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缘浮图》 章一 裘马轻狂 上 建木在都广,天人所自上下,百仞无枝,倾盖为云,盘错根系九分,以应天下九州,盖大6之中也。史载,其玄华之光凝而不散,不荣不枯不实,至今已三千三百年。 ——《道典?原道训?都广》 雍州位于大6北中部,从被称为世界北极的服玉山脉开始,西止于黑水,东接冀州,南望建木,有大河名荒,自雍州境内东西横贯而过。 ——《道典?地形训?雍州》 玉京,背靠服玉山脉最南端的余脉采津山。此城建立于一千七百年前,最初只是一个供采玉工人、玉匠和玉石行商歇脚的小镇,因出产的名贵美玉“摇津”是修者炼器的上品材料,就此逐渐繁荣起来。数百年前,玉脉渐渐枯竭,城市也从鼎盛开始衰落。然其凭籍位于黑水和荒河交汇处的优势地理位置,着力发展货运和贸易,又再度繁华。 ——《雍州地方志?玉京》 雍州玉京,繁华通埠,正是春夏交替季节。 大雨后的天色,明亮中带着通透,干净得就像新生儿的眼睛。 离码头最近的西城门向来热闹,即使在雨中都行人不绝,此刻雨停了不一会儿,就开始显得有些拥挤。 西门入城大道两边的店铺满是客人,人声嘈杂,伙计们努力往外挤,手里高举着下雨时收进来的招幌,想要找个空隙给支楞出去。 而已经站到门外的伙计则研究着,怎么在人来人往中妥帖地把门前摊重新支起来。 忽然不知何处,有人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燕爷来了!” 只见整条街道上,无论店家、客人还是行人齐齐一个停顿,如在水面投下一颗分水珠,原本铺满路面的人流从中间分开,翻涌着卷向两边。 西城门外,一道红光挟着白云自半空落下,踏上地面时,一记清雷般蹄音,近在咫尺的城楼都像是微微一晃。竟是能御空飞行的灵兽?! 就在这片刻驻足间,依稀可见,骑手是个少年,一袭红衣,袍袖翻飞,恍如烈焰升腾,身下灵兽皮毛色白若新雪,细密如云雾,远望犹似云蒸霞蔚。 随即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起落之间就冲出足有十丈长的门道,朝着入城大路奔去。 待来人背影只剩下个黑点,西城门外又狂奔进来一队蓝衣武士,清一色骑着黑项背棕的地行兽,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就这样向前冲去。 城门边的驿站小广场上有家茶铺,地方只够摆五张方桌,十几个条凳,生意却是红火。大多是才从码头上下来的外乡人,长途旅行后喝口茶歇歇脚是件惬意事儿,初来乍到的还能顺便打听下风土人情。 这时茶铺里也是人头济济,几个熟络不熟络的,皮肤麦色,一看就是常年出门在外的旅人,在那里低声交谈。 “这架势,有大事发生?” “哪能啊,真有事,阿猫阿狗的还敢把爷的名号叫那么响?” “兄台少见多怪,哪个城市没几个……咳咳……人物呢?” “……这……异兽能在城里这么跑?”说话的人,口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大6最东方的扬州,他声调略高了点,于是前后桌都有人转头看过来。 “什么异兽,那可是灵兽,云梦骥听说过没有。”靠门一桌上就有人讪笑,“玉京和其它地方的规矩是一样的,不管人还是兽都不能御空,没看燕爷在城门外就落地了。” 这句话立时带起来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 大6上的城市都有防备魔物的御守法阵,无论修士还是异兽皆不能在城市范围内飞行,这是常识。即使那些高高在上的真人、尊者也不会故意打破规则。 发问那人一窒,显然他担忧的是异兽会不会踩伤人命,可不是连城市禁飞都不知道的乡巴佬。 就在这时,前方街区隐约传来惊呼声,仔细听,夹杂着一些重物倾倒、人群奔跑、还有一两声地行兽的嘶鸣。 若有人一直在高处观察那两波骑者,就可看到这样一幅街景。 先行的红衣少年,虽然在城中不能飞行,但每一次起落轻盈如雪落,准确地从人群空白处跃过。 可后面那队蓝衣武士就没这么好的本事了,长街前半段惊险万分踏过,后半段的人群听到消息迟,避得也慢,一连掀翻好几处摊子,滚倒数名行人,万幸的是无人被地行兽直接踩中。 茶棚里众人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动静是纵马惊了人群,大多现出了然之色。 那扬州人动了动,像是又有什么话要说,旁边的同伴突然伸手拽了他一下。 先前讪笑那人,眼珠一转,略提了提声音,道:“诸位离家在外,家中老母贤妻幼子所求无非平安二字。故而每到得一地,且谨记‘入乡随俗’四字。” 有人听得有些意趣,就接着话头问:“玉京又有什么乡俗?” 那人笑眯眯,打开桌上的包裹,里面是两片巴掌大小方形金石木,一柄黑底描金边无字折扇,最后拿出来一个小钵,上书“财从口里出”。 众人恍然,这原来是个说书人,于是有往钵中放铜币,叫道来一段的,也有扎着手不给钱,却拉长耳朵准备听一听的。 说书人并不计较,金石木在掌中灵活地翻了一转,打出铛的一声脆响,开始娓娓道来。 “如今凡在外行走的,到得一地,皆要记得去抄一张‘平安符’,亦即各城修道有成、极尊极贵的仙家门派和姓氏,若连这个都不知,只怕不经意冲撞了,又怎能趋吉避凶,平安求财呢?” “本城还好,不是修士之城,没有仙门驻扎,又是通商大埠,因此规矩不多,行事活泛,只要记住涂、付、燕、6这四个姓氏的大族名门,也就够用了。” 说书人又细细说了那燕爷的来历。 与燕开庭本人方及弱冠的年纪比起来,这尊称有些老成,实是因为他的身份,乃雍州著名匠府“天工开物”的主人。老府主已过世,因此燕开庭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和涂家二公子涂玉永、付家大公子付明轩、金谷园商会玉京座主6离并称“玉京四公子”。 说书人口才便给,风土人情说得动听有趣,提到真人真事,则不免春秋笔法。不过那位性情狂放不羁的燕爷,点花魁、养舞姬、好华衣美食,这爱好怎么听都是纨绔的意思。 守着茶水炉的掌柜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耳边那些声音不管是忧民的、暗讽的、别有所指的、借场子卖艺的,他连眼皮都不掀动一下。 掌柜面前排开十多只盛满大麦茶的海碗,旁边放了个装铜币的小簸箩,任由客人自己动手取水扔钱,不到海碗用光,他是不准备睁开眼睛的。 忽然掌柜打了个激灵,他仍没有完全睁开眼睛,只掀起眼皮,撑开一条缝往外瞧。 不知何时,茶棚里除了说书人,就只剩角落一个布衣少年。这未免有些奇怪,茶客大多只坐一碗茶功夫,前面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此时近午,本是人流高峰,也该不断有新客进来才对。 除非…… 掌柜从半开半合的眼角飞快往外面瞥了一眼,除非外面小广场有人拦着,不让人进茶棚。谁能在城门口,如此不动声色地控场? 掌柜似乎是打定主意,就不把眼睛睁开,权当自己睡着了。 这时,布衣少年起身,走到说书人桌前坐下。 章二 裘马轻狂 中 这名少年外表也不过弱冠年纪,容貌清俊温润,身形颀长修美,气度和煦雍容,让人直接忽略了他的平民衣着,仿佛面对着一名身处华堂的贵公子。 说书人额头上已有可见汗珠,他早就发现茶棚人流变动的异常,也不是不想走,而是双腿稍有移动,哪怕还坐在凳子上并未起身,只要动作幅度略大些,就会感觉如拔足泥沼般艰难。 这显然着了人家的道。 然而他也算是一脚踏入道途的上师境净阶修士,到了现在,就连困住他的是奇门法阵还是神通秘法都不得而知,也是栽到家了。 布衣少年先开口,他神态温和可亲,就像邻里闲话家常,“方才足下说玉京不是修士之城,可见是有门派的。只不知仙师修行之所何在?” 说书人顿时恍然,然后汗出得更多,整条背脊都湿漉漉的。布衣少年第一句话,就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哪里露出不同于普通人的马脚。 道典记载,此世界全民皆有道种,人人可以修炼,强身健体,稳固意志,以抵御魔害、兽潮之祸,保卫家园。 无论哪门哪派,修炼的底层规则都一样,战法同修,战修锻体,法修悟性。 战修法门源自兵武,正兵七,分别为拳、剑、刀、枪、锤、斧、棍,又有钩、鞭、拐、镰等奇兵十三。战修达到后天巅峰,可一击开山,一刀断流。 法修则讲究立地而悟,因此法门众多,颇有大道三千的意味,其中丹、符、阵、乐、器五个大类流传最久最广也最成体系。 修炼有成既得神通,可称上师。既见大道,称真人。既触大道,称尊者。而千万大道,择一行之,有望独成一道者,尊为君。 但是修炼之事行易,有成却是难上加难,大部分修士终其一生,也领悟不了哪怕一门小神通。即使在战修领域站上了后天巅峰,若始终迈不出去那一步,仍然触摸不到大道门槛。 矗立在大6中心的浮图榜上,最新名单亦不过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也就是说,此世界亿万修士中仅此千余人得大神通。 青华、厌离、北宸、布天四君,二十七位尊者,以及千余真人。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方之雄。 而不在榜上,又得小神通的真人约数千,上师约数十万,如此而已。 由此可见,说书人一句不是修士之城,无意识地露出他迈入大道门槛后,俯视普通修士的心态。得神通者,哪怕得的只是小神通,也是对大道的领悟上了一个常人难以逾越的台阶,眼界自然不同。不少人再回过头去看普通修士,就有了非与吾辈同类的眼色。 而所谓修士之城,也是修道门派内部区分驻扎城市和其它城市的一种说法,并无明文分类。毕竟门派的势力范围虽动得不频繁,可若以百年千年为时间单位,还是会有变化。 就像玉京,在数百年前玉矿尚未枯竭时,也是有门派进驻的,繁华之处又与现在贸易和货运枢纽的景象不同。 然而说书人汗出如浆之余,还背上生寒,却是因为布衣少年最后那个仙师的称呼。 道典中曾描绘上界金银铺地,宝树夹道的盛景。与上界同生共寿者,谓天人,下界道法大成,得入上界者谓仙。普通修士对有神通的修士自然只有仰望的份,仙师的尊称由此而来。 可那布衣少年悄无声息困住一名上师境净阶修士,又该是何等人物? 净阶在上师境六重位中只是第二,但是说书人职业特殊,经验丰富,自身神通是洞察隐匿一类的,要让他不明不白地栽这个跟头,至少得高三个小位阶以上。 即使布衣少年是借他人之力,能驭使高位上师的,他本人身份不是极尊就是极贵,这声仙师就叫得讽刺之意十足了。 说书人涩然道:“不敢,不敢……” 他飞快转着念头,斟酌要出口的话,对方却显然不打算和他绕圈子。 布衣少年屈起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道:“我姓付。” 布衣少年的语调始终如一,并无着意之处,说书人却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就像头颅被扣进大钟里,又有人在外面以撞木敲击。 这个姓氏,这个形貌作派,让说书人突然想起一人,顿时原本发冷的脊背,从尾椎麻到头顶。“您……您是……付首座!” 布衣少年落落大方地道:“付明轩。”又问了一遍:“仙师修行之所何在?” 说书人脸色煞白,再端不住得神通者应有的风度,站起来,执弟子礼节,深深一揖到地,“在下秦江,观风阁内门掌事。” 观风阁,虽然还排不进四门七派之列,但也是大6上有头有脸的知名势力。 该阁不以武力见长,触角却是伸遍九州大地,网罗大批贩夫走卒,行脚客商作为“消息子”,又独有情报传递手法,消息极为灵通。因此观风阁的首要产业就是买卖消息。 付明轩端坐如仪,微微一笑道:“我那兄弟做了什么?居然劳动鼎鼎大名的‘风使者’亲自来抓他错处?” 秦江原本就白惨惨的脸一青,神色更加难看。 任观风阁再消息灵通,也无法得到四门核心弟子资料。他又怎会知道,四门之一“小有门”新生代首徒付明轩,居然出身玉京,还貌似和这个燕开庭关系亲密。 秦江知道今天回答得一个不好,就是一桩祸事,他也光棍,看清形势后,并不多做哀求缓言之态,只原原本本,不删不减将事情说明。 他是受人请托,在方才茶棚里那位扬州来客面前,宣扬一下燕开庭的纨绔行径。那外乡人是扬州著名法器制造商“冶天工坊”的少东家,刚刚成年,正在游学各地,一方面增广见识,一方面考察各地供应商和潜在协作伙伴的产业情况。 话说到这里,此事看起来就是一桩商业竞争的常见手法。 事实上,观风阁虽然贩卖消息,却几乎不接那些需要动手的活。秦江这次路过玉京是有公事,消息交易完成后,对方提了这件请托,中间人是他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又只需在出城路上耽搁一刻钟功夫,就顺手应了。 秦江原本只将这看作是个严重一点的恶作剧,又亲眼看见燕开庭当真闹市纵马,那么给一个地方纨绔添点堵,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修为放在任何一个非修士城市里,都能与那些名门的长老平起平坐,根本不惧燕家事后追究。 谁知道没碰上正主,却一头撞在眼前这尊大神手里。 不过秦江在此关头,仍是谨守行规,虽说明了事情始末,却不肯供出委托人和中间人的姓名和身份。 付明轩倒也不为己甚,只问明请托方是东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贸易行。 然则这种铺面多如牛毛,一时也分不清是谁家的外围势力。若顺着燕家竞争对手的线追下去,或许能扒拉出来几个嫌疑者,只不过是不是障眼法就不好说了。 “接下来就请秦上师到舍下做客数日,也算我们在玉京相遇的一场缘分。”付明轩嘴上说得客气,却改变不了他用的是肯定句式。 秦江早有心理准备,明白自己这次恐怕无法轻易脱身,“小有门”核心弟子出身地这种消息,哪是那么容易听得的?他也不做多余挣扎,应下后就往门外走去,那里已经有人等着接他。 付明轩坐在原地没动,像是还准备再待上一会儿,“秦上师知道这玉京城里,还有其他有趣的事吗?” 秦江停了一停,道:“左上三,右四。” 付明轩本是顺口一问,没想到秦江真给了他一个答案。 章三 裘马轻狂 下 茶棚左侧是一家品级不高的饭店,但这个位置的客流量大,也造了有三层高。第三层全部是雅座包间,这个时候不是饭点,雅座里基本没有什么人,右边第四间也是空着的。 以付明轩的修为,周边一定范围内的环境全在他耳目之下,最初清查周边时,并没发现异常。但既然秦江说了,那应该就有些什么。 秦江在观风阁地位颇高,能认出很多特殊人物,肯定是看到了哪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付明轩心念一动,意识再次扫过。 此刻饭店整个第三层楼都没有客人,连跑堂伙计也一个没有。不过得了提示,他又重点关注,就发现那个房间并非空无一物,有个隔绝声音和气息的法阵在运作。 这个法阵不算什么高级术法,都没有隐匿自身的功能,更多像是块告示牌,向外界表示出一个不想被打扰的意思。当然对一般人是足够了,普通修士除非走到房门口,否则离开十多米就觉察不到了。 法阵的特征很鲜明,显然使用者并没想如何掩饰身份。付明轩意识一动,叩关而入,果然法阵里一道意识开关而出。两道意识一个触碰间,就互相明了了对方身份。 这种驿站饭店的包间除了清净,就没什么优点了,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这一间也不例外,泥墙粗糙地刷了一层白粉,没有任何装饰。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八人方桌和配套圈椅,样式是仿的青州“瑶台”高级款,可用的木材就差多了。 房间里坐了四名男女,都颇年轻,均是姿容出众之辈,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身上的服饰和携带的器物低调讲究,识货的人一看就知是名门子弟。坐在这简陋的小屋中,让人脑海中立时跳出蓬荜生辉四字。 上座是一名年轻男子,高大英俊,肩宽腰挺,气度从容不迫又不容置疑。这是久居人上,又执掌重权的人物才有的威势。 他手中拿着个白瓷茶杯,却一次也没放到嘴边,进屋之后也很少说话,一直在听三名师弟师妹聊天。这时忽地抬头,道:“被人发现了,走吧。” 两名师弟平日里唯他马首是瞻惯了,当下亦无二话,利索地站了起来。 在场惟一的女孩子年纪也最小,闻言却是奇道:“这种小破地方,也有人能隔空发现大师兄的符阵吗?” 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只问:“时间到了没有?” 右边一名身量瘦长的男子恭敬回道:“上船地点在玉京城区东南的仙迎桥边,此时过去,正好是约定时间。” “‘花神殿’谈事就谈事,干嘛约在花舫这种地方,都是庸脂俗粉,有能看的吗?她们还真把那个……那个……当自己的正经营生啦!” 女孩显然对要去的地方有很大意见,俏巧的嘴角弯成一个向下弧度,还带点婴儿肥的双颊气鼓鼓的,娇憨面容宛若半含半放的栀子花。 左边的男子颇为活泼,当下就逗她道:“那个是哪个?那个又哪里有差了?风月之道可也是三千大道之一,明明白白写在道典上的。” 两人正笑闹间,抬头看到为首的年轻男子已经走出房门,赶快急急跟上。 茶棚那边还是静悄悄的,仍只有付明轩和掌柜两人。 付明轩坐在桌前,微微敛目,像在思索着什么。这时他从沉思中回神,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道:“店家,打扰你今天的生意了,付府会赔偿所有损失。” 掌柜没料到付明轩会客气至此,再也不能继续装傻,连忙跳了起来,行礼道:“付郎君,小人这档生意实是金谷园名下,您与6主多年交好,这点小事,小人若还敢拿您的钱,回去可不好交代。” 付明轩略略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微笑道:“原来这里是被金谷园收了,那就烦你回去给6离带个话,我改天去拜访他。” 掌柜满口答应着,恭恭敬敬将付明轩送出门去,直起腰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自语道:“今天这都什么事啊,难不成玉京城要变天了?” 玉京城有条碧水,逶迤穿城而过,宛若美人腰间的一道玉带。 这是一段人工水道,建城之初,开了这条运河,从大荒河引水入城,既是护城法阵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用于城市日常生活所需。 城区东南仙迎桥所在的这段水面最为开阔,风平浪静的内河又最适合行驶观光游船,经年累月经营下来,连同周边城区一起汇聚成了如今的烟花地温柔乡。 仙迎桥名为桥,其实是固定栈桥,百丈飞檐长廊,花灯琳琅,曲折延展于水岸间。城里所有花舫都在此地迎送客人,一到晚上,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充满旖旎气息。 白天的这段岸道格外清净,建筑群落的另外一边就是喧闹的城市街道,更衬托出这个日夜颠倒地方的一刻宁静。 阳光照在白石路面上,泛出淡淡七彩光芒,长长柳树垂条在微风中,轻柔拂过岸崖和马道。 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一袭红衣如在云上飘来,一个骤停站在栈桥入口处。 云梦骥不亏神骏之名,如此高速之下乍然止步,全无半点勉强,还伸长脖子轻松地打了个响鼻。 骥背上的少年也没受这急奔急停影响,他坐姿懒散随意,缰绳从头到底都松松搁在膝上,就像坐在自家厅堂里一般。 半空中,他浓朱色的衣袍还在高高飞扬,然后缓缓飘落,恍若一团不灭的燃火。 燕开庭随着云梦骥的响鼻,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人一兽在这瞬间神态出奇趋同。 如果细看,会发现这位玉京著名纨绔的容貌不差,五官端正,轮廓英毅,只可惜全被一副多日未睡醒的惫懒模样弄得半点气质不剩。反而最显眼的是肤色苍白无光,眼下青痕明显,结合他在外的名声,直疑似酒色过度。 燕开庭懒懒抬手,抓了抓后颈,然后往栈桥那边看去,不由一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时那群蓝衣骑士,他的伴当和随从们也声势浩大地奔到,看见空空如也的栈桥,众人也是脸色各异,变了又变,很像调了色的画布。 一个脸型瘦长的青年当先叫起来,“怎么回事!漪兰舟的人呢!” 旁边一个身量矮小的缩了缩脖子,“李哥,是不是过时间了?” “哪能!”被叫李哥的大名李梁,在燕开庭的伴当中有点地位和小威望,今天与漪兰舟的花魁之约就是他从中牵线,出了这样的纰漏,他是最着急的。 要知道,燕开庭最近热烈追求漪兰舟临溪大家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章四 履舟漪兰 上 临溪是近两年在西州崛起的琴艺大家,到本城才三个月,以其绝世姿容和文才琴技已隐隐有了玉京城第一美人的势头。 可惜美人大都独立特行,这位书寓大家也是如此,想上她的花舫,只有珍宝金银是不够的,还得讲文论道有所长才行。 讲文姑且不说,九州大6上,南方文风鼎盛,北方整体都差了点意思,玉京城里也没几个像样的文人名士。论道却是每个修士入门时都要学的,那是法修的基础。 当然想和美人论道,只有粗浅入门常识是不够的。按理说,燕开庭已是上师境修士,即使只是第一重离位,也算初窥道境,与普通修士相比应是绰绰有余。 然而不少人都知道,燕开庭可能是少有未曾领悟自身神通的上师境修士了。 燕开庭天生神力,八岁时就能与苦修三十年的战修在力量上抗衡。身为燕氏血脉,又与“天工开物”镇府之宝灵兵泰初锤极为契合。十五岁那年,在一场意外中,泰初锤变成了燕开庭的本命兵器,他就此迈入上师境。 凡是兵器到了灵兵级别,都自有神通,燕开庭的“光阴百代”就是泰初锤所具有的神通,偏偏还是一个大神通。 燕开庭的经历说起来只能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悟性高不如运气好,天赋强不如荫庇厚。 多少上师,甚至真人都难找到合适的本命兵器,更不用说炼化和温养过程何其漫长和艰难了。燕开庭竟然无视境界,直接结契灵兵,别人至少走几十年、布满无数坎坷的路,被他这么轻轻松松一步跨了过去。 就算他从小到大都有不学无术的名声,在道法领悟上一窍不通,哪又怎么样呢? 拥有泰初锤的燕开庭,神力天赋如虎添翼,仅力量一项,就不是普通修士接得下来的。神通则不管来路如何,都稳稳站在上师境的门槛里边,在这玉京城中,也就比几个名门核心子弟和那些资深长者差一点而已。 只不过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在美人面前就成了问题。让燕开庭论道,简直就是要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做一篇文采斐然的歌赋般为难。 从临溪在玉京正式露面的第一场宴会后,燕开庭已在她那里吃了无数闭门羹,就算公开宴会上得以共处一堂,美人也对他丝毫不假颜色。 主人有了烦恼,伴当自该效力,李梁本就长于钻营,被他终日奔走营且,得来了这样一个机会。 据说是有临溪参加的一次私人小聚,所以也不排斥多增一名客人,毕竟燕开庭的出手可是极为大方的。 临溪大家视金玉为粪土,经营花舫的却不能只吃西北风,况且燕开庭是正儿八经的匠府主人,和那些没有实权的世族子弟还不一样,在玉京的地盘上,太过不给他面子也不是个事。 谁料临到头来,仍是出了纰漏。 李梁额头汗都快下来了,他看过计时器,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正好好卡在约定的时间上。若是漪兰舟的人已来过,没看见人,于是等也不等就走了,那就太冤枉了。 因为今天燕开庭是从邻城赶回来的,在城市法阵之外,广大荒原上凶兽横行,他们一行人身手都不错,并不担心行路安全,可若遇到凶兽,还是要费上一番手脚。今天就是如此,碰到一小队群居的凶暴兔,耽搁了一会儿。 就在李梁打算叫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嗤笑。 那声音虽然充满了明晃晃的嘲讽之意,却不掩音色的悦耳动听,尤其是尾音犹如一弯清泉撞入潭水,有种荡气回肠的空灵感。让人不由遐想,声音的主人若好好开口说话,该是如何令人陶醉。 李梁方才有些着恼,喝骂已到嘴边,一转头看清来人,立时变成一只缩头鹌鹑。 旁边一棵老榕树的繁茂树冠中,有一名少女冉冉跃出,身上的衫裙翠绿欲滴,仿佛是从满树新绿中幻化出来的精灵。 少女一双明眸如秋水般动人,腰身盈盈一握,挂了把宝光流溢的配剑,杀器的坚硬凛然与腰线的柔美娇软,对比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少女嘲弄地道:“你在等漪兰的船?不用浪费时间,我已经让她们滚了。” 燕开庭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喂,付明鸢,我记得你才十八啊?怎么就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专坏人家的好事?” 付明鸢脸上薄泛怒色,却是花容不减,更添几分炫目风韵,“燕开庭,你好歹有点出息吧!什么大家,架子摆到天上去,不也就是一个伎子而已……” 燕开庭打断了她的话,无精打采地道:“付明鸢,你现在像我的娘了……” 付明鸢胸脯起伏,深吸一口气,手按上了剑柄。 燕开庭还没怎么样,他身边的伴当和随从大多条件反射般退了一步,尤其是李梁,明显心有余悸地往后方又缩了缩。 这位付家的二娘子和燕开庭从小就是冤家对头,每次都是见面说不到几句话,即开始动手。他们两个都是上师境离位,燕开庭的道法是大神通,可付明鸢剑符同修却是扎扎实实的本事,又不可能互下死手,打了也是白打。 但是付二娘子奈何不了燕开庭,拿他们这些伴当随从出气可一点没有问题,就算他们有人修为比她高,敢还手吗?所以,同样的,打了也是白打。 眼看又要上演例行一战,突然随从里有人嘟哝了一句,“咦,船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宽广河面上驶来一艘外形如兰绽放的船楼,顺风顺水间,数息就能靠岸。 而此刻众人才发现附近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人,三男一女,衣着姿容皆出众,佩在外面的法器和兵刃都不是凡物。 付明鸢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刚才闹剧也不知道被这群外乡人看去多少。 可对方除了一个极为年轻的女孩子眼神瞥到燕开庭身上的时候,流露出些许不明显的轻视,其余三个年轻男子全都面无异色,为首的高大男子还在双方目光接触的时候,略略颔首为礼,让付明鸢想发作都没有借口。 漪兰舟靠岸后,众人才发现原来这次折回是专门来接那几个外乡人的。 而漪兰的接引知客也看到了燕开庭一众人等,脸色立刻尴尬起来。 章五 履舟漪兰 中 李梁顾不上付明鸢在旁边虎视眈眈,大步流星跑过去,他也知道在人前不能大声嚷嚷,扯了知客到一边耳语。 两人窃窃私语许久,知客眼见贵客上船有一会儿了,自己还被李梁拖着无法脱身,不由也急了,“李哥,您家爷是贵人没错,可我们也不敢招惹付家的那位啊!” 这个道理很简单,燕开庭虽然脾气出名的不好,但在要追求的女子面前,多少要装上一装。付家二娘子平时端庄大气,和涂家三娘子涂玉容并称“玉京双姝”,可一旦发起脾气来,这玉京城也没几人能让她给面子的。 李梁斜了知客一眼,理是这个理,可漪兰舟敢这么干脆利落地爽约,背后仍是和临溪不待见燕家大爷有关。 两人还待继续掰扯,一道红云从眼前掠过,紧接着是一抹翠色。 知客定睛一看,顿时欲哭无泪。 燕开庭显是不耐烦了,没走船跳板,直接越过水面,跳上甲板,紧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付明鸢。人都已经上去了,谁还有这个胆子明赶这两人? 知客把心一横,甩下李梁,狂奔回漪兰舟,吩咐开船。管他呢,反正天塌不下来,船上还有比他高的人顶着。 漪兰舟和大部分花舫一样,三层船楼格局,地方十分宽敞。 一楼是整间通透的大厅,长窗落地,全部打开,白色窗纱似透非透,在风中飘来荡去,与厅中舞娘妙曼身姿一同翩翩飞扬。 燕开庭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全厅,举步迈入。 漪兰舟的主持绿珠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她正从二楼下来,看见燕开庭后,脸色不易觉察地一僵,再看到燕开庭身后的付明鸢,彻底绷不住了,笑容顿时滞在脸上。 燕开庭还没说话,付明鸢已经冷冷道:“怎么,不欢迎?如今漪兰舟也是名声响亮了,我们已经来不得了吗?” 大厅中正在进行的显然是一场散仙会,这是近年颇为流行的聚会方式,没有确定主题,与会者可按照兴趣在同一空间进行多项活动。既满足人们社交聚会需求,又方式灵活,还避免了参与者因不擅长或不喜欢某项特定活动而感觉无聊。 眼前的人们分了几处在活动,热闹而不嘈杂,亦互不干扰。有观舞,有文会,有谈天,甚至还有在这种场合下棋的。 燕开庭和付明鸢走进来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大关注,只有数人多看了他们一眼,也没有过来打招呼。 很大原因是在场的大部分并非玉京人,根本不认识燕付两人。那多看了他们一眼的几人虽然是本城的,平时和两家也没什么交往,燕开庭和付明鸢看他们也都是脸有点眼熟,姓氏和所属却是一概不知的。 绿珠哪敢惹这两尊神,打了个哈哈,就要叫人过来给他们安置座位。 燕开庭道:“先不忙,临溪大家呢?” 绿珠伸手指了指帷幕围起的一个角落,“临溪大家刚弹了一支琴曲,正在休息,待会她还要主持一场文会,就把燕爷您的座位放过去可好?” 燕开庭笑了笑,出人意料地拒绝了,“我这样的粗人就不去讨嫌了。临溪大家应是从他处请来文道名士,就不扰她兴致了。” 绿珠还待赔笑两句,帷幕后忽然转出一人,正是漪兰舟刚才特意转回迎接四人中,那名为首的年轻男子。 在他身后,临溪露出半张幽兰般美丽的面孔,显是特意起身相送,这可是自她风靡玉京之后,没人得到过的待遇。 绿珠顿时尴尬起来,看她表情可能也没想到,临溪会在这个场合与客人私下独处,否则绿珠绝不会指出临溪栖身之处。 燕开庭却没往那边再多看第二眼,转头对付明鸢道:“二娘子,你过来一下。”说着,往一处无人的长窗边走去。 付明鸢本来想说什么的,被燕开庭打断,犹豫了一下,就跟了过去。 绿珠见两人一副有话要说的架势,连忙走开几步。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去,窗边两人就异变突起。 付明鸢的身体突然穿窗而出,远远飞去,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她是被燕开庭一个抱举,投掷出去的。事发突然,燕开庭仗着双方体型和力量的天然差异,付明鸢竟毫无反抗地着了道。 绿珠哎哟一声,提起裙子奔到窗边向下看去。付家这位娇娇女若在这里出了事,不管始作俑者是谁,她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付明鸢的身手当然不可能溺入河中,只一沾湿了裙袜,即离水而起。但城市里不能用御空法术,她只靠轻身术勉强站在水面上。 付明鸢气急怒吼道:“姓燕的……” 她此刻的落点已经十分靠近岸边,离船有些远了,吼声传过这么长距离气势全无。 燕开庭哈哈大笑,解下外罩朱红长袍,抖手扔出,恰好兜头卷住付明鸢湿漉漉的身体,和她剩下的骂人话语。 “回家去吧,这里可不是你玩耍的地方。” 燕开庭外袍下是一袭重紫华服,朱紫都是极为浓重的颜色,搭配在一起的话十分辣眼睛,主要是太过明艳的衣裳会完全吞没穿衣人的存在感。 但在燕开庭身上却完全没有这个问题,浓朱重紫将他苍白得带点病态的脸色衬出一抹煞气,如果不是他的神态太过懒散到了无精打采的地步,或许都能显出几分与他身份相称的气势了。 绿珠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一手抓着窗框,一手拍着高耸的胸脯,心有余悸地嗔道:“燕爷,您也太莽撞了吧?那可是付家娘子!” 燕开庭环视大厅,意味不明地笑笑道:“我送她走人,你该感谢我才对。” 绿珠神色有刹那微妙,一时之间拿不准,这位爷是话里有话,还是就那么一说。她也是阅人多矣,随即一叠声地应下来,“是,是,是,多谢燕爷,我这就给您安排座位。” 燕开庭道:“不用,我坐那里。” 他伸手一指,正是先前那年轻男子所在桌子,说罢,就不理会绿珠,大步向那边走去。 绿珠有瞬间不知所措,直直看向年轻男子,对方似是不经意地回看了她一眼,绿珠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那一桌的位置很好,在大厅后端。一侧是直顶到天花板的描金柱子,与其它座位形成天然分隔,正对着通道这边,则放了半扇雕花屏风,雅致又清净。 燕开庭站在那四人桌前,道:“不介意我拼个桌吧?”他虽是询问口气,却像随时会坐下来。 那娇俏的女孩首先炸了起来,“不……”才说出一个字,就被为首的年轻男子打断。 “请。”年轻男子抬手示意。 原本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是那个瘦长男子,闻言站起身,给燕开庭让了座位,自己坐到另一名男子那侧去。 燕开庭大刀金马地坐下,一副恶客临门的架势。 他右手按在桌面上,寒光一闪,一柄大锤凭空出现,桌身立时向下一沉。 章六 履舟漪兰 下 这是一件不太常见的重兵,把手不长,适合手握的长度,锤头却分外大,几乎有两个人头大小,形若含苞将绽的莲花,古朴之意扑面而来。盯着其上刻纹看得久了,竟会识海翻腾,有种每一根线条均含无尽深意的玄奥感觉。 桌边三人齐齐变色,燕开庭这一举动是明晃晃的挑衅! 然而又有哪里不对,桌子像是凭空矮了几分?三人忽地警醒,低头看时,只见檀木大桌的四脚皆插入地板数分,奇的是桌面仍保持着四平八稳,连道裂缝都没有。 可见这把大锤的份量,可见大锤主人驭气控力之术的精妙。 女孩子霍然抬头,瞪向燕开庭的目光极为不善。她抬手摸摸鬓角,发髻上一枚非金非玉的簪子闪过一溜青芒,显然是一件已被催动的法器。 另两名青年则齐刷刷地望向大师兄,只等他一个表示,既要出手教训一下这凡人城市的井底之蛙。 他们在自己门派中都是骄子,可不是能忍气的人。这一手虽显出面前的纨绔并不是废物,在他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为首年轻男子却不显半点愠色,反而缓缓展开一个笑容,自我介绍道:“鄙人荆州沈伯严,这是我的师弟师妹们。” 片刻沉默,气氛紧绷。 燕开庭面上忽然现出恍然大悟、久仰盛名、热忱得稍夸张等种种生动表情,恳切地道:“在下雍州匠府‘天工开物’燕开庭。沈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风姿不类凡俗。”然而口中说得热闹,只看他游移又略显茫然的眼神就知道,恐怕根本不知道沈伯严是什么人。 桌边另三人一时间目瞪口呆,他们何时见过这等无赖人物,变脸如翻书,前一刻还一脸要打架的模样,这一刻就摆出要用心交结的姿态。若非眼前的大锤还嚣张地横霸了半个桌面,简直要以为刚才的挑衅是自己的幻觉了。 沈伯严扫了一眼自己的师弟妹们,三人勉强收拾心情,也报出自己姓名。 瘦长稳重些的是许夷山,性情活泼些的是郝凌云,那女孩儿显得颇为不情不愿,可沈伯严威重,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什么,最后吐出萧明华三字。 于是一场拔剑张弩变成了萍水相逢。 对许夷山、郝凌云和萧明华三人来说,这局面急转直下得毫无缘由,实在令人窝火。 其实他们没看出来,燕开庭在大锤落桌的瞬间就已气焰凝结,像是冰川上冻在半空中的瀑布。就在眼前,他也还有几分沉重没能很好地收起。 别看燕开庭刚才露的那一手颇为精妙,力量和控制兼而有之。然而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根本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仅泰初自身重量,不说一座山峰,一栋华丽高楼是有的。在他的控力之术下,桌面不会开裂,更不会被碾碎,可若无意外,四只桌脚本该全部没入地板才是,而不是现下只插进去了几分。 意外就在那年轻男子身上。 可是从头到底那人并没做出什么明显动作,只很自然地调了调坐姿,肘部轻贴一下桌沿,就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压下来的千钧之力。而且看起来,连他的师弟师妹们也都没有觉察。这该是何等境界? 在座诸人,大多心有暗流,惟沈伯严最轻松自在。 他若无其事地看了大锤片刻,道:“这就是泰初?兵器谱有云:混沌之前,元气之始,天地旋旋,裂而星开。好仙兵!” 燕开庭拍拍手道:“沈兄果然很强,我不是你对手。临溪那边,我退出。” 到了这个时候,燕开庭气焰已是彻底扫空,嚣张飞扬之势一去,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原本挺直的腰背塌了下去,坐姿重变回懒散。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口气和作派都只有幼稚两字可以形容。即使沈伯严闻言也要呆了一呆,才意识到刚刚是被当作情敌示威了? 而一旁萧明华等人又受了一次冲击,再想不到沈伯严在他们心目中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居然被争风? 女孩儿最忍不得,睁大眼睛,原本淡淡轻蔑之色已化为浓浓厌恶,几乎要脱口而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了。 沈伯严倒是好声气地笑了,“我对临溪没有意思,如果你那么喜欢……” 就在这时,一道金石裂帛般的琴音穿云而起,吸引了大厅里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不少人放下手头杂事,聚向东侧。 原来那边临溪大家已从暂时休憩之所出来,不知为何没有进行原定的文会,而是又开始抚琴。众人当然不会有意见,临溪的琴技是一绝,平时难得一听,今天有了机会庆幸还来不及。 燕开庭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过去,都忘记应和沈伯严打声招呼,径自推桌而起,向那边走去。他也没有太过靠近,就在外围站定,静静驻足聆听。 琴音绕梁,在厅堂里与微风一起穿梭。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被琴音吸引,萧明华就没多大兴趣。 她已憋了很久,实在忍不住道:“大师兄对那无礼的小子太客气了!”她嫌恶地瞪了一眼被主人就这么忘在桌上的大锤,有些疑惑,“这把泰初锤,我怎么记得兵器谱所录只是灵兵呢?” 沈伯严道:“泰初就凭它本身的三千钧力即在顶级灵兵之列。” 听到这个数字,桌边三人都有些动容。 萧明华瘪了瘪小嘴道:“这等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家伙,也就有把子力气吧!” 沈伯严道:“泰初现在已经跨过了灵兵那道坎,是一件不折不扣的仙兵。” 一旁,郝凌云顿时眼睛一亮,他修炼的战兵恰好也是重武类型。 沈伯严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将后半句话说完,“当是因为它已经认主成为本命兵器。” 郝凌云兴奋之色立时一淡。 萧明华小声嘟哝,“兵器炼化本命会升级?百兵堂长老没说过啊!不过,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是一个好色又无胆的小子吧!” “当然不是所有的都会升级,事实上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所以百兵堂没放到通识里讲。” 沈伯严为萧明华解答了前半段,涉及修炼正事,他还是会经常指导师弟师妹的,说着转头向燕开庭那边望了一眼。 大厅里宾客满座,那个紫色的背影站在人群一步之外,不知为何,莫名透出遗世独立的寂寞之意。 沈伯严道:“付寒洲的发小,果然是很有趣的人。” 他的三名师弟师妹面面相觑,这种嚣张的时候没眼色,踢到铁板就立怂的纨绔子弟,哪个地方都存在,有什么有趣的? 临溪的琴曲到了尾声,众人沉浸在杏雨纷纷的意境中。此曲与当下春暮节气合拍,格外引人入胜,仿佛身临其境地徜徉于空谷花海。 就在这时,天外突然传来一记笛声,在绵绵琴音中,有若一剑隔空斩来,撕裂春水。 顿时,这一刻的琴声在众人耳中缺失了一个音节,被笛声彻底覆盖。 章七 光阴百代 下一刻,琴音就重又显了出来,韵律意境没有半丝变化,直至完美收官。 临溪的控琴之技果然了得,这么突然的情况下都没有被那搅局的笛音带跑,果然称得上一声大家。然而同行相忌虽免不了,这么明着捣乱,也是少见。 坐在窗边的客人,有眼尖的道:“涂家?那是涂家的销金舫!” 涂家在玉京又有个名头叫“涂半城”,是本城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早在这座城市尚未盛极而衰的时候,既扎根于此。 当玉脉枯竭,大部分门派家族撤出时,涂家并没有搬走,而是艰难转型,与城市一起挣扎求生,终于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家族,成长为今天的庞然大物。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无数个家族、势力在玉京崛起、没落,不管是如今的四大家族,还是多年前的五大派别,惟有涂家岿然不动,最近百年,更是已连续五代占据了城主之位。 “销金舫”既然称舫,整体比“漪兰舟”大了一倍有余,也是三层船楼格局,却更加宏大伟丽。从“销金舫”的甲板上看过来,完全是俯视的角度。 此刻两船距离已近得有点危险,“销金舫”棕色描金的船身已快填满“漪兰舟”右侧长窗视野。“销金舫”侧舷上站了一群人,最醒目的是被簇拥在中间的一名青年。 此人年纪与燕开庭相若,体魄强健,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意气飞扬。他身着黑色武士服,外披锦袍,在一众帮闲和莺莺燕燕中,显得格外气宇不凡。正是“玉京四公子”之一,涂家二子涂玉永。 “燕开庭!出来!” 不等涂玉永说第二遍,也不等面色惶恐的绿珠走到燕开庭身边,原本燕开庭站立之处已没了人影。只见一道淡紫流光穿过“漪兰舟”前厅,在船头甲板上一个盘旋,就冲天而起。 “天地逆旅,光阴百代。这神通道法有点意思了。”郝凌云脸现惊讶,眼神也认真起来。燕开庭这身法一出,顿时让他收起了先前的轻视之心。 燕开庭的速度之快,都出现遁光了,但从不算稀疏的席位和人群中穿过,却是点尘不惊。而郝凌云坐在离他数丈外,就已觉察不到半点气机流动。 这可不是普通轻身提纵之术能做到的,而是神通“光阴百代”在6行术中的具应之法。 换句话说,如果诸人口中的评价属实,燕开庭的神通只是外力,那事实上更可怕。此人的天赋要高到何种程度,才能不用花心思就将神通和术法贯通? 旁边萧明华却显得有些迷惑,小脸皱起像是在努力思索什么,两道秀眉几乎蹙成一团。 她瞪着面前桌子上还静悄悄横置着的泰初锤,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指,道:“那家伙是把它忘记了吗?有人会把自己本命兵器随手乱扔的?” 甲板上的流光彻底消失后,大厅里的众人才反应过来,有人一脸茫然交头接耳,也有人像是揣着什么秘事窃窃私语,还有人快步走上甲板,抬头望去。 那道流光在空中上冲到一定高度后,陡然折向,如箭矢般直击“销金舫”! 如此刻旁观者眼力足够,可看到燕开庭的身影拉成了数个重影,每一尊人像都做出同一个动作,右手成拳提起,肘部紧贴肋侧后缩,微微一顿,即向前直击出。 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燕开庭的反应又迅捷又暴烈,竟是连句场面话都不说,上来就动手。“销金舫”的甲板立时乱起来。 涂玉永却是没有半点意外,右手动处,一道雪光离鞘,森寒刀气侵体,将身边有点乱的人群更是逼得连连退后。 他挺身跃起,在空中挽出一个刀花,看似平常招式,周围空间却青芒忽隐忽现,显出的轨迹很像是个弧面罩子。 这一势逆向发出的“雁落平沙”时机正好,燕开庭连人带拳已冲到。 此刻燕开庭身周流光已淡到几乎没有,重影却是未散。然而不知怎地,明明每一个拳头都是一般无二的平击动作,落点看上去竟将是同一点。 这如果不仅仅是幻象,本来的一拳岂非变成同时落下数拳! “轰!” 拳锋击中气罩,无数道劲气激飞四下流泄。 首当其冲的是“销金舫”甲板上的人群,犹如置身狂风,东倒西歪,立足不稳。尖叫声中,还传来噗通噗通水声,是有两个倒霉蛋站的位置不好,被直接掀过栏杆,掉入水中。 而两个始作俑者也谁都没讨到好。 涂玉永的下风位置有点吃亏,直接被拍落甲板。然而那惊人压力哪是能够轻易化解的?要是就这么掉下去,他本人倒是没什么,非把甲板砸个大洞不可,搞不好还会继续洞穿下面的多层船楼。 自家的船自家心疼,涂玉永用尽身法,才在落地前堪堪调整好方位,背部撞在一段栏杆上。再坚硬上好的木头都经不起他这一撞,顿时四分五裂,整段掉入水中。 不过有这点阻力,涂玉永成功完成缓冲,脚不沾地的滴溜溜平地转了数圈,方才消掉所有余力。 燕开庭更惨,他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又是用的拳头,没有战兵的力矩,等如是合身撞了上去。两厢对冲后被弹飞,正在空中飞着,一时间都捞不到落脚的地方。 涂玉永终于脚踩实地站稳,扫了一眼甲板上其他人。场面有点凌乱,不过尚无大碍,落水的已被救上船,倒地的也你搀我扶爬了起来。 他和燕开庭是打过多少回架的老对头了,也不知道对方这次发什么神经,连一言不合的过程都给省略了,直接开打。 可燕开庭既然没动兵器,涂玉永也不屑占他便宜,出手是有分寸的。两人纯粹力量对冲,没用任何破坏性的招式。 涂玉永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呲了一声,偷偷转了转肩胛骨,减轻那里如针刺般的麻疼,心里暗骂一声:那混账小子,好像力气又大了。 想到这里,涂玉永抬头找燕开庭的身影,蓦然一瞪眼,叫道:“燕大,你敢……” 可是晚了,只见一个黑影快若陨石般从天而降,“啪叽”拍在“销金舫”的风帆上,将那几层楼高的织锦缎撕出一个人形裂口。黑影糊在风帆上后,又往下滑落数尺,才完全稳住。 不是燕开庭又是谁? 天知道这人刚才在全无着力处的空中,是怎么调整出来这个刁钻角度,扑到舫帆上去的。 涂玉永气得七窍生烟,他才不信燕开庭不是故意弄坏“销金舫”这面独特风帆的,要知道,尺寸如此巨大的织锦缎只能定制,二十个熟练女工日夜赶工,也至少需要三个月的工期。 燕开庭轻飘飘落到他面前,若无其事地道:“爷我现在心情好了,陪你就是。过两天就是‘逢魔时刻’,多宰几头魔物,奖金算你名下。” 涂玉永更气了,忘记手中还抓着没入鞘的刀,就是一挥手,“我到时候会杀得比你少吗?要你给奖金?” 他这把刀也是一件灵兵。刀身比通常尺寸窄三分之一,却长三分之一,铸造之时融入了一点来自极北之地服玉山脉深处的灵魄,名“冰玄”,故而平时不用催发只要出鞘,就会将周围空气变得奇寒无比。 如此灵兵,即使不经意地挥动,也颇有杀伤力,燕开庭也不敢被它近身,眼见雪白刀刃贴着鼻尖削来,立时一个挂腰后仰避过。 涂玉永这才意识到,“哼”地还刀入鞘,口中却不放过,“不用弯腰行这么大的礼。” 燕开庭“切”了一声,直起身便想说什么。 两人忽然同时停住动作,侧耳倾听。 脚下传来剥啄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那是无数木材一起断裂的声音! 章八 罪魁祸首 变故来得极快。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庞大的“销金舫”竟是轰然从中断裂开来。 裂缝从顶层甲板差不多中线位置,一直蔓延到下面三层船楼,就像一只无形大手,将整艘大船从中掰成两截。 燕开庭和涂玉永互望一眼,看到对方和自己同样表情,意外而茫然。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一声清叱,“燕开庭,你欺人太甚!” 紧接着,一道白色身影自下方船舱斜掠而出,凌空飞旋,直冲到燕开庭头顶,两把柳叶般的袖里刀闪电下劈,尖端吐出一尺半长青色刀芒。 燕开庭尚未从涂玉永脸上收回的目光,陡然变得极为阴冷锋利,竟是刺得涂玉永心头一震,反应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自己三妹涂玉容的双刀,堪堪就要劈到燕开庭右肩。 燕开庭旋风般转身,右臂同时挥起,悍然一拳击出。 “锵”! 流光、刀芒疾斩在一起,这一拳带出两个重影,准确无比地分别砸中两把刀身。虽是肉体和利器相撞,却发出金属交击之声。 涂玉容踉跄后退,显然在力量上明显吃亏。她的身手也不弱,雪白武士服裹着的窈窕身段依然动作轻盈,不断变换角度,小步后退,想要将气劲卸开。 可燕开庭这一拳余力绵长,涂玉容直退出五、六步都未能稳住。 旁边的涂玉永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急速冲入两人中间,抬手格住燕开庭手臂,将余劲全部接下。饶是如此,他也要上身一晃,才完全消化掉这股大力。 涂玉永还没来得及发问,涂玉容再次扬起双刀指向燕开庭,义愤填膺地叫道:“姓燕的,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是觉得我涂家好欺负吗?那你就是想错了,一把仙兵可不够你威风的!” 这竟是指认燕开庭就是打断“销金舫”的罪魁祸首了。 涂玉永喝道:“玉容,你说什么!”他的目光扫向断裂的船体,不由皱起了眉。 裂口痕迹竟大出他意料之外,至少能够明显看出是被钝器硬生生砸开,而非利器斩削,更不可能是哪层船楼的大梁主轴质量不好。 下层船楼的剖面上,还带着些许极轻微的焦黑,细长、不规则、三五道聚集。看到这里,涂玉永心头大大一跳,这是雷火烧灼的痕迹! 若非涂玉永刚才是亲身与燕开庭对战,清楚知道他除了将神通揉进轻身身法之外,就没有动用任何道法,否则只看眼前痕迹,可能他也会认为舫船是被泰初锤砸中。 那边涂玉容被喝住,明艳的面孔上满是不服气,一昂头,将后脑勺对着涂玉永,冲燕开庭挥了挥双刀,“有胆做,没胆认吗?” 周围已是一片哗然,“都是同城人,也没有这么横行霸道的吧!” “连涂城主都不放在眼中,我等小民岂非草芥?” “涂家的船也说砸就砸……” “古有山中魔物,今有玉京一大害,下次不知道何人遭殃。” “……跋扈……名兵明珠投暗……” 众人七嘴八舌,夹杂着水花拍击,大船连锁解体等等杂音,到了后来竟是都不怎么听得清具体在说些什么了。 与此同时,“销金舫”断成两截的船体,分别向侧边缓缓倾倒,同时还在慢慢下沉。风帆所在的那一部分,平衡更差些,看那侧倒的角度,很可能碰到水面后既会翻覆。 这时,涂家的门客和仆从现出忙而不乱的名门素养。最先的混乱过去后,两名卫队长立刻合力将风帆砍断,以减缓船体倾斜的速度。 剩下的三人一组,从船底向上,一层层穿梭搜救,将里面的乘客和水手全部聚集到甲板上。“销金舫”船体庞大,要完全沉没还需要些时间,应该够他们放下救生艇,将人转移出去了。 幸好涂玉永今天算是包下了“销金舫”,船上都是些他们兄妹的狐朋狗友和帮闲门客,比起平日里对外做生意时候的人数要少太多。而且诸人大多功力修为都过得去,虽然受惊,但无性命之忧,最多是运气不好,受点轻伤。 而旁边同样被吓到的“漪兰舟”,虽然前面有摩擦,也不能袖手旁观,已有水手奔到船舷边,往下放救生索。 在这一片喧嚣之中,燕开庭的紫衣在午后明亮但没什么热度的阳光里,像是画布上那沉暗又浓烈的一笔,色彩绚丽至刺眼却又充满冰冷意味。 让人不得不投注目光,但又恨不得马上移开眼睛。 就像聚集在“销金舫”残骸上,甚至“漪兰舟”上的哪些人,每一双眼睛都充满畏惧,每一双眼睛都充满敌意。 “漪兰舟”的这个角落可能是惟一安静的地方,大厅里的客人们,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城人,都在说着同一个话题。 或者是一次又一次地宣扬那个太过年轻,德不配位匠府主人的过往“事迹”,或者是义愤填膺声讨,今天这场光天化日之下恃器行凶的暴行。 可能是今天看到了太多急转直下的戏码,萧明华一双明眸有些呆滞,感觉自己脑中已是一团乱麻。 她迟疑着道:“我没听错的话?他们都在说,那姓燕的小子,为了给这船上叫临溪的那个女人出头,又打不过涂家那谁,竟然倚仗仙兵之利,把人家的船打沉了?” “呃,没错。”郝明华的脸色也很僵。 “那这又是啥,难不成是假的?”萧明华盯着桌上纹丝不动的泰初锤,眼神有点发直,“还是说那小子能徒手劈开一座三层的大船?” 这当然是没有可能的。普通修士的标准力量单位是百钧,徒手千钧已是介于一流和二流之间的高阶战修。而要劈开一栋三层小楼,那至少得三千钧力,若控力法门同样强力,都能断开河流了。 在座的谁都不傻,这明摆着是一桩栽赃陷害。只不过因为仙兵主人的粗心散漫,又或其它原因,最重要的道具不曾带在身边。于是,看在他们这几个误打误撞的知情人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他们四人本是隐匿行踪来到此城,又会不会因为面前这把泰初锤,引起旁人不必要的注意。再想深一层,“花神殿”为什么要将会面地点放到“漪兰舟”,又摆出临溪来接待沈伯严?这个圈套套的仅仅是那个行止另类的纨绔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夷山最先想通其中关节,面带忧色地道:“大师兄……” 沈伯严站起身,淡淡道:“不要去碰那把泰初,外人不走到桌边是看不见它的。” 三人立时知道,沈伯严应是又布了隔绝视线的符阵。 不待他们再多问,沈伯严扔下两字“等我”,身形忽然从原地消失,只留下一缕灰烟,摇曳了两下就彻底散去,竟是用了移形换位的遁术。 这个道法只是短距离传送,几乎立刻,沈伯严的身形从“漪兰舟”顶楼右侧的房间里显现。 房间颇大,占了整个三层楼的一半面积,中间用博古架和屏风分隔成会客、更衣和小憩区域,摆设物件不算最昂贵的,但件件都十分精致。 屏风后面摆了张左扶手的美人榻,其上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休息。 章九 指鹿为马 沈伯严没有掩饰任何声响和气息。 屏风后的人却好像浑不在意房间里突然多了个不速之客,不见半丝惊乱。那人轻柔地抬起手臂,腕上传来玉器相击的清脆琳琅之声,施施然翻身下榻,然后拉过一袭纱衣搭在肩上。 只见妙曼的身姿投射在鲛绡面的屏风上,婷婷袅袅,不紧不慢,随着暗香浮动,转出一张妩媚的面孔,宛若柔丝,让人一眼看去就仿佛落入常年烟雨的泽国水乡。 她将手搭在金丝楠木打的屏风框上,低眉浅笑,“沈首座怎么又转回来啦?” 这个美人正是沈伯严此行的接头人,“花神殿”副殿主谢浅意,别看她娇嫩柔媚,宛如少女,实则已成名三十年,是冀州颇有地位的高手。 沈伯严神情淡淡,单刀直入地道:“你们栽赃的时候,也不查查燕开庭有没有带泰初?” 谢浅意显然一开始并未明白沈伯严的话意,轻笑道:“是不是他下的手并不重要,只要所有在场的人,‘看到’和以为自己看到的,都众口一词指认……” 说到这里,她自己突然明白过来,笑容一收,“不带本命兵器?” 这话说出去匪夷所思。无论兵、器,炼化本命之后,就与本主灵犀相通、命魂相连,平时收入识海温养,连芥子袋这种外物都不需要,怎会有人不带本命兵器? 然而谢浅意清楚知道,沈伯严绝不是会拿玩笑话来逗她的人。 这时,她面前空间一阵扭曲,在离地约四五尺高的地方凝出一面水镜来,镜面里的影像正是沈伯严所在的那一桌雅座。 桌面上有一层淡而半透明的光芒在缓缓流动,谢浅意定睛细看那轮廓,表情陡然僵住。竟是一把大锤?她虽未亲眼见过泰初,可那也是兵器谱上著名的重兵,外形特征都是知道的。 “为什么会在那里?” “比如说,拿仙兵出来耀武扬威,吓唬人,然后忘在桌子上了。” 谢浅意的脸色顿时变得说不出的精彩,真有人会荒唐到这种地步? 可是不管荒不荒唐,泰初锤明明白白还放在底楼大厅的桌子上,离着燕开庭至少有两条船那么远的距离。 谢浅意心思急转,忽的神色一缓,笑容再次回到脸上,“是不是他做的本来就不重要,其实旁人信不信也不怎么重要,绝对的实力说出来的才是真理。‘血矛’谈向应已经到了。” “血矛”谈向应这个名字在北地凶名赫赫。传说他五十多年前起家于黑水水盗,抢劫时间长了,转而收保护费,最后建立起为商船护航的“云渡行”,是西州和雍州交界地方上颇有实力的一个势力。 沈伯严突然想明白了之前的一个疑问。 原本他还奇怪,按理说,谁都想不到燕开庭会奇葩地没带本命兵器,所以一个正常布置的圈套,应当在看到他拿出泰初锤后再动手沉船。否则“销金舫”和“漪兰舟”上那么多双眼睛,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事先安插好的,保不准有人生疑。 但是谢浅意一句“绝对的实力说出来的才是真理”,让沈伯严豁然开朗,原来在这个局里,栽赃陷害只是第一步,成与不成,后面紧跟着的都是强者指鹿为马。 也就是说,背后谋划者的目的并不是挑动涂、燕两家争斗,当另有所图。 沈伯严想到这里,伸手在空中虚虚一划,水镜里的影像一变,转到“销金舫”上燕开庭和涂家兄妹对峙的场面。 涂玉容正在跳脚,涂玉永脸色阴沉,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燕开庭则转头四顾,目光逡巡,不知在找什么。 忽然燕开庭身形一动,跳下断裂的船舱,很快又回到甲板上,手中还拎着个人,是个衣着斯文的年轻男子,只是面孔看起来刚被人扇了十多个耳光,鼻青脸肿,血丝浮现,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 涂玉容一抬头,顿时脸色大变,尖叫起来,“姓燕的,你要干什么!” 燕开庭像拖麻袋般把人扔到一边,随手拂去衣襟上沾的灰,“整顿家风,和你有关系吗?” 涂玉容已经扑出,身后却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定在原地寸步不得挪动,气极一回头,发现按住她的竟是涂玉永。 “放手!就让这小贼如此欺我涂家?!” 然而涂玉永对她的嘶声叫喊并不动容,指了指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年轻男人,道:“他姓胡,勉强算燕大的姨表兄弟,和我涂家有半分关系?” 见涂玉容还要闹,涂玉永冷冷道:“你是把我当傻瓜,还是把今天所有在场的人当傻瓜?少管管胡东来怎么样,好好想想,回去以后该怎么向父亲解释吧!” 涂玉容陡然安静下来,俏丽的面容在沉默中竟有些阴森,她缓缓道:“二哥,你教训的自然没错。不过你和燕开庭更没什么交情,何必多管闲事?况且胡家郎君与我两情相悦,父亲可不见得会反对。” 涂玉永用力皱了下眉,手上一松,冷冷道:“还是等你和父亲讲过,再来说反不反对的话。” 涂玉容头也不回地奔到胡东来身边。 就在这时,“漪兰舟”上突然传出一声金石裂空般的长啸,震得整座船楼的地板墙壁都微微颤抖。就连沈伯严所在最顶层的这个房间也不能幸免,桌上的瓷器和壁挂装饰都发出轻微碰撞声。 只听一把沙哑嗓子道:“好个嚣张的小子,大祸临头还不自知!”这声音犹如磨砂,似乎每个音节之间随时都会断开,偏又声线高亢,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难受。 水镜中划过数道极为迅捷的身影,甲板上多了三男一女,为首是名瘦高老者,高颧利眼,面相不善,正是“血矛”谈向应。另三人都是中年,气概形于外,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 谈向应阴笑一声,手中出现一支重钢长矛,矛头血光闪烁,感觉无比诡异。他轻若无物般挥了挥长矛,凭空发出“呜呜”之声,像是周围的空气被一下子抽干。 燕开庭和涂玉永站立的位置还在数丈开外,衣袂已是无风自动,谈向应这一记看不出用了任何神通道法的挥矛,竟能笼罩到如此范围! 涂玉永面色极为凝重,一扫所有轻浮燥意,脚下朝着燕开庭的方向走出两步,可他立即感觉到前方出现一股无形阻力,第三步再也跨不出去。 燕开庭缓缓挺直腰背,眼中闪过一抹冷戾之色。 谈向应忽然伸手向虚处一抓,指缝中迸出火光,他缓缓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块长方形焦黑之物,看上去像是一道传讯符。 涂玉永脸色微微一白,他虽不认识谈向应,可已经感觉到极度危险,立刻发出家族紧急传讯符,谁知道竟会被轻松拦下,这意味着双方差距可能是一整个大境界。 “老夫办完事情之前,不管是谁,都给老夫乖乖待着。” 谈向应口中这么说,眼神一直紧盯燕开庭,犹如盯上猎物的凶兽,阴恻恻地道:“老夫谈向应,终年行船黑水,却在三日前被人打劫了货物,简直是在祖爷爷头上动土。正愁小贼手段刁钻,前所未见,偌大宝船也有办法切断,今天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水镜另一边,沈伯严听完谈向应这句话,已是心里有数。 一开始就把强硬嗜血如“血矛”谈向应的强者摆上台面,介入的借口又是被盗失物资,在他看来,很大可能就是一场外来势力入侵地方的戏码。只怕玉京城接下来不会太平,也希望本地家族没有人蠢到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吧。 有了猜测,沈伯严也就没兴趣再看下去,他的生活中最不缺势力倾轧、争权夺利,玉京这种普通城市的地方势力争斗更不在他眼中。 沈伯严伸手一划,水镜景象再次转到底层大厅的原先座位上去。他弹出三道微毫之光,水镜那头的师弟妹们接到传讯,互望一眼,然后站起离开。 桌上那层淡而半透明的光芒敛去,古朴无华的泰初锤静静显现。 看到这里,谢浅意陡然感觉不对,急道:“沈首座,您这是……” 沈伯严露出一个冰冷之极的笑容,“本座要走了,怎么,谢殿主还有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泰初锤周围的所有禁制都被撤去,首先支持不住的就是桌子,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嚓”声中,桌脚继续深入地板,整张桌子都向下沉去。 然而没有足够的力量平衡控制,再也没有四平八稳下降的好事,下沉不到一半,整张桌子都开始皲裂。 这个角落再安静再能隔绝视线,此时的动静也开始大得引人注意,附近的客人都在左右找寻声响来源,已经有人站起来张望。 如果这个时候谢浅意还不知道沈伯严对她不满,就迟钝到家了。 她顾不上管下方即将发生的变故,奔过去想要拉住沈伯严的衣袖,惶然道:“这次事情与奴家无关,只是恰逢其会啊!‘云渡行’也算是门中这几年发展的新盟,总不好连办事的地方都不借给他们!” 沈伯严身形微微一晃,就将谢浅意的手让过,后者拉了个空,抬头看到他的眼睛,陡然僵住,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谢浅意,你比我想的还愚蠢。”沈伯严声音十分柔和,谢浅意的鼻尖却已冒出汗来。 章十 虚实之击 “是谁给你出主意,拖我下水的?” 谢浅意眼神闪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以沈伯严的身份,她哪敢认下这个罪名。 沈伯严像是早已了然在心,也不追问,只笑笑道:“你们这些外门附庸,是元会门的附庸,不是哪个人、哪座山头的。想学人结党,等进了内门再说吧。现在的‘花神殿’,也敢插手亲传弟子之间的争锋?” 这话可就说得重了,谢浅意陡然脸色发白。 沈伯严不再理她,收了水镜,转身就走。拉开房门后,他忽地停了停,道:“既然你拿临溪来招待我,那人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谢浅意此刻脑中全是一团乱麻,哪还说得出半个不字,等她再抬头时,沈伯严早就不见了踪影。 底层大厅,泰初锤已完全压塌了结实的檀木大桌,在木地板上也碾出了一些细缝。近边已有人探头看到一地狼藉,和木片堆里显得突兀之极的大锤。 外头河面上,“销金舫”的残骸已沉入水中过半,不过大部分人都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剩下的应该也很快就能脱身。 另一边对峙还在继续,涂家的门客和仆从并未觉察到涂玉永也陷入了危机。在他们心目中,燕开庭就没有不闯祸的时候,被外城人找上门的情况虽然少,也不是全然没有。 而涂玉永传讯符被截下后,也没指望下面那些人解困。“血矛”无论年龄还是修为,可算是他祖辈一级的强者了,放眼整个玉京城,除四大家族里几位有数的高手外,其他人出头都只有送死的份。 涂玉永对眼前形势判断,与他那被情郎冲昏了头的妹妹不同。 身为玉京城实至名归第一家族的核心子弟,虽然与同城其他顶级家族是天生的对手,可相比之下,他对“血矛”这种摆出强压本地势力嘴脸的外来人更没好感,甚至可以说有敌意的。这也是为什么方才变故突起,涂玉永第一反应竟会是与燕开庭并肩联手。 同城竞争除了此消彼长,还有互生共荣。而对外御守如果一盘散沙,只会被外来人占了便宜。可惜,很多人并不懂这个道理。涂玉永只希望自己那个妹妹没有做出太多糊涂的事情来。 谈向应根本没把涂玉永看在眼里,他想的是,该做的戏都做了,快点抓人离开,免得招来玉京城里真正的强者干涉。不是打不过,而是在计划中,眼下还不是全面开战的时机。 谈向应凶睛灼灼打量着燕开庭,“小辈,拿出你的仙兵来!” 燕开庭眼底满是嘲意地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一道带着紫意的电光凭空出现,在手心方寸之间活泼泼地游弋,像是清溪中一尾小鱼。 但是没有本命兵器。 谈向应正要发怒,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向“漪兰舟”的方向看去。 而此刻,躺在木屑里的泰初锤表面忽有微毫之光闪过,顺着锤头上玄奥纹路游走,毫芒越来越粗,越来越明亮。泰初犹如蒙尘明珠被一层一层拭净,最终显露风华。 在越来越多人惊讶的目光中,泰初快逾闪电地飞起,化作一道流光,穿破“漪兰舟”数层天花板,跨越数十丈水面,投向燕开庭手中。 谈向应的脸色在这一刻阴沉得想要滴出水来。到了这时候,他如何还看不出,原本环环相扣的话本,在开演过程中,闹出了莫大破绽。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哦,我才想起来,刚才把它忘在‘漪兰舟’上了。”说着,修长有力的手指一紧,握住了紫电缭绕的泰初。 谈向应狞笑道:“好啊,小子,小心思挺多的,只可惜是垂死前的无用挣扎而已。”话音未落,重钢长矛势若移山般直刺而出。 一矛破空,空气中“呜呜”沉啸声,比谈向应先前示威时候还要尖锐慑人,功力浅些的入耳,都要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燕开庭正置身于长矛攻击路线的正前方,尤其感到那惊天泣地的威势,劲力迎面压来,就像有座山峰正当头倒下,四周空气像被抽干了似的,竟给人以静止了的诡异感觉。 大境界的修为差异下,正面硬撼几无可能,像眼前这种状况,就连想要腾挪转移,卸开劲力都几乎是办不到的。 涂玉永眉头一跳,不等他有任何动作,与谈向应同来的两男一女突然互相交换位置,变成一个犄角式的奇异站位。正好两两呼应,拦住了涂玉永、角落里的涂玉容和李胡东来的去路。 这两男一女并不出手,只面无表情地直直站着。然而却透出一股强烈感觉,若有人越雷池一步,立时会招来猛烈攻击。 此刻,燕开庭仍然站在原地未动,手中泰初的锤头上紫电吞吐,一道接一道,明明灭灭,生生不息。有些游离的,还缠着他的手臂缭绕向上。 看他这架势,竟是打算格挡?难道是知道自己在淡向应重钢长矛范围里,根本无处可逃,由此孤注一掷吗? 谈向应心中嗤笑,他也曾耳闻燕开庭天生神力,且天赋适合,与泰初锤的特性结合得极好,平时走的是大开大合、争强斗狠的路子。然而这一套在他面前根本行不通,一个大境界的实力差异,哪是简单粗糙的区区蛮力能够抵消。 这时燕开庭动了,他的动作幅度也不大,以至于看过去,只见身形在极小的范围内高速震荡,重影之多,看的人视觉都模糊起来。 在这极速的运动中,自重差点把“漪兰舟”地板洞穿的泰初锤,在燕开庭手中就像是一片羽毛般轻盈,紧紧跟着他,一起拉出无法点数的重影。 依然是“光阴百代”! 时光之流转,乃世界之规则,不受天地任何事物影响。这个神通的特性也是如此,即使在真人强者的范围压制下,仍旧活动如故。 谈向应此时胸口已是怒意满满,本该手到擒来的一个小家伙,居然还有反抗余地?他一矛刺出,用力未老,还能继续加码,于是将劲力一提再提,一直拉升到了九成! 叮叮当当,绵延不绝的金属交击,就像梅雨季节扬州的阴雨季,沉暗得仿佛永远不会再有晴天,压得听者心脏都沉甸甸得发疼。 泰初锤与重钢长矛不知道在接触的那一刻,相互撞击了多少次。 谈向应在第二记撞击的时候就警觉起来,矛身上传来的竟是一记实、一记虚的感觉。 实的那一下还没什么,饶是燕开庭力量再大,也跨越不了大境界的鸿沟。可是那记虚的就极为难过了,上一刻还汹涌无比的力量,下一刻就消失无踪,矛头空空荡荡,全无着力之处。 谈向应虽还不至于接不下,但这么一轻一重,实是难受之至。 两把重型战兵分开,几乎震聋人耳,还幽暗阴郁锥心的敲击声也终于停止。燕开庭和谈向应两人拉开数丈距离,相向而立。 谈向应除了表情郁闷一点,毫发无伤。燕开庭则是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紧抿着唇,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犹如无光深渊,十分明显落了下风。实际上,以他们两人修为差距,他还能完好站着已是超出所有人预料了。 谈向应根本不打算再给燕开庭喘息时间,长矛划出一个圆弧,矛头血光大盛,殷红而诡异。 就在这时,一声清越长啸响起来,来得极快。 起时还在远处岸上,眨眼间就到了咫尺之遥。与此同来的是秋雨密织般的磅礴剑意! 章十一 旧友重聚 剑意?!谈向应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 剑为兵之首,可能是最多人选择的战兵,但是修炼出剑意的,比修士得神通的比例还低。 那是修者意志与剑的意志达成共鸣,从而得窥无上剑道的标志。 玉京城中何时有如此高明的剑修? 谈向应手持重钢长矛的起势已达到最高点,却停了下来,含而不发。他要等一等,看看来人究竟是谁。 然而谈向应停了下来,燕开庭却没有。 他手中雷光大盛,陡然膨胀到水缸大小,泰初锤的实体已经完全看不清。紧接着,那团雷球就被轰向了谈向应。 泰初与普通大锤不同,柄特别短,拿在手中,远远望去就像个加大版的拳头。 之前燕开庭防御的时候,挪移幅度小,还没特别明显,此时直接轰出,简直就像是一个带着雷火的大拳头打了出去。 谈向应大怒,想不到一个刚入上师境的后辈小子,竟敢如此挑衅他。 当下手腕一抖,矛头飞出一道新月般血色罡气,向着雷球拦腰削去。 一招发出,谈向应陡然警觉起来。 雷球扑面而来,周围空气竟然也像是胶着的,与方才谈向应长矛抽干空气有同工异曲之妙,都是力量大到瞬间扭曲了局部空间。 泰初能登入兵器谱顶级灵兵之列,后又晋阶,它的千钧之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这一击的境界再玄妙,这点力量仍不会让谈向应束手无策,只是他知道,自己顺手推出的一矛,恐怕清不干净这个雷球。 果然雷球被血罡从中切过,中心部分的雷光一下子稀疏起来,但是整体并未就此烟消云散,依然轰到了谈向应面前,才被一把抓散。 “轰”!“轰”!又是两记。 燕开庭一击不奏效,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紧接着又是两团雷球打出。 此时谈向应已有准备,再不会错判,直接挥舞“血矛”,一一挑飞、震散。 谈向应被激起凶性,怒道:“小子,找死!” 也不再留余力防备那新来的剑修,“血矛”自下上挑,声势惊人地疾取燕开庭咽喉要害。 “嘭”的一声闷响,就像烟花爆开的声音。 甲板上也像在燃放烟花,血色和金色光点交织着,自半空簌簌而落,中间还不时夹杂着丝丝电光。 一柄长剑,准确无比地点在矛尖,两道劲气轰然炸开,先把燕开庭的雷光一下子按熄,然后开始声势惊人地对冲起来。 来人一把拎住燕开庭后领,一个疾退,一直退到了“漪兰舟”的船楼顶上。 谈向应冷哼一声,也凌空飞出,落在“漪兰舟”船头旗杆上。 甲板上的其余人等各自纷纷走避。 原本就已经在缓缓下沉的舫楼残骸,哪里经得住这么大打出手,板面和围栏都多了不少裂缝,宽的地方都能掉个人下去了。 最严重的还是整个船体在刚才一击中,陡然被下压数米,沉没速度明显加快。 来人是一个布衣少年,与衣着正相反的是他的气质,高华清贵,有出尘之意。 他手中长剑是三尺一寸标准长度,剑身如一泓秋水盈盈,幽深清澈,波光流转。 谈向应眯着眼睛打量来人,心中在搜索记忆,却想不起来玉京乃至雍州,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来者何人?是想和我‘云渡行’谈向应结这个梁子吗?” 付明轩淡淡道:“在下‘六致斋’付明轩。不是我要和前辈结梁子,而是您在欺我玉京无人吧?” 按理说,“天工开物”和“云渡行”都是雍州地界上有头有脸的势力,不管有什么纠纷,都应该摆到台面上来解决。 如谈向应这样自恃武力,上门掳人,已是极为目中无人的行为,燕开庭的身份更是让这恶劣程度加倍。 这种猛龙强行过江的行为,已有打脸整个玉京本地势力的意思了。 谈向应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付博文家的小子,你还没接家主之位吧?好,就算你能代表付家的意思,还能代整个玉京说话?” 这时,通向舫楼屋顶的木梯处,走上来一个人,正是涂玉永。 他也不做声,只是稳稳地走到付明轩和燕开庭身边站定,然后看着谈向应。 这意思已经十分清楚。也别管涂玉永能不能代表涂家,至少此时此地,他和付明轩、燕开庭会一起对外。 谈向应目光阴恻恻地扫过三个少年,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就算这三名后辈加起来都不是谈向应的对手,他也不可能把玉京前三个家族一口气全得罪了。 况且付明轩那一手剑意非同凡俗,不是一个普通城市的家族能教出来的,肯定另有传承。 这时,下方水面上传来几记暗含节奏的哨声,谈向应神情一动,低头看去。 “漪兰舟”边上泊了一条小船,上面站着他的三名从人,其中一人正在对他不断打手势。 谈向应抬头,盯了燕开庭一眼,道:“小子,算你今天运气好。不过,偃月宗门的货可不是好吞的,后会有期。” 说罢,他纵身跃下,一落到甲板上,小船就如离弦之箭般向着大河深处窜去。 偃月宗门?听到这个名字,三个少年神色各异,都若有所思。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偃月宗门不在四门七派之列,但在九州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势力中,实力是能排进前二十的。 而且偃月是元会门的附属,序列排名还是挺靠前的那种,这样的背景,对一个地方势力,乃至对整个玉京来说,都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涂玉永不解道:“偃月宗门这样的大派也会栽赃构陷吗?” 付明轩摇头道:“只怕丢货是确有其事,下面人找不回来,又怕承担责任,就抓人背锅。” 三人脸色更是沉重,先不说谈向应临走之前放的那句话,明显是要将这个黑锅扣定了燕开庭。 就算没有构陷这回事,如果偃月宗门当真在黑水丢失重要物资,在查个水落石出之前,这一带的城市和势力怕都会不得安宁。 涂玉永首先告辞,“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今日之事,我需尽快报给父亲和大哥。付明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找个时间,约了6离一起给你接风。” “上午刚到。”付明轩道:“这次的‘逢魔时刻’是两天之后,我们本来就要聚的,就不另找时间了吧。” 涂玉永点头,与两人打过招呼,自行离去。 付明轩转向燕开庭,上下打量他一会儿,伸手在他头上捋了一把,笑骂道:“混小子,你能啊!三年不见,一见面就快捅破天了。” 付明轩这一下用力可不小,燕开庭一个没留神,被带得上身陡然前倾,差点趴到地上去。 燕开庭跳了起来,方才稳住身形。 此刻他不管是纨绔子弟,还是风流公子的姿态全都扫地以尽,嚷嚷道:“喂喂喂,你才比我早生一个晚上,不要这么老气横秋地训话!” “大一个时辰也是大,你哥哥就是你哥哥。” 章十二 静待其变 燕开庭连连点头称是,抱拳道:“兄长远来舟车劳顿,小弟日前得了两瓶雪山佳酿,这就去拿来为兄长洗尘。”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身形已经开始虚化。 付明轩见燕开庭三句话一过就想跑路,不由抬了抬眉毛,一巴掌糊到他背上。 只见掌底先是溢出土黄色光芒,迅速膨胀,最终现出一方半虚半实大印模样。印身长短几近成年男子三分之二身高。 这次燕开庭挣扎无果,直接被按趴在地上。 他尤不死心,手脚划动数下。可惜这姿势没有着力点,再是天生神力也无处可用。厚土印像是粘在他背上似的,纹丝不动,倒是整座“漪兰舟”陡然往下沉了三尺。 燕开庭伏在地上,隔着重重楼板,都能听到下方传来的惊呼声和骚动声。突然他一张嘴,喷出一口紫红近黑的淤血,这才老实下来,趴那里不动了。 通往顶层的楼梯传来“咚咚”脚步声,绿珠拎着裙摆,两步一跳地狂奔上来,一露头就叫道:“爷唷!奴家这小船再经不起折腾……”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燕开庭吐血,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跌坐在地。 付明轩道:“有事?”他口气平和,神态一贯的温文尔雅,像是诸事皆未发生,绿珠却牙关都开始打颤。 燕开庭冲着绿珠挥了挥手,道:“有事也以后再说,没见爷和兄长在叙旧,真没眼色。” 绿珠得了这句话,如闻大赦,连个谢字都不敢说,原路连滚带爬地奔下楼梯。至于上面这两位爷究竟是为什么动了手,还显得比刚才更严重,她不要说问了,连想都不敢多想一下。 燕开庭努力仰着脖子往后看,“我是火属变异雷种也就算了,稀有而不是没有,你一个剑修,却是水、土双属性,这算个什么事!” 付明轩听他还在东拉西扯,不由气笑了,“嗯,看来你道法基础还挺扎实的,知道剑修属金。所以就敢越一个大境界去硬顶真人了?还镇住内伤?真英雄就憋到底,不要把血吐出来。” 燕开庭嘟哝了两声,不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付明轩也不打算在这是非之地和他多话,“行,你先把上次留给你的功课交出来,然后我再看看你学了些什么新道法。” 说完,他手上光芒收敛,厚土印化为一方普通闲章大小,被收了起来。 燕开庭失声道:“功课?!”他和付明轩都三年没见了,哪来什么功课?况且他都已成年束冠,还要做功课?! 付明轩看了他一眼。 燕开庭一缩脑袋,“就是有,都三年了吧……” 付明轩道:“三年前的功课就不是功课?都三年了还没写完,那就去我书房写吧!” 燕开庭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要补三年前的功课!一边条件反射地开始搜肠刮肚,付明轩那次留的什么功课是来着?完全想不起来啊! 付、燕两家这一代为通家之好,两人母亲在生前是闺中密友。 付明轩十二岁离开玉京外出游学前,燕开庭从小到大混在付宅的时间,比待在自家府邸的时间都要长。 付明轩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好颜色,资质惊艳,品性端方。燕开庭则是不折不扣的熊孩子,撩猫逗狗,逃学翘课,而且他自己家中也十分放任。 可是燕开庭的力量能和成年战修掰手腕,却从来打不过付明轩,于是最后他的功课就变cd是付明轩在管教了。 燕开庭此时回想当年,仍不免阴影深重。忽然他醒觉过来,发现自己被带偏了,他之前要走,哪是为了逃功课! 付明轩给燕开庭解了围,燕开庭却连解释都不打算给一个,是因为此事背后疑云重重,错综复杂,还牵涉到燕家的家务事。 燕开庭虽然早就有所防备,但也远不能掌控局面,今天“血矛”谈向应这等强者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凶险的预兆。付明轩此时回玉京,又恰逢其会地出手,完全是在预料之外的事情,他实在不想让付明轩涉足更深了。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不知道周围有多少双耳朵,又有多少双眼睛,燕开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与付明轩说明。 付明轩像是根本看不到燕开庭为难之色,劈手一把拖过他,就向岸上掠去。只见一道秋水般澄澈明亮的遁光,在水面上轻盈点过,百丈距离只三、四次起落,就已渡过。 不远处岸边聚集了一堆车马。 