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淡白柳深青》 分卷阅读1 书名:梨花淡白柳深青 作者:布谷不咕 文案: 这是什么三界惨剧,她竟然不知道是站错了CP还是亲手拆了自己站的CP。 一个是天予点酥娘,一个是人间琢玉郎,哪个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干脆他么在一起好了。 上下周旋,望穿秋水,终于等到成亲的消息,结果却告诉她,她认错人了?! 东栏:抱头痛哭。 雉精:“你知道为什么叫你‘东栏’吗?” 东栏:“因为神女素喜梨花?” 雉精:“不,是因为你老是犯糊涂哈哈哈。” 东栏:“……”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宋】苏轼《东栏梨花》 所以还是要多读书,不然连名字的来历都不知道哈哈哈哈。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梨花淡白柳深青 三百年清修无杂念,得西山灵气滋养,皎皎月华沁润,濂溪边那一株梨花终于化成了人形。 常言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花胎木质,扎根于土地,无法脱离根本,最易毁伤,却又得益于与大地的深切联系,比世间其余万物更容易吸取灵气,故而修炼亦比其余者简单易成。 这株梨花,扎根于神仙徘徊、灵气聚集的西山,再加上种族禀赋,故而三百年便聚成精魄,凝成人形。 这个梨花精实在是运气好,刚得自由身,便遇见西山的百花仙子筹办百花宴。 凡草木一族,不拘心性好坏、修为高低,只要有那个能耐能上到西山北峰,便能有幸得一口花酿,一瞻神仙的宴会。 说是不论心性好坏、修为高低,但是修为浅薄的小精小怪是经不起赶赴西山的漫漫路途的,而且还有西山周围的茫茫清气,心思不善或修为不足者根本抵挡不住,更不要说登顶了。所以,每次来参加百花宴的草木一族都不是简单的妖怪。或能得百花娘娘点拨,取得仙缘。 一般,刚成精的花妖是登不上西山北峰的,但这个梨花精与别的草木精怪不同,她就出生于西山半山腰,登上北峰于她而言不过是加把力的事。 虽然得此便利,但这梨花精毕竟才三百岁的年纪,玩性未除,从未想过为获取仙缘登上北峰,最后决定多花那点力气,只因一席夜谈。 好不容易爬上一块青石的蜗牛说:“百花娘娘的百花宴,各花仙使都会到场,还有其他各路神仙,莺歌燕舞,小梨花你可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这些虫虫草草,不过初具灵识,谁也没有那个资格与能耐去参加百花宴,只有小梨花一个勉强可以,所以他们便天天与小梨花讲他们从别处听来的有关百花宴的趣事,盼着她动心去参加百花宴回头给他们讲讲。可好多天过去了,他们的道听途说都要讲完了,小梨花仍然不为所动。 蜗牛的话讲完了,小梨花双手托着下巴,不言不语。于是一只萤火虫飞到她耳边,说:“还有还有,百花娘娘的花酿最香最醇,连青帝也不一定能求到。” 小梨花眼睛一亮,问:“青帝是谁?” 梨花精的这个问题一下子问倒了他们,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青帝是谁。 濂溪里的鲤鱼一跃而起,说:“是个极尊贵的神仙。” 梨花精想,青帝既然是“帝”,自然尊贵,于是问:“这么尊贵的神仙也不一定能求到的花酿,一定很珍贵。你们说,那花酿好喝吗?” 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尝过花酿,却异口同声地说:“当然好喝。” 于是小梨花当即决定,上北峰。 虽然不过百丈的高度,上山的路途却比她想象的艰难。越往上,越感觉疲惫虚软。 小梨花费了挺大的力气才登上北峰,此时,百花宴已经开始两天了。 笙歌之声数里外便能听见,上有三千三百三十三只灵鸟盘旋飞舞,下有六千六百六十六只彩蝶萦绕流连,又有百花铺路,仙使指引。 小梨花追着一束流光,便见两旁十二座宫殿傍着一座升上重霄的主殿。 她正欲上前,才几步,就被拉住了袖子。 来者与小梨花衣饰一般简素,一色雪白,拉住小梨花便说:“你要往哪里去,大家都忙疯了,快随我来,休想偷懒。”不由分说,拉着小梨花就走。 原来她是百花宫刚晋的小仙娥,见小梨花与自己妆扮相似,便以为她与自己一样,虽然靠近时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妖气,却被她身上携带的西山气息迷惑,以为她刚由妖入仙,妖气还未完全脱去,也未生疑。 小梨花有些懵懂,却又觉得新鲜好玩,于是跟着一众八十一名小仙娥捧着酒盏进入主殿。 殿内又是殿外远远不及的景象。 各路神仙环坐,五色神光交汇,祥云缱绻缠绵,世间最负盛名的奇花珍葩环绕开放,诸如地府彼岸花,人界姚 分卷阅读2 黄牡丹,三十三天绿云腾兰,不一而足。又有十六仙娥舞裙挥袖,头上无顶,却见云雾缭绕,三十六名仙人坐于云端弹唱,仙乐风飘。 小梨花边走边看,渐渐落下了一段距离,后面的仙娥连忙戳了她一下,她才回神跟了上去。 小梨花捧着酒盏立在火神祝融身后,看见一只青鸟盘桓旋飞而来,柔软纤长的尾羽在身后留下一道好看的弧度。突然,青鸟俯冲着陆,青绿色的羽毛片片脱落,化身成一位如花的绿裙少女。 少女双手交叠在胸前,向坐在主位上的仙子行礼,说:“西山王母来使青殷,恭祝拒霜仙子。” 小梨花直勾勾地盯着青鸟幻化成的少女,觉得十分新鲜。青鸟她倒不是第一次见,却是头一回见到幻化成人形的青鸟,看起来比她还小一点。她身上这条裙子十分好看,色如山间悠悠翠柏。 祝融伸出酒杯,却久久等不到身后仙娥斟酒,陡然察觉到了背后一丝妖气,随即转身大喝:“哪里来的妖孽!”一掌带着真火下去便要了结小梨花的性命。 小梨花还未反应过来,祝融的手掌已经越放越大,完全笼住了她的视线。突然,她眼前闪过一串珍珠似的水珠挡在祝融掌下,顿时水火交融,雾气蒸腾,萦绕在祝融身旁,挥之不去。 祝融舞动火焰,驱散雾气,回首,已不见梨花精。 祝融转身,望着坐在右侧第一位的红衣女神,果然见梨花精站在她身侧。 红衣女神斜倾着酒杯,才刚斟满的花酿被她尽数泼了出去,杯内空无一物。 红衣女神斜侧着身子说:“火神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火爆。” 祝融蹙眉,问:“本座惩戒这妖物,你这又是何意?” 红衣神女举起酒杯,身边的侍者又为她斟满,“火神那一掌下去,千年修为恐也付之一炬,况且这是花朝宫内务,不敢劳烦火神越俎代庖了。” 祝融冷哼一声,问到:“共同维护天地正道,何来越俎代庖一说?” 红衣神女轻抿一口花酿,说:“火神既然有心维护天地正道,当去天魔镜驻守,诛杀几个魔族,而不是在这里一边喝着百花酿造的仙酿,一边又要断其一族的根本。” 祝融知道她在讽刺他,心下十分恼怒,厉声问:“她不守规矩,你难道要包庇她?” 红衣神女摇了摇半满的杯盏,看着杯中晶莹的花酿,说:“身为百花仙子座下三十六使之一,怠慢宾客,确实该罚。” 祝融觉得无稽,说:“几百年道行的小妖怎么可能是三十六使之一!” 红衣神女看了看小梨花,又看了看坐在主位的拒霜,说:“凡事讲求因缘,这梨花精天赋异禀,不日便可得道成仙,提前收入座下又有何妨?” 此时,一直作壁上观的百花仙子拒霜抬袖掩面一笑,随即应和说:“这梨花精确实已入我座下。” 祝融见她们两个沆瀣一气为这妖物开脱,再难容忍,当即挥袖离去。 歌舞早在两位上神斗法时就停止了,见祝融离去,拒霜又叫奏乐起舞,重新开宴。 祝融脾气火爆又自负,众多神仙都不甚喜欢他,只是彼此碍于颜面情分不曾说破。这次祝融被气走,大家心头解了一口大气,故而祝融走后,百花宴上的气氛反而更热络。 反观小梨花,她真的被那一场斗法吓到了,再无心观赏宴会,站在那儿发懵。 救她的神女呵笑,“你刚才看得出神,忘记给祝融斟酒,惹怒了他,现在他走了,你却不看了。” 小梨花垂首看她。 她松挽着乌发,发间只别着一支青玉龙纹簪,面容白皙,瞳仁如血,额间点有火焰一般的纹样,双唇也是同额间一般的鲜红色,映衬得她更加娇艳。 她整个都是红色的,身上穿着繁复的深红色衣裙,那鲜红的颜色与彼岸花相差无几,却又外罩着一件半透的雪色纱衣。 那件纱衣,比梨花之白更透,比月华之辉之更清,却好像大了些,不和她的身。 和她发间的那只簪子一样,这件纱衣太素了,不适合她的妆容,然而细看,却又觉得青白二色恰当好处地舒缓了那份凌厉与热烈,显得她妖艳而又清丽。 这大概是最荒唐的形容了。 “小梨花,这回不好好看,下次就得再等一百年了,”她指了指台上正在舞动的仙子,说,“你看台上跳舞的牡丹仙子,当真国色天香。你好运气,刚好撞上她下凡历劫回来。我可也有千年没见她了。” 小梨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华丽无双的牡丹仙子,腰肢款摆,风姿绰约。 牡丹真国色,却难及她美得惊心动魄。 直至当日宴会结束,小梨花始终有点心不在焉。 她跟在红衣神女身后,一直到一处亭榭。 神女倚着美人靠坐下,仔细打量了小梨花一番,说:“我瞧你修为不过五百年,是如何登上北峰的?” 小梨花答道:“我本生于西山。” “难怪,”神女又问,“你今年多 分卷阅读3 大?” 小梨花心里默默算了算,说:“三百二十七岁。” 神女点点头,说:“虽得西山滋养,又有草木一族的禀赋,三百岁修成人形也非易事。根骨奇佳,好好修行必有大成。” 小梨花似乎没有听见神女这番夸赞,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神女思索了一番,说:“嗯,我不太喜欢祝融,恰好又挺喜欢梨花。” 做事全凭喜好的神女。 小梨花又想起她泼出的那一盏花酿,十分疼惜,说:“可惜了珍贵的花酿。” “救你一命倒也值得。” 是了,再珍贵的东西也不及她一条命值钱。 神女一挥袖,石桌上出现一只白玉酒壶并一只酒杯,说:“你还没尝过百花酿罢。尝一尝。” 小梨花忙不迭点头,走近斟满一杯,仰头吞下。 神女笑说:“你这样一口吞下,可尝出什么味道?” 小梨花说:“又香又甜,果然好喝。我能再喝一杯吗?” 神女十分大方地答应,说:“你想喝多少便有多少。莫醉了。” 小梨花不以为意,心想,那一壶才多少,怎么会喝醉。神女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说:“你若能喝光这一壶,瑶池里的琼浆玉露我也带你尝一回。” 果如其所言,小梨花满满喝了七八杯,也不见酒壶里的花酿变少。 神女又一挥袖,酒壶顿时消失,说:“你道行浅,再喝下去要醉了。” 嗯,她确实感觉有一点恍惚了。 青帝都不一定能喝到的百花酿,她却有无尽一壶。于是小梨花问:“你是谁,比青帝还尊贵吗?” 原先脸上的微微笑意敛了敛,她低头理了理纱衣的对襟,上面隐隐有用云线绣成的鹤飞九天的纹路。 她说:“青帝是五帝之一,我却不及。” “那你为什么有喝不光的花酿,青帝却求也求不来?” 她呵笑,说:“这是谁与你说的,真是离谱。青帝主东方木行,说起来与你们草木一族颇有渊源,你们口中的百花娘娘还师出他门下。他若是想喝,你家百花娘娘当即便亲自送去了,何用他求?只是可惜,青帝陛下不爱喝这又香又甜的花酿,不给你家娘娘这个献殷勤的机会。” 他们那些骗子,回去不跟他们讲百花宴了。 神女又问:“小梨花,你叫什么名字?” 小梨花摇摇头,她没有名字,大家都只“小梨花,小梨花”地叫她。 神女低眉一笑。 小梨花看着低眉微笑的神女,说:“你真好。谢谢你。”救她一命还请她喝花酿。 神女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笑说:“倒是有不少家伙谢我,却从没有谁说我好。” 忽闻远处有沉沉钟声,神女说:“宴会也参加了,花酿也喝了,速速离去吧。”说罢,身边浮起紫红色云雾,隐住她的身形,弹指便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东栏梨花》【宋】苏轼 第2章 超凡得道从兹始 红衣神女穿门而过,正见拒霜在为奇花异草浇灌雨露,或多或少,或急或缓,极其细致。 拒霜问:“你怎么来了?” 她理所当然地说:“我来向你邀功啊。” 拒霜停下手中的动作,说:“你在我宴上那样折腾,我不罚你,你反来请赏?” 她比了个“三”的手势,说:“我有三功。” 拒霜十分好奇她如何舌灿莲花,说:“说来听听。” “你族中本就凋零,今日我救你族中一子,不是一功?” 拒霜点点头,说:“确实是一件功德。” “其二,你素不喜祝融,今日我帮你把他气走,以祝融的脾气,千年之内定然不会再来你花朝宫,你心中岂不快意?” “确实快意,只有你这样无情,还有那个胆量与他叫板,”这勉强也算是吧,拒霜接着问,“其三呢?” “你门下三十六使缺一,我今日为你觅得一天赋极佳的梨花精,恰好你门下又无梨花使,快不谢我?” “你今日当众说她已拜入我座下,也不怕我不与你唱和?” “我想你讨厌我比讨厌祝融要少一点,还是会向着我的。” “嘴欠的东西,我何时讨厌你了。你当众宣布她为我三十六使之一,如今我骑虎难下,只得收了她,这个功劳不能算。” “三百年修得人身,放眼天下难寻第二,你若是不满意,我便带她拜入西王母门下,她想必欢喜,你自己再花个几千年去寻一个你中意的。” 拒霜连忙拉住她,说:“算了,我说不过你。你这三功,想跟我要什么?” 她仔细想了想,只说:“我还没想到,来日等我想到了再说,你只先记着。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临走时,又 分卷阅读4 嘱咐拒霜道:“你明日记得派仙使去接她。” 拒霜点点头,说:“你放心罢,已经安排好了。” 次日清晨,小梨花恍惚醒来,便见外出巡游、广积善缘的槐仙回来了。 这槐仙真身就生在小梨花不远处,故而小梨花与他极其亲近。 胡子都花白的槐仙一回来便看见那株梨花已修得人形,十分惊喜。 他一百年前离开西山巡游人间时,身旁这株梨树不过有些灵识,但他以五千年的道行一看便知,再有百年,她便可以修成人身,却没有想到这么快。 槐仙人间巡游一圈,有许多奇怪有趣的见闻,又加上濂溪边上众多的精灵,他们一见面,便有聊不完的话,场面十分热闹。 小梨花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小梨花想,槐仙爷爷活了五千年,又去过许多地方,定然知道那位红衣神女是谁,便问:“爷爷,你知道一身红衣,额间有火焰图案的神女是谁吗?” 槐仙不假思索地说:“想来是赤帝幺女,她天生额间一朵火焰,又喜着红衣,热烈如火。” 不,那个颜色,比火之红更深些,更像是血红的残阳。 小梨花又问:“赤帝是五帝中的哪一位啊?” 槐仙惊喜,说:“小梨花竟然还知道五帝,不简单啊。” 是那位神女告诉她的,她说,青帝也是五帝之一,主东方木行。 槐仙又说:“赤帝主南方,其真身为朱雀,有火德之瑞。” 赤帝幺女,凤凰朱雀一族的小公主,那也是天上地下无双尊贵的身份。 小梨花正要询问槐仙神女的名字时,却见远处有仙子踏着深红浅红两色桃花瓣而来,仙气缭绕。 槐仙起身迎接,说:“不知仙使有何贵干?” 桃花使归之面带荣光,笑说:“我奉仙子之命,领梨花精进百花宫。” 那真是莫大的喜事,没想到这小梨花北峰一趟,取得如此因缘。 槐仙连忙招来小梨花,对她说:“还不参见仙使。” 归之连忙扶住欲行礼的小梨花,看着七步之外的梨树问:“那是你的真身?” 小梨花点头。 见桃花使正要伸手去摘,小梨花连忙拉住她,说:“不要摘,很疼的。” “仙子座下三十六使,这点疼也受不了?”归之说罢便折下一枝梨花,小梨花顿时感到手臂一下刺痛。 归之将折下的梨花枝插入一只白瓷瓶,与槐仙告别,便拉着小梨花升腾而去。 又见那十三座气势恢宏的宫殿,这次却是往宫殿后面去。 小梨花跟着归之穿过层层游廊,来到后院,便见一方水池,池上飘有茫茫雾气,中有各色莲花。 拒霜站在一旁,身侧有一仙使侍立,手捧金莲花。 归之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拒霜点头示意,又看着像木头一样站在一旁的小梨花,说:“你这小妖也是胆大,见我也不跪。”说罢,手指一弹,小梨花便觉膝上一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听她说:“只是你今日入我座下,这一拜我却是受得。起来吧。” 小梨花正想起来,却发现腿上仍似重有千钧,起身不来。 拒霜笑着对小梨花说:“怎么,你还有不服?” 小梨花问:“入你门下,有什么好处吗?” 一旁的归之掩面而笑,拒霜亦摇头,说:“没有,你还得帮我干活。” “那我为什么要拜你为师?” “你难道不想得道成仙?” “是妖是仙又有何区别?” “妖族不过万年寿命,不及仙道永恒。” 在小梨花意识初生、还不能离开真身束缚的时候,她听槐仙爷爷偶然说起过,十万年前有神君为拯救苍生,殒灭在扶桑树下。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永恒之道。 于是小梨花反驳说:“神族况且有命殒之时,又何来永恒之道?” 世间灵物莫不想着成仙,以为仙道永恒,这小妖三百岁却已经看透世间根本没有永恒之道,果然天资极佳。 可谁没有个贪欲呢。 于是拒霜说:“那每日饮不尽的花酿也不想要?” 小梨花顿时喜笑颜开,说:“这个好。”才说完,便站了起来。 果然小孩心性还未除却,似一块璞玉,仍需雕琢。 拒霜示意莲花使青连,青连一挥袖,一朵碗大的单瓣白莲花从她袖口飞出,飞向归之。归之上前几步,将手中插有梨花精真身的白瓷瓶小心放到白莲花蕊之上。 莲花盛着白瓷瓶飞向水池,将白瓷瓶安然放入水池中,继而飞到半空中,花瓣解落,落入池水中。 梨花枝得仙池水浇灌,顿时满青的枝叶间长出一个个花骨朵,不过眨眼间便开出数十朵梨花,小梨花顿觉身体轻盈,有乘风而去之感。 百花仙子说:“式微说你还没有名字,特意为你取名东栏。” 式微是 分卷阅读5 谁?那位朱雀公主吗? 于时,小梨花真身上生出的一片梨花瓣挣脱,化成千万片齐向小梨花飞来,停在她面前,聚成“东栏”二字,小梨花伸手欲碰,花瓣却即时散开,其中一片飞快向她冲来,变得像刀刃一般锋利,划破她的指尖。 小梨花哎呀叫疼,手翻过来一看,却见伤口正在快速愈合。 成百上千的花瓣逐渐消失,只剩下那一片边缘上沾有一点鲜红血迹的淡白花瓣又飞回梨花真身,重新与之聚成一朵完整的五瓣梨花。 深青枝叶淡白梨花间,隐约能见那一点血色。 “你现在仍为妖身,万事等你成仙再说。既入我座下,便好好修炼,有什么不懂的便问归之。”百花仙子说罢,也不知从哪里聚来各种花瓣在仙子身边,聚散环绕间,已不见踪影。 归之恭送百花仙子,见仙子已去,走到小梨花身侧说:“东栏,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超凡得道从兹始,未减金华王子乔。 ——《大涤洞天留题》【宋】赵崇渭 第3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 东栏天赋绝佳,确实不枉费式微神女一眼相中她,还只有一千两百岁,已得道成仙,正式接任三十六使之责。 再过一千五百年,东栏仙道晋升的劫难有闪现的征兆,这预示着,若能渡劫成功,二千七百岁便修得中上仙格,空前绝后。 这一年,又是百年一次的百花宴,天地人三百多路神仙纷至沓来,更有妖妖怪怪掺杂其中,花朝宫上下都忙疯了。或歌舞弹唱,或捧酒进饯,更有各种奇花异草要小心照看。 东栏斜卧在树上,浓密枝叶遮住她的身影,难见其踪迹。她拿起一颗熟到泛紫的李子,一口咬下,汁香肉甜。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快随我去迎接远客,不要偷懒了。” 东栏低头往树下一看,正是归之在催她。 东栏把李子几口吃完,果核随手扔掉,说:“七师姐该忙完了,你叫她陪你去吧。” 大家平时真是太惯着东栏了,才让她这般懒散。 归之略动心思,说:“你这般懒散,或恐怠慢了式微神女,还是找七师姐妥当。”说罢,转身就要走。 归之刚转身,便见本应躺在树上的东栏已经拦在她面前,拉着她的袖子,问:“你说谁,式微神女来了?” 归之撇过头,说:“你不是让我去找七师姐吗?快吃你的李子去。” 东栏摇了摇归之的袖子,说:“七师姐刚浇完花肯定累坏了,万一摔了什么可就不好了,还是我随师姐去吧。” 东栏刚说完,一枝梅花枯枝飞速冲来,东栏赶忙侧身一躲,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归之呵笑,“叫你在背后说坏话,受教训了吧。” 东栏的衣角被梅花枯枝死死钉在地上,她拔出枯枝,看着自己破了一个洞的下裙,说:“七师姐好狠的心。” 归之拉了东栏一把,说:“走罢。” 于是二人稍稍整顿,便去迎客。 式微神女踩着火红的晚霞从西边款款而来,身上的红衣,较之火烧的云霞更为深丽。 自从两千多年前式微神女救自己一命以来,东栏便再也没见过她。两千年的时光,于神族而言,不过如白驹过隙一般,她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东栏记忆里的样子。 两千多年里,二十多场百花宴,她始终没有出席,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 她,还记得自己吗? 东栏正想着,式微经过她身边,驻足打量她,见她周身仙气环绕,十分纯净,笑说:“小梨花,你长这样大了,果然没给我丢脸,两千年便有中上仙缘。” 两千年了,她竟然还记得自己,东栏心中窃喜,正想说点什么,神女已转身离去。 式微却不是往宴会大殿去,而是径直去了百花仙子此刻正在的内殿。 内殿设了禁制,东栏与归之进不去,只能恭敬地候在殿外。 东栏偷偷瞥见式微神女的血红色裙脚消失在转角,心中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殿内,拒霜正坐在棋盘旁边沉思,手中的棋子敲在棋盘上,传出富有节奏的滴滴声。 式微整了整衣裳,坐在拒霜对面,说:“五千年了,你还在解这盘棋,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吗,当真死脑筋。” 拒霜执子在星位点了点,说:“他不来给我请罪,莫说五千年,五万年也休想我去见他。” “你不讲道理,当初分明是你的错。” 拒霜抬头看着式微,质问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承香露赏我一瓶,我就是你这边的。” “休想!” 式微掩面而笑,又说:“我刚刚遇见小梨花了,见她周围仙气浮动,是天劫将至吗?” 拒霜又开始低头思索棋局,漫不经心地回道:“是啊,你给我找的这个徒弟果然天赋高, 分卷阅读6 才两千七百多岁便要渡劫成中上仙,只是这天劫的预兆两百年前便有了,却始终没有触动。” “这个好办,你让她去人界走一回,广积善德。” 拒霜听到她的对策,摇摇头,说:“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法子,可她两千七百岁便有这样的成就,又没经过什么大坎大坷,玩心始终未除,我怕人界的光怪陆离扰乱她的心性。”这个办法自己又何尝没有想到,只是以东栏的性子,实在有些不放心。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直拖着于其身也无益。” 拒霜叹口气,说:“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风过,一片洁白花瓣落入棋盘中,式微捡起,凑近鼻尖一闻,一股浓郁的玉兰香味沁入心脾。 式微望了望屋外,问:“不尽木,长好了吗?” 拒霜手下一顿,指尖棋子落在棋盘上,打乱了好不容易摆好的棋局。 不尽之木,三万年方才生长一寸。 三寸,便是九万年。 这才是她今日来的目的。 拒霜捡起掉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扔进棋盒里,再将被扰乱的棋子复归原位,说:“还差三日。” “好,三日之后我来取。”说罢,式微起身离开,走了几步,驻足停下,说:“拒霜,这些年,谢谢你了。” 拒霜不言,望着她消失的身影,又看了看棋局,再无心思。 她实在是在博弈上没什么天赋,一局棋五千年也没有勘破。 五千年,与神祗而言,其实不过弹指一瞬,睡一觉梦一场就过去了,不过相思日苦,这场千年梦实在是让她觉得有些漫长。 拒霜唤来灵鸟,手间拈出一朵芙蓉花,让它衔去。 他看到就会懂了。 式微说自己五千年死脑筋,她又何尝不是十万年念执情深,自己尚能回头,她却不知何时才能渡到彼岸。 十万年,只等这最后三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约客》【宋】赵师秀 第4章 笑语盈盈暗香去 百花宴本是前任百花仙子为了感念自己族人举行的宴会,百年一度,谈不上盛大,比之西王母的蟠桃会,更是不及,如今却是有些舍本逐末,享宴在前,造福自己族人倒成了其次。 这全赖那些闲来无聊的神仙。 神仙原本应该是不屑参加的百花宴这样的宴会的,奈何日复一日不知何时终了的生活实在无聊,所以即使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上仙也经常光顾百花宴,借此娱乐。 东栏再不似前几次与会般激动,倒是烦死了那些闲得没事找事的神仙,插足他们草木一族的盛会,平白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所以平时还好,一到百花宴的时候,东栏就更加懒惰了。 这次却一反常态,百花宴持续大半个月,东栏自式微神女来到之时,一扫往日惫懒的态度,日日跟着几位师姐处理宴会事宜。 两千多年前,东栏还只是一只小花妖,误打误撞进到主殿,为祝融捧酒,险些丢了性命,现在作为三十六仙使之一的她,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性命之忧,日日穿梭于宴席之上,侍立在百花仙子身侧,却难有机会靠近式微神女。 东栏远远地看着式微神女。 她真的一点变化也没有,一身如血染透般的红衣笼在月白梨花色的纱衣下,坐姿慵懒,微眯的眼睛里,一双红色的瞳仁,媚惑勾人。 东栏不知觉看呆了。 式微察觉到了侧面的目光,撇头一看,正见东栏盯着她。 式微举杯,与之相视一笑。 东栏面颊泛红,当即低下头。再启首,神女又变回了原先的疏远迷人姿态。 东栏以为她能与式微神女说上几句话,然而少数几次擦肩,她都莫名感到有些紧张,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又匆匆而去。 可东栏已经很开心了,反正百花宴还有挺多天的,过一会儿再去找她。 然而没有过一会儿了,当东栏连续两天没有看见式微神女的身影,心下明白,神女已经走了。 她早该明白,除了那些实在闲得没事干的神仙,没有谁会一直待到宴会结束。她原以为神女与百花仙子交情匪浅,定会多呆些时日,可这多些的时日,又会多多少呢。 不知为何,东栏惴惴不安,不希望她离开,似乎是和那天她看着神女的身影消失于转角一样的心情,不,比那时的感情更强烈。 可她阻止不了她。 东栏怀揣着这样一种强烈的不安心情,也不知恍惚间过了多少天,百花仙子传唤她。 东栏更心惊了,把这几天自己做的事从头到尾理了一遍,发现闯了不少祸。糟糕,仙子一定又要训她了,这回该怎么罚她? 东栏战战兢兢地去见百花仙子,却见七师姐侍奉在仙子身 分卷阅读7 边。 仙子该不会要当着七师姐的面惩罚她吧?那太丢脸了。 却听仙子说:“东栏,你命劫数迟迟不至,我思索良久,决定放你下凡,收集善缘。” “真的?”东栏眉目舒展,转忧为喜,原来是让她下凡,那可是件好玩的事。 “东栏!” 她的心思果然全然不在正事上,如此真是叫人忧心。放她下界到底是福是祸? 拒霜深叹一口气,继续说:“你心中尚有一股玩性未除,凡间迷惑众多,你切记不要受其迷惑,偏离正道。”说罢,示意梅仙使将用天上晚霞搓成的丝线织就的福袋递给东栏,说:“五十年为期,你务必聚满此福袋。 “速速下界吧。” 东栏细细看着手中的福袋,闪耀着如同晚霞般绚烂的色彩,其中掺杂的星屑闪闪发光。 像式微神女脚踩的晚霞。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宋】辛弃疾 第5章 回头下望人寰处 世间万物有序运转,全靠其间的规律约束。为了避免三界的秩序被扰乱,天规里明确禁止上界神仙私自下凡,有要下凡者,需先到天门造册登记。 然而,上界的神仙千千万,又哪里有那么多双耳目去监管,只要没有在凡间闹出大乱子,私自下凡也没有谁知道。何况,大多数神仙下界只是为了游乐,这样的理由,未免有些难以启齿。所以久而久之,负责管理神仙下凡的的仙官便成了摆设。 东栏奉仙子的命令下界,还是要按规章制度走的,这样或许还能得下界当差的小仙相助。 东栏自北峰去天门,顺便回了一趟濂溪,去看望那些玩伴。 昔时只是颇具灵识的伙伴,经过两千多年的修炼,已纷纷修成形体,他们见到许久不见的东栏,簇拥而上。 东栏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去见槐仙。 槐仙千年前已经得道,现在仍然在西山修行。 老槐仙见到东栏也很是开心。 东栏问:“爷爷,你也去过凡间结善缘吧。” 槐仙回答说:“是啊,修为到一定境界而后再难有所进展,一般大家都会去凡间积善,以此获得境界上的突破。你百年前便有天劫征兆,却迟迟不降,想来娘娘也让你下凡造德了吧。” 东栏点头,说:“娘娘叫我下凡,不过只许我下界待五十年。您当初怎么有一百年呢?” “若只是施小德小善,五十年确实仓促,估计娘娘是怕你在凡间生出意外,故只许了你五十年期限。” “那我若是五十年聚不满这个福袋,岂不是白下界一趟?”东栏说完把收在怀里的福袋掏出来。 “傻丫头,平日里那般聪慧,今天怎么傻了,福袋未满,功德却在,怎会白忙活一场,”老槐仙看了一眼东栏手里的福袋,忙接过来仔细一看,惊叹道,“这莫不是用虞渊的晚霞编织而成的?” “虞渊?” “啊,那是极西之地,日落之处,故而那里的云彩与别处不同,常年是紫红色的,比世间任何一处的晚霞都深沉绚烂。不会错的,这定是用虞渊的云彩纺成的福袋。 “虞渊是天地间最神秘的地方之一,除了生于虞渊的神,谁也到不了那里。只是虞渊之神历来只有那么一位,殒灭的同时,新的虞渊之神又被孕育。到这一代,守护虞渊的,据传是一位神女。老夫何时能一见,也不枉此生了。 “娘娘想来是极疼你的,才会将这样的宝贝给你。” 东栏知道仙子疼她,可也没少训她。 “可是宝贝带在身上,不也容易招致祸端吗?” 槐仙一笑,戳了戳东栏的脑袋,说:“该说你什么好。” 于是东栏带着如此宝贝的福袋,径直到天门去登记下界了。 百花仙子果然没有担心错,东栏一下界,立马被人间各种新奇的事物吸引,全然忘记了自己来人间的目的。 一日,她吃着糖葫芦,看到大街上有一群人围在一处,也凑上前去看热闹。 原来是一个农夫抓到一只雉,准备卖出去,却不料有两人都想买下这只野雉,互不相让,竟吵了起来。 东栏看着那只野雉,它大概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把头整个埋进翅膀里。 东栏看出它不是一只普通的野鸡,于是略施法术,打开了笼子。那只野雉也确实机灵,一下子跑出人群不见了,徒留买卖三方哀叹。 东栏见势也连忙闪退,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逛着街。才拐过一个街角,便有一个身着土黄色衣服、头上插着几根鸡毛的男子“扑通”跪在她面前,口中大声嚷道:“谢仙子救命之恩。” 原来是那只 分卷阅读8 野雉。 东栏连忙退后,想避开这只雉精,却不料他拼命跟在她身边,一直跟了六条街,甩也甩不掉,还不停在她耳边说话,说什么“报恩”“仙女”,十分聒噪。 东栏终于忍无可忍,停下来对他说:“我不是有心救你的,你不用报恩。” “是仙子施法救我的,怎么说是无心,娘亲告诉我,受人恩情是一定要还的。” “我又不是人!” “一样的一样的。” 东兰无法,说:“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说罢便继续玩自己的,不再管他。 过了两日,雉精带着东栏处处游玩,给她讲许多人间的事情,东栏觉得十分受用,便也渐渐习惯了有这么个家伙跟在自己身边。 一日,他们正在一家客栈吃饭,东栏夹起碟中花生,问雉精:“你已经修成人形,可见有点道行,怎么被一个普通人抓住了。” 雉精苦笑,回答说:“我那日贪嘴进了他家,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法力尽失,这才被那人抓住,险些丢了性命,幸亏仙子出手相救。” “那你法力恢复了吗?” “一二成吧,”雉精转而又问,“对了,仙子如何到凡世来?” 于是东栏简单将自己来凡间的缘由讲了一遍,孰料雉精很是激动,一拍桌子,说:“五十年匆匆而逝,仙子还不尽快。”说着便要拉着东栏走。 东栏甩脱他的手,说:“你急什么!槐仙爷爷说了,小德小善不行,要积大功德。”说时指着门外经过的一辆马车。车上有俊朗公子搴帘,露出半张略显苍白的脸。