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中君》 分卷阅读1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第一章 近日安水县最热闹的事,无非是徐家徐老太太的六十寿辰。 徐家是大户,祖上早些年在天津经商,与一些朝中官员交好,在这政局混乱商业崛起的时代里,算是有了机遇,与那些个洋鬼子往来生意,发了家。也多亏当时的家主深谙财富之道,没有继续成为周围势力的一块肥肉,举家搬迁到离平津还算有些距离的安水县,安居在此,成为当地的首富。 可要说首富家的寿辰与县里的平头百姓应是无大关联的,但徐家人也算是安水的大善人了,先不说前几年的旱灾徐家发了多少低价救济粮,每次一逢年过节,总也包些饼啊面啊果子啊给那些穷人乞丐,抑或分发些许钱币,使得徐家在安水县的地位很高。今日这老太太的寿辰,徐家门前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不仅是当地的显赫人家来送礼,一些受过其恩惠的贫寒人家都也会送些薄礼以显敬意。 因为来往送礼之人较多,所以寿宴的重戏一般在晚上。 余晖在晚间的云层中浮过,吹过几缕照在徐家当门的府牌上,喜庆的灯笼轻轻摇曳。徐家最得力的曹管事正忙乎着招呼前来送礼的客人,笑容满面地说着相互客气的话,正招待着,这边忽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却在徐家门前停住了。 曹管事抬眼望过去,那是一队穿着军服的人,整齐划一,而骑着马坐在最前面的男子看起来最尤醒目,灰蓝色的军装像是为他量身裁制一般,显得身姿挺拔。眉目间透着些许桀骜,薄唇微抿,一种压迫感扑面而来,使人难以与之对视。若不是佩戴肩饰上的徽记,也真是难以让人们想起这个将满三十的年轻少将。 “哟,这不是纪少将吗,您这么忙也有空过来了?前些日子老太太还念叨着,总说少将忙,也难得过来坐坐,这不您今天一来,老太太保准乐得多准备点东西……” 一见是这位纪少将,曹管事连面前的人也顾不得了,忙不迭地笑迎上去。 “近日听闻老太太寿辰,纪某就算再忙也要过来的,这也特地备了份薄礼,聊表寸心。” 纪臻下了马,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士兵抬着厚重的木箱子向门口去。 “哎呀,只要是您啊,就算只身来,老太太也高兴坏了,来来来,这边走……” 曹管家一边说着热络的话,一边将这位大人物迎进府内,吩咐着旁边的小厮带路。 等到人走远了,曹管事忙着招呼之后的客人,还没来得及说其他什么,客人们就好奇地向他询问,架不住一大群人的目光,他只好有些为难地压低声音道:“就是纪帅家的……离安水也近,住在安水了……据说县里大部分都他管着……我们老太爷跟纪帅认识……偶尔也会过来……”这真真假假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大部分人不过图个八卦,听得心满意足就行。曹管家也深知这一点,说了几句算是打发住了听客们,继续招待陆续赶来的远客。 场地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大部分宴桌已经摆好,等待着宾客的入座。而徐老太太所坐的中心,离左边的水榭亭子不远,假山围绕的池塘上泛着夕阳粼粼的波光,给周围渲染着朦胧的氛围。毕竟是寿宴,戏曲之类的是必不可少,那已经搭好的戏台子,也正对着老太太的位子。 纪臻从长廊里走来,俊朗的五官以及其特有军人冷冽的气质一下子吸引了在座的未婚少女们,在这个崇尚自由恋爱思想的风潮下,害羞便好似不再是女孩们的束缚,一个个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他看去。老太太正与女眷们说笑,冷不防忽地安静下来,也下意识地朝着目光汇集的地方看去,看到是纪臻,便笑道:“我当是谁呢,让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都静下来了,也怪不得是纪少将。怎么,这是得了空,终于有闲心来看看我这老人家了?” “老太太说哪里的话,纪臻可是一直挂念着您的身体,这不一听您寿辰,早早就备好了礼物,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往这边赶了。”纪臻也笑着回应。 都说纪少将性子傲,难以接触。可这么一番有礼的话语,让在座的少女们纷纷感叹流言的不可信,也对纪臻生出几分好感。 “纪少将快入座吧,刚才我们还与老太太猜你会不会来,特意还留了位置,一会儿戏曲就开始了。” 坐在老太太身旁的少女主动地开口道。她梳着正流行的及肩的小卷发,领口处做了一圈蕾丝边,笑容甜美,神态自然,一看就是受到过新式教育的女孩子。 纪臻只是略点点头,并未答话。徐老太太故作生气的样子又开口了:“我就知道,你又想走,你们年轻人啊,都不爱陪我这个老人家看戏,今日这《贵妃醉酒》我看也是散了吧。” “您又胡说了,今日我来就是专门来陪您看戏的,这怎么能散?” 纪臻心中无奈,只好入座,陪着老太太说话。 戏曲即将开始,夜幕也慢慢降临。纪臻喝了口半凉的茶水,有些微微不耐,他本就不喜欢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腔,若不是徐老太太,也许直接就告辞了 分卷阅读2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纪臻转着手中的茶杯,身后的副官瞧见了,点了支烟递了过去。 “少将。” 纪臻接过烟,深吸了一口,红光忽明忽暗,接着一阵烟雾缭绕。他半阖着眸,透过烟雾,看见那些个翻着水袖的伶人们逐渐登台。 罗衫翠裙,步子轻摇,一排排挑着那晃动着细碎流苏的宫灯的侍女们围成半圆形,微暗的天色似乎刚好成为她们完美的背景板。更不必提那隐隐探出的半月,泛着隐隐柔和的银光。不多时,另一个画着浓重旦妆女子款款移步而来,右手拂扇,浅金色的扇面半遮住侧脸,剩一双秋水莹莹的眼眸望向众人,似语非语,若笑若痴,仿佛万千娇嗔深含其中,令人不由心动。接着,她似随意泼开衣袖,雪白的长袖如有灵性般划过半空,最后缓缓落下。裙边金灿的勾线随着走动在灯下熠熠生辉,秀丽浓艳的服饰非但不显得俗气,还呈现成贵妃独特之美,而那行走的拿捏让人觉得彷若莲花微绽,步步生莲。 纪臻目光顿了一下,黝黑的瞳孔映着那道明灿的身影,一种说不出惊艳感扩散开来。他吐出一口白烟,弹了弹烟头上的烟灰,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副官说道:“你去,把曹管家找来,就说我问他一些事。” 副官点点头,就离开了。 台上的戏依旧在进行着,纪臻离台子不算远,上面的人也能看个分明。那饰贵妃的女子开口唱着戏词,音调曲回婉转,如珠玉落盘,凝沉弦瑟。眉目间自蕴情意,如绵绵细流,尽显锦绣风流之色。一韵一调,一姿一容,尽态极妍,使人跟随她的步调,沉醉其中。 不多时,曹管家就过来了,弯腰陪笑道:“纪少,您找我” “嗯。这次请的戏班子很不错,是哪里的?” 纪臻状似随意问起。 “哈哈,少将喜欢就好。至于他们是哪里的,那领班的说,他是从北平过来的,现在世道也乱,这些个人都是大部分南北各地过来的,他挑了几个天赋好的,加上原来跟着的,也就组成了如今的。” “台上正唱的这个。”纪臻抬抬下巴,示意台上的贵妃一角:“曹管家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姑娘……”曹管家看了眼台子,皱着眉想了想:“好像是姓沈吧……纪少要是对她感兴趣,等一会儿她下来了,我把她带过来见您” “她唱的挺好的,想和她聊两句。”纪臻摁灭手中的烟。 “哎,那行。”曹管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点过头后就走了。 虽说是为给老太太的寿宴,可老人家上了年纪,自然也就乏的快,戏曲结束后就先回屋休息了,临走时,还特意叮嘱纪臻好好玩,多交流。纪臻哪里会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也只是笑笑只答应留到最后。 夏日的夜晚不算太热,来客已经散了许多。纪臻在客房内随意打量,看曹管家还没过来,他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法类的书籍翻阅着,显得有些无趣。纪臻并不是多喜欢这类东西,只是他家那个早就养生的老爷子喜欢,所以也抽空偶尔找几类好的作品尽尽孝。 “来来来……这边。”曹管家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接着便敲了下门,跨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流云般缥缈的身影:“纪少,这就是沈姑娘,沈之君。” 纪臻抬眼望去,看着那个女子。戏服换掉了,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外罩,脸上的妆或许是赶得急,还残余些许胭脂红,但这并不妨碍到她整体的气质,有种别样的不同,与台上的那个娇艳明亮的贵妃完全判若两人。 “对了,沈姑娘,这是纪少,我们都称他纪少将。”曹管家也忙做了介绍。 微黄略暗的灯光下,加上未洗净的妆,纪臻并不能细致地看清沈之君的五官,但称着光,也能看到她朦胧清丽的容貌。曹管事说完后,只见她略微上前了一步,却对他极其自然的点头: “纪少将。” 明明是个伶人,仪态自然大方。若说像大家闺秀,却没有遇到外人的福礼和遵循规矩的场面话。若说像新式女性,却又少了该有的开放活跃。真要比喻,就好像路上偶遇一友,自然平等的招呼,不热情也不冷淡。她给纪臻的感觉,像是高山森林的清远流水,浅淡悠然,乍一看柔软亲和,但又有种不知觉的距离。 这是纪臻第一次见到沈之君。 第二章 屋里很安静。 曹管家走的时候顺便带上了门。晚风习习,从半掩的木窗外吹进来。 沈之君站在门口处。 纪臻拉开一把椅子,随意地坐下,外套搭在背后。桌子上放着青瓷花样的茶具,他拿过一只杯子,把茶水倒进去,雾气缓缓上升消失。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杯沿处摩挲,之后,纪臻开口道:“沈之君是吧,哪里人?” “关外。”她回道,声音低低的。 “关外?”也怪不得,那里现在已成为日本人的统治区了。纪臻半眯起眼眸:“过来。”可能由于她站的里灯较远,光线较暗,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变化。 听到纪臻的话,她顿了一下,然后 分卷阅读3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走了过来,俩人之间大概一个椅子的距离。 “不用那么紧张,刚才见你演的不错,想和你说说话。”纪臻蜷起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笑了笑,他以为沈之君在紧张,象征性地安慰两句。 话虽这么说,纪臻却蓦地站起来。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五官在逆光下显得如雕刻般深邃,比起白日里,眉目的冷硬似乎柔和了许多。 “来这里很久了?” 俩人距离很近。纪臻现在才发现,她很镇定,丝毫不紧张,甚至连一些细微的小动作也没有。 “也就半年左右。” 离得近了,就听出声音的不一样,要说是同样的音色,那台上时就是金玉琳琅之质,婉转如黄鹂翠笛。现在,声音低沉微哑,似山林溪间不紧不慢流动的暗泉,带着意外的冷凝。 “每天演出练习很辛苦吧?现在外面也不怎么安全,总是这样到处跑也不是办法。”纪臻有些想试探的意味,又向前靠近了些,这下,两人几乎要挨在一起了,周围气息交错,流动着暧昧不明的味道。不等沈之君回答,他低下头,影子完全笼罩着她:“那么,考虑跟着我怎么样?” 目光对视,有些意外的是,这近乎过分调情的话并未惊起波澜。纪臻看着面前的女子,离得这么近,他甚至可以看的清她眼睑上微微抖动的睫毛。不得不说,沈之君有双极为清澈的眼睛,不是那种孩童般的懵懂纯净,而是有着水墨画里山林溪竹间君子般的风韵,一片清明通透,干净如霜。 “纪少将……” 沈之君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你可以叫我纪臻。” 这像是一种另类的殊荣,高高在上的皇帝给予子民的一种专属优待。 沈之君眼里蓦然浮现一丝笑意,只是转瞬即逝。 “纪臻。”丝毫没有迟疑,哪怕在这如此近距离间,沈之君也能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柔和:“对于现在,我很满意。” 这算是明确的拒绝了。 纪臻眸色暗了下来,他并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身为戏子,难道不是都想着从这个人人都瞧不起的下九流行业中挣扎出来吗?她也不像自甘堕落的人,却反而感觉安适于这个环境。 “原因呢?”声音微微有些不满。 “今日老太太寿宴上展示的贺礼有幅苍崖白鹿字画,少……你觉得如何?” 沈之君却仿佛感受不到一样,忽然抛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让纪臻有些狐疑,他皱眉想了下才回答道:“画只是陪衬,真正的表现在字上,笔蕴丰厚,风姿遒劲有力。婉若银钩,飘若惊鸾,有几分《兰亭序》的古韵,很厉害。” 碍于家里的老爷子,纪臻对于书法方面算是有些研究,懂得些鉴赏。不过他本身并不喜这些,也极少练习,写得倒只是一般。宴席上老太太也特意对这幅画赞不绝口,也使得他多看了几眼,确实是一份不可多得佳作。 “听闻纪帅喜爱字画,下月十五中秋宴会,你想好送什么了吗?”沈之君微侧过身,不露声色的拉开距离。 “……”纪臻定定地看着她,随即了然一笑:“字画是你做的?” 她点点头。 “那也怪不得问这个。不过……你怎么有信心认为我会选你的画而且,就这个?” 他有些刁钻的问。 “并没有,我只是建议。至于其他方面,如果少……纪臻你愿意屈尊与我这样的人浅谈交友,或许会发现其他新奇让你感兴趣的。”她唇角微弯道。 多大的口气。 瞧瞧看吧,不过一个无定所的戏子,也敢于说出与少将交友的话来,说是傲气,却也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可偏偏一股棱正的气质。 纪臻怒极反笑:“要是我拒绝呢?”这算是对应了方才她的委婉拒绝。 “若是如此,之君也只遗憾了。” 说着遗憾,却也丝毫没有那种惋惜切意。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会儿。 她仿佛也料到了他对她的兴趣,只关于性别。但是,她必须把这种一时兴趣给浇灭,不然就像这样,把兴趣往其他方面引。 “下月初九,我来取画。”言简意赅。接着,沉默一阵,纪臻将领口的扣子扣好,推开门,对沈之君说:“走吧,我送你回去。”看着她不动,末了又加了句“不知道你住哪,我怎么取画?” “好。”她也没有故作推辞。 昏黑的巷口处,也只有一根矮小闪着微弱灯光的路灯。 沈之君道了谢便推开面前吱呀作响的老旧院门。果不其然,堂屋的灯还亮着,戏班的人或坐或站,表情各异。 看到沈之君回来,挨着门的碧音急忙就扑上去了:“阿君你终于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听说是纪少将找你……我们大家都很担心……” “嗤。”坐在椅子上正卸妆的女子忍不住嗤笑道:“担心,你担个什么心,这可是纪少将,别说回来晚一会儿,就算是呆到明天早上,怕也得是心生欢喜。” “赵轻烟,你龌 分卷阅读4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不龌龊!你自己愿意就去啊,何必侮辱别人。”一听这话,碧音柳眉倒竖,气得直嚷。 “谁龌龊谁侮辱那叫侮辱吗?可别说我,还是说说某些自命清高的贵家女才对。也知不知道人家吃不吃欲擒故纵这一套呢。”赵轻烟丝毫不惧,语气中充满嘲讽。 “要不要脸啊,我看你是迫不及待想去,一天到晚就知道碎嘴,简直蛇蝎心肠!” “呵……你呢不过像个小跟班似的……” “够了!”眼见两人吵得愈发激烈,班主不得不呵斥住她们:“都是自家,每天都非要吵闹一番才行吗?这件事也是意外,那纪少将是个大人物,我们招惹不起。不许再提他……阿君,你没事吧” “没事,他只让我做一副字画给纪帅,下月初九。”沈之君道。 “没事就行,画了之后也尽量少接触,毕竟现在这外面不怎么安全。” 班主是父亲生前的好友,这些年也多在照拂孤苦无依的她,算起来也是她的半个师父,此番话自然是关心居多的。 “好。” “呵,也说不准啊班主……” “轻烟你别再挑事了,都这么晚大家都该休息了。”班主身后的蓝衫男子出声打断了她:“忙了一天都很累,阿君碧音你们快去睡吧,剩下的,都散了,明天还要早起。” 听到这,碧音赶紧拽着沈之君就走,后面还隐隐传来赵轻烟忿忿不平的嚷嚷:“行吧贺师兄你就总护着她们……” 走远了碧烟才叹口气:“还是长风师兄好,真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要找这么个坏女人来……” “没什么坏不坏的,都是人。” “欸阿君你怎么这么说,她说你坏话啊,当面泼脏水!你不生气吗” 沈之君笑笑:“她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 “既然她说的不是真的,我又为何要生气” “那……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 “是真的,说明我做过。她说了我做过的事,没有虚假没有栽赃,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好像……是这个道理啊。碧烟苦巴巴地想,还挺浅显的,可为什么她做不到皱皱鼻子一抬头,直接身穿月白外罩的女子已经走了有些距离了,才喊到:“阿君等等我……” 夜色浓厚,屋里开着微亮的灯。沈之君打了一小盆水,坐在镜子前,一点点卸掉残余的妆。 “阿君呐……那个纪少将他真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吧?” 碧音趴在床上,托腮看着沈之君的背影。 “没有。” “那……他……”碧烟有些纠结,不知道该怎么问,生怕她生气。 “想问什么就问吧。”沈之君仿佛看出来了她的顾虑,转头回道:“这没什么。” “我是想问他长的怎么样,我在上面也没看清,听那些个小姐们说好像不怎么爱搭理人,不过都说很好看。”碧烟绞了绞被角,认真的说。 “的确是好模样。”沈之君点点头。 “那性格是什么样的,凶不凶?”兴致一下子起来了。 “人很好。”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想到刚刚纪臻让她叫他名字的骄傲模样,像是古代年少登基的小皇帝迫不及待地要给予别人殊荣。然后她微微翘起唇:“像个少年人。” “啊人家明明穿着军装,听他们说都近三十了,都那么大的人,你怎么会说是少年?”碧烟疑惑道。 “是另一层意思。这一点也不奇怪,无论男女,有的人或许只是少年一段时期,有的人,可能至死都是少年。”说完沈之君把水端了出去,回来依旧见碧烟呆呆的趴在床上。 有些好笑的问:“怎么,想不明白” “嗯。那你说……少年的话好还是不好” “这就要分情况了。”沈之君把外罩搭在衣架上,坐到了床边,把被子铺好:“当灾难降临时,就不能再只是个孩子。” 比如说,她。 熄了灯,闭上眼睛。 每个人都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也会有戛然而止的终结。 像她。 第三章 清早的车马往来并不比集会的少,小摊上的各种早点冒着热气腾腾的雾气,叫卖吆喝声惊起一群正在台阶上啄食的小雀。街上的人群挤来挤去,或者嚷嚷着哪种菜的不新鲜,给的缺斤少两啦之类的。偶尔有着穿着华贵旗袍的女子或者戴着黑沿帽的男子坐着人力车经过,对周遭的吵闹一副漠然的神色。 纪臻坐在茶馆的包间里,手里的暗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落下的灰一点点地旋在地毯上。 凑的近了,可以完全看得清他紧锁的眉头,带着不言而喻的沉默。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黑色的帽檐垂的很低,眼睛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就这些了” 纪臻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直接摁灭,目光落在桌子上,并未看着那个人。 “对, 分卷阅读5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上面的意思还是不动,先看看情况。”那人声音沙哑。 听到这句话,纪臻忍不住嗤笑一声:“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前几年关外的事好像也是这个意思,不让打随日本人进来,怎么?这是要……” “纪少将,请注意言辞。”那人立马皱眉打断了他的话,特意强调了一下:“这也是经过纪帅同意的。现在纪帅并不愿再参与军务方面,本来这里军务应由上面派人,但是考虑到纪少一直管理这里,更为方便些,所以也希望少将能够尽职。” 这明晃晃的话外音瞬间让氛围冷了下来,这是警告他需要服从命令,即使是错误的也不容置疑。 若不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流血滚出来的,少将这个军衔就是是个笑话,也只有不清楚里个曲曲弯弯的人才笑脸奉承。纪臻想但凡有点气魄怕是直接会撂枪发威,再不济也得翻脸不干。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平白扔掉多年的地位荣誉以及培养的军队,怎么可能。 “啪”一簇火苗从打火机里窜了出来,卷着烟头一点点吞噬。 “行,我知道了。”纪臻重新点上一支烟,表情冷漠。 “那就好。”那人似乎很满意,然后道:“过两天安水这里的中秋宴会,上级也听说了,特地为纪帅准备了薄礼,到时就烦请少将拿过去了。至于之后要来的日本人,少将只管做好分内事,要个训练场地方而已,不会有多大影响,处好关系即可……” 那人又说了几句,便重新理好帽子,匆匆告辞了。 纪臻又抽了几口,仰面吐出一圈圈的烟雾,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没用。” 不知道是说谁。 待到副官进来时,就看到桌子上已经落了一小堆的烟灰,而纪臻还在一根根接着抽烟,明显刚刚的谈话极其不愉快。 “少将,现在回去吗”即使这样,副官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声询问。 “……你先带人回去吧。” 说着他站起身,半截烟一丢,拿起外套:“我出去走走。” 副官应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纪臻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忽然想到那副约定的画,顺便来到戏组的院门。开门的是一个打杂的小姑娘,听到来找沈之君,虽然纪臻并未穿制服,但仍看起来很严肃,加上小姑娘也有些怕生,怯怯地只说了阿君姑娘在五渡巷口之前的学堂里教书,便掩了门。 教书 这让纪臻有些惊奇。上次还记得她说着“浅谈交友”这样会让人觉得大言不惭的话,这次倒觉得真的不一样了。 城西这边的巷子他并不是很熟悉,绕了几道巷口,纪臻也没有看到什么所谓的学堂,正考虑着要不要问一下附近的人时,隐隐传来一阵孩童们清脆的朗读声,虽不大,但还是能够辨别出大致的方向。 往那边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一间不大的院落,门正开着,里面立着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在风吹下黄绿色串珠状的果实颤巍巍地攀着树枝,摇摇坠坠。旁边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浮着几片小小的发黄的荷叶。这是旧时的建筑,木质的镂空扇门半闭合着,可以清晰地听到孩子们稚嫩而整齐的声音。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周敦颐的《爱莲说》。 “那么,大家对莲有什么看法呢?” 沈之君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同于往日,反而温温和和。 “我知道我知道!”率先抢答的是街头屠户王家的虎子,胖嘟嘟的脸上带着迫不及待的表情:“难吃!特别苦,上次我和大斌去摘了一个,吃了就吐出来了……” “那是莲子,还有呢”沈之君笑了笑。 “为了好看!我看到那天翠翠她们把花戴在头上,给别人看……” 另一个男孩子嚷嚷道。 叫翠翠的小姑娘“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蛋立马红了起来,她嗫嚅地解释:“不是……”慌乱的神色在接触到沈之君的目光时,反而自然了下来,顿了顿:“莲花的确很好看,但是也有很多意义,就像……就像爱莲说里,‘莲,花之君子者也’。把莲戴在头上是不是也象征着做君子一般的人……所以,它应该有着很高的品格,如阿君姐姐名字里的‘君’字,寓意君子的风貌……” 说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了。 “对,所谓君子之道,也曾有在《周易·易经》里,君子乾乾,君子谦谦,君子夬夬。正应莲这样,身处于污浊泥泞之地,但仍旧能够挺直如一,坚定不移地生长。欣赏它的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更多的是发现前人所寄托于花上的品格,代表着时代里对君子的要求。”沈之君正回答道,忽然就不知道怎么的抬头从折窗外看到了纪臻,微愣了下,便接着道:“当然,听起来的确有些难以理解,不过没关系,慢慢就会懂了。可惜最近天气凉了,池塘那边的莲花也谢了,不然带你们去看。” 孩子们天性对“玩”还是更敏感的,一个人去跟 分卷阅读6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众多小伙伴一起去终归是不同的,加上还有阿君姐姐,父母们也不会拦着。面对一众期待又遗憾的目光,沈之君抿唇轻笑:“明年也好,不晚的,反正花还是在那里的。” 于是孩子们欢呼地定下了约定。 散了堂,沈之君向树下等了许久的男人走了过去。 “抱歉,有点久了,只是没想到你会过来……有些意外。” 纪臻望着她若有所思道:“你也很意外。” 令人意外。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话外音,沈之君唇角一弯:“是要拿画吗?还差了几笔收尾,急需的话明早应该就可以了。” “不,不急。”他摇摇头:“只是顺路过来了,想着上次让你作画也没有说报酬的事,所以,如果有空的话看你需要什么。” “好啊。” 这下答应地却十分干脆,令纪臻很讶异。 两人走出巷子,天色尚早。 “觉得奇怪吗?之前我画过的几幅画都送出去了,上次在徐老太太那里才算是拿过一次报酬。” “为什么?”纪臻挑眉问道,她看起来也并不像爱财的主,不然早在第一次见面就表现出来了。 “画这些总是要费些功夫的,时间上就算不得什么了,笔墨纸之类的当然要选些上成的。加上有些人并无钱支付,就只是送了。”顿了顿又道:“隋时郑译‘不得一钱,何以润笔’,身无分文,又怎么继续作画?” 纪臻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见她这样认真地解释却有些好笑:“那为何只有我与徐家呢?这样是不是不公,算是‘劫富济贫’了” “这倒真不一定。”气氛忽就轻松了许多,沈之君道:“画也要看人的,若是不和缘,一滴墨怕是也挥不出来。而且……”她顿了顿:“就算没有你,纪帅的画也是会送的。” 纪帅的威名在安水不只是因为是一方军主,对待下面的百姓也是极好的,不然哪里来的安稳日子。所以,纪臻听到这话也不奇怪。 就这样二人一直走到了较为热闹的中坊,期间纪臻也知道了沈之君去教书的原因。 不过是那边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回了趟远在江南的老家,据说要好几个月,除了本来在上学堂的,这些好多算不上富裕的家里并不是多愿意让孩子来读书,可这些个孩子早就巴巴地盼着能去学堂里看看。按理说以她戏子的身份是让人所蔑视的,可这一年半载下来,“阿君姑娘”为人亲和友善,偶尔哪家有事她要是能做总会顺手帮个忙,看似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小姐,但算术、纺织、书法等等仿佛什么都会一点,这样的人也很难让人喜欢不起来。所以,当沈之君提到愿意免费抽空给孩子上课时,大家都忙不迭地送了过来:反正在家也是捣乱碍事的熊孩子,送过来识几个字总比天天下河摸鱼捉虾打着玩闹好的多。于是,就成了现在沈之君有空的时候来教孩子们读书。 “教书辛苦吗?”他突然问道。 “如果这也算辛苦的话,那让其他人怎么过”沈之君一笑:“这应该算是很有趣的事情吧。” “既然这样,你既有能力作画,才学也不低,为什么还要选择去……”后面的话纪臻也没说完,这也是刚刚看到她给孩子们上课就冒出来的疑问,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还会有什么呢他看向她:“如果是被强迫的,我可以帮你。” 他当然不是开玩笑的,与上次意义相同却又不同。 “纪臻。”她叹了口气,深墨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几许无奈:“我觉得唱戏很好,我很喜欢,没什么强迫之类的。事实上,所谓下九流行业也未必是下九流的人在做,每一行不一定都是被迫为了生活,也许为了其他。很多时候我们都被偏见蒙蔽了,看到的其实都是自己想看到的。” 沈之君这样大方坦然的话,使纪臻蓦地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很特殊。她说的当然对,旧时代等级思想早应在革命时打碎了,明明也是接受了新民主思想,可不要说他,那任一打着平等文明先进口号的精英人士,恐怕也很难做到像她这样全然摒弃尊卑传统去尊重一个人或事物。在她的眼里仿佛没有差别,万物如一。 纪臻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这边她就拉过他进了一家玉石店。 “纪臻你喜欢玉吗?” 她的兴趣仿佛一下子来了,在店里的一些玉石处观看这,不时用手指轻轻触摸一下感受质地。 “你很喜欢?” “唔,喜欢。冬暖夏凉,最适合与人了。我之前雕刻过玉牌印章之类的,你要是也喜欢,我也可以做一个送给你……” 两人出来的时候,沈之君拿着指节长的细白玉块,显然心情很好,但纪臻总觉得有些少,执意要再选些东西,又帮她拿了一些珠钗金饰等。 阳光穿过细密的叶子在地上投下零碎的阴影。 “后天我会找人来拿画,最近就不要怎么出门了,可能不安全。” 到了巷口,纪臻开口道。 “是因为日本人吗?”她歪了歪头:“要来这里 分卷阅读7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了。” 纪臻挑眉,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毕竟周边有日本那些个所谓军事训练地,又瞄上这里不奇怪。只是她也能迅速想到日本,也说明对当下关注颇多,令人意外。 “嗯。所以不要有什么演出了,如果有什么可以来找我。” 不可否置他当然对沈之君有好感的,不然也不会这样说了,在他能力范围之内,至少可以保证安全。 “……为什么不拒绝?”立在门口的沈之君却没应声,反而突然问道,眸色清澈,盯着纪臻看:“明知道日本人来不可能安宁,而且,他们从不把中国人当人看。” “我知道。”他神色不变:“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我能决定的,至少,现在不能。”有些没法说出的就是,别看他手下很多,实则能够调动的只有不到一半,如果发起冲突,他不能只为自己去考虑,还要照顾下面的人以及整个区县的和平安定。站到这个位子,根本无法单纯地去用好恶去做事,只有利害。 谁提起万恶的鬼子不啐一口 但只要上面没有指令,他就不能妄动。 第四章 自打那日沈之君抱着一堆贵重物什回来,戏院的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假如就这一次就罢了,可哪怕过了中秋后,纪少将那边还是会隔三差五的送些东西,但都是些服饰食物平常的,她也都收了分给大家。放在平日,少不了会有人故作好奇地问,但现在,却有着比这个更重要的关注点了。 日本人来了。 好在不是打仗。往日里只是摆设的县长一再的发声明贴告示说明日本人只是借个地训练,不会影响大家的正常生活,但依旧挡不住人心惶惶。 关外那边还不够吗?稍微明白点关心点国家的人都知道日本人一来准没好事。都传着说快要打起来了,这万一真一开仗,驻在这里的日本人还不首先拿这里开刀不管其他,遭殃的肯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有些胆小的人先卷了家底连夜走了,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想着好歹有纪家这边的军队,也不会危险到哪里去。 虽如此,可自从日本人来后,不至于蝗虫过境,但偶尔几次买卖上蛮横的强势,甚至会不讲理的抓人打一顿。但只要没出人命,就不会有人干涉,使得其也更加嚣张。久而久之,那些个商铺摊位没以前多了,市集也冷清大半,东西也不好买了。 “阿君——”碧烟急急地推开门朝里唤了一声,就看到沈之君正坐在桌子旁,不知道在写什么。 “出事了?”她抬头看见碧烟,冷静地问。 “啊、啊?对。”一下子有些懵了,碧烟拎起茶壶猛灌了一口,接道:“是茶铺的贺嫂子,她说他们家的谷生,就是你教书的那几个孩子里的,找不到了。晌午吃过饭就跑出去玩了,她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这马上天就黑了,刚才看见我,说是让我问问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看着沈之君认真起来,细致娟秀的眉眼染着轻微的疲倦之色,碧烟有些难受了,大家好像总是习惯地找阿君帮忙,仿佛她都可以办的到。于是又说:“班主说他这两天去城区那边,叫我们安全点最好别出门,实在不行叫长风师兄找点人去找找,孩子总归不会跑太远的。我可听说,楼坊那里的女子可被日兵带走不少,好在我们这边还算安全。” “嗯。”她似乎无意识地点点头,不知道有没有听清碧烟的话,然后站起身说:“我出去一下,等会儿回来。” “哎——阿君……”碧烟想着她会不会去找纪少将帮忙了,可转念一想,阿君又不会是这样的人,可她不会自己一个人去找吧等到她真正缓过神来时,沈之君已经走了。 路上并没有多少人,加上天色已经朦胧,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刮起风来寒意有些重,树叶在角落里打着旋。 “纪少将,伊藤少佐特意吩咐过了,晚上路不好走,这辆车您就先用着。”黄绿色军服的翻译笑得一脸谄媚,小而圆的眼睛在眼眶里咕溜溜地闪着精明的光。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泛黄的眼镜,上前一步故意压低嗓音说:“皇军可是极为重视少将呢,您要是得空多来坐坐,少佐也是欢迎的……” 纪臻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食指与拇指还捻着一根正燃的烟,艳红的光隐隐淡下去,暗沉的就如同他眸底的颜色:“多谢少佐好意了。” “客气,客气。” 不过是面上的假意一番,纪臻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逐渐浓郁沉下的天色,心里正考虑着接下来的事务安排,可待汽车转个弯从日军营地外的后方走时,他神色一凛,猛然出声:“停车!” “少将……”副官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踩下了刹车。 “你先回去,不用等我了。”丢下一句命令似的话,纪臻拉开车门冲进了夜色。 虽然不明白少将突然抽了什么风,但副官也只能听从,先开了回去。 沈之君拨开挡住视线的枝叶,试图看的清楚些。 “你在做什么!” 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沈之君低头向下看,与来人正好对了目 分卷阅读8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光。 胸膛略微起伏,纪臻紧紧地看着树上的身影,怒气横生。想起来这里也不能太大声音,只得压低声音,又急又灼:“快点下来。” 而沈之君仿佛慢了半拍一样,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纪臻” 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里面墙内的闪灯还在一晃一晃。