涂玉永刚从小艇上下来,一抬头,在闹哄哄的人群外围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不由微微一怔。 车中人像也在关注他,靠河这边的车窗拉开,一只手冲他招了招,又很快地放下帘子。 涂玉永大步走过去,跨进车厢前,正好看到付明轩登岸,手里还拖着一个人,两人身影很快就没入街衢。 涂玉永收回目光,坐进马车,忍不住道:“付明轩真是够胆,燕开庭的这档子破事,他是要管到底了。只不知道付家家主肯不肯让他招这么大麻烦。” 他顿了顿,又道:“大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车厢里的人正是涂家老大涂玉成,他今年二十八岁,早些年就已经参与家族事务,和涂玉永这些尚未有实权的世族子弟并不是一个圈子的玩伴。会在白天的这个时候出现在仙迎桥附近,本来就是挺不寻常的。 涂玉成一直在从车帘缝隙中向外观察着什么,没有回头,道:“我听说‘销金舫’被人砸了,虽然事情已经结束,我想还是过来接你,有些话可能要先听你讲一讲。” 涂玉永从涂玉成左侧略略探身向前,也朝外面望去,正好看到带着燕府标记的车架接走了胡东来。而那个紧跟着钻进车厢的白色身影,不是涂玉容又是谁? 涂玉永忍不住“哼”了一声。 涂玉成放下车帘,吩咐驾车的心腹离开。 马车四轮粼粼转动起来,涂玉成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弟弟,道:“究竟怎么回事?” 涂玉永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事实上,虽然这事蹊跷无比,可他亲身经历也就这些,很快就说完了。涂玉成一反常态跑过来,要在他回府之前先听听他的话,说明也有所发现,他就更不能胡乱猜测,干扰涂玉成的判断。 涂玉成听完,闭目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事这么听起来,是胡东成构陷燕家大郎,而能在‘销金舫’上动偌大手脚,连你都事先不知,那三妹肯定在里面起了莫大作用。” “就凭她?对那小白脸言听计从可以,要绕过你我,动到涂家资源,恐怕那女人也出力不少。” 车厢里的气氛默了一默。涂玉永口中那女人是现任涂夫人。 涂家三兄妹其实都不是一个生母,涂玉成和涂玉永的母亲均已过世,涂玉容是现在的涂夫人所出,下面还有一对与她同母的刚会走路的龙凤胎。 在大家族里,不是同母所出的嫡子相互关系可能比嫡庶之间更差。但是涂玉成和涂玉永还有些不同,他们两人年龄差了六岁,错过了直接竞争的时间段,又都在后母手下生活,关系虽然称不上很亲密,也颇有些微妙的同病相怜。 涂玉成道:“静观其变吧,付明轩和燕开庭都是明白人,不会把事情算在你头上。而夫人如果真觉得可以借胡东来去咬一口‘天工开物’,那就让她试试好了。只不过把‘血矛’谈向应这种凶神引进来,希望她能掌得住局面,不要尾大不掉才好。反正此事与你没有半点瓜葛,以后小心点,别让他们再把你拖去做挡箭牌就是了。” 涂玉永忽然问:“你说,父亲是否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涂夫人借刀想要切割燕家?还是知道这个局里竟有驱虎吞狼之举?或者知道他的二子也被算入局中? 涂玉永想到涂玉容的那句话,有些不安,不等涂玉成回答,又问:“父亲真会默许三娘子嫁胡东来?” 涂玉成笑笑,道:“你也知道,虽然涂家和燕、付、6并称玉京四大家族,可是我们和他们之间也都是此消彼长的对手关系。玉京建城一千多年来,这几大的名头可没有哪个是永恒不变的,相互兼并、并吞也不是稀奇事。所以,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或许,他也在静观其变吧。” 涂玉永眉头几乎能打结了,半晌才道:“就连大哥你都觉得,这种……事情不错吗?” “你看,你自己用的词也是不错,而不是没错。”涂玉成笑眯眯道:“这世人,嘴上都是道义,心中都是生意,我是凡人,自也不能免俗。” 涂玉永闷闷地“嗯”了一声。 涂玉成拍拍他肩膀,道:“对错不过是立场,你我都要再努力努力,才能有一天坚守自己的立场。” 涂玉永眼中光华闪动,像有一道光划破阴霾,点了点头。 付明轩的身法极为迅速,手上拖了一个人像是对他全无妨碍。 燕开庭试图和他讲一讲道理,张开嘴就被灌满风,穿林而过时,还有泥土的腥气,眼看着付家外围地标般的桃花林出现。燕开庭终于死心,开始继续思索自己究竟欠了什么功课。 付明轩的书房是一座独立带花园的小院。 中央立着三大开间平房,高梁敞亮,南北通透,一间书库,一间台案,一间茶室。 燕开庭跟着付明轩走进中间摆着数张台案的房间,里面有书桌、有琴案、有棋台,不过何时西窗下架起了一面绣棚? 看清绣棚边那个正在穿针引线,手速快得出现了残影的绣女面容,燕开庭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章十三 一味点心 西窗外一树杏花是开到最盛的时候,含苞的绯红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大团大团雪白抱于枝头,原本清淡的颜色,此刻看去却是满目茂盛、热烈、豪迈。 阳光正好,透过花枝,穿过窗棂,在付明鸢的侧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少女坐姿端庄,神情专注,一双纤手在锦绣间穿梭,牵引丝线犹如弹拨琴弦。 光影之间像是喧嚣尘世的片刻宁静,仿佛有无声音符流泻期间。 只是,千万不要看她手下那副绣品。 “噗哈哈”! 燕开庭笑出声来,指着那幅上好松林布面上东一团红配紫,西一团蓝配绿,道:“这是什么,印象山水画吗?” 付明鸢双手不停,恶狠狠地瞪了燕开庭一眼,“起开!” 付明轩轻轻咳嗽一声。 于是那两人互送了个白眼,各自转开头去。 付明轩走到东侧书案边,从书画缸中拿起一个纸卷,放在桌面上展开。那是一张上好的空白“澄心纸”,肤如卵膜,细薄光润,色微泛黄。 他又指了指桌角上的一摞文具,对燕开庭道:“去放压纸,然后写百字离障论来。”自己则从墨盒里挑了一块“松烟”开始磨墨。 燕开庭顿时瞠目结舌,没想到付明轩当真要考他功课。 “离障论”这个题目并不是随便出的。 修士得神通后迈入上师境,此境界第一重位名为“离”,意思就是离障。 尘世间哪怕最乐观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每时每刻都畅快,哪怕最幸运的人也不可能万事顺心百般如意。 众生皆有道种,给了人们念想,就连街边的乞丐都能在梦里心向大道。然而不要说得道,就是得神通者,也要十万挑一。既然生而平等,却为何越走前路越是狭窄,直到“浮图榜”上姓名寥寥。仅此一事就有求不得、心不足、意难平。 如此种种烦闷苦恼能碍大道,说以为障。而红尘万象,从心化生,解缚识障,有念惟真。 修士得神通,也就是掌握到了一段世界规则,可以此为基础走出体悟大道的第一步。所以上师境第一重,就是离障。 付明轩满意地看看砚台上浓淡适宜的墨水,转头望向呆立不动的燕开庭,道:“你可以开笔了。不要总觉得论道清谈无聊,至少追求女人的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燕开庭顿时哭笑不得。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边的付明鸢已是响亮地“哼”了一声。 燕开庭挠了挠头,神情渐渐沉肃,道:“明轩,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到此时才最终决定,要将今天的事情与付明轩分说明白,尤其是背后的凶险,否则以付明轩的性格决不肯就此撒手不管。 谁知付明轩淡淡看他一眼,道:“写完再说。” “明轩,我是真有重要的事要说。” “我已派人去燕府给夏真人送口信,你我兄弟久别重逢,今晚你就不回去了,顺便把你刚才说的那两瓶雪山佳酿拿来。” 燕开庭脸色微变。今天这事再清楚不过,种种巧合无非内鬼。付明轩的意思是他已派人去燕家打探消息,还专门到大总管跟前露了面,这下就是想劝说他不要介入此事都已经来不及。 付明轩又选了一支毛笔,轻轻捻开笔尖,道:“有什么话要说,等我的人回来再说。”抬头看见燕开庭脸色,奇道:“舍不得那两瓶酒?” 燕开庭已经彻底没了脾气,从付明轩手中接过毛笔,提肘悬腕,老老实实地开始写字。才写下“他物”两个字,就听见屋外有动静。 付家一个仆从来报,“郎君,有客人来拜访您和燕爷,老爷请您去前院会客。” 就算有人知道燕开庭这个时候在付家,但上门来指名要见的,却是不太寻常。 燕开庭随着付明轩走进客厅,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负手站在一副长条青绿山水前,正在欣赏画作。 付明轩笑道:“原来是伯严兄。城门口偶遇的时候,还以为你只是路过,就想也不好耽搁道兄行程。若早知伯严兄对玉京这小地方挺有兴趣的,就该尽些地主之谊。” 沈伯严转身,同样笑容满面,道:“我来之前也不知道这里就是寒洲你的家乡,说起来,才知道寒洲赢了新秀榜首,可喜可贺啊!” 付明轩目光一闪,道:“伯严兄是何时得知的?” 沈伯严略想了想,道:“两日前,准确地说是前天傍晚时分。” 付明轩点点头,道:“多谢。” 沈伯严道:“哪里。” 燕开庭在一边听得云山雾罩,他认得眼前这人就是在“漪兰舟”上遇到的强者,却不知对方也认识付明轩,两人看上去互相之间相当熟悉。只不过他怎么看都觉得两人笑得很假。 沈伯严和付明轩气质中有相似的地方,都以温润宽和面貌示人。 事实上,两人在四门的年轻一代天才中都是十分有名的人物,又都出身于世俗,因此一直被拿来比较。公认的是沈伯严踞首席之座日久,更沉稳厚重一些,付明轩才过弱冠之年,则是温雅谦和多些。 这时,付明轩和沈伯严像打机锋一样的寒暄差不多了,问起他的来意。 沈伯严转头将燕开庭的表情收入眼中,微微一笑道:“刚才在船上太匆忙,燕兄弟连口茶都没喝,我给他打包了一味点心。” 燕开庭一愣,突然发现自己今天无言以对的次数有点多。他在沈伯严手上碰了个钉子,很清楚两人的差距,要说这人专程来给自己送什么点心,能信才见鬼吧。 付明轩却是有点明白了,“原来伯严兄也在场。” 沈伯严坦然道:“我顺路办点公务,却被引去那里。我和你终有一日会在‘浮图榜’前相见,可不是现在,更没兴趣为他人做挡箭牌。” 燕开庭听到这里,不由一皱眉。 沈伯严这话里有太多意思,最表层的就是,虽然我在场,但这事和我无关。然而深一层,却是明指有人要用沈伯严和付明轩之间的关系挑起两人争斗。这就不对了!付明轩今天刚回玉京,为什么一个针对燕开庭的局里,会带上他? 燕开庭张口欲言,却肩膀上一沉,被早就注意到他的付明轩打断了。 付明轩道:“伯严兄带了什么点心来,值得你亲自跑一次。”他这话题转得生硬至极,神情也明显是要让沈伯严放下东西走人。 沈伯严哪里看不出来,笑了笑,抬手指向角落地板上放着的一个长条包裹。 那包裹体积可是有些大了,足有一人长,外面包了层层锦缎,看那料子的光泽和暗纹,可是价值不菲。这样的面料用来做贵妇的礼服都足够了,现在居然像普通布料一样被拿来包东西。 “既然东西送到,我就先告辞了。”沈伯严说完,走得飞快,一道遁光就无影无踪了,都没等付明轩按常礼送客。 章十四 诚意十足 燕开庭这时并没心情去看包裹,仍在想沈伯严刚才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想得越深越是心神不定。 付明轩却不管这份所谓点心是送给燕开庭的,直接动手拆包,抖开最外面的一层锦缎。 彻底摊开后可以看到那是一整匹料子,里面滚出又一个月白色的布包,确切地说,那是个裹在桑麻布里的美人。 从脖子以下直包到脚踝,上面露出一头海藻般的黑发,和一张幽兰般的面孔,下面露出一双裸足,脚趾晶莹纤巧。不过从桑麻布下清晰的曲线来看,裸着的不仅仅是那双脚。 此刻重见光明,美人的双眸还没完全适应光线,眼神迷茫像是迷路的小鹿,神情中还有些楚楚动人的委屈。 等美人看清面前的燕开庭和付明轩,那双盈盈如水波的眼睛里顿时浮上一层雾气。这时两人才发现,她全身上下都丝毫不能动弹,连张嘴都不行,只有一双眼睛能够转动。 燕开庭吃了一惊,“临溪?!”怎都想不到,这个应是颇有背景的美人,竟然会这么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付明轩似笑非笑,“伯严兄倒是诚意十足。” 燕开庭只觉说不出的尴尬,还不等他想好说词,就听见付明轩道:“送的时间也正好。本来想着你还没吃午饭,我已让人去张罗,这下连饭后点心都有了。” 燕开庭飞快地道:“兄长不用费事!我随便吃点就好。” 付明轩道:“并不费事,我正有些事要处理,不陪你午饭。如果你对这件点心不满意,要不,我叫二娘子过来?” 那就更头疼了!燕开庭脸色发苦,但是只看付明轩幸灾乐祸的眼神,就知道反对无效。 付明轩招人进来把点心打包出去,又吩咐连同午饭一起送去“曲波院”,那是燕开庭在付家留宿时住惯了的地方。 燕开庭还想挣扎一下,“白天吃点心什么的,不消化!” “修道不禁风月。我看你刚才作‘离障论’,起手就言及外物,既然如此,第一层就先解情障罢。” 燕开庭觉得冤枉无比,分辨道:“我不是,我没有……” 付明轩转开脸去,终于没忍住,笑了。 燕开庭被嘲笑得毫无办法,想起此事罪魁祸首就一阵气闷,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付明轩反问:“他自己怎么说的?” “荆州沈伯严。” “那确实是他本籍本名。不过要是说‘元会门’二代弟子的首徒容照,你可能就知道了。” 燕开庭大吃一惊,“真人之下第一人?” “是他。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容照是他的号。” 燕开庭忽然想到,“那他叫你寒洲?” “寒洲是我的号。”付明轩道:“我这些年是在‘小有门’门下修道,今年通过了亲传弟子考核,忝居榜首。” 燕开庭睁大眼睛,嘴巴张得忘记合拢。 对于玉京这样的普通城市来说,四门七派就是传说中的存在,其中核心人物就更遥远了。遥远到只存在于说书人的口中,宣纸上的字里行间,以及人们的茶余饭后。 付明轩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元会门和小有门在四门中排名为第一和第二,但是‘浮图榜’上却是小有门青华君居第一,元会门厌离君居第二,所以两门纠葛由来已久。沈伯严没必要特意过来说谎,因此我和他在玉京相遇只是巧合,与你无关。” 付明轩说完先行离去,之前就已经有人来传话,付博文那边有事找他。 燕开庭在厅堂里又待了一会儿,依然千头万绪而无所得,便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旁边有小厮过来问,是去书房,还是去“曲波院”。 燕开庭想想书房里的付明鸢,再想想曲波院里的临溪,只感觉脑袋发涨。 付家家主的正院座落在全府中轴线上,付明轩到的时候,“六致斋”派出打听消息的人正在回报涂家销金舫被砸的事情。 付明轩坐下来一并听完。 付博文挥退所有部属随从,又开启隔音的符阵后,才问:“沈伯严怎么会找到这里?” 付明轩淡淡道:“他说他前天傍晚就已知道了我晋首徒的事。” 付博文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观风阁风使者秦江发现你身份,并非孤例。” 付明轩道:“枉费小师叔特意中断闭关出来看我,还下令延期宣布的一片心意了。” 付博文脸上有些怒气,但是神情还比较放松,道:“门内争斗越发不像话了,不在道法实力上下功夫,却只想对新秀动些不上台面的脑筋。不过他们怎都想不到,你和那些出身凡俗的弟子不同。” 四门七派收录弟子的要求都很高,常常参看天赋、出身、基础法门、五行属性,挑选标准也不一而足,所以本就出生于门派和修士城市的人颇占优势。 可是一旦入门,所有的晋阶途径却是只看实力不论其它。从学徒、外门、内门、核心、亲传乃至每一代的首徒、以及各系职司,惟有强者居之。 一般来说,门派和修士城市所在地都是洞天福地,无论日常生活还是抵御魔物、凶兽,环境和安全性都比普通区域要好得多。所以出身凡俗的弟子,若在门中进入核心弟子那一阶层,就可举家搬迁到门派所在地,门派亦会提供相应安置条件。 这也即被人笑称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然在此背后,也有些阴暗不能明言的其它原因。道途本就凶险,资源争夺残酷,浮图榜更是犹如无底深渊上仅此一线活路的存在,这样的话,用出什么样的竞争手段都不奇怪了。哪怕大多人数畏惧因果,也总有例外。迁移凡俗的家人,也是保障安全的一种手段。 只是有收录的门槛在,还有起点、眼界等等原因,出身凡俗的弟子要达到核心以上极为困难,成为同代中的首徒就更是寥寥了。 近些年,连续出了两个例外。 一是元会门二代弟子首徒之位易人,不过沈伯严是厌离君路过荆州时捡到的孤儿,虽然没被收为弟子,也是放在厌离君的师姐名下长大,比起其他道门弟子的身份可并不差。 另一个就是小有门新生代的付寒洲,他就是通过一般收录程序进入外门的普通弟子,却在短短十年里从外门到内门,再入选核心,最后赢了亲传弟子的新秀选拔。 付博文又和付明轩说了几句,不过对小有门某些人提前泄露付明轩身份的事情,他们两人都不怎么在意。 说着话,付博文忽然现出几分踌躇之色,道:“近几年,燕家的家务事越发闹腾得不像话,明轩你……” 付明轩拿起面前茶杯,指腹轻捻光滑的细瓷表面,道:“我看燕开庭已经有所动作了,他想明白了的话,我自然会助他。” 付明轩态度鲜明,话也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迂回。 付博文一愣,但并没提出异议,只道:“燕家那个大总管可不是好对付的。” 付明轩想了想道:“他一直态度暧昧,不知道立场如何?” “说是说不偏不倚。” 付明轩笑,“哪有绝对公正的道理。” “如果没他压着,燕家早就四分五裂了。而只雍州地界,看上‘天工开物’工匠、资源和市场的人也不在少数。” “夏平生的实力究竟如何?” “如今玉京城公认的第一高手是涂家的封意之,他的‘陌刀’名头不比‘血矛’弱。不过,有一次酒后,他私下里对我说,他不是夏平生的对手。” 付明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付博文忍不住道:“你归位在即,道门之中都尚未安定,为何还要管凡俗之事?” 付明轩笑了笑道:“有什么办法,生下来就在一起,看了二十年,就算一块玉佩带了二十年,碎掉的话也会不舒服的。” 章十五 何谓本末 “曲波院”位于付家西南角,因为是客居之所,与主宅隔着大半个人工湖和一排桃花林,地方十分幽静。平日里没有固定仆役,只有附近照顾桃林的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偶尔过来打扫。 今天燕家郎君要在这里留宿,久旷的小院热闹起来,一大群人捧着各式器具拥进来,大半个时辰就将院子收拾得足可以做新房了。 燕开庭在半路就把前院的小厮遣了回去,前往“曲波院”的路,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在他八岁前,日日和付明轩在这里疯跑,后来又多了付明鸢这个小尾巴。 十二岁前就大多待在演武场和小书房了,再有满府乱窜的时候,通常是在功课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老师是拿他没办法的,惟有付明轩出手镇压。 后来,付明轩外出游学,一开始他还是经常过来,付家也常年给他留着“曲波院”。 再后来,天下筵席终有散尽时。燕家郎君的身影更多出现在章台折柳、渭水眠花。 下午的光线有些热烈,桃林云英如海,灼灼丹融,这实际上已是花事盛极将落之姿,夏天就要来了。 燕开庭站在湖、林之间,远眺“曲波院”青灰色的屋檐。看着承载了许多记忆的土地,他最终只是“嗤”了一声,不知道在嘲笑自己,还是前方院子里那个强大晦涩的气息。 为什么燕家的孩子会满是关于付家的记忆? 前方青石板路上,转出一群付家的仆役,为首是一名大管事,他们已经收拾好了“曲波院”正在返回,看到燕开庭纷纷行礼。 大管事特意过来请问是否要多留几个小厮和婢女,自然被燕开庭回绝了,于是众人一阵挤眉弄眼,笑着告辞。在场的人都知道,燕家郎君今天的点心里有一件活色生香,自是越少人打搅越好了。 燕开庭走进“曲波院”,一正两厢房都换了崭新窗纱,可想而知屋子里面也定是收拾得十分妥当。 院子里没有一尘不染,暮春时分,满是花树的地方免不了落红叶片,扫之不尽。然而这样反多了几分烟火气。 那人强大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院落,向燕开庭昭示着他的存在。 燕开庭走了两步,站定,等待。他的目光斜斜垂落,投在脚前石板路的青苔上,没有四处张望寻找。左边厢房里有很轻的呼吸,那应该是临溪。 至于夏平生,他是燕开庭见过的最深不可测的高手,即使清晰放出气息,也根本找不到他的方位。 院墙边一棵高达六尺的桃金娘下现出一个人影,就像一直站在那里,却在此刻才进入视野。 那人满头白发,却没有半点老态,只看面容也就三十许人。一身青衫,除了料子好些,和玉京城里无数个管事级人物一般无二。 “胡东来回去向你告状了?”燕开庭的声音里满是讥讽。其实他也知道得罪夏平生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在这一刻就是感觉再也无法忍耐。 夏平生的目光沉静犹如深潭,下一步就出现在燕开庭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平生的动作舒缓随意,然而在眼力足够的修士眼中,根本没有死角能够躲避。 燕开庭眼中像有风暴乍起,甚至弥漫出些许紫意,不过最终还是一动不动。 夏平生也只是一触即离,下一刻就站在了三步外。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燕开庭满溢的敌意,声音和目光一样平静。“谈向应的‘血河大法’源自幽冥之地,满是腐败和侵蚀,不管内伤还是外伤,都要即时处理。否则好了表层,却会在内里埋下隐患。” 燕开庭想到付明轩帮他逼出内伤,不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胸口一团无名之气,缓缓道:“多谢夏叔教导。” “面对谈向应这种比你高一个大境界的强者,应该全力以赴,那种时候还想收敛实力,是没有意义的。”夏平生的口气倒像是真的在教导。 燕开庭再也忍不住,讥道:“古话不是说兵对兵,将对将。夏叔的意思难道是,下次还需要我去对付他?” “我已经去见过谈向应了。” 燕开庭一愣。 “偃月宗门是真的丢了货物,一整船的法器胚胎,此事不会就此罢休。” 燕开庭冷笑道:“所以他们不去抓真正大盗,就想着栽赃,找人来赔款就好了?能在偃月宗门那里过关吗?”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你不要再故意去踩陷阱,然后把自己摔死就好。余下的是他们要头疼的事情。” 燕开庭顿时被这句话堵得胸口发疼,都有些羞恼了。 这次的这个局没把他完全套住,可他也不算是破局了。鱼钩脱饵,没能钓上小鱼,小鱼却是差点被大鱼吃掉。对燕开庭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夏平生道:“你根本不需要去应对这种招数,所谓见招拆招,和被牵着鼻子走又有什么区别。以你的天赋,又得泰初为本命兵器,整整六年没有存进,却去学人勾心斗角,不是舍本逐末又是什么?” 燕开庭耳根热辣辣的,夏平生的话句句诛心,偏偏全都无法辩驳。他这次是早有防备,但没想到最终出手的会是“血矛”这个层次的高手,这种踩到捕兽夹的感觉,比不小心掉落陷阱的感觉还要坏。 夏平生道:“不要去做与你性情不符的事情,以你现在这个境界和重位,还远不到追求实力之外东西的地步。”说到这里,夏平生就收了声,看他表情竟是说完了。 燕开庭倒不意外,过去的十多年里,夏平生实际上也承担了不少对他的教养之责,几乎都是如此生硬直白。他磨了磨齿后根,牙疼般地道:“谢夏叔训导。” 夏平生走这一趟,像是真的只为教训他这些话似的,略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就此隐没。 晦涩而强大的气息彻底消失之后,“曲波院”的花花草草重新又活泼起来,远远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已经带着暖意,熏蒸一路桃杏,暗香浮动。 燕开庭极目四顾,忽的有些茫然。 章十六 昔我往矣 玉京城的夜晚,万家灯火,十分热闹。 “曲波院”外,越过一道雕刻六艺的内墙,就是付家府邸的灰白外墙。 街道上的喧嚣声浪被拦在内墙里外夹道的花树中,传不到这边来。但是层楼高的桃金娘并不能完全阻隔视线,站得稍微高一点,并不需要多超常的视界,就可以将城市一角清晰收入眼底。 燕开庭就是这么做的。他蹲在屋顶上,眺望两堵墙外的红火景象。 街道上挤满了人,摩肩擦踵,灯火如昼,好像整个城市的人都涌到了路面上。每一次“逢魔时刻”前夕,就是城市狂欢的节日,谁也不知道魔物和兽潮过后,眼前欢笑的人群会消失几张熟悉的面孔。 回望付家府邸则有另一番盛景。晚饭前后是钟鸣鼎食之家最热闹的时间,白天出外务的人都回来了,几乎每一栋建筑都点亮着,甬道上星星点点,拿着提灯的人来来往往。并听不见有什么人大声说话,夜空中回荡的声音,是乐器,是归巢的飞禽,偶尔也是演武场那边飘来的兵器交击。 燕开庭身上换了一件石青色长袍,明显不是他衣饰风格。此刻为了蹲着方便,将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玉带上,若不看那些价值不菲的配饰,就和几条街外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他双手捧着一张“澄心纸”,如果目光能专注点的话,或许可以让人误以为他正在认真想功课。这张作业纸是付明轩派人连同他身上这件长袍一起送过来的。 所以说,为什么他用过饭、吃了点心、洗完澡后,不是去演武场松散筋骨,而是要继续写这篇“离障论”? 一阵微风吹过,有人在耳边轻笑,“点心味道如何?” 燕开庭懒洋洋地说:“又不是龙肝凤髓,摆盘是很别致,尝过以后也就那样罢。” 付明轩从燕开庭手中拿过纸张,发现墨迹的“外物”两字下,多了雷电灼出的炭黑痕迹,仔细看去,是“本末”两字。 “夏平生来过了?”付明轩问。 “是啊,特意跑这一趟,就为了训我一顿。”燕开庭伸了个懒腰。 付明轩笑笑,道:“训得好。” 燕开庭突然泄气,向后仰倒,直接在屋顶上躺了下来,左手搁在脑后,半晌才道:“作为一个外人,还是我后娘带过来的,他对我算不错了。他不喜欢我,可在修炼和炼器上,照样教导我,那是连亲爹都不管的……呵呵。”燕开庭没把话说完,只是留下自嘲的笑。 付明轩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玉京城有眼看的人,都知道燕家家务事一团乱麻。然而两人虽自小亲厚,但实际上燕开庭并不对他诉什么苦。他又离开日久,许多事情只能说是风闻,一时也无从劝起。况且燕开庭需要的也不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 燕开庭把目光投向无尽深邃的夜空,只觉得今天的心绪格外翻腾不宁。即使在美女姣好的躯体上驰骋,也只能一时转移注意力,当纯粹肉体的欢愉褪去,心上怒涛的反扑更加汹涌。 他周岁时母亲就过世了。童年的记忆几乎都是在付家,那是一段最为无忧无虑,不识险恶的美好日子。贪玩的孩童不会注意到,从未有来自父亲的教导和管束。 之后父亲再娶,后母有着惊人的美丽和才华,夏平生就是她带进燕家的。懂事后燕开庭才意识到,那应该是一位原本极尊极贵的女子,只不知道为何会在玉京这种凡俗城市定居下来。 计夫人性情极为清淡,和燕开庭并没有多少交集。她既没有尽母亲的职责,也没有演排挤嫡长的戏码。惟一有影响的事,大概就是让夏平生教导燕开庭修炼。 事后想来,燕开庭觉得父亲对这点联系可能都是不喜的,但是他当时顽劣不羁,夏平生又不是能够随意命令的人,于是也就这样了。 他第一次真实感觉到来自父亲的不喜,是那年传闻计夫人将要生育。一整年燕府的气氛都十分诡异,仆役们窃窃私语,父亲对他的顽劣从漠视,到表现出厌恶。有一种说法开始悄悄流传,燕府的继承权不会留给不学无术的长子。 而这个流言,将匠府“天工开物”内部早就有的新老矛盾摆上了明面。直到那时,燕开庭才知道,“天工开物”的真正主人是他母亲,父亲的姓氏也是来自母亲。 最终,直到计夫人过世都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于是,议论“天工开物”继承权的暗流也消失无踪。 然而此事在匠府中引起的派别争端却没有平息,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原本这和燕开庭并没有什么关系,一直到十五岁他都没有正经地加入过家族产业。 导火索是汤管事一家被驱逐。那是他母亲生前的燕府总管,后来让位于夏平生后,就去了“天工开物”做管事,也是为数不多还一直和燕开庭保持联系的燕府老人。 驱逐的理由大约是查账时被发现了中饱私囊之类的罪名。 那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燕开庭记忆中清晰的画面只有几个。 汤家车队在荒原上被发现的时候,车厢箱笼倒地的碎片中,三十六口男女老幼被凶兽啃食得只剩白骨。 他去找父亲理论,被扔进燕家祠堂的时候,父亲打在他胸前,震断了两根肋骨的那一掌。 还有夏平生将他从祠堂废墟中找出来的时候,众人发现“泰初锤”竟已和他结契,父亲眼中不会错认的对他的杀意。 大家都以为燕家祠堂坍塌,是因为镇府之宝“泰初锤”找到了本命之主,释放出的能量失控造成的。 但是燕开庭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他只要稍微想一想那晚,血液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沸腾和咆哮。有时候他会整晚整晚地梦见惨烈厮杀的战场,肩并肩背靠背但是没有面目的同袍,还有前方黑潮般席卷而来的魔物。 相形之下,大6城市每隔三、五年就会发生一次的“逢魔时刻”就只像潺潺溪流了。 他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往事拦也拦不住地浮起来,那段缺失的记忆却仍然没有踪影,只有留下的可怖阴影依然如故。但是即使亲近如付明轩,他也不愿意诉说,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太过软弱,也会恐惧再次给亲近的人带去灾厄。 燕开庭重重吐了一口气,鼻息间喷出一小团带着紫电的雷火,“生活就是狗娘养的。” 付明轩注视着那团雷火凝定在空中,缓缓燃烧直至熄灭,“雷火大道吗?这条路不好走呢。” 燕开庭道:“不比你剑修之路险峻,而且我过不了离障这关的话,什么道都是看得见摸不着。话说回来,你的号不该是随便取的吧?寒洲是什么意思?” 越是真正道门,号就越是讲究,哪怕没有名号,也不能像凡俗散修什么威风叫什么。 付明轩道:“我的剑意,一剑光寒十九洲。” 燕开庭愕然,“这天下地分九州,哪来的十九州?” 付明轩在他旁边也仰躺下来,抬头指了指天空,道:“此世界外或许另有世界呢,说不定就有十九洲。” 章十七 一石数鸟 “道典中记载,在天人还往来此界的时候,建木就是他们上下的通道。这么说的话,如果上界不仅仅是天空之城,也有6地大河,应该比我们这九州大吧?” 燕开庭说着,露出神往之色,“你看,从这里望上去,天空就像无尽高远,那么在它覆盖下的大地又是何等广袤辽阔。明轩,你这些年走过了不少地方吧?” “除了鄂、西两州,其余都曾踏足。不过外出大多有师门任务,去的也是宗派山门、修士城市,要么就是一些秘境,只能走马观花了。” 燕开庭忽然想到一事,问:“你这次会待多久?” 付明轩低低道:“我这次回来是要举家迁往师门所在地。” 两人全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燕开庭道:“仙门之地的环境应是极好的,干娘也能和你们团聚了吧?”他口中的干娘就是付夫人,她本是南方人,年事渐高后愈发不适应北地的冬天,最近几年都有大半年时间要回娘家调养。 付明轩神色一动,转头看了看燕开庭,像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只道:“是。” 燕开庭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一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星空,“待此间事了,我也要出去看看,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雍州。” 随即,付明轩接过话题,转到白天的事情上。目前关于此事的消息并未扩散,玉京城里几乎没有人议论。 涂家在涂玉永回去后,就立即对外封了口,现在一点动静没有。当时惟一出头,还明显攀扯燕开庭的人是涂玉容,想必涂家家主正头疼无比。 燕家这边向来是只有夏平生不管事的时候,才会翻出风浪,他既然已经出面,自然也传不出乱七八糟的闲话。但几乎可以肯定,夏平生同样不会对胡东来做什么。毕竟胡东来除了事发时也在“销金舫”上外,并无明面上的把柄。 至于当时在场的一些本地小家族成员,不管是事先安排的钉子,还是仅仅适逢其会,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而夏平生去见过谈向应后,就约了涂、付、6三家大总管级人物碰面,由头是“逢魔时刻”的各项防御安排。很显然,在即将到来的生死关头面前,一致对外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样的内讧都要放一放。 燕开庭听完,算了算时间,夏平生应是一回城就跑来教训了他一顿,一时间心里百味掺杂。 不过出于大局考虑,“逢魔时刻”前夕不合适家族互相攻讦,更不适合家族内乱,但做为局中人的燕开庭自己却不能浑浑噩噩,此事明显没有结束,再被同样坑一次,那就是自己蠢了。 燕开庭还没和付明轩详细说过此事,听他问起,就把付明轩到场前的经过说了说。 后面的事情说复杂也不复杂。 目前看来,是“偃月宗门”丢失了重要货物,以“血矛”为首的一干人等找不到元凶,不知怎地与胡东来搭上线,两边各有所需,一拍即合。 之所以找到燕开庭头上,还不仅仅是为了有人背锅赔款,更是为了能赔出货来。 “偃月宗门”这种大门派不是能拿钱随便打发的。他们丢失的那批货是特殊法器胚胎,用了“万沙星陨石”,这种材料来自天外星辰碎片,不算特别稀有,可对制胚工艺要求极高,不是随便哪个工坊就能做的。 而“天工开物”虽然是非修士匠府,但百年老店、底蕴深厚,制胚工艺还要超过一般修士工坊,在业内都是有名的。如果要补“偃月宗门”实物,原作的修士工坊又挪不出档期的话,“天工开物”可能是雍州地界上最好的替补选择了。 然而细究起来此事又不那么简单。 最可疑的就是“销金舫”那个现场,燕开庭自己亲眼所见,的确很像被雷火之力的大型钝器砸开。据说运送货物的大型宝船也是同样从中断开。这样一来,就算“销金舫”是人为设局,燕开庭还是洗脱不了货船那边的嫌疑。 夏平生去找谈向应的结果也是如此。 “血矛”一口咬定他就是在排查所有具雷火之力的嫌疑人,只不过用的手段不太光彩而已。谁都知道这出身水盗的强者不是善男信女,抓人逼供是常有的事,殃及无辜也不少见。 最后谈向应也只是小退一步,承诺既然燕开庭是夏平生的东主,那他今后就按规矩行事。但若此案一直悬而未决,“偃月宗门”派人亲来过问的话,可就谁的面子都没用了。 夏平生虽并对燕开庭详说交涉过程,但在三家总管面前是露过口风的。目的自然是警告他们别做多余之事,若惊动“偃月宗门”这样的庞然大物,到时候整个玉京城都脱不了干系。 燕开庭听付明轩说到这里,不由讽笑道:“这事确实蹊跷啊!总不能为了害我,胡东来就有那胆子,真去劫了‘偃月宗门’的宝船吧?” 付明轩却没笑,若有所思地道:“那得看,他背后还有谁撑腰?” 燕开庭吃了一惊,他本是将此当个笑话来说。 “天工开物”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地方上的非修士匠府,中低端制品做得再好,不能出品高阶法器价值就有限。为了内部夺权,去攀扯“偃月宗门”这样的强势宗派借刀杀人,只怕将整个匠府奉上的利益都不够吧? 燕开庭忽然坐了起来,皱眉道:“对了!还有沈伯严!胡东来背后的人是疯了吗?‘偃月宗门’还不够,还想直接攀扯‘元会门’?!” 付明轩摇摇头道:“沈伯严这事,更像是巧合。” 燕开庭越想越是气笑了,道:“不管背后掌局的是什么人,一个人还是一伙人,心都挺大的,这不是一石两鸟了,而是一石数不清的鸟。我倒不知道‘天工开物’这么值钱。” 付明轩若有所思道:“这种曲曲绕绕的行事手法确实有点眼熟,不过你是不是低估了燕家数百年的积累。” 燕开庭一愣。 “或许,你真该好好想一想,你和‘天工开物’,都该何去何从了。” 燕开庭呆了一会儿,又向后仰倒躺下,过了许久,才说出了对任何人都不曾说过心里话,“其实,匠府对我来说十分陌生,我不知道要拿它来干什么。” 付明轩理解地点点头,虽然这话听起来很不求上进,但再真实不过。 老府主在时,燕开庭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匠府运作。等他做了府主之后,胡东来这类人早已坐大,燕夫人时代的老人十不存一。要不是“泰初”认了燕开庭为主,确立了燕氏血脉的正统性,恐怕就算有夏平生镇着,“天工开物”都已经四分五裂。 “可你拿着‘泰初’,就是‘天工开物’的主人,只能你自己做决定。” 一道紫电闪过,“泰初锤”的虚影缓缓浮现,就那样半虚半实地凝停在两人眼前。 燕开庭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偌大锤头。电芒般的紫色流光在锤身游走,明明灭灭出一道道深奥难言的纹路。 很快一个做决定的机会就出现了。 即使大部分人都有共识,“逢魔时刻”前夕不宜内乱,然而对于有些并不害怕魔物侵袭的人来说,那只是普通人需要担心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清早,燕府急急忙忙派人来找燕开庭。就在昨晚,匠府位于玉京城外一个附属小镇的工坊遭到袭击,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设施毁坏得很严重。 工坊没有详细报告受袭原因,只是点名要请府主亲自前往。 章十八 只身赴会 燕府派来报告此事的,是一名负责外务的小管事,平时和燕开庭接触不多,哪怕这位府主是不管事的,也轮不到他凑上前去。今天可巧了,他到班时间过早,同侪都还没来,就被上面的大管事直接指了跑这一趟。 小管事边报告,边心里打鼓。他除了大管事吩咐的几句话外,就两眼一抹黑,余事一概不知,万一府主问起,该如何回答? 燕开庭像是刚起床不久,披着头发,散着衣襟,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喝茶。 手边小几上,一盏白玉粥,几碟小菜,数盘点心,每件碗盘下都有个瓷架,边缘偶尔溢出暗红的微光,那是用来保温的火力符阵。 房间里有股似麝似兰的幽香未散,右侧厢房还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织物摩擦的声音。 小管事久闻这位爷的风流之名,只没想到他在别家做客,也会这么旖旎。于是在说话间只敢盯着自己鼻端,眼睛绝不敢多转一分,生怕瞄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小管事说完话后,房间里静了一静。忽然小管事低垂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卷沾了酱的春饼,不由愕然抬头。 燕开庭连饼带碟子塞进他手里,道:“快吃,待会跟我走,过去的路上就不歇脚了。”说着,站起身来,往厢房走去,看样子是去换外出衣服了。 小管事咬了两口饼,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大管事叫他传的话,是请燕开庭回府,那边已经备好了陪府主出门的人手,自然有经验丰富的资深管事随行。可他怎么听燕爷这口气,是准备直接过去,还要带上他呢? 燕开庭走进厢房,目不斜视,径自转入屏风后。付家大管事给他准备的衣服由里到外,从发冠到最小的配饰都考虑到了,除了颜色太过清淡,其它无可挑剔。 正屋里的小管事还没想明白的时候,燕开庭已经换了一身银线蓝底的长袍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卷换下来的衣物,大步迈出门槛,“走了!” 小管事跳起来,小跑着追上去,“燕爷!您得先回府!” “直接走就好,你不认得路的话,我认识。” “小人也认识路,不,不对,胡管事他们在等您一起去呢!” “分行的人要见的不是我吗?” “是,是啊……” “那不就成了,去那么多人干嘛,显得仗势欺人。” “啊……”小管事欲哭无泪,燕开庭的每一句话都没错,可他怎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呢? 不过他也知道,如果就这么放任,回去后肯定会被大管事骂得狗血喷头,他最后做了下努力,虚拦一下,硬着头皮道:“燕爷,小人平时是做原料采购的,对分行事务一点都不清楚,您还是得带上有经验的管事才是。” 燕开庭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小管事忽然缩了缩脖子,没由来觉得背后发冷,可是他偷觑了一眼,燕开庭的神色和刚才也没多大变化,还没到传闻中发火的程度。 燕开庭忽然笑了,“倒真是个老实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孟,名尔雅。”小管事可能是因为这个名字经常引起关注,立刻解释道:“小人家中并无文士,这是当年小人父亲借了府里藏书翻出来的。” “这名字,还挺雅致的。”燕开庭明显是在憋笑。 “知道是老实人,就别欺负人家了。”付明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身边站着一名中年管事。“走吧,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 这时,旁边走过几个负责打理桃林的老妇,见到付明轩和燕开庭上来行礼问早。燕开庭顺手把手里的衣服塞给她们。 付明轩一眼看到,随口道:“自有浆洗上人会去收拾,还带出来干什么?” “屋子里热,盖在点心上会化掉的。” 付明轩怔了怔,立刻会意,顿时忍俊不禁。 在场的另外两人就完全不知道自家主人在打什么暗语了。中年管事肃着一张脸,保持自己“六致斋”资深掌柜的风度。 小管事则抓着还剩一口的春饼,脑中一片迷雾。他直到爬上马车时,才为燕开庭的行事找到了一个合理理由,付家“六致斋”是古董珍货行的翘楚,多为分店经营模式,有他们家管事跟着也是一样。 而燕开庭担心化掉的点心,则刚刚在屋子里将一个枕头扔到屏风上。 临溪坐在床边,纤巧的足尖堪堪点地,身上裹着一层双面纱,脸上却再保持不住才女的优雅恬淡,满是愤怒表情。 付家在珍货交易这一行里以品味著称,自己家用的东西不说,就连送来客房的都极尽精致。仅床上的铺盖便分了三层,细腻结实的奉城布、贴肤防潮的蚕丝被、轻若无物的鲛绡双面纱。给燕开庭准备的衣饰就更不会差了,连玉冠都有三顶不同材质的备选。 但是,那么多琳琅物品中,唯独没有女装,连可以蔽体的多余布料都没有一尺。 临溪从被扔进这个院子后,就只能缩在床上。除了双面纱还能拿来裹一裹,布单和被子的用料和手工都与法衣差不多,现在临溪功力被封,根本别想徒手撕开。 而燕开庭衣服倒是换得勤,可每次换后,屋子里连根腰带都不会留下。到了这个时候,临溪哪还不知道对方就是在捉弄她! 玉京这样规模的大城已经不可能把所有土地都圈在城墙里,于是会在周边建设属镇。 但是荒原环境凶险,没有法阵的居住地可能一夜间就会被凶兽淹没,所以这些属镇的建设并非随心所欲,在设计之初就与城市是一体的,实际上也算是城市法阵的一部分。 东屯镇在玉京城东北,位于服玉山脉的通路上。虽然山中已经没有玉脉,可飞禽走兽、植物药株资源丰富,而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找到残存的玉石,因此这条路上旅人一直不少,小镇也格外欣欣向荣。 “天工开物”的这处分支的规模还够不上从府,只是一个分行,门面在镇里最热闹的主街上,位置也很醒目,是最靠近入镇大路的第二家。 燕开庭一行人到的时候,镇上早市已经开了,在一个个客来客往的店面间,分行一连五个开间,却门前冷落,就显得格外醒目。 分行的大部分门板没打开,只在东侧下了两扇供人通行。门前有一块平整的场地,上面还能看到一些被大力撞击或划过的痕迹,零星金属和木石部件的残骸也没有清理得很干净。 燕开庭抬头看了一眼门上正中,“天工开物”的额匾倒是好好挂在那里,没有分毫损伤。他也不打招呼,直接跨门而入。 孟尔雅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就只看到燕开庭一个衣角了,连忙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走到一半,他突然发现付明轩和付家的管事并跟着没下车,不由心中嘀咕,这一分心,脚下就在门槛上绊了一记,跌跌撞撞地进了分行大门。 章十九 请辞 屋子里冷冷清清,一地劫后余生般的狼藉。 木制柜台东倒西歪,大部分都碎裂得不能再用了。墙上空荡荡的,原本应该是陈列各种制品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挂钩,有几个地方的铆钉都掉了出来,连带墙皮上出现破洞。 这家分行看着应该是前店后工坊的格局。 燕开庭站在屋子中央,环视四周,指指一方布帘,对刚刚站稳的小管事道:“你去把人叫出来吧!” 孟尔雅应了一声,他对这类匠府工坊的格局也不陌生,那方仙鹤云松布帘后的应该就是通向工坊的廊道。他手刚碰到帘子,就听见燕开庭道:“看这样子,工坊没被冲击到,应该损失不大。” 孟尔雅听得一愣,正在琢磨这句话,就被一股大力迎头撞上,他全无防备,“唉哟”一声连退好几步,手上放开不及,将布帘都扯得有点歪了。 孟尔雅站稳身形,定睛一看,对面冲出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一件褐色直裰。 那年轻人怒气满面,劈头就道:“什么人在这里说风凉话!什么叫损失不大!” 孟尔雅有点发懵,摸了摸鼻子,好脾气地道:“府主来了,请匠师出来吧!” 那年轻人瞪了他一眼,目光一扫燕开庭,又转向门口,见再无人影,不由怀疑地道:“就你们两个?” 孟尔雅侧身对着燕开庭方向让了让,道:“这位就是燕爷。”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年轻人,在玉京地界上的分行伙计不认识燕爷,还真是奇怪,要说是新进学徒吧,怎么就这么莽撞地跑出来迎客? 这时,布帘再动,一名老者带着两名学徒急冲冲走出来,行礼道:“小人方南恩见过燕爷。小儿无状,小儿无状,路航是小人长子,刚从荆州学艺回来不久,还未有幸得见燕爷。” 燕开庭神色淡淡地点头道:“方匠师不用多礼,我们在匠府尾牙上见过,记得当时是何启安大管事把你介绍给我的。” 方南恩右边眼皮跳了一跳,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门口,不等他再说什么,燕开庭已经道:“出了什么事,你详细说一说吧。” 方南恩犹豫了一下,道:“管事们没和您一起到吗?是不是要等一等?” 燕开庭道:“哦?府里只告诉我,东屯的急报里指名要我过来,难道还点了哪位管事到场?” 这话里的意思方南恩可承受不起,连忙弯腰道:“主府行事哪是我等敢于指点的?!请您移驾实是有大事需您决断,不得已而为之。” 燕开庭点头道:“我已经在这里了,说吧。” 方南恩呆了呆,不等他思索措词,门口忽然人影晃动了一下,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面白体宽,未发话先带三分笑的中年人。 来人一进门,就作了个团团揖,热情地向燕开庭问了好之后,又和其余众人打招呼,可谓面面俱到,一个都不落下。这人正是东屯镇的守备宋梓。 按照玉京的建城公约,城主由城市里的大小世族和势力公举,税收、城防、营造等大事由公举联盟议定,日常事务则全交给城主府运行,其中包括维护城市秩序和附庸各镇安全。 城主府派驻各镇调解内部矛盾、维护对外安全的就称为守备,不过名义上说是派驻,其实多委任当地大户承担此职,他们背后势力也是错综复杂,并不见得就是城主的嫡系人马。 寒暄过后,宋梓道:“一早就听说方匠师这里出了点事故,‘天工开物’可是小镇重要产业,出不得纰漏。现在看到燕爷这么重视,亲身下来处理,小人这心就放下一半了。” 燕开庭神色不变,也不管对方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照单全收,道:“宋先生来得可巧,正好做个见证。多年未见谁家这么挑衅我‘天工开物’了。”然后把目光转向方南恩,满是催促之意。 至此方南恩还能说什么,他垂了垂眼,整理一下语言,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的徒弟们则赶快从一片凌乱里找出来三把完好的椅子,不过厅堂里的桌子全都散了架,三把椅子将就找了块干净地方,摆成品字形。燕开庭上座,方宋两人分坐两边,其余人各自站在一侧。 原来此次参与“偃月宗门”货运的还有一个小型车船行“文家店”,他们不比谈向应“云渡行”的实力,丢货以后非但第一时间被扣了保证金,还被要求追加押金以备赔偿,对于“文家店”来说可是一笔倾家荡产的数目。 这家车船行的规模还不够在玉京城里有门面,只在周边几个镇里设了联络点,今次上门闹事的就是“文家店”东屯镇里的车行伙计。他们凌晨时分忽然冲至,双方口角推搡一番后,车行伙计就动手砸店,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燕开庭一开始还坐得有模有样,听到后来又恢复懒洋洋的姿态,左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掌摸着下巴。他听方南恩说完,面上表情一丝不动,只抬了抬眼,道:“哦,‘文家店’的车行伙计出于‘义愤’,来讨‘说法’?” 孟尔雅心头一跳,抬眼向对面望去。方南恩和他的两个徒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的长子方路航则是一脸愤愤不平。宋梓还是一张不笑也笑三分的面孔,都分辨不出真实表情。 孟尔雅有点不明白了,他也听说燕爷被外城人找上门来的事情,不过涂、燕、付三家一起封口,传言就语焉不详,更没人敢直接指认燕开庭。怎么现在听来,一个小小车船行就已经咬定他了呢? 燕开庭似笑非笑地道:“他们经不起巨款损失面临解散,孤儿寡母流离失所是挺可怜的,好,我知道了。这事可不需要方匠师找我过来,那还有什么事情?” 方南恩还没来得及说话,方路航已经义愤填膺地叫道:“燕爷,你就丝毫没有恻隐之心吗?!” 燕开庭脸色沉下来,冷冷道:“是我的责任吗?” 方路航还想说什么,被方南恩一把捂住嘴。 燕开庭缓缓道:“不是我的责任,又与我何干?好了,不要再扯外人的事情,方匠师你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方南恩站起身来,一揖到底,诚恳而沉痛地道:“方某加入‘天工开物’也差不多十年了,可近年来,诸事繁杂,深感力不从心。这次还与同镇乡邻有了摩擦,唉,老夫老了,当请辞矣。” 屋子里静得只闻众人呼吸声。“天工开物”本府所在地的玉京名匠如云,即使如此,方南恩都是有点名气的,他主持的分行要退出匠府,是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宋梓脸上的笑面孔首先淡了下来,皱了皱眉,道:“方老哥,开门做生意哪能没有一点纠纷?”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在他辖下出了治安纠纷,以至于名匠退出匠府,这个名声他可不想承担。 章二十 釜底抽薪 燕开庭坐在原地连姿势都没调整一下,只对着行大礼的方南恩抬手让了一让,道:“欲求颐养天年,也是人之常情。这分行的门面房产本就属于‘天工开物’,固定式的器具鼎炉不可动,剩余库存无论成品还是原料方匠师可以全部带走,另赠十年年俸为养老之资。只是得请方匠师今天就把地方腾出来。” 这番话出口,众人都是一呆。 哪怕普通伙计请辞,东家都要问个一二,重要职司,还得挽留再三,方显主仆相得。只要不是生死大仇,做人都要面子。 燕开庭倒好,一句不问,一口答应,还让人当天就走,难免显得薄情寡义。可他偏又出手大方之极,这价码给四大家族的大管事荣养都不差了。 方南恩目光闪了闪,他身后的方路航早按捺不住,疾声道:“燕爷!你就是这么对匠府旧人吗?如此刻薄寡恩,就不怕其他人看了心寒?!” 燕开庭只从眼角挑了他一眼,懒懒道:“我平常不管事,只记得常例上,匠府大管事级的养老金是八年年俸,若你觉得亏待了,那就从我私库里再出六年年俸加上罢。你刚回玉京可能不知道,匠府所有分支都是‘逢魔时刻’守御的重要节点,方匠师既然退出‘天工开物’,我自然得马上安排人来接手。” 四大家族地位崇高、金尊玉贵,同时也在玉京城防中承担重责。燕开庭的姿态咄咄逼人,但放在城镇安全御守的大义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方路航双手紧握成拳,脸涨得通红,叫道:“我说的不是钱!” 他此刻只觉得无比窝心,一口气泄不出来,分明是这纨绔任性惹事,造成与下离心,如今还要抛开主府众管事胡乱决断。可燕开庭轻飘飘一句加六年年俸,硬生生将他的正义指责扭曲成了见钱眼开。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可我觉得和你,除了钱没有什么好说的。” 方路航一愣,还没品明白燕开庭话中意思。 旁边宋梓已经看不下去了,一拍扶手道:“也好,当年方兄和‘天工开物’定契即是兄弟我做的见证,今天解约也一事不假两手,由我一并做了吧!” 这时,外面街道上停着的马车里,付明轩稍稍移开嘴边的茶杯,笑出声来。 他面前一方小小水镜里,投射出的正是“天工开物”分行里的景象。 旁边中年管事脸色却有点沉重,道:“燕家郎君这性子……还是毛躁了些,方南恩有一手‘嵌丝’的绝活,这么把人放走了,总是匠府的损失。等燕爷回了主府,恐怕非议又是少不了。” 付明轩道:“你觉得,就算他转了性子,礼贤下士,好言安抚,要用什么条件才能留下方南恩?” 中年管事闻言一怔,他是付博文得力臂膀,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之前就事论事并未多想其它,此刻听了付明轩话中颇具深意,立刻若有所思起来,“您是说……” “今天这出戏,其实已经荒腔走板啦,整套戏班子都被开庭扔在城里,又怎么唱得出原来话本的味道。”付明轩笑笑道:“看下去吧,待会燕少上来后,可以问问他为何如此决断。” 中年管事想了想,本能地压低了一下声音,谨慎地道:“您归位后,需要重建班底,是否打算也加上燕家郎君?” 付明轩看了中年管事一眼,他神色自如,眼神也没什么变化,中年管事却像针扎般立刻垂首噤声。 付明轩道:“是父亲和你说的吗?我知道你们为我着想,不过燕开庭并非我属下,这点分界要搞清楚。” “是。”中年管事头也不敢抬地应道。 话音刚落,车厢外就有了动静,车夫过来将门拉开,燕开庭带着孟尔雅跳了上来。 燕开庭一眼看到空中水镜,也不奇怪,随手拿过小几上茶壶,嘴对着壶嘴喝了两大口,接着就“呸呸呸”吐出两片茶叶。 付明轩从旁边小泥炉上拿过水壶递过去,道:“牛嚼牡丹,茶是用来品的,要喝水,这里有的是。” 在炉子上还底部烧得微微发红的铁壶,到了燕开庭面前,已经是半边包冰,壶里突突沸腾的开水,也缓和下来,只若有若无地吐出些热气,看上去可以直接入口了。 燕开庭啧啧有声道:“你的水属居然变异冰种了,这让其他修炼的人怎么活啊!” 付明轩笑笑道:“道门之中,我这样的只是资质普通,天赋高的人有很多。” 燕开庭眼中顿时闪过好奇之色。 付明轩在车厢壁一角敲了敲,然后转头对燕开庭道:“我做了个隔音隐形障,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燕开庭也知道此刻许多正事待办,不是谈论闲闻轶事的时候,点头道:“好,算算时间,主府那边的人也差不多该到了,且看看都有谁吧!” 孟尔雅心里陡然咯噔了一下。 到了此刻,孟尔雅再怎么愚钝,都看出所谓分行的突发事件,恐怕是府里某些大管事联合外人给燕开庭找的麻烦,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何在,可这位爷处处不按常理行事,眼看着要无功而返。 只是对于本就不属于哪一边派系的孟尔雅来说,他今天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多到不得不担心自己的后路。 想到这里,孟尔雅偷瞄了一眼燕开庭和付明轩,那两位神色如常地在说私话,毫无避讳之色,就像车厢里根本没有他这个外人在似的。这让人更担心了啊! 不管孟尔雅心中如何惴惴,付明轩将话题转到了之前他和中年管事讨论过的那个问题上,问燕开庭道:“你那么干脆地与方南恩解约,是确定他也参与了此事?” 燕开庭拢了拢衣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下去,懒洋洋地道:“哦,不。只是这个分行被选中作为生事之地,可能性无非两种,一是无妄之灾,二是一丘之貉。如果是前者,做为匠府旧人,又是知名匠师,多给些银钱,让他们避开火头,也是应该的。如果是后者,‘逢魔时刻’即将来临,可不能把一个重要防御节点放在他们手上,拿钱让他们滚蛋是最快的,秋后算账就是了。无论如何,釜底抽薪总是没错的,不能让他们再借这地方继续搞事。” 听到这里,中年管事眼睛一亮,望向付明轩,露出佩服之色。他此时觉得自家郎君看人果然有一套,想不到从不主事的燕开庭有这样的见识和手段。 然而燕开庭紧接着的一句话,又令他脸色一僵,一时间表情称得上精彩纷呈。至于一直低着头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孟尔雅,已是一脸木然。 “就算不止两种可能性,还有第三种,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不学无术,世人皆知,做错了是多正常的事情,到时候还可以反悔的嘛!嗯,只不过得请夏叔出来压阵,有点不开心。” 付明轩轻击一下手掌道:“嗯,脸厚手黑,你这些年颇有长进。” 燕开庭眨眨眼道:“和你比如何?” 付明轩笑笑,“不如何。我比你脸厚,但没人看得出来。” 燕开庭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错,在世人眼中,无赖两字怎都用不到付明轩身上,有斐君子,温其如玉。在这点上,燕开庭只能甘拜下风。 付明轩忽然伸指一点面前水镜,显出不远处入镇大道上数骑身影。 燕开庭眯了眯眼,将数人面貌尽收眼底,点点头道:“可以了,我想也是他们。” 付明轩道:“接着去哪里?” “去‘文家店’在镇上的车行,我刚问过宋梓,在西街口边上。”燕开庭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牙齿,眼中满是煞气,“只来不往非礼也!” 章二十一 有来有往 此时已经近中午,整个东屯镇都在忙忙碌碌。大街上的人群与玉京城不能比,但也络绎不绝。一眼看去,五成左右是旅人。 西街口所处位置相对偏僻,不过正因为地价便宜,仓库、车马行这种需要较大占地面积的门面大都集中在这里。除紧靠大街的客运驿站里聚集了一些普通顾客外,再往里面走,就大都是生意人了。 付家的马车在一棵榕树底下停住,前面巷底一排灰瓦白墙平房围成的大院,就是“文家店”在东屯镇的车行。 “文家店”说是车船行,实际上还不够能力做客运,所以主营是大宗货运。比起独门独户的车行要殷实一些,也在周边城镇开了些铺面,但和“云渡行”这样的巨头比起来就差远了。 而东屯镇这里的“文家店”仅是一个车行,从眼前的建筑来看,占地挺大,设施一般。场地上没有什么高级载具,全是畜力货车。那些平房一部分是仓库,一部分是居所,也看不出有法阵之类的特殊布置。 此刻大概正是车行空闲的时候,两扇大门加两侧辅门都直直地大开着,但没人进出,只依稀可以看到门内阴影里,有几个人蹲在那里。 燕开庭看了看对面,冷笑了一下,“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我就奇怪了,我燕家什么时候这么好欺负了?” 付明轩道:“燕家当然不好欺负。只不过很多人认为,燕家身为玉京城的堂堂名门大户,是要讲道理。” 燕开庭奇道:“不都传我无理也要闹三分,他们还指望和我讲道理?” 付明轩笑笑,一巴掌拍在燕开庭背上,道:“快去办你的事,在我面前唱戏有什么用?快去唱给他们看!” 燕开庭耸耸肩,跳出车厢,整整衣襟,然后大摇大摆笔直走向车行大门。 他一直走到车行门口,里面都毫无动静,就是门内阴影里的几人也没有站起身来,问一声是谁的意思。 燕开庭却不管那么多。在门前略一停步,抬头看了看上书“文家店”三字的额匾,一伸右手按在敞开的黑漆门板上。 “伏”的一声,只见一道淡紫电光从燕开庭手臂上窜起,随即雷火喷吐,两人高的门板瞬间化为齑粉。 这还没完,整个门框、墙面、檐头,像被火舌舔过的纸张,诡异地卷曲起来,随即大部分化灰,余下的渣渣扑哧扑哧掉落。 一时间,火焰的剥啄声,混合着木石开裂、崩塌的声音,速度极为迅捷,声势极为可怕地席卷整面院墙。 不等里面的人有什么反应,燕开庭一跃而起,轻松升到离地数丈高度,右手那团雷火已陡然膨胀到水缸大小。再仔细看去,那竟是泰初! “轰”“轰”“轰”连续数记闷响,一团团雷火打在大院建筑上。墙壁、檐瓦就像融化的雪人般,委顿下来,大片大片建筑开始坍塌,烟尘弥漫。 尖叫声此起彼伏,一个个人影从各处跑出来。 大部分人都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拼命跑出燃火的房间,跑到空地上的安全地带。部分高手却已意识到这是有人攻击,脱离雷火范围后,就一边四顾一边开始拔武器。 负手站在一边的付明轩静静看着前方,他没有任何动作,却有一道秋水般澄澈的剑光从他背后升起,在半空中折向朝着大院上方平斩出去。 无声无息中,数不清的光点犹如雨帘落下,笼罩了整个“文家店”。而那些高手们都觉得一股威压劈头盖脸压来,不要说找寻敌踪,就连顺利拔出武器也很困难。 不过随即“文家店”里慌乱一团的众人就感觉到了光雨的神异。只要他们不挣扎,不胡乱动用武力,那光点就犹如真正的雨幕般,虽让人感觉到丝丝压力,却不会造成伤害,同时还隔绝了散溢雷火的威胁。 片刻之后,“文家店”大院已经不复存在,所有建筑都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堆堆焦黑余渣。数十个脚夫或武夫打扮的“文家店”伙计聚集在车场上,人人神色茫然。 这时有人认出燕开庭,惊呼了一声。 燕开庭手中还在把玩一团拳头大小的雷光,慢悠悠地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主事的居然不在吗?” 此刻场地上已是群情沸腾,“文家店”的伙计们七嘴八舌,有人喝骂,有人指责,也有几个妇孺逃离室内的动作稍慢,受了些外伤,在那里哭成一片。 “恃强凌弱……” “我们要向玉京申诉……” “什么人才能对妇孺下手……” 不过除了几个武者刀剑出鞘之外,大部分人都没有冲上去和燕开庭拼命的意思。 燕开庭拆了整座大院的那一手已经足够震慑,车船店脚牙的伙计们哪个不是见惯市面的,深知普通修士在上师面前毫无胜算,而刚才那雷火和光雨更是神乎其技。 车行的主持人不在,在场就没有能顶的强者,谁敢挑头上? 众人喧哗了一会儿,推出一名外貌文秀的年轻男子,那人走前两步,也不敢太靠近燕开庭,只是拱手道:“不知燕爷这是什么意思?” 燕开庭漫不经心地道:“我以为你们敢砸我‘天工开物’的分行是多有种呢?原来都不知道什么叫以牙还牙的么?” 那年轻男子一顿,硬着头皮道:“鄙行何行主此刻应该正与贵府管事交涉,燕爷您在事情未定之前就……” 燕开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行了,废话我不爱听。你们砸了我分行的家什,我也砸了你们车行的家什,有来有往,就此两清。还有什么意见,找宋梓去,他自会递交玉京,按例申诉。” 那年轻男子欲言又止,像是想说什么。 燕开庭根本不给他插话机会,冷冷道:“至于其它事情,给你们何行主带句话,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最好去和‘血矛’谈向应通个气,看看最新的风头。” 那年轻男子脸上陡然变色。 燕开庭也不管对方反应,转身就走。付明轩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在巷道路中央等着他。 两人一起并肩离去,自然也没有人敢出面来阻拦。 付明轩却又向后回望了一眼,然后低低道:“这些人里混了有三、四个高手。” 章二十二 傍地走扑朔 能被付明轩称为高手的,当然不是寻常武夫。 燕开庭一轩眉道:“还真藏龙卧虎等着我们?” 付明轩摇头道:“恐怕他们不会出头了,除非我们下手杀人,让他们避无可避。” 付明轩将杀人两字说得轻描淡写,燕开庭张扬的神色却是一敛,眼神微微凝重。 付明轩轻笑,突然问道:“你杀过人没有?” 燕开庭脸上闪过可疑红云,没有回答。付明轩的笑意更深,直看得燕开庭欲盖弥彰地转开脸去,眼神向四周乱瞄。 付明轩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此事掺和进来的外来势力,恐怕不止‘血矛’一拨人,若说只为了栽你个赃,动静也太大了点。况且有夏平生在,放眼北雍州谁人敢说能够稳压他的?” 燕开庭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比将我踢出局利益更大的,也就是彻底吃掉整个‘天工开物’了。” 两人回到车上,马夫扬鞭起驾,驶向玉京。 一路上车厢里都很安静,当玉京高大城楼进入视野的时候,一直靠在车厢壁上假寐的燕开庭忽然睁开眼睛,道:“你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了?” 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垂着头的孟尔雅却差点跳起来,急忙应道:“燕爷放心,小人不会多嘴!” 燕开庭懒懒一笑,道:“如果有人问你,照实说就好,不然你逃得过去?” 孟尔雅手心里已是有些汗湿,他没什么背景却能在采购一职上做到小管事,除了为人厚道、手脚干净之外,也是头脑灵活又识眼色之人,见机立刻道:“是,小人遵命。” 顿了顿,孟尔雅又补了一句道:“小人知道哪些可说,哪些不必说。” 燕开庭像是又要闭上眼睛养神,孟尔雅一口气尚未完全松下来,就听见付明轩道:“不必两个字说得好。小娘子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这一下孟尔雅真的跳了起来,马车又颠簸,一个身形不稳,“嘭”地撞上顶棚。旁边的中年管事脸颊陡然抽了一抽,维持住了严肃面容,这是燕家家务事,轮不到他多嘴。 燕开庭却是彻底醒了,陡然坐直身体,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孟尔雅一番后,转过头去看着付明轩,一脸疑问,“见过他的人,没有上千,也有百八十了吧?难不成大家都不分男女?” 付明轩右手拇指和食中指做了一个搓捻的动作,一点晕黄光芒亮起,他在燕开庭眼前晃了晃道:“通过‘圆光术’再看一看。” 燕开庭依言,透过光晕看去,对面坐着的孟尔雅还是原来模样,不过视线里,头部到前胸的边缘轮廓有些不明显的扭曲,就像是透过青烟看东西一般。 付明轩道:“用秘法或器物隐藏面目,在散修里很常见。圆光术可以辨别有没有改容。不过需要双方差一个大境界以上才有效。” 这也解释了为何孟尔雅一直未被人发觉,她平日里根本不会面对面接触到付明轩这个层面的人。而只要行事小心一些,哪怕偶遇个别强者,也就是一个路人身份,不会引起关注。譬如她在“天工开物”供职多年,就从未出现在夏平生视野里过。 孟尔雅苦笑,抬手伸到领子里,拉出一条丝线,解掉下面挂着的坠子。她露出的真实面容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线条更加柔和,看上去再不会被错认为男子。 这时她开口,声音倒还是一般无二,原本听上去有些阴柔,现在却是感觉中性了。 “家有弱弟寡母,只靠我支撑门户,男子身份究竟方便一些。因有这件家传法器,于是也就从小一直用到了现在。” 燕开庭目光在孟尔雅手中的如意形坠子上来回扫了数遍,满足好奇心后,“哦”了一声,就没事人般向后一倒,又歪在车厢壁上昏昏欲睡。 付明轩则微笑着点点头,侧身拨开车窗帘子向外看,注意力全转向了外面。 孟尔雅被两人平淡的反应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过关了,但是此刻燕、付两人已经连半点眼光都不再分给她。 孟尔雅呆了片刻,一抬眼发现玉京城门已近在咫尺,连忙将改变气息的法器带好,又恢复了原来模样。 直到马车驶到燕府大门口停下,那两人都不曾再吩咐片言只语,不过孟尔雅心中已暗暗做了决定,她可不认为付明轩揭穿她身份,只是一时兴起。 而她这次被卷入匠府高层内斗,虽是无妄之灾,也已经容不得她轻易脱身。就算燕开庭放过她,那几个大管事也不会放过她,只看如何应对了。 燕开庭跳下马车,也不回头,只举手挥了挥,算是与付明轩道别,就大步向府门内走去。 孟尔雅手忙脚乱地下来后,和门卫打过招呼,并没跟着燕开庭走,而是急急溜回给小管事们临时休息的院子。 也有同样来休息的同侪问她今天去哪儿了,孟尔雅一概摇手不答,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如此这般做足表面功夫后,就静待大管事的传唤。 不管这次是哪位或哪几位大管事在算计燕开庭,显见已成不了事。然而以孟尔雅对匠府如今形势的了解,也不认为燕开庭回去后就能一举反正。因此她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得应付好接下来必然会有的诘问。 燕开庭一路直奔主院,当他跨进正堂时候,里面已等了五、六个人。 燕开庭目光扫过,毫不奇怪地看到,大多是之前不久在东屯镇见过的面孔,胡东来顶着一张青紫未褪的脸也赫然在列,这几人就是原本为他准备了去“处理”分行事务的班底。 众人见他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燕开庭径自走到上座,大刀金马地坐下,问道:“你们有事?” 众人互看一眼,由胡东来首先道:“府主,您解掉方匠师的合约,实在不妥啊!” 燕开庭淡淡道:“我都刚回来,你们怎么知道的?” 胡东来坦然道:“分行事务,乃属下们职司所在。虽然府主早些时已经亲身前往,属下也随即赶去,只是不巧,我们到的时候,您已经离开了。” 燕开庭点头道:“那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事情结果,我也可以省点口舌。分行那边,今晚就派人入驻,我已请了镇上的宋守备也同时拨人过去协防。‘逢魔时刻’是玉京重大事务,不可有失。” 胡东来没想到燕开庭完全不和他讲道理,直接宣布结果,并且连后续事务都已经布置大半,还拉了第三方进来,这可有些不好办了。 他顿了顿,叹息道:“属下知道府主对分行的飞来横祸心中有气,只是方匠师为‘天工开物’服务多年,解约得太过轻易,其他分行看在眼里,不知会有什么想法。” 燕开庭问:“你是觉得我给他十六年年俸超过标准?其中一半从我私库出。” 胡东来一窒,燕开庭这个问题角度刁钻,他若顺着回答,就生生被扯开了话题重点,他若不回答,总不能默认是自己觉得给钱多? 这时旁边一名须发皆白的管事发话了,他显是仗着自己是在座年资最长的,口吻颇为倚老卖老,“府主,钱还在其次,我们是都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方匠师解约,对匠府的影响不好。” 燕开庭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有人与他眼神一对,就低下头去,有人则是一脸木然,定定看着他。 “方南恩请辞,我准许,并赠之以厚俸,此事有东屯镇守备宋梓为见证。不管你们怎么认为,怎么理解,对我来说,所谓节骨眼,就是守护玉京和各镇安然度过‘逢魔时刻’,这是‘天工开物’立足于此间的责任。” 燕开庭道:“如果有人和方南恩一样,不想与匠府共担此责,也可以请辞。” 胡东来缓缓道:“府主,方匠师不是这个意思吧?” 燕开庭哂笑,“胡东来,绕来绕去不累吗?我没兴趣知道你们原本是什么意思,也没兴趣这个时候和你算账。有话留到大战后再说,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 胡东来微微皱了皱眉,想不到燕开庭和他们这些老府主的亲信,似真似假糊涂拉扯了两三年后,选在这个时候彻底撕破脸皮。 他眼角余光看到另外几位在场的大管事,与他同盟者面露茫然无措,非同盟者则似有狐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威严响起,虽然说话的人不知身在燕府哪个方位,可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大战当前,一切以御魔为重。其余闲杂事等,战后再论。” 众管事互相看看,再无一人说话。 夏平生既然发了话,就和以往无数次一样,便是最终决定了。 章二十三 有凤箫韶 燕开庭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出正堂,一眨眼身影就消失在树木扶疏、重重楼宇间。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无趣地6续离开,最后只剩下胡东来和两名四十多岁的管事。 其中一个圆脸的左右看看,见再无闲杂人等,端着的表情放松下来,露出些焦躁。“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看他平时也挺烦那小子的啊,这次的祸事还要劳动他去给外人赔笑脸,怎么反倒向着那小子了?” 另一个精瘦的高个子道:“齐兄慎言,就算这里没有旁人,也还是把称呼改一改的好。大总管古板端方,被他听见,先不管曲直是非,只怕你就先讨不了好。” 齐大管事满脸不愉地嘟哝道:“大总管可是计夫人的人,对个拖油瓶这么好,难道是这些年处出感情来了?” 高个子闻言摸摸下巴,道:“非也非也。若论亲近,胡管事是计夫人的嫡亲侄儿,就如同半子了,怎么都是自己人。以往胡管事这边递上去的事情,哪件大总管驳回了的?好叫齐兄知道,培养人可不是一味放纵,还有一说,以顽石磨刀!” 齐管事恍然大悟,“何兄的意思是……” 高个子作势一拦,道:“齐兄了解了就好,不必说出来!”又指指胡东来道:“胡兄弟眼见就要晋阶上师,这可是实打实的能力,这才是真正的锋锐刀兵,和假借仙兵利器不可同日而语。顽石嘛,总归是顽石,待刀兵磨就,石头也就没有用处了。” 胡东来没有说话,只是矜持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就是默认了。不得不说,胡东来不愧“玉面郎君”的诨名,即使脸上有伤,也不损他俊逸风姿,翩翩风度。 齐管事大大惊喜,“炼器的上师那可了不得!我们对着扬州人能有更多砝码了!” 高个子连忙嘘了一声道:“斯事体大,当徐徐图之。” 齐管事立时噤声,又环顾四周,正堂本就没有闲杂人等出入,并不见异常动静。 胡东来于此刻开口道:“这次局没有做好,虽是种种意外,又有付家介入,但不管什么原因,没做好就是没做好,夏师敲打一番也是为了我好。况且‘逢魔时刻’即将来临,齐管事也知道,夏师是极有担当的人物,以战事为重,是应有之义。” 话说到这里,齐管事才疑虑尽去,连连点头。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高个子,也即是匠府大管事之一何启安,与胡东来交换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色。 刚才两人一拉一唱,终于将这位手上有颇多本地匠师人脉的齐雄大管事安抚了下来,让他相信夏平生即使面上需要做得公正,背地里仍是倾向于胡东来。 而这个认知,也是“天工开物”许多管事,乃至玉京城里不少人的看法。 以夏平生之能,自立一方都足够了,却一直安于计夫人属下。且在她去世后,还守着匠府基业,毫不专权。如此忠诚,爱屋及乌,偏心些计夫人的血亲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燕开庭离开正堂,就向内院而去。 燕府在玉京经营数百年,城中主宅占地极广,从外面看横跨三个街区,内里的主要格局也分为三个部分。 一是外院。这也是“天工开物”主府所在地,除了用于集中议事的正堂,还有大小会客厅、财务室、库房、供各级管事歇脚的院落、白天黑夜都供餐的食堂等林林总总建筑,占据了整座燕府一半的土地。 二是内院。乃是燕府历任府主住家之所,拥有一座玉京城闻名的“花不谢园”,经过数百年精心维护,收集了数州名花,一年四季轮番绽放。 三是客院。即是燕府留客居所,里面包括十二座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的精致庭院,摆设装饰奢华程度比内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夏平生就长年住在这里。其余就是“天工开物”接待客人时才会启用了。 在客院和内院之间的宽阔广场上则矗立着燕家祠堂。六年前祠堂因天火坍塌,之后不知为何没在原址,而是紧邻废墟重建,残垣也并未完全清理干净,所以现在还能看到焦黑的地基和断壁。 燕开庭经过广场的时候,缓缓止步,远远望着白石墙面的祠堂,以及旁边黑色的废墟。在阴天的铅灰色天幕下,黑与白对比格外刺目。 燕府的三院都各有通道和门户直接通向府外,这片广场只有在三院间往来才会路过,而能够有权限内外通行的人并不多,因此这里反倒成为府邸中最为冷清的一个角落。 或许是因为无人打扰,燕开庭在原地站得有些久了,可他至始至终也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要走近祠堂的意思。 忽然他蓦地转身,正好和后边巷道中转出的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一路走着,东张西望,脚步还有些不确定,像是很不熟悉周围环境。一抬头,冷不防撞进一双凌厉的眼中,不由吓了一跳。 燕开庭眉头蹙起。眼前这人中等身材,一副加冠年轻男子的装束,却有一张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脸。 他的发冠、长袍都是天青色,细节处理上,不像雍州或者说都不像北方款式。整套服饰光华内敛,十分低调。但若以一名上师境修士的眼力仔细看去,却会发现那手工绝对不俗,甚至可能是法器和法衣。 燕开庭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那人在最初的惊吓之后,首先开口,“请问,‘集荟院’怎么走?” 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似乎相当腼腆羞涩,说话时候,大部分时间眼神不由自主地低垂向脚尖。不过他一说话,倒坐实了不是本地人,口音绵软清细,正是南音。 “集荟院”是客院里第一等的房间,那这人的身份当是“天工开物”的重要客人。只是贵宾不识主人,也颇为荒唐了。 燕开庭对此兴趣不大,也不打算关注这是哪位大管事的客人,他指了指年轻人背后另外一条甬道,然后拔腿就准备走人。 “那个……” 燕开庭感觉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转头看见年轻人露出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尴尬的表情,“我在那个方向已经走了三遍了……” 燕开庭默然。 客院的各个院落之间,又要独立私密,又要有景有色,于是建造之初融入了些许法阵布局。用高低植被、巷道幽径、溪石小品来隔绝视野,营造比邻而居但互不干扰的氛围。 然而就算里面道路不是笔直的,多了些许弯道,就有人会迷路吗? 燕开庭眼神里的疑问可能太明显了,年轻人不由羞赧起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麻……麻烦您了。” 燕开庭看看左右,目光所及之处再没第三个人,只好认了这找上门来的麻烦。他迈开步伐,一边道:“跟上。” 年轻人的身量更像刚刚长成的少年,看上去有些单薄,比燕开庭矮了大半个头,要疾走才能追上燕开庭的步量。 他紧赶了几步,道:“我是扬州人氏,姓韩名凤来,号箫韶。请教道兄名讳?” 燕开庭听到这个州名和姓氏,忽然想起付明轩曾告诉他的一件小事。 那是付明轩刚回城在驿站歇脚时候,意外遇见“观风阁”秦江在给他“传播”纨绔声名,据说那出戏是演给扬州著名法器制造商“冶天工坊”少东家看的。