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定是大功德。你看车上那人,年纪轻轻便有油尽灯枯之兆。我们便做这件好事,救救他。” 雉精想了想,说:“那万一是个坏人怎么办?” 东栏一顿,心想,确有此理,若是救了个坏人就不是什么功德而是罪过了。念头一转,对雉精说:“你去调查一下,我先跟着他,你到时候来找我。” 雉精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于是他们两个分头行动。 东栏跟着马车,一直到门口高悬着刻有“周府”牌匾的富贵家宅。 驾车的小厮一下蹦了下来,摆出轿登,伸出一只手。 文秀公子撩起车帘,扶着小厮的手慢慢下到地上。小厮弯腰,欲为公子拍拍缥色衣角。他摆了摆手,便跨步向周宅而去,目不斜视地跨进大门。有婢女上前迎接,他也没多加理会,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东栏跟着那位公子,穿过座座精致亭台楼阁,来到他的居所。 此处较之刚刚经过的那几处地方,显得有些朴素,庭院里种植的也不是什么金贵的花木,而是一院子的梨树。 嗯,这个公子好品味。 阳春二三月,梨花正浓时,点点开满枝头,又落了无数,铺了一层雪白。 东栏靠在一颗靠窗的梨树旁,透过层层梨花瓣,仔细打量着这个病弱的凡人。 他手捧一本不知何名的书,眼睛一行行掠过书上的字,不时翻页,传出纸张摩擦的细碎声音。 晶莹眉目间自带一丝冷清,周身都是安静,让人难以靠近。 东栏不知觉看得出神,感觉自己被吸进了什么东西里去。 四周静极,风从细长梨树叶间簌簌穿过,带着丝丝春朝的寒意与淡淡梨花的清香。东栏渐渐听到了自己的强有力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扑通、扑通”。 突然,不知谁拍了她一下肩膀。 东栏回过神,便见雉精站在她身后。 雉精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位体弱多病的公子是此地富绅的独子,名唤周青。周老爷乐善好施,在当地颇具美名,只是可惜了周公子自幼体弱,让人唏嘘。 东栏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看着他出神,“周青?” 他是一眼冷寂的深泉,仍然带着寒冬的凄清,热闹的春日也因为他的无言静坐失了活泼。东栏的躯壳被冻得僵直,一颗心脏却异常滚烫。她想靠近他,触摸他,想感受他冷白色肌肤下温热的体温,想看看他平静水面下水势的流动。 雉精看了一眼发呆的东栏,又看了一眼周青,再看一眼东栏,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东栏说:“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你不要傻啊,仙凡不可相恋的。” 东兰反应过来,当即翻了个白眼,否认说:“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凡人!我只是在想该如何救他。” 雉精舒了一口气,问:“那你想到了吗?” “他体弱源于气息薄弱,不如我渡仙气给他,延长他的寿命。” 雉精连忙摆手,说:“妄渡仙气于自身有大害啊!你虽然是仙人之体,气息纯净,能救助凡人,可是延长寿命谈何容易。再说,气息若只是浮于表面,你一口气又能吊他几天的命,治标不治本,终究不是长远之策。” “那你说该怎么办?” 雉精早就有了主意,说:“按我说,百里外有座碗山,山 分卷阅读9 上长有仙草,你我采来仙草,让他服下,仙气盈于他体内,便可保他长久性命。” 东栏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一个瞬身术,便来到了百里外的碗山。 原来碗山不过是一座小土包子山,因形似一只倒扣着的碗,故名碗山。 虽然碗山不大,他们两个找了整整三天却连仙草的影子也没看见。 两个都是灰头土脸的。 东栏抱怨说:“你不会搞错吧,凡间一座土包子山怎么会长仙草!” 雉精忙说:“不会错的,这里一定有。” “可是都三天了,连仙草的影子也没瞧见。” “毕竟是灵物,难找也是应该的。” 东栏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不找了,要找你找吧。” “你不想救他了啊?若是你没找到灵药,再过两个月,他估计就要下地府了。” 东栏两手捶地,哭丧着脸说:“救人怎么这么难啊!” “如果简单,佛祖也不会把它归为大功德了。” 东栏大叹一口气,起身继续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东栏终于从百灵口中得知仙草的下落。当他们最后满身草屑地从草丛里钻出来,手里拿着找了七天七夜的仙草,相对大笑起来。 还没笑完,不知是谁的声音响透碗山,惊起鸟雀,一个黑影闪到雉精身后,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说:“让我好找!” 来者与雉精打扮相似,只是不似他靓丽,头上也插着几根野鸡毛。 雉精立马蔫了,叫了声“阿姐”。 雉精姐姐厉声训斥,“你还知道我是你阿姐,小小年纪,一月不归家,你晓得母亲有多担心吗!快随我回去!” 雉精垂头丧气,对东栏说:“仙子,我要回去了,你的恩情来日再报。” 东栏说:“你这几日帮了我不少忙,这恩算是报了,你不要再在意了。” 雉精姐姐似乎这个时候才发现立在一旁一身狼狈的东栏,说:“原来是家弟恩人。家弟顽劣不驯,仙子见谅。” 东栏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 雉精姐姐见东栏手中的仙草,问:“仙子采这仙草何用?” 东栏说:“救人。” “人的生死命数自有天定,擅自扰乱,定有天罚。仙子有心救人是好事,若是不小心扰乱了天数,就得不偿失了,我劝仙子慎重。” 东栏思索一番,说:“万一那人命中便是要被我救呢。” 雉精姐姐一时语噎,点点头,说:“还是仙子觉悟高。”说罢便拉着雉精乘风而去。 东栏也兴高采烈地回到周青的院子,附身于窗边那棵梨树上,打算等到周青就寝,入他梦中,将事情交代清楚。 等了一个多时辰,东栏便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决定四处走走。 周家不愧是当地有名的富贵人家,一座私人宅邸,亭台楼阁,座座精致,流水花卉,点缀其间。与天界的宫殿不同,这里是完全完全的温婉小巧之风,黑瓦白墙映着绿柳清溪,令人流连忘返。 天黑不过一个时辰,等东栏再回到周青居处,从窗口瞄见房中灯火闪烁,周青已安然睡在床上。 怎么这样早就睡了,灯也不熄,窗也不关。 东栏正要从窗口那棵梨树脱身出来,却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接近。 东栏看见,周青房中渐渐浮起一片清气,聚拢又散开,一抹鲜红的身影从云雾中走出来,逐渐清晰。 是式微神女,她……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长恨歌》【唐】白居易 第6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式微从云雾中走出,身后厚重的清气逐渐散去。 她走到周青床边,坐下,面色凝重。俄而,横挥广袖,轻轻拂过周青的面颊,顿时,周青身边浮起一层淡淡青光。 见他周身祥光平和,式微凝重的面色稍有缓解,似乎思索了一阵,起身离开,周青身边的青色祥光也随之消失。 式微才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又要走了吗?” 话音刚落,周青徐徐睁开眼,坐起。 抬起的右脚竟不知怎么往前迈开,式微略微回头,瞥了周青一眼,说:“你看得见我?” 他回答说:“我自幼便可以看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他此时确实是□□凡胎,却拥有一双天眼,可以窥见非人之物。 周青起身,绕过式微,拿起一把银剪,小心剪去半截多余的烛心,房里顿时暗了几分。 他问:“你是妖怪吗,如何三番四次夜探?” 他因为身体虚弱,一向浅眠,故而她前几次大半夜在他屋子里晃悠,他总能感觉到一个轻飘飘的影子。那时,他虽然是醒着的,却没有睁眼。 深更半夜潜进内院,连 分卷阅读10 脚步声都没有。周青当即明白,来者不是人。 他早已经习惯这样的事。经常有小妖怪不小心闯到他的住处,徘徊一段时间,便会离去。他也不甚在意。 她果然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十分熟悉。 谁知,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带着那一股淡香,待了不到一刻钟,又离开了。 如此反复数次,周青也有点好奇她的意图了。 式微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你不害怕吗?” 他的脸离灯台很近,烛火的昏黄在他苍白的脸色上闪烁跳动着,却不甚明亮,只能看见鼻翼处投下的一片阴影。 她今天来得比平时还要早一些,一来便坐上了他的床头。衣袖从他鼻尖抚过,仿若烟霞,轻薄迷离。 那股香味从她的袖口透出,直冲进他的鼻腔。 难怪如此熟悉,竟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样,原来是皂角的味道。 他说:“人有好坏,妖亦分善恶。恰好我遇到的那些妖怪都不坏,还时常给我带些有趣的故事,倒比一个人有趣得多。” 她冷笑一声,说:“呵,不知者无畏。”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 他放下烛剪,又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问:“这样说来,你要做什么坏事?” 她刻意压低了声调,吓唬他说:“若我说,来取你性命呢?” 语调低回婉转,丝丝入骨,是他喜欢的声音。 只是不说好话。 他挑了挑半截剩下的低伏灯芯,烛火的光亮瞬间照清了他。式微看见他微莞的嘴角,听见他说:“那你未免太胆小了些,一直不敢下手。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双修的呢。” 式微蹙眉,见他仍然在挑弄着灯芯,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周青继续说:“上次有只鼠精找我,我才知道还有双修这回事,只是她长得不甚可人,我没有答应。” “与凡人双修可不是什么正道,这便是你说的不坏的妖怪?”语气里有些恼意。 他放下银针,转头看着她,说:“你既然想杀我,想来走的也不是什么正道,而且,是比那个鼠精更不好的妖怪。” 式微低头躲开他的目光,无话可说。 他说得没错,自己从来没有步上正途,还害得与她一起的,陷入深渊。 所以自己应该赶快离开这里,不该再与他有什么牵扯。她来只是为了确定他平安无事的,既然已经确定没什么大碍,就不要再逗留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再纠缠下去,也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 不,她的痛苦。 周青见她低头不语,黯然神伤,心中一紧。是因为他说她不好害她伤心了?他一点也不想她难过,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可是他不会道歉。 周青向她伸出手,说:“过来。”让他看清些。 鬼使神差,式微真的向他走去,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他跟前。 周青拉住式微的手,不让她退避,凝视眼前这位来历不明却艳丽娇妍的女子,胸口微微发闷。 “果然,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重生再造,又有她下的封印,他本该失去前世的一切记忆,而他,却不知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似乎还保留了些星模糊记忆。 他身上已经出现了太多的预料之外,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深究了。 她撇过头,搪塞一句:“兴许是在梦里吧。”往事如梦,不想醒来。 也许吧,他确实记不清了,只是觉得眼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就像一场梦醒,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却渐渐模糊,最后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 周青折下案上花瓶里白天新择的梨花枝上的一朵,别在她耳间,又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 白花点朱颜,却是相得益彰。 似乎有什么喷薄而出,长久的等待,满院的花开,仿佛都是为了今天。 东栏看到式微与周青相对而立,周青为式微轻轻撩起一缕碎发,眼睛泛疼,竟流出泪来。 真是奇怪,自己分明没有伤心痛苦的感觉,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东栏擦干泪水,听见周青说:“你是梨花精吗?” 白裙黑发,斜卧于满树梨花间,隐于冷清月色中。 他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幅美人图? 式微摇摇头,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师兄,好好休息吧。”睡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屋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卷起满地梨花瓣,吹得梨树枝乱颤。 东栏费了好大力气定住心神,转头一看,那扇月窗已经关得严严实实,屋内烛火已熄,式微神女的气息也已经远去,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神力笼住那间屋子。 东栏想,周青想必一枕黑甜。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分卷阅读11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宋】晏殊 第7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 式微神女走后,东栏仍附身于那株梨树上好几日,生怕式微神女又回来。 东栏虽然看不透式微神女此行的目的,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只是直觉,这件事不能撞破。 可她还没有忘记自己要做的事,虽说救谁不是救,何必执着于周青,到时候惹怒了式微神女就后悔莫及了,但她可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而且式微神女分明十分担心他的身体,说不定自己此举还能帮到式微神女。 东栏意识拘束于梨树身上,日日看着周青读书写字,作诗绘画,有时灯烛燃到深夜还能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 分明是个病秧子,还这样不爱护自己的身体,当真是嫌自己命长。 就这样过了三四日,一日春夜,更重露寒,周青春衫单薄,欹卧窗前,探手摘下一朵梨花,拇指与食指掐着花梗,随意转了几下,丝毫没有就寝的打算。 东栏终于没憋住,问了一声:“你还在等她吗?” 周青似乎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淡淡问了一句:“谁?” 东栏幻出真身,站在周青身边,又问了他一遍:“你还在等她吗?她不会回来了。” 其实东栏也吃不准式微神女的行踪,或许下一刻她便去而复返,可是一脱口便是“她不会回来了”。 周青好奇地打量她一眼,问:“你又是谁?” “我?”东栏指了指自己,说,“我叫东栏。” “梨花精?” 东栏辩解道:“我已经成仙了。” 他笑着摇摇头,说:“可你看起来还很小。”他知道成仙不易,有些妖怪终其一生也未得其门。 东栏有些不服气,说:“再小也比你大!” 他若有所思,说:“你倒比她像梨花精。” 一身皎洁,与月相辉。 “她才不是妖怪!”,东栏觉得不可思议,他是眼睛也不好吗,式微神女一身红衣,与血同色,怎么猜也猜不到梨花精头上,不对,神女分明是天神,其真身为朱雀,如何变成了妖怪,凡人当真目光短浅。 “那她是什么?” “她是天上赤帝最小的朱雀公主。”东栏有些得意地说。 “朱雀?传说中能浴火重生的火凤凰?” 东栏点头。 周青低眉,看着指尖拈的花,一笑,说:“梨花倒与她相配。”说罢将手里的梨花轻轻扔出窗外,让它归于尘土。 周青起身走到书桌旁,开始整理东西。 东栏跟在周青身边,看着他慢悠悠地整了整镇纸,瞥眼却见一张摊开在一侧的美人图。 青簪挽乌发,月纱罩红裙。 是式微神女捧花垂首的样子。 但却没有画脸。 东栏走到画旁,仔细看了看,问:“你怎么不画脸?” 周青苦笑一声说:“我不记得了。” 东栏震惊,“你四天前才见过她,怎么会不记得了!” 他确实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若不是东栏提起,他真的要以为那不过又是自己的一场梦。他似乎忘掉了很多重要的事,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周青说:“我记性不太好。” 这忘性未免太大了,东栏摸过还没画完的式微神女的脸,感叹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式微神女。” 周青说得没错,式微神女确实与淡白梨花很配,至少在这幅画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式微神女手捧一束开得热闹的梨花,晶莹雪白的梨花瓣上还淡淡映有她衣服的红色。头微微侧垂,若是补全了眉眼,定然更有一番韵致。 周青问:“她叫式微?” 东栏点点头。 周青蹙眉,随即在画的左上角题诗一首: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东栏一边看一边念了出来,完毕,问:“这是什么意思?” 周青凝视着未干的墨迹良久,摇摇头说:“不知道。”天界的神女,不通人间的诗文,取了这样一个,不祥的名字。 东栏取笑他说:“你当初一定没好好念书。” 或许是因为她这个名字太过愤懑,留在唇齿之间怨念,让他心口一痛,胸口一阵翻滚,突然吐出一口血来,喷溅到画上。 东栏连忙扶住他坐下,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从衣襟里掏出灵草,递到他手里,说:“这个你叫人煎好服下,可以救你一命。” 周青看着手里的草药,虽然脱离了土壤,但还保持着鲜嫩的状态,便知道不是凡物。 据他所知,生死大事,即使神仙也不能轻易插手。 “小梨花,你这样擅自篡改凡人的命途,会 分卷阅读12 遭天谴的吧。” 大家都这么跟她说,劝她不要做这样的事,她早已能对答如流,“通晓命理如司命、神通广大如天帝也无法参破,可见天意实在虚无缥缈,何必过于拘束,说不定我救你一命才是天意所向。” “小梨花你确实天资聪颖,难怪小小年纪便能得道成仙。只是你可能成为千万个凡人命轨里的一环,却偏偏不要干涉我。” 东栏诧异,问:“为什么?你就要死了。” 周青明知故问:“我就要死了?” 你自己的身体怎样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明眼人都能看出你的短命相。 东栏点点头。 周青又问:“那我还能活几天?” “我不能告诉你,那是触犯天法的。” “谁知道是不是天意注定你要触犯天法告诉我呢。” 他在用她的话反驳她,“你……” “小梨花,你想做便说说不定天意如此,你不想做便说这不合规矩,想不想做与能不能做都在你一句话。所以,小梨花,你明白了吗,一切不过是你想做一件事又不愿理会他人劝告而想出来用来说服自己说服别人的借口,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但是,你不能全凭自己的思想行动。你说的或许没错,天意缥缈难测,过分在意确实束手束脚,但你不能不在意,所以,有人告诉你不该越的雷池,你就应该听一听。” “我又不是听不进劝告。” “那就听我的话,不要干涉我的人生。”周青说着把灵草又还到东栏手里,蜷紧她的手,让她握紧。 东栏眉头紧皱,解释道:“可是我不管你,你就要死了。” “天地万物,有谁能逃过覆灭?” 东栏摇摇头,“没有。” “那何苦忧愁生死。” “你真奇怪,别人都想着长命百岁,你却巴不得做个短命鬼,”东栏说罢慨叹,“人心真是难测,我要被你们搞糊涂了。” “过得太明白也不好,你这样就刚刚好。” 他既然不想活,那她也不想讨这个没趣了,于是决定不管他,拍拍裙边,指了指桌上已受血污的画,问:“我要走了,你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这画没有画完,现在又毁成这个样子,你要去干什么?” “我就喜欢这幅画,你给是不给?” 周青见画上血渍已干,便为她卷好,将画递到她手里,说:“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谁要回来!”东栏将画接过,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东栏走出几步,想起一件事,说:“你可千万不要和那些妖怪双修啊,他们都没安好心的,而且你又体弱,会死的更早的。” “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才对,说不定来日又受束缚了。” “你说过的,别人的劝要好好想一想的。” 周青一脸欣慰,笑说:“我会记得的。” 东栏听到他这句话,会心一笑,化成千万多梨花乘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宋】秦观 第8章 绿阴不减来时路 五十匆匆而逝,终于到了东栏返回上界的日子。 看了凡间五十年的生离死别,爱恨痴缠,她终于开始了解凡人,却又愈发不解。 他们没有无尽的生命,还要时不时承受病痛的折磨,亦无缚鸡之力,却比想象中的坚强。 他们有爱恨情仇,生离死别,这些都浓缩在他们不过百年的生命里。 东栏此时才真正明白上界的生活是多么枯燥无聊,为什么古往今来会有那么多非人之物落入凡尘。 但正是因为她以前不曾理解过,五十年的悲欢一下子涌入她的脑海,悲伤的记忆又总是比欢乐的深刻,她有些承受不来。 所以此时,她很庆幸自己即将离开。 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想去一个地方。 这是五十年来她第一次回来,其实她经常会想起那个体弱公子,但是她已经答应他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话不容反驳。而且,她不想一回来便看见他死去的场景,她一定会伤心的。 所以整整五十年,她都没有回去过。 然而在最后的时刻,她还是回来了。 可是已经面目全非。 原来的简朴小院化为一片废墟,满院的梨树也不见了踪影,杂草丛生。 果然,她不该来的。 东栏正要走,却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与这个宅院不同,他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打扮,没什么变化。 雉精从角落里走出来。 东栏问:“你怎么在这里?” 雉精说:“我每年都来祭 分卷阅读13 拜恩公的。” “恩公?” “就是周青周公子。” 周青,一个一想起就让她伤心的名字。东栏迟疑问到:“他……什么时候死的?” “五十年前的今天。” 她真是挑对日子回来了。他果然只活了几个月。 “他怎么又成你恩公了?”他倒是经常要人救。 雉精说,那日他从家里溜出来,本来想找东栏,却怎么也找不到,跑到周青这里,也只见周青一人,于是就去问他。“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跟我说了很多话,突然他说他要死了,要我赶紧走。我刚踏出院子,便见里头燃起了大火,火焰滚滚,没办法靠近,不过半个时辰,整个院子付之一炬。说来那个火也奇怪,说起就起,而且刚好就烧了周公子的住所,一点也没剩。周公子定然是有预感,要不是他让我走,我肯定就要葬身火海了变成一只烧鸡了。” 他早知道自己不一般,预料到了很多事,所以才让她不要再插手他的事,还让她不要再回来。 幸好自己当初听了他的话,不然不知会闯下什么祸事。 雉精问:“他是什么人物,起火之前,我看见屋子里有青光。” 下凡历劫的天神么?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反正他已经死了,和我们没关系了。” 雉精打量了东栏一眼,说:“你变了。” “什么?”东栏不解问道。 “若是以前,你一定会很好奇的。” 东栏一怔,说:“兴许,是在人界呆久了。” 真是奇怪,不过短短五十年,她竟然会说“久”,她果然是变了。 想起五十年之期,雉精又问:“你的福袋聚满了吗?” 东栏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看着杂草蔓延的院子,一挥袖,这片荒芜之地上便长出了好几株梨树。 花有重开日,人却不会再回来。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东栏对雉精说:“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腾云而去。 雉精知道五十年之期已满,她要回天界,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冲她使劲招手,说:“保重!” 东栏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西山,第一件事便是面见百花仙子。 东栏将福袋呈给百花仙子,拒霜掂了掂聚满的福袋,面有喜色,叮嘱了东栏几句便准她下去好好休整几日。 东栏从仙子那儿回去,正巧碰上了归之与七师姐疏影。 归之老远就看见东栏了,一边冲着东栏招呼一边飞身到东栏身边,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迟怿神君回来了,你也回来了。” “迟怿神君?”东栏从来没听说过天界有这这号神君。 归之解释说:“是啊,十万年前殒灭的青帝独子迟怿神君,不知是因为什么机缘,在凡间历劫三世,今日重归天位。据传迟怿神君能死而复生,还多亏了我们仙子。这不,三日后,青帝陛下要带着迟怿神君登门致谢。” 十万年前殒灭的,难怪她没有听说过。 疏影不紧不慢地走来,似是抱怨说:“又有的忙了。东栏,你正好回来了,过来帮忙吧。” 归之耸了耸疏影的臂膀,挑眉说:“你苦什么脸,迟怿神君要来了,你不高兴吗?” 东栏不解。 归之掩面偷笑,对东栏说:“你不知道,这迟怿神君可是三界之内数一数二的儒雅神君。中意他的,可不知道要排到何处了。虽时隔十万年,也没听说谁的风度美名超过这位神君。你只瞧着,这几日,定然陆陆续续会有神女仙子到西山来,就等着三日后再睹迟怿神君风姿。” “儒雅”一词来形容,只怕姿容也是数一数二的。 “我晓得了,我先回去一趟再过去帮你们。”东栏说罢便做辞离开。 归之与疏影睁大眼睛看着东栏离去,久久相视。 归之说:“凡间一行,东栏真是变了。她以前不是最讨厌这些没由来的张罗吗,今日怎么……我还以为她又想偷懒呢。” 疏影叹一口气,说:“少让我们操心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三衢道中》【宋】曾几 第9章 兰有秀兮菊有芳 归之果然说得一点不错,虽然十万年前迟怿神君曾殒灭过一次,他的爱慕者却不减反多,再加上那么多看热闹的,不过半日,西山已经有几千访客。有些脸面的便公然住进了北峰花朝宫,能拒绝的全部被拒于北峰结界之外。唯一庆幸的是被拒门外的神仙们也并不为难北峰,自己想了各种办法安顿下来。 东栏问七师姐疏影,为什么大家想去看迟怿神君,不递拜帖到青帝宫,全挤到西山来? 疏影说:“你以为青帝宫是递了拜帖就能进的吗。你瞧瞧这几百几千神仙妖魔,青帝陛下哪有功夫接待他 分卷阅读14 们。只有西山,来去稍微随意,若不是北峰上有禁制,他们还不蜂拥而上啊。” “他们真的能见到迟怿神君吗?” 疏影说:“我看难。” 西山因迟怿神君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东栏也不知道这几百几千神仙妖魔在西山脚下吹冷风还不一定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神君到底值不值得。 直到她见到这位在回忆里十万年都不曾死去的神君,才知道答案。 他本就是天人,却还是不禁想用“天人之姿”形容他。 他笔直站在青帝身后,恭敬地向百花仙子行礼,谦逊有礼,进退得当。 他头戴玉冠,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内,别上一支青玉龙纹簪。可能因为刚刚反生,面色有点发白,眼眶却深邃,眉毛不粗不细,更显得他年少英气。身上雨过天青之色的华服熨烫贴身,一点褶皱也没有。 丰神俊逸,玉树临风。 只是他腰间佩的却是一把用一块青黑色破布缠绕的剑…… 东栏失神,花瓶脱手而出,应声而碎。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东栏身上。 和那人一模一样的眉眼,投来的却是看无关紧要的人时的眼神,和看扶他下车的小厮、向他行礼的婢女一样的眼神。 那一眼里的陌生刺痛了她,那种如刚刚破冰的深泉般的冷意,又毫无预兆地侵入她的体魄,只剩下胸膛里那一颗心脏还是火热的。 归之推了推东栏,却不见她有什么反应,便连忙替她谢罪。 拒霜微微皱眉,随即引着青帝与迟怿去了别处。 见他们走远,归之舒了一口气,对东栏说:“前几天还说你懂事了,今天又让我们操心。怎么,看呆了?” 凡间五十年,他已经轮回三世,看来每一世都命不长。 东栏点头,说:“嗯,看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秋风辞》【汉】刘彻 第10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迟怿是从大厅里逃出来的。 虽然早就知道此行不会轻松,肯定不仅仅是向百花仙子道谢那么简单,那些有的没的的神仙总要见一见,但实在是太费神了。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殒灭的天神重生再造虽有,却少,最近的一位,已是几千万年前的事了,难怪他们好奇。可他实在不想做一株花园里供人观赏的奇花异草。 他喝了几杯酒,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便借口逃了出来。 迟疑捂住发热的胸口,那里有一处伤痕,颜色很淡,应该是很久以前受的伤。自他醒来,这处伤口偶尔也会疼起,可从来没有像今天在西山这般频繁、严重。 他是在哪里受的这个伤? 仿佛有什么要冲破堤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心跳加速,他有些体力不支,扶住身旁的梧桐木,揉了揉额头。突然,不知是谁猛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连忙转身,却见一名白衣仙子站在他身后。 是今晨不小心打碎花瓶的那一个。 迟怿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她行了一礼。 东栏瞪大眼睛,吓得忘了动作,等反应过来,连忙扶住他,欲制止他,“你这是干什么!” 却被他轻轻抚开。 东栏怔怔地看着被他推开的手,觉得有些失落。 面前的这位神君,虽然有着和凡人周青一样的模样,性情却大不相同。