起夺宫当晚她问他,为什么她喜欢穿红衣。当时他就知晓,陛下是一个勇往直前的帝王,绝不会留在原地等他。想要追随她,就得忍受离别,就得去磨练摔打。既然她不怕衣袍染血,他又何惧血雨腥风。 长流见顾非的眸光变得坚毅锐利,不由肃然道:“朕要的不是你马革裹尸,朕望你成为一代名将。”要成为声震四野的一代名将,远不止身先士卒那么简单。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朕饿了。” 顾非不防长流在如此严肃的话题之后接上这么一句,遂笑道:“让臣来吧。” 见长流点头,顾非方要打开剔红盒盖,便听外头旺财把风报信一般地轻声试探道:“陛下,陛下,楼相来了。您……” 不待长流发话,顾非忙道:“陛下政务要紧,末将告退。”今日与她相处了这许久,他已经很满足了。 长流虽觉有些扫兴,又得一个人吃东西了,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外头那只无事不登中和殿的黄鼠狼。她遂将旺财叫了进来,向他递了个眼色。 旺财自然会意,做贼一般将顾非从另外一边领了出去。 楼凤棠进殿的时候,看见长流盘腿坐在美人榻上,怀中搂着一只大大的剔红圆盒,用象牙一般白皙的手指拈了里头浅粉色真花大小的梅花糕吃。见了他丝毫不显尴尬,反笑得一脸纯真。那小模样,还有一双小酒窝,就跟天水街口摆摊的豆腐西施家的小西施一样甜。 “参见陛下。” “平身。楼爱卿今日去祭扫夫人了吧。”这厮表面倒是乖觉得很,自从她把皇帝老爹扯下龙椅自己坐上去后,楼凤棠除了重要节庆,从不穿皇帝老爹赐的蟒袍,而是改穿一品仙鹤绯袍,看似十分低调。今日他穿了月白蟒袍,估计是祭扫后直接入宫的。 “是。陛下料事如神。”果然天真只是表象,一开口就淬了毒,直扎他心窝。 “臣有一事不敢擅专,故来请陛下旨 分卷阅读172 意。”楼凤棠开门见山递上一个装饰华贵的卷轴。 因旺财还未回转,李婉又是新人,不得长流信任,所以此时书斋里无人服侍。长流的指上沾了糕屑,不方便,遂笑嘻嘻地道:“劳烦楼爱卿取那边案上的手巾来。” 堂堂宰辅,被皇帝命令做仆役事,本当愤然。楼凤棠一怔之下,对上她一双酒窝,两道弯眉,却一丝怒意都生不出。是因为想起了阿晚的缘故吗?她从前就是这样对他笑的。“楼,替我把那边的手绢拿过来。楼,你做的梅花糕太难吃了,不过我饿了,所以勉强都吃了。”阿晚从来都只称呼他姓,既怪异又显得无礼,可是他却很喜欢,因为再没别人会这样肆无忌惮地亲近他。 长流见楼凤棠梦游一般地取过手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后将手巾放回一旁案几上,又拿走她怀中剔红食盒放到一旁,再把卷轴塞入她掌中。这一连串动作,直叫长流以为楼凤棠祭扫的时候不幸被鬼附身了,而且那鬼生前一定很温柔,说不定还是个惯会操持家务的女子。 楼凤棠是被长流那句“楼爱卿”给惊醒的。是因为孤独太久了吗?十年的坚持和回忆太漫长了吗?所以方才那一瞬间,竟然发生了那样的误认,简直荒谬。 眼前之人也称呼他的姓,就连颐指气使的语气有时也相差无几。可她不是阿晚,阿晚的笑永远是发自内心的温暖,她的笑转眼便会被冰雪一般的冷意覆盖。 “玳国的婚书,陛下打算如何回复?”这件事既事关两国,又事关陛下自身,的的确确超出了他这个首辅所能决断的范围。 长流见楼凤棠又恢复了往常黄鼠狼一般优雅的笑容,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有些惋惜。随即她又想到:会不会黄鼠狼小宇宙太强大,把另外个鬼魂给压下去了呢?啊,刚才那位温柔的姐姐,你快回来。 “楼爱卿的意思呢?”脑补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还是说正经事吧,毕竟婚书原稿是楼凤棠拟的,问计于他合情合理。 夕阳淡金色的光芒从窗格外泻进来,照亮手中国书血一般的印记。长流忽然觉得十分刺眼,便将之卷起丢在一旁。她认得玳国国玺下面的私印。用梅花小篆刻的“轻恒”二字,虽然酷似她的笔迹,但细微处还是能看出一点不同来。那枚私印,是前世她刻给洛轻恒的。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只能刻在玉上,即便如此,已是大大地僭越了。只是,当时她不明白,他二人,一个轻言永恒,另一个却又轻易相信。如今他仿制这枚印章,是攻心为上吗?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转眼都作了土,一朝归为臣虏又是何等地屈辱。这一切的一切,不要说是一枚微不足道的私印,就是他将传国玉玺双手奉上都不可能一笔勾销。何况,在洛轻恒眼中,只怕她还抵不上一寸疆土。 楼凤棠当然无从察觉长流的心思,只默默取出一封奏疏递上。女皇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原以为她会愤怒,会慌乱,却没有想到她这样平静。毕竟对方在明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是一朝天子的情况下,还提出履行婚约的要求,分明是在挑战大禹国威的同时,挑衅她的帝王权威。 楼凤棠却不知道,长流对洛轻恒知之甚深,料定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因而反倒心静如水。 长流展开奏疏,上面只有“倾国来聘”四个大字。她微微一笑,走到御案旁,朱笔一挥而就,又将奏疏递还给楼凤棠。 只见“倾国来聘”旁边写着更嚣张跋扈的两个斗大的字——“入赘”。 君臣二人难得一心,遂相视而笑。 楼凤棠亦不免心中一哂:我到底是男子,陛下以女子角度回复,反倒气焰更炙。 “臣原本恐引起两国争端,是以打算婉言拒绝。但思量再三,觉得对方明知陛下已然得登大宝,非但不送贺仪来,还坚持婚约,实在欺人太甚。”一顿,楼凤棠道:“臣以为陛下这二字回复得甚妙。”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楼楼没有恋妹情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破阵子.几曾识干戈》 《礼记 玉藻》:“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綬,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綬,世子佩瑜玉而綦组綬,士佩瓀玟而緼组綬。” ☆、最新更新 楼凤棠手捧一只巴掌大,玲珑无比的剔红圆盒从中和殿出来,恰巧看见素琴领着一干针工局的宫人往丹墀上走。众人看见他皆行礼避让,这一让,宫人们矮□去,倒叫他看清盘中托着的是一件件叠得棱角齐整异常的四季服制,夕阳之下一片紫金,华美至极。 看来除玄色外,女皇亦颇为钟爱紫色。楼凤棠 分卷阅读173 知道以往龙袍都是从江南定制,再派专员自漕河护送入京。女皇如今命针工局就地打造,确实省俭得多了。只是,要说她是一个勤俭朴素的皇帝,单看龙袍本身质地,却也谈不上。 她大约如这初冬的薄暮晨光一般,灿烂却不艳丽,清寒却不冷澈。就算手上沾血也不改从容。和风四人就这样消失了,太后对他提起此事的时候说:“哀家原以为这孩子是个重情的,没想到……难怪,但凡是个君家人,不管英明睿智也好,懦弱糊涂也罢,都是一般地凉薄。” 天际尽头,云霞鎏金一般染透了层层叠叠的金色琉璃顶。十年宦海沉浮,换得位极人臣俯瞰庙堂。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自己又何尝不凉薄呢。阿晚,如果你还在,会如何看我? 太极道又叫通天道,一线中轴贯穿整个外廷,自午门一直延至太极殿,道宽无匹,盖无遮挡。楼凤棠平日却不喜走这条道,也不知是不是从前在翰林院养成的习惯,他宁愿绕道翰林院旁的金澜坡。太极道四周无林无水,无遮无蔽,因而风大尘多。今日不知为何,他却破例大步走在这条通天大道上。浩荡长风掀起他月白蟒袍下摆的浅蓝色江牙海水,风中隐隐卷带的沙尘叫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还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宰辅忽然抿唇一笑,宦海游客,驰骋风尘,也许这条道正适合他走。 一直走进高敞轩亮的议事堂,穿过值房的时候,年轻小吏慌忙起身行礼。楼凤棠并未放慢脚步,只微微颔首便往自己的公房去了。 早有闻听响动的仆役进来点了灯。楼凤棠脱去长靴,自往一旁的红泥小炉中添了一块惜薪司刚送来的炭。此炭乌黑发亮,燃烧持久、火力旺盛,且无味无烟,在公房中使用正好。 不过片刻,小炉上的铜壶嘴便逸出一缕白烟。楼凤棠自冲了一壶茶,明月峡特有的茶香顷刻掩过案上羊脂白玉瓶中仅有的一支腊梅香。他今日方从家中梅园折来,原本是蜜蜡一般的花骨朵,不想才半日不到的功夫,便被室内的暖气给催熟了。 打开女皇方才赐的食盒,楼凤棠不禁一怔,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腊梅虾糕了?她该不会专程命人做了这个想要一举铲除自己吧?想起女皇方才手一扬,随意道:“这个给楼卿吧。朕吃不了这许多。”如果不是那一字自称,他险些又要以为是阿晚对他讲:“我吃不了这许多,剩下的赏给你了。” 想到他方才对女皇的动作,可称得上冒犯御体了吧。也幸亏是她那样巨石投湖都激不起一点水花的性子,才不至生出尴尬来。楼凤棠自嘲一笑,将紫袍玉带壶放回成套同质的茶盘上,氤氲水汽将一层紫红,一层浅绿染得莹润剔透。他不由看向一旁石色碧绿、晶莹如玉的绿漪砚。她赠他这方石砚,却不知将来到底是他一袭绯袍倾天下,还是她一杆朱笔点江山。 中书令范仪走进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楼相在吃东西。他记得对方是从来不在办公的时候吃东西的。可眼前的场景明明是楼相脱靴坐在案前,却离案牍尚有一身距离,眼睛望着案几上的公文,手却连连伸向一旁的剔红木盒。 木盒旁放着九龙盒盖,显然是御赐之物。范仪不由心中一沉。他却不知,楼凤棠告退的时候女皇是这样吩咐的:“楼卿用完后记得将食盒还予朕。”这套食盒共九只,大小逐次递减,一只套一只,乃是长流日常所用心爱之物。帝王赐物却要赠珠还椟,楼凤棠当时亦不免莞尔。 范仪装作被室内烟气所熏,轻轻咳了一声。埋首公文的楼凤棠仿佛此刻方才惊醒,遂笑而起身相迎:“中书相公来了,请坐。” 在大禹未专设宰相时,中书令自然是实至名归的宰辅,楼凤棠如此称呼,显然是给足了范仪面子。故而范仪也就客客气气依言坐下,笑道:“楼相不光人物清奇,就连公房亦布置得似神仙洞府一般。”这倒不全是恭维。不说当朝首辅办公的地方本就雅丽清华,便是眼前案几上随意一件器物,笔筒、水洗、水盂、印盒、臂搁,等等,无一不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过奖过奖。”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夸,非奸即盗。 “楼相有否看过吏部关于柳思途升迁中书省的公文?”范仪见楼凤棠不欲陪着他打哈哈,自然也就识相地直奔主题。 “有。” “楼相意下如何?” “只要中书相公同意,楼某绝无异议。”柳思途擢升中书舍人是给范仪当手下,楼凤棠作为宰辅虽然可以否决,但说到底他在这项升迁令上的决断权并不比范仪高。 范仪心中不由叫苦,这烫手的红薯不又给扔回来了么。按说女皇下旨查办柳青纶,柳家该当万劫不复才对。可案子已经审到板上钉钉的地步了,女皇又想让柳思途进中书省。也就是说,柳青纶最多落个贬官削爵,说不定连明确的罪名都不会有。否则柳思途到底是他亲子,有个犯官的爹,他自己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说白了,倘若如此,女皇自己也面上无光。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柳青纶 分卷阅读174 并没有被一贬到底,一旦放出刑部大牢,说不定余威尚存。他父子二人又素有矛盾,因而范仪才对这则调令颇为头疼。 这只是一层顾虑,这另外一层么,就是前次联名逼迫女皇大婚,在这件事上楼凤棠跟他站在同一边,整个中书省团结一心。然而,一旦柳思途安插了进来,女皇就算不能事无巨细地了解议事堂的动静,要洞悉中书省的各项决策却也不难。若论过去,议事堂除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外还有左右丞相,共五人。如今去掉柳相,尚书省仆射一职空缺,所谓的老狐狸帮只有三人。而三人中又以最年轻的楼凤棠位尊,范仪自然想先问过他的意思,才比较放心。 楼凤棠对此事倒是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河工贪墨案爆发是女皇亲自安排的一出好戏,没道理女皇任他利用此案来进行党争血洗,自己却不安插人手。何况,中书省原本对他来说差不多就是铁板一块,此次把柳青纶的人换下来,最多也不过换汤不换药,于他并无损碍。说不定,他还能借着这股东风动上一动。 因而楼凤棠亲自替范仪倒了一杯茶,劝慰道:“陛下少年心气,必然要锐意进取一番。我等食君之禄,怎可阻碍陛下上进之心。” 言下之意是暂避锋芒吗?不过既然探得楼凤棠口风,范仪明白倘若自己一意阻拦,恐怕于最后结果无碍,遂将此事撩开,接着道:“恩科开考在即,不知陛下此次属意何人任主考?” 较之刚才的话题,这就有些闲聊性质了,因而楼凤棠亦随意答道:“楼某方才见过陛下,未得旨意。此次当不会有此殊荣了。”见范仪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他手边的剔红食盒,楼凤棠故意曲解道:“中书相公可是腹中饥饿?” “不敢。”此乃女皇所赐,谁都不能转赠。范仪知道楼凤棠是在揶揄自己,也不动怒。他确实以为女皇已经同楼凤棠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一致。此次恩科乃是晞元年的第一次科考,虽说名义上招的是天子门生,但女皇陛下最多只会亲自阅览最后取的三十个进士的卷子,不可能亲自主事,所以从主考官的人选亦可看出将来朝廷的风向。 楼凤棠知道柳青纶倒了,范仪这个中书令也岌岌可危,因此不免有些草木皆兵,却也不当面将他点破。在楼凤棠想来,女皇对他这个外相不信任,自然会转而扶植内相,即翰林学士。如果说历来有老狐狸帮之称的政事堂成员都是外相的话,那清贵无比,享有直面天子特权的翰林学士则是名副其实的内相。就算品级低些,只要得皇帝信任,人望一上来,足以和外相势均力敌。而恩科主考无疑是提高翰林学士在朝中威望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想到此节,楼凤棠不禁望向手边一摞公文,其中有一封就是吏部关于起复原文华阁大学士郭毅的。在此之前,刑部已经对郭毅串通原光禄寺少卿韩继泄露考题一案开堂重审,并证明此事子虚乌有,郭、韩二人皆属于冤假错案,韩探花的奴籍自然也不作数。郭毅官复原职。韩继因死于流放途中,遂加恩于其子韩毓,特许其直接参加此次恩科会试。明眼人都明白,女皇这是在尽力替韩毓洗刷污点,给他铺路造势,以便令其顺利踏入风云莫测的官场。 作者有话要说:宰相的另外种叫法就是相公,和基情无关。 讲到政务,楼楼戏份自然会增加。小书生也要出来磨练了。 ☆、最新更新 伏虎街。齐王府,隔壁。 韩继颤抖着已经生出老人斑的一双手,拢了拢衣襟,轻声道:“儿啊,先别忙了,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他半生为官,却连一栋宅子都未积攒下来,如今虽留着一条命,原先朝廷给的府邸却早已没了。 韩毓一声不吭地将为韩继擦身用过的水拿出去倒了,又回到屋里替老父披上外衫。 “爹,你为什么不接受陛下的好意呢。” 听出儿子语气中的叹息之意,韩继肃然道:“同你说过多少遍了,人要懂得知足感恩。陛下救我父子二人,对我韩氏一门恩同再造。当年陛下替为父假报死讯,才让我这把老骨头残喘至今。我若再不知足,让有心人说嘴陛下徇私枉法,我还有何面目去见韩家列祖列宗。” 还有半截话韩继却没有说出来,怕伤了儿子的自尊。女皇特许韩毓再次参加科考,无疑是想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从而彻底抹去上次舞弊冤案带来的阴影。可是有些心怀叵测的人却不会这么想。韩毓自被没入贱籍后便长期客居齐王府,那些吃不到葡萄的人一定会以此大做文章,甚至连带败坏女皇的名声。女皇为了替韩毓正名,不惜自己的名声被污。韩继自知年老体衰,已经无力为陛下尽忠,又岂可得寸进尺。只要韩毓前途有望,他自己是个“死人”又有什么打紧。 韩毓知道父亲因科场冤案被下狱流放已经大大亏损了身子,如今不过是熬干了心神,剩下一副空壳,所求者无非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前程,也就不再相劝。 替韩继 分卷阅读175 整理妥当,又喂了些粥菜,韩毓这才回到自己房里读书,他已经荒废太久了。 到了会试那天,天不亮韩毓就起来洗漱,戴上玉冠,换上白襕,挎着一个小篮往贡院走。 说来也巧,贡院东起燕子巷,西面却与夫子庙隔街相望。因此每到会试,家人或有送考的眼见自家考生过了查验小抄这一关,便折道对过临时抱佛脚。夫子庙也就迎来了香火最鼎盛的几日。 整个贡院呈正方形,共有考棚两万多间,若是爬上附近的状元山往下看,不免让人联想起刑部黑牢。 贡院正门两旁各有牌坊一座,书曰:“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韩毓望了那两块牌子一眼,默默在心中念过“辟邪、镇妖”两道二进宫口诀,这才跨过三阙辕门的中间一道,将手中挎篮交给监考查验,又自脱了鞋子。等取回篮子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带的干馒头因为切得不够小,已经被掰碎成了鸟食,却也不甚在意。 接下来就是验明正身。韩毓递上写明姓名和样貌特征的票卷。 “你就是韩毓。” 韩毓只感到一道道打量的目光如芒刺一般生生刮在自己脸上。接下来的一串窃窃私语,“怪不得,”“果真生得俊俏,”等等,他都只当没听见。他当然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跌倒了靠拉女皇裙带爬起来的小白脸,吃软饭的窝囊废,等等。这些还不算什么,最恶毒的话早就在京城试子中传遍了:本届恩科的状元早已内定,必是韩毓无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人家不光会投胎长得好,还会侍奉呢。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容貌。只是那人说过,不可自厌自鄙。他这一生从未欠过任何人的情,只除了她,所以她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听。本以为齐王府被围,他这条命交代给她就算是两清了,谁知她至贵至坚,竟能问鼎九五,倒叫他这个须眉浊物无地自容。 韩毓一言不发领了封好的卷子,去寻自己的考棚。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别人的指指点点更不重要。因为他人的谤毁误了自己一生,才真正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望生楼”底层四面皆墙,各开有圆形拱门,四根檐柱直通顶楼,梁柱交错,四面环窗。登临四顾,整个贡院一目了然。颜青涵站在顶层,只觉冷风那个嗖嗖。他一边神情悲悯地看着被黑压压一片瓦房压在下头的芸芸众生皓首穷经,全力拼杀,一边感叹自己怎么就命这么好,被女皇陛下从翰林院十八学士里头单独拎出来当这只出头鸟。出头鸟就算了,对砍起码也要势均力敌啊,能混成老狐狸帮里头最年轻有为的那个,楼凤棠非但不是个吃素的,娘西皮,他天天吃的是东坡肉、古老肉、虎狼肉啊……想到这里,颜青涵强自压抑着迎风流泪的冲动,心里盘算着这次监考完一定要好好补一补,立刻让家仆去黑市高价采购熊心豹子胆,希望吃上一副,能增长一甲子功力,不至于一上去就被人轰成一堆渣渣。 颜青涵又踱了几步,目光恰巧扫到正在奋笔疾书的韩毓身上。想到女皇对韩毓的特殊关爱,不对,关照,颜青涵不由暗叹一声:我的好徒儿诶,女皇陛下,哦不,命运既然把你带到了我身边,咱俩就算是修得百年同船渡了,务必抱成一团相依为命。待为师为你掌舵,等到你可以单独和楼相对砍不失血的时候,为师这把强撑的骨头就能安安心心跳湖,呸呸呸,晦气,是下船才对。 韩毓并不知道自己这位未来座师在念什么经。整整三天三夜,直考了个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出来的时候只觉头重脚轻、眼冒金星。因为有了前次的经验,不用看也知道,其他人的德行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无论进去的时候一个个有多平头正脸,出来的时候都变成三个字——臭、穷、酸。他一路晃晃悠悠往家走,因为自身独特的味道吸引了不少蝇虫紧追不舍。 到了看榜的日子,韩毓跟平日一样早起,喝了一碗粥,这才出门去。 一路破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排在榜首。倒不是对自己多有信心,而是方才那些人“意料之中”的眼神叫他心中有数。耳中充斥的话自然也更难听了。他神情平静地默默走出人群,把无数闲言碎语抛在身后。心中不由想起她说过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做百年青松,还是自甘成为朽木一块,你自己选。只是无论哪一种,日晒雨淋都是免不了的。” 才走到伏虎街口,就见到韩继拄着拐杖,伸长了脖子在等他。韩毓快步上前,露出一脸灿笑。父子两个相扶着走了进去。 殿试的那天,韩毓穿戴整洁,天不亮就来到午门候着。当日不朝,因此殿试开考的时辰正是平日早朝的时辰。按常规,殿试只排名次,不黜落,因此虽然殿试还未举行,实则在此相侯的都已经有进士功名在身了。到了这一步,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对韩毓指指点点,至于各人肚子里想什么,韩毓既无从知晓也漠不关心。 三十人按会试名次排成一列,由内侍核 分卷阅读176 对身份后带领入宫。韩毓为榜首,自然站在第一个。因领路的小内侍比他身量矮些,韩毓此刻目力所及全无遮挡。走在宽阔的太极道上,他看向正前方道路尽头处太极殿的金碧重檐,心中明白,不止是他自己还有此刻身后所有的人,天下读书人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最终能有资格位列朝班,站到金銮殿上跟天子奏对。而自己想要报答她,也唯有此一途。 众人依次落座后,由颜青涵亲自发放考卷。老实说,连他都不知道女皇陛下出的考题是什么。这一摞试卷是由中和殿掌书女官亲自书写密封,亲自在开考前一刻送来的。 殿前的铜制漏壶开始计时。试子们纷纷翻开考卷后,重辉殿内寂静无声。颜青涵见许多试子的表情从亲眼见人活吞了一头牛,发展到死了亲爹一般,再然后连娘亲好似也跟着去了,再再然后其中有几人才纷纷视死如归一般咬牙切齿地开始动笔,他心里就像有十七八只爪子同时在挠。再看韩毓一脸淡定,遂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到他身边一窥究竟。至于为什么不选其他人,颜青涵的解释是,跟自己的亲亲小徒儿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不能白白便宜了旁人。其实熟悉他的另外翰林十七钗都知道,颜大人只是不耐烦多走几步路。 言归正传,殿试的题目只有策论,这是所有试子事前都已经知晓的。女皇将往常惯例的四个时辰考试时间改为两个时辰,大家纷纷揣测,陛下此次想取的人必须要有急才。 试卷上只有两题:第一题,论女主当国。第二题,如何缓解京城粮食供应不足? 颜青涵读罢试题,一颗三十八岁不老不小的心肝抖了两抖,乖乖,女皇陛下真是辣手,这第一题就难缠得紧。不说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出过这样的策论题目,就单说这一题本身吧,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大圣大贤孔夫子是帮不上忙了,若是答得不合女皇心意,或者触犯了陛下,革去会试名次还是轻的,弄不好就一个“文字狱”被砍了头。但若是太过趋奉,也未必入得了陛下的眼。第一题就让人想一头撞死。这第二题么,属于时弊,就更叫人吐血了。京城缺粮已经喊了几朝几代,无数官员对此头疼不已,却从未得到解决。不知他的亲亲小徒儿韩毓会怎么答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书生心理素质出来了。 ☆、最新更新 沙漏戛然而止,试子中倒有一大半早已答完的,遂正襟危坐,等着监考将卷子拿去着人誊录封名。这些人中除了韩毓,都是头一次进宫亦从未见过女皇陛下。本以为此次是女皇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科考,也许能有幸得见圣颜,到了这一会儿却还不见陛下现身,好些人心下未免略感失落。错过了今次,除开状元、榜样、探花这三位,其余人只怕苦熬到花甲年纪亦够不上资格见皇帝一面。只因即便得中一甲前三,也不过是入翰林院做个编修或庶吉士,想要有资格入金銮殿谈何容易。 众试子正这样想着,不料却听见殿门吱呀一声大敞。 旺财狐假虎威地高喊了一声:“皇上驾到,”顷刻间殿内呼啦一下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众试子只觉这一声不若想象中稚气,倒是令人想起方才路过太液池上浮的那层薄冰,清寒透明。 一干试子缓缓起身,有大胆些的便循着脚步声向皇帝看去。陛□着立领紫地织锦云纹龙袍,行走之间下摆处的八宝立水纹波澜一般起伏不定。除了额前一枚月牙形贴翠华胜,通身上下再无彰显女性身份的缀饰。殿外泻进来的灼灼日光映得龙袍丝光如缕,金彩交辉,衬着女皇白雪压枝一般的殊丽容颜。 “众试子辛苦了。” 众人皆道不敢,又云皇恩浩荡。颜青涵为人素来圆滑老道,知晓这些菜鸟们初见圣颜,现下只怕踏着筋头云一般,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更别提应对自如,遂上前道:“陛下求贤若渴,此次定能觅得良材。” “颜卿收得这许多好学生,与朕同喜。” “臣不过是借了陛下的光。” 韩毓自齐王府被围之后再未见过长流,此刻乍然相见,只觉她举手投足间气韵内敛。如果说从前她犹如宝剑出鞘锐不可当,如今帝王积威日盛,倒像是重剑无锋。 做官当然不是选秀,以貌取人实为不妥。然而历朝历代只怕也没有喜欢臣子形容猥琐的皇帝,长流亦不例外。因此当她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诸人,发现单论风度,还真没有一个及得上韩毓的,难免隐隐有些失望。 又勉励了众试子几句,长流便起驾回中和殿处理政务。众试子仍旧被入宫时领路的内侍带出宫去,回家敬候佳音。一时诸人散了个干净,只留下颜青涵和几位考官判卷。 至此,文举算是告一段落,长流知道午后乃是武举最后一场比试,遂提早命人传了午膳,以便饭后摆驾凌云阁。 分卷阅读177 凌云阁建在福海十二岛之一的半月岛上。整个建筑的外墙贴满了金箔,因此又叫金阁。恰巧今日又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从岸上远远望去,覆雪的金顶似云盖一般,檐角上龙翔凤飞,直如腾云驾雾。再看水中倒影,一双龙凤浅跃于一片浮光跃金之中,流丽之极。 半月岛的另一端连着一座极长的玉桥,长流不欲绕远,便上了早已泊在岸边的一艘原木清漆游船。快靠岸的时候,只见朵朵红梅上负着团团白雪,倒像是彤云之上驮着白云,霜华素红连成一片。 进入大殿时,上一场比试刚完,正是掌声雷动之际。长流示意旺财噤声,一路避开人群,悄悄往比武台旁的专用御道上走。紧接着的一场便要决出胜负,双方又都已经上场,因而众人都屏息静待,无人注意到她。 只顾非一直记挂着长流说过最后一场会亲临,因而之前几场他都全神贯注,到了快决出状元、榜眼之际,他反倒心不在焉起来。忽觉背后有人接近,顾非侧过脸,果然看见长流一身紫袍玉带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同来瞧热闹的江淮。顾非方要行礼,只觉手肘被一股劲力一托,抬首见她唇边挂着一抹浅笑,遂轻声道:“陛下,是否现在就开始下一场?” 长流点点头。 顾非立即朗声宣布道:“开始。” 一旁明錾见了长流却飞快做了个鬼脸,示意他一个方外之人,却被拉来做苦力。长流却只作不见,和尚表哥爱武成痴,指不定这几日多兴高采烈,何来诉苦之说。 方才裁判台上主考与陛下的一番动静自然有不少人瞧见了。不过此刻最后一场比试开锣,大多数人的目光自然又调回台上。 江淮见到台上玉冠束发的楚玉凤不由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个强盗大姐头不过水性好,却原来手底下也有真功夫。 如果是别人女扮男装来参加武举,又换了别个皇帝,这就是欺君大罪。现如今,长流明显一副兴致勃勃乐见其成的表情。江淮不由想到陛下从前便对建立水师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安排楚玉凤参加武举,绝对是有的放矢。 只见台上的楚玉凤手握一杆银枪,枪头却套着绒布,一袭圆领青碧长衫浆得跟枪身一般挺括,整个人凝立不动,似随时都会锋锐而出的枪头。难得她的对手却只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身茜色深衣,长身玉立,轩眉深浓、目似寒星。二人一男一女一剑一枪,凛凛对峙,倒让长流想起红男绿女这个词来。 长流忽然悄声对顾非道:“叫他们去外头雪地里打。” 从前几场的表现看来,这二人势均力敌,若真的全力施为,只怕顷刻就要将金阁的屋顶给掀了,顾非遂即刻道:“二位还请去外头施展,让大家看个过瘾。” 二人方才早已蓄势待发,只不过敌不动我不动,现在要变换场地,遂相继一掠而出。楚玉凤毕竟是女子,身法更曼妙些,赢得众人一声喝彩。 长流一边与在场诸人一齐向外走,一边问顾非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方才瞧他身法,竟与明錾仿佛,甚至明錾为了装一代高僧还有故作姿态的嫌疑,此人却干净利落,一丝多余的力气都不愿耗在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上。 “回陛下,此人名叫叶行云,乃是青州人士。” 明錾也瞧出来了,不禁狐疑地暗忖:难道师父他老人家有了私生子却一直没告诉我? 明錾的师傅不到十岁就出家当了道士,后来明錾也出了家,他一派便成了和尚、道士一家亲。明錾曾劝师傅另外收个俗家弟子,以免他人对自家有误解。师傅却说管别人个鸟,这辈子教了他这个半吊子出来已经想用头去撞钟,除非是亲儿子,否则断不会再收弟子。明錾当时心思都花在纠结道士为什么撞钟上了,也就没再提起此事。 师傅的道观隔了一座山头有个尼姑庵,难道师傅找了个尼姑当相好,然后弄出人命了?明錾暗念一声阿弥陀佛,算起来长流也是他半个徒弟,如此一来,他一派就变成和尚、道士、皇帝,都是特殊行当,如今总算来了个正常人。 二人来到梅林前的开阔地带。楚玉凤踏雪无痕。叶行云却一步一个脚印,只与常人行走无异。 枪套、剑鞘未离,二人却已短兵相接。“当”地一声金声玉振,叶行云手中剑鞘飞脱直埋入雪。楚玉凤的枪布亦飘然落地。 银亮枪头在皑皑白雪中舞成无数个半弧,向叶行云直逼而来,脚下素雪亦被荡成一片流沙似的白烟。 直到眉间一凉,叶行云终于动了。剑尖破开层层雪雾,只取那万点寒芒中唯一一个圆心斜斜一刺。 这一剑直似红梅初绽,意态悠然。 下一刻,楚玉凤只觉虎口一片酥麻,枪杆几欲脱手飞出,急忙稳住身形,正待再战,忽听明錾道:“香尽。” 武举规定,二人需在 分卷阅读178 一炷香之内决出胜负,否则便一同淘汰。不过眼下既已进行到最后一轮,自然也该不再受此时限。更何况这炷香是二人在殿内便开始点的。 不过既然主考这样宣布了,二人也就各自罢手。 楚玉凤不待二位主考开口,便抢先朗声道:“这位小兄弟功夫了得,玉凤甘拜下风。” 在场诸人除明錾、长流将叶行云的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之外,顾非和江淮亦看出了些门道。其余人直到楚玉凤认输尚处于懵懂之中,不过既然当事人都自愿认输了,比试结果应当毫无异议。 长流早料到楚玉凤不会承自己的情,捡这个便宜。她让明錾喊停不过是不想让楚玉凤在众人面前输得太过难看,于她将来率领水师不利。 众人这才跪迎圣驾。长流一一将预备好的宝剑赐予三甲。最后一个轮到叶行云。他眉目低垂,举止从容,在众人的欢呼喝彩声中口呼万岁,接过长剑。 长流与顾非对视一眼,均想:此人若非视名利如浮云就是有更大的野心,否则何以这般年纪却能如此宠辱不惊。反观探花,而立之人兴奋得红光满面。楚玉凤倒显得神采奕奕,不过眼中战意明显,想来叶行云激起了她不服输的性子。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猫果然动作戏无能,卡得一塌糊涂。我果然是古龙粉啊古龙粉。 ☆、最新更新 武试已毕,众人都散了个干净。 梅林之中,顾非郑重道:“臣看这叶行云怕是个有来历的。他之前几场比试都有所保留,连臣都看走了眼。臣以为,方才那场,也未必就是他真正的实力。”此人武功简直深不可测。 长流点点头。叶行云既然来参加武举,就不应该一点功名利禄之心都无,可是从他的表现来看,又似乎并未将武状元这样的头衔放在心上。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朕会小心的。”一直以来她都尽量不在人前显露武功。就连逼宫那晚也只能叫人看出来她上马能杀人而已。 顾非闻言不由微微一笑。是因为离别在即,所以越发放心不下吧。 长流忽然折了一枝红梅抄在手中,身姿微倾,花枝探入雪地,唰唰地写起字来。每写一句,最后一笔的尾端便嵌下一朵红梅。直到八句写完,整根花枝也空了,朵朵嫣红都嵌在雪中,将那八句诗一一点成艳绝。 这一番动作畅若行云流水,一笔梅花小篆写得体势优美、一气呵成。更难得的是腕力用得恰到好处。顾非虽不懂字,但于武学一道已算得上大半个行家,深知贯入花枝的真气若非已经到了真正收放自如的地步,绝不能做到从枝梢依次将花朵震落,且刚好都落在每个字的最后一笔上。 “陛下悟性奇高,进境神速。”顾非不禁想到如果长流不是皇帝,整日未有俗事缠身,说不定在武学一道上能成为大家。不过,现在这种程度也已经很难得了。 再细读诗句: “将军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爱卿解战袍。” 顾非又将整首诗默默诵读了一遍,待读到最后一句,不禁耳根一热。他其实并不敢问什么时候能回来。大禹自开国起就与玳国不睦,数百年来烽烟从未止息。 “你此去还有一件事。”长流将手中秃枝随意抛了,肃然道:“凌照在玳国购了一批种马。你在嘉陵关负责接应。” “是。” “你记住,无论如何,要完整无缺地回来见朕。”相传绝世名将皆有麒麟神兽相护。顾涛毕竟老了,要想在军中充入新鲜血液,就必须开始培养后起之秀。顾非是目前唯一一个顾涛会尽全力扶植,又让她放心的人。从这层意义上来讲,顾非绝对不容有失。 “臣谨记。” 顾非目送长流离去,良久都未从雪地里起身。飞雪簌簌而下,慢慢将地上的诗句覆盖了去。 也许海棠花开的时候就能再见她了,只是不知届时会是晞元几年。 顾非正兀自出神,忽然感到有人接近,一转头,原来是旺财。 旺财直走到顾非身侧,才轻声道:“陛下有口谕,雪地里凉,让您不要长跪着。您就放心出宫去吧,这里有奴婢看着呢。”陛下写的这一地字,谁也不能抹掉,只能守着干瞪眼,等落雪都盖起来。 “多谢公公好意。”顾非遵旨站起,却仍是不走。 旺财见他如此,不禁暗自喟叹,却也不再相劝。 长流回到中和殿,见和尚表哥正在用自备的素斋,遂抢了一小碟葱花素鸡吃。 明錾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由笑道 分卷阅读179 :“难道宫里的饭还赶不上和尚庙的?” “朕有三千烦恼丝,吃了你这个光头和尚做的饭,指望能得片刻清净。” 明錾遂笑道:“其实我一向是个有福之人。生在皇族宗亲之家,却能逍遥于天地之间。” “要不是朕打小就认得你,只怕要以为带走表哥那几任未婚妻的男子,都是你出资请来的。” “哈哈哈。” 明錾畅笑一番后,不由正色道:“我方才去试探过叶行云,他一副对师门一无所知的样子,说话不冷不热,滴水不漏。”一顿,他又道:“我这就修书一封,去问问师傅。此人当防。只是,陛下如果派人盯着他,恐怕不出半刻就要被他察觉。” “表哥放心。朕自有分寸。”先放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圈住他。叶行云此次夺魁,已经十分引人注目,就算长流不盯着他,也会有别人替她盯着。她倒希望是自己多心了,这般人才,如果不能收为己用,当真可惜。 二人又聊了几句,明錾吃罢饭便起身告辞。 次日。早朝时金不换启奏了河工贪墨案的终审结果。中书、门下皆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户部和工部则有一大批人员下马。柳青纶本人因为有先帝爷临终“托孤”的旨意在,遂只是革职削爵令其归家思过。 颜青涵知道陛下心系科考,遂一下朝便取了卷子前往中和殿求见。 长流拿了卷子细看,见到上头画满了“xxoo”的符号便有些想笑。阅卷的考官一共八位,碰到喜欢的卷子就画圈,看不顺眼的则画叉,这是常例。只是不免让她想起了一些在阎王殿的见闻,如此严肃的科考判卷制度,换一个角度看,倒是“有辱斯文”了。 颜青涵以为陛下看见了韩毓的卷子,遂不免凑趣笑道:“韩毓这两题答得都好。依臣看,第二题答得尤其好。” 被他这么一提,长流这才从三十份卷子中找到韩毓的那份,抽了出来。这第一题么,确实讨了个巧,避开了女主当国合法性和合理性的探讨,而是直接论述了女子为帝的难处。全文用词典雅,并未写得花团锦簇,但其中有不少话都说进了长流心里,且并不见丝毫谄媚,算是以言辞恳切取胜。 这第二题答得叫长流眼睛一亮,细细读罢,不由拍案叫绝。 颜青涵自然觉察出了皇帝神情的变化,遂试探道:“臣本来想着让韩毓入翰林院,但是看了他的卷子,臣……” “颜卿是想让韩毓去户部?”一般进士出身都会先扔到翰林院去抄书,因此颜青涵的后半句说的并不是眼下,而是韩毓今后的前程。看来颜青涵已经有了座师的自觉,开始考虑起韩毓的仕途规划了。 “是。臣说一句僭越的话,陛下眼下最头痛的只怕还是银子。”户部掌管天下钱粮,难得韩毓在这方面颇有头脑,何不干脆让他往这条路上走。翰林院清贵是清贵,但也难以干出实际上的政绩来,真正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必须要放到别处去打磨一番。 “朕再看看。”既是良材美玉,下刀之前就更要慎重。有时候让他自己选,反倒更为妥当。 一顿,长流笑道:“韩毓的卷子,郑观潮看过吗?” 郑观潮也是主考之一,又是当场画了圈的,当然看过卷子。颜青涵明白陛下这么问,显然是想知道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当即便答道:“陛下有所不知,陛下手中这份卷子已经是第二遍誊录了。”看到长流一副感兴趣的表情,颜青涵也不敢再卖关子,遂笑道:“郑大人当时看了这份卷子激动万分,连呼妙哉,一失手把茶盏给打了,还污了自己的官袍。”因打湿的部位正巧有些不雅,郑大人昨日一直挨到天黑才离开放卷子的弘文馆,这个话颜青涵自然不会对女皇讲,只在心里乐上一乐便算。 长流点点头。慕云缺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她的前几任皇帝给逼急了的时候,还有禁止读书人上京赶考,以免进一步造成粮食紧张的。就连先帝爷这样嚣张跋扈的皇帝,也干过跑到临近的津哲去就餐的丢脸事,还因此得了个“逐粮天子”的名号。 慕云的粮食大多从江南来。每年粮食从漕河进京,沿途经过三大粮仓都会储存掉一部分,剩下的才会运抵慕云。如此一来,从始发地到京城,每斗米价至少要加上二百文钱的运输费用。 韩毓提出破解这个困局的方法就是用市场调节军粮和慕云的粮食供应问题。 这两年北部边关粮食丰收,反倒是江南地区因水害严重,不若往年收成好。因而韩毓的建议是:江南粮食歉收,但货币多,边关粮食丰收,但货币缺乏。按惯例,江南每年要运一百十万石粮食北上,今年可只运三十万石,留八十万石以低于市价五十文钱每斗的价格,也就是每斗八十文的价格卖给当地缺粮的居民,总计可获得货币六百四十万文钱(一石等于十斗);这八十万石粮食无需运输,省下运输费用共计 分卷阅读180 六百九十万文钱,两者相加等于获得一千三百三十万文钱。 有了钱,接下来就从这一千三百三十万钱中抽取两百万到慕云,用来收购慕云当地生产的粮食,按照当年的时价再加百分之三十,就是以每斗一百文钱的价格收购二十万石粮食就地储存。江南地区还运送上来三十万石粮食,在津哲粮仓留下十万石,剩下二十万石运到帝都。两者相加,慕云地区就储备了四十万石粮食。 以上花去二百万文钱,余下一千一百三十万文钱可直接投到边关,按边关的粮价再加上一倍价钱,收购粮食可达一百三十五万石。如此一来,种地的边民售粮可以换得所缺乏的货币。将这一百三十五万石粮食储存起来,可解决十一万两千五百名军人的口粮问题。还有的余钱,可做来年收购粮食之用。 北方路途遥远,等江南地区的货币送到时,粮食收购时机已经过去。解决的方法是:从离边境相对较近的慕云,也就是户部的仓库里支用一部分到边关买粮,而江南来的货币就不用再送去边关,转至户部仓库抵数即可。 这个方案看似投机取巧,实则心思灵活。且是从全局考虑,不以一地一时为限。韩毓从未做过官接触过实政,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实属难得。长流要找的正是他这样不按步就班,既放眼全局又灵活机动的人。 君臣二人又讨论了其他几份卷子,虽总体上不若韩毓的出彩,但其中也不乏可造之材。可能是女皇登基后开的第一次恩科,参加殿试的试子无一人在第一题的答案中有出言不逊或不恭敬的地方。不过,第二题关于京城缺粮,就普遍答得太过笼统,缺乏实践性。然而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些人从前都只是读书人,没有做过实事。 长流在最终拟定的名次上画了敕,此次科考的名次就算定下来了,不日便会张榜公布。 颜青涵告退后,长流宣召了户部尚书郑观潮。君臣二人又就韩毓提出的调粮筹钱方案讨论了一番,大体上思路不变,只在细节处做了一二调整,准备就此实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雪中赠诗的灵感来自于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其实内容跟本章没一毛钱关系,但因为这样章节标题就取了这四个字。 陆挚是浙江嘉兴才子,唐德宗时的翰林学士,这个筹粮方案是他想的。陆大才子也是写圣旨的专业户,战乱时期,一天写上百份,没有一份潦草,文辞优美,切合实际。 送毛伯温 朱厚熜 (明)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好吧,这其实跟腐没啥关系。但是某猫看过雍正帝写给年羹尧的朱批后觉得实在基情四射。 ☆、最新更新 柳青纶已经多日未见阳光,乍然走出牢室,一时难以适应满目雪色亮银,不由以袖蔽日。片刻之后,他才看清刑部大牢外竟停了华盖御辇,跪了一地的人。 正翘首间,却见柳思途走到他面前道:“爹爹不必疑心,陛下是亲自来迎司徒大人出狱的。”一顿,他又道:“陛下今日早朝,已经颁了罪己诏。” 柳青纶年纪大了,又一向养尊处优,在阴暗潮湿的牢中关了这许多时日,腿脚不大灵便,加之一时不肯开口让儿子搀扶,是以只站着不动。 柳思途看见小黄门迅速站成两列清道,知道陛下就要出来,忙将老父拉到一旁。 果然,片刻之后女皇亲自扶着司徒常胜从牢里走出来。后头跟着点头哈腰的刑部尚书金不换。 “司徒先生不必推辞,还请同登御辇。” 司徒常胜突然跪下泣道:“万万不可。老臣愧不敢当。老臣当日冲撞圣驾,难得陛下雅量,非但不治老臣的罪,反而如此礼遇,叫老臣无地自容。” 君臣二人这一番做作,在场诸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只除了柳青纶。他当然知道长流此番故作姿态是为了什么。罪己诏连着负荆请罪,天下人谁还会记得她所谓的“罪”,更何况,她的罪不过是失察,不查办他这个外公是念及亲情,查办则是大义灭亲,横竖仁德也有了大义也有了,谁人不说她贤明。一个犯言直谏,一个知错必改,君臣二人这一番配合,根本就是互抬名声。 柳青纶只觉自己这块踏脚石被人联手踩得胸闷无比。他这辈子从未低估对手,想不到却接连犯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中两次。 长流今日的戏码却不止礼贤下士这一场。如果说早上去刑部大牢接司徒出来,除了做戏给人看之外还有真心诚意的话,那晚上这一场却叫她心中冷笑。 长流登基后就废除了大长公主第一桩有名无实的婚姻,并赐了公主府邸。 分卷阅读181 王素怀作为驸马显然是个倒插门的。因此,今日大长公主大婚跟一般王侯公卿家嫁娶略有不同。婚礼的程序省去了迎亲绕城三圈各种显摆和踢轿子武力威慑新娘这两项。新郎官自己骑着白马,带领王家众人送上门来。 公主府迎宾大厅前的院中摆着内务府仓促之下置办的足足二百抬嫁妆。因大长公主的肚子不等人,嫁妆器物就是一时搜罗不到好的,那数量也可聊作弥补,各类金杯银器、珠玉奇珍废铜烂铁似的堆满了院子,简直亮瞎往来宾客的眼。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那一对吉祥龙凤玉如意,据说整个大内如今都找不到这样的了。同样的羊脂如意一共有两对,其中一对被赐给了如今女皇面前的红人,禁卫军副统领江淮,另一对则给了大长公主。 新郎官穿过回廊的时候,瞥了一眼被供在案上的如意,心中不由一定,脚步也跟着沉稳许多。无论如何,哪怕说到天边去,无嗣也占了七出的头条,他当初只让李婉主动和离求去,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全了一场夫妻情意。何况他与大长公主的婚事,是得了女皇恩准的。这么一想,王素怀因家仆来报,说瞧见了前夫人,而引起的慌乱倒也平复了不少。 前厅已是一派人声鼎沸,王素怀却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一身女官服制的李婉,想到她如今在宫里的身份,今夜能出得宫来,必然是得了女皇的特许,他的心又不由一沉。也正因为如此,明知不妥,公主府的下人却不敢拦住李婉。 王素和早就瞧出来王素怀心神不定,其实他此刻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见弟弟现身,忙上前轻声道:“吉时快到了,陛下怎地还不来。