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冶天工坊”主人正是姓韩。 燕开庭陡然停步,转头深深看了韩凤来一眼,后者也随之站住,正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章二十四 很多戏 “冶天工坊”是修士工坊,门人子弟都是正儿八经的修士,与之相比,燕开庭这样的出身也只能算在散修之流。 正道名门子弟的号当然不能乱取,那就意味着,眼前这尤带青涩的少年是一名上师。 已经束冠的少年应该算是成年人了,但仍保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犹如深山里透明见底的溪水,给他疑问的表情格外抹上一层涉世未深的颜色。 然而不管这位少主是真纯良还是假纯良,燕开庭现在都没兴趣和他打交道。 燕开庭道:“箫韶九变,致凤皇仪。你是乐修?” 韩凤来点点头,摊开手掌,一件银色法器从寸把长拉升到两尺半,竟是把十三弦的竖箜篌。 孰料燕开庭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大步向前走去,扔下一句,“快点!” 韩凤来现出些许愕然,连忙收起箜篌,小跑了两步,追在他身后。 燕开庭连个一般意义上的互通姓名都不肯做,已经表示得再明显不过,根本不想与他结交。韩凤来本就不是外向殷勤、长袖善舞的性子,一时间都没法再把对话继续下去。 两人接下来一路无话。 经过三、四处不同花木夹道的小径后,一个黑檐白墙的雅致小院出现在前方,敞开的院门里站着个青衣老仆,正向外张望。 燕开庭一指前方,道:“集荟院。” 说完,燕开庭就要转身离去,却被韩凤来一把拉住。 韩凤来看看燕开庭,又看看脚尖,有些局促地道:“请,请道兄进来喝杯茶吧!”他眼中流露出颇为真挚的恳切,至少看上去全无破绽。 不过燕开庭心中还是很不想给他这个面子。短短两天,身边戏文犹如走马灯般你来我往,彻底疲劳了他看戏的兴致,更不用说还要陪着演了。 但是燕开庭就在这动念的瞬间遇到了难题。 韩凤来抓着他手臂的动作并未刻意用力,然而燕开庭已经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不亚于付明轩的压力。也就是说,两人若当真较起劲来,燕开庭可能要输。 此时,院子里的青衣老仆快步迎了出来,向韩凤来道:“郎君这是去哪里了?” 韩凤来有点不好意思,耳尖微微发红,道:“本想随便走走看看,结果迷了方向。” 老仆显是对韩凤来的不认路已见怪不怪,看了燕开庭一眼,现出恍然之色,冲他一躬到地,“是这位爷送我家郎君回来的吧!” 韩凤来现出一丝求助的表情,道:“钱伯,我正想请道兄进去喝杯茶。” 钱伯听音知意,立时帮自家郎君好言相劝。这老仆在韩家应是具有相当身份,也就是世族中可算年轻子弟半个长辈的那种老人。他话里说到韩凤来的时候,就像在说自己小辈,自豪中带着亲昵和慈爱。 于是燕开庭听了一耳朵对韩凤来的夸赞,什么拙于言、慧于心、忠厚诚恳、勤勉敏思之类。 除了拙于言这一条外,燕开庭听到后来很想介绍韩凤来和付明轩两人认识,可见长辈眼中有出息的小辈形象都是差不多的。老实、勤奋、有能力。 直到钱伯开始介绍自家从扬州带来的天下名茶“绮罗”,大有将茶树的起源也说一说的架势,燕开庭顶不住了,终于迈进了“集荟院”的院门。 院子里的客人只有韩凤来和钱伯主仆两人,其余的就是“燕府”安排在客院里供客人驱使的仆役了。 韩凤来引燕开庭到正厅坐定,然后摆出全套茶道器具,从煮水开始,一一悠然做来。 “绮罗”确实是好茶,沸水接触叶片刹那,满室异香,燕开庭刹那觉得五官清明,就连体内真气都活泼了一些。看来这还不是普通的茶,而是一种灵植。 韩凤来没有再问燕开庭的身份,倒像是毫无戒心地把自己来玉京的缘由和盘托出。 他游学至北地,目标就是考察雍州匠府,并且伺机合作甚至收购成规模的普通品生产线,以填补“冶天工坊”在中低端领域的空白。 韩凤来并未提“天工开物”与他接洽的大管事姓名,也没说到具体细节,不过那都是稍稍一查就能知道的事情。 燕开庭一脸无聊地支着头,看韩凤来用分茶器给自己杯中添到七分满,很想直接问一问他,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说要挖墙脚,真的好吗? 到了这个时候,燕开庭才不信韩凤来不知道自己身份。因为就算按常理,这类事情都不该对着一个在被收购方府中遇到的人说出来的。 韩凤来并不是口才便给的人,叙事简单平实,神情间还带几分腼腆羞涩。也不太好说他表现出来的是真性情还是表象,因为韩凤来并没有掩饰他身为强者的实力。 从韩凤来弹奏的箜篌曲音中,燕开庭判断,他的修为可能比付明轩略逊一筹,却要高过自己两到三个重位以上。 一曲终了,燕开庭忽然道:“你今天之前见过我吧?” 韩凤来诚实地回答道:“刚到玉京的时候,曾见你在西门入城大道上驭兽奔过。” 至此,两人差不多快把天聊死了。大家都说大实话,这就很尴尬了。 燕开庭突然伸手向虚空中一抓,掌中多了道传讯符。 他神识转过,略一探查,就眉心紧蹙,站了起来,道:“我有点事情先走。” 韩凤来起身相送,道:“今天虽是偶遇,但我这两天也确实想见燕主一面。” 燕开庭默然,道:“我不会是你的合作者或交易者。” 韩凤来沉静地道:“合作或交易并不是一定要发生。” 燕开庭现出意外之色,深深看了韩凤来一眼,没再说什么,就向外面走去。 韩凤来一直将他送出“集荟院”的院门,又在青石板铺地,两边花树夹道的小路上走出十余步,才站停身形。 数丈开外,夏平生背对两人负手而立,正微微侧头垂首,看着路边一枝早开的青紫鸢尾。 韩凤来躬了躬身,行的是后辈礼,恭敬道:“晚辈扬州韩箫韶,见过夏前辈。” 章二十五 炼器 夏平生转过身,淡淡道:“韩少主客气,还亲自送出来。” 韩凤来道:“晚辈游学路过玉京,本不敢扰前辈清静。但是既然有幸遇到,怎能不来见礼?” 夏平生意味不明地笑笑,“‘冶天’对这远在万万里之外的小地方都感兴趣了?” 韩凤来立刻道:“一切只看燕主定夺。”他这句表明立场的话,说得又快又没给自己留下任何模糊余地,忠厚老实得就连夏平生都不由看了他一眼。 待夏平生和燕开庭走后,韩凤来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回转“集荟院”。 钱伯正在房间里收拾杯盏,他们两人都没什么架子,日常生活大多自己动手,很少让燕家的客院仆役进屋,下人们也乐得偷懒。 韩凤来走到桌边坐下,神识在周边转了一圈,才道:“‘天工开物’里坐镇那位,竟然真是锻天大师!” 三十多年前,炼器师里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号“锻天”,虽然从成名到彻底销声匿迹,他只在人前露面了短短一年,却至今被业内牢记着,那是与“冶天工坊”主人同样可被尊称为大师的人物。 钱伯表情一凝,疑惑地道:“不应该啊?这两天看下来,‘天工开物’的工艺精致,却没几套自有图纸,只能算作一个制器工场。难道‘锻天’并未打算在这里传下衣钵?” 韩凤来摇摇头,道:“静观其变吧,我总觉得‘天工开物’如今的状态有些诡异,恐怕不仅仅是仆大背主。” 夏平生所居小院在客院最僻静的角落,名为“雪域”,院落内外只有一种植物,就是冰凌松。这树木一年四季都无落叶,松针上常年覆盖着犹如冰花般的雾气,一眼望去,仿佛置身雪域。 在夏平生入住后,附近的道路做过调整,只有一条小径通向院落。而夏平生的生活极为简朴,就连洒扫都是自己动手,这边平时就几乎没有人迹。 从外面看,“雪域院”的房屋规模和面积与其它院落相仿,只是陈设极简而已。不过几乎没有人知道,若有主人带领,踏进屋门后会是另外一个天地。 燕开庭落足前,脚下还是木地板,一步跨入后,却站在了浅青色的玉石地面上。这就是所谓的法器洞府,入口接驳在雪域院的书房里。 这座洞府并不大,就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外带一座规模虽小,五脏俱全的炼器作坊。 燕开庭近几年与夏平生越发疏远,已经很久没到过这里来了。他一站定,就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大殿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模样,就连塌上的软垫颜色都没换过。 夏平生一边向左边的通道走去,一边道:“近些年,‘冶天工坊’扩张势头极猛,已将南边四州大半修士匠府纳入麾下,不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把目标转向普通工坊。” 燕开庭跟着夏平生走过廊道,进入炼器作坊,不作声,只仔细听着。 夏平生道:“对匠府来说,有个强有力的宗主不是坏事,可也不全是好事。韩家那小家伙入住这里,是齐雄安排的,你知道即可。” 燕开庭缓缓道:“你仍然是一点建议都没有吗?” 夏平生在一张黑色上有星星银点的石台前停住脚步,道:“‘天工开物’是你的东西,此事你自己斟酌。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 燕开庭霍然抬头,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平生手掌从石台表面拂过,一层蓝色火焰随之升起,渐渐边缘闪动朱红光芒,将夏平生的白发也染上一层绯色。 夏平生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道:“我的道法有师门传承,我并不想让你入门,所以不能教你。但炼器是我自行得来的法门,一共七段全都给了你。你学会多少?” 燕开庭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从旁人角度来看,夏平生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从他第一天开始接手燕开庭的教养,当时顽劣的小孩就没好好学过。 夏平生的态度始终不温不火,上课时间到了,天上地下都会把小孩揪出来,按在书桌前将课上完。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人相信燕开庭能学会什么东西。 而当夏平生第一次教炼器基础的时候,就连燕开庭自己都很吃惊。他身为匠府少主,父亲却从不对他提一字一句的工坊,反而是平日里根本不沾手“天工开物”的夏平生要给他做炼器启蒙。 至于夏平生教导的东西,燕开庭有没有学进去,又学会了多少,这只有燕开庭自己知道了。夏平生一直以来似乎都只负责教,而不管会。 燕开庭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拳头,他吐出口气,放松五指,反问:“你当初为何教我炼器?是因为我有天赋吗?” 夏平生笑了笑,道:“天赋倒是看不出来,不过,难道你不喜欢炼器吗?” 燕开庭哑然,夏平生的答案与他一直以来的想象差得颇远,然而却让他无言以对。难道是早到小孩还在怨天尤人年纪的时候,就有人将他的渴望看在眼中? 夏平生轻轻敲了敲石头台面,满是催促之意。 燕开庭轻轻吐了口气,道:“不用那个。” 他从旁边架子上挑出一块庚金石,一块水晶石,这两种材料都十分容易炼化,最适合拿来快速塑形。 接着燕开庭指尖冒出一团红艳艳的火苗,那是赤阳地火,属于上品火种,也是燕家跻身雍州著名匠府的基础。 在主府工坊核心处,燕家先祖采集的火灵经年不息,通过火龙通道传到各个重要节点,供应庞大工坊锻造冶炼之用。而燕家血脉只要生有火属性,都能通过修炼秘法,从火灵那里得到一缕地火之力化为已用。 取得至少一种异火,是炼器师入门的必要条件。那些没有现成火灵的修士,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跋山涉水去找自己能用的火种。这就是匠府之后学炼器的天然便利。 对于燕开庭居然拿得出赤阳地火,夏平生并没有现出诧异之色,只凝神细看他将两块石头炼化成汁液,透亮一团不散不落,浮在燕开庭掌心。 然后那团石液飞快拉伸出各种形状,像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揉捏塑形。与此同时,透明的液体渐渐泛出灰白之色,像是要再次凝固起来。 紧接着,燕开庭指尖冒出一缕紫色闪电,只有通常用来绘制符阵软笔的笔尖大小,就像一个灵活的笔头般,在将凝未凝的石液团上描画法阵。 片刻后,石液定型,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箭头,上面有数道光芒流动的刻纹。 章二十六 顽石成器 燕开庭抖手往墙边一甩,“轰”一声轻响,一个试兵器的立靶被炸得粉碎。 那枚箭头是个小型的一次性攻击法器,具有百钧力一击的威力,看上去只相当于普通修士一击,但是材料便宜,炼制速度快,可以不用炉具,是居家旅行实用之物。 而燕开庭能不用任何辅助,从原始基材的处理开始,做出一个功能完整的法器,就说明他在炼器一途上已经入门。 夏平生点了点头,手一拂,台面上蓝火再次升起。 他抬手一招,从架子上也拿过一块庚金石,一块水晶石,品质和大小都与燕开庭先前所用相差无几。然后用同样手法也做了一枚箭头,区别只在于夏平生还是用了传统的篆笔来描绘法阵。 燕开庭静静看着石头的汁液变幻出柔软的线条,蓝火的外焰给它渲染上多彩的颜色,最终这个美丽迷幻的过程沉淀下来,凝固成炼器师最初想象的模样。 这就是炼器让人着迷的地方。 而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貌似不屑,实则已被深深吸引,可以花上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看着夏平生的手上、操作台上、乃至炼器炉中,火焰和各类物质跳跃成千变万化的姿态。仿佛整个世界在起舞。 夏平生的手法看似与燕开庭一般无二,但燕开庭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细微的区别。尤其是法阵篆刻的过程,即使通用法阵都有成型的图纸,可不同属性的不同人绘来,仍有不同。 最终成型的箭头安静躺在夏平生掌上。 他也和燕开庭一样,随手将这柄法器扔到一面立靶上。但是没有爆炸声,只有轻轻啵的一声,好像一个水泡破裂。立靶的位置上蓬起一团尘雾,然后就什么都没剩下了。 如此威力! 燕开庭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即使很多常用兵器都有固定图纸,炼器师可以按图索骥,但是其威力依然会受限于炼器师的境界,那是单单提升材料和手法都难以弥补的。 夏平生手掌在台面上一扫,一握,将蓝火抓成捏在掌心的一团,然后塞进一个非金非玉的小盒子里,递给燕开庭。 “这是‘骨中火’,来自太古生物‘空蜃’的遗骸。‘空蜃’又有个名字叫做虚空巨兽,据说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我当年在一个秘境中得到的,就送给你了。” 燕开庭却无喜色,抓住盒子,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道:“那你用什么?” 夏平生道:“我也是火属性,已修炼出真火神通。” 这还是夏平生第一次提到他自己的神通,以往那么多年,他从未在人前流露出还会炼器。自夏平生初到玉京的成名之战后,人们一直以为他是一名木属性的阵修。 夏平生又拿出一个芥子袋扔给燕开庭,道:“看你手法,平时应该做过不少小东西。这里有一些图纸,是我早年炼制过的法器,都是些小玩意。不过你是火属变异雷种,里面有几件契合木属的你自己用不了,拿去练练手吧。” 燕开庭这次没有伸手去接,任由芥子袋浮在两人之间,盯着夏平生道:“你要走吗?” 夏平生极淡地笑了笑,“这是最后一堂炼器课啦,算你时隔多年终于完成功课的奖励吧。” 燕开庭脸色不由黑了黑,立时想到还欠付明轩一篇百字论,原本阴郁的情绪像是一个正在鼓胀的袋子,却陡然被戳漏了气。 以往夏平生上完课的确会留功课,当然不管燕开庭私下里有没有做,交是肯定不交的。他忍不住想,难不成是他小时候逃课太凶?否则为何这两人都热衷于叫他补功课? 夏平生道:“炼器第七段‘合灵’,首先要得到能融合进兵、器的灵魄,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至于在第一到第六段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器是道途之一,入门之后只能靠自己,没有人能告诉你后面的路怎么走。” 说着,他手指一点,把芥子袋弹到燕开庭怀里。 燕开庭沉默了一会儿,收起“骨中火”和图纸,整整衣冠,对夏平生正正经经行了个大礼。 夏平生没有谦让,站着受了他的全礼。 燕开庭直起身来,忍不住又问:“你是要离开吗?” 夏平生没有回答,转身向冶炼室外走去,燕开庭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追问,咬了咬牙,跟上去。 直到走进大殿,夏平生都没出声,他在中堂那副群峦点翠的画前站定,抬头看了许久,道:“计玉是我小师妹,她从小就害怕独自一个人。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她。” 燕开庭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他想起计玉是已故继母的闺名时,不由一震。望着夏平生的背影,又想到葬在玉京城北“天工峰”的墓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多人都不理解夏平生这样的强者,还远远称不上老迈,为何会安于玉京一隅,全无对外扩张的野心。况且他在“天工开物”虽然地位崇高,却不掌实权,说到底也还是在为人做嫁衣。 燕开庭当然也猜测过无数次,尤其是前些年,“天工开物”里的派系还有明确“夫人党”的时候。他也想过是否自己就是一块顽石,要去磨砺那些更被父亲看好的子弟。 不过燕开庭从来没有畏惧过,顽石磨刀,刀会更锋利,可是谁又能保证,被打磨的只有刀呢?在看过夏平生无数次的炼器过程后,谁又敢说顽石不能成器? 夏平生这是第一次说到他的私事,也是第一次明确说明他与计夫人的关系。两人竟是同门。既然计玉已逝,且安葬在玉京,那他这番话几乎可以认为是不会离开了。 然而燕开庭呆呆站着,甚至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是悲是喜。 夏平生今天种种举动,让燕开庭一度说不出的烦躁。这个大部分时间都被他摆在“对头”位置上的人,一旦有要远离的迹象,竟会使得他如此郁闷。 可是就在燕开庭尚未搞清楚自己情绪的时候,又得到这样一个会保证夏平生留下来的理由,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胸口发闷到近乎难受。 在他心目中,那个高不可攀的强者如何能为这种缘由,困于一地,空抛一生。 燕开庭在和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夏平生转过身来,看到他情绪外露,而且表情极为复杂的脸的时候,怔了怔,忽然笑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计玉是我的小妹妹。” 章二十七 汝之离障 夏平生神情感慨,仿佛想起往事,过了一会儿,叹息道:“你和我一样呵,亲缘寡淡。” 夏平生原是荆州一座凡俗城市平民之子,家境小康,四世同堂,人丁兴旺。 然而在一场百年罕见的大型兽潮里,城破家亡,他在逃难人潮中,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一个倒下,死去。最后,当他所在的那支逃难队伍到达一个修士门派所在地求庇护的时候,身边只剩下四岁的幼妹。 可是有了安全的居所,却不代表就能活下去,夏平生用尽各种方法获取食物,同时还和无数小孩一起争夺成为修士门派学徒的机会。 就在他拿到学徒资格跑回栖身地的时候,幼妹却已经停止呼吸多时。 接下来,夏平生在师门中突飞猛进,轻松迈入上师境,然而,之后就在第一重“离”位上卡了整整十年。同期的天才变成了一个笑话。 红尘万象,识障方能解缚,夏平生却茫然不知瓶颈何在。 他为寻求突破,不断提高出师门任务的等级,还冒险进入对他来说十分危险的秘境。直到一次遇险,陷进心魔幻境,偶得计玉帮助脱离,还一举破“离”入“净”。 夏平生那时方才明悟,亲缘之失是他平生最大的痛事,哪怕之后意气奋发、道途有望,也无法抹平他当年被仙师选中的大喜之后,看到小妹妹了无生气眼睛那一刻的大悲。 燕开庭听得心中一动,神识震荡,竟是起了共情之心。 夏平生语调平平,情绪并无起伏,大段往事也就十来句话就说完了。可燕开庭却仿佛若有同感,甚至脑海中会泛起三两惨烈片段。 燕开庭本能地感觉到那不是夏平生的经历,然而如此历历在目,仿佛真的发生过,他又从何得来这样的印象? 要知道,玉京城可算是承平已久,虽然“逢魔时刻”数年一次,兽潮时有发生,但每每都是据敌于城门之外,主城已经数百年没有被攻破过了。 而夏平生说完话后,就声称时间已晚,直接把燕开庭请出房门。 燕开庭站在如雪域般的院子里的时候,脑中仍是浑浑噩噩,无数记忆残片走马灯般沉沉浮浮,折射出光6离奇的画面。 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压下暴动的识海,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整个客院都十分安静,通幽曲径上路灯琳琅,但是光线极为柔和,不仔细看,会误认为只是月光稍稍明亮了一些而已。 远处,燕府的外院和大多数钟鸣鼎食之家一样,灯火通明,人声不绝,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内院幽静之中不失繁华,亭台楼阁的灯光勾勒出绵延轮廓,就像夜晚盛装的美人。 燕开庭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向外走去。他明白,夏平生不会无故提起自己惨痛往事,这是在提醒他,他的“离”位之障会否亦是亲情。 旁观者很多时候比当事人眼亮。 然而燕开庭不知道,本就没有东西如何成障? 他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那会让他感觉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失败。不为血亲所喜,给亲近之人带去灾厄,世人见他在着地的鲜花重锦中行走,却无人看见刺入脚踝的荆棘。 不知走了多久,燕开庭一抬头,发现自己又站在遇到韩凤来的广场上。这次他没怎么犹豫,就朝燕家祠堂走去。 燕开庭没有进门,只站在那里长久凝视着这幢庄严肃穆的建筑。 门楣上的“天工开物”额匾是真迹,由创始先祖一手打造,那是一件金属性的法器,作用是封存火灵。当然如今里面是空的,火灵本体在工坊核心处。 然后燕开庭的目光落在一旁焦黑废墟上,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绷,额头微微渗出汗来。 渐渐耳边有杂音响起,大火剥啄屋梁的声音,兵器嗡嗡振鸣的声音,燕开庭有些晕眩。 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他的心魔之障究竟是什么?! 突然一只手搭上燕开庭肩膀,有人叫了他一声。 燕开庭陡然惊醒,背后已是汗透重衣,在夜风中凉彻入骨。他此时注意到,虽然刚才感觉里过了不少时间,可从祠堂到废墟才十多丈距离,竟是连三分之一都没走出去。 燕开庭重重出了口气,转头道:“明轩。” 付明轩仔细看他脸色,道:“你怎么了?刚才看你像是要入定的样子,这样入定可是会真气紊乱的。” 燕开庭苦笑道:“什么入定,我感觉是魔魇了。” 付明轩没把这话当玩笑,脸色一沉,开始打量周围。 虽说此世界魔物常常寻隙而临,但是心魔一说,大多还是虚指。正统的道门心法中,所谓心魔,并不是那些入侵此界的魔物引起的,而是指寻求大道路上的歧途。 除了每一次境界提升,重位破除所遇到的障碍之外,所谓心魔大多出自幻阵,也就是扰乱修士神识,释放和放大负面情绪,使人神智不清。 很快付明轩的目光落在眼前废墟上,伸手一指,道:“那里原本有法阵的吧?” 燕开庭道:“那是老祠堂遗址,当然是有的。” 付明轩道:“最好请个位阶高些的阵师清理一下。像这种保护重地的法阵毁坏后,最怕的不是失效,而是扭曲。” 燕开庭倒是第一次听说坏掉的法阵还会起作用,而且是起反作用。 他沉吟了一下,道:“雍州地界上的著名阵师……” 付明轩脱口而出后,也想到北雍州道修不旺的事实,皱了皱眉道:“没在原址重建,应该也是有原因的吧?” 燕开庭被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顿时有些期期艾艾,“唔,好像是说过下面构成地基的法阵,被破坏了地面中枢后,进不去了……” 付明轩没好气地撸了一把他的脑袋,这么要紧的事情都能不放在心上。 保护重地的法阵高级点的都是攻防一体,尤其“天工开物”这种炼制兵器起家,祖上还留下灵兵镇府的,谁知道里面暗埋了什么厉害手段。 别看燕家最近几代其实是在走下坡路,没再出过能炼制灵级兵器的大师,可是全盛时期的老底还在。只主府工坊里的灵火,就能跻身一流之列。 如今匠府老人所剩无几,如果又找不到完整建筑图纸的话,还真是没法解决面前这堆废墟了。 付明轩摇摇头道:“以后来这边的时候还是小心点吧!刚才你像是被干扰了神识的模样。而且有一刹那我感觉到这废墟里的气有些不对劲。” 燕开庭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被干扰神识。他自家知自家事,这个地方对他有太过特殊的意义,方才过来之前他就情绪激荡,就算没有外力扰动,都可能神识不宁。但付明轩若有实感,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这么严重,那得叫人来先封了这里。” 付明轩却是神情有些困惑,像有什么关键点一时无法想通,“严重倒是不见得严重,普通人估计都不会受影响,因为那是时间之法的气息。” 章二十八 时间之法 燕开庭一愣,时间之法是个很陌生的名词。 大家都知道,此世界具象于七条基础规则之上。金、木、水、火、土、界、律。五行是众生道种之属。界即生死,律为因果。简单地说就是人死不能复生,道途自有因果。 而跳出五行,不入轮回,不沾因果,那是上界天人才有的能力。在建木登天之途封闭后,关于天人,关于神明,已渐渐变成一种传说。 至于时间之法一直以来都是众说纷纭,它真实存在,每一个人都会切身感受到,并且看着自己和他人从幼年、成年走向老年。 若说真实的存在就应该有法则,有大道,但是千万年来,却关于时间之说从未在道典上显现片言只语,而大6上的种种传说也没有一条记载能让人信服。 于是许多人都认为,假如时间大道是三千大道之一,那也是超越了此世界的存在。 每个时代总有天才或者具有探索精神的强者想要尝试一番,不过都没有给后人留下成功的例子。反倒如因果之律的威力般,给世人留下警告,时间之道复杂程度超越生死之界,一旦起了窥探之心,就无可避免迷失。 付明轩思索间,正想对燕开庭说点什么,突然转身,目光投向左近之处,沉声道:“什么人!” 客院的高墙上爬满千金藤和菟丝子,月光照在繁星点点般的白色小花上,竟然还有些晃眼睛。 其中一片月光从中分开,韩凤来走了出来,一如既往显得有点小腼腆。 付明轩看到韩凤来,呵的一声,似笑非笑地道:“韩少东,日前刚听了一出好戏吧,居然还来这里?这么看来某些自作聪明布局的傻子,自己也在别人局中啊!” 燕开庭之前看到韩凤来的时候还没多想,被付明轩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其中问题。 如今看来,韩家这位少主可不是简单角色。“观风阁”的人演给他看的那场戏全然白演。但他明知道接头人有玩弄花样的嫌疑,却还是入住了燕府,恐怕一开始就对“天工开物”有所图,正好顺水推舟,还不着痕迹。 只不知道他跑出来偶遇燕开庭,又连带见了夏平生,将自己意图隐晦地暴露出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韩凤来没有马上应声付明轩,反而看了燕开庭一眼,像是明白他此刻心中所想,道:“燕主不要多虑,我方才的承诺,没有一字虚言。” 说完,韩凤来才转向付明轩,拱手行了平辈礼,道:“寒洲道兄,好久不见。” 付明轩叹了口气,拍拍燕开庭的肩膀道:“你这是越活越老实了!心事都写在脸上,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才向韩凤来回礼,“倒是不曾想,箫韶你这么快就走动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说罢,付明轩指指燕开庭道:“这是我兄弟,也没什么优点,就是老实,欺负起来轻一点。” 听到这类似于琉璃器皿,轻拿慢放的说法,燕开庭脑中正在乱七八糟推衍的念头全都跑光了,愕然转头看向付明轩,觉得他今晚有些活泼过头。 韩凤来好像也被说傻了,盯着付明轩,眼神无辜,耳尖红通通的,大有往脖子扩展的迹象。半晌,他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寒洲道兄,你可真会说笑。” 燕开庭觉得再让这两人互相恭谦让下去,能扯到天亮,问道:“韩少主这是又出来散步?” 韩凤来落落大方地回道:“原本是看见燕主离开客院,想过来打个招呼,后来……寒洲道兄到的时候是该回避,不过这里的气有些异常。时间之法太过罕见,一时起了好奇之心。” 又是一个时间之法! 付明轩道:“箫韶既然也感觉到了,那有什么看法?” 韩凤来道:“前人手记中有‘时间黑洞’之说,大多被认为是天然形成,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记载能确认是当事人落入黑洞,又全身而退后留下的真实成例。不过你我都知道,有一个地方存在时间之法,那就是神器秘境。” 燕开庭听了两人交谈方才恍然,那是散修不可能知道的秘闻,就是正统道门弟子,不到核心层面也大多茫然无知。 为何那些核心弟子的修炼速度不仅远超散修,甚至比起自己的同门同代还都要高许多?事实上,除了天赋、秘法、资源上的差别,以及历练时的机缘和运气之外,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时间修炼之法。 大6上一直有无为塔、道德剑、山河鼎、禁屠刀四神兵之说,来源已不可考。元会门和小有门各持其一,另两件则是由星极门和诸生门,分别与七派中的四个共有。 它们的名字听起来,是四件神级战兵,而有幸见过的人,会知道它们的外型亦如其名。想要驭使神兵,至少得是尊者之上,一般人仰望过后,不会再多想。 但是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这四件神兵有一个共同的神通,那就是劈开世界壁障,进入时间之河。 然而河流彼岸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虽说历代有来有往者也不少了,可仍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只能粗略地认为,那个地方也相当于一个修炼秘境。只是和本世界秘境固有的环境不同,在那里,每个修者的境遇都不一样,他们的经历更像幻阵,与本世界迥然有别,而大部分人会体验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无论他们在里面待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外面的时间都只过了一天一夜而已。 听起来这简直是修炼神器,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内外时间概念混乱还是轻的,有些人在里面过完了一生,出来以后很容易分不清两边的真实和虚幻。而他们若既有幸运更有实力得到第二次进入的机会,则会发现,两次跨入的根本不是同一条河流。 还有的人则是在一天一夜之后没有出来,这样的情况多了以后,人们也就知道,这些人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即使他们留在道门的命魂牌一直完好,也已经彻底迷失在时间里。 这种修炼方式不仅风险极大,资源消耗也是天文数字,因此并不是修士们有胆量有等级就能去碰运气的。 相应的,道门弟子若通过这样的考验,就等于是真正进入了门派核心。并且他们在秘境中的经历大大丰富眼界,开阔见识,今后的道途上就会少了许多阻碍。 韩凤来的猜测是,燕家先祖在这里修建祠堂的时候,可能还借了些地利之便。而高级法阵若与天然环境混为一体,威力比单纯用材料打造的要更大一些。 而这个地利之便,按理说不该是“时间黑洞”这么危险的东西,但有可能是一个大型空间法阵,甚至是一条天然空间通道。 名门的家族重地通常兼具坚固防御和撤退后路的双重功能。 如果里面有空间通道就比较容易解释了,天然的空间通道其实质就是世界壁垒的缝隙,世界壁垒之外即是时空乱流。若法阵失能,紊乱了对接的方位,漏一些乱七八糟的气息进来就很正常了。 “燕府修建之前,这个地方是否有什么特殊地形?”韩凤来看向燕开庭问道。 燕开庭想了想,却不得要领。 玉京城的建造并非一蹴而就,前后曾多次扩建。尤其玉脉枯竭前后,几大主要城区实际上已经算是推倒重来过的了。 而玉京所处位置虽然在服玉山脉余脉上,但主城范围地形却相当平坦,就算去查城志都说不清楚这是人工还是天然的了。 韩凤来也知道一座一千多年历史大城的某个角落,实在很难追溯,于是道:“我有个朋友于阵法上颇有造诣,他过两天会来玉京。如果燕主不介意的话,到时候可以请他过来看一看。” 燕开庭点了点头,付明轩也没意见。 越是高级的法阵,失控之后越是危险。而且时间之法的气息是很要命的预兆,若只是空间连接出错带进来的也就罢了,若是世界壁垒直接开裂,那就很有可能变成魔物进攻的弱点了,怎都要找阵师来修补。 不过韩凤来这句话里也透露出一个意思,接下来两天里他并不打算离开玉京。 但是韩凤来他说得如此坦荡荡,燕开庭也不好赶人,况且名义上,韩凤来并不是他的客人。“天工开物”里一摊子乱事,他都还没有时间去理清呢。 燕开庭又问过两人,这里的时间之法气息并非一直存在,犹如夜风中的花香般,偶尔会飘来一阵。于是他决定不另派人封存此地,广场上燕家祠堂这一角本就没有人会来,引人注意了反而不好。 韩凤来向两人告辞,走了两步,脚下犹豫,回过头向燕开庭露出求助眼神。 燕开庭十分无语,给他指了前方的分支路口,又细细说了后面的路径。 所幸韩凤来住的“集荟院”是第一等房间,那意味着地段够好,环境更有特色,知道了周边标志性的花树配置,找起来还比较容易。 目送韩凤来背影消失在甬道中,燕开庭很不可思议地转头道:“这位真不认路?那他在荒原上岂非要喂凶兽?” 付明轩道:“荒原上自有飞行舟代步。” 燕开庭顿时不说话了。 好吧,散修确实很难想象道门法器的强大,他依稀记得在书上看过,有的宝船可容纳百人,完全展开得有一个街区那么大小,估计一般空禽也不敢前去挑衅。 付明轩笑笑道:“今晚还是去我那里吧!介绍一个妙人给你认识。” 燕开庭这才想起,还没问过付明轩的来意,闻言亦无异议。他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杂,现在还有些心烦意乱,放松一下也不错。 章二十九 点心走失 两人踏入付明轩的主院,正屋里已经摆好席面。 桌边坐了一个年轻人,衣着矜贵,面目普通。其实他五官颇为端正,就是毫无特色,落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了。 那人见燕开庭跟着付明轩进门,立时起身,就是一个深揖到地,口中道:“今日得见燕主,不胜荣幸。往日秦某有眼不识真人,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燕开庭来时就知道这人是“观风阁”的秦江,对声名颇盛的消息贩子也有几分好奇,玉京城的日常生活里,还用不着和这样的势力打交道。 虽然秦江眼下受制于人,不过他这么放得下身段,又将一番示弱的话说得如此自然,还是让燕开庭小吃了一惊。这份本事值得学习。 付明轩在旁边微微一笑,然后正式给两人相互做了介绍,三人这才入席。 实际上,付明轩已和秦江谈好,准许他离开了。 既然断不可能因为传了一点小话,就把“观风阁”的掌事级人物干掉,那当前形势下,留着他就是个麻烦了。玉京城的“逢魔时刻”快则明晚,慢则后天就会来临,届时全城皆战,可没什么多余力量保证秦江不出事。 不过秦江当然也要付出代价,他给付明轩提供了一些消息,并且保证独家。 至于今天这顿晚饭是临时加出来的,付明轩下午突然差人来和秦江商量,说是要介绍他和“天工开物”的府主见上一面。 秦江本意当然不想见,做消息这一行的,最怕就是抛头露面,脸熟之后要做些私密勾当就不容易了,何况是见苦主呢?可他也知道,付明轩说是商量,也就是通知,只怕拒绝不得。 看到燕开庭本人后,秦江也有几分吃惊。就算只见一面,尚无交谈,可他做的这行第一需要就是识人,自然看得出来燕开庭与风评相去甚远。直到此刻,他才不由对那个做中间人的朋友有些了想法。 三人坐下后,敬过一巡酒,话题说着说着,就集中到各地匠府的情况上去。这也正是燕开庭目前急需了解的。“天工开物”里的人不说是否可靠,首先眼界就不如秦江。 秦江也知道自己今晚的任务,态度极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是知道扬州“冶天工坊”少东家在玉京城的,风闻和实绩都说得格外仔细。 燕开庭听到“冶天工坊”向北扩张的一系列事迹后,不由扬了扬眉,夏平生说过“冶天工坊”扩张势头很猛,只是从韩凤来身上,还真看不出他家竟是如此强硬作风。 “冶天工坊”、“多宝阁”、“紫府联盟”是当今大6上最有影响力的三个炼器修士势力,分别有尊者级炼器大师坐镇,是其余中小势力和炼器师们的依附对象。 近年来,随着十年一次的建木大会日近,浮图榜上强者排名开始频繁变动,修士势力间的竞争也越发激烈。 “紫府联盟”因其松散结盟的形式,已经落败,只能安于第三。现在只剩下“冶天工坊”和“多宝阁”在抢夺势力范围。 南边五州,除了荆州是元会门所在地,其余四州修士匠府基本都被瓜分,只有个别还能保持独立。 北边四州中,雍州和冀州修士势力不盛,还没感觉,另外两州已是被卷入“冶天工坊”和“多宝阁”的扩张大潮中。 然而“天工开物”本就是普通匠府,照理说不该被作为首选目标,也不知道是怎么和韩凤来搭上路子的。 说到这里,听见燕开庭有此疑问,秦江随口道:“价值和主业有关系也可以没关系,仅贵府的镇府灵兵和上品灵火就比许多小型修士匠府都强了。” 燕开庭顿时被一句点醒,作为匠府,规模、匠师、良品率自然重要,然而能够支持一个数百年招牌的,还是需要核心的东西。 上品灵火意味着在同样设施下,材料的液化和塑形会更稳定更纯粹,节约人力,也节约了设施设计和维护的费用。 而能够打造灵兵,则意味着匠府所持有的炼器秘法“合灵”段通过了实践的验证,同时也体现出匠府获取并处理灵魄这种高级资源的能力。 以上两者任一,都足以支撑起一个小型的修士匠府了。 燕开庭思索着,对于自家匠府要从何着手,大致心里有了点谱。 从秦江的话语里可以看出,他对韩凤来的了解还不如付明轩。 据说韩家少东成年之前从未离开过本家,外界连他的全名都刚知道不久,“观风阁”里也没他多少资料。而从扬州到雍州一路上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一个第一次出远门游学的菜鸟形象,似乎已经深入人心。 因此秦江也不确定韩凤来出现在玉京,是否就意味着“冶天工坊”和“多宝阁”的扩张已经波及雍州。况且雍州南部也有几家修士匠府,以及一家比“天工开物”规模略小的普通匠府,最近并没传出什么异常消息。 燕开庭当然不会告诉秦江有关韩凤来的那些事,于是这个饭局的目的基本达到,不一会儿,就在付明轩的默许下,秦江便向两人告辞。 秦江刚刚起身,忽然屋外有仆役通报。付明轩的一个长随匆匆进来,与他耳语了几句。 付明轩挥退长随,也不介意秦江还没走人,看着燕开庭就笑道:“你的点心不见了。” 燕开庭要怔一怔才会过意来,同时想起自己究竟把什么事给忘了。按理说他不好把临溪一直扔在付明轩这里,应该安排一下的,结果今天一天事情没停过,就全抛到脑后去了。 秦江见两人在说暗语,就要识相地再次告退,却被付明轩叫住。 付明轩微笑道:“秦道兄还是不愿提那中间人吗?” 秦江犹豫了一下。 付明轩半是打趣地道:“难不成是秦兄的红颜知己?” 秦江的神色不易觉察地僵了一僵,他原本是路过玉京城,因此也没太过避人耳目,以付明轩的能耐,只要用心去查,大有可能捉到些蛛丝马迹。 秦江迟疑着道:“红颜知己谈不上,只是认识得颇早罢了。”他这句话等如是承认那中间人是个女子。 实际上,秦江对于这次被拖下水的事情确实不太高兴,但他和那中间人认识多年,虽然并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也下不了决心把人推出来。毕竟以他的身份,付明轩并不会当真对他怎么样,可那人就不好说了。 付明轩笑笑道:“好罢,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就给秦道兄这个面子。不过有件突发的事情,还请秦道兄帮个小忙。” 秦江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看到付明轩的笑脸,愈发心神不定,闻言立时道:“但有差遣,莫敢不应。” “我这里刚刚走失一名小侍,秦道兄若有消息,还请告我。” 秦江左眼皮狂跳,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答应了就匆匆离开,这次付明轩没再留他。 等秦江走出院门,燕开庭转向付明轩,奇怪地问:“临溪和他有关?” “这个倒是不好说。临溪是‘花神殿’的人。沈伯严虽没明说,可他既然拿临溪来送你,那他被引去‘漪兰舟’的事情就和‘花神殿’脱不了关系。秦江的本籍是冀州,他的中间人又是女子,这周围地界上,够资格搭上他的人可不多。不管是与不是,诈他一下总没错。” 燕开庭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花神殿”是冀州的修士势力,之所以有名到没出过雍州的燕开庭都听说过,不是因为其势力如何雄大,而是因为这个势力基本都是女修。 这些女修不仅颜色上佳,还大多专精六艺中的一两门,尤其是主修炼器。虽然没出过大师级人物,但也有自己特色。她们炼制的以法器为主,外形极为精美,威力也不差,因此有很大市场。 有能力的美人,走到哪里都很吃得开,就算对她们没有企图心,男修们出于风度,也多半会让上一让。况且不像四门七派对弟子道侣多少有些限制,“花神殿”的女修是有对外联姻传统的,于是就更受欢迎了。 燕开庭倒不惊讶临溪能跑了。 沈伯严给她下过禁制,燕开庭解不开,也没太过在意,自然也没想着补禁制之类的。现在看来,应是原来的禁制过了时间,自然解开。 付明轩也证实了这个猜测,客房里并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 付明轩摸了摸下巴,提议道:“跑得了花魁,跑不了花舫,我们去‘漪兰舟’要人?” 燕开庭连忙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之前还在想,要往哪里放才不碍事呢!” “好歹是‘花神殿’的弟子,据说每一个都自有妙处,你别一副吃了亏的样子罢。” 燕开庭仍然大大摇头。 付明轩才不容他退缩,伸手一拽,道:“唉,老实孩子,‘花神殿’弄出这么多小动作,我们去探查一下敌情,总是应有之义。” 章三十 夜探小楼 夜晚的玉京城万家灯火。 因为“逢魔时刻”即将来临,逗留在外的人流减少,但是依然时有行人经过。 各个街区的分界线上堆满了白色的玉质椎体,那是用来加固局部法阵的,若有魔物出现,能够尽量将它们圈定在一定范围内,以便巡防队灭杀和查找空间漏洞。 说是要去“漪兰舟”找人,但那天花舫也有毁损,即使还停在迎仙桥那里,上面大概也没什么人在。 两人出了小院,也不走正路,有林过林,有墙翻墙,直线奔向最近的府墙。 付家明桩暗哨的守卫都熟悉这两位郎君的习惯了,冒头出来看一眼,就又缩回岗位上去,连问都不问一句。 面前就是灰白外墙,两人正要越过去,付明轩忽然向身侧抓了一把,捞出一张传讯符。上面封了付家的标记,一路过来也没有被拦截。 付明轩一扫内容,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将还没完全消失的传讯符拍到燕开庭掌中。 这道传讯符发送人竟是秦江,想是他找客院管事要了付家专用的空白符,又将内容写入。他行事这么大方,显然回去后想通了,将中间人的信息提供了出来。 燕开庭只来得及从一闪即逝的符文中看到一个名字,“花神殿”临溪。 燕开庭一抬头看见付明轩的眼神,脸色也变得微妙起来,沉吟道:“那个是雏儿。” 付明轩立刻微笑,道:“很好,你没吃亏就行,否则要让沈容照重新补份礼物过来。” 说话间,两人翻过了府墙。 燕开庭心情有些不能描述,忍不住问:“‘花神殿’弟子,呃,这么……”他一时找不到形容词。 付明轩随口接道:“奔放?花朵结果就要授粉,双修也是大道之一。不过就临溪那程度,还敢拿来一女几送,我看她们现在不仅得罪了沈容照,还得罪了秦江。” 付明轩抬头看见燕开庭脸色,立刻补救道:“看吧,就连我的兄弟你,都看不上她。” 燕开庭觉得他越描越黑,试图将对话拉回重点之处,“那么胡东来一开始就勾结的幕后势力,是否就是‘花神殿’?” 付明轩想了想道:“我对‘花神殿’不太了解,她们有和各个势力联姻的传统。不过姐妹之间都会有口舌,连襟互相打起来也不奇怪。所以倒不好说背后只是‘花神殿’一两个人,还是代表了整个势力的意志。” 这么一说,燕开庭也听明白了,玉京城林林总总大小世家和势力,几百年下来,相互之间盘根错节,不拿谱系的话,转弯抹角的姻亲关系连家主都搞不清。说到底,所谓关系都建立在利益之上。 付明轩火上浇油道:“所以,女修可不能轻视,以后你出去历练,怜香惜玉要擦亮眼睛。” 女修的天赋和悟性总体上与男修没太大区别,但在战修一途上却有先天性的身体限制。 如果不是名门血脉,能一开始就靠法修方面的秘法来拉近整体战力差异,而是走传统途径,边锻体边修法,以寻求领悟神通的机缘,在早期总会比男修要差些,尤其秘境探索这类历练中,体力上的短板特别明显。 修道一途,若不安于普通人生活,进入真正修士世界,那竞争是极为惨烈的。为了不被欺负,也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拉平天生的差距,一些相貌姣好的女修,难免要用自己的这个“天赋”去找一找捷径。 毕竟风月大道、双修大道,都是三千大道,明明白白写在道典上的。 可捷径是找到了,值得被攀附的“捷径”本身就是首屈一指的强者,没有人是傻的。况且喜新厌旧人之常情,甚至喜新本身这个“喜”字可能都比较虚妄。 最终能混得开,爬上去的女修,无论有没有走捷径,坚忍耐力算计,大都远胜同阶男修。也就是说,凡是出来行走九州的女修,都不好惹! 燕开庭听完,晕乎乎的,感觉又像是被上了一堂课,点头道:“哦,我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剑修最强的是无情杀戮大道。行无情道者,忘情于血亲、道侣、友侪,无惧无怖,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付明轩挑了挑眉,没打断燕开庭,示意他说下去。 燕开庭道:“情之一道又有云,先能极于情,才能尽于情,方可忘于情,又需不被虚妄所迷,终成无情道。看你对女修的脾性如数家珍,难道正从男女之情入手不成?” 付明轩再忍不住,在燕开庭脑袋上凿了一记,道:“你看的哪家邪法?照你之言,情道有三,我走第三条路好了。直接把你斩了,也就道法大成。” 说罢,付明轩懒得再费口舌,转身就向西边街区遁去。 燕开庭捂住被敲的额头,连忙跟上,踩进付明轩那道隐去大半身形的遁光中,两人一起往“漪兰舟”的6上居所而去。 那6上居所名为“伴山园”,建在仙迎桥附近街区里,是一座林木婆娑,规模不大,但十分雅致的庭院。 其名取“漪兰伴山”之意,整座庭院由人工假山、人工湖泊、草本蕙兰构成,不像北地风格,反而有七分南边州6温婉之意。 两人没走正门,既然是来查探敌情,自不可打草惊蛇。以他们的修为,“伴山园”那一点点用来防贼的警示阵法毫无作用。 燕开庭对这里最熟悉,进去后,就由他带着径自摸去后面的小轩楼。那是临溪平时居住的地方。 两人仗着付明轩有“障眼符”,这玉京城里没几个人能破解,于是堂而皇之地蹲在一座象鼻形假山顶上,居高临下看着小轩楼二楼里的无限春光。 二楼最靠东侧的大房间占了整个二楼的一半空间,看陈设应该是临溪的卧室,隐约可见大床掩在一扇八开的描金花鸟屏风后。 这时屏风上投射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影子,舒臂转腰,配上仿佛带有韵律般的喘息娇声,犹如一场舞蛇人拨弄下的蛇舞。 舞蹈的场所不在屏风后的床上,而是屏风之前,南窗之下的一张榻上。 于是从这个角度看去,时不时有抬起的一条玉臂,拱出的一抹柔肤印入眼帘。半遮半露的那点风情,比整队回旋舞娘的热情还要勾人,就像是可以握在手心中把玩一样。 最有意思的是,那是两个女子。 燕开庭目瞪口呆,半晌才挠了挠头。 付明轩塞了一道传讯符给他,“是临溪?另一个是谁?” 燕开庭手上的动作有点僵,回了一道符,“是。不认识。” “全杀了,还是全收了?” “不要吧……” 屋子里的娇声开始节节拔高,已入佳境,将至巅峰。而假山上的两名旁观者。则像是小时候在课堂上传字条般,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章三十一 外来人 一声婉转轻吟响起,“师父……” 燕开庭经过重重意外,再听到这个本该骇人的称呼,都有点麻木了。他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向付明轩,想问他能闪人不。燕家大郎虽有走马章台的爱好,却无蹲门听房雅兴。 这一眼看去,燕开庭却发现付明轩指缝间毫光闪动,掌中扣了一件婴儿拳头大小的法器,不由一愣,随即发现身周的“障眼符”外多了一层法力。 他蓦然意识到,付明轩这是加固了隔绝气息和视觉的屏障。若非附近有强者,何须如此谨慎? 燕开庭立刻警觉地转头四顾。付明轩摇了摇头,指指小楼方向。 临溪自然不是多厉害的强者,难道她那师父大有来历不成? 屋子里的动静已经停止,有个女声道:“好了,我已为你拔除所有无形之气。此番你太莽撞了,沈容照的禁制是那么好破的吗?再等一两天自然就解了。” “弟子气不过嘛……”临溪的声音很轻,还带些爱娇的鼻音。 “吾门走的就是风月之道,率性任情才好,我以前是太宠你了。” “师父……” “我已教训过浅意,你们竟敢去撩拨沈容照?以为我在他跟前的面子很大吗?” 窗户里一道淡淡人影晃动,燕开庭的眼力只能依稀见到一个裸背,手抱了一具柔软的躯体,转到屏风后面的一扇门中去。 燕开庭突然目光一凝,停在屏风上搭着的一件雀羽长衣上。这个距离,以他的眼力不说纤毫毕现,也是清晰得如在眼前。 只见那件雀羽长衣上勾着枚玉玦,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饰品。但是光素无纹,反倒在羽衣上显出皎皎宝光。 燕开庭看清玉玦的样子,陡然身体晃了晃。 “走。”付明轩低声道。 燕开庭立刻蹿起,两人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连着翻过两三座小院。 “伴山园”今晚明显比往常冷清,从空中极尽视野,半数庭院没有什么灯光,只在月亮门的位置挑了一盏风灯,这是没有客人在内的意思。他们刚才翻过的小院一座都不亮。 两人小心看过周围,停在一排无人平房的屋顶上。 燕开庭问:“那老女人很厉害?” 付明轩道:“‘花神殿’的第一副殿主向瑶,据说也是‘花神殿’的第一高手。虽然还没到真人境,但是她的秘法长于惑心,真人如果不小心,对战之际也可能会着了她的道。” 燕开庭头疼道:“都要‘逢魔时刻’了,这群家伙跑进城来凑什么热闹?” 事实上,外来修士路过的城池若正遇上兽潮或魔物入侵,有些人会选择离开,有些人则会留下来协助战斗。 有协防意向的强者,一般都会与城主府先行联系。因为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防御体系和战时安排,外来人误打误撞,帮不上忙是小事,弄巧成拙是大事。 外来者的名册要明天中午才会从城主府发出,也不知道“花神殿”的这些女修明天是否会撤走。虽说向瑶这个等级的强者会是一大助力,可因她们之前行为,燕开庭总感觉不太舒服。 付明轩指尖亮着一轮小小的、昏黄的光环,一道道无形法力如涟漪般向四面八方扩散,三、五丈远后就融入了夜风中。 这是天听之术,在付明轩手中用来,还有一定穷索功能。不过既然知道“伴山园”里有向瑶这等高手在,他施术之时极为谨慎,法力波动控制在三、五丈内,其余就靠与夜风这样的自然气息共鸣。 如此一来,效能削弱,却安全许多。 燕开庭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愕然道:“这是木属风种的秘法?” 付明轩过了片刻,熄掉手上光晕,道:“是啊。” “为什么你在水、土之外,还有木属性!” 付明轩耸耸肩,道:“来,再去看一个地方,今晚的外来人还真不少。” 两人又翻过几重院落和树林,在一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小院外围就停住了。那里头极为喧嚣,莺歌燕语,还有浓郁酒气飘出,像是正在开宴。 付明轩的行动更为谨慎,早早用法器和符咒将两人身形掩住,他们跳上路边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榕树,向里面看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岗哨,才上了院墙。 到了这个距离上,付明轩和燕开庭互相看一眼,就谁都不再试图靠近了。 他们所处位置虽然隐蔽,但在正屋的背后侧,几扇窗户都只支起一半,不能完全看清屋中情况。只时不时走动的人影,半身或全身出现在视线里。 然而里面的人没有丝毫掩盖自身气息的意图,因此真气波动十分强烈,足以让人知道里面至少有两、三名上师境强者,余者也至少是二流以上的高手。 这个距离上,若不想让里面的强者感觉到有人窥视,无论水镜还是天听术都不能用。 燕开庭注目看了一会儿以后,扯扯付明轩,做了个“走”的口型。两人小心翼翼原路返回。 走出一段路后,燕开庭方轻声道:“离开‘伴山园’再说。” 付明轩点点头,他离开玉京城日久,北地著名强者是知道的,但地方高手就没关注过了。燕开庭的反应,显是至少认出了一两人的来历。 此刻,两人走到一条僻静甬道。这通常是“伴山园”仆役来往所用,为了不妨碍园中客人席地幕天的雅兴,他们被严格要求从这些四通八达,但两边又有实心高墙分隔的通道中来往各个院落。 忽然,付明轩一个急踏,向前跃出一大步。与此同时,燕开庭身形拉出残影,从原位移开。 两人之间爆出一团淡黄色烟雾,看气流将地面都削掉了几公分的激烈状况,这爆炸之力当时十分惊人,却诡异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付明轩一甩手,数道秋水般短芒飞出,连续不断的噗噗轻响中,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出现数面三角小旗,被短芒一一捅了个对穿。 燕开庭的身影仍在不间断地移动,道道残影此起彼伏,看得人眼花,所过之处地面上,也是凭空出现一面面小旗,都被他的靴子踩扁在地。 一个苍老声音如夜枭般啫啫而起,“如今的小辈真没礼貌!” 章三十二 血潮之兆 地面上的小旗残骸忽然纷纷自爆,吐出一大团一大团黑烟,迅速充满了这一段甬道。 紧接着三、四道利刃闪着白光,向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几乎快被黑烟吞没的身影斩去。 几声轰响过后,地面上碎石四溅,数道人影从两边落下,却是“咦”了一声,惊讶地四处张望。 甬道中的这种黑烟麻痹性极烈,能瞬间放倒几百斤重的凶兽,但缺点就是不能在空气中持久,很快就会散发干净。又经刚才这几人长兵短刃砍下,数道真气鼓荡,此刻已散得差不多了。 然而黑烟散去,却不见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身影。 有眼尖的一低头,看见一排姿态各异,高度不超过一掌之长的小人,地面上裂痕处处,小人们的位置看似凌乱,但奇异地全是立着的,没有一个倾倒。 “这是什么?”那人踏上一步,还未及弯腰去拿来看个究竟,小人们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像是被风吹走的沙雕。 一道黑影落下,是个衣着华贵、气魄凌人的老者,斥道:“莽撞!敌人的法器是可以随便伸手去碰的吗?” 那弟子看外貌还很年轻,此时方才感到后怕,庆幸那几个小人已是残骸,被风一吹就散了。如果和老者的奇门法旗一样,本身还带二次布阵的功能,那他恐怕得挨上一记狠的了。 那弟子也是乖觉之人,低头反省之际,不忘道:“那是有老祖在场,弟子不由就胆大起来。” 老者“哼”了一声,受用了这记马屁,道:“这是‘偃师人偶术’,炼器一道中的机关术加上身法方面的秘法,本身威力不怎么样。你们几个是历练少了,才会被幻象替身所惑。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用因为怕用范围攻击会把‘麻沸散’吹掉,就只用单体攻击。你们四人联手,本是必让那两个小贼露出原形的。” 众人齐齐应声,“谨遵老祖教诲!” 至于老者托大,不屑亲自动手,晚了一步,生生让两人逃走之事,不要说提了,就是想上一想也是不敢的。 另一名弟子看看被破坏了一段的甬道,又转头四顾,这个地段僻静,至今没惊动“伴山园”的人。 他于是自告奋勇道:“弟子去找园子管事过来,他们这地方的守卫还能不能好了。要不是老祖您今天在,就要让小贼得逞了!” 老者心里却是面上无光,不欲久留,道:“这点小事,你们去办。将结果报我即可。”说罢,身形拔起,瞬息离去。 几名子弟略商量了一下,分出两人办事,其余人等追着老者离开。 留下的两人,先将这段地面再细细看一遍,在通知“伴山园”的人之前,若有什么凭据自然要掌在自己手中。不过两人看过之后,并无收获。 身材略胖的那个问:“师兄,你说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看身形不像是年纪大的,玉京城里有这等高手?” 另一个道:“只看身法和出手,和我们之前拿到的资料大多对不上号。”他将声音略压低了些,“老祖应该也没看出来。” 身材略胖的那个不由缩了缩脑袋,道:“待会看看‘伴山园’的人怎么说,不过没那么巧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另一个就笑道:“玉京是什么地方,我们正大光明的来不得吗?况且明天就是‘逢魔时刻’,我们报名御魔,涂城主得谢谢我们才是。” 说罢,两人不再顽笑,一人留下看着现场,另一人找人去了。 燕开庭和付明轩在人偶吸引了来者目光后,不约而同都用出“缩地成寸”类的位移术,燕开庭跑得近点,付明轩跑得远点。 很幸运,他们位移的落脚点全都越过了紧邻甬道的一侧院墙。两人互相一看,一个不少,立刻撒腿就跑。 燕开庭踩进付明轩遁光中的时候,还不忘向身后又扔出去几个小人,反正这小玩意一碰就沙化,根本不怕被抓住马脚。 等两人跑到安全地带后,才停下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一起哄笑起来。 今晚这探子做得是够可以的了。 不过两人多年未见之后,倒是默契仍在,每人都没使出自己日常惯用的兵器和秘法。此时,想必“伴山园”里许多人都在头疼入侵者究竟是谁。 燕开庭笑得有些肚子疼,一手揉腹,一手挂在付明轩身上。付明轩就比他正经多了,腰背挺得笔直,又是一派温文雍容气度。 “刚才那个院子里的是‘北罗峰双雄’,这两人是雍州著名散修,其余的就眼生了。”燕开庭长居北地,虽然没出过远门,但是对北雍州有点名望的强者,即使没见过本人,也看过画像和资料。 燕开庭继续细细说道:“追出来的那老头是‘七步瘴’姜回,修的是丹道中少见的毒道,据说已到上师境第四还是第五重位了。留在院子里的‘捉云手’罗动,是个纯粹的战修,前几年说是进入了超流之列。” 对修士而言,提升境界固然是大道正途,但从日常实用性上,只有非战斗类小神通的上师可不敢惹那些体术造诣高的战修。事实上,战修中登峰造极的后天强者,遇到没有大神通的真人都能战上一战,还不知最终鹿死谁手。 所以刚才那什么“北罗峰双雄”若一起追出来,可就麻烦了,至少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藏不住面目。 “这两人名声很糟糕,是比‘血矛’谈向应还糟糕的那种。巧取豪夺什么都干过,还灭过几个小门派。他们的势力范围是在黑水以西,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连跨两条大河,跑到玉京来了。” 付明轩道:“女人。” “嗯?” “女人,‘花神殿’的女人。” 燕开庭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情形,发现记不清那几个女人是不是“伴山园”原有的伎子。 不过他再一想,“伴山园”已是与“花神殿”脱不了干系,就看敢借地方给临溪她们招惹沈伯严,就算不是“花神殿”的外门,也至少是亲密盟友。 只是临溪一开始是以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大家面目来到玉京,然而在这一行里,光靠才艺怎么可能保得住清白。 一直有传闻她是应涂家之邀才旅居玉京,所以人们大都默认涂家是她的后台,至于是涂家哪一位贵人就不能明着讨论了。 这么说来,“花神殿”的身影还真是无处不在。有男人的地方通常都有女人,那么女人自然也能将男人们聚在一起。 付明轩下了个断语,道:“我讨厌手伸太长的女人。” 燕开庭抬眼看看天空,脸色微微一沉,顿时忘记自己本来要接什么话。 在玉京城铺满平原的万家灯火里,天上的星月也黯然失色,人们不易觉察,以往高远湛蓝的夜空正在起变化。 天色是十分灰暗的砖红,边缘露出一层通透的光边,仿佛九霄之上另有天光。 “血潮”之兆,魔物将临。 付明轩也抬起头,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平静地道:“看来等不到后天,明天晚上就要魔降了,你我就此分手,各自回去准备吧!城主府的牌令可能明天中午就会下来。” 燕开庭也不再多说,两人就地分开,各自回转府邸。 付明轩进了府门后,没有去自己的院子,问明值夜管事,得知付博文还在外书房,就直接找了过去。 付博文和几名管事全都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天色,一边不时讨论些什么。 见付明轩出现,付博文有些意外,不过随即就吩咐管事们解散。 付明轩道:“父亲您先忙。” 付博文道:“全都安排好了,只是在查缺补漏而已。” 付明轩看看在场的管事,全是付博文多年的心腹,就将“北罗峰双雄”也在玉京城的事情简单提了提,不过他没说自己在何处所见,也没提其它细节。 管事们听到那两人凶名,果然都有些反响。 不过“血潮”预兆已现,与城池存亡比起来,几个外来强者就不那么重要的,没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种时候闹事。“北罗峰双雄”说到底也是散修,不是邪门外道。 付博文遣散管事们,招呼付明轩进屋。 付明轩也不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父亲可知燕家大郎这些年,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历练?” 对修士来说,历练不是普通的经历,而是特指磨砺性的修炼。 付博文一愣,道:“好像没听说过,他没怎么出过远门,最多也就去邻城游玩。据说他连‘天工开物’在采津峰上的坊场都没怎么去过。这周边没什么地方能历练的吧?” 凡俗城市之所以是凡俗城市,就是周边根本没什么修炼资源,更没有秘境、道场。 付明轩又问:“那他……”要问的话像是不太好用言语表述,他想了想,直接问:“他有没有大举杀过人?” 付博文吓了一跳。 玉京城整体和平多年,又大力发展商贸通埠,古话说和气生财,玉京与附近水道几座邻城关系一直很好,动手的小摩擦是有的,可城战之类的从没发生过。 “没有啊,若有其事,早就传开了吧?为什么这么问?” 章三十三 谁比谁天真 付明轩并没解释,沉吟了一会儿道:“请父亲派个靠得住的人,将大郎近些年的事情收集一下给我,从他十五岁结契‘泰初’开始吧。另外,我总觉得城里风向不对,父亲提点各位管事提高警觉,哪怕是魔降结束后,也不能放松。” 那最后一句话,几乎就是说,“逢魔时刻”结束后,玉京城里要出幺蛾子了。 付博文应了,然后问:“是燕家大郎那事还没完?” 付明轩摇摇头,道:“就怕不是那事。” 付博文知道他向来有主意,见他一直在思考,没有细说的意思,也就不再问。 屋子里刚沉默了一下,就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动静,两人目光一起转向门口。 这个时候,敢在没通报的情况下,就跑到付博文的书房边上来,除了付明鸢还有谁? 果然,一个轻灵悦耳的声音欢快地道:“爹爹,爹爹,我进来了啦!” 说着,不等里面回答,房门被推开条缝,探进来一张娇软美丽的面孔,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与付明轩对了个正着。 付明鸢急促地“呀”了一声,往后一缩,差点甩上房门。 她总算及时意识到,这一举动太过欲盖弥彰,硬生生停住手上动作,随后老老实实拉开门,端端正正走进来。 “父亲,大哥。” 打完招呼,付明鸢特意对着付明轩道:“我的功课完成了。” “呵。” 付明鸢对付明轩的这个回应,颇有些敢怒不敢言,明媚的眼睛转了转,不着痕迹地左右打量。 付明轩淡淡道:“别看了,大郎回家去了。” 付明鸢绞绞手指道:“谁要知道他是回家,还是又出去浪荡了。” 付明轩总觉得她神色间透着点莫名心虚,道:“你把人弄走了,他可不就也出去了。” 付明鸢顿时气上眉梢,一抬头看见付明轩脸色才知道自己被诈了出来,立刻低下头。 付明轩冷冷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的私人院落,你不能去,更不能插手。多大的人了,连点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况且你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身份,就敢冒冒失失和她接触。” 付明鸢被训得连头也不敢抬,喏嚅着辩解,“我没和她碰面,只是差人进去换了一个插瓶的鲜花,顺便还送了一套衣服。” 付明轩脸上冷沉,心里却是在好笑。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当时来报临溪失踪的女管事脸色那么奇怪,还要强调一下,除了人跑了之外,屋子里什么都没少,包括床帐之类的织品。 那女管事当时应该还不知道有其他地方的侍女进去过,所以想象不出来,光天化日之下,在守卫不算太森严但也不是能任人来去的付家,一个一看就行迹奇特的女人是怎么跑出去的。 此时真相大白,当时临溪强行冲开沈伯严的禁制,就算受伤,至少活动能力应是恢复了,又拿到敝体衣服。想来付明鸢也不会拿自己的给她,应是侍女装束。 那临溪只要行动间小心点,客院离外街近,附近暗哨也不多,她自然就脱身去了。 付明轩缓缓道:“你应该也看到,血潮天象已经出现。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离府,我会让人看着的。” 付明鸢有些不服,道:“家里有法阵,有守卫,不用留人。我的道法并不弱,父亲去城外前线我不能跟着,但为何不能和你一起去城中阵眼镇守。” 付明轩道:“我说的不能离府,不仅是魔降期间,哪怕战事结束,禁令没解除,你都不能出去。” 付明鸢脸色微变,“为什么!” 付明轩道:“如果你有意见,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去母亲那里。” 付明鸢一怔,小嘴微张,又看看一直一言不发的付博文。似是知道眼前父兄不会再纵容她,不由一跺脚,夺门而出。 书房门被重重碰上,付博文方道:“她心悦燕家大郎。” 付明轩淡淡道:“她不记得自己身份,父亲应该还记得。况且喜欢人,也不是添乱的理由。” 付博文轻轻叹息一声,点头认了。 燕开庭这次回府没走正门,直接找了个最近的地方翻进内院。 他进去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蔽行踪,走到“花不谢园”外隔火带的时候,附近暗哨6续有人站起来,侍卫们看清是燕开庭,行了个礼又隐去身形。 燕开庭点头回礼,在花园的金丝竹编月亮门前略停了停,还是折身走了进去。 现在是春末夏初,进门后右手边就是一大片旱地水仙。土壤里有恒温法阵,因此花期格外长,不过也到了快开尽的时候了。鹅黄色的花朵一大丛一大丛,拼命绽放,绚烂的仿佛明天就会凋谢。 燕开庭沿着一条水云石铺就的弯曲小路向前走去。 这是采自荒河一段已经改道枯竭的古老河床,石身有流动的水波和云彩纹路。据说燕开庭的生母十分喜欢这种小石头,十多丈路面里所有的水云石,都是她亲自去一块一块捡回来的。 小路尽头是一个独间书屋。 全屋木制,走得近些就可以闻到桃花心木特有的淡淡芳香。这种树木本身还可以作为药植,是多种宁神清明丹药的基材。用它来做木屋,自然也有提神醒脑的功能。 木屋没有使用太多建造技巧,朴素天然。无论墙面还是大梁的木头,只将表面打滑,保留了所有自然痕迹,展示着桃花心木红润的色泽,和无节少疤的清晰纹理。 屋子里亮着灯,那是嵌在顶梁上的一颗巨大垂棘之璧。白天用鲛绡遮起,仅剩微茫,夜晚拉开,就光明如烛。 燕开庭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屋里有人,也没有半点迟疑犹豫。他放重了脚步,但是没有减慢走路速度,直接推开了屋门。 屋里人听到动静,已经站了起来,朝门开处看去。 两人都神色如常,丝毫不惊讶在这里看见对方。 这是老府主的书房,如今能够打开法阵进来的有两个人,燕开庭和胡东来。胡东来一直帮老府主处理文书,在他生前就有授权。 燕开庭继位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未收回胡东来的授权。 而胡东来并不把自己当外人,仍然保留了以前的习惯,经常来阅读藏书。这里的书籍大多是道修笔记、炼器要点,还有少量杂记游记。事实上,他来得比燕开庭勤快多了。 胡东来首先动了动,他将手中一本玉片册合上,放回书架,然后才躬身行礼,道:“府主。” 燕开庭点点头,走到书桌前坐下,道:“这里的藏书,有一半是燕家祖传,另一半是父亲生前的收藏,你可以从这一半中挑一些带走,当作纪念品。” 胡东来脸色顿时一变。 燕开庭不等他说话,就道:“以后你不用再到这里来了。” 胡东来悄悄握紧五指,强作镇定地道:“府主,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府主。” 胡东来一窒,沉声道:“我的权限是老府主给的!” 燕开庭拿过桌子上一个镇纸把玩,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燕家血脉可以重置法阵,旧的权限自然失效。到时候你若是不小心,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法阵发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胡东来势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待下去自取其辱。他也不取任何东西,告辞之后,转头就走。 燕开庭忽然叫住他,双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住下巴,好奇地道:“我就看上去那么好欺负吗?都已兵戎相见,你还觉得我能与你和平共处?” 胡东来停住脚步,缓缓回头,道:“府主说话做事可要讲道理、讲证据。您在外面无故责备于我,属下为了匠府的面子也不敢多说。可在府里,还有夏师,还有合议会!现在是城防战事已近,不好节外生枝,等一切罢了,连同方匠师解约之事,可都得在会上有个交代才能服众。” 燕开庭静静听完,手指抵着前额,沉沉笑起来,“我本以为我已经很天真可笑,原来还有比我更纯的人。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和你讲道理?” 胡东来忽然一阵怒气冲头,涨红脸道:“你又凭什么坐在那里教训我?我有哪里不如你?!向师一生心血不是给你糟蹋的!” 燕开庭慢吞吞道:“你是他徒弟,所以自认半子吗?” 胡东来眼睛都渐渐泛起红色,沉声道:“我是他半子还是其他,你心里明白的!” 燕开庭脸上还是那懒散而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底已满是冰雪之色,“我不明白。你可以大声直说的。” 胡东来陡然甩头,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像是感应到屋中无人走动,半敞的房门轻轻地自己带上。 “向师,夏师,”燕开庭低低念着,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他的生父姓向,不过长久以来,几乎都没有人提起了。玉京城燕府的老府主,亲热点的称呼他骏生,疏离些的称呼他空落上师,余者皆称府主。 燕开庭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半坐半躺,目光则从屋子里一遍一遍扫过。最后落在头顶大梁上那枚足有脸盆大小的垂棘之璧上。 遮光的鲛绡被牵引索拉在一边,图案6离的织物犹如一朵彩云浮在空中,边缘处缀着一个精巧绑结,核心是一枚中空玉扣。 不过燕开庭此时已看清,那其实是一枚光素无纹的玉玦。若在深色背景如孔雀蓝上,会被衬得宝光皎皎,但在主色调素雅的鲛绡上,就显得不起眼了。 那是一枚款式、质地,与“花神殿”向瑶屋中那件雀羽衣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玉玦。 章三十四 先祖余荫 燕开庭身形缓缓浮上半空,伸手握住那枚玉玦,在掌中轻轻摩挲。片刻后,他落回地面,任由那枚玉玦留在原地。 燕开庭环视一下房间,然后向外面打出一张传讯符。过了一会儿,李梁等几名长随匆匆赶来。 燕开庭将书架上的一些书籍指给他们看,吩咐他们小心拿下打包,里面还包括几件贵重的玉片册。 当一阵忙乱过后,书架上空了一半,燕开庭看着觉得一阵神清气爽,对长随们挥挥手道:“你们出个人,把东西送去给胡管事。不用多话,放下就走,他不收的话,就扔他门口。” 众长随一头雾水,不过他们早习惯这位爷不按常理出牌,燕开庭的指令说得足够清楚,照着办就是了。 待众人全都退出去后,燕开庭瞥了一眼还在门口磨磨蹭蹭的李梁,道:“什么事,说吧?” 李梁望着瞬间空旷的书架,一脸心痛地道:“爷,这可都是好东西,就这么送给那姓胡的了?!” 燕开庭干脆利落地道:“爷不喜欢的东西就是垃圾。说事!没事就出去!” 李梁下意识地一回头,见房门已经关上,还不太放心,走了两步,凑近燕开庭道:“爷,您知道,现下客院里住着一个贵人吗?” 燕开庭眯了眯眼。 李梁顺溜地道:“听说是南边来的,最厉害的两个匠府之一,‘冶天工坊’的少主。齐雄那老家伙不是东西,这样身份的贵客来府上,居然他就自己接待了!爷,您可不能就这样让他露了脸去,不然外边人都不知道‘天工开物’姓什么了!” 燕开庭睨了他一眼,“你那儿来的消息。别成天里到处窜,那几个大管事的白眼还没吃够吗,客院也是你能去的地方?” 李梁不以为意,喜滋滋地道:“嘿,您放心,我行事当然都老老实实踩在规矩上,不对,是踩在规矩里!不会让那些家伙抓到把柄。是我相好的,她奶兄弟的小娘子的邻居给外院送什么……南货来着……” 燕开庭听到这七弯八绕的关系就一阵头疼,打断他道:“好,我知道了。” 李梁立刻有眼色地告退,他刚走到门边,燕开庭又叫住他道:“血潮已现,估计明天就全面备战了,你不出外勤,老实点待在府里,也不要到处走动,也告诉他们几个一声。” 李梁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燕开庭走到书架前,将剩余的书籍和玉册一本本拿起来,翻上一翻,再规整摆齐。这一收拾就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最后一册放好。 燕开庭这时忽然想起,还没将今晚发现那些外来人的事向夏平生报备,于是又摸出一张传讯符,将看见“花神殿”向瑶、“七步瘴”姜回、“捉云手”罗动等外来强者的情况简单写了几句。 这道符文会留置在夏平生的洞府大门上,他明早一出来就会看到。 做完这一切,燕开庭长长伸了个懒腰,向后靠入椅背,闭目养神。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在桃花心木的包围中,燕开庭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平静。等他醒来时,“嗤”地一声跳了起来,脖子疼得好像要掉下来! 燕开庭又揉又捏了好一会儿,不断晃动脑袋,总算将浑身快僵硬了的筋骨活动开来。他转头向窗外看去,眼色不由沉了一沉。 窗外天光不灰不白,说不出的怪异。 燕开庭没有急着拉开房门出去看个究竟。他先将这间屋子的法阵中枢从半空间里拉出来,滴入自己的血液,取得修改权限。 此刻他方才发现,要对这个法阵做完全控制,只有血液并不够,还要加入赤阳地火的气息来激活。 最后燕开庭盯着虚空中浮现的一个船舵般的图形看了半天,将“泰初”从识海中召出来,保持着与船舵中轴同样的大小,试探着放上去。 船舵立刻滴溜溜转动起来。 燕开庭不由恍然,隐约猜到这么多年,为何木屋的法阵没被改造过。 当初向骏生的权限应该是燕母给予的授权,那权力估计已算最顶层的一级,不仅能够完全运转法阵,还可以再次对外授权,唯独不能改动法阵本身。然而改造不了法阵,也就没法排斥燕家骨血进入。 如此想来,主府工坊核心的法阵,应该也是同理,所以燕开庭才能在那几个重地来去自如。 面对如此先祖余荫,燕开庭心中百感交集。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夏平生,什么是因果? 大6上所有灵级以上事物,无论人造的兵、器,还是自然孕育如赤阳地火那样的灵物,乃至于所有身怀道种的生物,都存在因果。 那实在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这倒不是说单纯的杀灭生灵,就会招来因果。而是要成就因果之契后,才会既有影响,亦有反噬。 最常见的就是道侣之契。这可比凡俗的夫妻关系对姻亲的影响大得多,而且是直接作用结契者本人身上。 道侣契成,意味着从此在道途上,一荣俱荣,一枯俱枯,至死都不能斩断因果。因此,在修士中,夫妻多,道侣少。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将整个大道前途都送到他人掌握中。 还有就是灵魄之契。就像“天工开物”标志性的“赤阳地火”,被燕家先祖收服后,实质上是与燕家血脉结契。又如“泰初锤”这样的灵兵,一旦被炼化成本命兵器,就是与本命修者成契。 灵魄之契虽不如道侣之契那样严重,可也是生死都会有影响的大因果。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杀人夺宝者,要承破契的因果。 那个因果可能是杀人者无法与灵宝结契,反便宜了他人。也可能灵宝虽是辗转得来,修者并未沾血,却被残留的因果,放大了某次晋阶障碍,结果一卡经年。更有可能是陷入险地之时,灵宝莫名引动大凶,代他人承受了因果。 如此一来,虽说修士之间抢资源,杀人夺宝是常态,但要对有主的灵级以上宝物出手强抢时,人们反而会谨慎起来。 强行斩断他人的灵魄之契,首先要考虑能不能断干净,要承受多大因果,其次灵魄失主后会彻底惊醒,还得考虑是否能将它降伏。 这样一来,够格的下手者,至少得是真人以上,还不能是很水的那种。再对比一下,强行破契要承受的因果,有点前途的修士还不如自己去探索秘境,收服无主灵魄,来打造自己的适合兵器。 而燕开庭向夏平生询问何谓因果的时候,正是刚与“泰初”结契。 夏平生的解释是,道途艰难凶险,磨砺成就者万不存一。 若全无规则底线,一味强者生弱者死,毫无顾忌地掠夺,那么原本有潜力登临浮图的新生道种,恐怕一个都活不到成长。长久以往,就是完全的毁灭。 破契的因果,可以看做建木对九州的约束,对未成长种子的保护,也是神木生发万物、生生不息的本能。 空中转动的船舵终于停了下来,泰初锤落回燕开庭手中,整间书屋的法阵也重置完成。 燕开庭收回思绪,按步就序地将法阵中枢归位,拉上头顶鲛绡,遮住垂棘之璧的光辉,然后走出门去。 今天的太阳没有升起,整个天空不复昨夜的砖红,而是全然的铅灰色,就像暴雨前夕的云低沉地重重扣在城市上空。 但是在这样的灰霾之下,天光却并不黯淡,世界是亮色调的,除了没有人们熟悉的阳光,仍不会错认已是白天。 