周青清冷却带有不恭,他却有礼而内敛。 不过…… “不管是做凡人还是做天神,身体倒是一样的虚。” “仙子此话怎讲?”他们在凡间见过? 东栏有些失落,他果然不记得她了,“你不记得我了?你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我们见过,你还跟我说了一大通道理。” 迟怿摇摇头,人间三世的记忆,他全部不记得了,不,或许他忘记的,远比他知道的多。迟怿有些急切地问到:“仙子知道我的事?” 东栏正要回答,便听见有仙娥在找迟怿。 迟怿寻思自己出来也有好一会儿了,实在失礼,不能再多留,便想再寻机会,于是问:“敢问仙子姓名?” 凡间三世的经历,他大概真的都忘记了,该忘的不该忘的。于是又重新交代一遍:“我是百花仙子座下的梨花使,叫东栏,你不要‘仙子仙子’地叫我了。” 她不喜欢他太客气。 迟怿点点头,便向东栏拱手告辞,说:“仙子,失陪了。” 拒霜和青帝兴谈正浓,见迟怿重回宴上,取笑说:“迟怿神君迟迟不来,莫不是迷路了。” 迟怿向拒霜谢罪,说:“仙子恕罪,实在是北峰风景秀丽,流连忘归。” “神君既然喜欢北峰风光,不如便在我这里多住几日。” “那就有劳仙子了。” 拒霜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她可没想到迟怿竟然会顺 分卷阅读15 着她的话就留下来,拿眼睛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青帝陛下,不见他有什么愠色,干笑着应允。 迟怿神君要在花朝宫住几日,青帝陛下却没有逗留的打算。 迟怿一路送别青帝,父子两个却一路无话。 “怿儿。” 迟怿终于等到父亲开口,浑身绷紧,应声道:“父亲。” 青帝良沉默良久,说:“你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自己要多加小心。早些回去,也免得你母亲担心。” 迟怿原以为父亲会劝阻他的无礼行为,一直在想应对之法,未曾想父亲是这样的台语,于是松了一口气,口中应是,便目送父亲远去。 青帝陛下并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只是知子莫若父,迟怿不是做事随自己喜欢的性子,不会突然因为兴致来了便说要留在北峰,何况还是在身体未愈的情况下,少不得要给花朝宫上下添点麻烦,可他还是选择了留下来。 留下来寻找他失去的部分记忆。 明明是他决定带迟怿来的,也明白西山是离那个神女最近的地方,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此时心中还是生起了一股苦涩的后悔。 月前,当拒霜将还在昏睡的迟怿送到青帝宫门口,夫人险些晕厥,又开始忧愁该怎么斩断前世孽缘,不过三十日,迟怿便醒转过来,却将那些纠葛忘得一干二净。 青帝陛下也下意识松了口气。 让一切因缘就此了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并非良配,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不祥的传言,迟怿的陨灭更坐实了这个结论。 他一向觉得,儿女的事情,应该交由儿女自己决定,所以他从不插手迟怿的事。可上一次的纵容,竟然害迟怿丢了性命,这不得不让他反思,也许他是错的。所以,这次他决定保持沉默,纵然他清楚其中所有关节。 但是,偶然看见迟怿对着谷寒剑怅然的表情,青帝陛下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他做这个决定。 知恩不报,有辱清正的家训,他这样对夫人说。 但是,往事如芒在背,带迟怿来西山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此时却不知心中是希望他们从此形同陌路,还是再续情缘。 青帝无奈地摇摇头,叹息远去。 迟怿见父亲已经消失不见,便随了仙娥安顿下来,一日无话。 次日清晨,迟怿醒来,调息了一阵,便开始练剑。 东栏接下了归之的活儿来给迟怿送吃的,原以为他该还没醒,却不想远远便看见他已经开始练剑了。 他今日着的是一身常服,没有戴玉冠,只用一只玉簪束着的髻。衣叠两层,浅绿从轻薄透明的襌衣中透成一片烟青色,衣上龙纹若隐若现,好似盘游云中。漆黑的剑身随着他凌厉的挥洒扫出一片阴影。 原来不是个病秧子。 东栏站在一旁看着迟怿耍完了一套剑法,维维叫好。 迟怿收剑,微微躬身道:“仙子。” 东栏放下手里的点心,说:“你耍剑这么厉害,不如也教教我吧。” 迟怿说:“我剑道不精,恐怕教不了仙子什么。” 东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说:“你胡说,归之说你当初一剑斩蛟龙,可威风了。” “那不过是……” 东栏摆摆手打断他的推辞,说:“不想教就直说嘛,我也不过是说着玩的。” 迟怿以为东栏要生气,正想说点什么,便见东栏招呼他过去吃东西。 “这是归之亲手做的翠玉糕,轻易吃不到的。”东栏说着,自己拈了一块吃了起来。 迟怿与东栏相邻而坐,也拈起一块翠玉糕,刚吃了一口,又听东栏说:“我听说你十万年前死过一次。” 迟怿一怔,没想到她问起这件事。 其实,虽然大家都对他起死回生这件事有极大的兴趣探究一二,却碍于他的身份不好多问,甚至很少有神仙同他提起十万年前的事。 十万年前,他因何而死,他好像很清楚,也从来没想过重温这场噩梦。可经由她一问,他又开始有些恍惚,其中的细节,蒙昧不清,他完全回忆不起来。 东栏见迟怿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喂,我问你话呢!” 迟怿清醒过来,吃了口糕,点点头。 东栏又问:“那你怎么活过来的啊?” 问得真直白。 迟怿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据传是你们家百花仙子偷偷将我的形体置于西山地池中,保我躯体不灭,然后日日以花髓滋养。她也没想到渐渐精魄得所,十万年后我历劫三世,稀里糊涂就醒了。” 东栏瞧他怔怔出神的表情,问:“你好像不太相信?” “你相信吗?” 东栏点头,反问:“我为什么不信?” 东栏正要伸手再拿一块翠玉糕,却见迟怿摊在桌边的一截袖子,襌衣袖边织锦上的纹有飞鹤图案。 她正觉得眼熟,就听见迟怿解释说:“地池虽灵,不能 分卷阅读16 起死;花髓虽精,不能回生。这两样加起来大概连保神体不灭都吃力,何况神族是天地灵气所化,殒灭后精魄脱离束缚又与天地同归,找都不一定能找到,又怎么会自己跑回一具空空的躯壳。 “复活一个凡人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是一个神仙。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那么就不会几千万年就我这么一个重生的神了。 “你家仙子说得稀里糊涂,大家也信得稀里糊涂。” 东栏点点,觉得迟怿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大胆猜测,“说不定其实你当初没有死透。” 迟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也有这种可能。” “那你当初时怎么死的啊?” 问完生又问死,当真无所顾忌。 迟怿回答说:“一箭穿心。” 东栏突然觉还不如相信是百花仙子救了他…… 是啊,怎么可能没死透,那一箭,穿心而过,留下的疼痛,至今心有余悸。 到底是谁救了他,却又不想让众生知道?他到底失去了什么记忆? 他以为能从拒霜那里找到答案,却发现拒霜三缄其口;以为东栏会知道过往,才发觉东栏不过三千岁,连他怎么殒灭的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他缺失的是什么,不过是人间匆匆一面,让他们有些投缘。 或许不能算全无收获,在西山的这些日子,总有一些模糊的场景飞快从他脑海闪过,却来不及抓住,只留下一个朦胧的红色身影。 东栏又看见迟怿站在梧桐树下发呆,知道他马上就要回青帝宫了,于是决定上前打了个招呼。 东栏听见迟怿问:“东栏,你知道一身红衣的神女是哪一位吗?” 东栏偷笑,他虽然不记得自己了,心里却还想着式微神女。于是如实告诉他:“那是南方赤帝幺女,朱雀一族的小公主。” “是吗。” 红色的身影越来越淡,像一轮红日渐渐隐入乌云内。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令》【南唐】李煜 第11章 凭将草木记吴风 自东栏返回上界,又是三年。 她自几百年前便开始闪现的天劫最近终于有降临的征兆,百花仙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亟亟帮东栏卜了一卦,一颗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天地劫难千千万万种,东栏竟然碰到了最难渡的一种。 情劫。 百花仙子召来东栏,与她仔细说了其中的凶险,东栏虽然仔细听了,却觉得过于无稽。她命里如何有情劫?当初在人间时也不见自己动过凡心。不过为了安百花仙子的心,东栏还是装作很上心的样子,实则她现在心里开心得不得了。 三年,迟怿神君与赤帝幺姬从相识到定亲,不日就要完婚。 旁的神仙可能觉得他们两位发展迅速,东栏却明白他们早已相知,如今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明明与她没什么关系。 算了,就当为式微神女与周青开心好了。 东栏虽然央求着百花仙子带她去参加婚典,为了让仙子相信她不会闯祸什么毒誓都发了,但是仙子却并不买她的帐。迟怿与赤帝幺姬大婚那天,百花仙子只身去了青帝宫,她们姐妹三十六个都奉命驻守在西山北峰。 东栏虽然无缘见到婚典的盛况,但是仿佛能听到东方青帝宫上四处盘旋低飞灵鸟清脆的啼鸣声。 青鸾拉着婚辇,一身红色嫁衣的神女坐在车内,等着天底下最与她般配的神君来迎接她。 师姐们开玩笑说:“灵鸟的叫声没听到,心碎的声音倒是听到了。” 归之见东栏满心满意的笑容,耸了耸她,说:“又不是你成亲,你瞎高兴个什么劲。” 东栏说:“式微神女要跟迟怿神君成亲了,我就高兴。” 归之说:“东栏,你莫不是傻了,今日要与迟怿神君成亲的是赤帝幺姬,不是式微神女。” 疏影站在一旁取笑东栏,说:“亏你平日里那么崇拜式微神女,连她是谁也不知道。” 东栏仿佛脑后遭到重击,一阵眩晕,沙着喉咙,问:“她……是谁?” 疏影说:“她是极西之地,虞渊的神女。” 她是极西之地,虞渊的神女。 她是极西之地,虞渊的神女。 她是极西之地,虞渊的神女。 …… 这句话无数次回想在东栏的脑海。 她怎么会是她是极西之地,虞渊的神女? 她怎么能是她是极西之地,虞渊的神女! 那迟怿怎么办?迟怿怎么办! 一切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她做了什么?做了 分卷阅读17 什么! 他搞错了,她也搞错了,大家都搞错了!他不能跟她成亲,停下来,灵鸟你不要叫了,青鸾快点把她拉走,停下来,都停下来! 归之她们见东栏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腾云而去,想拉住她,却不知她哪里溢出大量力量,把她们全部震倒在地,转瞬就消失在云间。 东栏背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向东,奔向青帝宫。她此时神志已经不甚清醒,神界干净的风拂过她的面颊,她仿佛陷入了一场迷蒙幻觉。 他还只是个凡人的时候就有很准的预感,他是神仙的时候是不是早就预见了可能会有今天这一幕,所以才造就她。 可她即使保有他的记忆,也没有避过这一切,甚至成了这一切最大的推手。 梧桐木下,他问:“东栏,你知道一身红衣的神女是哪一位吗?” 她说:“那是南方赤帝幺女,朱雀一族的小公主。” 天意,你如何能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凭将草木记吴风,知君却是为情秾。 误把紫丁作瑞香,只是因为用情太深。 标题出自: 怪此花枝怨泣,托君诗句名通。凭将草木记吴风。继取相如云梦。 点笔袖沾醉墨,谤花面有惭红。知君却是为情秾。怕见此花撩动。 ——《西江月·再用前韵戏曹子方》【宋】苏轼 第12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迟怿还只有五千岁时,便被青帝陛下送到了掌管蓬莱仙岛的东王公座下修行。 在还应受父母荫佑的年纪里,迟怿已经开始跟着东王公早晚修道,十分辛苦。不少神族仙家指责青帝心狠,迟怿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迟怿没有兄弟姐妹,青帝陛下又事务繁忙,母亲千鹤公主性情如水般温和却过于平淡,所以在迟怿眼中,偌大的青帝宫,实在是有点冷寂无聊。相较之下,蓬莱要自由得多。 迟怿居众弟子之末,与师兄们年龄相差较大,师兄他们虽多有照拂,终是来往不亲,于是迟怿终日专心于修学,愈发寡言少语了。 作为青帝独子,东王公座下最小的弟子,自小受的是最正规的教育,平时相处的也是最守礼的神仙,所以初遇她时,他心有慌乱,但他直到殒灭也没有分清那时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从没有见过像她那样不服管教的神女,亦正亦邪。 像一片乌云,从里到外。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迟怿像往日一样洗漱过后在庭院里练剑。 他出剑迅猛,还可以听到剑刃劈开空气的晃晃声。 当他收起最后一招剑式,突然,一团墨绿色自高处枝叶间,像一片乌云笼下。 她站在离他一丈远的位置,灰不溜秋的,姿容极不得体——衣是墨绿的,可能因为躲在树上,裙边还带下了几片还没来得及凋落的枯叶;发是乌青的,垂顺在身前,还有些毛躁。 面容却白皙干净。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下便被她那双眼睛给锁住。如杏眼眶里一双玄瞳,像投进深夜里染过一般的漆黑,一点亮光闪耀在眼中,像点在茫茫黑夜里的北极星辰。 她亦迎上他的目光,明朗坦然,不见半点羞色。 她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待到她弯腰捡起脚边一根枯枝,迟怿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向她拱手行礼。 迟怿才刚刚抬起手,就听她说:“你的剑招好看,却太过死板。” 她说话时并没有看他,低着头将枯枝上的枝丫一根根折下,扔到一边,完毕,左右挥了挥,似乎是在试趁不趁手。 于是原先要向她行礼的主意一变,迟怿举剑,说:“愿讨教一二。” 话未竟,她已经向迟怿冲去。 她招式狠辣快准,直往迟怿偏门要害处刺,又全无定法,一看便知根基不稳、来路不正。 她手下生起一阵白烟,从迟怿眼前扫过,招式十分古怪,他一个不察,手中的剑竟被她挑落,枯枝尖端抵住他的咽喉。 三招。 她歪嘴一笑,随手扔掉手里的树枝,转身离开。 她这般嚣张,简直欠揍。 她才走出几步,东王公便来了。 “还以为你去了哪里,原来跑到这里来了。正好,迟怿,”东王公回头叫了一声迟怿,继续说,“以后便由你照顾式微吧。” 迟怿眉峰微促,应承了下来,却见她斜睨了他一眼,满脸不屑。 如何,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迟怿,以后你再不是最小的了。”东王公十分欣慰地说道。 于是,两万年不收弟子更是从来不收女弟子的东王公,从那日起,便有了他第一位女弟子,一位性格恶劣的女神,从里到外,都给周围一种乌云般阴沉感的女神。 迟怿虽然不喜欢式微,但是并不打算违背师尊的叮嘱,准备照例给她介绍蓬莱的起居 分卷阅读18 ,式微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东王公叮嘱完迟怿就离开了,式微随即也离开,根本不理会她身后迟怿的叫唤声。 迟怿并不是热络的性子,叫了她一声不见她应也就随她去了。 于是第二天晨习之时果然不见式微。 大家都听说了师尊新收了一个女弟子,本来想一睹芳容,没想到等了一个早上连影子也没见到。 迟怿面色平静,心中却甚是不屑,她那样的女神,还是不见得好。 师兄们甚是失望,师尊却很生气。 “迟怿,去把你式微师妹押过来。” 押过来?能动粗的意思吗? 迟怿无奈领命而去,来到式微的住处。 门上上了不知是什么的咒印,敲门也不应。 迟怿这才明白师尊不同寻常的命令,她那样恶劣自主的性格,根本不可能靠平常手段“请”过去,师尊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迟怿毫不迟疑,破开咒印,第一次没有经过允许冲进了神女的居所。 庭中不见她,于是迟怿绕道她寝卧之处。 她昨日才到蓬莱,床帐还没来得及挂,故而迟怿一眼便看到睡在尽处竹榻上的神女,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黑色纱衣——一条腿直放着,一条腿屈立着;一条藏在寝衣之下、隐隐绰绰,一条从开缝中探出、暴露在外。 式微杏眼缓启,偏过头看向迟怿,随即半起着身子,惊奇这个小子竟然能破开她的术法。 式微着衣本就宽松,又加上起身不正,肩领顺着圆滑的肩头滑脱。迟怿眼睁睁看着黑纱从她如凝脂般的肩头滑落,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成何体统! 迟怿连忙掩门,匆忙说了一句:“快穿好衣服!” 他听到她的吱笑声,不知为何,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心想,她真是不知羞。 式微并没有整理自己的衣着,连鞋也没穿,紧随着他出来。 迟怿看到她轻轻把门向两边打开,身上还是穿着那身黑色纱衣,甚至连滑落肩头的领口也没有提上去,外面耀眼的阳光照射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愈发似雪。 迟怿难得发了一次脾气,呵斥她:“快去换衣服,你知不知羞!” 她提裙迈过门槛,赤脚踩在青石板上,清凉之感顺着脚底板袭遍周身。她逼近他,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胸膛,细声说:“你私闯神女寝居之处尚不知羞耻,凭什么训诫我。” 迟怿向后退了几步,躲开她的手指,眉头紧蹙,盯着她的脸,视线不敢有一点下移。 又是那一副看了想揍她的坏笑表情。 迟怿平复了一下心情,说:“快去穿好衣服,师尊叫你过去。” “他要见我为何不自己来?你去告诉他,我只学炼石之法。”说罢,式微转身欲走。 迟怿连忙拉住她的腕子,像最上乘的玉石一样细腻柔润,却是冷的。 式微回头看他,眼角一挑,问:“怎么,要打架?”说罢,转了转手腕子,掌心贴着他的小臂,指间带着微电,挠了他一下。迟怿一抖,连忙放手。 她嘴角向两边一咧,嗤笑一声,说:“你哪天能打得过我了,再请我去见他吧。” 那电激般的感觉还没有消退,迟怿感觉整个右手都酥麻了,见她又要走,连忙用鹤羽索缚住她的双手,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是来请你的。” 式微想要挣脱,却发现越挣越紧。 “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挣不开的。”这是他母亲亲传的千鹤一族秘技,连他父亲也未必能挣开。 迟怿从屋中取来她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却发现窄袖紧腰,完全遮不住内里的风光,于是脱下自己的外衫,把她整个身躯裹了起来。 迟怿拉着式微就要往学思堂去,式微才走了几步,就啊啊叫疼,说:“我还没有穿鞋,地上的石子扎疼我了。”说着,撅着下巴指了指屋内。 迟怿无奈又给她取来鞋履,扔在地上,她却只是微抬玉足。 白瓷般光润的肌肤从他烟青色的外衫里微微探出,只露出一半脚背。 见迟怿久不动作,式微不耐烦地说:“帮我。” “那你就别穿了。”迟怿说罢,不给式微言语的机会,就硬拉着式微踉踉跄跄去了学思堂。 东王公问:“为何不来早习?” 式微状似惊诧,说:“竟还要早习?并没有神使告诉我。” 迟怿咬牙,这个丫头!把过错都推到他身上了。 东王公询问:“迟怿?” 迟怿回道:“回禀师尊,弟子确实没有知会。” 看到式微被裹得严严实实地绑过来,东王公便猜出了大概,小丫头不服气,想借机发难。心中又暗自庆幸,迟怿竟然能收拾住这个痴顽丫头。 东王公最后对式微说:“念你无知,又是初犯,只罚你在天仙台梨树下跪四个时辰。” 在座弟子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这位法力通 分卷阅读19 天的师傅,教导起弟子来却是散漫的,何时变得这么严格,第一天没来上早课便罚跪天仙台四个时辰。 式微指了指迟怿,不服气地问:“那他呢,你要怎么罚他?” 他这个小徒弟,可轻易不会犯错,更不要说受罚了,让他少了许多教导的意趣,所以他决定趁此机会也罚一罚迟怿,“迟怿,罚你抄一遍《六行经》第一卷,可有异议?” 迟怿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式微,心中恨恨地接受这个惩罚,说:“没有。” “那以后式微每日上课,也由你督促了,”还没等迟怿表示异议,东王公又说,“带她去天仙台跪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宋】辛弃疾 第13章 叶底黄鹂一两声 式微不知道东王公给她施了什么法,一旦她动了站起来的心思,背上就像有一座山压着,根本起不来,于是她在天仙台结结实实跪了四个时辰。 受了罚并没有让式微长记性,反而让她更不想去上课了。 她横陈榻上,突然听到三四只雀鸟清鸣,少顷,鸟越聚越多,叫声也越来越聒噪,此起彼伏,直往耳朵里钻,吵得她不得安睡。 式微趿拉着鞋子开门一看,竟有数千只雀鸟围着她的住处打转,迟怿就站在门外。 “这是你干的?”根本不用问,就是他干的。 “是。” “你不去好好上课,来我这里闹腾什么?” “师尊的吩咐,我带你去上早课。”她以为他想来吗。 式微冷笑,“你带我去?”他以为还能绑她一次吗。 式微说罢便催动法术,欲驱走雀鸟,迟怿也开始动法,要制止她。 青紫两色神力碰撞,渐渐有雀鸟翅膀扑棱不过,掉了下来。式微见状,连忙收手,飞起接住那些掉下来的雀鸟。 小小一只雀鸟,不过半掌,气息奄奄。 式微皱着眉头,往它们体内注入神力,雀鸟渐渐恢复活力。 式微口中念道:“去吧。”手一撒,雀鸟从她手里飞脱而去。 望着金黄的雀鸟越飞越远,她乜了一眼迟怿,继而抬手一扫,随意扔在床上的仙裙便飞到她面前。她解开腰间的系带就要脱下寝衣,迟怿一惊,连忙背过身去。 她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换衣服,还是在一个神君面前! 他就不该来这里。 想着,迟怿就要离开,却见她已经衣服鞋子都已将穿好,从他身边穿过,说:“走吧。” 她这就愿意老老实实跟他走,因为一只鸟? 她对鸟比对他好,迟怿想。 不过他可没觉得这么简单,一路上都提防着她耍花样。 果然,没走几步,她就开始喊累,坐在石头上不肯动,说:“我昨日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还跪了四个时辰,走不动了,你背我吧。” 原来是因为被扎疼了才知道穿鞋。 “你说什么,我背你?”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此时迟怿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她点点头,煞有其事地说:“迟怿师兄,你不背我,我肯定要迟到的。到时候,不仅我要受罚,迟怿师兄作为监督者,也逃不掉。”说完,式微张开手臂冲着迟怿,示意他背她。 就算要他把六卷《六行经》抄一遍他也不会背她!腿疼走不动?那她就和屁股底下那块石头过一辈子。 迟怿振袖而去,任凭式微在身后干叫着“迟怿师兄”,头也不回。 迟怿师兄?谁教她这么叫的! 东王公见迟怿面有愠色,式微却迟迟不至,会心一笑。 小丫头不简单,才来两天,却能把迟怿气得不轻。 青帝当年将迟怿送到蓬莱,本意是希望迟怿不要整日闷在青帝宫,性子应该热络些才有少年的样子,不想反而越来越沉寂。他上次生气,已经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一仙童无状,将他养的仙鹤的尾羽拔了干净。 式微缺少约束,迟怿需要开释,可真是天生一对。 正想着,式微就来了。 东王公问:“今日知道上课的时间吗?” “知道,卯正时分。”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辰时一刻。” “今日是明知故犯,还是罚你在天仙台跪四个时辰,可有异议。” “那他呢?”式微的下巴往迟怿方向撅了撅,说,“他作为监督者,却把我扔在半路,不仅督促不力,还不顾同门之情,你也应该罚他。” 假装看书的诸位神君都纷纷看向这位小师妹,迟怿一向性格平淡,定然是她做了过分的事情,此时还想着拉迟怿一起下水。 东王公说:“迟怿,你觉得呢?” 分卷阅读20 迟怿将手里的书“啪”一声合上,出列,说:“徒儿愿意再抄一卷《六行经》。” 迟怿竟然因为这个小丫头,连续两天被罚,简直闻所未闻。其余神君有些看不过去了,连忙叫了声“师尊”。 东王公摆摆手,表明他意已决,对式微说:“去跪着吧。” 式微临走时,瞥了迟怿一眼,还冷哼了一声。 她那一声细哼,迟怿却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十分窝火,回头看向她,见她一瘸一拐、甚是狼狈地走出学思堂,才有些解气。 一番纷闹随着式微的消失而停止,东王公开始讲经。 迟怿拿起毛笔,舔舔了墨,正要下笔,听到堂外鸟声婉转,顺着声音看向窗外,见一只黄鹂鸟从树上飞下,停在树下一块怪石上,仰颈而歌。 眼前突然出现式微坐在青石上逗鸟的场景,手轻轻一挥,黄鹂从她嫩白的双手飞入青天,她随即站起来,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磕磕绊绊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原来,不是说谎。 吸满了墨水的笔肚挂不住墨黑,啪一下滴到他左手拇指上,冰冰凉凉,迟怿突然清醒过来。 她若是当时态度好一分,他也不会扔下她不管,这些都是她自找的。 迟怿拿起一旁的白绢,擦掉手上的墨汁。 下课的钟声响过,大家都围到迟怿案边,询问今晨事件的起因,迟怿不愿多谈,便离开了学思堂,准备去出云楼。 风带着两三瓣雪白花瓣从他眼前吹过,他才反应过来正在经过天仙台。 他顺着风,往天仙台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式微蹒跚的背影,犹豫了一番,决定去天仙台看看。 看看她还能多傲气。 天仙台旁种着一株七千年的白梨树,花开千年不灭,繁盛如雪,玉洁冰清。 她跪在梨树下,仰头看着满天飞舞、如烟如雨的梨花花瓣,雪白的花瓣落了一身,映衬着墨绿的底色。 风变小了一些,一片花瓣落在她额发上,一只五彩雀鸟飞到她落满微雪的肩膀上。 她细声问:“你还好吗?” 是今天早上那只受伤的雀鸟? 许是跪得有些久了,她摸了摸膝盖。 知道辛苦就应该乖巧一些,就像知道蓬莱的路碎石子多所以穿上了鞋一样,不要老是惹是生非。 迟怿停住步子,不再打算上前,看了看日头,折回往出云楼的方向。 第二日,他又去了她的住处,敲门,这次却有回应。 式微开门,知道是他,说:“师兄来背我了?” 没错,就是这副欠收拾的样子。 “你想得美!”心想,她这么讨厌,他把她扔下果然一点错也没有。 他背身欲走,谁料她一下跳到他背上。 “下来!”迟怿吼道。 “我不!”式微反吼回去,双臂交叠,搂住迟怿的脖子。 他要把她扯下来,手才刚碰到她膝盖窝,就听她在他耳后轻吸一口气,大概是疼的,顿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又听她说:“师兄,再不走,又要迟到了,我可不想再跪四个时辰。”不见他动,她压着他往前倾,口里说:“走啦。” 她比想象中的重上许多。 她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就算是座山也不该这么重,况且神体本就轻盈,她是在故意整他吧。而后咬牙想到,这几天,她哪一次不是在整他。 他额上冒出细汗,没过多久便大汗淋漓。 她凑近他耳边问:“师兄你累不累?” 从没有谁凑这么近跟他说话,她呼出的气息痒痒的,他很不习惯。 迟怿反问她:“我要是说累,你会下来吗?” 她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会。” “那你何必关心我累不累。” “我干什么关心你。” 她似娇似嗔的声音近在耳侧,还有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翼,实在让他受不了。 “你不要在我耳边说话。” 她呵呵一笑,就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破阵子·春景》【宋】晏殊 第14章 雨横风狂三月暮 式微腿疼了七日,但是迟怿驼她却不止七日。从她跳到迟怿背上那天起,日日不是腰酸就是脚痛,定要他背着她。 迟怿觉得现在每次见到她,气便不打一处来,对她的恨又深一重。他也不知道这股强烈的恼怒和恨意因何而来,他甚至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她太不服管教,天天惹是生非,还次次拉他下水。 他的心性越来越不稳定,他不喜 分卷阅读21 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就像不喜欢眼前这个异端的神女一样,她却有点乐此不疲,每天都要给他惹事。 他每日都要去出云楼值守,这次,她也要跟着他去。 “出云楼是蓬莱藏书之处,来去随你,问我干什么。”他对她一如既往地爱答不理,这次语气里甚至带有几分怒火。 等到式微跟到出云楼,看到摞在一旁高高的经书,大概明白他为什么对她没有好脸色了。 因为她,他已经被罚抄整整五卷《六行经》,如今他每日来出云楼,都是抄书。 式微随便翻了翻藏书,都是些关于天伦地理的书,甚是无聊,便挨着迟怿坐下,想跟他说话。 “你是什么时候来蓬莱的啊,来多久了,来这干什么?” 迟怿只专心抄书,一句也不理。 见他不理睬,式微从那摞等着被抄的书里随便抽出一本,随手翻了翻,说:“这么闷的地方,还让你来守,真是闷上加闷。” 换做你来,估计两天就会被烧掉。迟怿心中腹诽。 式微整个人瘫在桌上,把书举到眼前,口中念念有词:“无咎无誉,何(盍)言谨也。” 迟怿顿笔,何言谨也? 迟怿纠正说:“是‘盖(蓋)言谨也’。” 她的脸贴着桌案转向他,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低头抄书,又转过头,挪了挪屁股,调了调姿势,继续往下念:“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念了不到两句,觉得深奥难解又佶屈聱牙便有些坐不住,将手里书仍到一边,便离开了。 迟怿见式微离去,摇摇头,整了整式微弄乱的书,又接着抄书。 不多时,他听见外面一声清冽的鹤鸣,想起养在出云楼外面的一对仙鹤,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 他连忙搁笔,走到外廊,正见式微一只手往仙鹤脖子探去。 九层高塔,一跃而下,抓住式微欲图不轨的手。 仙鹤却往式微的掌心蹭了蹭头。 迟怿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竟是他误会了? 对了,自从三千年前被仙童拔了毛,这对仙鹤已不太好亲近,若她心怀不轨,根本近不了仙鹤十步。 只怪她从来不做好事,才让他来不及思考。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气那样大,抓得她腕子疼。她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似笑非笑地看着迟怿,似在看一场好戏。 迟怿清了清喉咙,放开式微,问:“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蓬莱,是不能用腾飞一类的术吧。”