要不要去问问公主?” “不必了。公主说陛下定会亲临。许是有什么事给绊住了。” “延误了吉时可怎么好。” 兄弟二人正当焦心万分之际,忽听一声天籁“皇上驾到。” 众人皆出门跪迎。 长流随意道了一句“平身,”便一路往里走,又对跟上来的王素和道:“开始吧。” “是。” 皇帝亲临,这拜天地的程序便多了一道。长流高坐堂中,排在老天爷后头,受了两位二婚新人一拜。原本长流以为,再俊秀不凡的人物,只要胸前佩上冬瓜大的一朵红花,便只有当傻瓜的份了。谁知王素怀在一对龙凤红烛的映衬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她不由暗叹一声:难怪迷得姑姑连自己姓君都不知道了。 夫妻对拜一完,这婚事就算成了。长流作为出席婚礼的最高领导,照例要说几句吉利话:“朕祝姑姑早得麟儿。” 原本她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说这样的祝词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她又是皇帝,男女之别于她而言早已百无禁忌。只是这话说出来,在场有些知道内情的不由暗笑,皇帝果然金口玉言,大长公主早已珠胎暗结,这麟儿在腹中只怕已经等不及了,只会早不会晚。 臣下办喜事,皇帝只要露个面那就是天大的恩宠,没有哪个皇帝是留着吃席的,长流也不例外。众人送她出了府,直到御辇走远了才起身回席。 新房之中,新郎官挑了大长公主的红盖头,只听她笑嗔道:“我说的吧,陛下会来的。这孩子说到底也才十四岁呢,又是女孩子家,哪里就会跟你们男人一样翻脸不认人。” “公主说得是。”王素怀心中明白,定是公主府的人告诉公主李婉来了,才有了后头这句话。 其实,大长公主的心态也颇为矛盾,作为一个女人,物伤其类,丈夫对前人太过绝情未免叫人齿冷,可作为妻子,她又希望自己可以独占他的身心。 王素怀思量片刻,不由道:“依公主之见,陛下既然同意了你我的婚事,今日又为何特许李婉前来观礼呢?”既然公主主动提了,他不如趁此机会摸一摸陛下的心思,也好显得心怀坦荡。 “怕是叫李婉死心吧。你放心吧,再怎么说,我都是陛下的亲姑姑,她怎么会向着外人呢。”何况如今回想起来,她这个大长公主也算是有拥立之功的。 “是。全听公主的。外头还有宾客要照应,我先出去应付一番。” “你……你少饮些酒,免得伤身。” “是。” 大长公主望着新郎官的背影,不禁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他对她也算是百依百顺了。 长兄如父,加上王素和这个光禄寺卿惯会布置宴席,整个公主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婚礼的排场可说要多大就有多大。那一水儿的红绸,将所有人映得满面红光。新郎官不在,他理所当然地代弟弟招呼宾客。 王素怀跨入大堂的时候,发现李婉已经不见了踪影。 王素和快步走到他身侧,小声道:“人已经走了。” “李家如今是什么态度?”当初和离的时候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 分卷阅读182 ,只因李婉这一支如今已经没剩下什么人了,李家根本无人肯为她出头。 “我打听过了。原本李家是要送礼的,后来应是李婉做了掌书的缘故,这礼便没送过来。”一顿,王素和压低声音道:“这事你别管,李家那边有大哥替你周旋。你只要跟公主过好日子就行了。”反正已经将人给彻底得罪了,不若得罪得更大些。 这厢王家兄弟二人在揣测陛下和李家的立场,那厢花厅里女眷们都想借着这股喜庆的东风,给自家儿子闺女牵线搭桥。 孟颜秋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得颇为尴尬。 眼看着顾轩已经十六岁了,却还没有人家肯要。不用脑袋想也明白,女皇的前未婚夫,被女皇陛下本人指名道姓说不配当她丈夫的人,还是短命前太女的未婚夫。这两个身份,便是有一个那也是鹤顶红级别的剧毒沾不得,更何况他二毒俱全。 孟颜秋但凡起了个头,话题就会被扯开去,要不人家就拐过十七八个弯绕到顾非身上去。她心里头早已憋着十七八升血,殊不知别的贵妇亦是有苦难言。孟颜秋自己生的儿子是个属扫把的,偏偏顾家势大,得罪不得。这嫁女儿又不是卖咸鸭蛋,买一送一不打紧,总不能为了攀上顾非,把另一个女儿给搭上吧。因此孟颜秋每每提到顾轩,众人只能装糊涂打哈哈千方百计给糊弄过去。顾非行情一路走高,两相比较之下,直叫孟颜秋把顾非给恨了个底朝天。 作者有话要说:找画手画了陛下和小非非的人设,想参观的童鞋可以去某猫微薄。点我的名字,摸到作者专栏,有链接。顺便求包养,收藏作者。 顾二货嫁不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最新更新 议事堂内,楼凤棠气定神凝地微笑道:“看来陛下此次是想重用王大人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让都察院右都御史主动提出致仕还乡,本以为如此一来左都御史更进一步便顺理成章,谁成想,吏部递上来的继任人选竟然是王素和。 王素和现任光禄寺卿,乃是从三品。右都御使为正三品,他便是升了半级,也并不算破格提升。按资格和品级,他的调任并没有什么能让人诟病的地方,唯一值得商榷之处就在于王素和本身够不够能力胜任都察院第一把交椅。 门下省侍中李嗣同当即嗤笑道:“如今人家也是皇亲国戚了,应当的。”当初王家求娶李婉,正是李嗣同升任门下侍中之时。如今他还在任上,王家眼看着柳青纶这棵大树要倒,立刻弃了李婉,转而逢迎大长公主。李婉虽与李嗣同关系远了些,但到底也是李家人,如此做法未免欺人太甚。王家此番举动无异于主动跳下门阀世家这艘船,向女帝献媚。 原本李嗣同对这桩婚事采取观望的态度,不过因为王家如今在朝的除了王素和官拜三品外并无能力突出的人才,就连王素怀也是只知吟风弄月之人。光禄寺卿品级虽高,但说到底无非掌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羞之事,修其储备而谨其出纳之政,油水虽足,但并无实权。可一旦王素和当上了都察院右都御使,李嗣同心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因而李嗣同的语气未见得尖酸,但其中的嘲讽之意,任凭谁都能听出来。这件事于范仪厉害牵扯不大,是以他打定了主意不表态。 王素和调任都察院右都御使的诏令,最终被门下省封驳,挡回了中书省。长流从柳思途那里得了消息,对此丝毫不感讶异。 “旺财,你去翰林院,宣韩毓过来。”一顿,她又道:“避讳着些。”韩毓因着殿试的卷子已经出尽风头。他初入官场,若是圣眷太隆,反倒容易被人下绊子。 “是。” 韩毓抄了整整一上午的书,直到抄完整本史料才站起来活动筋骨。他嫌公房内气闷,是以即便大冷天也开着窗户。一转身,忽然看到落满雪的窗台上探出一个脑袋来:“韩公子,陛下传召,快跟奴婢走吧。”旺财刻意压低了声音开口,说话间吐出一串白烟,活似烧开了水的茶壶。韩毓如今做了官,旺财下意识里却并未改变称呼,仍旧叫他韩公子。 堂堂大内总管级别的人物,奉命宣召却状似做贼。韩毓虽不解,亦不敢耽搁,忙往公房门口走去。 旺财却一拍大腿道:“诶呦,我的公子诶,您将就着些爬窗出来得了。”快要午休了,如果被同僚抓着一道用餐,韩公子就不免要将陛下宣召之事和盘托出方可脱身,如此一来有违陛下旨意。 韩毓心下越发疑惑,却仍是照做不误。他一介书生,从未做过鸡鸣狗盗之事,自然也没跳过窗。因而饶是旺财搭了把手,落地之时亦不免有些狼狈。 天气实在太冷,长流如今已经移驾有地龙的冬暖阁起居办公。二人一路走来,亭台轩静、不闻人声。 趁着旺财入殿通报,韩毓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紧张。 他进去的时候看见长流 分卷阅读183 正准备用午膳。一旁旺财细细将每道菜都一一用银针试毒,再仔细尝过一遍。 “来了,陪朕一道用膳吧。” “是。”韩毓学着长流的样子,就着佛跳墙的瓷罐品了一口鲜汤。眼前是一模一样的两个烧制着菜谱的红色瓷罐,想到陛下事先便命人备了双份,热汤下肚,韩毓不禁心中跟着一暖。 在湘西的时候,他大病一场,也曾萌生死意。她亲自来看他,闻见满屋药味,便笑眯眯地说这药闻着就苦,如果这样的药他都能喝下去,今后还有什么苦吃不得。韩毓嚼着口中的米饭,觉得回味之中倒像有一股清甜之意。 白玉碗中的米饭颗粒细长,显得格外晶莹剔透,散着一股特殊的清香。长流不禁道:“此米甚好,是不是换了?” “回禀陛下,这是今年江南新贡的。” “哦,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一顿,长流唤道:“李婉。” “奴婢在。”李婉本在内间整理奏疏,听到传唤忙快步走了出来。 “你记得提醒朕,叫渝州总督不必再贡这样的米上来。”李婉才思敏捷,落笔成文,记性也好,如今倒是颇为得用。 “是。”李婉虽然应了,但神情显然有几分不解。 就连韩毓跟旺财一时都猜不透长流的心思。 “朕吃着好,倘若赞了,这样的稻米必然会推广下去。可这样好的米,成本一定不低,不然地方上就不会一次只上贡了一袋。朕不能为了自己吃这一口好饭,叫种地的都没饭吃。”她吃的东西,百姓必定吃不起。再说,但凡进贡之物,反倒是被盘剥得最厉害的。往往那些采买仗着宫中旨意横征暴敛,以低于市价数倍的价格强行征收了去,百姓都敢怒不敢言。 殿中其余三人一时无言。皆想着这时候说“陛下圣明,仁爱百姓”之类的话未免显得多余。 韩毓遂微笑道:“陛下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今日倒是便宜了小臣。” 此言一出,旺财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陛下小小年纪操心国事忧思过重。如今陛下的心腹臣子还太少,顾小将军又去了边关,韩公子与陛下有旧,若能知陛下心意,常常随侍左右开解一番,自然再好不过。 长流果然笑道:“少在朕跟前卖乖。朕且问你,你的书抄得如何了?” “只抄了十分之一。” 旺财听韩毓这样说,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韩公子啊韩公子,你要不要这么诚实?奴婢刚在心里夸了您几句,您怎么就恃宠而骄了呢…… 谁知长流听了只淡淡道:“还不算偷懒。”她命韩毓誊抄史料卷宗,就是想让他学习前人处理政务的方法,也是为了磨一磨他的性子。把他丢进翰林院这许多天不闻不问,看来他倒也能沉住气,不骄不躁。那些史料堆积如山,本也没指望他能抄完,能抄录十分之一已是不易。 “朕特许你出入弘文馆。你回去之后,将楼相任翰林时的所有奏疏都整理出来。” 韩毓心下略一迟疑,仍是问道:“恕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想寻关于什么内容的?” 长流不答,气氛便是一冷。 少顷,韩毓跪下轻声道:“微臣没有别的意思。陛下日理万机,微臣只想尽绵薄之力。”他知道揣摩上意跟刺探圣意是有区别的。一旦过界,难免会被君上认为是包藏祸心。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问了出来。 “此事你知晓太多并无益处。这样吧,你整理奏疏的时候将每封大概的意思写个纸条出来,附在里面。起来吧。”弘文馆内奏疏的存档是按照年份和官署机构来的,并未具体细化到上疏的官员。因此要找到,也要耗费不少人工。韩毓现在担任翰林院编修,做这件事正合适。 “是。” 一旁的旺财早就听得心惊肉跳,此刻才算放下心来。韩公子这样一个才色俱佳的妙人被拉出去砍了固然可惜。更要紧的是,倘若砍了之后再找不出第二个,届时陛下上朝对着满殿形容猥琐的老头子,这皇帝当得未免太过扫兴。旺财却未想到“形容猥琐的老头子”这八个字将风采绝俗的楼相也给包括了进去。 翌日,下朝的时候,柳思途走到王素和身边,笑道:“原本下官已经预备好恭贺王大人高升,谁知好好的诏令到了门下省却被涂封挡了回来。”不待王素和反应,柳思途便踱着方步走开了。 王素和面上不动声色,出宫乃至回家的一路上心中翻来覆去将柳思途幸灾乐祸讥讽他的话想了个通透。看来,让素怀娶大长公主这一步是走对了。李嗣同的态度也在他预料之中。与李家撕破脸,无非也是摆出个姿态让陛下看到。至于下一步,他自有办法。想到此处,王素和脸上露出了阴恻恻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渣猫这几天有点渣。灰溜溜爬走。陛下单人人设挂在 分卷阅读184 微博,欢迎参观。 ☆、最新更新 林飞飞跳下马背,将伏在马上表情痛苦不堪的原焕给扶了下来。 “多谢。多谢。”他一辈子都没这么日夜兼程地骑过马,直把一副书生骨头都给颠得似散了线的书册,七零八落的。 相处了大半个月,林飞飞倒对这个正八品的监察御史芝麻小吏有了几分好感,起码他这份舟车劳顿的苦熬毅力就非常人所能及。 “原兄不必客气。”说起来,他二人身份称呼都有几分尴尬。原焕虽然品级低,但正经论起来却是女皇派去青州的钦差。考虑到原焕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林飞飞便专程扮作原焕的庶仆一路跟随保护。林飞飞这个御前侍卫自然比原焕品级高。两人为免尴尬,人前仍旧扮作主仆,私底下则称兄道弟,不以官品论交。 驿站的驿丞听见动静忙迎了出来。林飞飞将朝廷勘合交给驿丞,核对无误后,二人便被迎了进去。 快到掌灯时分,驿丞将二人领进正房,笑道:“二位稍等,我这就去给二位取饭来。” 林飞飞见他出去,自行点了灯。原焕则扭脖子捶肩,想把那一身碎骨给接回去。 驿丞很快回转,放下两只粗瓷大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朝廷如今削减驿站开支。梓州又是小地方,二位大人从京城来的,受委屈了。” 原焕表情不变。林飞飞瞥了一眼碗里,白面馒头上盖着红烧萝卜,遂笑嘻嘻地道:“这就行了。不是说冬吃萝卜塞人参吗。多谢。这位小哥辛苦,我和我家大人对付着过一夜,明早便启程去青州。你歇着去吧。”林飞飞见那驿丞笑得憨厚,再看驿站摆设粗陋,料想他说的都是实情。 驿丞又交代了水缸和厨房所在,说如要洗漱尽管唤他,便退了出去。 林飞飞举起筷子咬了一口萝卜,道:“在京时便听闻楼相主张削减驿站开销,落下不少当官的埋怨。看来所言非虚。” 原焕心道:何止于此。楼相本在士林中声望极高,在国子监生员中亦有十足的影响力。先前那帮学生聚众请愿逼迫女皇大婚,就与楼相脱不了干系。可最近没少听人抱怨,原因是楼相主张精简朝廷官员。本来国子监的学生等候补缺就要排在进士的后头,如今补到职缺更是遥遥无期,不少人因此怨声载道。 原焕父亲当年的案子因河工贪墨案的审理得以彻底平反,因而不少学生虽羡慕他这么快就补到都察院的职缺,却也因着旧案的关系,只当朝廷为了抚恤蒙冤忠臣的遗孤,并未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原焕自己却心知肚明,若非在女皇跟前露过脸,等八百年也轮不到他当这个监察御史。 林飞飞扒完最后一口饭,猛灌了两口水,道:“原兄,明日如何行事,你给个章程吧。” 原焕略一沉吟,方道:“我想咱们先在地方上到处看看,不要急着去府衙与青州官员接触。”监察御史的名号亮出来,不一定会有好结果。最好的情况是人家一面客客气气把他当瘟神一样供着,每日吃斋念佛盼着送他走,一面又防贼一样防着他。惨一点的呢,还没等他的奏疏上达天听,那些封疆大吏便连成一气反过来参他一本。皇帝到时为了维持地方安定,难保不会丢卒保车,让他这个初入宦海的小虾米再也游不动。届时他的下场不会比父亲当年好多少。原焕翻阅过大量都察院往年的旧档,当监察御史与地方官员冲突,遭到朝廷舍弃的例子屡见不鲜。然而,他也明白,朝廷要的是一方安定,有时候不得不对地方上的欺上瞒下睁一眼闭一眼,而这时候为了息事宁人,“挑起事端”的监察御史理所当然会被推出去顶缸。 林飞飞虽不知原焕心中如何权衡利弊,但他为人素来机变,听原焕这样说没有不赞成的道理,当即道:“都听原兄的。” 两人取出地图,商议路线,估计了一下行程,草草洗漱一番便倒头睡下。第二天天不亮就雇了一辆马车赶往青州。 梓州地界不大,黄昏的时候二人便已能远远看见青州城门。因着恩科刚过,原焕便谎称是落第回乡的举子,顺利入了城。他早就看过地方志,知道青州一带曾在大禹开国初期因开垦荒地需要,被太祖强令移民来此居住,久而久之便成了口音混杂之地。果然,他的口音虽与当地原住民略有不同,城门士兵也并未留意。 林飞飞既扮作仆役,雇佣车架的事自然得由他出面。二人雇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驴车一路颠簸着往镇子里去。 赶车的老汉见他二位风尘仆仆,但都是模样周正的年轻人,便随意攀谈起来。林飞飞只说跟自家少爷来投亲。他素来言辞便给,套问了不少当地风土人情。 驴车走了大半个时辰,原焕忽然插言道:“咱们一路行来,有不少荒地,这是什么缘故?”虽说春种秋收,隆冬季节田间无人耕作实属平常。但这几日并未下雪,地上附着一层白霜,看起来干裂得厉害 分卷阅读185 ,像是已经荒了许多年了。 “二位是来投亲的,想来不知青州的底细。不是老汉不说好话,实在是二位有所不知,方才咱们经过的这片原先都是军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便没人耕了。”一顿,老汉颇为担忧地道:“二位来此之前不知与亲眷有否往来,说不定人早走了。”他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却真是为原焕二人寻亲不成忧心。 原焕皱了皱眉,继续问道:“老伯是说此地居民大部分都迁走了?” “正是这个话。要不是老汉舍不得离开祖祖辈辈住的地方,也想跟着儿子走。” 林飞飞疑惑道:“老伯的孩儿搬去了哪里?想必比青州更好讨生活吧。” “搬去凉州了。都说那里种地收成好,盐价也便宜。”青州当地的盐价已经涨到三百钱一斤,是凉州的十倍。 林飞飞不由跟原焕对视一眼。他们二人都知道,青州跟凉州毗邻,按地域划分,官盐的价格应当是一样的。老汉这么说,定是指私盐。青州在内陆,不靠海也没有盐井,盐的供给都从凉州来。而凉州私盐便宜是因为凉州本身就有个盐湖,人说靠水吃水就是这个意思,那湖里头的盐捞起来就行,比晒海盐成本还低,更不用说跟盐井煎盐比了。因而早就有“西凉盐池,玉洁冰鲜,不劳煮沃,成之自然,”的说法。 不等二人再问,老汉感叹道:“二位是没赶上好时候啊。这里从前军屯、商屯都在的时候,百姓的日子也是极好过的。” 林飞飞自己是在北面边军待过的,闻言不禁疑惑更深,当即问道:“老伯此话怎讲,难道这里的军士还能失踪不成?”军屯是指军士自己种田,实现自给自足。但因为边关常年战事吃紧,除了打仗,平时还需要操练,要真正做到自给自足显然是不现实的,因而北面嘉陵关的军粮大部分从漕运来,由朝廷统一筹集供给。然而,内陆卫所的军士则又不同,平日除了操练还需要耕种。 所谓的商屯亦称“盐屯”。大禹开国之时,由于边关缺粮,朝廷便实行“开中法”,即盐引代币制度。盐商们运送粮食到边关,再从各个封疆大吏的手中换取盐引,之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换盐,最后将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后来,盐商们因为长途运输粮食耗资巨大,就在各边就地雇佣劳力开垦田地,生产粮食,再就地入仓换取盐引,以便获利更多。因这种形式的屯田是由商人经营的,故又称商屯。 老汉又轻轻抽了小灰驴两鞭子,慢声道:“这老汉就不知道了。总之如今在青州地界已经很少能看见军士了。不瞒二位小哥说,老汉年轻的时候也下地种田,种的地还是卫所负责管理耕种的土地。” 军队没了,商屯便会随之消失,这很好理解。奇怪的是,如今耕地荒芜至此,这些军士都去了哪里?林飞飞跟原焕不由齐齐望向头顶那一大片压迫过来的黑云,心头亦蒙上一层阴影。片刻之后,二人对视一眼,却都忍着没说话。 到了镇上,二人付了车资,随意找了一家门面还算整洁的客栈投宿。 因是淡季,投宿的客人极少,小二十分殷勤周到,很快便取了热水小菜来。 林飞飞待小二离开后,关严了屋门,神情肃然道:“看来青州的状况大大不妙。” 原焕不由点头:“我来之前专程看过青州交上来的黄册,也比对过,青州连续几十年耕地和人口数量都并无太大的浮动,甚至近几年几乎持平不变。可是照赶车老伯方才所说,这里的耕地早就逐渐荒芜,人口大规模迁徙却是近几年的事。” “耕地少了倒也不奇怪。从前凉王还在的时候,西凉驻军需要粮食,青州毗邻西凉,商屯兴盛。后来凉王不在了,商屯自然也就散了。只是,按照老伯的说法,青州地界的军士也都没了,这就十分怪异。” 原焕凝重道:“据我所知,青州布政使报给朝廷的军士人数从未减少过。按察使也从未对此提出过异议。” 林飞飞接口道:“幸亏咱们进入青州的时候没有亮明身份。”按察使是监督地方官吏的,如果青州虚报卫所军士人数,而按察使又没有向朝廷揭露,说明地方官早就连成一气蒙蔽圣听。 原焕轻声道:“咱们最终还是得跟青州地方官接触,探一探他们的虚实也好。不过,只怕得换个身份。”监察御史在地方上素来是人人喊打的待遇,有来无回也不是没有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小王爷割据的是宝地啊宝地。陛下要打他,既没钱也没人,悲催了。 写这章,某猫通读了一遍黄仁宇先生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的财政与税收》,大概四百多页。很好看的书,推荐。 某猫对盐政和地方军务的理解都很浅薄,欢迎讨论指正。 晋人王著《洛都赋》云,“河东盐池,玉洁冰鲜,不劳煮沃,成之自然。” ☆、最新更新 分卷阅读186 冬暖阁。 郑观潮跪在殿内的金砖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长流死死盯着一串数字看了良久,终于轻轻合上奏疏,叹道:“郑卿起来吧。”今年征上来的税比往年又低了许多。罚跪于事无补,她就是把郑观潮拖出去砍了也变不出更多的银子来。 “这份奏疏只报实数,未做丝毫明细阐述。朕料想你还有话说,才宣了你来。”注意到郑观潮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似在一旁的李婉身上掠过,长流遂接着道:“尔等都出去。” 待殿门重新合上,郑观潮这才斟酌着开口道:“陛下容禀,臣以为造成税收降低有两大主因。”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瞥见陛下听得认真,却并没有不悦的样子,这才接着道:“第一,历年来农户有减无增。第二,盐税总额一年不如一年。” “先说说这第二条吧。”国家控制盐铁就是为了防止地方造反,以及增加国库收入。每年盐税占到国库总收入的一半还多。 “是。大禹开国初期用的是‘开中法’,鼓励商贾向边军纳粮换取盐引。但自先帝爷灭藩之后,边军除了嘉陵关一线,其余各州已经荡然无存。因此‘开中法’就显得不合时宜。李相公便主张用‘折银法’取代旧法,那些盐商不再需要运粮到边关,只要直接交银子给户部,换取盐引即可。”一顿,郑观潮苦笑道:“原本这法子是不错的,可惜,微臣的前任王善王大人出手太过阔绰,发出去的盐引比大禹全境所有盐场生产食盐的总量还多出不少。” 长流点点头。这样造成的后果就是通货膨胀,盐价被大幅抬高,最终倒霉的是老百姓。 “如今盐价是三百钱一斤。可朝廷实际抽取的税银每斤只有两钱。这中间的巨利都进了盐商的腰包。”一顿,郑观潮平缓道:“这些盐商都是太渊巨贾,垄断盐业已有几十年之久。” 太渊李氏,五姓之首。郑观潮点到即止,长流却已然通透。李嗣同身为门下侍中,在朝中自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朝廷虽然明令禁止皇亲国戚、朝廷命官以及家属从事工商业,但并没有规定同乡不能经商。李嗣同动一动笔墨,朝廷贱卖盐引,国库和老百姓两头吃亏,银子却如流水一般进了盐商的口袋。而掌管盐引的前户部尚书王善是五姓之一的王家人,此事必然也在柳青纶的默许之下。 “说说第一条吧。” “是。微臣惭愧,微臣有负陛下隆恩。”郑观潮扑通一声又跪下去,接着道:“陛下吩咐微臣不可逼迫农户太紧,不可增加田赋,应当以增加农户数量为主,臣却没有做到。”农户数量不增反减,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长流长叹一声,道:“郑卿起来吧。此事朕心中有数。”早在几年前,柳青纶便联同几个世家大族封山占水大肆圈地。圈地的方法很简单,放高利贷给农户,让他们用田地抵押。一旦农户还不上银子,田地便归士族所有,他们再雇佃农来种地。甚至更多的情况是农户还不上银子,便直接成为世家的佃农,耕种自己原先抵押的土地,却不再是这块地的主人。王家逼死佃农大致也由此而来。 士族原本就无需纳租服役,他们拥有的土地越多,国家可以征收田赋的土地就越少。士族兼并土地,使得平民身无立锥之地,男子只能依附士族成为佃农,女子则为奴为婢任凭驱策。久而久之,依附于士族之下的人就越聚越多,朝廷可征税的“户”自然越来越少。 简言之,世家门阀越壮大,朝廷就越穷困。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集官僚、地主、士人于一身的士族利用手中职权制定各种利于家族的国家政策,逐渐掏空了国家,养肥了自己。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长流坐了这把金龙椅,才明白前世大禹为什么不堪一击。只怕当时洛轻恒打进来的时候,整个国库就剩下一个空壳子。那些世家门阀只知道中饱私囊,外敌入侵便束手无策。后勤不济,顾涛就是再会练兵打仗也白搭,何况前世顾轩这个废柴还是见鬼的镇国大将军,不全军覆没才怪。 郑观潮告退后,长流凝视着案上的另一份奏疏。微微泛黄的薄纸间露出字条的一角——“加赋工商”,字如其人,清逸到了十分。翻开奏疏,细看其上书法,楼凤棠刚出道的时候写的字笔力不及如今浑厚,却显得异常秀骨清奇,倒跟韩毓的有几分接近。 长流让韩毓去将楼凤棠早年的奏疏都找出来,其实并没安什么好心。楼凤棠如今刚过而立之年,为官却沉稳持重,叫人找不到丝毫破绽。想了解他,只能从他还青涩的时候寻找突破口。何况,她苦心培养韩毓,不过希望他将来能够长江后浪推前浪,让楼凤棠这个前浪死在沙滩上。故而让韩毓摸清楼凤棠的路数便极有必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韩毓会找到这样一封奏疏。 只是,十年宦海,不知他是否本心依旧? “旺财,你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干什么?”长流正要唤人,一抬头便瞧见旺财隔 分卷阅读187 帘张望。 旺财立刻连滚带爬地进来,跪下道:“奴婢是来领罚的。” 长流一听他说话就知道那副如丧考批的样子是装的,心虚倒是有几分,但不至于怕成面上那个样子,便道:“什么事,说。” “奴婢最近听了些闲话。”一顿,他抬眼转了转眼珠,接着道:“都说,说韩公子被陛下单独召见,与陛下有……有私。” 长流不禁皱眉道:“不是让你避讳着些么?” “奴婢该死。韩公子爬墙,哦不,爬窗,不知怎地就被人给瞧见了。如今话都传开了,朝中好些大人议论呢,也不知源头在何处。” 长流一听便气笑道:“他好好的爬窗做什么,定是你这个狗奴婢教唆的。朕让你避讳着些,不是让你叫人当贼抓。” “是。奴婢知错。” 话是这么说,却一副委屈样。长流见了登时越发好气好笑,道:“罢了。你去宣楼凤棠来。” “是。”旺财猫着腰,如蒙大赦般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陛下这儿算是报备过了,今后要真的有什么不入流的话传到陛下耳朵里,他应当不至于被陛下的怒火烤成一尾干煎小鱼。 楼凤棠进殿的时候看见女皇正在用点心。一旁红泥小火炉上的青铜釜已然微微有声。 “楼卿免礼。朕好久没喝过楼卿泡的茶了。” 言下之意是叫他泡茶。楼凤棠起身,认命地慢慢踱到铜壶边。 本在研磨茶饼的素琴见楼相欲亲自接手,忙敛首退至一旁。 楼凤棠揭了釜盖,见水面上泛起 “鱼目”气泡,遂微笑道:“臣来得正是时候。”边说边除去浮在水面上的水膜。等水边缘的气泡“如涌泉连珠”,即“二沸”之时,他先撩起绯袍衣袖,往青铜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 待釜中的茶汤气泡如“腾波鼓浪”,便是三沸了。楼凤棠取了“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缓缓倒入釜中以“育其华”。一时沸腾暂止,茶汤煎毕。 他先沏了一杯递给长流,微笑道:“陛下先请。” 素来就有 “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之说,饮茶时舀出的第一碗茶汤自然最好,谓之“隽永”。茶一旦放凉,“则精英随气而竭,”不值一饮。楼凤棠如此讲究之人,品茶之时自有一股风雅气韵。 “好茶。”应是今年新贡的明月峡。 “楼卿若喜欢,不妨带些家去。” 一旁素琴连忙递上一只剔红食盒。楼凤棠又是一笑:“臣谢过陛下赏赐。若非陛下特赐明月峡给臣,臣只怕要误会陛下此举是为了暗示臣交还食盒。”他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只掌心大的食盒来,又接过素琴手中略大一些的那只同样花色的。 长流极少听他当面玩笑,遂亦笑道:“楼卿是在说朕小气。” “臣不敢。”茶也喝了,东西也赐了,该切入正题了吧。 果然长流屏退左右,只留下旺财一人。 楼凤棠接过旺财手中奏疏,只一眼便又合上,静待女皇下文。 长流忽然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朕只问你一句,当年做不成的事,如今还想不想再试一次?” 楼凤棠面上沉痛苦涩之意一闪而过,随即轻声平淡道:“陛下想必知晓当年臣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当年他因此事被外放岭州,阿晚执意跟随。两人是少年夫妻,根本未曾察觉阿晚已经有了身孕。结果舟车劳顿之下,孩子没了,还伤了阿晚的身子。岭州瘴气严重,又缺药少医,阿晚缠绵病榻不久便撒手离世,独留他一人辗转红尘,苦熬至今。 长流轻轻将手放在楼凤棠的肩上,坚定地道:“当年你人微言轻,如今却已是当朝首辅重臣。何况还有一个朕!” 当年楼凤棠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时候便主张轻田赋,增加工商税。侍讲学士算是天子近臣,清贵无比,那些巨僚却因为这项提议触犯了世家大族的切身利益,又怕先帝爷纳谏,便暗中动手脚将他贬谪去了岭州。也是楼凤棠吉星高照,刚到岭州不久,还未来得及接手当地的职务,便又因为如今的太皇太后升了妃位,被调了回来。因此他的档案里并未有在岭州任职的记载。这一段往事也是长流看了奏疏之后,调查了一番才得知的。不过,阿晚当时病重才使得楼凤棠整日求医问药照顾妻子,因而无心任官,这一节长流便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其实下半部很难写。可能有童鞋觉得进度慢,但其实如果说上半部是单线构架,下半部就是蜘蛛网构架。朝堂势力纵横交错,但矛盾冲突并不是猫猫落笔时最兴奋的所在,下半部写的更是人物。我说过楼楼的戏份会增加的。猫会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把他剥出来。 b 分卷阅读188 r 这章写的是煎茶,唐朝很流行,放盐的步骤被某猫略去了。引用自陆羽的《茶经》。 还有好像推出定制印刷抽签中奖免邮费送点数之类的活动,所以《刺客无名》的定制会在九月十五日前重开。可恶的是猫昨天尝试上传了一下文档,总是说格式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抽了。等我摆平就开。 此文的定制封面已经在请人做了,插图也是。如果不能出版,就一定会出定制的。这篇文是我的心血,起码我自己要收藏一本。大家如果喜欢此文,还请大力推荐扩散啊,如果喜欢的人多一点,可能出版还会有希望。别的不说,出版的定价一定比定制便宜。用章节留言白框框下面的按键是可以分享到微博什么的。谢谢。鞠躬。 ☆、最新更新 楼凤棠望着肩上那只手,绯色之上的莹白纤小让他想起许多年前送给阿晚的那枚白玉兰花扇坠。下一刻,他只觉掌心一暖,那只手柔若无骨到不可思议。 他几乎是被动地被一股柔韧绵长的劲力给拉了起来。一时怔然。原来这只手是如此有力。 殿中的宫人早已无声无息地退了个干净。 被地龙烘暖的空气中弥散着水仙的清香。此刻,青铜釜中水沸之声仿佛都带着一股鲜活的暖意。 君臣二人默默对视。长流忽然觉得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看清楚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仿佛不再深浓如墨,而是如同一滴墨跌入一片静湖,缓沉、晕染、四散,而后消弭如烟,最终竟然只剩明澈。 楼凤棠忽觉掌心一紧。 良久良久,久到长流以为釜中之水快要蒸干了,才听他轻声道:“臣一定将王素和送上御史大夫之位。” “多谢。” 原来她也可以笑得春风化雨,春花如绽,明丽似窗外碧洗晴空。 “你一早便看出来了,朕要重建御史台。”刚才楼凤棠说的是御史大夫,而不是右都御使。前者是御史台还未被改为都察院时的职称。 “陛下对司徒大人的维护之意叫臣欣羡非常。” 早些时候,长流下令彻查河工贪墨案。这桩案子最早的揭发人是司徒常胜,长流假意被他触怒,将他投入大牢,实则是为了保护司徒。如果司徒不被下狱,那么他不参与案件的审理就说不过去。而这桩案子背后的牵扯实在太大,司徒只是区区一名都察院给事中,倘若卷入其中,一个不好便会引火烧身。因此长流便顺势而为,利用楼凤棠跟柳青纶之间的党争,借楼凤棠的手来处置此案。同时用这桩大案打破两党联手逼迫她大婚的局面。等看到案子审得差不多了,她再以帝王之尊出来当和事老,如此一来,两派人都会服从她的权威。另一方面,司徒蒙冤被关,又由皇帝亲自从牢里接出来,自然官声大振,将来再上一步便顺理成章。 长流的一系列谋篇布局,楼凤棠想必洞若观火。眼下他抛出这句话,是在告诉她,就算被利用,也必然只是出于他的自愿。 掌心一空之间,女皇已经走到靠墙的书柜旁取了不知什么东西,又走回他身边。 “不是老以为朕小气么。闹,这个送给你。”说罢便将一只红缎锦盒塞入他掌中。 “打开看看。” 锦盒之中躺着一枚不足寸长的橄榄核雕成的龙舟扇坠。米粒大的窗开合自如,窗内坐着的两人正在对弈。其中一个书生模样,凝目沉思举棋未定,而他的对手则身披龙袍,衣褶清晰在目。方桌之上茶盘齐备,一旁两名垂髫小童正在照看火炉。 指腹轻转,舟底刻着一行行书——“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得之为声,目遇成色。是告诉他,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尔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下一刻却听她轻声道:“这枚核舟是太祖亲手所刻。船上坐的是太祖和楼太傅。” 一顿,长流又郑重道:“朕并不指望成为流传千古的帝王。楼卿却势必会成为世人传诵的一代人杰。”她忽然直视他的眼睛,轻而缓沉地道:“只盼同舟共济。” 太祖虽然没少干鸟尽弓藏的缺德事,对楼太傅却始终恩宠有加。这是在许他一个善终? “微臣谢过陛下赏赐。” 长流并不理会他眉目持淡仿若静坐莲台,只接着道:“江山如画。然而掌江山犹如逆水行舟,治山河如同逆风执炬。朕……” 她没有再说下去,既没有豪言壮语,也不曾以情动人。 看见楼凤棠最终轻轻将锦盒合上,行礼告退,长流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只是,她心中再清楚不过,既然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未问过自己有几分真心,他收下只怕也并不代表有多少诚意。 三日之后,王素和果然顺利调任都察院右都御使。而他走吗上任 分卷阅读189 参劾的第一个人便是李嗣同,罪名是罔顾国法,纵子行凶。李嗣同在朝中呼风唤雨多年,若说有什么不顺当的地方,便是摊上了一个断袖的儿子。李嗣同位高权重,自问丢不起这个人,为了不让这个最小的儿子到外头去丢人现眼,特意给他修了一座山庄藏美。此事原本是极隐秘的,王素和知晓是因为王家曾经兴起过把王兰许过去的念头。碰巧一位去李家当过产婆的老妇曾听到李家下人们暧昧不明的几句风言风语,便将此事透露给了王家的管事,以求赏钱。后来这桩婚事自然作罢。 总之此次闹出的事说大也不大,就是李嗣同的小儿子玩出了人命。李家自然没有报官,想悄悄把人埋了了事。谁知道这次死的人却不是区区一个买进府里的小倌,而是此次会试落第的秀才。死个把贱民,那些文官自然不当一回事,但弄死了身负功名之人,别说引起同僚反感,便是想替李嗣同求情说上几句好话,也得掂量掂量。 案子查着查着便闹出了强抢民男的罪名,王素和领着都察院的一干下属到藏美山庄大肆搜查,竟搜出男宠共二十六名。从阳刚到柔媚,从少年到青年,那真是风采各异一应俱全。这些苦主口供非常一致,都说是被强逼入府的,在堂上公审的时候简直哭成一锅粥,字字血泪句句伤心,直把李桐控诉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变态虐待狂。 李嗣同这几日丢人丢了个底朝天,上朝都想戴面纱。 反观王素和,抓住了议事堂老狐狸的痛脚,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二。王家娶了大长公主,荣升为皇亲国戚,女皇陛下又重用王素和,王家逼死佃农一案自然无声无息地就平了。王素和自以为已经剥去紫皮刷成了丝瓜,不免骨头轻了好几斤,脚下飘飘然,开始想入非非起来。 冬暖阁中,王素和跪着表情沉痛道:“臣无能,只能用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微末小技。” 从李嗣同家的阴私下手,自然要比寻找他政务上的疏漏要容易得多,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李嗣同要挡他的路,就休怪他翻脸不认人。 “王卿不必自责。”以退为进,想让朕夸你两句怎地。 “为报陛下知遇之恩,臣自当竭尽所能。” 听语气倒像是说一半留一半,难道他还有后手不成?长流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王卿此次处事得当,朕赏你什么好呢……” 趁着陛下假意沉吟,王素和终于开口道:“臣有个不情之请,小女王兰至今未有婚配……呃……” 长流见他吞吞吐吐的,心知他定是看中哪个难缠的角色,需要用圣旨逼人强娶。当然此强非彼强,乃是勉强之意。 “王卿看中了哪家的才俊想让朕替你出面啊?”当皇帝还真命苦,拉郎配这样损阴德的事也得干。 “臣的小女年纪也不小了,都因为家里太过溺爱才留到现在。朝中适龄的才俊也都有了家室,只除了,除了……” 莫不是把主意打到了黄鼠狼头上?这胃口也太大,胆也太肥了吧。 …… 楼凤棠入殿的时候看见女皇又在吃东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心智早熟,平日里一张小脸跟同龄人比总是显得过于清瘦了些。现下因为在吃东西,腮帮子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一双眼睛洗过一般清亮摄人。 咚地一声吐出一枚果核来,陛下的腮帮终于不鼓了,却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越发贼亮贼亮的。 得,只怕又没好事。楼凤棠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行礼如仪。 “楼卿快快请起。” 才抓过话梅果脯的一双白嫩小手直接揩在他绯色官袍的袖子上。楼凤棠素来爱洁,阿晚却从来都没个避忌,小时候玩过泥巴,不管多脏都只往他身上揩,长大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常常眼泪鼻涕弄他一肩。一瞬间的恍惚过后,楼凤棠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此刻没穿月白蟒袍,不然的话,一旦被皇帝按上“御印”,回到公房示众,还真有他好看的。 如今满朝文武都认为女皇对楼相颇为倚重,赏赐不断,恩宠有加。也难怪,今日旺公公亲自到议事堂宣召,现在只怕宫里头是个人都知道女皇赐宴予他。 案上摆着一只铜制火锅,底下的碳烧得正旺。锅中乳白色的汤水已经沸腾,汩汩冒着气泡。旁边放着各类菜肴,牛肉、羊肉、鱼片、冬瓜、冬菇、冬笋、白菜,一碟碟堆满四周。 “臣不敢与陛下共食。” “无妨。这是鸳鸯锅。”长流边说边将亲自烫好的一块青鱼片捞起,示意旺财递给楼凤棠。 “这一餐,爱卿不必拘礼,只管尽兴便是。”帝王赐,必然得跪迎。但吃饭的时候有个人在面前跪来跪去的,实在倒胃口。 楼凤棠慢慢吃了,心中却越发疑惑。 长流只作不知,边大快朵颐,边从诗词歌赋一直谈到书画器物。楼凤棠 分卷阅读190 亦是此中大家,竟说得颇为投机。说到高兴之处,他还顺带诓了宫中宝库的一幅流传了三百多年的名家真迹去。看到长流一副心疼肉痛的样子,却只无奈点头,他心里竟隐隐升起讹诈成功的快意。 君臣二人快要酒足饭饱之际,长流忽道:“楼爱卿,有人托朕给你做媒。” 楼凤棠顿觉一定是他自己咽下那块鱼的方式不对,这才后知后觉他被她赏的鱼刺给卡了。 长流见他犹如骨鲠在喉的表情一闪即逝,心中不由大乐,这才接着道:“朕希望你不要接受。” 嗯?这是让他抗旨不遵? “也不要拒绝。” …… “有些自作聪明的人既然笨得像头驴,楼爱卿,你且忍忍,装作悬在那人头上的胡萝卜就好。” 这是什么比喻…… “你放心,朕舍不得把你嫁出去让人白白给啃了。”虽然黄鼠狼很可恶,但是留着他还有用。 楼凤棠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难道他说多谢陛下抬爱,保住臣的清白?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作者有话要说:核舟上刻的那句话是《前赤壁赋》里面的,后面两句也改写自赤壁赋。 封面换了,出银子请画手画的。定制印刷的封面也已经做好,设置成猫的微博背景了,想看的童鞋欢迎路过。 ☆、最新更新 林飞飞一闪身入了驿站,无声无息地潜入一间透出亮光的屋子。 原焕本在秉烛夜读,见到昏黄灯光中浮出一个人影,不由心中一惊。 林飞飞忙道:“原兄,是我。” 原焕闻声转而一喜,轻声道:“得手了吗?” 林飞飞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不起眼的册子来,递给原焕。 册子的封面上只有“随县”两个字,边缘卷曲残破。原焕就着油灯,翻开一看,其上墨迹有新有旧,且略有删改,再细细辨认,删改之处大多是人名。 林飞飞见原焕灯影之下暗黄的脸色越来越沉肃,不由一边凑过头去看,一边问道:“情况很糟吗?” 原焕凝重点了点头:“你来看。”说罢翻开方才他在灯下抄录的一本册子。两人循着两本册子细细比对,一直到黄册翻过去十页,才找到一人与林飞飞带回的册子人名重合。 二人越翻心中越沉,直到黄册翻过去一大半,原焕忽然住了手。 林飞飞恨声道:“要不是我天天变着法儿跟县衙里头那帮收租的混熟了,怎么会知道这里头的猫腻,又怎么能上县衙盗了这本真册子出来。” “这些人交给朝廷的黄册上誊录的名单全是假的,上面记载的人十个有九个已经不在随县。”原焕又指着手中被合上的白皮旧册道:“这本白册才是县令手中的真名单。”一顿,原焕奇道:“只是,青州布政使为什么要授意各级县衙隐瞒人口流失的事?” 林飞飞冷笑一声,道:“我猜整个青州卫所的兵员都逃了个干净。布政使和按察使怕朝廷追究,便弄个假册子糊弄过去。” 原焕却早在离京之前就已经查阅过这几年青州递上来的黄册,当即摇头道:“这也说不通啊。这么多人都走了,为何青州的赋税年年都能照交不误。” “我这几日出去转悠,听这里仅有几家农户抱怨县老爷收租越发高了。其实朝廷已经十年未曾加赋了。敢情他们是看人走了,便将税摊派到其余人头上。”如此做法难免形成恶性循环,逼得剩下的人不堪重赋,只得客走他乡。 原焕却比林飞飞长于实务,于钱粮数字上有概念得多,遂摇头道:“还是不对。这么庞大的数字,我看是对不上的。青州衙门一定有别的进项来填这个窟窿。” 这几日他二人分工合作。林飞飞为人机灵,善于交际,便由他去搭讪县衙的人,间或也与当地农户攀谈。而原焕便谎称自己是国子监的学生,朝廷派他来抽查核对黄册。这样的事是经常有的,当地的县衙便没有疑心到别的上头去。原焕也装作对他们造假的事一无所察,做出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明面上不过将黄册再随意抄录了一份,其实早就看出来其中的猫腻。 林飞飞道:“干脆我用刀子逼青州布政使一次说个明白。”他这句话说到最末几个字已没了起先恶狠狠的语气,想来也是出于一时心焦义愤,实则自己也知道不能如此冲动行事。 原焕也知他不过一时意气,便摇了摇头,道:“看来咱们免不了得摆出身份,直接与青州布政使打一番交道。”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除非青州要反,否则应当不敢动他们。 “依我看,莫不是青州衙门早已被西凉那边买通。”聂湛若是有不臣之心,自然要招兵买马,说不得青州 分卷阅读191 这些人头税便是凉州给的好处填补的。如此一来,朝廷无知无觉之下,西凉怕是已经积累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原焕正待开口,只听屋外一声大笑道:“二位秉烛夜谈,好雅兴。还请上青州府衙一叙。” 林飞飞心中一惊,即刻想到今晚自己盗白册如此顺利,其实是人家早就做好的套子。而他方才跟原焕二人一番交谈,早已将身份泄了底。来人听声音就知道是内家高手,何况对方一路跟踪,他竟然一无所察。林飞飞心思转得飞快,当即扑灭了屋中烛火,一把拽过原焕,正待遁走。 熟料原焕却推拒道:“我留下会会他,你快走。”对方深夜尾随而至,且没有明火执仗,摆明了要将他二人灭口。他自己是一介书生,只会带累林飞飞,两人便一个都走不脱。还不如林飞飞一人避走,将消息带出去。 林飞飞自然知晓其中利害,但他为人素来仗义,如何做得出临危丢下同伴独自逃生的事。犹豫不决间,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大敞,一道黑色的人影如飞鹏一般向他迎面扑来…… 东暖阁中,长流忽然自榻上一跃而起。一时间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 守在外头的旺财听闻响动,忙探问道:“陛下?” 她这才回过神,想起梦中情境,不由有些后怕,抬手一抹,额头果然一片湿濡。 梦境中前世看见过的断墙残垣,流民尸骨,在一片烽火狼烟、刀锋箭雨中泯灭殆尽。满目都是血光。楼凤棠率领大禹所有降臣跪迎洛轻恒圣驾。