这是继血潮之后第二个异常天象,意味着这片大地的空间正受到来自界外的影响。世界壁垒能坚持多久才出现裂缝,缝隙大小,都与魔物来犯的严重程度息息相关。 整个城市都已经从睡梦中醒来,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备战中,气氛免不了有些压抑,就连街道上的喧哗都比平日里要低许多。 燕开庭神识扩展了一下,发现夏平生应该已经收了他昨晚的传讯符,但没有回消息。于是燕开庭也不去打扰他,径自回自己的院子梳洗、换衣、吃早饭。 城主府的牌令没到中午就传到了燕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堆惯常的资料。 燕开庭不管其它,只把协防强者的名册拿过来看。 上面没有“花神殿”的任何一个名字,“北罗峰双雄”却是在上头的,与他们名字列在一起的,还有数个也是来自黑水西边的强者。 除此外全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大部分都没到上师境,应该是恰好旅行经过玉京,目的地尚远,并非赶一赶就能到,又不想冒冒失失在“逢魔时刻”跑到荒原上去,相对而言,城市里安全许多。 燕开庭看不出什么其它东西来,就又给夏平生发了一道传讯符。 这次没一会儿就接到了回音,夏平生在前院已清点完要带走的人,吩咐他自便。 燕开庭捏着纸鹤外型的回符,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御魔的战斗。 玉京城上一次“逢魔时刻”是五年前,燕开庭那时候十六岁,刚到可以参战的年龄。但他当时与泰初融合不满一年,祠堂之夜的后遗症极为严重,晚间常被大火和杀戮的杂音惊醒。 燕开庭最后只留在燕府坐镇,并支援本街区。不过“天工开物”的主府法阵何等强大,比城市的大阵有过之而无不及,结果仅看见几个魔物的影子,碰都没碰到,就被守卫们灭了。 当然事后燕开庭被涂玉成大大嘲笑了一番,两人因此打了好几架,就不用提了。 燕开庭摇摇头,站起来,感觉自己胡思乱想就是闲的。于是当机立断站起身,大步走出门去,也不带人,径自往城市阵眼方向而去。 章三十五 大战前夕 城市防御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城外战线,二是城内阵眼。 城外战线以主城城墙为界。城市外延的法阵,整体来说是一个迷宫阵。 法阵启动的时候,各个附属小镇的全部对外通道都会封闭。也就是说,只要阵法不破,踏入阵中的魔物只能顺着留给它们的惟一道路,直扑主城,然后会被城市组建的战队拒于城墙之外。 这是修士们与魔物作战千万年得来的最佳经验。 大部分情况下,这种驱赶战术十分有效。不过魔物在前往主城的路上,总会有意外攻击到迷宫内部,因此小镇外延法阵的关键节点维护很重要。否则一个小小角落的破损,也可能变成溃堤之水。 燕开庭在东屯镇“天工开物”分行有离心的时候,立刻收回工坊就是这个原因。分行是小镇的关键节点之一,必须确保没有人为威胁。 人心沾了利益,有时就会成魔。在各州传闻中,不乏有“聪明人”想借魔物之手铲除异己,结果引发整个城市的悲剧。 而城外战线的另外一大危险就是兽潮。 “逢魔时刻”是世界壁垒最脆弱的一刻,界外魔物会千方百计地利用这个机会,找到缝隙入侵。如果建木众生身怀道种代表了生,那界外魔物就意味着死。 道种和魔物天生不能并存,一旦相遇,非生既死。 这样扭曲的空间里,大规模生死气息的纠缠和绞杀,会极大程度上刺激到附近荒原上的凶兽。于是那些平时就以渴望血食的凶兽,更是会聚集、暴动,循息而来。 然而狂暴状态的凶兽,感知会下降。虽说它们大多会被法阵气息牵引,去攻击主城,可仍有一小部分会无视阵法,直接冲入小镇,那就只能由各镇组织修士自行解决了。 因此城外战线通常是战况最激烈,压力最大的地方。玉京城的惯例,是由公举联盟所有成员按比例出强者和战队,分而据守四门。 近些年来,涂、燕、付、6四家的带队者基本固定,都会派出自家的第一强者。 凡是大型法阵,都有阵眼,而大到一座城池连同周边小镇的,阵眼就是一个区域了。 玉京城在一千七百年历史中,至少半数建筑和街道拆建过。 不过无论如何变化,整座城市一直自觉地以阵眼所在的四象四时园为中心,向四周放射状扩建、改建。因此,直到今日,城市法阵的阵眼依然是玉京最中心的位置。 “四象四时园”整体外圆内方,四座代表了太阳、太阴、少阳、少阴的华表分立四角,其下遍植春桑、夏麻、秋芒、冬青,以喻四时。 这座园子的维护费用从城市税收中出,除了四座华表构成的正方形院落不能进去外,四时树林平时是对全城人开放的。因其景观雅致,吸引许多文人修士在此清谈论道,颇有些高雅聚会场所的意思。 这种地方,燕开庭当然来得不多。 今天整座“四象四时”园连同周边街区都极为安静,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普通城民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而各家的战队还没到集合时间。 按照惯例,城外战线需要先到位,检验无差后,再整合城内阵眼部分,最后轮到各个街区的自卫战队。 燕开庭绕着四座华表转了一圈,默默打量周边环境。他待要转第二圈的时候,听到不远处传来衣袂摩擦声,但是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燕开庭一抬头看见来人,就知道对方是故意弄出声音,提醒他有人到来。 这个礼节周全的人居然是韩凤来。 韩凤来怀抱箜篌,迎风而立,身上白色法衣微微泛着蓝光,脸上戴了一个似皮非皮的软质面具,和法衣上闪动的微光一个颜色,遮住嘴唇之上大半面孔。 燕开庭看见是他,不由蹙眉,韩凤来的名字并不在城主府发出的那份协防名单上。然而他来玉京的消息并非完全保密,戴个面具只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韩凤来招呼道:“燕主。” 他见燕开庭没有马上应声,解释道:“眼下战事将开,我如果正式向城主府递名帖,可能对大家来说更不方便。不过,魔物当前,既然遇上了,总要尽一分心力。” 燕开庭被说得一愣,他方才心中所想倒是有点枉做小人的意思了。 韩凤来可不是普通人。“冶天工坊”与修士门派同列,本就是四门七派的七派之一。若论身份地位,韩家少主可比燕家家主份量重多了。 如果他摊开身份,正式拜访玉京城,城里一众家族怎么也得补上一连串正式礼节。而且城市风险大增,这么一位人物在城里出事的话,面对“冶天工坊”兴师问罪,谁担得起责任?若他是隐姓埋名来此的话,还能辩解一个不知者不罪。 不得不说,韩凤来表现出来的性情极好,体谅、从容、大度。虽然貌似腼腆内向,但说过几句话后就会忽略这个问题。 韩凤来有时候在谈话当中,回应慢一些,但并不是因为犹豫不决,而是他语言表达似乎有些滞慢。可这个小小缺点没有任何影响,当他完整说出自己观点后,就会发现他极有决断。 燕开庭躬身一礼,道:“韩少主周到。” 韩凤来道:“叫我箫韶吧,更方便一些。” 燕开庭看了他一眼,除了应下似乎也没什么话好说。 接下来,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了,像是一时找不到话题。 沉默了一刻,韩凤来道:“这座‘四象四时园’立意实在不错,我观玉京大阵,用的是‘星宿四象法’,好处是阵眼恒定,其余部分却可以依建筑变化,局部调整,无需全部推倒重排。用在玉京这样人口规模的大城,很是合适。在阵眼这里又补充园林,以四时树木的生之气,来削弱魔物的死之气,虽然战时没有裨益,却对战后清理有很大好处。” 燕开庭抬头看看最近的一根华表,道:“哦。” 似乎他觉得自己反应太冷淡,补救道:“我很少来这里,不太清楚。” “噗嗤”一声笑传入两人耳中,不知什么时候付明轩从道路另一头转了出来。 两边虽然还隔了十多丈,但两人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线,以付明轩的耳力自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付明轩脚步一提,身影闪动,眨眼就站到燕开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话没说出口,就直接“哈哈哈”笑起来。 而对面站着的韩凤来除了耳尖通红,面具下隐约可见,红晕落入脖颈。早些时候燕开庭或许会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如今最符合事实的猜测却大概率是他在努力憋笑。 “大郎,你这每次都把天聊死的绝技,终于不只是对着我发动了。”付明轩道:“难怪你追不到女人。” 燕开庭恼羞成怒,“哪有!整座仙迎桥上都有的爷的红颜知己!” 这时付明轩来时的那条路上传来热闹人声,数名强者领头,一队队修士走来。有些穿着统一的武士服,有些则佩戴徽章加以分别。 这是各大家族势力的战队到了。 章三十六 创新之路 众人一照面,赫然发现这次城内阵眼的守御阵容里,“玉京四公子”全到齐了。这也意味着玉京的年轻一代开始6续加入家族事务。 一时间,各个家族势力中有点头脸的人物全部涌上去,以四人为中心,打招呼的打招呼,攀交情的攀交情。 尤其以付明轩身边最为拥挤,他过去数年中长时间不在玉京,虽然隔几年回家一次,但也行色匆匆。很多地位不够的小家族,都没见过他本人。 燕开庭是第一个脱身的,这位爷坏脾气的名头太响,有人上来猛拍几下马屁,见他脸色黑黑,不现喜色,也就不敢多做纠缠。 韩凤来早就退到太阳华表背后,他这番装束,原本是会被人问起的,不过眼下那场面不像战备倒像聚会,没人顾得上关注他是付家还是燕家的新晋强者。 燕开庭大步走过来,一歪头看见他,道:“站那儿干什么,跟我来!”说着,就进了四座华表四角连线的中心小院。韩凤来怀里还抱着箜篌,连忙跑过去跟上。 那个院子是阵眼基石所在,平时关闭,战时则是这个区域的指挥场所,只容各家带队强者进入。 院子里没有任何多余景观,斑褐色的玉石铺满每一寸地面,内墙也是同等材质,只是颜色略浅,像是建造时候静心挑选过。 正中央是一座大殿式样的建筑,此刻四面殿门大开,可以清晰看见里面是一件密檐塔状的大型法器,道道光带在它周身缭绕闪动,时时浮现出一串串符文。 院内露天摆了一些案、席,显是临时陈设,供镇守者使用,不是这里常设之物。此刻院子里无人落座,只有几名穿着城主府制式衣服的仆役在席间穿梭,做最后准备。 燕开庭随意坐了,又招呼韩凤来也坐下。 案边食盒里居然还备了酒和小食,燕开庭拎起来看了一眼,是口味很清浅的梅子酿,他对着韩凤来晃了晃酒瓶道:“要不要来一碗?” 韩凤来睁大眼睛,断然摇头,“不要。” 燕开庭便随手将细长颈的瓷瓶塞回食盒,显是他自己也没有喝酒的兴趣。 眼看两人又要陷入大眼瞪小眼的沉默,燕开庭像是终于想到一个话题。 “匠府业内有个说法,雨时尊者当年创出‘开模’的法器制作方法,虽然给炼器师指出一条打造高于自己能力法器的捷径,但是也断了许多小型匠府的生路,有这个说法吗?” 韩凤来闻言一怔,看到燕开庭好奇但无杂念的眼神,才能肯定他问这个问题并没有在暗讽“冶天工坊”的扩张和兼并。 雨时尊者是浮图榜强者,也是一名天才型的炼器大师。他并不热衷于炼制灵兵仙器,反而喜欢制作各类机巧的小玩意,很多构想前无来者,堪称惊才绝艳之作。 但炼器师炼器可以说是在探索大道,对于使用兵器的修士们来说,还是为了提高自己修炼时的存活可能。因此那些器物若威力有限,或者干脆没有威力,人们除了一时惊叹外,可能也只有女修更喜欢收藏把玩了。 一次炼器的完整过程分为六段,熔炼、纯化、塑形、铸造、开阵、定型。第七段合灵对大部分人来说,一辈子都不会用到。 而在这个过程中,必须依靠工坊火龙熔炉和法阵绘具的,只能被称为匠师,自有火炼之道的才是真正炼器师。可见万千修士中,炼器一道的修者其实人数也有限。 不过无论是匠师还是炼器师,在雨时尊者创出“开模”之法前,他们制作一件器物的过程都是独立完成的。 然而“开模”之法的出现,改变了这个过程。这是炼器史上出现图纸后,又一次颠覆性的开创。 图纸是将一些常用兵器和法器的制作方法固定,使得它们不再是独门秘传。开模则是将最影响兵器胚胎品质的熔炼、纯化、塑形、铸造四段,用固定模具、固定火种、固定火龙通道的方式辅助成型,减少炼器者本人操作的影响。 一个人总会在某一段上有些短板,就像非火属的匠师大都在纯化上比较辛苦,而性情不够细腻的匠师可能塑形就会稍稍粗糙。固定了前面四段,就会大大拉平最终制品的质量。 当然,能够代替人力的熔炼模具,不说实物制作的难度,仅本身不被炼化的材质就是一件宝物了。更不用说后面几个阶段所要消耗的资源。 因此“开模”之法,个人和小型匠府几乎没什么可能实现,但是对于大型匠府来说,却是提升整体品质的上佳捷径。 就像按图纸做出来的兵器只会是大众品,开模成器的基础胚胎,质量稳定,但不可能是最上乘的。 然而修道之途,资源何等紧缺,更遑论这类永远不会够用的战兵法器。多少散修只能用普通兵器,就是多砍几只凶兽都会刀口卷缺。很久之前,法器还一度曾是各道门独有资源,根本不对散修出售,唯一的获取途径是黑市,要么就只能杀人越货了。 “开模”之法看起来对各方都好。 许多工艺上有一到两个难点的中高级兵器,是最先大大提高成品率的,很快就在市场上普及。使用者获得了更大量的供应。制造者则依靠这种方法,各取所长,联合做出比自己单独炼制更好的成品。 然而脱开个体,在工坊层面上,很快形成顶尖匠府对外的扩张,以及对下的兼并。 炼器师依然是最高端资源,地位没有丝毫动摇。但是熟练的匠师、匠府的特色制品、多种属性的异火,还有基础材料,变成匠府们争夺的焦点。 道理很简单,五百名匠师比一百名匠师更容易筛选并组合成更多的“开模”生产线。而更多的特色制品,不管是单筛还是简单组合,都有可能产生新的适合“开模”的制品。 说到这里,韩凤来看了燕开庭一眼,也不知道这位据说几乎没有匠府实地经验的府主,是否能听懂。 燕开庭盘膝支肘,托着下巴,一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这时韩凤来挺下来,他倒是立刻有反应,像是确实在听的样子。 “嗯,我明白了,只要是修士的兵器永远短缺,炼器过程就会永远有推陈出新的可能。就算这次出现的不是‘开模’之法,也有可能是后面‘开阵’、‘定型’的变化。”说到这里,燕开庭摸了摸下巴,道:“‘开阵’其实就是通用法阵,阵修本来就是一大法门啊!” 韩凤来目光微闪,道:“炼器大师很多是器、阵同修。”他倒也拿不准燕开庭是真的若有所得,还是顺口一说。 燕开庭则是煞有其事地点头道:“哦。” 眼看他又要一个字终结话题,院门外总算有其他人进来了。 这一次脱身的是“金谷园”的玉京座主6离。 6离是个二十多岁的儒雅青年,脸型微圆,眼睛不大,笑起来变成两道月牙。从头发丝到脚上的暗云纹丝绸履,都写着以和为贵,吉祥生财。 他是“玉京四公子”中有名的好好先生,不说涂玉永、付明轩两人,就是和燕开庭都关系不错,是可以一起上花舫寻欢的朋友。只是最近燕开庭狂追“漪兰舟”的临溪大家,6离那边设宴,叫了几次都没叫动他。 6离看见燕开庭也不扯繁文缛节,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笑口一开道:“哟,庭哥儿气色不错,这是有心想事成之兆啊!” 燕开庭噎了一下,自从自己看上书寓大家,6离就总拿这个打趣他,但此刻也不能自豪地告诉他,当真心想事成了罢。 于是燕开庭也只能翻了他一眼,道:“秘诀告诉你,不谢!刻一尊桃花心木的美人放在案头,包你熟睡。”他这话可不是信口开河,可不是一屋子的桃花心木吗! 6离对燕府不陌生,也进过“花不谢园”,当下笑道:“这木头北地没得出,可不好买,你拆块墙板给我一用?” 为免燕开庭和他一直贫下去,6离不等燕开庭接口,对着门外比划了一下,道:“明轩和永哥儿马上就进来了,他们已经在安排外面的防务。” 燕开庭懒洋洋地点点头,一脸没兴趣。 6离不以为怪,仍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可是仔细听来,6离言语间极有分寸,最近两天发生了多少事,在他口中却全是风花雪月,一句多余的打听都没有,就连燕开庭身边坐着的韩凤来都不过问一声。 此时,各家的强者也开始6续进来,这人数就不多了。一般四大家族会带三、四个大管事或客卿,其余各家就只有一、二人,还不是每个到场的家族势力都有资格派人进来的。 阵眼所在院落就这么大小,填人头毫无意义。尤其法器所在大殿,更需要守卫者能精准控制力量,以免大招误伤,实力差点的就不要进来添乱了。 等付明轩和涂玉永联袂进来的时候,院落里聚集了三十多人,基本上都到齐。 这边的主持人,名义上当然还是城主府。由涂家一名本家大长老向众人做防务说明,涂玉永就站在一边作陪。 大长老的讲话没什么特别地方,玉京城年年都要演练,所有流程烂熟于心。不过席位上诸人依然仔细聆听,就连首次参加的燕开庭都十分给面子,全程保持严肃脸,大长老不由极是欣慰。 这还是涂玉永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代表城主府露面,看他神情颇有些意气张扬。等说明一结束,他没回涂家那个区域的座位,反而兴冲冲地跑到燕开庭身边,不问自坐。 涂玉永一眼看到另一边的韩凤来,上下一打量,也没多问,就转向燕开庭,撞了他一记道:“庭哥儿,看不出你最近大有长进。来,你我都不用灵兵,再战一场!” 两人是从小打到大的,燕开庭哪会理他,涂玉永却不肯轻易罢休,就是坐着不走,道:“今晚过后,都不知生死,还藏着掖着干嘛!” 两人不知道磨了多久,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志得意满的声音,“小人幸而再胜,接下来可否向燕府主人赐教?” 涂玉永闻声脸色陡然沉下来,燕开庭却是神情不变,依旧懒洋洋地向挑战者看去。 章三十七 意味不明的挑战 在玉京城各大家族的正式聚会上,演武比试是传统。 一来交流战技道法,二来也是对各家武力的一次评估机会,许多年轻人和下位者亦将此视为进身之阶,将自己的才华展现给家主长老们。 但是向一府之主挑战,就难免充斥着别样意味,比如说,火药味。 涂家和燕家前两天传有摩擦,内情虽然已经被封口,但偌大“销金舫”沉河却是有目共睹,瞒都瞒不了的事实。 如此一来,号称涂家武力第二的总教头闵洪,在连续撂倒燕府一名大管事和一名客卿后,直接指名找上燕开庭,就难免让人多想。 闵洪是一名纯粹战修,据说他少年时就自认没有法修天赋,于是一心一意走战修之道,在掌法上取得高深造诣。 目前在涂家,他的武力仅次于“陌刀”封意之,若非玉京城还有夏平生在,或许说他是玉京第二也有可能。 闵洪此言一出,周边众人不管在活动筋骨,还是在捉对比试,全都不约而同停下手,略有些愕然地将目光集中过去。 涂玉永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却被燕开庭一拽,差点撩了个跟头。 燕开庭自己倒是借这力,施施然站起来,应道:“好。” 涂玉永忍不住想骂人,一抬眼头顶压下一片阴影,是付明轩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 涂玉永把脏话咽了下去,低声道:“你我联手分开他们?”涂玉永有自知之明,闵洪这架势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若说武力,还真不是这老匹夫对手。 付明轩慢吞吞地道:“先看看。”他低下头,目光似无意间从韩凤来身上扫过。 韩凤来抱着箜篌,在原地踞坐的规规矩矩,像是有些无聊般,手指从十三弦上一一点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付明轩收回目光,继续投向燕开庭和闵洪那边。 此时一众人等纷纷走避,给燕开庭和闵洪留下偌大场地。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无神通,战修方面也最多到一、二流之间,连燕开庭都惹不起,更不要说闵洪了。 燕开庭没和闵洪多话,当先向场中走去。 闵洪年长,更不谦虚,摆出了一幅前辈架势,先似模似样交待了两句点到为止、切磋战技的开场套话。 燕开庭却拿出一只拳套,外表奢华得像是用金丝编成的玩物。 他慢条斯理地套在右手上,一边道:“闵教头的‘增元掌’可不比我的锤子差,现在不方便动兵器,我戴个手套,你没意见吧?” 闵洪被明捧实贬得牙根痒痒的,也不知道燕开庭手上那是什么宝物,以“天工开物”的家底,他身上有一两件高阶防御法器并不稀奇。 不过闵洪本也意不在此,他再不把夏平生和燕府放在眼里,也不能大战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杀伤燕开庭。于是一脸假笑地道:“当然没有,您自便。” 旁边涂玉永和付明轩看到这里,神色都略松了松。 闵洪的“增元掌”可是锻体已有小成,韧如犀革坚如金石,全力运用出来,不亚于一件至兵钝器,攻防一体。 若与他空手对空手,那是肯定吃亏。但燕开庭既然知道要戴上了拳套,必会防着对方阴招。 下一刻,燕开庭和闵洪两人就一个对冲,战在了一起,竟是最危险的近身搏击! 只见无数拳脚如狂风骤雨般,将两人身影完全笼罩于内。格挡、肘击、招架的声音密集而连绵地响着,直听得人透不过气来。 燕开庭走的雷火大道,又天生神力,本就是骄狂暴烈,有一击开山的气势。 闵洪专注锻体,炼身为兵,追求以百炼之身破后天之境,出手亦是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两人一上手,不约而同选择了正面对正面,强硬对强硬,几乎没有一招虚式,不一会儿场地上就真气乱飞,余波震震。 如此一个旗鼓相当的场面,出乎大多数人预料。 面对闵洪这样一名经验老道又强势的强者,实力还在其次。对于大部分年轻人来说,气势上首先就会落了下风,然后影响到战技发挥。 而走正统修道之路的年轻上师,对战纯粹的高阶战修,也有很多会败在近身的体术上。要等他们拥有丰富经验后,才能学会以己长克彼短。 涂玉永就看得后背发凉,还恍惚有隐痛泛起,想起自己上次和燕开庭在船上打的那一场。 他就是吃亏在体术上,两人拉开距离时的中程攻击还能你来我往,贴身之后就有被山峰碾压的恐怖感觉。 涂玉永不由喃喃道:“这小子的锻体究竟到了那一阶?其实庭哥儿如果专心走战修的路,也能踏破后天以证先天之道吧?” 付明轩道:“既然有更方便的大神通引路,干嘛要去吃百炼肉身的苦。” 涂玉永听了这句风凉话,欲哭无泪,那可是大神通啊,能算一条方便之路吗? 这时,闵洪打出半轮“重影拳”,自己则在假影掩护下,跳出场外,抱拳道:“承教,多谢燕爷了。” 此刻的闵洪毫无气焰,笑容和善,似乎一点都不介怀方才那两厢对峙的局面,而实际上,对他这个级数的强者来说,已是被大大扫了颜面。 燕开庭也收住拳势,站在原地调了调呼吸,又摘下拳套看了看,放入芥子袋,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才应道:“好说,好说。” 燕开庭的反应怠慢至此,闵洪脸上却丝毫不露愠色,借了个由头,坐回涂家的席位里。而其余人等并不敢得罪他,不一会就其乐融融打成一片,将这场挑战造成的紧张气氛全部抹平。 涂玉永奇怪地道:“闵老儿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他最了解这位涂府二号武者,不要说气量了,此人心眼最是狭小,在暗地里连封意之也不服气。 只可惜老道的真人,对上老道的超流战修,在这个层面上,战修除非拥有能够名动天下的绝杀技,否则终归差了一筹。而闵洪和夏平生则是一直没有机会正面对战,在他心中未免不是一件憾事。 刚才闵洪和燕开庭打成这样一个难看的局面,若他不放弃,继续下去,燕开庭估计再过一刻钟,就会后力不继,露出败相。毕竟先天神力虽然优厚,时间长了,还是不能完全抵消高阶战修修炼出来的力量。 付明轩没说话,他的剑刚才已在识海中跃跃欲出,不想闵洪及时收了手。 事有反常必有妖,付明轩低头向韩凤来看去,后者正好抬头,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韩凤来微微点头,像是肯定了付明轩的疑问。 就在这时,燕开庭已经走到众人跟前,应付着涂玉永的问题,说得不耐烦了,索性拿出刚才那金丝拳套扔给他去自行研究。 付明轩转过头去回他的问话,因燕开庭是第一次参加战事,看着事情推进,虽与平时演练大致相同,可也有些细节要了解。 不过在燕开庭心目中,涂玉永和他半斤八两,还是付明轩更可靠。 被小看的涂玉永不免愤愤不平,好歹他是参加过上一次实战的。付明轩那年并未还乡,严格来说也是第一次加入战事。 然而付家郎君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魄力,就连城主府的大长老也没有把他当新人来看。 被所有人忽略的韩凤来,依然老老实实坐着,低下头,指尖十三根无声弦中,忽然漏出了一个音阶。 那记声响不高不低,在院落的人声中并不会特别引起注意,且很快就淹没在响彻全城的号角声中。 “魔降”! “逢魔时刻”拉开大幕。 院落中的人声立刻低落了一个音量,不过老人们都没有太大紧张神色。 从第一头魔物踪迹出现在城外防线,到空间缝隙开到最大,成群结队魔物现身城内,还有一段颇长时间,有的时候会持续一夜一天。 该来的总会到来。道种与魔物,生死无法并存的两极。恐惧、焦躁、愤怒,都没有意义,惟有等待,等待战斗! 燕开庭坐了一会儿,号角又间隔着响了两声。 此时整个院落气氛沉肃下来,完全进入备战状态。所有人按照方位,或坐或立。 院墙外,传来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沙沙脚步声,偶尔还有几声兵器嗡鸣,那是部署在四时林里的各家战队,已经开始巡逻。 燕开庭走到太阳华表前,身形浮空而起,一直到达最高处,方才落下。 极目四望,整个玉京城从脚下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与平日盛世繁华的风貌大相径庭,仿佛已成为一座一触即发的军营。 各处升起缕缕法阵波动,街区与街区之间,被用作加固界石的白玉,在整体晦暗色调中,格外刺目。像是一条画地为牢的枷锁,又像是分隔生死的叹息之墙。 城外已经开始了一处处的小型打斗,各色法器光芒此起彼落,偶尔反射出刀剑利刃的寒光。 被杀灭的有魔物也有凶兽。 血腥混合了魔气,比平时浓郁数倍,已经离得这么远了,还会从风中闻到那杀戮、燥腻、阴冷的气味。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一波一波魔物和凶兽,出现又被杀灭,大地上灰霾愈加浓重,仿佛天空垂落了下来。 再一次号角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悠长。 魔翳自前方蜂拥而至。 大地上无人退却。 章三十八 危战 玉京四门全都暴起比先前明亮得多的法术光芒,那是镇守强者出手了。 燕开庭注视着直通黑水码头的西门,可能因为那个方向上镇子少,又靠近水道,黑雾聚集得最快也最浓厚。 滚滚雾气已经爬上了墙头,整段骑马墙都看不见原来的模样。黑雾拼命翻涌着,想要探进城内,却像被无形大手拉住,不能越雷池一步。 雾气里仿佛有无数不定形体的生命,在升缩、扭动、冲突,渐渐可以看出一个一个似兽似人的形状。 那是魔物正在一点一点地挣脱空间缝隙。 黑雾中无数一闪而过的寒光此起彼落,或砍、或砸、或劈、或刺在尚未完全成形的魔物身上。 有的魔物就此消散,只发出一声尖利怪叫,有的魔物分成两段后,凝而不散,竟然两个半段开始各自成形。 而在那一片影子绰绰的激烈厮杀中,时不时响起凶兽的嗥叫,偶尔会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将黑雾挠出一个空洞,里面飞出肢体残片。 夜风送过来的血腥气愈加浓厚。 忽然一点青绿微光从雾中亮起,一开始很不起眼,仿佛是哪件法器的反光。刹那间,整片黑雾都被染上绿意,滴墨般的浓黑竟开始缓缓褪色,就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水。 当绿意渲染了小半战场的时候,万物生发! 每一点光芒就是一颗种子,发芽、抽条、吐穗,片刻后,在黑雾之海里,种出一片摇曳的绿植。 那是夏平生的木属神通,晴若草海。 而在涌动着勃勃生机的草原上,修士与魔物在殊死战斗。 此刻已经能看到魔物形态,除了体表通身仿佛裹在一层魔翳中外,它们如猛禽、如凶兽、如人类、如灵魄,与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生灵如此相似,就像一体两面的水中倒影。 燕开庭忽觉气机一动,感到一阵莫大恶意出现在右后侧,肩背处竟微微发冷。 右后侧是虚空,那里会出现什么? 燕开庭没有马上回头转身,他催动神识向外扩展,右臂上两道紫电绕腕而下,虚虚垂落的掌中赫然雷光在握。 右后侧的空中,突然掉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就像是谁把空间抠了一块下来。 那团东西说不上是什么形状,从空中剥离的时候呈黏胶状,却没有往地面掉落,而是反弹起来,甩向燕开庭。 它的速度快逾闪电,却没丝毫破空之声,本身又黑乎乎的恍若与夜色融为一体。就在飞行那瞬间,它的形态已变幻数十种,最终化作一把锐利坚刃,直插燕开庭的背心。 燕开庭恰好在这一刻,转动了半个身体,魔刃正对的目标,就此变成了紫电雷光交相闪烁的右臂。 燕开庭一拳击出,“轰”地一声轻响,掌中雷团和魔刃一起炸得粉碎。 华表顶上的动静集中了下方众人目光,各色法器兵刃纷纷出鞘,紧接着黑色烟雾形态的魔物从各个角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 城内的战场由此展开。 燕开庭、付明轩、涂玉永、6离四人各自据守一座华表。阵眼法器所在的大殿外,由各家强者拉开防线。 比起城外战场,城内很少会遇到凶兽加上魔物的组合,压力相对小些,但是御守者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因为没有引导大阵,城内魔物的出现方位随机,有时候甚至贴着激战中的修士背后探出,猝不及防下极易中招。家族战队里的普通修士全部都是结阵行动,即便如此,仍免不了死伤。 “四象四时园”里的血腥也渐重,这里几乎是清一色修士的血,混合了魔气,更加让人不适。四时林里的普通修士,已有人开始脸色惨白,行动连连犯错。 队长们见状,吆喝着变换阵型,所有人拉成同心圆,里面的休息,外面的战斗,过一会儿再双方交换。 这样可以有效减少伤亡,但坏处就是拦截魔物的效率也会随之下降,若它们的出现角度足够刁钻,很有可能逃出生天,去祸害其它街区。 燕开庭一侧首,让开从右上角凭空出现的一支黑色长矛,他虽然闪得及时,可躲避距离太短,鬓边飘起的几根头发被截断,险而又险。 黑色长矛被他身后一只大手握住。 燕开庭陡然向前突进,然后凌空转身,黑色长矛从他胸前数寸处划过,无功而返。刚才他如果直接原地转身战斗,可能就要挨上一记了。 提着黑色雾气所凝聚长矛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魔物,这是燕开庭迄今为止看到最像人的魔。 那魔轮廓清晰,五官宛然,身形矫健,若非整体表面像是笼罩在一层流动黑纱中,就和人没什么两样。 燕开庭早就持着泰初锤战斗,这时锤头上一阵紫色符文明灭,锤柄突然拉长数寸。他的手掌抓握几下,调整握锤方式。现在泰初锤不再是个大型拳套,而更像一把长重兵。 那魔握着长矛的手臂缓缓举起,平持于胸,另一手中黑焰跳跃,从矛身上一寸寸抹过。 燕开庭神色微变,那黑焰竟是有光芒的,虽然极微弱,而且看上去给人感觉极不舒服,一点没有人类看见火焰的光明温暖之意。 如何能让魔物当着他的面,将黑矛完全塑造成形! 燕开庭手中泰初锤紫光暴涨,匹练般拉出一道有形光刃,兜头劈过去。 那魔抬头,燕开庭甚至怀疑自己看到它的嘴型抿了抿,像是在微笑。 持矛的姿态丝毫不变,那魔另一手中的黑焰暴涨,瞬间化作一面盾牌,与泰初锤的匹练狠狠撞在一起。紧接着,那魔以投枪的方式高举黑矛,狠狠掷向燕开庭! 这记撞击激烈无比,半空中全是紫电和黑焰碎片纠缠爆炸的星火,然而一切都无声无息,仿佛这一方天空被黑暗彻底吞没。 燕开庭明显吃亏,被硬生生撞出一丈之地,泰初上的光芒全熄。 还没等他缓过气,紧接着极度危险感觉袭来。 燕开庭陡然毛发倒竖,“光阴百代”神通发动。他拉出叠影太快,以至于身形看上去已是一团模糊,然而这还不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还同时做出了凌空滚动的动作。 一声闷哼,燕开庭肩头火花四溅,黑矛刺中之处,拉出一串金属摩擦声,然后他闪退出数丈。 方才那一连串动作竟是仍未能完全避开魔物攻击,燕开庭最后靠着身上法衣抵挡,加上矛击的反作用力,才堪堪逃开。 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这边。 首先是付明轩,他到目前为止游刃有余,除了清除华表周围的魔物外,还有余力兼顾下方战队。然而付明轩的位置和燕开庭是对角,等他看见时,黑矛就只差一点点即会插进燕开庭的咽喉。 付明轩脸色一变,手中秋水长剑陡然震鸣得整个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 一道有形剑芒从剑身分离,升在半空,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然后所有剑芒呈扇形,隔空向魔物扑去。剑芒在半空中仍不断分裂着,等过了院子中线位置,已是一排极为惊人的光刃。 这么大的动静也引得韩凤来抬起头,他一直在地面上,而且运气很好,身边出现的魔物不多。 周围人对他也要求不高,音修一般攻击力都不强,但是乐声可以帮助作战修士保持神识清明,是极佳的辅助职业。 韩凤来看见空中付明轩那排光刃,顿时现出惊讶之色,立刻转头朝燕开庭的方向望去。当手持黑矛的高大魔物映入眼帘时,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手中箜篌拨到的下一根弦,陡然拔高了一个音阶。 魔物此刻似乎也感觉有异,脚下停了停,转过头来。 然而它只看了一眼扑来的光刃,竟是丝毫不做理会,继续追击燕开庭。 章三十九 魔杀 燕开庭并没被一连串攻击打懵,从矛尖下逃生时,他忽然发现扎到肩膀上的黑矛,整个矛头都消失了。燕开庭催动神通,接连闪出十多个身位后,仔细看向那魔物。 这时黑矛的尖端已经恢复,仿佛从未损毁过,然而目测全长后,黑矛赫然短了一截。 燕开庭回想一下双方力量的绞杀,差不多可以肯定,雷火对黑雾有克制作用,才能以弱吞强。那黑矛本就是另一只魔物所化,理所当然会被灭杀。 正思考间,面前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黑色矛尖直取他双眼。 燕开庭吃过教训,知道正面硬撼没有胜算,一改之前大开大合之势,以神通为主,雷火护身,开始在华表上空周旋游走。 他的身法本就诡异,全力施展时,若光阴逝去,羚羊挂角,全然无迹可寻。就连那魔物也连扑了几次空,反被他放出的雷火之息又将黑矛吃去一段。 忽然,凌厉剑气侵体,燕开庭转头一看,只见魔物背后扑来一大排寒光凛冽的剑芒,那道堂皇剑意,巍巍然,磅礴浩大,正是出自付明轩之手。 然而那魔物竟是不管不顾,来势不减地追着燕开庭挥矛。 燕开庭只犹豫了刹那,就决定冒险。 他身上紫光陡然暴涨,缕缕闪电,犹如金蛇狂舞般在周身上下窜动,然后于空中一个骤停,反身折向,人锤合一撞向那魔物。 魔物像是被激怒了,这次没有放出盾牌,而是双手持矛,在空中站定,显然要正面迎击,只见它身上那层淡淡魔翳变得越来越浓,转眼间就黑气滚滚。 燕开庭整个人都淹没在紫色雷光中,远远看去就像一颗流星投身黑洞。 无声爆炸!黑气和紫电剧烈绞杀! 紫电气势暴烈,几乎将人形黑气拦腰撞断,但是比起整体来,它还是太弱小了,转眼间,就要被上下翻滚着补充过来的魔翳吞没。 然而魔物忘记了,它身后还有那片来自付明轩的剑芒,正在此时到达,角度是向上斜削,锐不可挡地把人形魔气的头颅部分斩开。 只见头颅的嘴巴大张,仿佛一声无声咆哮,人形魔气暴涨,像要无限制地向四面八方扩张。 但是剑芒和仅存的紫电却没有给它这个机会,一上一下,把魔气绞得七零八落,片刻就没有了形状。 附近空中数个淡淡虚影合一,现出燕开庭的身形。他一身红衣猎猎,衬得脸色更加苍白,气息疲羸。这一击消耗了他大半真气。 突然之间,前方本已变成缕缕黑烟,飘荡在半空中,眼看着就要消散的魔气,竟然瞬间聚拢,化成一个尺把长的小人,疾射向燕开庭! 燕开庭此刻接近强弩之末,虽然已经开始移位,却没能脱身,被小人扑上左肩。只见它张开足有水缸大小的雾状大嘴,一口咬下。 燕开庭的识海中顿时如煮沸水,真气再不受控制,犹如豕突狼奔,最可怖的是识海上方本该是空明的虚无,这时边缘出现若有若无阴影。 这是“魔蚀”,会侵蚀修士心志!刚才那魔物竟是一头极为罕见的大魔。 燕开庭心神俱凛,谨守识海中央那方如镜般灵台的一点清明,全力聚起剩余雷火之息,朝着肩上小人灼烧而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清冽如冰川般的乐声,直接在燕开庭识海中响起,沸腾的真气如淋冷泉,迅速平静下来。 燕开庭毫不松懈,抓住这一间隙,将雷火之息催出一张雷光电网,兜头罩住那尺长小人,将它从肩上生生拉下。 网中卷起一个巴掌的小小雷殛风暴,等一切烟消云散后,一枚桃核大小的黑晶落在燕开庭掌中。 至此,燕开庭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面前的韩凤来,道:“谢谢。” 韩凤来怀抱箜篌临空虚立,一个个“工尺谱”的字符从弦上冒出,“上”“勾”“凡”“合”“乙”,在空中跳跃着,像是一张绵绵曲谱,最后全部在他脚下聚成一个深奥的有形法阵。 “刚才那是一头大魔,燕主你太莽撞了,应该叫我们合力围杀。” 燕开庭耸耸肩道:“哦,我是第一次见。” 他看到韩凤来目露责备之色,挠了挠头,终于正经了些,道:“大家都不轻松,我一开始也只是想试试而已。” 战斗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截杀。 院外四时林中的战队早就支持不住,不得不开始轮班。 站在华表上的制高点,整个城市都收入眼中,也就更清楚地看见,各个街区中不时传出警讯,有人惨叫,接着亮起血光。有时候那头魔物会接连惊起数处,方才被灭杀,一路之上都是血腥。 院内众人有一半带了或轻或重的伤,人人面露倦容,如果没有韩凤来的乐声辅助,恐怕大家会更加疲惫。 燕开庭的想法十分简单,他可以,那就多做一点。 大魔伏诛,意味着这一波攻势接近尾声。 片刻后,“四象四时园”内外的各处战斗也开始66续续结束。 很多修士们直接往地上一躺,也不管下面是血还是爆炸碎片,带队的强者们则打起精神清点伤亡,准备应对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波攻势。 大家都自顾不暇,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燕开庭这里的险情,即使有人偶尔看见,大概也看不明白。刚才那番恶战,在场强者中有能力插手的屈指可数。 倒是浮空的韩凤来,和他脚下具象化的“工尺谱”法阵,引来许多探究目光。 音修本就少见,一个上师级音修?!他是谁? 燕开庭缓过气来,准备下去地面,却被韩凤来叫住。 “你不觉得冲着你去的魔物有点多?” 燕开庭怔了怔,摇头,还真没注意。他是第一次参战,虽然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战况吃紧的时候,只想着怎么尽快杀灭魔物,哪会去计算数量。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响起,“你查一下身上,有什么不该有的物品。” 原来是付明轩到了。 他仍是一派温文尔雅、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并未让他有丝毫疲惫,可是他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淡定。 燕开庭下意识地内视。 韩凤来提醒道:“不会在芥子袋里。” 燕开庭于是在身上摸了摸,抓出一把银钱、交子、单个耳环、金或玉指环,林林总总一堆零碎。 付明轩脸色黑了黑,凌空走过去,直接上手扯开燕开庭的外袍。后者一脸无奈地举起双手,让他搜检。 不过付明轩没有继续动手,他和韩凤来两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燕开庭的玉带上,那里挂着一个扁形如意佩,材质、样式都普通,唯独玉白带绯的颜色有点特色。 付明轩伸手将如意佩扯下来,翻来覆去看了看,扔给韩凤来,道:“能把‘捕灵阵’做这么小,贵坊的手艺越来越精进了。” 韩凤来接到手看了看,抬起头,眼神诚恳地道:“不是我。” 他说“不是我”,却并没有否认这块如意佩是个阵法,还是一个可能出自“冶天工坊”的法器。 仍然高举着双手的燕开庭忍不住道:“等等,等等,你们的意思是,攻击我的魔物数量一直比较多,是被这个什么‘捕灵阵’吸引过来的?” 韩凤来道:“真正的‘捕灵阵’是用来寻找灵魄的,这个被变造过,而且要用特殊手法引动才行。” 燕开庭脑中灵光一闪,道:“是闵洪吧,我说他怎么闲得来找我麻烦,被扫了面子都不恼。” 韩凤来有点愧疚地道:“我和寒洲道兄看出来他应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脚,但怎都找不出方向,本想着战事将起,先放一放,看一看再说。却想不到,原来是单独的不起作用,要与你身上事物配合才会发挥功效。” 付明轩皱眉道:“你身上为何会戴这个东西?” 燕开庭却是无法回答,他在家时间不多,又向来行踪不定,所以并没有固定的贴身仆从。他的衣着配饰向来是统一定制,然后由仆从一套套搭配好放在衣柜中,随用随取。 谁知道会这么巧,就在今天,拿到了这件有问题的配饰。 燕开庭道:“别管那么多的曲里拐弯,我知道是谁,涂家能使动闵洪,又想致我于死地,还手法这么娘们兮兮的,除了涂玉容那疯女人外,还能有谁?” 付明轩难得现出明显怒意,“你怎么得罪她的?呵,杀人哪有这么容易。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等战事结束,我们两家去找涂城主要个说法。” 燕开庭脸上倒没什么生气的样子,他摸了摸下巴,不确定地猜测,“难道是因为,我抢了她姘头的东西?” 付明轩一愣,“你府上那个姓胡的?一个管事,什么东西值得你要用抢的?” 燕开庭不由叫起来,“哥,不要先假设我抢了好吧!” 韩凤来突然插嘴道:“要不,杀了她姘头?” “四象四时园”,太阳华表上方空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章四十 战后疑云 韩凤来看到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四目齐刷刷对着他,不由退缩了一下。 燕开庭却是认真考虑起来,又摸了摸下巴道:“要不,待会战事结束,我悄悄跟在闵老头背后,打闷棍,套麻袋……” 不等燕开庭说完,付明轩拂袖而去,“你们两人既然这么聊得来,那就继续说个够!” 被留在原地的燕开庭和韩凤来互相看了一眼。 燕开庭拉好外袍,理了理衣襟,对着韩凤来正正经经作了深揖,道:“多谢韩少主。” 在付明轩提出要以两个家族名义联合向涂家发难的时候,燕开庭就开始千方百计,插科打诨,想要岔开话题。 难得韩凤来在全然不明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不但看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还一反本性,配合他将话题带得更歪。 韩凤来侧身让了让,摇摇头。 燕开庭轻叹道:“燕家和付家从来不是盟友。” 燕、付两家的产业营生没有多少关联之处,因此,一直以来,两家虽有通家之名,年轻一代关系亲密,实际上这份交情并没有延伸到生意上。 之后,付明轩十二岁开始外出游学,每三年归家十天半月。虽说他一回来就上天下地般逮住燕开庭做功课,但是在大人眼中,从来没有把燕、付两家看作盟友。 若说燕开庭儿时与付明轩关系再亲近,也对家事绝口不提一字,只是一腔意气。他早早就懂得了出身不能选择,也知道不是每个孩子都被期待。在他年少的天真里,这是他的坎途,无需他人同行。 而随着年岁渐长,燕开庭的眼睛终于离开两个府邸的院墙,将外面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城纳入视野,于是看到更多更深远的东西。 玉京最顶尖的四个家族,可以一时一事合纵连横,却不可能真正结盟。否则早就破坏了目前的势力平衡,而所有的新秩序都建立在乱像之后,从来没有和平过渡。 这种破坏和变化,并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四个家族本身都没有意愿做最初的破坏者。可是一旦平衡开始倾斜,力量发生变化,自然会推着那些依附它们的中小势力、旧盟友和关联方动作起来。 风起于青萍之末。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莫不如此。 燕开庭对周岁时就过世的母亲并无印象,所有的记忆都建立于付夫人之口。而他从小到大,也只在付夫人和付明轩身上得到过亲情。 仅此所有,以何易之? 既然他在当年都可以不诉苦、不求助,到了今天,又有什么是他不能一力承担,而非要将付明轩乃至整个付家拖入这一潭浊水中的? 韩凤来静静看着燕开庭,一双清澈得恍若毫无杂质的眼中,流露出柔软表情。 他很突然地道:“付寒洲有几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说着有些无奈地笑笑,又道:“眼下看来,有人卯准了你为目标,世人交恶无非财气,因此很大可能是为了攫取你身后的‘天工开物’。付寒洲大概怀疑此事是我所为。” 燕开庭并不意外,玉京正值多事之秋,而韩家这位少主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不寻常。 他问:“是你吗?” “不是。” 说到这里,韩凤来又笑了,即使面具挡住大半表情,也能从唇角的弧度上看出他发自内心的愉悦。 “如果是我,早就开始死人了。” 燕开庭感觉自己在韩凤来面前,无言以对的次数有点多,不是每个人都像韩少主这样,勇于自曝其短,就连付明轩在大部分时间里也是道貌凛然的。 不过没有时间让他们继续将话题聊到越来越奇怪的方向去了,随着又一只魔物从墙角冒出,战斗再次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魔翳散去,天光重开。 此刻,大多数人都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最后阶段,抵挡、冲杀似乎变成了纯粹的本能动作。战场之外的怨仇太远,眼前是最真实的生死。 或站或坐或躺着的修士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头顶,天穹是深远的湛蓝,星子稀落,月亮在有点厚实的云层后,只有个隐约轮廓。 是一个可能没有月色的夜晚。 而“逢魔时刻”已经过去。 不知谁先出声,人们开始欢呼,有人声嘶力竭地哭吼,但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快乐。 欢呼声扩散开去,隐约从其他街区也传来应和。 城市内外局部区域,仍有零星战斗声,那是尚未完全伏诛的魔物,还有狂暴没有结束的凶兽。但即使还在战斗的人们都满心欢愉,因为胜利已经到来。 “四象四时园”的初步战损已经出来,全员九成大小轻伤,二成战死。 然而这是一个值得大大庆贺的数字。如果其它地方的伤亡与此持平,或者仅仅略高的话,这次“逢魔时刻”在玉京城的历史上,可以归入轻微之列。 涂家大长老点了一些人手留下来善后,其余诸人就各自6续散去。能动的都归心似箭,也不知道自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天工开物”大部队还没撤走,燕开庭和韩凤来则是一起人影皆无。 付明轩看着两个杵在他面前,一脸尴尬的燕府大管事,都要气笑了。 他不是不知道燕开庭的顾虑,可这小孩儿逃学般的回避方式,很有意思吗?况且他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不信燕开庭没有意识到韩凤来是很危险的那类人。 燕开庭和韩凤来踏入燕府的时候,整个街区都很平静,界线那边的玉石锥柱零星地坏了一些,街道上有打斗痕迹,但影响不大,最严重的是一间临街房屋塌了半边。 担任街区守御的修士们还在巡逻,看他们的表情,这里的战况应该并不严重。 燕开庭走到门口,守卫们纷纷对他行礼。他问过守卫,得知府邸里并没有被怎么入侵,而夏平生尚未从城外回来。 燕开庭略一犹豫,就转头对韩凤来道:“你先进去,我要到城外防线那边看看。” 韩凤来轻笑,低声道:“怎么?真打算尾随那老头,然后套麻袋揍人?小心被反杀。” 燕开庭眯了眯眼睛,韩凤来这话说的有点意思。他离开的时候,闵洪还没走。而高阶战修果然身体强悍,闵洪是少数没受伤的强者之一。 韩凤来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在这里和燕主告别吧。钱伯已将我的行囊收拾好,待会我们就直接走了。” 燕开庭微微一怔,点点头,然后道:“多谢韩少主此次援手,一路顺风。” 两人就这样简单告别,燕开庭转身向街区外走去,韩凤来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走入燕府大门。 在走上台阶之前,韩凤来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额匾,目光和神情都是静若止水。 随后他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只木头小黄蜂,然后跟着这只带路的机械傀儡向前走去。 穿过外院后方门楼,前面就是燕府那座连接外院、内院和客院的小广场。 韩凤来在第一次遇见燕开庭的地方停下来,将空中的小黄蜂摘下来,拿在手中把玩,淡淡道:“‘花神’既至,何吝一见?” 章四十一 兔起鹘落 燕开庭走出“天工开物”主府所在的街道,然后身影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再出现时,已经在另一条街道拐角。 主府街道口探出两个人头,看他们衣着,应是燕府的粗使仆役。这时燕开庭正好转进拐角,那两人极目四眺,视野里却空空如也,只好互看一眼,又缩了回去。 燕开庭莫名有些危机暗伏的感觉,说不清来源。他经过这几天,多了谨慎,虽然很疲劳了,依然在赶路时候运使神通。 然而当他赶到西城门时,那边只剩下善后的队伍。燕开庭打听到夏平生刚走不久,而且一切安好,都没有受伤,不由放下半颗心,然而萦绕在他心头的危险感觉却没有半点放松。 燕开庭回程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会经过付家所在街区,他想顺便过去看看那边府邸的情况。 正在疾行中的燕开庭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身形从一条青石板街道的中段冒出来,背靠着一家门板紧闭的杂货店廊柱。 街道上没有人,城民们依然都待在家中,紧闭门户。 虽然对于参战的战队来说,“逢魔时刻”差不多可以宣告结束,但是全城的战备令仍没解除,在街面上来回行走的都是修士队伍。 隔着这排房屋的另一条巷道上,传来隐约人声,好像就有一支修士队伍在行走。 传过来的话语断断续续听不清具体内容,可那说话的声音燕开庭却记得很清楚,正是涂家的总教头闵洪。 这可真巧!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闵洪。虽然燕开庭戏谑地说要套他麻袋,但闵洪可不是弱者,即使偷袭也不一定稳占上风,何况此刻他身边还有人。 明知道不太可能得手,燕开庭心头还是像揣了只小猫,被爪子挠了挠。他扫视街道两侧的建筑,想找个隐蔽的地方上到屋顶的制高点,打算先看一眼隔壁巷道的地势和环境。 正好旁边一户人家的屋顶是斜坡阁楼样式,比周边人家高了数尺。 此时阁楼的门窗紧闭,从缝隙望去,像是从里面拿木条钉上了,还露出几道符纸的边角。这也是普通人家抵御魔物的土法子,当然有没有效果两说。 燕开庭的身影一闪,找了个适合探头观察,又是下方视线死角的位置。只要那边的强者没有直接感应到视线,他就不太担心会被发现。 两边民居里全是关门闭户的城民,仅凭气息和呼吸,很难发现人群中有个人在窥视他们。 然而当燕开庭看清与闵洪走在一起的人时,极为意外,几乎立刻就放弃了任何想法。 那人竟是“陌刀”封意之!在他面前别说袭击闵洪,一个不好,燕开庭的踪迹都会泄露。 两人并肩从下方走过,后面跟着四名涂家客卿。 燕开庭收敛气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心里却有些奇怪,想不通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封意之镇守的是南门,这片街区正是南门返回城主府的必经之地,可闵洪从“四象四时园”到这里却是反方向。 下方的封意之显然也有同感,他打断了闵洪又一句吹捧,问道:“闵兄,究竟有什么急事,不能回去再说,要烦你跑这一趟来迎我?” 从这句话推断,闵洪说是有急事来找封意之,却东拉西扯一直没入正题。 闵洪面露难色,道:“唉,不怕封兄见笑,此事有关夫人,小弟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好。” 封意之却道:“那还是不要说了。闵兄,夫人是你我主母,关于她的,不管是什么闲话,都不该由我们来说才是。” 闵洪的脸色有些尴尬,随即一跺脚道:“不成,封兄,这事……”说着,他的身体向封意之的方向倾斜过去,声音也随之压低,仿佛思前想后还是不吐不快。 封意之皱了皱眉,他在城主府只受涂城主一人之命,其余闲事一概不管。但是闵洪身份自有不同,也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这时房顶上的燕开庭觉得有点不妥了,他没想到闵洪也不怕隔墙有耳,居然在大街上要和封意之说“秘事”,还是关于城主夫人的。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被两人发现,可真是有嘴说不清。 燕开庭开始左顾右盼,正思量哪有安全脱身途径。 下方变故突起。 燕开庭眼角余光看到,走在封意之和闵洪后面那四名客卿,竟然自相残杀起来! 只见其中两人手中寒光一闪,露出裹着符文的利刃,直刺另两人的腰腹要害。 那两人绝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僚会突然动手杀人,双方距离太近,两柄凶器上还加持了符咒,一入人体,竟然流出了绿色还发着荧光的血。 被刺的两人几乎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委顿倒地时,毒性已蔓延到胸口,入侵了心脏。两人张大嘴,却连最后的叫声都没发出来。 虽然偷袭者刺杀手法极为娴熟,同时伸手托住被杀者,防止他们怦然倒地,惊动前方的人。 然而鲜血流出的时候,空中气息依然有了极为微弱的改变。 封意之眉骨一怂,若有所觉,就要回头察看。 闵洪已经几乎就要挨到封意之的肩头,这时陡然气势暴涨,脚下路面竟然咔嚓咔嚓开裂,一道开山劈石般的凶猛气劲横扫向封意之。 与此同时,闵洪一直虚握着的右手猛然一放。红光闪处,封意之脚下凭空出现一个法阵图形,暗红色丝网密密织起,像蛛丝缠绕猎物般,想要将封意之卷入。 只看这件法器,就知道闵洪早有预谋! 封意之临危不乱,陡然站定,腰背一挺,厉啸声中,全身散发出锋锐气势,仿佛整个人都化为一柄长刀,刀气直劈地面上的暗红缠丝法阵! 而此时闵洪的“增元掌”拦腰横扫,就要抓住封意之破阵的刹那,给予重击。 章四十二 伏杀 闵洪哪里想得到,已经清过场的街道上,会有雷击自天而降,竟被刺了个正着。 他的“增元掌”正催化到威力顶峰,肉色手掌颜色变深,泛起金属般的光泽。此刻若砍上去的是寻常刀剑,可能连道痕迹都留不下,然而被这手指头粗细的雷电一击,顿时现出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 这点点浮伤都没见血,原本算不了什么,对闵洪来说,就和小虫子咬了一口的感觉差不多。但此刻他这记拦腰横击的招式已经去尽,后招还没来得及起势,被雷电见缝插了一针,掌势顿时出现漏洞。 而旁边的封意之已然挣脱法阵,竟比预计快了太多,他也不是全无代价,左脚自小腿肚往下鲜血淋漓。只见封意之身形瞬间横出两个身位,闵洪那一掌就仅有边缘划过他的腰肋。 封意之沉喝道:“闵洪!你这是何意?!” 闵洪哪会和他多说,百忙当中都来不及找那坏了他好事的雷电来源,只胡乱向街旁屋顶投去一瞥,就双掌翻飞攻向封意之。 与此同时,后面刚杀了同伴的两人已奔上来,各自擎出兵器,一左一右包抄夹击。 “轰”的一声,两边民房紧闭的门户被纷纷踹开,一群黑衣人涌出。地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一缕一缕淡淡绿烟,转眼间弥漫了整个巷道,只看那诡异的颜色,就知道肯定有毒。 这条平平无奇的短巷,一刹那,就变成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屋顶上的燕开庭,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狼窝上。 屋内的那些呼吸声竟然不是普通城民,幸好他行动间始终保持着神通运使,才一直没有暴露行踪。 但是现在他可藏不住了,在黑衣人涌上街道的同时,燕开庭觉察到下方有人正突破房顶冲上来。随即瓦梁开裂,两柄亮晃晃的马刀向他斩来。 这种程度的攻击对燕开庭还构不成威胁,泰初锤划弧挥出,叮当声中,将两个黑衣人一起逼退。燕开庭身在半空中,略一迟疑,没向远处逃走,反而朝着烟雾弥漫的巷道中落下。 事实证明,燕开庭的选择没错。在他身后乍然亮起一排光点,齐刷刷砸在屋顶上,灰尘“蓬”起,整座阁楼被掀开,露出下方楼板。 这个埋伏圈竟然有两层!燕开庭刚才如果向外逃,就会正好迎头碰上,此刻却是设伏者后手暴露无疑,也没摸到燕开庭半根毫毛。 如此大的动静,就连巷道里正在激战的众人也纷纷投来目光。 闵洪一见燕开庭,立时恍然那道紫电的来路,不由狞笑道:“小崽子,没被魔物咬死算你命大,倒跑这里来自投罗网!” 不过他嘴里在放狠话,手上没有丝毫停歇,所有攻势仍然如狂风骤雨般泼向封意之。 “陌刀”不仅是玉京第一高手,就是在整个北雍州都能排进前五。闵洪虽然对他各种不服气,内心深处却是最为明了他的强大,哪有余力去管坏他好事的燕开庭。 只看今天的布置,大战之后、熟人近身偷袭、弥漫巷道的毒烟、两层埋伏圈,一层一层环环相扣,就可知背后的设伏者对围杀封意之何等谨慎。 然而再精密的陷阱都经不起意外,燕开庭凭空出现,无意间将环扣拆掉一半,生生把一场有条不紊的伏杀变成了现在的正面硬撼。 封意之也没想到现身的会是燕开庭,就连他自己都到现在还不明白闵洪为何对他突下杀手。所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涂家内斗。 而这个埋伏圈设了两层,外围除去掠阵和二次突袭外,也是为了封闭道路,拦阻外人目击现场。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势力的人路过,在不了解事情始末之前,都不可能贸然插手。 即使现在燕开庭对封意之来说,算是一个援手,可陌刀是何等老道之人,想得可就多了。说实话,哪怕要孤军战斗,封意之都觉得比在此时此地看见燕开庭要来的轻松。 “哎呀,燕府主!你怎么在这里?” 燕开庭可以发誓,封意之的口气中有嫌弃的意思,他将大锤向后抡出,把一柄斩来的马刀弹开,没好气地道:“闵教头已经试过杀我一次了,没成!” 说着,燕开庭心中诡异地松了一口气,觉得不用再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插手涂家内斗,更不用解释自己为何会选择援手封意之。 他刚才打出那道紫电,纯是看见闵洪又用出卑劣手段后的本能反应,完全没有任何诸如涂家派系之争、燕府的立场、玉京第二的势力插手第一大势力内政等等复杂念头。 直到出手之后,燕开庭才意识到似有不妥,不过随即整个埋伏圈启动,他也就不用烦恼了。 封意之闻言却是从容尽去,他原本陷入重围都面不改色,此刻顿时爆出粗口,“老子可再不想被夏平生拆了屋子!” 闵洪此时怒气节节拔高,分明是他这一方占尽上风,燕开庭和封意之两人却对危若悬丝的生死视而不见,反倒在说些有的没的,怎能不让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被放在眼里。 事实上,那两人也的确没把他放在眼里。 燕开庭在黑衣人的追斩中,身形不断移位闪动,显然普通攻击根本拦不住他。 封意之却是一声呼啸,陌刀尖端光芒暴涨,所到之处,空气都开始扭曲,像是能够绞碎一切坚物。 除了闵洪还能勉强不退,其余围攻者全被逼开。就连地面那层聚而不散的绿烟,都被清空了一段。 封意之道:“小家伙,过来,地上是‘雨林瘴’,光闭住呼吸没有用的。”说着,刀芒覆盖范围竟然再扩出一圈,堪堪将燕开庭卷入。 燕开庭脑海中立刻闪现一个名字,“北罗峰双雄”中的“七步瘴”姜回,不知昨晚那批外来人是否和眼前的围杀有关。 就在此时,闵洪阴恻恻地道:“罗兄,别看着了,不小心被人走脱就贻笑大方了。” 巷道一头现出一个高大身影,那人身体消瘦,比一般人更显手长脚长,仔细看去,他的手掌也较常人要长出一截。 封意之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陌刀狂烈霸道,到了他这个层次,刀气外放凝成实体刀罡,能和高阶法器硬撼,与他同级的法修都不敢近身。 然而罗劲和闵洪俱是纯粹战修,在这狭窄巷道里,加上地面“雨林瘴”,一群辅攻的修士,还不知道有没有其它类似暗红缠丝的法阵,每一个节点都是冲着克制他来的。 封意之陌刀轻伸,将燕开庭勾到身后,沉声道:“你别动,注意不要出了我刀罡范围。‘雨林瘴’沾肤即可侵入体内,小心被麻成一段木头。” 燕开庭掂了掂手中大锤,此时泰初已是长柄重武的完全形态,他摇摇头道:“不碍事,瘴气对我没用。” 封意之这才发现,燕开庭站立之处的瘴气聚而不拢,偶尔随着气流涌动翻滚过去的,都被他身上雷火气息吞噬。 蓦然之间,整个巷道都轻微震动了一下,一个桌面大小的掌印隔空扑来,“捉云手”罗劲出手了。 紧接着,所有黑衣人都动了起来,攻势犹如滔天巨浪,狠狠向封意之和燕开庭当头拍去。 燕府三院交汇的广场上,依然安静如空山幽谷,没有人回应韩凤来。 韩凤来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久闻‘花神殿’是万花汇聚之地,芳姿荟萃,这是看不起我‘冶天工坊’粗鄙么?” 他手下却是一点不慢,箜篌乍现,十三弦齐动。 虽然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但是广场上连续有数处空气微微扭曲,6续有人体凭空掉出来。这还没完,那道无形声波传递中毫无衰减之意,反而波动得越来越强烈。 不远处的燕家祠堂首先有了反应,殿前正门边两根廊柱,由下至上,闪起一溜微光,随即就增加到了七、八道光芒。祠堂上方半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符文构成的阵型。 眼看再这么下去,韩凤来的箜篌乐声就会把燕府的法阵全部引动,暗中之人终于坐不住了。 一声轻笑响起。 “韩少主真是不给半点情面呢!” 那是个女声,语调本就柔软温存,还带点悠悠尾音,就像热意滚滚的盛夏之夜,有芬芳花香自远方传来,若有若无,沁香入肺,勾人心魂。 一个婀娜修长的身影缓缓在韩凤来前方凝聚成形,那是个明明衣着清雅,却偏偏给人明艳感觉的女子,头结高髻,风姿高华之势迫人。 仅从面容上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龄,没有瑕疵的肌肤犹如最青春的少女,可那种风情却只有历经岁月才会如此醇厚动人。 她此刻的表情有一点点幽怨,就像小性子的少女,在嗔怪情郎不解人意。 韩凤来怀中的箜篌终于不再震动,随着声波消散,燕家祠堂廊柱上的光芒也不再闪动,半空中法阵随之淡去。 即使有了这样一段不大不小的异常动静,燕府依然没有被惊动。通向三院的门户方向都静悄悄的。 韩凤来淡淡道:“向殿主摆出这个架势,我差点以为,是想把我也一网打尽。” “奴家见到韩少主也很意外呢!”向瑶的语调温柔如水,若非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场合,恐怕许多人都会醉倒在她如同醇酒般的风情中。 章四十三 城乱 韩凤来半垂下头,手指在箜篌弦上来来回回虚按着,神态犹如涉世不深的少年。 “冶天工坊”这位刚刚开始在人前露面的少东家,看上去就如传说中那样,一派纯良无害。 如果刚才韩凤来没有一出手就是大招,直接引动燕家祠堂的法阵,那么向瑶或许还会信个两三分,并且看看能不能和这位高权重的年轻强者拉拉关系,结交一番。 如今的她却完全没有这个心情,只想着怎么在正主儿到来前,赶快将这尊大神请走。 “花神殿”是知道韩凤来在玉京的,但不觉得他真有兴趣和燕家那个姓齐的蠢货谈什么生意。“逢魔时刻”来临,他们这类身份贵重敏感的名门核心人物自然会离开。 而“花神殿”最后得到的消息中,韩凤来和他的随从确实不在燕府客院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韩凤来还是一副腼腆无话的模样,向瑶却是拖不起。 “看来韩少主对此地真的很感兴趣呀,”向瑶一双美目婉转迷离,“可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您来晚了呢。”她这句话若听在有心人耳中,其实已经承认了很多事情。 “哦?那不知道,这是‘多宝阁’给‘花神殿’的聘礼呢,还是‘花神殿’给‘多宝阁’的嫁妆?” 向瑶那曼妙随意的姿态顿时维持不住。 “花神殿”和“多宝阁”结盟之事,方才起了个由头,按理说极为隐秘,知道的人都不该超过一手之数,韩凤来又从何得知? 当然这也让她明白过来,“冶天工坊”和“多宝阁”是死对头,韩凤来若将“花神殿”看作“多宝阁”的盟友,那这搅局的行为就再正常不过。 然而放在这个时点上,“花神殿”还是挺冤枉的。结盟的八字还没写下第一撇,只能算刚刚在磨墨而已。但是这话不好解释,解释了韩家也不会信。 向瑶面上不显,掩口轻笑道:“韩少主说笑了。”心中却是无数个念头闪过,想要赶快权衡出一个对策。即使向瑶的修为比韩凤来高了一个大境界,杀人灭口都依然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韩凤来露出一个恍然笑容,“啊,是我莽撞了,看来这只是‘花神殿’的私房钱。” 向瑶望着眼前的少年,莫名感觉有点寒意。她从不觉得自己是能被察言观色就轻易看破心事的人,但韩凤来只凭她刚才下意识想要拖延时间的随口一答,六个字,就无限接近了真相。 不过向瑶是何等人物,她几乎立刻就整理心情,顺势接口,道:“我等女流谋生不易,请韩少主抬抬手。只要错过今天,花神殿必将奉上一份红利,您还可以先行挑选。” 韩凤来忽然笑出声,神情中带点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气,“向殿主,自与夏先生去说吧!” 他手中箜篌吐出一卷曲谱,每个符字都闪闪发光,将韩凤来身形裹入,随即化作一道遁光,瞬息远去。 而在不远处,半空中走出一个人,青衣白发,神情淡漠,正是夏平生。 随着夏平生归来,燕府终于不再那么平静。他本人直接出现在向瑶面前,他带回来的御魔队伍却是要从地面走的。 于是外院几处重要通道和门楼,都发生了奇怪的对峙。 一方是燕府的修士,另一方是红巾蒙面的黑衣人,但是却有燕府的管事站在他们队伍里。 “天工开物”内部派系众多,早就不是秘密,现在这个情形算是外敌,还是内祸?大部分人都感觉有点晕头转向。 黑衣人没有主动攻击,只是拦住通道不让人过去,里面那几个管事则是锯嘴葫芦般不说话。而燕府这边也没有够份量的人出来主持,于是大家就这样僵持在了原地。 此刻,付家大院刚等到自家从北门撤回来的修士队伍,大门口的车马小广场,和第一重院子的两侧厢房全都忙碌起来。 伤员们首先出现,被抬扶着迅速送入早就准备好的厢房中,由等待多时的医师们着手救治。 付博文亲自带队去了城外战线,最清楚现场伤亡情况,他巡视一番府里给伤员准备的场地,还算满意,然后问起付明轩那边及本府的战况。 付博文听到两处战况和伤亡都没超出预计,不由颇感欣慰。这大概会是他最后一次为玉京城抵御魔物入侵,能够安然结束,当然最好不过。 大管事向付博文报告完毕后,亲手给他沏了茶,这对多年主仆,全都一颗心放下大半,打算说点私密小话,接下来的迁府可不是件小事。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付明轩来了。 付明轩进门后,不及与付博文多说,伸手就向大管事要关于燕开庭的资料。 大管事也没想到付明轩要得这么急,现成整理的部分还好带在了身上,但之前撒探子出去收集的,却还没时间收回来。 付明轩也没多说什么,只拿过来迅速翻了翻,和预料的差不多,并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付博文很少见到付明轩露出明显的烦躁之意,忍不住问:“事情有变?” 付明轩想了想,道:“涂家的闵洪,在战前挑战燕家大郎,不知道用什么特殊手法,在他身上沾了吸引魔物的东西。” 付博文和大管事全都吃了一惊。 修士和魔物战斗到现在千万年,各种相生相克的丹符阵法层出不穷。当然其中也不乏吸引魔物的办法,玉京大阵“聚魔通道”的原理就是其中之一。而人们研究这种手段,主要是为了防止魔物分散去大6各个角落,希望可以控制它们对这个世界的腐蚀影响。 可是能弄到人身上的却很罕见了,这种杀人法子太过阴损,修士的真气又与魔气天然不相容,魔物也不是随时随地会出现,恐怕不等那法子生效,就已经败露。即便邪道中,都很少听闻这等手段。 付博文问:“庭哥儿没事吧?” 付明轩道:“还好,他不像是初上战场的。” 付博文和大管事并不知道付明轩心里正有许多想法,站在付家立场上,他们更关心的不是燕开庭的个人武力,而是涂家和燕家的矛盾眼看要升级。 大管事首先忧心忡忡地说出心事,“涂、燕两家为何突然之间就水火不容?接下来恐怕是全城大乱啊!” 付博文沉吟着道:“我们正在酝酿退出玉京,若遇城事生变,恐于计划有碍。” 大管事道:“6座主应该也在现场看到了吧?不知‘金谷园’是何想法?” 付博文道:“‘金谷园’和我们不同,他们在所有大州都是中立的。”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匆匆踏进门来的竟是付家的卫队长本人。 他的神色有明显慌张之意,礼也行得马马虎虎,“城主府方向出现了火头、黑烟和喊杀声!”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齐齐转头向窗外天空看去。 夜色已深,月亮还是很模糊,但是满天星云却十分清晰,天穹边缘已经能够看到夏天特有的“猎户星图”的小半个轮廓。 一切都很正常,丝毫没有魔物返潮的迹象。 卫队长也道:“不是魔物入侵,没有丝毫魔气。”他接着道:“属下在箭楼上远眺时,看到城中还有另外几处也有人在交手。” 他点出几个地名,有的能确定是在大街上,有的却不能肯定是不是哪家府邸。况且付家箭楼的绝对高度有限,并不足以看到全城范围,也不知道其他还有没有地方生变。 付博文首先想起涂、燕两家刚发生的那档子破事,如果是他们打起来,整个玉京城的乐子都大了。“燕家……”他才说出口,就想起来从付家箭楼上是看不到燕府的。 卫队长并不太清楚付博文为什么问起燕家,他还有另外的事情要禀告,“家主,我们这个街区虽然平静无事,但是两条街外的福安大道上也有人在厮杀。属下本想派人过去看看,却发现有一群红巾蒙面的黑衣人在界外设了哨卡,因为情况不明,属下把人招了回来,没与他们发生冲突。” 他想了想补充道:“队伍里有两人回来后就开始呕吐,医师看过,说是中暑症状。” 当然不可能真的中暑,肯定是界外被布置了什么禁制。对方只是拦阻,没有追杀,也说明付家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 付明轩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伴山园”遇到的“北罗峰双雄”,里面就有一个是毒修。他再想到“伴山园”可能已经变成“花神殿”的落脚之处,似乎真相即将呼之欲出。 付明轩推案而起,道:“我出去看看。”说罢,也不等付博文应声,遁光一起,走了个无影无踪。 卫队长才追出一步,就看不见人影了,转头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付博文。 大管事则直接问了出来,“家主,您也不劝劝,这样好吗?” 付博文此刻倒是心平气和了,道:“他的决定,就是‘六致斋’的决定。战备吧!然后等消息。” 既然付家家主都这么说了,大管事和卫队长也无二话,应声领命。 付明轩没有翻墙越户,直接走的付家大门。只见一道秋水般明亮光华,瞬息间就到达街道另一头。 一个有点耳熟的苍老声音响起,“此路不通,回去!” 前方街道建筑陡然消失,一片似白非白的迷雾充斥着视野,茫茫然看不到边际。 付明轩的速度丝毫不减,直接冲进迷雾中,剑吟声冲天而起。 章四十三 不如人意 迷雾无边无际,犹如身在汪洋之中。 一柄长剑幻象显现,渐渐清晰,每一道刻纹都纤毫毕现,连锋刃上的阴影也分厘不爽,真实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握住。 强烈剑意散发出来,磅礴浩瀚,顶天立地。 剑意之中带着无边杀戮,这不是普通的杀意,甚至让人升不起恐惧,而是仿佛一切生灵都全部冻结、枯萎、灰化。那是刻在道种生命印记里,世界死去的记忆。 一剑斩下。 迷雾如同分水珠落海,翻卷着向两侧退去,露出中央一条通途,青石板的地面,正是街道本来应有的模样。 付明轩从中走过。 他的身形似缓实疾,众人脑海中还留着他如寻常步行般的印象,然后忽然发现,视野里空空如也,早就没有踪迹。 这处哨卡安静得连呼吸都几乎听不见,半晌才有人弱弱地道:“追不追?” 说话的人突然尖叫一声,跌倒地上,不断翻滚,双手在身上抓挠按压,也不知是痒是痛。却始终不得其法,不一会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血印。 旁的人刚从那一剑的威慑中回过神,就被“七步瘴”姜回神鬼莫测的用毒手段再次吓得噤若寒蝉。 谁都看得出来,姜回在付明轩那一剑斩下的时候,直接退缩了。而地上那倒霉蛋下意识的本能发问,正好直戳他的痛处。 姜回仍不肯罢休,阴恻恻地道:“让老夫一个丹修去对同阶剑修?你家殿主是想谋杀老夫吗?” 一边红巾蒙面的黑衣小头目不由额上生汗,连连道:“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付家长子听说是在外面学道,他的位阶怎么就……” 说到这里,小头目猛然刹住嘴边的话,差点咬断自己舌头。 姜回手指头上有一根黑色线状物,一头缠绕着食指,另一头绷直穿入迷雾,也不知道末端通向哪里。 这是“指上香”,用来追踪的,只要有人沾上姜回炼制的瘴、香、毒,或者其它不拘什么气状物,都逃不过他的追索,坏处就是那气状物本就不能持久,若被觉察,也很容易祛除。 如付明轩这样的剑修,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仅身上保持剑气就能很快把异物驱走。 果然,片刻后,那根黑线就“啪”地一声断裂,消散得干干净净。 姜回夜枭般的声音里隐约有些幸灾乐祸,“人往西边去了,那头最大的目标,好像是你家向殿主亲自坐镇的吧?” 小头目哪敢接话,只是赔笑,也彻底熄了通风报信的念头。以付明轩刚才展现出来的速度,等他们跑腿的人赶到,燕府里头早不知道打过多少会合了。 付明轩这一路走得旁若无人,即使经过附近街区遇到打斗,也不曾多看一眼。只在道旁有人表现出想要拦截意思的时,直接就是一道剑气斩出,不问前因,也不管结果,头也不回地前行。 很快就没有任何人敢接近他了。 付明轩到了燕府门外,立时感受到里面的诡异气氛。 不等他细察,“伏”的一声,眼前七彩光芒缭乱。只见一道法力屏障升起,将整个燕府笼罩在内,竟是护府大阵开启。 付明轩吃了一惊,再不管会不会被人拦截,直接发出一道付家标志性的鹤形传讯符。符文刚投身彩色光幕,就被原样弹了回来。 付明轩一把捏住纸鹤,眉头蹙起,眼前燕府大门紧闭,目之所及处,原本门楼制高点上该有的明哨都看不见。 他想了想,将背上不断震鸣的长剑按了回去,纵身而起,立在半空,向燕府内看去。 视野中展现出一幅诡异到极点的景象。 从空中俯瞰燕府,整体形状犹如一片三叶草,三院分别是三出指状复叶的一瓣。 这时,七彩流光在整个燕府上空忽隐忽现,仿佛被倒扣在了一个琉璃罩中。而地面上的建筑群落间,浮现点点萤火虫般的微光,色如新绿,青翠欲滴。 所有光点的源头来自于三瓣复叶交汇的中心地带,那里绿草如茵,正是许多人都见过的“晴若草海”,夏平生的神通具现。 然而现在草海仍在变化、生长,有一株株新苗窜出头来,节节拔高,开枝散叶,葱郁成林。 草海林间,正在上演一支美不胜收的倾城之舞。 与铺陈了整个广场的神通幻象比起来,舞者的身形本该是渺小的犹如其中一个光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即使从付明轩所在的距离看去,那令人观赏不尽的舞姿也就在眼前,近得仿佛一伸手,水波般的裙裾就会从掌上流过。 舞者的身姿无论如何变化,都始终没有露出面容,但是根本不需要,仅那些纤长优美的曲线就能够紧紧抓住人们的注意力,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充盈着极度含蓄的诱惑意味。 偶尔一只欺霜赛雪般的玉手,从无法预测的角度探出,翻起玄奥难明的手势,直让人错觉,指尖的方向即是大道。 即使以付明轩的心性坚定,看到这里也是神识一荡,背后长剑不动自鸣,剑意迸发。 可见战场中心的斗法,已经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旁人眼中看到的是神通具象,而对斗法者来说,神通、道法、五行之属都在惨烈厮杀。 至此付明轩反倒心神大定,以他的眼力看出夏平生占了全面上风。在和向瑶斗法同时,还有余暇,以一己之力引动燕府大阵进入被动防御状态,以此镇压府内乱象。 “香车尽载天人法,优昙手拈妙乐花”,天女之舞一直被认为是风月一途的大道神通。 不过向瑶这号称对真人都有效的神通秘法,今天怕是遇到了克星,夏平生的实力绝不止普通真人那么简单,这种境界压制是无解的。 如果挡不住夏平生,“花神殿”想要拿下“天工开物”就只有强攻一途,端看她们准备支付多少代价了。 付明轩仍然立在半空中,周身被强烈剑意包裹。 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看着无尽生机的木属神通,以及喜乐欢爱的风月大道演化道法的时候,他反而正在晋入无情杀戮的剑意之中。 付明轩眉宇间的表情渐渐沉寂、冷淡、漠然,犹如神祗般目注世间诸法,无惧无怖、无喜无忧,静待结局。 玉京城另外一头的巷道中,却是砖瓦横飞,血溅五步,打得极为热闹。 两名战修、一名刀修的战斗现场格外具有破坏力。他们不像那些主要依靠法器的修士,在城市里多少会被阵法压制,纯粹力量的对决,没有半点花巧。 但是这个局面对于闵洪他们来说,已经完全失去布伏的意义。 以瘴气阵法将封意之困于不利的战斗环境中,辅助以法器保持远程攻击,闵洪近身攻击,罗劲窥伺在侧,才是阵法、法器和战修三层联合战术的核心所在。 否则一个真人境的刀修,拼命要逃走的话,可是很难围杀的。 然而燕开庭的出现,直接把所有布置一次性掀了出来,还迫得罗劲提前下场。现在闵洪只能寄望于燕开庭这个坏了他们好事的家伙,变成封意之的拖累。以“陌刀”的为人和性情,断不会丢下燕开庭自行突围。 谁知道事情发展还是不能尽如人意,燕开庭的雷火之息竟然克制瘴气,而且“泰初锤”的完全形态竟然是一把长柄重兵,这在群战中,意义就可完全不同。况且近战人数一多,远程辅助就变得格外束手束脚,很多范围攻击的法器不能用。 本该速战速决的伏击,打成了拉锯战不说,战场中心的四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了伤。 封意之一刀斩下,风啸声如潮扩展,本是一股刀气,却像海水分卷,一左一右拍向闵洪和罗劲。 那两人早领教过“陌刀”的“春秋二分”神通,若以为这一刀攻击双目标会是一虚一实,或是力量削弱,那就大错特错了。袭向两人的每一刀都是一记扎扎实实的攻击,必须全力才能接下。 燕开庭身法依然重影叠叠,“泰初锤”倒拖在地面上,划出一溜火花,对面冲过来的数名黑衣人纷纷后跳躲避。 他们的伙伴之前吃过大亏,那可不是普通兵器,“泰初”与燕开庭的雷火道法一体,挨上一下,不仅是力量打击,还有雷殛。若非专门练过锻体的战修,还是不要妄想空手入白刃。 紧接着,地上出现一排绰绰小人,影子摇一摇就长三分,再摇一摇又三分,飞快地到了成人腰间的长短。 后方的远程指挥暗骂一声,立刻令辅助打出法器。“轰”的一声,小人全部炸成飞灰。但是晚了,又一段两尺长的巷道瘴气散尽,并且再也聚拢不起来。 燕开庭用傀儡术如此这般,已经清理出了一段三丈有余的无瘴通道。他做事也绝,不知道阵旗所在,就扫穴犁庭,把道路地面连同周围房屋一起拆个干净,硬生生将阵法破坏了一大段。 