式微摸了摸腕子,果然红了。 迟怿右眼皮跳了跳,果然和她在一起就没有好事。 “第六卷。”式微摸了摸仙鹤的头,最后还不忘提醒他。 式微并不理会迟怿越来越差的脸色,跑去和那对仙鹤玩乐。 看着式微爬上仙鹤的背,乘鹤而去,迟怿也回了出云楼,无奈将《六行经》第六卷找出来,扔在那一摞经书上,继续抄写。 他以为式微今天该消停了,谁知不过两个时辰,仙鹤独自飞了回来,却不见式微。 仙鹤绕着出云楼飞了三圈,叫声急促,最后衔住迟怿的袖子,示意要带他走。 正在此时,二师兄也来了,说:“不好了!式微把千年梨树弄倒了,还伤了九瑶仙子,你快去看看吧。” “什么?”听罢,迟怿赶忙乘着仙鹤赶往天仙台。 此时,大家都聚在天仙台,场面十分混乱。 七千年的梨树被拦腰折断,倾倒在地,梨花碾了一地,式微跪在一旁,东王公站在梨树旁,九瑶仙子在一旁啼哭。 东王公呵斥:“顽儿,还不知错!” 式微明知故问:“要我认什么错?” “你问我什么错!仙子难道不是你所伤,梨树难道不是你所折?” 式微十分坦然地承认,有些无所谓地说:“树是我折的,她也是我伤的。” “那你说你认什么错!”见她态度如此恶劣,全然不把打伤仙子的事放在心上,东王公怒火中烧。 “树因我而折,我无话可说,可她的伤,是她自讨的。” “你!不可教也!”东王公气得红了脸,说,“你不认伤害仙子的错,那你就跪到死树逢春吧!” 见东王公气得离开,大家都不敢在天仙台久留,渐渐也散了,迟怿的身影显现出来。 “师兄还没看够笑话吗?”见迟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都散了他也没有走的意思,式微问。 “是啊,早知道你罚跪这么狼狈,我就算把出云楼的书都抄一遍也值得。”面上却不见愉悦。 式微自嘲道:“大可不必,师兄这次可以看个够了。” 在蓬莱,没有什么比东王公的真言还应验,东王公说罚四个时辰,少一刻也不行;说要跪到认错,不打从心底认错不能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绝不低头吗? “你到底因何伤了九瑶仙子 分卷阅读22 ?” “嗯……”她思考良久,最后说,“她要骑你的仙鹤,我不让,便打起来了。” 梨树是误伤?这一击,将十臂围拢才能抱住的梨树拦腰截断,可见一点情面也没留,难怪东王公会这么生气,罚她长跪也不算冤枉她。 又听她说:“所以,这样说起来,师兄也应该跟我一起受罚才对。” 他双手攒成拳头,恶狠狠地说:“你做梦!” 到现在还想着要他和她一起受罚,她想得美。没有她每天在他眼前转悠,他该额手称庆才对,终于可以安静几天了。 不用再和她置气,担心她又招惹什么祸端。 可这些,都只是水面的平静,水中暗潮的涌动,变得越来越不容忽视,到第四天,终于连表面的平静也维持不下去了。 迟怿以为式微不过是一时意气,真的跪个三天四天,也就屈服了。 谁知道过了十天,式微还跪在天仙台,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 她怎么这么倔。 每日,仙鹤为她带来果腹的野果与解渴的荷露,不过只是勉强维持气力,整整十日的风吹日晒,消磨着她的精力。 第十日夜里,初夏的一阵暴雨降临蓬莱,噼里啪啦打在地上。 迟怿觉得烦躁,辗转难眠,最后只得起身。 他跑到天仙台时,式微已经晕死过去,整个身躯趴在地上,膝盖还紧贴着地面。 东王公一向待弟子宽厚,觉得每一个弟子都应该保持自己的秉性,却独独对式微严厉,第一天迟到就罚跪了四个时辰,这次又眼睁睁看着式微跪了十天,好像一定要她屈服。 式微死不认错,东王公下定的决定也绝不会轻易更改。 再这样继续跪下去? 迟怿看了看倒在不远处的梨树,花已经全部凋落,叶子也一片片枯黄,又看了看怀里的式微,为她理了理因雨水黏在脸上的发丝,为她布起一道阻雨的结界,说:“为什么老是给我找麻烦,害我罚抄《六行经》不够,还要我为你枯木逢春。”说罢又苦笑一声,“呵,枯木逢春,我可做不到。” 青帝一脉主木行,确实有让死木再现生机的心法,但这是超脱生死的行为,何况是一棵七千岁的仙树,必须有深厚的神力,用上乘的术式。 迟怿以前也试过,不过从来没成功过,还险些神力耗尽。 迟怿深叹一口气,放下式微。 遇见她,不知一日要多叹多少气。 巨大的梨树发出青绿的微光,缓缓挪动,移接到树桩上,断掉的树皮一点点复合。 这些只是表面,还有内里的衔接。 但只是做到表面的复原已经快要用掉迟怿全部的气力,想以前每次尝试一样,可他不能就此收手。 就算神力耗尽也无所谓,不过睡十天半个月,那样反而什么事情也不用想,不用想为何太阳如此炎热,夜又为何如此冰冷,也不用操心仙鹤该给她带什么。然而,十日的辗转难眠,让他清楚地知道,那样安然的生活已经离他远去。 他的生活,原本是肃杀的冬季,万籁俱寂,可是因为她,却变得像夏日般气火炎炎,仿佛那些藏匿压抑多年的少年意气都开始苏醒喷发,胸膛里的这颗心脏也变得更有力,才能承受这份过头的纷乱。 从这颗强有力的心脏深处激起一股力量,那是一股他从来不曾运用的力量,在身体里汹涌翻腾,突然冲破瓶颈,澎涌而出。 仙树因为得到纯净而深厚的木属神力滋润,枯黄的叶子开始泛青,竟长出几片鲜嫩的芽儿。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宋】欧阳修 第15章 晓看天色暮看云 迟怿醒得比他预计的早,第五天就醒了,但是气力并没完全恢复,腿还是软的,只能坐在榻上静养。 他记得他并没有坚持到自己回来,把式微扔到她榻上便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却好好地躺在自己院子里。 二师兄推门而入,送来今天的药。 二师兄看见迟怿靠坐在榻上,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说:“才五天,你就醒了。” 迟怿接过药,喝了一口,问:“式微呢?” “小师妹啊……”二师兄看见迟怿低头喝药刻意掩饰的关心,笑说,“你境界有了大突破,师尊十分高兴,并没有再追究她的事,”又想起蓬莱那十天有些压抑的气氛,感叹说,“不过她也真是年少血性。” “血性不是用在这上面的,她伤了九瑶仙子,长跪也不冤,”最后看了一眼白玉碗里黑褐色的药汁,一口饮尽,“只怕长跪也不能让她长记性才是最糟的。” 二师兄接过药碗,说:“她这几日,却乖巧了许多,日日往出云楼跑,你昏睡 分卷阅读23 这几日,那对仙鹤也是她喂的。” 迟怿想起那日她在出云楼,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像没了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书。 她怎么坐得住。 迟怿甚是怀疑,“乖巧?” 二师兄一笑,不加置喙,说:“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迟怿送走二师兄,便觉得有些累,仰着头,闭目而憩,耳边忽然响起东王公的声音。 迟怿欲起身,被东王公扶住。 东王公比平日显得更和善些,问:“可还好?” 迟怿点点头。 东王公捋了捋长须,又问:“天仙台的那株梨树,是你救活的吧,为了式微?” 其实同龄之中,他这个小徒弟已算得上是佼佼者,不过他还可以更好,只是生来有一股散漫之气,又过于内敛,所以纵然资质不俗,成就却未高。这次却一口气进了两重境界,他这个做师傅的,十分开怀,亦想来探探他的口风。 怎么会是为了她?只是觉得七千年的仙树毁于一旦实在可惜。 于是迟怿摇摇头,说:“只是觉得可惜,心中恰好有所感,勉力一试罢了。”场面再僵持十天也无济于事,总要出现一个局外者打破僵局。 见迟怿避重就轻,东王公也不再深究。 当初考量,式微是若树养育的神女,或许能和青帝氏亲近几分,迟怿又一向审慎,才交代迟怿照顾式微。没想到一静一动,暗有机缘,迟怿还因此精进,他还是很乐见其成的。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心中有数才行。 “梨树已经开始抽芽,不日便可反青,只是不知更几百年才能开花。” 式微的事其实还没有完,逃脱责罚不过是用了投机的手段而已,于是迟怿替式微辩白道:“式微出手打伤九瑶仙子也是事出有因,梨树既已死而复生,又长跪十日,或可抵过。” “你知道的,为师罚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她伤了九瑶仙子,折了梨树,”东王公摇摇头说,“虞渊的神女,不知让多少帝君尊者头疼,不知该如何处置,偏偏又不能放着不管。为师也是瞧她颇有慧根,才试着收入门下。可她未免太顽劣了些,手下无情,又不知悔改,也多亏了你有那个耐心同她周旋,这点倒是与你父亲很像。” 迟怿一惊,口中重复到:“虞渊?”。 虞渊,天上地下唯一一处众神不能涉足的地方,神秘如斯。也正因为它过于神秘,便有了不少关于它的传说。传说中这个日落之地,聚集了众多邪煞之气,万丈深渊之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不管传说的真假,在大家眼中,虞渊就是一个不祥之地,至少历任虞渊之神鲜少有善终者,更甚者曾扰乱过天地秩序。 她竟然是来自这样一个不祥之地的神女,难怪师尊对她那么严格,原来是想收住她的性子。 东王公点点头,说:“她命途难辨,只望她不要步上一任虞渊之神的后尘。你做事一向仔细,往后要多照看她些。” 迟怿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东王公又叮嘱道:“你境界许久未有提升,这一次就进了两重,有些激进了,身体再好些,记得回青帝宫一趟。” 迟怿应是,东王公便欲离去。 迟怿目送东王公离去,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是虞渊之气凝成的神胎,命数比旁者凶险许多,如何才能摆脱宿命一般的结局? 迟怿想得有些心累,捏了捏眼角,决定暂且将此搁置,待心绪平静些再想。遂隔空取来一本书,读了起来。 方读两页,便听见屋外脚步声。 步子即轻且缓,是女子的脚步声。 今天他这儿可真是热闹,刚走一个又来一个,她还嫌给他添的堵不够吗。 式微轻步慢移到他跟前,站定。 迟怿假装没看见她,只是专注于书页,目不斜视。 双方的无言换来良久的沉默,谁也不愿意率先开口。 比耐心,他比她要强一些。 迟怿翻了一页书,听见她说:“我不会道谢。” 他翻书的手一顿,抬头看她,只见她把头撇到一边,不敢看他。 迟怿低回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沉闷的音节。 不必道谢,他没有说谎,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她,更不是要让她感恩戴德,只是因为可惜那棵梨树,只是因为被雨水浇昏了脑子,所以她不必挂怀。 她只有这一句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害怕她会针锋相对回去,她不想第一天就跟他吵架。 她又匆匆离去,一句招呼也没打,和她来时一样,只留下一句“不会道谢”。 从始至终,迟怿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看着她快步离开,还不忘帮他掩门。 站了这么久也没叫疼,步子又稳稳当当的,看来腿没什么问题。 迟怿又把那一页翻了回去,继续读起来。 一章未完,又响起敲门声。 迟怿想的没错,师兄们 分卷阅读24 知道他已经醒了,一个接一个地前来慰问,热闹了整整两日,到第三天才算歇停,只剩下二师兄日日给他煎药、送药。 他平时怎么没觉得师尊有这么多弟子。 迟怿身体再好些,便可以下地了。在床上躺了几日,他决定出去走走。随意在蓬莱逛了逛,便遇见从学思堂回去的式微。他正想过去,却见她假装没看见他,连忙掉头走了。 迟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抬步子。 她这是什么意思?前几天见到还面有愧色,今天相遇转头就跑? 下次遇到,他一定要捉她问个清楚。而后三四天,他竟然连她的影子也没看见,蓬莱这么大的吗? 他突然明白,她在躲他。 她不再纠缠他,是好事,他不用再受气了。他这样想着。 可那个暴雨之夜的烦闷从静谧中滋生,不愿意放过他,又开始包围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还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是因为担心,这次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自己为她劳心劳力,她却对他退避三舍。 后天他就要返回青帝宫,三十天才会回来。三十天,所有不甘都可以被扼制。 于是,他去了最能让他沉心静气的出云楼。 “她这几日,却乖巧了许多,日日往出云楼跑,你昏睡这几日,那对仙鹤也是她喂的。” 他也许忘了二师兄的话,竟然自投罗网。 她跪坐在软垫上,趴睡于案边,深绿色的罗裙摊开铺在地上,像庭中盛开的绿芍药,青黑色的长发搭在背后,几丝掩在面前,遮掩了睡颜。 窗是开着的,小风微起,吹得宣纸乱飞,散落于地。 迟怿拾起一张,白纸黑字,哭笑不得,那口堵在心头的气一下子疏散了。 替他罚抄《六行经》?可这个字未免太丑了,东倒西歪,毫无字体架构可言,师尊又不是瞎子。 他将地上的宣纸一张张捡起整理好,又合起了窗,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最后靠着她坐下。 轻轻撩开发丝,露出她埋在双臂里精致小巧的脸。 她突然醒了过来,一眼目见他,不知所措,便要往后躲。 他扼住她的双手,说:“别动。” 大拇指贴着她细长的眼角,捏起一根掉落的睫毛。 他放开她的手,问:“躲什么?” 她回答说:“没有躲。”挣扎着要起来,却发现手脚皆麻。 说谎! 却没拆穿她。 迟怿拿起一支笔,刻意放缓速度,端正写了几个大字,放到她面前,说:“临一遍。” 他的字,如他一般,撇捺之间挺拔刚劲,横竖之内端正沉着,若是平日笔墨,还要多一份随意。 她乖乖拿起笔,正要下笔,一下被他打了手背,说:“姿势就不对,无名指抵在下面。”说着,竟凑了过来,从后面半搂住她,纠正她的握笔姿势,又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下笔。 “手指不要握这么紧,平腕竖掌……逆锋起笔,向右……” 她整个腕子都是悬空的,控制不住手抖,于是把笔一甩,说:“我不会。” 才写了三个字,无章无法。 窗都关着,她觉得十分压抑,便跑了出去,与仙鹤狎戏。 迟怿也跟着下了楼。 仙鹤几日不见迟怿,甚是想念,顿时扔下式微飞到迟怿身边,叼起他别在腰间的玉笛,示意他吹一曲。 迟怿接过玉笛,飞声入耳。 应着笛声,雄鸟嘴尖朝上,昂起头颈,仰向天空,戛然长鸣;雌鸟亦高声应和,双翅耸立,张开的翅膀和车轮一般大小,两翅中间长而弯曲的黑色飞羽铺在雪白羽毛上,像黑色的下裙。彼此对鸣,跳跃舞蹈,或伸颈扬头,或曲膝弯腰,或原地踏步,或跳跃空中。 式微仍沉醉在优雅的鹤舞中,笛声却戛然而止。 式微说:“师兄还有这样的好本事。”说的是他吹笛舞鹤一事。 迟怿收起笛子,说:“我母亲是千鹤一族的公主。”这些,都是母亲教他的。 提起母亲,他突然想起,“明天我要回青帝宫一趟,你记得好好喂养它们,”见她不说话,迟怿又说,“《六行经》,也拜托你了。” “你要我替你抄书?”简直匪夷所思,他不是好学生吗,他自诩的端正呢? 他这次回青帝宫,最少二十日才能回来,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她要是能安心抄几天书,或许没那么多精力惹是生非了,还能练练字、静静心。 她这个字实在要好好练练。 “你不是已经抄了半卷吗?剩下的半卷,也拜托你了。记得照着书抄,一字不许删改,我回来的时候要看到。”迟怿如是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 分卷阅读25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一剪梅》【明】唐寅 第16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迟怿在青帝宫不敢多呆,得了父亲的指点,只调息了几日便又亟亟回了蓬莱。 式微正要出门去喂仙鹤,却见迟怿正朝她走来。 不是说二十天才能回来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式微假装没看到他,掩门上前,脚下踩中一颗石子,脚腕旁弯了一下,一下跌倒在地。 迟怿就要跑过去,却见她歪坐在地,微微翘起的嘴角一看就没安好心。 迟怿立马回定住心神,收住步子,气定神闲地站到她面前,俯视着她。 她漆黑的眼珠移到眼角,偷偷瞄着迟怿,手上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脚踝。 还不起来? 于是迟怿只得伸手扶起她。 式微拉住迟怿,单脚立着,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他手臂上。 他扶她在旁边的大石上坐下,撩起她的裙子,脱了她的鞋袜。 雪一样洁白剔透的肌肤,入手细腻,此时却少了许多玩赏的意趣,原本玲珑精致的脚,此时却肿得像包子一样。 他替她揉了揉,听见她倒吸冷气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自作自受。” 不要以为他没看见她故意摔倒的样子。 “真无情。”式微说完,冲着迟怿张开手臂,示意他背她。 迟怿俯下身,式微便爬到了他背上。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重。 他正汗流浃背地驮着背上大山似的式微往前走,却听见耳边她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是又睡着了。 迟怿颠了颠她,说:“醒一醒。” 式微悠悠转转醒过来,“嗯”了一声,并在他肩上摩挲了一下面颊,似醒非醒。 她如何这么能睡,于是迟怿脱口而问:“你怎么那么多觉睡?” 她声音懒懒的,“是师兄精力太旺盛了。”明明才蔫得卧床六七天。 “我让你抄的经书抄完了吗?” “我可没答应抄书。” “那你这几天干什么了?”迟怿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只是不想她又睡过去找点话题。 “睡觉、吃饭、上课,还有喂你那对仙鹤。” 听起来还挺忙。 “去给九瑶仙子道歉了吗?” “我为什么要给她道歉。” “毕竟是你打伤了她。” “那她也打回来好了。可惜,她打不过我。”语气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 “师尊希望你以礼正身、克己制性,才罚你长跪的。”这样不长教训的神女,东王公要是听见她还是这个态度,肯定又要罚她了。 “师兄事事恪守礼度一定很累。” 迟怿随口抱怨了一句,“没有和你一起累。”再来一次,他可也救不了她了。 “很累吗?”式微声音渐弱,似乎又靠着他睡着了。 迟怿把式微送到出云楼,和她一起喂了仙鹤,便被东王公叫到座前聆听教诲。 还是为了他境界提升一事,嘱咐他固本保性,不可急进,又吩咐他择日下界去帮山神斩杀妖怪,历练一番。 东王一两句教导,足足说了一个时辰,迟怿告退时,日已西沉。 他赶到出云楼时,只看到两只仙鹤彼此依偎,却不见式微的踪迹。 她腿肿成那样还乱跑,不是说要她等他吗。 她向来是没有耐心的,大概是等不下去所以回去了。 于是迟怿又赶忙寻到式微的居处。 院子门是虚掩的。 迟怿正要推门而入,突然想起那日清晨见到的景象,手下一顿,俄而又摇头,似乎要将浮现出来的回忆甩出脑海,心想,这个时候,她定然不会衣衫不整地在自己院子里乱溜达。 他一推开门,便见式微坐在院子中央一棵虬松上。 她今天穿的还是那件深绿色的衣裳,广袖被风吹鼓起来,在风中招摇,一大群乌鸦围着她打转,似欲与它们一齐,乘风归去。 式微看见他来了,一跃而下,从一堆纷飞的黑点中穿出。 “师兄怎么来了,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可还是找了个借口,“过些时候,我要去人界一趟,你要去吗?” 他以为她定然会喜欢凑这个热闹,却见她表情微妙,似乎挣扎了一番,冷淡地“哦”了一声,问:“师兄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他觉得她有些消沉。 “那我回房休息了,师兄自便。”式微说完转头,跛着脚回了房。 逐客令。 迟怿有些气结,觉得她性情无常,明明早上还好好的,却不忘交代:“明天我来接你。” 不等他踏出院门,便听见式微说:“明天会下雨,师兄就不要来了,我自己也可以去学思堂。” 自己 分卷阅读26 去,单脚跳着去吗?他还没问她为什么不等他呢,腿难道不疼吗。 迟怿又抬头看了看西边满天的晚霞,心想,怎么会下雨,回头想问清楚,却只见紧闭的房门。 第二日迟怿一如往常,起床,洗漱,练剑。 他站在门口良久,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最后得出结论,式微在瞎说,于是整理整理,决定去接她。 她为什么要说假话?不想他去?他做了什么吗? 当迟怿敲响式微的门,原以为还要等好一会儿,不想式微已从里把门打开。 她的广袖袖口和长裙下摆都湿了一大片,变成墨绿色。除此之外,衣着打扮都很整洁,让他觉得她在等他。 她看见他,脸上表情复杂,有惊讶,有恼怒,有愁苦,还有丝丝难以言说的开心,紧蹙的眉头仿佛要哭一阵子。 “你来干什么?不是跟你说要下雨吗?” 迟怿指了指头顶青天,说:“你跟我说这是要下雨?” 她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便往他身上扑了个满怀,搂住他。 她说:“本来是要下雨的,你来了,就不下了。” 万里无云的天眨眼就阴沉下来,豆大的雨滴打在他们身上。 她刚说完不下雨就下雨了,真是个不祥的神女。 雨幕模糊了迟怿的视线,雨水顺着式微的发丝划过她的面颊。 迟怿还抱住式微,搂上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柔软,不盈一握,他还能感受到掌下温湿的触感。 她凑近他耳边问:“师兄,你昨日说带我去凡间,还作数吗?” “作数。”他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竹枝词两首(其二)》【唐】刘禹锡 第17章 一棹春风一叶舟 人界南云山突然来了几只作乱的大妖怪,已经有两年了,上界还不曾派使者下界收服,他们便越发猖狂了。山神苦于此事,趁机略微向东王公提了一句,东王公觉得这正是给迟怿历练的机会,于是便让迟怿下界了结这段公案。 在山神眼中的大妖怪,其实不过千五百年道行,只是苦于他们互相勾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两年前就处理好这件事,也不会牵扯出这么多。 迟怿在一旁斩杀陆续冲上来的妖怪,式微却只是坐在一旁树枝上,撑着下颌看着他,面带笑意,如看客观戏。 她的安逸闲然并没有持续多久,忽然有黑影从她背后疾来,欲行偷袭之事。 式微还没有反应过来,迟怿已经将手中宝剑掷出,正中黑影左胸,黑影当即灰飞烟灭,那群小妖见状,更加溃败得不成样子了。 式微看着那团正在消失的黑色烟尘,心想,进阶的神君就是不一样,神力愈发深厚了。 他们花了将近五天的时间,才处理完这些事。了却了山神夙忧,山中大大小小的灵精怪物都来感谢迟怿,想宴请他。迟怿并没有什么兴致,式微却一个劲地招揽。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来人间,对一切都觉得新鲜好玩,所以想去看看妖怪们的宴会。 故而迟怿问她:“想去?” 她却故作谦虚,说:“我什么也没做,不好承他们的情,还是师兄自己去吧。” 迟怿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食言而肥,只能准时赴约。 那日,迟怿饮了些酒,踩着一朵青云晃晃悠悠地回来,四下找了一下式微,却不见她的影子。 他进屋,倚坐在一张梨花木椅上,一挥袖,雕花窗自然打开,一丝春风冷冷吹进来,他顿时清醒了许多。 窗外有一株长势良好的白梨树。 人间四月芳菲尽,此处梨花正淡白。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白色身影。 迟怿又一挥袖,青青白白的树枝为他让出一条缝隙,他果然从中瞄见式微白皙的面颊。 她穿着与梨花一色的长裙,还未干的乌黑秀发晾在外面,与夜色融为一体,睡在梨花间。又刮来一阵风,吹起她的衣角,丝丝而动。 他想起她跪在梨树下娇小的背影,黑发绿裙,掩在一片花白下。 此时更显清秀灵动。 她为什么老喜欢往树上钻,这几天她又在干什么,孤零零地待在这儿不无聊吗,她身上这件衣服又是打哪儿来的,他以为她只会穿深色的衣服呢,她这个样子,难怪他找不到她。 她原来跟着他来凡间,是想好好玩一趟吧,却不想被拉到这里斩妖除魔,做这样维护天地正义的事,换做她自己,定是不愿意做的。 想着想着,他竟然睡着了。 次日清晨醒来,式微仍斜卧在梨树上,似不曾醒来。 迟怿昨夜在椅子上躺着睡了一夜,今晨醒来,但觉腰酸背痛,得亏了她在树上也窝了一晚上。 迟怿走到 分卷阅读27 树下,摇了摇树干,叫她醒来。 式微悠悠睁眼,坐直了身子,她身上落了一夜的花瓣随即从她身上滑落,她又迷糊了好一阵,才从树上掉下来,惊落一树春光。 她衣服上、头发上也勾搭着几朵。 迟怿将她发间的花瓣抚落,问:“这衣服你哪里寻来的?” “一个梨花小仙借给我替换的。” 原来如此,迟怿又说:“你洗漱一下,等下我们就走。” 他们尽量不惊动山间的一精一灵,静悄悄地离开了,也免得要一一作别耽误时间,若是以往,迟怿定然不会做这样有失礼数的事,纵然再麻烦,也不该不告而别,可他知道,式微可没有这个耐心走这样的过场。 式微也明知道迟怿不告而别的理由,还故意询问他:“我的正经师兄怎么不告而别?” 迟怿不理她。 也不知迟怿是不是因此与式微置气,想让她长点记性,一路上,对于式微的搭话,一概不理,连同她好几次询问他他们要去哪里,也不做回答,于是式微也不再说话,他们一直沉默地到达目的地。 不知是在哪里的一处大莲池。 式微问:“来这里干什么?又捉妖吗?” “世间哪有那么多妖物为非作歹,又件件要神仙插手。” “那难不成是来赏荷的?” 就是这个难不成。 可是放眼望去,一片惨绿。 人间四月,哪有荷花可赏。他心下自嘲,当初听二师兄说起这里的美景,便想既然下界一趟,不如就带她来看一下,谁知竟然忘记了现在不当时令,只有一片绿油油的擎雨盖。 她若是知道此中缘故,定然会取笑他。 于是他索性不说了,独步上前,式微也跟着他。 迟怿变出一只小船,上到船上,伸手拉了式微上来。 式微问:“要到对岸去吗?”说罢便挥动手指,欲催动船只,迟怿连忙握住她的手。 式微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迟怿喉有干涩,说:“你坐下吧。” 他既然不嫌麻烦要渡到彼岸,想来也不想让她用法术驾驭船只,于是式微安心坐在船头。 小船慢慢驶离岸边,渐入藕叶深处。 式微嫌太阳毒辣,于是折了一大片荷叶,顶在头上,迟怿看着她略显滑稽的背影,会心一笑。 湖水因为船只的穿行,如镜的水面卷起一圈一圈的波纹,闪耀着太阳的光芒,粼粼闪动。 式微抬袖遮住眼睛,免得粼粼的波光闪瞎她的眼睛。 忽然有一只白头翁停在她手臂上,头上顶着一片白色的绒毛,翅膀处有金黄色的翎羽,小巧美丽。 式微轻轻一抬手臂,逗得小鸟扑腾扑腾跳。 迟怿听见式微突然说:“师兄是想带我出来散心吗?” 船桨均匀划出的水波突然出现的一点停顿。 “师兄不用这样费心,山里的鸟儿时时陪我聊天,我一点也不闷。”她不想和妖走得太近,他却不必为了她拒绝那些热闹。 所以他不在的那几天,她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只是坐在树上和形形色色的鸟聊天吗? 她身边经常会有鸟雀萦绕,不用特意招揽,他见过的能让鸟雀自来的神仙,除了她以外,只有那么一位朱雀族的小公主。这位虞渊的神女,除了性子难以捉摸一点,不喜阳光以外,其实和旁的神女并没有什么区别,若不是东王公与他提起,他定然不会把她和那个地方联系到一起。 是因为长年待在虞渊吗,才会有这样的本事? 虞渊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不祥吗? 话不经心,他竟然问出了口:“虞渊是什么样的?” 她手一顿,白头翁突然就飞走了,飞向遥远的天际。 她回头,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她的出身。 “师兄想去吗?最是天地寂寞处。” 不等迟怿回答,他们周围的景色已经全部变换了一遍,小船不再在澄清似练的湖面上划行,周围也再不见无穷碧色,凡间种种景象皆幻化成深深紫红色的云海,翻腾无尽。 迟怿感到有一股神力在推动小船,让他们不受控制地往前行。 不久便见一座闪耀着晚霞之色的宫殿隐在云间。 小船靠岸,式微率先下船,伸手去牵迟怿。 迟怿握住式微的手上岸,后脚才刚刚离开,整只船便被翻腾的云海吞噬,一点也不迟疑。 这就是虞渊,排斥异己的虞渊。 式微呵笑,说:“师兄可要跟紧了,不要乱跑。” 一路经过,周围其实并没有骇人的景象,一切都很平和斑斓。 迟怿一直以为,虞渊和式微平素穿的衣服一样深沉黑暗,从来没有想过这里是日落之地,斑斓的晚霞才是这里的本色。 所以她为什么老是穿成那个样子,她应该像其他神女一 分卷阅读28 样,衣着艳丽些才好看。 经过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深红色的树干,青绿色的树叶;花开如面,热烈如火。 迟怿流连了几眼,正想问式微这是什么树,回头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他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天色慢慢泛黑,周围的草木也开始疯长,带有尖刺,迟怿一下就感到大事不好。 果不其然,那些恶木开始朝他刺来,他拔除腰间宝剑,朝他们砍去。却不比普通的神木,十分坚硬,即使砍断几根,他们也能立马长出来,落地的残枝也能落地生根长出新的来。更棘手的是,他的宝剑因为沾上树流出的汁液,快速地腐化,不出半刻,宝剑已经不能再用。 难怪千万年来也没有哪个神仙可以进入这里并独善其身,他怎么能被那些表象迷惑,内里分明就是如传说中一般邪恶又无常的地方,就像她一样。 他知道,定然是她故意把他留在这里的。 她想让他死在这里吗?他偏不让她如愿。 他注意到四周的一切都在动,并浮动着和之前很不同的气息,唯有那棵大树一如既往没有变化。 他知道只要到那棵树旁,就能避免这场苦战,可是那棵树周围有庞大力量设立的结界,任是东王公来也破不了。 日落西荒,名曰虞渊;上有赤树,青叶而赤华,名曰若木。 正想着,突然有一根尖刺刺向他,他用剑抵挡,异常尖锐的刺直接刺破他的宝剑,直接刺进他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渔父》【南唐】李煜 第18章 臂留檀印齿痕香 式微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才来寻迟怿,寻思过了这么久时间,他大概也领教到了虞渊之威。 他那几天在南云山斩妖,好不风光,可终究只是小打小闹,于他并没有什么益处,东王公不过是顺手就把这个差事扔给了他,只有他老老实实地揽下这样的活儿。 虞渊则不然,就算只是见识一下这里的奇异,也不枉这一趟了。三界之中,又有几个有这样的机会感受这里的待客之道? 式微绕着若树走了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突然,一团青影从高大神木上一跃而下,断剑直抵她的咽喉。 他竟然能够接近若木? 式微顿解,说:“师兄不亏是主木的青帝之子,连虞渊的若木也与你亲。” 若他不是有木泽庇佑,想必已经死了。 “我没死你很失望吧。” 她轻笑出声,一脸不正经地说道:“我怎么会想师兄死呢。”转头看向迟怿,脸色陡然大变。 他再没有比这更狼狈的时候了。一身碧水青衣已经染满了一条一条的黑色痕迹,袖口被扯裂一道口子。 更恐怖的是胸前一大片血红色。 她全然不顾抵在她脖子间的断剑,朝他扑来,迟怿怕尖锐的断口刺伤她,只得扔掉手里的断剑,双手拦住她,却因式微太疾,迟怿挡不住她,搂着她两人双双扑倒在地上。 她坐在他身上,拨开他的手,一把扯开他的领子。 