梦中人一身白衣蟒袍,脚踏满地血红,身后慕云十万民众累累白骨堆积如山。 长流狠狠闭了闭眼睛,似乎想要忘记梦中这一幕。她猛然翻身下榻,吩咐旺财掌灯。 不刻殿内便灯火通明。她缓步走到御案前,望向那封玳国来的国书。“一介降臣,何堪大用?”洛轻恒一定是被入赘两个字气疯了,竟然一改往日雍容雅丽的做派,词锋极尽挖苦犀利。 只是,他说的没错,楼凤棠确实是一介降臣。当日她奉诏来到慕云,百官之中便有他素华身影。不过,那时她心境苍凉若死,未曾细究。 国书之侧放着一道诏敕:恢复都察院为御史台,废除原先左右都御使官职,改御史大夫为一台之长。长流明白,倘若没有楼凤棠相助,这道诏敕万难通过。她要做的事等于生生在所有京官的脖颈上套一道绳索,包括楼凤棠自身在内。这一点,他不会不知道,然而他还是同意了。 “替朕更衣。”长流忽然觉得自己迫切需要看一眼慕云,确认前世破碎残败的山河安然无恙。 旺财听女皇如此吩咐,知她心绪不佳,却仍小声试探道:“陛下,夜深了,您得顾惜着些身体啊。” “朕只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长流走在前头,旺财提着一盏宫灯紧紧跟随。 天还未亮,因此夜间丹墀之上落下的新雪还来不及扫去,踏在上面只觉一片松软,倒叫她心中一定。 原本长流是想到望海楼去的,走在御道上却看见不远处翰林院亮着灯。微弱灯光在雪雾中反倒让人心中一暖,脚下便不由自主循着灯光去了。 韩毓见到长流顿时讶异非常,怔愣之下反倒忘了参拜。 长流也不以为忤,问道:“在做什么?” “抄书。”他如此勤奋,倘若换了别人得此际遇,定然要借机在皇帝面前表白一番。韩毓却偏偏显得有些赧颜,倒像是干坏事被人抓包。 “朕迫得你不得好眠了。”想不到他还真打算拼着熬夜将这许多史料抄完。 “是微臣效率不佳。” “陪朕下一盘棋吧。” “是。”韩毓一边答应,一边从一旁书柜中取了棋盘、棋篓来。 长流落子飞快,可苦了韩毓。他从未跟她对弈过,根本不知道陛下棋艺如何,心中却明了她深夜路过此处,必然事出有因。想要开解一番,却不知从何入手,更怕输了赢了都会惹她越发不快。 一灯如豆。她细密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指尖那枚墨玉色的棋子将她的手衬得莹如白棋。明明落子飞快,只是不知为何,那只手每每伸出来却给他一种极倦怠的感觉。 “你觉得楼凤棠是怎样一个人?” 原本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以韩毓的身份,他应当避重就轻,然而他看着面前那只手手指微卷,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投下一道蜷缩的影子,便不由自主地直白道:“虽揽权却不逞私。” 长流面上不置可否。事实上,她也是这么看的。楼凤棠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几乎都是能员干吏,比如郑观潮,再比如秦风。他虽然在朝中党羽众多,却从不利用手中职权扶植楼家人。甚至从他主张轻农赋,加工商税就能看出来,他是反对世家 分卷阅读192 大族吸干国家的血壮大自身的。而且,自长流登基以来,没少故意利用楼凤棠当挡箭牌,让他出面做一些诸如削减官员福利,不得人心的事。以他的敏感不会觉察不到,可是他却表现得毫不在意。 于是,长流便对自己说,再看看,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然而洛轻恒那八个字却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心里。明知道洛轻恒很有可能是为了使他们君臣相疑才故意提醒她的,可是说一千道一万,楼凤棠前世确实是个降臣。她终究不确定,那枚核舟到底能不能乘风破浪。 正神思恍惚间,公房内的烛火突然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刺客无名》定制印刷已经重开。不过估计追这文的童鞋想买的大多已经买过。反正现在一本起印,怎么都能开成功的。 ☆、最新更新 “陛下!”黑暗中响起韩毓略带惊慌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道银芒星火般划过长流眼前,一闪即逝。 “你让开。”这一声轻而稳。随即,韩毓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轻轻一送,原先被他下意识挡在身后的长流便已越过他欺身而上。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那人出手又快又狠,银色剑锋如灵动的毒蛇般,始终如影随形直取长流周身各大要害。 长流本就出于烦闷才临时起意出来走动,佩剑自然没有带在身上。对方攻势凌厉,她一时无法可想,便随手将一旁的棋篓抄在手中,扣了一排棋子于食指和中指间,连击而出,迫得对方剑尖总是微微荡偏。 玉质棋子打在剑锋利芒上金声玉振,脆响不绝。那人剑势连连受阻,一时倒也诧异,下手不由越发狠辣。 正缠斗间,一道影子突然破窗而来:“有刺客,保护陛下!”来人清啸一声,剑锋划出一个半弧,将刺客的剑气一封一带,便与对方交上了手。 长流乘此机会退出战圈。此时外头的侍卫早已被惊动,手执火把将公房团团围住。 众人这才看清,那名黑衣刺客身材异常矮小消瘦。 叶行云一得亮光,一把剑使得更挥洒自如,甚至渐有分花拂柳之态。长流跟他武功路数一脉相承,自然在一旁看得受益匪浅,暂时倒把调查刺客来历抛在了脑后。 刺客挽出一个剑花,忽然剑锋一转化虚为实,欲向长流疾刺而去,半途却被叶行云拦截下来。如此几次三番突围未果,叶行云似不耐烦再同他缠斗,便将内力灌入长剑,使出一个“缠”字诀,一招将对方的长剑给绞飞了去。 外头的侍卫正待入内将此人生擒,叶行云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扼住他的咽喉,却发现为时已晚,那人已经七窍流血而死,显是服了极厉害的毒药。 “启禀陛下,刺客已经服毒自杀。” “吾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平身吧。叶行云,你将他搜身看看。” “是。” 叶行云在刺客身上仔细翻找片刻后道:“回禀陛下,此人身无长物。” 长流点点头。既然刺客当机立断服毒就死,她原本也并不指望从他身上能搜出什么线索。 “叶侍卫,不若日后你就贴身保护朕吧。” 此言一出,韩毓表情惊魂未定却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被长流沉如凉夜的目光一扫,给挡了回去。 “是。” “这是怎么了,奴婢不过离了一会儿。陛下,陛下!”旺财趁着长流同韩毓下棋,便悄悄溜回冬暖阁命人点了些安眠的熏香,不想赶回来却是这番场景,一时吓得魂飞天外。 长流却想,幸亏方才旺财不在这儿,否则她又多了一层顾忌,口中笑骂道:“朕还没死呢,你嚎什么。”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旺财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长流也知他一贯是临场镇定,却常常事后腿软,也不知算不算一大优点,便也由着他。 这么一闹腾,已经到了寅时,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要上朝。 金銮殿上,王素和抢先跪下启奏道:“臣要弹劾李嗣同李大人。”一顿,他瞥了一眼站在身前的李嗣同,继续道:“李大人纵子行凶案已经判了,可诸位大人只怕还不知道,李大人的这个宝贝小儿子,其实是先帝爷驾崩的时候有的。李大人可谓丧心病狂,胆大包天。” 群臣一听不由议论纷纷,谁心里都清楚,大不敬的罪名一旦坐实,李嗣同的仕途便算到了头。 “王爱卿,此事可有人证物证?”算算李桐的年纪确实差不多,不过这不能成为铁证。 “李桐行同禽兽,自然是因为得了李大人的真传。”王素和既然敢捅李家的马蜂窝,一出手便不会留给对方任何喘息的余地,因此话也说得刻毒无比。 李嗣同脸上青白交加,当即辩道:“ 分卷阅读193 你,你含血喷人!”他这一声是从胸腔里憋出来的,想来是最近没少受王素和的气。 “哦,难道李桐不是李大人的亲子?”王素和一顿之下微微一笑,接着道:“那我就放心了。原本看在李大人为国为民操劳多年的份上,李桐才从斩立决被改判为流放的。如果李桐的身世另有隐情,那……” 这轻飘飘的一句仿若炸雷一般,炸得李嗣同耳际嗡嗡作响。他当即明了,如果今日他不去了这身幞头、绯袍,那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就得身首异处。 长流将手抬起,懒洋洋一伸:“李嗣同,你尽可以自辩。” 李嗣同也知道自己骑虎难下,这身官袍早晚保不住,只得捶胸顿足泣道:“臣有罪。” 有这一句便够了。 下了朝,长流觉得自己头重得很,坐在御辇上便有些东倒西歪,回到寝宫更想倒头补眠,无奈回头一望,奏折堆积如山。她轻轻叹了口气,在御案前坐下,拿起朱笔开始批阅奏折。 旺财端上一盏茶,轻声劝道:“陛下,您要不先小睡片刻。” “楼相若是求见,让他进来便是。” 旺财听陛下如此说,也不好再劝,心下一叹,便悄悄退至殿外,在门口守着。 楼凤棠进殿的时候看见殿内轻烟袅袅,女皇陛下趴在御案上,一颗小脑袋微微垂着,白皙蜷曲的手指虚握着同色的朱笔象牙杆。 一旁的朱窗斜斜支起,露出半树红梅,半窗落雪。风轻轻拂着长流额前的乌发,遮住了她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的她显得异常安静、娇小。 不过片刻,长流便已惊醒过来,肩上披风滑落,她也并未在意,只觉视线有几分模糊,应是方才不小心压到了眼睛,她边下意识地用手去揉,边轻声道:“楼卿来了,坐。” 楼凤棠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迷糊的神情,许是觉得这才像一个豆蔻少女该有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哂,一开口却仍是嘲讽的语气:“陛下倒是将臣卖了个好价钱。” “哦,是不错。”王素和还是有些歪门邪道的,果然昔日的盟友才是最适合捅刀子的人。 “敢问陛下是如何答复王大人的?” “朕对王素和讲,楼卿旷得久了,因此对这桩婚事很是欢喜。” “……”怪不得下朝的时候王素和看他的眼神满是“饥渴”。 “楼卿来得正好,李嗣同如今已经除去,朕想着整顿盐务是时候了。”那些盐商这几年赚得盆满钵满,是该出点血了。 楼凤棠听长流说起正事,不由亦正色道:“臣想陛下梳理完盐税,接下来必是要整肃江南的工商业。”江南几大商号背后都是世家大族。这几年,这些门阀世家仗着朝中有人,每每以“藏富于民”,“不与民争利”为由极力反对征收工商税,与此相反的是,他们大力提倡增加农赋,以便吞并土地。 “不错!楼卿有何想法?” “臣想废去官绅不纳粮的制度。” 征收工商税只是第一步打算,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这一句无异于石破天惊。长流闻言不由诧异地抬头静静凝视楼凤棠,片刻之后才轻声道:“倘若此制一经推行,必然千夫所指。” 历朝历代的皇帝为了笼络读书人,无一不实行读书人和官员一样不纳税的制度。凡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哪怕只是个小小的秀才,都可以不纳粮。这样的制度造成了许多地主钻漏子,将土地投充给可免税的士子以偷逃税银,造成国家税收大量流失。官绅一旦也需要纳税,自然彻底杜绝了投机取巧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这项举措从根本上打击了世家门阀。但是,舆论从来都掌握在读书人的笔端,一旦开始实行这种制度,必然会被口诛笔伐,极尽诋毁。 “陛下以女子之身当政,自然得爱惜羽翼。臣孑然一身,却无所顾忌。”这一句楼凤棠说得平静而郑重,说罢便屈膝跪了下去。 “朕既然敢以女子之身称帝,就从未怕过人言。楼卿不必激将。”她要的不是流芳百世,她只想国泰民安。至于史书上白纸黑字会怎么写,读书人会如何摇动笔杆宣泄不满,她并不在意。 长流忽然看进楼凤棠眸光闪动的双眼,心道:他揽权是不是为了做成这件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都不敢做的事呢? 楼凤棠见长流出神,以为她还有所顾忌,便道:“陛下不必担忧。陛下今日可以让王素和到处咬人,他日便可将他推出去平息众怒。臣也是一样的。” 长流忽然快步走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腕,猛一灌力将他拉起来,道:“朕想保住的人,看谁敢动!” 楼凤棠不由一怔。他今日的本意并非推心置腹,而是想试探一二,谁知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君臣二人这一谈便谈到了午膳时分 分卷阅读194 ,长流极大方地赐了宴。楼凤棠有一个好处,与她相处不若其他人那样战战兢兢的,再加上他见识广博,一顿饭吃得倒也颇为愉快。 吃罢饭,楼凤棠告退离去。 楼家的管事因今日雪实在下得太大,见家主人还未归家,便亲自寻到了宫门口迎候。他一见楼凤棠一身绯色官袍便奇怪道:“相爷平日里穿的大氅呢?这么一路走出来可要着凉咯,快快,上轿暖暖。” 很快,一顶蓝尼大轿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有位童鞋刷负二十多章,发了七八个长评负,谢谢替猫投诉的各位。 最近回国了,气候不适应,猫喉咙哑了,还感冒了,更新可能有点慢。抱歉。 猫写文是因为兴趣,大家看文是为了开心。猫会好好把这个文写完的,希望大家都能看得开心。 ☆、最新更新 “皇上,诸位大臣现在都跪在勤政殿外头呢。您看……” “朕不想见他们,让他们都散了。” “皇上,奴婢只能出去劝劝,这成与不成,奴婢也说不好。” 洛轻恒挥挥手,随即瞥了一眼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无一不是劝说他广纳后宫的。早朝时群臣又因为此事长跪不起,为了让他改变心意,轮番游说之余,更是将祖宗家法搬出来压他。 他伸手打开御案上的一只红玛瑙镶嵌的红木雕花龙凤盒,取出那一卷婚书,刷地一下展开,用指尖轻轻摩挲上面的名字,而后自嘲般地一笑:洛轻恒,你也有今日。 掌印太监花了老大功夫才进来,见御座上年轻的帝王正在闭目养神,遂轻声禀报道:“皇上,诸位大人暂时散了。不过……” “不过什么?” 皇帝睁眼的一瞬间,掌印太监的心中蓦然一惊,皇上才刚弱冠,帝王威势却更胜其父。 “不过诸位大人却不是因为听了奴婢的劝才散的,而是奴婢进来的时候正巧撞见太后跟前的汪公公,说太后娘娘请皇上过去呢。” “知道了,朕这就去。不必准备御辇,朕想走着去。” 掌印太监心念一转已知皇帝心意。若是坐辇便只能走大路,但若是步行,穿过莲池便可经过不日便要修缮一新的玉衡宫。 冬日的莲池池面冻结,上头落满了白雪,倒像是平地一般。站在九曲平桥上便可正对金碧辉煌的玉衡宫。 “皇上,奴婢斗胆多一句嘴,您这样跟大臣们顶着不纳妃终究不是个事儿啊。更何况这禹国女皇陛下如今也是皇上,她能嫁过来吗……”哪有人好好的皇帝不当,却愿意远嫁敌国当皇后的。再者说了,当皇帝的可以广纳后宫,当皇后却要与人共事一夫,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天差地远。 洛轻恒轻声道:“朕知道。”上一世她就是住在这里,不过前世这地方叫栖枫宫。有一年收成特别好,他一高兴也曾提议给她修宫,却被她婉拒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宫里头其他嫔妃陆续也都有了孩子,她心里只怕渐渐明白自己是不会有孩子了,只是不曾挑明罢了。因了这件事,她平日里对着他也越来越客气有礼,除了去太后处晨昏定省再不踏出栖枫宫半步,更不用说主动去寻他。 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洛轻恒前世答应过君长流许多事,比如一起抚养孩子,比如带她出帝都看一看玳国的山山水水,再比如白头偕老。可是到头来,他一件都未曾做到。他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来,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想要重新来过的人不止他一个。而她重活一次为的是将他从生命中完完全全地抹去。 “皇上,您吩咐的,玉衡宫前头需得种满梨花。不过,奴婢听匠人们说,从禹国买来的树种极难存活。” “叫他们多试试。”如果树都移不过来,人就更不能了。 “是。” “走吧。” 一路行到了太后宫里。洛轻恒进去的时候,太后正拉着一个妙龄少女的手在说话。看见他走近,太后遂喜笑颜开道:“皇帝来得倒快。只是大雪天的怎么都不坐御辇,这要是冻着了可怎么好!” “太后放心,朕身子骨结实着呢。” “皇儿,过来看看这是谁,还认不认得?你小时候母后接进宫来玩过的。” “参见皇上。” “表妹不必多礼。”眼前之人眉如远山黛,目似秋波横,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太后在一旁窥见皇帝略有所动的样子,不禁心下一喜,再瞧他似乎盯着阿黛的皓腕看,遂笑道:“这枚镯子还是去年皇帝给哀家贺寿的呢。哀家老了,配这么水葱的颜色倒越发显得人老珠黄,便给了黛儿。皇帝瞧瞧,可相配?” “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好的。”前世,长 分卷阅读195 流从禹国带来的贴身侍女被诬偷了这枚镯子,因恰逢太后生辰,他不欲节外生枝惹她老人家不快,便任凭那名侍女让慎刑司的人给生生打死了。从那以后,长流看他的目光变得小心戒备。此事过后,长流在宫中威望大损,而晨贵妃的地位却日渐水涨船高。 “皇上,您看黛儿可好?” “原来母后是让朕给表妹做媒。朕看安郡王与表妹年龄相当,甚为匹配,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顿时面上一僵,勉强笑道:“黛儿,你先去御花园走走,一切有哀家给你做主。” “是。”阿黛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英俊的侧脸,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太后听脚步声渐渐远了,遂轻声叹道:“皇上,你便是为了不战而能屈人之兵,将后位虚悬做个样子也就是了。朝臣们见你纳妃,也好安心。依哀家看,人家已经贵为一国之君,是万万不肯嫁过来的。”太后缓了一口气,又接着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为了她大肆修建玉衡宫,朝臣们早就议论纷纷,说这是要金屋藏娇。按理说,她身份高贵,原也当得起。可你为了她不肯纳妃,老这么僵持着,你连个孩儿都没有,社稷不稳哪!” “母后,请恕儿臣不孝。”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听!”一顿,太后语气忽然软化道:“也罢,黛儿难得来宫里一趟,你替母后好好招待她就是了。” “是。” 待皇帝去得远了,太后才叹道:“皇上现在正在兴头上,或是出于别的考量才处处优待容让,人要是真的嫁过来,保不住皇上还会似如今这般放在心尖上。哀家是过来人,心里有数。只是这人身份特殊,皇帝得不到,才越发铁了心。唉……” 汪柱笑道:“太后无需多虑。依奴婢看,咱皇上是个有能为的,想要办成的事儿就没有不成的。” 见皇帝快步走在前头,掌印太监不由轻声提醒道:“皇上,这大雪天,御花园也无甚景致可瞧,要不要奴婢去寻黛姑娘回去?” “不必。” 掌印太监见皇帝当真半点怜香惜玉之情都无,不由立刻噤了声。 洛轻恒一路踏雪回到勤政殿,忽然转头吩咐道:“去叫田蒙来。” “是。”掌印太监见皇帝的表情里透着一股异样的冷肃果决,遂丝毫不敢怠慢,忙忙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渣猫觉得家里太热,怎么都定不下心写文,不过烧倒是退了。 又来一个刷负的,不过大家不必理会,也不要骂人,随她去吧。 ☆、最新更新 冬暖阁。 “皇上,青州来的八百里加急秘折到了。” “快呈上来。” “是。” 长流急急展开秘折一目十行地读过去,越读面色越凝重。旺财见陛下如此,不由心中一沉。 “去找江淮过来。” “是。” 江淮进殿的时候看见长流坐着垂目沉思,一时不敢惊扰,只默默地跪下去侯着。 “存瓒来了。坐。” “不知陛下传召微臣……”今时不同往日,长流得登大宝之后,君臣二人反不似往日亲厚。江淮碍于身份也不好过多参与政事,因而此刻心下不免疑惑。 长流轻声道:“朕刚刚接到林飞飞写给朕的秘折。原焕、林飞飞二人在青州遇袭,林飞飞侥幸逃了出来,连夜写了这道秘折发往京中,原焕则至今生死不明。聂湛一边以抗击邺为名,请旨向朝廷索要钱粮,一面在西凉招兵买马,根本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青州如今已经是一个空壳子,卫所的军士早就逃到了西凉,以至田地荒芜。倘若朝廷真要出兵征讨,青州无兵可派,无粮可调。眼看着西凉形势一触即发,朕怎能不忧心忡忡。” “皇上这是打算松口答应聂湛封王的事,以求暂时稳住他?” 长流冷笑道:“他请旨求封又何尝不是假意求和好暂时稳住朕呢。” “陛下,西凉不平,西北终究无法安定。只是,朝廷一旦发兵西凉平乱,邺一定会趁火打劫。” “邺的骑兵便是长驱直入,他们人马也有限。朕怕的是玳国。光是西北一线战起,朕还不至于慌了手脚,但若是玳国趁乱起兵,只怕会直取慕云。”眼下门阀工商那一摊子事已经有了起色,大不了她背一个抄家皇帝的骂名,用雷霆手段将那些盐商巨贾都给抄没了,朝廷也就有了军费。只是双拳难敌四手,若与西凉、邺、玳三股兵力同时相抗,断无胜算。 “陛下,小王爷那儿就真的无法招安了么?” 长流叹了口气,道:“从前朝廷为了安抚藩王,除了封赏之外都是下嫁公主的,却叫朕如何效仿。”b 分卷阅读196 r 江淮见她笑得似苦中作乐一般,不由心道:人人都以为陛下小小年纪便富有四海,却不知偌大的国家都压在她一人身上,怕是从未有过一刻安定。然而作为一个帝王,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江淮遂肃然道:“微臣以为,到了眼下这个地步,陛下不若下明旨派人去西凉安抚谈判。” “朕也是这么想的。”长流给林飞飞的秘旨已经送出去了。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轻易开战。 江淮听她如此说,便知晓陛下宣召他前来并不是真的想听他的意见,只是心中烦闷想找人说说话罢了。一方面,陛下仍视他为心腹,江淮心中不由一喜;另一方面,陛下此举可见真的是烦心到了极处,他想宽慰几句,终究也无从开口。 江淮告退后,长流忽觉心中烦闷难当,遂道:“旺财,取了朕的沉渊剑。让叶行云跟着,随朕去梅林走走。” “是。” 长流一路踏雪走到梅林深处。此处植满白梅,远远望去与天地同色,虽是园林景致,倒别有一番苍茫气象。 长流忽道:“你二人侯在此处。”话音刚落,她便一个纵身掠开丈余,拔剑出鞘。 叶行云只见一道紫金色的身影在苍茫天地间追风逐雪。棉絮般大的皑皑雪团似被粘附于剑身周围,随着剑气时缓时疾地飘坠飞旋,最终在还剑入鞘的瞬间归于自然。 长流收势完毕,忽然回头道:“叶行云,你说说朕的不足之处。” 叶行云一个箭步上前下跪道:“臣不敢。” “但说无妨。” “是。臣斗胆,陛下是否心怀戾气?” 长流露出一副感兴趣的神情,笑问道:“何以见得?” “御剑讲究天人合一、融于自然,陛下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长流突然打断道:“没错!朕偏偏要逆天改命!”说罢再不理会,径自往东暖阁的方向去了。 大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长流穿着单薄,乍然一暖反倒打了个寒颤。 旺财见了忙端上一碗参汤,道:“陛下先喝着暖暖身。” 长流饮了一口参茶,便搁在御案上。 “陛下,您方才出去,顾小将军的奏折刚好送到。” 旺财见长流面上果然一亮,忙将奏疏递上。 奏疏写得十分简明扼要。顾非只说已经顺利接应到了凌照的人,在嘉陵关一带开辟了马场,用以培育从玳国买来的新品种。其余的则一字未提。 长流将牛皮信封口对准掌心,霎时落了一样东西出来。一枚鲜亮圆润的红豆在她雪白的掌心滴溜溜地一滚,叫人见之心喜。 站在长流身后的叶行云注意到女皇在合上嘉陵关来的奏折时侧脸隐有笑意。却未看见她将手指轻轻合拢,将那一颗红豆安然攥于掌心。 顾非的奏折言辞谦恭,半点旖旎都无,不想却有此玄机。长流又是一笑,随手将手中的红豆放入挂在腰间的蜀锦平安荷包里。 李婉见长流坐下开始批阅奏折,上前轻声道:“陛下用些糕点吧。奴婢知道陛下不喜食红枣,只是这枣泥糕入了白梅香气,格外清甜可口,陛下可要尝尝?” “也罢。朕就试试。” 长流尝了一口,果然清香不腻,遂道:“朕吃着不像是御膳房能做出来的东西。是你做的吧?” “是。” “你可有什么话说?”李家三番四次打发人来宫里,长流自然有所耳闻。 李婉忽然跪下道:“奴婢得蒙陛下垂青,能侍奉御前已是天大的造化。奴婢家人犯了事,奴婢万万不敢求情。皇上要如何做都是为了社稷江山,断没有奴婢可置喙的地方。奴婢是想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你说。”李婉倒是颇为得用,难得又知道轻重。长流听她如此说便将手中剩下的半块枣泥糕也吃了下去。 “陛下可否下令李家的外命妇不得入宫。”李婉虽打定主意明哲保身,却也因李家派人轮番游说,想让她在陛下跟前为李嗣同陈情而不胜其扰。 “她们来得勤倒也不全是冲着你。朕看她们去太妃处更勤快。”一顿,长流笑道:“朕开春就要及笄了,她们这是在替朕打算。” 李婉亦是一笑,恍然大悟道:“原是奴婢驽钝。怪不得如今各宫太妃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想来都在打陛下的主意。”这次世家大族眼看着就要伤筋动骨,如何能放过这样的捷径。 “诸事烦心,朕只当瞧个热闹。”这后宫里,太上皇的妃嫔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作者有话要说:去北京办事,累到了,感冒反复。发烧加上咳嗽,病猫更得很慢,抱歉。 “v后面剧 分卷阅读197 情好失望啊,小白、生硬……白白浪费了精彩的开头。莫非,换人写了??”一个打在v章前,评论v章的负。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是有人故意想扭曲我的审美观,叫我写歪? Anyway,文马上要进入高|潮,开打……猫又不是为了分写文的,这个文该怎么写还是怎么写。一个好作者接受读者意见是一回事,有没有自己的主见是另外一回事。 再次为更新太慢道歉。 ☆、最新更新 旺财望着雪地里静静伫立的单薄身影,心中不由焦虑万分。陛下自方才看了一封奏报之后便站在丹墀上一动不动,足足立了小半个时辰。虽说如今快要开春,雪下得并不算大,可到底老这么在外头冻着也不是个事啊。 “皇上,您那天夜里找韩大人下棋的事如今都传开了。那话可说得不好听呢。”陛下诶,不是奴婢要嘴碎,您心思挪开些,奴婢也就不必跟着担惊受怕。 “哦,朕的这些臣工是嫉妒了。这样吧,传朕的旨意,凡是三品以上官员,今日都在值房留宿一夜,以示皇恩。”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陛下,您是不是该进殿去了……”旺财越说越小声,仿佛一肚子委屈无处诉。 “慢着,去把江淮叫来。” 江淮进殿的时候,看见女皇陛下神色平静地在批阅奏折。 “平身吧。坐。”长流搁下朱笔,轻声道:“青州按察使和布政使都在府衙被害。” 江淮神情大为惊讶,道:“聂湛抢先动手了?”原本陛下已经下了明旨,对这二人明刑重典,只是没想到旨意还没送到青州已经出了这样的事。 长流递过奏报,道:“存瓒对着烛火,再看看这份奏报。” 江淮将信笺凑近烛台一照,讶异地道:“陛下,这上面的手印……” “没错。朕身边确实有奸细。” “陛下怀疑叶侍卫?”不然怎会故意将他支开。 “是他。不过朕方才一直在想,叶行云种种所为倒像是生怕朕不怀疑他似的。” 江淮凝神静思片刻,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叶侍卫参加武举时所报籍贯是青州。后来宫中行刺,他又刚好及时护驾。” “还有这次,朕故意给他机会,让他接近奏报。他也确实看过了。” “叶行云是聂湛的人?” 长流轻声道:“朕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如果是聂湛派来的,以叶行云的武功,他大可以直接行刺朕。一旦得手,聂湛即刻就可以起兵。” “如此看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一顿,江淮道:“陛下是否疑心这些都是邺在从中捣鬼,致使陛下与小王爷之间相互猜忌,最终不得不战?” “朕是这么想。但是这其中错综复杂,朕也举棋不定。”如今局势纷乱,长流总觉得前方大雾弥漫,怎么都无法看个通透。 “不如把叶行云抓起来严加拷问。”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即便如此,他说的话能信吗?”像叶行云这样的人,多半是死士,从他嘴里撬出来的未必就是实情。 长流凝视着案几上的奏报出神,片刻后决断道:“不如这样……” 君臣二人又密谈片刻,江淮才告退出去。 是夜。 叶行云递上令牌,道:“御前侍卫叶行云特来求见陛下。” 旺财早已在通向冬暖阁的锦翠门处恭候多时,见到叶行云忙上前凑近低声道:“叶侍卫,陛下让奴婢等着您呢。陛下现在湖心岛,让您即刻前往。” “有劳旺公公了。”叶行云望向不远处的冬暖阁,果见夜色中烛火远不及往日陛下在时明亮辉煌。 旺财径直将叶行云带到湖边一处泊船的地方,道:“奴婢还要到御膳房给陛下取宵夜,叶侍卫快去向陛下复命吧。” “前几日路过此处,湖面还未破冰,想不到今日都融了。” 旺财笑道:“可不是吗。陛下也是瞧着湖面开了才去岛上散心的。要奴婢说,这岛上可冷着呢,陛下要是冻着了可怎么好。要不,叶侍卫您一会儿给劝劝?” 叶行云谢过后跳上小舟,一路摇桨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所在而去。湖面上顿时响起浮冰被搅动碰撞而起的脆响声。 船行到一半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忽然,“砰”地一声,船便行不动了。一瞬间叶行云凌空而起,拧腰侧身,堪堪躲过从远处抛过来的漫天渔网。冰凉夜色中隐约可见几个人影向他包抄而来。 叶行云心念一转已然明了,破冰恐怕是人为的,而未破的冰层上有人埋伏。他迅速回望一眼岸边,果见岸上火把越聚越多。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星芒,灌足内 分卷阅读198 力撒了出去,片刻之后果然陆续听见撒豆子一般的响声,探得前方确实未破冰,证实了他的猜测。他便当机立断一个纵身欲向湖心岛方向而去,谁知身形刚刚拔起,便觉体内真气如江河枯竭一般后续乏力,还未跃至高处,便坠落下来。 几人看准时机,趁叶行云双足尚未触地,形成合围之势,剑锋齐齐向他刺去。叶行云在半空一个旋身,左肩故意空门大开,右掌却借着侧转之力顺势斜劈而出,使出无影擒拿手,将离双眼不足三寸的六把锋锐剑刃硬生生一齐捏在指尖,一拉一推之间,竟用催生出的一丝劲力将那六人齐齐带倒。他右手在左肩上飞快地点穴止血,同时强提一口真气掠出阵外,就地一滚,扑通一声落入冰凉刺骨的水中。 长流一直在冬暖阁等消息。她之前对江淮说:“既然抓不得,那就干脆放了他。”话是这样说,但这一招“欲擒故纵”到底能不能逼出幕后的联络人,长流根本没有把握。以叶行云的武功,只有将他重伤才能让他降低反追踪能力,且故意放走他的过程中不能让他起丝毫的疑心。 又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旺财通报道:“陛下,江副统领来了。” “宣。” 长流一见江淮,便起身道:“如何?” “启禀陛下,叶行云肩部和腋下都受到重创后负伤跳入湖中。微臣当时便猜测他可能从宫中秘密水道逃脱,果不其然。现在微臣安排的人也已经跟上。” “水道?”长流沉吟片刻后,道:“做得好!叶行云一定不能跟丢。一有消息随时来报。”多亏了梁念起最新研发的新一代软筋散,涂在船桨上就能侵入皮肤。不过效力当然比口服的要大打折扣。 “是。” 待江淮告退,旺财这才进来禀报:“陛下,您下旨让三品以上官员留宿宫中。奴婢方才按照陛下的旨意给各位大人送去了宵夜。” 这些人留宿宫中,陛下也不赐宴,不少人晚膳都没个着落,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们可有抱怨?” “各位大人当着奴婢的面自然不敢说什么。不过听说不少大人家中的夫人都派了家仆在宫外迎侯,只等明儿个一早将自家老爷迎回去呢。” “哼。朕既说了留宿,自不必隔着大晚上就派人来迎。她们这是给朕脸色看。朕不是暴君,自然不会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廷杖臣子。不过,朕就不信治不了他们。朕要同谁亲近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一顿,长流道:“替朕更衣。朕要去议事堂。” 议事堂内,楼凤棠坐在案几边整理公文。不算明亮的烛火将他整个人笼在昏黄淡晕之中,显得身影格外清削。 长流听见室内传来书册翻动的沙沙声,间或响起几声低咳,摆手示意底下的人不必通报,又回头示意旺财守在门口,便径自走了进去。 楼凤棠见眼前烛火摇曳闪动,光影里照出一个纤巧的人影来,心中微讶,忙起身行礼。 长流也不叫起,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楼凤棠身上,轻声道:“朕身量不及楼相,方才一路行来只怕已经将你这件弄脏了。朕已命人把朕从前猎的白狐皮从库房里找出来,交给针工局做件新的给你。”白狐皮配他再合适不过。 “臣多谢陛下。” “朕方才听你咳嗽,可是值房太冷?朕要敲打那些人,反倒带累了你。你起来吧。” “多谢陛下。臣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的。朕看你的咳症已非一日两日。此处烧炭终究免不了有些烟气,不如今晚随朕去冬暖阁。” 楼凤棠待要推辞,便听女皇道:“就这么定了。”他只得转开话题道:“未知陛下深夜驾临,有何要事吩咐?” “太皇太后大寿在即,朕想尽孝却深感无力。你也知道西凉形势一触即发,西北战事一起,多少银子都不够花。” “陛下想让臣去劝说太后?” 长流点点头,索性坦诚道:“朕作为小辈,不好开这个口。太皇太后素来待楼卿十分亲厚,又将楼娘娘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由你们说这个话,太皇太后才不至于堵心。”论起来,太皇太后于长流是有大恩的,便是上次迫婚的事,长流也并未放在心上。孝顺她老人家本是应该的,只是如今有心无力,需处处以大局为重。 “臣当勉力一试。”灯光将长流身上的金色龙身映照得栩栩如生,衬得她一张素白小脸越发稚嫩。只有那双幽深灵动的眼睛始终流光溢彩,濯濯如寒星耀空。回想自第一次见她起,直至今日,有多少事,他最终都被这双眼睛说服,顺了她的意。 长流见楼凤棠答应了,不禁龙心大悦,当即道:“楼卿随朕回冬暖阁去。朕叫梁念起替你把脉。” 往回走的路上,旺财借着宫灯的红光,望着前头君臣二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不禁心中暗自嘀咕:楼相啊 分卷阅读199 楼相,您今儿晚上可步了韩公子的后尘了。陛下上次不过是深夜与韩公子对弈了一回,末了还被刺客给搅和了。您倒好,直接跟着陛下回了寝宫。陛下这次为替韩公子出头,将那些大人们拘在宫里头过夜。下次不知为了您又要怎么封口…… 作者有话要说:猫挂了一周吊瓶,如今算是大病初愈。 ☆、最新更新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补充了一千字,终于跟“风起云涌”章节标题贴切了些。 卡了几天,后面的大方向终于定了。 前章加了一千字长流和楼楼的对手戏,太后能想通都是楼楼的功劳。 居然一百章了啊…… 慕云的冬季一直给人迟迟不去之感,却又似在一夜之间春风拂暖、柳枝抽芽。 如今河面解冻,漕帮的码头又活了起来。不少年轻的壮丁光着膀子往返于船、岸之间装船卸货。 一个头戴渔夫斗笠,身穿青灰色布衫,身形消瘦佝偻之人一矮身便钻入了船舱。不一会儿,船便缓缓驶离码头。 待这艘船泛起的涟漪渐渐隐去,人群中这才走出来一个目光精湛的年轻人,快步走向岸边拴马的柳树,在一声长嘶中向皇宫方向策马而去。 船舱之中,叶行云微抬上臂将斗笠解了下来,待要作个深揖,已经被一个身形硬朗的中年男子拦下。 “劳烦葛先生亲自相送,实在愧不敢当。” 葛彤豪爽道:“坐。船上的伙计都是自己人,叶小兄弟有伤在身,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开口使唤便是,千万不要客气。”一顿,葛彤又笑道:“小王爷上次出城还是我亲自掌舵的。” 叶行云顺着话头,将最要紧的一句讲了出来:“小王爷不日便会起事,还请葛先生早作准备。” “嘿嘿,别的事葛某不敢夸口,但凿沉个把朝廷运粮的小船,定然不在话下。”只要切断了北面嘉陵关驻军的水路粮道,届时不怕朝廷不焦头烂额。他等给凉王报仇的日子,已经等得太久了。 二人遂一口将杯中烈酒饮尽,空盏相对,朗笑阵阵。 江淮骑马直入午门,到了乾坤殿前才下马疾走。 冬暖阁中,长流听了奏报,良久不语。等到一盏茶都凉透了,她才道:“想不到葛彤昔日是凉王的属下,曾经跟随他立下汗马功劳。怪不得,漕帮那次在江面上拦截朕的时候,行事做派根本就不像江湖人。” “是。当时微臣就觉得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与一般江湖乌合之众大不相同。” “你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沈梦生出面?” “是。莫行柯的人探得沈梦生跟葛彤意见不合,沈梦生本人没有跟随过凉王,眼下只想脱离西凉,自立山头。无奈葛彤在漕帮内威望高出他太多,沈梦生一直无法成事。但另一方面,葛彤怕沈梦生将叶行云的行踪泄露出去,一直瞒着沈梦生。” 长流沉吟片刻后,道:“让莫行柯跟沈梦生接触。既然他自己争不赢葛彤,咱们就推他一把。” “陛下是想里应外合,先将葛彤控制住?” 长流肃然点头,道:“漕帮不能乱。” 江淮皱紧了浓眉,道:“难道与西凉战事已经不可避免?” “朕又何尝想大动干戈……”只是,如果换做她自己是聂湛,恐怕也绝不能善罢甘休。 后宫。 如今新皇年幼,尚未大婚,一开春,后宫中出来走动的也就只有太上皇时候的老人了。 明月宫中,李太妃笑着让宫人们递上一只玉佛手,满脸堆笑道:“太皇太后大寿,我也没什么可孝敬的,这个权且当做心意。” 太皇太后眯缝着一双垂皱眼皮笑道:“哀家岁数大了,这辈子什么福没享过,做寿不过是皇上的一片孝心,哪里有让妹妹破费的道理。再说妹妹家如今境况也不好,更该顾着些家里才是。” 先帝爷时,李太妃便已贵为皇贵妃,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再加上其子颇得先帝宠爱,曾经一度大有问鼎帝位之势。太皇太后彼时膝下无子,地位岌岌可危,因此不免将她记恨至今。争斗了几十年,李太妃哪有不明白的,遂只待脸上僵住的笑容似涟漪一般迅速淡去,又很快自我勉励似的挺了挺背,换上一张崭新的笑脸,恭顺道:“太皇太后这话说得很是。皇上对您这样孝顺,您自然也心疼皇上。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太皇太后也该为皇上寻几个知冷知热的人了。”眼看着皇上大婚就在眼前,怎么着也不能让楼家独大。眼下李家也不图什么名位,能送个人进来在新皇跟前递得上话就好。 太后轻叹一声,道:“哀家是老眼昏花咯。这人选是有,可也得看皇上的意思。” “太皇太后选的人自 分卷阅读200 然差不了。”李太妃饮了一口春茶,笑道:“宫里头好久都没热闹过了。这次太皇太后大寿,过几日又是陛下及笄,咱们这些姐妹可都跟着沾光添喜气。” 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太妃见太皇太后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便有些讪讪的,面上到底撑不住,只得告退离去。 黄嬷嬷一边给太皇太后捶腿,一边轻声道:“奴婢瞧着李太妃跟其他几位娘娘是一样的心思,想借着宫宴带人进来,好得皇上的眼缘。” “皇帝是个女子,个个都当她好摆布。就连哀家从前都小瞧了她。如今哀家算是看透了,咱们这个皇上眼睛里何曾有过祖宗家法。哀家听闻前朝的那些个文官因为几句闲话就让皇帝教训了,偏偏明面上说不出她一句不是。新帝刚继位的时候地位不稳,尚且能将婚事一推再推,如今她要是不喜欢,谁还能迫着她大婚不成。”一顿,太后摆了摆手,示意黄嬷嬷不必再捶,接着道:“哀家听闻上皇自被幽禁后身子已经垮了。可见当今皇上是个能狠得下心来的,比男儿也不差什么。哀家原想着替楼家在这后宫里头再争得一席之地,以报昔日之恩。无奈楼家旁支人才凋零,挑出来的几个人选,连哀家这双老眼都看不过。” 黄嬷嬷忙劝慰道:“依奴婢看,陛下心思原也不在这上头。”不过越是如此,那些有心人越是急红了眼。 “就是这个话。哀家瞧着,便是对韩毓,皇帝也不像那些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乱嚼舌根编排的,皇帝不过是惜才罢了。李太妃那起子人安的什么心,打量着哀家不知道,她们挑唆哀家做寿,不就是想让哀家大操大办,她们好趁机浑水摸鱼。哀家老了,自然喜欢热闹,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廷要使银子的时候。” “太皇太后深明大义。” “哀家早些年跟随先帝爷的时候曾听他说过,前朝有个太后挪了军费修园子给自己贺寿,结果亡了国的。哀家虽是一介妇人,却不愿担这个千古骂名。” “可太皇太后六十大寿,倘若不办,不是平白给她们看了笑话。” 太皇太后饮了一口风露润嗓子,随即悠然轻声道:“哀家倒是觉得,皇上将来大婚,这宫中的老人也太多了,要早些预备着,给新人腾地方。” 早些年太皇太后在先帝爷跟前争宠的时候,黄嬷嬷是听过这般语气的,此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暗忖:想来这几日楼娘娘的话太皇太后终是听进去了。 三日后。 冬暖阁。李婉挑开水晶珠帘跪下禀报道:“皇上,中和殿那边已经收拾好了。陛下随时可以起驾。” “朕知道了。” 旺财进殿道:“皇上,太医院院判孙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臣孙堂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陛下。” “回禀陛下,李太妃、萧太妃、刘太妃近日皆因感染风寒卧床不起。三位娘娘年事已高,臣无能,恐怕……”如今五姓之家风光不再,李、萧二位若是再去了,可谓雪上加霜。 “知道了。” 孙院判行礼退出大殿后,眼见四下无人,靠近旺财轻声道:“旺公公,陛下就要及笄,此乃国之大幸。只是,微臣方才看陛下脸色有些气血亏损之兆。您这几日辛劳些,给陛下熬些赤豆红枣之类补血的羹汤。” 旺财嘿嘿一笑,道:“孙大人有心了。此事陛下不欲大肆宣扬,望孙大人守口如瓶。”这几日陛下脾气躁得很,若是知晓有人议论此事,还不把他的头拧下来种花…… 孙堂神色一凛,忙道:“这是自然,事关陛下龙体,臣万万不敢私下议论。” “孙大人,请。” 殿内,长流望着窗外一排排抽枝嫩柳在碧水中的倒影,忽道:“李婉,你替朕拟两道旨意。急令楚玉凤即刻从津哲启程,秘密回京。另外,宣召顾非入京述职。”一顿,长流摆摆手,道:“罢了。顾非那道,朕亲自来写。” 李婉听陛下如此吩咐,终是忍不住嘴角一弯:“是。陛下圣明。” 长流又转头吩咐旺财道:“午膳后起驾中和殿。你现在就去京营,秘密宣召顾将军入宫。回宫时让楼相、郑观潮、秦风、韩毓一并来见朕。” 旺财听陛下口中报出的都是一干心腹重臣的名字,必是有军国大事相商,哪敢怠慢,即刻领命而去。 ☆、最新更新 因宫中一连去了三位太妃,太皇太后伤心过度之下无心为自己贺寿,遂下令一切从简。只是新帝及笄却马虎不得,于是便用了折中的法子,其他各项事宜照旧,但宫中不再举办宴饮。 女皇陛下及笄当日,宫中张灯结彩,红绸满枝,太极殿御道两旁摆满鲜花。天 分卷阅读201 不亮,女皇陛下便身着玄色冕服前往太庙祭天,于午时回到宫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太皇太后为正宾,大长公主为赞者,完成了隆重繁复的及笄仪式。 接受群臣朝贺的时候,身着玳国服制的使臣突然出列,朗声道:“我玳国皇帝有一珍贵礼物赠予女皇陛下。” 女皇在台上的身影顿时僵了僵,却并未开口。 使臣径自命人将盖着红绸的礼盒呈上。旺财快步上前拦下,接过礼盒,又命人打开盒盖,呈交女皇御览。 盒中静静躺着一只华美灿烂到极致的凤冠。 玳国皇帝特命能工巧匠打造了整整三月之久,耗费玉石珍珠无数,精心制作而成。使臣谨遵皇帝圣谕,仔细留心着禹国女皇陛下的神情,却未能从她脸上瞧见一丝动容。 一时间万籁俱寂,人人都等着女皇陛下开口,气氛凝滞。 楼凤棠突然出列,道:“恭喜陛下。玳国皇帝送来凤冠,想必已经答应我国提出的要其入赘的条件。”一顿,楼凤棠言笑晏晏地道:“陛下何不先收下,稍后再与使臣商议迎娶的各项事宜。” 在众人的一阵哄笑声中,玳国使臣辩道:“入赘一事实乃子虚乌有。你玳国怎可牵强附会,辱我圣上!” 楼凤棠冷笑一声,道:“那你玳国呢?明知我大禹女皇陛下万不会下嫁贵国,却一再相逼。”一顿,他又道:“既如此,这顶凤冠不要也罢。” 此时,御座上的女皇轻轻挥了挥手。旺财即刻高声道:“礼物退回。” 玳国使臣还要再言,女皇已经起身离席。 众臣工及外命妇出宫去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中和殿中,女皇命人放下纱帘,下令道:“李婉留下,其余人都下去领赏吧。” “是。多谢陛下。” 待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女皇”紧绷的神色终于碎裂,有几分不确定地轻声道:“婉大人,奴婢方才有没有做错什么?” 李婉一边替她宽衣,一边安抚道:“没有。再坚持两三日就好。记住,人前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开口。” 将冕服一一整理妥当,李婉仔细收好,这才退出大殿。 