这里的伏击阵容就吃亏在姜回没有现场坐镇,遇到这样暴力破阵的,已经超过阵法自我修复能力。只是一开始谁又想得到呢? 脚下正在错步移位,像是要专心接陌刀攻击的罗劲,蓦然发出一声怒吼,全身真气暴涨,鼓得外袍犹如篷帐。他双手虚像急剧扩张,那阴影不仅仅是云了,简直就如山峰投影。 只见罗劲立掌于胸前,狠狠合身撞上刀气,两股真气顿时强烈地绞杀起来。然而罗劲的这一攻击,着意聚力一点冲撞,虽然刀气掌劲暂时势均力敌,但中心处却出现了缝隙。 这个空档一闪而过,很快就开始合拢,罗劲显然早有准备,另一手不知怎地就穿了过去,一个簸斗大小的巴掌,朝着燕开庭的头顶抓下。 章四十五 卿本佳人 “闪!”沉叱声像平地一声闷雷,在燕开庭耳边炸开,震得他一个激灵。 这是封意之情急之下,出声示警。 他叫出声时,心头却是一凉。“捉云手”罗劲可不比闵洪那水货,这一掌下去就算没有抓中燕开庭的头颅,也能将他肩膀撕下来。 封意之烦躁地爆了句粗口,刀光滚滚,挥成一片刺眼白光,竟是只攻不守,就要从闵洪和罗劲两人的夹击中强行脱离。 百忙中,封意之目光一扫,却看到前方险情比他预想的稍好。 燕开庭大概是被那突如其来一声吼震到了,下意识地甩了甩脑袋,身形晃动。 正好他的身法本就是飘忽不定的,不知道应和了哪个节奏,竟在罗劲一掌落下时,正好偏离开去,被一把扣中左肩! “嘭”的一声,响起的竟是两块金属撞击的声音,燕开庭身上宝光流转,符文跳跃。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他身上是一件法衣! 不过罗劲的指掌比普通法器还要厉害,虽然没能扣实燕开庭的肩颈要害,但法衣上的符阵光芒被他硬生生捏熄。而燕开庭的红袍上迅速出现深色印渍,显然法衣没能完全将透入的真气抵消。 又是一记闷响,这次是“泰初”的锤头结结实实砸在罗劲胸前。 此刻,这把仙兵又变成短柄,锤头还缩了一大圈,被燕开庭当做拳套般捶向罗劲。 罗劲正在同时对付封意之的刀气,没想到在他“捉云手”下还有人能反抗,猝不及防被砸个正着。 不过燕开庭已是强弩之末,“泰初”锤上不见一丝雷火,黑黝黝的就是个铁疙瘩。罗劲被砸得一阵气血翻腾,伤倒不算重。 封意之一看,还有希望捞个完整的人回来,手上刀势愈加凌厉,空气嗡嗡震啸,整段巷道都好像在晃动。 闵洪首先顶不住了,哪怕他知道得再清楚,只要拖住封意之两、三招,罗劲就能将燕开庭彻底解决。 但是顶不住就是顶不住,虽然他送了封意之右肋一掌,可还没打实,就不得不后退,否则封意之那刀身还不知道在哪里,仅刀芒就能把他手掌切下来。 然而这一退,就停不住了,直接让出两臂宽的距离。 封意之继续大步向前,忽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当面冲来。 他反应也不可谓不快,刀势不敛,反而尽全力向远处放去,刀芒瞬间狂飙出十多丈,拦住了对面的罗劲,还把离战场太近的黑衣人刺翻一个。 “啪”地一记,那道迎面冲来的人影,紧贴着刀下那点小小盲区,险而险之地撞在封意之身上。 如果刚才封意之有半点犹豫,那人动作有半点误导,只怕已被全力施展的陌刀切成两半。 封意之大手一抓,将燕开庭拎起,也不管前方闵洪和罗劲已经站稳脚跟,再次攻来。 这位玉京第一高手口中,市井之语滔滔不绝涌出,又快又急还带音爆,就和对面那些黑衣人正举起来的连珠弩效果差不多。 燕开庭忙不迭将“泰初”胡乱一塞,抬右手捂住耳朵,可惜只蒙半边的效果实在不怎样。但是他现在左边肩膀完全不能动,也只能聊胜于无。 封意之突然拎起燕开庭往肩上一扔,整个人从极动转为极静。 他左手持陌刀斜斜举起,双腿微分前后,与往日给人猛烈无匹的印象不同,现在封意之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股韧力万钧的刀意。 “岁月如许,江湖夜雨。玉冷耕云圃,夜杯共朋侣。” 当年的陌刀斩山断流、人墙共碎,而在玉京隐居多年后,还能见血否? 封意之没有选择任何一个看似空白或薄弱的方位突围,就踏着这条为他精心铺设的巷道,迎着闵洪和罗劲两大高手,还有他们身后一群黑衣人,直截了当地冲了过去。 刀意流转,丈许之地劲气彻骨裂肤。任凭迎面而来的攻势是绵延不绝的掌击,还是狂风暴雨般的法器,封意之每一步都是前进,以伤换伤,以血换血,再不后退。 封意之忽然道:“小子,看着点!你这小家伙,生死关头每每爆发,就像刀尖舔血了许多年。可是睁着眼睛的时候,就萎靡得出奇,明明能打实的,好几次失手,是没见过人血还是没见过人命?” 男人被说萎靡真是不能忍!但燕开庭此刻左半身已完全没有知觉,于是想要证明自己见过血的底气就不足。 况且,玉京承平已久,又以商贸为本,讲究民风正气。不要说他,就是涂玉永、6离那些家教严格的名门子弟,见过人血并不稀奇,但自己手上还真没沾过人命。 无论如何,杀凶兽、杀魔物,和杀活生生的人还是不同。 巷道并不长,封意之第三次突击就到了尽头,身后,一地鲜血断肢,还有一个滚落的头颅。满目红色刺得燕开庭眼睛生疼。 所有埋伏者中,唯有罗劲还保持着昂扬战意,这个从现身起就一言未发的寡言强者,身上也有两处刀伤,但是毫无疲态,眼神亮得惊人。 封意之扫了他一眼,啧啧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罗劲脸色陡然黑了黑,抬手一个掌印飞来。 封意之才不和他缠斗,哈哈大笑着,一刀劈开拐角边半栋小楼,将最后几个埋伏的黑衣人逼了出来。 雨点似的光矢向封意之飞来,地上却爬起一排小人,自杀般冲上去,“蓬”地扬起漫天尘埃。等灰尘散去,封意之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 闵洪半身披血,脸色阴沉地像要滴下水来,愤然踢了一下脚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体。 罗劲像是正站在原地调息,没有马上去追的意思,那他也绝不敢自己一个人追击封意之。 刚才这场恶斗,让闵洪真正认识到了自己和封意之的差距。 此次伏击可谓完全失败,而且这边现场指挥的黑衣人,在封意之最后一刀的时候,意外被杀,一时间都没有人出来收场。 罗劲转头看了闵洪一眼,一张死板般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慢吞吞地道:“好汉。”说罢,猛地飞跃而起,向前方街区奔去。 闵洪要呆上一呆,才意识到罗劲是在说封意之,接着人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了。他气得胸口一阵发疼,不由暗骂,“土匪头子就是土匪头子!” 可是骂归骂,闵洪别无他法,只能紧跟着追上去。 封意之沿着大路狂奔,一直维持刀气裹身,整个人犹如一把上古神兵,那锋利的气息,三丈之外都让人毛发俱竖,好像再走近一步,就会变成两段。 于是就这样,封意之扛着燕开庭奔过一整个街区,竟然都没人冒头来阻拦。 “小家伙,你哪儿来的一大把一大把人偶,夏老头就只教了你这一个炼器法门?” 夏老头?燕开庭被迎面而来的疾风噎了一下,他一想,还真不知道夏平生的真实年纪。不过就此也可听出,夏平生和封意之的私交恐怕比人们所知道的要好的多。 “你不行啊,每到杀人就手软。其实有些人呢,和魔物、凶兽没什么区别,你不要光看外表,得看本质!” 封意之虽然依旧口气轻松,但是燕开庭听得出来,他说话时候有些气喘了,显然消耗很大。 即使真人境的强者,也还是肉体凡胎。封意之是玉京城的一门镇守,刚刚经过一天两夜的连续战斗,还没回府就被同僚在途中伏击,闵洪也就罢了,罗劲可是真正的超流高手。 燕开庭想了想,拍拍封意之肩膀道:“封真人,先放我下来。” 封意之却是一巴掌将他按得动弹不得,像是有些苦恼地道:“照理说,得把你送回去。” 燕开庭勉强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指了一个方向道:“城主府起火了。” 封意之脚下骤停,转头望去,脸色变得无比肃然。 燕府中,生机勃勃的林草之上,那场天女之舞已近尾声。 幽幽叹息,袅袅余音,向瑶玉足一点,凭空而立。那双缥缈迷蒙的眼中,仿佛有无尽红尘流转,诉尽每个人梦中最深的向往。 然而夏平生的眼睛沉静犹如深潭,丝毫不为所动。 他缓缓道:“舞,我已经看了,如果你们的伎俩仅止于此,就滚吧!” 向瑶再是镇定沉着,也不免脸色扭曲了瞬息。可事实上,她开始跳那支天女之舞,就已经是败了。 最初,在被韩凤来破坏了伏击机会的时候,向瑶还觉得能够一战,毕竟她们在燕府里经营多年,根脚深埋,战事一起,混乱中能给人不少“惊喜”。 况且真人虽说是高了她一个大境界,但向瑶几十年深厚积累,所具秘法是真正的大道神通,比起一个刚刚结束鏖战的真人,她可不觉得差距就那么遥远。况且,以往栽在她手下的那些真人,也给了她足够自信。 然而,向瑶看到夏平生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的风月大道,在此人眼中,怕是连红颜枯骨都称不上。男欢女爱,人间喜乐,对他来说,可能并不比一点尘埃更特别。 资料中,夏平生修的是木属神通,晴若草海,万物生发,如此生机盎然的秘法,所有者却有一双死寂的眼睛。 天女之舞,是向瑶的一次努力,这是一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舞蹈,不会引来强者反击,却能润化人心。 只要夏平生稍稍意动,那甚至无需关乎风月,只要是人们对美好事物的一点点赞赏、一点点向往就可以了。 向瑶即有把握抓住那丝心灵缝隙,再为“花神殿”招揽一名“关系良好”的强者。 但向瑶并没有成功,反而是夏平生展现出了无可匹敌的强大。 向瑶指尖微微一动,接到一段传讯,会在这个要紧关头给她发消息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小动作瞒不过正将神通覆盖了大半个燕府的夏平生,不过他也没有阻止,只淡淡催促一句,道:“想好了?!” 向瑶纤手轻握,捏碎符文,心中微微沉吟。这道符文带来的消息与她的判断一致。 夏平生就在这时问道:“你有几个孙子?” 章四十六 不是正途 向瑶被揭出这么隐秘的私事,竟然没有失态,反而变换了一个表情,魅惑之色尽去,眉眼间似是情深意切,柔声道:“不肖子孙,多有赖夏真人照看。” “其实真人误解人家今日来意了呢!不若为您细细分说?同者存,异者就依您如何?” 向瑶不愧是风月大道的翘楚修者,哪怕是上一刻说黑,下一刻说白,神情作态都是自然动人,令人丝毫生不起厌恶之心。 她又审时度势,立刻抛出了这样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提议,像是只要夏平生一点头,就会将“花神殿”所有布局双手奉上,着实是一个“双赢”的好点子。 对于任何一个势力来说,盟友和对手都是变化的,而且很大可能还是相互转化的。 说到底“花神殿”并未在明面上给“天工开物”造成什么损失,因此吃不掉对方,但又有利益需求,转而寻求结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夏平生却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道:“说完了?滚!” 顿时树林草海瑟瑟而动,风中低低的呼啸声压抑而充满危险,紧接着四周不断传出惨叫。 向瑶吃了一惊,转头看见几名手下被地面钻出的藤蔓缠住。 那些藤蔓爬上人体的速度极快,一根小枝条搭到肌肤,就有十多根发狂般地扑来,任你用刀兵还是法器,根本没法清理干净,片刻就将人体缠成线团。 最可怕的还是碧绿藤条上泛起血红光芒,就像人体血脉的脉动般,飞快传遍所有藤蔓。而那些人露在外面的手脚则是迅速失去血色,变得惨白灰淡,片刻后,就肌肤皱褶萎缩。 广场之外,新绿般的光点再次爆发,向外扩展。这一次扩展之势毫无停歇之意,不但压住了燕府七彩琉璃般的防御大阵,还在向外界冲去。 什么样的强者有如此的可怕力量?! “天位……”向瑶喃喃着,脸上所有媚意都一扫而空。 然而这又说不通,天位真人必然在浮图榜上有名,夏平生无论姓、名、外貌还是神通,没有一个是对得上的。 如果说之前夏平生的神通具象让她一见之下就预见到了会输,现在则是让她发自内心深处地感觉到了无法抵御。 她忽然心生恐惧,隐约意识到,若再这样下去,不仅这一处无功而返,而且整个大局都将通盘崩溃。恐惧之心一起,就再难轻易压下。 向瑶自己就是惑心的大师,当然明白这种念头升起,已无斗志可言。况且夏平生若真是天位真人,哪怕召集现下城里所有的“花神殿”强者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有可能与之抗衡的人,刚发来那段传讯,显然不会走上前台,更不可能出手。她摇摇头,身形蓦然从原地消失,没再看一眼小广场上的手下。 夏平生既然开始杀人立威,救是不可能了。 此刻大部分人都在藤蔓中挣扎,偶有一两个站在死角,没被第一时间缠住,还在亡命狂奔。 府邸各处的黑衣人队伍都在如潮水般退却,混在他们中的管事也一起离开。燕府的修士们仍然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没有拦截,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直到护府大阵缓缓平静下来,翠绿光点也一并消失,所有人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关府门,各归其位,战后休整。” 众人这才像有了主心骨般,迅速动起来。“逢魔时刻”的战事刚刚结束,伤员安顿、兵器修补、分行安抚等等,堆积如山的庶务等着他们去处理。 既然天塌不下来,那么眼前手边的事情就还是得好好完成。至于那些跟着黑衣人走的管事,空出的位子总是能够填补的。 夏平生直接在外院的一处排屋前落下。 这里是燕府大管事级的休息场所,分内外两进,外面设了账房、大客厅、花厅、库房,内进则是一个个小套间,供大管事们临时住宿。 府内方才遇变,虽然最终没有打起来,可那内外勾结的苗头是瞒不了人的。 “天工开物”十多名大管事,此刻在大客厅里聚了有一大半,里面很多人还是刚从城外或城内战场下来的,身上裹着绷带。 厅里气氛诡异,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可以说是心怀鬼胎,也可以说是相互提防,越是心中没鬼的越紧张。要知道,内乱时候,第一个被干掉的就是没有拉帮结派的。 夏平生也没进屋,只站在大厅门口,向里面看了一圈,就负手朝后面去了。 大管事们在夏平生现身的时候,齐刷刷地跳起来,这时一句话没得,不由面面相觑。 有人就问:“夏老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道:“大总管方才好像已经下令了。” 又有人恍然道:“对!对!对!战后休整嘛!” 再有人对众人拱了拱手道:“药房是兄弟所辖,现在肯定是吃重的部门,在下先走一步了,不去看着不放心。” 余者互相看看,跟着一哄而散。哪怕里面存在别有心思之人,也得换个地方再议,和夏平生站在一个院子里搞密谋,是生怕败露得不快吗? 大管事的套房都是外书房、内寝室的格局。 整个内进院子,只有胡东来的房间里有人。 面朝院落的书房窗户半开着,可以看见桌前有人在挥笔急书。 胡东来并没受外界一丝干扰,正在书写一本厚厚的产品目录册子,手边桌上摞着高高的资料,比他坐着的个头还高。 胡东来听到有人来,先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到架子上,再站起来相迎。 他躬身道:“夏师。”然后转头看看桌上那一堆,解释道:“夏季的‘珍货会’马上要召开了,虽然最近事情多,可贸易盛会也是匠府的年度大事,我就先做些案头工作。” 胡东来说得从容不迫,再加上他本就面貌俊雅,风度翩翩,任谁见了也得赞一声青年才俊。 夏平生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他人呢?” 胡东来沉默了一下,声音转冷道:“如果您问的是府主,他在战后并没回来过。” 夏平生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胡东来忽然冲到门口,大声道:“夏师!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如他好?!” 夏平生转过身,看进他眼中,缓缓道:“方向错了,再努力也不是正途。”说罢,身形就从原地消失了。 胡东来愕然,愣在原地。 燕府高墙外,夏平生的身影突然从半空中出现,然后对着身侧一处虚空道:“出来吧。” 付明轩通身剑意缭绕,气息冷若冰雪,他尚未从这一境界中退出,看见夏平生,也只近乎地漠然地问:“大郎不在府内?”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是‘小有门’的。汝门讲究不拘天性,万法归宗。然而法若无度,即为无法。你走这无情杀戮之道,不要忘记本心和规则才好。” 付明轩眼中漠然缓缓散去,恢复了向来的温文谦和,躬身道:“谢前辈教诲。城里太乱了,您可知庭哥儿现在何处?” 夏平生摇摇头,道:“且找一找吧。” 涂家老宅和城主府实际上是一条大道两侧的两个街区。涂家稳居城主之位近百年,两片街区愈发融合,到了如今,只有一些象征性的边界存在,于是成就了一条全称最长最繁华的大街。 现在往日恢宏的街道大半陷入了火海。 护府法阵不知道是被打破了,还是根本没能启动,一点法力波动的迹象都看不见。 反而进攻者所持远程武器都是加持过的,就像巷道中伏击封意之的那些连珠弩,落地之后还会引动法力爆炸,对于明显防备不足的涂家守卫来说,杀伤力极为可怕。 入侵者同样是一群红巾蒙面的黑衣人,他们携带的兵器明显是用于群战的,清一色马刀加上远程法器,比起涂家的修士,单体战力并不占优,可结阵攻击时候,简直是一面倒的屠杀。 从高处看战场全貌,可以发现黑衣人的主要目标不是城主府,只分出了小队骚扰,主攻方向是涂家老宅。 涂家外围的守卫已经溃退。那些黑衣人根本不怕被合围,都不清扫周边岗哨,就直接向中线推进。 封意之面如沉水地站在一处楼房废墟上,望着前方混乱的战场。 他本想将燕开庭送去安全地带,可是脱离巷道后,才发现这场截杀恐怕不是冲他个人来的。涂家的战火让他根本没有时间把人送回燕府。 而附近视野所及的街区并不全是安静的,也不知道哪里还有埋伏。燕开庭对付普通修士绰绰有余,可他此时左肩伤得不轻,只要再遇上闵洪或罗劲任一人,就是凶多吉少。 封意之理了理打斗中扯乱的衣物,将陌刀擒在手中,转头看了一眼燕开庭道:“跟紧我,如果闵洪或罗劲出现,千万不要逞强,能逃就快点逃。” 燕开庭却道:“要躲开的不止他们两个吧?这边战场没人坐镇?” 封意之一脸捏到烫手山芋的表情,“所以,燕府主,求您千万保重!别到时候涂家没被这些兔崽子拆了,反而被夏平生拆了!” 燕开庭好奇地道:“夏师那是生发万物之力,比不上你‘江湖夜雨’刀意的杀力吧?” 封意之牙疼地“呵呵”道:“他能拆掉半座玉京。” 这时封意之陡然神色一肃,连招呼都不及打,就向涂家老宅的一角投身而去。 燕开庭略一注目,也是脸色微变,那里有两拨人正在激斗,看衣着竟然都是涂家人。 而其中一柄刀最为醒目,那刀身比标准尺寸略窄且长,舞动起来寒气犹如霜花,会凝出朵朵实体,正是涂玉永的“冰玄”! 章四十七 无从置喙 封意之去势极快,破空之声大作,生生插入缠战成一团的人群中。 他陡然一个急坠,砰然立定身形,刀气迸射,一时间只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陌刀就在这刹那间斩出不知道多少记,每一记都敲在交战者的兵器上。 这一手不比他方才冲出重围轻松,封意之随之而来的喝叱声,也比往日更显低沉嘶哑。 “住手!” 两边交战者纷纷后退,有的是连封意之那一记都接不下,被刀气迫开,有的是认出了他的身份,积威之下自然听命。 唯有一个窈窕身影没收手,一对柳叶袖里刀被刀气弹开后,只一变招,就继续追斩先前目标。 不料封意之出现在中间地带,且刀势发动后,任凭周围刀剑翻飞,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恰好阻了她的去路。 于是那一对袖里刀,一刀险而又险地从封意之背后扑了个空,另一刀却斩在了他的手臂上。 封意之此刻遍身刀气缭绕,这未至上师境的一刀斩去,就像斩在陌刀刀体上一般,只将他袍袖划了个口子,没有受伤。 持刀者反而因为退得太急,又被封意之冷然一眼看来,骇了一跳,脚下不稳,坐倒在地,竟是涂家三娘子涂玉容。 她身边有个老者急急抢上前去,挡在涂玉容身前,叫道:“封老!不要误伤!” 封意之并未将目光在涂玉容那边停留,他环顾四周,脸色极为难看,沉声道:“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燕开庭这时也已赶到,看清楚场中情景后,哪还能再往前凑,远远地就停了下来。 在此恶斗的双方全是涂家部属,以燕开庭的身份并不能认得所有面孔,可还是能大致分出,一边是涂家老大涂玉成的手下,另一边是涂夫人的亲信。 然后两边分别有一个极有份量的涂家成员,涂玉永和涂玉容。竟是摆明了一个兄妹同室操戈的局面。 涂玉成那一边陌生面孔最多,应该是他近些年来自己培养的势力,燕开庭叫得上名字的,只有一对惯常跟在涂玉成身边的裘姓兄弟。 此刻,裘家的那个弟弟带了两人,正位于战场最边缘,中间紧紧护着一个像是昏迷了的人,哥哥则在战场里护卫在涂玉永身边。 另一边,燕开庭认识的大都是涂夫人亲信中的头脸人物,里面不乏涂家长老级强者。因此方才战况,涂家两兄弟那边是处于下风的,大部分人都身上带伤。 封意之一句话问出,场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接话。 远处却是轰响不断,隐隐传来,交战声、惨叫声还有建筑倒塌的声音。 封意之脸色更加难看,就像暴雨前的黑云,沉得要滴出水来,“外敌都已杀到门口,这里却在内讧,还没有一个原因?” 他指了指挡在涂玉容身前的老者,道:“秦长老,你来说!” 秦长老明显犹疑了一下,又看了看对面涂玉永那边,然后道:“封老,此事非一句两句能够说清。唉,城主此刻昏迷不醒,夫人让我们请大郎君回去。” 封意之闻言身躯一震,刀意陡然大盛,空中响起微微鸣啸。 那边涂玉永已经双目皆赤,怒道:“现在大哥重伤昏迷,你们就想血口喷人吗?!父亲怎么回事,那毒妇自己最清楚了吧!” 这句话显然踩到涂玉容痛脚,她跳起来,也怒道:“涂玉永,你说谁是毒妇!你才是非不分呢!涂玉成给了你什么好处,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封意之皱眉,听出双方话中有话,细问之下,原来涂玉永和涂玉成还不是一开始就在一起的。 涂玉永从“四象四时园”撤下来后,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已是极为疲累,听说涂城主还在城主府忙碌,就径自回了老宅自己的院落休息。 随后,涂玉永在入定中被惊醒,入侵的黑衣人准备充足,出其不意,他身边的护卫和随从全灭。涂玉永凭着“冰玄”灵兵之利,才堪堪逃出。 那时整个涂家老宅和城主府都起了战事。 涂玉永是在被追杀的路上遇到涂玉成的,他们那一行人当时就多人带伤,涂玉成伤得最重,伤口还有中毒迹象。涂玉成带人歼灭了黑衣人,将他救下来后,就简单告诉他主院生变。 据说,涂玉成一走进涂城主的书房,就看见父亲倒了下来人事不知,而涂夫人正在一旁。随即他上前查看,碰到父亲身体即觉有异,立刻飞快退出房门,四周就跳下一群黑衣人向他杀来。若非当时他刚从战场回来,部属都还带在身边,恐怕会走不出主院。 涂玉成的说法,简直是明指入侵者就是涂夫人勾结而来的了。涂玉容和秦长老这边当然全盘否认。 他们所知道的是,涂夫人听见涂城主和涂玉成在书房中争吵,然后涂玉成摔门而出,等她跑进书房时,发现涂城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那时还没人知道有外敌入侵,所以几位长老就带人来追涂玉成了。 实际上,涂玉永所知有限,涂玉成根本没时间和他说太多细节。追杀他的黑衣人被灭后,紧接着涂玉容和秦长老就追了上来,两边根本没说什么话,一见面即打了起来。 然而当事人之一却没办法来亲口陈述,涂玉成的伤口一直在不断恶化,中途就陷入了昏迷。 封意之看向战场边缘被紧紧护卫者的人,皱眉道:“大郎君情况如何?” 几名护卫警惕地看着他,并不肯让开去路。 封意之转头问秦长老,道:“他是被谁伤的?解药先拿出来。” 秦长老犹豫了一下,道:“我们并无人用毒。” 事实上,整个玉京城都没有听说过什么人用毒。要知道毒修极为罕见,非专研此道的修士,哪怕同为丹修也不会随意去碰,否则万物生克不能穷尽,一个不好反受其害。 这时一声嗤笑响起,燕开庭道:“如果不是你们伤的,那就是真有外敌了?涂老二,你也运气真差,那些黑衣人都准确袭击你的院子了。倒是你们自己在这里打了这么久,就一个都没碰到。” 燕开庭突然现身,在场众人顿时神色各异。在这特殊时刻,他这个特殊身份的人出现,对涂家来说,何止是不欢迎。而他的话,也不免掀起波澜。 涂家老大和涂夫人之间关系微妙,这是人尽皆知的,凡是扯到继承权,每家都是一笔糊涂账。很明显,在主院私密环境中发生的事情,涂家老大和涂夫人必然有一人在说谎,甚至可能两人说的都不全是事实。 但是,因为里面还夹杂着外敌入侵,就显得处处怪异。 燕开庭点出的正是破绽所在。黑衣人的攻击,更像是定点定向,清除异己来的。 涂玉容立时怒了,戟指燕开庭,叫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攻击城主府的,就是你们燕家主使?!”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不要胡乱攀扯,这样只会显得自己心虚。你们之前不还想把事情栽在涂玉成身上吗?”说着,他对封意之比了个手势,大拇指朝向不远处一道长廊。 不等涂玉容再次跳脚,封意之忽然发出一声低啸。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极沉极重,犹如实体,震得在场每个人都耳膜发疼,脑中如有大钟轰鸣,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封意之的身影激射而出,刀气通体流转,凌厉之极,直劈向附近一道长廊。紧接着惨叫声、打斗声响起,不时有泼墨般的血和断肢飞出,以及人体重重倒地。 燕开庭也没闲着,寻机而动,他左手依然不能用,因此并未靠近战场,只是看准空隙,撒了两波傀儡过去。 他和封意之经过巷道一战,已小有默契,扔出去的小人不为参战,仅是干扰黑衣人的逃跑。在封意之全力施为下,一个小队转瞬就被屠戮干净。 待封意之回到场中,被他啸声震慑在当场的涂家众人,刚刚回过神来。许多人这才意识到,燕开庭那个手势是在对封意之示警,有入侵者近在咫尺。 而封意之竟然以一道啸声,就将在场涂家所有人留在原地,然后一个照面把黑衣人全部灭杀,没有一人能够逃生。 直到这时,人们方才意识到,一名真人境的刀修是何等强大。他若全力施为,上师们或许还能抵抗一二,普通修士只有被一边倒的屠杀。 涂家在场众人的反应也呈现两极分化。 涂玉成的部属大多更年轻,此刻虽然流露出惧色,但战意却未受影响,看向封意之的目光更加警惕。 秦长老那一边大多是涂府老人,此刻全部噤若寒蝉,他们很多人都想起来,陌刀在归隐玉京前,也是雍州的一大杀神。 而至此谁都知道,这场涂家内讧中,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在封意之绝对武力面前,他站在哪一边,哪一边就握有真相。 这时封意之缓缓从长廊那边走来,他的气息低落了很多,连续战斗,大小伤势,诡异局面,对涂城主安危的担心,都让这名强大的刀修露出明显疲态。但是有刚才那一刀之威在,无人敢现异色。 他经过燕开庭身边时,略略颔首,道:“谢谢。” 燕开庭了然地道:“去城主那里?” 封意之无声叹息,点了点头。 战火还在蔓延,第二道防线可能也已岌岌可危,所以这边已经属于居住区的地方也出现了入侵者。但封意之现在还不能去组织反击,而是首先要找到城主。 只是找到以后又怎么办呢?无论是父子相残,还是夫妻反目,其实外人无从置喙。 章四十八 是非曲直 封意之做出的决定无人能反对。 涂玉成的部属看上去明显不情愿,主院与其说是城主居所,不如说是城主夫人的地盘。若封意之也有问题,他们此去无异自投罗网,连挣扎机会也没有。 只是涂玉永很简单就说服了裘家兄弟,他的刀法师从封意之,最清楚陌刀之威。若封意之居心叵测,足以将在场所有人斩于刀下。而如果封意之与涂夫人并非一伙,他们就更不能平白给自己扣上反叛者的嫌疑。 这个往日总是有些飞扬急躁的年轻人,甫经巨变之后,沉静得判若两人。他手上“冰玄”以前即使舞出片片霜花的时候,也给人一种热烈的感觉,现在却是全然冰凉似雪。 燕开庭和涂玉永对望一眼,两人谁也没有和对方打招呼。 燕开庭并不管众人的眼神,直接跟着封意之穿过人群,且走在他右后侧一步之地,这个位置显然是在为封意之策应和防备后方。也不知道看明白了的涂家诸人,心中是个什么感受。 主院并不遥远,顷刻就到。 封意之也不理那紧闭的院门,径自越墙而过,身形方起,里面就有刀兵出鞘声音,“什么人!” 封意之连陌刀都不用,一拂袖就将伸过来的两把长剑撞开。 他落入院中,点了那两人的名字,冷冷问:“城主何在?” 涂家的总教头虽然是闵洪,但封意之也时常会下场指点,且在涂家护卫心目中更受敬畏。此刻那些护卫们见到是他,第一反应全是躬身行礼。 这时,院门被从外推开,涂玉容、秦长老一行人涌进来,然后才是涂玉永带着裘家兄弟等人。一进门,两拨人就泾渭分明地站到两侧,刀剑法器全都拿在手中,就差直接指着对方了。 反而是原先在院子里的那些涂家护卫显得有点茫然,不过他们之中可能也有人已听到风声。比如那两名小队长脸色就变得很奇怪,嘴唇蠕动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封叔叔,这是要做什么?” 正屋的门原是虚掩的,吱呀一声,轻轻被从里面拉开,涂夫人出现在门后。 她一身家常服,衣襟袖口都微微凌乱,一手抱着龙凤胎里的妹妹,裙边还抓着一双小手,龙凤胎里的哥哥藏在她身后,探出半张小脸,乌溜溜的眼睛往外直看。 涂夫人本就容貌素雅清丽,一点也看不出已是三名子女的母亲。她此刻姿容有些凌乱,手抱稚子,望之更是楚楚弱质,惹人怜惜。 封意之不由目光微垂,他和涂城主涂辛乙是童年好友,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他受涂家供奉,但一向独来独往,与任何一派势力皆无瓜葛,对涂辛乙的妻儿们也全都一视同仁。哪怕教导涂玉永刀法,也是应涂辛乙之请,没有半点私相授受。 封意之只在私下里喝酒的场合,才会和涂辛乙兄弟相称,有的时候涂夫人亦会在场。先后几任涂夫人都是聪明人,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也就跟着涂辛乙对他执兄弟之礼。 此刻蓦然听到这声“叔叔”的称呼,封意之看看前方那对龙凤胎,再转头看看涂玉永兄弟和涂玉容,忍不住想要苦笑。 “啪嗒”一声,封意之回过神,循声看去,一个不知什么材质做的傀儡小人从燕开庭手里掉到了地上。 燕开庭仍然站在封意之右后侧一步之处,手里正捏着一把形状各异的法器。他还不习惯左手不能动,从芥子袋里拿法器的时候,一个不慎取得多了。 燕开庭看看封意之,眼神特别无辜,显然没觉得身为一名修士,能把法器都掉地上是一件需要尴尬的事。 封意之顿觉脑门上青筋跳了一跳,好嘛,差点忘记了,还有一个大麻烦在侧。他一伸手,将傀儡小人从地上摄起,扔进燕开庭怀里。 燕开庭还要解释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拿法器,“这满院子就没人是可靠的。” 封意之闻言微微一凛,目光在燕开庭身上略凝了凝。然而燕开庭的声音虽轻,神态却仍然很轻松,像只是在随口抱怨一句。 封意之不再多想,收拾心情,冷冷地将先前问话再重复了一遍,“城主何在?” “我只问一句,您还将涂郎看作大哥吗?”涂夫人不由自主地将怀里的小女儿抱紧,像是努力压抑着激动,“如果您是大郎君带来的,我不会让您进去的!” 话说到这里,涂玉容已经扑到母亲身边,在场的几名长老也都脚下动了动。 涂玉成的部属们则是全都面现怒色,警觉地将仍处于昏迷中的主人护得更紧。涂夫人只一句话就将涂城主和涂玉成放到了对立面上。 唯有涂玉永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一双眼睛冷若冰雪定定望着大屋。 封意之垂目看着手中陌刀的雪刃,缓缓道:“夫人似乎有什么误解?我不是来这里站队的,更没兴趣为你们断是非曲直。我要见他。” 涂夫人花瓣似的唇色清清浅浅,一双美目雾气氤氲,像是要沾湿睫羽。 她张口要说话,却被封意之打断,“若小乙哥有不测,那这涂家不要也罢!” 院落中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封意之这句话里威胁和血腥的意味太浓了。 封意之说完,再不看任何人一眼,大步向前走去。 他走得不是很快,却没人敢挡在他面前。涂玉容还不肯动,可封意之尚未近身,迎面碾压过来的刀气就将她轻易掀到一边。 涂夫人有弱柳之姿,身手却不弱,眼见刀气涌来,一手一个搂着龙凤胎急急闪开。她雪白的脸微微抬起,满是无助和仓惶。 然而封意之正眼都没看她们,直接大步进了内室。 秦长老终于憋不住了,叫道:“封老!不辨是非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封意之漠然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谁是亲?” 一时之间,气氛就像凝固了似的。 忽然涂玉容叫道:“燕开庭你干什么!” 燕开庭方才依然紧跟着封意之的脚步,直到正屋门口才停下。 这时所有人都紧张注目房间里的动静,唯有他背对着房门蹲下来,将一大把形状各异的法器插满了门前地面,里面最常见的是一种三角小阵旗。 燕开庭试图活动一下左臂未果,又耸了耸肩,却做出了一个只有右肩能动的怪模样。 他斜睨涂玉容一眼,道:“迎敌啊!”又指了指院外,“外面还没打完呢?你们这么有信心敌人不会杀过来?” 涂玉容愣了愣,又不甘被说得无言以对,强道:“那你干嘛把法器布在房间门口。” 燕开庭似笑非笑地道:“因为除了封真人,你们一个都不能让人相信呀!” 涂玉容不由气结。 燕开庭从现身开始就是防着他们所有人的架势,虽然涂家诸人不知道燕开庭是怎么和封意之走到一起的,但也看得出在这敌我无法辨别的局面里,封意之显然更相信燕开庭。 就在这时,院子里修为最高的几人全都神色一肃,墙外传来隐约衣袂破空声,正在飞快地由远及近。 突然涂玉成的部属那边传出一阵骚动,在这节骨眼上,涂玉成竟是醒了。涂玉永冰冷得近乎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涂玉成的手。 与此同时,院墙上出现一个人影,原本已经要出手的涂家护卫忽然都停住,那又是一个他们的熟人,涂府总教头闵洪。 院外的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人,但现身的只有闵洪,而紧闭的院门亦无人叩响,一时间显得颇为诡异。 闵洪站在墙上,居高临下看着院内,他没有马上说话,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显然在揣测眼前局面。而地面上正处于僵持状态,不少人本就搞不清状况,看到闵洪也不敢轻易招呼。 燕开庭却没众人那么多顾虑,不等离他最近的涂夫人和涂玉容眼色交换出个结果来,就大叫道:“封真人,救命啊!坏蛋来了!” 闵洪原本注意力都在涂玉成和涂玉永兄弟身上,还没看到蹲在正屋门口的燕开庭,此刻被这一嗓子叫得气结,厉啸一声,揉身扑去。 管它局势如何,都得先将这专门坏事的家伙封口! 屋内封意之还没动静,燕开庭站起身,泰初锤出现在右掌中。 然而闵洪这迅捷一扑,中途就撞上了坚物,他变招也快,虽不知道敌从何来,仍凭经验极快地侧向移位,却突然发现侧面也有阻碍物。这次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嘭”地一声,眼前发黑,感觉犹如撞上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峰。 而旁观众人看到的是,半空中忽然出现一排如墙般林立的藤蔓幻象,闵洪就这样一头撞了上去,那碰撞的声势极大,竟是犹如实体一般。随即藤蔓就像活物般,疯狂摆动起来,瞬间将闵洪缠了个结实。 这时方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到,“谁敢害我燕主?” 空中蓦然剑啸声绵绵而起,随之磅礴剑意气势汹汹袭来,无数剑芒如雨点般在院墙外落下,乍然间惨叫声和兵器交击声就响成一片。 紧接着,有大风吹过树林的呼啸声,众人吃惊地看到一棵院内大树的枝条平平抬起,绷紧,像弓矢般向院墙外发射出去。听那满耳的簌簌声,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树木,如此这般发射了多少枝条。 院外的惨叫声更密集,更多的是锐器不断穿刺的声音。 一切结束很快,不过眨眼数下的功夫就归于平静,只有空气中迅速弥漫的血腥气宣示着,刚才真实的发生了一场杀戮。 章四十九 糊涂账 缠住闵洪的那一大团藤条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根系扎入了青石板里,乍眼看去像是种了一棵人形树。 闵洪到现在还没能摆脱藤蔓的纠缠,而且挣扎势头越来越弱,翠绿枝条间渐渐泛出红意,就像藤蔓正在缓缓吸取人血。 涂家诸人看得毛骨悚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号称超流高手的闵洪方才竟是一招落败,那可是连封意之都做不到的! 屋顶上出现一个人,白发青衣,负手而立,冷冷俯瞰全场,正是夏平生。 院内一时十分安静,格外放大了藤蔓堆里诡异的窸窣声,只是那点声音正在迅速微弱下去,显然闵洪的生命也在迅速消失。 众人全都被这一连串变故弄得回不过神来,即使闵洪出手在先,可不是连燕开庭的衣角都没碰到,就为这,夏平生便狠下杀手? 而反应快的人,已经惊骇地想到,院外被屠戮的又是什么人,若不是入侵者,那就是涂家护卫?夏平生这是要干什么?! 在场的涂家长老当然有和夏平生熟悉的,但这些积年老人就没有傻的,看他一反常态,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自知那点薄面全部管用,一时间都噤若寒蝉,无人敢于出头。 最后还是涂玉成首先出声,他要扶着涂玉永的肩膀才能站立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努力保持清晰,“夏真人,闵教头若是冒犯了您……” 夏平生直接打断了他,道:“闵洪在‘四象四时园’借御魔之机,暗算我燕主,所以我现在杀了他。至于背后指使之人,涂家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涂玉成不由苦笑一下,以他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的手段,此刻都说不出话来。 从没听说过闵洪和燕家有什么私怨,若他会去暗算燕开庭,那定然背后有人。可是夏平生上来就把人给杀了,还逼着涂家给说法,这分明是不想放过涂家。 忽然涂夫人的声音响起,轻轻柔柔,有些不明显的颤音,却不仅仅是脆弱,格外有股柔韧坚强的味道。 “夏真人,拙夫也是方遭不测!惜妾身无力,尚未能找出真凶,也不知与贵主之事有没有关系。您也看到了,眼下涂家适逢大变,还请您抬一抬手,待涂家渡过今日难关后,必然给您一个满意结果。” 涂夫人这番话不但显示了她当家主母的担当,还暗示了涂家内里复杂,颇有将涂城主遭遇不测的事情也甩到闵洪头上的意思,顺便表达了自己亦是受害者的立场。 涂玉成不由望向自己这位后母,眯了眯眼睛,却并未着急申辩。 夏平生神情淡漠,毫无动容。 他忽然抬起头,目注虚空中一处,冷然道:“尊驾旁观久矣,再不出来一见,就给我全都滚出玉京!” 然而余音荡荡,并无人回应。 夏平生掌中一柄宝鼎法杖扬起,一道莹莹翠光直射空中。这次没有任何虚景幻象产生,只有强烈威压冲上云霄。 只听几声轰鸣,犹如晴空霹雳,前述方位传来数道不同的神通,滚滚若云团,奔涌不歇。 电光火石之间,已是一轮交手,竟然当真有人匿于空中! 这记对撞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对方显然无心恋战,只是抛出神通阻了一阻,连衣角都未露出一片就遁去了。 夏平生身形在空中一个盘旋,落回屋顶。 这时“嗡”地一声闷响,玉京城上空出现一个浅浅漩涡,就像暴雨前夕载着雷电的云,随时会击下闪电。 这是玉京的护城大阵,哪怕之前魔物入侵,都只激发了四方城墙,而没有惊动这片云顶。却在夏平生和那不知名强者的一记斗法中,就生出感应,那该是何等恐怖的力量!没有后续扰动,漩涡很快就散去。 “夏兄。” 封意之此刻方才露面,他从屋内缓步走出,拎过仍蹲在门口看戏的燕开庭,一跃上了屋顶。 封意之站定身形,将燕开庭往夏平生面前一放,道:“完璧归赵。”然后对着夏平生一揖到地,“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夏平生先看了燕开庭一眼,目光在他受伤左肩停留一下,“哼”的一声,唬得燕开庭向后一缩。 燕开庭忽然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一回头,背后空无一物的空气里,有一处像是起了皱褶。好似被不小心捏了一把的宣纸。 随即付明轩一脸无奈地现出身形,他暂不露面,就是为免在此敏感时刻,燕、付两家联袂出现,而让涂城主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谁知燕开庭明明有大把地方好站,却角度刁钻地把他从匿形状态给撞了出来。不过此刻他倒也不怕露了行迹,涂城主看来已经情况不妙,涂家自己的内务都掌不住了,哪还有精力管其他人。 果然地面上所有人都举头注目,在等待夏平生对封意之的回答。 就连再愚钝的人都知道,除了封意之外,涂家无人是夏平生一合之敌。若连封意之的面子都不管用,那涂家也无需内讧了,先想办法自保吧。 夏平生都懒得多看两个小辈的蠢行,望向封意之,道:“涂城主呢?” “他昏迷不醒,却看不出任何内外伤。” 封意之肺腑中升上一团带血腥的躁气,忍不住咳嗽一声,才缓缓道:“我在路上受到闵洪和北罗峰罗劲伏击,若非燕主援手,大概也不能全身而退。看夏兄和付少斋主走在了一道,怕是今天受袭的不止城主府一家吧?” 他清楚夏平生的为人,绝不会多余地疑神疑鬼,从夏平生惊退虚空中窥伺者的说词中,对事态大概有了猜测。这是一场外来势力对玉京的大举入侵。 不用封意之多说,夏平生也明白他的不情之请是为何意,于是朝地面扬了扬下巴,道:“这里,你准备怎么办?” 封意之此刻疲态全露,没有马上回答,事实上,也无法回答。 他的兄弟陷入原因不明的昏迷,不知道是否能够再醒来。而兄弟的骨血和妻子已经开始相互残杀,别说封意之现在尚不知事情始末,就算知道了,他还能动手杀谁不成? 这时,下方的涂玉成忽然扬声,“封叔,夏真人已将那些外来人的背后倚仗驱走,正是反击之时。小侄请命,先将入侵者击杀,再来处理家务。” 封意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好。” 涂玉成虽然虚弱,但行事极为利落,立时指派好了,将身边一多半人手分了出去。 院门一开,血腥气扑鼻而来,隐约可以看到外面横倒的尸体,既有红巾蒙面的黑衣人,也有一两个是涂家护卫打扮。只不过,此时没人有心思关心这些。 涂玉成此举显得磊落无私,即是向封意之表示对他的全然信任,又不再掩饰自己也对涂家有掌控力。 涂夫人这边一干人等就有些尴尬,弱女幼子不适合出面,长老要号令全府则略嫌不够。 位居上方的夏平生将一切看在眼中,淡淡道:“又是一笔糊涂账。” 封意之无话可说。 幕后之人在夏平生面前选择了退走,本来就意味着武力入侵的结束,赶走那些明面上的外来人已经不成为问题。至于暗地里玉京城究竟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会有什么后果,需得一定时日方会显现。 而涂家内部的僵局却已可预见,有封意之在一日,都绝不会让涂玉成和涂夫人两系人马再行自相残杀。 但涂城主的昏迷就是一件无头公案,封意之自己也知道,他除了会听见两边相互激烈指责外,再得不到第二个答案。 夏平生看了燕开庭一眼,道:“燕主回去也有账要处理。” 燕开庭顿时面色发苦,他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就忽然脸色一白,身体晃了晃。若不是付明轩一把抓住他,差点滚下屋顶。 连番大战,又受伤不轻的后遗症,终于爆发出来。 夏平生冷哼一声,卷了燕开庭和付明轩就走,遁光倏忽远去,只扔下一句话,“那我就等封兄消息。” “啪嗒”一声,院内那棵藤蔓从中裂开,掉出来的闵洪已经是一具尸体。而翠绿泛血光的藤蔓忽的自燃起来,瞬间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回到夏平生的“雪域”小院,置身于大片冰凌松之中,犹如来到冰清玉洁的霜雪世界。烦乱的心情像是能够陡然安静下来。 燕开庭没受伤的右手搭在付明轩肩颈处,被他半扶半背着。 夏平生收起遁光将两人放下,转头一看,伸手拍在燕开庭左肩上。后者“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不过看燕开庭的模样,虽然有些气短神虚,可也没到要倒下的地步。 他当时被“捉云手”罗劲一把抓实,指劲透体伤到了经脉,所幸燕开庭天生神力,启蒙时候就走的锻体路子,后来虽然没有刻意再练战修法门,可比一般法修要耐打得多。 夏平生道:“谁伤的?”他想起封意之所言,“是罗劲?” 燕开庭老老实实点头,夏平生这一拍简直要让他疼出眼泪来,但是闭塞麻木的经脉却被粗暴地活动开来了,效果比任何伤药都好。 这时付明轩一脸沉思,道:“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 “这个局十分缜密,发动时间紧接着‘逢魔时刻’,又将不少外来人作为协防御魔的强者事先就放在城中。只看今日全城多处同时起事,还都是内鬼外敌的模式,显见谋划者布局不是一天两天。” “与这些图谋已久的布置相比,他们放弃得也太快了些。姜回不肯与我正面对决,还可说是助拳的强者惜命。向瑶则是被韩凤来坑了一把,伏击的布置全部被摊开在夏前辈面前。可涂家那边,按理说坐镇的应该就是主事之人,却在前辈叫阵的时候,连面都不露,试都不试一下?” 章五十 得手 燕开庭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听到夏平生也被伏击,脸色顿时变了,立刻转头望向夏平生,目光将他上下连着扫了几个来回。 燕开庭亲身经历了为封意之而设的杀局,那是何等凶险,若夏平生也被当做必杀目标,他们会使出什么手段! 夏平生倒是神色自若,缓缓道:“那人之前就窥伺在侧,我原本以为他是在寻机而动,要保更大的利益,也没想到,他一直跟到涂家都不肯出手。” 付明轩疑惑道:“城主府难道还不是玉京的最大利益吗?他们谋划多年,一朝发动,怎都不该轻易放弃才是。” 燕开庭突然灵光一闪,道:“公举联盟!” 另两人目光全落到他身上,付明轩紧皱的眉尖忽然略松,像是也开始摸到头绪。 燕开庭道:“他们退得这么轻易,恐怕不是要放弃,而是已经得手。”在场三人中,只有他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才会最先想到另外一个层面。 他随即解释道:“控制了公举联盟,也就等于控制了玉京。如果火拼过头,把玉京杀成一座废城又有什么价值?” 付明轩已经明白燕开庭的意思,点头赞同道:“不错,玉京并无修道资源,城市繁荣得益于商贸和货运,这一行最需要稳定环境,而本城已经有百余年没出过什么大乱子了。” 付明轩略一思索,又道:“真要靠强攻打下玉京,那得调集多少人手,偌大玉京几十个家族,怎么都事先没发现半点端倪,没听到半点风声?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他们这套内鬼外敌模式里,内鬼才是主,是可以出面掌权的,而非一般卧底眼线,外敌反而是拿来遮掩的,定向杀死一些重要人物,为新人上位扫清障碍。就不知道,今天玉京有多少家换了主事之人。” 燕开庭虽然能看到大局的根本,可一听付明轩深入分析,就有些犯晕,问道:“那涂家究竟谁哪一边有问题?涂玉成还是城主夫人?” 付明轩道:“看涂城主眼下这个昏迷却不死的状态,还是涂夫人嫌疑大些。” 燕开庭恍然道:“是啊,她那龙凤胎的儿子年纪太小,要说继承可是有涂家兄弟在,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付明轩道:“就算能先杀了涂家兄弟,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在呢!五、六岁的小屁孩做一家之主是他们涂家的私事,也就罢了,城主可是轮不到他。” 说到这里,付明轩冲着燕开庭笑了笑道:“你刚才干嘛装晕给封意之解围?在夏真人面前,涂家手上能拿来交账的筹码可不多,城主之位是其一,联盟投票权重是其二。” 燕开庭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矢口否认,旁边传来一声冷哼。 夏平生清冷的声音入耳,道:“既然你对大局看得这么清楚,不妨先管一管府里内务。” 燕开庭奇道:“夏师竟没把人当场宰了吗?” 夏平生缓缓道:“燕主想让属下杀谁?” 燕开庭见夏平生口风不对,顿时不敢再出声,将求救投向目光付明轩。后者实在不忍见他继续犯蠢,便将自己从夏平生那里得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燕府里并没有爆发全面战斗,只有夏真人和向瑶打了一场。那些自行暴露身份的细作跟着黑衣人退走了,其余大小管事至少面上没有什么异动。” 也就是说,燕府这边在夏平生的威慑下,内鬼连跳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夏平生忽然道:“罢了,你先把自己伤势收拾好,再论其它。”说完,袍袖一卷,白光一闪,将燕开庭向屋里扔去。 燕开庭眼前一花,就置身于一间四壁连同天花板都是雪白玉石的屋子里,呆呆地坐在桧木地板上,怀里还抱着个芥子袋。 这个地方他不陌生,是夏平生法器洞府里的一间静室。 燕开庭挠挠头,打开芥子袋看了看,里面分门别类放着一些内外伤药。他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给自己上了药,然后静心入定,运转法门疗伤。 雪域院中,付明轩露出个无奈笑容,和声道:“前辈不要动气,庭哥儿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 夏平生面上并看不出多少情绪,淡淡道:“重情不是坏事,逃避却是软弱。” 付明轩沉默了一下,道:“实际上,我觉得庭哥儿是不想让前辈为了他太过扎眼。您向来低调内敛,想来原本是不愿意展露锋芒的。” 夏平生看了看他,并不说话。 付明轩识趣地躬身道:“既然庭哥儿要养伤,晚辈就先告辞。”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方才我们的猜测能够坐实,那玉京这场变乱大概就此告一段落了。晚辈估计公举联盟将在这几天召开,届时有些事情自然就不得不摆到台面上来。” 夏平生缓缓道:“有一种花名为‘菟丝子’,花形极为美丽动人,缠绕寄主而生,吸取寄主的汁液做自己的养分和水分,繁茂过头即会反噬寄主。这花,燕府里就种了一些。” 付明轩点头会意,道:“晚辈已经派人去往冀州,查一查‘花神殿’的底细。” 如此就再无话,付明轩告辞离去。夏平生则站在雪域的院子里,静静凝视着冰凌松的濛濛雾气。 也不知道多久之后,这个夜晚终于过去,天边曙光微曦。 “雪域”院墙外传来有人轻轻落地的声音。 夏平生道:“进来吧。” 封意之越墙而入,他看见夏平生发梢、肩头浮了一层薄薄碎冰般的凝晶,不由一怔,这是长时间站在冰凌松下才会沾上。 “怎么?你这里也有麻烦?”封意之拿出一个扁扁的银酒瓶,道:“要不要来一口烈的?” 夏平生看他一眼,并没伸手去接,只道:“你有心思管闲事,是已将麻烦摆平?” 封意之抹了一把面孔,仔细看去,他眼底布满血丝。 “我哪有本事给别人断家务。”封意之道:“三天之后召开公举联盟大会,待会天亮了,城主府就会发出通知。” 夏平生并不惊讶,“涂家老大和他后母暂时和解了?也对,涂家再内讧下去,就算产业和势力范围都不受影响,城主之位是别想要了。” 封意之苦笑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没那个本事帮他们保住这位子。” 公举联盟推选城主的结果,反映的是玉京格局,可不是什么名望和人心。涂家之所以能坐稳这个位置,一是“涂半城”的影响力,二是玉京第一高手“陌刀”的武力威慑。 然而在绝对武力面前,什么权谋和平衡都是假的,有武力就有影响力。封意之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和夏平生的差距。 夏平生淡淡道:“怎么?暗算燕主的那件事情,他们准备抛些什么人出来交代?” 封意之说了几个名字。 夏平生也不用知道那几人是谁,他和封意之都心知肚明,只要其中没有涂夫人或涂家兄妹,就不是元凶,当然涂城主的可能性也不是一点皆无。 “就这样?” 封意之叹了口气道:“还有就是增加燕主的投票权重,另外,有形的产业之类,都可以赔赠,就看你们的需要了。” 交不出真正的指使人,赔偿再少,这事就没法谈了,涂家在赔偿上出手大方,显然还是很迫切抹平此事。 夏平生却道:“燕家这几年的投票权重被削了不少,增加也不过是拉回原有水准罢。” 封意之愣了愣,他从不管庶务,倒是没想过这一层,于是道:“具体多少权重应该可以再谈。” 夏平生道:“让他们自己去谈吧!” 封意之听出夏平生有和平解决之意,不由松了口气,他这一趟也算是没有白来,便要向夏平生行礼。 夏平生闪身让开道:“一切定夺之权皆在燕主,你我就都别管那么多了。” 封意之一愣,道:“你对那孩子还真不错。我看他在战斗之时用了无数多的人偶,不像燕家手法,这是承了你的炼器衣钵?” 夏平生抬抬眉道:“封意之,你不说此事,我还没想起来,堂堂真人被上师救了,就没点表示?” 封意之却像是早有准备,拿出一个芥子袋道:“普通材料也入不了你的眼,这是我在绝域战场得来的一些零碎,都是九州没有的东西,你挑着给他玩好了。” 夏平生当着封意之的面打开,往里面扫了一遍,才将东西收起来。 封意之摸了摸鼻子,对于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激发了此人许久未见的小心眼,感到几分心虚。不过他还有一事,不得不说,“你那里还有没有‘玉生丹’?” 夏平生眼神一沉,“涂辛乙不是中毒?” 封意之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能肯定。” 夏平生也不再多问,将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扔给他,“你就准备陷在他们那个泥潭里了?” 封意之摇头道:“小乙哥还活着,我不试着救他,总不能心安。” 说着,他声音沉了下来,“其他人,不是我的责任。” 最后一句话,封意之说得极为冷静,近乎冷淡,又恢复了“陌刀”的从容气度。 夏平生送走了封意之,抬头望向东方天空,天已经亮了,阳光爬上冰凌松的针叶,反射出七彩斑斓的光芒。 无论昨夜的玉京流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泪,今天太阳照样升起。而在同一方天空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也都有自己的坚守和坚持,无论好或是坏。 而这时,静室里的燕开庭却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 他的神智一直处于恍惚中,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从何时开始的,更意识不到要向谁呼救。 章五十一 识障开悟 燕开庭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鼎炉中,又像是站在工坊火龙里。 火焰从脚下熊熊燃烧,低头看时,下方竟是无底深渊,堆满仿佛永远不会减少的燃料,愈烧愈旺。就连身边的空气都燃烧起来,化作流火窜入全身经脉。 那股流火经行脉络之处,就是在一路灼烧向前,道路尽头是一团无比躁动明亮的气息,炽烈如骄阳。 这霸道无比的阳劲,看上去极似火属道种的本源气息。 然而燕开庭恍惚模糊的灵智中,始终保持着一点清明,他记得十分清楚,那不是自己的五行属性,并且本能告诉他,绝不能就此被这点火属气息同化! 燕开庭如果此刻还能看见自己的模样,会发现他的衣物和大部分饰品已经变成飞灰,只剩那件外袍式样的法衣还完好,但也色泽黯淡,象是被灼烧过后表面黯淡的金属。 他嘴唇枯裂,肌肤上渗出一团团带血点的青紫痕迹,呼气之时,犹如身处严冬,口鼻冒出的全是白雾,到后来甚至像是长时间煮沸开水喷出的炽烈水蒸气。 燕开庭的识海中正处于一半模糊,一半清醒的奇异状态。 模糊的那一半,已经濒临崩溃。好似下一刻就将被这灼热可怕的火流摧毁,彻底融入那团炽如骄阳的气息中,就像五行之中所有的火终将全部回归世界本源。 清醒的那一半,却仿佛在旁观。那道火流的灼热明亮如真犹假,不够纯粹,总会在行进之中,带出真幻难辨的阴影,看上去就如镜中之像。 迷糊中,有人在他身边走动、停下,有什么东西带着凉意敷上额头,然后是脸颊、躯干。 其实对于现在的燕开庭来说,一块沾湿的手巾根本无济于事,水分几乎瞬间就被高热蒸发,但是那点凉意的感觉却留了下来。 而那人一直在锲而不舍地用水滋润他的唇,用重新过水后的手巾擦拭他的身体。 于是虽然燕开庭仍在高热煎迫中,可清醒的那一半渐渐有了更丰富的感觉。 他记起了那道火流,也记起了那道火流曾带来的,噩梦般难忘的滋味。 那就是他始终无法突破的“障”,在识海中的具象。 因为他是火属道种,所以横在道途上的瓶颈也以火流的模样出现。如果神识不稳,道心被惑,就会被那道“假火”吞噬,轻则永无寸进,重则修为倒退。 自从燕开庭在祠堂之夜结契“泰初”后,这道“障”就出现了,并且常常成为他噩梦的一部分。 但是,在过去的六年中,就算燕开庭一直没能突破,可那噩梦也好、心障也好,也不能将他击溃。 既然有了这个意识,燕开庭渐渐平静下来,谨守识海空明,等待已经无数次出现的凌乱幻象再现。 果然,流火的熊熊焰尾缓缓发生变化,各种明灭的光点和线条,渐渐组合出了仿佛可以分辨意义的图像。 仍旧是无尽的战斗,许许多多生物在相互攻击,仿佛略一凝神,就能听见杀伐的声音。 看着这虽然每一次景象都不同,但主题都相同的场面,燕开庭的心中已经没有丝毫波澜。 然而,“噗通”一声巨响如雷音,在整个识海中炸开,那是燕开庭的心脏重重搏动了一记。他在飞快变幻的碎片图像中,看见了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孔。 就在这时,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识海上空的虚无中撒下。 燕开庭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刹那,原来是外界那人将一方新的手巾轻轻放在他额头上。于是他剧跳一记,像要炸裂开来的心脏,又恢复了原本脉动的节奏。 燕开庭静静注视着那张和父亲一样的面孔,拿着熟悉的武器,使出熟悉的招式。而当能够看清与他对战之人,长着一张和自己相同的脸的时候,燕开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震撼感觉。 这是一个和以前都不同的噩梦。或许在潜意识中,也确实会有这样一场战斗存在。只不过向骏生在一次远足中身亡之后,已经使得这个噩梦永远不会再实现。 火焰犹如永燃般猎猎奔腾,交手之人的身形也在不断跳动、变幻着。忽然燕开庭发现那两个人的面貌变了,而当他有了这个意识的时候,随即看到两人手上的武器也跟着发生变化。 他们是,涂城主和涂玉成! 燕开庭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另一场父子相残,突然一柄刀从两人中间砍下,刀身略窄且长,霜花飘飘,在火流之中也透出莫名寒意。 是“冰玄”! 燕开庭蓦然打了个哆嗦,终于,他完全清醒了。 眼前的景物还有点模糊,不过不是因为高烧影响了神智,而是静室弥漫着炽热水蒸气,尚未完全散去。 燕开庭看到一双清冷的眼睛,眼神却是关切而柔软的。 是夏平生,他的袍袖折了两折,翻卷起来,手中还拿着一块已经半干的手巾。 “唔……夏师……”燕开庭的声音嘶哑得让自己也有点吃惊。 “呵,幸好没被烧傻,通常人发了这种热症后,十个里九个半都傻了。”夏平生冷淡的话语里夹枪带棒,与尚未完全收起的柔软眼神简直是两个极端。“谁教你重伤脱力之后还入定的?” 燕开庭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这次碰到“障”的反应特别严重。 他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内外伤,也从未战斗到近乎脱力的地步,所以一时间没想到,在身体已经透支的情况下,就应该老老实实运转法门,循序渐进地恢复元气,而不是直接入定。 燕开庭抓了抓头,冲着夏平生傻笑一下,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夏平生直接把手巾扔到了他脸上。 燕开庭抓下手巾,强忍着浑身经脉剧痛过后的失力感,挣扎着坐起来。“多谢夏师帮我渡过难关。” 夏平生冷笑道:“我可帮不上你的忙。你真火暴走,而我是木属,外加木中火成就的火属,若给你疏导经脉,你只有死得更快!” 燕开庭尴尬地咧嘴道:“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您疏导。其实也不算真火暴走,还是撞上了离位的瓶颈而已。” 真火暴走,是对火属而言,实际上就是修士的真气失控。轻则经脉受损,重则气血逆流,最可怕的是如果失控原因是修道法门出偏,修士还处于入定状态,就会直接搅翻识海,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而道种五行之属各有生克,尤其在和识海相关联的情况下,即使境界再高都无法轻易下手疏导,属性不合的话,一个不好反而会催发失控的程度。 燕开庭是火属变异雷种,若不能确切知道暴走原因,就连普通水属强者都不敢出手。雷息入水,可是会循气扩散的。 听他这么说了,夏平生的冷脸稍缓。修炼遇到瓶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夏平生自己都在离位上卡过十年,也知道识障开悟的这个过程是急不来的。 这时静室里的蒸汽完全消散,但是燕开庭的模样就十分狼狈了,头发湿乱、衣冠不整。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嫌弃地道:“去收拾一下,最近两天都不许再入定,等伤势好彻底了。”说着挥手把人扔去洞府的另一头。 燕开庭眼前一花,已经趴在了池子的台阶边。他伸手下去摸摸清澈池水的温度,然后苦笑,这凉的可以冬泳了。 当然对于修士来说,洗澡水的温度只关乎舒适和享受,只要不是万年玄冰那种冷法,都没太大差别。 燕开庭将自己挪进水里,然后摸了摸下巴。夏平生向来性情端肃得近乎古板,可是越熟悉就觉得反差越大啊。 等燕开庭收拾好出来,发现外面已经是晚间了,他这次高烧竟是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才醒来。 若不是夏平生一直在照顾他,为他减轻高热的煎迫,烧傻了可能还不至于,但或许清醒得不会这么快。 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噩梦破碎的残片中,看到清晰并且醒来之后还有完整记忆的影像。只是这影像的内容未免太过嘲讽。燕开庭也不知道,这种并无事实依据的幻象具现,能不能算作修炼瓶颈的松动。 他本能地不愿意将这个问题拿出来和夏平生讨论,在洞府里蹭了一顿晚饭后,就告辞出来回自己院落。 夏平生也没多管他,眼前的燕府里虽然各怀异心者众,但燕开庭的安全当是不成问题。 种种迹象表明,这场城乱的幕后策划者,对于利益和投入算得很清楚,也明显没有在玉京城多加投入的打算。那么至少在联盟大会召开前,他们不会来招惹夏平生。 燕开庭刚走出雪域的院门,就接了一道传讯符。他略一沉吟,回了讯息,然后跑到客院与外街的接壤处,趴在墙头上等着。 附近的岗哨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出来露个面,就回去各自蹲好。 片刻后,一道身影在街外出现。 燕开庭接到涂玉永后,两人也不说话,一路跑进园子里。这个时候的客院并无客人,除了夏平生长住的“雪域”外,所有院落都关闭着。 燕开庭领了涂玉永来到一棵老榕树前,那树身紧靠着墙外,树冠如盖,向一侧倾斜,伸进了旁边的院子里,还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落的天空。 两人利落地跳上树梢,沿着分枝往前走,跃到院落主屋屋顶上。 这里差不多可以算客院比较靠近中心地带的位置,极目四望,视野十分开阔。由于布局关系,视线越过各色花木梢尖,看得最清楚的不是燕府里的虚实,反倒是玉京街区的动静。 燕开庭和涂玉永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地背靠背坐下,两人接着又都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我杀过人了。”涂玉永道。 “我也杀过人了。”燕开庭道。 章五十二 因果应循 若将两人话中所指对象换上一换,其实这副场景往日里出现过许多次,几乎伴随着两人的整个少年时期。 从第一次动刀剑,到第一次开荤,以及第一次杀凶兽,似乎不管什么都可以拿来比上一比,再成为打上一架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两人的心情彻底不同,再无半点炫耀攀比之意。说完后,他们又都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涂玉永继续开口,“那人是一个族老的表侄孙,我小时候去他们住的那条街玩,他还抱过我。” 燕开庭没有说话,他心里在回想那个被雷火之息将半边身体焦灼成炭的黑衣人,不过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那人的高矮胖瘦,只有一个印象,原来雷火杀人和杀凶兽也没什么两样。 “我记得那时他有一个女儿,应该还差两年才成年,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生过儿子。” 燕开庭并不转身,依然和涂玉永背靠背坐着,静静听他说。 所谓族老表侄孙这种人物,平时也不会在涂玉永眼中。而涂家二郎君虽然还不到撩猫逗狗、欺男霸女的程度,但也不算什么好性子。只不过他们这些再怎么妄为的世家子,究竟不曾亲手害过人命。 燕开庭一只耳朵听着,又想到两人在更年少的时候,有段时间很喜欢呼朋唤友去听说书人讲江湖事,一群半大小子十分向往快意恩仇、杀伐果断的江湖。 玉京平静太久了,而如今的城乱,外来势力的渗透和入侵,不正是江湖? 当江湖不再是传说,原来年少的向往也不过是对外面世界的想象而已。 “我也没想到大哥会豁出命来救我。” 燕开庭动了动,终于回头去看涂玉永。 少年抱膝而坐,那其实是一个和他往日性情并不相符合的,仿佛在随时拒绝外来威胁,很没安全感的姿态。 “他如果不停下来救我,本来是可以逃掉的。”涂玉永根本不在意燕开庭有没有在听,他只是想要倾诉而已。 “大哥在外面有自己的人手,如果当时他跑了出去,应该能够反击那女人吧,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只好憋屈地与她讲和了。” 实际上是不能的。 燕开庭可是亲历了闵洪和罗劲对封意之的伏击,若当时被他们得手,涂家没了中立的强者坐镇,除非涂家老大另行招揽到真人级高手相抗衡,否则也只能逃亡了。 当然涂家肯定会因此分裂,直到一方被彻底消灭。 但是在当时变故突生,事态不明的情况下,涂玉成会冒险救自己的异母弟弟,也挺让人意外的。 燕开庭想了想,觉得有些话他不需要再在涂玉永面前提起了。 涂家的家务事就是一笔糊涂账,涂夫人行止诡异,涂家老大也不是善茬。 燕开庭当时曾呛了涂家三娘子一句,说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相信,那可不是随口一说的。到了涂家主院,看过周边环境,就会发现涂玉成的自述里,并非完全没有漏洞。 而这一点,封意之不会看不出来,涂玉永也不见得看不出来。但是只看他今晚一句都没提他父亲,就知道真相已经不重要。 况且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两年涂家频频传出那对龙凤胎天资如何惊艳,一应事迹说得活灵活现,到后来就差说那刚刚五、六岁的小男孩堪当大任了。这里头就当真没有涂城主的半点意思? 有人年纪越大,就越偏爱幼子。但看在失恃的长子和次子眼中,是否会觉得父亲、继母和异母弟妹才更像一家人呢? 这时,涂玉永撞了燕开庭一记,道:“后天就开联盟大会了,你这边要增加多少权重?” 燕开庭立时明白了涂玉永的来意,也不拿乔,道:“恢复原样吧。” 涂玉永倒是觉得有点惊讶,“就这样?” 燕开庭懒洋洋地笑道:“我又不想当城主,要那么多投票权重干什么?” 对于这个解释,涂玉永倒不意外,点点头道:“实物赔赠方面,挨着你家‘天工峰’的那个镇子怎么样?虽然不算最大,可是位置好,通往黑水有现成的官道,很适合扩建坊场。” 燕开庭挑起眉,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惊奇地道:“你这是替涂老大来讲数的吗?他倒也放心?” 涂玉永却没像以往那样被一激就跳起来,面上表情都没多大变化,“往后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跟着大哥了。大哥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兄弟,放不放心也只能做了再说呗!” 燕开庭愣了愣,就没再多说题外话,他略一思索,道:“我不要固定产业,折成炼器材料吧,至少要能炼制宝器的品级。” 涂玉永始终很正经,想了一想,道:“要达到这个品级的话,现成材料可能不多。” “没关系,有的先拿来。” 涂玉永告辞离去后,燕开庭坐在原地没动,半晌他突然自嘲一笑。 终究是不一样了。所有人都会长大,有的循序渐进,有的突如其来。只不过就连涂玉永都看开了,他反倒在这里郁闷个啥。 身边传来夜风吹起衣袂的声音。 燕开庭盘膝而坐,只略转了转头,星月淡淡清辉下,映出一张清俊温润的面孔。 付明轩道:“夏前辈传讯给我,说你从静室出来了。” 燕开庭突然跳起来,急急道:“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付明轩微笑静立,看着燕开庭的身影几个闪烁,没入犹如迷雾般的冰凌松间。 “年轻真好。”有个声音极为突兀地响起来,听上去离付明轩的位置还有段距离,但是十分清晰,显然是使用了传音术。 沈伯严站在十多丈开外的半空中,等付明轩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才缓缓走来。对他们这样的强者来说,在出现方式上,最好不要给彼此“惊喜”,否则几乎都会变成惊吓。 付明轩看见是沈伯严,意外地道:“沈首座?” 沈伯严一笑,主动解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返回北雍州了。恰好有个旧友在周边,托了我过来帮他完成一个承诺。” 付明轩注意到他说的是北雍州而不是玉京,于是也就不多问,沈伯严在这道修不盛的地方来来回回,多半是有什么师门任务。不过旧友、承诺,这两个词语的份量也不轻,怎么又和玉京相关了? 沈伯严左右看了看,道:“听说这座府邸某处有时间之法的气息?” 付明轩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你和韩凤来什么时候是朋友了?” 拥有四神器的门派,全都是竞争关系,核心弟子之间不说是敌人吧,至少也是对手。大家常年在竞技场、秘境等各处场所碰面,除了争夺资源还是争夺资源。 沈伯严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道:“其实是我欠了他一个人情。” 付明轩怔了怔,揶揄地笑起来,“你竟然敢欠他的人情?” 沈伯严叹了口气,道:“人有旦夕祸福,我也有倒霉的时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这次只是让我过来看一个废墟法阵,就将这个人情还了,不得不说,你的这位兄弟真是我的福星。” 付明轩却是沉吟了一下,道:“韩凤来走了没有?” 沈伯严道:“肯定不在玉京,但好像还没离开雍州。” 燕开庭跑进“雪域”院落,在正屋台阶下收住脚步,老老实实地发了一道传讯符进去。 洞府的大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 燕开庭在偏殿见到夏平生的时候,后者已经是准备休息的模样,解散了头发,穿着一件白色软袍,看过去有一种堆雪般的凉意。 夏平生靠在塌上,手里拿着一卷玉册,等燕开庭站到他面前,才从文字中抬起头来,“涂家的老二刚来过吧?怎么了?” 燕开庭正想说话,却被夏平生打断,道:“如果是赔偿的事,就不用对我说了,你自己处理。” 燕开庭只好刹住原本打算徐徐切入正题的话头,他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到婉转的开场,索性直接问:“胡东来不是计夫人的侄子吧?” 夏平生很爽快地回答道:“不是。” “他是我父亲的儿子吗?” 夏平生更加爽快地回答道:“不知道。” 燕开庭一下子蔫了,他沉默片刻,道:“夏师曾为我讲解了何谓因果,究其根本是对道种的保护。那么若是得享此善因之果,该如何因果应循,方为不负呢?” 夏平生合上玉册,抬头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好像有什么地方理解错了。我记得当日说起此事,是先说起了通过血脉继承的灵魄之契。” “所谓因果应循有一个很粗俗的说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管世人愿不愿意承认,事实上,这是人的本性。先祖想要荫庇自己的骨血,强者想要维护亲密之人,世界想要保护没有成长的道种,这无非是期望他们的道途走得顺畅一点的私心。” “世人畏惧因果,只是承受不起代价。所以荫庇也好,维护也好,都是有限的。虽说愈强者上限越高,可谁又能够将大道都一手奉上呢?” “所以说,你纠结了这么多年,都在纠结些什么?” 章五十三 地下洞府 燕开庭神色有些茫然,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夏平生手动了动,像是又想将人扫出门去,不过终究还是忍住了,“呵”的一声道:“不要以为有灵魄之契的约束在,本命仙兵就真的无人可夺。这世上有邪门旁道,也有不要脸的强者。自己实力不够,哪怕大道亲自给你保护,也逃不过当他人盘中一道菜。何况你现在连个离位都过不去,有能力负谁?” 燕开庭顿时尴尬起来,挠了挠头。他顶着夏平生的目光,道:“增强实力的话,不都说要游历以涨见闻吗?若我意单步负笈,求道于外,夏师还会留在这里吗?” 夏平生迎上一双赤子般纯澈、还带些许隐秘希冀的眼睛,忽的默然,片刻后方道:“想必城主府的那些事情,让你不免念及自身。但是,唯有此事我没法给你任何意见。” 夏平生的这句话有些答非所问,不过燕开庭似乎已有预料,也没现出太大的失望之色,反倒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夏师早些休息。” 燕开庭迈出大殿,踏入“雪域”的院子,深吸一口夜晚偏凉气息,鼻端中满是松针的清香。他忍不住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建筑,即使明知道那门窗,包括透出来的昏黄灯光都是假的。 燕开庭回到老榕树覆盖的那个院子,看到等待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沈伯严。 而当沈伯严亲口说明来意后,燕开庭才知道韩凤来口中的朋友居然是这位“元会门”首徒,也只能腹诽名门正道的圈子太小,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人了。 三院交汇处的小广场仍如往常般静谧,已经丝毫看不到夏平生和向瑶斗法的痕迹,就连地面上曾有的血迹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沈伯严在燕家祠堂前略一驻足,就径自走向旁边的废墟。他在行走中自然浮空,踏入焦黑的断垣残壁中,然后占据了中央位置,开始转头四顾。 燕开庭和付明轩都没有往里面去,站在边缘处,看着沈伯严动作。然而沈伯严只是向周围看了一圈,就什么都没做地走了出来。 “这个位置下方另有天地,不是普通的地下建筑,应该是安放了一个洞府类的空间法器,当作地下建筑来用。”沈伯严道:“所以开挖之类的办法都不好使,只能通过传送法阵进去。” 燕开庭突然感觉额角有丝丝抽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付明轩看了他一眼,向沈伯严问道:“那么时间之法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沈伯严摇头道:“不好说,既然存在空间法器,就有很多种可能性。但是有一点可以暂时放心,这气息不是来源于世界壁垒破裂。” 付明轩神色略松,道:“那就好。” 玉京的“逢魔时刻”刚过,还有外来势力趁机入侵,接下来的联盟大会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局面,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适合再来一场魔物攻击。 沈伯严道:“我应该可以强行破开空间,带你们进去,不过会对洞府造成什么程度的破坏就不好说了。”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燕开庭突然向前走去。付明轩和沈伯严全都停住话头,看着他的背影。 燕开庭走到废墟的一个角落,弯下腰,一块一块翻开砖石,间中还有被烟撩得发黑的木头。一道微光忽闪了下,燕开庭的身影陡然消失。 付明轩吃了一惊,跨出两步,眼前人影一晃,燕开庭又出现在原地。 沈伯严的声音从后方悠然传来,“燕兄弟这是找到洞府开启之法了?” 燕开庭站立的方位,在月色下面孔正好掩在阴影中,只能看出他的神态比往常沉静得多,棱角甚至显得有些凌厉。 付明轩走到他身边,伸手搭在燕开庭肩上,道:“你想起什么了?” 燕开庭这才有了反应,转过头来,向两人问道:“是否随我一起下去看看?” 这类外围明显遭到破坏的洞府,也不知道里面情况会怎样,而半坏不坏的空间法器,其实是相当危险的,所以燕开庭才有此一问。 付明轩只说了一句,“走。” 沈伯严施施然走过来,微笑道:“我对时间之法气息的来源还是挺好奇的。” 三人聚在一处后,微光再次闪烁。而三人眼前视界,全被流离的主色调为白色的光幕充满,这个过程很短,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就站在了一处大殿中。 沈伯严还有闲暇评说道:“这个传送法阵没有绘制在地板或墙壁之类的实体上,直接架在虚空中,倒真是大手笔。难怪外围建筑全塌了,也没有丝毫损坏。唔……” 说到这里,沈伯严看清了周围殿堂的布置,不由陡然收声。他这个没有丝毫损坏的结论似乎下得早了点,谁家的洞府入口会放在一间育儿室里? 章五十四 慈母之心 大殿内所有陈设都不会让人错认,这就是一间不折不扣的育儿室。 殿中央摆着一张看上去就十分舒适的婴儿床,帐篷状的纱幔从四角垂落,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悬浮了一些拨浪鼓、竹蜻蜓、布偶之类逗弄孩子的玩物。 一缕月光不知从何而来,投射在床前地面上,抬头只能看见大殿顶上精雕细琢的承尘。若这缕月光不是虚假的话,可以想象,白天这个位置,同样会有阳光照射进来。 婴儿床边是一张摇椅,上面除了靠垫外,还斜斜搭着一条薄毯。几乎就此在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午后阳光投入的一片灿烂中,将爱儿哄入梦乡的年轻母亲膝上搭着薄毯,也沉入了难得悠闲的小寐。这一刻,韶华灿烂,岁月静好。 两边墙沿的长桌、柜子、地面上,还有更多婴儿到幼儿所需用的物什,甚至包括一架之字型水车。 这个玩器一人多高,等比还原了从山野高处向地处送水的构造。水斗、轮辐、叶板,每一个部件都极为精致,除了大小之外,和真的没有任何区别。