他伸出手,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命令:“下来!” 沈之君今日穿着茶色的麻质长裤,宽松的外衫显得整个人清瘦无比。看着纪臻向她伸出手,她摇头示意不用,接着一只手扶住树干,脚下踩了一下树干中的凹陷处,然后松开落下,轻盈如飞燕点水,稳稳站地。 “……抱歉。”沈之君略略低头,耳边的一缕发丝滑落到脸颊。 “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他收回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如果被发现,会直接被击毙,根本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沈之君并不避开纪臻的眼睛,眸中清亮宁静,坦然地全然看不到一丝害怕。 纪臻有些头疼,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人看似温和随意很好相处的样子,实际孤傲独行,想要去做的事根本不会听别人的话,就像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是想找那几个孩子的话,那大可放心,他们已经回去了。这里以前能进,以后可不要来了。走吧,回去吧。”想了想,有关联的就应该是这个了。 “你看到了” “对。之前有个孩子好像有点印象,就让他们回家了。”纪臻简洁地回答了一下,对于其中的过程也没有提及,曲曲折折也不好解释。 风在呜呜地响,刮在树上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多谢了。”走了一段路,沈之君才开口,大概也是觉得麻烦了些,心里过意不去。 “要是真的想谢我……”纪臻接过他刚刚披在身上的大衣,看着她站在院门口,叹了口气:“没事就别出来了,再有这样的事,你可以找人找我,总比一个人莽撞地乱跑好。” 沈之君也没回应,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走到院门,那悬挂在门上微黄的灯摇摇地照在她清丽的脸上,沈之君正要进去的时候忽然侧了回头,对纪臻笑笑:“纪臻,你挺好的。” 纪臻怔了,讶异她突然的话,似乎有什么深意一样,但终是眉目一软,忍不住微笑。 最近没有什么演出,似乎大家都闲下来了,而这种却是忧心忡忡的无所事事。于是,戏院的人多找了些其他的事以赚些钱,等着过几天班主回来再决定是去是留。 点了昏黄的油灯,碧烟做靠在床边看着正在梳发的沈之君,微叹了口气:“今天我准备出去……阿君,你都不知道,还好没出去,听小五说那些个日本人又抓了几个人,说是什么间谍知道了他们的军情,男的女的都有……压着他们,有一个反抗直接被砍了胳膊,血都流了一路……”说到这里,碧烟有些害怕,抚了抚胸口。 沈之君沉默着,梳子一点点卷过长发。 “阿君,纪少和你是不是……”碧烟迟疑一下,想问又不敢问。 “嗯?” “唔,阿君你别误会……我是想说……咱们这些年跑了不少地方,也总没个安全的……我想回家,可我家那边早就没法住了,连吃饭都难。谁不想好好的生活啊,外面这么乱。”顿了下,碧烟又道,声音有些哽咽:“这打起仗来,女人哪有什么活路,要么屈服,要么自杀,要么依附……还有什么路呢” 木梳与桌面相碰发出低低的声音。 “说真的,阿君,如果……纪少将对你有意思,看对你这么好,至少,他也会保护你,现在这样的环境,真的不容易了。” 碧烟声音低低的,她实在害怕了,忍不住一股脑地倒了出来,阿君一直都很自主,但还是总想为她好的。 “好了,别担心。”沈之君放下梳子走了过来,伸手将碧烟脸颊的发丝挂在了耳畔后,嗓音温温和和:“会好起来的,班主不是去找人了吗,最多一两个月,咱们应该就能走,到时候就找个安定点的地方。” “阿君……”碧烟扯着她的衣袖,抱住她的腰,声音闷闷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沈之君失笑,再想说几句宽慰的话时,附近却突然响起来一阵嘈乱的杂音,由远及近。 这里的巷子墙壁说隔音好却也不好,临近的哪家要是闹出了什么大动静,肯定是听得到的。加上现在夜深人静,大多数人家早已熄灯歇息,所以这一出动静还是挺明显的。 沈之君皱了皱眉,正想着,忽然房间外来了一连串的急忙匆乱的脚步声,然后就是突兀地“嘭嘭嘭”敲门声,显得尤为诡异。 “谁……谁!”碧烟惊慌的叫了一声,这么晚怎么还会有人? 外面的人也不说话,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又一阵连促的敲门声,似乎比刚才更为急迫。 沈之君示意碧烟别说话,眸中蕴着冷静,从梳妆桌上随手拿个尖尖的玉簪藏在袖口,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门。 风 分卷阅读9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一下子灌了进来。 来人可能没想到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年轻姑娘,有些无措,但还是慌乱而快速地解释:“对不起……小姐,有人在追我,我翻进来想躲一下,然后只看到这里亮着灯,所以就过来了,拜托了等他们走了我马上就走。” 面前的人穿着灰旧的外衫,帽子戴的歪歪的,额头上可能是跑的汗水簇簇地冒,和尘土黏在一起,脏得看不出来本貌。 “外面是日本人吗?” 嘈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叽叽咕咕的外语音与砍刀的相撞声夹杂。 “嗯,对的。这位小姐,我不能被抓到,我……我有很重要的东西需要交到其他人手里……就躲一会儿……” “如果……你实在介意的话,我去找个其他地方,一会儿他们过来就别说见过我可以吗?” 年轻人紧张地看着沈之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只是她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让他几乎以为她要拒绝他时,沈之君开了口:“这个屋子后面有一个后门,从后门右拐第二户房子,里面的人搬走了,后院那里有一个地窖,你可以先待在那里,等他们走了再出来。” 年轻人连连感谢,然后就急匆匆地绕到了后门。 “怎么了阿君,是什么人” 碧烟披了件外衣紧张地跑了出来。 沈之君笑笑,刚想安慰她没事,就听见大院的门被猛烈地撞了几下,伴随着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然后大家的屋子里也纷纷亮起了灯。 “谁呀?” 听着快要把大门撞开的声音,离大门近的人只好打着哈欠踢拉着鞋子去开门,还有些不耐烦地边嚷嚷着:“大半夜……” 后面的话却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发着雪白光色的刀刃距离他的胸部不足一寸。 看着这一队凶神恶煞的日本兵,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冷汗直冒,连牙齿似乎也咬不齐了:“有……有……什么……什么事吗?” “刚才有个人窃取了皇军情报,往这边跑了,我们要进去搜查一下。” 装模作样的翻译推推眼睛,看似和蔼,实则话语不容拒绝,加上身边一位日本军官暗沉阴狠的目光冷冷的扫射着他,不时摸一下腰间的枪,仿佛下一秒就会抽出来拉开保险栓。 他咽了口唾沫。 人应该都到齐了。 屋子里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某种瓷器破碎声和桌椅的碰撞声。 难道还能把人藏在杯子瓶子里吗? 可这种想法也只是想想,碧烟是不敢说出口的。面对着几个持刀枪的日兵,没人说话,一排排站在院子里冻得直发抖,毕竟都只来得及披个外衣。 过了一会儿,搜查的几个日兵回来了,对着那个军官叽里呱啦的一通,然后跨跨地站立在身后。那个日本军官眯起了眼睛,目光阴冷,示意了一下翻译,接着大家就听见翻译咳嗽了两声:“你们,这里谁做主的?”说完,他眯起眼睛巡视了一圈。 “我。”班主不在,长风自然站了出来,唇抿得紧紧的,泄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日本军官说了几句话。 翻译假笑地说:“皇军可是亲眼看到那个人翻进了你们院子,找遍了也没有,怎么,人还会凭空消失小心点,把他藏起来可是要一起受罚的。” 长风皱皱眉:“我们都已经休息了,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咔嚓。”冰冷的枪口直指着他的头,一旁的矮小日兵迅速对准,翻译一笑:“小伙子,你可搞清楚了,皇军难道还会说谎要是再不把人交出来……” 他瞅了瞅一排的人,那个日本军官突然又说了几句,翻译立马转了脸色,恶狠狠道:“听到没有,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要是再不交人,你们这里的所有人,就通通拖出去枪毙!” 没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相,有几个人吓得直哆嗦。 碧烟迅速抓住了沈之君的手,微微发颤,她真的很害怕,她听懂了,这个不就是说的刚才那个和阿君说话的人吗,阿君帮了他,会不会……会不会被发现碧烟死死地咬着牙。 大概是动作有些明显,那名军官往她们那边扫了一眼。 冷汗淋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冰冷的空气让人窒息。 “看来……是不肯说了。”翻译冷冷的哼了一声,仰仰下巴,示意拿枪的士兵从左边的人开始:“那就从这位小姐开始吧。” “不!等等!”看着漆黑的枪口,赵轻烟下意识地喊了起来,看着面前可怕的日军,完全顾不得什么了,声音发颤:“我……我刚刚起来看到好像有个人影进来了,去……去到正东边的屋子那里了,停留了好一会,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 正东边的屋子,一间是班主的,一间是沈之君的。 班主不在,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你……你胡说!”碧音想反驳她,可颤巍的声音根本起不了作用。 “轻烟你可别乱说!”长风霍然 分卷阅读10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看向她,虽然赵轻烟一贯看不起沈之君,但这种时候根本不是能随便乱指的时候。 赵轻烟咬咬唇,凭什么大家都不信她,她明明是真的看到了,就因为沈之君是沈之君 可对于日军来说这已经够了。“东边住着谁” 沈之君后拉了一下碧音的手腕,碧音本来是有其他房间的,只不过想要和她住一起而已,所以她径直上前一步:“我看到人了,只是说这里不能留他,至于之后我也不知道了。” 她很从容,众人中也较为醒目。 那名军官慢慢走到她跟前,目光阴冷如钩子一样把人戳穿:“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 他比划了个手势,立马两个士兵上前架住了她,要把她带走的样子。 “你们、谁想一起、也可以走。”军官看着想要动作的其他人,恶意一笑:“她、不一定死,想死的,一起。” 卡顿生涩的汉语让人丝毫生不出笑意,反而带着毛骨悚然的另类气息,碧音的“阿君……”倒是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看着沈之君被带走的身影,迈不开一步。阿君不会有事的,她总有很多办法的,实在不行……纪少将,他不是喜欢阿君吗?还有班主,等他回来……碧音鼻子一酸,阿君,对不起。 这一夜,戏院没有人再次入眠。 第五章 沈之君做了一个梦。 梦里母亲用手死死的捂着她的嘴,怕她发出声音。可她无比清楚,是母亲在害怕,因为她在不停地在颤抖,只能试图抱紧孩子以安慰。外面火光满天的景象,以及各种狞笑欢呼的声音,刀枪戳进人身体“噗”的声音,还有重物坠落的声音,这些透过狭小的地口一股脑的钻进来。 她有些隐隐约约明白点什么。 却有些不明白。 父亲总为她讲天下平等博爱,友好德善。那么,是有什么样的原因,让这群明明与他们相同的人,以杀人为乐,放火为荣,抢劫奸掠为游戏? 