旺财见她出来,贼眉鼠眼地张望片刻,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轻拍了拍胸口,道:“方才多亏楼相解围,可吓死我了。就怕里头这个出差错,让人瞧出端倪,坏了陛下的大事。” 李婉轻声道:“前朝的事陛下已交代了几位大人一同处置,只要再瞒几日你我就松快了。” 旺财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横竖咱们做奴婢的,都是日日为主子悬心的命。”一顿,他指了指殿内,几乎轻不可闻地道:“里面那个你可得看紧了。我去给她端饭。” 李婉点点头,牵肠挂肚地道:“只是不知陛下此刻到了何处。” 山路蜿蜒,一队人劲装策马疾行。 顾非落后长流半个马身,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稍显瘦弱的肩膀。自出慕云以来,他们已经连续长途奔袭多日。此次带出来的队伍都是京营的骑兵精锐,尚且免不了人困马乏,陛下自小养尊处优,顾非担心她会承受不住。 正这样想着,忽见长流侧身一笑:“到了前面的树林,咱们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安营。只要翻过这座山头就到汾阳了。” 穿过汾阳的重山峻岭之后有两条道,一条通往西凉,一条直去嘉陵关。顾非对那一带再熟悉不过,于是回以一笑,点了点头。 到了林子里,长流一马当先往湖边去了,顾非紧随其后。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好似染了一层绿照在长流身上,使得她整个人闪闪发亮,明媚如春光。因在行军之中,她的长发编起只束了一顶金冠,浑身上下除了腰间挂的一只蜀锦平安荷包外别无他饰。但这样简洁的装扮,反倒更显出平日里被雍容华贵掩盖下去的勃勃英气来。 顾非跃下马背,笑道:“陛下这匹马虽是千里良驹,但终究没上过战场。陛下还是换一匹战马吧。” 长流已经牵了小黑去饮水,闻言回头灿然一笑:“朕也没上过战场,总要经历一次才知道行不行。”见顾非跟了上来,长流索性在一旁石头上坐了,笑问:“朕那日说要御驾亲征,所有人都极力反对。独你一个看着朕一言不发。为何?” “臣自然比任何人都担心陛下的安危。只是陛下要做什么,臣都不会阻止。”一顿,顾非顺着长流的手势,坐到她身旁,接着道:“既然拦不住,就只好跟着。” 长流用清澈见底的湖水扑了扑脸,顿时觉得心怀大畅。这一仗,她不得不来。但那并不代表她胸有成竹到可以放下对京城朝局的忧心,可以对这场准备并不算充分的大战怀着必胜的信心。一直以来,她都如履薄冰, 分卷阅读202 就怕一个行将踏错重蹈前世的覆辙。可是这一刻,她觉得这条荆棘路终究不再是一个人郁郁独行。 长流仰起头,任凭脸上的水珠滚落,望着天高云淡,随即闭上了眼睛,把头轻轻靠在顾非肩上,明显感到顾非的背脊随之一僵,而后她轻笑起来。 二人一路行来,但凡有些眼力劲儿的都已经看出来他们举止亲密。不过当着众人这还是头一回。顾非到底心存顾忌,怕有损长流的声誉,不敢在人前逾矩。 过了片刻,长流感到顾非渐渐放松下来,轻道:“咱们总要让人知道的。索性大方些。”军人和那些文臣不一样,顾非在军队里的地位让战士们相对来说更能接受他二人在一起的事实。如果得到了军队的支持和默许,以后的路也会平坦些。 顾非自然懂得她的意思,遂握住长流的手,也学她闭上双眼,任凭清风拂面,水声过耳。 “臣以为陛下打算一辈子让臣见不得光。” “朕从前确实是这么想的。”顾家手握重兵,如果再给顾非一个明确的身份,难保将来会如何。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长流在军队中建立自己的威信极有必要。 “朕从前接近你,未尝没有利用的意思。你不生气吗?” 顾非听她说得这样坦白,随即微笑道:“我知道。” 长流觉得手心一紧,亦微微一笑。身旁这个人一直知道她没安好心,却从来都顺着她。世人大多以为爱是一场无知无觉不由自主的沉沦,但是如果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清醒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却从未想过要抽身而去,这也未尝不是另一种不由自主。 作者有话要说:知道大家对速度很不满意,猫惭愧。但是写文是要靠感觉的,有时候卡了就是卡,拿枪逼也没用,_||| 小非非跟陛下的感情应该是水到渠成的,猫想表达的就是这个。 ☆、最新更新 议事堂内,颜青涵笑眯眯地望着面前一摞奏疏。 “楼相,这些都是江南地方上官员送来的急报,说是最近有一股带北方口音,十分凶悍的劫匪在江南一带流窜作案,专抢当地的盐商富户。往往一夜之间连抢数家。这伙人抢了钱财还不够,还要拿人换赎金,不将那些盐商们搜刮殆尽,绝不肯善罢甘休。”一顿,颜青涵又干笑两声:“地方上的卫所剿匪不力,想让朝廷派兵。”江南一向富庶,那些盐商家都有私人护院,这样的事实在骇人听闻。自己这位主子可真是有先帝爷的遗风,杀起人来手起刀落,眼睛都不带眨的。 当日女皇说:“楼卿整顿江南工商业劳心劳力,朕看了十分不忍。朕想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原来江淮并没有跟着她去汾阳,而是去了江南。果真是一把快刀。楼凤棠微微一笑,道:“颜大人也知道眼下的情势,朝廷分不出多余的兵力南下剿匪。不如这样,就地在江南征兵。”这道旨意就直接发到江淮手上,他是女皇的心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也好。”颜青涵用了一口茶,转头询问柳思途的意思,得到的答复是:“楼相的法子好,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 柳思途如今已擢升门下侍中,顶替李嗣同原先的位置,论起来他才是名正言顺跻身于老狐狸帮,在议事堂最有话语权的人之一。 司徒常胜摸了一把胡须,笑道:“至于南下的人选,由陛下亲自定夺。” 这件让无数江南地方官头疼的事,在新组成的临时班底的讨论下,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已经有了定论。 一旁的韩毓已经挥笔拟好了奏疏。他心中雪亮,这道奏疏一来一回,到江南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不过是官样文章。 几人又议了一回事,直到值房的灯亮起来,众人也就各自起身准备回家。 韩毓见颜青涵走得极慢,心知他有话对自己说,便上前道:“学生送老师回去吧。” 颜青涵状似嘉许道:“你师母今日做了红烧狮子头,咱们喝两盅。” 韩毓迟疑了一下,仍是轻声道:“陛下预备何时向王家开刀?” 颜青涵故作不知:“哦,老夫未曾听闻陛下有此打算。” “王素和现任御史大夫,是有资格名正言顺进议事堂的。可陛下指定议事的人却是司徒常胜。”陛下一直隐忍不发,应当是因为及笄礼还需大长公主出面。而前中书令范仪因被司徒常胜以贪污纳贿的罪名弹劾,已经投入刑部大牢革职审查。一旦此案了结,司徒常胜的官声必然更加响亮。 颜青涵闻言笑道:“快了吧。这次江南的事一锅端,陛下往后也用不到这条疯狗到处咬人了。”一顿,他收起笑脸,整肃道:“陛下这次让你进内阁做笔帖士,就是想让你多听多学。但你千万不能忘记,如今第一要务是协助秦风和郑观潮保证军需。这一战,咱们大禹是万万输不起的。” b 分卷阅读203 r “学生谨记。” 楼凤棠回到自己的值房,倚在窗边,望向夜色中灯火依旧辉煌的中和殿。当日女皇提出要御驾亲征,他曾极力反对。原因只有一个,她一旦有失,必将是山河倾覆的局面。 春日的夜风带着七分寒凉从窗口灌进来,拂动楼凤棠的绯色官袍。一阵仿佛永无止息的干咳后,他才注意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楼相爷,奴婢奉了陛下的旨意,每日里在这个时辰给您送晚膳来。一会儿还有冰糖雪梨,那是陛下特别吩咐小厨房做的。陛下还说,您这一向要是都留宿在宫里,就给奴婢递个话,奴婢领您去中和殿偏殿歇息。陛下临行前着专人按照您的喜好重新布置过,就连您常喝的明月峡都已经备下了。”那晚楼凤棠留宿中和殿偏殿,梁念起替他诊脉后禀告女皇的话,旺财可听得真真的,楼相的咳症乃是过度操劳引起的思虑过度,暗耗心气,久而久之使得心肺虚弱。 “多谢陛下。” 旺财见楼凤棠就要跪下领赏,忙道:“陛下还吩咐,赐饭的时候楼相不必跪接。”见楼凤棠仍旧双膝触地,旺财忙上前扶起,道:“楼相,您要是下回再跪,可就是抗旨不尊了。依奴婢的浅见,陛下这回出去,将千斤重担交给了您,可指望您有个好身子骨,给支撑着些。” 旺财将室内的烛火燃亮,又将食盒内的饭摆了一桌。而后在衣袍上擦了擦手,这才将肩上背着的一个包袱给卸了下来:“陛下让给您的狐皮大氅。如今虽说已经开春了,可这夜里还是凉,奴婢看用着正好。” 这次楼凤棠跪接,旺财没有相劝,只道:“您先用着。奴婢告退。” 楼凤棠将手中的包袱解开,只觉指间的触感异常温软。 江南。 并不算明亮的火光下,江淮正站在码头的栈道上,监督漕军的人装船。 一旁的莫行柯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酒囊来:“喝一口,暖暖身。” 江淮毫不客气地捞过:“水路押送那批货的事就全靠莫大哥你的人了。务必要安全送到京城。”莫行柯如今统帅十二万漕军,可说是江面上的一霸。 “船上不光有军粮,还有真金白银。放心吧,我的人晓得轻重。”莫行柯接过酒囊自己灌下一口,却也不敢多喝,拧紧了盖子放回怀中。 待十艘船都装货完毕,舵手们站在船头纷纷舞动火把。江淮和莫行柯一前一后跳上了最后一艘船,在浓密的夜色中起航赶往慕云。 船行到江心,江面上忽然泛起大雾,能见度不到半个船身。江淮见此情形不由绷紧了神经,暗自捏紧了掌中的剑柄。 莫行柯当机立断吩咐道:“改变队形,尽量五五开列。”如果一字排开,最前头的几艘船未免离得太远,船队一旦在江面上被人拦腰截断,很难被发现从而及时救援。 “不好,船漏水啦!” 莫行柯听到前方传来的大声呼救,不禁与江淮对视一眼,心道:来了。 很快,江面上浮起一片雾中星空般的渔火。越来越多的小船朝着莫行柯的大船围拢。 莫行柯忽然一个箭步踏上船头,朗声道:“来者何人?可是葛先生和漕帮的兄弟?我莫某素来与漕帮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有何得罪贵帮的地方?” 江面上继而泛起一阵低沉的笑声:“原来莫都统就是在等葛某,老夫深感荣幸。” 片刻后,江心传来一阵兵戎相交之声。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又逐渐归于沉寂。岸边芦苇丛中两名劲装黑衣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轻声道:“漕军的船被劫走了吗?” “雾气太大,看不清。但江上渔火越去越远,悄没声息的,漕帮应当已经得手了!” “好。你继续盯着漕帮的动静,我回去后立刻传递消息给主上。” “不知叶统领到了西凉没有。” “按他的脚程算,也就是这一两天该到了。” 二人弓身在芦苇丛中潜行,脚下虽是一片湿地,但银亮月光偶尔照到的地方却不见半个足印,显见都是内家高手。 青州。 镇上唯一一家客栈里,只有一间朝北的屋子还亮着一盏油灯。 一个颀长的身影似荡过的晚风一般穿窗而入,稳稳落在屋中一张十分破旧的八仙桌旁。 屋中之人显然早已恭候多时,但仍旧被来人的神出鬼没惊吓到了。待他看清来人后,即刻道:“来的时候没被人跟踪吧?”言罢又小心翼翼地向窗口探了探。此地已接近西凉地界,最近几日都在调动兵马,不断有军队向汾阳集结,因而盘查格外严格。 叶行云毫不掩饰面上鄙夷的神色,冷道:“你们的人几时到?” 坐着的魁梧大汉伸手 分卷阅读204 拨了拨灯芯,将原本就微弱的火焰掐到绿豆般大,若有若无的火光投在他眉目深阔略显狰狞的脸上,仿佛用仅有的一丝热度蒸腾出了大片眼白中爆出的红血丝。 “一旦西凉跟禹国开战,我们的骑兵就会趁机攻破古浪峡。我们会遵守约定,只要河西五郡,绝不会再东进。” 叶行云用一口流利的邺语问道:“叫原焕的小子已经除掉了。你故意放走的林飞飞呢?” 大汉恨恨地道:“这小子刁滑得很,竟然没有连夜逃回慕云,而是铤而走险潜入西凉。我们的人在那里不方便出头,他一进西凉居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怪就怪在你明明说禹国女皇下了明旨派人出使西凉,我们却听不到他一丁点儿消息。” 叶行云皱眉沉吟片刻后道:“无妨。事已至此,无伤大局。记住,我进入西凉地界后就不要再派人跟我联系,有消息我自会找到你们的人。”最后一个音节刚落,他一个旋身已没入无边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叶行云是个厉害角色。这个局很难写,猫之前卡得厉害,推演再三。 一部分童鞋应该已经猜出来了,如果现在还不够明朗的话,开打以后会清楚的。 ☆、最新更新 玳国。都城晋安。 玉衡宫。洛轻恒站在梨花树海中,眼前零星绿意在阳光下映成一片碎玉。 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想尽办法去得到,从来不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他以为她不过是一尊最美的琉璃盏,碎了也就碎了;又或是天边云霞,散了也就散了。反正彩云易散琉璃脆,再美的东西于他不过是一瞬光阴的喜欢。 要拾起已经碎了的琉璃必然会伤了手,但眼下他已经顾不得了。如果要痛,那就一起吧。 既然注定要永坠地狱,我必不甘心踽踽独行。 事已至此,唯有兵戎相见一途。 “陛下。雪羽急件。”田蒙一路穿过树海,跪下将信桶高举过头顶。 田蒙虽因不敢抬头直视龙颜,没有看到洛轻恒目光聚焦一瞬间眉目精深的锋锐,却感觉到了他气势上的变化,不由心潮一阵澎湃。不论世人今后如何评价议论,他的主上都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绝不会只为一个女人便倾举国之力。 “大禹从慕云抽调的精锐已经赶到了汾阳。西凉的人马也已出了青州地界,向汾阳逼近。”洛轻恒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持重。 “陛下,看来这两股人马都想抢先占据汾阳重山峻岭的有利地形,开战就在眼前。” “传旨,即刻集结三军日夜兼程赶往嘉陵关以北。让那里的守军按兵不动,一旦汾阳开战,咱们的人再动手,届时务必一举冲破嘉陵关!” 京城派出十五万将士开拔,晋安只留五万精兵守城。田蒙知道这次皇帝乃是势在必得,准备以倾巢之力大举进攻禹国。 “末将遵旨。” 清点装备、人数,以及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完毕,待到落日时分,驻扎在皇宫以西的景山上的人马陆续开始出城。 夕阳染红了官道,就连马蹄扬起的尘埃都仿佛沾染了沉沉暮色。飞驰的车马刻下道道车辙,又被迅速移动的步兵营盖去。 这一刻,喧嚣与静谧,平静与凝重,都随着一支支疾行的队伍融入了血色斜阳。 马上的洛轻恒已经分不清此刻的心境,然而他清楚地记得,前世大军开拔之日,自己是何等地意气风发。他只知道,这一战,他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势在必得。 山丘草丛间,凌照尽量伏低了身体,一面将眼前快速经过人马的数量默记于心,一面焦急万分地等待着前往城门打探的余鱼回来报告。 “凌统领,卑职已经去查探过了,今日城门戒严,除军队外,任何人不得出晋安一步。” “看情形,不止今日,只怕一旦开战,咱们的消息更送不出去。” “那怎么办?女皇陛下一点准备都没有!兔崽子,想趁火打劫。” 凌照咬紧了嘴唇,直到嘴里尝到了一股铁锈味,他才吐出口中嚼的甘草,用手背狠狠抹了抹嘴:“你留在这儿继续观察。等天一黑,我想法子混进他们的人里面。” “不行!这太危险了。您看见前面山脚下飘的金龙旗没有,这是玳国皇帝平日亲自操练的军队,不是临时集结起来的乌合之众。”这些兵彼此都认识,一旦队伍里出现了陌生面孔,绝对瞒不住。 “只能这样,就是死,我也认了。不然还能有别的法子?消息要是送不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凌照不等余鱼再说,已经猫腰贴地借着暮色和衰草向地势低的地方抄过去。到了一处山凹,他将自 分卷阅读205 己没在草丛中,顺着野草的缝隙窥视着坡下的动静,一动不动地开始等待时机。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不远处的天边升起一弯白玉般的明月。四周渐渐冷下来,北面而来的风带着冬季的余威撩动衣衫,侵入皮肤。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的关系,凌照觉得今晚的月色有几分凄惶。 山路尽头的大部队已经点起了大量的火把。从凌照视线正前方经过的已只是零星散兵。 有一个兵忽然离队,提起裤子就钻进道旁半人多高的长草中,口里还哼着家乡小调。 凌照看准机会飞身而上,欺到他背后,右手腕掐住他的脖颈,左手捏住颌骨用力一拧,顷刻间,那人已经没了呼吸。 方才在背后的时候,目测此人跟他身材相近,凌照迅速剥下他的军服换上,果然挺合身。他又从那人的手腕上取下套着的木头名牌,系在自己腕上。 凌照迅速往地上抹了一把土,然后狠命向脸上抹去。忽然听到背后窸窣的声音,他警觉地将袖中的短刀捏在手中,一转身却听见对方道:“凌统领,您先走。尸体交给我。” 凌照点了点头,快步走出草丛,往大部队的方向去了。 幸亏洛轻恒的队伍纪律还算整肃,一路上士兵们都忙着行军,并不如何开□谈。凌照混在队伍中,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脚程,只盼能顺利混出城门。 这样默默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感到有人趋近,余光一瞥,居然是余鱼如法炮制后跟了上来。两人遂又拉开距离,彼此心照不宣。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队伍里的士兵偶尔交谈几句,说出了城就安营造饭。凌照跟的是步兵营,所以吊着整支军队的尾巴,传令也慢。 很快,晋安高大的城门已经像随时都会倾倒的黑云一般充斥着整个视野。凌照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军队会不会整编之后再过去,他心中实在没底。 直到过了那道巍峨高耸的灰砖城门,凌照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已差不多湿透,夜风一吹,寒意刺骨。刚才那一刻的紧张,远远超过他第一次混入晋安城的时候。 那时候,为了大禹,他别无选择。现在,同样为了大禹,他还是别无选择。 凌照心里清楚,他必须在安营之前离开队伍。可出了城门就是平坦的官道,虽然天黑了,但周围军士点亮的火把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的行动。更糟糕的是,官道太过宽阔平坦,周围根本没有任何遮挡可以掩盖他的动作。 夜色越来越浓重。凌照刻意做出疲乏的样子,放慢脚步。偶尔有几个兵路过他身边,他都用几乎听不出外乡口音的玳国话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只说午饭没怎么吃,劲头跟不上。好不容易就这样挨到了队伍的最后,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寻找着合适的时机。 前方队伍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凌照明白他已经没有选择,如果现在不走,就根本走不了。他下意识地四下一望,匆忙中并没有发现余鱼的身影,却也感觉到自己并未引人注意,遂提起所有的劲力跑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的,他听到身后有个声音用玳国话在喊:“你小子去哪儿?诶!” 那人好像是之前好心来询问过他怎么走不动了的一个老兵,但凌照此刻心跳如鼓,根本来不及分辨,也不敢思考。下一刻,他听到余鱼用不算全无破绽的玳国话说:“别理他,他去解手。” 凌照知道余鱼替他拖住了人,但余鱼自己一开口就根本无法脱身了。像现在这样,想要逃生只有一种情况,不开口,悄悄离开。一旦引起了别的兵的关注,下场他都不敢想。夜风生生刮着他的面庞,这是凌照生平第一次丢下自己的属下独自逃生,可是他不敢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必须把消息带到嘉陵关,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大禹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争取多更点,国庆要去旅行,离开几天。 ☆、藏兵洞 汾阳外障雄关,内倚天堑,进可御敌,退可固守。因群山环绕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故而被称为大禹北方的第二道天然屏障。 天色微晓,四方云动。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行在绿挂垂壁的山隘间。 长流骑在马上,任凭山间携云而来的激荡长风振起她身上的玄色斗篷,身旁绣着金龙的皇旗亦随之猎猎而动,响成一片。 山道两旁苔蕨形成的垂挂,如同青碧帷幔,将棵棵白杨凸显得越发郁郁苍苍,绿沉如墨,几要融于流淌在山间的晨曦雾霭之中。 取道蜿蜒,峰回路转之后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群山连绵,潜龙似的起伏于茫茫烟水一般的晨雾中。满目苍冷悠远。 江山如画,如画江山。 “陛下,前头就是藏云洞了。”顾非对这一带了如指掌,自然成了最好的向 分卷阅读206 导。 “咱们一会儿一道去看看。” “还是派一队人马先去查探一番,咱们再进去。” 长流遥遥头,显然对顾非的过分小心不以为然,笑道:“不是说寻常人根本找不到洞口么,没事。” 藏云洞也叫藏兵洞,传说太祖造反那会儿就是因为走了狗屎运发现了这个洞,把人都藏在洞里,然后依靠天险和出其不意才以少胜多,最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后来因为一次大规模的山体滑坡,山上滚落的石头将洞口封死了。传言是不是真的没人知道,只不过后人能找到的洞只能容纳几十人,而并非传说中能隐匿数万人的山洞。 通往藏兵洞的山路崎岖难行,有些地方甚至只容一个马身通过。山间云雾缭绕,视野有限,长流的骑术虽佳,却因从未来过此地,到了岔道口难免迟疑。她遂转头对顾非笑道:“卿与朕共乘一骑吧。” “是。” 长流也不见顾非如何动作,下一刻就感到身后之人气息可辨。顾非靠长流极近,近得连她耳廓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楚,只觉怀中之人无一处不可爱。 “朕不认路,缰绳就交给你了。”长流说罢便松了手,软了身子,索性靠在他臂弯里。 顾非知她昨夜看了许多奏报,外加连日来风餐露宿,岂有不累的道理,双臂便不由自主环紧了些,轻道:“累不累?” 长流老实地点点头。顾非见她白玉一般无暇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疲态来,表情又是故作委屈的样子,一时不知该怎样爱怜才好,不禁倾身向她的额头亲去。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才低低地道:“请恕臣冒犯陛下御体。” 长流却侧身伸臂勾下顾非的脖颈,以唇相就,却是一触即离,随即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这样就不冒犯了。”她自觉得逞,便得意地回头,却发现纵马驰骋疆场数年的顾小将军此刻连缰绳都不会握了。 又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隐隐可以听见前方潺潺的水声。而后水声渐渐大了起来,最终映入眼帘的是一挂大约三丈来宽的水幕。 瀑布却已是山路的尽头,显然此处便是入口。 四周水花飞溅,湿汽弥漫。长流笑道:“原来是水帘洞。” 顾非点点头:“其实开挖的时候是从山的另一头开始的,不想却通到了这里。” 二人一前一后跳下马背,顾非拉着长流的手,看准水珠最疏落处,一个纵身便钻了进去。 水帘之后是一道长廊,一下子阴凉了不少。二人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又天光大亮,置身于群山环绕的盆地之中。 长流抬头环顾四周,道:“原来所谓的藏兵洞其实并非在山腹里,只是一般人找不到入口罢了。” 顾非点头道:“咱们占了这里,算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只一点,一定要等到似今日这般大雾的天气才能动手。” “嗯!” “陛下可担心?” “朕如何能不怕。”这话说出去未免影响士气,只是在顾非面前,长流觉得没必要掩饰什么。 顾非忽然单膝下跪,行了一个标准利落的军礼,而后用双手将她的右手拉过,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大声道:“天佑我大禹,此战必胜!” 一时间,山谷之中“此战必胜”回声不绝。 长流受他豪气感染,亦朗声道:“是!此地乃是朕先祖的福地,亦会是朕的福地。我君家列祖列宗都会保佑朕的。” 二人遂又绕着盆地四周转了转,大概熟悉了一下地形。顾非特地带着长流又走了一遍另一头的出口,要不是有他这个向导在,寻常人一旦入山,极易在云山雾海中迷失方向。因为此地的丘陵极难辨认,风流云动之间景色瞬息万变,往往山回路转便又回到了原地。 长流原先只知晓,前世因了孟复的关系,才导致此地天险被玳国军队一举攻破。现在亲临汾阳,她不禁猜想前世必定是大禹军士直接弃守汾阳,不战而退,否则如此天险,怎会轻易失守。想到此节,长流不禁心中愤懑异常,面上便带了两分出来。 顾非感到她手心冰凉,不禁有些担忧地道:“陛下怎么了,可是山间多雾太过潮湿身体不适?” 长流摇了摇头,心道:终有一日,朕要叫你玳国血债血偿! 二人走了大约足足两个时辰,才又回到瀑布所在。 “陛下腹中可饥饿?”难为她这样一个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之人,一路上风餐露宿,跟战士们吃一模一样的咸鱼、腌肉,连一片新鲜的菜叶都吃不到。不过如此也好,战士们看在眼中,对女皇的敬意自然又多加一分,打起仗来士气便会更盛一分。 “你不说,朕还不觉得。一提起来倒真觉得腹中空空。” 分卷阅读207 二人钻出水帘洞,外头的军士已经在山谷之中生火造饭起来。袅袅炊烟与云烟飘荡在一处,倒给这仙山雾岛一般的所在增添了几分人间活气。 长流此次为了不泄露行踪,平日贴身服侍的人一个都没带出来,好在负责女皇安全的警卫营都是江淮反复斟酌后从禁卫军中挑出来的心腹好手,往日里这些人也至少在长流跟前混了个脸熟,不至于生疏不便。 至于京营精锐,长流登基后没少亲赴京营阅兵,所以战士们对女皇本人并不陌生,再加上其中有整整两个卫的官兵以前是顾非带过的,这支队伍的忠诚度完全值得信任。 长流快步走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不出意外地发现案上已经多出了几个蜡油密封的急件。她急切地一一拆阅,直到全部读完,沉思片刻后开始批复。 顾非经通报后走入营帐,看见长流正头也不抬地下笔如飞,遂不敢惊动,正待走到一旁烧水冲茶,只听长流道:“过来替朕磨墨。” 顾非自然无有不从,待她一封回复写完,才轻声劝道:“陛下还是先用饭吧。一会儿都凉透了。” “也好。”长流伸了个懒腰,笑道:“朕瞧这件新骑装甚好,书写骑射都方便。”她显然对窄袖设计很满意。 “陛下这件衣裳跟男装也不差什么。”幸亏她平日习武,倘若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别的不说,似这般不分昼夜的长途奔袭,决计承受不住。顾非将玉米饼塞到长流手中,轻道:“这些干粮都糙得很,陛下……” 长流笑道:“不碍的。其他人吃得,朕也吃得。”这点苦跟前世受的锥心刺骨之痛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铜壶里的水一会儿就开了。顾非冲了茶,顿时逸出一股茉莉花香。 长流不禁赞道:“在宫里的时候,只当这茶普通,并不常喝。到了此时此地,反倒显出难得来。” 顾非笑道:“好茶需得好水配,方才取来的山泉不错。” 两人就着茶水,吃了玉米饼和烤兔肉。杯盘撤下去后,长流道:“地图带了吗?拿出来看看。”虽说这场仗许多军事上的判断要靠顾非来下,但她自己的身份摆着,总不能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懂吧。 “是。” 顾非掏出地图一边讲解,一边摆弄一旁的沙盘。直到他讲得告一段落,抬头见长流有些怔怔地出神,不由道:“陛下可有疑问?” 长流摇摇头,事实上他说的她都听进去了。只是方才她不免再一次想到,前世的顾非是死在嘉陵关的。洛轻恒当时大举进犯,庆帝根本措手不及,匆忙派兵前往嘉陵关镇守,却因为准备不足,导致军队连基本的冬装都没有,后勤补给远远跟不上。前线的战士们缺衣少食,后方汾阳迟迟都没有派兵增援,顾非苦苦支撑,后来因为汾阳守军不战而退,顾非孤立无援,最终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长流可以想象出那一战何其惨烈。如果说这一世洛轻恒派田蒙行刺顾非,是出于嫉妒,长流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伸出手,紧握住顾非的,却良久都一言不发。顾非只以为长流担心战事,遂轻声安慰道:“陛下无需忧心,即便现在不懂军事,这仗打过之后也就会了。其他的都交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要停几天,渣猫出去旅行。 其实前世大禹被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渣爹这个皇帝当得太颠三倒四。其实猫有点不理解,怎么老有童鞋怕猫会写成长流与洛轻恒破镜重圆。圆你哥啊!代入一下,如果小说的两个国家是中国和日本,还有人会觉得灭国不是问题,只要有真爱就行吗?真爱你哥啊! 好了,先买的童鞋拿到赠送的一千字补更了,祝大家国庆节开心。 ☆、古浪峡 晞元一年,西凉起兵,聂湛率领包括凉王旧部在内的十万叛军与禹国女皇派出的军队激战于汾阳。邺趁西凉后方空虚,由各部落结盟组成的骑兵迅速集结于峡口,欲一举攻破大禹西北方素有“金关银锁”之称的古浪峡。同时,玳国曦和帝亲率三十万大军黑云压城一般迫近大禹东北门户——被称为天下第一雄关的嘉陵关。 嘉陵关似中流砥柱一般阻挡着东面如海戈壁的无尽风沙,将西面大片大片的清泉绿洲拥入怀中。先帝有言: “此咽喉要地,令关踞其中,当固若金汤。”顾家为了这句话,一守就是数十年。 此刻,顾凯站在由黄土夯筑而成的罗城箭楼上,极目南眺,祁兰山终年洁白的山峰凝华积素,望之如堆琼垒玉。如练长云缠绕山腰,顷刻间又化作铁马甲兵,奔涌而来。 “爹,您说玳国什么时候会攻城?”顾正打小在京中长大,五年的边关风沙却已经将他磨砺得脱胎换骨,再不见昔日半点白面儒生的影子。 “快了。西凉古浪峡告急,关 分卷阅读208 西烽火一起,玳国必定攻城。”眼下可谓四面楚歌,稍有不慎便是倾国之祸。 古浪峡南接乌鞘岭,北连泗水和黄羊,道路狭长,蜿蜒于高山险峰之中,势似蜂腰,两面峭壁千仞,是一条兵家必争的险关隘道。 夕阳斜照,一队人马急行在古浪峡中,眼看就要接近最险峻狭窄的古龙道。因崖高壁垂,就连斜阳也无处施展,山谷中一片暮色。 “你小子确定前头没有埋伏?”问话的是带领先锋部队的首领拓跋洪。 驰马在他身边,体格巨大面容粗狂的男子拱手保证道:“叶行云奉命驻扎此地,他一定会放我们安全入关。”叶行云本人虽然没有露面,但传来的密信绝对不会有假。 拓跋洪望了望天色,毅然道:“传令,快速通过古浪峡。”既然这是入关唯一的一条道,他就是冒险也得一条道走到黑了。 邺已经伺伏得太久。在此之前,将近两百年的时光,无论他们的邻邦谁人执掌天下,邺都主动纳贡俯首称臣,但求偏居一隅。邺的境内有大半是沙漠,终年炎风酷暑。拓跋洪的祖父这一支在内斗中战败,被驱逐出草原,逃亡大漠。他从小就听沙漠里的商队说过,那些精美的瓷器和布匹都来自于关内,至于白花花的精盐,西凉人得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听那人说完他想知道的事,便将祖父给的腰金刀插入对方的心脏,并立志将来一定要去关内。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族人为了生存在沙漠中拼抢,不能再忍受族人用血汗蓄养的牛羊、马匹、骆驼去换取微不足道的日用品和食盐,他拓跋洪不甘心一辈子在沙漠中流浪奔袭。 大约快速行军了半个时辰,先头部队已经全部穿过古龙道。拓跋洪刚要松一口气,便见前方山脚下停着一队人马,因天色暗沉,看不清具体人数。拓跋洪立刻挥手示意全体慢行,不料对方那边却传来一阵哨声。 拓跋洪身边的彪形大汉听到哨声后兴奋地挥舞着双臂,以事先约定的哨声回应。“首领,是叶行云的人,来接应咱们带路的。” “你先过去,确定他们有多少人,再把领头的给带过来问话。”虽已走出了古龙道,但拓跋洪仍然不敢大意。 “是。” 汉子纵马上前,片刻便带回了一个相形之下瘦弱得多的西凉将官。 拓跋洪用生硬的禹话问道:“是谁派你来的?”对方却讲得一口流利的邺语:“叶行云是我师兄,他让我在这儿等你们。” “你们一队有多少人?”拓跋洪努了努下巴问道。 “也就一百来个吧。您知道,小王爷跟大禹的军队在汾阳耗上了,古浪峡这里是天险,用不着重兵把守。当然留守的除了咱们不是没有,我这就带着您去。” 拓跋洪拿起马背上驮着的水囊,狠狠灌下一口冰凉的雪水,动作粗鲁地用袖管抹了下嘴,轻蔑地道:“叶行云的武功不错,你是他师弟,想必不会差。” 那西凉将官二话不说,拾起地上一块山石抛给拓跋洪。拓跋洪接过石头掂了掂分量,又抛还给他。那人抄到手中,双掌轻描淡写地一合,掌缝中灰色粉末一阵轻烟似地随风散去。此招一出,就连拓跋洪也不禁有三分动容,之所以只有三分是因为他曾经见叶行云露过同样的一手。 拓跋洪当即消去了几分疑虑,挥手示意军队继续前行。古浪峡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第一他不信如果对方耍诈会放过古龙道,而选取前方道路相对较宽的地方偷袭;第二,他与叶行云的利益一致,叶行云没有道理在关键时刻背后捅刀子。 一个时辰后,夜幕笼罩着拓跋洪身后群山环绕如噬人巨兽一般的关隘,邺一万多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在他的带领下,穿过阻挡他的祖先数百年之久的古浪峡,向西凉腹地进发。前路一团漆黑,但马背上的拓跋洪觉得天地前所未有地宽广。很快,他就能纵马驰骋在这片由他亲自开拓征服的丰饶土地上。 月明星稀。清亮的银辉透过一大片茂密的防风林撒在密集驻扎的营地上。玳国年轻的君主曦和帝正对着营地数里之外的嘉陵关方向出神。大禹第一雄关近在咫尺。前世洛轻恒曾不费吹灰之力率领大军一举攻破嘉陵关,又势如破竹一路杀入慕云。这一世,他同样可以。 “陛下,叶统领回来了。” “宣!”洛轻恒边说边大踏步地走进营帐中。 田蒙感觉到一向沉稳的君主语气中压抑不住的亢奋,顿时也跟着激动起来。他知道主上一直在等叶行云的消息。 “卑职拜见陛下。”叶行云走进来的时候形容颇为狼狈,衣衫凌乱破损,且满身血污。可他行动如常,显然并没有受丝毫外伤。 “平身。情况如何?” “启禀陛下,臣混在一群从汾阳来的流民中一路打探,聂湛与禹国女皇确已开战。臣一直跟他们到禹国边境,这才潜回来。” 分卷阅读209 “好!” 田蒙忍不住插言道:“叶侍卫,你说嘉陵关很快就会缺粮,发不出军饷,此话当真?” 叶行云将头伏得更低,极确定地道:“陛下,田将军,卑职用聂湛的信物令漕帮把江淮在江南筹集的粮饷一并劫了。” “好!朕的一番心血终于没有浪费。” 叶行云是洛轻恒一早就安排在聂湛身边的一枚暗桩。作为玳国最出色的情报人员,叶行云凭借出色的武功,敏捷的头脑,很快就在聂湛身边展露头角,取得信任,并且如愿被聂湛派到长流身边卧底。叶行云遵从洛轻恒的安排,故意露出诸多破绽给长流,进而怀疑他的身份,牵出背后的聂湛。同时,叶行云又打着聂湛的旗号,暗中买通青州地方官,补足人头税,让青州的布政使、按察使将大批青州壮丁出逃西凉的事向禹国朝廷隐瞒。玳国又暗中派使者与邺结盟。聂湛因邺多次侵扰西凉边境,不得不扩充军队相抗,落到禹国女皇的眼中自然就是图谋不轨。叶行云让邺的人在青州出手杀了原焕,却故意放走林飞飞,就是想让前者的死激起长流的愤怒,让后者活着回慕云通风报信,使长流坚信聂湛有意谋反,从而出兵镇压。一旦女皇冲动之下决定向西凉派兵,聂湛便如箭在弦上,无路可退。再加上漕帮劫粮饷这一节,双方都已结怨甚深,骑虎难下。 洛轻恒布下叶行云这个双重间谍花了数年之功,直至今日方见成效。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林飞飞被放走后居然并未如料想地那样回到慕云,而是反其道而行,一头扎进西凉,失去了踪影。洛轻恒大军压境却不敢发兵就是因着这一变数。不过,既然聂湛与长流已经开战,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便已不再重要。玳国此时不发兵,更待何时。 叶行云接着道:“陛下放心,卑职在聂湛军中布置的人一定会放拓跋洪的骑兵顺利穿过古浪峡。”聂湛吩咐叶行云留守古浪峡,以防西凉与朝廷开战之时,邺趁机进攻。这一布置却正好给了叶行云潜入汾阳靠近嘉陵关一带探查战事虚实,并及时与关外的洛轻恒汇合的机会。 田蒙听叶行云说得这般肯定,便兴奋地道:“陛下,只要邺的骑兵打进来,对禹国无异于雪上加霜。我军急行之后已经休整数日,此时攻城士气必然高昂。” 洛轻恒握紧手中的宝剑,决断道:“传令全军,继续休整。” 田蒙奇道:“陛下,您是想等关西的烽火点起来,让禹国的军队自乱阵脚?” 叶行云接口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一旦邺的骑兵长驱直入,禹国女皇必然以为聂湛与邺相互勾结。陛下,咱们在慕云也下了不少本钱,不如就让他向女皇进言,调遣顾凯的人即刻支援古浪峡。” 洛轻恒轻轻点头道:“也好。此事就交给你去安排。” “卑职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旅行加上卡文,一个月没更。猫有罪。 这几章应该是全文最难写的部分了。 这章补全了,先买的同学算是猫迟迟不更的补偿吧。 ☆、孰轻孰重 自长流出京后,慕云的朝局向来是外松内紧。表面上女皇已经不再公开路面,只允许少数几个内阁成员晋见。实际上,以楼凤棠为首的议事堂没有一时一刻懈怠,只希望齐心协力平稳熬过大禹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劫难。 议事堂内,韩毓坐在宽大的红木椅中,不时从手边堆着的十七八本厚厚的账簿中抽出一本来翻阅,而后蹙眉思考片刻,拨弄几下算珠,继续埋头苦写。颜青涵在一旁只有端茶递水打下手的份,心里琢磨着好好的一个小书生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女皇陛下生生迫成了账房先生。话又说回来,掌管调派天下钱粮,这差事哪里是一般人做得的。一开始,粮饷三人组以兵部秦风为首,户部尚书郑观潮为辅,韩毓只是小书童,充其量也就做个笔录。后来那两人发现韩毓对数字和地理概念特别敏感,对地方上各类仓库的位置以及储存粮食的种类数量几乎过目成诵,待他熟知了各种粮食五谷的具体市价后,对倒买倒卖的事也就轻车熟路,天生是块搞投机倒把的好料子。渐渐地韩毓成了统筹规划粮饷的人,也幸亏秦风和郑观潮二人都是实干派,并不妒贤嫉能,也不怕韩毓抢功冒尖,三人才能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配合默契。 调派粮饷除了户部、兵部通力合作外,御史台在放仓入仓的过程中亦起到监管的作用。所以司徒常胜最近也经常熬着一把老骨头,陪韩小账房在议事堂OT 。 旺财进来的时候,看见韩毓一脸憔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心说顾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回头陛下回来若是看见韩公子好好一个水当当的白面小书生给熬成了人干,还不把自己扒皮泄愤,嘴上却道:“韩公子,颜大人,楼相在里头吧?” 韩毓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在。” 分卷阅读210 旺财打过招呼,一溜烟进了里间值房。迎面便听见楼凤棠一连串的干咳,咳得仿佛心肝脾肺肾都要呕出来似的。旺财想起梁念起嘱咐的话,心中不由一惊,忙小步快跑上前,一边轻拍楼凤棠的背,一边将温水递上。待他喘息稍停,旺财这才恭恭敬敬递上茶盅道:“相爷,您先歇歇。这是陛下临走时特意吩咐过的,冰糖雪梨水,加了点川贝。” 旺财见楼凤棠只饮了两口便放下茶盅埋首公文,心中一叹,也不好多劝,只能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心里盘算着赶紧回去炖些养颜补品给韩毓送来。 宫门落锁前,楼凤棠递上勘合,一出宫门便上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 轿子在古玩一条街停了下来,楼凤棠进了一家玉器专卖老字号。伙计见是熟客,又是这样的身份,赶紧迎到二楼贵宾包房便退了出去,让掌柜亲自来接待。 掌柜的是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端方的中年人,手中捧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落座的时候他手势娴熟地将匣子打开,示意楼凤棠看成色。见楼凤棠表情纹丝不动,掌柜的亦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茶水,道:“楼相非凡俗之人,金玉之贵在您眼中贵不过百姓社稷。不过,这块玉稍有不同,楼相再仔细看看。” 楼凤棠取出匣中那块成色无双的白璧,轻轻翻转,这才看见上面刻着一行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竟然是洛轻恒的笔迹。 掌柜的见楼凤棠微微侧过头似有所动,才接着点头笑道:“不错,此乃我主亲笔。主上一直很欣赏楼相的才华。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禹吏治腐败,内忧外患。楼相何不顺势而为,择良木而栖。”一顿,掌柜的又道:“对百姓来说,长痛不如短痛啊。” 眼下战乱已经不可避免。如果禹国死撑下去,不过是拖时间罢了。打仗的粮饷只能靠盘剥百姓而来。随着战争的加剧,流民、饥荒、瘟疫都会随之而来。无论什么样的战争,对百姓来说都会是毁灭性的灾难,只有尽快结束战争,百姓才能休养生息。 楼凤棠出来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家臣抱着一只普普通通的旧木匣子。一身常服打扮的江淮直到目送楼凤棠上了小轿,这才习惯性地端起面前的茶盏饮了一口,却发现茶水早已放得凉透了。又坐了片刻,他才满怀心事地走出玉器行斜对过的茶楼。 两日后,聂湛里通外敌放邺入关的消息传到慕云。楼凤棠公开上疏,建议女皇令驻守嘉陵关的顾凯调派一队人马火速赶往古浪峡围追堵截邺的骑兵,守好大禹西北门户。顾涛则激烈提出反对,认为此举太过冒险,一旦向西凉派兵,这支军队很可能受到邺和西凉叛军的两面夹击,更坏的结果是造成嘉陵关兵力不足,使得玳国有机可乘。至此,朝中意见彻底分成两派。正争论不休之际,玳国使者送来曦和帝就要迎娶黛郡主为妃的喜报。这一消息使得北方战局越发扑朔迷离,难以决断。 雪上加霜的是,汾阳几乎同时传来消息,聂湛叛军首战便大败由顾非率领的军队。朝廷出师平叛不利,折损人马过万,全军士气低迷。 此时女皇终于做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决定。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也实在无暇顾及邺。 顾凯站在城楼上远眺西风肆虐下不斜不灭的狼烟,捏紧手中女皇陛下的亲笔手谕,道:“顾怀听令,速带两万人马前去支援汾阳!” “末将接令!”顾怀索性骑马下了马道,以求尽快传令集结部队开拔。 集结号吹响后,顾怀回到自己的黄土屋,将惯用的长枪抄在手中,把几件换洗衣裳揉成一团打包。听到脚步响动,顾怀回头道:“哥,你怎么来了?” 顾正凝肃道:“阿怀,此去汾阳,你一定要保护好陛下。” 顾怀冷哼一声,道:“哥,她不是最信任她的小情人吗。怎么,这次打了败仗,倒要来求咱们。” “休得胡言对陛下不敬!” 顾怀见大哥少有地疾言厉色,遂把满腔不屑给咽回肚子,放软了口气道:“哥,您放心,我知道轻重。眼下这个节骨眼,绝不能让陛下有失。”他虽瞧不上顾非凭着与陛下有私就一路平步青云,但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他顾家已经出了一个笑话,不能再让顾非成为第二个。 顾正知道顾怀的心结,顾轩再怎么不成器,毕竟与顾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而顾非是庶子,却因为从小就在嘉陵关磨砺,后来又立了从龙之功,在军中威望自然高过顾怀和他自己,顾怀心中不忿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顾怀潜意识认为顾轩长歪了跟顾非脱不了干系,对顾非多有抵触,连带着心底里对陛下也诸多不满。 顾正也知道顾怀的心结靠三言两语是解不开的,便道:“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保证,去了汾阳之后一切都要听从陛下调遣,你小子要是敢擅作主张,不用陛下发落,哥第一个拿军法处置你!” “哥,我听你的。” 分卷阅读211 顾正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多说无益。他回到城楼上,向下俯瞰内城正在集结的军队,对顾凯道:“爹,要不咱们别藏着掖着了,跟阿怀讲明白吧。” “不可。你忘啦,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 “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吗?