而醒目的是,在这个大家伙离地两尺以下的部分,突出的边角都用细腻棉布包裹起来,当调皮的孩子被水声吸引而来的时候,可以保护他不受伤害。 如此这般的细节还有很多。 许多玩具都和那架水车一样,一看就知道是法器,虽说并不是如何高深复杂的东西,可也让人忍不住惊叹如此手笔实在称得上奢侈了。 然而这样精心准备的一应物件,全是未曾使用过的,洞府隔绝了外界的尘埃,让它们保持在当初被安置好的那一刻,静静等待它们的小主人。 燕开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环视着大殿,他的目光移动得很慢,很专注,从每一件物品上扫过,像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与此同时,他的神情格外平静,平静得有些非同寻常。 沈伯严经过最初的惊讶之后,就不再关注那些用品,这座大殿和通常洞府的殿堂格局差不多,前方是主殿门,两侧是两个小门,只有顶上看不出来源的光线投射,可以算是一个巧思,不过在真正的道门中,也有很多种手段可以达成。 而时间气息就是从主殿门的方向隐约飘来的。 沈伯严向付明轩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付明轩摇了摇头。 沈伯严的传音在付明轩意识中响起,“挺让我意外的,亲缘在凡人感情中最普通最平淡,想不到你竟有闲心和耐心看这个?” 付明轩回望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警告。 沈伯严耸耸肩,转头重新打量周围环境,不再试图说什么。 付明轩望着燕开庭沉默的背影,心中也感到有些恻然。 燕开庭的生母在生产之际大出血,虽然当时勉强救了过来,可产后连一天都没能下地,就一直卧床,最终也没有挨过燕开庭周岁。 如果这间育婴室是燕夫人所布置,那就连一天都没能用上。 这时,燕开庭转过头来,问道:“沈上师,可有发现时间之息的来源方向?” 沈伯严指了指前方大殿正门。 燕开庭点点头,大步走过去,伸手摸上那两扇雕刻古朴大门的拉环。 “小心!”付明轩忽然叫道,一个瞬移出现在燕开庭身边,将他一把拉离。 沈伯严也同时出现在他们身边,手指划过,一道屏障挡在三人和大门之间。 燕开庭方才碰到拉环的动作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虽然无人去拉,可大门仍在徐徐打开。 一股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岁月的沉朽,又像是深山从无人气的幽寂。唯一感觉得到点生意的,却仿佛烟熏火药、海风腥膻,不过仔细一分辨,却又感觉不到了。 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可以看见,门槛外有两三尺向外延伸的石头路面,然而这就是全部清晰的实物了,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混沌。 即使视觉和感知都无法探查出去多一尺,可来自修道人的敏锐,加上不断钻入鼻端的气息,却能想象出那片黑暗混沌中存在何等狂暴、凌乱和足以撕碎一切的无序。 沈伯严的屏障挡住了门外吹来的大部分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他道:“这是一个断裂的空间通道,原本应该通向某个地方的,现在已经是一团无序虚空。至于时间气息,可能就是从虚空飘进来的。” 无论是天然还是人工的空间通道,断裂之后都会变成这个样子。虽然无序虚空极度危险,就连真人都没法在里面行走,但是眼前门户完好,只要没人作死自己往里面去,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妨碍了。 付明轩沉吟道:“只是空间通道?” 沈伯严很肯定地道:“只可能是空间通道,这个世界上,唯有神器可以斩开时间屏障。” 付明轩道:“这么说的话,就是那点时间气息来自无序虚空,并没有世界壁垒破裂之忧?” 沈伯严摸摸下巴,道:“大致如此,若不放心,此殿还有两个侧门,一起看一看好了。” 旁边,燕开庭伸手摸了摸门环,敞开的大门重又自行活动,缓缓合拢起来。他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精致的长条形销子锁,往门上一拍,淡淡光芒闪过,锁头就浮在了门环上方。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法器,镇门锁。如果被打开,锁的主人会得到警报。燕开庭能锁上此门,也印证了这个洞府确实是燕家之物。 燕开庭听两人交谈,也没有其它意见,只点头道:“有劳沈首座。” 两边侧门并无多少花巧,一边侧门机关完好,但是门后通道走出十多米,就全崩塌了。不过通道上有观察窗,这点距离已足以推测通道去向和另一边的情况。 那一头才是燕家老祠堂本该有的地下建筑,只是毁掉整个地面殿堂的天火能量也深入了地下,从通道崩塌情况看,地下的设施也毁得差不多了。除非是如他们现在所置身大殿一样的洞府空间,才有可能被保存下来。 而大殿另一边的侧门机关似乎坏掉了,无法开启。沈伯严用了几个小型探测法术,都被门后的屏障弹了回来,一般来说,那就是密室的通常设置,主人用来商议事情,防止外界或强者探听。 沈伯严并不建议强行破开侧门,因为从这个洞府的结构看,可能就是一个单体大殿,也就是说三扇门外的部分和洞府并非一体。若燕开庭能找到收起洞府的办法,自然有其他途径进入门后空间。从殿内强行破入,会伤到洞府本体,实在是最下策了。 解决了时间气息的隐患,今晚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对于沈伯严的建议,燕开庭自然也无二话。燕开庭不免要说些感谢之词,当下两人互相客气了一番,沈伯严就此告辞。 目送沈伯严的身影消失在小广场院墙后,燕开庭转头对付明轩道:“我想起来了,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付明轩微微动容。 燕开庭六年前在燕家祠堂与“泰初锤”结契,外人所知,和他本人所知的全部,只有这么一句话,实际上听起来就不太正常。 虽说人们都以为那是与仙兵结契的后遗症,也有人以此嘲讽燕开庭,凭空一段力量砸在头上,终究能拿出来说的只有运气两字。 然而付明轩在与燕开庭重逢后,两人说起此事,都隐约觉得或许是燕开庭当时受到力量冲击太大,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燕开庭面容沉静,一双眼睛却在月下流动熠熠,流露出怀恋之色,细看的话,还有几分感念释然,“那晚我在祠堂,从寒气中醒来,就在殿内随意走动,碰到了洞府入口机关,就落入传送法阵中。” “母亲在洞府里留下了一段影像。那时她应是刚刚完成大半布置,尚不知这个地方今后未曾派上一天用场,所以还是欣悦不已,就像个小少女那样,忍不住要炫耀一下愉快的时光。” “洞府里所有法器玩具都是她一手所制,织物也大多由她一针一线做成。”燕开庭轻轻道:“原来母亲曾经那么期待我的到来。” 或许每个缺爱的孩子都会有一个疑问,既然我是不被期待的,那么我又为何要成长? 章五十五 整顿内务 付明轩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世人吟诵生恩诗句多矣,若要出言相劝,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然而在付明轩看来,这就像是修道之人的领悟,唯一己之心是真,再多语言都是苍白。 况且对付明轩来说,他并不能理解凡人的感情。既然无法共情,那么所有虚言安抚都是虚伪的,他不想把这种虚伪用在此时此地。 “我在殿中摸索之时,无意间打开了右边侧门,就是通向地下建筑的那个通道。地下共有三层,两层的布局是仓储和临时居室,放着些寻常物资和兵器,当是先人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一层……也是个祭祀的殿堂,格局与地面祠堂差不多,只是祠堂内摆放‘泰初’的地方是空着的。我因好奇,踏入那方高台,然后原本应该在地面上的‘泰初’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与我结契。” “契成之时,整个地下建筑就开始崩塌,我循原通道跑回洞府,一时找不到返回地面的办法。不知怎的,我打开了洞府的那扇殿门。” 说到这里,燕开庭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思索,可最终只能露出个无奈笑容,道:“后面我就不记得了,殿门外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的。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梦中看到杀戮和死亡,苍茫辽阔的荒野,相互厮杀的人魔抑或兽群?真实得仿佛曾经亲身经历。” “然而时间上却又说不通,夏师在祠堂天火燃起的时候就赶到了现场,虽说被失控的法阵和法力之火阻了一阻,可前后也只有一两个时辰。如果我曾走出过那扇门,这一个来回时间也太短了些。而且夏师是在地面祠堂的废墟里找到我的。” 付明轩想了想,道:“据沈容照说,殿门外是一个空间通道,那你不小心掉到异地,也是有可能的。或许你一直不曾离开传送法阵范围,所有事物只是你所见而已,只是冲击太大,错觉自己曾经亲身参与。有些双向传送法阵,会有定时启动功能,时间到了,就又将你带了回来。” 这个说法有许多细节上的纰漏,可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燕开庭长出一口气,道:“罢了,能想起关于母亲的记忆,就已经很好。” 他望向付明轩顽笑道:“唉,小时候总抢你玩具,如今长大了,想想真是汗颜,来来来,那一屋子的器物,看中哪件?给你赔礼。” 付明轩奇道:“你还懂汗颜两字用法?看来这几年颇看了几本书。既然如此,我见那架水车颇新巧,就那个吧!” 燕开庭顿时脸色一僵。 付明轩看了他一眼,“呵”的一声。 燕开庭苦着脸道:“别,我可没有反悔,但是那架水车是个未完品啊!” 事情就有那么巧,燕母留下的那段影像里,就有在抱怨无根之水引流容易回流难。大殿洞府内并无水源,水车的活水,要么架设一个小空间法阵,从附近哪个湖河里引流,要么直接攫取五行之水。燕母用的是后一种方法,但还做不到与五行之水循环沟通。 这种制器技巧远超对普通匠师的要求,燕母当时怀胎身重,已是力不从心,她本打算爱儿出生后再继续,如今却是永远留下遗憾了。 燕开庭从付明轩表情上实在看不出他信了还是不信,不过为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的脸面,于是硬着头皮道:“待我研究一下,将来制出成品送你就是。” 付明轩微微一笑,道:“好吧,我等着收货。” 两人相视一笑,一人戏谑多一点,另一人认真多一点。不过在这一刻,那些从地下泛起的往事,终究是亮色压倒了阴霾。 燕开庭与付明轩分手之时,已是后半夜。 高悬的明月散发着幽幽冷光,整个城市也都沉睡,仍然有些料峭的夜风并没让人更清醒,这几天的困倦似乎集中爆发了出来,燕开庭回到自己院子,便是倒头大睡,而这次一夜无梦。 当燕开庭从深眠中醒来时,竟已是翌日正午。他在门上设置了禁制,吩咐无大事不得惊扰,这府里院中一干人等倒也让他睡了个清净觉。 燕开庭开了房门,却看见李梁坐在院中石凳上,面朝院门,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不由笑道:“你那是什么表情,门外有老虎吗?” 李梁一转头,跳起来行礼道:“爷,您起啦?小人这不是给您看门么,免得那一干不省心的丫头扰了您好觉。” 原来李梁一早就来听班待命,见了门上禁制意思,就坐在这里防止不速之客闯入。 至于何为不速之客,正说着,就见院门外探进来一张芙蓉面孔,是内院一个有些品级的侍女,专门负责内外走动的。 只听她似嗔似怪地道:“李梁,府主起了罢,现在总该放我进来了?奴家也是为的公事。”说着,那侍女才像是刚看见站在房门里的燕开庭,婷婷袅袅行了个屈膝礼,道:“哎,燕爷早!” 燕开庭还没说话,李梁嘟哝道:“公事个头,匠府要什么时间开会,不该听爷的吗?哪有定了时间,来通知的道理。” 李梁抱怨得虽长,不过声音够小,而且他已经走到正屋廊檐下,将准备好的早食开始往屋子里搬。门口的侍女距离太远,听不清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个有名的狗腿又在府主面前说什么小话。 燕开庭眯起眼睛看了那侍女一眼,道:“你有什么公事要说?”说着,拦了拦李梁,指指食盒边上一方手巾。李梁会意,立刻将手巾盒捧上。 燕开庭屋里自有齐全洗漱用具,不过他懒得再召那侍女进房间,索性就把就餐的手巾拿来用,擦了把脸,醒醒神。 侍女走进院子,弯了弯腰道:“大管事们说今天下午有例会,特别吩咐奴家来给燕爷提个醒,时间是……” 燕开庭擦了手脸,就着李梁所托食盒,在里面挑了几件点心,也不讲究仪态,一口一个吞了下去,一边吃,一边道:“往后推一个时辰。” 侍女被堵得一愣,她还没说具体时间呢,不由道:“定的时间已是未时三刻,并不早的。” 燕开庭淡淡道:“往后推一个时辰。” 侍女不解,可她对上燕开庭的眼神,没由来地心头一颤,连忙道:“是,奴家立刻去回了大管事们。” 燕开庭道:“这个月管我院子的也是你吧?把进出记录和发月钱的册子拿来看看。” 侍女明显一呆,不知道这位爷怎么突然关心起这种琐事了,就算将册子递上来,难道他还能将扫地的妇人和掸灰的丫头与那些名字对起来不成? 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爷,是否有什么差池?” 燕开庭并不给她留面子,点头道:“是的,有人以假充真,把我一件贵重配饰掉包了。” 侍女的小脸顿时煞白,盗窃主家财物,丢失的还是家主贴身之物,那放在哪里可都是重罪! 李梁也是脸色一变,顿时嚷了起来,“什么!这是出了家贼了!这院子的丫头们就是太松快了,偷懒的偷懒,没规矩的没规矩,现在都敢偷东西了,下次是不是就敢卖主!” 燕开庭听得倒有些意思,李梁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他的如意佩被做了手脚,专门吸引魔物来攻击,若非他道行不差,又有付明轩和韩凤来两人援手,否则还真有可能饮恨当场。 侍女声音都有些哆嗦了,“李……李哥,话可不能乱说。爷的衣饰每月我和蝶沁都会亲手整理,待会我就叫她过来查找。” 这侍女和她口中的蝶沁品级相同,管着内院一应丫头和仆妇。燕开庭虽然花名在外,可都在章台柳榭玩耍,从不把人抬进府中,也不招惹家里丫头,所以燕府里竟连半个称得上是女主人的都没有。燕开庭院子里的一应事务,也就由她和蝶沁轮流管理,如今出了这种大事,不由得她不慌乱。 燕开庭懒洋洋地道:“查什么?找什么?我都说了配饰是被掉包的,自然是有一件假的在手上,真的还能在我院子里找出来?”他对李梁道:“你跟着她去检查名册,看有什么不该安排的人进了这院子,如果查不出个名堂,就把所有班头的人全部换了。” 李梁立刻应了一声,摩拳擦掌,道:“是,爷您不和她们计较,她们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个一个架子都比人家的正头娘子都大,这次得叫内总管好好换几个手脚麻利的进来。” 燕开庭笑笑道:“不用麻烦她们,你直接帮我挑人就行。” 丢了这句话下去,燕开庭拔腿就走,而身后李梁陡然得此重任,呆了一瞬,都没来得及再表达一下忠诚之意,他家府主就已经走远了。 燕开庭也不管自己这道命令,会使得内院如何鸡飞狗跳,径自向外院走去。 内院里管事级职位上全是些老府主时代提拔的老人,燕开庭在府里时间少,又不沾府中女人,所以他的院子活计清闲,月钱又高,就连拉门的小丫头都是某个管事拐弯抹角的亲戚。 燕开庭知道此事多半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不过让李梁过去,以他的性子能给那些老货们找出一堆麻烦,也算稍稍出了一口气。 燕开庭直奔外院最靠西边的一排平房,那里是给小管事们临时休息的院子。现在正值午饭时间,路上人不多,一进平房门前的甬道,路上就都是正赶去饭堂,或是刚领了午饭想在自己屋里安静歇一歇的小管事了。 众人看见燕开庭,都流露出诧异之色,纷纷行礼后,又不知该不该问一句府主为何大驾光临此地。不等他们犯难,燕开庭已经挥挥手,一阵风般擦肩而过。 小管事们休息的院子是很拥挤的,因为孟尔雅所在的这个院子格外清净,左右屋舍都没人活动,就显得有些不太寻常。或许是这个院子的管事都喜欢在饭堂吃了省事,也或许是院子里来了什么大人物。 燕开庭站在房间外略听了听,果然是齐雄大管事那把拿腔拿调的嗓子,“小孟啊,你也不小了,可曾婚配?” 燕开庭一笑,抬脚就将门踢开,道:“原来小孟是齐大管事的得用之人,难怪爷来了,都当看不见,还得爷亲自踹门。” 章五十六 釜底抽薪 屋里两人都被唬了一跳。 齐雄眼神闪烁,惊疑不定,霎那间心中转过七八个念头,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姿态来。 亲信这两个字可不是能够乱认的,属下的言行会被视为上位者的意志,当然是否要承担责任则是另外一回事。 孟尔雅在天工开物诸多低级管事中,碌碌而不显,并不是那派势力的核心人物,连外围都算不上,否则那天也不会被随手派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找一个不相干的、不会连累到几位大管事的人,去府主那里做点不太厚道的事情,若今后夏总管问起,也显得是公事公办,不那么针对。这手段,几位大管事可谓使得娴熟。而像这种半路出了岔子的,更应该把小卒果断弃之,免得将来理论起来,被拿捏了话头。 齐雄这个时候来找孟尔雅,并不是为了探听消息,更不是要拉拢他。 在东屯镇事件当日,齐雄、胡东来和另外一名参与此事的大管事,已经招了孟尔雅,将事情经过反复、详细询问,又与他们自己稍后赶到东屯得知的消息印证,并没抓住孟尔雅什么马脚。 今天下午匠府要议事,这个例会的规模比平时要大,因着不久将召开的珍货会,一些常年驻外的,等级比大管事们略低一头,但在玉京之外各管一方的外派管事们都会来主府参加。所以,即使东屯镇事件失败了,也还是可以拿出来给燕开庭添个堵的嘛! 齐雄来找孟尔雅本是物尽其用,通知他在会上报告方南恩出匠府的过程,至于怎么个说法,那也简单,说尽真话却引导出一个假结论的话术对于商人们来说,本就不陌生。 原本这话就是说给愿意信的人听的。 而孟尔雅会不会就范,并不在齐雄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一则报告本就是他的职责,哪怕夏平生在场也说不出什么错来,二则齐雄是做老了的管事,可没留下把柄,让孟尔雅说的每句都是事实,不过到时候被几位大管事一插话,就不知道听在他人耳中是个什么意思了。 至于两人相谈甚欢,以致燕开庭嚣张破门而入时,好巧不巧地听了一耳朵做媒之类,显得关系亲密的话语,那就纯粹是孟尔雅口才之功。 齐雄经验老道,自然不会被三言两语打动,何况孟尔雅这种已算是半个弃子。若事后燕开庭迁怒,齐雄他们才不会保人。不过正要用人之际,上下皆欢,总比非要弄到威逼的地步好看。 这点上,齐雄觉得孟尔雅挺上道的。以往怎么没看出来,这个年轻不起眼的小伙子,说话很中听,只可惜已经不能收为己用。给孟尔雅介绍个勤劳持家小娘子的事,就是这么话赶话说出来的。 就这么一句,说者不当真,听者也未必信的场面话,落在了燕开庭耳朵里。 说来话长,实际上也不过是燕开庭跨过门槛的一步时间,齐雄已经心有定论。 齐雄调整面部表情,不卑不亢地道:“府主早,我这不是为了下午的例会,过来白吩咐小孟两句。小孟这年纪和我家那小子差不多,孩子小的时候,愁着长大,孩子长大了,又愁中馈。”说到这里,齐雄顿了顿,像模像样地摇头一笑,“可不就拉起家常来了。您有事,您先忙!”说着打算就这么离开了。 燕开庭却道:“匠府例会有他什么事,我这里还有差使要吩咐他去做呢!”说着,又像想起什么道:“对了,例会推一个时辰。” 燕开庭口气极为理所当然,也没有解释前因后果的意思。 难为齐雄近来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整习惯了,脸皮抽动一下,并不问会议推迟原因,略一思索,就断然道:“那当然是府主的事情重要,小孟就听府主差遣,会上的事,我另安排人做。” 孟尔雅在一旁表情迷茫,应声道:“可是齐大管事,东屯镇的事还有能报告啊?” 齐雄此刻打断他已经来不及了,又不能怪应该不知道内情的孟尔雅如此发问,硬撑着表情,严肃地道:“与东屯分行的最后交接是胡管事亲理,有他在,没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齐雄不等孟尔雅再问出,诸如前期交涉过程怎么报告诸如此类的话,冲着孟尔雅一使眼色,也不管后者表情更迷茫,就冲燕开庭拱拱手,行色仓促地离开了。 等齐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排屋转角后,燕开庭突然笑出声来,转头看着孟尔雅道:“这老货冲你使什么眼色?” 孟尔雅收起迷茫表情,一派老实地道:“估计是想对小人说,不能把和他的谈话内容全部告知您。也有可能是,不管有用没用,让燕爷您生个疑心,以为我是他的人?” 燕开庭上下一打量孟尔雅,又笑道:“可惜齐雄不知道,想把你收为已用,介绍小娘子是没用的,介绍个小郎君才是正道。” 孟尔雅面上一红,但仍落落大方,道:“燕爷您就别说笑了。”说着,她也有些疑惑,“您已经知道大管事们要在下午例会上,借东屯镇的由头生些风浪?” 燕开庭这一记釜底抽薪用得真好,而齐雄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就直接放弃了借孟尔雅报告引出事端的计划。 章五十七 威逼利诱 燕开庭却摇头道:“我不知道,只不过他一说你会参加例会,想也知道他们的套路是什么了。” 孟尔雅心中暗自叹息,燕爷竟是如此玲珑剔透之人,她这两次接触,每一次都有全新的感受。可是对于仆大压主的“天工开物”来说,主人有能力反而会造成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太平。这内政不靖的争端只怕一时半会平息不了,只苦了她一个被意外卷入的小人物。 这时,外沿下房那边,有个小厮轻手轻脚过来,远远地就行礼,得燕开庭招呼后,方规规矩矩走进,小声问道:“燕爷,可要小的倒壶茶水来?” 燕开庭朝他笑笑道:“你倒是眼神不错,有没有老普洱?” 小厮忙道:“小的份内事。”便躬身下去,一转身功夫,就拖着茶盘,拎了茶壶过来,给燕开庭奉了茶之后,也斟了一杯茶水放在孟尔雅面前。 燕开庭见小厮把着个茶壶侍立一旁不敢走,便挥挥手,说道:“把壶留下,孟管事倒个水还是会的。你自去罢。” 小厮就在房里找出暖炉,把茶壶放上去,悄声退下,还顺手带上房门。 此刻,燕开庭示意孟尔雅安坐下首,又将茶水拿来喝一口,确实唇齿留香,道:“外院一个茶水房小厮的礼数,都比我那内院的大侍女强得多。” 孟尔雅听着这话头有点不好接,想了想,谨慎地道:“小人曾听家乡老人说过一句话,远者矜,近者狎,大概就是这样吧?” 燕开庭望了她一眼,失笑道:“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孟尔雅微赧。 燕开庭道:“既然在齐雄面前说了,你下午还是出去走一趟。”他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数下,道:“听说荆州之南,有蛮荒之族,与我们面貌习俗都有很大差异。他们出产的香料并非提炼自香草植物,而是来自异兽,嗯,就找些那种香料来吧。” 孟尔雅点头应是,这种极南之地的特产,在北方的雍州价比黄金,若非最近有珍货会,说不定还有市无价,的确像是燕开庭会去搜罗的东西。 但是听话听音,孟尔雅注意到燕开庭话中另外一层意思,“燕爷原本找小人有什么事呢?” 燕开庭眨眨眼道:“原本想着该如何威逼利诱,让你为我所用。不过有齐雄横插这么一手,你也知道形势了,想必不用我再多费口舌?” 为何会有人将威逼利诱四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就和礼贤下士一个感觉? “小人读书少,您还是费一费口舌。”脱口而出后,孟尔雅就想捂脸,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会说出来的话,在燕开庭面前不知怎地就放松下来,然后被带歪了…… 燕开庭笑道:“你已是摆在台面上的弃子,无论有什么价值,对齐雄他们来说都等同于无,他们不会保你的,若肯任你自生自灭反而是最好结果,可从眼前来看,他们想的是榨干你最后价值。唯有我这里才是一线生机。” 孟尔雅明白,从自己倒霉地被指派去给燕开庭送信的时候起,就注定了要背这口黑锅,只是她还有一点想不通,“那么我对燕爷您有什么价值呢?” “本来确实没什么价值……”燕开庭摸了摸下巴,道:“你拿掉修饰面容的秘法之器后,就有点价值了。” 这话说的,不就是直指孟尔雅的女子身份才有价值吗?然而燕开庭的口吻和神态,却让孟尔雅丝毫没有兴起被冒犯之意,反而努力思索,燕开庭今天出现的原本来意。 孟尔雅忽然若有所思,抬头望向燕开庭道:“看来,燕爷您真打算下功夫整顿府中人事了?内院……” 聪明人之间说话就是省心,闻弦歌即知雅意。 燕开庭点头,大大方方地道:“燕府没有主母,短期内也不会有主母。我需要有人给我看着内院,最近她们折腾得也太不像话了。” 钟鸣鼎食之家的内院可不仅仅是女眷居住之所,有能力的主母能撑起半边天,家族内务、故旧通家、人情往来,无一不重。事实上,很多时候所谓门楣家风的风传,也都是出自于此。 燕开庭要在内院放自己人,说容易很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首当其冲就是人选和身份。如此一来,恢复女儿身的孟尔雅倒是都合适。 而且这种做法对孟尔雅也有好处,彻底抛弃掉燕府小管事的身份,就能将自己的寡母弟弟一并隔绝在风波之外,不用担心为燕开庭办事会殃及家人了。 孟尔雅格外平静地道:“想必燕爷已经给我找好身份来历了,那我母亲弟弟如何安置?” 燕开庭看了孟尔雅一眼,也有些惊异孟尔雅对这个方案接受之快,道:“如果你不介意骨肉暂时分别,让他们离开玉京是更安全的方法。” 孟尔雅赞同。 “近期付家会有迁移的队伍向南边去,你的母弟可以跟着他们走,离开玉京,找一个喜欢的城市暂居下来。至于你,一年后就可以去和他们团聚,我会送你一副嫁妆,足够找一个过日子小郎君。” 说到这里,燕开庭微笑起来,孟尔雅耳尖发红,脸上却保持面不改色,道:“燕爷很有自信啊,您是觉得一年就足够……整顿匠府了吗?” 燕开庭淡淡道:“一年都太长了。” 孟尔雅微微皱了皱眉,嘴上不说,心里难免觉得他仍有些少年意气。 燕开庭像是看透她的腹诽,道:“建设不易,破坏却不难,任何事情都是如此。若要争权夺利,那一年或许不够摆平所有人。若只是破局,看清大势就可以了。” 孟尔雅一愣,道法中有破而后立之说,可燕开庭这是什么意思? 破坏原有秩序,而不以一个新秩序来替代,只能造成混乱,这位年轻的府主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那么他对匠府的未来究竟有什么样的谋划? 燕开庭也不解释,抬头看一眼门外天色,道:“我要走了。你可以再想一想,也还有一次反悔机会。如果你不想趟这浑水,可以带着母弟一起离开,我不会追究。” 孟尔雅没有急着表态,也不怕自己这时犹豫会不会给燕开庭留下坏印象。她慎重地应了声,就起身将燕开庭恭送出去。 目送燕开庭的背影消失在重重院落外,孟尔雅在巷道上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屋。她此刻已经心中有数,自己将会如何选择。 章五十八 一屋不扫 燕开庭离开外院这一角后,漫无目的似的在燕府里到处溜达,期间有几波小厮像在寻人,都被他避开。直到他定下开会推迟的一个时辰到了,才在主院正堂前现身。 每年物贸会前的“天工开物”管事例会,规模仅次于新年年会。九州各地都有类似盛会,以便物流交通,传递珍货信息。南方的物贸会大多在夏秋交际的时候举办,而因着气候和船运丰水期的缘故,北雍州的物贸会则是在春夏交替。 对于普通贸易的商行,更关心大宗物资产地产量、物价变化和流通动向。而对于各大匠府来说,头绪更加繁多,既要关注原材料的供应,又要关注自家战兵法器的销路,还要看看对手有没有拿出什么独门新品。 一般来说,匠府较大的生意都是在本州的物贸会时期敲定,尤其是面向修士门派的那一部分采购,毕竟平时散修们的零碎需求很难撑起什么规模来,而开拓的部分则是要去各地碰运气找机会。当然对于那些早已在行业内立足已久的老字号来说,质量是立足根本。 不过像“天工开物”这样非修士的匠府,大额利润是在普通器用上,相形之下倒是比修士匠府要轻松许多。 主院正堂撤走了两侧的活动隔断,全部空间都打开。除了上方府主宝座和一侧专属夏平生的位置不动,其余陈设皆收起,密密麻麻地放满了座位。 正堂中已经满座,众人等得时间久了,又有许多驻扎玉京城外的管事难得碰头,私语之声就不曾停过。 也有脾气或耿直,或暴躁,或别有用心的,偶尔会冒出几句高声来,大多能听见提到了府主。不过终究没人敢把不满直接说出来,因为夏平生坐在上面,和众人一样干等了一个时辰,他不但不曾发问,最后索性闭目养神。 能坐进这个正堂的管事,无论职位高低,权柄大小,都是人精。主府里最近暗流涌动,早就站定一方的、骑墙的、观望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 靠外围的地方,一名分行管事正在与一名匠师小声交谈。正堂里的这些座位摆放是和各分支的影响力和规模有关的,只看两人的位置,应该来自边远城镇。 “听说你那边工坊今年利润不错啊,第三个小子要娶娘子了?”一脸羡慕的管事在“天工开物”待了有些年头了,可他是外来人,能力算是中上游,也外派辗转了数年,眼看着边远区域的一个掌柜管事就是上限了。 而那位匠师则和管事是同乡人,有点独门手艺,尤其在“塑形”上有独到之处。如今开模之法推行正热,他都不用花时间去一件件雕琢器物,仅做模具就忙不过来。 那匠师听到儿女经不由眉开眼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实则语气中满是得意,但是他的喜色却不完全,道:“今年的利润确实不错,但都是靠走量,明年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好事。” 管事有些不明所以,“销量大还不好?虽说年成总会有些高低,但客户既然招揽了,好好维护着,也不会说走就走的吧?” 匠师摇头道:“你不知道,我们今年的销量增长全是给修士匠府提供法器胚胎。” “有修士匠府的单子还不好?” 匠师叹道:“只需要火候和细致,谁家做还不一样吗?” 管事究竟自己也有工匠的功底,隐约品出些味道来了,犹疑道:“若论异火之纯,匠师之规模,不说北雍州,整个雍州乃至旁边的西州都没法和我们比。就是谁家都能做,那找我们做才保证质量保证工期啊,林哥你多虑了吧?” 林匠师摇摇头道:“这一年,工坊的资源和时间都在扩大制胚能力上了,而受开模所限,成品几乎就是专供的。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可是工坊里的匠师数量虽然在增加,但能够独立把每个环节都做到中级以上水准的,一个都没有,连初级的都在减少。” 管事细细想了想,也有些说不出话来,最后道:“至少利润只高不低,像你这样的老师傅地位更稳。” 林匠师苦笑,“也是,由我来说这话,好像矫情了。” 管事摇摇头道:“林哥你看事情向来比我有眼光,不过小弟心拙,只想得到这样专注于一种产品,天长日久之后,或有容易受制于人的问题。但是既然这个市场归我们了,再要同样规模投入其实也不容易,至少‘天工开物’的异火就不逊他人,所以,风险可能也没那么大。林哥可有教我?” 林匠师看上去不太想深谈,但管事态度诚恳,再三请问,两人又是从小的乡谊。 于是林匠师凑过去附耳道:“你近些年转向经营,自然感觉不到其中利害。可我自小就想冲击一下真正的高级匠师境界,如今的匠府,不见得再需要我这样的人了。” 管事悚然一惊。他脸上从茫然到恍然,略有些挣扎,然后先是朝四周看了一眼,见大家小圈子抱团,都在各聊各的,这才向林匠师挨过去,悄悄言道:“小弟没有哥哥的雄心,觉得当下状况已经很好。不过……如果……听说齐管事那里有冶天工坊的门路。” 林匠师听完,却是面色不变,反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欣慰地望着管事,道:“多谢倪弟仗言,亦不必过于担忧,为兄自有计较。” 他顿了顿,感慨地道:”想想你我还有胡子他们从乡里出来,到现在一十七年,孩子们都已经长到了当年我们离乡的年纪,倪弟你还是纯善如故啊。” 倪管事也被勾起乡愁,叹了一声,又道:“前几天东屯镇方……在前……林哥行事可要小心。” 林匠师却“嘿”笑道:“我和老方可不能比。” 倪管事一愣,在他看来,方南恩只是直谏,而林匠师已有去意,若被主家看出,下场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林匠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倪弟,你擅长经营,心眼却不比某些人多。主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不是兴风作浪的人,恪守本分,看个热闹,也算对得起‘天工开物’这些年给我们的庇护。至于我合则留不合则去,不做那么多手脚,自问是无愧的。” 不等倪管事细品林匠师的话中含义,正堂月亮拱门外,有人行走生风,直入高堂,在正中那张空位上坐了下来。 正堂陡然为之一静。 燕开庭若无其事地转头对夏平生道:“夏师已经过来了,平白让我去雪域院扑了个空。” 夏平生缓缓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这一来回用了整个时辰?” 燕开庭“呵”的一声,也不辩解,只道:“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夏平生道:“不解释?” 燕开庭懒洋洋地道:“令不出后院,连几个妇人都挟制不住,难道还向你哭诉?” 夏平生这次没有任他糊弄过去,冷冷道:“你准备混到何时?” 燕开庭见夏平生和他认真了,不由坐得端正一些,道:“早晨我刚下令清理后院,现在看来清理都没必要,全部扔出去,换上新人就是了。” 夏平生没有接他的话,只挑了挑眉。 燕开庭嬉笑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是时候接个能掌家的来打理一番了。夏师喜欢哪种佳酿?正好是物贸会,想必能搜罗到一些珍品。” 这时,周边离得近的管事们无不在竖起耳朵听上面两人说话。 对某些有所谋划的人来说,夏平生亲自发话诘问,可比他们找人跳出来指责燕开庭让一堂的人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要强得多。 只是燕开庭一如既往不着调,将两人的话风带向一个奇怪的方向。为什么说到最后,变成了燕开庭要纳妾?是的,燕开庭用了个接字,既非娶,也不是迎,那进门的肯定不是正经主母。 在座众人一多半是知道府主近期心头所好的,有鉴于燕开庭的前科,几个年长重门风的管事顿时脸色有点发黑。 夏平生看看燕开庭,问出了很多人的心声,“良家?” 燕开庭义正辞严地道:“当然!否则如何掌家!” 夏平生忽然眉眼中带出笑意,点点头道:“好,听说极西之地产美酒名夜光,是用一种海中植物酿成,想必风味独特。”说着,他站了起来,道:“你主持会议吧,我要闭关几天,没事不要来找我。” 说完,夏平生径自离去,留下一堂面面相觑的管事们。 就连齐雄等几个大管事都显得表情茫然,甚至有点失措。夏平生虽然很少在府务上发话,但他坐在那里就是定海神针,这么一撒手,竟让众人一时都有失了主心骨的感觉。哪怕心中另有打算的几人,也不例外。 看戏的人已经走了,接下来这戏演不演、给谁看、如何收场? 燕开庭像是对众人脸色变化视而不见,笑吟吟地轻击了一下手掌,唤回众人注意力,道:“那就开会吧!” 说着,燕开庭又环视了正堂一眼道:“大家说点新鲜的啊!每次都一种套路,你们不腻,夏师可看烦了。”他这一语双关,再次使得全场鸦雀无声。 章五十九 得失之间 此时,有一人站起,中规中矩地对着上座的燕开庭躬了躬身,道:“属下向府主报告物贸会的准备工作。” 那人斯文俊雅,虽然年轻但骨子里透出一股沉稳气度,让人和容易生出信服之感,正是胡东来。 诸位大管事中,胡东来年龄最小,但他跟着老府主历练数年,显示出的办事手腕也不俗。虽不比几位年资深厚的大管事有名望,可也是颇有份量的存在。 胡东来从座位边抱起一叠厚度接近一尺的文案,放到上位宝座边的案几上,然后就站在那里侃侃而谈。 物贸会并非由固定组织举办,它有点类似地方性节日,在每个大州约定俗成的时间里进行。各城、镇、贸易点自发参与,也就是所谓分会场,而每年的主会场不定,哪家有能力拿出足够数量的奇珍异宝举办“珍获会”,就是当年的主会场。 所谓奇珍异宝可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义,公认标准是至少有一件灵兵和一件灵器,以及“至”、“珍”两级的兵、器若干,或者同等级别的资源。 对于修士门派式微的北雍州,一般城镇要达到“珍获会”的标准很不容易。玉京如此规模大城,最近二十年里,也才集全城之力举办过三次,甚至有些年份,整个区域都会轮空。 而在南方则是另外一个样子,主办会场的争夺可是十分激烈,尤其是四大门派所在地,“珍”级兵器数量甚至不被计入“珍获会”标准。 今年早就放风出来要举办“珍获会”的是黑水对面的渭青城,正值老城主六十大寿,其子侄和徒弟徒孙们卯足了劲要风光大办一场,周边城镇自然不会去抢这个风头。 渭青城为此下了血本,顶尖的灵兵灵器拿不出更多,就在资源和次一级的兵器上下功夫。从目前透露出来的信息看,仅各类货物的来源地就比往年多了一倍,很多都是其它方向的极地特产,琳琅满目,即使没有修炼价值,也是稀罕的玩器。 主会场规模大、品质高,能够吸引更多的行商来雍州,市面繁华,商路拓展,对整个物贸会的大环境都有好处。但是对于既想参与主会场,又要举办分会场的各大城镇来说,就有些尴尬了,以往的常规货色摆出来显得寒酸,自家的主打产品可能会被压低一个甚至两三个档次。 “天工开物”也遇到了这个难题。 胡东来手上的信息收集得很全,分析条理清晰,陈述直截了当,一众管事均听得面色凝重。口碑这东西本就是涓滴汇流,尤其在质价差异不明显的情况下,风评就变得十分重要。 将物贸会的大势一一讲过,胡东来接下来就提出“天工开物”的参会方案,他把一尺高的文案一本本翻开,一件一件分析产品的优势劣势和售卖预期。 最后他的结论是,匠府应该利用有限展位,主推近期取得极大行业优势的制胚产品,面向的客户不是传统的商户,而是修士匠府,争取拿下更多、更稳定的大批量订单。 这个方案,对于整个匠府来说,肯定是有的分行欢喜,有的分行忧虑。不过对于在场的所有管事来说,无论是否赞同胡东来的结论和提议,都不得不赞同他细致详尽有理有据的姿态。相比之下,上座的那位家主就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了。 老府主在世时,这样的比较不止一次出现在管事们心头,如今主家和属下当然不能再拿来比较,可还是有不少人往燕开庭那边看去。 燕开庭一手支腮,略略斜倚,倒是没有听得昏昏欲睡的样子。 他目视胡东来,问:“说完了?”见胡东来点头,于是扫了一眼正堂,道:“谁有什么要说的?” 诸位管事已经私议了一轮,此刻再次交头接耳,这时不同派系或同盟的分界线,就相当清晰了。 燕开庭依然懒洋洋地望着众人,但是眼神幽深,从某些角度看去,更像伺机出击的凶兽。 “属下有话要说。”一名年长的管事站起来,他是在主府工坊担任品控,“胡管事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是最终方案里,匠府推出的成品比例是否太少了。制胚固然利润丰厚,但是胚器的买家只可能是那几个大匠府,就算开拓新路也有限,我们也不能为此忽略老客户啊。” 坐在胡东来右侧的大管事何启安站起来,道:“吴老此言差矣。无论财力和影响力普通商户哪能和修士匠府相比,我们在北雍州说起来是牌子上的人物,放眼九州,可就算不上什么了。能成为那几家的固定供应商,利润可不仅仅是丰厚,而是……翻倍!” 年长管事皱眉道:“胚器实际上品种有限,无需占那么多展位啊。而且历来要拿那几家的大单,可不仅仅是样品就有用,功夫是在台面下的。” 胡东来站起,温润地道:“正是因为争取不易,所以第一印象才重要。与其让特色不足的货物分散了采购者的注意力,不如减少那些已经固定客源的货品,突出我们要推出的货品。” 年长管事显然并未并说服,眉间皱纹没有展开,但是他像是也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一时间沉默下来。 下面诸管事的窃窃私语就没停过,而会前就和同乡匠师在说类似问题的倪管事听到这里,则方才恍然,悄悄对林匠师道:“原来如此。” 林匠师轻出一口气道:“你这下明白了吧?对家主来说,赚多赚少而已,不,眼前是赚更多。对你那样的分行影响也不大,就是招新手换设备时候慢慢调整也行,可我们这样的就要想一想,三五年后的出路了。” 这时,上座的燕开庭淡淡道:“这是要改变整个匠府的方向了?” 此言一出,整个正堂都为之一默。有些管事是已经隐约觉察的,有些管事是之前还没想到这一层,这一刻恍然大悟的。不管哪一种,都能意识到燕开庭这句话的份量,决定一府走向岂是小事?! 胡东来神态自若,对着燕开庭略略躬身道:“并无,匠府方向兹事体大,怎是属下一介管事,做一两件事就能左右的。属下做事,向来谨遵老府主的教诲。” 胡东来这番话绵里藏针,细细体会,能品出不少东西。 可惜燕开庭根本没有咬文嚼字的意思,依然神情淡淡,乍看上去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仔细听胡东来说话,“行了,所有展位一半你来安排,一半我来安排,就这么定了。” 众人听得一愣,燕开庭这决定简单粗暴,毫无章法可言,就像是斗气之下的结果。 齐雄首先表示反对,“府主,胡管事的方案花了极大心血,您不同意的话,也可以提出来对不合适的地方修改,这么直接否了……不太好吧。” 燕开庭奇怪地看着他道:“谁说我否了?这不是分他一半权力,便宜行事吗?”他“嘿”了一声道:“还是齐管事认为,我分他一半权力不够,需要全权拱手?”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可不好接。 燕开庭忽然笑笑道:“还是说,学一学玉京的公举联盟,来个投票表决?” 胡东来这时插话道:“府主说笑了,当然遵您所言。” 胡东来此刻若还看不出燕开庭非同以往,就太过迟钝了。以往能够联合几名大管事,挤兑燕开庭,那是一方面欺他不懂商事不知府务,另一方面是联合者找到了共同利益。 如今燕开庭峥嵘隐现,几次看似手段粗暴,实则恰好踩中要害,胡东来再不生疑也太托大了。无论燕开庭是扮猪吃虎,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胡东来他们在身份上有天然弱势,硬碰硬肯定不是上策。 况且胡东来心知肚明,自己那方案对在座的管事们来说,可不是人人受益。刚才出来质疑的管事是做传统产品的,还有那些年轻一代的外乡人匠师,资历太浅没有说话余地,真给所有人机会畅所欲言,是变相削弱他们几个大管事的话语权。 胡东来都这么说了,大管事们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可一时就失了发难的由头,其余管事们更没反对的立场。 这次例会结束得前所未有的快,甚至算得上潦草,众管事散去之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有些头脑灵活的,则在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想通了,这不明摆着就两条路吗?一条在胡管事那边,一条在府主那边。 待众人全部散去,燕开庭还坐在位置上没动,正堂里只剩下胡东来还在收拾他那一大堆文案。小厮们在院子里朝里张望,没人敢进来。府会之时不得传唤,仆役不能进屋。 燕开庭首先打破沉寂,“有些钱赚了,容易受制于人。” 胡东来近期已经开始习惯燕开庭的变化,不过听了这样一句开门见山的话,仍是手指抖了抖。他没抬头,将最后一册打开的书页合上,道:“炼器之术都能变革,经营之道更不是固有的,当自己不够强的时候,加入强者也是一条路。经营不是修炼,不必事事都非得自己去做。”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你错了,三千大道,殊途同归。经营和修炼没有区别,借势者,就有被势反噬的风险,当然会有损失的可能不是所有人而已。” 胡东来道:“这世界上,本来就是一部分人得利,一部分人失利。” 燕开庭眯眼看了他片刻,淡淡道:“权力给你,你就做做看吧。”说罢,也不等胡东来回话,他身形一动,就从正堂中消失了。 章六十 路线之争 散场的管事们先是如潮般涌出院门,走出一段路就开始呼朋唤友,三五成群,泾渭分明。 他们都是一方主事,即使很多人在正堂中都没有说话的资格,可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与之相应的,他们要对许多张嘴的温饱负责。 物贸会决定了一年至少二分之一的订单,主府的动向则关系着未来数年分行的存亡,今天会上看似决定简单,实则背后疑云重重。众管事急切地要找些同盟,细细计议。 林匠师就婉拒了同乡倪管事的邀约,过了一会儿,与一名年轻匠师似有意似无意地走到了一起。 两人先是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见周围都在热烈讨论自己的事情,无人特别注意他俩,林匠师即道:“如此格局实在让人意外,我们在府主那里究竟能否拿到展位?” 那年轻人名叫刘济格,在“天工开物”里有些小名气,是年轻一代匠师里的天才型人物,他和林匠师一样不是雍州人,在匠府里属于外乡人那一拨。 刘济格气度沉稳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轻声道:“展位当无问题,否则府主就不用这样定夺了。” 林匠师有些犹疑,“这位以往也不管府事啊,今天是怎么了?而且这样各打五十大板的决定……” “不是坏事,会期近在眼前,与其几方各执一词扯皮,不如适当切割。” 林匠师想了一想,觉得有道理,不过他仍道:“物贸会这么做也就罢了,可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们现在几乎没有推陈出新的可能性了,缺资源、缺人手不去说它,待最新一批设备换过后,连一套完整的炼器器具都成问题了。” 刘济格道:“赤阳地火的掌控者是府主,不是大管事们,甚至不是夏总管。” 林匠师露出深思表情,说到底炼器一途,万中无一的是异火,器具都是可以再造的。“你的意思是……” “我们这样的人,在‘天工开物’的困境,到了其他匠府也不见得不会遇上。修士匠府是好,可我们进去怕只能从学徒做起。所以,先看看困境是否可以打破,再来考虑要不要逃离。” 林匠师至此心悦诚服,连连点头。刘济格就与他告别,不被人注意地转入一条小路,消失在重重屋宇间。 刘济格对燕府主府地形的熟悉程度,与他外乡人的身份不符。走着走着,竟是踩着隐在一片荷塘中的脚桩,到了一弯人工湖的对岸。 这里已经是内院范围,是个长年关闭的院子。背面面湖,正面只有一条半荒的小路,平时有人从正面过来会十分扎眼,因此除了府兵一天一次巡逻经过,其余时间都杳无人烟。 刘济格在两堵院墙间穿插来去,最后见到了站在一处水上榭台里的燕开庭。 两人显得相当熟稔,刘济格行礼姿态恭敬中透着随意,“燕主。” 燕开庭点头道:“济格来了,这里置茶麻烦,就只有酒了。”说着,抬手讲一个银瓶扔了过去。 刘济格伸手接了,顽笑道:“燕主越来越小气,酒瓶子有那么小的?” 燕开庭摊手道:“雪山佳酿瓶子是大,可我一共得了三瓶,一瓶孝敬了夏师,两瓶进了我兄弟的肚子。况且这‘火焰之花’也不差,只输在口味上,对火属修者可是大补。” 刘济格本也就是开个玩笑,听说这酒还有名堂,不由好奇,立刻开盖尝了一口。结果直接从嘴里喷出一道小火龙,吃惊之下,赞道:“果然好酒!” 燕开庭见刘济格先被吓了一跳,接着露出老餮吃货本色,也不由揶揄一笑。 刘济格从不掩饰自己嗜酒,并不觉得尴尬,继续小嘬一口,露出满意之色。 燕开庭摇头笑道:“看来只要有好酒相赠,收买你异乎寻常地简单啊。” 刘济格轻笑道:“可惜虽待价而沽,却没有买家。”说笑过后,他正色道:“想必燕主已经明了他们的谋划了。” 燕开庭笑意一敛,道:“胡东来有句话并没说错,这谋划也确实是老府主给‘天工开物’定下的路。” 刘济格敏锐地注意到燕开庭对他父亲的称呼,默然片刻道:“借势而起,依势而为,对那些刚起步的匠府来说,不失为一条捷径。可是‘天工开物’已屹立数百年,未免可惜。” 燕开庭淡淡道:“因为他们不需要一个独立的‘天工开物’。” 刘济格一愣。 燕开庭道:“他们只需要一个赚钱的产业。” 刘济格有些明白了,可若发问必然事涉老府主。他还在犹豫,燕开庭已经转开话题,“我手上这部分展位,由你全权分配。” 刘济格应下,又老实地道:“燕主,虽然有您这次大力支持,可效果或许只是差强人意,这几年,高端战兵法器的新品拿得出手的不多。” “匠府在这块上式微,也不仅仅是最近几年,母亲在时的投入应该比现在多多了。炼器的成功需要资源、天赋、努力和足够的幸运,如今的‘天工开物’有什么呢?” 炼器是修炼正途之一,可见入门容易,精通难。高端炼器更是需要资源和有天赋强者的大投入,并且在成功的道路上会失败无数次。老府主期间“天工开物”的扩张就已经是以短期快速稳定的回报为优先,研究性的炼器部门被一再边缘化。 而任何匠府都有的派系分别无疑是雪上加霜的,“天工开物”没有具绝对掌控力的高级匠师,于是内部的派系之分,就主要表现为本地人和外乡人之间的倾轧。 产品徘徊在中低端、新式开模之法的推行,使得工匠的入门门槛降低,新血的天赋和能力变得不那么重要,也使得老人们竖立起的壁垒更不容易打破。更有甚者,技术变革带来了超乎寻常的高额利润,让老人们连上进的动力都失去了。 而如刘济格、林匠师这样有向上之心的,即使没有受到有意无意的挤压,也在大环境下,得不到足够的资源。人员流失几乎是必然结果,这样的流失又令匠府的高端研发雪上加霜,形成一个最终必然崩塌的循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庞然大物沦为吞吐金币的怪兽,也不是一两年功夫造成的结果。 刘济格想了一会儿,问道:“燕主,您看得很清楚,为什么不彻底制止他们呢?” 燕开庭笑笑道:“想要赚钱,本身并没什么错。”他诚实地道:“事实上,我也一直没想好,‘天工开物’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刘济格了然地点点头,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燕开庭为何过去数年无所作为。 路线之争是最难以评说对错的。若纯以赚钱为目的,老府主的路是成功的,若以恢复高端兵器制造能力为目的,那就是失败的。在没有定好目标之前,贸然行动打破现有格局,却无法建立新格局,无疑是鲁莽不智的。 燕开庭伸出手,指尖跳跃出一团红艳艳的火苗。 刘济格现出诧异之色,他当然认得出那是“天工开物”炼器的根本,赤阳地火,可他和其他人一样,从没想到过,与炼器毫不相干的燕开庭,能够掌控异火。 而让他惊诧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刘济格看到燕开庭将一块材料练成一把小叉子,即使过程简单,成品简陋,已经让他惊得合不拢嘴。徒手炼器和使用冶炼设施炼器是云泥之别! 燕开庭道:“从我本人来说,炼器也是我的修炼方式之一。所以无论匠府将来会走什么路,我想都会把追寻炼器之道坚持下去。” 等刘济格离开的时候,已经对燕开庭彻底膺服。对他们这种还有些野心,想在炼器上继续攀登的人来说,资源和途径是重要的,匠府本身只是一个载体。 微风又起,荷园碧波微荡,像一面褶皱了的镜子,倒映着扭曲的天空。燕开庭独坐在庭院当中,望着远处陷入了沉思当中。也不知何时,身旁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循着酒香。” 燕开庭轻笑,转过身来看向付明轩,道:“怎么和你一比起来,我就这么笨了。” 付明轩也笑,“哪里有笨,你只是刻意地迟钝了。” 燕开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你内院里边,又哭又闹,热闹得紧啊!” 燕开庭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把园子里的牛鬼蛇神全部清理出去而已。” 付明轩有些意外他的手段,“你是下定决心了?” “差不多吧。” 燕开庭没有细说的意思,于是付明轩也不多问,只道:“日前我受夏真人指点,派人去冀州查花神殿老底,还真有不少了不得的东西。” “哦?” “那些女人的风月之道还真是行之有效,不声不响已控制了大半个冀州。” 燕开庭神色一凝,“花神殿”是地方性门派,然而如果能够控制一州的大半之地,那势力可不逊中型门派了,这么明显的事情,她们居然能够瞒住这么久,那得多大的能量?最终所图又要大到何种程度? 付明轩摇头道:“这个控制,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控制。‘花神殿’以女弟子多的特点和功法特色,联姻遍布大半个冀州的势力。” 燕开庭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这个……难不成联姻就能夺取势力的控制权?” 付明轩道:“生下继承人呢?” 两人此刻一起想到的是涂家,涂夫人的行迹岂非恰好丝丝入扣。 燕开庭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女人行径,还真是……”他一时找不到话来形容。 章六十一 无谓正邪 这种针对后院的手段看似不入流,且需布局长久,其中变数又多,似乎成功率很是问题,但深想下去却不由得令人脊背生寒。 “联姻而结盟常有,那是骨血亲缘的纽带,尚且在利益面前也不全然好使。”燕开庭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门派传承的联系,又如何应对多变的人心呢?” 付明轩笑笑道:“你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道门,对于名门修士,尤其是大道在望的核心弟子们来说,传承确实会大于亲缘的。不过,‘花神殿’的传承远没到那个份上。只是一方面,她们的弟子多是孤儿,与门派联系自然亲密,另一方面,有些蛛丝马迹……” 付明轩沉吟了一下,才道:“她们的行径总有点说不出的古怪,让我想起邪道旁门的一些传闻。” 燕开庭听到这里,不由眉头深蹙。九州的修道法门几乎皆出自建木道典,三千大道万法归宗,偶有大机缘者,从秘境中得到上古天人传承,那是真正的超界手段。 然而大道之下也有暗影,除了界外魔物,还有不明来源的旁门之法,手段阴私,与正道背离,被称为邪道。不过所谓邪道,可能自知为人所不齿,使用术法都隐于暗中,并没有摆上台面成气候的势力。 也因此,没有实据并不好对谁做出这类严重指控。 付明轩看了看燕开庭,还是将猜测说了出来,“北方道门不昌,大多是家族式传承,无论是依附于法器的秘法,还是得天独厚的家族秘地,比一般门派传承更依赖建立在血缘上的因果之契。嫁娶,本身是家族血脉融异纳新的一种方式,相应地,也是外来者夺取家族血脉控制权最隐蔽,最没有后遗症的一种方式。” 燕开庭愣了愣,陡然明白过来,“竟然是用这种方式破除因果之契,褫夺他人家族秘法或者秘宝吗?” 付明轩点了点头。 燕开庭虽然自己说出了答案,可依然觉得荒唐,“这种手笔……有这样的心思和耐性,做什么不好,将骨肉之情当作工具?!” 付明轩道:“这也只是我一点猜测。虽说从道理上来说可行,实际进行起来变数太大,否则也不会很少听闻了。可若确有其事,绝不是‘花神殿’那几个殿主能搞出来的,最终目标也绝不仅仅是一些家族的秘法和宝器,只怕背后另有操控者。” 燕开庭仍然处于惊愕之中,随口道:“难不成那半州之数,只是拿来练手的不成?” 付明轩陡然被提醒,“不错!” 两人四目相对,却又遇到下一个难题,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大费周折地谋划? 付明轩首先摇头道:“罢了,尚在捕风捉影的事暂且放一放。我拿到部分消息就过来,也是为了先告知夏真人一声。‘花神殿’背景复杂程度超过预想,明天又是联盟大会,我想我们总得心里有点数。” 燕开庭忽然面色发苦,“之前我们不是就猜测‘花神殿’未竟全功即退走,说不定是实际上已基本达成目的。现在想来,不知道她们用这种方法控制了多少个家族,让我想起蚂蚁窝啊,那一堆一堆的小黑点,就像一堆一堆的人偶,心里瘆得慌。” 付明轩本来是担心这个消息,让燕开庭联想到自身境遇,以致心绪不平,此刻见他虽回避了燕府的情况,但还能开玩笑,这才放下了半颗心。 两人接着去见了夏平生。 本就是夏平生提点付明轩去查“花神殿”的背景,听了这些秘闻,夏平生倒是神色自若,“追寻大道之途,本就艰辛险阻,总有人想找捷径。突破规则即是其一。” 燕开庭觉得有哪里不对,“突破规则不应该是上窥道途,奋行至大道尽头,以破除眼前局限吗?” 夏平生淡淡道:“要知道,既有界外天魔,就说明大道之外并非一片虚无,既有魔物犯界,就意味着道外也可以踏足界内。其实,大道本身无所谓正邪,突破规则也是规则的一种,是奋行直进,还是行迂回之法,对于结果来说,并无区别。” 燕开庭有些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夏平生对这疑似阴私之事,态度如此淡然。 付明轩却在一边若有所得,“也就是说,因果应循,付得起代价即可。大道维护的是规则,而不是规则的正邪善恶。” 燕开庭不解道:“如果大道不管正邪善恶,那正邪善恶岂不是没有存在的意义?” 夏平生道:“正邪善恶是本心。” 付明轩已经明白过来,“世人本心不同,由是评定的正邪善恶也不同。所以既无善法易得道,亦无恶法不能得道之说。” 燕开庭怔道:“唉?这才是大道无情的真相吗?总让人感觉心中有些不舒服。” 夏平生淡淡道:“你以本心向道,有什么舒服不舒服的,难道你的本心是会随外物而动的吗?” 燕开庭呆了呆,随即陷入深思,片刻后,竟然就这么站着入定了。 夏平生大袖一卷,与付明轩两人移到偏殿,将正殿留给了入定的燕开庭。 付明轩躬身道:“晚辈也获益匪浅,谢夏真人指点。”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道:“不用这么客气。你修的是无情杀戮之道,此道与你似乎天生契合,我的这点粗浅见解,于你并没什么用处。” 付明轩恭敬地道:“无情则难以共情,更需要看清本心,才能不至沦为大道傀儡。” 夏平生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一坐一立,就这样等待着,等燕开庭从这次突如其来的入定中醒来。 第二天,付明轩是和燕开庭一起从燕府出发,去参加公举联盟大会的。他本也不想这样招摇,将付燕两家的亲密关系摆在台面上。 只是昨晚燕开庭的入定到午夜才结束,且有随时突破迹象。不知来自哪方面的气机牵引,付明轩忽然也感觉到自己修炼瓶颈松动,于是在夏平生的洞府静室里就地入定,翌日清晨方才醒来。 这时,马车里的两人都是神清气足,各有所得。 燕开庭突然想起一事,洋洋自得地道:“哈,有件‘好事’需得知会一声,你兄弟我,就要有掌家娘子了!记得红包包厚些,若搬些你家‘六致斋’的参会珍品来就更好了!” 付明轩以手支头,斜靠在车窗边,哂笑道:“终于要打理一下你那杂草丛生的后院了,看来你匠府里那个小管事的女相装扮甚得你心?” 燕开庭没想到话都没怎么说,就被付明轩一口叫破布局,不由“切”了一声,勃勃兴致立时被打灭一半。又被付明轩提醒,旋即想起自己都没看过孟尔雅的真容,顿时呆了一呆。 付明轩这时笑道:“不会……没看过那小娘子的本来面孔吧?也不怕迎了个丑女,被人笑你追不到花魁就品味大改?” 燕开庭被屡屡戳中要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哥哥,知道你算无遗策,且收了神通吧。话说,胡东来若有你一半功力,恐怕我早两年就被埋坑里了。府里那些家伙,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和凭藉。” 付明轩道:“做惯了的人,收手不易。而你那个胡姓管事,是有点真本事,于是不忿不平想要更多罢了。这样的人,在外头其实不少,散修之中尤其明显。所以天才者众,登浮图者有限。” 后面两句话,有些道法的意思在里头了,燕开庭若有所思之际,忽听付明轩又道:“至于掌家娘子,你拿来当后院管事用的,总不能是临溪吧?” 燕开庭陡然打了个寒颤,什么道法什么修炼,全从脑海中跑得一干二净,头疼道:“别,惹不起。” 付明轩笑谑道:“色艺俱佳,暖床正好,唯一可惜的是和‘花神殿’牵扯太深……” 燕开庭扑过去按住付明轩的嘴,干脆利落地转开话题,“小孟,哦,就是那管事小娘子,她的寡母和弟弟需要尽快安排出城,不拘哪里,在雍州其它地方找个宜居之地即可。这事就托你了!” 付明轩挣开燕开庭的手掌,正了正色,不再顽笑,提议道:“也可带着他们南下。”这就是掌控重要棋子的做法了。 燕开庭摇摇头,道:“不必,最多一年,小孟就不用跟着我了。” 付明轩抬眼看看他,没有很吃惊,也没有多问,只应了下来,道:“好。” 车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外面隐约有些人声传来,到地方了。 这次大会召集得急,准备时间短,可是从地点来看,作为发起者的涂家反而是极为用心的。会场放在玉京城著名的竹海,那是城主府名下一处独立园林。 园内全是人造景观,但暗含五行,与自然呼应,郁郁竹林,溪流蜿蜒,一派清韵雅致。踏入园门,宛若来到不似凡间的秘境。 今日晴好,天高气爽。 开会的地方不在堂屋里,别出心裁地放在了露天,看那错落有致的摆设,透过重重林叶洒下已不刺目的光线,全然没有大战后第一次盟会应有的肃穆紧张气氛,倒像是季节交替之际的轻松社交场合。 燕开庭和付明轩看着眼前阵仗,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在侍从们恭敬而热忱的引领中,向中心地点大步走去。 章六十二 无趣之议 此时,大部分座位上已经坐了人。见燕开庭和付明轩联袂而来,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 四大家族的席位在最前方,一字排开。按惯例,涂家虽挂着城主府的名头,也只占了中间左尊之位,并没有独树一帜。 燕开庭在案几前坐下,环视四周,带着几分新鲜地道:“有些变化嘛!比如,对我这个纨绔热情许多,都是沾你的光呀。” 付明轩笑笑道:“不要谦虚,你这几日数战立威足矣。世人虽多势利之眼,可是能坐在这个园子里的都不傻。姑且不论你是否掌得好匠府,单单武力就能让不开眼的家伙吃上一壶。” 鼻端香风浮动,耳边衣帛声窸窣。窈窕的侍女们在席间穿插,送上美酒佳肴。两人也不再说什么私话,只谈些风月。不过他们眼睛都没闲着,将场上动静一一收入眼中。 燕开庭首先忍不住,拿胳膊撞了撞付明轩,道:“看来要办喜事的不止我一家,得有小半城了。” 付明轩瞥了燕开庭一眼,不跟着他胡闹,只道:“我离开日久,许多人不认识了,你说几个有份量的来听听。” 人间喜事不是只有洞房花烛,家主更迭也是要操办一番并且公告天下的大事,眼前小家族的席位上有一小半换了人,这两天里却一份通告都没发过,奇怪之处,已经不是仅仅用战后忙乱可以形容的了。 事实上,顶尖的四家也有变化。除了6离早在未及弱冠即为金谷园玉京座主之外,燕开庭是坐稳了席位,这次夏平生索性连面都不露了。而涂、付两家来的也都是年轻一代。看在外人眼中,四大家族至此也完成了新老更替。 经付明轩提醒,燕开庭发现了自己视角盲区,摸了摸下巴,点点头道:“也对,不能说凡换了家主的,都是养了花的缘故。” 他再观察一番,戏谑道:“没换人的有几家,似乎精神气也不怎么样,难道养花太多,被吸了精气。” 付明轩笑笑,他也注意到几个长一辈的家主眼神闪烁,气色不佳,恐怕也是家宅不靖。更有可能,即使没有被鸠占鹊巢,也已经受制于人。 其实,从“花神殿”先前在夏平生面前轻易罢手退走,就能预料到今天局面,这个如“菟丝子”般蔓延的势力,不知布局了多少年,慢慢渗入玉京的血脉。 未被其如愿控制的一方,如燕、付两家,能够做的也只是先清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与之博弈,看看能不能不要损失自家的对外利益。至于排除“花神殿”的影响,时至今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谁知道,里面有多少人是自愿的呢? 说到底,人心多变,有人看重自主,有人看重实利。 这时,园子入口处再次喧哗起来,是涂家和金谷园的车架先后到了。 不出意料,涂家出面的是涂家老大涂玉成。 付明轩的目光首先落在他身后数名随从身上,燕开庭一手搭着付明轩肩膀,坐姿随意,他东看西看后,和付明轩注意到了同一个人。 燕开庭低声道:“哎哟,这个级别的强者都有新面孔了,超流战修在玉京开始不值钱了吗?” 不用问付明轩也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也就和闵洪差不多而已。” “应该不是涂老大的人吧?”燕开庭好奇心不减,明目张胆地盯着对方使劲看,高手气机感应何等敏锐,那人转过头,朝着这边遥遥看了一眼。 “应该不是,涂玉成就缺得力的高手,不然早没城主夫人什么事了。”付明轩神情淡淡地如是说。 涂玉成和6离走过来落座后,会议就开始了。与往常一样,由城主府主持。 然而这如常的气氛中,始终透着点诡异。怎么说呢?就是太平常了些,在这城乱之后,就显得不平常了。 涂玉成发起的议程,没有任何特别内容,无非就是通报逢魔时刻的守卫、伤亡、战后维护等,各家除了需在一定时间内将早就定好的准备资源交付外,还追加了一些机动物资,以为抚恤和接下来的物贸会所用。 仿佛整座城市都集体失忆,忘记了魔物退走后,接踵而来的外敌入侵,而那些追加物资,显然是都默认将损失作为逢魔时刻的善后部分。 燕开庭手上搓捏着一枚玛瑙腰佩,到后来力气大得像要把面上的浮雕抹平了,重新再刻似的。不过除他之外,另外三位一个比一个端得住,燕开庭到后来都快自我怀疑了。终于他感到自己的纠结有点犯傻气,于是索性闭目养神,直到付明轩拍了拍他。 会议进程飞快,涂玉成有备而来,一应事务安排得明明白白,就算谁家有些损益也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坐在他身边的三家不出头,下面一众中小家族,连理都不占,更不会自找没趣。 事务一项一项地过,眨眼到了最后一件。 城主府提议今年第一次调整投票权重,这个可是城市“要务”范畴,须在座所有人实打实表决的,故而涂玉成依着规矩,对左右燕、付、6三人出言询问。 以往,投票权重动上一个点都会引来长篇大论,这关系到的可不仅仅是直接损益双方。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句话,在这种场合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像过去数年,燕家权重缓缓削减,影响的并非“天工开物”一家。看似削减的权重是拿去扶持新贵的,以期让玉京城更有活力,吸引更多金钱和人才,但实则新贵们许多是城主府同盟,也就意味着城主府在玉京城的话语权增加。 此消彼长,付家“六致斋”和“金谷园”等如是被变相削弱。所以,哪怕付、6两家不为燕家争论,也要在重新分配上好好说一说道理,为自家正儿八经的盟友争上一争。 然而这次涂家抛出来的提议却收获了一片安静,燕家的投票权重恢复到了燕老夫人在的时代,来源则是涂家出了一半,余下的从五个小家族头上扣。不管是扣到没扣到的,无论是直接间接、受损或受益的,无人出声。 燕开庭觉得没趣之极,尤其是下面那一张张面孔,望过去比他还要淡然。 他看也不看涂玉成,只懒洋洋地道:“这是我的好事……我有什么意见?” 涂玉成笑容不变,多一分太殷勤,少一分又不够诚恳,难得恰到好处,他再依次问过付明轩和6离,就吩咐投票。 结果自然是全票通过。 大会开到这里就结束了。 中小家族的家主们6续散去,一直笼罩在园子上空的诡异气氛,似乎到了这时方才开始散去。部分家主匆匆上了自己车架,也有部分家主还是恢复了常态,走到园门口的时候,就开始按照远近亲疏、结盟联姻的关系互相邀约。 唯有坐在主席位上的四人没动。若将涂玉成换做涂玉永,恰好是乐于走马章台的玉京四公子,此刻却不知道,这年轻得过分、新鲜出炉的玉京四位家主级人物,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 待人潮彻底涌出园门,一应侍女扈从像是知道这四人还有事要议,也没再跨入园来。 涂玉成轻轻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燕开庭正面,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 燕开庭刹那间像是要跳起来,却最终没动,“如果不让你把这礼行了,估计你反而会心里不舒服吧?” 涂玉成道:“付兄、6兄在场见证,我这一礼谢你之意至诚。” “你这是谢我规规矩矩开完会,没有捣乱吗?”燕开庭眯眼笑笑道:“哎,最诚心的当然是真金白银,不要忘记你答应的那些东西。” 涂玉成在燕开庭略带锋锐的语气中,并没有尴尬之色,自若地笑道:“不会,有形之物是最容易的。” 燕开庭哑然,他的性子最怕遇到这样一团棉花的人,都不用暗地里藏针,就那无从入手的感觉即将人憋个半死。 这时,付明轩和6离互看一眼,一起站起身来,都道百事待兴,一手头绪,需得尽快回转,就此将眼前一幕和和气气地揭过。 燕开庭还是和付明轩上了同一辆马车。 付明轩启动了隔音法阵,街市的喧嚣顿时静下去,变得缥缈如在远方。付明轩转头看他,笑道:“你这一脸不高兴,是为了涂玉成不得不委屈的处境,还是为了你自己找不到‘花神殿’的岔子?” 燕开庭心绪已平,老老实实地道:“都有罢。” 付明轩迟疑了一下,就果断地道:“付家迁居的行程已定,五天后就是第一批出发的时间,借物贸会之机,人、物搬运不打眼。” 车厢内长久地沉默至沉寂。 在玉京城暗流诡谲的如今,这是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花神殿”的触角很显然已在城市里伸得长且深,不再有能够信任的盟友。 付家的离去,让出的权力空间,原本就会掀起波澜,现在怕是无法避免的会让“花神殿”的势力继续膨胀,从而将她们在战场上,在夏平生面前丢掉的那部分,也一并拿到手。 然而一个势力的进退不会考虑个体,就像燕开庭在计划“天工开物”前路的时候,愿意将夏平生的份量放得重些,再重些,但终究不能将百行千人的未来只奉一人。 就在这气氛凝固到令人郁闷的时候,一点乐声钻入两人耳中。 两人均是神色一肃,这奏乐之人可不简单。马车中的隔音法阵虽然是最粗浅的那种,只过滤寻常街市噪声,但乐曲还能够这样清晰透入,说明对方是有点真修为的。 付明轩听了一会儿后,忽然抬手将车内法阵解除,乐曲声稍稍大起来。然而在车轮辘辘、街外喧嚣中,依然每个音节清晰得没有半点变形,仿佛乐声在传递过程中,丝毫不受外界干扰。 燕开庭忽然脸色微变,身形一动,穿出车门,仅仅眨眼之间,燕开庭又坐了回来。 不等付明轩发问,燕开庭一叠声催着车夫,“老张,没吃早饭吗?速度速度,爷我一刻钟后,要看到府里的大门!” 车夫被这么一催,着急起来,车厢震动一下,立刻像飞似的狂奔而去。 即使付明轩的定力也不由呆了呆,他撩开手边车帘向外望去。 所幸“竹海”本就曲径通幽,并不在城市热闹的地方,附近街道宽敞,人流不多,燕府车夫又时常不是规规矩矩慢行的,驭技极好,没有冲撞他人之虞。 付明轩目光缓缓扫过街道,突然停顿了一下,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幽兰般美丽的面孔。那人离他们还有段距离,立在一个缓坡上,但是依然能将她清晰地从芸芸人群中辨认出来。 那本是世上美好的事物之一,连同纤纤素手中的琴弦,无不令人迷醉。然而付明轩已经想到了燕开庭失常的前因后果,这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想不顾形象地大笑出声。 而那张美丽的面孔,此刻也在发懵,小嘴茫然地微微张着,看得付明轩又想笑了。他轻咳一声,确保自己的表情不要太扭曲,放下车帘,坐正身体。 “庭哥儿,你这样吃过就不打算认账,似乎不太好?” 燕开庭立时就想回答什么,却被自己口水呛了一记,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别,现在我见到和‘花神殿’有关的美人,第一想到的是蚁穴,第二想到的是蜂巢!” 付明轩终于忍不住大笑。 燕开庭已经镇静下来,语气有些冷,“这位临溪大家,一向颇看不上我这样不求上进的败家子。可是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恐怕我还是拿不出她想要的东西呢!” 付明轩笑着摇摇头,燕开庭既是态度如此鲜明了,他也不会多事。 被这意外一扰,车厢里原有的凝滞气氛倒是一扫而空,两人心情再回不到那般沉重,不久之后的别离也变得平和起来。 卷一完 章六十三 有财自远方来 公举联盟大会之后的几天里,玉京城内的林林总总如古井中的尘埃一般沉淀了下来。诸门诸户的异动,不可能每个人都满意,于是总会有人想着怎么将这口井重新搅浑,可一时间也掀不起一点涟漪,各方势力都将重心放在了即将召开的物贸会上。 这几日的玉京城,比之“逢魔时刻”之前还热闹了不少,已有了几分大会的样子。许多角落都在动工,损毁的楼宇直接在原址拔地而起,甚至较之于曾经还气派了三分。 那些大都是为了物贸会准备的,凭借这气派的建筑,招揽更多人流,最好将一年中的生意都抢先拿在手中。 玉京矗立至今,数场战斗算什么,只要有资源有人流,城市就充满了生命力。哪怕是家主们的更替,也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一个小事件。说到底,大部分人并不关注上面话事的人是谁,掌权的又是哪家势力。 “花神殿”主动躲在阴影里,也就立刻被大多数人所遗忘。 从天空中俯瞰现在的玉京城就像是被野火燎过的草原,重新冒出了生机。 转眼就是数日过去,城中心的一条主干道上,物贸会的蓬台全部搭建完毕。 接下来便是各个商家入驻,无论大小,无论商品何种,都可以在贸易大会上谋得一间席位,走进展厅内,只见小到花鸟虫鱼、珠宝首饰,大到阔斧宽刀、法阵异器,都是一应俱全,熙熙攘攘之中,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作为雍州最大的匠府,天工开物的场地自然在颇为显眼的位置,也是最为宽阔,展示的都是做工精良的各种法器部件,一些手工制成的精密零件等。最为高端的,还是今年推出的几个新款法器,表面镀着秘银,在光芒的照射之下闪闪发光,只可惜无论数量还是技巧上,都显得单薄了些。 胡东来那边拿了半数资源后,一心想要在原有的门路上开拓,也不遮掩与冶天工坊的接触了,只是进展像是不顺利,以至于今天站在展厅后面的胡东来与齐管事两人都是脸色阴沉。在这热热闹闹的环境当中明显心不在焉,只是盯着近旁冶天工坊展示的几件高端法器,愣愣出神。 玉京这样的城市根本无法拒绝来自大型修士工坊的展品,并且为自家被选中而自豪,无论城市里是否有修士用得了那些上等货,亲眼看一看最新的战兵法器,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 有冶天工坊,就有多宝阁,今年的玉京由此格外热闹。 冶天工坊展示台后,只有几个匠师与展销人员在此招呼着,根本没有见到韩凤来的影子,使人不禁揣测这位年轻少东家是否还留在玉京城。 冶天送来的展品不多,但是每一件都是制作精良,可谓上乘,至少在它映衬下,普通匠府的出品,也就是凡品了,只有多宝阁可以与之相媲美。对比之下,才会意识到匠府之间的巨大差距。 玉京的分会场由“金谷园”主持。 分支机构遍布九州大地,乃至于沟通域外的金谷园向来地位超然,在商业贸易领域一直有着非常之高的威望。坐镇雍州玉京的座主6离虽然年轻,许多人都知道他有强大背景,于是总愿意给他几分面子。他本人又手腕不俗,让人觉得这面子给得十分舒服。 此时,这位少年郎君身着杏白金色外袍,上面用暗金丝线细细绣着一簇簇稻谷缀在衣摆以及领口袖口之处,腰间系这一条暗金色宽腰带,镶着各种繁复纹饰,缀着块光滑皎洁纹理奇异的白玉。 他乌黑的发髻用一条银白色发带高高束起,行走之间手摇折扇,无论是见了谁都是和和气气,微露笑脸,端的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儿,清清爽爽的少年郎。 6离身为商会执事一向有些许腼腆,逢人见面也只是淡淡地笑着,话也不多,直到见了一同前来的燕开庭,付明轩,涂玉永三人,眼神才明亮起来,脸上顿时就浮现出了明媚的笑容。 “喂,我说,你们三个人来的也太晚一点了吧。” 涂玉永和付明轩也不说话,都使劲戳了戳燕开庭,道“还不都怪这小子!恨不得睡到晚上去!” 6离对燕开庭的秉性也是心知肚明,便笑着道“看来我们的庭哥儿这几天挺享受的。” 燕开庭也是厚脸皮,挠了一挠后脑勺,笑嘻嘻地道“哪里哪里,吃多了也是不行。” 此话一出,涂玉永立刻送给了他一个白眼。 随后,三人便在6离的带领下,在大会上随便逛逛。付明轩和涂玉永也就随便看看,只是燕开庭一个人像一个三岁小孩一般,这里摸一摸,那里瞧一瞧。 路过天工开物展示柜台时,燕开庭走上前去将那些展品每一样都摸了摸,不时询问一下出自何人之手,都盘问清楚了才离开,胡东来在一旁看着燕开庭轻松的模样,脸色阴沉就像快要滴出水来, “哼,那小子什么都不管,全靠我们把这个场子撑起来,自己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到处闲逛。”齐管事看着燕开庭离去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胡东来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转身,望向了那些陈列在柜台上的展品,气息犹如寒冰一样阴森可怖。 随后,燕开庭一一路过了冶天工坊和多宝阁的柜台,将那些展品每一件都细细端详了一番,随后才随其余人离去。 这两家独大的炼器修士门派所展示出来的展品都是各有特色,并不因为在玉京这样的非修士城市,而稍稍降低标准。 相比之下,冶天工坊更加注重法器的灵活运用,在设计上十分贴合修士的需要,有一些法器甚至专门为某个门派制作,体现出了门派特点。 而多宝阁则更注意外观,在不影响功能上,法器的外观都具有多宝阁所独有的设计风格,瑰丽绚烂,使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至于与它们齐名的紫府联盟,据说更加注重与功能,发起虽然外观上不显眼,但是在功能上可以说顶级配置,但是对于修士来说,如果没有选择出适合自己的法器,就得迁就自身来适应法器了。 燕开庭自是将这三家每一样特点都牢牢记在了心里,表面上虽然依旧是谈笑风生,内心里却早已暗自揣度。 就在这时,一位年约十岁的侍童跑了过来,站在四人面前,恭敬地道“四位爷,外面有人求见,说是临城渭青的。” 四人相互望了望,只听6离说道“似乎是渭青老城主六十大寿要到了?” 其余三人均是点了点头,带小侍童的带领下,走到了大会门外。 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黝黑大汉带着一行五六人站在门外,见到了四人,满面笑容地拱手道“正好一起见到各位,小人不用再跑了。在下渭青展翼,特为隋老城主送来邀请函,邀请各位参加渭青的珍获会,也是我们老城主的六十大寿。” 这大汉一看就是顶级战修人士,说话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四人相互望了望,这消息前几个月就有传说了,但是因为一个说不准何时发生以及持续时间的逢魔时刻横在那里,渭青一直没有对外正式送帖子,现在看来他们那边的也是已经风平浪静,可以全力举办贸易大会了。 6离面露难色道“老城主大寿本该亲身前往的,可是今年玉京规模也不小,又有冶天工坊和多宝阁这样的贵客第一次来做展会,我根本走不开。要不,你们谁去,帮我把礼物带过去。” 燕开庭等三人略一思索,的确也是,作为这贸易大会的主办人,6离确实有可以不去的理由。只是他们三个,也不管愿不愿意,既然邀请函已经送到了面前,自认也没有了不去的道理。 那边展翼看了眼繁荣的街市,点了点头,道“6座主身负重任,您的心意我一定会传达给老城主。此次老城主大寿期间,渭青同时举办珍获会,不是小人自吹自擂,老城主的徒弟儿孙们下了大力气,搜寻了许多宝器,各位一定要来逛逛。” 听到这里,燕开庭才有了兴致,冲付明轩和涂玉永扬了扬下巴,道“那明儿个中午便一起出发?我在城门口等你们?” 看到燕开庭态度转换如此之快,付明轩和涂玉永也是无语。 随后,展翼向四人告辞,身影消失在视野当中。 。 