外面大火烈烈,还有哭喊尖叫的混乱声,让她很惶恐,她想回家。那个庭院里种着花草,书房里摆满各种各样的书籍,偶尔天气好的时候,母亲会打开窗,让阳光照进来,父亲泡好茶,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念书给她听,母亲就在一旁织衣服笑着看着他们。 可是呢? 自那一天后,她就没有家了。 那晚的父亲用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让母亲先带她走。那是曾告诉她处世之事君子之道为人之志的父亲啊,最后也只是用黯然沉默的目光看着她,叹了一声让她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难,也不难。难的是哪种活法,人要是想活,总能苟延残喘地呼吸下去,可这样毫无意义的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沈之君朦朦胧胧地想着,她似乎好久没做梦了,这一梦,梦到了幼时,梦到了父母,梦到了苍夷的故乡。周身冷冷的,就好像回到家那里,正下着满天的鹅毛大雪,深厚的雪层直埋到膝盖,她冻得瑟瑟发抖。 “哗啦——” 又一盆冷水浇了过去。 “咳咳、咳……” 沈之君睁开了眼睛,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脸色苍白的可怕。 “沈小姐,你要知道,皇军的耐心是有限的。” 翻译站到她面前,假惺惺的一副作态。 沈之君睫毛微微颤了下,熬了一夜,声音略沙哑:“我知道的已经说完了。” 她的身上的衣服本来就单薄,刚才那几下鞭刑根本承受不住,身上有了好几处深深的血痕,深入好几分。翻译有些不耐烦,这个女人看起来柔弱的很,没想到嘴居然这么硬,还是说,她真的不知道了可这毕竟是皇军下的命令…… “你看啊沈小姐,我们都是中国人,我当然能对你手下留情点,要是过会皇军来了,可就没那么好受了,毕竟你还是个女的……”这明晃晃的暗示怕是很明显了。 “错了。” 她蓦地出声,抬头,眸间一片雪色冰寒,森然冷淡地直视他,令翻译不由惊了下:“你不是。”然后一字一句地解释一遍:“你不是中国人。” 你只是日本人的走狗,哪里配称为中国人? 翻译瞬间有些恼了,反笑道:“你少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是个戏子,装什么装……什么货色自己不清楚?搞什么国家一套的……”抬手就想扯她的衣领。 沈之君仿佛浑然不觉,丝毫没有普通女子恼羞害怕的痛骂或者嫌恶愤恨的目光。她只是看着,冰凉且平淡,却有种决然的意味,让别人空生出挫败感。 “她、说了吗?” 身后忽然响起那个日本军官的声音,本来想再给沈之君一点教训的翻译匆忙点头哈腰的过去,叽里咕噜的一串,然后愤愤地看她一眼。 “不、说、是吗?” 少佐阴沉沉地扫了一眼周围,然后看着烧的通红的铁烙。 翻译立马明白 分卷阅读11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了,拿过来冒着烟滋啦作响的铁烙晃悠悠地在沈之君面前:“可想好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说不说” 她沉默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勾唇一笑,冰冰凉凉道:“好像也有,对于你们日本人的几句话。”然后看着翻译和少佐盯着她,等着她说出来什么。于是,沈之君慢条斯理地开口:“他说,像你们这些侵略他国的恶人,占着别人领土得意洋洋,杀烧抢掠也只是一时。中国地很广,人很多,很快,就会有人让你们爬回自己家去。” 翻译登时睁大了眼睛。沈之君的声音很好听,即使沙哑着也别有特色,只是她明显嘲弄的眼神让少佐明白不是什么好话。 他抓过翻译让他译过来。 翻译只好冒着冷汗逐句说了出来。 “好、你好的很。” 少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然后抢过铁烙,狠狠地压在了沈之君的肩膀上。 “滋啦——”一声,焦糊的味道立马散了出来。 沈之君只觉得右肩瞬间失去了知觉,痛得浑身发抖,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血腥的味道让她几近作呕。 这还不够,少佐伸手掐住了她的咽喉,一点点收紧:“你、是想、死吗?”这根本呼吸不了空气,沈之君闭上眼睛,窒息感充斥着大脑,在濒死的时刻里,全然放弃挣扎。 突然颈上蓦地一松,少佐放了手,面容阴翳:“那个人、很重要、必须找。她,想办法、开口!”这是对翻译的话,他连忙应声。 “咳咳……”眼角还有残余的泪水,脸上通红,沈之君晕晕乎乎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然后咔嚓锁上了牢房的铁门。 那晚的年轻人应该是某个地下党的情报人,得到了日兵的一些重要消息才被追着。这个年纪真的很厉害了,做这种事……而她,只是单纯为了活而活着。 她再次闭上眼,刚刚那种窒息感让她突如其来地想到了自己上悬梁自尽的母亲。 她跪着哭着求她不要丢下自己,然而母亲平静地说,阿君,可你是个姑娘。 自看到了那地狱般的噩梦场景,战火纷飞。 就知道,女人,是没有活路的。 母亲在她身上看不到希望,父亲死了,唯一的依靠也就没有了。 那一句令她心寒。 过了很久很久怕是都不能忘。 可她更不会忘那么多年书籍带给她的国家民族大义、君子品格。要在这个社会认为这是一个女人没有价值的混乱时代里,继续践行着少数人才走的理想风范,坚持自我,试图为不能再黑的环境点上灯。哪怕照亮一丝丝角落,只让一个人明白。 总要有点意义吧。 她明白活着已是无所谓了,所以,死也是无所畏了,尤其是,面对着毁了家的敌人。 “伊藤少佐。” 纪臻坐在对面,手指搭在杯盖上。 “纪、少将,今天很、有空?” 一旁的翻译殷勤地倒茶,而伊藤少佐问得颇有深意。可以的话,纪臻当然是他想拉拢的对象,更不用说他身后的纪帅了。 “还好。”纪臻笑笑:“听说少佐昨晚带兵去抓人了?” “少佐说,地下党的人偷偷听了皇军的机密,跑了,溜的很快。” “那就是,没抓到人。” “少将好像对皇军的事很关心啊?” 翻译代少佐表达了伊藤的怀疑。 纪臻笑容丝毫没有变化:“抓人当然是你们的事,但是,我想问的是你们抓的那个姑娘。” 听了回复,伊藤少佐眼睛眯了起来,这么快知道,要么他有可靠的消息来源,要么就是被抓的女人身边的人告诉了他。无论哪种情况,要纪少将亲自来过问,那意义肯定不一样。 “想必少佐也听出来了,里面抓的,是我的人。”纪臻没等他们问,直截了当地承认了:“一个女人,能与地下党有什么关系,要是有,肯定也瞒不过我。少佐真是抓错人了。”他有意语速放慢,态度温和。 “纪少将这么说,但昨晚可是亲眼看到的,和那个地下党人接触的,也确实那个姑娘啊。” 翻译满面笑容。 走狗。纪臻面上不显,心下冷笑,忍不住谩骂。当他不知道吗?不就是看着他在乎沈之君,有意敲点利益。 “上次少佐有关安水的提议,我回去想了下,当然是可行的,只不过得记得提前知会下就好。昨晚的动静,的确有点大,要是太过了,我也不好办。” 这也是明显退了一步。 伊藤少佐看了他一会儿,笑笑,对着翻译说:“去,那位、沈小姐见到、纪少,一定会很高兴。” 纪臻见到沈之君的时候,神情并算不得好。她脸色十分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般,这样的天气里,额上还有些涔涔的汗,明显是被用过刑了。加上肩膀上一块血肉模糊还泛着焦糊,浑身还有着条痕鞭伤,简直不能看。 翻译看着纪臻隐隐的怒气,抢先一步说:“哎呀呀,都是手下人 分卷阅读12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不好,力道太狠了忘了沈小姐还是姑娘家,少将别生气,回头我肯定好好教训他们……” 沈之君抬眸,流露出讶异之色:“纪臻……”她真的没想到纪臻会来帮她,她甚至报了必死的心情。 纪臻也不说话,打开绑住她双手的绳索,一手揽着她防止站不稳,然后脱下长外套披在她单薄的衣服上,然后直接打横抱起她在翻译暧昧的目光下走了出去。 沈之君待人亲和却不热情,这样亲密的接触倒是头次,总有些道不明的尴尬。 外面下着雨,冰冷的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像冰渣一样刺人。 “我送你去医院。” 他来时匆忙,一听到她被抓了直接就开着车来了,也没管其他。 “纪臻。”她站好,脸上是清淡的笑:“谢谢,我怎么报答你呢?” “不需要。”他拧了下眉,奇怪她怎么不动,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快上车。” “你喜欢我吗?”她突然问。 纪臻忍住想把她直接塞进车里的冲动,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伤很严重吗? “别想那么多,现在先去医院。”他不知道沈之君内心的想法,只是觉得问得莫名其妙,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我可以自己去。”沈之君垂下眼帘,把手抽了回来:“我不会做日本人的车。” 之前伊藤少佐送他车的时候,车窗上贴着一块小小的日本青天白日旗,纪臻根本没怎么注意,可沈之君却看到了。 “……这很重要吗?”他也虽不喜日本人,但从利益长远关系来看,有些东西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和那些宁可饿死也不吃救济粮一样奇怪。人要首先保证活下去,最大利益考虑好自己。 “我以为你懂的。”她平静道:“看来你并不知道。纪臻,你走吧。” 说完她就要走,纪臻忙从座椅上拿了把伞撑开跟上她,伞面向她倾斜:“抱歉。我的确应该想到了,他们……是不是很过分” “没什么。”沈之君摇摇头,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晃动:“纪臻。” “嗯” “我想了想,还是要谢谢你的。要不然,我下次请你喝酒好了。” 纪臻瞬间想问你还会喝酒或者你还有伤不能喝酒之类的,但最后还是回了她一个字:“好。” 然后俩人一路的沉默,从医院包扎拿完药到戏院门口。纪臻看着沈之君瘦削的背影消失于门后,忽然就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第六章 “阿、阿君……你痛不、痛呀……” 碧音一边抽泣滴答着眼泪,一边颤抖着帮沈之君上着药。 “不痛,没事的。”她已经不知道几遍回答碧音了,不过狰狞的伤口压在肩膀上尤为明显,实在骇人,不出意外肯定是留疤的。 那天回来,众人都很意外,也是碧音说和长风师兄一起去找了纪少将,他们等了好久才见到他,要不然或许阿君就不会遭罪了。为这点,碧音还在自责,上药看到伤口眼泪唰就下来了。 “……本来贺师兄是不愿意去找纪少将的,毕竟他与咱们非亲非故,对你名声也不好。但是实在没办法了,班主还没回来……我们对那些日本人,只好去找纪少将了……”碧音断断续续地给她说着她被抓到后的事:“还有那个可恶的赵轻烟,她为什么要多嘴,要不然你还是好好的……” 沈之君想着回来看到赵轻烟时,她根本不敢看自己,基本上偷偷瞄了几眼就匆匆回了房间,说明她内心还是很愧疚的,于是垂下眼帘:“为求自保人都会这样做,如果她不说,那晚我们所有人岂不是都要死舍我一个,只是受点伤,应该也是好的选择了。” “阿君……”碧音怯怯地看她,自己实际是和她住一起的,那晚应该是她们两个都看到的。 “没事。”沈之君明白她要说什么,神色自然:“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还是那样选择,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好。而且……”她抬手笑着捏了捏碧音的脸:“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 “嗯!”碧音用了点点头,不管其他的,至少沈之君能够安全回来已经很好了,那些被日军抓走的,从来没有活着走出来的,相比较下,她实在不能够再幸运了。这样想着,碧音把药敷好,让阿君好好养伤,去准备疗养的食物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格外早啊。” “对啊,往年这个时候叶子还没落完呢。” 一连下了几天冰凌凌的雨,仿佛一夜之间寒气入骨,逼得人不得不裹起了厚厚的大衣棉袄。