顾正不再言语,望着远处地平线上扬起的沙尘,心知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那两句话是孙子兵法里面的,反正就是将帅需要用愚民政策获得胜利的一种战略。 就快要正面描写战争了,猫的弱项。 这章写出了楼楼的政治理念,他前世带头投降也就不难理解了。 断更太久,没剩下几个童鞋订阅了。不过猫不会因为人跑光光就草草了结的。感谢留下的各位,嘿嘿。 小剧场时间: 洛洛:我当了两辈子黄桑,经验值满格啊。而且咱俩从前做过买卖啊,选我吧。(不遗余力拉票。) 小江:阿拉现在是特务头子,谁敢乱说乱动,我告诉女皇去。 楼楼:咳咳咳……失忆失忆…… ☆、攻城 这两日天气格外干燥,许多士兵不光嘴唇爆皮,就连脸上和手上都起了皮。帐中的洛轻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瞥了一眼被风掀起的营帐一角,忽道:“传令集合。待命,准备攻城!” “是。”田蒙标准地一个军礼,利落地转身走出皇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田蒙已经回转。洛轻恒却只有一个字——等。 西北面来的风渐渐大了起来,一路携带着大量的戈壁沙尘席卷而来,远远望去如铺天盖地的滚滚浓烟。近了,更近了,很快视距便不足二十丈,终于洛轻恒沉声道:“就是现在,给我冲!” 士兵们一手捂紧口鼻,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尘暴之中。风沙擦过他们原本就因为连年日晒雨淋而粗糙不堪的皮肤,前方士兵奔跑中带起的沙尘使得视线越发混沌,数万人的脚步声混杂着西北干冷的强风充斥着耳膜,沙尘加上快速跑动使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旌旗在尘暴中时隐时现地翻卷,一场大规模的偷袭即将展开。 大禹城楼上的士兵面对尘暴来袭躲无可躲,大部分只能闭眼转身,以双臂护住下半边脸遮挡。然而就在这时候,一支支箭汇成箭雨密集而来。好几个暴露在垛口的士兵只感到背后袭来一阵剧痛,便已倒下。顿时,城楼一片慌乱。喊叫声、尖利的警报声混响成一片。 类似“敌人攻城啦!”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然而,不等禹国士兵回神,玳人瞄准城头仰射的第二波箭雨已经齐齐杀到。不断有中箭的士兵惨叫着倒下,鲜血顺着垛口的土墙蜿蜒而下,滴到攀梯而上玳国士兵的脸上。敌人血液的温度和空气里的腥甜气息大大刺激着玳国士兵的感观,他们的胆气一瞬间被充分地激发出来。一架架轻便的云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争先恐后地攀搭到城墙上,云梯上端的铁钩牢牢地嵌入并不算坚硬的土墙里,承载着一拨又一拨玳国士兵的重量。 顾正自听到警报哨声,便飞快跳上马背,顺着马道一口气冲到城楼上。视线所及一片混乱,双方士兵都像从土堆中爬出来的,几乎已经分辨不清军服的颜色。短兵相接血肉横飞。顾正一边挥舞着随身佩剑砍杀,一边高喝组织反攻。 顾正的到来显然使城头上措手不及的禹国士兵有了主心骨。一批老兵已经镇定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用叉竿和飞钩等轻型武器抵御敌军。 一名玳国士兵飞梯靠近城墙,爬至半墙腰时,却冷不防被头顶悬垂而下的叉竿竿前的横刃斩断了右臂,剧痛袭来的同时,云梯被叉竿传来的一股向下的巨大压力推剁而倒,他的身体被血团似的远远地抛了出去。 然而,还是有一批又一批悍不畏死的玳人手持武器攀上云梯。禹国士兵瞅准时机,抛下飞钩,锋利的铁钩穿透玳人的铁甲,犹如钓鱼一般将人悬在半空,鲜血淋漓而下。 支支火箭穿过垛口飞上城楼,连连惨叫中,顾正命士兵迅速架起竹立牌防御。这种用厚竹条和牛皮编缀的盾极其坚固,士兵们躲在后头腾出手来,开始用长两丈多的拐突枪和抓枪回击。顾正手持剉子斧,直柄横刀招招钩刺视线范围内冒出来的一只只攀援城墙的手。被他收割的手臂不断跌落,很快他所在的墙头就已经被敌人的鲜血染红。 耳边充斥着无尽的喊杀声,空气里血液的味道已经盖过了尘土味,视线依旧混沌不明,然而顾正心里清楚,眼前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洛轻恒借着沙暴偷袭,只用轻便的云梯登楼,拼的就是士兵的强悍和攻城的速度。冲车和投石车等等传统的笨重攻城工具他还没有亮出来。 正这样想着,顾正登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城墙墙体随着对方石砲车投出巨石的巨大破坏力开始出现裂缝,墙上的黄土簌簌剥落。许 分卷阅读212 多士兵早已在沙尘中呼吸不畅,此时越发憋不过气,开始大声咳嗽。“混蛋!累答怎么不起作用!”顾正高声叫骂了一句。身边亲卫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那帮兔崽子早就在第一轮攻城的时候就悄悄割断了麻绳!”(累答是由粗麻绳紧密编成细密的软帘,表面涂泥浆层防火,然后悬挂于城楼外墙,以防护墙垛不为飞石所破的防护工具。) “咱们也用投石机,把他们的石砲车给我砸了!”老子就不信了! “将军,风沙太大,看不清,瞄准不了啊!” 正在顾正忍不住骂娘的时候,城楼被架上了一道齐高的天桥,不断有玳国士兵手持枪戟刀矛等兵器踏着天桥拼杀而来。顾正甩开盾牌奔上前去,这才看清那是一架巨型战车,车高数丈,内藏兵弩。这辆庞然大物的出现显然对守城的兵士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威慑力,士兵们纷纷乱了阵脚,连连后撤。顾正冒着被流矢射中的危险探出头去,一眼就看见巨大的车轮上盖着濡湿的毡毯皮革,当即判断出火攻不会起到太大作用。这种车因为车身太过庞大,人力不能完全驱动,得靠风力,灵活度必然不佳。顾正当机立断大吼一声:“立刻架设巨型石砲!给我狠狠地打!”说话间手底下又解决了好几名从战车爬上城楼的玳人。此时顾正已经浑身浴血,粘稠的血液混杂着沙土附在他脸上,整个人就像自地狱而来的修罗。 训练有素的禹国士兵很快将石砲架好,石弹陆续开始轰击车体,力有千钧。战车避无可避,很快便分崩离析。 此时沙暴已明显缓和,风速降了下来,视野也逐渐清晰。顾正方才看清原来战车的底层装有撞木,已经对城门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批的玳人潮水一般涌入被攻破的城门。视线内玳国的金龙皇旗遍野飘扬,阵阵擂鼓助战声响彻云霄。 然而迎接玳人的并不是想象中资源充沛的内城,而是被一道弧形的砖墙生生拦住了去路。 顾正看准机会,大喊一声:“瓮城上的弓弩手,放箭!” 顷刻间箭如蝗雨,支支火箭流星一般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擂石。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箭矢穿透铁甲,火星点燃战服,石块击打头盔。哀声四起中,终于有人最先反应过来,在人群中高喊道:“回头!撤退!我们中了埋伏!”无奈少数人的喊叫声被淹没在后续步兵因冲开城门而高亢的喊杀声中。前头的人群被流矢和石块逼迫着想退回去,却被后来不断涌入的人流冲击着,推搡之中造成了大规模的踩踏。许多人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身边战士倒下后骨头被踩碎的声音。 一片残阳如血中,玳国人终于鸣金收兵。这场攻城让玳国人死伤惨重,两万名为骑兵开道的步兵几乎全军覆没。顾正吩咐手下开始清点人数,掩埋尸体,救治伤员。一个时辰后,城楼被清扫干净。只剩下被鲜血染成深红色的土墙见证着方才那场惨烈的杀戮不是梦境。沙暴肆虐过后,天空明丽无垢,大片的彤云映照着被毁坏的城墙土楼。顾正心里清楚,今天之所以能挡住玳国猛烈的攻击,靠的是女皇一登基就吩咐秘密建造的瓮城,取意瓮中捉鳖。瓮城的砖墙虽然比土墙要坚固得多,但也禁不住大规模攻城器械的连续打击,他所要做的就是死守嘉陵关,尽最大可能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顾正用手拍了拍头发,立刻有大量的沙子和灰尘洒落,引得身边毫无准备的亲卫一边咳嗽连连一边作怪腔。顾小六是顾家的家臣,今年只有十六岁,却已经跟随顾正有足足十一个年头了。刚才那场攻城保卫战,他不但能掩护好空门大开的顾正,还能使自己毫发无损,算得上一个成熟的战士。不过论起来,女皇陛下刚及笄,十五岁上战场的女子,古往今来屈指可数。顾正的心思立刻转到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视线的顾怀身上,不知他此刻到了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补上的字还是先买童鞋的福利。 小剧场: 长流:武器导弹专家了不起啊,气象学家了不起啊,朕是建筑师,瓮城知道吧,瓮中捉鳖听过伐? 洛洛:你说我当初没事娶你这么个报复心强大的女人干嘛,天天琢磨着怎么打击报复我这个前夫。 长流:你也说是前夫了,加上ex这个前缀,你就请好吧。 ☆、同盟 顾怀担忧女皇安危,甩开辎重,带领一支轻骑飞速赶往汾阳。行到一处水源,他下令道:“斥候何在?速探。其余人休整片刻。”连续奔袭了五日,这才接近汾阳一带的群山,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加倍小心。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斥候便已返回,“禀将军,前方大约十里处有一队京营的人马。” “可看清楚了?” “卑职瞧得真真的。” 此刻马匹已饮饱了水,士兵灌满水囊。 顾怀精神一振,大声道:“走!” 果然一涉过溪水便 分卷阅读213 看到如洗的碧空下京营玄色的旗帜高高飘扬。领头之人一人一骑如箭脱弦一般射了过来,奔到近前却又稳稳停住。 顾怀早已看清来人正是顾非,也不同他多啰嗦,直截了当道:“銮驾现在何处?” “陛下命我来接应你。跟我走。”顾非说完却不勒马调转,而是从箭壶中取了一支箭,张弓便朝天射去。众人循着那道一闪而逝的乌芒,抬头逆光望向天空,等勉强能睁眼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小黑点以极快的速度坠落。 顾怀带来的精兵中有许多本是顾非的同袍或下属,虽早知他的手段,但见他露出这一手仍是相顾骇然。他方才使用的弓箭在普通士兵手中最远射程是六十丈,有效杀伤距离为五十丈。顾怀暗忖如果是他自己,最多能射八十丈远,然而要射下那只瞭鹰,又何止百丈,更不必提准头。 顾怀一怔之下回神,策马赶上顾非,道:“是我疏忽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只鹰怕是跟了他一路。 “多亏小王爷提醒。” 顾怀本能地感到心中一惊,还没回味过顾非话中的意思来,就被眼前的情景给震住了。 穿过一片密集的丛林,视野豁然开朗,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映衬着近在咫尺一马平川的沙场。 杀声震天中,一整排写着“凉”字的宝蓝色旗帜如同浪潮的最前沿一般迅速向前推进,涌向列队严整的京营重甲骑兵阵。很快,迎风而展的玄色旌旗便与蓝色浪潮相交汇。 顾怀一眼便看出来,凉州兵马各骑之间的间隔拉得很开,尤其横向间距拉得极大,这样一来给了马上的兵卒更大的挥舞马刀和长枪等长兵器的空间。并且凉州轻骑的冲杀速度极快,没有因为前方重甲密集而使冲锋遭到丝毫阻滞,有时甚至为了保持速度,故意拉开间距放过敌军,留给后来的骑兵对付。很快,这支两千人的轻骑便像一把横宽深窄的锥子一般牢牢扎入重甲装配的京营方阵中。 此时冲在最前沿手持凉州旌旗的骑兵反而放慢了速度,由后续人马越队而上,如此交替往复,纵横冲杀之下,京营五千人的重甲骑兵阵终于被越冲越散。手持蓝色旌旗,最早被替下的凉州兵看准时机,结成若干游阵,不时从侧翼包抄袭击被冲散至整个杀阵边缘的铁甲散兵,从侧翼慢慢蚕食重甲部队。 顾怀看得分明,凉州军因轮流出击不断得到补充和休整,部分军士恢复战力的同时保持着整支队伍的锐度和速度,意在冲垮在灵活机动上逊色不少的铁甲方阵。这种战术的优点不容置疑。轻骑兵对战重骑兵时使用此种打法,无疑可以弥补前者战力不如后者持久的弱势。然而这种打法受地形制约大,要求置身其中的大将有高超的战术指挥能力,善于随机应变,不断寻找战机,并且在军队的轮换中避免疏漏。 凉州骑兵阵中人人皆穿深蓝色军服外罩牛皮轻甲,足跨深棕色大马,唯有一人青衫红马分外打眼,每每银枪所指便是队伍奔驰所向。他身后二人皆手执“聂”字大旗,紧紧跟随。 顾怀登时一颗心跳得飞快,脱口惊呼道:“聂湛!” 顾非见他神情惊诧无比,便点头道:“不错,小王爷正陪着京营演练。陛下在对过的山头督战,我带你过去见驾。” 凭顾怀的眼力,自然一早就看出来双方人马都点到即止,一点都不像两军对峙的样子,他只能压下满腹疑窦,策马跟随顾非绕开杀阵,向对过的山头奔驰。果然不刻便远远看见一道红色身影率众立在山坡上观战。 二人飘身跃下马背。“末将顾怀前来见驾。” “将军一路辛苦,平身。” 顾怀觉得眼前的陛下较之数年前印象中的看起来身姿抽长,眼角眉梢平静沉肃,整个人光华内敛英气勃勃。顾怀打量长流的同时,长流也在打量他。顾怀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不由一惊,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让你的人原地休整,明日起一同整编操练。” “末将遵旨。”女皇一发话,顾怀卡在嗓子眼的疑问顿时哽住。 此时场上双方都已鸣金收兵。两队人马各自撤回营辕之时,青衫红马似一阵旋风似地迎面掠来,旌旗飘飘紧跟其后。 长流朗声赞道:“凉王的车悬阵果然名不虚传!” 聂湛听她一语识破,倒也见怪不怪。毕竟凉王的行军手记还是她给的,定然早就翻阅过。不过她一直说自己不懂兵,却有此等眼力,看来这段时日进步神速。聂湛想到此处不由朝顾非瞧了一眼,料定是他倾囊所授。 顾非当即拱手道:“多谢小王爷出言提点。玳人果然得了邺的瞭鹰。” 聂湛爽朗一笑。他这几年同邺周旋,一开始没少吃瞭鹰的亏。京营与凉州兵一道操练磨合,时日长了,两军之间倒也消了些紧张隔膜。顾非快人快语,聂湛没少与他探讨军务,渐渐地,二人却也隐隐 分卷阅读214 生出两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你随朕来。”长流话音一落,人已飘身上马,姿势竟与顾非一模一样。聂湛见她神色肃然,却也不敢怠慢,亦扬鞭尾随而去。两人的坐骑皆是万中无一的名驹,此刻撒开四蹄飞奔,竟都是一阵风似地便往林中去得远了,远远望去一红一黑难分伯仲。 顾怀此时已回过味来,对顾非急道:“陛下与聂湛联手下了这个套,那玳国……嘉陵关……”他情急之下连话都说不清楚,却疾跑数步,飞身跳上马背,扬鞭大喝一声:“嘉陵关的弟兄们,跟我回去!” 顾非策马欺身而上,拦住顾怀去路,喝止道:“休得轻举妄动!没有陛下的命令,谁都不能带走一兵一卒!” 顾怀待要硬闯,顾非的马刀处处抢先点刺马蹄落脚所在,将顾怀的马迫得连退数步,惊吓长嘶。此刻二人的亲卫已听见动静,迅速围拢过来,形成对峙之势。女皇的禁卫亦将顾怀等人层层围住,显然站在顾非这边。一时气氛剑拔弩张。 另一队禁卫军从林中奔出,为首之人高喝道:“銮驾之前,谁敢放肆!” 禁卫军一路清道,长流单人单骑鲜衣怒马而来。聂湛的坐骑则一路小跑,姿态悠闲地吊在后头。 顾怀一见长流,发热的头脑倒也冷静下来三分,记起临行前顾正的嘱咐,顿时气焰一矮,当即跳下马背,语气恳求地道:“陛下,末将此来带的乃是嘉陵关三万骑兵精锐。末将明白陛下苦心孤诣所图为何,只是,爹爹跟大哥他们,他们……”顾怀情急之下眼圈已是通红,只是拼命忍住不让眼眶中那股激流落下。 “朕此举也是为了保住我大禹的底子。” 顾非道:“这事从一开始,叔叔和堂哥就知道,也赞成陛下如此决断。” 所谓诱敌深入,关门打狗。脚下这片土地才是长流亲自选定的决战战场所在。洛轻恒手持攻城利器倾国来犯,嘉陵关必然只能挡住一时。骑兵在守城中起不到太大作用。一旦城破,这三万精骑,包括当初凌照冒着巨大风险从玳国购买的一批战马,要是全部交代在那里,不光长流多年心血白费,她手中的筹码更会所剩无几。 顾怀明白,大势所迫,眼下已经不能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只求保住有生力量,伺机反扑。理智上他已经想得分明,感情上却兀自挣扎道:“这事难道大伯也赞成?” 顾非肯定道:“是!” 顾怀此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轻声道:“怪不得末将一路行来,极少看见炊烟。想来陛下已经借着同小王爷真练兵假开战的机会,将大批百姓疏散了开去。”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叶行云正是因着被疏散的流民,才信了朝廷已经发兵平定西凉叛军。 “你放心,朕已经收到飞鸽传书,嘉陵关首战告捷,共计歼灭敌人万余。二位顾将军暂时无恙。”长流此言意在安抚,她明白这只是刚刚开始,往后守城只会越来越艰苦。 顾怀稍稍安心,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问道:“小王爷……?”他方才已经看见不少西凉军士在周围厉兵秣马,秩序井然。 “朕幸得凉王相助,携手抵御外敌。”这话无疑是公开承认了聂湛藩王的身份,也是他们协议的一部分。 顾怀苦笑自嘲道:“陛下算准了末将听闻汾阳告急,必定会飞骑赶来救援,如此便可骗过玳国耳目。”而且不怕他得知真相会抗旨不尊。 长流没有再说什么,只挥手示意让众人散去。顾非见她神情之间并无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担心地道:“陛下可是忧心嘉陵关战事?” 长流面朝南面,仿佛想望穿面前的群山峻岭,轻声冷道:“朕担心朝中不稳。”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猫觉得这几章的伏笔铺垫到现在布局已经很明朗了。 很快就要血流成河了…… ☆、密谋 大禹。慕云。大长公主府。 王素怀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手中的一把青丝,对着铜镜微笑道:“咱们的女儿要是长得像公主,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大长公主笑颜如花地道:“驸马难道不喜欢男孩儿吗?” “怎会。何况如今都说,天下哪个男儿若是有福气得了陛下的青眼,就是得了半座江山。”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道:“如今咱们家也算是极风光的,何至于再有这些想头。” “只是这安稳日子不知还能过几日。” “是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廷刚发兵平定西凉,听说玳国又打过来了。驸马,我真怕。”大长公主说着说着面上的笑容已经隐去,换上忧容。 “我看陛下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怀柔,只知一味强硬。西凉兵马横行天下,世人皆知。那玳国又岂是好惹的,向咱们发兵还不是因 分卷阅读215 为陛下悔婚在先,惹恼了玳国皇帝。听闻邺人凶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同时对抗三股势力,何止腹背受敌,我看撑不了多久就要兵败如山倒。这真要是打过来,可如何是好。” “皇兄耳根子软又不喜穷兵窦武,要是他在朝,咱们还能劝他求和南迁,可依照陛下的性子是万不肯退让的。”大长公主说到此处已是忧心忡忡。 夫妻二人正闺房私话,不想侍女进来禀报说王素和求见。 大长公主回头奇道:“怎地这样早,别是有什么事吧?” “你们先替公主梳妆打扮。”王素怀转身对大长公主温言道:“我先出去招呼哥哥。” “嗯。你去吧。” 大长公主走进花厅的时候,冷不防王素和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求公主救救微臣。” 大长公主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大哥先起来说话。”她如今身子重,猛地退了一步,倒有些站不稳,幸亏身旁的侍女一直扶着。 王素和并不起身,只挺直了腰杆,泣道:“微臣危矣,王家危矣。” 不等大长公主开口相询,王素怀抢先道:“大哥此话怎讲?王家怎么了?” “我如今坐镇御史台,按说进议事堂顺理成章,陛下却特许司徒常胜参与议事。微臣因感心中惶恐,几次求见陛下未果。”其实王素和还有半截子话没有说出来,司徒常胜这老匹夫手长得都伸到粮仓去了,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美差,无奈他王素和楞是沾不上半点好处,因而有些急红了眼。 王素怀道:“大哥是怕陛下过河拆桥?” 大长公主皱眉道:“陛下及笄的时候还让本宫做赞者,应当不至于才对。” 王素怀若有所思道:“可公主当日回来不是说陛下态度冷淡,几乎没怎么言语吗?” “本宫当时是这样觉得,可再一想,一整日的仪式下来,陛下当累得够呛,摆个冷脸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她不止对本宫如此,对太皇太后亦是一样的。” 王素和道:“微臣只求公主入宫面圣,倘若是微臣多心,咱们也好求个心里踏实。” 大长公主点点头,道:“也好。” 大长公主一路直闯凤箫宫,却在大殿外被李婉给拦了下来。 “殿下请回吧。陛下忧心战事,除有军国大事外一概不见。”李婉垂目低头,姿态十分谦恭,语气不卑不亢。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本宫是陛下的亲姑姑,有要事同陛下相商。你只管通传便是。”大长公主的侍女护主心切,心知殿下碍于身份,有些话不屑说出来与人相争,便冷哼道:“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借机为难我们殿下。你这女官怎么这么歹毒!说到底丢的还是陛下的颜面!” “奴婢身份低微,只知道尽自己的本分。陛下吩咐过,除了议事堂的几位大人,谁都不见。大长公主还是请回吧。”李婉在陛□边日久,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因而连声线都未曾抬一下。 “你!”大长公主无法,她身子笨重,又不能硬闯,只得生着老大的气无功而返。 王家兄弟早已等得心焦,见到大长公主回府,忙迎进花厅。王素和见她面色不虞,心中便咯噔一下。 王素怀忙关心道:“殿下见着陛下了?” “未曾。被李婉挡了驾。” 王素怀顿觉被大长公主的目光剜了一刀,遂不敢再问。 王素和却若有所思地道:“陛下素来勤勉,最近却深居简出,自及笄礼后便未曾上过一次朝。陛下待大长公主一贯礼遇有加,今日却忽然避而不见,岂不怪哉!” “啊!本宫想起来了!当日陛下及笄,本宫曾问及陛下骑射皆精,为何反倒免去射金箭这一项。陛下当时咳嗽两声便岔了开去,本宫并未在意。你们说,如今凤箫宫那个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陛下?”大长公主越想怀疑越深,当日陛下的表现实在有些反常,一点不似平日那般唯我独尊,反倒显得有些畏首畏尾。 王素和冷笑一声,道:“我倒有个法子能一窥究竟,只是要委屈殿下了。” “大哥请讲。” “请公主再入宫一次,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如果陛下还是避而不见,那其中必有蹊跷。” 王素怀忽道:“如果宫里的真不是陛下,那咱们的机会就来了。”一顿,他耳语道:“上皇不是还在么……”见大长公主犹豫,王素怀柔声劝道:“公主不是想南迁过平静的日子,这正是咱们的机会。” 大长公主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腹部,下决心道:“好!”她马上就要临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一生下来就陷于战乱。如果庆帝复位,将长流嫁去玳国,说不定能将眼前这场战乱消弭 分卷阅读216 于无形。再不济,对邺割地求和,承认西凉的地位,也好过现在掏空了国库去打必败的仗。朝廷要真的保不住,她几乎不敢想象自己身为皇族的下场。 次日,大长公主再次前往凤箫宫。挡驾的却换做了旺财。 “殿下,您身子不方便,何苦一次两次往宫里头跑呢。陛下现在正为战事烦心,您若是执意要见,也落不下好不是。” 大长公主却道:“本宫有军国大事要单独面见陛下。你们这些奴婢一味挡着,若是耽误了大事,本宫看谁担待得起!”虚张声势谁不会。 旺财见她如此坚持,心里那个有苦说不出啊,只待苦口婆心地劝解。 熟料此时大长公主一手撑腰,一手扶着肚子嚷嚷起来:“哎呦,本宫肚子疼。好疼……”一旁的侍女立刻帮腔:“公公还不去叫陛下来,大长公主殿下若是有什么意外,你担待得起么?” 旺财瞧这架势,心下不由冷笑,伸手招来两个小太监,吩咐道:“你,带大长公主去偏殿歇息。”又转头摆了个笑脸道:“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 李婉一直躲在门扉后头听外头的动静,见旺财进来,忙上前道:“这是存心闹起来了,她安的什么心?” “婉姑姑且去找江统领过来。”旺财方才故意不提请太医来瞧,大长公主自己也都不提。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陛下临行前交代过,若是觉得不对劲就知会江淮。 旺财又探头叫过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耳语吩咐了一番。小太监应了一声:“公公放心。”一溜烟跑着去了。 大约过了半炷香,太医院院判孙堂便提着药箱来了。他凑近旺财低声道:“旺公公,这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只想让大长公主安心歇一歇,定定神。奴婢不懂药理,但想来睡一觉对有身子的人当有益无害才是。”旺财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对大长公主不利,只求让她睡过去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小心驶得万年船,接下来的事就看江淮的了。 “是。卑职谨遵圣谕。” 旺财径自带了孙堂进去,赔小心道:“陛下正在议事,让奴婢请孙大人过来看看。” 大长公主推脱不过,只得让孙堂诊了脉。 “大长公主这是有些劳累了,得回府静养。臣再给殿下开张安胎的方子。”孙堂一转身便将方才刻意大幅抖动的诊帕给收了起来,又不动声色地对旺财摇了摇头。旺财知道大长公主果然是在装相,心中不由一阵冷笑。 孙堂的声音逐渐模糊……大长公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公主府。 王素怀见她醒了,神色不由一松,道:“刘太医才来过,说殿下乃是忧思过度才晕过去的。孙院判给的方子也看过了,刘太医说没什么不对。” 大长公主定了定神,道:“本宫是怎么回来的?” 王素怀知道她要问什么,便摇头道:“陛下从头到尾一直都未曾露面。这事你别管了,安心静养要紧。” 当天晚上王素和便被请到了公主府,直到次日凌晨才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猫:陛下,来个小剧场余兴节目。 陛下:╭(╯^╰)╮又来个拆台的,朕没有兴致。 ☆、死地 头顶流瀑一般的白云似千军万马一泻而下,揭开碧蓝澄空里祁兰山屹立千年的雪峰画卷。脚下是一望无垠的绿野,身后是紧随而来的旌旗猎猎铁马铮铮。 拓跋洪只疑自己重回儿时梦境。先祖被逐沙漠的耻辱,无数次带领族人在沙漠中出生入死寻找水源的艰辛,所有记忆里最深刻的烙印此刻都凝成一股力量,催动他策马扬鞭踏过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 斥候飞骑来报:“将军,果如那人所说,穿过这片草原便有一小股西凉军在地势稍高处的一片胡杨林后头扎营,大约有两千人。” “带一队人自侧翼包抄合围,其余人跟我冲!” “将军,小心有诈!” 拓跋洪轻蔑一笑,“此处地势平坦,一目了然。大邺铁骑还怕他区区两千残兵!” 西凉人决计想不到邺的骑兵竟能自古浪峡毫无阻滞地一头扎入西凉腹地。 西凉的春天变化万千,方才还是碧空如洗,顷刻便雨声沥沥。 雨水顺着头盔的边沿落到拓跋洪的唇边,他只觉天神待这片土地何等慷慨。幼时祖父曾请过一个禹国人教习他禹国文字,后来这位顶着奴隶身份一向唯唯诺诺的老师,竟然在部落迁往戈壁的途中独自逃亡。儿时学习的锦绣文字早已消弭在大漠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拓跋洪唯一记得的是,禹国人用绵绵这个词形容江南的雨。他不知道眼下算不算绵绵,但是他相信终有一日,邺的铁骑会载着他,去到老师口中至死不忘的烟雨江南。 分卷阅读217 策马奔腾中,雨越下越大,隐有雷霆万钧之势。旌旗浸透了水,沉沉缩成一线,紧贴着旗杆。邺兵的视线逐渐模糊。马匹因为不惯在如此湿滑的地方奔跑,也渐渐放慢了速度。 不远处的胡杨林中,五百个弓弩手静静地等待着。雨水顺着胡杨粗糙的树干渗入土壤,滋养着这片曾经干旱的土地。半月前此处的胡杨还因为干旱不得不舍弃粗壮的枝干,把自断一臂省下的水分输送给新生的枝丫。那些枯萎被弃的老枝渗出的红泪,此时已被雨水冲刷而去,仿佛在这场大雨中彻底释放了过往的一切心酸。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之中,红棕色的马群似山洪滚滚而来,隐有天崩地裂之势。 随着一人高举的右手,所有弓弩手都张弓拉箭,克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百丈……八十丈……六十丈……随着那只手果决挥落,一支支利箭划破雨幕。闪电似一道银亮的长鞭,照亮密密茫茫的箭雨,划出一道响亮的鞭声。 冲在最前沿的邺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迅疾而来的箭矢射落马背。战马受到惊吓,前蹄收起,惊惧长嘶,后蹄跟着一滑,整个马身无法保持平衡,轰然跌落在泥泞中。后排的骑兵因为冲得太快,来不及勒马,顷刻便被绊倒,正巧落入箭阵笼罩之下。黑茫茫的一片箭雨坠落,鲜血似分流的小溪一般染红了这片丰饶静谧的土地。 拓跋洪大喝一声:“竖盾牌!结阵迅速前进!” 邺兵们很快反应过来,在盾牌的掩护下结队迅速向前推进。与此同时,后排的弓弩手开始用强弓还以颜色。 胡杨林中的伏兵顷刻便有人中箭落马。“不行,顶不住了,距离太近,他们的弓弩太强!”为首之人正是林飞飞。他高喊道:“坚持住,再射一拨咱们就撤!” 一阵箭雨过后,林中撤出来的只剩三百余人,由林飞飞断后,边打边向林子后头的低洼地带撤退。 拓跋洪的这批骑兵惯于在沙漠中驰骋,却从未在湿地中行军过。许多人在冲上胡杨高地的时候马蹄打滑,跌落马背,还有些干脆连人带马一并滚下高坡。然而这并没有阻碍大批的邺兵冲入林中。 原焕跟随林飞飞冲杀在雨幕中。马蹄声、风声、雨声、喊杀声、哀嚎声交织在一处,他的内心却是安然而静谧的。再有三十丈,便是他为自己,为这些相处数月的战士们选定的埋骨之所。 西凉弓弩手们的速度渐渐放慢,最先头的邺兵趁势追上来近身砍杀。不知不觉中,剩下的两百余人已经将几千邺兵带入一片死地。 马蹄渐渐陷落于泥泞之中,越勉力挣扎向前,陷得反而越快。数千的邺兵陷在沼泽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坐骑惊乱挣扎,浮生在湿地上的特殊植被被连根掀起,泥浆混着血水四下飞溅。 雨还在茫茫下着。 邺兵惊恐地发现,西凉人在大雨中漠然地望着他们。西凉士兵的坐骑也在陷落,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出奇地平静。 林飞飞拔出随身佩剑,大喝一声:“西凉的将士们,趁着我们的手还能动,射出我们箭壶中最后几支箭吧!” 林飞飞率先拉弓,数丈之外的邺兵被一箭穿喉。其余弓弩手亦咬牙伸开已在冷雨中冻得僵硬的手臂,被雨水浸透的轻衣薄甲比往常重了数倍,牢牢贴紧皮肤,寒意渗入皮肉骨血。所有身陷沼泽的西凉兵都明白,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然而只要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就要拼尽最后一分气力将手中的箭羽射入敌人的胸膛。 沼泽中相继有邺人中箭。拓跋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雄心万丈踏上这片觊觎已久的土地,碰上的第一支西凉军队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对方只用五百人的敢死队,就坑了自己数千士兵的性命。 随着身体的陷落,邺兵们的双腿麻木地失去了知觉,恐惧慢慢攀升到顶点,当泥沼漫过心脏部位,空气从肺部一点一点被挤压出胸腔,无穷无尽的压力蔓延到思维末梢。他们仰起头,拼尽全部的意志力尽量使脸部面朝天空。雨水灌入口鼻,紧接着泥土混着血腥味涌入口腔,淹没最后的哀嚎。最终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湿地表面冒出的几个细泡。 祁兰雪山静静看着自己掌管的这片土地无情地吞噬着数千人的性命。而挖渠引水,筹谋这一切的原焕,同仅剩的几十名西凉士兵一样,正抬着头最后望一眼远处巍峨的雪山玉峰,望一眼头顶无尽的苍穹。 林飞飞看着已经陷落半个马身的坐骑,轻声附耳道:“对不住,你先走一步,兄弟我随后就到。”说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似飞蓬一般飘上马头,足下借力一点,强提一口真气,使出鹰爪手一把抓向原焕的领子,用尽全身的气力抡出一个弧度,将原焕的身体似流星锤一样掷了出去。 原焕脑中嗡嗡作响,良久良久,他的耳中反复回荡着林飞飞最后说的话:“你是读书人,心中有谋 分卷阅读218 可敌百万雄兵!大禹需要你这样的人!”他的眼前定格着这样一幕——林飞飞的身体沉沉下坠,跌落在污泥里,泥浆缓缓没过他的手……这只手成了原焕眼前的残影,即使闭上双眼还能清晰无比地看见。 浑浑噩噩之中,原焕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邺的骑兵在湿地边缘悬崖勒马的所在,无数冷厉的枪头正穿透雨幕向他疾刺而来,带着被愚弄的满腔愤怒,带着为同胞复仇的滔滔恨意,杀气弥漫。 原焕只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锐利冰凉。下一刻,他便被一股大力拎小鸡一般地提了起来。那人似自言自语一般道:“可惜来迟一步!”脚下不停,踏着汇拢而来的枪尖,足尖借力一旋,携着原焕一起往人马陷落的方向掠去。 邺的骑兵见此人将林飞飞拼尽死力才救出来的原焕又带回那片死地去,皆相顾骇然。再瞧那人,竟然并不踩踏双方的士兵马匹借力,径自走在湿地的植被上,如履平地一般。他左手提溜着一个大活人,右手将头盔摘下随手一抛。此时邺兵才发现这人竟是个和尚!只听拓跋洪大吼一声:“是这秃驴带我们来这里的!给我放箭!”霎时万箭齐发,乌压压齐齐追着光头背影而去。那和尚却不慌不忙,也不见脚下如何动作,竟穿花拂柳一般闲庭信步地越走越远。只瞧得邺兵目瞪口呆。 明錾将泥人一般的原焕带出死地,卸去自己身上的银甲,迫不及待道:“为什么不按计划行事?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兵,其他人呢?” 原焕被明錾一抛之下尚未回神,听他问话,胸腔里顿时涌起满腔酸涩,想要张口,喉咙却似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先把这章补完整。下章写了一千字。 有同学说陛下登基以后这个文就不好看了,猫觉得后半部才是精华。 胡杨红泪其实是一种碱,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百度下。 ☆、死地 长流拨弄着面前的篝火,轻声道:“朕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灭的火光下,长流的表情异常平静。顾非将架上的野兔稍稍翻转,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聂湛命欧阳仑留守西凉。林飞飞明摆着是朝廷安插在西凉的眼线,怎么可能能从欧阳仑手上调得动人手。欧阳仑肯给他两千人敷衍一下,已算是仁至义尽。前脚表哥冒充叶行云同门去引拓跋洪入关,后脚欧阳仑就带着他的主力不知去了哪里。” 顾非执壶倒了满满一盏酒,撒在篝火前,引得火苗一蹿老高,架上的兔肉嗤嗤作响。“这到底是小王爷的意思,还是……” 长流见顾非神情肃穆,心知这杯酒是敬给林飞飞的,便也亲自祭了一杯,道:“朕不知道。也不能信。”如果为了保存实力不打邺是聂湛的意思,固然是因为他对朝廷有着防备之心。然而,倘若这是欧阳仑自作主张,形势则可能更为复杂严峻。这意味着西凉内部不是铁板一块,届时聂湛非但根本无法用兵自如,还可能自身难保。 “陛下今日不是试探过小王爷,他怎么说?”顾非见惯沙场生死,获知林飞飞死讯心中虽痛,方才杯中的酒水却一滴未曾洒出。 “朕只是把战报给了他。朕看他阅后印堂发黑,也不知是不是做戏。”一顿,长流收起冷笑,道:“无论如何,朕现在不能同他撕破脸。”不管她跟聂湛之间的联盟有多脆弱,她都必须要忍。她与聂湛的一纸盟约可以说是林飞飞穿针引线一手促成。焉知欧阳仑不是故意陷林飞飞于死地,好迫使她同聂湛翻脸,借她的手拔去聂湛这颗钉子。 “欧阳仑是昔日凉王麾下第一猛将,在西凉军中素有威望,只怕如今已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长流自然知道这个所谓的“君”指的是聂湛,而非她自己,只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是不是要问凌照?”长流只能心中苦笑,到底君臣有别,顾非在她面前也免不了小心翼翼。然而当此非常时期,这个念头只在她心中一闪而过。“朕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已经学会了舍弃,当初她早知洛轻恒会兴兵南下,却并没有派人命凌照从晋安撤回。既然长流可以查到叶行云的身份,保不齐凌照等人早在洛轻恒的监控之下,她冒不起这个风险。凌照对组建大禹骑兵功高至伟,却成了她手中的弃子。 顾非见长流目露苍凉之色,只当她同自己一样,为痛失凌照、林飞飞而难过,便急切劝慰道:“陛下不必自责。”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朕只是觉得自己同一个人越来越像。” 顾非只觉长流的语气似于冰天雪地之中在掌心握住一块冰,至寒至痛,却不敢追问,忙取了架上已经烤得喷香的野兔下来,撕了一只兔腿递给她,又取来烫好的酒,塞入她手中。 长流饮下一口酒,“也不知表哥和原焕现 分卷阅读219 下如何。” 当日,明錾和原焕走出沼泽便追上了欧阳仑拨给林飞飞的小股部队。余下的一千多人这几日仗着熟悉地形,并不与拓跋洪剩余的四千多人缠斗,而是加快行军速度,希望能尽快找到欧阳仑麾下大军所在,与他们顺利汇合。 千户长丢给原焕一个酒壶,道:“秀才喝点酒暖暖身。”他们现在朝着祁兰山行军,西凉春季的气候本就十分多变,日夜温差巨大,再加上越来越接近雪山,晚上在外露营冷得就像睡在冰窖里一样。千户长怕篝火太亮会引来拓跋洪,因而平日里除了生火做饭,晚间也不敢烧柴取暖。 原焕灌下一大口红葡萄酒,将酒囊递还给千户长。此酒甘香甜美,色泽似红宝石一般,可惜晚上瞧不见。千户长也灌下一大口,笑道:“多亏你,兄弟们才能捡回一条命。”当初欧阳仑只留下两千人牵制拓跋洪,几乎所有人都做好了死站的准备。后来多亏原焕看出来那片湿地的含水量已经接近饱和,便利用雨季丰沛的溪流从上游引了一条河道下来,将那片低洼浇灌成沼泽。 埋伏当日,林飞飞按照原焕事先叮嘱,命战士们收缩队形,踩着中间原本还算坚实的羊肠小道一路回撤,但谁都明白连日的大雨使得这条道上的土壤被冲走,十有□也是一条死路。这五百西凉兵事先都经过动员,自愿甘当鱼饵冒险,也听原焕说过横穿湿地的危险性,因而当他们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生还机会的时候显得十分从容。原焕亲手设计了这一切,他觉得自己还留着这条命就是有罪,这几天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林飞飞那只淹没在淤泥里的手。但林飞飞说得对,不是因为他心怀机谋,而是因为他现在这条命是林飞飞给的,这仗只要还打下去,他原焕就要撑下去。 原焕望着满天寒星,道:“咱们已经没有补给了,拓跋洪在后头紧追不舍,咱们能不能走出这片草原还未可知。” 千户长苦笑道:“这一带兄弟我倒是熟得很,只是咱不能把蛮子往牧民那里带不是。”拓跋洪的骑兵本就没有带辎重,全靠在西凉地界抢掠。眼下这一千多人的口粮只剩三天的了,幸运的是牧草丰富,马还保持着充沛的体能。 夜晚草原上凝结的露水慢慢渗进衣裳里,叫人心里都潮湿起来。但无论如何,太阳会在明晨照常升起。原焕轻轻合上眼睛心道:我总会想出法子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配角写得好才算是好文,尽力而为。Happy Thanksgiving! 这几章不好写,猫一口气往往写不完一章,早买的同学猫是经常送字的,大家注意内容提要吧,或者经常留意一下字数什么的,看看上一章有没有添加内容。 ☆、移宫 楼凤棠猛咳一阵,一边平复着喘息,一边起身将锦帕丢到炭盆里。火舌轻卷之间,月白锦帕上的几点嫣红便已灰飞烟灭。 他走到窗边支起窗户,早春略显寒凉的风便钻了进来。不远处的湖边丝涛弄碧,拂水飘锦。那绿实在透着十分的新鲜,叫人心生希翼。 忽然,听见身后几声老成持重意味的咳嗽,楼凤棠一转身,看见司徒常胜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司徒大人请坐。” 司徒常胜毫不客气地在楼凤棠布置舒适的值房里坐了下来,收了笑意,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报来递给楼凤棠。 楼凤棠一瞥之下眸光立刻变得锋锐起来,与司徒对视一眼。司徒常胜肯定地点了点头。御史台负有监察之责,太学生最近的议题正是奏报上所写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司徒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据老夫所知,楼相在太学生中素有威望,老夫正想听听楼相的看法。” 楼凤棠暗骂一声老狐狸,思虑片刻后,道:“凡事必能追本溯源。” 司徒常胜忽然望向窗外的□,“老夫年事已高,待陛下凯旋,老夫便可致仕。可惜,老夫祖籍南方,老家如今却已无人,恐怕也回不去咯。” 楼凤棠自然听到司徒常胜将“南”字念得特别重,心中讶异之下,单刀直入地问道:“司徒大人何以如此信任楼某?” “台谏合一。”这四个字由司徒常胜说来仿若金声玉振。一顿,他又道:“陛下曾对老臣说过,凭楼相这般人物,不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这道诏敕还是通过了。陛下还说,一个为了吏治清明甘愿在自己头上套一重枷锁的人物,理应值得信任。” 从前大禹的台官和谏官是分开的,台官的主要职务为纠弹官邪,专门监督官吏;谏官指谏议大夫、拾遗、补阙等等,其主要职务是侍从规谏,讽谏君主。两者事权一旦相混,谏官也就拥有了对百官的监察权,也就是说本来纠察天子的官员反倒成为了天子耳目,专门监视官员们的行为。如此一来,皇帝没人找茬了,却添了监督手下的眼线。“台谏合一”无疑 分卷阅读220 在以楼凤棠为首的百官头上套上了一重紧箍咒。 司徒常胜本属台官,他在弹劾柳青纶的时候便当堂将皇帝一并参了去。表面上此举是谏策君王,实际上却首开台谏合一的先河,是长流早就安排好的一步棋。楼凤棠一早就已窥破,却不动声色,听之任之。 司徒常胜点到为止,即刻告辞。 楼凤棠披上御赐的白狐皮大氅起身相送,又索性一路走出议事堂透气。他一路行到湖边,记起当日玉阶送别,柳枝尚未抽芽,如今却已刷上层层新绿。那东西她应当已经收到,如今想来倒有些多此一举。 楼凤棠却没想到,今日的不速之客却不止一个。刚回相府,便听下人禀报,江统领来了。 江淮一副富贵人家公子哥打扮,一见楼凤棠便是一个大礼。 楼凤棠强忍住咳意,轻声道:“江统领不必如此,请坐。” “卑职有一事难以决断,特来请示楼相。” 楼凤棠心中再讶,不由笑道:“江统领是天子近臣,此话从何说起。”禁卫军一向在陛下直属管辖之下,就是他这个首辅也没有说话的地方。何况二人素无往来,江淮此举未免突兀。 “此事牵扯太大,卑职已向陛下禀报,只是卑职恐怕事态发展太快,来不及等到陛下的批复。事急从权,卑职左右为难之下只能登门拜访,求楼相指点迷津。” 江淮态度肃然恭谨,不似作态。楼凤棠心中一跳,问道:“是什么人?”连江淮都不敢动的人,只怕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么几个。 “禁卫军统领邓荣超。”江淮边说边用茶水写了一个“南”字。 楼凤棠也沾了沾茶水,在“南”字外头画了个框框,轻道:“江统领且容楼某思量。”他原本以为那些人的动作只有利用文官和太学生在舆论上造势,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他们,竟是文武齐下。 这便是应承下来了。江淮又是一个大礼,郑重道:“多谢。” 江淮闪出楼府角门,踏着暮色一路骑马回到家中。江正澜已等了他多时,见儿子愁眉不展,便屏退左右,亲自取了筷子递到江淮手中,宽慰道:“先吃饭吧。这几日为父会严守九门,你也不必太忧心了。” 江淮摇头道:“儿子如何能吃得下。儿子只怕上皇那些旧臣聚众逼迫陛下公开露面。一旦替身的事情暴露,他们再把上皇抬出来,届时就算陛下赶回来也已经无力回天。” 江正澜冷笑一声,道:“事情闹大了,玳国那边必然探到动静。陛下的一片苦心便付诸东流。” 江淮恨恨捶了一下桌面,道:“儿子只恨自己动不得大长公主。” “像这样不知好歹之人,陛下就是再宽仁,只怕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爹,您说楼相会怎么做?” “爹爹也不晓得。