迟怿面色泛红,怒吼她道:“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 式微樱桃粉色的指尖抚上他胸口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月白色的指甲偶尔刮过他的皮肉,迟怿感觉胸口发痒。 她说:“师兄,虞渊的东西都是带毒的,你马上就要死了。” 那就让他死吧,他已经被她折腾够了。 “可我不想你死。”式微说罢,低头吻上他的伤口,吮了一口。 又是那种如电流过身一般的酥麻感,这次似乎更强烈,透过肌肤,直击他的心脏。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胸膛颤动,滚烫的鲜血从四肢百骸涌向胸前的伤口,灌入她的嘴中。最后,她舔了一下那道口子,将一股痒种进他的骨髓。 迟怿脖子上绷起的一道青筋,久久无法平复。 她用那样无辜的眼神看着她,双唇上还沾着他鲜红的血,像新涂了唇红,艳丽无双。 她舔了舔嘴角,笑着说:“是甜的。” 他的手贴在她腰间,颤抖着控制不住力道,似要将其折断在怀里。 他知道他应该推开她,然后即使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也要向她赔礼道歉,即使他没有错。 不,妄动□□的他,他不能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即使她那么可恨。 她是一片黑色的云,打从他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却不知逃避。于是,她将他完全笼住,避无可避。 那就不要再躲了。 正邪难辨也好,性情无常也罢,他会一直守着她的,让命途不那么凶险。 他吻上她的唇,最先尝到鲜血的味道。 又甜,又腥。 式微被突然袭来的草木清香冲昏了头脑,甚至忘 分卷阅读29 记了呼吸,微微挣扎起来。 迟怿清醒过来,暂时松开她,将她搂入怀中,贴着她的脸颊,抚上她乌黑冰冷的头发。 “我不会道歉。”他说。 式微顺势搂上迟怿的脖子,轻笑。 他这样记仇。 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凑近他耳旁说道:“师兄,你对我做了这样无礼的事,还说这样的话,青帝陛下知道会打死你的。” 她从来不希望他好过。 式微转而又说:“我会救你的。”说罢,向他吻来。 这次,她嘴里没有血腥味。 他一翻身,把她压倒,她刚碰到地上,便向上缩了缩身子,抱住他,说:“地上好扎,我不要睡下面。” 她又在打坏主意。 “闭嘴。” 金乌飞离了虞渊,去往别处,虞渊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转娉婷。 偷期锦浪荷深处,一梦云兼雨。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 ——《虞美人》【唐】阎选 第19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过去种种,果然不是梦一场。 迟怿光裸着身子,摸上胸口,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他穿好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外衫。突然一阵笛音,仰头一看,但见式微坐在高大的若木上,吹着他的翠笛,周围有无数的乌鸦围绕。 笛声悠扬清冽,像翠鸟啼啭,如果没有偶尔吹破的音调。 迟怿细听,式微吹奏的正是他平日里吹的一首曲子,她什么时候偷学去了。 她看见他醒了,从树上一跃而下。 迟怿看见自己那件不翼而飞的外衫正好好地罩在她身上,问:“你怎么穿我的衣服。” 式微凑近他耳边,暧昧地说:“师兄不记得了吗,你昨天把我的衣服弄坏了,你得赔我一件了。” 她一句话又勾起他脑子里那些绮丽的记忆。 他咳了一声,说:“偷拿了我的笛子,又是何时偷学了我的曲子?” 式微嗔问道:“怎么这首曲子就是你的了?你是不是不想赔我衣服。” 这是他母亲教他的曲子,全天下除了他一家三口,没谁会吹。 他取笑她说:“我吹笛舞鹤,你吹笛舞鸦,确实不该是同一支曲子。” 式微微怒,一把把玉笛扔到他手里,就要走。 迟怿拉住她,把笛子还到她手里,说:“不要乱跑。”这里是虞渊,她要是躲起来,他根本找不到。 式微来回摩挲着这支玉笛,青绿如水,晶莹透彻,笛身上还刻有飞鹤与祥云,他一直贴身带着,想来是他母亲给他的东西。 “给我了,我可就不会还给你了。” “等你能把这支曲子吹好了,我就把它送给你。” 突然,式微似乎想起了什么东西,拉过他的手就跑了起来。 过九曲幽径,至若树北侧,有黑潭,冰冻三尺,不知其深。冰上悬有一柄宝剑,通体晶莹,上嵌十三颗虞渊黑血石;剑刃上有一缕深潭寒气游走,黑色的剑气包裹着整把剑,难以接近。 式微指着谭中的剑说:“看到那柄剑了吗,师兄为我取来。” 此潭宽三丈余,冰结三尺深,看见此剑剑气寒阴而沉厚,绝不是轻易能靠近的。 迟怿思考之际,又听式微说:“师兄取得到吗?”面色十分轻蔑。 明知是激将法,迟怿还是决定一试。 迟怿半只脚踩在冰上,剑气骤然震动,巨大的风霜雨雪向迟怿袭来,镇住迟怿的步子,越往前走越艰难,那短短几步,似走万里长。 狂风划破他的面颊,霜雪冻住他的感觉,这样的寒气,纵使司掌冰雪的神也驾驭不住。 这里是虞渊,排斥一切外来以及企图凌驾于其上的力量,所以他越接近这柄剑,排斥就会越强烈,硬拼是没有用的,必须懂得运用这里的力量。 迟怿折过一枝若木,用神力浇灌,本来只有寥寥几片叶子的树枝慢慢吸收他的力量而长出几百几千片,无视寒气的阻力,径直向宝剑飞去,将它围住,阻断它的剑气。 脚下厚厚的冰层有些震荡,迟怿一跃而起,跳到宝剑跟前,利落地握住剑柄,剑果然又不老实,剑身传出嗡鸣声,似是在反抗。 手心里渐渐浸出血来,镶嵌的黑血石泛起奇异光泽,剑身的颤抖越来越强烈。 迟怿用力一握,将宝剑牵离原来的位置,右手成扣,在剑身上轻弹一下,宝剑立刻安静下来,释放出来的寒气也立马收敛起来。 脚下的冰开始碎裂融化,迟怿连忙跳回岸边。 冰封的感觉火速回归身体,迟怿感觉到一阵眩晕,撑着剑,半跪在地上。 式微连忙过去扶住他。 迟怿将剑递给她,说:“ 分卷阅读30 你要的剑。” 式微没有接。 此剑名谷寒,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比她在虞渊的时间还长,剑意如冰,至阴至寒。 木赖水生,这柄剑,给他再适合不过。 不过他未免太拼命,用自己的神力灌溉若木,企图使神木为己所用,却遭神木反噬,又有寒气入体。 真是仗着自己的青帝血脉什么都敢做。 “它是你的了,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夜坐二首(其二)》【清】龚自珍 第20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 迟怿再次醒来时,是在人间那只小船上。 他枕在式微的腿上,看着流云从眼前掠过,湛蓝的天空触手可及。 他们好像已经离开虞渊了。 迟怿问:“这是哪里?” 式微说:“你神力耗尽了,我送你回青帝宫。” “不是。”只是一直没有恢复而已,还陪着她胡闹。 回青帝宫也好。 不,不好。他现在这副狼狈样子,不适合带她回去。 迟怿要撑着身体起来,却见自己右手上缠着好几圈布条,看料子是从他袖子上扯下来的。抬手一看,果见自己破损的袖口短了一截。 式微扶着他坐起来,笑说:“反正都破了,不差这一点。”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 迟怿看了一眼放在他手边的那柄宝剑,提起,仔细一看,才发现剑身上刻有“谷寒”二字。 谷寒剑?他好像没听说过。 此剑的威力,确为宝器,却并没有收录在册,大概是因为它一直藏在虞渊,世人不识。 正要问问式微剑的来历,小船已悠悠晃晃到太皡山,雾色如纱,笼着玉阶青瓦。 式微送他到青帝宫便打算离开,迟怿问她打算去哪儿,她却前言不搭后语,吱吱呀呀答不清楚。 她若是回了虞渊,他去哪里找她。 于是迟怿一挥袖便把她收进了袖子里,把她也带进了青帝宫,带到他的住处。 青帝宫当差的神使看见神君衣着破败地回来,又惊又喜,纷纷围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身体可恢复了,上次匆匆回了蓬莱,这次可要多待几天。 可是迟怿此时真的没工夫回复他们的嘘问,他袖子里还收了一位最没耐性的神女,只能匆匆从他们中间穿过,跑回自己的小筑,又布了三道结界。 迟怿连忙将式微从袖子里放到床上,却见她已经睡着了。 难怪她这么老实,原来是已经睡了。 他一挥手,各种帘幕应势合上,房间顿时暗淡了许多。 他靠在她身边,为她理了理头发。疲惫侵袭他的意识,他不知觉也睡着了。 在外面守候的神使却一个比一个疑惑。小神君一向仪表堂堂,何时有这般有失修饰的时候,几天不见,性子也变了许多,上次回来还是不管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这回竟然对他们明显摆出了不耐烦的姿态,而且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什么都没说,陛下与夫人也没去拜见就跑回了自己的小筑。 他们还是去禀报了青帝陛下神君归来的消息,青帝陛下也挺震惊的,自己的儿子竟然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回来了还没有来参见他。他赶到迟怿的小筑,却见布起的三道结界,挡住他的去路。 想破迟怿这三道结界对于青帝陛下而言自然不难,只是迟怿一布就布三道,显然是不想被打扰。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仔细询问神使们,也没有得到什么反常的消息,大概唯一的反常就是他失礼的态度以及那三道结界吧。 于是青帝陛下也索性不再管了。 迟怿与式微一枕五日,迟怿终于恢复了点精神,式微却还没醒过来。 迟怿收拾了一下,打算去参见父亲母亲,才刚出房门,便被屋外耀眼的阳光闪得眼睛胀痛。 他走出结界,询问一个神使,便由他带路去往青帝陛下处,留下的神使往迟怿刚刚走出来的地方一摸,立马被击打了一下,显然迟怿还没把结界撤掉。 青帝陛下见到儿子,却没有立刻搭理他,把迟怿晾在一边好一会才说:“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五日不出,终于想起我这个父亲了。” 因为没有得到父亲的许可,迟怿一直半躬着身子,说:“是儿臣失礼了。” 不,两万岁不到的神君,总要有点情绪波动才像样。旁的仙友不知道,总是称赞迟怿有他这个青帝的温文风范,可在他眼中,自己这个儿子,其实更像他母亲,寡言少语,温和端庄。只怪自己当初没有多陪陪他,让他整日与他母亲一起,学足了他母亲待人接物的态度。以为将他送到外面总能激起他的玩性,却不想给他挑错了去处,几千几万年未有转变,还变本加厉了。此次下凡历练,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有这样的转变。 只是突如其来的变化, 分卷阅读31 不知是福是祸。 青帝调侃道:“你最近倒是回来得勤,以前一走就是几千几百年见不到影子,你母亲不知为此费了多少笔墨。” 迟怿无话可说。 青帝陛下注意到了迟怿的虚弱之态,问:“凡间的妖物这么厉害?” 迟怿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他觉得最好不要把虞渊发生的种种告诉父亲,于是继续保持缄默。 青帝陛下以为迟怿是为调侃他久不归家本事又没有精进多少而感到羞愧,雪上加霜来了一句:“看来你的修行还不足啊。” 青帝陛下对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很放心的,虽然性子疏懒了一些,不过正好可以沉心静气,稳固根基,何况修为一事,也是要机缘的,而且他还年轻,不用着急。 不过,他这个万事无所谓,一切按部就班、不急不缓的儿子,竟然有一天有所诉求,真是难得。 那日,迟怿回到青帝宫,问他:“父亲,如何提高自己的剑法?” 正巧他所求之事已有回音,于是青帝陛下说:“怿儿,剑神已经答应教你剑术,他已经去信到蓬莱,不日你便可以去向他请教。” 这么快就得到了回信? 只是这一去,非万年不能回蓬莱,他想起式微,心中犹豫,说:“再说吧。” 青帝陛下也是见迟怿第一次用心在这上面,而且态度急切,所以才促成了这件事,没想到事到临头,他反而退缩了,不知为何。 还不等青帝陛下细问,便见迟怿有不支之状,于是连忙下殿,探了探迟怿的脉搏,心中一惊。 青帝陛下紧皱眉头,问:“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阴寒之气侵入你的心肺?幸好大部分寒气已经被逼出,心脉无损。只是为你护住心脉的这股神力亦属阴象,虽然为你解了心肺之苦,还是或多或少损了你的身体。为你护住心脉的天神是谁?我亦未曾见过如此神息。” 式微?除了她不会有谁,是因为救他才会如此虚弱吧。 思虑及此,迟怿便欲告安,拱手说:“儿臣无碍,父亲不必忧心,儿臣先行告退了。” 他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剩下调理气息的事了,只是这一件事急不来,只能靠他自己,于是青帝也不拦他,嘱咐他,“你去瞧瞧你母亲吧。” 迟怿又去了母亲的寝宫,不过没有呆多久,青帝夫人见迟怿一脸焦急,心不在焉,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叫他退下了。 迟怿匆匆回到小筑,式微还躺在床上安睡,一点要醒来的征兆也没有,一如他离开时的姿势。 他或许不应该将她扣留在青帝宫,如果她回到虞渊,是不是会恢复得快一点,可那个时候,她真的还有力气支撑她回到虞渊吗?为什么不告诉他,是觉得告诉他没什么用吗,他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吗? 迟怿摸上式微略带潮红的脸,心中的犹豫不决有了决断,轻声说:“不会有下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海棠》【宋】素数 第21章 暗香浮动月黄昏 整整十一日,式微才从沉睡中醒来。 她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四下帷幕低垂,昏昏暗暗,让她以为是日薄西山时分,起身卷帘一看,屋外灿然的日光险些亮瞎她的眼睛。 她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渐渐适应,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景物,树木参天蔽日,青苔斑驳附在树干石块上。她这才想起,这大概是青帝宫。 那迟怿呢? 她四处走了走,转过一树海棠,透过枝丫,看见正在练剑的迟怿。 一片黄叶凋落,随着浓黑的剑身打了几个旋,落到地上。 式微见迟怿挥舞着谷寒剑,心中莫名快意。 迟怿也立马看到了式微,用力一掷,剑入地下两寸。 他快步走到式微身边,“你醒了?” 式微一笑,说:“没有,还在梦中。” 迟怿知她在戏弄自己,不予理会,正要问她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便见谷寒剑挣脱泥土的束缚,飞到式微手中。 式微摆弄了一会,问:“这柄剑,师兄用得可还顺手?” 迟怿也想戏弄她一番,说:“不顺手,正打算当破铜烂铁扔掉。” “那边扔掉吧,我也不是很喜欢这把剑。”式微说着,就要掷出去。 迟怿连忙握住她的手腕子,将剑从他手中夺回,说:“何必如此暴殄天物,此物虽难驯,但确实是天上地下难寻的宝物。” “扔也是师兄说的,不扔也是师兄说的,师兄若真是不喜欢,便把他还给我吧,省得左右为难。”式微伸出右手,向他讨要谷寒。 “我何时说过我不喜欢。”迟怿一下打在她的手心。 “那师兄可要日日配在身边才好。”式微趁机说。 迟怿摇摇头,说:“此剑过于阴寒, 分卷阅读32 剑气又易发散,若没有剑鞘束缚,不宜带在身边。” 式微想了想,说:“从我出生以来,这把剑就已经在虞渊了。剑鞘,我却从来没有见过。” “我前几日去拜访了好几位铸剑大师,想请他们为这柄剑铸造剑鞘,他们却说,铸造此剑的天神融入了自己大半的神力,又常年收于阴寒之地,所以要造出剑鞘,首先要寻到能克制如此强烈阴寒之气的材料,其次要当初造剑的天神献出自己另一半精血,方有可能成事。他们都没有办法。” 没有剑鞘的谷寒,伤人伤己。 式微不知为何笑了出来,说:“哪里用那么麻烦。”说着撕下裙边一大块布,缠住谷寒,剑气顿时收敛。 式微身上的衣服,是用若木的汁浆浸染过的,生于虞渊的谷寒自然敛气,只是原本冷酷的墨色剑身被一块从裙子上撕下的破布缠住,完全看不出来是一把令天地变色的宝剑。 “师兄若是不嫌弃,就这么带着吧。” 迟怿见她裙角处失了一大块,半只脚露在外面,才发现她没有穿鞋。 迟怿连忙把她抱回房,让她把鞋穿好,说:“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出去一趟。” 迟怿没想到自己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 他先去向父亲母亲请安,正赶上赤帝夫人带着小帝姬前来拜访,母亲便强留下他,他也一直没有找到脱身之法。 待他将一切料理完,回到自己的小院,并不见亮灯。 她大概是休息了。 迟怿燃起一盏小宫灯,才发现整个屋子简直像被洗劫过一样,他的衣服全被翻了出来,胡乱打在地上。 迟怿深吸一口气,一挥袖,衣物又整整齐齐地回归原位。 他进到内屋一看,果见式微裹着被子躺在他榻上。 迟怿摸上她的额头,不小心碰到她的鬓发,指尖有冰凉之感,这才发现,她头发还未干透。 她枕着似干未干的头发,倒也睡得安详。 迟怿掌上生起微微清风,徐徐拂过她的长发,为她干发。 她头发,比看到的更长,又细又软,像蛛丝一般缠绕在他指尖。 她在哪里沐的浴? 正想着,原本熟睡的安静神女突然睁眼,拉住他的领子,反身将他推到在床上,一只腿压在他身上,雪白的肌肤暴露在外,毫无遮盖。 她身上穿的不是她那件被她撕坏的灰不溜秋的衣服,而是翻箱倒柜找出的他的一件白衫,只是勉强合身,大半个肩头裸露在外面。 迟怿能透过大敞着的领口看见她雪白的胸脯,她却浑然不在意,问:“你去哪儿了?” 迟怿为她理了理衣服,说:“你先起来。” “我不。”说着,一只手压在他胸前,大半个身体的重量转移到他身上,把他扣得死死的。 她忽然凑近,靠着他的颈项,呼出的气息打在他颈间,热热的,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出浴后的味道。 她在他耳边说:“你身上怎么会有脂粉味?” 哪有什么脂粉味,明明全是她身上的味道,让他难以招架。 迟怿推开一点式微,重复那句话,“起来好好说话,这样成何体统。” 式微坏笑,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胸膛,说:“再不成体统的事都做了,师兄害羞什么?” 她从他耳翼一直吻到他唇角,那只不老实的手顺势解开他的衣带。 迟怿抓住她作乱的手,抱住她的腰,反生将她压在身下。 纠缠许久,迟怿最后咬了一口式微晶莹的双唇,起身说:“听话,好好休息。”说罢便要走。 式微坐起,拉住迟怿的袖子,问:“你去哪里?” 迟怿为她整了整滑下肩头的宽大衣衫,说:“我就在书房,你好好休息,不要胡闹。” 他快要搞不清到底是谁精神不济了,她明明今天才醒来怎么这样精力充沛,他反而要被她折腾坏了。 “你当真要走?” 他看得出她表情里的戏谑,突然双颊泛红。 在虞渊荒唐度过的那几天又冲入他的脑海,那时不知为何受到蛊惑如今是万万不能的。刚才的狎昵已经有违母亲父亲一向教导他的严谨自持与重礼端方,何况她身体未愈,更不能再有孟浪之举。 于是迟怿连忙甩脱式微,回了书房。 式微见迟怿落荒而逃,偷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山园小梅二首(其一)》【宋】林逋 第22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迟怿每日晨昏定省,不敢怠慢,这日青帝陛下留下他议事,耽误了好一会儿,等迟怿回来的时候,式微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分卷阅读33 迟怿突然有些担心。她会去哪里?青帝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绝对不是可以擅闯的地方,她要是遇见父亲母亲,可怎么好。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是担心式微吃亏还是父母受惊了。 正当他要去寻她,背后谁拍了他一下左肩,他回头看去,又不见身影。 式微突然窜出来,笑眯眯地叫了他一声:“师兄。” “你去哪儿了?” 式微摊开手给他看,白皙柔软的掌心上躺着一颗颗红豆似的果子。 迟怿皱着眉问:“你摘的?” 式微点点头,“是啊,还挺好吃的。”说着便把一颗果子扔进嘴里。 “你……摘光了?” 式微点点头,递一颗到迟怿面前,说:“你要不要尝一尝?” 迟怿深叹一口气,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式微摇摇头,“这是什么?” “我母亲出嫁时栽下的凤凰木结的果子,一万三千年一开花,一万三千年一结果。” 凤凰木结的果,他长这么大都没尝过,就这么给她摘下来了,还一颗不剩,母亲非得气死不可。 “这么珍贵啊,那不给你吃了。”说罢她收回手,将果子递到唇边,轻轻抿住,一下又吻上他,他尝到一丝香甜的味道。 是她唇间熟悉的香味混合着陌生的凤凰木果实的味道。 她呵呵而笑,说:“你也吃了,若是你母亲怪罪下来,你也逃不掉。” 他早就知道,这次,他又要给她背这个锅。 式微笑嘻嘻地从他身边走过,还在一边吃着偷摘的果子。 迟怿一直等着青帝府被闹得不可开交,直到黄昏迟怿照例去请安,也没传来凤凰木的风波,可见看守凤凰木的小仙们懈怠。 青帝陛下正在与青帝夫人对弈,迟怿行完礼便打算退下,负责看守□□凤凰木的小仙使急呼着匆匆上前。 青帝夫人只一瞥,又转而落下一子,问:“何事惊慌?” 仙使跪倒在地,泪眼汪汪,禀告说:“夫人不好了,凤凰木……凤凰木……” 青帝夫人听见是关于凤凰木的事,神色终于有些动容,问:“凤凰木怎么了?” “凤凰木结的果子不知怎么全部不见了!” “什么!”青帝夫人把黑子一下子扔进棋篓,质问。 迟怿心中深深叹一口气,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打从看见那位仙使,他就知道他要通报什么了。虽然心中有数,但如今见平素平静如水的母亲这般反应,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迟怿拱手请罪,说:“母亲息怒,是儿臣之过。” 青帝夫人看着迟怿,示意他说下去。 “儿臣从外界带回一只受伤的灵鸟,此鸟天性顽劣,是迟怿没有看好她,让她贪嘴啄食了凤凰木。”迟怿镇静地说着早就编好的谎言。 青帝夫人沉默良久,问:“那鸟呢?” 迟怿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低头回道:“她实在是不服管教。儿臣教训了一顿便将她赶走了。一切都是儿臣的疏忽,还请母亲责罚。” 青帝夫人叹了一口气,“怿儿……” 青帝陛下扯了扯夫人的袖子,笑着对迟怿说:“凤凰木的果子还能再生,灵鸟的性命丢了却再难有二。偷吃果子虽然有过,它既然受了伤,怿儿你却不该赶它走,莫不是怿儿你觉得你母亲会为了这几颗果子枉顾灵兽性命?” “儿臣……”他本就不善言辞,又是第一次说谎,更加不知如何应对了。 “若真是不听话的灵鸟犯事也没有办法,只是下次记得要用心了。怿儿,你先下去吧。”青帝陛下看出迟怿的窘迫,并不难为他。 迟怿恭敬退身,才走几步,听见父亲低沉的声音:“怿儿,记得,没有下次了。”顿时脸颊泛红,匆匆退下。 青帝夫人见迟怿已然离去,甩开青帝的手,质问他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在扯谎,凤凰木周身有结界包裹,普通的灵鸟怎么可能靠近。在外头修行这么些年,别的本事不见精进,撒谎的本事倒是学会了,你还让他用心些,用心些撒谎吗?” “夫人息怒,怿儿向来行事有度,此番定然是有难言之隐。” 于是,迟怿便在青帝陛下的开脱之下,免受责罚,不过他还是去了吟风洞里静坐到深夜。每次他犯错,母亲总是罚他到这里思过。 他回来时,式微房里的灯还亮着,想去看她一眼,又打消了主意。 他回到书房,却见式微坐在书桌前,撑着额,半张脸映着昏黄灯光,暖融融的,手里随意翻着一本书。 迟怿心中微动,问:“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啊。” “快回去睡觉。” 式微并不理会,问:“你去哪里了?” 迟怿不言。 式微心中明了,笑着说:“你父母对你真严厉。” 迟怿知道她会错意,辩解道:“母亲 分卷阅读34 并没有罚我。” 式微没有纠结他母亲有没有罚他,拿起书走到迟怿面前,说:“我今日翻书,有一句不懂。还请师兄指教?” 迟怿有些不敢想象,她竟然会老老实实坐着看书。 她继续说:“‘我有嘉客,亦不夷怿’,做何解?” 迟怿解释道:“我有嘉宾,不亦欢愉。是祭祀时配合乐舞的歌词……” 式微没有往后听,插嘴问:“‘怿’,是‘欢愉’之意?” “是。” “那我更不懂了,天底下的父母都只想着自己儿女一辈子平安喜乐,为什么你父母要你‘迟怿’呢?” 迟怿不语,良久才说:“一生苦乐,在所难免,父亲大概是觉得年轻时应多受些苦难,少贪图轻松欢乐吧。” “有理,”式微点点头,又说,“你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 迟怿摇摇头,他从没有想这么多。 “我出生之时,隐约听见有童子在唱:‘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觉得歌声亲切好听,便自己给自己取名‘式微’。” 迟怿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有些发怔。 大概是人间的歌谣,他不甚解其真意。 式微见他呆了,在他面前招了招手,迟怿才回过神来。 迟怿握住式微的手,问:“你今日跑到□□去干什么?”凤凰木就栽在□□。 “你许久不回来,我就自己随意看看,”她似乎突然来了兴致,说,“青帝宫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和虞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 “你喜欢这里吗?” 式微点点头,说:“嗯,喜欢。”到处都是丈高的神木,枝叶扶疏,光影斑驳,灰喜鹊拖着翠蓝色的尾羽穿梭于林间。 迟怿喉间干涩:“你……愿意……长久地住在这里吗?” 式微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不……我的意思是……” 她一下子看破了他的心思,“你要我嫁给你?” 对。 “你愿意吗?”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做了那样的事,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 她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说:“那若是别的神女与你做了那样的事,你也要娶她?” 迟怿却想,若不是她,又怎么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我不要嫁给你。”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清】纳兰性德 第23章 青鸟殷勤为探看 迟怿和式微在青帝宫逗留太久了,迟怿见式微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怎么把她带到青帝宫的,再怎么把她带出去,只是这一回,藏在他袖子里的不是一个神力耗尽熟睡的神女,而是一个喜欢到处折腾他的式微。 他们纠纠缠缠到了蓬莱,向东王公复命。 山神答谢的公文大概一个月前就送到了蓬莱,迟怿与式微却迟迟未归。东王公倒不是担心迟怿,只是他身边跟着式微,难保不出点事,现在见他们平安归来,东王公总算是放心了。 东王公又想起前些日子剑冢的来信,说:“迟怿。剑冢的信前几天到了,这正好是一次提升剑道的机会,你意下如何?” 青帝陛下已经跟迟怿说起这件事,迟怿当初说“再说吧”,没想到才刚回蓬莱就要面对这件事。 他早就决定要去了,只是没想到师尊会在式微面前提起这件事,一点防备也没有,转而一想,这样也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迟怿应了下来,又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式微,她面无表情,无法辨别喜怒。 东王公不知是悲是喜,自己最钟爱的弟子要去剑冢学习剑道,少说万年见不到,只能叮嘱他万事小心,多加保重。 “刚好明天剑冢的仙使要来,你好好准备一下。” 明天,这么快? 谈话草草收场,式微完全没有顾忌东王公和迟怿,东王公还没有离开,她已经转身走了。 迟怿本想追上去,最后还是算了。 她自己想想就好了,她会明白的。 可是她又是从不低头的,不管对错。 所以他一直待在出云楼,这样,她就能借探望仙鹤的理由见到他,毕竟他明天就要走了。 当北极星与烛灯在夜空下遥遥辉映,想象中的倩影也没有踏月而来。 书上的墨字一个个往他眼里蹦,却不成文句。 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迟怿心中躁动难安,把书扔到一边,决定亲自去质问她。 分卷阅读35 当他披着星月的光辉站在她门前,却见到院门上多上了一道封印。 迟怿想敲门,关节都快扣到木板门上了,看到淡淡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停了下来。 迟怿自嘲,你就这么想见她?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以为她也和你一样心不静吗? 于是迟怿又趁夜而返,直挺挺躺在床上。 她是该生气的,毕竟他什么也没跟她说就要走了,可他又是为何下定决心,她难道不懂吗?他明天就要走了,她难道一点不舍之情也没有?他等了她一天,若她果真无情至此,相见争如不见。 因为一时意气,临走时,式微没有出现,他也没有去找她。 此去经年,悠悠万载。 她真的一点音信也没有。 他给她写信,仿若石沉大海,从没有收到回音。 他后悔了,她无情也好,有情也罢,他都不是她的对手,从他们初相见时便是这个样子。 他不明白,正是因为有情,所以不敢相见,不敢有回音。 她怕想留住他,却发现,她根本没有理由留住他。 青鸟啊青鸟,你帮我去剑冢看看,他瘦了吗,让他好好吃饭。 只是可惜,他是个呆子,听不懂你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万字了,求一波评论吧,虽然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hhhh单机好累啊~~~ 标题出自: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唐】李商隐 第24章 鸿雁在云鱼在水 迟怿重回蓬莱,是在三万年之后。 三万年,迟怿没有踏出剑冢半步,更不要说回蓬莱了。所以当东王公再见迟怿时,有点惊讶,他更没有想到,迟怿这次不是短暂的逗留,而是长久地离开剑冢。 按照东王公原本的估计,没个四五万年,迟怿时无法学成归来的,没想到仅仅三万年他就从剑冢回来了。 东王公决定试试他的身手。 迟怿与二师兄要在六棱天仙台比试剑术,消息一出,引来不少弟子围观。 二师兄深谙剑道,加上世传佩剑展越,整个蓬莱,要数他的剑术最好。 反观迟怿,拿出来的却是一柄从来没有见过的漆黑宝剑,剑气阴寒。 叱叱咤咤,迟怿兵败一招,输给了二师兄。 迟怿与二师兄相对一拜,以示切磋终止,抬头之间,看见站在天仙台下的式微。 她竟然会来观战? 只是她身边站着的黄衣男子是谁?凑近她说了句什么,就见她面色冷漠地转身走出队伍,那名黄衣男子也跟着她身后离开,一起消失不见。 迟怿回神,收好谷寒剑,和二师兄一起回去见东王公。 虽然迟怿输给了二师兄,东王公却很满意,可见他在剑冢这三万年并没有荒废,也是真得学成归来了。 