打扫院落的人把落叶堆好,手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哈了一口气,用力地搓一搓,跺了跺脚。 伤才好了没几天,碧音就发现沈之君每天几乎见不到人影,问她也只是说到处逛逛,太阳落山前倒是好好回来。虽说从外表看起来伤不是特别严重,但是谁也不知道沈之君在日军那日受到怎样的折磨,也没人敢问。碧音也怕她心中有郁结,只能先由着她去散 分卷阅读13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心。 似乎那件事后,日兵行事更加嚣张,大白天明目张胆抢姑娘,好几个人家不从,直接拎着姑娘的家人打个半死,那旮旯胡同里全是血,几乎没人敢走。更不要提看到值钱的东西了,要是机灵点的顺着给了也没事,要是强行拒绝,那些人就会故意寻个由头例如辱骂皇军之类的理由把人抓走,而一进去日军牢房,轻则伤筋动骨断手断脚,重则性命不保。大家伙们都看在眼里,怒火在心里烧着,这狗日的杀千刀的鬼子们,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了。可实际上谁敢动啊,没见县长还有纪少将那边都没发话吗,恐怕连他们都不能。 所以,能走的人家尽量抓紧时间搬,租车租人的,生怕被鬼子拦下来。 纪臻抬手捏了捏眉心,压不下心底的烦躁感。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眼睛里混着血丝,眼底下隐隐泛着青黑。手边一堆烟灰,手指还夹着一根冒着火光的烟屁股。 显而易见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前几天父亲还问他要不要走,毕竟这地方并不是很安全,虽说纪帅不管事了,但关于调走还是有人愿意给面子的。 纪臻还没给回复,只是说过几天再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和日本人之间,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打起来,这些个所谓借地安扎的理由,不过是个幌子,无异于与虎同眠,表面先暂且不动,底下暗暗谋划着,说不定某一天就突然挑起事端发兵打个措不及防。 而目前重要的,是决定去留。 如果留下,以这里的兵力根本抵抗不了,要么死,要么向日军投诚。 如果撤离这里,以日军打仗恐怕会如蝗虫过境般烧杀抢掠,制造屠杀,百姓将难以存活。 哪个都是不算好的选择。 纪臻仰首闭上眼,房间里只有他的呼吸声和浓重的烟雾味道。 初冬的寒意弥漫在空气里,人们裹紧身上的衣服,偶尔说话呼吸间就会飘出浅浅的白色雾气。今日的天气还算好,有着几分暖阳,斜斜倚倚地穿插在屋顶上。路上的人不多,就算有,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一片萧瑟冷清的氛围笼罩着这个小县城。 “上次多谢了,我原想着前几天就请你过来,但有些事耽搁了。所以今天得空请你来喝酒。” 沈之君里面穿着冷灰色的小袄,领口绣着几朵细细的白色小花,外头披了件玄黑长绒外套,长发盘了起来,用一只木簪固定住。虽然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不少,但眉眼柔和,唇畔含笑,倒也不怎么明显了。 “我以为……”纪臻倒没想过她真的会请他喝酒,以为只是随口道谢。 “以为我只是随口说说吗?”沈之君挑起帘子,向着酒馆的老板点点头,随后二人就坐在临边的座椅上:“我从不食言。” 纪臻忍不住笑笑:“你真是像在践行礼仪规范的古人。”有着纯粹的正直与原则。 “我父亲,他一直希望我能够做一个言行如一——就像君子般的人。”她抿唇微笑:“很奇怪吧,哪里会有人家会按照这样的方式培养女孩子。不过呢,我父亲很坚持,从小就亲自教育我所做所行。而首先待人要做的,其一不说假话,其二承诺的事一定要做到。”说到这,沈之君端起刚刚放在桌子上白壶里的酒,先为纪臻酌了一杯。 “那你父亲应该是个很正直的人。”第一次听沈之君提起家人,纪臻不由有些意外。不过从她身上,明显能够看出来其父的风范,源于家风的传承。 她点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纪臻却没有喝,他本来是想着过几天告诉沈之君的,既然这次出来了,就告诉她好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他问道。 沈之君的手一顿,然后慢慢地放下酒杯:“是因为你也要走吗?” “……对。”纪臻干脆点点头:“你知道,我们这边一走,这里算是落入日军的管控范围了。虽然……他们不会屠杀这里,但是安全并不一定得到保障。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应该是往南边,稍稍安稳些。” “纪臻。”或许饮了口酒,沈之君嗓音略涩哑:“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走了这里的百姓可怎么办……” 虽然有很多人搬离安水,可对大部分人而言,安水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不会轻易离开。虽然日军频繁骚扰,但好歹有纪臻他们驻扎在这里,也不会过分。而如果纪臻一走,军队一走,想想以往日本人经过的地方,安水立马会沦落进水深火热的地狱里。 随意杀人抢劫,把人绑在木桩上当靶子,挨家挨户随意搜刮,纵火全烧,□□妇女,连几岁的孩童也不会放过……可想而知这些场景将会一一重现在这里。 “我知道,可我不是圣人。我没有办法保证这里的安全,并且一旦开战,这里的军队要么投诚要么战死,而选择抵抗,安水这里的状况将会不可预料。”纪臻平淡地陈述着事实。如果可以,他也并不想走,毕竟生活了那么久,怎会毫无感情 “可他们对你很信任。”沈之君开口道:“纪臻。你恨日本人吗?”没等他回答, 分卷阅读14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她继续自顾自说道:“恐怕最多是厌恶,因为他们对你们而言是个麻烦,会引起战争。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会恐惧,会害怕,会痛恨,会愤怒。因为日本人,家人土地生命国家一切都没了。就像上次或许你不觉得收下他们的车有什么,因为要保持关系避免冲突,以免产生更大的影响。所以其他的事物你不会在意。但,有些东西确实很重要。” “我的故乡那里已经被日军占领了,因为命令不抵抗,所以很快沦陷。父亲被抓枪决,母亲被迫自杀,那里还有千百人流离失所,甚至遭到屠杀。如果不是班主我可能也早就死了。纪臻,我永远不可能与他们共处。” “也许对你而言只是次转移,为了更好留下兵力对抗日军。可是在此后期间的一切苦难,将是普通的民众所遭受。他们手无寸铁,根本无法对抗刀枪。你也说日军不会屠杀殆尽。可,你是日本人吗?” “我小时候曾亲眼见过屠杀的场面,我和母亲躲在地窖里才躲过了死亡。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当再次面对这样的事,我是不是就能站起来对抗他们,制止这些惨无人道的事件的发生。或许我会死,但哪个人最后不会死呢?可总比无力地等待死亡,或者看着你最爱的人倒在你面前好的多。反抗的意义从不在于单纯地活下去,而在于心里——清晰为什么活着。” “我一直都在听父母的话好好活着,只不过后来想明白了为什么活着。” 纪臻直直地看着她,沈之君似乎很云淡风轻地说起这些,他最终叹口气:“你不是我,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事并不像做起来那么简单。” “或许吧纪臻。” “我很羡慕你。”沈之君突然说:“有足够的能力去实现抱负。” “我以为我们会很像的,但可能只是我这么想。”她望向纪臻:“也许某一天你也会认识到你心里真实的想法,而不是单纯的思考谋划。” 纪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说了这么多当然有所触动,只是很难感同身受。面对日军的血腥杀戮,他见过一些,可因为从未亲自直面战场,没见证过一整个村庄、城镇的屠杀灭亡。 那是无法想象的人间地狱。 “这应该是我酿的最后一壶了吧。”沈之君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眨眼笑示意纪臻:“你真的不尝尝吗?” 纪臻端起酒杯,原以为只是女孩家闲来无事酿的果酒,味道不会太浓,于是一口饮完。 刚入口的确有着莲子的清香与苦涩,酒水绵延温和,像是混合着初春花朵的芬芳,另夹杂着秋季水果的甘甜,顺滑柔软。只不过过了喉咙,却猛地如烈火燎原,一路高歌猛进,似乎连带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后劲十足。 “怎么样”看着纪臻忍不住皱眉,沈之君笑吟吟问道,受到酒的影响,她眼角微红,脸颊也浮起红晕:“我去年和这里的老板借用了材料自酿了这莲酒,就三壶吧,这应该是最后的了。” “那看来我很荣幸啊。”纪臻垂眸,莲酒的热感直冲头顶,他不经常饮酒,但也不是不能喝,现在却也不得不承认这酒的纯度很高,一杯就有些飘忽朦胧感:“这么好的酒,可惜了。” 他指的是酒的数量太少。 沈之君状似认真地摇摇头:“能尝到就不可惜。”说着,她拎了拎酒壶,大概是想知道还剩多少。而纪臻的注意力却被她的手吸引了,应该说,是手心里斑斑驳驳的或已结疤的裂痕,手指还有些茧子,从外表看没什么,可一翻开手心,就像是久日劳作的农妇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还没有这些,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就成了这样。纪臻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问。 “最近有些冷,院里找了些树木枝,要做成柴火,我也帮了忙。”沈之君倒没什么躲闪,大方让他看。 劈柴也不会这样…… 还没等纪臻再问些什么,她就转移先开口了:“你呢?你们什么时候走” 纪臻沉默下:“下个月初吧。”看着沈之君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她依旧忧心,于是说:“我会和他们协商好不动这里的人。而且上面应该会派其他人过来管理,安水不会出现你所担心的。” 顿了顿,又道:“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和我走。毕竟这样很安全。” “嗯……我知道。”她叹口气,一个月啊,应该够了吧。 接着,她把两人的酒杯斟满,看着最后一滴落下,不由有些遗憾,举杯对着纪臻微笑:“最后一杯了。” 纪臻也回应她,只是有些心神不宁。 就好像,是一种诀别。 第七章 今日安水县气氛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已经寂静许久的宜新楼居然要搭办戏台,说是要借着年末要给大家伙们一个热闹。这让原本冷清肃然的城内多了几分喜悦的谈资,尤其是掌柜也亲口说了谁都可以在宜新楼观看,人们也总算有了期待。 而戏院内。 “你要做什么?”季长风问向 分卷阅读15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正在整理东西的女子,眉头皱成一团:“班主说我们分成几批走可你执意要留在最后,如果不是我刚刚路过宜新楼听到消息,我还不知道你是要打算演出。阿君,班主他们先走了,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是不是还邀请了日本人……”说到这,他停顿,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喉头一紧:“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哪样?师兄不是已经猜到了。”沈之君不紧不慢地把服饰头套压好,放入箱子中,然后看向他。 长风沉默一下,才开口:“自从你那次从日营回来,我就发现有些不对。总是白天一声不响地出去傍晚再回来,手上全是裂痕,胳膊还扭伤了,一两次就罢了,这一连数月你都是如此……碧音粗心,你说说她也就信了,可别人难免不起疑。