章六十四 同赴渭青 翌日,站在城门前地燕开庭百无聊赖,知道看到了缓慢前来的付明轩和涂玉永。看起来两人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慢慢踱着步子,就连大街上的一个孩童都比他俩要走得快。 看着二人这一副悠哉的样子,燕开庭觉得自己的神兵泰初快要按捺不住了。 “喂,我说你们两个,不是说好了下午在这里见?这都什么时候了?” 涂玉永仰起头来看了看天,道“这不也还是下午吗?太阳不还在这儿吗?” 付明轩在一旁笑,燕开庭狠狠的白了一眼他。 “谁叫你总是让我们等的,这一次也叫你好好等等我们。”付明轩道。 燕开庭知道这两人心里在盘算这些什么,不就是想故意让他在烈日下暴晒一个时辰吗?燕开庭哼了一声,也不与两人争辩,吹起一声口哨,唤来了灵兽云梦骥。 看见燕开庭唤来了灵兽,付明轩和涂玉永也纷纷换来两只。 涂玉永的灵兽有若一只蓝色的麒麟,体型庞大,堪比一只成年公牛,四肢健壮,都有碗口粗大小,周身遍布墨蓝色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奇异光芒,一张血盆大口开合之间露出银色獠牙,看上去狰狞可怖,后脖颈上长着一圈靛蓝色毛发,在风里飒飒飞扬,名为“御灵兽”。 而付明轩的灵兽则与他的个人气质相匹配,是一只浑身洁白如玉,泛着粼粼寒光的仙鹤,一双翅膀展开足有两丈长,墨色宝石般的眼睛里英气逼人,挥展双翅以一种霹雳之姿停留在上空,一见便知道这仙鹤属于顶级灵兽。 眼见着其余两人都唤来了灵兽,燕开庭一个跃身便坐到了云梦骥的背上,望着两人道“真是少有机会见到二位的灵兽,怎么,要不要比试一番?” “哦?比试什么?”付明轩望着燕开庭,饶有兴趣。 “虽是临城,可那渭青也距离我们百十公里左右,要不咱们就比试一番,骑着灵兽,看谁先到?” 涂玉永也笑了笑,唤下御灵兽坐到其背上,道“好提议,好久没和你们两个玩一玩了,那先说好,不准用秘法,就靠灵兽自己飞行,怎么样?” 付明轩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一步一步就像爬楼梯一般登上了高空,那仙鹤见了他,立刻俯首帖耳起来,靠近了他,好让付明轩站到它的背上。 说时迟那时快,燕开庭一声诧喝,云梦骥打上一个响鼻,立刻如风般远去。涂玉永自然也不甘下风,御灵兽腾的一声飞上高空,狂吼一声,立刻就尾随在了燕开庭的身后,只有付明轩不急不躁,待到站定,才命令仙鹤向前飞去。 只见那仙鹤展开双翅,翅尖处的羽毛突然变成了耀眼的金色,长唳一声,便倏忽远去,原本行在前头的燕开庭和涂玉永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到付明轩站在仙鹤之上,如箭般超越了自己,瞬息之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相差如此之大,燕开庭和涂玉永不由得一时呆了。带到反应过来,两人也是不禁苦笑起来。 这样的差距,叫人怎么比。 仍然是以全力加速向渭青冲去,待到两人到达渭青城门前,已经看到付明轩坐在城门口的茶馆里喝茶纳凉了。 看着两人落地之后向自己走来,就是付明轩也不禁窃笑。燕开庭那小子偏偏什么不跟他比,非要跟他比速度,他这灵兽“风鹤”,可是他成为小有门首席弟子之后,厌离君亲自赐给他的,这世上,也不过两只而已。 燕开庭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显然自己也觉得自己刚刚提出来的比赛有点蠢,而涂玉永,则是对付明轩更加刮目相看。 “轩哥儿,我看你真是了不得了,这种神物哪里弄来的?”涂玉永坐到了付明轩身边,将一碗清茶一饮而尽。 付明轩笑了笑,道“这些灵兽门派里多的是,小有门也定是不缺的。” 听到这话,涂玉永心下也就明白了几分。门派里专门饲养培育的灵兽,定是他们这些散修之人四处求得的不同。 随后,他们三人收拾好行装,跟随等在城门口的知客们向渭青城内的隋府走去。 渭青城背靠雍州著名神山巫山,在整个城市之后,巫山巍峨的黛色山影隐藏在虚无缥缈的云雾之间,半环形的山体就像一个温柔的巨人一般将整座城市怀抱其中,浓郁犹如实质的灵气发酵在整个山峦之间,使整个城市都处于其氤氲之中。 这灵气吸取日月之精华,使修炼之人处于其间大有裨益,无数散修人士慕名前来,便建城于其下,百年来便逐渐发展到了如今的渭城。如今渭青城一家独大,以隋家为首,已经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城邦体系。 隋府位于城市靠近巫山的山脚之下,依山而建,需穿越大半个渭青,才能抵达府上。燕开庭想在城内四处逛一逛,不急着进入府上,而涂玉永觉得有些疲累和燥热,想要先行一步。 付明轩表示也想在城中逛上一逛再回去,于是涂玉永跟随着知客先去到了隋府。反正距离太阳下山约莫还有两个时辰,燕开庭和付明轩也不着急,两人便在渭青城内悠闲地逛了起来。 城主大寿期间,又同时开展着小型物贸会,不同于玉京城内的贸易大会,小型物贸会主要展示着一些小型奇珍异宝,比如高山鹰眼化石,深海贝母粉珍珠等一些寻常时候见不到的物什。燕开庭也是因此才有了逛上一逛的勃勃兴致。 渭青城街道宽敞,四处都是张灯结彩,路边都是远道而来的商人们展示的奇珍异货,燕开庭和付明轩走在人群当中,随意看看,一会儿把玩一下波斯猫眼石串珠,一会又拿起榆木雕刻而成的天宫仔细端详,一会而又走到海水铺子前看一众凶鱼撕扯猎物,一会而又蹲在犹如一只蜥蜴般的小型灵兽前逗弄一番 各种奇珍异宝真的数也数不过来,就在燕开庭在一家玉饰展品前和付明轩细细把玩一件雕刻成小型法阵的玉器时,一抹桃红色身影冷不丁就窜到了他们俩的中间来。 “打扰了!来,给你,那一件我要了!” 燕开庭和付明轩还未反应过来,就只见一名身穿桃红色粉嫩长裙,年纪约莫十五岁,稚气未脱,脸蛋白里透红,朱唇微启,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妙龄女子,拨开了二人,手拿着一个钱袋子,伸到了展柜老板面前。 “哎哟”那展柜老板赶忙走了过来,道“我的姑奶奶,那件不能卖啊,是展品,还得拿回去的!” 那少女可是不管,乌黑的眼珠滴溜一转,红唇微翘,道“钱也足够了,你摆在这里,要不别让我看见,要不就一定要卖给我!” 听着少女娇俏的声音当中带着一丝蛮横,就知道一定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小是被宠惯了。恰巧,燕开庭和付明轩最不愿意招惹的就是这种人。 那展柜老板一脸苦相,就差要求饶了,还未等说话,只见那少女眼神扫过展柜,便大惊失色道“哪里去了?你不是说不能卖吗,为什么这里没有了!” 说完,望向展柜老板的眼神当中就带了几丝凶狠,沉下声音道“难不成你卖给别人了?” 展柜老板赶忙道“哪里的话,怎么可能卖给别人,不就在那位爷手中拿着的吗?” 顺着展柜老板的手指方向转过身来,那少女眼前出现了一脸错愕的燕开庭。 “这”燕开庭手中还拿着那件法阵玉器,刚刚被挤开时,还没来得及放下。只是现在看着少女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件原本精致可爱的玉器,瞬间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付明轩看见那少女望向燕开庭额目光中带有一丝怒气,非常识相地就往后退了一步,微不可察地转向了另一个展柜,丝毫不理会燕开庭向他投来的求救目光。 “真不够意思!”燕开庭不禁腹诽道。 “这么说,你也看上这件玉器了?”那少女不识燕开庭是何人,只当他是个寻常百姓,目光犹如利剑一般直直盯着他,燕开庭也不走动,就让她不断走近,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能耐。就在燕开庭以为两人快要脸对着脸贴上时,就感受到一只冰凉玉手放在了自己拿着玉器的手上。 燕开庭瞬间打了个激灵。 还没等燕开庭反应过来,也不知道那少女使出了个什么手法,明明生的是一双小巧玲珑的巧手,不知突然为何有这般力量,生生将燕开庭握着玉器的手翻转过来,再朝着那手背狠狠地一拍,燕开庭顿时吃痛,玉器便从他松开的手中飞出,噌的一下落在了少女的另一只手上。 燕开庭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大小的灵巧柔弱少女竟会有如此蛮力,大意轻敌的后果便是手背现在还火辣辣地疼着。 “哼!”少女得意地哼了一声,将钱袋子往展柜老板面前一甩,也不管老板接到了没有,朗声道“我说我要的,有一定会要!” 说完,还狠狠剜了一眼燕开庭,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地人群之中。 燕开庭正揉着吃痛的手背郁闷时,就传来了旁边付明轩窃窃的笑声。 燕开庭道“笑什么,本小爷是让着她的,下次再让我遇见,别说是块玉器,就连她的人,我也给要回来!” 付明轩则是摆了摆头,笑道“你呀,就是见了女孩子就走不动路了。” 燕开庭哼了一声,也不回话,二人就继续向前走着,没想到还没走上几步,又一桩麻烦事就又找了上来。 。 章六十五 接踵而至 燕开庭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把玩了一件玉器,手被一位素不相识的少女莫名其妙打疼了不说,那么站在眼前,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的彪形少年又是什么回事? 还不止这虎背熊腰的少年一人,他身后,跟着一群粗犷大汉,换了别人还真的会被这阵势吓到。 这少年也约莫十六岁左右,生的是一脸凶相,就算没有任何表情,搭配上他那壮实如牛的身材,也能吓倒一批人了。 “你!刚刚为什么贴着她那么近!”少年眼睛都气红了,指着燕开庭的鼻子喊道。 燕开庭也是郁闷,心想定是刚刚那少女贴着自己近了被这少年看见,可谁又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付明轩小声在燕开庭耳边道“不用理他,一看就是当地的什么纨绔,这阵仗也是花架子,我们还是赶快去城主府吧。” 付明轩言之有理,是以燕开庭看也未看那少年,转身便走,谁知那少年却不肯依,吩咐一众手下便将两人围了起来。 渭青尚武,一有什么争斗便引来多人围观,一时之间,周围也聚起了一些看热闹的人,顿时将他们层层围了起来。 “好了,这下是要走也走不了了。”燕开庭望着付明轩笑道,付明轩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完,燕开庭便转过身来,看向那彪形少年,道“你是眼瞎了吗?看不见是她自己贴上来的?” 那少年哪里肯听这样一番话,蛮不讲理地指着燕开庭道“我才不管你们谁贴的谁,我就问你,你为什么要靠她这么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我跟你说,她可是我成啸天的未婚妻!” 燕开庭也是被他问的哭笑不得,索性懒得回答,就只见那名叫成啸天的少年掏出一柄宽刃大刀来,做出一副备战的姿势,道“既然如此,那你我便在此地一决高低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了周围一众叫好,燕开庭和付明轩也被这少年中二的气质深深震撼了。 哪有在大街上动不动就要决斗的? 但既然对方已经放出话来了,,燕开庭也不是个怕事儿的主,便回道“输赢怎么个定法?” 那少年直起身子,一脸傲气地说“我看着你这身板儿,也顶多能对我三招,三招过后,你还没有被我打到地话,就算你赢!” 燕开庭也是无语,这少年分明怎么看都属于个二流战修,法修境界虽一时看不出来,但怎样都不会迈入上师镜,那么这样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是从哪里来的? “哼!”燕开庭冷哼一声,回道“哪有我这样欺负人的?这样,一招之内你要是输了,就把你拿什么未婚妻让给我成不成?” 听燕开庭提到如此要求,那少年脸涨得通红,分明想要忖度一下,却碍于面子当着众人的面不好不答应,于是便硬着头皮,大声道“好,一言为定,就一招内,我必打得你满地找牙!” 燕开庭也不多说废话,直接掏出了神兵泰初,顿时泰初之上雷电缭绕,噼啪作响,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是长呼一声,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眼见着燕开庭拿出一柄如此神奇的宝物,那少年顿时有些紧张了,豆大的汗珠瞬间就从额头冒了出来,做了几个准备动作才站定不动,高举着大刀,挥舞了几下,就一个诧喝,整个人向燕开庭跃去,宽刃大刀带着一阵廪风,向着燕开庭当头劈去。 这少年来势凶猛,一看就是力量极大,燕开庭右脚后蹬,一个用力便跃上了上空,迎面向那少年跳去,堪堪避过了斩下来的一刀,顺势踩到了少年肩膀之上,略一用力,便将那少年踢倒在地。 成啸天也是机灵得很,当即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未等燕开庭转过身来便又是一刀劈来,燕开庭刚刚转身,瞬间抄起泰初格挡。 锵地一声,泰初和成啸天得宽刃大刀碰到了一起,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锐响声。泰初之力如洪水般汹涌而出,一浪接着一浪,成啸天咬着牙拼命抵挡,而燕开庭却是面无表情,似是一点都不费力一般。 “哼。”燕开庭冷哼一声,也不愿和眼前这人多耗时间,当下手上发力,一声诧喝,泰初顿时膨胀到水缸大小,周身萦绕着土黄色光芒,砰地一声,雷电炸开,犹如开天辟地之势,只见成啸天手中得宽刃大刀瞬间震断成两截,而成啸天本人,也是高高飞出去几丈远,狠狠摔在了地。 人群当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呼声,其中不绝有拍手叫好的。 “少爷!”成啸天的手下们赶紧将他围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站在原地的燕开庭。 成啸天憋了半天,仍旧是没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在手下的搀扶之下,站起身来,望着燕开庭,眼中早已没了当时的那种恶狠狠的戾气。 燕开庭收了泰初,迎上成啸天的目光,道“那这么说来,你家那位小娘子怕是要回归我了?” 成啸天也没说话,沉思许久,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燕开庭看着成啸天,心想这少年秉性也不坏,只是张狂得惯了,今日给他一个教训就已足够,抢人家未婚妻这种事情,燕开庭还是做不出来。 再加上,本来燕开庭也对那骄横的少女不感兴趣。 “算了吧,本小爷府中不缺女人,你的还是自己好好管着吧。”说完,燕开庭就走到站在一边看好戏的付明轩身边,得意地朝他眨了眨眼。 付明轩也轻笑几声,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赶快去城主府吧。” 随后,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成啸天的视野里,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成啸天眼里的神色十分复杂, 两人所在街区距离城主府还有一段距离,便索性加快了脚步,赶在日落之前到达城主府。就在通过一个巷子口时,燕开庭听到一阵敲打声音,眼睛不自觉朝那边望了望,顿时就急停了下来。 “怎么了?”付明轩问道。 燕开庭道“走,我们去那间铺子看一看。” 燕开庭所指的是一间位于巷子口的炼器铺,这种铺子在城中少说也有十几家,看外表也没什么不同的,但燕开庭既然说要去看看,那定是他注意到了什么不同的地方。 炼器铺里匠人门一片劳碌,没有一个人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额燕开庭和付明轩,燕开庭指着一件挂在墙壁上的法器说道“明轩你看,是不是很熟悉?” 付明轩抬起头看了一眼燕开庭所指的法器,那是一件略有书籍大小的方形法器,上面雕刻着繁复纹饰,有一些具备阵**能,而有一些纯粹是用作装饰,法器四周,还镶嵌着一排瑰丽的珠宝,在光芒之下熠熠发光,看起来制作十分精美。 “多宝阁。”付明轩道。 燕开庭点了点头,道“他们的风格十分明显,外表都非常华丽。” 付明轩低下头略一沉思,道“多宝阁风格的法器却出现在渭青城里,实在是令人玩味。” 燕开庭道“不管怎么样,先看看再说。” 付明轩点了点头,二人望了一下将要沉在巫山之后的夕阳,便加快了脚步,向城主府赶去。 临近城主府,更是一片张灯结彩,光芒熠熠,府中的知客们更是早早的都等在了门口,侍从侍女们,也在门口站成一排,等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当燕开庭和付明轩出现之时,知客们便赶忙迎了上去。 “哟,燕主,付大公子,您二位可算是来了,小的们都在这里等您好久了。”那知客一脸谄媚,笑得嘴丫子快咧到后脑勺去了。 燕开庭看了看城主府的这排场,不可谓是不大,简直非常隆重了。由于背靠巫山而建,许多院落已经建到山麓区域了,每一处院落都挂满了彩灯,随风明明灭灭,美不胜收。城主府的大门上也新修葺了一番,朱红色的墙壁在夜初时分显得尤其浓郁,金色的琉璃瓦闪烁着绚烂光芒,青石铺就的台阶被水洗得一尘不染,前面还铺着长长的红毛绒毯。 再看站在门口的那一排侍从侍女们,女的是一个个娇俏灵动,温婉可人,穿着莲白长裙,微风扫过衣袂飞扬。男的都是剑眉星目,风度翩翩,身着青色长衫,行走之间风度翩翩。 看这排场,想必城主府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燕开庭和付明轩相望一眼,就随着那知客走入了府内。 渭青城主名为隋远,今年已是花甲之年。膝下育有两子,长子隋纪年纪已有二十七八,已可主管府内多项事物,幼子隋风年满十八,生性顽劣,常跑出来混迹于各城著名的烟花柳巷,与玉京四公子一向交好,算是酒肉朋友。 燕开庭心想,今日若是见到了那隋风,定是要与他好好喝上一番。 进入了宴会场地,就连一向铺张奢侈的燕开庭也不禁咋舌,这场地的装饰,也太过于夸张了吧? 。 章六十七 流觞曲水 “看来,我们这一块儿总算到齐了,那么我先敬大家一杯!”见最后两人落座,隋远站了起来,举杯面向众人道,其余人也都跟着站起身来。 “祝隋城主六十大寿,寿比南山。”众人齐声祝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知大家注意到自己面前这一条环形翠竹水渠没有?今日大家聚在一起也是缘分,不如我们就玩一场‘流觞曲水’如何?也好让大家都认识认识。”隋远指着那流经在座每一个人面前的环形水渠,众人也纷纷看过去,不时叫好。 流觞曲水,亦称流杯曲水或曲水流觞,是旧时上巳节的一种饮宴风俗,宴饮之中,众人围坐在回环弯曲的水渠边,将特制的轻便酒杯置于上游,任其顺着曲折的水流缓缓漂浮,酒杯漂到谁的跟前,谁就取杯饮酒。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尽兴为止。文人更是将此俗发展成名士雅集,便是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还得赋诗一首,其乐趣略同与孩童所玩闹的“击鼓传花“或“丢手绢“。 看来隋远是早有准备备上这样一个节目,清水缓缓流淌在翠竹水渠间,在这一区域的桌椅也都按照水渠的环形所排列,是以清水都能流淌到每一个人面前。 言毕,隋远一拍手,便有一众侍女端上清酒和酒杯,每人分发了一份。 “这老城主,又在玩什么把戏?”燕开庭望着周围一圈各有来历的人,小声嗫嚅道,也就付明轩一个人能够听见。 “总之,不可大意。”付明轩缓缓地向那船型杯中倒了一杯酒。 “那么,我们按顺序,隋某先来?”言毕,隋远在那特制的轻便船型酒杯里倒上了一杯酒,将酒杯轻轻地放在了水渠之中。 只见那酒杯盛着一小杯清酒,漂浮在清水之上,顺着水渠缓缓流向下游,不时颠簸几下,撞在了水渠边上,但杯中酒依然是稳于其中,没有洒出一滴来。 就在众人猜想这第一杯酒会在谁的面前停下时,一阵爆炸声陡然想起,就向往湖水中猛扔了一块石头,众人都是小小一惊,循声望去,原来是表演台上又重新开始表演,是一个马戏团在表演训练灵兽。 刚刚的爆炸声,就是从那浑身通红的灵兽口中向天上吐出的一团火球的爆炸之声。顿时,整个宴会区内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当众人回过头来时,只见那酒杯停在了燕开庭面前,而燕开庭却还未注意,仍然拍着付明轩的肩,指着台上的灵兽说着什么。 “咳咳。”付明轩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庭哥儿,你中彩了。” “哦?”燕开庭看向水渠之中,只见那艘小船儿已经停在自己面前,还在兀自打着转儿。 众人一时都望了过来,燕开庭看看众人,伸出手来从水渠中娶了那杯酒出来,站起身来,道“在下雍州玉京燕家燕开庭,今日与各位聚集于此,也是一场缘分,小辈不才,也没什么特殊技艺,吟诗作对更是谈不杀个,那么这第一杯酒,就先多谢隋老城主对我一介小辈的厚爱。” 言毕,便一饮而尽。 “好!”成啸天第一个拍手叫好,旁边的莲儿笑得一颤一颤的。 隋远也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叫人看不见他眼中真实神色。小有门那四人也是淡淡着笑着,其中目光不时瞟向付明轩,而付明轩则是脸上一片淡然。多宝阁的男子也是挂着一副淡然微笑,注视着燕开庭,对面,和城主夫人交谈着的粉衣女子目光也时不时扫过燕开庭二人。 接下来第二次,由燕开庭倒了一杯酒,放在了水渠之中,只见小船儿飘呀飘,绕了一圈,就在成啸天面前停了下来。 “哎哟,轮到本小爷了!”成啸天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取出酒来一饮而尽,随后还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咦脏死了!”坐在成啸天旁边的莲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似是要赶走漂浮在空气里的酒气。 “既然本小爷喝了酒,也不得不展示一下才行,要不在座的各位,耍个大刀如何?”一杯酒下去,成啸天的脸就涨得通红。 燕开庭和付明轩也是无语,方才还被燕开庭打得摔在地上脸面丢尽,如今又要当着他俩人的面,为大家耍个什么大刀? 那大刀不是被燕开庭用泰初砸成了两段吗?燕开庭在心里一阵鄙夷,倒要看看这小子现在又耍出个什么花样来。 还未等大家说话,那成啸天便一跃跳到了表演台上,将那些正在跳舞的歌姬们吓得花容失色,一阵慌乱。 “去去去,别挡本小爷的道!”成啸天野蛮地把一众歌姬赶下了台,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柄大刀出来,就自顾自地挥了起来。 “这”看了一会像是在跳舞一般的成啸天,隋远脸上露出了一副略有尴尬的表情,对着众人道“各位请见谅,这成啸天小儿是我那长姐的独子,自小被宠溺惯了,今日也让各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成小哥儿年纪轻轻,胆识确实过人,以后定是一介英才。”小有门当中的一人说到,燕开庭和付明轩都望了过去。 只见这人身材瘦削,面容精益,嗓音独特,有若幽谷空灵,看起来,他似乎是小有门四人当中为首的那人。 “他叫洛长苏,是小有门中有名的‘空谷幽灵’,别听他的声音好听,关键时刻,这声音能杀人的。”付明轩在燕开庭耳边轻轻说道,燕开庭也是点了点头,他也是头一次听见以人声为武器的杀法,看来,小有门当中的人各个不一般,也不知道付明轩靠着一己之力,是怎样走到这一位置上的。 “算起来,他还是我师兄。”付明轩道。 就在这时,耍刀耍完了的成啸天终于回到了座位上,气喘吁吁地对着莲儿问“莲儿,你说我耍的好看吗?” 那莲儿小嘴一撅,轻哼了一声,道“这巫山上的猴子都比你耍的好!” 听见这话,众人都是忍俊不禁,有碍于面子,都是忍了下来。 “哼!”成啸天也不回话,大概是被莲儿打击惯了,倒上一杯酒,便放在了水渠之中。 想不到这酒倒得有点满了,竟没有漂浮多远,飘过涂玉永,就在那带着扳指法器的男子面前停了下来。 只见这男子看起来仪态优雅,显得雍容大度,轻轻将酒杯从水渠中取了出来,站起身来,举杯对着众人说道“在下多宝阁慕千语,能够来参加城主的寿宴,实在是荣幸备至,这第三杯酒,就先敬给寿星,隋城主。” 言毕,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饮完酒后,慕千语从怀里拿出一个略有茶杯大小的球形法器出来。 这个法器小巧玲珑,外表是一层金属网格,看起来像是鎏金,在灯光之下闪耀着光芒,网格节点处,均镶嵌着瑰丽绚烂的彩色宝石,在球的中心,则漂浮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蓝色光球,就像一粒闪烁着异样光芒的水珠。 “这是我近日打造的一件法器,名为‘空之灵’,身具两个功能,第一,用以隔空移动和击毁物体,第二,也是重中之重的功能,那便是扭曲时空,今日为了尽兴,便向大家展示一番。” 说完,慕千语便将空之灵向上空一抛,顿时球体就定在了众人所列成的环形中间。 球体兀自旋转着,只见慕千语伸出手来,像是隔空握住了那球,轻轻一扭,然后缓缓缩手,瞬间便向前用力一推。空之灵内部悬着的蓝色光滴突然向前方发射一粒光点,那光点如飞箭一般穿过众人,射在远处的一处假山上,砰地一声,假山何止是爆开,简直是化为齑粉,飘飘洒洒落下。 如此两丈余高的假山,却在顷刻之间化为飞粉消失不见,可见这法器的威力是何等厉害,众人都是惊呼一声。 “那么,扭曲时空呢?”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慕千语的莲儿道。 “小姐勿急,且看我来。”说罢,慕千语将那空之灵收在了手中,两手握着搓了搓,然后又抛向空中,口中诧喝一声“定!” 就在众人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时,就只见除了里层宴宾区之外,其余宴宾区所有人、物、景都在这一刻被定住,如同时间停止了流逝一般。 “哇!好厉害!”莲儿高兴地拍着手,众人也都争相赞叹。 就在这时,周围景物又发生了变化,世界仿佛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漩涡当中,被扭曲成一副怪诞的模样,无论是在欢声大笑的人,还是桌子上的各类珍惜佳肴,还是风中吹起的一片樱花,都像是被印在了一副绢布上,随后被人扭成一团。 如此状态大约持续了约小半柱香,慕千语突然一声诧喝“回!”顿时,周围景象又恢复如初,宾客们再次欢声笑语一片,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风中卷起的樱花,不知飘落在了谁的头上。 “好厉害的法器!”隋远拍手称好,道“不愧是多宝阁,竟有如此厉害!” 慕千语收了空之灵,坐下身来,道“城主见笑了,这只是我随手造的一个小玩意儿,不足挂齿,并不能代表多宝阁真正的实力。” 听到这里,付明轩和燕开庭彼此相望一眼。 前些日子韩凤来出现在玉京城,当时的一番言语至今还存在两人心头之间,当时虽有些不明白,但如今见了在渭青城大笔出手的多宝阁,心中的疑虑也顿时清晰了几分。 前些日子在玉京城内发生的那些炼器之争,若不是冶天工坊在其中作祟的话,那么多宝阁的嫌疑,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按照规矩,慕千语往杯中倒满了酒,放在了水渠之中,众人都望着这盛满了酒的小船儿,这一次会停在谁的面前。 。 章六十八 月下美人 这一次,那船儿跌跌撞撞,竟是飘到了洛长苏面前停下。 洛长苏虽和付明轩同为小有门弟子,但是关系并不交好,原因除了付明轩不知怎么的就靠自己力量成为了首席弟子,还有一层原因是两人所处的派系是根本不同。 尔时未有师,自盟而受。不同于四大门派中的其余门派,小有门走的是一条“大道”,自创立以来,便是从“大道”得以传承,而在山头,却没有统一传承。是以小有门内部在千百年的发展当中成立了约有三支主要派系,分别是洛长苏所在的玄觉,付明轩所在的离形,还有一派,则是名为大悉。 小有门之内,以玄觉为最大,其中弟子都是在门派中有着深厚根基,是以历代小有门核心弟子都处于玄觉这一支,其首为祖炁真人,距离君位,只有一步之遥。 其余两支中的弟子大多是在门派中没有根基,但极具修炼天赋的弟子组成,玉面真人统领离形这一支,而大悉,则是以三清真人为首。 这一届小有门核心弟子出现在玉面真人所带领的离形这一支,已经是重重向祖炁真人狠狠打了一脸。 只见洛长苏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将酒杯取出,青色长衫在黑夜的衬托下尤为显眼,再加上洛长苏本身具有的一种清韵气质,顿时身上散发出一种凛厉锋芒,给人一种仙气逼人的感觉。 每一个进入名门正派修炼的人士,随着时间的长久,都会自带一种独特的光芒,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各界的散修人士。 付明轩也不例外,这是作为名门弟子,所应有的光芒。 洛长苏站起身来,微微向隋城主行了个礼,便道“我们一行四人途经此地,全靠隋城主招待,如今适逢城主大寿期间,也是开了一番眼界。在此,我小有门玄觉洛长苏,就先代我那三位师弟师妹们谢过城主了。” 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完之后,还瞥了一眼坐在一旁淡淡喝茶的付明轩。隋远笑了笑,端起酒杯回了礼。 随后,洛长苏继续说道“我们修炼人士也不过是弄刀弄枪,晚点法术什么的,没能像多宝阁的慕兄那般,有这样一件上等法器给大家助兴,在下不才,也只能稍微玩点法术,以博大家一笑罢了。” “好啊!好啊!”一听到要玩些法术什么的,莲儿便开心得拍起手来。 洛长苏朝她明媚地一笑,顿时成啸天望向他地目光就不那么友善了。 “这小子。”这一切都收在燕开庭眼里,燕开庭轻笑一声,对成啸天也是无语。 洛长苏伸出双手,在众人面前将手翻转了几下,道“大家请看我的手。” 众人循声望去,燕开庭也不例外,只有付明轩还低着头,兀自喝着茶。 洛长苏的十指展开,只见他那白若羊脂,玉葱般的十指尖突然绽放出十点光芒,在夜色之中犹如十颗闪烁在众人面前的小星辰,散发着奇异的蓝色光芒。 然后洛长苏将双手聚到面前,看着那十点光芒,轻轻一吹,顿时,那十点光芒就像羽毛一般脱离了他的指尖,就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飞向在座的众人。 一颗光芒飘飘荡荡,落在了莲儿伸出来的双手间,莲儿脸上一片惊讶和欣喜,望着洛长苏的眼神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充满了仰慕与膜拜。 “哼,雕虫小技!”成啸天将落在自己面前的一点光芒不自觉地拍开。 燕开庭也接住了落在自己面前地那点星光,仔细感知,那点星光里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力量,根本不和其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或者只是为了博众人一笑。 还未等燕开庭仔细感知,付明轩突然动作起来,将他那手中的星光拍落在地。 “小心,这不是普通玩的法术。”付明轩小声道。 燕开庭也觉得不同,望向正专注欣赏着星光的莲儿,突然发现那点星光中的类似于实体的一部分,已经沉浸在了莲儿的手心之中。 再看向其余人,也都是这样,但似乎他们对这光芒的侵入一无所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燕开庭不解的问道。 付明轩冷哼一声,道“实际上,这是小有门内的一种典型法术,看似是耍个简单花招而已,实际上这些星光当中的实体是一种能够进入人体的血晶。这血晶由施法之人用自己的血凝练而成,无色无味,可以给它披上多种外衣。就如洛长苏一般,将其化为星光,最终血晶进入人体,使洛长苏在千里之外也能将这人锁定。” 差一点,燕开庭就成为了洛长苏的手中之物。 “难不成,他的目标是我?”燕开庭皱眉道。 按照道理来讲,付明轩熟知这种法术,自然是不会中了洛长苏的圈套,只有像燕开庭这般不了解小有门的散修之人,才有可能上当。 而向成啸天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愣头青,也是没有办法。 付明轩没有给出确定回答,只是说“静观其变,小心为妙。” 接下来,曲水流觞这一节目进行了许久,各人也都喝上了几杯,轮到付明轩时,他也没有表演什么法术,只是赋诗一首,权当尽兴。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皎洁的明月已经悬挂在人们的头顶之上,天空一片灰蓝颜色,地上仍旧是灯光璀璨,随风明灭。宾客们有的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正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缓慢离场,有的仍不尽兴,大喊着继续喝酒,台上的表演也是一刻未停,不时出现各种灵兽表演,刀枪剑舞之类的节目。 直到众人对“曲水流觞”这一节目将要兴趣索然了,隋远才站起身来,宣布宴会结束。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一同离开,涂玉永则表示自己喝的有点多,想要去厢房里小憩片刻。 离开之际,一直伴在城主夫人左右没怎么说话的花神殿女子,突然转过头来,深深地向燕开庭和付明轩望了一眼。 没想到,这一切都被站在一旁地成啸天看在眼里。 “燕主,付公子!”成啸天笑嘻嘻地堵在了二人面前,道“我方才看到那诺翊姑娘对二人可是含情脉脉的望了几眼,嘿嘿,如果二位有兴趣地话,我完全可以帮您二位做个中间人哦。” 看着眼前一脸坏笑地成啸天,燕开庭也是无语,心想这个小子是个什么记性,刚刚被打趴下去的事情似乎被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就不用了吧”燕开庭道,他可真的不想和花神殿扯上半分关系。 “真的不用了?诺翊姑娘可是我们渭青有名的大家呢!”成啸天一脸激动。 “真的不用了,你还是多多操心你家那位小娘子吧,我不要,说不准儿有人想要呢。”燕开庭说道。 “哼!”成啸天狠狠的哼了一声,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道“那姓洛的小子我一看他就不正常,玩儿个什么丢星星,一个大老爷儿们,哼,一看就知道他图谋不轨!” 这句话一出,就连付明轩也笑了。洛长苏当然图谋不轨,只是这不轨的对象,着实有待商榷。 话也说完了,只见成啸天还没有要离开的样子,燕开庭耷拉着眼皮,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儿吗?没事儿小爷我可就回去睡觉了。” “别别别!”成啸天赶快拦在了两人面前,突然变得有些扭捏起来。 “这个,下午发生的事儿吧,的确是我不对,虽然今晚已经喝了很多酒了,嘿嘿,不知道二位明天可否给个面子,与我到这渭青著名的风月楼小喝一杯?” 也不知道成啸天是出于什么理由,要邀请二人。燕开庭也没有必要要答应这个愣头青,便说了句,“明日再定吧!”便和付明轩扬长而去。 午夜时分的月亮,清冷幽致,银白色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上,整个世界都是银装素裹一片。燕开庭与付明轩穿过了樱树林,正准备朝隋府为他们两人准备的厢房走去。就在这时,一阵有别于樱花之味的清香萦绕在二人鼻尖,待到刚走出樱树林,站在一片空地上时,月光之下,一位乌发披肩,一袭银袍,身材婀娜的美人背对着二人,静静矗立着。 “向瑶?”还未等其转过身来,付明轩就先行认出。 向瑶转过身来,眼白色的长袍在月光之下更是熠熠生光,更显一种清雅气质,然而看见过她杀法手段的人,断不会这样认为。 “燕主,付寒洲,我们又见面了。”向瑶浅笑着,看似美丽,却又更多诡异。 “怎么?你有什么事吗?”燕开庭道,对于向瑶,打是打不过的,如今和付明轩联手,应该还有那么一丝胜算,只是也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心下,燕开庭就在思考如何在向瑶动手之前能和付明轩两人快速跑路了。 没想到向瑶却不疾不徐,捂嘴轻笑,道“瞧燕主说的,难道没事儿就不能来打扰二位吗?” 付明轩道“不是不能打扰,只是已经夜深,我们兄弟二人今日一天也甚疲累,向殿主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我们便先行回房休息了。” 向瑶扭了扭身子,向二人又靠近一步,道“哟,难得听说付寒洲也有疲累的时候,要不要我给你派几位姑娘服侍服侍呢?” 付明轩顿时心下一凛,道“谢谢向殿主好意,只是寒洲走的是无情剑道,只怕会怠慢了您那几位姑娘。” “哟,还有这回事,那么燕主您呢?临溪不合您心意了吗?”向瑶看着燕开庭,眼神谄媚起来,其意图不能再明显。 “无论是哪样菜,吃多了也会腻。”燕开庭冷冷地说道。 “那么,这渭青城的诺翊姑娘呢?” 说到这里,向瑶干脆把话直接挑明了。 “我们花神殿,从来不随便与人结下姻亲,既然要结下姻亲,自然是郑重考虑了的,二人都在我们考虑之内,联姻也是一种互利,难道不是吗?” 向瑶笑着,将这番话说的是没有一点瑕疵。 燕开庭和付明轩互相望了望,均是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 章六十九 一枚棋子 月色之下,三人的对话越来越诡异。对于向瑶这突如其来的提议,付明轩和燕开庭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那件传闻。 以联姻为介质,实现破契。 “多谢向殿主的好意,联姻这一件事,还是再做考虑吧。” 向瑶捂嘴轻笑,道“不急不急,我们花神殿的姑娘,从来不着急。” “那么,我们兄弟二人,就先行告辞了。”说完,付明轩便拉着燕开庭,疾步离开了此地。 夜色中,向瑶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渐渐收起了笑容,渐渐冷若冰霜。片刻之后,从樱树林里走来另一位女子,走近之后,只见是诺翊。 “殿主。”诺翊向向瑶行了一礼,随即便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向瑶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声音犹若寒冰,道“似乎,你并没有完成你的任务?” 诺翊紧咬着下唇,脸色微红,道“他二人一直都很谨慎,特别是那付寒洲。” “哼!”向瑶重重地哼了一声,望向诺翊,道“付寒洲也就算了,燕开庭居然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可见你也没怎么上心对吧。” “不是的!”诺翊紧咬下唇,就欲哭出来。 “别以为你的师父是正殿主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只一次就先放过你,下一次要是再让我失望,你也别在花神殿混了!” 听见向瑶如此说,诺翊虽是心有不满,但仍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赶快回去吧,别让人看见。”说完,向瑶也是几个跃升,便消失在诺翊的视野当中。 月色依旧明亮,身后的簇簇樱树如云般在夜色中闪烁着朦胧白光,诺翊望着向瑶消失不见的方向,手中紧紧握着一条绢布,眼神变得凛厉起来。 翌日,燕开庭又是睡到了午时,才被付明轩在外练剑的声音吵醒。揉了一揉惺忪的睡眼,便唤来了几位侍女服侍他更衣出门。 推开房门,眼前出现的不只是练剑的付明轩,还有坐在一旁满脸痴汉模样看着付明轩的成啸天。 “你,你怎么在这里?”燕开庭一脸错愕,心想着付明轩为什么没有把这小子赶走。 成啸天转过头来对着燕开庭就是咧嘴一笑,没心没肺地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小弟我可是要等着与二位一同饮酒呢!” 听见这话,刚睡醒的燕开庭似乎记起了昨日宴会结束之时,成啸天拦在自己和付明轩面前所说的一番话。 “哦。”燕开庭冷冷地答应了一声,就走向刚练完一招式的付明轩身边,小声道“那小子昨晚也跟我们说什么诺翊什么的,他不会和花神殿的人是一伙儿的吧?” 说完,两人一同望向成啸天,只见成啸天不知是背痒了还是哪里疼了,坐在台阶上抓耳挠腮的,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付明轩道“我看不像。” 燕开庭也点了点头,表示赞成,道“花神殿虽然做事是缺德了点,但里面的人还是生的有模有样的,” 说完,便哈哈大笑了几声。 听见燕开庭传来一阵笑声,坐在台阶上的成啸天也不知为何突然跟着笑了起来,燕开庭两人顿时无语。 已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燕开庭突然肚子一阵咕噜,道“看来,不吃点东西不行了。” 于是,他向成啸天远远地招了招手,道“你对这府上熟悉,快给你二位哥哥弄点上好的午膳过来!” 得了命令的成啸天远远地就答应了一声,然后跑出了院门。 看着成啸天一路小跑的身影,付明轩笑道“这个愣头青,还挺好使唤。不过,我们还是得多加注意,他对我们的好感,来的太无缘由。” 听到这里,燕开庭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付明轩,眼神当中飘过一缕复杂神色。 其实,这好感并非是毫无缘由的。 小的时候,付明轩一直都是那种别人家孩子的存在,无论是在学识还是在修道上,都远非同龄孩童可以相比较,燕开庭比付明轩小上了一天,所以在燕开庭面前,付明轩一直以兄长自居。 幼时,燕开庭的修炼天分不甚明显,每每看向在院子里修行练剑的付明轩,心里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情,那是强者对弱者自然而然的吸引。 特别是付明轩进了修炼门派之后,每每回到玉京城,无论是战修还是武修都是突飞猛进,让迎接他的燕开庭咋舌不已。直到燕开庭在十五岁那年偶然地与神兵泰初相结合,一举迈入了上师境界,两人之间的差距才缩小几分。 而燕开庭对付明轩的那种亲近之情,却从未有所消减。 想来如今,这个简单头脑的愣头青对他们二人也是这样一种感情吧。 两人踱步进了门,片刻之后,成啸天就率着一大帮端着盘子碗筷的侍女们走进门来,摆上一看,他竟是准备了三副碗筷。 “这?”燕开庭望向成啸天,对他的厚脸皮也是无可奈何。 “嘿嘿!”成啸天不好意思地笑着,手却很诚实地拿起筷子,对着二人说“快吃快吃,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燕开庭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他。 直到用完午膳之后,成啸天又开始磨着二人,说今晚一定要去喝酒。 “城北的雀云阁,两位兄长去了就知道了。那里的酒可是雍州数一数二的,还有姑娘,那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娇俏动人,就算不把玩一番,看着也是赏心悦目啊!” 成啸天就像一个和尚念经一般,不断在二人耳边说着,燕开庭和付明轩想着晚上的确也无事,本来的打算就是在明日启程回玉京的。 “那便去吧!”燕开庭手一挥,不耐烦地道“傍晚你再来见我二人,现在让我们自己玩玩。” “好嘞!”成啸天得了燕开庭的答应,开心地像个两三岁的孩子,一蹦一跳地就跑出院子里,嘻嘻哈哈地与他那些下人勾肩搭背地跑了。 看着成啸天那孩子气的模样,燕开庭突然想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和付明轩。那时的玉京,也像如今渭青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燕开庭虽然家中府内一团乱麻,但还不至于面临不知从何而来的外敌。 如今玉京看似风平浪静,却是暗流汹涌。许多事情虽有了头绪,但仍旧不明白原因。 此时他的感觉,就仿佛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而也知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 想起昨晚宴会上出现的多宝阁慕千语,以及小有门的那四人,还有月下出现的向瑶,燕开庭怎么都觉得如今渭青也是疑点重重。 付明轩看出了燕开庭的忧虑,付明轩道“今晚也便和那成啸天一同去,说不准可以发现点什么出来。保持清醒,就算引蛇出洞,也要有能力逃跑才是。” 燕开庭望向付明轩,问道“你也觉得这事有问题?” 付明轩摇了摇头,道“我倒未觉得成啸天这人有问题,只是他极有可能被人利用当做一枚棋子。” 燕开庭想了想,道“昨晚洛长苏的星光可没有进入到他的身体。” 说完这句话,燕开庭略想了想,哈哈大笑几声,道“可是按照这小子的性格,只怕是去了哪里都会闹出一番动静出来,别人也很难说是找不到他。哈哈哈。” 在此,燕开庭是想到自己了。 果然,此时在城北的雀云阁,成啸天带着一群人就闯了进去,闹得里面是一团乱遭。 “我给你们讲,”成啸天站在一张桌子上,指着一群受惊的客人喊道,“小爷我今儿个晚上要包场,你们现在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但一到傍晚,全部都给我滚蛋!太阳落山之后还在这里的,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成啸天还故意拿出一把大刀耍了耍,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那些寻常宾客哪里敢跟这著名的小霸王做对,干脆现在也不吃了,一个二个都跑了出去。 雀云阁的老板娘是一个约莫三十岁,风情万种的俏妇,此时看着成啸天这么一闹,哎哟几声,就扭着婀娜的身子赶快跑了过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你可别闹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哎哎哎,你们账还没有付呢!”妇人名为殷淑,是城内好几家酒楼的老板娘,最近新开的雀云阁可谓是她最大的一笔投资。 “小祖宗,你快下来吧。”此时殷淑已是被成啸天闹得花容失色。 成啸天一跃调下桌子,对着殷淑道“怕什么,有小爷在,还拍没生意做!”说完,便将一块沉甸甸的精子扔给了殷淑,殷淑赶忙接住,顿时喜笑颜开起来。 “这是刚刚那些被我吓跑了的人要付的账,我替他们付了,够不够?” “够了够了!”殷淑捧着金子,顿时喜笑颜开。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块金子飞了过来。 “这个是我今儿个晚上要包场的定金,记着,给我把你们酒楼里最好的酒,最好的姑娘,统统给我拿出来,今儿个小爷要招待重要客人!” 听到这番话,捧着金子的殷淑哎了一声,喜滋滋地答应了下来。 成啸天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才率领一帮人走出了雀云阁,此时,已经是晌午时分了,烈日悬挂在天边,散发着灼人光芒,成啸天微眯了一下眼睛,随后就朝城主府走去。 。 章七十 暗藏杀机 院子内,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之下,摆放着一方青石圆桌。 正午时分,来自林间清爽的空气使这一处十分清凉,燕开庭便和付明轩在此处对弈起来。 五局三胜,下到第三局时,付明轩已是赢了两局,这一局,便直接关系到两人最终的胜负,是以燕开庭下得极为小心。 此时从棋盘上的局势上来看,燕开庭所掌白子已经是处于下风,而付明轩所掌控的黑子,犹如一个包围圈,将燕开庭层层围了起来,叫他无法下手。 两指间夹着一颗白子,燕开庭望着棋盘,眉头紧皱。 付明轩却是一脸轻松,坐在燕开庭对面,也不催他,耐心地等待着。 只要燕开庭不落子在左上方的那一处,那么燕开庭无论是将棋子放在哪一处,都将迎来必输的结局。付明轩的这个阵,已经是从落子就开始布起了。 沉思许久,燕开庭将手中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然而并不在左上方那一处,就在落子之后,燕开庭突然像是看出来付明轩所布置的这个局一样,拍着大腿就叫了起来。 “不算,这个不算!我那是失误!我是准备放这里的!”燕开庭指着那一处关键之位说道。 付明轩才不管他,保护好棋盘,一招之内就将燕开庭的白子干死,然后悠悠然道了声“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燕开庭气得一鼓一鼓地,却也没有办法,最终深深叹了口气。 付明轩道“你平日里玩乐都是在一些烟花柳巷,研究你的风月大道,哪里还能静下心来下棋。然而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这一点你是要晓得的。” 听见这样一席话,燕开庭突然明白了付明轩要找他来下棋是真正有缘由的。 燕开庭长叹一声,陷入了沉思当中。 就在两人还在思量要不要接着在下一盘棋的时候,远处就传来了成啸天的呼声。 只见成啸天带着一群手下呼哧呼哧地就跑了过来,一脸嬉皮笑脸地道“两位兄长,可让我好找,躲在这样一片清幽之地了。” 付明轩和燕开庭互相看了看,心想,这下还真磨不过这位渭青小霸王了。但燕开庭分明又从付明轩眼神当中看见另外一种意思,好像在说,“让你也尝尝我平时怎样被你磨着的无奈吧”。 燕开庭真的是无奈了。两人只好跟着成啸天一同朝雀云阁走去。 城主府议事堂侧边的一处书房内,隋远正和一些人说着话, 只见他面前坐着是洛长苏,慕千语两人,两人均是没有了宴会当夜的那种温润气势,此时的她们,只叫人感到彻骨的寒冷,如同千年玄冰一样。 隋远望着二人,眼中神色复杂,长叹一声,向二人拱手道“两位仙人,我那莲儿与啸天,也是完成了他们该完成的,可否就请二位高抬贵手,就此放过他们两人吧。” 洛长苏冷笑一声,道“我倒是想放过他们,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能耐。” 慕千语更是冷若冰霜,面无表情地道“这二人还蒙在鼓里,不知事态发展,我们得知晓最后结果,才能有所决定。隋城主,你就放心吧,但凡他俩按着事态发生走了,我们也没有不放过他们的道理。” 隋远长叹一声,大挥衣袖,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当初我答应二位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是没想到要把这两位小辈扯进来的!” 洛长苏是看也不看隋远,盯着自己的指尖道“万事皆有因果,也说不准这就是他们的命数。” 说完,便和慕千语一同笑了起来,这笑声,犹如一把利刃,深深刺进了隋远的胸膛。 不久之后,燕开庭和付明轩随着成啸天来到了雀云阁门前,只见雀云阁只是一层四层楼的寻常酒楼,从外面看,并没有什么别具一格的特色。只是那飞檐之上不断闪烁的光芒,让燕开庭不禁好奇起来。 “那是什么?”燕开庭指着飞檐之上的光点问道,成啸天也只是狡黠地笑了笑,道“兄长可别记挂着这些小事,赶快随我进去看看才是。” 既然如此,燕开庭便也和付明轩走了进去,只见大厅里,就有数十个面容清丽,身姿婀娜的歌姬在那里站着,见到三人前来,齐齐向他们行了一礼。随后歌姬缓缓让开,三人前去,只见面前现出了一方舞台,乐器声陡然响起,台上的一位舞姬,便开始跳起舞来。 这舞姬是随着这一方小小的台子从地板下升出来的,直到升起约有一丈来高,才堪堪停下。那台上的舞姬一身洁白羽衣,头戴孔雀翎毛,面容妖艳却不俗气,身姿婀娜却不失挺拔,一颦一簇之间风情万种,挥手之间荡起阵阵香气犹若涟漪,端的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绝世美人儿。 一曲舞毕,就连燕开庭也不禁拍手叫好,那舞姬缓缓地向三人行了一礼,随即那舞台又沉了下去,舞姬也随着沉入了地板当中。这是,殷淑笑着走了出来。 “哎哟,三位爷可算来了,不知三位爷对刚刚那支舞还满意吗?不满意的话我们再来一段!”殷淑声音柔软,仿佛跟吃了蜜糖似的,眼中柔情似水,要说会做生意的话,这渭青当中的女子,殷淑不说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 “不错不错!”成啸天哈哈大笑着说,仿佛这舞姬也长了他的脸。 “老板娘,快给我们整几壶好酒来,你们那个什么琼浆什么来着?” “玉液琼浆。”殷淑甜甜地回答。 “对对对,就是那个,最贵的,弄上几壶!”说罢,成啸天还掏出一块银子朝殷淑扔去。 站在一旁的燕开庭不禁苦笑,他仿佛在成啸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下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大概也就是成啸天这种不可一世的纨绔模样吧。燕开庭瞬间有些汗颜。 殷淑提着裙子,将三人引上了二楼的看台上,道“三位先坐一坐,台下马上就表演节目,酒也马上给您三位上上来。” 说完,殷淑就笑眯眯地走下楼去,对着一些下人吩咐一番。 不到一会儿,表演台上一阵阵音乐响起,又是一群舞姬表演着,一会儿飞上天来,一会儿又在地上打转儿,看起来好不热闹,然而看台上,除了一脸兴致勃勃的成啸天,燕开庭和付明轩都是面无表情。 对于这些节目,燕开庭是看都懒得看了,付明轩则更是没有兴趣,两人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不时交谈着。 这时,一位舞姬端着一壶酒,就从楼下飞了起来,站定在三人面前。 “公子,你们的酒。”舞姬向三人深深地行了一礼,呈上一个做工精致的玉**。 燕开庭望去,只见这约有一炷香高的玉**上雕刻着各种繁复纹饰,还未等燕开庭看清楚这**上的纹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那舞姬突然哎哟一声,倒在了三人面前,手中端着的玉**自然也摔碎在三个脚下,酒泼洒了一地。 “嘿,你怎么回事!”成啸天冲那舞姬吼着,燕开庭向付明轩望了一眼,只见付明轩淡定地将一杯茶送进自己嘴里。 “有问题?”燕开庭小声问道。 付明轩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燕开庭分明记得,刚刚那舞姬好端端的站着,之感受到一阵微弱的气流从付明轩那里飞出,这舞姬就一个站立不稳,倒在了他们面前。燕开庭夜视心思狡黠,瞬间就想到了刚刚自己也注意到的那只玉**,上面的纹饰肯定不简单,很可能就是一个能置人于死地的法阵。 看来,二人还是被盯上了。 看不见的暗处,这一切尽被人收在眼底。其中一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骂了句“废物!”而另一人却是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是一缕阴冷之气,从那双阴鸷的眼里缓缓流出。 付明轩心下比谁都明白,从昨夜开始,自己已与燕开庭成了他人眼中势在必得的猎物,只是具体针对睡,付明轩暂时还不清楚。 而燕开庭,则怎么都觉得针对的是自己。从昨夜洛长苏散发出来的点点星光来看,付明轩是万不会伸出手接的,也只有向他和莲儿这种对小有门不甚了解的人,才会中这个圈套。 看着摔倒在地佯装可怜的舞姬,燕开庭面无表情,对着成啸天道“看来,你们渭青的下人娇贵得很嘛?” 听见燕开庭这样一说,成啸天就像得了命令似的,对着那倒着的舞姬就是一顿吼,声音大得都惊到了楼下的殷淑。 殷淑一阵小跑上来,然后训了几句那倒着的舞姬,给三人好一阵赔礼道歉,就吩咐人赶紧上酒上菜。 燕开庭心中冷笑几分,想着挨了付明轩一击,怎么也不可能瞬间就站起来。 一场小小风波过后,三人之间的气氛也活泼了起来,不时喝着酒,开着一些风月玩笑。 几**酒已经见底,成啸天已经是满脸通红,言语之间全是酒意,嚷嚷道“燕主,以前是小弟有眼不识泰山,说真的,您可让我佩服,真的,佩服!” 说完这些,成啸天打了一个响亮的酒歌,随后,又朝向付明轩,痴痴笑道“付公子也是厉害至极,小弟早上看你练了一早上剑,但是一个招式都没记住,哈哈!” 眼看着成啸天差不多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燕开庭和付明轩相视一笑,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只要先把这成啸天灌醉,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少个出岔子的存在。 。 章七十二 何以破局 燕开庭远远飞出去之后,在地上滚了几圈,如今在明里,整个雀云阁内就只剩下付明轩和燕开庭,以及一个黑衣人还有手持玉箫的音鬼,当然,趴在桌子上仍然呼呼大睡的成啸天也应该算在内,刚刚若不是他那出其不意的一下,付明轩就不会有反击黑衣人的机会,而燕开庭,则是更没有机会将音鬼那支竹笛摧毁。 然而战局在此时仍旧不甚明朗,这样看来,只要音鬼还在,付明轩和燕开庭就随时可能处于危险位置。 音鬼缓缓站了起来,冷哼一声,便双脚一蹬,坐在另一侧的二楼栏杆上,在这里,他遥相望着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做着春秋美梦的成啸天,脸色阴鸷得就要滴出水来。 燕开庭挣扎了几下,爬起身来,就只见付明轩浮在高处远远看着他,对着他使了个眼色。 燕开庭当下就明白了付明轩的意思,就算伤不了音鬼,至少扰得他吹不出音乐来,便蹭的一下飞了起来,落在成啸天所在的那一边,站在了栏杆后面。 “哼”,音鬼又是冷哼一声,看着与自己遥相对立的燕开庭,就欲拿起玉箫吹奏起来。 就只见这时,燕开庭抄起一只长凳,以不可匹敌之力量扔向了音鬼,但看着那长凳飞过来的轨迹,竟不是瞄准音鬼,而是直直地砸在了音鬼所坐着的栏杆上,只听见砰地一声,栏杆碎裂,音鬼蹭的飞起,又落在另一处未遭损坏的栏杆上。 音鬼急忙将玉箫放在嘴下,准备演奏,只是还未等他来得及吹出一个音符,燕开庭的长凳又飞了过来,力量之大,速度之快,音鬼不得不迅速变换位置。 不论是长凳,还是酒壶,还是圆桌,在燕开庭手中就如长矛一般,抄起来便向音鬼身周砸去,是以音鬼无论是落在了那一个地方,刚刚站定就不得不飞向另一个地方,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燕开庭在他难以维持结界之际,一个长凳就飞了过来。 打到后来,燕开庭干脆借助泰初锤的力量,抛弃玉**,然后抄起泰初借用泰初的雷电之力将其打了出去,其力道之大,就是有有所屏障的音鬼也招不住如此频繁的功绩。 打上一个来回,燕开庭也是汗如雨下,不断喘着粗气,但是他的眼睛仍然锁定着音鬼,片刻都未耽搁地不断攻击。只有这样,音鬼才无暇顾及吹奏玉箫,付明轩才有时间解决那个上师境界的强者。 付明轩在上方,也是紧抓着机会,像那黑衣人连攻三记,那黑衣人一阵翻滚,仍只能躲过两记,第三记仍是结结实实地挨在了身上,噗的一声,黑衣人再次吐出鲜血来,一阵抽搐之后,竟想拼个鱼死网破,长剑上映绕着黄色雾气,缭绕在剑身,付明轩当下就认出那是一种剑修方面的禁术。 只要使用这一招,无论是发起攻击之人还是被攻击之人,只要碰到了这黄色雾气,均会遭到腐蚀。而这雾气,本来就是以碾碎发起攻击之人的灵魂作为代价,所以这一记攻击,只能胜,不能败。 付明轩也是在剑修上的集大成者,何以不知这禁术的危险。只见他原地站定,将一剑光寒十九州倒插下去,仿佛插在一片松软的土地上,于是,就以剑尖为中心,身周升起一层保护屏障,那是一剑光寒十九州自带的结界,这种屏障的严密程度,比之音鬼的玉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这种保命手段不能使用的太多频繁,否则消耗太多剑气,就连一剑光寒十九州这种上等宝剑,也会变得光芒黯淡,在接下来的攻击当中性能急剧下降。 只见付明轩举起一只手来,手上凝聚了一团耀眼的白光,然后另一只手拿起长剑,趁屏障尚未散去之时将那团白光抹在剑身上,然后便是一声响亮的诧喝,长剑一挥,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发出一道弯月形的银色剑光,就像利刃一般,飞向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黑衣人,锵锵几声回旋在他的身周,将他切割的是血肉模糊。 只见那黑衣人手中的长剑上缭绕的黄色光芒渐渐暗去,黑衣人也是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抽出了一阵,口里直涌出血沫,趴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就只能望着付明轩以极快的速度向音鬼冲去。 此时,音鬼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是换了多达几十处位置,始终在燕开庭的攻击之下,没有机会吹响玉箫。就在他准备拿出一个木鱼大小的法器准备对不断投掷攻击的燕开庭进行反击时,就只见付明轩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俯冲过来。 顿时,一剑光寒十九州的耀眼剑光蹭蹭飞来,音鬼赶忙举起玉箫,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护屏障。面对燕开庭和付明轩的双人夹击之下,音鬼的额头上顿时汗如雨下,眼先忧色。 暗处,一人紧握双拳,道“如此这样下去,杀了这两人还真不容易。” 令人一则道“那么,是时候让他出场了。” 话音刚落,黑暗之处就现出一个阴影,只听那人发出一阵喑哑声音,似乎是说不出话来,向面前的两人点了点头,而这两人就转过身来,对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那么,接下来就有劳莫语真人了。” 场内,音鬼在付明轩和燕开庭的不断攻击之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根本不可能有其余动作。燕开庭二人的意图也甚为明显,只要让音鬼吹不出声音来,那么他们就算是计划成功一大半。 至于将音鬼一击杀死,则是另一番考虑。 就在这时,突然闪电一声,惊雷乍响,众人都是神情一凛,汗毛倒竖起来。 就在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的面前,缓缓落下一个穿着紧身暗青色束衣的男人,只见这男人面容严峻,眼神冰冷犹如寒窖,一头银发飘扬,闪耀着耀眼玄光,手持短矛,就这样静静地漂浮在二人面前,眼睛像毒蛇盯着猎物一般,盯着二人。 见到这男人时,付明轩双目瞳孔陡然放大,心下暗自一惊,脱口而出道“莫语真人!” 莫语真人这个名号燕开庭是听说过的,简直是响彻雍州一方。 莫语真人在雍州可谓是鼎鼎有名,据传是雍州第一高手也不为过。他原本是雍州散修之人,也经常在渭青活动,只是近十年来,越来越消失在大众的视野当中。 如今见他,他年纪也不过四十左右,却是满头银发,长及腰间。一双清亮的眼睛,透露着分明可见的杀意。 据传莫语真人还是在上师境界时,与一名元会门真人展开殊死决斗,在那一场决斗中,元会门真人惨死在他短矛之下,而他也在那真人的长剑之下,被抹了脖子,虽然性命保住,但从此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发出这种喑哑之声。 那场殊死决斗是打了三天三夜,本来徘徊在上师境界最顶端的莫语,也在那一战过后,一举迈入了真人境界。 只是莫语从此便真的成为了“莫语”。 自此以后,莫语真人便隐居起来,潜心修炼,谁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只是那一战传来传去,竟给他冠上了一个雍州第一高手之名。 也不管这名来得实不实,既然站在了燕开庭和付明轩面前,那两人就没有不全心对待的道理。 只是下面还有个头疼的音鬼,随时可能将两人陷入危急当中。 燕开庭和付明轩也是默契,按照付明轩的道行,才能和这莫语真人较量几分。而稍微次之的燕开庭,则是仍要集中注意力在那个烦人的音鬼之上。 莫语真人盯着两人,脸上渐渐浮现出阴冷的笑容,只见他也不行动,只是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舌一般,望着两人。 付明轩望着莫语真人,缓缓道“不值前辈此次前来是为何事,只是在下两位小辈,从未得罪过真人” 莫语真人露出一个看不出何种意味的微笑出来,付明轩背后是瞬间一凉。 付明轩知道,他这是在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 只是莫语真人不动,付明轩也是不动。朝向燕开庭使了个眼色,燕开庭顿时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即将吹响玉箫的音鬼身上。 手边已经没有可以砸向音鬼的东西,燕开庭干脆就举起泰初锤来,不断凝聚雷电之光,一团一团向音鬼砸去。 那雷电之光何等厉害,每每落下,不仅是将地面还是墙体都砸出一个坑来或者直接砸穿,还在原地一阵劈啪作响,缭绕着雷鸣闪电,烧灼着周边的物什。 只是这种招数力量极大,攻击极为厉害,但是对于燕开庭来说,确是不小的消耗。连续攻击十几下,燕开庭此时已经是嘴唇发青,头冒冷汗,显然已经是累到了极处。 而音鬼,却也在这一连续的攻击之下逃得狼狈至极,根本没有办法演奏乐曲,待到燕开庭累到不能在攻击时,他也是逃得直喘粗气,一张发黑的嘴唇中直淌涎水,看得令人倒起胃口来。 而在上方,付明轩已经和莫语真人打的是交织在了一起,速度之快,根本看不见谁是谁,待到再次分开之时,两人均是略有气喘,只是付明轩的腰侧,已经现出一块鲜红色的血迹。 暗处,一个终于拍手叫好,恨恨地道“不愧是真人强者,如此短暂时间已经让他带了伤,哼,我就要看他是怎样破了这局。” 那人心想,这一次请到莫语真人出山,花的代价可谓是极大,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人紧握了一下拳头,眼中顿时升起一股杀意。 付明轩和莫语真人不断缠战,已是处处带伤,但只见付明轩眼中更是愈加冰冷,丝毫没有恐惧,越是战到最后,付明轩给人的感觉就越是顽强,近乎是坚不可摧。 只是面对着无言无声的莫语真人,相差如此之大的等级,还是让付明轩怎样看都处于在一种下风。并且打到最后,莫语真人的短矛是越来越快,即使以正常状态使用一剑光寒十九州并且一向以速度著称的付明轩,都感到非常吃力。 而燕开庭,却以惊人的耐力对付着音鬼,总之,不论是使出何种手段,都要让音鬼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两人之间的对抗,也是非常激烈,燕开庭越是疲累,眼神却是愈加凛厉,根本都不像是往常那样一副惫懒的样子。 这一切,都被暗处的两人收在眼底,观察了这么久的燕开庭,两人心下不禁暗骂“谁说那小子是个实力平平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的?这分明是一个上师境界的强者,还是结合的神兵的!” 。 章七十三 殊死之战 顿时,只听见付明轩发出低沉的一声呻吟,燕开庭心知不妙,循声望去。 只见付明轩的一剑光寒十九州不断向下淌着血,仔细一看,原来是付明轩的持剑右手已然受伤,小臂一侧划开了五寸余长的口子,深可见骨,正不断往下淌着鲜血。 而漂浮站在付明轩对面的莫语真人,此时身上也是多出带伤,但比起付明轩,实在要好上太多。莫语真人一个纵跃,就直直冲向付明轩,短矛上突然凝聚出一点耀眼之光,看着阵势,显然是想一招之内,就取付明轩性命。 只听见砰地一声,一记雷音陡然炸开,莫语真人的短矛就撞在了那团雷光里,随即被带往另一边。付明轩得此机会,长剑自上而下猛地一挥,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就冲向了莫语真人。 噌噌两声,莫语真人的腰间被切割出两道口子来,只见他以极快的速度收起短矛,向下一望,阴鸷的目光瞬间就锁定在穿着粗气的燕开庭身上。 四目相遇,燕开庭是浑身打了个激灵,但是他的眼中毫无所惧,反而是看到了全力以赴的决心。 可就在此时,音鬼的箫声想起,燕开庭顿时觉得脑袋一晕,五脏六腑都在体内翻滚,胃里翻江倒海,只觉得要呕吐出来。 目光之中,莫语真人的短矛化为一点,就向着自己飞来。在音鬼箫声的压制之下,燕开庭已是没有还手能力,只能奋力躲避。 只见燕开庭在空中一个翻滚,堪堪避开了莫语真人,但是右肩之处,已是渗血,显然还是负了伤。 就在此时,躺在桌子上的成啸天睁开了眼睛,他只感到脑袋一阵眩晕,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不断蹦蹦跳跳一般,不断抽搐着。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微眯着眼,佯装自己依然是醉倒之态,观察着眼前的局势。 此时付明轩依靠在三楼栏杆站着,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正缓缓淌着血,他目光坚毅,深呼吸着气,身周缭绕着一阵雾气,显然正在为自己疗着伤,不断运作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成啸天注意到,在那团雾气氤氲之中,付明轩显得有那么一些不正常。只见他的右臂上的伤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肉与肉之间像是伸出了一种连接彼此的筋脉组织,两两缠绕着,将彼此抓牢。然后,筋脉组织就不断缩短,直到把两侧肉紧紧连接闭合在一起,不到片刻,就连伤痕也消失了,整条胳膊恢复到了原样,根本看不出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上。 而其他的伤势较轻的地方,更是不用说,快速闭合起来,待到雾气渐渐散去,付明轩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 “他他怎么会这样!”暗处的一人问道,显然他也被付明轩这种自我疗伤的方式所惊讶。在修炼之人当中,自我疗伤本不算什么稀奇事,只要到了一定境界,多多少少都会具有一到两种自疗方式。只是像付明轩这种惊人的速度以及简单粗暴的方式,着实让他一惊。 另一人沉默着,没有说话,面容严峻之中,带上了一丝忧虑。 成啸天继续观察着,转动了一下眼珠,望向了下方。 在一楼的大厅里,一个银发男人如同捕猎的凶兽一般,正追赶着燕开庭。在那银发男人恶狠狠的其实当中,燕开庭的躲避显得有些吃力,不时被短矛发出的光点击中。 而在一处角落里,蹲着一个黑瘦的男人,拿着一根玉箫吹奏着。成啸天当即就反应过来,自己一阵一阵的眩晕,就是因为这不同寻常的箫声。 一阵一阵的音浪,就像是击鼓一般,敲打在你身体的五脏六腑,让你浑身上下都处于一种痉挛的状态之中,痛不欲生。 只见调整好了的付明轩自上而下俯冲到莫语真人与燕开庭之间,堪堪帮助燕开庭躲过了一击,自己却是震开很远。 随后,二人与莫语真人遥相对立,燕开庭直喘着粗气,手持泰初锤,已有一丝疲倦。而经过刚刚一阵调整养伤之后,付明轩的右手伤势竟已不见,则又恢复到了刚才的冷峻神态,不见一丝疲态。 莫语真人看着付明轩的右手,眼神微眯起来。 如此之快的疗伤速度,怕是他本人都难以做到。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付明轩,竟是好端端的,甚至在音鬼的箫声之下,也不受任何影响。 音鬼对声乐的把控可谓是非常精准,在整个对仗当中,只会影响到付明轩和燕开庭他们,对于莫语真人,完全不会造成影响。 但是此时的付明轩,比之身边皱着眉头明显非常痛苦的燕开庭,就显得不那么正常了。 难道说,是音鬼的控制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他便望向了躲在角落里的音鬼,只见他也是一脸惊愕,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付明轩的变化,不断把弄着玉箫,调整着音符。 而随着他的调整,有反应的却只是燕开庭一人,而付明轩根本没有一点反应。 这就有些意思了。莫语真人心想。 此时,在燕开庭的眼里,付明轩也有那么一丝不大正常,仿佛完全不受箫声影响,音鬼的箫声是直击人的内在,并不是闭了听识,就可以阻挡得住的。 只见付明轩此时的气质与往日全然不同,眼神之中除了冰冷之外,竟毫无别的情绪,与莫语真人遥相对视,从二人的气势来看,竟然是不分上下。 莫语真人看着二人,直觉告诉他与此时的付明轩一一对抗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于是他便将目光转向了明轩处于弱势的燕开庭。 与莫语真人眼神对上的那一刻,燕开庭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是想先从处于音鬼控制之下的自己出手,先干掉自己再说。 付明轩也在莫语真人转换眼神的那一刻了然了他的想法,于是走上前来,挡在了燕开庭的面前。 只见莫语真人嘴角上升起一种诡异的弧度,似是在笑,又暗藏杀机。他猛地一跃,就上升到了雀云阁的最高处。随后他斜眼睥睨二人,举起了短矛,在上空看似轻松的划了个圆圈。 短矛上凝聚着一点耀眼白光,随着短矛的运动在上空画上了一个闪亮耀眼略有水盆大小的光环,随后莫语真人将短矛向下一指,那光环便骤然下降,下降过程中凝聚成能量巨大的一点,就要落在付明轩的身上。 那光环速度极快,下降过程中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并且明显看得出来是已经完全锁定了付明轩,是以付明轩无论怎样移动,都不得不挨上这样一击,千钧一发之际,付明轩举起一剑光寒十九州,横档在面前,准备硬接这一记攻击。 而随着光点的急剧下降,莫语真人也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像燕开庭飞去,几乎是和光点同样的速度,莫语真人手持短矛,眼开就要刺中燕开庭。 就在这时,一柄大刀突然横飞过来,锵的一声,撞在了莫语真人的短矛之上,擦出一片火花。 不远的二楼,成啸天捂着自己的肚子,正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显然刚刚扔出那一刀,已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受到这样的干扰,莫语真人短矛一偏,燕开庭瞬间抓住机会像别侧滚去,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而就在前一刹那,付明轩硬接了莫语真人的那一击光点,顺势往后退了几步,又站在了燕开庭身前,将他护在了身后。 显然,莫语真人这一招声东击西算是败在了成啸天的手中。 他一个翻越便站在了一边,朝上望去,犹如毒舌一般将成啸天锁定。 眼看着自己被高手盯上,还不到上师境界的成啸天怪叫一声,就欲逃跑。只是在音鬼的控制之下,成啸天跑起路来都特别费力。 “啊啊啊,救命啊!”成啸天一边怪叫,一边向后面夺取。此时的他手无寸铁,只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能让他藏身。 莫语真人蹭的一下就直飞上去,手中短矛在空中划出一个螺旋形的连环光圈,就要向避无可避的成啸天套去。就在这时,一道银白剑光疾飞过来,将那光环高高挑起,击在了楼顶之上。 顿时三楼地板破出一个大洞,木屑哗啦啦如雨般落下,成啸天抱着头蹲在角落里,就看见付明轩已经和莫语真人又缠战在了一起,一剑光寒十九州和短矛拼在一起,更是铿锵作响,银光飞闪。 此时,燕开庭站了起来,望向了仍在演奏的音鬼,眼中充满了恨意。 若不是音鬼的箫声让他五脏六腑都仿佛搅在了一起,使他发挥不出泰初锤的威力,他才不会是现在这副狼狈模样。燕开庭强忍着痛楚,一步一步向音鬼走了过去。 二楼的成啸天,也趁莫语真人和付明轩缠战在一起时,从楼上一跃便跳了下来,站在燕开庭的身边。 “燕兄,这是怎么一回事”成啸天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问,显然刚刚那一跳又是震痛了他的内脏。 “哼”燕开庭冷哼了一声,道“你还问我,我到要问你呢!” 成啸天一脸茫然,但瞬间就明白燕开庭的话中有话,连忙大声道“冤枉啊,燕兄。” 然而燕开庭根本就懒得听成啸天解释,刚刚成啸天那突然横叉一脚的大刀,已经说明了成啸天并不属于那布局一方。 只见燕开庭向角落里的音鬼冲去,虽然脚步踉跄,但是仍是不减冲势,成啸天看见,也捂着肚子跟了上去。 燕开庭强忍着痛意,抄起泰初锤就开始集聚雷电之光,准备先给音鬼一击,要让他暂停奏乐。 燕开庭转过头来,朝着成啸天道了声,“看着,他跑哪打哪儿!” 说完,便是一团雷光朝音鬼砸去,音鬼顿时向上一跃,朝左边跳去。 成啸天左看右看,抄起身边的一个长凳,大手一挥,猛喝两声,就朝音鬼砸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音鬼堪堪避过燕开庭一击,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成啸天扔过来一个长凳,可以看出成啸天是尽了全力,刚好在躲避燕开庭一击时音鬼放下了玉箫,停止了演奏,成啸天瞬间回力,那一击,对比起他刚刚扔出的一把长刀,力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见长凳飞来,音鬼匆忙之下,举起手中玉箫,形成一道屏障,将长凳弹飞了出去。 “哼,雕虫小技。”音鬼朝着二人啐了一口,掏出一个陶埙出来。 只见这个陶埙也是一个法器,若鹅蛋大小,周身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幽玄光,隐隐可见其表面雕刻着繁复纹饰,从其六个小孔间可以看到陶埙内部似有金色光芒缓缓流转,犹若实质。 音鬼向两人邪魅一笑,顿时两人都是汗毛倒竖起来。 。 章七十四 恍如一梦 高处,付明轩仍和莫语真人纠缠在一起,从二楼打到了三楼,又从三楼跳到了一楼,就是如此,两人是打的难舍难分。 莫语真人明显能够感觉到付明轩跟刚才的不同,此时的他,竟不像一个真人,完全就是一个杀戮武器。 缠战许久,付明轩和莫语真人是两败俱伤,两人的衣衫都被鲜血浸湿,向下滴滴答答着。莫语真人明显蹙眉,可以说是艰难地撑了下去。而付明轩,分明受伤还要更重一些,然而眼神当中却只有冰冷,没有一丝别的神色。 莫语真人早已感知到付明轩只是一个上师境界的少年,但看他今晚的表现,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了颤栗。 他不禁暗悔自己答应下这份差事,就是为了一卷古籍。 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真人境界,如此鏖战下去,最终的结果也是付明轩丧命在他的短矛之下,相比之下,自己只是身负重伤,用这些伤来换他日思夜想的古卷,也是值了。 只不过,他需要在战斗中时刻注意,不能让付明轩给自己造成的伤,破坏了他修炼的根基。 哼,莫语真人冷哼一声,顿时气势又起,长发纷飞,举起了短矛。 而付明轩依旧是面无表情,只剩下眼神当中深不可测的寒冷,手持一剑光寒十九州,做好了迎战准备。 再看向下面的燕开庭,成啸天,音鬼三人。 音鬼掏出的陶埙果然不同寻常,里面流转的暗金色光芒竟是可以破孔而出,通过那六个小孔飞射出来,并且带着一阵犹如厉鬼一般的尖锐叫声,围绕着燕开庭和成啸天两人高速旋转,准备在两人疏于防备之时攻击二人。 一个金色飞点绕着燕开庭转了几圈,就欲扑向燕开庭,燕开庭举起泰初将那金色飞点拍了出去,砰地一声,那飞点撞在了大厅的柱子上面,随后滋滋冒泡,开始腐蚀柱子,就只见那一人多粗的柱子片刻之后就被腐蚀成了两截,并且还在朝两端不断融化着。 “小心!”燕开庭冲着成啸天叫道“这飞点会腐蚀人!” 只见一个飞点围绕着哇哇大叫的成啸天,成啸天是左挡右避,拼命想要摆脱这飞点,但是他手无寸铁,只能靠着自身的快速闪避来躲开这个缠人的飞点。 燕开庭见此,心想若是不帮他一忙,成啸天多半是躲不过此劫。 于是抄起泰初一举将自己面前的飞点拍走后,又跳到了成啸天的面前,用泰初将飞点拍向音鬼所在的方向。 眼见着金色飞点朝自己飞来,音鬼也面露惧色,蹭的一下就跳到了别处。 “小心行事,赶快抄点家伙!”燕开庭朝着成啸天喊道,成啸天楞了一下,左顾右盼,在一个死去的舞姬手里拿过来一柄长剑。 不断地有飞点冲了过来,燕开庭的泰初锤自然是对这些飞点毫无所惧,一个一个弹开,并且有好几个燕开庭都顺势拍向了音鬼,使得音鬼也措手不及。