迟怿与二师兄交流了一下这场比试中的心得。 二师兄问:“你手上这把剑是何来历?”他从来没见过。 迟怿摇摇头,说:“不知是何来历,用着趁手而已。” “可否借我一观?” 迟怿将谷寒双手奉上,二师兄接过仔细观摩,口中叹道:“好剑!” 所谓神之器,必有天地灵韵。此剑气息深厚,阴阴肃肃,如立空谷,寒霜相侵,非大能者不能驾驭,实为上品。最难得的,是它还带有凡人精血,不是无情冷酷之物。 不过,有情之剑,认主的过程也要更艰难一点。 二师兄笑说:“得到此剑,你当初吃了点苦头吧。” 迟怿苦笑说:“师兄取笑了。” 二师兄将谷寒还给迟怿,说:“你做它的主人,再好不过。”青帝氏为老阴一脉,属木行,加上迟怿淳厚的神力,与谷寒剑很相和。 迟怿与二师兄的座谈结束后,迟怿便去了式微的住处找她。 找她算账。 她却还没有回来。 房间里的陈设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多大出入,极简极约。 他注意到她书架上新添了好几本书,靠近随手拿起一本,放下,又拿起另一本。 书页已经卷曲,可见是经常翻动。 真是奇怪,她还会看书。 而后恍然大悟,是这三万年里,他给她的书信里提过的几本书。 原来她读了信,还专门去看了这些书。 那她怎么三万年不曾回书一封?他还以为她一封也没有读,她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和书一起摆在书架第六层还有一个木盒子,盒身如黑夜般暗沉,木质细腻密实,四周镂空雕刻着繁复的喜鹊梨花纹,朵朵鲜活,只只乱真。 迟怿放 分卷阅读36 下手里的书,将盒子拿了下来,轻轻打开。 里面装满了折好的白青色信笺。 迟怿手抖着打开一张信件,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 整整五十二万四千一百二十二封信笺,都是他亲手写下的,他仿佛能看到那一个个挑灯的深夜,他心绪不宁,心中千言万语,落笔却只有那寥寥几句。 他也曾气恼烦躁,她难道真的这么狠心,一点音信也不愿意带给他? 即使知道她态度恶劣,可还是忍不住,一封一封信笺往这里递。 原来,自己的念念不忘并不是毫无回响。 他紧攥着那封信笺,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赶忙转身将盒子挡在身后。 式微也早就察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倚在门边,看着迟怿,说:“师兄外出求学,本事长了不少,擅闯女子闺房这种事也越做越熟练了。” 迟怿并不理会她的调侃,问:“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她缓步走近,凑近他耳边,说:“你猜。” 尾音轻轻上挑,语调曲曲折折,温软磨人。 迟怿突然搂住她的腰,式微没有防备,微微往后一仰。 迟怿说:“我不想猜。” “那我,也不想说。” “那好,我再问你,我给你写的那些信呢?” “信,什么信?”式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迟怿解释道:“我在剑冢给你写的信。” “啊……”她恍然大悟一般,说,“你说那些东西啊。” 她刻意放慢语调,勾起他的好奇。 迟怿在等她的后文,谁知她说:“我烧了。” 迟怿微眯着眼睛,靠近她的面庞,面色凝重地看着她,问:“你烧了?” “是,我烧了。”她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迟怿从手里拿出那张信笺,好笑地问:“那这是什么?” 式微脸色一变,立即想去抢,迟怿却比她快一步,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高高举起手。 式微好整以暇地说:“师兄不仅擅闯女子闺房这种事越做越熟练,不问自取的本事也学会了。” 迟怿没有理会她的指责,反问道:“你不是说烧掉了吗?” 式微微眯着眼睛,指尖弹出一点火星,往迟怿手边而去。迟怿指尖一灼,一松手,信笺顷刻间化为灰烬。 太阳真火,触之即伤。 迟怿看了看被灼伤的手指,心里却更心疼那张被烧毁的信笺。 “我说烧掉了就是烧掉了。”式微绕过迟怿,坐下,侧身喝了口茶。 “你这又是何苦。” 她沉默不语。 远处云钟声响,式微提醒迟怿,“师兄该回去了。” 迟怿见天色不早了,知道她现在被他戳破心情不好,于是说:“我明日再来看你。” 式微等迟怿走远,一挥袖,将里里外外的门都关严实了,从指间搓出一朵深紫色的云彩,一张青白小纸条从中露出。 纸条一角已经被烧去,边缘参差,带着被灼烧后的褐色痕迹。 式微轻轻摸上纸上墨黑色的字迹,迟怿的落款“怿”字已经被烧掉。 式微将它放进那个盒子里,随即设下一道封印,将她搁到书架的最上层。 他,已经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清平乐》【宋】晏殊 第25章 环钗漫篸绿丝丛 第二天,迟怿来寻式微,却与一个羲和氏碰个正着。 那个羲和氏叫住迟怿,迟怿回头,见他小跑着往自己这个方向来。 是昨日跟在式微身边的那个黄衣青年,于是问:“你是?” 他拱手道:“羲和氏梓芒,迟怿师弟,有礼了。” 羲和氏?东王公坐下可没有羲和氏的子弟,哪里跑来套近乎的。 羲和氏似乎从他微皱的眉头猜中了他的心事,解释说:“师尊无极尊者来此与东王公论道,我陪伴在此。” 无极尊者每年都会来蓬莱与东王公论道,只是以往陪同的都是无极尊者坐下大弟子渡舒。 “你来这里干什么?” “前山春宴,式微师妹迟迟不至,我是来叫师妹赴约的。” “你回去吧,我会跟她说的。” “迟怿师弟有所不知,式微师妹门上有禁制,旁者是轻易破不开的,因我是羲和氏,与师妹颇有渊源,才有破解之法,他们这才叫我来的,迟怿师兄恐怕……” 梓芒话还没说完,便见迟怿已经解开了禁制,说:“既非同门,还是不要‘师弟师妹’地叫好。你回去吧。” 分卷阅读37 说完便消失于门内。 梓芒看着紧闭的院门与新增的一道青帝宫印记,无奈一笑,摊摊手走了。 迟怿猜式微大概还在睡,放缓了步子。 轻轻推开房门,乳白色的床帐静静垂落,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黑色人影。 迟怿撩起床纱,见她安静侧躺在榻上,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黑色的纱衣,白如凝脂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迟怿沿着床沿坐下,曲起食指,轻轻刮了几下她的脸颊,轻声问:“前山春宴,要去吗?” 式微仍在睡梦中,觉得有些痒,微微动了一下。 他抚了抚她乌黑冰凉的头发,说:“那就继续睡吧。” 迟怿脱下长衫盖在她身上,手上摆弄着她的发丝,不知不觉间也有些犯困,竟靠着床边睡着了。 一声百灵的清脆鸣叫惊破了难得的静谧,式微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如水般的云锦贴着她的肌肤滑动,她抚过淡青色的衣衫,侧头便见到靠在床边休憩的迟怿。 她用手半撑着身子欲起身,却牵动了缠绕在迟怿指尖的发丝,吃痛。 迟怿也醒了。 式微从他手里抽走自己那缕头发,质问他:“你攥着我头发干什么?” “你又想趁我睡着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我不过是看师兄睡得香,不忍心打扰,准备起身。师兄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对我这么好心?” “师兄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迟怿憋笑。 “师兄趁我睡觉的时候进来,难道不是‘小人’之举?” “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似乎一点也不以为耻,十分大方地承认。 “所以你来干什么?” “前山春宴,我是来叫你的。” 式微故作疑问,“怎么是你?” 迟怿的声音低了几分,问:“那你希望是谁,那个羲和氏?” 式微点点头,“按理是他。” “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式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前山春宴在大中午举行又算哪门子的道理?” “你也知道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明明是你自己不愿意醒。” “三万年前师兄每天来叫我上课可没这么考虑过我的想法。” 式微跨上他的腿,手贴着他心脏的位置,说:“分明是你动了私心。”又说:“我错过了春宴倒没什么,毕竟夏宴、秋宴、冬宴我都不知道参加多少回了。只是师兄三万年没有回蓬莱,错过了这次,不觉得可惜吗?” “你以为剑冢就没有这些东西吗?” “哦,原来师兄日子过得也没那么清苦啊。” 三万年,他晒黑了些,不再是那个看起来文秀的神君了,本事也长了不少,和二师兄比试的时候其实没有用全力吧,这点倒是一点都没变。 他眼神里的坚定骗不了她,这三万年,他其实很辛苦吧。 是啊,剑冢什么都有,花鸟鱼虫,春宴秋狩,可那些都与他无关,因为没有她,所以清苦。 真的很清苦啊。 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气他。 “你果然没有良心。” 迟怿托住她的下巴,吻住她。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神女,也是让他咬牙切齿的神女。 真想把她拆骨吃如腹中,这样,就不用日日惦念,天天猜度了。 阔别三万年的身躯,一如记忆里的柔软,让他不舍得放开。 一番缠绵,再醒过来,日已傍西。 两个都是衣衫不整,鬓发凌乱。 式微起身坐到妆镜前,拿起白玉梳,优哉游哉地顺着头发。 式微从镜子里看见迟怿一直盯着她,问:“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你眼睛难道长在背后知道我在看你。” 式微戳了戳镜子。 迟怿捡起欢爱时被式微抽出扔在床头的青玉龙纹簪,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梳子,为她梳头。 他没有帮神女梳过头,事事出色的神君,此时却笨手笨脚的,时不时还会扯痛她。 式微一边抱怨他弄疼她了,一边偷笑。迟怿报复一般,三下五除二给她梳了一个他平日梳的发髻,扎得老紧。 迟怿拿起放在妆奁上的青玉簪,簪进她乌黑的发里,说:“过两天,随我回青帝宫吧。”等他回书青帝宫,就带她回去。 式微还在为这个发髻而发笑的表情瞬间凝滞,说:“我可以拒绝吗?” “你觉得呢?” 三万年前,她曾经明确拒绝过他,说,“我不要嫁给你”。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搞明白彼此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迟怿害怕自己只是年少被□□所迷,此情不久,所以并没有勉强她。 三万年后,剑冢无数个日夜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如果此情至今不渝, 分卷阅读38 他一定不会惧怕更多的三万年。 他也不会允许她逃避。 式微偏头看着镜中的迟怿,说:“嗯……我果然还是觉得三万年前的师兄可爱一点。” 迟怿曲起食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离思五首(其一)》【唐】元稹 第26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迟怿带式微回青帝宫那天天气很好,江水碧波荡漾,淡淡青色映衬在水鸟洁白的羽毛上,燕子双双飞过,正是最好的春天。 迟怿按照约定,卯正时来接式微,以为还要和她折腾好一会儿才能出发,没想到她早已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他。 她穿着他三万年前送她的织女彩衣,还梳起了小髻,发间别着他昨日送她的青玉簪,一改往日灰暗邪辟的形象。 三万年前他们从虞渊归来,她扯下裙角为他包裹住谷寒剑,于是他亲自去请织女为她织就这身彩衣。织女花了整整一个月才织成,彩衣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已经身在剑冢,没有办法亲手交给她,只能托为他送信的青鸟捎给她。 他曾经想象过她收到这件礼物时会是什么表情,也曾想象她穿上这件衣服该是怎样的模样,但一件也没有亲眼见到。 此时,她就穿着它站在他面前,艳若晚霞,风华无双。 她其实很上心。 思及此,迟怿携起式微的手,腾云而去。 他们要从蓬莱到青帝宫,一万八千里,一路行来,透过薄薄云雾,可以隐隐看见下界景象。 不知从下界哪一个州县上空经过,迟怿忽逢两位旧友。 这是迟怿去了剑冢之后三万年他们第一次相见,自然有许多攀谈之处。 式微站在一旁,不打扰他们正浓的谈兴。 式微看了看下界,一只蓝尾鸟飞上树梢,左顾右盼,突然一个狼面妖怪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拉下来,蓝尾鸟挣扎着却飞不起来,被狼面妖怪掐在手里,他仰天大笑,然后将蓝尾鸟整只吞进肚子里。 式微表情凝滞,双手发抖。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她突然抽走迟怿腰间谷寒,沉身往下界而去。 她挡住狼面妖怪的去路,他似乎不记得她了,嘴边还带着一根鸟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三万年了,你竟然还活着。”式微身上的怒气不可遏制的迸发出来,四周的生灵都承不住受天神之怒的巨大威压,花草林木无风自动,飞禽走兽都纷纷逃走,不到一刻,乌云掩日,四周一片死寂。 狼面妖怪也不能幸免,往后退了几步。 “三万年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清楚,今天既然遇见了,正好我来了结你的性命。” 他想起来了,这种气势,动若雷霆,令天地变色,和三万年前一模一样。还有她手里那柄剑,阴寒异常。因为感受到她溢出的神力,剑身嗡鸣不止,寒气外泄,她脚下开始结起冰霜。 难道他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不,主人就在附近,他看见异动一定会赶过来,今天吃亏的该是她。 他鼓起勇气,上前几步,说:“小丫头,我主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劝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三万年修为的妖怪世间罕有,因为修行上了万年,不是已经参破登升为仙,就是丧命于天罚之下,除了那些上古遗留下来的强大妖系,基本不可能从天劫底下逃生。可经过千千万万年,上古妖系只剩下凤毛麟角那几支。 此时站在式微面前的狼面妖怪,不过是连名号都排不上的狼妖。 他竟然能活够三万年,是遇见了一个好主人? “那正好我连他一起杀,省得还要担心他替你报仇。” 式微双手握剑,用得是最凌厉的挥劈,向他冲去。 狼妖被她的神力吸住,寸步难移,眼看那一剑就要砍下去,一把收拢的红黑色折扇轻轻挡住那致命一击。 来者轻松挡下式微那用了十分神力的凌厉一劈,并硬生生将剑逼后,压在式微肩膀上,式微一个侧身,剑与扇滑错开来,传出呲呲的刺耳声音。 他紧接着将折扇轻轻抛起,换到左手,又是背后一击,式微连忙转身竖剑格挡,被生生震到十步开外。 式微看清了来者,是名年轻男子,黑冠赤瞳,身着长鸦袍,手持压云扇。 式微在蓬莱待了三万年,周身都浸润着蓬莱岛的仙泽,他一眼便看透了她是从蓬莱来的,这么大的怒气与力量,不会是仙使,应该是东王公座下神族弟子。 神族大都一派虚伪,说什么执行天地之法,这个小丫头竟然无视天规,一动手就是杀招,溢出的神力毁掉了周围许多生灵的根基,一点做神仙的自觉也没有,东王公真是越来越不会教导弟子了。 “蓬莱仙岛的尊者,怎么,我的部下哪里招惹 分卷阅读39 到你了吗,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瞟了一眼已经站到他身后寻求庇护的狼妖,狼妖就被凭空扔到式微面前,跪倒在地。他接着说:“既然惹到了神女,还不赶快赔罪。” 狼妖连忙磕头认错,式微无视跪在他面前的妖怪,问:“你是谁?” 他笑出声,说:“小丫头,连我也不认识也敢在下界行走。” “我不管你是谁,他的命,我一定要取。” “刚刚还说要连我一起杀,现在又只要他的命了?” 式微握紧手里的谷寒,眼眶微缩。 “他虽然不堪大任,可既然是我的部下,便轮不到你来处置,”他继而对跪倒在地还在继续磕头的狼妖说,“错已经认了,还不快起来。” 式微说:“你不给,那只能我自己来取了。” “哦?”他觉得好笑,纵然她不知道他是谁,可刚刚那几招,她难道觉得她能从他手里抢东西?他觉得有趣,“好,小丫头,你要是能碰我一片衣角,他便任你处罚。” 刚刚站起来狼妖又连忙跪在他面前,阻止他说:“主人不要啊!” 他低头一笑,说:“怎么,你难道觉得我会输?” 狼妖的声音立即小了下来,说:“属下……不敢。” 他的命,就算拼尽性命她也一定要取。式微正要上前与他一搏,却被一道气墙挡住。 迟怿踩着一片青云从天而降,挡在式微面前,朝面前男子躬身一拜,“青帝宫迟怿,见过隐苍君。吾等小辈无意冒犯,还望隐苍君海涵。” 迟怿见式微拿了他的剑往下界而去,一句“失陪”便把两位旧友晾在一边,下界而去,看见这里动静不对,鸟兽四散,便追了上来,没想到一来就看见式微要跟隐苍君动手,连忙捏诀布了一道气墙。 隐苍君,残留那寥寥几支上古妖系之一的虺蛇一族的少君,也是妖界之王,这么多年唯一一个独身攻上天界的妖怪,一把压云扇便足以让众神魔妖仙望而却步。 “又来一个东王公的弟子,还是青帝一脉。你们两个一起上也可以。” 迟怿见不能善了,说:“不用了。”夺过式微手里的谷寒剑,对她说:“不许胡闹。”继而向隐苍君拱手道:“迟怿愿讨教。” 青帝独子迟怿神君的美名他也是听过的,风度自然不必说,承袭清雅端正的家风,至于本事,就让他试一试。 隐苍君将一只手背在身后,说:“单手,也不算我欺负小辈。” 第一招是由迟怿发出的。 眼前这场比试是比那日在天仙台上更激烈的打斗,没有同门之情,没有点到为止,即使那次迟怿有所保留,可当面对的是隐苍君时,迟怿占不到分毫便宜。 果然,迟怿的招式都被隐苍君轻松化解。 隐苍君说:“青帝独子,也不过如此。” 迟怿没有理会隐苍君的嘲讽,知道自己不是隐苍君的对手,不宜拖延,准备趁他还不是很清楚他的路数速战速决,说:“隐苍君小心了。”手中的谷寒剑幻化成千万把,齐向隐苍君冲去。 虽然每把剑都不是实体,但其中任何一把都能销金断玉。 隐苍君打开压云扇,用力一扇,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剑阵混乱。 隐苍君以为所有的剑影都被他击散,不料从他两侧各飞来两道剑影。他用压云扇左右一档,将剑影隔开,那两道剑影又向他冲来,一把前一把后,一把从左一把从右。 隐苍君从中周旋了几个来回,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压云扇画了圈,以压云扇为中心形成一个了气旋,将两道剑影捕住。 正在隐苍君的压云扇被牵制住时,迟怿攻其反手不备,飞出手里的谷寒,剑破风向他刺去,隐苍君只能侧身躲闪。 同样一柄剑,在不同的使用者手里威力也是不一样的。式微完全不通剑道,谷寒释放出来的剑气不足它本身的一半,剑的真正威力发挥不出来,谷寒在她手里与一把砍柴刀没有多大区别。而迟怿不同,他深谙剑术之道,谷寒剑在他手里充分发挥了威力,二者相辅相成,简直如虎添翼。 刚刚那一剑,他分明躲过了,剑身离他还有三寸的距离,巨大的剑气却划破了他的脸面。 隐苍君抹掉脸上的血痕,说:“我收回刚才那句话,青帝氏,你很有本事。” 隐苍君收起压云扇,抽出金鳞鞭,说:“这条鞭子,我已经很久不用了,你可要接好。”说着,一鞭就向迟怿挥去。 此鞭由一片片鳞甲串成,聚时为鞭,挥扫自如;散时为片,割喉断颈;聚散自如,防不胜防。 隐苍君攻势凌厉,不给迟怿分毫进攻的空隙。迟怿只得以防守为主,身上渐渐带伤。 仿佛是隐苍君的恶趣味,迟怿身上的伤口每一条都不深,却刚好割在关节处,每一次的移动身体都要承受千万分疼痛。 “你这么想护着她?”隐苍君用力挥动手中的金鳞鞭,正中迟怿膝盖,迟怿顿时感觉一阵火辣辣的疼,单膝跪地。 “可 分卷阅读40 惜,你的本事还不够。” 眼看隐苍君一鞭就要挥向迟怿,式微召出太阳真火,向隐苍君袭去。隐苍君反应急迅,只烧着了他一片衣角。 隐苍君抓住烧掉的那片衣角,一脸震惊地望着式微,“羲和氏?”不,羲和氏的力量里没有这股邪气,这股熟悉的力量,他竟然忽略了她身上这股熟悉的气息,他突然大笑起来,说:“你是虞渊氏!” 正在他被太阳真火烧掉的衣角攫住全部的注意力,满心狂喜时,式微越过气墙向他冲来,谷寒受她召唤飞到她手中,她一剑朝他胸口刺去。隐苍君握住朝他刺来的剑,手掌被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从他掌心浸出。 他却好似不知疼痛,看着手里握着的剑,笑着说:“谷寒,你来报仇了?” 他盯着式微,式微感觉自己被什么缠住了身体,完全动不了,回神一看,周围都是蛇,再一看,她已经被一条巨蛇缠住了身体。 迟怿见式微陷入幻境,勉力支撑着想去救式微,隐苍君瞪了她一眼,迟怿渐渐挪不开步子,晕倒在地。 隐藏收起式微的剑,抱住中了他缚魂术的式微,对无人的空地说了句:“你还想看戏到什么时候?” 一直隐匿在林子里的看客现身,说:“果然躲不过隐苍君的眼睛。” “你与他们同为神族,难道不该出手相助吗?” “就算我们三个联手也不是隐苍君的对手,我又何必出手与隐苍君为敌呢?何况,我的目标本来就是她。”他指了指隐苍君怀里的式微,如是说。 “你想干什么?” “隐苍君怎么突然过问这些事了?” “她现在在我手里,我若是不想给呢?” “我自然是斗不过隐苍君的,可您没办法不把她交给我,这是您欠我的一份情,”他走到隐苍君面前,用手戳了她的额头,在她身上布下一道封印,说,“五日后,我在旸谷岸等你。” “你要记住,从此以后,我不欠你了,梓芒。” 作者有话要说:  全场武力值MAX,隐苍君! 标题出自: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宋】李清照 第27章 情知已被山遮断 式微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关于河蚌精的梦。 神是不会无缘无故做梦的,式微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梦到河蚌精。 梦里,河蚌精兴高采烈地跑到她面前,伸出紧紧合拢的双手,慢慢打开。 是一颗石头,一颗南荒石,天下至坚。 河蚌精说:“注哥哥给了我一颗宝石,说我日夜摩挲,便可得一粒天下奇珠。” 在她的梦里,河蚌精时常是笑的,尽管过了两百年,那颗石头一点变化都没有,她还是笑着。 然后,河蚌精死了,因为来找她。 河蚌精满身是血地躺在她怀里,一身贝白色的衣裙上开满了鲜红的花。 河蚌精说:“你刚才好可怕,以后不要这样了。” 河蚌精又死了一次,在她的梦里。 是的,她在做梦,她知道。 她闭上眼睛,希望睁开眼睛,梦就醒了。 她这样希望着,睁开眼睛,河蚌精真的不见了,却换成了迟怿。 他胸口空洞洞的,伸出手想摸她的脸,说:“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她眼角冰凉,醒了过来。 式微躺在千年寒冰做的冰床上,仰面有一块石笋,水滴悬挂在笋尖上,悠悠晃晃,滴在她脸上,她摸了摸眼侧,果真一片湿润。 她坐起,发觉自己的身体虚软无力,力量被什么封住了。 环顾一看,周围是一潭深水,冰床摆在水中的小块陆地上,山洞很深也很冷,洞壁上还有没有融化的冰晶。 正在她思索该如何趟过着潭深水,水面上浮起几片荷叶,一直延伸到水的另一边。她试着踩了踩,荷叶只是微微下沉。于是,她踏着片片荷叶离开了山洞,所过之处,皆有莲花开。 洞外是一块平地,再往前百步,便是悬崖。 “你醒了。” 式微朝声音来处一看,隐苍君正坐在她右侧的巨树下独酌,顿时戒备起来,“隐苍……君?” 隐苍喝了一口酒,问:“要来一杯吗?” 式微走了过去,问:“迟怿呢?” “谁?”隐苍晃了晃白玉杯中的纯酿,“啊,那个青帝氏,我差人把他送回青帝宫了,此时大概还在疗养。” “你胆子这么大,打了人家儿子还敢往人家家里跑。” 隐苍君不屑一笑,说:“胆子更大的事我都做过。” “是了,我忘了,你是隐苍君,单枪匹马杀到天狱的隐 分卷阅读41 苍君。”她在蓬莱这些年,别的本事没学到,六界怪闻她倒听了个遍。隐苍君的大闹九天的事,更是津津乐道的传奇。 这样一位威名震六界的妖王,却在发现她来自虞渊之后,露出那样不知悲喜的表情。 式微问:“所以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因为你没办法把我送回虞渊?” 他仰头看了一眼西天,晚霞如火,似是回忆起了一段久远的记忆,说:“虞渊,我倒是去过一次,那里的夕阳很好看。” “你去过虞渊?”她万万没想到。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比你年长三万多岁,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虞渊氏了,”他举杯问,“真的不打算喝一杯吗?” 式微看见他手上的被谷寒划破的伤口,十分狰狞,好像比那日刚受伤时还要严重。 虺蛇一族自带鳞甲,寻常兵器难伤。而且随着修为提高,每一次蜕皮后,新的鳞甲更是会变得坚硬百倍。隐苍君修为高深难测,就算谷寒为天下神兵,由式微刺出的那一剑也不该能伤到他。 于是式微好奇地问:“你的伤还没好?” 他看了看手上的伤口,说:“虺蛇一族的鳞甲坚硬无比,恢复起来,自然也困难。” 想要得到,必有舍弃,这是通用六界的准则。 式微坐到另一边的石凳上,倒满了酒,问:“这是什么地方?” “兰山,人妖交界之处。”隐苍君示意她向左看去,式微转头,看见她一心想要杀死的狼妖被五花大绑,慢慢从悬崖底下飘上来。 他一直被隐苍君吊在悬崖边,此时已经昏迷了。 “我说过,你要是能碰我一片衣角,他便任你处罚,”隐苍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式微,说,“不过你现在应该拿他没办法吧。” “我的神力,是你封住的?” 隐苍君摇摇头,说:“你太高估我了,我还不到能随意封印一个天神神力的地步。如何,要我代劳吗?” 式微断然拒绝了隐苍君的提议,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还请隐苍君不要插手。” 杯已举到嘴前,只差仰面一饮,却因为她这句话,停下了所有动作。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失态,隐苍君拿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说:“你和她真的很像。” “她?”他说她是他见过的第二个虞渊氏,他只比她长三万岁,他见过的另一个虞渊氏,天上地下能和她相像的,定然是,“我的上一任?” “上一任?”他苦笑,说,“是了,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四万零四十六年。” “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她的名字已经从所有书册中抹去,天上地下没有人记得她的生平。 “她死,我生。”这就是虞渊。 “是了,只有你们虞渊这么邪门,”隐苍君又斟了一杯酒,说,“不过,你可能等不到自己动手了。” “什么?”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既然把目标锁定你,大概是凶多吉少。” 虽然隐苍君说得含糊,式微还是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梓芒?” “你很清楚嘛。” “大概比你清楚一点。” “说来听听。” “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梓芒?神妖可不互帮互助。”尤其是他这样统领一方的妖怪。 “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 式微想了想,觉得可以和他交换这个信息,于是说:“差不多一千年前,扶桑神木神力减退,然后梓芒便借着他师傅的名义在蓬莱待了六百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想把我带回旸谷,祭祀神木。” “你既然知道他的目的,还不告诉东王公?” “羲和氏瞒得好,你们都不知道,我突然说他图谋不轨,无凭无据,谁信?再说,他只要有这个心思,在不在蓬莱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他的愿望也不是他在蓬莱待的这六百年里实现的,你说是不是,隐苍君。” 她这话的意思,是在指责他? “你们一个是日出之地的神,一个是日落之地的神,力量基本上是背道而驰的,他竟然指望你?” 式微解释说:“若木与扶桑,其实是一棵树;我与羲和氏,其实神力同源。” “真是玄妙。” “所以你为什么帮他?” “我欠他一个情不得不还,所以即使我想放了你也不行。”隐苍看着太阳逐渐落到山的另一边,只留下点轮廓。 “什么情?” “借用羲和氏梓芒的力量,杀了她,你的上一任。”太阳最终沉入兰山,开始夜的狂欢。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鹧鸪天·代人赋》【宋】辛弃疾 分卷阅读42 第28章 天涯芳草无归路 隐苍君将式微送到旸谷入口,梓芒正在等她。 梓芒气定神闲地对式微拱了拱手,说:“式微师妹,又见面了。” 式微正眼都没看梓芒一眼,一如过去的六百年,说:“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你这个师兄。” 这句话,六百年前,她也对他说过。 梓芒也不恼,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师妹,请吧。” 隐苍君远远地看着式微决然走进旸谷的背影,突然想起以前时常梦见的她踏进天牢的背影。 “你不害怕吗?” 式微驻足,回头望了一眼隐苍君,“你问的是我,还是她?” 她知道,很多时候,他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她,而是那个他亲手杀掉的神女。 隐藏君但笑不语。 隐苍君久不应话,式微提腿将走。 “你这样无畏,当真一点也不忧心?那那个青帝氏呢?他看起来很关心你。” 式微脚步一顿。 几天前,看着铜镜里的成双对影,她还在想,说不定他们没有那么不合适,她会尽量收敛一些脾气,不让他父母讨厌。 她紧张了整整一晚上,从衣饰到妆面,每一样都尽量做到得体。 可是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她再怎么精心准备与掩饰,都不会变得合适,从她从他腰间抽走谷寒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了。 他们一个是众生嫌恶的不祥神女,一个却是素有美名的儒雅神君;她从来不守规矩,他却恪守法度;她要杀狼妖,他却不会让她肆意妄为。 明明知道那天有多重要,她却没有办法为他暂时放下那些恩怨情仇。 可能她从来没有像他喜欢自己那样喜欢他,或许只是因为孤单久了,希望有个人能陪在自己身边,这个人,不是一定要是迟怿,别人也可以,只是他那么倒霉,被她逮到。 他要是知道,会被气死吧。 还好,她就要死了,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式微毫不迟疑地迈进旸谷。 隐苍君目送式微远去,直到最后的模糊背影也消失在茫茫雾气中,才转身离开。 他绕了弯儿,来到青帝宫。 青帝陛下亲自出来迎接他,隐苍君意思着客气了一下,说:“怎敢劳烦青帝亲迎。” 青帝并不吃他那套。 隐苍既然来了,也省得他专门下界跑一趟,于是直切主题,说:“犬子迟怿中了隐苍君的金蛇缚魂术,已昏迷五日,还要请隐苍君为犬子解除。” 