只盼咱们这一注下得对,不然只能……”楼凤棠倘若要背叛陛下,只需把陛下的计划向玳人和盘托出即可,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这么做,所以父子二人才商议冒险一试。 过了两日,宫里便传出上皇偶感风寒急招太医,太后主张上皇移驾玉泉行宫修养的消息。 大长公主府。公主听得王素怀耳语,轻笑道:“还不是本宫神机妙算,让刘太医趁着孙堂不当值,带了糕点去南宫替皇兄诊脉。皇兄这才用了咱们的药,依计装病。刘太医直闹到太皇太后跟前,说要是再不将养恐怕挨不过这一季。她老人家哪里懂得其中的厉害,便松了口。眼下只怕陛下鞭长莫及,根本不知京中情势。”一顿之下,大长公主食指青葱,指了指皇宫方向,轻道:“里头那个假的,哪里敢驳太皇太后的意思。” 王素怀亦笑道:“公主殿下英明睿智。太皇太后既已准了,别的太医就是再去瞧,也断然不敢驳的。上皇这一动,邓荣超便有了下手的机会。”原本南宫里头水泼不进,侍卫全是江淮的人,太监宫女都是旺财的眼线。宫外却不同,半道上有的是机会。等上皇安然出宫,邓荣超便不必再有所顾忌,带人揭穿假替身,接下来的事自有上皇的一干老臣主持。就是楼凤棠势力再大,亦可判他一个矫旨之罪,即刻下狱。 作者有话要说:司徒常胜:陛下,臣已经替您打过广告,灌过迷汤。至于黄鼠狼信不信,那就…… 长流:此人甚难拉拢,朕送他一百名美女只怕他也不会要。朕要招魂,阿晚姐姐…… 楼楼:哼…… ☆、太皇太后 上皇移驾玉泉宫当日风和日丽。江淮奉太后懿旨亲自带着禁卫军一路护送。 邓荣超站在宫墙上,望着銮驾平稳地出了禁宫,捏紧匕首的手心不禁微微出汗。他还清楚地记得这把匕首刺入何辰身体时的感觉,也至今为自己那时的当机立断而庆幸。当日女皇夺宫,邓荣超选择顺势而 分卷阅读221 为,今日玳国兵临城下,女皇正处内外交困之际,他仍然选择顺势而为。所谓俊杰,当懂得此一时彼一时,审时度势。 邓荣超手一挥,示意禁卫军关闭宫门。随着朱红宫门缓缓合上,他飞快步下宫墙,领着侍卫所刚刚集结好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着凤箫宫的方向迅速涌去。 凤箫宫中,李婉焦虑万分地踱来踱去,见旺财面沉如水地进来,忙问道:“外头情形如何?” 旺财冷笑一声:“还未走到凤箫宫门口便觉着气氛不对,远远看着都是生面孔,干脆折了回来。” 李婉到底跟旺财不同,还是头一回经历这些,当即失声道:“真的换防了,这些人简直胆大包天!” 旺财阴沉着脸,嘴角一掀,笑里带着三分毒:“不过平白给咱们个机会替陛下尽忠罢了。” 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见数千步兵凌乱交杂的小跑声由远及近。旺财一贯狡黠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冷毅之色。他整了整深青色的衣袍下摆,将一双长袖抖得笔直,摆出总管太监的架势挺腰走了出去,步履沉稳一丝不乱。 “奴婢还道是谁,原来是邓统领。” 邓荣超一改往日做派,对旺财只作不闻,右手果断挥落,兵卒们立刻一字排开,迅速包围大殿,只等他一声令下。 旺财嘿嘿冷笑道:“邓统领这是做什么!?” 邓荣超长剑出鞘,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大喝道:“楼凤棠犯上作乱,擅自拘禁女皇陛下,假造圣谕蒙蔽百官。” 旺财丝毫不惧,迎着锐光逼人的剑锋挺上一步道:“一派胡言!陛下金牌令箭在此,尔等还不速速退下!”他边说边亮出一块纯金打造的令牌,高举过头。 包围正殿的禁卫军见到金牌令箭犹豫了一刻,心头一凛之下便有少数人放下刀剑跪地领罪。 邓荣超见旺财如此硬气,心突突地跳,顿时有了大事不妙的感觉。然而他已是骑虎难下,就算陛下此刻真在殿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发难,只盼得个侥幸。因而他嘶声喊道:“这个贱奴已被奸相买通,禁卫军,给我搜宫!” 邓荣超说话间银亮剑锋便朝着旺财心窝而去。旺财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眼前一片血红之际,耳边只听铛地一声脆响。 邓荣超见自己的剑尖被突然疾射而来的箭头给荡开,右手虎口一阵发麻,心猛地一沉,他眯起双眼逆光望去,却见江淮正大步跨出正殿。江淮的身后跟着大批涌出的侍卫,从服制上看,竟然是昨夜应当换防出宫的那批!长流曾命旺财整顿都知监,严加核对出入禁宫的人员,这批人的勘合眼下自然好端端地存着。枉邓荣超谨慎核查过,却还是棋差一招。 “陛下有令,邓荣超谋逆!杀无赦!其余人缴械不杀!”江淮一把将方才还大义凛然,此刻却已吓得挪不动步子的旺财拉住,向后急退数步,随即一声令下:“放箭!” 邓荣超还来不及多说一句话,顷刻间便已被射成了马蜂窝。 本该护送上皇去行宫的江淮却在凤箫宫出现。禁卫军中人人皆知,江淮虽是副统领,却是陛下真正的心腹,此刻见他一出手便射杀了邓荣超,又见旺财站在江淮这边,不免迟疑难断,六神无主。 正当这些兵卒茫然无措之际,女皇陛下由李婉陪着跨出正殿。李婉大声道:“圣驾在此,谁敢放肆!” 邓荣超带来的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忙丢弃手中兵刃,扑通跪倒,将头低低埋在地下,大气都不敢出。 江淮见场面被完全控制住,便微不可察地对李婉点了点头。 朱红殿门再次关上。不到片刻,邓荣超和他几名亲信的尸首便被处理干净。 旺财呼出一口气,抬起袖管往额头擦了一把冷汗,干笑道:“多谢江统领!” 江淮轻声道:“我即刻去禀报太皇太后,旺公公不必客气!” 明月宫前,黄嬷嬷已经翘首盼望了好一阵子,见到江淮策马而来,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去。 江淮跳下马背。黄嬷嬷忙迎上前道:“太皇太后正等着呢,将军且随老奴来。” 江淮进殿的时候隐隐闻到一股香,不由暗忖太皇太后许是拜过神灵。 太皇太后见黄嬷嬷带了人进来,心中已然大定。 江淮一步跪倒,大礼参拜道:“卑职叩见太皇太后。叛贼邓荣超已然伏诛。”他方才一将旺财拉出弓箭射程范围,即刻将邓荣超射杀,就是免得他说出什么话来,坏了陛下的大事。 太后点点头,声音沉静地道:“辛苦你了,去吧。” “卑职告退。” 楼书倚从屏风后头转出,轻声道:“这下哥哥可以放心了。” 太皇太后冷笑道:“那些人当哀家 分卷阅读222 老糊涂了。皇上虽然主意大得很,在婚事上不肯顺哀家的意思,但军国大事,她一件都不曾含糊。哀家那个儿子,哀家自己知道。眼下是我大禹自开国以来最艰难的时侯,哀家可不愿当这个千古罪人。且不论皇上对哀家孝不孝顺,哀家要对得起先帝爷和我大禹的列祖列宗!” 楼书倚一边敬茶,一边道:“太皇太后说得是。陛下担着偌大的国家,也是极不易的。哥哥也说陛下心忍志坚。” “是么,得你哥哥夸奖一句,已是极难得的了。”一顿,太皇太后饮了一口茶,忽道:“有些事哀家做不得,有些事却做得。” 楼书倚见太皇太后不再说下去,也不敢细问。她原是来陪太皇太后的,此时危机已过,便告辞回宫歇息。 太后命人送她出去,又叫过黄嬷嬷,道:“去叫孙堂过来。” “太皇太后可是太过焦虑,一夜没休息好?” “哀家还没这么不中用。倒是上皇,哀家怕他身子不好。”动手之前,旺财已经将上皇秘密转移到冷宫。宫中内侍省大半掌控在旺财手中,黄嬷嬷则对六局尚有余威。此二人通力合作下,要让上皇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南宫挪到冷宫并不困难。 待黄嬷嬷退了出去,太皇太后才轻声接着道:“他既然身子虚,就当好好补补。”为了保住大禹,皇帝不方便做也不能做的事,就由我这个皇祖母替你动手! 江淮直等了两个时辰,才等来手下禀报,所有埋伏在玉泉宫路上的人手除负隅顽抗者全数伏诛之外,其余人等均已缴械。他深知这次若不是有楼凤棠说动太后出面,自己实难先下手为强,将此事解决得如此顺利,因而心道一句万幸。 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靠在榻上假寐,一听见响动便警醒地问道:“是不是有消息了?” “殿下,不好了,有大批官兵把公主府给围起来了!” “什么!”大长公主一个激灵起身过猛,不禁“哎呦”一声痛呼。 王素怀急急奔进屋中,气急败坏地道:“殿下,出事了!圈套,全是圈套!” 大长公主此刻倒是比王素怀多了几分镇定,拿出皇族的魄力道:“把领头的给本宫叫进来!” 下人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几乎带着哭腔道:“殿下,这些官兵围而不入,问话也一概不回。却是凶悍得很,只要府中人想出府一步便立刻用刀枪阻退。” 大长公主到底是见过夺嫡风浪的皇族,骇怕中头脑尚且留有一丝清明,当即冷道:“想不到她就是人不回来,底下人也敢作敢为。”只围不入,明显是因为事情虽然败露,但那些人还未接到皇帝的旨意,是以不敢处置她这个皇族。 王素怀道:“不知哥哥怎样了。”他此刻尚且存有一丝侥幸,希望陛下看在大长公主的份上能网开一面,留他们一条性命。 大长公主忽然吩咐道:“去收拾些细软,咱们等到晚上天黑,从角门走。” 王素怀附和道:“对!咱们给银子,要多少都给,只求放咱们一条生路。” 公主府被围的消息一传开,阖府上下顿时乱了套,下人们无心做事,都私盗了府中值银子的东西,只等趁乱逃命。 大长公主好不容易挨到掌灯时分,已是整整一日滴水未进。随着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人一个个接二连三被挡回来,王素怀的焦虑已经达到了顶点。 大长公主的心腹嬷嬷一入主屋便跪下哭道:“殿下,老奴就差把咱们所有的家底都许出去了,人家可是理都不理,说是长官吩咐,倘若放走一个,就要他们提头来见。” 大长公主面如死灰,颓然道:“罢了。” 公主府被围的第三日,大长公主一早醒来便感到腹痛难忍,忙喊了嬷嬷道:“去,去叫刘太医过来。” 嬷嬷拉着大长公主的手跪泣道:“公主诶,莫说府里现在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便是出去了,刘太医还在不在都是两说。”事实上刘太医早被秘密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处决。 “去,去叫驸马。” “殿下,驸马昨夜喝得大醉,此刻还未醒呢。” “没用的男人!本宫疼,疼……” 大长公主挨到晚间,迷迷糊糊勉强睁开眼睛,又强自撑着坐起来,喝下一碗稀粥,忽然摔了碗,惊惧大叫:“本宫,本宫怎么感觉不到胎动了!” 汾阳。长流阅罢京中来的急报,思量片刻,批复道:“大长公主秘密处决。王家满门抄斩。其余无涉。”为免引起文官恐慌和朝局动荡,对王家必须杀鸡儆猴,其余人,包括先帝老臣和太学生,一概暂不追究。现在朝中要稳,绝不能乱。 长流用朱笔批复后亲自蜡封,命快马加鞭送至慕云。她迟疑了一刻,又让信使回 分卷阅读223 转,将方才一直紧紧捏在手中的核舟放入一只由羊脂白玉精雕细刻而成的小盒中,道:“此物必须亲自送达楼凤棠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大长公主和王家的下场晚点就在本章补足,老规矩,先买的同学送字。猫周五驾考,这几天起早贪黑地练习,累啊…… 那啥,如果觉得不好看请不要大意地弃文吧。意见可以提,但是本文的写作初衷是不会变的。有些读者说别人的文都如何如何,网文就是要看得轻松、爽、言情成分多,等等之类,既然大家有那么多选择,何必指望我改呢。写刺客的时候,很多读者说看着累,我改了么? 其实这件事江淮要处置不难,难就难在他没有权限,王家和大长公主,包括邓荣超这些人都不是他轻易可以动的。有太后和楼凤棠的支持配合,这件事才能有惊无险。 ☆、渡河 祁兰山融化的冰雪汇入无数条溪流、湖泊蜿蜒而下,将大片辽阔的草原分割成一块块深翠的宝石。湖水在春日透亮明晃的阳光下泛着耀白的光。 千户长就着冰凉的湖水洗了一把脸,皱眉道:“和尚已经走了两日,怎地还未回转。” 原焕洗干净脸,使劲甩了甩手,道:“估计快了,你不是说欧阳仑的主力应当就驻扎在西西河一带吗。” “还真被小王爷料中。你看拓跋洪的先头部队入古浪峡之后咬着咱们在草原里那么多天,就是不见后续部队跟进。欧阳将军早就防着邺的王庭主力绕过雪山渡河,在河对岸守着呢。” 原焕手一松,水囊啪地一声掉落水中,水花溅了一头一脸也顾不得,霍地站起来逼近千户长,大声道:“你他妈早知道这两千人是留下来拖住拓跋洪送死的,是不是!?”原焕一介书生从来言辞文雅,此刻却破口大骂,只因心头一时涌起的悲愤实在无处宣泄。 千户长亦不甘示弱,迎头顶上,针尖对麦芒道:“是又怎样!?老子的兄弟没死么?你看看,你转身看看,咱们还剩下多少人!”连续两日在草原中游击,除了一次借助有利地形突然袭击,靠埋伏杀了个回马枪以外,大部分的时候他们都在逃命。幸亏邺人对沼泽心有余悸,不敢穷追猛打,这支队伍才侥幸存活下来,可如今也只剩五百多人了,而身后尚有三千敌军紧追不舍。 不远处的兵听到他二人起了口角,忙上前拉开原焕,也不知原焕一介书生此刻哪来的气力,竟是将千户长的衣领拉得死死的,好不容易才将他泛白的指节强行掰开。 千户长险些被原焕勒得断气,急喘之下咳嗽两声,缓了一缓,大吼道:“要是凉王还在,何至于此!不就一个林飞飞吗,朝廷,”一顿之下,他冷笑道:“朝廷怎么了,朝廷派来的人就是人,咱们西凉的战士呢,算什么,算什么!?” 原焕被他吼得愣住,良久才开口道:“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大禹人。” 千户长忽然走上前去,原本拉住原焕的两个兵以为他要教训原焕,反而下意识地挺身相护,不想千户长拍了拍原焕的肩,朗笑道:“这还像句人话。”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散开原地休整。 原焕的神情却并未放松,沉声道:“战士们的口粮已经吃完,咱们必须尽快摆脱拓跋洪,找到大部队。” 千户长眉宇间仿佛挣扎了一瞬,随即豁出去一般地道:“我倒是知道前面不远就有一条湖,往年这个季节冰还结得挺厚,只要咱们从湖面上过去就能甩脱追兵。只是……”只是即便人能过去,马却过不去。一旦渡河,他们就得徒步穿越雪原寻找大部队。 “有几成把握?” “七成。从前我常常到那条湖上去捉鱼,只要敲开一个冰洞,下边拉一张网,一次就能捞上来几十条乃至上百条,够吃好一阵子。不过那时候最多只有十来个人,所以咱们得分批渡河。” 原焕道:“反正咱们已经没吃的了,横竖都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就按你说的办吧。” “那咱们现在就往那儿赶,然后杀马饱餐一顿,抢在天黑之前渡河。”幸亏草原日落得晚,现在立刻动身还来得及。 五百多人的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在被薄雪覆盖的草原上疾行。连日的饥寒交迫和疲劳让原焕只能保证自己不从马上摔下来,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要是一旦渡河,失去了马和仅有的食物,再找不到欧阳仑的部队,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不知行了多久,原焕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麻木,终于看到不远处蔚蓝天空下,冰封的湖面似一块巨大又清澈透亮的镜子反射着绚烂的日光。 众人纷纷翻身下马。原焕从袖中摸出林飞飞交给他防身的匕首,向自己的坐骑看去,却正对上她一双温驯的眼睛。这马也是林飞飞替他挑选的。一匹刚刚成年的母马,脾气好得出奇。此刻她见原焕在看她,便踩着小碎步,主动靠上前亲近。 千户长 分卷阅读224 看出原焕的不忍和犹豫,便道:“放了她吧。咱们一顿吃不了许多,几人一匹也够了,剩下的马肉能拖的就拖过河去,多了也带不了。” 被选定宰杀的马都是脚力一般的,几匹好马被放生,却都略跑开几步,并不走远,仿佛在等待同伴,又仿佛眷恋骑手。 原焕看着几匹马相继倒下,鲜血染红了雪地。其余的马包括之前放生的都惊惧嘶鸣起来,他实在不忍再看,便对千户长道:“我带他们走远些,免得惊动追兵。” 千户长也不勉强,只道:“快去快回。不要耽误渡河。” 原焕跨上原先骑的马,带着被放生的马群远远跑开。千户长转身指挥兵士开始生火烤肉。 原焕回来的时候仍旧骑着那匹母马。他跳下马背,接过千户长递过来的马肉和沸腾的雪水,强迫自己将食物塞下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千户长开始指挥兵士渡河。每次最多二十人,尽量在湖面上均匀散开。原焕被分在第二批,他明白千户长的好意。第一批是探路的,第二批相对安全。越往后冰面承受的考验越大,危险也就越大。 兵士们将盔甲脱下减少自身重量,然后匍匐在冰面上,一边用匕首小心地往前头的冰面探路,一边慢慢爬行过去。 等到第一批的二十人顺利到达河对岸,众人似受到鼓舞,都动作麻利地开始卸下盔甲,整理渡河用的拉锁。 原焕趴到冰面上,刺骨的冰寒紧贴身体,他知道皮肤千万不能沾到冰,否则很可能黏住,便将双手尽量缩进袖子里,挪动肘部往前爬。弓和箭用拉锁栓在腰部,远远拖着,许多兵舍不得扔掉长枪大刀,也冒险一并栓着。这些兵器刮磨着不算坚硬的冰皮,不断发出尖利的响声。 好不容易大半的士兵都顺利渡过冰面,只留下一百多人还在对岸等待渡河。千户长忽然一个激灵,大吼道:“邺人追过来了!加快速度!全体给我上,跑过去!” 军士们此刻也听见了身后仿佛闷雷般万马奔腾的声音,大地好似都在为这股暗暗积蓄的力量颤抖。顾不得刚刚切下来的大块马肉,西凉兵们忙尽量散开,朝冰面跑去。已经匍匐在冰面上的士兵尝试着爬起来,却徒劳无功,只能奋力挣扎,摆动四肢爬动着。后续跑上来的兵士们脚下打滑,接二连三狠狠摔倒在冰面上。 一名还未来得及踏上冰面的士兵见此情形大声道:“你们快走,我掩护!”千户长见他已然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便大喝道:“剩下的五十人,跟我一起断后!”如果没人留下挡住追兵争取时间,冰面上那些人就变成了活靶子。 原焕站在对岸,遥遥看见马群奔腾而来,跑在最前头的马群比邺的马要矮一头,上面没有骑手,正是他方才放走的那批。霎时他感到心头一片冰凉,无比清楚地明白,正是那群马引来了追兵。 邺的士兵离开河岸还有百丈距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射箭。千户长命令手下反击。因为双方的距离都在射程之外,刷刷箭雨飞掠,尚未有所死伤。 然而谁都明白,千户长此举是在螳臂当车。第二拨箭射落了冲在最前面的邺人,然而西凉士兵也是一样,一瞬间就倒下去一大半。拓跋洪挥舞着长鞭,指挥手下的军士冲上前去,马身踏过仅剩的十多个西凉兵,眼前再无遮挡,一览无余。 又一阵箭雨飞到,冰面上的西凉兵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射了个对穿。许多匍匐而行的士兵被钉死在冰面上,再也不能移动半寸。 夕阳缓缓沉落,整个冰面上一片血光映天。 跑在最前头的西凉马开始冲上湖面,将原本已经发生碎裂的冰面踏出几条宽大的裂缝。裂缝连锁反应地似鞭炮一般迅速蔓延扩散。终于咔嚓一声,马匹和人同时落到冰凉刺骨的水中。西凉士兵觉得身体的热量几乎在一瞬间流失殆尽,头顶不断飞过呼啸的利箭,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冻得麻木,他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便发现自己周身的水开始泛红,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无尽的血光。 作者有话要说:长流和非非包括小王爷,洛轻恒的戏份快到了。 ☆、欧阳仑 原焕是在一片火光中醒来的。他奋力睁大了双眼,这才看清自己头顶的帐篷,他试着动了动手,却怎么都无法抬起来。身下的草垫十分干燥松软,让他再一次因为筋疲力尽而坠入梦乡。 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身旁架着一个药炉。一名西凉兵看见他醒了,忙火烧屁股一般地跳起来,道:“原大哥,你总算醒了。军医半个时辰前才来看过,说你要是能退烧,挺过这一关就好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那小兵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从药壶中倒了一些黑色的汤汁,将粗瓷大碗递给原焕,又扶着他坐起来。原焕这才觉得自己的喉咙似烧了一团火,他将汤药一口喝干,哑声道:“我这是在哪里?” “原大哥,多亏 分卷阅读225 了你,我们才能靠啃草皮,认准北极星的方向,找到欧阳将军的部队。咱们现在在欧阳将军的营地里。” “其他人呢?”原焕果然隐约听见外头士兵走动的声音。 “原大哥,咱们统共只剩下一百人都不到了……”小兵用袖管狠狠抹了抹眼睛,强自振奋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告诉他们你没事了,大伙一准儿高兴。”从引水开渠伏击邺,一直到领着剩下的兵走出大草原,那些生存下来的西凉兵对原焕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已然心服口服,早已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原焕注意到小兵走出去的时候腿一瘸一拐的,想来是因为徒步穿越雪原的时候脚被冻伤了,心中一叹,却也不做多想。 到了第二天,原焕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谁知他刚走到帐门口便被拦住。 “欧阳将军有令,请原监察好好养伤。” “这位小哥,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当面向欧阳将军谢过救命之恩。”说起来,算上这一次,欧阳仑确实救过原焕两次性命。第一次他在青州被邺人抓走,小王爷便让欧阳仑的人到处打探他的消息,终于抢在邺人对他动手前,弄了具面目全非的尸首将他给偷偷换了出来。聂湛当时已十分清楚,如若原焕死在青州地界上,西凉与朝廷的矛盾便无法调和。后来林飞飞找上门去,聂湛自然顺水推舟,答应同朝廷合作。 如此看来,小王爷还是顾全大局的,只是欧阳仑的态度却不好捉摸。因此原焕打定主意要去当面会会这位昔日凉王麾下第一猛将。 “欧阳将军在西西河指挥阻拦敌军过河。原监察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原焕见对方态度强硬,只能作罢。他明白以自己监察御史的身份,欧阳仑对他提防也在情理之中。 熟料到了下午,原焕就被欧阳仑的亲兵带去了河边。西西河源自祁兰雪山,水势湍急,一泻而下。欧阳仑驻守的河堤是河道最浅也最宽阔的所在。 原焕骑在马上,远远便看见一小股邺的骑兵在抢渡,刚涉水到河中央,却被早已埋伏在河对岸的西凉战士射落水中。 “原监察的伤势已经大好了吧?” 原焕听到这洪钟一般的声音,不禁心中一惊,再侧身定睛一看,一个身材高大,大约四十多岁,身穿铠甲的男子正向他走来。 原焕没想到欧阳仑会亲自来迎,忙下马行礼道:“劳将军过问,在下极好。” 欧阳仑笑道:“原监察身负朝廷重任,理应到前线亲眼看一看。” 原焕问道:“依将军看,邺的王庭主力是否就在河对岸?” “十有□。眼下已经开春,越往后雪化得越快,河水也会越湍急。现在渡河是最好的时机。” 原焕望了一眼远处巍峨纯净的祁兰山,道:“敌人是否可能不过西西河,直接从雪山上下来?”如果邺的王庭可以以拓跋洪为障眼法,明着让他当先锋建功立业,暗地里却将他抛出去,既能迷惑西凉,又能借西凉的手除去拓跋族中的内部矛盾,那邺为什么不能再用一次障眼法,派一部分骑兵渡河,让真正的王庭主力来个奇袭,从雪山上下来呢? 欧阳仑摇了摇头,道:“绝无可能。斥候已经登山好几次,去一次就雪崩一次,不要说这么多人,就是一人一骑也休想翻越祁兰山。” 原焕点了点头,却总不能将方才敌军渡河的一幕从眼前挥去。 欧阳仑见原焕闭口不提林飞飞和他自己连日来死里逃生,倒也对他生出几分钦佩,道:“末将想要拜托原监察一件事。” 原焕心中一凛,沉着道:“欧阳将军请讲。” “眼看邺王庭十万主力就要大举过河,末将恳请女皇陛下准许小王爷火速回防西凉。” 数日后。慕云。禁宫。 楼凤棠打开羊脂玉盒,展开纸卷,一行朱笔映入眼帘:“你当朕就这么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会要回来?”他不由一笑,小心地将核舟取在掌中,心道:原是怕你不信我,如此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韩毓进来的时候神情肃穆无比,恭声道:“兵部刚转送来的火线急件。” 楼凤棠接过急急展开,忽然一阵猛咳。韩毓见他咳得辛苦,虽心焦军情,却不敢相询,见楼凤棠手微颤着将信纸递过,忙接过来,读罢却脸色惨白,道:“紫玉关既破,只怕嘉陵关旦夕之间便要不保。陛下……” 楼凤棠强行忍住咳嗽,道:“你只管好你的天下粮仓便是。陛下亲征,将士必然用命。我等虽是文臣,却亦要为陛下,为我大禹鞠躬尽瘁。” “是!” 韩毓退出去后,楼凤棠即刻坐下磨墨平宣,突然他只觉喉间一甜,纸上顷刻开出一串红梅。他极力平复着喘息,将纸团去再写。眼下前线吃紧,他绝不能让陛 分卷阅读226 下有丝毫后顾之忧。 楼凤棠将奏疏又誊写了一遍,一抬头却看见韩毓已然回转,面上一派仓惶,只听他颤声道:“楼相,兵部来报,江南此次运至津哲的粮食有一多半混入沙石,根本无法运往汾阳!” “你说什么?!” 韩毓见惯楼凤棠谈笑间羽扇纶巾的样子,此刻见他险些站不稳,忙一个箭步上前搀扶。 一阵晕眩过后,楼凤棠的心已然静下来,轻声吩咐道:“去请江统领来。这件事在朝中除了你和秦风、郑观潮不能再让任何人知晓。” “是。学生谨记。” 江淮不刻便已赶来,他见韩毓神情不对,一路上走得飞快,便强自按耐不问,此刻见到楼凤棠,早已忍不住,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楼凤棠面沉如水,将韩毓送来的两份奏报都一并递给江淮,轻声道:“眼看嘉陵关危在旦夕,如若后方军需不继……”则国将不存。 江淮读罢奏报,手反而不颤了,嘴角上扬,冷然笑道:“漕帮在这个时候反水,是连他们主子的命都一并堵上了吧。”莫行柯是什么人,江淮很清楚。漕帮在漕河上有多大的能耐,江淮亦心知肚明。除了漕帮做的手脚,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将这批江南收上来的粮食偷梁换柱。当日他跟莫行柯一道,跟漕帮合作演了一出戏,好让叶行云的人相信漕帮确实劫了朝廷的粮食,从而让玳国确信朝廷跟西凉起了内斗。谁知漕帮竟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个假戏真做。 想到此处,江淮一揖到底,道:“楼相还请安心处理政务,此事交给我。”陛下放心,卑职一定把这批粮食追回,叫那些人怎么吃下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楼凤棠点点头,待江淮走后,这才摊开左手掌心,却发现方才不知不觉中手心已经被攥紧的核舟刻出数道血痕。他将核舟小心地放入陛下亲赐的平安蜀锦荷包中,再次提笔写下另一份奏疏。无论现实如何严酷,粮食告急的事必须如实禀告陛下,好让她有个准备。 江淮连夜便动身前往津哲码头。莫行柯亲自带领一批好手同行。到了这时候,莫行柯酒都不喝了,对江淮肃然道:“江统领可是心中已有计较?”眼下朝廷与西凉合作,任何风吹草动却有可能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虽是漕帮过界在先,他二人行事却不可毫无顾忌。尤其对方吞掉的是汾阳甚至嘉陵关几万将士一个月的口粮。莫行柯却不知晓,更坏的是连圣驾都在汾阳。 江淮点头道:“去找老六。” 莫行柯一拍大腿,兴奋道:“对啊。老六本就当过军粮经纪,对其中的门道自然清楚得很。他又混过漕帮,当初为了帮葛彤脱困,连陛下都得罪了。依我看,上次陛下南下治水,老六给葛彤递消息,让漕帮劫了陛下的船,这件事老六事后也不无愧悔。此次军粮的事他应当会答应出力。” “希望如此。”一顿,江淮道:“对了,这次的粮食是在哪里出了差错?” 莫行柯从怀中摸出一把扇子来,不安道:“从军粮密符扇上看,连我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就算此次军粮是因为途经漕帮之手才出了差错,但他作为漕军一把手实在难辞其咎。 作者有话要说:猫知道大家嫌慢,但是平心而论,写这种文死的脑细胞不是一点半点。 本章送的字已经补齐。 ☆、城破 三日前。汾阳营辕。 侍卫长将军情急件高举过头,呈交女皇御览。长流眼疾手快地读罢,果决道:“速去宣顾非和聂湛前来。” “是。” 她再打开手边快一步送达的原焕手书密报,低眉冷冷一笑。 顾、聂二人原本就在一道阅兵,倒是一齐来了。 长流命二人不必多礼,直截了当道:“紫玉关破。朕看洛轻恒这是打算从内侧直取嘉陵关。” 顾非闻言,心猛然一沉,“莫非玳国之前因嘉陵关久攻不下,便一面佯作攻城,一面绕道紫玉关?” 长流点点头,凝重道:“正是。攻破紫玉关的是田蒙。” 紫玉关依山面水,地势险要,其北城门、城墙均以大块料石垒砌,易守难攻,洛轻恒拿下紫玉关代价不可谓不大。 顾非道:“他们这是打算兵分两路,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嘉陵关!” “是。”虽然眼下情形有点出乎预想,但洛轻恒这样做虽是奇袭,却不至于令她完全乱了阵脚。只是,嘉陵关的情形不容乐观。 “现下再派人通知嘉陵关防范只怕为时已晚。” 所谓险有轻重,守有缓急,嘉陵、紫玉并为畿辅咽喉,玳人常先嘉陵,而后紫玉,洛轻恒此次却反其道而行之,扼紫玉之咽喉,后内外夹击取嘉陵之脊背,不可谓不狠辣。 长流面朝北面,逆风而望, 分卷阅读227 轻声道:“朕叫你二人前来,却是为了西凉战局。” 聂湛一直蹙眉不语,此时忽道:“陛下可是以为邺人同玳人勾结,此次舍西西河,绕远路与玳人一同涌入紫玉关,而后才与玳人分道扬镳,分兵直取西凉腹地?” “不错!” 聂湛扑通一声跪下道:“小王恳请陛下恩准,火速增兵西凉。”倘若真被料中,那欧阳仑的五万兵马就会受到来自背面的奇袭,那里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前面又是西西河,无路可退,简直羊入虎口。 “朕准了。” 聂湛一得圣谕,便躬身退出皇帐,打算即刻拔营启程。 顾非见长流秀眉紧锁,道:“事已至此,嘉陵关免不了一场血战。” “是啊。”长流将原焕的密报递给顾非,轻道:“欧阳仑胁迫原焕写了这封求援密信,想不到却弄假成真。”原焕与长流君臣早有默契,她如何会从字里行间猜不透他眼下的处境。 “陛下是说,欧阳仑其实并未料到邺人会取道紫玉关,他的本意只是想借机让小王爷脱出汾阳战圈?” 长流的眸间划过一丝狠戾,轻声道:“或是骗他回防,好趁机发难,而后自立。” 顾非急道:“那陛下还让小王爷增兵西凉?” “朕不得不冒这个险。”倘若无人增援,西凉危在旦夕,届时大禹西北门户大开,无兵可挡。 顾非心思急转之下,道:“陛下是想让末将提醒小王爷小心提防欧阳仑?” 长流点头道:“朕同聂湛地位有别,立场尴尬。欧阳仑又是凉王旧人,由朕说这个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你与他还算有几分交情,务必要给他提个醒。” 顾非领命道:“陛下放心,末将一定把话带到。” “那好。你去吧。” 聂湛已命人迅速整编,看见顾非追上来,也就放慢脚步等他。 “末将想拜托小王爷一件事。” “你说。” “原焕如今还在西凉军中,小王爷还请尽量看顾着些。” 聂湛双眉一扬,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斜眼笑道:“林飞飞的事,你就不恨?” “生死有命。”一顿,顾非诚挚道:“小王爷此去西凉,还需小心欧阳仑尾大不掉。” “我心中有数。倒是你,就那么甘心为一个女人卖命?” “陛下登基之前,末将就已经是一名军人了。” 聂湛不想顾非这样回答,随即爽朗一笑,点头道:“也是。” 不到半个时辰,聂湛的人已经整队完毕,随时可以开拔。顾非带了一队亲卫从京营营辕中策马而出,一路相送。 长流一直负手倾听着帐外的响动,她因将手中之物攥得太紧,手心竟隐隐有些濡湿。她忽然似下定了决心,风一般卷出帐外,不等守在门口的亲卫反应便已跳上马背。侍卫长忙喊道:“给我跟上!” 长流径自奔出营辕,向着写“聂”字的旌旗迎风追去。 不刻,聂湛听见身后部队传出一阵异常的骚动,回头望去,只见晴空之下,一个玄色身影骑着一匹绝影宝马,乘风破浪一般在刀枪林立的西凉军中破开一线,向自己直冲过来。 长流奔至离聂湛丈许远,勒马停住,从袖中甩出一个物事,朗声道:“接好了。” 聂湛稳稳接住,定睛一看,却不由愣住,竟是昔日父王所用虎符。他随即展开一抹笑,“陛下将这宝贝还给小王,就不怕……”聂湛从未在长流手中讨到过丝毫便宜,因而此刻心潮澎湃之下,嘴上却半点不饶,只说一个“还”字。 长流下巴一昂,眉眼微抬,“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既然给得出去,便收得回来。倘若西凉有失,朕唯你是问!”朕还不是怕你年轻资历不够,压不住欧阳仑这帮老臣子,被人给算计了去。你挂了不打紧,可不能影响大局。 聂湛自然不知长流心中所想,被她言语所激,心中豪情顿起,遂跳下马背,单膝跪地道:“陛下放心,小王必然寸土不让。”西凉军士本就因着这段时日两军磨合,对女皇生出几分推崇,此刻又有聂湛带头,自然相继跪倒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流随即振臂高呼道:“大禹山河永固!”爱国主义教育要适当熏陶。一时,“大禹山河永固”之声响彻山谷,连绵不绝。 顾非陪在长流身侧,同她一道目送聂湛远去,轻道:“陛下真的不怕这道虎符给出去便收不回来么?” “朕为何要收回来。聂湛的藩王封号是朕亲赐,这道虎符原本乃是凉王所有,经过朕的手给出去,由在场数万将士亲眼见证,那虎符就是朕亲赐的。朕何惧之有?”虎符是否经 分卷阅读228 她的手当众回到聂湛手中,这其中的意义重大。长流知道顾非不擅权术,也并不往深处讲。 “不过,无论如何,西凉是我大禹天然牧场,一旦丢失,则我大禹骑兵再无雄健之机。”此次小王爷不可谓不深明大义,先后资助的马匹就达四万之多。 长流乐观笑道:“朕还等着他凯旋归来向朕要债呢。”虽说那些马是半卖半送,但也要给银子不是。除非聂湛挂了,债务关系就此抵消。不过顾非说得对,前世邺割据河西五郡,大禹痛失草场,骑兵从此一蹶不振。故而西凉绝对不容有失。眼下虽然处境艰难,但越是如此,她越不可以放弃希望。 顾非亦想到前方战事,眉头一锁,沉声道:“紫玉关破,不知眼下叔叔和堂哥境况如何。” 长流忽然扬声道:“顾怀听令,朕命你带领精骑五千,北上接应顾正。” 顾怀顿觉气血上涌,胸怀一热,应声道:“末将遵旨。” “玳人连破两关,必然气势如虹。你记住,不要同他们硬拼,护住顾正的人边打边退,把洛轻恒的人给朕引到这里来。朕在此处等着你们!”洛轻恒生性多疑,两世为帝定然疑心更盛,倘若顾正无人增援反倒容易让他起疑心。 “末将明白!” 顾怀走后,长流回望汾阳连绵千山叠翠,轻声自语道:“朕就在此处以逸待劳,等着你。”一般而言,攻下一座城池需要用十倍的兵力,洛轻恒连闯紫玉、嘉陵两关,哪一块都不是容易啃下的骨头,玳人已然死伤无数,再加上田蒙的人长途奔袭定然疲累,洛轻恒的人已经经历两次大规模的攻城,又一路穷追猛打到汾阳,体力上必然远逊于长流的部队。骄兵对哀兵,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场决战,长流未必就没有胜算! 顾正曾数次梦见过城破时的情形,然而他却没想到当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会让他心胆俱裂。 凄厉的火光照亮无边长夜,鲜血浸透城头上一面面禹国大旗,风中弥漫的血腥味将每个还未倒下的士兵的呼吸撕裂。 鲜血浸透脚背,似黑暗中静静流淌的溪水,蔓延到城楼的各个角落。身边不断倒下的兵卒,眼眶中冻结着深深的悲切,喉中呜咽着最后的不甘。 夜幕降临之后,许多士兵还在用饭,只听代表警报的牛角突然吹响。顾正扔下烙饼直奔城头,小六不知从哪里窜上来,大声道:“少爷,敌人推来了十架从未见过的战车!天黑瞧不清楚!” 顾正借着城头的火光张望,果然前方架起了十台长方形的木架,他大声道:“投石机,准备!不管那是什么劳什子,都给我狠狠地砸!” 待那十架战车一字排开,越推越近,城墙上的禹兵这才看清每个木架上都有三张弓,前面两个后面一个,弓弦用双钩挂住。 玳人不等三弓床弩进入对方投石机射程,便果断扣动扳机,双钩将弓弦拉到底部,顷刻间弓弩破开凛冽长风,连射而出。 弩箭深深扎入城墙。随着进攻号在暗夜中吹响,数以万计的玳国士兵如黑色的河流一般前赴后继涌向城墙。不管城楼上的禹国士兵如何反击,总有玳人避过弓箭、手抓、叉竿等等手段,手抓脚踩着一支支弩箭,攀墙入城。 三床弓弩还在不断呼啸连发。小六矮身避过一支箭,大喊道:“少爷,那东西太厉害了!我看一次能射穿三匹战马!” 顾正已经杀得双眼充血。然而,很快他就听见从自己身后传来的喊杀声!不远处,敌军的火把似蜿蜒的河流一般涌向城楼。这一刻,他猛然反应过来,紫玉关果然已经不保,而眼下是一个内外夹击的死局。 号角不绝,呼喊声嘶力竭,眼前不断上演着屠杀毁灭,耳畔杀伐仿佛永不停歇。鲜血滚落尘埃,以瞬间烈焰一般的决绝祭奠着倒在这片黄土上的英魂,洗去他们眉间的肃杀凛冽。 黄墙土楼,一夜染尽生离死别。 漫天火光烧破喧嚣长空,一天星辰都好像眼泪一般倾泻下来。长夜渐渐退去凝重血色,天边挂出一轮残月。 小六爬出死人堆,狠命抹去糊住眼睛的血浆沙泥,拼命在火光中跟随着顾正的身影:“少爷!将军让你按原计划快撤!”从关内涌来的敌人迟早会打开城门放敌军入城,再不走就晚了。 顾正吹响集结号,趁着瓮城未破,调转马头,带领迅速集结在瓮城里的人马奔赴密道。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残破的城头,握紧手中的长枪,而后一声令下奔向大禹的万水千山。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绝不能让皇城的名字改写! 被鲜血浸透的身影,在破晓前如水的夜色中,划出一道清冽的痕迹,风一般卷着嘉陵关千年风沙,朝着汾阳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从现在起到贴出结局章后的一周内,全文买v的同学如果登陆发长评,猫会根据 分卷阅读229 个人喜好,选出其中的一篇,送一套定制印刷的书。也就是从12.7日零点开始一直到大结局贴出后一周,请一定要在v章登陆发评。送定制的标准也是根据猫的个人喜好,只送一套给全文买v的长评读者。大结局后的第七天,猫会在选中的长评下面留言的。请童鞋注意猫的微博,到时候把邮寄地址私信给我。微博地址在我的专栏里,点作者名可到专栏。 定制书的封面见文案,分上下两册,另有两幅彩色插图,猫的微博上有。定制应当比网上多至少一篇独家番外,多数不止一篇,看感觉。 ☆、军粮密符扇 三千里漕河,牵六省,挽五江,吞咽着千年的岁月长河。无数人挖沟济渠,以血肉之躯开通了这条南粮北调水路命脉。漕运鼎盛时期,仅运往慕云的漕粮便达四五百万石之巨。 虽然不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但船只靠岸,眼前舳舻千里,帆樯蔽日的壮丽景象仍旧令江淮感叹不已。 莫行柯兴冲冲踏入船舱,道:“总算找到了老六。江兄弟,咱们快走吧。” 二人下了船,只见漕船首尾相连地停泊在码头的土石坝上,几个军粮经纪站在漕船上验粮收粮。扛夫多如黑鸦鸦的蚁群,排着队将装好的漕粮扛上岸,负责押运的漕军则离开漕船,准备上岸松快一番。漕粮过斛时拖长声调的报数“唱斛”声此起彼伏,运河里停船起渡的号子声,混杂着纤夫近乎哀鸣的吟唱,构成了一片喧嚣热烈的繁华天地。莫行柯来不及跟码头上的一干熟人打招呼,便翻身上马,直奔长街。 老六自劫船事件后便颇受漕帮照拂,一直在津哲周边商户林立的酒楼里帮忙。他见了江、莫二人倒也并不客套,开门见山道:“二位有什么用得着老六的地方,尽管开口。” 莫行柯见老六并不在平日做伙计的漕帮旗下酒楼见他们,却特地约在巷子尽头市口不佳的店堂里,便寻思着他应当是真心相帮。 江淮替老六满上一杯酒,道:“不瞒老哥你说,这次朝廷丢了一批粮食。前方战事吃紧,这可事关我大禹命脉。” 老六乍然一听之下,手腕不由一颤,轻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二位既看得起我老六,我自当竭尽所能。” 莫行柯也不同他绕弯子,干脆地将军粮密符扇拿了出来,道:“您先瞧瞧这个。” 老六将方才洒出来的酒水擦干净,小心接过密符扇,细细看来,忽然眸光一聚,道:“这批货可是在通州出了差错?” 江淮跟莫行柯即刻对视一眼。这把密符扇,莫行柯曾派人送出去让几个信得过的军粮经纪瞧过,几乎众口一词,都说这把扇子是赝品,因为上头的密符一路至通州都是伪造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不知道货到底在哪一站出了问题。现在想来,通州是船只抵达津哲之前的最后一道关卡,而货一到津哲,入库的时候却发现掺假,那问题很可能就出现在通州。不然这件事应当在通州之前就爆发出来。 所有的漕船一到码头,首先要汇集在一起,经过挂单、验粮、收粮、入仓、回空等一整套交粮程序的检验。负责验粮收粮的就是军粮经纪,在十步之内必有衙府的漕运码头上,军粮经纪算不上官员,只能归入有一定执法职能的事业编制人员。庆帝在朝时,大禹共有军粮经纪三百余名,长流主张整顿漕运,精简为一百名。 军粮经纪的执法凭证便是老六手中这把军粮密符扇,凭此扇才可上船验粮收粮。一百个军粮经纪,谁验收哪帮哪船的漕粮,运粮时走的旱路水路,入的是哪个字号的仓廒,都有据可查。功能好比现代商品上的条形码。每个装粮的口袋上,负责验收的军粮经纪都会用“福炭”画一个特殊的密符,称为“戳袋”。漕粮收兑一旦出了问题,理论上只要看一眼粮袋便可一清二楚。 老六手中展开的扇面上密密麻麻画着分别代表一百个军粮经纪的一百道密符。这一百个密符在两面宣纸扇面上排列开来,便似一幅疏密有致、布局精美的书画作品。一面五十个密符,每个密符下面分别写着一位军粮经纪的秘密代号。代号不显姓名,而是诸如罗锅、黄猫、黑子等等的化名,这种措施是为了严格保密,让外人难以参详其中的奥秘。 老六果然沉声道:“如果我老六还未老眼昏花,这把密符扇是假的!”见他二人并未如何吃惊,料想早已知晓,老六便继续道:“这上头的密符一路到了通州全都是假的。” 江淮对漕运不甚熟悉,因而虽然焦急,也只耐心听着。莫行柯则不同,他一皱眉,轻声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个月通州有个经纪告老还乡,由他儿子顶替。”按规矩,军粮经纪该当由坐粮厅挑选,并规定三年一轮换。可因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多数的军粮经纪都是世袭的。军粮经纪可是大大的肥差,甚至有人考上了秀才举人还屈尊执掌密符扇。民间有言,当官不如为娼( 分卷阅读230 仓),为娼不如从良(粮)。每收兑一石漕粮,运丁付给军粮经纪二十文银,仅此一项光明正大的收入,除去所有开销,净获白银达两千两之多。这还只是一般的军粮经纪,这一百名军粮经纪按《千字文》排列,排在首位的“天”字号,是军粮经纪的“领家”,“领家”下面还有“头面”,他们的收入要远远高于普通军粮经纪。 便是普通军粮经纪,也有的是手段捞油水。漕船一路上栉风沐雨、击涛搏浪,漕粮难免有所损失。一是浸水潮湿霉变,二是沿途应付名目繁多的盘剥,银两不够只好偷卖漕粮。漕粮少了便要掺假使假,造假的手段不外乎掺杂沙土、石灰、糠秕,等等,或干脆用五虎、下四川、九龙散等中草药使其发胀增色。 老六继续道:“收兑漕粮的标准是干圆白净,无潮湿无杂质无掺假无散碎。吃这口饭的把手往漕粮里一伸,就知道干湿优劣。这些造假的漕粮要逃过军粮经纪的火眼金睛,唯有使银子蒙混过关。照二位说的情况,粮食掺假严重到了那样的地步,即便是新手也断没有瞧不出的道理。” 莫行柯如何不知着里头的猫腻,银子用足了,不但能验收合格,还能在过斛时做手脚,一船漕粮能多量出几十石百余石。反之,银子使不到,不但质量无法过关,同样一船漕粮还能少量出若干。办法是众人皆知的,用斛过粮,斛满了再用踢倒山的大头靴踢上几脚,斛里的粮食便塌陷下去,这叫“踢斛”。收粮时斛该不该踢,踢几脚,用多大力气踢,全凭斛头的心思。“起米过斛”要用一只刮板,粮食装入斛之后用来刮平。斛平斗满乃为公平,因之要求那刮板一定要绝对平直无误。而军粮经纪手里的刮板多是月牙形的,刮斛的时候,月牙朝上斛面是凹的,月牙朝下斛面是凸的。这一凹一凸的差别叫做“淋尖”。“踢斛淋尖”是常见的“漕弊”手段。 可这次的事不同往常,谁都知道这批军粮监管甚严,要是敢顶风作案,掉脑袋都算轻的。莫行柯道:“那人我已连夜派人搜捕,至今下落不明。” 江淮忽然插言,道:“我二人冒昧来找老哥你,想必您也知道为着什么。” 老六一叹,道:“这我明白。漕帮确实对我有恩。不过,”见对面二人神情紧张,老六便不再迟疑,下定决心道:“不过此事我却不可袖手旁观。”当初长流南下治水,老六为的是漕帮数万兄弟的身家性命,如今国难当头,他虽为匹夫却亦有责任。 莫行柯略略松了一口气,道:“先生有何良策?” 老六几将额头上的皱纹笑出一个“六”字,低声道:“我虽然不知粮食在何处,却知道沈梦生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对老六年纪提出bug的龅牙和西风何处童鞋,改了。 参考文献:《漕运码头》作者:王梓夫 好开心,不管弃文的读者说什么,这篇文的后半部终于写出了猫想要的感觉。《刺客》的后半部弱了,这篇终于坚持下来了。决战是最难写的,猫要加油。 陛下:朕要打胜仗,打胜仗,懂么?不是大胜不给猫粮。 猫猫:什么叫反噬……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啊啊? 陛下:哼哼 猫猫:阎王殿没教过么,虐待喵星人是要受到联合国维和部队制裁的……抱头猫窜~~~ ☆、飞度 原焕连日来都被囚禁在营帐内。每日除了固定时间有人送水和食物进来,其余时候根本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更妙的是来送吃食的人压根儿既聋又哑,楞他说破三寸不烂之舌,人家眼皮都不抬一下。他被困在此处不要紧,但他隐隐总觉得撇开欧阳仑的谋划不谈,邺人的举动始终有些可疑。可原焕得不到外界只字片语,只能坐困愁城,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幸亏原焕早有准备,一反往日低调,他一介书生只靠两千人便计破拓跋洪一万精骑的故事已经被那百来个死里逃生的西凉兵传遍整个营辕。欧阳仑怕引起军中哗变,这才不敢杀他。 原焕明白自己现在就是陛下在西凉军中的眼睛,绝不能有丝毫懈怠。 