阿君,西巷口处那家人曾做过刽子手,知道的街坊邻居都避退三舍,只有个养子,好像还在学堂过吧,你也认识,借着教书名义去再好不过了。你去那里,想做什么还不明了吗?” “所以呢?” “这很危险,你会死。” 沈之君轻轻地笑了,站起身。外面正下着雪,好似涂抹了寥寥几笔色彩昏暗单调的夕空,模糊搅乱了一切景象,与院中光秃秃的树枝孤独干净地相互映衬,偶尔一两只黑鸦略过,许是被纷纷扬扬的漫天雪片惊到,扑棱扑棱翅膀再“呱”地一声飞过去。 “如果师兄想要劝我,那应该是在一开始怀疑就阻止我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大家都走了再来呢?”吱嘎一声——窗户被推开了,浑天一色的雪景映入眼帘。 “我原想着是要拉着你一定走的。可是,我倒是忘了你这个执拗的性子。”他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大家谁不清楚你,说到的必定去做到。你暗自决定了这么久,谁又劝得动你?” “……你要演什么?”又了另一个问题。 沈之君也不答话,从箱子里拿出用红绸包裹的长盒。 “看来是我多问了,阿君。霸王别姬,你一个人演,那霸王怎么办,你是想用虞姬独唱这戏吗?”他半开玩笑道。 “师兄这意思是要与我一起吗?”沈之君笑笑,摇摇头:“我可不希望你们有人参与进来。” “阿君你就这一点让人不喜,处处为他人考虑,自己总倒是无所谓,也不在乎别人是否为你着想。”长风道:“或许不止你恨日本人,我们都一样。”接着他像说故事一样自顾自讲起了自己。 “我进了戏班比你要早得多,班主没对你提过,他捡到我的时候是在一群乞讨的难民里,是个孤儿。那时候我饿得奄奄一息,还生着病,看我是个小孩子可怜。后来好之后就我什么事记不大清了,一路上有记得的人说是从北边来的,那段时间正是日军来时,说是我父母本来要带我走的,结果遇到日军疯狂抢掠烧杀,把我先放在一座破庙里和那些逃难的人一起,说是回去拿一些东西,结果他们再没能回来。再之后我就来了这里。说真的,班主真的很好,没有他说不定我早就死了。戏班的日子很美好,但这些年来,我也想过其他,更想去参军,总要去做点什么,就好像上次日军抓你的时候,不再是任人宰割,也能拿起武器去拼一把。阿君你其实比我厉害多了,这种勇气不是说有就有的,乱世之下,苟且偷生浑噩度日的人比比皆是,习惯了,也就不会想着反抗了。若不是看到你所做的,我都要快忘了曾经的想法。” “可万一出了岔子,你或许就去不了军队了。这不值得。”沈之君开口,长风或许能够走更好点的路。 “可你觉得,我要是连上台唱戏面对日军的勇气都没有,哪里还有自信去当兵打他们呢?”长风自嘲道,他不能做到如阿君面对死亡可以平静如水,他只能尽力做到不退缩。 “……师兄,谢谢你。”她终是应下了:“三日后宜新楼。你……要保护好自己。” 怕是冬日再也没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 冷艳的梅花立在墙根处傲然站直,风姿泠泠,有着劈开仲冬的决意。那身后半落幕的日头如同洋人画家用水彩颜料堆砌上的一样,鲜明雪亮。哪怕严寒下有着薄薄的白雾,可那晕开涂抹的彩霞依旧势不可挡地渲染着暮色的温暖,带着悠悠的归家气息。 若不是天色未暗下去,正骑马经过路口的纪臻可能就不会注意到旁边的人影。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神情复杂,下了马。 沈之君摇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笑容浅淡:“纪臻,我请你看戏。” 看戏? 纪臻霎时间意识到是最近说的宜新楼的事,只不过他派人打听说戏院的戏班昨天就走了,以为沈之君和他们一起,根本没有多想。谁会想到是面前的姑娘安排起的,据说还邀请了那些个日本人。 “沈之君,你究竟要做什么?”他只隐隐感觉事情的不妥:“你是不清楚日本人的势力吗?在他们面前下场会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来,就能知道了。”沈之君直视他不愿多说其他。 “我不会去。”纪臻不自觉有些生气,眉宇间不耐。他是想要她好好的,而不 分卷阅读16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是这样做一些无谓甚至危险的事情。连带着语气也蕴着怒意:“你也不要去,日本人不会把这些当回事,说不定会照样把你当成间谍。现在已经很紧迫了,明天我送你出城……” 纪臻猜不出来沈之君真正的打算,她给日本人递请柬依着观赏传统戏剧的名义,可他也知道沈之君是不屈服的性子,那么这场演出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纪臻,你会来的。” 她似乎比他更为认定。 “你就那么确定?”纪臻简直要被她气笑了:“我要是不去呢?” 沈之君没答话,只是深深地看他一眼,明显多余的事情也不肯透露。径直把手里的柬子直接递了过去。温凉的触感让纪臻下意识打开请柬,里面夹着一块镂空只有手指长短的玉签,底下雕着小小的莲花,上头用朱红的穗子系上,精致无比。 等纪臻反应过来抬头再看时,她已经走远了,忍不住攥了下手心,暗自烦闷。 洁白的飞絮旋转在屋顶、树杈上,晶莹剔透的雪花落满院子。 宜新楼内戏台早已搭好,朱红的灯笼在风雪下摇晃的越发厉害,洗染了一层层白霜。 “沈姑娘,没想到是你,倒是有些意外啊,不和纪少将一起吗?难道他也来了吗?” 日军翻译早已认定沈之君是纪臻的女人,不由嘿嘿一笑。 “您误会了,我们并不在一处。”虽是温和有礼的解释,但沈之君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然后微笑:“因为上次的误会,添了不少麻烦。这次的戏由我上台算是给皇军赔罪了。” 翻译了然,即使现在沈之君与上次的态度大相径庭,他丝毫没有意外。听她的话很明显要留在这里,而纪臻不日就要离开,怕是两人出了什么问题。而若是想继续呆在安水,尤其是有过前嫌的人,不讨好皇军怎么能生存下去?所以,想来这个姑娘也是个明白的,姿容也不错,便特意来抱上另一棵大树。 思及此,他便没有什么顾忌了,看她的眼神不由得有几分轻蔑猥琐,假意伸手拍拍沈之君的肩:“那真是好啊,沈姑娘可要让皇军大开眼界。说不定呢少佐会多照顾你几分……” 这暗示再彰显不过目的了。沈之君心下冷笑,面上不显,以需要化装为理由终止了对话。 咚锵—— 开始了。 宜新楼的座位分布也是极为特殊的,共有三层像筒子般围住的立起的楼。最底下一层是大堂,距离戏台很近。桌椅摆放整齐,前面坐着那个伊藤少佐,以及几个陌生的日本军官,后面站着翻译。他们后面当然立着两排凶神恶煞的矮小日兵。二楼三楼自是大部分前来观看的普通人,有栏杆和隔层挡着,也不会特别感觉到有许多人。 大概是等了一会儿吧,正当那些人略不耐烦的时候,只听嗒嗒一声。 帷幕拉开,一抹明黄色身影移步登场,不同于上次贵妃的华贵柔美的装扮,她头戴金如意冠,内里暗黄色鹤纹古衫,上罩湖蓝色虎头鱼鳞甲,外披彩绣明黄色凤戏牡丹蓝底滚边斗篷。裙下绢花如簇,边角处绣芦苇,走动轻巧,衣间飘荡恍若栩栩生灵再现,双剑自佩腰际,英姿刹那。粉白面容留有墨彩三分,凤眸上挑,目中盈盈波动灵气盎然,朱唇微抿,减了些柔媚,多了坚毅。 众人目光迅速被吸引住了。 只见细长纤白的手指巧巧地半拉着袍角,如花瓣吐蕊翘起,伴着咿呀开口的唱腔轻颤。之后再略转身,掀起一半的斗篷,侧目仰身回头,清且含笑一瞬绽开,刹间台上下恍无他色。 沈之君缓缓抽出腰间的双剑,雪亮的光色一闪。手腕轻转,双剑在她手掌间好比再熟悉不过的寻常物件,挥划动作间行云流水般自然舒展,身姿婀娜轻盈,一步步动向连贯紧凑,使人的注意力都牢牢地被抓了过去,不由得去看向那缭乱的剑舞。每一分寸都拿捏的刚刚好,连带着楼上的喝彩声接连不断。 室内的气温并不算高,服装也不厚。饶是如此,在接连长时间表演后,沈之君额上也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时间过得很快,因为底下座位离得很近,长风只是规规矩矩地演出,但眼看着戏份马上接近尾声,心里到底是怦怦直跳,终是不忍,不忍这是一场必死的演出。 最后的拔剑。 霸王虞姬的相持。 季长风只觉得腰间的配剑沉甸甸的,他望向沈之君。 而她像真正的虞姬那样,满面哀戚之色,目中坚定。 剑被拔了出来,切面寒芒如霜。 转身间,长风看见沈之君对他比了口型。 走。 然后,她抬起剑,面向观众。 刹那落下。 纪臻把最后的交接文件整理好,放置一边。 “去把这些送给周司令。” 他揉揉眉心吩咐副官。 “是。”副官拿好文件,看着少将稍显疲惫的样子,犹豫地开口:“一会儿您要去宜新楼看戏吗?” 宜新楼 是了,纪臻想起来沈之 分卷阅读17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君说过的。 “……现在,是不是都结束了?” “还没有,少将要现在去的话应该赶上最后的。” 副官实话实说。 “那……找一队人跟我过去去看看。” 即使在不怎么情愿,他还是要过去看看,依着上次在日营外的事,万一再出了什么状况,他也好收拾下。 “是。” 令纪臻没想到是,这是竟然是最后一面。 他来的晚了。 站在门口看到了至今难忘那一幕。 那本来用于演戏虞姬自刎的刀剑,却泛着森冷的雪色与台下日本军官断了口脖子上汩汩流出的血红相交融。 死的是伊藤少佐。 全场鸦雀无声,都被惊呆了。 连纪臻都顿住了,愣愣地刚想要说些什么。 就听见“呯”“呯”“呯”接连好几声带着破音的枪声。 台上的人直直倒下,殷红的血夜顺着身上的弹孔慢慢流出。 一片尖叫声。 翻译大喊:“都别动,听皇军的,不然都得死。” 这仿佛扭到了怒气开关,上面的人吵吵闹闹开始有人往下扔桌椅板凳,接连好几个大瓷瓶杯子,摔得好几个日兵脑袋上开花,气得他们直骂八格牙路死啦死啦地之类的。 有一个日本军官边骂着听不懂的话,边指令日兵朝上开枪。但由于帘子隔着模糊不清,子弹大部分都打在了栏干上,这更让上面的人们有底气了,加上上面大多是雅间,涵盖着许多沉甸甸的瓷器类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往下倒,让这群日兵躲都来不及躲,不停被砸,砸伤还算好的,有的当场昏迷。 “上去!上去!” 那个军官说着蹩脚的中文,愤怒地让日兵从楼梯那里把这群人给堵死。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纪臻直看着躺在戏台的人,恍惚走过去,半跪下来却忘了要说什么。 她或许还有气,身下是一摊殷红的血。 点点白雾在面容上忽闪。一双黑白明悉的眼睛也在看向他,睫毛微微颤抖,就好像初见的时候。 纪臻这样想。 大概是想说话,但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声了。沈之君望着他,唇微微蠕动,冲他比了口型:“纪臻。” 像是燃烧完的火焰,静静待临着归于淹没灰黑的尘土的宿命,也像是完成使命的勇士,残余一丝不屈的信念。 她的眼里没有多余的情感,只有释然所有后的平静与深埋的孤傲。 夕阳帷幕。 最终黑白成寂。 “纪、纪少将,您可来了,这个女人是地下党的,杀了伊藤少佐啊。您可要帮帮我们啊,把这群不服从的刁民都杀掉。皇军的好处是绝对少不了的。”翻译急急忙忙地躲闪到这里,脸上每一寸肉似乎都显示着他的紧张感,这也令他丝毫未注意到纪臻眼角一闪的碎光。 楼间继续噼里啪啦,即使普通人多,可也耐不住日军手里的刀枪,很难抵御长时间。而对安水的人来说,这几个月在日军那里受到屈辱终于得到爆发,激发了血性的人们更卖力地打着这一群鬼子。 这是一步好棋。 纪臻想。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赞同翻译的说法,把这里所有人清理掉。反正他也要离开,这样无疑是最安全的。 二就是…… 纪臻垂眸沉思。 “少将,我们……”即使副官也震惊这一幕,但接下来还是要听纪臻的指令。 “派一半人,把宜新楼围住。” “至于剩下的……” 纪臻转头看向正急切等他的翻译,笑笑。 下一秒冰冷的枪口直接贴在了翻译头上,他连呼喊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呯”一声,鲜血四溅,依稀还带着不甘的表情倒了下去。 “早他妈想这么干了。” 纪臻面无表情道。 旁边的副官甚至都不敢去想到底是不是地下躺的姑娘刺激到少将了,急忙招呼着兄弟们持枪对着楼梯那里冲过去。 大概也是没想到会成现在的局面,那些日兵愤怒地指着他们乌拉乌拉一通,没了翻译,谁还会管日兵说些什么,上去就是一枪乱崩。 战局很快就结束了。 连带日兵占守的营地那里的剩余小兵,也被清理个干净。 像是日本人从未来过。 