隐苍心里很明白青帝放下身份亲自来迎接他这个妖物是为了迟怿,说:“那日将迟怿神君送到青帝宫,因为还有急事,一时之间忘了给神君解术。本座今天,正是为神君解术而来的。还请青帝带路。” 青帝陛下领着隐苍往迟怿的小筑去,隐苍示意青帝等在小筑外,独身进了迟怿的居处。 美好如兰蕊菊英的神君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眉紧蹙,不知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中。 隐苍伸手探在他额头,“解!”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迟怿才恍恍惚惚醒过来,耳边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比我想的要快一点。” 迟怿转头看见,隐苍正坐在小几边饮茶,立马警惕起来。 “年轻人,不要急躁。”隐苍君把杯子举到鼻尖,嗅了嗅。 嗯,青帝宫的香茗确实比妖界的妖清远醇香一些。 迟怿问:“式微呢?” “你跟她倒是默契,醒来第一个问的都是对方。” 式微果然是为他所虏。 迟怿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式微呢?” “你这么在乎她?”隐苍问。 “与阁下无关。” “很好,那她的下落也与神君无关了。”小神君脾气不小,他的脾气也不太好。 “你!”迟怿一口气卡在喉间,咳了几声。 隐苍气定神闲地说:“跟你说了,不要急躁。你才刚刚恢复心神,动气伤身。” 迟怿平复了一下心情,问:“敢问隐苍君,式微神女现在何处?” 隐苍喝了一口茶,说:“她现在在旸谷,不过不知是死是活。” “什么意思?” 于是隐苍将式微与她说的那些与迟怿讲了一遍。 迟怿越听脸色越白,又有些不敢相信,于是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想让她死。”小火炉上的水沸了,隐苍君又着手煮了一壶茶。 “是你把她送去旸谷的,现在你却说……” “把她送去旸谷是我欠羲和氏的情,我不想她死是我的私心。” “你的私心?” 隐苍点点头。 迟怿暂时放下层层疑窦,起身着衣就要走。 “你要去救她?”隐苍叫住迟怿,问,“旸谷可不是青帝宫,任你来去自由,你 分卷阅读43 打算怎么进去?” 每个神仙之地,都有自身福泽为屏障,以防入侵。他一个青帝宫小辈,三万年的修为,没有羲和氏的许可,根本不可能毫无声息地穿过旸谷的结界。 迟怿说:“闯进去。”梓芒此举,若是有整个羲和氏支持,那便只能硬闯;若是自作主张,那便好闯一些。 隐苍听到这样莽撞的答案,有点想笑。 “你不要命了?” “我不会死。”梓芒会对式微动手,除了因为那点渊源,还是欺虞渊一族只有式微一位女神,又行为乖僻且遭六界厌恶,就算她殒灭,也会立马有的继任者出现,没有人会在乎她为什么突然消失,又是什么时候殒灭的。与之相反,旸谷绝对不会想和青帝宫结怨,本来就是他们理亏,就更不会对他起杀心了。所以重要的是把事情闹大,闹到中天去。 隐苍啧啧摇头,惋惜说:“你为她这样拼命,她却对你一点牵挂也没有,甘心赴死。” 她若是表现出对他的牵挂,他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只是她又怎么可能甘心赴死。 “她不可能甘心赴死的,按照她的性子,她一定不会让梓芒如愿。梓芒想用她救扶桑神木,她就会让扶桑什么永远死去。如你所说,她与旸谷羲和氏同出一源,她做得到。” 隐苍觉得有意思,问:“你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扶桑神木?” 迟怿苦笑,去旸谷,是为了救她,也是为了阻止她。扶桑神木若倒,与之相对的若木必定不会长存,届时她又会怎样?天地若因扶桑倾倒而失序,众生万物会把责任全部推到她身上,这个世上关于虞渊、关于虞渊女神的谣言已经够多,是时候停止了。所以说到底,都是为她而去的。 他很清楚,于是说:“若不是为她,旸谷的事情与我何关。” 隐苍君一怔,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神仙,不是应该已天下苍生为己任吗,就像她,为了天下苍生,竟然可以那么狠心让他亲手杀了她,这个小子的私心怎么这么重。 随即一阵恍惚,这个虞渊氏运气真好,有个这样待她情深义重的男子,还与她同为神族。他倒要看看,那些关于虞渊氏的生而不祥、情关难过的传言能不能被打破。 “不如我送你一程,”隐苍君拿起放在腿边的谷寒剑,朝迟怿一扔,说,“旸谷的结界我可以带你穿过去。不过毕竟神妖有别,我又欠了羲和氏的情,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旸谷。所以后面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旸谷是日出神圣之地,有结界八十一重。即使是隐苍君,想要穿过八十一层结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自损八千。 迟怿心中的打算一变,说:“那就再求隐苍君一事。” “什么?” “神族相残是绝不会被姑息的,不管梓芒是有整个羲和氏授意还是自作主张,一旦暴露都难逃责难。劳烦马上将这件事上报中天之帝,让昊天大帝追究此事。” 隐苍君冷笑一声,自己和昊天向来是不对付的,这种事,他应该拜托他父亲青帝才对,“呵,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只有隐苍君,才能不用层层通报,直接见到昊天大帝。” 隐苍君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说:“我想你误会了,我可不是来帮你的。你和她最后是死是活,于我而言,不过一个无关痛痒的结论。” 迟怿一针见血,说:“若是无关痛痒,消息带到就好了,何必这样费心。”耗费元气送他闯过旸谷的结界。 隐苍抚额,心想,得,又得闯一次中天,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的身子骨还经不经得起自己这几天这么折腾。 隐苍放下茶杯,起身,振了振袖子,出门。 迟怿快步跟在隐苍身后,走出小筑,迎面撞见父亲与母亲。 青帝陛下与夫人见迟怿终于醒了过来,心里十分欢喜,却见他神色匆忙,手里还提着剑,知道他要出去。 青帝陛下连忙拉住迟怿,“怿儿!” 青帝夫人在一旁问:“怿儿,你才刚醒,要去哪里?” “母亲,儿臣有自己要做的事。”迟怿这句话是说给父亲听的。 说要带上心仪的的女神回来,结果却昏迷倒在青帝宫门口,五日不醒,又有噩梦缠身,他的精神早被折腾完了,脸色才会如此苍白。他怎么还能出去!是为了那个本该和他一起回来的女神? 青帝夫人扯住他的袖子,说:“怿儿,你不能去。” “儿臣,非去不可!”脸上是他们难得的坚毅。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于迟怿而言,万事都无所谓,没有什么是一定要做的。他幼时想要养一只灌灌鸟,却因为母亲不喜欢便再没有提起,后来,青帝陛下想让小小年纪的迟怿去蓬莱修行,问他愿不愿意,他也只是答了一句“全凭父亲做主”。 这几万年,他的性情变了那么多,已经不再是那个散漫无为的神君了,他有所求,有所愿。他的所求所愿,不再是他们一句话可以动摇的了。 如果这是劫,渡得 分卷阅读44 过前途一片光明,渡不过身首异处。 青帝陛下开始想几万年里他一点一滴的变化,问:“你是为那只偷食凤凰木果实的灵鸟去的?” 迟怿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回答说:“是。”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青帝陛下从袖中拿出春始之珠,交到迟怿手上,说:“那就去吧。” 青帝宫的无上宝物,希望它能够危难时庇佑年轻神君,也希望他最后能后从中领悟到最后的奥秘。 青帝夫人似乎没有想到青帝就这么放迟怿走了,一脸震惊地看着青帝,还没来得及反应,迟怿什么也没说就挣脱开她的手,冲隐苍点了点头,腾云而去。 青帝夫人正要追上去,却被青帝拉住,“让他去吧。” “你难道没看到他的样子吗,他那样还怎么出去?你知道他要去哪里吗,去干什么吗?你怎么能放他走。” “他不是说了为灵鸟而去吗。” “什么灵鸟,那难道不是他编造的谎言?他分明是为……”为那个他原本要带回青帝宫的女神去的。 青帝夫人终于明白,原来,早在三万年前,已经有变。 “相信他吧,你也拦不住他。”青帝释然一笑。 她知道的,可就算知道,就算最后也拦不住他,她还是不能让他去,那是她的儿子啊,她唯一的儿子,她怎么能让他只身犯险。 “你总是这样惯着他。”青帝夫人转过身,靠着青帝陛下偷偷垂泪。 青帝陛下轻轻拍了拍夫人的背,小声说:“夫人,还有外客在。” 青帝夫人听了,轻轻抹了抹泪痕,重整仪态,又变回了那个端庄持重的青帝夫人。 隐苍本来站在一边看热闹,见他们终于注意到自己,反而有些不自在。 青帝陛下说:“隐苍君,要留下来喝一杯吗?” 青帝宫的茶虽然好喝,却不好多喝。出了这样的事,青帝难免不会怀疑一切都是隐苍君的安排,还有打伤他儿子的账也还没算呢。只是今天不是时候,再不走就真的追不上。 于是隐苍君假意做辞,说:“不了,本座还有事,下次再来喝青帝的茶吧。”说着,便化为一道红光,俶尔远逝。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宋】辛弃疾 第29章 负你残春泪几行 旸谷,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守在甘水之畔的侍卫看了一眼远处闪着金光的巨大树冠,这样想。 扶桑神木静静地伫立在旸谷岸边,盘曲着身子插入云霄,其叶如荠,蓊蓊郁郁,笼成的树冠蓬松柔软,披盖着太阳柔和的光辉,像一朵巨大的祥云漂浮在云间。树下,一个守卫也没有,只有青衣白罩的神君,在急切地搜寻。 他停在扶木笼罩天穹的巨大阴影下,虽然看不见天空、照不到太阳,四周闪耀着的金光照耀在身,如在日下,暖意洋洋。 可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凉。 她在哪里? 突然,他听到树的另一边,有聒噪的鸦鸣声,于是寻声绕到树的另一侧。 这里是日出之地,三足金乌的栖息之所,本该是和煦宁静的地方,此时却有些不安定。巨大枝干上停驻着成百上千只乌鸦,时停时飞,及其聒噪。 离这里再远一点的半空中,悬停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迟怿走近一看,竟是由鸦鸟围成的,里外翻腾。他仰着头,透过缝隙,看见里面有一层金光如茧般包裹着,式微躺在里面,双目紧闭,一脸安详。 她绛紫色的神力一股一股向外溢出,穿过金色的茧丝,穿过围绕着她上下盘旋的鸦群,向扶木涌去,逐渐被同化为暖洋洋的金色,滋润着扶木。 如此一股两股,从式微身体里逃逸,奔往扶木。 最后,式微会因神力衰竭而死,而扶木,会因为得到新的力量而恢复生机。 迟怿踩过一只只乌鸦的背,向式微而去,越靠近,越觉得灼热。 是太阳之辉,远远地承受便是温暖的,一旦想靠近便会热烈的火焰,灼伤肌肤,烘烤内脏。 迟怿身上罩着的月华纱衣,所用天蚕丝是善蚕桑的西陵女神亲手所送,又曾浸润在皎皎月华中四十九天,再由青帝夫人亲手织就,最后经青帝陛下之手放入天泉瀑布,冲刷磨炼三千遍才得此一件,虽为至柔之物,却可拒五行之术,不畏寒暑。 纵有这样的神物护体,迟怿还是感觉到了穿透肌 分卷阅读45 肤的灼热感,他手里握着的谷寒剑,却因受太阳之辉的激励,寒气迸发。 迟怿此时,一半寒冷,一半火热。 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穿过聒噪的鸦群,搂住式微,用力将她带出光茧。 献祭的仪式不知进行了多久,此时式微的神力已所剩无几,身体冰冷。 迟怿搂着她冰冷的身体,摇了摇她的肩膀,唤了她几声,却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突然,他看到原先围成一个球的乌鸦四散,露出里面那个完整的光茧。 光茧已空,丝丝缕缕的光丝一根根抽离,凝成一只金凤凰。 凤凰长鸣,其声清冽,震地迟怿耳朵疼。 那只金凤从口中吐出太阳之辉的光矢,往他们这边射来。 迟怿连忙张开结界,才避免被射伤,而被光矢射中的其他地方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周围顿时变得燥热难捱。 式微还昏倒在他怀里,因为没有神力护体,微白的脸庞已经被烘烤地发红,额上浸出微汗。 迟怿脱下身上的月华纱衣,裹住式微,将她平放在地上,又将谷寒死死扎进土地,张开一张刚好笼住她的结界,自己却走到结界之外。 金凤是扶木所化,只是几支光矢已经这样难招架,消极抵抗一定撑不到隐苍君见到昊天之帝。 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他尚不知该如何对付金凤,金凤已向他冲来,排山倒海的太阳真火向他扑来,他只能勉强支撑。 神力相抗,即使扶木行将枯萎,迟怿也不是金凤的对手。他正要收手,怀里的春始之珠微微颤动,从他怀里跑出来,闪出一道耀眼的青绿光芒,金凤被刺得闭上眼睛,口中吞吐的火焰顿时熄灭,往后退了数丈。 此珠名为“春始”,却无人知其来历,据传是天地初始时上古之神遗留的神物,却没有人可以验证。它只是静静地待在青帝宫,成为青帝宫最神秘也是最重要的神物,由历代青帝掌管。 打从他知事,他就知道这颗珠,但他却窥探出它所蕴含的力量,也不知道它的作用,父亲却告诉他,此珠蕴崇天地生机,尤可涵泳。 春始之珠又回到他手中,金凤又要上前,手中的珠子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与金凤相抗,不落下风。 彼时,他被珠子幽青的光芒吸引,尚且不明白父亲的话;此时,珠的光泽愈胜,与金凤吐出的金色光辉激烈交汇。 可迟怿已经有些支持不下去了。 他感觉到了珠子里蕴含的巨大力量,但那股力量却不是现在的他能驾驭的,他感觉他的力量被这颗珠子悉数吸去。 这种感觉,和他在虞渊想要将若树利为己用的感觉相似,他根本控制不住力量从自己身体里流走。 他放不开手,他又怎么能放开手! 他突然释然,不再留恋。 式微听到嘹亮锵锵鸣叫,惊醒过来。 她竟然还没有死。 一件朦胧月色纱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侧头一看,见谷寒笔直扎在地上,心中一惊,连忙坐起。 金凤与迟怿正在交战,灼烈炙热的气息包围着迟怿,他脸上浮起两朵异样的红。 他怎么来了? 来不及细想,她费力起身,拔起谷寒,用剑将掌心割破,剑锋饮血,微微发红。 式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剑掷出,往金凤而去。 金凤鼓动着的翅膀扇起飓风,如离弦之箭的谷寒破风而入,径直扎入金凤的脖颈。 式微跪倒在地,嘴角含笑。 真是可惜了,她本想拉着扶木与她一起死的,可这一击已经用掉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现在连走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金凤受此一剑,式微血液里携带的日落煞气开始在它身体里流窜,谷寒的阴冷剑气亦乘虚而入。 金凤痛苦一鸣,最后化成一道凤首箭,向伤它的式微而去。 这是金凤的最后一击,携带着满腔的怒火与不甘,射向式微,径直而来。 式微轻蔑一笑,终究只是只畜生,没有慧识,完全没有考虑过她若是死了自己又能得残喘几天的问题,不过凭借强大的力量横冲直撞,连怒火都是如此直接,袭来的凤首箭是如此好躲。 可惜,她连躲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有点认命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一箭。 她和迟怿果然不对付,他一来,她的计划全乱了,她没办法让扶木与她陪葬了。 算了,她这样死去,梓芒也不能如愿,扶木从她这里夺走的神力也不过再让它支撑几万年而已。 想象中的钻心之痛并没有穿过她的胸膛,却有一阵热风袭过她的脸庞,月华之纱被吹起。 有幽青色的雪从天而降,扑灭了肆虐的炽热火焰,带来一阵清爽。 高大的影子挡在她面前,为她遮住了耀眼的扶木,一袭青衣染上了一层金边,笼下一片阴影。 他僵直的身子往后一仰,式微连忙扑身上去搂住他。 分卷阅读46 凤首箭射穿了春始之珠,穿透了他的胸膛,它的怒火得到了鲜血的平息,逐渐消散,只留下迟怿胸口一个巴掌大的洞。 式微突然一阵心悸,心肺之间猛烈收缩,喘不过起来,连牙齿都在颤抖。 她一定是在做梦,梦里就是这样的,他胸口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对,这是梦。 她闭上眼睛,希望和上次一样,再睁眼就已经从这样的梦里逃走,却是徒然。 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身子依然躺在她怀里,渐渐变冷。 咽喉处似乎卡了什么东西,她连话都收不出来,双唇颤抖。 春始之珠被击碎,幽青的光芒得到释放,像雪一样从天而降。火焰被熄灭,烧死的植物又发出鲜嫩的枝叶,连扶木也开始抽芽,鸦群安静栖息于扶木之上,一阵一阵清爽的风抚过,这样舒心愉快。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地生机。”毫无保留地馈赠给万物却没有声音,让那些度过肃秋与寂冬生命,在此蓬勃,从此远航。原来,青木心法从来是放,不是收。 式微猛得咳了一声,血从她嘴角流出,她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迟……怿……” 迟怿虚弱地抬起手,轻轻擦掉她嘴角的血渍,捧着她的脸,说:“不要害怕。” 可是如何让她不害怕,再没有人陪着她胡闹,帮她收拾烂摊子,她又要变成那个终日躲在树上与一群灵鸟喁喁私语的孤寂女神。 他要留她一个在这世间,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再没有人会为她吹笛舞鹤,带她去三千红尘处,和她一起放舟游荡于一片碧绿之中…… 从此以后,她的唇吻过他的肌肤,只能感受到一阵透心的寒凉,手抚过他胸膛,只能摸到一片空洞。 她眼角微红,似有泪淌。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有泪意,其实,在她心中,他还是很有分量的吧。可惜,现在才明白,平白浪费了剑冢的三万年时光。 可惜…… “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连扶木也能复生的春始之珠的光芒却无法留住他,他的生命在一片春意盎然中凋谢,眼睛像梨花一样收拢,那些无可奈何的、情深义重的眼神,都将零落。 “你为什么要来?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戏弄他,压迫他,他为什么还要来? 他是备受爱护的神君,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他应该厌弃她,仇恨她,远离她,忘记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果然她应该相信的,她就是不祥的。 她最该怨恨的,从来都是自己,是自己的张扬自私,害了他们。 她那原本应该黑漆如夜的瞳仁里升起过一阵暗红,忽闪忽闪。 她抱着他,仰天一啸。 那些折磨她无数个夜的孤独不甘、害怕后悔,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她的心头,那些不曾言说的仇恨,和着彻底鲜红的眼眸,从眼角滑落一滴血泪。 轻柔的纱衣在风中飘荡,没有依靠,缓缓落到式微身上,有熟悉的草木气息从后将她拥住。 子规轻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柳絮虚飘,春花落几行。 原来,已是暮春。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南乡子》【五代】冯延巳 第30章 人生看得几清明 东栏脚踩着一朵小青云,穿过重重迷蒙雾气,来到青帝宫。 她其实已经失去知觉,神情恍惚,却记得清楚,想得明白,她要去见迟怿,阻止这场婚事,她要昭告天下,他们都搞错了,迟怿真正要等的红衣神女,是式微才对。 她跌跌撞撞地来到青帝宫门口,要进去,却被门卫拦住。 “仙子,可有请柬?” 东栏听不清也听不明白他们的话,硬是要进去,冲他们吼道:“我要见迟怿!我要见迟怿!” 他们已经见惯了千辛万苦想要求见他们迟怿神君的神仙,以为东栏不过也是钟情他们迟怿神君的小仙,并不把东栏当回事,挡住东栏,说:“仙子请回吧,不要扰了喜事。” 东栏被侍卫架着,气急,一阵神力激荡,竟将挡在她周围的门卫全部震倒在地,引起一片骚动。 东栏跨过他们进了青帝宫,径直朝迟怿寻去。 还没来得及寻到迟怿,追在东栏身后的侍卫已经将她押住。 迟怿此时正在迎客,十分忙碌,神情亦有些恹恹。 他看到不远处一阵骚动,于是嘱咐了身边仙使几句,便往骚动处而去。 却见满面泪痕的东栏被羁押着。 迟怿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押着东栏的神卫回答说:“回禀神君,这个小仙擅闯青 分卷阅读47 帝宫。” 迟怿皱了皱眉头,觉得不可思议。以东栏的功力,不可能能越过他们的阻挠。 迟怿摆摆手,说:“来者即客,况且这位仙使是我旧识,不可造次。”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松开了东栏,告退。 东栏无力欲倒,迟怿连忙扶住她,问:“你怎么了?”脸色苍白,目光迷茫,嘴唇干燥,四肢无力,分明是灵性松动的表现。 东栏干着喉咙,叫了一声“迟怿”,哭了起来。 迟怿应了一声,“什么?” 她终于见到他了,心里有好多话告诉他,却不知从哪句讲起。 她正想告诉迟怿一切都是误会,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式微缓步走来,秀发飘扬,裳袂款摆。 出席这样隆重的宴会,她却披散着头发,不着一饰,连平日里戴的青玉簪也没有戴,纤长柔软的乌发随风而动,外穿的梨花白衫也没有穿,一身绛色的衣裙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她将手里一个木雕长盒随手递给迟怿,并从他手里扶过东栏。 式微握住东栏的手腕,指尖印出一朵梨花光印。 东栏瞬间清醒了许多,可那种心痛的感觉却不减分毫。 式微摇摇头说:“我没有料到,这就是你的劫。”说罢,拉着东栏往宾客席而去。 迟怿胸口发闷,胸前那个伤疤又痛又热,尤其是她靠近的时候。 见她远去,迟怿连忙问:“你是谁?” 她不理会,连头也不回。 迟怿看着手里的东西,说:“你的东西!”话音未竟,她已经消失不见。 她的功法高深,迟怿探不出她的踪迹。 迟怿仔细看了看这个盒子,不知是用什么木做的,木质细腻密实,木色漆黑如夜,上雕有多而杂的喜鹊梨花纹。 他忍不住打开盒子,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什么意思? 迟怿摸着盒子上光滑的雕饰,遥望神女远去的方向,心神恍惚,突然,有神君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继续招待客人。 东栏身体僵硬,不在自己的掌握,只能任式微拉着,随她入座。 她站在式微身后,亲眼看着青鸾拉着绯纱连动的婚辇从南方缓缓而来,有千百万只喜鹊从四面八方飞来,为她架起一座鹊桥,礼官唱: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赤帝幺姬踏着鹊桥,一步步从半空中走下,由迟怿牵着手,姗姗连步,姿态婀娜地移到中宾客之前。 东栏看着如此登对的二人,行礼叩首,最后向天地敬酒。 她心中满腔怨念,却无处发泄,她多希望她能再疯魔一次,冲破式微对她的封印。 心中万言,却哑口不能言,只逼出一行泪来。 他们都在笑,东王公,西王母,青帝,连平日不苟言笑的青帝夫人也在笑,还有,还有式微。 只有她一个,泪漱漱而下。 式微观完礼,转身拉住东栏,语态温和地说:“他的事情了结了,现在该轮到你了,跟我回虞渊吧。” 她才刚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身回了虞渊。他们都忙着庆贺,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角落发生的事。 式微带着东栏回了虞渊,施加在东栏身上的封印也随即解开。 式微伸起袖子,替东栏擦泪,说:“你很喜欢他吧,他成亲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对,怎么还哭了。” 鲜红的袖口湿成一片深红,她的泪却不停。 东栏甩开式微的手,怒眼瞪着她。 式微看着袖子上的眼泪发蒙,问:“你全都知道了?” 东栏吸了一口鼻涕,说:“是。” “你刚才憋了那么多话,怎么现在又一句话不说了?” “你知道,我只想讲给迟怿听。” “可我不想让你讲给他听。” 打从式微出手阻拦她,她就明白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当初的那些缠绵悱恻,你全都忘了吗,你怎么能亲眼看着他另娶!” “你不需要知道。”其中的曲折,她不想别人知道,包括拒霜。 东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当真狠心无情,不仅对别人,对自己更甚。你这样无情,当初怎么会救我?” 式微摊开手,手中出现一块水晶,水晶里封存了一朵淡白梨花,却只有四片花瓣。 式微说:“你知道吗,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有形状的,神仙也不例外。当初我四处搜集他的记忆,凝成三片花瓣,却一直不知究竟是一朵什么花,直到见到你,才恍然醒悟。” “这就是你救我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好施善因,只是因为与他有关联。 “是,所以我一点也不好。” “可你终 分卷阅读48 究对他有情不是吗,不然也不会救我,更不会复活他。” “这是我欠他的。他因我而死,我理应还他一命。” “难道仅仅是因为亏欠吗?” 式微出神,不言。 “你千辛万苦复活他,难道不是为了与他在一起吗?” 是吗?不是的。即使不能与他在一起,她也会做这些,她希望他永远是鲜活的少年,而不是一具躺在净水寒潭里冰冷的尸体。 她的感情沉重而污浊,如同泥沼,只会拼命吞噬涉足其中的人。如兰似菊的神君,打从第一天涉足这片泥潭,已经注定被泥潭所缚。 可是泥沼,也有干涸的一天。 她不能再缠着他了。 就当那个少年已经死去了吧,死在这朵雪白的梨花里。 式微转了转手中的水晶,说:“他已经不是他了。” 东栏不敢苟同,说:“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灵魂,只要你把记忆还给他……” 式微打断东栏,说:“他的身体是不尽木幻化而成,灵魂也终不能完整,最后借凤凰涅槃重生之火凝练才成就今日的他。是你们不明白。” “凤凰涅槃之火?你去寻赤帝要的?你是答应了赤帝什么吗?”答应赤帝不再纠缠迟怿神君,让他的小女儿嫁到青帝宫去。 她竟如此机敏,仅凭一句话便已经猜透了其中的机密。 式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小公主是最适合他的神女。” “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式微当初踏遍千上万水,终究不能寻到迟怿最后那一瓣记忆,却原来寄在了西山濂溪边的一株梨树上。 东栏保管着迟怿的一部分记忆,也真是因为她的存在,迟怿始终不安定,身上才出现了那么多意料之外;她又是迟怿灵魂里的一部分,自然与别的小妖不同,天赋极高,三百二十七岁便修成形体,此时中上仙格的情劫已经触动,只差这临门一脚,可她如此固执,一心以为是自己的错,如何看得破。 情丝不去,迟怿的事终究不能算完,她也过不了这个情劫。 式微决定帮她一把,于是说:“那你又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东栏不懂她的意思。 “你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你确定,他想听吗?” “他怎么会不想……” 式微说:“他随他父亲来西山拜谢拒霜时,曾见过我。” 式微一句话,如惊雷震顶。 原来,他们那时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在他见到赤帝公主时,就已经知道他想找的女神不是这个公主,可是他们还是成婚了。 “你以为他和小公主的婚事是你一手造成的吗?是他自己不想追究,不想知道。”她隐去了所有她的从中作梗,只希望用这样沉重的打击可以逼东栏放弃。 东栏瘫软在地,哭得更凶了,“这算什么?” 式微蹲坐在地,抱住东栏,说:“东栏,把这些都忘了吧,忘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式微用中指轻点东栏的额间,抽出她的情丝。 东栏看见一条晶莹的丝线顺着她的指尖从她额间移出,那些沉重的心事慢慢从她的脑海消失,她的身体渐渐乏力。 她想起了周青为式微绾发戴花的场景。 那样的深重情意,怎么可能是假;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舍得忘记。 如果他们真的在西山见过,迟怿一定寻根问底,找到真相,而那样的许诺也锁不住这个恣意的神女,一定另有原因。 式微在说谎。 可她已经来不及反抗,眼看着情丝将去,她要将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话告诉她,“他一定,不想忘记你。” 他从来不觉得她是拖累,与她在一起,他才是自由的,他不再受那些规矩拘束,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可惜,这些话都已经来不及告诉式微,东栏便晕倒在式微怀里。 晶莹的情丝变成一片月白花瓣,穿过水晶壁,与那四片一起,形成一朵完整的梨花,被永远封印。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东栏梨花》【宋】苏轼 第31章 何必珍珠慰寂寥(番外) 式微是从若树上掉下来的。 虞渊之神的殒灭与众神不同,形神具不得保留世间,会瞬间化为清气归于天地,纵有滔天法力也无法逆转。当上一任虞渊之神永远消失于天地之间时,笼罩在若树周围的虞渊之气又会重新凝聚成形。 这是虞渊千百年运行的规则,新生即是死亡。 金乌为式微衔来云上衣,盖在她身上,成为她降生的第一份礼物。 整个虞渊都在等着她醒来。 式微在梦中隐约听见有清亮童子之声在唱:“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歌声萦绕耳侧三年,她才恍然从 分卷阅读49 梦中醒来。 她是特别的,在若树下睡了三年才醒过来,但是特别之处并没有赋予她任何超越前任的力量,但她确实是最顽皮的虞渊之神。 她朝饮坠露,夕餐落英,整日游荡在山川草木之中,放荡自由。八百里虞渊黑泽,不过百年,她已经全部走过一遍,连最深处的洞穴也没有放过。 可虞渊再广阔,终究只是天地一隅。她的脚印遍布虞渊的一角一落,也没有发现与她相似的存在,神魔也好,人妖也好,都没有。 这里是世外之地。 在这里,只能听到水拍岸,风过树,鸟鸣溅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整整七千年,她看着金乌从东边飞来又飞去,黑水漫过两岸又退去,合抱之木被风卷起又重新发芽。 她决定离开这里。 西山是离虞渊最近的烟火之地,也是虞渊的屏障。 式微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出虞渊来到西山,伴着七彩鸟的鸣叫和阵阵的花香,她成为西山的不速之客。 她看见一名童子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不知在干什么。 