这一日,原焕像往常一样,天亮便起,却隐隐感觉帐外的气氛格外肃杀,甚至透着一股兵荒马乱的味道。不说别的,关押他的营帐本在角落,今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足足有三拨人脚步极快地经过。 很快,他竟然听到紧急集结的号角连吹五遍,心中已经确信出事了。果然,又过片刻,营帐外依稀听见士兵奔走呼喊的声音:“邺人从后方偷袭!” 原焕心猛地一跳:我们都想错了,邺人既不渡河,也不翻山,竟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下意识地往怀中去摸林飞飞留下的匕首,手伸到一半便开始苦笑,记起匕首早已被欧阳仑收走。 “原大哥,守卫已经被我引开了,快走!”冲进营帐的正是当日照看原焕的那名西凉小兵。b 分卷阅读231 r 原焕毫不迟疑奔出帐外,果然看守他的人已经不见。原焕随意捡了一把弓箭防身,跳上马,二人迅速混入后撤的骑兵队伍中。 欧阳仑不愧经验老道,匆忙之中已经组织起弓弩手和盾牌手铸成一道防线,掩护大部队过河。最早涉水的是一批负责挖掘战壕和建造营地,战斗力相对薄弱的步兵。原焕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奔流的西西河上浮尸千里,河水已然一片嫣红。 原焕马术一般,要驭马安然淌过由圆滑光溜无比的石头铺就的河道实在勉强。他只得下马牵着,在湍急的水流中拉住缰绳艰难前行,根本顾不上身侧时不时掠过的冷箭。忽然只听耳边叮地一声。原是那小兵横展马刀,替他挡去一箭。 “原大哥,你只管走,我掩护你!” 原焕惊魂稍定,干脆道了一声多谢,走得越发谨慎。 二人起先还绕过不时飘过眼前的浮尸,到了后来,水流都被死了的人畜渐渐阻断,实在无法绕过,原焕便顾不得对死者不敬,从同胞的尸首上直接踏过去。 就这样,西凉兵边打边退,到了晚间终于全部涉水过河。 夜幕暗沉,原焕正闭着眼睛烤火,忽听小兵道:“原大哥不用心急,小王爷一定会赶来救我们脱困的。” 原焕睁开双目,轻声道:“怕只怕……”他再瞧一眼身旁充满希翼的表情,忽然闭口不言,只在心中道:怕只怕敌人用意正是如此。所谓围点打援,敌人将欧阳仑的人围在西西河与祁兰山之间进退不得,引聂湛主力前来一举歼灭。只不知小王爷会如何决断。 聂湛用手背挡了挡雪原上异常刺眼的白光,抬头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祁兰山,晶莹的雪峰任凭千载白云流去,始终屹立不动。 一行人飞速奔至山脚下,聂湛挥手示意所有人下马。他带头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了一块布下来。立时众将士纷纷效仿。刺啦刺啦的裂帛声被呼啸的山风轻易吞噬。聂湛将布包上心爱坐骑的四蹄,又将嚼子塞入它的口中。不过半刻功夫,所有人已翻身上马,准备翻越雪山。 聂湛轻轻哈出一口气,仿佛想让这一团小小的白雾证明自己的血肉之躯并未与肆虐的风雪同化。他随即将冻得赤红的双手拢入袖中,刹那间忆起若干年前,伸入自己袖中取暖的那双手。风烟雪雾中,聂湛烟雾般静淡的脸上一笑昙花。 他身下的枣红马仿佛能感知主人瞬间放松后心头涌起的焦虑,亦低了头,略为烦躁地跺了跺前蹄。 正在此时,半山突然出现一只白色的飞鸟,紧贴同色的山体飞速向下滑翔。飞鸟周身扬起的雪雾如同流云一般托起它轻盈的身体。 聂湛看着白点越变越大,滑行速度越来越快,不由自主又策马前进数步。待那一团白色离山脚不足百丈时,众人这才看清来者是一个白袍僧人。离山脚这样近的距离,他居然半点不收敛冲势,双足仿佛蜻蜓点水般在雪面上划出一线若有若无的细痕。浩荡长风卷起僧人与雪山一色的僧袍,衬得他不若凡俗中人。 那人转眼便到了聂湛面前。众人这才看清这样严寒的天气,他竟赤足踏了一双芒鞋,眉上凝着一层冰雪,龇牙一笑,却如头顶阳光照耀在晶莹细雪上,叫人眼前一亮。 聂湛笑道:“明錾大师可叫小王好等。” “小王爷一路辛苦。” 聂湛心系大事,也不再多加寒暄,只问:“可以翻山了么?” 明錾道:“需得抓紧了。邺人一个时辰后会来巡边。”此地乃是大禹和邺的边境,明錾连日来出没此地就是为了查清邺人哨卡和巡查出没的规律。 聂湛飘身上马,扬手示意大部队跟上。雪雾中赤马上的薄甲青年将口鼻埋入立起的衣领中,任凭刀锋刮面一般的锐雪侵蚀着他白玉无瑕的脸庞,露出一双星辰般冷毅的眸子。 偌大的一支队伍在山神的脊背上无声无息地攀爬。马匹趟过雪层留下的痕迹逐渐被呼啸横断而过的山风抹去。士兵们紧掩住口鼻,却还是防不住凌厉雪刀生生刮刺入喉,偶尔有人呛了风,只能咬牙拼命忍住咳意。所有人都默默跟随着赤红马上的人不断前行,前方是未曾面临过的险途,而队伍旁一直时隐时现的雪白身影是此刻唯一可见的一丝安慰。 明錾身无长物,身体轻盈地仿佛随时都可以融入飘忽不定的冰雪,他向聂湛指了指正前方的密林,又指了指头顶的阳光。 聂湛点点头,明白阳光下这么多人太容易暴露,挥手示意众人加快速度,进入林中。待密林掩藏了整支队伍的踪迹,聂湛感到心头一松,却听明錾道:“出了这片林子,前头就是斥候每过必然雪崩之处。告诉所有人,一出林子即刻缓行。” 阳光仿佛随着这些不畏寒苦的勇士一道攀登。待队伍走出密林,众人才感到耀白光辉洒落,那样无遮无挡的光明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一线 分卷阅读232 温暖,顿时精神为之大振。有渴极的士兵甚至大着胆子含了一口雪在口中,入喉之后却别有一股舒爽。 聂湛打手势命众将士下马原地待命,双眼却紧紧盯着明錾动作。明錾却一头扎入积雪最深处,双手往雪堆中不知刨着什么,很快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悄声对好奇凑过来的聂湛道:“人人都怕英年早逝,我却只怕老得太快,记性不佳。” 聂湛口中笑道:“大师聪明绝顶,怎会忘性大。”心中却想,这样白茫茫的一大片山头,覆着无穷无尽的积雪,倘若没有特殊标识,要找对地方当真不易。 转眼间,明錾已从雪中抖出一件白色衣衫。聂湛细辨之下才发现是一件僧袍。僧袍一起,那雪堆便轰然塌下一大块,强风灌入,雪堆瞬间又矮了一大截。聂湛这才看清这原是一个雪洞的入口。只是入口太小,只能容一人猫着腰钻入。 明錾朝聂湛点点头,道:“就是此处。不过现下咱们得冒一冒险。”说罢他身形一晃,便足不点地掠过皑皑白雪,向着身后的密林飞驰过去,左手猿猴一般在一根略粗些的雪松横枝上一勾一荡,脚下不停,连续轻轻踩断数根粗细均匀的枯枝,足尖挑了几挑便已将枝干抄在右手中,左手再借力一揽,身姿轻如鸟羽般,一个回旋便已返身飘然落地。在场将士目睹明錾的绝世轻功,皆无声地向他投去喝彩的目光。明錾仿若未觉,只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树枝后才面露懊恼地轻声对聂湛笑道:“对不住。记得了这,忘了那。所谓拆了东墙补西墙。” 聂湛对他轻功一般跳跃性的思绪报以无声的微笑,见明錾手举点燃的枯枝凑近冰洞口,便知他此举是为了不下大力穿凿洞壁,免得引起山体震动。只是这样明火执仗,一个不好扬起的轻烟便会被山下巡查的邺兵看见。 幸亏冰壁融得极快,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洞口已经变成足足有一个马头那般高。明錾当即收手道:“行了。”说罢便将快要燃尽的枝干埋入深雪中。 聂湛知他如此分毫不差一则为了节省时间,二则,待会儿封洞的时候也便宜些。他转身示意所有人尽量列成一线,挨个通过。 原以为洞中窄小,谁知真正进入洞中却应了别有洞天四个字。头顶是一整块蔚蓝色的巨大冰面,悠远深邃比天空更澄澈的蓝色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脚下是一条数丈宽的茫茫雪径。琉璃一般的蓝色仿佛将这一方洞穴与外头肆虐的风雪隔绝,独立成一处宁静的避风港。就连刚入洞的马儿亦欢欣地甩了甩长尾。 然而谁都明白,绝不能让暂时的安逸阻止他们征伐的脚步。明錾用眼神示意聂湛率领大部队先行,他负责断后处理洞口留下的痕迹。聂湛望了一眼不远处仿佛深不见底的蔚蓝,点了点头,转身牵着马大步向前走去。 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几近无声地在祁兰雪山的山腹中穿行,以最快的速度逼近邺人的王 作者有话要说:大决战好难写,会很慢。 话说昨天应该算双更吧,算吧算吧,居然冒泡的人那么少。真是没动力…… 话说这文写了一年多,税前总收入相当于猫正职的税后周薪,周……如果用钱衡量,猫完全是在浪费生命。想象一下猫靠写文过活,必然坐等喵星低保救济…… ☆、洛轻恒番外 惆怅东栏,为伊种下一株雪。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东坡《东栏梨花》 去禹国求娶和亲公主是我一早便定下的。早就听说禹国皇帝有一双女儿,妹妹长得倾国倾城,姐姐不过中上之姿。只因大禹的护国神女君随波艳名远扬,朝臣们都盼着我将她娶回来来装点栖凤宫。其实娶姐姐还是妹妹做我的皇后,我都不在意。也许许多人都觉得美人如花隔云端,可我从小就见惯各色美人在父皇面前搔首弄姿,包括我那已然迟暮的母亲,她的前半生都用来吸引我父皇的目光,后半生用来督促我成才,好跟两个年长的异母哥哥竞争。这让我一度以为女人一生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情感都理所应当寄托在男人身上,直到我认识了君长流,我的元后。 我初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十七岁。这个年纪在普通的贵族少女中已算不小了,按照两国习俗,大部分的女孩儿都会在十五岁及笄那年出嫁。而她未嫁的原因是,她的妹妹君随波抢了她的未婚夫。这样的事无论对谁都是奇耻大辱,何况她是嫡长女,地位最尊贵的公主。我以为她会整日以泪洗面,可是她却没有,我想她应该是一个骄傲的人。 记得宫宴那天,她穿着一条杏色的裙子,那上面开满了一种玳国没有的花。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雪白的花叫梨花,只在春天盛开。我依照事先计划的那样向禹国皇帝提出了和亲。庆帝看起来很高兴,我却看不出君长流开不开心。她一直低眉敛首,就连谢恩也显 分卷阅读233 得异常平静。 回玳国后,我将大婚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礼部,婚事的准备也就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成日忙于政务,新娘子的样子便逐渐淡忘了。 再次看见她是在大婚当晚。她穿着鲜红的嫁衣,用禹国带来的夜光杯跟我一起喝交杯酒。许是路途劳累,她的酒量越发小得可怜。我这才知晓什么才叫人面桃花。她在我怀中轻颤,手却凉得像冰,我便下意识地用自己的体温去暖。 有了肌肤之亲后,她在我面前反而更拘谨了。我以皇后之礼待她,她亦待我相敬如宾。我对此并不在意,在我面前放得开的美人多得是,何况她的举止完全符合皇后的身份。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不满足。是她那天晨起为我梳头,手势轻柔得我都感觉不到;还是祭天的时候,她知道我来不及用早膳,便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两块桂花糕;又或是我批奏折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披着我赐给她的狐裘。 我开始下意识地去讨好她。玳国乃是苦寒之地,不比禹国物资丰富,可每有上贡,我都命人先送到栖凤宫让她挑选。我甚至抛开帝王之尊,与她一道趴在地下将尚好的珍珠当弹珠玩。我从未想过自己赢了弹弹珠这样微不足道的游戏会笑得那么开心,只因她答应我在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当众跳一支舞。当她站上临湖月台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春水映梨花。 我想我渐渐忘了自己娶她的初衷。直到有一天,她说要为我生一个孩子,一个融合两国民族血液的孩子。我猛然惊醒过来,开始故意冷淡她,去别的嫔妃宫里,甚至每月的初一、十五,按祖制要歇在皇后那里的日子,我都在别处。她受了冷落却不似他人那样争宠,除了去母后宫里晨昏定省外越发深居简出。 后来我听从母后的安排又纳了表妹为妃。当夜我喝了很多酒,汪柱悄悄来报皇后感染风寒的时候我却极清醒。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栖凤宫,却很清楚地感到栖凤宫中空旷寒凉。从小在宫中挣扎求生的我再明白不过,那些太监宫女以为皇后失宠,便自动自发怠慢起来,该送的炭连份例都未曾送足。她素来体寒畏冷,怎会不病。我一怒雷霆,弄得太医个个惶恐不安,栖凤宫中人人噤若寒蝉。其实我明白,我只是在气自己。我叫她长流,让她别再生我的气。她却背过身去不理。我强迫她转身面对我,却无意中发现自己的掌心沾了她的泪。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哄着。见她安然伏在我怀中入睡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甜蜜,什么叫心疼。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放不开她了。可我是玳国皇帝,是帝王。我有我的野心和抱负。父皇在世的时候曾经被禹国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虽然称不上一个好父亲,却极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皇帝。可惜禹国当时兵强马壮,强将如云,玳国实难相抗。父皇含恨而终,我却有机会一雪前耻。禹国庆帝骄奢淫逸,以为嫁了公主便可一劳永逸,竟乘此机会将嘉陵关守将召回京城,卸去兵权。禹国早晚是我的囊中物。我不能也不愿冷落长流,只能偷偷给她下了绝育药。那天她从我手中接过我亲手为她泡的茶,对着我笑的时候,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挥手将她手中的茶盏打落。 长流一直是聪颖而敏锐的,我想她逐渐对我敞开心胸,是因为感受到了我对她的感情。我明白一个女人不能生育在宫中意味着什么,便竭尽所能地补偿她。我将所有的女人都丢在宫里,只带她一人去温泉行宫,想要彻底治好她的寒症。我将她为我刻的梅花小篆私印随身携带,只为在政务繁忙无暇去后宫看她的时候,放在掌心赏玩。私下相处的时候,我常常为她夹菜,为她梳妆描眉,为她磨墨题诗。她对我日渐依赖信任,无意中便说起儿时偶然发现宫中密道的事。我暗暗记在心中。 纳妃当日我丢下黛妃去栖凤宫的事,让黛妃始终耿耿于怀。她在太后的生辰上当众发难,说长流的陪嫁侍女偷了太后亲赐的镯子。我不禁自省自己是不是已然陷入感情不可自拔。长流不喜欢见那些嫔妃,我便规定她们每日只能在清晨扰她半个时辰。她喜欢梨花,我便派人专程去玳国买树种,可惜玳国太冷,始终种不活。我甚至允许她出入放着密报奏疏的书房。不知不觉中,我竟开始对她予取予求,甚至连她未曾索取的,我都心甘情愿地捧到她面前。自省过后,我开始害怕,我怕她看见那些军报,我怕她知道这场联姻的真相,而我真正惧怕的是——我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爱上一个人便会不由自主,惶恐不安,我想我爱上了君长流,我的皇后。她只要稍稍对我冷淡,我便会坐立难安,命汪柱悄悄叫来她身边服侍的人严厉询问;她生病,我一整日上朝都神思恍惚;她开心我会笑得不由自主。我甚至在她生日的时候做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糖人送给她。看着她慢慢将糖人吃下去,我非但丝毫不觉得她放肆僭越,反而险些不能自持。 情潮汹涌地让我猝不及防,一向自控的我开始对这种陌生的感情出于本能地抗拒。从小到大,任何事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从未出过差错, 分卷阅读234 我以为这一次也不例外。因此,黛妃对长流发难的时候,我选择了漠视和纵容。长流的陪嫁宫女被杖毙,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恨意。我几乎无法直视她的眼睛,然而我明白,她对我的恨只是刚刚开始。 七年备战,我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野心。大军开拔当日,我看着长流一步步走远,我告诉自己情爱不能锁住一个帝王一往无前的脚步。三个月的血腥厮杀,我终于率领玳国铁骑一举踏平禹国全境。迎接长流入城当日,我原本意气风发,看见长流笑得春光一般明媚,眼中却一片无尽哀绝,我只觉心蓦地一沉。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御辇中我试图与她亲近,却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排斥。顿时,我像一个孩童般不知所措。 我憎恶她对我的影响力,更憎恶自己的情绪竟然受她摆布。她少有地任性,坚持一定要上宫墙去看一看昔日家园。我只能由着她,却万万想不到她如此烈性决绝,当场撕毁婚书,向宫墙下纵身一跃。 长痛不如短痛,也许她死了,我的余生便可以解脱。我会变回我自己,成为一个真正铁血无情的帝王。 那一瞬间的迟疑,终于铸成我两世不可挽回的大错。我以为她死了,我的心便可以自由,不再被感情所缚。可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用仅存的理智强迫自己很快娶了君随波。元后驾崩,宫中大丧。我以此为由拒绝临幸任何一个嫔妃,包括新后。朝臣们以为我为了平稳朝局而故作姿态。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向长流赎罪。我从不后悔自己亲率大军灭了禹国,因为我是皇帝,征战四方是我的责任。然而,我宁愿她活着,活着怨怪我一生,我宁愿自己的后半生在与她互相折磨中度过,也好过我在她曾经生活过十七年的地方,每日在恍惚中无法自控地寻找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也许是杀虐太重的报应,我在长流走后的第七年终于因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推开窗望着一湖春水梨花,眼前浮现出她为我跳舞时的情景。记得次年,轮到她生辰,我为她吹了一夜笛子。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精力作画,等我画好的时候,我心里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长沟流月去无声。” 当我以为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老天又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亦选择了同样的路。可笑的是,我为的是与她朝朝暮暮共度一生,她却想将我彻底摒除在生命之外。当我看见她手中拿着另外一支糖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此生再无机会。那是我两世以来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就连父皇接连给两位皇兄大肆庆生,却独独忘记了我,我都没有那样痛苦,那样愤怒过。 我从不认为前世征伐禹国有错。庆帝昏庸,百姓困苦,我为什么不能将这片富饶的土地纳入自己的版图。何况皇图霸业本就是帝王所求。可是这一世,我挥剑南下,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难道就没有私心吗?寂寂长夜,我希望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人生苦短,我希望她能陪我走到末路,哪怕她恨我。 既然注定要永坠地狱,我必不甘心踽踽独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太难写,先贴这个吧。 猫萝莉的时候也喜欢yy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节,后来才觉得为了爱情归隐,放弃皇图霸业,简直是头壳坏掉了,是老子老子也不干。试想,当金剑沉埋,身边的美人人老珠黄,又有哪个英雄会不感慨曾经的叱咤风云,不怀念天下垂手可得的过去。 猫不相信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这句话,也不喜欢女人倾尽所有辅佐一个男人,只为了助他成就一番事业这种情节。小说里的结局往往是男人站在了权利的巅峰,而女人最终获得了男人全部的爱情,皆大欢喜。现实世界会如何,不用猫说大家都懂的。 所以猫的女主从来不会以男主的事业为事业,以男主的人生为人生。或者说其实我的故事里第一主角永远只会是女主。 洛轻恒不洗白,没什么好洗的。 另,下篇文可能是古代仙侠背景,挑战爱情至上人生观的恶搞文。 ☆、凌照 “余鱼!”朦胧中凌照以为自己大吼了一声。俯身听他呓语的老翁抬起微微酸痛的脖子,对孙女摇头道:“凑得这么近,还是听不清楚。仿佛是想吃鱼。” “他还好吧?” “放心吧。他腰部的箭伤大夫已经处理过,睡一觉退烧后就没事了。”老翁口中虽然这样安慰着孙女,心里却对五文钱请来的江湖郎中甚是没底,只盼着凌照本身底子好,能自己挺过这一关。 小女孩回头望了一眼冒着热气的药炉,眼中却充满信服,点点头,道:“爷爷,咱们给他熬点粥吧。” “你呀,就是心善。”老翁叹息着摇了摇头,轻声自言道:“如今朝廷对禹国发兵,无论吃的用的,成日里价钱恨不能涨得飞起来,好些东西便是有银子都买不到,更不用说咱们这样的穷苦 分卷阅读235 人家。这孩子从小没了亲娘,如今亲爹又去打仗了,还不知回得来回不来,这孩子这样心善,不知是福是祸。”老翁一边忧心孙女,一边却还是起身去厨房造饭,心里念叨着既然人倒在自家门口,这兵荒马乱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凌照醒来的时候,抬头便望见晋安老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喜欢贴在窗户纸上的新绿色的“春福”。 他当日脱离玳国步兵队伍的时候到底还是惊动了人,身上中了追兵射来的乱箭。他硬是负伤咬牙撑到了边境,无奈玳国在边境巡查甚严,好不容易绕远路就要挣扎回到禹国,却听说曦和帝已经对大禹发起了第一次攻城。凌照只能混在玳国边境流民的队伍里头回到国都晋安。既然一场大战已经无法避免,他一定要回来完成自己在玳国的使命。 凌照勉力坐起,自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转念一想,却怕太过扎眼而暴露自己,便又收了回去,换上几块碎银,随即左手一撑,右手攀住窗沿,借力翻出窗外。 小姑娘从厨房端了一碗米汤,兴冲冲跑回里屋,却惊讶地发现炕上已经空无一人,破败的棉被掀开一角,上头放了几块碎银。待她将米汤搁在桌上,奔出屋子去寻,却已经不见踪影,只能飞跑着去告诉爷爷。 凌照穿出巷子,随意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不等小二露出嫌弃的神色,便塞上两块碎银子,道:“给爷准备一间客房,烧一桶热水,烫一壶烧刀子。这银子你拿去,替爷买上一套衣衫,剩下的算打赏。” 小二掂了掂手中银子的分量,立刻眉开眼笑道:“客官,里面请。您稍等,小的去去就来。”眼下正是不景气的时候,客栈几日也迎不来一个客人,凌照这样的已算是出手大方。 酒水很快就端上了楼。不一会儿,又有两个小厮抬了木桶来。一切准备停当,凌照脱去褴褛衣衫,也顾不得伤口,一头闷入水中。 “客官,您的衣裳。”小二将衣裳放在凌照伸手能够到的架子上便退了出去。 凌照略洗了洗,便起身穿衣。这一路他的伤口总是反复感染,高烧未退,被热水的蒸汽一熏,猛然起身竟有些头晕目眩。他扶了扶木桶边沿,套上小二弄来的布衫,含了一口烈酒喷在自己腰间的伤口上,顿时一阵热辣辣地疼。 一切都打理妥当后,凌照便出了客栈,向整个帝都最繁华的所在走去。他此刻的打扮既不出挑,又不似原先一副流民的样子那样打眼。虽说眼下生意略显萧条,但此处商户林立,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凌照走进一家竖着蓝旗子,店面很是轩敞的当铺。伙计刚要招呼客人,一抬头却又惊又喜地道:“掌柜的,您可算是回来了!” 凌照也不多言,一掀帘子便入了柜台后头的账房。 伙计立刻跟了进去,低声道:“凌头,您这一向还好吧?听说咱们吃了败仗,这几日玳国宫里头还让百姓放灯庆祝呢。凌头,你快说说,咱们都急死了。”两国交兵,原先的通信渠道已经断了,为了隐蔽,留守晋安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还好。”一顿,凌照眼神凌厉,低声道:“咱们未必就干不过这帮狗崽子。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该做的事做完。东西到手了么?” 伙计冷哼一声,“狮子大开口,这个数,”边说边比了个三七开的手势,又接着道:“不过他一定要同您当面交易。说是先付定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这一向又不在,眼下风声紧,咱们也不敢冒然出头。” “知道了,你去一趟他府上,就说是我说的,价钱好商量。该怎么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要显得太爽快,免得他起疑心。” “是!” 伙计一闪身便出了当铺,向着一条幽静的胡同去了。 伙计轻轻叩响大宅前的铜环。很快便有门房探出头来,见来人打扮便不欲搭理,只待径自给人吃一个闭门羹。谁想伙计却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又塞上一块银子,轻声笑道:“小的是荣祥街洪记当铺的,咱们洪掌柜要小的来传个话,张大人吩咐咱们找的货已经到了,劳烦老哥给通传一声。” 那门房这才又抬起眼皮瞧了伙计一眼,“洪记?倒是听说过。你们掌柜的当真认得我们老爷?” “那是。老哥你将这块玉佩给张大人瞧过便是。” “等着。” “好嘞。” 伙计在门口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朱红大门便已打开一角。 “跟着来吧。” 门房见管家亲自来领路,倒颇有几分讶异地盯着伙计看了几眼。 书房中,户部侍郎张庭闲适地坐着,吸了一口烟,悠然吐出一个烟圈,才开口问道:“你们掌柜的忙什么大生意呢,小半个月都没个音信。想来是看不上我这笔小买卖。” “诶哟, 分卷阅读236 大人,瞧您这话说得。我们掌柜的不就是为着吃上您赏的这口饭,才费了老大的力气倒腾了些药材,好筹钱给您先送来么。” 眼下朝廷出兵,在民间收购药材。普通人虽然捞不到多少油水,那掌柜的既然能攀上他,也就能找到别的路子,因而张庭轻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您瞧瞧,这是银票。” 张庭撑开眯缝的眼睛,瞥了一眼银票,见是晋安最大的钱庄出的票,这才露出些微笑意,却听伙计道:“定金都在这儿了。只是,您看分成……”伙计话未说完,见张庭又立刻闭上了眼睛,连忙改口道:“分成就按照大人您说的办。您看这东西……” 张庭这才满意接口道:“东西老爷我过几日就派人给洪掌柜送去。你只告诉他,东西可以收,话却不能乱说。还有,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给老爷我悠着点出货。” “是。是。全听大人您的吩咐。小的这就回去。”一顿,伙计面露踌躇道:“不过……” 张庭不耐地挥了挥手,“讲!” “是。官府那边,还请张大人您多担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这就不必你们掌柜的操心了。”张庭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国舅爷。虽说表妹黛妃还未登上皇后的宝座,但如今她在后宫之中一人独大,谁敢不卖他几分薄面。 “是。那小的这就回去,让掌柜的等着大人您的好信儿。” 伙计从角门一溜烟回到了洪记当铺。凌照见他回来,忙问道:“怎么说?” “说是东西过几日便会差人送来。”一顿,伙计忧心道:“凌头,您说张庭不会给咱们喝药吧?” 凌照眉间一松,摇头道:“应当不会。这不是一票的买卖,后头是有大利的。要用的工具和材料,还有工匠这几日都必须准备好。” 伙计即刻摩拳擦掌地笑道:“您放心!咱们这次定要大干一场。”不搅得晋安天翻地覆决不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猫果然还是更喜欢写阴谋诡计。猜出来的童鞋果断送分,下章揭晓。 ☆、铸币 数日后。 凌照一如既往地早起,习惯性地走到窗边看了看。当铺开在楼下,铺子里的伙计都住在二楼、三楼,因此推窗而望,沿街风景一览无余。街上的摊贩已然星星点点,大多是卖早点的,就在当铺三步之遥的地方,摊主掀开蒸盖,一只只热气腾腾的黄馍馍在晋安料峭的春风里幽幽冒着白烟。 凌照解开绷带换了药,套上衣衫下楼,正遇上伙计打算卸下门口的木板开张。“我出去看看。”他甩下这句话,一闪身就出了铺子。买了两个黄馍馍捂在手中,凌照向十丈之外,整个帝都最热闹的茶楼走去。 因是茶楼的常客,又在同一条街上做生意,小二对凌照殷勤道:“洪老板,里边雅座请。” “不必了。我就在楼下大堂坐坐。其他的照旧。” “好嘞,茶水马上就来。” 大堂的悬梁上挂着一条条垂环,来遛鸟的人便把鸟笼勾在环上。一时间各种鸟鸣此起彼伏。 小二忽然高声招呼道:“秦老板,您可是好久没来了。”秦老板是荣祥街上最大的一家古玩店的东家,好些王宫贵胄都是他那儿的常客。 见秦老板面上掩不去的愁色,周围认得他的都悄声议论开了。 “听说是被人骗了。好几万两银子呢。” “怎么会,秦老板一向是个谨慎人。” “人家用的是假宝钞,印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只有行家里手仔细看上头的浮戳才能分出真假来。” “是吗,那咱们可得小心了。宁可麻烦些,使唤银钱来得妥当。” “可不是么。我还听说了,市面上流出来假宝钞被发现的不止秦老板这一宗,官府如今不得已已经将宝钞给禁了。” “宝钞面值大,咱小老百姓只怕一辈子都摸不到手一回,咱不怕。” 凌照舒舒服服喝了一碗热茶,听够了议论,起身回了当铺。 伙计见他回转,忙跟到后头的账房,道:“凌头,外头情形如何?咱们什么时候能把那批铸好的铜币发出去?” “就现在吧,不必再等了。宝钞已经被禁。” 伙计笑道:“那几张破纸耗了咱们那么大力,这就被官府给查禁了。”宝钞的印板是仿的,致命缺点是上头的浮戳破绽太大,不似正版花纹精细繁琐,这么快就被查封乃是意料之中的事。 凌照冷笑道:“宝钞是玳国皇帝让发的。你当他们这样丧心病狂地倾巢出动不要钱,国库里银子不够,朝廷就印纸钞,想先挺过这一阵子。没那么容易!”正因为宝钞是皇帝的 分卷阅读237 主张,世人才想不到会有人敢做这祸及满门的买卖。 “对!宝钞一旦被禁,市面上铜币的交易额度必然大幅度提高,咱们就趁现在,把那批铜币大量撒出去。这次一定可以以假乱真。”铸币用的模子本来就是真的,户部负责铸币,张庭为了牟利监守自盗。 自洛轻恒登基以来所铸的“曦和通宝”每钱重一钱二分五厘,千钱重八斤,用的是黄铜,为防私铸,特意提高了工艺技术,铸造出二次溶炼的火漆,用旋车锉磨边缘的镟边,用四火熔炼,俗称“四火黄铜”的金背钱,等等。 凌照他们私铸的假币跟真币从外形看起来一般无二,所不同者只有铜的含量。“曦和通宝”出来后,朝廷律法规定只能用生铜铸币,然而因为生铜稀缺,落实到铸造上,不得不将旧币废钱和旧铜一起融去重铸,因铜质混杂,纯度不一,而造成正版的“曦和通宝”本就成色不一的情况。如此一来,凌照他们所铸的假币跟真币在成色上亦看不出丝毫区别。 凌照早在受命于女皇的时候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最重要的是宝钞因为面额大,发行时日短,只在晋安流通,经手的人不多,影响不够大。而铜币就不同了。”女皇布置的其实是一个连环套,先发假的宝钞,等时机成熟,再大量出手假铜币。 “张庭根本想不到,咱们会有那么大的胃口,只怕到时候七分利会撑死他!” “秦老板那儿弄来的那批货,得运到北方分号再找机会出手,万不能让人怀疑到咱们头上。另外,这次多派些人手,把铜币也一并带过去出货。” “是。凌头,您说咱们这次是不是能大赚一票。” “自然。不过,”凌照一顿之下神色肃然道:“便是筹军饷只怕也来不及了。” 伙计闻言不由神色一黯,很快却又强自振奋起来,笑道:“这一刀下去,玳国也别想好过!”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凌照出了铺子,亲自到张庭府上送红利。管家说老爷不在,凌照知他是张庭心腹,便将匣子呈交代转。管事的一过手就知晓里头定是金子无疑,即刻笑得金光灿烂,只还不放心地悄声道:“宝钞的事闹得这样大,该不会……”张庭胃口虽大,胆子却还未撑到那样大的地步,不免因着宝钞的事有些疑神疑鬼地睡不安稳。凌照笑道:“咱们小本买卖,哪有这样大的神通。只管让张老爷放心便是。”管事连连点头:“这就好。”连日来因着宝钞的事,外头简直风声鹤唳,就连晋安最大的钱庄都开始闹提挤,银票也不好使了。 凌照从张府告辞出来,路过花街的时候,意外地远远便看见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穿着褪了色的红布衫挎着一篮鲜花混在脂粉堆中叫卖,做的自然是操皮肉生涯的姑娘们的生意。只因年景不好,恩客不似往日那样慷慨,姑娘们也就没了插花的心思。此刻刚过午时,小姑娘篮中的花却仿佛也萧条起来,垂头垂脑地耷拉在一旁。她的小脸因日日暴露在春寒中,泛着异样的红晕。 凌照这样静静地瞧着,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计算,她站上一整天,进她口袋的铜钱能有几个是真的。即便都是真的,假币泛滥的年头,这几块铜钱又能买到多少口粮,够不够她跟她的爷爷一道相依活命。 许是凌照的目光太过专注,小姑娘竟似看见了他,追了过来。手中刚铸好的铜币上头仿佛还带着炉子里灼热的温度一般烫手,又仿佛冰水中淬炼过一样冰凉坚硬,凌照捏紧铜币转身快步出了巷子,将小姑娘清脆的童音越甩越远。 凌照没有想到的是,他私铸假币竟然悄悄带起了一股风潮。很快,玳国全境内竟相继跟风滥铸,地方钱局大量出现,许多人私设铜炉铸币,造成“曦和通宝”的山寨创意版本越来越多,差异也越来越大,甚至钱背文出现记地,记局,记重等形式。大量的轻劣钱掺入官钱充数,与曦和帝制钱力求精整美观的初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假币泛滥造成货币流通几乎瘫痪停滞。晋安城不复昔日繁华,许多商铺为了挽回损失干脆关门歇业,不再进货做买卖。百姓们一时难以维持生计。 曦和一年,因官私所铸大钱过多过劣,玳国朝廷不得不在军饷紧张的情况下下令停铸,并由朝廷出白银,回收劣币。然而铸币风潮已经如同开闸的洪水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在玳国经济几乎全线崩溃的情况下,玳国军队与禹国最大规模的一次战役即将展开。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美国攻打阿富汗就用过这招的。 ☆、兵戎相见(一) 大禹。汾阳。 “殿下,顾非将军求见。” “宣。” 顾非一进皇帐,看见长流对着一封奏报眉头紧锁,一时不敢开口打扰,只默默跪在一旁。 “起来吧。都布置妥当了么?” “启禀陛下,一切准备就绪。”一顿,顾非双手呈托起一件衣裳,道:“我有礼 分卷阅读238 物送给陛下。” 长流听他换了自称,显是将此物当作私人馈赠,不由好奇看去,却是一件淡金色的丝织品,遂一扫眉间忧色,笑道:“这件金丝软甲是朕的皇爷爷当初赐给顾将军的吧,想不到他传给了你。” “陛下好眼力。”一顿,顾非柔声道:“我知道劝不住陛下,只求陛下亲自督战之时穿上此物,好叫我放心。” 长流走近,将顾非一把拉起,伸手触摸着金丝软甲比一般丝绸略显粗糙的表面,好笑道:“笨。朕富有四海,还会缺了这个。”遂卷起玄色深衣的袖口,果然里头露出同样质地的织物来,却比顾非手中这件还要厚实。 “还不快穿上,难道要朕亲自动手?” 顾非对长流的戏言虽听得多了,心中明了她并不是真的叫自己当面宽衣解带,却远还未达到刀枪不入的地步,遂只能低头不语。 长流为解他尴尬,遂言归正传道:“你先看看这个。” “京城急件?”顾非接了奏报一眼扫过,心中一沉,再向长流看去,只见摇曳烛光中她早已敛去戏谑之色,表情异常平静。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咱们拖不起。”军粮被劫,她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江淮身上,即便江淮和莫行柯能把粮食找回来,从江南运到汾阳尚需一段时日。 “这件事,小王爷知道吗?”原来漕帮也是小王爷的势力,怪不得陛下对小王爷忌惮如此之深。 长流摇摇头道:“应当不是他所为。”聂湛亲率骑兵增援西凉,留下的七千步兵却都训练有素,如果劫粮真是他授意的,这血本也下得太过了些。更重要的是,依照眼下的局面,朝廷一旦兵败对西凉半分好处都没有,倘若大禹不保,西凉绝不可能在邺、玳夹击下偏安一隅。 长流从顾非手中取回楼凤棠亲笔,凑近烛火,顷刻间密报便灰飞烟灭。“这一战,胜则可保大禹十年无忧。败,” 顾非不欲长流说出不祥之言,上前握紧她的手道:“陛下自登基以来便苦心布置,不就是为了明日么。我大禹将士日夜操练,不也只等这一天与玳国清算!” 长流微笑道:“其实朕早就不怕了。”顾非说得不错,她重生至今步步艰辛,为的就是明日一战。 一般而言,领兵在外,最先赶到的先头部队一定是全军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然而,洛轻恒这次用兵很谨慎,并没有领着骑兵一味快速行军孤军深入,而是放慢速度,以求与步兵一道协同作战,整体推进,是以来得比长流预期的要慢上不少。不过,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论今夜如何漫长难熬,星辰总会落下,黎明总会到来。 清晨,轻烟一般的薄雾从山谷里缓缓升起。渐渐地,云雾越积越浓,终于与一直铺就到远方的云天连成一道白濛濛伫立于天地间的屏障。水汽凝成细密的雨,轻纱一般拂过群山峻岭,苍茫的绿色却全然隐入雾中看不见了。 洛轻恒拂去面上的湿气,眉眼一沉,问道:“此处地形多变,视野不清。带路的向导是否可靠?” 紧随一旁的叶行云道:“回陛下,这几人都是卑职亲自安排的,一定不会出差错。” 洛轻恒点点头,不再言语。前世发兵之时正值冬季,虽然天气寒冷,较之玳国却又好得多了。汾阳地势虽险,但前世攻伐之时却是晴空万里,全不似此刻这般阴雨连绵。虽然他已派出无数斥候随同当地向导一道探路,每隔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人前来报告,但他心中隐隐不安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停止追击,全军缓行!”洛轻恒军令一出,身后令旗即刻飞速舞动,无奈细雨靡靡之中很难让二十丈之外的人看清楚。 洛轻恒即刻吩咐身后亲卫道:“派人通知各营,要快!” 然而此时,一支支冷箭破开雨雾向黑甲骑兵直逼而来。 “有埋伏!” 箭雨并不密集,却几乎无一落空,不是刺入玳国骑兵的眼睛,便是咽喉,运气差一点的亦深深扎入铁甲未及防护的马腹之中。一时间喊叫、马嘶、哀嚎之声不绝。 洛轻恒镇定地高喝道:“竖起盾牌,保护要害!” 叶行云一得洛轻恒命令,身形立刻似直起的飞烟一般循着冷箭飞出的方向遁入茫茫雨雾中。不刻他便已回转:“陛下,冷箭像是从山腹之中而来。”视距只有六十丈,敌人出手如此精准,此处并无树林,除了山腹之中不可能还有其他的藏身之所。 洛轻恒即刻果决道:“传令全军,立刻后退!” 此时太阳渐渐升起,云雾经过蒸腾越来越稀薄,霏霏细雨在阳光里如同细密的牛毛一般飘落下来,山谷里架起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绚丽彩虹。 山腹之中却有无数双冷眼盯着这支装备精良的重甲骑兵队伍后撤。藏兵洞中,弓弩手们借着内壁上小 分卷阅读239 龛散出的灯光,一边放箭,一边密切监视着玳人的动向。 玳人身上都罩着厚重的铁甲,已经有所准备的骑兵并未受到多大打击。大多数箭落到他们玄色的铁甲上,根本不痛不痒,没有丝毫杀伤力。因而最初的慌乱过去后,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开始井然有序地依照皇令撤退。 洛轻恒一边指挥各营后撤,一边对叶行云道:“带一队人,去探探虚实!” “是。” 十二人组成的小队即刻攀附着峭壁上稀疏的植被,如同壁虎一般迅速紧贴着石壁攀爬上去。突然,叶行云悚然一惊,隔着巨石的缝隙,他竟然对上一双冷静而又充满仇视的眼睛!下一刻,他凭着千百次置身险境锻炼出的本能,将缝隙中疾射而出的箭羽抄在手中,再定睛看去,那双野兽一般森冷的眼睛却已经不见了。这时有人快速趋近,低声道:“叶统领,卑职找到入口了。” 洞口隐在一块突出的石壁后头,以草皮掩盖,极为隐秘。洞内只容单人通行,发现洞口的探子率先步入漆黑一片的洞中。跟在后头的叶行云走了不到五步就听到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夹着着又一声凄厉惨叫。“是陷阱!退出去!”根据同伴落地的声音,叶行云判断陷阱深约一丈,他不知道的是,陷阱底部铺满了鹿角,其中一只鹿角将走在他前头的人顶了个穿肠,而一名禹国士兵一直守在陷阱的另一头,在黑暗中冷眼窥视着这一切。 藏兵洞蜿蜒曲折于悬壁之中,为防水淹高出崖底三丈,上下相通,左右相连,分叉盘旋,久久不见尽头,犹如迷宫一般。洞内储有粮食,并有水井和可排烟的灶房等。洞中所藏将士即便不出洞,照样可以生存一月之久。 此刻,藏兵洞中的士兵们都静静蛰伏着。顾非面无表情地透过石壁上的观察口监视着玳人的一举一动。 忽然,一线天光洞开,阳光似瞬间降临的瀑布向山谷倾泻而下。一览无余。顾非居高临下的视线尽头处,玳人几乎全部的步兵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退入群山合围的山谷之中。 就是此刻! “走!”顾非带头奔向兵器室。紧随其后的士兵们抄起刀、枪、戟、剑、箭枝箭袋、盾牌等兵器,快速顺着坑道在山腹中穿行,向跟在玳国步兵后的铁甲骑兵包抄过去。 另一批留守洞中的弓弩手不再顾忌准头,不停地向外射箭,逼迫玳国步兵往山谷中进一步后撤。 叶行云退回洛轻恒身边,道:“陛下,前面峭壁里藏着禹国士兵。咱们的铁骑却拿他们的冷箭一点办法都没有!”此刻雾霭已经全部散去,洛轻恒闻言即刻环顾四周,随即大喝道:“不好!山谷里有埋伏!” 与此同时,峭壁的另一端竟然涌出一队轻骑。为首之人骑着一匹深棕色的矫健大马,如卷过的旋风一般,率领这支上千人的奇兵绕到玳国皇旗所在的重骑兵队伍后方,似一柄尖刀瞬间插入敌人步兵和骑兵之间,以最快的速度在狭窄的峭壁之间将这两股人马生生截断。 作者有话要说:定制五千字独家番外今天写完了,是用来点题的。谁要再说这个题目雷,辛弃疾会伤心…… 定制全文校对过的,网络版的虫基本上都捉了,还有零星几个小地方的细微改动。校对排版定制花去猫整整一天时间。总而言之,定制应该是完美版。 这次的手绘封面和插图都是出钱请人画的,还满贵,猫自己很喜欢。虽然还不够好,但这篇是目前猫最喜欢也最满意的作品。我想一个作者对自己的文花了多少心思大家能看出来,猫不多说。先鞠躬谢谢各位一路陪伴,谢谢撒花扔霸王票订阅的童鞋。 还是这句话,大决战相当难写啊。泪目…… ☆、兵戎相见(二) 山谷之中,回旋的长风将几乎蔽日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长流骑在马上,心如擂鼓。当蜂拥涌入山谷的玳国步兵距离越来越近,她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终于,距离敌人只有三箭之地!长流自腰间拔出沉渊。阳光下,挥落的剑刃如同一泓秋水直泻而下。一万精骑随着她这一剑,瞬间如同解冻的冰河,在山谷间向前涌去。 “慢慢加速,保持阵型!”在离敌人只有一箭半距离的时候,长流身下的黑马如同黑色的旋风一般卷了过去。身后的骑兵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全力开始冲锋。 “射箭!”随着沉渊闪电一般挥落,前排的骑射手们齐齐拉开硬弓。这种经顾非之手改良的硬弓强度较之普通弓箭大幅度增加,体积虽然也比普通弓箭要大一些,却并不长过半身,是以受过特训的骑射手们都能一边灵活控马,一边弯弓射箭。强弓本就增加了射程和杀伤力,再加上马匹向前冲刺的速度,射程和杀伤力自然成倍提升。 玳国士兵眼睁睁看着漫天箭雨遮天蔽日而来,一时都惊慌失措阵脚大乱,还来不及举起盾牌遮挡,比方才更 分卷阅读240 强的第二箭已自头顶射落。无数玳人在一片惨呼声中倒下。 如此这般狂风骤雨似的三拨箭雨急袭过后,玳人的阵型已然尽数溃散。前排的士兵大多都已倒下,后排的士兵还不及上前替补,手握弯刀的禹国骑兵已经奔腾冲杀到玳人面前。冲入敌阵的骑兵们将弯刀紧握在马鞍一侧,刀刃弯曲的一面向外斜斜递出,借助马匹的巨大冲击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敌人连人带盔甲削断。血肉横飞间,玳人的阵型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沉渊长锋所指便是骑兵马蹄所向。长流的小黑乃是速度和耐力皆为万中无一的宝马,始终冲在最前锋。亲卫们紧紧跟在一往无前的玄色身影之后,追得十分辛苦。 “想不到陛下沙场上竟丝毫不逊男儿!”一名亲卫劈手砍去一颗玳国士兵的头颅,大声道。 沉渊剑剑只刺敌人咽喉,带起的一片血雨腥风直扑侍卫长脸孔。“少废话!保护陛下!”话虽这么说,此时侍卫长心中亦是震惊莫名。陛下还是齐王时,曾在京营众将士面前显露骑射功夫,当时虽然技惊全场,却远不及此时亲眼见她冲锋杀敌来得震撼。 “玳人杀我百姓,侵我河山。大禹的将士们,报仇雪耻的机会到了!誓将玳人赶出大禹!杀!”长流的喊声在山谷中回响不绝。这一万骑兵都是顾怀从嘉陵关带来的,想到同袍血染边关的惨烈,战士们的士气果然更为高涨,一马平川的巨大山谷顿时成了修罗地狱。