不过后续的麻烦是不会停止,现在不过是片刻的安宁。 雪地里寂静无声。 碑上刻着字。 “师妹从不在乎死后如何,但心里也是遗憾没有回到故乡里。” 纪臻并不认识这个提着箱子的人,但也完全能够从称呼里推测到和沈之君的关系。 “她父亲和班主曾是朋友。她家落难时班主把她带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妹,她只有一个人,身上空荡荡的半分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这些年来赚 分卷阅读18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的钱也不少,可最后临走时,她把所有东西能送的都送了,笔墨纸砚衣服首饰都没留下。或许是因为赴死,但在世的时候也照样救济他人,仅仅留一点够自己生存。” “她是我见过最高尚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女性身份,或者说这个社会没有对女性更苛刻的话,她应该能走的更远。” 纪臻声音沙哑,轻声道:“……你说得对。” 在这样混乱不堪的时代里,依然会有人抱着最为纯粹的思想为黑暗的社会点上一盏灯。 即使灯不够明亮,即使依然有人装瞎看不见,但就够了,只要心里还念着光,总会不自主地朝着光源的地方走去。 沈之君自始至终都不会要求别人改变什么,她只会自己去做什么。而所散发出那炽热的理想信念,会不由自主地感染许多人。 正如他。 活着永不是了无意义地单单活着。 直至现在,纪臻才猛然记起最初要进入军营时的目的,他其实本可以待在父亲身边,富贵权势怎么也少不了。 可哪家少年郎愿意被人说笑二世祖,哪家少年郎不曾想过热血保卫国家哪怕只有过一瞬。 渐渐的,无止无休的琐碎和军内部的钩心斗角使他倦怠,做好本职,听从上级才是应履行的责任与义务。他都要忘记了为什么要来。 当有人在你面前做了你想做的。 会忽然发现,原来之前的我,不是我。 一个人永远清醒地活着,有多难。 纪臻用手拂开了刚落上的雪花,才想到沈之君并未拍过照,一张照片也未留下,胸口沉闷。 “阿君。”他有些生涩。 “你想见见真正的战场吗?你所期望的那样,站起来反抗,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这是你所遗憾的,而我将践行的。 番外 沈之君坐在桌前,一身素白衣衫。 大多数珠玉饰品她都让碧音先拿走了,碧音还以为她很快就会出城与她们汇合,也只是神色担忧地让她小心点会在外面等她。 碧音是真心待她的。可沈之君只能在心底对她说一句抱歉,因为有一些事没有办法告诉她,对于碧音,她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外物使碧音生活的更好些。 如果可以,亦希望她也能明白。 只不过,大多数的认知是从不太美好的经历中换取的。能安安稳稳幸福一生或许更好些。 至于其他的,就不奢望了。 沈之君拿起几支飘着一缕缕细细烟气的香,走向里面一张摆了牌位的高桌前。 “父亲。母亲。” “如今是民国二十五年。女儿之君,今日一拜,是为告别。今日之后,怕是无缘故乡,深埋此地。而使沈家之后无人敬先祖,之君甚愧。但,父亲曾语,国之重于家。既为华夏中人,循君子之道。国危难,有言文死谏,武死战。可之君文皮毛,武不通。且。”她垂下眼眸,慢慢道:“还是个姑娘家。” “母亲,您说对吗?” 即使父亲教我学习,授我不输任何人的知识。让我拥有胆识,遇事不退缩彷徨,独立果决。 然而实际上。我都知道,最后父亲眼睛里满是守护好家,守护好国的热烈念想。可对着我,百转千回犹豫不忍终只丢一句:“好好活下去罢。” 你也是对我爱护备至,即使我说出以后想要成就一片天地,你也会笑笑说会等我成为第一个不输于男人的姑娘。可是最后呢,在经历混乱逃难后,终是忍不了痛苦选择自缢。 对着曾被寄予无限希望的孩子,只有匆匆一句:“你是个女孩。” 因为是个女孩,只能受他人保护。 因为是个女孩,注定在这个社会没有地位。 因为是个女孩,你永远没有让别人信任你能力的机会。 在危难的那一刻,性别仿佛才凸显出来。 原来你们教会我家国取舍,君子之道,使我努力正直善良宽以待人严以律己。却因为其他,就放弃了。 就如同一把历经许久打磨过的宝剑,剑气凛冽,锋芒毕露。却因为跟其他宝剑相比过于秀气纤弱,不愿意相信它即使再短也比所有长剑锋利,养护后能大杀四方。 如果社会是畸形的,那么思想也是。即使出现真正公平的真理,却受制于整个社会大部分人落后的想法,那些个清醒的人,也不可避免地会在如此黑暗的社会里沾染上陈旧的风气。 出淤泥而不染。 不染一分一毫。 才是真正的君子。 “大概那时才清楚了许多。我从此不会因为贵贱、贫富、性别,哪怕是孩子,也真正平等看待。心中不偏不倚,无论做什么,哪怕去乞讨,也是堂堂正正毫无贬低。心中无名,自世上无差。” “母亲。父亲。” “存活一世,最该是问心无愧。今日怕失了嘱咐无法继续苟活,要愧。” “可现下,却 分卷阅读19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不得不去做这一件事了。”沈之君微笑:“没有任何区别,男人女人都该去做的。” “我们的国家,自然是去反抗侵略的人。” 手指摸上剑柄,冰凉彻骨。 “生生死死,不过让更多人看到,反抗的意义——该怎样活着,该怎样一个社会,才是人人所向的。” “应该很漫长吧。” 喃喃低语道。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扣了两声,长风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阿君,要开始了。” “好。” 吱嘎—— 推开门,俨然装扮已好。 外面白絮满天,厚厚的一层雪被淹没到脚踝。 长风接过剑,眉间藏不住的忧愁。 沈之君倒是罕见的欣然,伸手接住落下的雪片,看它渐渐在温暖的手心里融化成水。 “师兄。你知道吗?今日的大雪,倒是如我家那里的一模一样呢。” 天地一白,再无它色。 可惜。可惜。 纪臻背靠在土石后面,呼吸急促。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右手握着枪支,脏乱的衣服上到处是撕裂的口子以及沾染的血迹。耳旁掠过一阵一阵的炮鸣声,感受着身下的地面的震动以及炸起后扑面散碎的尘土。 “连长——连长——” 一个满身泥色只剩牙齿发白的士兵不顾子弹的扫射急冲冲地跑到纪臻这边扯着嗓子:“不行!挡不住了,连长,黑子他们已经去师长那里请求支援了,但时间怕是来不及了!” “还有多少人?” 纪臻咳嗽了几下,嗓音干哑。 “就剩二三十个兄弟了。鬼子那边少说都有几百人。”士兵开口,黝黑的脸上满是悲戚之色:“连长,要不我找几个人掩护你到师长那边吧,这里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 “说什么胡话!”他立马严厉地呵斥了一句:“我怎么能走?” 可是结果大家心里都清楚,一百多号人能拖延这么长时间已经是极限了,支援的部队还没有到,不出意外怕都是得牺牲在这里。 纪臻沉默着,他习惯性地想要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卷,却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戒烟好久了。 “连长——” “我记得有几个人家里独生的吧,你看看还有谁,让他们往石桥那边撤,运气好大概能遇上师长他们。剩下的……”他目光沉凝下来:“跟我把那几枚炮弹打完,子弹一枚都不许剩!能杀多少算多少!” 这算是要豁出命交代在这里了。 士兵深吸一口气,含泪中气十足道:“是!” 轰隆隆—— 巨大如云朵的灰色烟尘爆炸在一片片土地区域,震得人耳聋发聩,火苗点点燃烧着遍及死去的士兵尸体以及草木乱枝,烟灰色空气里充满着激烈的战火味道。 子弹像永不停歇般扫射进敌人的身体,可即便这样,日军过于猛烈的枪火根本抵挡不住。一枚子弹飞速直掠过纪臻的耳旁,引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他似乎无所察觉一样,瞄准目标,迅速扣动板机。 噗呲噗呲。 鲜血从胸口炸开,不远处倒下几个日兵。 嘭嘭嘭—— “啊——杀了你们这群鬼子!”大概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人越来越少,本着能杀一个少一个的心理,杀红眼的几个士兵疯了一样冲向对面,一片扫射。 呯! 浓重的烟雾炸起,头顶落下好几枚□□…… “趴下!!” 纪臻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被一股力用力扯了一下,然后被压了下去。 咚! 黄褐色的泥土炸开散落了他一身,巨大的嗡鸣声充斥着耳朵里,大概缓了一会儿,纪臻才晃晃晕晕地站了起来。 “老程?你不是和黑子去请求支援了吗?” 老程是个老兵了,在纪臻刚进队伍时帮助他了许多。纪臻根本没想到他居然会回来。 “度盐河那边的营地没人,估计队伍转移了。”老程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脸上的泥土,眼角的褶皱因为眯起眼更加明显。 纪臻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所在三连的任务就是负责守住这里。而接到的消息是日本人将会走南路,在度盐河的北边,基本主力军队都去那里埋伏了,而这里处于度盐河西南面,怎么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可偏偏就这么巧,日军来了个声东击西。 一个连根本守不住。 “连长。”老程跟他比较熟,很少这么认真叫过他:“走不走?” 走不走? 这个问题很熟悉。他好像很久之前也犹豫过这个问题。 该怎么答呢? 纪臻默默地把剩余的子弹一股脑地灌进枪盒里,什么话也没说。 老程懂了,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也好,这里也不亏。” 敌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而且他们已经没剩几个人了。碰过发烫的枪管,纪臻只觉得肩膀酸 分卷阅读20 莲中君 作者:沈怀辞 痛的已经抬不起来了,指节僵硬的可怕。 “呼——” 子弹钻进胳膊,他闷哼了一声,迅速侧头转进了石头后面。 “咳咳——”老程被炸的一身灰黑,此刻翻滚着也躲进来喘口气。 “……这么久了,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家里之类的,像你这么大应该结婚了吧。”大概是到激战的最后了,反正要死在这,多说几句了了遗憾吧。老程胸口起伏剧烈着,笑了几下。 “没。”他摇头,喘息着看向天空:“和家里闹掰出来了。” “哈哈我就知道,见你第一次就看出来了,感觉就和我们这些底层爬起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最后还不得都躺在战场上。” 纪臻没说的是,并非与家里闹掰,而是与他父亲真正谈了一次话之后。如果要走,那他就要放弃当初所有的权力和地位。可那些唾手可得而来的荣誉,哪比得上战场用血和汗浇灌出来的勋章? 也许就像沈之君所说的那样,他开始慢慢懂些东西。比如军人真正的使命,比如他早就遗忘的鸿志,再比如活下去的理由。 他开始逐渐走上一条属于他的路。 思及此,纪臻目光不由温和下来,从里面贴身衣袋里摩挲出一枚玉签,刻着小小的莲花。 “喜欢的人?”老程斜眼瞧了一下。 纪臻点点头。 “可惜了……”老程自然为他惋惜的,以为纪臻怕是再也见不到喜欢的姑娘了,无法在一起了。 “对啊,可惜。”纪臻也喃喃道。 可惜没办法再继续活下去了,替那个姑娘看到一个或许她也会喜欢的太平清正的世界。 他闭了闭眼,握紧仅剩几发子弹的枪。 最后的搏杀。 突然间,远处迸发几声剧烈的震动声响。紧接着有人惊叫起来:“是师长!他们支援到了!” 果然抬眼看去,黑压压的军队朝着这边赶来。 大概是天意吧。 纪臻咬咬牙,站起来喊到:“剩下的人,继续反攻!冲出去!” 日军的火力被远处的军队给吸引了,算是给了他们突破包围的机会。 “哈哈哈好啊。”老程兴奋地跳起来大笑:“这叫天不亡我们也!” 纪臻抚上因激动而起伏剧烈的胸口。 眼睛里满是耀光。 快了,快了,总有那么一天,胜利会来到。 因为信仰。 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