有鼻子有眼,与她生得一模一样,只是他这是在干什么? 她悄悄靠近,坐在童子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 童子并没有那么专心,时不时挠挠头,动不动挪挪屁股,却不曾睁眼,也不曾发现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的式微。 半柱香过去,式微没了耐心,手肘撑在盘曲的腿上,支着下巴,开口问:“你在干什么?” 童子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睁开眼只看见女子雪白的面庞。 她生得真是好看,最是那一双眼睛,像投进深夜里染过一般的漆黑,嘴角微莞,偏头看着他。 这里是神仙之地,他大概遇见仙女了。 童子有些痴痴地问:“你是谁?” “是我先问你的,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童子回答说:“师尊上山采药去了,命我们在此处打坐修行。” 式微哈哈大笑,说:“你们这样不专心,谈何修行。” 他被式微说得羞红了脸,话题一转,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该轮到你了。” 式微一时无言。 她一直生活在虞渊,根本不需要名字,此时由人问起,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想起了梦中时常听到的那首童谣,于是说:“我叫式微。” 童子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又问:“你从哪里来?” “虞渊。” 这回轮到他嘲笑她了,他说:“你骗谁,除了金乌,虞渊没有活物。” 式微眉头微皱,问:“你从哪里听来的?那里有树有鸟,还有我。” 童子不理这个满口谎话的人,继续他的打坐修行。 式微觉得无趣,打算戳戳童子胖嘟嘟的脸,手才刚伸出去,就被一株拂尘打中,痛得连忙缩手。 一个白髯老者手持拂尘,趁式微分神,将小弟子从她身边拉过来,挡在小徒弟面前,说:“哪里来的妖魔,敢伤我徒儿。”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身份,式微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位。她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定义神魔妖仙的,她又是哪一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妖魔也好,神仙也好,都不重要,她只要知道,她是虞渊孕育的。 她并没有对那个老者无礼的态度感到生气,也没有要解释,只是觉得无趣,转身就要走。 但是修道多年的老者却没有任她离开的意思。她浑身气息不洁,定是作恶多端,且又伤他徒儿,绝对不能放过。 想着,他就要跟式微动手。 这是式微第一次运用神力,一出手,力量似泉水涌出,根本控制不住,一掌便将老者击杀在地。 童子扶着师尊的尸体,哭着指着式微说:“你个魔星,你杀了我师尊。” 式微看着自己的手,也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她并没有觉得愧疚。 争斗必有死伤,打从他冲上来的那一刻就应该清楚。 她觉得那个小子哭声太烦躁,没再理会,转身走了。 从此以后,就有不少修道之人纠缠上她,说要为命丧她之手的长老报仇。 式微冷笑,想,他们根本没有参透天地至理,还妄谈什么修道。 他们瞧她露出的轻蔑表情,道她死不知悔改。 式微说:“是他先与我动手的,技不如我而命丧我手,与我何干?你们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一个个喊打喊杀,竟然还敢自称修道之人?” 他们以为她这等妖魔,不通情性,却没有一个人看出她本为神胎。 式微从来不吝赐教,他们自然没有一个人能在她手里占到丝毫便宜,可他们却乐此不疲。 这样争争斗斗的日子持续了整整四年。 式微想,这样其实也不错,至少每日都有人陪她一起,还时时是不同的人。 西山是开明之地,妖魔人仙 分卷阅读50 都可以来此一游,可这终究是神仙之地,归西王母统管。 式微在西山折腾了四年自然逃不过西王母的眼睛。西王母听到青鸟回禀的消息,心下也十分好奇,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日日在西山约架。 于是西王母找上了式微。 式微躺在树上半眯着眼休息,感觉到来人,漫不经心地问:“来者何人?” “本座西山王母。” 式微定睛一看,是一名二八模样的少女,但是修为却十分高深,又见她周身祥瑞,便知她与那些凡人不同。 那双暗黑如漆夜的眼睛,还有周身的神泽,西王母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虞渊……” 西王母的一声轻声嘀咕仿佛放大的了无数倍,于是全世界都知道万年前殒灭的虞渊女神重生,现在就在西山。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找她麻烦,也没有山间的灵物来找她说话。 她又变成了独身一个。 大家,不管神人,无论妖魔,唯恐避她不及。 她不明白,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有一天,她听见躲在她身后的小妖怪说:“你看,那就是天地间最煞气的神仙,虞渊的女神。” “就是连草木也不生的虞渊?” “何止!那里终年黑夜,还有万丈深渊,流有烈焰,可以吞噬恶鬼,连骨头也不剩。我还听说,那里有千里瘴雾,无人可入。还有还有……” 不等他再说,式微便把他暴打了一顿。 原来,他们远离她的理由,竟然是害怕。多可笑,他们连虞渊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会瞎说。那些没胆子的妖怪也就罢了,连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也这样。 她恍恍惚惚走到河边,突然听见一阵哭声。 她走近瞧了瞧,是一只年幼的河蚌精。 式微看到河蚌精抽噎着抬头看了她一眼,以为河蚌精要跑掉,却见河蚌精装作没看见她,又转过头继续坐在大石头上啼哭。 式微问:“你看见我怎么不躲?” 河蚌精反问:“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躲你?” 式微说:“我是式微,虞渊的女神。” 河蚌精说:“我管你是谁。”说完又继续哭。 式微想,她母亲一定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式微坐下来,看着水面荡起的波纹,问:“你为什么哭?” 河蚌精说:“他们都欺负我。” 式微说:“他们欺负你,你打回去。” 河蚌精拿雪白的袖子抹了抹眼泪,说:“我看见了,他们说你坏话,你把他们打了一顿,他们以后肯定都不敢找你麻烦了,可是我没有你那样好的本事,我打不过他们。” “那我帮你打回去。” “你今天帮我打回去,明日你走了,他们会千倍百倍地还给我。就像阿娘,阿娘在时,他们都不敢欺负我,如今阿娘走了,他们都来找我麻烦了。” “那就变强。” “哪有那么容易,我连珠也没有。” “没有珠?” “是啊,别的河蚌精像我这么大的,都有一颗自己的珍珠,偏我没有得珠的机缘,所以他们都嘲笑我。” 式微听到这里,也没有话说了。 她在西山住了四年,知道这里有一个河蚌精,是个半妖,父亲是个凡人。 式微就安静地坐在大石上,一边看着清澈溪水缓缓从眼前流过,一边听着河蚌精在一边啜泣饮泪。 几天后,河蚌精兴高采烈地跑到她面前,伸出紧紧合拢的双手,慢慢打开,说:“注哥哥给了我一颗宝石,说我日夜摩挲,便可得一粒天下奇珠。” 式微看了一眼,是一颗来自南荒的石头,天下至坚,任是她没日没夜地施法打磨,也没有办法改变它分毫。 她的注哥哥骗了她,这是一颗永远也无法变成珍珠的石头。 可是瞧她一脸期待的样子,式微不打算告诉她真相。 于是河蚌精开始了没日没夜与南荒石消磨的日子,式微见她的日子也少了。 又过了两百年,有大妖怪寻到她,希望她能跟他们走。 他们说,她生是神胎,可自诩正道的神仙没一个认可她,唯恐避之不及,可见她本不属于正道,不如和他们一起,他们也是被正道厌弃的,他们不怕世人传言的厄运,因为他们就是世人的厄运。 式微并不觉得自己天生应该和谁为伍,只要她高兴,神魔妖仙她都可以做一做。 不过有句话他们倒是说得很对,那些神仙确实表里不一。 不过她现在在西山待得挺开心的,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整整一个月,他们就等在那里,等得式微都要答应了,却见他们提刀杀了来找她的河蚌精。 河蚌精一脸痛苦地捂住腹部的刀口,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一袭贝白色的衣裙已分不清原先的颜色,上面开满了鲜红的花。 他们也是修炼了好 分卷阅读51 几千年的妖怪,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狠厉的气息,顿时天地变色,乌云掩日。 式微夺下离她十步远妖怪手里的刀,一刀将他劈作两半,飞血溅到她脸上,像细碎的花瓣。 另一个狼面妖怪心知情况不妙正想逃走,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仿佛钉死在地上,寸步难移。 眼看着这个如入魔道的女神提着一把与她身形一点也不相称的妖刀朝他走来,他只知道告饶。 可她听不见。 “式微姐姐。”河蚌精虚软无力地叫了一声。 式微恍然回头,却见她惨淡的脸上仍有笑容,明明那么疼。 式微扔下手中的刀,朝她奔去,搂起她。 满身是血的河蚌精躺在她怀里,从口中吐出那颗一点变化也没有的南荒石,说:“我磨砺了两百多年,连它的一角也没有磨平,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吧。” 式微颤抖着双手,却不敢接下这颗石头。 她将它最后交到式微手中,留下一句,“你刚才好可怕,以后不要这样了”,手无力垂下。 式微死死握住手里的石头,锋利的棱角扎进她的皮肉,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哇哇而叫的乌鸦成群结队地往这里赶来,遮住本已微弱的阳光,草木尽数凋谢。 式微眼眶酸胀,似乎有什么要涌出,她心中似乎缺了很大一块,痛感攫住了她,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有老者拨开重重黑雾,破开一束光,走到式微身边。 “痴儿,她已经去了,放她往生吧。” 式微抬眼看他,暖融融的耀眼光芒从他身后泄出,驱散厚重的浓雾,式微有些睁不开眼睛,看不太清他的样子。 他打开式微紧攥着的手,见她手掌上斑驳的伤口,摇摇头说:“果真是个痴儿。” 他又说:“她把这颗南荒石留给了你,可天下间没有谁有这个能耐磨平它的棱角。” 式微脸色发白。是的,她没有办法将它变成一颗珍珠,她也不敢告诉河蚌精。 “除了我。” 式微对上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探出真假。 “随我去蓬莱吧,我传授你其中秘法。” 于是,式微拜入东王公座下,成为他最小的弟子。 东王公携她入蓬莱,一路上言谈,与她说:“我有一个小弟子,生得与你一般灵秀,以后你们可以相互做伴了。” 式微心中冷笑,她可不能算灵秀,世人只会觉得她邪媚,如果和她生得一般,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直到她见到他。 天下的灵秀之气是都钟情于他吗?恍若春兰之隽秀,又备秋菊之英芳,怀之不能忘。 她坐在树上看他耍了一套剑法,扬起的衣角似天边的微云,洒脱自由。 英气有余却杀气不足,这样的招式,难以驾驭四方。 果然,他连她都打不过。 她在西山打了几百年的架,从没有落过下风,这次也一样,何况她一出手就是全力。 东王公那个老头哄她拜他为师,转手又把她扔给迟怿,若不是知道他没有瞎说确实有炼石之法,她早就闹翻蓬莱了。也只有迟怿那样傻乎乎地听他师傅使唤,还要日日与她斗法。 他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她闹,陪着她受罚。 式微觉得日子稍微有些意趣了。 花了多长时间她才真正明白,迟怿有君子之风,似桂如兰,恪守礼度照顾她,自然和她胡闹不同。 她问他:“师兄事事恪守礼度一定很累。” 他说:“没有和你一起累。” 她想起了那些不实的言论。 空穴无风,可能她真的是个不祥的女神吧,靠近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大家才避她如蛇蝎。 是她日日玩闹,才连累他罚抄《六行经》;是她惹怒东王公、长跪十日不起,才逼迫他复活仙树,最后晕倒在她榻侧。 他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会觉得她顽劣难教,若是哪一天知道了,他也会躲她躲得远远的吧。 这样也好,既然觉得和她一起累,那便不要相互招惹了,省得日后又连累他。 她告诉他,明日有雨,叫他不必来了。 她在庭外坐到天明,看着满天星宿闪烁。 银河广阔,星光璀璨,夜却这么深。 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她摩挲着手里那颗南荒石,第一次感觉到黑夜的漫长无边。 她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渐渐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太阳的光辉又一次照射到她身上,却晒不干她满身沾染的露水。 她听到敲门声,连忙起身,开门,见他站在门外,一如往日。 他问:“你跟我说这是要下雨?” 她搂住他,说:“本来是要下雨的,你来了,就不下了。” 她给过他机会了,他没有抓住,这是他自投罗网,那就不要怨她了。 分卷阅读52 她就是这么自私。 所以如果还有余地,她才不会顾忌所谓的许诺,她定会让他生生世世与她纠缠不休,可是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 他因她而死,她也为他死一次。 只是她已经尝过失去的痛苦,她不要再让他受一遍,那就让他把她忘了吧,忘了她这个邪魔,忘得一干二净,让一切回到他舞剑的清晨,她不曾来到蓬莱,不曾打断他。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这才是他的余生。 她会将他的书信燃成灰烬,连同梨花形状的记忆,一起埋葬在若树脚下,她,也会回归若树的怀抱。 她终于明白,于河蚌精而言,那颗石头是南荒石也好,北荒石也罢,能不能变成珍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它,她就不再和他们不一样了。 有了他,她就不再是独身一个了。 迟怿。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谢赠珍珠》【唐】江采萍 第32章 击空明兮溯流光(番外) 夏日炎炎,四下却寂静得过分,不闻水声,不听蝉鸣,连风也不曾过树。 迟怿午憩醒来,来到书房,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迟怿临窗而立,看着庭前的绿树发呆。 总是生机勃勃的青帝宫怎么会如此安静? 他突然听到“噔噔噔”的声音,转身一看,却见摆在剑架上的谷寒在微微颤抖,周身发出幽幽绿光。 迟怿觉得不对劲,走到剑架旁,握住谷寒的剑柄。 谁料谷寒一下子挣脱飞了出去,在朗朗白日划过一道流光。 迟怿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追上谷寒,握住剑柄,却难控制它。 谷寒虽难以驾驭,但只要认准了主人,便会忠心侍候,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更不要提这样疯魔的举动了。 迟怿握住剑柄不松手,被它带着飞了好远。 也不知越过了多少座山,多少条河,天却渐渐暗了。突然穿过一层强大的结界,他却并没有觉得受到多大阻拦。 等迟怿着陆,谷寒左右摇摆,挣脱了他的束缚,转瞬融入茫茫夜色中。 迟怿并没有急着追上谷寒,环顾四周,想要辨清此为何地。 四下一片黑沉沉的,只有远处一棵大树略浮金光。 迟怿一步步往那棵大树走去,每一步都带有一种熟悉感,好像他曾经也这样一步一步靠近这棵巨树。 他听到清清笛音,悠远绵长,随风飘扬入耳,是熟悉的家中小调,他母亲尤其喜欢。 他加快了步子,往夜曲悠扬处而去。 一位红衣神女背着他站在树下。 她放下了手中的笛子,乐音不再。 迟怿以为她发现了他,往里面躲了几分,却见谷寒拖着长长的光尾,在漆黑的夜幕划落,停在她面前。 迟怿听见她说:“你回来看我了。”说着,她拿起谷寒,一番舞动。 身姿随着剑游走舞动,大红色的裙摆宛如一轮初升的红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舞剑,转过身来,发现了他,猝然停下,险些把剑甩出去。 红衣神女站在金光洋溢的神树下,背手持剑,看着他。 那一凝视,久违又熟悉的痛感又袭上心头,他连忙捂住胸口。 她抿嘴一笑,说:“师兄,你也来了。” 每次,胸口那个伤痕开始疼痛,总会伴随而来一股怅然的失落感,还有一些细碎的记忆会像锥子一样扎进记忆的空隙,他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在剧痛中抓住模糊的身影。 这次,胸口的疼痛愈演愈烈,可是再没有想强行弥补缺失记忆的刺痛。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找到所缺失的? 强忍着胸口愈演愈烈的疼痛,他问:“你是谁?” 为什么,叫他师兄? 为什么,会他家的曲子? 为什么,送他空无一物的木盒? 她没有说话。 有一只萤火虫从她左手指尖飞出,拖着幽幽绿光,往金光闪闪的大树而去,接着,越来越多的萤火之光从她身体周围散开,飞向巨树。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多萤火虫。 她的身形慢慢变淡,无力握剑,谷寒脱手,扎入土地。 迟怿终于意识到点点流光背后的真相,他无视胸膛处的热痛,奔向她。 她的形神具化作点点流光,围在迟怿身边,最后飞向远方。 积压在心口的那阵钝痛终于压垮了他,迟怿单膝跪在地上,心中只有一句话,还不曾得到答案:“你到底是谁?” 最后一粒幽光也回归若树巨大树冠,他胸口难忍的疼痛也逐渐褪去。他知道,从此以后 分卷阅读53 ,他再感受不到这份疼痛,连同胸前的伤痕,全部消失不见。 他却流出泪来。 一阵铃声由远及近,惊破静谧。 迟怿低着头,看见一个小孩站在他面前,衣不及地,露出一双光洁的脚,脚踝上还带着一串银铃。 迟怿抬头一看,是名半高的红衣少女,手上还带着一把剑鞘,鞘中却无剑。 他正视少女幽深漆黑的眼眸,问:“你是谁?”不知是在问眼前的少女还是已经幻化为漫天光点的红衣神女。 她眼睛一转,看见迟怿身旁立着的剑,绕过迟怿,捡起谷寒,又走到迟怿身边。 她右手持剑,左手持鞘,将剑插入鞘中,连剑并鞘奉到迟怿面前,说:“你的。” 他看着新得的剑鞘,与谷寒剑如此相配,上面还嵌有一颗雪白的珍珠。 迟怿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虞渊的女神,”红衣少女望了望还没来得及消散的光点,说,“你就叫我流光吧。” 这就是无止无休的虞渊,死亡的同时伴随着新生。 流光,虞渊的新女神。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自: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前赤壁赋》【宋】苏轼 第33章 料峭春风吹酒醒(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本章是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章,但其实后面还有有关隐苍君和谷寒的故事,第一稿已经完成,纯手写的那种初稿(哈哈哈),所以还要花时间整理,但是因为最近比较忙,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整理出来,所以暂时标注完结(希望大家不要说我假完结) 如果大家对后面隐苍君和另外几段东栏在人间的故事感兴趣,可以关注收藏一波,知道有人感兴趣,我也会加快整理的(没错,我就是在求收藏哈哈哈),也希望看到最后的小天使能给个评论,这样我也能清楚自己到底收获过几个读者^_^ 最后,本卷定名“云谁之思” 标题出自: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宋】苏轼 东王公带着年仅两百岁的小弟子到西山拜访西山王母。 西山王母亲自来迎接他,笑问:“今日,天上地下叫得出名号的都去青帝宫喝喜酒去了,你怎么反倒往我这寂寞的西山跑。” 东王公看着西王母和站在她身后的拒霜,笑说:“西王母和百花仙子不也没去吗?” 拒霜垂头不语,为他们斟酒。 “青帝宫路途太远,我懒得跑了,”西王母抿了一口酒,说,“我不去还有借口可找,你这个当师尊的,连徒弟儿子满百岁的酒也不去喝,太不像话了。” “我已闭关多年,料他们也不好强行让我出蓬莱。” “那你还眼巴巴地往我这里跑,岂不是落人口实。” “你我都老了,无心再计较这些,由他们说去吧。” 西王母啐了他一口,说:“呸,你个老头,不要乱说。” 东王公看着眼前少女模样的西王母,笑说:“是我失言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说罢痛饮三杯。 西王母看着站在东王公背后的少女,问:“这就是继任者?” 东王公点点头。 西王母冲她招手,说:“丫头过来。” 流光走到西王母跟前,脚踝上系着的银铃随着她碎小的步子微微颤动,玲玲作响。 西王母摸着她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流光。” “好孩子,”西王母又对东王公说,“天上地下,只有你是连着两届虞渊之神的师傅了。” 东王公笑说:“这个造化确实难求,也多亏了迟怿当日把她带出来,让她拜入我座下。” 西王母开始惆怅往事,说:“当初若是我收她做弟子,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景象。” 东王公看着酒杯里自己花白的鬓须,说:“各自有命,哪有那么多如果,就像我从没有想过她竟然能从那卷古籍中寻到重生再造之法。” 迟怿死后万年,销声匿迹的式微找到他,问他是否知道重生再造之法。 “我不知道。”他如是告诉她。 她不相信,在他闭关的洞外跪了大半个月,不肯离去。 他最后还是不忍心,告诉了式微真相。 那句话半真半假,他确实不知道重生再造之法,却保有一卷传说记有此法的古籍。 书中记载了四千万年前一位天神死而复生的故事。他看了三千年,始终不知书中真意。 分卷阅读54 他将古籍交给式微,不过是不愿看到她继续沉迷悲伤,心中有个寄托。 他没有想过她窥探到了其中天机。 看过那卷古籍的神仙妖魔何其之多,偏只有她能悟出其中真谛。 如果这是注定,那么即使没有他,式微也能找到那个方法。 他始终忘不了式微捧着那卷古籍,再次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将她逐出师门。 她说,徒儿要去做逆天改命之事,不知会闯下什么祸事,不想连累师门。 可最后,除了她自己,谁也没有连累。 他知道她去过北荒,闯过赤帝宫,虽然每一件事都引起骚乱,但都不算什么大事。 大家不过因为做这件事的是虞渊之神才分心在意一下罢了。 世人无法忘记有关虞渊的种种传说,还有当初闹得天下不宁的虞渊之神。他们都以为自己在渡化虞渊的神,却不知正是自己逼着虞渊的神偏离正道,就像当初的式微,险些与妖魔为伍,其实她才是最重情的,所以才会为一个河蚌精拜他为师,为迟怿险些入了魔障,如今又自请离开蓬莱。 她真的是他教过最不让人省心的徒弟,也是最让人心疼的弟子。 东王公捏了捏流光的小圆脸,说:“瞧瞧我的流光多乖。” 流光羞羞一笑,躲开了东王公还要捏她的手。 西王母问:“那卷古籍里到底藏了什么重生再造之法?” 东王公笑说:“哪有什么重生再造之法,不过以命易命罢了。” 拒霜手中的酒壶脱手。 流光施法,酒壶翻转,接起泼出的香酒,回到流光手中。 流光将酒壶捧到拒霜面前。 拒霜看着流光那双漆黑的眸子,与式微的眼睛一般好看。 拒霜第一次见式微就是在西山,彼时,她跟在西王母身边修行,准备接任百花仙子之职。 她听说西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不知具体是谁,只有一句告诫时时冲入耳中,“看见满身阴秽的女神,记得退避,万不可招惹。” 这一点也不像应有的待客之道,纵使来的是魔界尊者,也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尚年轻的拒霜不知道这位另众神惊恐的客人,是比魔界更让人头痛的虞渊女神。 神魔向来泾渭分明,千百年一直相安无事,往来甚少,可虞渊女神就不一样了。说是神胎,却阴晴不定,偏执乖张,又有前任虞渊女神差点颠倒乾坤的先例在,众人对虞渊和虞渊之神的印象从来没有好过。 拒霜下山采集晨露,看见一个神女揍了一群小妖怪。 神女发现了躲在一旁的拒霜,侧脸瞥了一眼,黑黝的瞳孔中是难掩的冷漠。 拒霜从没有见过这样冷的眼神,被吓得手中的花露都洒了,却见她微微动了动手指,花露又回到拒霜手中。 拒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 她就是传说中的女神吧,确实令人发寒,却又不似那般不好靠近。 那一面之后,再见时她已经身在蓬莱仙岛,与迟怿神君一起。 她时时捉弄他,与他调笑。 原来她也是会笑的,微斜的眼睛在迟怿身上乱瞟,那样撩人。 迟怿竟也不恼,戳了戳她的额头,叫她不要胡闹。 拒霜是从青帝宫出去的,少年时与迟怿相处过一段时间,后来迟怿去蓬莱了,他们见得就少了。 不负青帝宫风雅之名,迟怿从小温和持重,这样一个玉树当风的神君,谁人不爱,拒霜也曾倾慕他。 在她眼中,迟怿是个知仪重礼的神君,待人接物有些冷淡,定不会与神女厮闹,何况是个女神。 却原来,他也是会撒谎的,他也会和神女赌气,一切都和她想的不一样。 如果说式微是水,性情无常,让人忌惮,那迟怿就是河堤,束缚水性,同时又被水波冲刷改变。 他们真的很般配,却没想到迟怿最后因她身首异处。 他去后,拒霜其实一滴眼泪也没见式微流,她甚至曾经唾弃过这个无情无心的神女,却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心伤都要借泪水与哭喊来发泄。 式微三千多年没有现身,拒霜和众生一样,以为她躲到虞渊那个鬼地方去了,却原来她连回到自己的出生之所的勇气也没有,所以拒霜没有想到她会在那个山洞里遇见式微。 三千年,她大变了个模样,一身红衣大敞,头发凌乱,手里举拒霜当年送给她的盛着无尽百花酿的酒壶,直往嘴里灌,纯净的酒液从她大张着的嘴角淌出,滴到领口,濡湿了一片。 这大概是拒霜这辈子见过最不雅的喝酒姿势了。 拒霜皱眉,他在的日子,时时管束着她,如今他不在了,她就这样放肆。 拒霜一把掀开她的酒壶,没好气地说:“你在干什么!” 式微眼饧骨软,说:“干什么?喝酒啊。” 拒霜看清了式微的眼睛,竟然是红色的瞳仁,额间是东王 分卷阅读55 公施下的圣焰封魔咒印。 她想起了当年的一句谣言,她曾险些堕入魔道。 此时,拒霜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那时起,拒霜便日日看着式微醉卧林间,不知今夕是何夕,直到一天,无尽酒壶里的酒,竟然被她喝光了。 世上并没有什么是无穷无尽的,不过是难见其终点,所以谎称无尽,可是式微尽然喝到了尽头。 拒霜再看不下去她这样醉生梦死,试过各种方法开导这个放纵自己的神女,却都无果,最后她说了一句气话。 “天天喝酒有什么用,不如你去复活他。” 拒霜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了光,她说:“复活……他?” 多么可笑,不过是信口胡说,她却当真了。 “我听说,四千万年前曾有一位天神死而复生。” 于是,式微开始遍寻古籍,没成想真的被她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死而复生的、逆天的、古法。 式微与拒霜说过后,拒霜却并没有阻止她,只当是为她找些事做,不至于整日堕落,因为拒霜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成功。 因为太难了。 只重聚魂魄这一项就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已经殒灭近万年,气息早已经不知道消散于天地间哪一处,与清气混同,如何重聚,就算搜集到了他的魂魄,她要找什么与他相近的神物重塑他的躯壳。 拒霜没有料到,她竟然会想到北荒无尽之木,借凤凰涅槃重生之火凝练他的形神。 北荒有众多上古凶兽,没有谁敢擅闯,而且是独身前去。 可是她去了。 当她满身是血地从云端摔到拒霜身上,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寸长的无尽之木的芽儿,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手里,只说了一句“拜托了”,便晕死过去。 在随后等待无尽木生长的九万年里,她到底走过多少重山川河流,历经多少层磨难困苦,才最终聚集成了他破碎的魂魄,莫论旁人,大概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终于有了鼻息,苍白了十万年的脸终于有了血色,静静地躺着,醒来在即,又是卑牧的少年,一切不过大梦一场。 拒霜喜极而泣。 式微脸上笑意浅浅,抚过他冰冷的发,说:“帮我把他送回青帝宫吧。” 拒霜惊疑:“你为什么不去?” “大家要是知道是我复活了他,肯定要追问我的,这样逆天的法子还是永远藏在经籍里比较好,而且,我也不想他母亲看到我生气。” 有朝一日,他重生再造,青帝夫人必定喜难自禁,自然也有人好奇难耐。拒霜以为式微是不想折损这份喜悦,也为了不让六界觊觎这个起死回生的古法,才拜托她这件事。 拒霜说:“我答应你。” 式微拉住她的手,说:“为我立誓,永远不会透露其中的真相。” 拒霜觉得她过于慎重,但还是在神族面前立下了永不能违背的誓言,“我立誓,永远不会透露其中的真相。” 那个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这些都是式微的谎言,世上有几人会相信地池花髓的谎言。 只有她,在迟怿醒来后,他记忆缺失时,才幡然醒悟,可这个时候,式微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她拿着婚宴的请柬,想了整整一夜,却不得不去。 然后,她遇见了许久未见的式微。 拒霜很生气,说:“他要成亲了。” 她竟然面带笑容,说:“我知道。” 拒霜一把把请柬扔到她怀里,气到说不出话。 她摸着请柬上面的龙纹,说:“我知道,我此生欠你良多,没有资格再向你提要求,最后向你讨一样东西,就当是还当年你为东栏许给我的东西吧。” 拒霜尚没有反应过来,式微已经拿着请柬去了青帝宫。 她没有去追,因为她希望她去闹场子。 可是一切都很顺遂,只有她的东栏,被精神恍惚地送回来,从此忘情绝爱。 她又躲回了虞渊。 她以为她还躲在虞渊。 直到流光出现,拒霜才知道,她已经陨灭了。 她抱着东栏垂下泪来,可是怀里的东栏,什么也不懂。 拒霜一直不解,为何式微千辛万苦复活迟怿却要剥离他的记忆、促成迟怿与凤凰公主的婚事,如果是因为她为了得到凤凰之火向赤帝许的诺言、她对他十万年的愧疚,那也太不符合她的性子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归宿所在。 东王公举杯,说:“往事都已随风散去,还记得那些往事的也只剩下你我两个高龄之人,再过不久,你我也会忘记。” 神祗漫长无边的生命会让一切故事都显得不那么沉重。 “戏,已经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