鲜血淋湿草地,骑兵对步兵单方面的屠杀将整个山谷染成一片血海。 山谷的入口处,顾非率领的两千轻骑面对敌人重甲装备的疯狂打击毫不退缩,死死挡住了企图突破防线的玳国黑甲军与步兵汇合。与此同时,从藏兵洞水帘后涌出的步兵已经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布下由强弩机和火箭筒组成的前后阻击的双重防线。 顾非回望一眼身后,大喝道:“撤!”自己却带领着挥舞马刀的前排骑兵与黑甲军继续近身肉搏缠斗,掩护身后的骑兵退入步兵布下的火线之后。 玳国轻骑一退,黑甲军压力骤减,正当他们涌向山谷之际,一阵阵由强弩机连射而出的箭雨已经杀到。这种用老榆木制成的强弩机全部采用卯榫结构,整架机器找不到一枚铁钉,结实而又韧性十足,六箭连发的杀伤力几乎是骑兵手中强弓的好几倍,射程更是达到五百步之远,足以穿透玳人厚重的铁甲。一时间惨呼马嘶响成一片。此时大禹步兵已经点燃了火箭筒。青铜质地的大柜子顶端装着箭筒形状的铜管,铜管下方的小口正前方汩汩喷出黑油。当黑油被引燃,箭筒里的火箭立刻被喷出两丈多远,无数条火龙向着黑甲军呼啸扑去。顷刻间火烧连营。 前排幸存的黑甲军身陷火海,看着身边战士连人带马一同倒在血泊烈焰中,刺鼻难闻的焦味充斥周围,他们恐惧地拼命高喊着后退。然而峭壁狭窄,想要即刻调转马头后撤谈何容易。 山谷中,长流率领的骑兵已经将玳国步兵冲杀得七零八落,剩下的残兵渐渐被赶向谷口,正巧落入另一排由强弩机和火箭筒组成的火线的射程范围。 顾非调转马身正准备与长流汇合,突然,玳国步兵阵中冲出一名白袍将领。那人单骑绝尘,竟是迎着长流的剑锋横扫马刀。顾非鞭长莫及,一颗心不由提到嗓子眼。见到不远处黑色宝马上那道玄色身影飘身跃上马头,堪堪避过这势如千钧的一击,顾非却丝毫不敢放松,扬鞭策马恨不能似离弦之箭一般射到她身边去。 长流看准时机,左手扬出马鞭灵蛇一般缠上对方的脖颈,右手灌足真力,将剑身抖得笔直,剑尖直抵田蒙的头顶,借着身体下坠之势,将整个剑身没入他的头盔之下,瞬间拔出,再一个疾退,避开飞溅而出的血注,稳稳落回马背。她这一连串动作可谓间不容发一气呵成,直瞧得身后一干亲卫惊心动魄。 尤做困兽之斗的玳国士兵原本皆屏息盼望着田蒙能将禹国女皇一招击毙扭转乾坤,此刻见他反被一招毙命,头盔竟被宝剑生生刺穿,不由相顾骇然。亲眼见到主将死得如此惨烈,剩下的玳人皆发出哀鸣般的呜咽。禹国骑兵却越发气势如虹。 此刻,山谷外传来玳国一阵急过一阵的鸣金声。顾非赶至长流身边,大声道:“陛下,顾怀顾正一路回撤兵疲马乏,恐怕阻挡不了多久黑甲军后撤。” 长流颌首,道:“咱们追过去!”想走?没那么便宜!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明白此时洛轻恒的队伍阵型散乱,气势低迷,正是阻击的最佳时机。而一旦让他们退出山地,到了平原开阔处,有了重新列阵的喘息之机,禹国失去地形优势,要打下这支装备精良的重甲部队可就难了。 黑甲军的正前方,顾怀和顾正各带领一路轻骑从峰回路转的缓坡上相向俯冲下来。他们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匹马经过长途奔逃和无尽鲜血的洗礼,已经不剩多少战斗力,然而八千多名将士无一人一骑有丝毫退却。这八千骑兵汇成一道屏障,拦住了数万黑甲军的去路。 b 分卷阅读241 r 千军万马中洛轻恒玄袍飞扬指挥若定,仿佛对身后士兵因滚木流石而死伤的哀嚎声充耳不闻。黑甲军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反应集结着。前排用铁链组合,人身马身皆披着战甲的骑兵,手持重兵器,行列分明,如同黑云压城一般,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迅速向前推进,竟似要直直踏过前方阻挡的八千轻骑。 眼看着正前方黑压压列队严整的兵马如奔腾呼啸的洪流一般涌来,天地仿佛都为之震动,顾正甚至能感受到脚下土地的震颤。然而,此刻他脚踏的是大禹的土地,群山之后是他作为一名军人誓要守护的大禹百姓,他不能后退,更不愿后退!手中长枪飞舞成一团白光,挡去无数流矢,身旁的战士接二连三相继倒下。顾正高声喝道:“坚持住,拖住一刻是一刻!” 顾怀一边将一柄马刀舞得密不透风,一边大声道:“兄弟们,跟他们拼了!长矛,准备!” 玳国前排的黑甲军转眼杀到,当距离仅仅三丈之时,顾怀大叫道:“刺!”无数两丈多长的矛自盾牌之后横起,亮出尖利刀锋,对着奔腾而来的黑甲军迎面刺去。前排的黑甲军冲得太快根本不及防备,顷刻间人仰马翻。 然而这终究只能阻挡一时。顾正耳边不断传来手下人的惨叫之声。黑甲军气势一滞之后,便如洪水溃破堤坝一般,踏着禹国士兵的尸体倾覆而下,势不可挡,眼看着就要冲下缓坡。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下篇写个轻松恶搞文,不过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决定了,下篇文的构架更大,篇幅更长。猫果然是爱上了笔下千军万马的感觉。 恩恩,下章洛轻恒、顾非、陛下、叶行云正面对决。 ☆、兵戎相见(三) 突然,一支鸣镝令箭带着尖利的呼啸窜上高空。大批禹国士兵闻风而动,激流一般向着响箭所指的方向迅速集结。 长流将强弓抛还给紧随其后的侍卫长,大声道:“两翼包抄!”身后金色令旗即刻在蔚蓝的长空中高高飞扬舞动。 顾非很快带着迅速集结起的骑兵分流出长流的队伍,二人各领一队人马绕过谷口,从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坡向着洛轻恒的黑甲军迅速俯冲而下。顾非所领的骑兵方才藏在山谷外的丘陵地带,还未参加过战斗,早就憋着一股血性,是以人和马都处在最佳的战斗状态。渐渐地顾非所领人马的速度快过长流的大部队,划出一道新月形的弧线,冲向黑甲军最前端的左翼。 紧接着又是一支鸣镝火箭携着风雷之声直上云霄。长流一马当先拉出另一支由三千精骑组成的队伍,如离弦之箭一般,脱出骑兵主力部队,一路轻骑突进向着黑甲军右翼飞驰。 两支队伍风驰电掣般呼啸掠去。离黑甲军足有五百步距离时,长流从背后箭壶中取出一支精钢箭,挽弓对准玳国一名小将射去,一箭入喉!那人落下马背,两军已相距不足三百步,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向着猝不及防的黑甲军侧面呼啸扑去。顾非那边也是一样,一轮精准的射击过后,黑甲军的先锋部队有无数人惨呼落马。两支轻骑一招得手却毫不恋战,十分默契地双双掉头就跑。饶是如此,黑甲军回击的箭雨几乎是贴着两支轻骑的背后密集落下。侍卫长紧紧跟在女皇身后,大声道:“陛下,太冒险了!”谁知他话音刚落,长流已经利落调转马头,再一次向着黑甲军前锋侧翼杀过去,不给对方丝毫重新调整集结的喘息之机。 如此反复三箭过后,洛轻恒的先头部队阵型已隐有溃败之势,速度亦慢了下来,为顾正顾怀他们的正面交锋大大减轻了压力。 黑甲军阵中,叶行云看见己方士兵大批中箭,大声道:“陛下,这样下去不行啊。他们打得到我们,我们却动不得他们。”黑甲军之所以战无不克所向披靡靠的都是保持阵型正面推进。然而禹国这种轻骑对重骑两翼包抄的打法十分灵活,如果黑甲军要反击,势必得破坏阵型,把队伍向侧翼调集。何况重甲骑兵在速度上丝毫不占优势,一时之间竟然颇为掣肘,生生成了禹国人的活靶子。 叶行云没有注意到的是,玳国轻骑大部队已经趁着黑甲军受到侧翼打击放慢速度的机会,从后方撕开一道缺口,拉开车悬阵,试图一路破开黑甲方阵,跟正面迎敌的顾正顾怀的队伍汇合。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禹国步兵从上坡上俯冲下来,杀入黑甲军后方战圈。他们手持长枪,长刀,刀牌,钩枪,朴刀等兵器,七人组成一个小的战斗团体,每个组合各自为战,避开正面对抗重甲骑兵的冲击,专门在黑甲骑兵的侧面或背后袭击敌人战马的马腿。等到战马嘶鸣着倒下,几人再合围上去对付已经变成了步兵的骑兵。马蹄扬起的烟尘使得禹国士兵们的视线不甚清晰,往往黑甲骑兵掠过身旁后,他们根本不知道己方还有几个人活着,然而这些训练有素配合精熟的步兵们却拼着一股胆气个个杀红了眼,悍不畏死地与手持重型武器的黑甲骑兵对抗。 混战迅速蔓延,死死拖住了黑甲军 分卷阅读242 前行的步伐。 这一仗,长流拚的就是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的判断力,靠的是轻骑风一般的速度,最重要的却是数十万大禹将士众志成城保家卫国的血性和胆气,尽量避开正面冲击,采用多面合围,各个击破的方法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乱军之中,顾正大声喝道:“再顶一阵,为陛下拖住黑甲军!”原本在洛轻恒重甲骑兵冲锋之下,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已险些被黑甲军冲垮。然而女皇陛下亲自领军由顾非配合从两翼包抄将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此举大大鼓舞了正面迎敌的将士们的士气。骑兵无法冲锋,留在原地与正面冲过来的重甲骑兵对抗简直是螳臂当车一般的噩梦,然而此刻乱军中的大禹将士们群情振奋,拼命守住防线,誓为女皇和顾非的队伍争取时间。 长流与顾非的队伍风一般掠过沙场,如江河入海渐渐汇成一股激流。趁着黑甲军匆忙之间尚且来不及调整阵型从方才增兵的侧翼拉回人马,二人领着六千精锐轻骑稍稍拉开横向间距,摆开车悬阵,正面向着黑甲军呼啸而去,瞬间撕开一道口子,如同锥子一般插入中间相对薄弱的黑甲军阵中,与顾正顾怀的队伍顺利汇合。顾怀见到女皇,激动难抑地喊道:“陛下,您可算是来了!”紧跟长流的顾非一剑挑飞射向顾怀背心的流矢,道:“带着你的人跟我一道冲过去,势必要冲垮他们的阵型!” “是!”顾怀心知顾非担忧女皇安危,不欲她在乱军之中冲锋冒险,是以身先士卒。顾非侧身对顾正抛下一句:“保护陛下!”遂与顾怀二人带领各自的人马轻骑突进杀向黑甲军的心脏部位。 敌阵之中,顾非剑法精绝,竟是扣紧弓弦双箭连发。转瞬间十多名玳国骑兵已被他射落马背。玳人见他悍勇,非但不避,反有二十多骑骤然向他一人围拢,挥落马刀奋力砍杀。此时乱军之中一人高喊道:“此人是将军,杀我将士多矣!”想来那人曾在嘉陵关与顾非交锋,心怀旧恨。顾非眼神如冰,腰间长剑出鞘龙吟,凌厉剑锋专刺敌人眉心,一剑手刃一人,竟无一剑落空。 玳人见他宛若杀神降世,顷刻间便将上前合围的骑兵杀戮殆尽,尽皆骇然,却仍有数十人立刻替补上前。顾非丝毫不惧,挥剑扬起一片血雾。被他凌厉剑气所惊的战马仰起前蹄嘶鸣,将眉间血流如注的骑手甩下马背,砸出一片烟尘。玳人终于为顾非杀人如麻所慑,一时无人再敢上前。如此这般便强行在黑甲军正中撕开一道裂口,身后的轻骑飞驰赶上,一鼓作气将这道缝隙不断扩大,直至彻底撕裂。终于,顾非的人马同从黑甲军后方突破的轻骑主力大部队顺利汇合,两股人马凝成一柄利剑,在黑甲军阵型中来回冲刺,势如破竹。 千军万马中,长流盯着洛轻恒金龙皇旗所在的方向,取出一支鸣镝火箭,扣弦满弓。火箭离弦,带着尖锐的哨音飞向蔚蓝天空下舞动的金龙。霎时皇旗被火舌卷起,而令箭却犹自去势不竭。禹国将士顿时欢声雷动,越发奋力冲杀。 那一箭轰鸣呼啸着撕开前尘往事,马上的洛轻恒几有一刹那的恍惚。然而亦仅仅只有一刹那。刹那过后,他的眼神已锋锐如刀,破开最后的一线迷离。烽烟滚滚杀声阵阵中,洛轻恒缓缓抬起双臂,同样拉弦满弓,乌黑的箭头在血色艳阳下闪耀着森冷的利芒,对准千万人中那道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一箭离弦。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两天肯定没有更新,猫要去练车然后考驾照。上帝保佑。 计划元旦那天结文开定制。大家记得督促我。 关于长评送定制,各位想想机会成本,比如只有一个人写什么的。哈哈。为免有人说我刷分,长评可以打零分。分真的无所谓,关键是猫需要大家的评价。如果砸砖言之有理,能令我从此顿悟的,更是大好。 司马迁《史记》中的《匈奴列传》记载了“鸣镝”的来历,感兴趣的童鞋可以问度娘。 晚安。 ☆、兵戎相见(四) 修罗场中,长流几乎看不清利箭来势,只凭着本能足下脱出马镫,奋力一点。下一刻她只觉颈间擦过一道逼人寒气,紧接着便是一阵热辣辣的火烫,伸手一探果然一片殷红。不出所料,那人为了皇图霸业在紧要关头绝不会对她有丝毫心慈手软。是到了最后了断的时候!她轻轻冷笑一声,侧身避过自腋下刺来的寒芒,拔出沉渊,任凭掌心中温热的血液滴落雪亮剑锋,染红剑光残影。铛地一声短兵相接,长流顿觉虎口发麻。好个叶行云,不愧是表哥那位道士师傅的关门弟子! 叶行云身如鬼魅从乱军之中一路杀到长流身侧,本想出其不意,不料她身法竟如此之快,竟能同时避开洛轻恒的钨钢箭锋和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击。 两人可算是师出同门,一招一式皆能互相料敌机先。一时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解。长流在一片银色剑影中身姿飘忽不定,似落叶被狂风卷起。侍卫长竟插不下半分手,只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分卷阅读243 却苦于束手无策。顾正到底为将多年,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道:“替陛下挡住流矢!快!”周围的禹国士兵这才从惊心动魄中勉强拉回神智,迅速竖起一道防线,将长流和叶行云二人围在当中,护得密不透风。 洛轻恒一击不中,便不再留恋刀光剑影中的玲珑身影,弯弓搭箭没有一丝迟疑,对准为了救驾迎面飞驰而来的顾非,三箭连发。为扭转败局,方才那一箭不得不为,此刻这三箭则带着他的滔天怒意。 那三箭一箭快过一箭,携着扑面的寒意和无尽的杀气,分别朝着顾非的额头、心脏和握剑的手腕疾射。顾非眉峰聚冷,挥剑将前两箭劈成切口齐整的四段,不想第三箭却是用的一股巧力,突然来势一坠,哧地一声扎入迎头而上的马腹之中。 洛轻恒箭如令发,顷刻间更有无数玳国骑手瞄准顾非放箭。风声与流矢在耳边交错呼啸。箭雨如蝗中,顾非伏低身体,不断挥剑挡去流矢。□的深棕色宝马顶着箭伤撒开四蹄迎着箭雨飞驰。一箭,两箭,三箭……深棕马中箭越来越多,速度慢了下来,前蹄渐渐越抬越低,最后终于力竭倒在血泊之中。 顾非轻抚了一下陪着他征战数年的坐骑的眼睛,随即飘身而起,身如飞鹏跃向一丈之外的一名玳国骑兵,衣袂飘飘,一剑封喉。玳人见他眨眼间便杀人抢马,如蝗箭雨更是如影随形一般密集落下。 流矢不断擦过顾非身侧,血迹渐渐渗出战袍。透如明镜的艳阳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然而那双漆黑的眼睛却闪动着异常坚定的光芒。 洛轻恒见顾非连抢六匹战马,竟然乘风破浪一般破开箭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眼前,唇边不由绽出一丝冷笑:“无名小卒倒会送死。” 顾非眉目沉静,回敬道:“不错。我死了不过战场上一缕孤魂,你若死了则一国倾覆。”他语速奇快,出剑如风。 高手相争容不得丝毫分神他顾。洛轻恒知道顾非如此说不过为了扰乱自己心神,遂马刀横劈,力扫千军,冷讽回击道:“你倒有自知之明。你以为你死了她会为你披麻戴孝吗?她要的只不过是战不旋踵!” 顾非以一柄长剑迎战马刀本就颇为吃力,此时强提一口真气,索性剑走轻灵专攻洛轻恒空门要害,不再开口。 叶行云瞥见洛轻恒与顾非近身缠斗,心中焦急万分,无奈他此刻与长流激战之下无法脱身,遂故作轻松笑道:“陛下对你有情,你的小情人又已经被陛下斩落刀下,此战禹国必败无疑,不如顺应天意趁早归顺我主,皇后的位置非你莫属。” 长流闻言蓦然一惊,却强忍住不去回望搜索顾非的身影,心中恨极,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剑势茫茫如漫天洒下的巨网,下手越发凌厉狠绝。叶行云见长流丝毫不为所动,心知她绝非一般感情用事的女子,不由更为焦躁。如此一来,他攻心不成反倒自乱阵脚,回护下盘时左肩露出一个大大的空门。长流看准机会,身姿凌空长剑斜送而出,剑刃扎入叶行云左肩后,手腕狠命一转,剑刃翻转间,叶行云左肩已然血流如注。 叶行云强忍住钻心剧痛,长剑飞掷而出。待长流卸去他这势如搏命的最后一击,叶行云已点穴止血,瞅准缝隙就地一滚,借着尘埃的掩护脱出包围圈,跳上一匹战马将禹国士兵掷下马背,向着洛轻恒和顾非缠斗的方向飞驰赶去。 这一连串动作叶行云都做得快如闪电,待顾正回神想要追赶已然不及。 长流顾不上将叶行云斩草除根,只在千军万马中搜索一道暗蓝色的清俊身影。她转眼已瞧见不远处烧焦残破的皇旗下,两道人影鏖战正酣。顾非原本与洛轻恒势均力敌,却因着兵器不趁手渐渐落到下风。长流眉心一拧,对顾正道:“借你长枪一用。”不待顾正回答,她已劈手将兵刃夺过,飞身跃上马鞍,双手同时灌力,狠命将长枪远远掷了出去。 长枪脱离掌心的一瞬,长流只觉心头一轻,仿佛掷出了她两世所有的爱恨。她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心中压抑的所有怨愤如同开闸泄洪一般,随着那一掷终被卸去。在此之前,即便她恨洛轻恒入骨,都从未想过,一旦狭路相逢,她可以对着他的后背下这样的狠手。所谓爱恨两忘,大约便是如此了。从此以后,他不过是她帝王卧榻之下不容安睡的政敌,无关前世,无关记忆,无关情爱。 那一掷竟然力有千钧,银色枪头朝着洛轻恒后背破风而去,眼看就要径直没入他的背脊。 马上的洛轻恒听到背后破风之声,心中立刻警觉,却苦于一时无暇分神。 千钧一发之际,叶行云恰好赶到,飞身向着枪头扑去。锋利的枪头将叶行云的肺部刺了个对穿,鲜血汩汩而出。他的身体沉沉下坠,胸腔似漏气的风箱一般呼呼作响,一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中倒映出广袤蓝天。 突发变故之下,顾非明显感觉到洛轻恒的招式一滞,趁洛轻恒分心之际,顾非飞快跳出战圈,从叶行云胸腔里拔出长枪 分卷阅读244 ,将一杆银枪抖得笔直,挽出一个枪花疾刺过去。 鲜血顺着枪尖洒落尘埃。洛轻恒眼中一片冷寂。他忽然很想仰天长啸,却觉得方才那一枪仿佛刺中的不是叶行云,而是他自己,否则为什么心里那样冷,冷得好似腊月里玉衡宫中的凉风夹带着冰雪穿过他的胸腔。 原来不是只有他自己可以做到那样狠绝。 “陛下,此人交给末将!”田蒙的副将此时已经接替田蒙指挥作战。这一役败局已定,眼下须得保住根基,切不可恋战不去。 洛轻恒马刀长扫,截住顾非枪尖,见二十多名亲卫弃马飞身向顾非扑去,他抛下轻蔑的一瞥,策马脱出包围圈,大喝道:“传令全军北撤!” 顾非见洛轻恒遁走,倒也佩服他当机立断,心下虽恨,却不得不凝神对付敌人。他本想借助马势踏出一道缺口冲出去,熟料那二十多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手持长枪分工合作,将他笼罩在一片枪林之中,凌厉寒气布满他周身各处要害。又有数人专刺马腿,不过片刻,战马已长嘶一声,不支倒下。顾非将手中银枪抡出一个长弧,横扫过迎面刺来的数十杆长枪。五杆长枪顿时被他绞得飞脱,顾非看准缺口,枪尖挺上划过敌人门面,将他们迫开两步,枪头闪电般直插入地,身姿凌空飞起,顺势一沉,借着枪身一弯一弹之力将自己远远送了出去。 长流带着顾正冲到顾非身侧,见他已然脱困,只是浑身浴血,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他受了伤还是都是敌人的血。顾非见长流神色担忧,反笑道“陛下说过不要末将马革裹尸,末将谨记。”又转身对顾正笑道:“抱歉,将你的宝贝银枪弄丢了。”话音刚落却硬生生受了顾正拍上背心的一掌,只听他道:“人没丢就成!”那一掌算不得重,却震得顾非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翻转过来,他心知方才与洛轻恒对峙受了内伤,面上却分毫不显。 长流见顾非苍白了一张脸谈笑风生,虽忧心他的伤势,却明白眼下还不到能松一口气的时候,遂大声道:“玳人要走,咱们继续追!” 顾非跳上长流的亲卫另牵来的马,轻声对长流道:“眼下已成功了大半,只要坚持住,咱们必胜无疑。”他怕牵动伤势,只在暗中默默强行压下紊乱的内息,是以说这样的话反倒用了温柔的调子,只一心想瞒过她。 长流自然早已看出顾非不对劲,却故作不知,轻声点头道:“坚持住!”遂紧了一紧他冰凉的手,随即果断扬起手中秋水一般寒凉的沉渊。随着长流手中银光挥落,身后令旗飞速舞动,禹国轻骑即刻风雷滚动一般重新整编集结,朝着黑甲军流动的方向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补的字算微不足道的圣诞礼物吧。 《后记》 有人说女作者写不出大气文。猫从来都是不认同的。或许我写得不大气,但是不代表所有的女作者都写不出大气文。 先说说这篇文。本文的设定是女主前世是一个封建社会遵从三从四德的公主。在经历了洛轻恒对她所做的种种之后,如果长流重生后还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另一个男人,全身心地再次投入恋爱,靠在男人身上自己什么都不干,认为只要这个男人是作者设定的男主,那么他就会无怨无悔为她付出打天下,那只能说明:第一,她前世死得还不够惨,还没受够教训。第二,猫写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伪女强。 再来说说言情戏份的问题。或许大家习惯了披着各种皮的小言。不管那些女主武功如何高绝,智谋如何超群,最终都为了一个男人柔肠百转,为了这个男人抛头颅洒热血,甚至主动参与争霸天下。这样的女主她本身对问鼎天下并没有兴趣,她只是为了男主献出自己的一身本领。这些文标榜着大气,贴着女强的标签。然而猫却觉得真正的女强不在于女主的智谋或者武功有多高,而在于在其本身的意识。也就是在思想层面上,她是不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个体,她有没有主动承担责任的心态,这种责任小到对家族,大到对国家,女主本人有没有发自内心地主动扛起她必须承担的社会角色,而不是出于伟大的爱情,为了辅佐男主献计献策。就像黄蓉一生跟随郭靖镇守襄阳,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然而这种精神,金庸武侠世界里的奥义,落实到具体的人物却是郭靖。黄蓉再智计百出,她保家卫国并非出自于自己的意志,而只是因为她嫁给了郭靖。 所以这篇文,前半部还披着小言皮,后半部却已经向着猫原先的设想进发。我讨厌一切为了言情主旨服务的套路,我写这个故事,就是为了写出一个奋发图强的女皇,即使言情的戏份也是为了这一目的服务的,绝不是倒过来。也许别的女主重生都是因为上辈子遇人不淑,这辈子要睁大眼睛找个好男人,然后将自己重生后的人生押在这个新男主身上,谈一场或甜蜜或细水长流或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向前世辜负她的渣渣复仇。她的人生就是重复一场恋爱的赌局。可是猫不满足于将女主的命运系在一个男人身上,我已经厌倦于写纯言情的故事。但是高处不胜寒, 分卷阅读245 猫不希望也不忍陛下孤独终老,所以我给了她一个顾非。我以为在沙场中,他们互相维护,为对方担心是一种别样的甜蜜和浪漫。我以为这样的感情丝毫不逊色于大篇幅的描写。铁血中的柔情哪怕只是一笔带过,难道不可贵么? 有人说女人都是感性的,所以陛下即使是女皇也必须大篇幅地谈恋爱。猫觉得即便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女人是感性的,总有那么几个冷静理智的存在。起码我的朋友中就有好几个。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写一个感性的女皇,而不能写一个冷静理智的女皇呢?那么多言情文,爱得天崩地裂,我为什么就一定也要去天崩地裂一番呢?往具体说,长流要坐稳皇位,如果只想着谈恋爱早就死了八百回。再看现实,女人既然整天幻想着天上掉下个高帅富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提高自身,与男人在各方面竞争,争取成为社会主流,那就没资格嚷嚷这是个男权社会,女人各种弱势不公。既然在心态上已经向男权低头,就没资格抱怨被奴役! 当然猫认为现实中有自主意识的女性很多,所以这篇文还是有许多读者喜欢。我也不同意猫是将长流当作男人来写这种说法。为什么女人就不能这样呢?为什么女人就必须感情用事,不能干一番大事业呢? 再回到女作者写不出大气文这个题目上来。猫这篇文只能算练笔之作,称不上大气。但就因为女主不以钓男人为人生第一要务,不知前后有多少读者跳出来给我压力。为什么某点男主小说就能争霸天下,女主就必须围着男主转?不围着男主转就是作者大逆不道? 最后要说的是,读者的意见很宝贵,猫也时刻在从意见中揣摩领会,争取越写越好。谢谢。 ☆、楚玉凤 火烧云从地平线一直染到天际尽头。漫天殷红仿佛随时会化作血雨洒落大地。 长流立在已经塌了大半边的城楼上,面朝北面,望着玳国的方向。连日来,她硬是把自己弯成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一路跟着洛轻恒的军队穷追猛打,终于将玳人全数赶出大禹。然而这是一场倾尽一切的豪赌,她无比清楚地明白一旦让洛轻恒知晓禹国士兵其实已经粮草不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只是她不得不追,否则以洛轻恒的心智定然会瞧出破绽重整旗鼓杀个回马枪。幸好她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然而便是此刻,一切都暂时归于平静,长流的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后怕。 嘉陵关回旋的长风中仿佛还夹带着血腥气。被风卷起的沙尘不断打到长流的脸上。感觉到有人接近,长流侧过头瞥见顾非正走过来,不禁微微一笑。 “陛下在看什么?”顾非递过水壶,见长流坐了下来便也挨着她坐下。 “朕原来是在看晚霞,后来是在看朕的江山。现在看你。”长流边说边翻起袖管,却发现原本绣满金龙的衬里已被敌人的血染得一片黑紫,不由笑道:“朕真是脏得很。”记不得有多少日未曾沐浴了,这在从前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 顾非跟着一笑,道:“陛下不是要取道西凉么,听说凉王府有个温池,分别引了祁兰山融化的雪水同当地的温泉混在一起,陛下不妨去试试。”一顿,顾非又道:“陛下方才看的是玳国吧。” “是。不过那早晚也是朕的江山!”她的帝王之路还长得很。玳国经此一役元气大伤,起码十年动弹不得。十年之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可惜这次未能斩杀洛轻恒,否则玳国已是陛下的囊中物。”顾非深恨未能替长流报那一箭之仇。 “咱们这次胜得辛苦,代价也不可谓不大。倘若战事不了,朕恐怕国力无法支撑。”接下来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说到底穷兵窦武要不得,民生经济才是立国之本。 顾非忽道:“凌照还没有下落吗?”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朕已经派楚玉凤去接应了。” 玳国。晋安。 洪记当铺。伙计掀开门帘闪身进入账房,轻声道:“凌头,外头现在风声紧得很,官府下了狠心查抄假币来源。咱们出货量那么大,难保不会有下家扛不住,将咱们咬出来。” 凌照咬牙冷笑道:“陛下交代的事咱们都已经做了。接下来若是无法脱身咱们干脆杀出一条血路。”凌照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齐整的脚步声。 “不好!凌头,官府的人来了。你快带他们几个从后门走!我留下善后。”虽然之前为了防范未然,同禹国往来的大部分文书都已经被销毁,但难保不留下些蛛丝马迹。如果不清理干净,别说他们一个都走不脱,这么长时间布下的各处暗桩一旦被查封损失不可估量。 “你带他们先走!我留下。”凌照见伙计仍旧犹豫不决,眉间划过一抹狠色,厉声道:“这是军令!” “是!”伙计即刻闪身上了二楼。 凌照摸出火折子,刚想将多年经营付之一炬,忽然听到前头有动静。还未等他冲出去 分卷阅读246 ,便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的人闯了进来,他还来不及发问,对方已经摘下了斗笠。 “是你!”来人露出一张清秀美丽的脸,虽称不上年轻,却有种一般女人没有的英气。 听出凌照语气中的讶异,楚玉凤秀眉一展,笑道:“陛下特命我们这一干娘子军来接应你。跟我走吧。”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三百。都是好手。” “那太好了!你跟我来。”外头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凌照不再迟疑,燃起案几上的一摞账簿,闪身飘上楼梯。 楚玉凤跟着他跳出二楼的一扇面朝后巷的窗户,只见凌照将手中物什点燃,随即果断按下机关。顿时一枚枚带着火舌,大约长三寸的钢钉迅速扎入身后房子的木板里。这些钢钉的头上都包着浸过豆油的纱布,一点就燃。风一吹火势便大了起来,顷刻间便以燎原之势将当铺吞没。楚玉凤见了心中大呼过瘾,一边吹哨一边提起一口气飞奔跟上凌照。 官兵为火势所阻,待他们追到后巷之时却已不见人影,只得无功而返。 楚玉凤跟着凌照兜兜转转,最终闪进一条安静的巷子停了下来。凌照三急一缓地叩响一户人家门口的铜环。很快便有一个小厮打扮的青年探头出来警觉张望了片刻,见凌照亲自带了一个商人打扮的女人来,亦不敢多问,闪身让二人进门。 进入三进的内堂,凌照才难掩焦急地问道:“战事如何?” 楚玉凤摇摇头,轻声道:“我是从海上来的,出发得早,什么消息都没有。” “也好。如今各关卡都查得严,边境更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码头港口反倒松懈得很。”凌照听楚玉凤也不知战事,心中虽急,却也无法可想。 楚玉凤点点头,道:“事不宜迟,带着你的人赶快撤。” 凌照神秘一笑,道:“我这儿有一样东西,你见了保准走不动路。”楚玉凤虽然被封了将军,但她出身海盗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只不过因着她与陛下私交甚笃,又有从龙之功,还顶了个武榜眼的名头,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罢了。 “哦?”楚玉凤天生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闻言果然大感好奇。 凌照却不再说话,命人点了火把,带着她走入一个酒窖之中。 凌照起开一坛酒的木塞,将火把凑近,让楚玉凤看清楚。楚玉凤果然双眼放光,笑道:“还真是银子!真是有你的!陛下肯定高兴。”一顿,她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咱们等天色暗些,我去雇几辆车来,让我的人连夜把货搬到船上去。天一亮咱们就起航。” 凌照点头同意道:“我看可行。宵禁以前搬完就行。” 二人这一等便等到落日时分。偶尔有邻里看见陆续有几辆装饰普通的马车出入,也只以为平常。如今人心惶惶,甚至坊间有传言禹国会随时打过来,因而不断有人举家北上逃离晋安避难。 待那批装满银子的酒坛全都上了楚玉凤的船,凌照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你这都跟战船差不多了。”如果他没看错这应该是一艘战船的雏形,两侧的挡板应该就是用来射击的。 楚玉凤笑道:“算你厉害,这都瞒不过你的眼睛。陛下曾授命我在津哲船厂督造大型战船,只是玳人穷凶极恶来势汹汹,仓促之间我还来不及大展宏图,只能先用这个试验品下下水,干一笔小买卖。” 凌照不禁捧场道:“楚将军将来定是称霸海上的女中豪杰。” “我本来就是啊!”说罢两人相顾大笑。 黎明的一线曙光照在大船扬起的白帆上,这艘船悄悄驶离晋安的码头,向着光明的所在破浪而去。 127.终章 一只苍鹰飞过广袤蓝天,震动数次翅膀后向着地平线滑翔俯冲。苍鹰的目标是素有沙漠绿洲之称的邺的王庭所在地月亮湾。曾经这片土地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创造出的奇迹,沙漠中让旅人休憩的宁静所在。然而晞元一年的春天,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这片仿佛天上明月般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转眼间便化作了修罗地狱。无数邺人的鲜血染红了月亮湾原本明净无垢的碧水。薄雪在明媚的春光下缓慢融化着,澄澈的雪水顺着仿造慕云皇宫所建的王庭的金色琉璃瓦上滴落,却洗不去春草上的血迹,化不开活着的邺人心头上那道鲜血淋漓的伤疤,更冲不散王庭贵族们对刚刚经历过的惨烈一战的恐惧。 晞元一年,凉王聂湛采用大迂回战术,绕开邺的王庭主力,率领骑兵翻越祁兰雪山,孤军深入邺军侧后两千余里,对邺王庭展开奇袭,大获全胜,俘虏王子、相国、将军、都尉等共计百余人,歼敌约三万余。留守王庭的木恒王和涂斜王亲率三千余人投降。自此,拓跋族的部落联盟土崩瓦解。 聂湛骑在马上,眯着眼睛逆光看着无数苍 分卷阅读247 鹰盘旋俯冲,对准绿洲上的腐尸猎食。亲眼看过月亮湾,他才明白邺人对西凉一望无际的草原的渴望,对丰沛的水资源的热切,对弱肉强食自然法则的习以为常,对其他生命的漠视。生命不息,掠夺不止,这就是邺。 聂湛回过头去,垂下眼帘,不再去看哀哀哭泣的妇孺,不再去听她们用邺语对他的诅咒和谩骂,调转马头向西凉进发。 连续半个月穿越戈壁雪山,昼行夜宿,聂湛所率的西凉骑兵终于返回祁兰山脚下,此次远征的始发地。然而他没有想到女皇陛下会亲自率领大军在祁兰山下等他。 蓝天下旌旗蔽日,人马齐整。聂湛一眼便看出眼前的队伍较之他出发时又有了新的变化,那是只有经过战争残酷洗礼才会磨砺出的军容。 长流策马上前,大声道:“凉王此次远征大获全胜,一路辛苦。”一顿,她又将目光缓缓掠过聂湛身后的西凉兵马,用了五成内力将声音远远送出去,“将士们辛苦了!” 聂湛跳下马背,单膝跪地道:“有劳陛下前来迎候。”聂湛一跪,西凉士兵自然跟着跪下山呼万岁,一时间声震雪原。 长流这才跳下马背,一个箭步上前,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托起他的手臂,笑道:“朕从前听你说过西凉春天的美景,不知凉王可否做东请朕前去游历一番?” “自然可以。”聂湛即刻笑如春风,仿佛是全天下最好客的主人。 原本嘉陵关的守军,包括顾正、顾怀都留在了嘉陵关参与重建工作。现在跟随长流的只是从京营带出来的骑兵和余下的数百亲卫。然而经过汾阳一役,就连用兵如神的小王爷也丝毫不能也不会轻视这支队伍。 说好了是游历,长流便不再骑马,而是改坐马车,一路游山玩水,仿佛真的心事全无。 宽敞的马车中,聂湛落下一子,笑道:“陛下好没道理,骑我的马,吃我的粮草,驱策我的人。” “债多不愁。”长流无所谓地摆摆手,轻声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欧阳仑?”江淮跟莫行柯两个在老六的指点下直接绑了沈梦生,逼着葛彤这个护主的苦命诸葛将那批被调换的军粮给吐了出来。既然聂湛将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那不管他本人有没有直接或者间接参与,明面上的主谋只能是欧阳仑。 聂湛自然明白他必须就此事给长流一个说法,长眉一挑,肃然道:“欧阳仑此次对战局判断失误,造成我西凉五万兵马被困西西河北岸,自然得按军法处置。” 长流闻言心下不由冷笑,这是避重就轻,拒不承认那批军粮是在欧阳仑的授意下才被调换的。 聂湛见长流轻轻落下一子,姿态闲适地饮了一口茶水,仿佛与方才二人谈论西凉风土人情时没有半分不同,心中一叹,只道:“军粮的事葛彤已经同小王说了。陛下也知道沈帮主去得早,临终将独生子托付给葛彤。沈梦生此人无论心胸气度还是手段城府都比沈老帮主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却一心想要接管漕帮。这次军粮的事他更是自作聪明想借助朝廷的手除去葛彤,扶植他成为漕帮真正的一把手。”一顿,聂湛叹道:“难为葛彤一心为主,却落得个被猜忌的下场。” “哦。”长流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套说辞,心中却道:好个聂湛,为了保住欧阳仑,不惜将沈梦生抛出来。朕要对付他这样任人摆布的小虾米做什么。这家伙最后一句话想来是说给朕听的。 长流遂将棋子一抛,懒洋洋地道:“朕将你拘在马车里下棋,你心里还不一定怎么骂朕。” 聂湛一笑,“小王不敢。陪皇帝下棋乃是天下第一美差亦是天下第一苦差。小王心里已经念了一百遍了,我到底是输好呢还是不输不赢好呢,是一败涂地好呢,还是输一子半子好呢。叫人好生头疼。” “噗。”饶是长流之前诸多腹诽,此刻亦被他这几句说得撑不住笑了。车帘一掀,杏花即刻如春雨一般扑将进来,落了二人满身。 聂湛恭谨行了一礼,道:“陛下这是逐客,小王领会得。”随即不待马车缓行便已轻巧跳下,落在一望无际的杏花粉海前笑若春风。 待聂湛的影子看不见了,长流这才招来侍卫长,“叫梁念起来。慢着,还是朕去寻他好了。” 侍卫长却不知陛下这个“他”指的是顾非,心中犹自疑惑陛下何以亲自去见梁太医,便已跟着长流一路寻到顾非所乘的马车。 梁念起刚替顾非施过金针。顾非此刻十分困倦,意识朦胧间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无比的龙涎香,睁开眼睛果见长流拉门跳上车来。 长流见顾非要动作,便按住他道:“都这会儿了,还逞什么能?朕就缺你这一跪?” 顾非微微一笑,也就顺着她不再坚持,只道:“我的伤已经好多了,陛下不必担忧。” “你也知道朕替你担心?朕命你原 分卷阅读248 地待命,你就是不听。”长流边数落边握住顾非的手,又掀开帘子道:“来人,将茶几搬走。”这样暖的天气,他的手却似寒冰一般。 “陛下有事可以传召,我这里比不上陛下的龙辇宽敞舒适。” 侍卫长动作麻利地取走茶几,目不斜视地退后五十步。 长流关上车门,道:“朕只是嫌那玩意儿碍事。”说罢便偎过去,却只是挨近了顾非坐下,并不实靠在他身上。 “你以后要是再敢逞强胡来,朕绝不轻饶。”那夜梁念起替顾非疗伤,她坚持要在场,不想却见顾非脱下来的金丝软甲似在血水里泡过,身上各处刀伤箭伤触目惊心。她永远都忘不了顾非在烛光下面白如纸,却笑着安慰她说:“就这样我都不死,可见以后都不会死了,陛下该当高兴才是。” 顾非听长流语气凶狠,心想:若是似眼下这般不轻饶法,倒也甘愿,口中却道:“我只是想要亲眼看见玳人被赶出大禹罢了。” “梁念起同朕讲你此次凶险非常,要不是底子好,早就支撑不住。”前三次施针是最关键的,长流每次都坚持守在一旁观看。顾非额头沁满汗珠,青筋暴起,显是痛苦到了极处,每每施针完毕却都只会对着她笑。 “我有天子庇佑自然福大命大。”一顿,顾非收起笑意,轻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死的。”他这句话连犯两大忌讳,天子面前不用敬称,还死呀活呀的。 长流却知顾非素来心思纯净,这句话更是发自肺腑,不由握紧了他的手道:“朕信你。” 顾非忽道:“我知道陛下绕道西凉是为了我。”梁念起无意中透出口风,凉王府的温池对他的内伤会大有帮助。 长流将手心轻轻抵上他的眼帘,轻声道:“你睡吧,朕陪着你。” 顾非不忍拂她好意,却仍是轻声笑道:“陛下不必如此,我睡相难看得很。” “无妨。朕将你的手捂热了再走。” 取道西凉固然是为了尽快将顾非的内伤治愈,好卸去压在她心头的这块大石,不过亦还有别的缘故。刚才她试探聂湛,情况倒是比她预想的要好不少,聂湛若真有不臣之心,方才最稳妥的应对之法便是将军粮之事一股脑儿推在欧阳仑头上,这样一来,既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又彻底撇清了自己。然而聂湛却话里话外都意图保住欧阳仑。偷换军粮那么大的事,沈梦生便是有这个贼心也没有这么大能耐,必然得经葛彤之手。葛彤这样精明的人绝不会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若非聂湛授意,也必然是聂湛的亲信授意的。而聂湛临走时将七千西凉精兵留给了她,若是聂湛吩咐劫粮,借玳国的刀来杀她,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狠简直不下洛轻恒。 话说回来,当时玳国联手邺兵临城下,聂湛应当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朝廷与西凉联手是迫于外力,如今洛轻恒铩羽而归,邺王庭血流成河,拓跋一族四散遁入大沙漠,她与聂湛的对立便无可避免地浮出水面。国君与藩王,终究势不两立。 西凉水草丰美,历来便是天然的马场,又有盐湖这样得天独厚的资源,可说是富得流油。倘若任凭聂湛割据一方,将来必成心腹大患,何况聂湛手中还掌握着漕运命脉。然而朝廷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正该按兵束甲休养生息,再说聂湛平定西凉有功,她又正式承认了他凉王的身份,此时出手于道义上亦站不住脚,于她帝王名声有亏。 此次长流借口犒劳封赏进驻西凉,只因身后有京营作为后盾,好正大光明地进去看上一看。聂湛此时在她眼中就是一只扎手的刺猬,吞不下也抛不掉,委实难以决断。 女皇下榻王府,聂湛作为东道自然要先行前往打点。因而他向长流告了罪,带了一小队人快马往凉王府赶。 聂湛久未回府,此次又是大胜归来,府中管事仆役少不得在王府门前夹道跪迎。聂湛并不下马,一直策马到正殿才将坐骑交给下人,又吩咐管事好生洒扫预备酒席,给女皇陛下接风洗尘。饶是府中早得专人快马报信,此刻听闻女皇陛下还有一个时辰便要亲临,众人仍旧免不了一番惊慌忙乱。 王府中杏花开得正好。聂湛穿过湖面上的廊桥,来到寝殿。他脱下战袍,换上下人早已备好的常服,便往祠堂走去。 不想祠堂里跪着一个人。那人对着凉王排位拜了三拜,低声道:“大哥,那妖女就要来到王府,您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小王爷一招得手,好让他君家血债血偿!” 聂湛叹了一口气,轻声唤道:“叔。” 欧阳仑站起来转身看向聂湛,欣慰笑道:“恭迎小王爷凯旋归来。”说罢便要拜下去。 聂湛忙将他搀扶起来,“叔,这一向您辛苦了。”欧阳仑被困西西河北岸,一度处境艰难。 欧阳仑闻言立刻摆摆手,朗声笑道:“多亏小王爷直接杀到邺的王庭去, 分卷阅读249 我这才翻身打了个漂亮仗。”此次邺的王庭主力一得到王庭被血洗的消息,便阵脚大乱,反被欧阳仑一路穷追猛打。非但如此,拓跋洪的残余人马更是被欧阳仑的军队全歼。 聂湛看着欧阳仑说起战事便隐隐透出兴奋的双眼,沉默片刻,终于轻声问道:“葛彤调换军粮的事是您吩咐的吧?” 欧阳仑冷笑一声,道:“不错。我本想借朝廷爪牙之口假意求援,让小王爷您顺利离开汾阳免受牵连。想不到那女人福大命大,居然逃过此劫。”倘若朝廷因为粮草不继而战败,小王爷便可趁势起事。如此一来,不但凉王府上上下下四百余口枉死的性命得以讨回公道,小王爷更可以名正言顺成为天下之主,以告慰凉王在天之灵。 聂湛低声道:“叔,您要是在府中安排了人手,赶快撤了吧。此事到此为止。” 欧阳仑闻言不由惊讶抬头道:“为什么?!兄弟们为了手刃仇人,替你父王母妃报仇,等了这么多年。如今乃是天赐良机,怎可功亏一篑!”一顿,欧阳仑厉声喝问:“你难道忘了凉王府上下数百口人是怎么惨死的了吗?难道不想替小九报仇了吗?”说到此处,欧阳仑的眼眶中已经涌出急泪。 聂湛看向烛台前摆的凉王排位,淡声道:“我没忘。”说罢他径自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缓缓起身,自语一般地低声重复道:“我没忘。” 聂湛随即不再看老泪纵横的欧阳仑,步履稳健地转身走出祠堂。他越走越快,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口气走到了儿时同小九一道读书的地方。摊开掌心,方才紧紧握着的那枚被小九鲜血浸透的象牙拨已将他的手心勒出了数条血痕。 銮驾抵达王府之时已是黄昏时分。 长流下了马车,同前来迎驾的聂湛一前一后跨入府中。 凉王府亭台楼阁虽比不上慕云的皇宫那样气派奢华,却自有一种古朴轩昂的气韵。 长流循着一盏盏琉璃风灯来到下榻的寝宫。 见她四下打量,聂湛笑道:“陛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小王即刻命人重新安排。陛下车马劳顿,不如稍事休息,而后小王为陛下接风洗尘。”见长流首肯,聂湛便退了出去。 晚宴设在水榭,明月当空,倒也风雅。聂湛作为东道作陪,原焕也列席其中。 长流换了一件常服出席,长发飘坠下来,看上去倒似一名寻常少女,只是举手投足间一派雍容,才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华服上彰显身份的金龙。 按着原焕的心思,是极不愿女皇亲临王府涉险的,只是看长流言笑晏晏一派从容,他心里虽然打鼓,却苦于没有单独劝谏的机会,只能不动声色。 酒过三巡,长流便道:“凉王可否陪朕走一走,也好消食。”聂湛自然无有不允。 二人顺着水榭长廊缓步而行。微风带起衣角,花香醺然如醉。 “朕想去祭一祭凉王,不知可否?” 聂湛脚步不由一停,沉寂片刻,才轻问:“陛下当真?” “君无戏言。” 聂湛不由冷笑道:“我聂王府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我父王母妃双双惨死,只怕并不愿陛下前往打扰。” 夜色之中,长流轻叹一声,幽幽道:“朕的母后又何尝不是为你间接所害。”他果然还是心怀恨意。也罢,灭门之仇,岂能忘却。 聂湛只觉一口气突然闷在胸腔之内,几欲窒息,想要张口辩驳,却终究觉得无甚可说。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长流终于轻声道:“朕会补偿你的。”她此次甘愿涉险就是为了挑破聂湛心中这颗毒瘤,不管这对聂湛,甚至对她自己有多残酷,她都必须这样尝试一次。 素淡月光下,聂湛缓缓转身,“陛下打算如何补偿?”一顿,他看进她静谧如月光一般的双眸,轻问:“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回廊上,顾非的脚步突然一滞。 最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