但是成啸天所持的只是一柄普通长剑,虽是将飞点拍开,但是剑也化为两截,只能不断从死人手里扣下剑来,显得十分狼狈。 而在另一边,付明轩已经明显没了气力,莫语真人也是气喘吁吁。 付明轩心想,若是不能将其打败,就只能逃出此局,但莫语真人缠绕的是紧之又紧,让他根本无从可逃。 并且,付明轩望了望下方仍在和音鬼战斗的燕开庭,心中更是一凛。 就在这时,一直在与金色飞点作斗争的燕开庭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身来,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玲珑的圆环出来。 这圆环略有手镯大小,乍看下来,还以为就是一个女子佩戴的普通手镯,周身镀金,闪烁着绚丽光芒,这是燕开庭离开玉京时,夏平生所赠的保命之物。 “此物只可用一次,以束人手脚,君位之下,均不能逃脱。” 燕开庭记得夏平生如此说道。 而燕开庭却在离开时不以为意,只是收在了芥子袋里,向夏平生淡淡地到了一声谢。 始终,他总觉得夏平生对他的顾虑太多。 而此时,拿着那圆环,燕开庭露出了一个让音鬼浑身汗毛倒束的笑容。 只听燕开庭猛喝一声,“去!”然后便将那圆环甩向音鬼,那圆环骤然变得有水缸般大小,足有手臂般粗细,散发着耀眼金光,从上之下,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和速度将音鬼套在了里面。 然后边听见燕开庭大喝一声,“收!”那圆环顿时急剧收缩,将音鬼牢牢箍住,顿时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双手被紧紧箍在胸前,发紫的手中陶埙也掉落在地上。 在这个金箍之下,音鬼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不仅是双手被束在胸前,而那看似小巧的金箍,却似乎有一座巨山那样沉重,叫他瘫倒在地,被压得是动弹不得。 成啸天看了,嘿嘿几声,跑过来拍了一下燕开庭的肩,道“燕兄有如此好物,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刚刚小弟可差点搭上了性命!” 燕开庭拍下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白了一眼成啸天。随后,他望向上方的付明轩和莫语真人。 若这个局是真的为了杀他,那么付明轩为他付出的也太多了点。 燕开庭对着成啸天冷冷地道“这里已经没你的事儿了,想活命就赶快离开,谁知道待会儿又会出现什么鬼东西来!” 成啸天看了看上面的鏖战,心想自己距离上师境界都还有一步之遥,这样与真人对面作战,自己还是不要在这里添麻烦的好。 于是便朝着燕开庭拱手,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道“燕兄和付兄多加小心,小弟在此向二位赔个不是,回去一定将此事查明,通报二位!” 于是,逃离了战场,雀云阁的后门跑了出去。 只是他一处雀云阁主楼,整个人就像穿透了一层薄膜一样,顿时身上一轻。回头一看,整个雀云阁就像往常一般热闹,舞女们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台下满座客人拍手叫好。 而外面的道路上也是一副正常模样,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叫卖的摊贩,还有站在雀云阁紧闭的大门前不断敲门的客人 看来,整个雀云阁已是被人施了障眼法,叫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出里面发生了什么。 而成啸天回忆起来,也仿若是做了一场可怕的梦一般,满地的白衣死人,随处都可腐蚀的金色飞点只是自己手上的血迹还有一柄长剑,提醒着他这并不是一场梦。 成啸天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被眼前现出的一群围观他的人的声音吵到,才猛然惊醒,赶快左右看看,飞奔出人群,隐匿在一片黑暗当中。 雀云阁内,那暗处的两人守着一处法阵,不断施展着法术。 “刚刚那小子跑出去了。”其中一人说道,另一人点了点头,道了声“看来真是命数如此。”便不再说话。 燕开庭此时已经介入到了付明轩和莫语真人的战斗当中,泰初锤不断劈啪作响,发出一团又一团雷电之光。 打到如今这个状态,莫语真人是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他面前的两位少年,犹如顽强的野草一般,无论怎样烧灼,都还留有一口气在。 付明轩和燕开庭不断靠近,就只听见付明轩以及其微小的声音道“我们不与他死战,找准机会,及时出逃。” 燕开庭道了声好,于是又和付明轩分开来。 只见付明轩又向莫语真人冲了上去,剑矛再次相争。而燕开庭则是举起了泰初锤,不断积聚力量,随后一声猛喝,一团雷光就直直朝着屋顶打了出去,瞬间就只听见碰的一声,雀云阁被开了一个天窗。 顿时砰地一声,暗处两人小心翼翼维护起来的法阵就突然出现了裂纹,随后,噼噼啪啪几声,法阵发出一阵异样的声响,悬浮着的朱红色玄光,就此黯淡了下去。 瞬间,整个雀云阁变得漆黑一片,变成了本该是它应有的样子。 付明轩抓紧机会,也是猛喝一声,一剑光寒十九州上面凝聚的所有力量如潮水般涌出,一阵阵剑浪以不可匹敌之势撞向莫语真人,将其弹飞。 而此时,两人也抓住了机会,从燕开庭破出的天窗之中一跃而出,就此消失在清冷的月色之下。 待到莫语真人站定之后,早已不见二人的身影,只看在下方的音鬼被金箍牢牢禁锢着,无法动弹,他持短矛的右手,此时也是微微发抖。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望向一个方向,露出了一个冰冷彻骨的微笑。 暗处,眼见着法阵破碎的两人顿时汗毛倒竖,渐渐隐在了黑暗当中。 如今此局已被燕开庭和付明轩所破,已经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二人虽然心疼所付出的代价,但是对接下来的追捕,就坚定了更加强大的信心。 此时,眉头紧蹙的殷淑站在雀云阁门前所聚集的人群当中,两拳紧握,没有一丝方才的柔美模样,眼神里只有深不见底的仇恨。 她只记得,当那两人在她厢房里找到自己时,自己是如何利用保命的装死手段来逃过了这样一劫。 而她手下的那些真正舞姬和一些管事下人们,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她也听见,欲将她杀死和布下法阵的两人,彼此称呼为“洛长苏”和“慕千语”。 她往日里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这两人,可如今,她却将永远记得这两人的模样,并且将他们的名字深深刻在了心田之中。 月色之下,一群蒙面黑衣人跪在洛长苏和慕千语的面前。 只见为首的黑衣人道“若是两位仙人能够确定他是乘船顺河而走,那么我家兄弟们就一定能够追的上他,不出一日,便将您所要之人的首级呈上。” 洛长苏紧皱着眉头,想起了莫语真人最后向他露出的那一抹笑容。 慕千语点了点头,道“如今城门处已是设了法阵,安排了重兵,以他的智慧不出一里便可感知出来,如此一来,他能走的路,也只能是那条水路。” 黑衣人点了点头,只听见洛长苏冷冷地道了声 “注意他身边之人。” 。 章七十五 逃出渭青 夜半,一轮皎月高悬在西天之上,散发出阴冷的寒光,将天边照的是银白一片。渭青城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慌的沉寂当中,就只剩凄厉的风声呼呼作响,挑弄人的心弦。树影婆娑之下,两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飞奔着,落地竟是没有一点声响。 燕开庭和付明轩躲在一处灌木丛后面,遥遥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渭青城门。 整个城门在浓郁的夜色之中散发着诡异的红色光芒,远远看去,就像蒸腾着红色的雾气一般,缭绕在上空,在黑暗之中尤为明显。并且可以看出,这雾气以城门为中心,缭绕着城墙不断延伸出去,若是从空中向下看,可以看出这红色雾气已是将整个渭青城包围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然而就在城市的南北方向,红光被断开两点,就像是被人用剪刀剪断了一般,红色包围圈被分开成两个半圆环。原来是一条流经城内的大河,将其断开。 “这是一种感应阵法?”燕开庭问道,经过方才的那一场大战,又是一阵急逃,燕开庭仍是有点气喘。 付明轩点了点头,道“若我猜得不错,这种法阵应是名为‘红霾’,是一种感知范围极大的法阵。” 付明轩指了指那缭绕着的红色雾气,道“这种看似为气的红光,实际上是由一种极为细小的血晶组成,那些血晶,是用荒野上一种名为血鸦的凶兽的精血炼制而成。” 听到付明轩提起血鸦,燕开庭也是神色稍稍一凛。 他和曾不记得血鸦这种凶兽,就在去年春时,他带着李梁一行人前往荒野上的一处寨营考察当地的炼器工坊,当时天色已黑,燕开庭急着要回到玉京城内见面一位新来的歌姬,于是率领着众人踏着夜色而回,途中,他们就遭到了血鸦的攻击。 一只血鸦,约莫有鹰隼般大小,以鲜血为食,虽然在攻击上并不如一般荒野凶手那样猛烈,但可怕之处就在于血鸦对于鲜血的敏感程度已经是无其余生物可敌,一旦被一只血鸦感知到鲜血的味道,那么便会面临一整群血鸦的攻击,至于黑压压的鸟群中央,不亚于是堕入了无比绝望的深渊,最终只会迎来被蚕食殆尽的结局。 燕开庭记得,当时在荒野上遭遇到血鸦的攻击之后,一行十六人,回到玉京城内的也不过燕开庭本人,李梁还有两名实力稍强的下属而已,其余十二人,是被血鸦啃食的尸骨无存。 因为此时,燕开庭不知内疚了将近一月,自此之后,被他带去荒野的属下,无论位阶高低,都配上了一头可以令其驾驭的灵兽。 如今看着眼前那红茫茫的一片,燕开庭思绪百千。如此范围极大的红色血晶,需得捕杀多少只血鸦才能布下此等法阵?燕开庭心中一声冷笑,看来为了取得自己这样一条并不金贵的命,对方也是下了不少手笔。 “看来布下法阵的中心点就在城门上方,若是捣毁了城门,是否就可以破了防线?” 燕开庭问道,他的想法是直接摧毁城门,让这个法阵直接失效。 付明轩略一沉思,摇了摇头,道“不可,若要摧毁城门,你我二人就必定得上前去,若我没猜错的话,那法阵中央定是供着沾有我二人鲜血的物什,只要我们碰到那红霾,就算摧毁法阵逃了出去,在荒野上也必定引来成群血鸦。” 燕开庭点了点头,继续道“如此一来,就算我二人不被血鸦啃个干净,也会被拖慢了速度,被后面之人追上。” 付明轩的眼里倒映着红色雾气,一时之间思绪沉了下来。 燕开庭则是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从他二人进来渭青城到参加城主大寿酒宴最后落入了那样一个危急的死局之中,燕开庭虽是觉得所有矛头都似乎暗暗指向自己,但终于没有得出确定结论。 若不是自己拿了莲儿所喜爱的法器把玩,也不会和成啸天那样来上一战,若不是将成啸天打得服服帖帖,也不会有后面被成啸天死皮赖脸磨着要到雀云阁喝酒,自己和付明轩就不会出现在那样一个精心布置下的死局当中。 但是在雀云阁内,莫语真人在和付明轩的缠战当中,望向付明轩的眼神分明是凶兽看到了猎物的神情,但是对对于自己,却像是咋对待一只恼人的虫子,只想着尽快将自己拍死。 从一开始怀疑成啸天,到后来发现成啸天其实也只是一颗棋子,再想到寿宴上的小有门和多宝阁两人,还有月下出现提出要与他联姻的向瑶,燕开庭只觉得是一阵头痛。 看来一切,只能在摸索之中慢慢弄清楚了。 燕开庭看向付明轩,付明轩低沉着头,思索了好一阵子,突然望向了背后的巫山,巫山山麓下额城主府,也是氤氲着这样一团红光。 付明轩冷笑一声,望着燕开庭道“想不到那隋远还担心你我二人又重归他府中,竟是在他府上,还设下了这样一个法阵。” 燕开庭道“明轩你可知道,这红霾有没有什么对抗之物?比如说,用火来烧出一个洞来?” 此言既出,付明轩登时就站起身子来,两眼乍现神采,道“庭哥儿,你可知渭青城里有什么流通城外的河水没有?” 其实相比之经常前来渭青的燕开庭,付明轩对这个城市还不甚熟悉。 燕开庭道“的确是有的,在此城当中名为青河,实际上也就是黑水河的上游”说到此处,燕开庭也一下子激动起来,望向付明轩道“你是说,这红霾的对抗之物,难道是水不成?” 付明轩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道“我也不能确定,但既是血晶,那定然是能溶于水,融进水后,这效果还有没有,就是领当别说了。” 听到付明轩这样说,燕开庭也顿时觉得有了希望,便道“青河就在城西出城,过去的话定是要穿越过大半城区,只要是路上没有埋伏,咱们过去也不过是一柱香的时间。” “只不过这城中定是仍有埋伏,我们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付明轩说道。 燕开庭点了点头,举起莲花般大小的泰初锤在晃了晃,道“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两个还怕了不成!” 看到燕开庭这样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付明轩心下也是稍安,两人相视一笑,随即遥遥望了望那矗立在一团红霾之间的城门,便转身向城西潜去。 原本二人藏身于一丛城间高地的茂盛林间,从这高地望下去便可见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没有一丝灯光的房屋,就连寻常狗吠猫叫都没有,只剩下呼呼作响的风声,今日渭青的夜晚,也未免太过安静了一些。 越是安静,就越是要小心。 两人轻声潜下高地,左右看了看,便借着月色投下的阴影向城西疾步奔去。 在另一边,城西的青河边,隐在暗处的那十余个黑衣人,紧紧屏住了呼吸,就如布下陷阱的猎人,安心等待着猎物上钩。 “大哥,你说那俩小子会过来吗?咱们守在这边,万一他俩从别处逃了怎么办?”其中一个粗犷大汉低沉着声音,问着那个领头的黑衣大汉。 “哼!”那黑衣大汉转身就给了后面粗犷大汉一记暴栗,沉声骂道“你瞎了吗?看见那些红色的鬼东西吗?这有这里有缺口,他们不往这边来还会去哪里?” 粗犷大汉一手摸头,委屈地道“还是大哥英明,小弟实在不知那些红色雾气是些个什么?” 领头大汉叹了口气,道“为了布下这个局,这附近地血鸦都被捕杀干净了,虽说血鸦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总归是那么多条命造孽啊,这终究都是有报应的。” 说完这番话,在一众小弟惊愕的眼神当中,那领头大汉尴尬地咳了几声,作为杀手队伍老大地他,突然说出这种话,也怪不好意思的。 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或许比那血鸦还要多吧。 “哼。”领头大汉冷哼一声,望向燕开庭和付明轩即将奔来的方向,顿时眼里就升起一股杀意。 “看你们有什么办法能够逃出我的手掌心”说罢,他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鹅卵石大小,正面镀金反面镀银还镶着一串瑰丽宝石的法器出来,紧紧攥在了手里。 燕开庭和付明轩继续就着阴影继续潜行着,疾驰出一段距离后,燕开庭左右看看,眼神愈加警惕起来。 “明轩,你也觉得这一路上太过安静了点吗?”燕开庭皱眉问道,这一路上,二人可以说没有遇见任何阻碍。 但是就刚才那场杀局所布下的手笔来看,背后布局之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二人。这样没有布下任何埋伏,定是不正常。 付明轩皱着眉头,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他也发现了。 这一路走来,两人一直潜行在暗处,将明处是尽收眼底。畅通无阻的街道,没有任何阻碍的穿行,仿佛就是为了让二人顺利通向城西青河而安排的。 两人想到了一处,脚步便渐渐地慢了下来。看来再往前去,就会落入另一个专门为他两人准备的陷阱之中。 刚刚停下脚步,就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个人影仿佛从天而落一般坠落在二人眼前,掉在一户人家面前放置的水缸里,顿时哗啦一声,水缸顿时破裂,扬起一阵水花。 。 章七十七 天罗地网 青河边,埋伏在此的黑衣人已经蹲了快两个时辰,有的明显是双脚有些发麻,不时微微活动调整一番。 只是再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们领头大哥的法眼,稍微动了一动就吃上一记暴栗,打得他们脑袋生疼。 “大哥,兄弟们在这儿也快守了有小半夜了,那俩小子究竟跑去哪里了,这么不着急逃命的吗?”又是那个粗犷大汉压着嗓子问道。 他的头上,已经被领头老大敲出了几个包来。 领头老大啐了一口,恨恨道“急什么!我平常怎么教你们的,做杀手也要有杀手的素质 !蹲个点儿还受不了啦?” 说完,他伸了伸已经开始发麻的右腿。 “哼,臭小子,叫本大爷好等,待我见了你,定是要将你的脑袋生生扭下来当球踢!” 说完,又盯着远处一阵猛看,却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他紧紧握着了手中的一个略有鹅卵石般大小的法器,皱紧了眉头。 城主府内,望着窗外氤氲着的一团红光,隋远负手站在窗前,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在他身后的桌子旁,坐着洛长苏和慕千语,正兀自喝着茶。 “没想到,诺翊竟然也是你们的人。”隋远的声音响起,竟不像往日般浑厚有力,此刻却是带上了几丝疲惫。 慕千语放下茶杯,轻笑几声,道“隋城主说笑了,花神殿可不是我们就能掌控的,诺翊姑娘,从来都不是我们的人若说硬要和我们扯上几分关系的话,只能说,她与我们是一条路上的。” 说完,坐在一旁的洛长苏露出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 隋远没有回话,也仿佛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一处厢房里,只和站在窗前的诺翊遥相对望着,眼神也不时瞟向她身后的那张床。 只见那张床上躺着的,竟是城主夫人。 清冷的月色之下,三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快速移动着,不断靠近渭青城西,却在将要到青河出城口时陡然转了个弯,绕过几处庭院,向背后的巫山奔了过去。 成啸天在前面带路,自小便在渭青长大的他,对于渭青自然是十分熟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三人便站在了巫山的山麓之下。 “这是要上山了吗?”望着高耸入云的巫山,燕开庭不解地问道,何况在半山腰里,一道红光在雾气当中若隐若现。 成啸天笑着说道“山,定是要上的,只是无需走多远,我们只需走到哪个地方即可。” 顺着成啸天手指的地方望去,只见山麓略微高一点的一处林间,修建着一处凉亭。这凉亭看起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甚至还有些破旧的凉亭而已。 而越是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就越是暗藏玄机。 随后,三人便沿着一条羊肠小径快速向那凉亭奔去。 走近一看,原本看起来就是一副普通模样的凉亭此时看起来更是破败不堪,也不知道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这里多少年了,风吹雨打之中,它的栏杆早已腐烂,屋顶也是斑驳不堪。 三人走进了凉亭,在这个高度,已经可以看到大半个渭青,一条宽阔闪烁着银白光芒的河水,有若一条银丝带一般,自东向西缓缓淌去。 此时,燕开庭和付明轩的视野之中,青河出城口也是一片寂静,丝毫看不出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两人心里都是明白,越是看似平常,就越是暗藏杀机。 那里布下的一张巨网,正等着二人主动投上去。 凉亭内,成啸天双脚直跺,似是要将地面踩穿一样,又是像急得跳脚一般。就这样来来回回跺了一阵子,只听见叮铛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的开关被触发了。 成啸天赶忙跳到一边,燕开庭和付明轩也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就只见凉亭内部的地面缓缓塌陷了下去,露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通道出来。 月色之下,可以看见这条通道靠近上面的一段台阶,再往下便是漆黑一片,也不知是通向哪里。 成啸天指着这条通道叫道“就是这里,就是这里!”随后便是一跳,整个人都跳了进去。 片刻之后,里面就传出了成啸天呼喊二人赶快跟上的声音。燕开庭和付明轩相望一眼,点了点头,便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带到二人完全走进去之后,地面又缓缓升了起来,恢复到了它往日里的样子,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随着通道门关闭,仅有的一丝月光也了无踪影。通道内是漆黑一片吗,燕开庭从芥子袋里掏出一颗约有鹌鹑蛋般大小的夜明珠来。 顿时,那颗看似小巧却散发着夺目光芒的夜明珠将整个通道都照亮了起来,就只看见成啸天站在几个台阶下面等着二人。 看到燕开庭手上的夜明珠,成啸天顿时眼睛一亮,叫道“燕兄的宝贝可是真多,这颗珠子虽小,却能散发出这样耀眼的光芒,简直是令人惊奇。” 燕开庭将那颗珠子托在手心,向付明轩笑了笑,付明轩也回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容。 “原来你还留着这个东西,我还以为你早就弄丢了。”付明轩说道,眼睛盯着这颗水蓝色的夜明珠,这是他幼时进入小有门后第一次出门历练的途获得的宝物,回到玉京城后,就送给了燕开庭。 那时的燕开庭,欢欢喜喜地收下珠子,简直是爱不释手,凭借着这珠子地璀璨光芒,两人不知道在多少次夜晚,嬉闹在玉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之中。 只是付明轩每次离开,便是一年半载,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渐渐长大,便再也没有见过这珠子的身影。 没想到今日在这幽暗的地道下,燕开庭使它重现光芒。 一边走,燕开庭一边观察着周围,发现这个通道十分普通,并不像是阵法通道,看着石阶上凌乱的刻痕和粗糙的做工,仿佛这条通道是在仓促之中建造而成的。 “不知啸天兄弟是如何发现这条通道的?”一边走,燕开庭一边问道。 成啸天哈哈大笑几声,道“其实也是误打误撞,你们都知道莲儿吧,就我的未婚妻,以前经常约她来此处玩,也不知上次是如何把她给惹恼了,然后就被她” “被她怎么了?”燕开庭饶有兴趣。 “这个,哈哈!”成啸天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就被她抗了起来,一个过肩摔,把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然后这个地面就突然沉了下去,我也就滚到了这条通道中来后来走着走着,就发现这条路了。” 燕开庭还在惊讶那莲儿竟然具有如此力量,正想笑话成啸天来着,突然一个不对劲,燕开庭登时立住,看向了成啸天。 “你是说,莲儿也知道这条路?”燕开庭顿时觉得汗毛倒竖起来,这是一种危险逼近的本能反应。 “对啊,怎么啦?”成啸天转过头来,不解地望向燕开庭。 突然之间,就只听见蹭蹭两声,付明轩叫道“快趴下!”并迅速地闪到了一边。 只见两道光线从通道深处飞出,堪堪擦着迅速蹲下身来的燕开庭和成啸天的头顶飞过。 “不好,有埋伏!”燕开庭大叫一声,便拿出泰初锤来,也不看来者是谁,便是一团雷光轰了出去。 砰地一声,只听见碎石哗啦啦掉下来的声音,不再有任何别的声响。 燕开庭喘着粗气,望向成啸天,冷道“莲儿也知道这条路,你为什么不早说?!” 成啸天一副要哭出来了的样子,连忙道“莲儿只是知道,但她从来没有进来过啊!再说,莲儿与二位无冤无仇,怎会加害两位兄长呢?” 燕开庭狠狠地拍了一下成啸天,道“真不知该怎么说你!” 说完,便转身望向站在后方的付明轩,“明轩,怎么办,是退回去,还是打下去?” 只听见一阵沉默过后,付明轩坚定不移地道了声“当然是打下去。” “好!”燕开庭答应了一声,转身面向成啸天,说道“是你带我二人走到这条路来,那你也得带着我们走到头。” 看着燕开庭两眼之中燃烧着决绝之光,成啸天也是沉默片刻,坚定了道了声“好!” 随后,三人便接着朝通道下面走去,只是这一次,他们更加小心了起来。 燕开庭收了夜明珠,三人干脆就在黑暗之中缓慢下行,不久之后,待到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便也不觉得视物有多么困难了。 燕开庭可不像让他们三人变成他人的活靶子,要不是刚刚反应快,说不准身上又是添了一道伤口。 这一次,付明轩走在了前面。 通道过于狭窄,燕开庭的泰初锤在这种密闭的空间内使用起来受到了太多局限,虽然付明轩的一剑光寒十九洲对空间也是有所要求,但比燕开庭那动不动就膨胀到水缸大小的泰初锤还是好上了几分。 越走通道越是狭窄,成啸天小声地提醒道“这通道将会越来越狭窄,但是足以让人通过,走过了最窄的那一段路,便会来到一个像大厅的地方,那里就要宽敞多了。” “大厅?”燕开庭问道,“你是说前方还有个洞府?” 成啸天点了点头,回道“不过据我观察,那是一处天然岩洞,并没有人工痕迹到了那里,燕兄的神兵就可以发挥出真正威力了。” 燕开庭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不停打鼓,似是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不过,只要看到前方付明轩持剑的身影,他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 章七十八 地下之战 上 通道越走越窄,走到最后,竟是窄到让付明轩的一剑光寒十九州都提不起来,三人不得不猫着腰向前继续走着,在这样一个窄小的空间里,要是遇见方才那般的突然袭击,三个人是躲都没有地方躲。 付明轩走在最前,燕开庭和成啸天紧随其后,只见付明轩收起一剑光寒十九州,从随身携带的芥子袋中取出一个玉指环出来。 那玉指环外表看起来就如普通指环一般,但是在被付明轩戴上的那一刹那,发出一道银白玄光。随后付明轩伸出手来大大划了一个圈,一道但不见的屏障便出现在付明轩面前,随后付明轩收了玉指环的光芒,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推动着那面无形屏障。 果然,还未走出几步,噌噌几条光线又向三人飞速射来,只不过射到距离付明轩还有一丈多远时,戛然停住,随后就像是射进了某种物体一般,直至消失,在付明轩等三人的眼中,只看到眼前景物一阵扭曲,看来那无形屏障挡住并吸收了光线,在光线力量之下受到了波动。 似是不甘心一般,不断有几条光线射来,一次比一次力量大,但都被那无形屏障给挡住,付明轩神色严峻,推动着屏障快速向前走着。 成啸天在后面看的甚是惊奇,轻轻戳了一下燕开庭的后肩,问道“燕兄,那是个什么物什,竟这样厉害?” 燕开庭注视着前方尚未平复波动的屏障,道“这是你付兄家传宝之一,算不上是最厉害,倒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只不过我记得这玉指环坚持不了多久,咱们还是得快速前进才是。” 成啸天答应了一声,随着付明轩和燕开庭不断加快着速度。 终于,前方现出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来,看来这条通道的尽头就在这里。 只是洞口如此之小,三人也是不敢轻易跳出去,万一人家在洞口下布了个夺人性命的阵法,那三人就是避无可避,自投罗网了。 略一思索,付明轩转身对燕开庭道“庭哥儿,你可还有那种小型破阵之物?” 燕开庭想了想,顿时笑了出来,道“你可别说,前些日子撞见夏师,见他在制作一个承载法器。” 一边说,燕开庭就在自己的芥子袋中翻找了起来。随后,便掏出一个像极了核桃一样的东西出来。 “别看他不起眼,这里面可是装了夏师的一击之力,专门用于破阵。” “一击之力?”付明轩问道。 燕开庭点了点头,道“对,就是一击之力。以夏师的手段,能将自己破阵的力量存在这样一个小的容器里,也是不足为奇,只是” “只是什么?” 燕开庭抓了抓头,有点无奈地道“只是这个东西,我是偷出来的。本来是打算研究一下再放回去的” 只听见后面的成啸天嚷道“放回去干啥,一听那夏师就是个厉害人物,她的东西绝对好用,不要浪费了!” 燕开庭抓了抓头,嘶了一声,心想还是活命重要,便将那木核桃递给了付明轩,道“若说起破阵之物,那也只有这个了。” 付明轩点了点头,就接过木核桃,仔细观察着洞口的动静。 “只不过,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洞口就有法阵?”燕开庭问道。 付明轩轻笑几声,道“我又没修那推衍之术,怎能确定?只不过是揣测人心罢了。” 说完,付明轩就转过身来叮嘱二人拿出能够抵挡之物,夏师那一击虽是没有体验过,但想必也是声势浩大的一击。 随后,付明轩向前走了几步,瞄准洞口,便将那木核桃扔了出去。 砰砰砰!震耳欲聋的响声突然炸起,随后便是一阵哔哩啪啦似乎是在少什么东西的声音。 燕开庭稍稍抬头,只看见洞口外升腾起一道奇妙的蓝色火焰,随后一股热浪就顺着通道涌了进来,付明连急忙拿出一剑光寒十九洲,插在了地上,才勉强抵抗住这来势汹汹的气流。而在后方的燕开庭和成啸天早在一开始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是以三人都紧紧蹲在原地,丝毫不动。 片刻之后,蓝色火焰渐渐熄灭,涌进通道的气流也稍微减弱。 “就是现在!”付明轩喊到,然后急速向前冲去,燕开庭和成啸天紧随其上,三人就这样越过剩余半人高的蓝色火焰跳了出去,落在了一处溶洞大厅里面。 刚刚落地,又是几道光线飞来,只是到了这宽阔的大厅,付明轩长剑几挥,就轻易将那些光线拍开。而燕开庭又是看也不看,举起泰初锤在空中划上个半圈就一团雷光轰了出去。 噌的一声,一道黑影向右前方飞去,随后几个闪烁,又消失不见。速度之快,让燕开庭都有些惊讶。 在一旁的成啸天,却是面有忧色,望着光线飞来的黑暗之处,眼神复杂。 可以看出,埋伏在此处的杀手善于隐匿,付明轩和燕开庭都有着极为不错的感知能力,却仍旧不能定出他的具体方位。 再看一下这个溶洞,这的确是一个天然溶洞,各种奇艺怪诞的钟乳石从洞顶高高垂下,在黑暗里散发着幽幽光芒,顺着石尖,滴落着一颗颗水珠,然后再在溶洞内部的一处湖面上荡漾开来。 燕开庭四处观察一番,方才他们跳出来的那个洞口之下,蓝火烧灼着一堆残骸,可见这下面真的布了一个法阵。 然而除了他们刚刚出来的通道,这个呈现为圆形的溶洞,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通道。 那么,成啸天所说的通向城外的道路究竟在哪里 只听见叮咚一声,一滴水掉落在了湖面上,荡起一层层涟漪。 燕开庭心下一惊,指着湖面,如梦初醒般望向了成啸天,道 “难道是这里” 成啸天点了点头,道“从水中潜下去,游个半柱香的时间,再出来时便是城外青河了。” 燕开庭仔细观看了一下湖面,发现湖水有一种微不可察的波动,可见看似平静的表面其实并不是一潭死水,应该是一条地下暗流的某个支流在此汇聚而成。 这条支流若是和青河相通的话,那么成啸天所说的便是有极大可能。 只是按照目前的状况来看,面临着躲在暗处的敌人,三人还是不能轻举妄动,非得要把敌人先消灭了再说。 砰的一声,左上方一块钟乳石背后,掉下一块岩石来,落在水面上荡起一阵水花。 说时迟那时快,付明轩一个纵跃,长剑一指就射出一道银光来,从两个巨大的钟乳石间穿行而过,就直直飞向对面的黑暗之处。 “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叫,一道黑影重重砸了下来,连连翻滚了几圈。 还未等他爬起来,一柄冰凉长剑就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说,你是什么人?!”付明轩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之内。 抬头望去,迎上付明轩阴骘冰冷的目光,只见那人露出了一个奇怪而又惊悚的笑容,然后一个翻身,向付明轩扔出一把白色粉末来。 那白色粉末在飞向付明轩时突然燃气起一阵诡异的紫色火焰,带着一种嘶嘶怪响,付明轩当即就是后退几步,捂住了口鼻。 不用多想,这定是一种骇人毒粉。 得了这个空子,那到黑影侧身一转,就欲遁走,只是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一团雷光狠狠砸住,砰的一声,又被打得撞在了岩壁上。 站在一边的燕开庭早就在等这个机会,只听得闷哼一声,那黑影是彻底软了下来,贴着洞壁就滚了下来,付明轩跳上前去就欲将其擒住。 突然,就只听见“锵”的一声,付明轩的一剑光寒十九州被一个疾速射来的飞镖击中,飞镖力道之大,顿时让付明轩的剑锋一偏。 洞穴里还有人? 燕开庭向四周飞镖飞来之处望去,却未见任何人影。瞬间一股寒意从心间升了出来,这是对危险本能的反应。 只见他霎时一个转身,举起泰初锤猛喝一声,与一道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剑光硬拼在一起,他右脚后蹬,全力挡住,还是向后划出一丈多远。 看来,这洞穴里等待他们的至少是在三人以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付明轩一个后翻,跳回了燕开庭的身边,道“不可大意。” 燕开庭点了点头,刚刚那道剑光若是没有被他提前感知出来,就算不丧命于此,方才那一击也会让他身受重伤。 就在这时,躲在燕开庭后方的成啸天突然站了出来,对着洞穴的一个方向喊道“莲儿,我知道是你!” 只见那个反向全无回应,似是不甘心,成啸天又朝着那个方向喊道“燕主和付公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做?” 仍旧是一片安静,成啸天像是极为痛苦一般,紧咬着下唇,脸涨得通红,就从身后拿出一个飞镖出来。 只见这个飞镖与刚刚撞在付明轩的剑锋上的飞镖是一模一样,周身泛着冰冷炫光,刻着一个凤凰般的纹饰,凤凰的眼部用一个翠绿的宝石点缀于此,尾部栓着一条桃色红菱。 成啸天举起这个飞镖,眼神聚在飞镖上,朝那个方向淡淡道“一年前,一次与你嬉闹当中,你就用这个攻击了我,我当时还以为你是好玩,做了这个物什出来。” “只是看你今日的力道,能够带走付兄的剑锋,怕是也能够将我一击致死。素日里你是那么温柔可爱,虽然有点刁蛮不讲理,但从未见过你出杀手。” 随后,成啸天苦涩的笑了几声,收起了飞镖,从身后掏出一柄短刀出来,随后一抖,那短刀竟是变成一柄足有一丈多长的大刀来。 “我答应过燕兄付兄二人,既是我将他们带至于此,也将保他们安全出城。” 成啸天淡淡的话语中,燕开庭听到的是万分坚毅的态度。 仍旧是没有回应,整个洞穴里一片死寂,只听见不断有水滴滴落在水面上的叮咚之音。 。 第八十 地下之战 下 果然,那三人当即就出现在付明轩的视野当中,一一对视之后,那三人不得不从石群当中现出身来,慢慢靠在了一起。 燕开庭此时也从石群当中落下,飞向了付明轩的身边站定。 眼前,那三人如毒蛇一般望着燕开庭二人,随后瞬间分开,将二人包围在了中间。 这三人队伍由两男一女组成,除了方才手持羽扇的阴柔男人,还有一个面容清淡,没有丝毫特色的女和一名持剑的魁梧男人组成,女人手中拿着一条长鞭,紧紧盯着二人。 燕开庭经过方才的一番小调整之后,气势已经回来大半,虽然他与付明轩经过雀云阁的一番大战之后衣衫不整,浑身带伤但是二人只要站到了一起,气势便油然而生,给人带来的危险感觉就绝不能小觑。 随着一声清诧,那女人手中长鞭带起一阵噼啪作响的雷电之声,直直抽向二人,燕开庭和付明轩一个侧翻,避过了这一击,瞬时分别向阴柔男子和魁梧男人冲去,雷霆之声乍然想起,一道剑光也飞速而出。 尚未行动的阴柔男子怎么都不会想到燕开庭在避开一击之后竟瞬势对自己发起了攻击,于是连连后退,准备挥动玉山,将燕开庭吹开。 只是已经吃过一次亏的燕开庭冷笑一声,飞向了阴柔男子的直上方,如同倒立一般,脚踩洞顶钟乳石,身子朝下,手持泰初锤直直对着阴柔男子便是一声猛喝。 砰地一声,燕开庭使出一招“莲花降”,就只见一团青光从泰初锤身周乍现,随即便如同一座巨山一般向阴柔男子重重砸下。 无论那阴柔男子怎么挥扇,都吹不走泰初锤所发出的那团青光。青光下降之快,让他不从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青光压在了自己身上。 顿时,在接触到青光地那一刻,阴柔男子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再无挥扇之力,就像背负着一座巨山一般,重重地砸向了湖水中央,再也没了动静。 此时,刚刚发挥出一莲花降的燕开庭直喘粗气,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滴落,看向了正和另外两人缠斗在一起的付明轩。 燕开庭转过身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深吸一口气,就向那二人扑去。 其实这三人实力并不在燕开庭之上,只是三人之间配合精妙,才显出极大威力来,若是将三人分开,便不难解决。 此时,燕开庭瞄准了那手持长鞭的女人,心想到底要看看使她那长鞭的雷电厉害还是自己的泰初锤的雷电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燕开庭一个俯冲,泰初锤猛然膨胀起来,一团雷光就向那女子砸去,那女子一个转身,反手就是一鞭,带起一道雷电之光,便和燕开庭的撞在了一起。 砰砰!! 光与光的撞击,带出一阵巨响,燕开庭和那女子都不得不退后几分,这雷电之力竟是不相上下! “哼!”燕开庭重重地哼了一声,看来那女子的长鞭也不为凡物,竟可以和自己的神兵泰初较上一番。 燕开庭也不做多想,先将这人拿下再说,于是又是飞身上前,抄着泰初与那女子近身作战。 那女子的长鞭何等厉害,燕开庭天生蛮力,却还得拼上几分,才能止得住那长鞭的冲势,然后用泰初绕上一绕,竟将那鞭子绕在了泰初之上,随后燕开庭猛一使劲,将紧握着长鞭不肯放手的女子带到身前。 “啊!” 只听得那女子是一声惨叫,燕开庭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一把断刃,已经没入到这女子的胸膛。 如此近距离杀人,燕开庭还是头一次,看见那女子惊恐的眼神就在自己面前,一口鲜血喷在了自己肩上,燕开庭的心顿时颤动几分,立即松了手,那女子便顺着他的身子,缓缓滑了下去,跌落在湖水中。 此时,就只剩下与付明轩缠战在一起的魁梧男人。 可见能与付明轩战斗至此,那男人的实力应是这三人中之最。 但是付明轩终究还是要比他厉害太多,也就片刻之后,一剑光寒十九州便从他胸口没入,从背后伸了出来。 不同于燕开庭,付明轩依旧是眼神清冷,丝毫没有近距离杀人的不快之感。 扑通一声,那持剑男人就此摔进了湖水之中,与他伙伴漂浮在了一起。 眼下,就只有下方的成啸天和莲儿还打得如火如荼,一个舍不得下杀手,一个仍是胡搅蛮缠,杀得越来越猛。 看着二人,燕开庭有些疲累地叹了口气,缓缓下降,就向二人走去。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乍至,生生砍在了莲儿的后背上,顿时莲儿动作一滞,就直直倒了下去。成啸天登时一惊,扔了手中的长刀便抱住莲儿。 燕开庭也是一惊,望向了仍飘浮在上方的付明轩。 只看见付明轩神色冰冷,没有一丝表情地道“她是花神殿的人。” 此时,莲儿已经完全没有生气,软绵绵地躺在成啸天地怀里,成啸天一语不发,只将头埋在了莲儿地发间,无声啜泣起来。 燕开庭看到,莲儿的腰间,挂了一块他甚是熟悉的玉牌。 此时的洞穴,除了成啸天一阵阵呜咽之声,就再了没了任何声响。燕开庭想要上前安慰一番,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此时,只听得付明轩道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快出城为是。”说完,便降在水面上站定。 燕开庭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成啸天的肩,道“啸天老弟,凡人皆有定数,莲儿姑娘终究是花神殿的人” 成啸天轻轻点了点头,抬起头来,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将莲儿轻轻放在了地上。 “没想到,我也是被蒙在鼓里这么久”成啸天嗫嚅着说了几句,便看向远处的付明轩道“付兄也算是给了莲儿一个痛快。” 说完,便走到湖边,道“燕兄付兄从此处潜下水去,大约游个几十丈远,便可见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穿过那个洞口,笔直向前游一阵子,待到有了明显水流涌动的感觉,就说明已经到了青河之中了。” 燕开庭问道“你呢?” 成啸天道“我就不送二位了,我要在这里陪一陪莲儿,二位兄长请保重,他人啸天定将此时查个水落石出,再到玉京通报二位。” 燕开庭和付明轩相望一眼,点了点头,便转身向成啸天拱手行了一礼,道了声“多谢”。 随后二人便潜入水中,按照成啸天所说的向前游去,果然游了一阵子,眼前便现出一个洞口来,二人一前一后地钻了过去,约莫游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便感受到了流淌着的水流,两人在水下相视一笑,便浮了上去。 此时,幽暗宁静的洞穴里,成啸天怀里抱着莲儿,望着莲儿熟悉的脸庞,他只觉得这一两日来,恍然如梦。 叮咚叮咚,水珠仍旧向湖面不断滴落着,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月亮已是悬于西天,今夜已经过了大半,青河出城口处,那一行黑衣人还在耐心等待着。 只不过有的潜伏在树上和一些蹲在草丛中的人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对于他们这样只会直来直往杀人放火的杀手来讲,蹲点确实是一件没有什么耐心的事儿,何况还一蹲就是大半夜。 就连领头的大汉,望着远方,眼神也不时飘忽起来。 就在此时,他顿时猛然惊醒,看向自己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枚法器。 “不好!那俩小子已经出城了!” 领头大汉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周围的人也全部惊醒,快速聚拢到他的身边来。 “大哥?他们出城啦?怎么回事,兄弟们都在这儿守着呢!” 几名下属明显不相信,那一圈红霾还在,两人不可能穿越阵法逃脱,那么唯一的出口,就只有这里。 “不对!”领头大汉道“这法器是多宝阁的,只要我攥着,就能感知到他二人的大致方位,方才还一直在城中转悠的,怎么此时一下子就跑出城外了!” 说完,领头大汉望向城外方向,目光瞬间就冷了下来,道“他们应该还未走远,若是追不上他们,我们也得完蛋!兄弟们蹲点儿辛苦了,下面我们就来玩点好玩儿的!哼哼!” 说完,一行黑衣人都连连叫好,随后便沿着青河向城外追去。 荒野之中,青河之上,燕开庭和付明轩是一口气没有松下,乘着燕开庭打造的那只加持了法阵力量的轻舟,快速向下游,也就是玉京方向驶去。 坐在轻舟之中,燕开庭长长叹了口气,干脆合身躺下,微眯眼睛瞧着站在轻舟舟尾的付明轩,现在就连付明轩,背影都显得有些狼狈。 “明轩,要不暂时休息片刻?” 燕开庭问道,打了将近一整夜,燕开庭浑身酸痛,眼皮是沉得快要抬不起来。 付明轩转身向他一笑,眼神温柔,道“我不就休息了,你先躺一躺吧。” 燕开庭怎么听付明轩的言语当中都还存有几分担忧,问道“难不成路上还会有埋伏?” 付明轩摇了摇头,道“倒不是这外边,你想,在这青河出城口定是有埋伏我们的人,等了这么久你我还未现身,他们终是会知道我们已经出了城” “你是说,他们还会追来?” 付明轩微微摇头,道“我不确定,但是有极大可能。” 听到付明轩如此说,燕开庭也一时睡意全无,虽然仍旧是满身疲累,但总归要比被别人在睡梦中偷袭来的好。 随后,两人一站一坐,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当中。 月色依旧清冷,燕开庭抬头看向西天的一轮皎月,眼前竟是浮现出了付明轩的那双眼睛,那双他往日里从未过的眼睛。 往日里,付明轩看向他时,眼神之中,总会存着那么一丝暖意,就算是燕开庭将他惹急了发火时,眼中的神色也是愠怒,带有正常人的感**彩。 可是今夜,与人对仗时的付明轩,眼神冰冷道到不带一丝感情,有那么一刻,燕开庭感到付明轩就像一个杀人机器一般,没有任何恐惧,或者是与之相反的快感,是他感受不到,还是已经见怪不怪麻木了呢? 再次看向付明轩的背影,燕开庭依旧感到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与刚才那个付明轩完全联想不到一起去。 或许,这些年,他真的已经杀了很多人吧 燕开庭抬起自己的双手,看到上面还沾有很多干涸了的血渍,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侧了个身子,就欲将手伸进河水中清洗一番,只是刚看到河水的那一刹那,燕开庭登时定住,危险的感觉就如潮水一般,席卷了他整个人。 只见如镜般的水面当中,清晰地倒映出一个人影来。 。 章八十一 危局再现 那人竟是仿若鹰隼一般,长着一对双翼,飞在天上的。 燕开庭猛地转身,抬头望去,叫道“不好,他们追上来了!” 付明轩骤然回头,四处望了一番,随后便顺着燕开庭的目光抬头望去,当下心中也是暗自一惊。 “翼行人!” 付明轩小声惊呼,随即便提醒燕开庭道“翼行人通常是团队合作的冷血杀手集团,这一人定是飞行最快的探者,后面的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一定要注意上空,他们的攻击是来自上方的。” 燕开庭点了点头,虽在荒野自己和付明轩也能飞行,但是终究在空中作战不是二人的强项。 何况还是面对翼行人这样的空中战斗高手。 燕开庭道“那他们有何弱点?地面上的攻势怎样?” 付明轩略一沉思,道“弱点我也不甚清楚,但是据我所知,一行人虽然是以空中作战为名,但是在地面上的战斗,也是极为厉害的。” 听到这里,燕开庭不禁面露忧色。 付明轩看出了燕开庭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肩,到“你方才不是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俩人若是打不过他们,跑路便是。” 燕开庭望向付明轩眼睛,道“明轩,打了这么久我还是不甚明白” “明白什么?” 燕开庭站起身来,望向渭青城的方向,声音沉了下来,道“结合前些日子在我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我只想那些人极有可能是为我而来而明轩你不该不该这么拼命的。” 燕开庭转身,看向了付明轩,此时的他发丝凌乱,衣衫褴褛,浑身沾满了血迹,虽然眼神依旧清凉,但终是掩饰不住脸上的疲倦。 付明轩眼中一缕复杂神色掠过,随即又恢复到了那种清凉的状态,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冲你而来的,可是到了最后我已经不能确定了” 他看向燕开庭,轻笑了一声,道“但到后来,他们对我i下杀手,竟是比对你要狠得多。” 燕开庭猛然想到莫语真人望向付明轩的眼神,分明就是猎人看向猎物的眼神,而自己,不过是在一旁叨扰的小虫子罢了。 沉思片刻,燕开庭还是摇了摇头,道“总之,你我现在还是暂时分头行动,若是因为我而拖累了你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心安的!” 付明轩突然哈哈大小几声,道“你拖累我的还不够多吗?还差这一次?” 燕开庭不禁汗颜,从小到大,无论是闯祸还是跟别人打架,总有付明轩帮他背锅或者出头,有那么一次燕开庭招惹了一帮混混,刚满十岁的付明轩手持木剑站在他身前的幼小身影至今都是历历在目。 但是,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付明轩回到玉京,已经是小有门的首席弟子,燕开庭心想,自己死了也就死了,了无牵挂,可是付明轩不同,走到了这个位置,付明轩已经付出太多太多了 燕开庭沉声道“明轩,以往都是我听你的,这一次,你就听我的吧” 燕开庭望着付明轩,眼神坚定且带有一丝恳求,道“求你了” 付明轩没有说话,转过身去,沉默许久,才回了句“且随你意。” 此时,二人已经能够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向二人靠近,犹如一头凶兽咆哮着,想要将二人吃进肚子里去。 远处的高空,突然显出有若群鸟的翼行人,细细看去,差不多一二十人左右,只见他们飞行速度极快,就向二人俯冲过来。 飞在最前方的,赫然就是刚才蹲在青河出城口等待燕开庭和付明轩自投罗网的领头大汉,他目透精光,双目犹如鹰隼一般,紧紧盯着二人,冷笑几声,随即只听他大声喊道“兄弟们,就是下面的那人,按照命令先取那人首级!” 飞在他身后的黑衣人均是答应了一声,就按不同方向急速坠落,似要包围二人。 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视野当中,燕开庭和付明轩同时跳向两边不同的河岸,分开疾速奔跑着。 领头大汉冷笑一声,神行一转,就向其中一个方向俯冲而去,其余人也纷纷跟上,直至贴地飞行。 地面上,燕开庭和付明轩隔着一条青河在不同岸边奔跑着,燕开庭也不看后方,只顾埋头拼命跑了一阵子,只觉得先前听到的那种扇动翅膀的呼呼声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 难道自己跑得太快已经甩开那些人了? 燕开庭心下暗想,不对,看那些翼行人的飞行速度,绝不是他在地上全力奔跑就能够甩掉的,燕开庭是早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泰初锤在手中紧紧攥着,不断积聚着能量。 再跑出一阵子,燕开庭便只觉得自己身后已经完全没了动静,燕开庭脚下不停,只是转身向后望去。 他的后面根本没有翼行人! 燕开庭下意识地就向青河对岸地荒野看去, “不好!”燕开庭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只见一二十名翼行人已经将对岸的付明轩重重包围,双方正展开着激烈的争斗。 燕开庭顿时立定,只觉得自己眼泪就要流下来,本来还在疑惑一项固执的付明轩怎么如此轻易就答应他各自分开逃跑,只怕付明轩早就猜到了这一次是冲他而来,才顺着自己的意思引开了那些人以保全自己,而自己还像个傻瓜一样,真的就跟他分开。 燕开庭也不做多想,现在他只想快速取到付明轩的身边,与他共同作战。 噌的一声,燕开庭朝着河水急速奔跑,带起一阵阵水花,片刻之后,已是到了河对岸,只是此时距离付明轩,还有一段距离。 只见那行翼行人和付明轩缠战在一起,剑光闪烁之间,有那么一两个翼行人从空中坠落下来,但是更多的还是越战越猛,付明轩虽是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但是明轩感觉到他的力量正逐渐被消耗着。 河边荒野上并不是一片毫无生机的荒地,而是长着一片片半人多高的草地,暗夜之下,燕开庭压低了身子,就像付明轩所在的方位快速潜去。 待到距离付明轩和翼行人约莫几十丈远的时候,燕开庭发出了自己的第一次偷袭。 他瞄准了飞行在最外边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翼行人,一团早已积聚在泰初锤上的雷光化为更加浓郁的一小团,无声地就朝那翼行人射去。 那翼行人一直紧盯着付明轩正找着机会下手,却没想到从背后飞来一击杀招,顿时他闷哼一声,嘴角便留下一道血迹,还未转过头看向雷电之光飞来地方向,就直直坠了下去,没了生气。 而其余人正和付明轩打得是如火如荼,根本没有注意到后方的一人已经坠落。 燕开庭继续观察片刻,找准机会再出了一手,又有一个翼行人坠落。 这一次,燕开庭就没有那么好运,那个坠落的翼行人刚巧就摔在下方的一人身上,那被砸到的人登时就赶到了不对劲。 有人在暗中偷袭! 那人突然想到了离开城主府时,洛长苏所说的一句话当心付明轩身边之人! 看来,那小子根本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猛然升到高处,四下张望着,寻找着燕开庭的身影。 翼行人的视力何等厉害,当下便发现了潜伏在草丛当中的燕开庭,一道银钩就像一道闪光一般甩向燕开庭。 登时,燕开庭一个翻滚,堪堪避过了那一击,噌的一下飞起一丈多高,泰初锤顿时膨胀,“轰”“轰”“轰”连续数记闷响,一团团雷火便直打向那甩着银钩的翼行人。 那翼行人也未曾想到眼前这少年竟是如此生猛,打法也是蛮不讲理,本来还想玩几个技巧的他,在燕开庭那接连不断的雷火攻击之下,也一时发不出攻击来,只能不断格挡躲避。 “哼!我看你是找死!”待燕开庭终于暂歇攻击时,那翼行人便有了反击的机会。提起银钩在天上挥舞了一圈,便如飞箭一般直直射向燕开庭,那银钩的三爪之上,赫然带着的是一阵缭绕的乌黑之气! 那乌黑之气,分明是毒! 燕开庭瞬时翻滚几圈,然后一个转身纵跃,一手就抓在了银钩后地银链之上,燕开庭快速地将那银链在手上绕了几圈,另一只手扯住另一段,猛然大喝一声,天生神力骤然而起,生生将那银链扯断! 不过片刻之间,银链就断成两截,带着银钩的那一段,被燕开庭拿在手上。 “你!”那翼行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自己的黑雾银钩就这样断在了燕开庭的手里。 却只见燕开庭冷笑一声,唰的一下,那银钩便被燕开庭甩了过来,其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让翼行人一时之间避无可避。 锵!锵! 清脆刺耳的两声的声音就像两柄利剑钻进了二人的耳朵之中,顿时耳内一阵生疼。 只见那翼行人掏出一把长矛出来,堪堪拍过了燕开庭甩过来的银钩,但自己也被银钩带来的大力撞得滚在了地上,翻滚许久。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团雷光便轰然砸向他,他本能伸出长矛来抵抗,可是那长矛哪里能抵抗住泰初锤的雷火之力,就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那翼行人浑身烧灼起来,不到片刻就倒地不起,再也没了动静。 听到这声惨叫,正和付明轩缠战在一起的领头大汉登时向着燕开庭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平日里与自己还算亲昵的属下就这样死在燕开庭的雷火之下,瞬间,一股怒火就从心间燃了起来。 “狂妄!”那领头大汉背上双翼猛地扇动两下,顿时刮起一股狂风来,可见这大汉的双翼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法器,随后,那大汉的青色大刀上突显一串缭绕的烈火,被高举起来,在空中舞动了几下。 。 章八十二 又见故人 轰!轰!轰! 顿时三团火焰如三座火焰山一般向付明轩砸去,付明轩被其余翼行人包围其中,一时之间无从抵挡,只能掏出玉指环戴在手上,在形成一道无形屏障之后,又高举起一剑光寒十九州,准备硬挡这三团火焰。 将付明轩困于自己的攻击之下后,那领头大汉一个俯冲,贴地急速飞行,手中青色大刀不断划着半圆型态,直直冲向燕开庭,准备给上他致命一击。 燕开庭看这大汉的冲势,想必自己这一击非得硬挡下来,便也不再躲闪,反而是举起泰初锤,右脚后蹬,噌的一下飞上前去,准备硬拼一记。 锵的一声,燕开庭的泰初锤就和领头大汉的青色大刀拼在一起,两人登时停在空中,互相角力,绕是以燕开庭天生神力,还是因为大汉猛烈的冲势而向后退了几分,才堪堪停下。 “哼,小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领头大汉猛喝一声,顿时一团火焰又绕着青色大刀而起,准备给燕开庭来个近距离攻击,就在这时,他只觉得腰间一凉,低下头看去,自己腰间竟是鲜红一片。 站在远处得付明轩,持剑喘着粗气,在他得身周,只有五六个翼行人还在对他进行着攻击,其余地都坠落于地,没了生气。 那道剑光,便是付明轩抽空打出来的。 领头大汉没想到付明轩竟是如此厉害人物,心下只觉得一阵发凉。自己腰间地伤势虽不致命,但是却将自己的作战实力削弱几分,原本比燕开庭要强上几分的他,此时怕是堪堪能和燕开庭打个平手而已。 而自己仅存的那几个兄弟,在付明轩身周飞行着,都是面带忧色,他们也不知道付明轩竟有如此卓绝实力。 领头大汉已在心里将洛长苏和慕千语骂了个千万遍,根据二人一开始提供的情况,燕开庭根本就是一个弱小的虫子而已,既是临走前洛长苏提醒自己要注意他,但是一旦那种形象在脑中根深蒂固之后,就很难改变。 在他心里,燕开庭就是那么一只可以随时捏死的虫子。 而他没想到,就是这只虫子,改变了他们围剿付明轩的战术,使他们不得不腾出手来对付他。这样一来,对付付明轩的人手就不足够了。 “哼!”领头大汉冷哼一声,他也不是那种畏难之人,见惯了杀伐的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先捏死燕开庭这只小虫子再说! 付明轩仿佛也看出了领头大汉的想法,就欲向其冲去,只是剩下的那几个翼行人依旧是紧随不舍地缠绕着他,使他不得脱身。 看来,得先解决这些人再说! 而在另一边,虽是腰间受伤的领头大汉,仍旧狠劲不减,每每冲向燕开庭时,都使出夺命之招,但燕开庭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神兵泰初就像一个猛兽一般,发出连连嚎叫,接连不断的雷电和火焰的交织之中,二人身影是若隐若现。 待到二人终于分开时,已是从头到脚,头发和衣衫都被雷火烧灼得乌黑,脸上通红,不断喘着粗气。 看着又有两名翼行人倒下,领头大汉脸上终于现出几分忧色,眼神不时瞟向如一个杀戮机器一般的付明轩。 就在此时,燕开庭突然转守为攻,高举泰初锤,猛地就向黑衣大汉冲去,此次攻击燕开庭并不准备和领头大汉使用雷火攻击,而是采取近身作战,直直冲到领头大汉身边,高高飞起,泰初锤带起一阵呼啸之声猛然砸下! 砰! 这一下,燕开庭是使出了全部力量,泰初锤和青色大刀又是硬拼一记! 只是这一次,燕开庭在上,领头大汉在下,燕开庭又是猛喝几声,不断加载力量,额头满是汗珠,眼神快要喷出火来! 咚的一声,领头大汉实在承受不住这起重压,跪了下来。 然而他依旧是横举大刀,拼命抵抗着,脸已经憋得通红,眼见着就要支撑不住。 燕开庭仍旧是不断发力,打了今晚这一夜,还是这一击让他最为痛快!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破裂之声,领头大汉的青色大刀断成两截,燕开庭的泰初顺势而下,重重砸在了领头大汉的胸口上!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领头大汉顿时双眼突出,眼脸色发紫,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动静。 燕开庭翻转,稳稳站定,随即也是一口鲜血喷出,蹲下身来直喘粗气。 刚刚那一击,已经是透支了他所有力气,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堪堪转过头望了一眼刚落下一剑光寒十九州的付明轩,就是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黑暗,无尽的黑暗,眼前全是黑茫茫的一片,是夜吗?可是怎无明月? 下沉,不断下沉,就像掉落在一片沼泽之中,身周被那粘稠的泥水包裹着,无法动弹,这种感觉为何如此熟悉,就像之前体验过一般。 就像穿透了一层弹性十足的薄膜一般,突然,燕开庭只觉得浑身一轻,置身于一个黑暗的大厅里,这是哪里?燕开庭左右看看,全是孩童把玩的玩具,一张育婴床上的风铃兀自作响。 竟是祠堂下的育婴室! 燕开庭漂浮在上空,仿佛自己是一只诡异的幽灵一般,全身竟毫无重量,轻飘飘的,就像一片羽毛。 洁白,如雪一般洁白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只是他看不清,不知这女子是谁,只见她浅浅笑着,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母亲”燕开庭脱口而出,自己也是小小一惊。 随后,不知是哪里刮起了一阵猛烈的狂风,扫荡起育婴室里所有的物品,将他吹得也是一阵眩晕,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竟感觉到自己的双眼已然湿润 不知过了多久,燕开庭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光芒顿时让他感到一阵刺痛 然后,眼前便出现付明轩的面容。 “你醒了?”付明轩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燕开庭只觉得身上一阵痛,轻哼一声,扭动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躺在轻舟之上,顺着河水往下慢慢飘着。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在付明轩地帮助之下坐了起来,脑袋中嗡嗡作响。 “安全了吗?”燕开庭道。 他环顾四方,已是清晨,明媚的阳光之下河水波光粼粼,和煦的春风一阵一阵吹拂着二人,二人所乘的轻舟也没有运用法阵之力快速行驶着,而是顺着河水,慢慢漂浮着 付明轩点了点头,道“方才一战,你用力过猛,已是透支了精神,伤到了元气。” 说完,便从芥子袋里拿出一颗乌黑色的丸子出来,道“先吃下这个,头痛应该会缓解。” 燕开庭就像一个生了病的小孩子一般,不情不愿地从付明轩手中接过那颗看起来就是非常苦涩的药丸,吞了下去。 “明轩,你也休息一下吧。”燕开庭道。 付明轩站起身来,轻轻摇了摇头,只见他的眼神依旧清亮,只是笑中多了几分苦涩。 燕开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明轩,你可知布这局的人是谁?洛长苏?” 付明轩点了点头,道“这局的应是他布下的,只是幕后主谋,还不清楚,小有门三支之间,争斗不断,这一次我成为门内首席弟子之后,迎来这样的杀局也是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把你也卷了进来。” 燕开庭略一思索,问道“你若死在这里,洛长苏便是脱不了干系,他就不怕吗?” 付明轩苦笑几声,望向他,摇了摇头,道“怕什么?门内处置?我若死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难不成也会让他这个在小有门中的核心弟子跟我一起送命?顶多是被关上一阵子罢了这样想来,倒是划算的。” 听到这里,燕开庭只觉得门派之中是如此险恶重重,付明轩这些年来,又是受了多少苦,杀了多少人,才站到了这个位置上? 再想到作战时付明轩那冰冷彻骨的无情剑意,燕开庭心中顿时一阵苦涩涌来。 之后,两人便再无言语,经过昨日那几场战斗,两人已是疲惫至极。 轻舟顺着河水缓慢飘着,一个时辰过后,两人突然漂浮到了一处芦苇荡中,这应是河水在此处积蓄形成的一片湖泊,长满了随风飘扬,沙沙作响的芦苇。 付明轩只觉得这片芦苇荡没有那么简单,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来。 一片一片的芦苇丛,随风发出沙沙响声,若没有这响声,便是一片极静之地,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不对!付明轩心下一凛,这片地方也太安静了一些,安静到一只虫鸣的声音都没有,仔细感知之下,这片芦苇荡中竟然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这里可是荒野,四处都是凶兽,再说芦苇荡中本来影视虫鸟栖居之地,为何竟没有一丝生物的踪迹难不成,这是哪位高人的隐居之地? 就在这时,只听见一声浑厚低沉的男声响起,道 “是何人不请自来,闯入到我的芦源中来?” 随后,便见到一团朱色血雾突现于上空,从中现出一人来。 “血矛谈向应!” 燕开庭和付明轩对视了一眼,实在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谈向应。 。 章八十三 终返家园 前些日子在玉京黑水之上,谈向应于燕开庭的那一场由误会导致的冲突,至今仍是历历在目。那一日若不是付明轩及时出现,燕开庭怕是要殒命于谈向应手中。 谈向应微眯着眼睛看了看两人,眼神落在了燕开庭身上“哼!竟是你二人!” 付明轩向谈向应拱手,微微行了一礼,沉声道“晚辈无意冒犯谈前辈,我二人仅是随着黑水顺流而下,没想到误入这片宝地,打扰了前辈的清静。” 付明轩说这话时,谈向应仍是紧紧盯住燕开庭,面色沉得就欲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在他印象中纨绔无礼的燕开庭突然也随着付明轩的动作,向他行了一礼。顿时,谈向应也是微微一惊。 再看二人,衣衫破损不堪,长发凌乱,满面倦容,一看便知是与谁人打上了一架,还是场不小的架。 谈向应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燕开庭使出的那招光阴百代,一招实一招虚,也曾让他感到一阵难受。而付明轩那磅礴剑意,则更让他心生警惕。 “顺着黑水而来?若我没猜错的话,你二人应是从渭青而来吧。”谈向应身周血雾缓缓消散,他本人也渐渐从上空中降了下来,站在远处的一片芦苇之上。 见谈向应并无出手之意,两人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们可不愿意刚从渭青那杀局中逃脱出来,就落入到谈向应手中。 他们两个加起来,都不会是谈向应的对手。离开了玉京城中家族强者的保护,二人此时单独遇见谈向应,实在是让人心中紧紧捏住了一把虚汗,也难怪一向桀骜不驯的燕开庭此时也服气软来,恭恭敬敬地向谈向应行礼。 见谈向应问起,此时也再无隐瞒的意义,付明轩便一五一十地道“我二人去同去为渭青赴宴,没想到在那里落入他人地杀局之中,苦战一宿,方才逃了出来。” 谈向应手抚长须,而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向付明轩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二人从渭青逃出后,在荒野又遭到翼行人的追杀,又是一番苦战,方才脱身,于是乘着这轻舟顺河飘下,就误入了前辈的宝地。” 听付明轩如此说,谈向应点了点头,忽地笑了起来,只是意味十分不明朗。 “老夫这芦源也不算个什么宝地,只是一处休憩之所罢了。”说完,又看向燕开庭,眼神微眯了起来。 燕开庭向谈向应拱手道“前几日因为一场误会和前辈起了冲突,实在是晚辈的无心之举,还请前辈见谅。” “无心之举?”谈向应佯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随后又冷笑了几声。 燕开庭则是理直气壮地答应了一声,道“的确是无心之举,偃月宗门丢了货,晚辈是一无所知,所以当时也是一时迷糊,就和前辈过起招来。” “后来夏师严厉地批评了晚辈,并嘱咐晚辈下次见您一定要赔礼道歉,今日正巧,晚辈在这里就给谈前辈陪个不是了。” 付明轩心知夏师定不会说出这番话来,想必又是燕开庭在这里胡编乱造一番,不过也好,者少能让谈向应感觉到舒服一些,再加上,搬出了夏平生的名头来,二人也会更加安全一些。 谈向应冷哼一声,想起前几日夏平生来见自己时,所说的一番话。 无非就是让他不要再蹚这趟浑水罢了。 他本来就和燕开庭付明轩二人无冤无仇,虽然也说不得是个多么正派的人物,但是此时在二人这种状态之下毫无缘由地对其出手,若是两个都死了还好,若是被其中一人逃了出去,那么玉京城地几大家族定是不会放过他。 并且,就算两人死在了这里,夏平生终究有一天会寻来,到时候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偃月宗门的那桩事,已经够让他头疼了。 深吸一口气后,谈向应却是不提偃月宗门那一桩事,反而问起二人目前的打算来。 “你二人在渭青涉入险局,如今逃至此地,叫了我一声前辈,那么我也给你们个人情,我这芦源,平素里就是一块荒野之地,但是若有人真的想要闯进来,也没那么容易。这里距离玉京还有一段距离,你二人可在这里稍作休息。” 说完,谈向应又是缓缓升空,走入了空中突现的血雾当中。 燕开庭和付明轩拱手道了声“多谢”,便见空中血雾骤然浓缩成一点,消失不见。 燕开庭望向付明轩,问道“他叫我们在此休息,不会使什么花招吧?” 付明轩轻笑一声,道“你可小点声音,以他的脾气,要动手在见到我们就动手了,还跟我们玩个什么花招,当心他听见你这话,出来教训你一顿?” 燕开庭抓了抓头,大咧咧地笑着说“我声音如此之小,他定是听不到的,嘿嘿!” 顿时,就只风中乍现“哼!”的一声,接着谈向应的声音仿佛从各个方位传了过来“老夫虽然年纪已大,耳朵却好得很,小辈休要无礼!” 燕开庭顿时吓得弯下了身子,接着便连连谄笑,道“前辈见谅,前辈见谅,小辈生性顽劣惯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计较。” 只听再无声音传来,燕开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坐了下来。 然后,便看见付明轩一脸坏笑地望着他。 “哼!”燕开庭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叫什么,尊师重道!别看小爷我平常那副模样,我本来还是很讲礼仪的一个人!尤其是对谈前辈这样德高望重的高人!” 说到后面那一句,燕开庭还故意提高了声音,惹得付明轩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随后吗,二人便坐在轻舟上,潜心运气,修补体内伤势。 经过这一晚上的战斗,燕开庭的内脏已是有多处受损,虽然手上都不严重,但是若不及时调理好,只怕会留下什么病根子。他仔细感知着体内,运气一一修补着。 最让燕开庭担忧的是,在于翼行人当中的领头大汉作战时,燕开庭用力过猛,透支了自己的精神,就像付明轩所说的,怕是伤到了元神,是以现在他的脑内始终嗡嗡一片,感觉一片混乱。 但是付明轩先前让自己吃的那颗药丸的确具有神效,燕开庭明显能够感知到药丸所带来的一缕精意犹若游鱼一般在他体内不停游动着,仿佛在寻找自己元神的破损之处,然后稍稍停留片刻,分播出一支更小的精意出来,前去修补填充。 虽然不能完全使燕开庭回到先前的状态,但是至少能够让他的伤势不再严重下去,并且得到稍稍缓解。 睁开眼时,夜色已是一片浓郁了,东方高悬着一轮皎月,铺洒下一片清冷月光,河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一片,泛着银白色光芒。芦源中一片寂静,只听见风呼啸作响和芦苇的婆娑之声。 燕开庭睁开眼,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付明轩神色安宁,呼吸均匀,似乎已经是陷入倒了平静的睡眠当中。 燕开庭望着付明轩,一时之间,思绪万千。 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付明轩保护他,从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就连自己身在死局之中,也要处处估计到他的安危。此次渭青死局,燕开庭才明白付明轩是处在一个怎样危险的环境当中,燕开庭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站在付明轩面前,也为他将这些危险都挡在外边,护他周全。 只见清冷的月光之下,一层银灰披洒在付明轩身上,虽是一身青衫处处破损,满是血迹,头发也略微凌乱,但是付明轩所具有的那一股出尘之意,仍是没有一丝改变。 燕开庭很想知道,自付明轩十二岁进了小有门之后,这些年来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每次回到玉京,付明轩就像是没有变化一般,除了实力突飞猛进之外,性格都如少时一般,温润和煦,燕开庭一直以为,付明轩在外定是一番顺遂。 只是从如今这种情况来看,付明轩这些年来不知道在鬼门关走了多少回了。 就在这时,付明轩眼睛微微睁开,迎上了燕开庭出神望着自己的目光。 “有什么事吗?”付明轩温柔地道,就像此时平静的湖水,轻抚的微风。 燕开庭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声”没有,只是看你睡着了“ 付明轩轻笑一声,道“我也是会累的。” 燕开庭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沉默许久,只听付明轩又道“庭哥儿,这一次谢谢你” 燕开庭愣了一下,望向付明轩道“谢,谢什么” “这一次若不是你与我并肩作战,我一人怕是逃不出来” “本来与你并不相干,因为我,你才卷了进来” “门派里始终都是这个样子,也不是我能够改变的,我只能竭尽全力去应对,将这些麻烦事儿都带着远离你们” 付明轩说道,眼神出神地望向粼粼湖水,他的眼中也泛起波光来。 “我就要离开玉京,那么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面对付明轩郑重提出来地问题,燕开庭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他想起那一日他问起夏平生这个问题,夏平生地答案是坚决的不会。 那么自己呢? 燕开庭也不回答,慢慢躺下身子来,望着苍穹之上地那轮皎月,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 直到翌日清晨二人准备离去,谈向应始终没有出现,二人对着芦苇丛道了声谢,便驾舟驶离了此地。 加持法阵之力的轻舟快速奔行着,午时便回到了玉京城外。 。 章八十四 亲长之期 玉京依然车水马龙,一片繁华之景,反倒显得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旅,仿佛一场梦境。显然渭青之变,没有半点风声传回来。 兹事体大,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一时也不好大张旗鼓,于是约定先各自回府。 燕开庭此刻疲累欲死,又回到安全的地方,只想不管不顾狠狠睡上了一大觉。他没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回房,在门上做了禁制,即防人查探,又防人打扰,接着就倒头就睡。 直到夜半,门被叩响,恍若禁制不存在,然而屋内毫无动静。 侍女转身对院子里站着的人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大总管,爷真的回来了吗?似乎连暗哨都没看见。” 夏平生负手而立,面目表情的站在院子中央,只是示意侍女继续叩门。 “大总管,想必是爷累了,起不来了,待会再来叫他可好?”侍女观察着夏平生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 夏平生摇了摇头,道:“不行,现在非得起床不可。” 侍女脸上微微泛起一缕愁色,她怕燕开庭怪罪,不过燕府究竟是大总管说了算,于是壮起胆子,再次用力叩响了门。 咚咚咚! 被这声音一吵,燕开庭从枕头间抬起头来,不耐烦地叫道:“喊什么,没看见爷在睡觉吗?” 只听见外面那侍女柔声说道:“爷,夏总管说这会儿需得见你” 燕开庭揉了揉脑袋,含糊地道了句:“知道了,我一会儿便去他的院子里找他!” 谁知那侍女却道:“爷,夏总管已经在外边等您了。” 噔的一声,燕开庭仿佛被人从梦中拍醒,瞬间就清醒了过来,赶忙挥手解开禁制,让侍女能推开房门,自己从床上一跃而起,上下打量全身模样。 他是合衣躺下的,此刻除了头发支楞乱翘外,倒还能见得人。 只见院子中央,夏平生负手站在月色之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燕开庭立定在门口,望着夏平生道:“夏夏师你怎么过来了?” 夏平生也不说话,伸出一只手来,隔空抓向燕开庭。 “啊!” 燕开庭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夏平生那一抓之力拖到身边,随着夏平生举高右手,燕开庭也漂浮在了院子上空。 一缕雪一般冰冷地气息从夏平生手中钻出,扑向燕开庭,燕开庭身周突然缭绕着一道浅绿之气,冷则冷矣,却反差极大地充满生机。 他只觉得每个毛孔都张了开来,然后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来地轻松和惬意,似是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疲惫地灵魂一般。 突然,身周的白气消失,燕开庭也随着夏平生逐渐落下的手从空中慢慢落了下来,站定在夏平生面前。 “内脏多处受伤,元神也受损,你现在若再昏昏睡去会损及根本,需得尽快疗伤才是。”夏平生语气淡淡的,并不问燕开庭这些伤从何而来。 “夏师我”燕开庭正想说些什么,就被夏平生抬手制止住了。 “涂家老二今天早晨到了,一回来就派人报说你们二人在渭青的雀云阁闹出了乱子。”夏平生说着,不由气笑道:“你以为这是在外面打架,跑回来藏了伤口,过两天就当一切没发生过了?” 燕开庭不由缩了缩脖子。 “你且随我来。”说完,夏平生就转身走出院子,燕开庭虽然不愿意,但只能乖乖跟着他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燕家祠堂。 “这?”燕开庭不解地问道,他原本以为夏平生要带他回自己的院子疗伤。 夏平生仿若未听见他的疑问,犹如漂浮一般缓缓走向燕家祠堂的废墟之上,隔空站定,注视着脚下这片残垣断瓦。 只听他道:“想必你上次去了下面,也看见了。” 燕开庭虽然不能确定夏平生所说的看见是看见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夏平生微微颔首,道:“我也未曾见过你母亲,但下面的这些东西,的确是她为你准备的。” 燕开庭“嗯”了一声,也没有怎么说话。 夏平生转过头来望了望他,道:“你十五岁那年,差点死在这里,是我把你从这废墟之下找了上来” 燕开庭望向夏平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自己的什么回答?感谢?那可是迟了六年。 “夏师” 夏平生看着燕开庭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算了,也不说这些。这次渭青设局,应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付家那小子,他身份特殊,不是玉京这小地方能容,本来也不至于波及普通人。不过本来付家那小子儿时就与你亲近,你为他做这些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不要真把小命搭进去了” 说完,夏平生直直盯着燕开庭。 燕开庭隐约有些明白夏平生的意思了,这里承载着未曾谋面的母亲对他的期望和希冀,当为亲长,爱惜此身。他立时又老实几分,点头道:“知道了。” 说完,只见一瓶周身泛着隐隐玄光的玉瓶飘向了自己,燕开庭伸出手接了过来,玉瓶里,盛着半壶清澈琼浆,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味道。 “喝了这个,内脏之处的细微损伤应该就能修复完好,至于你磨损了的元神”夏平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圆珠出来,道:“次日沐浴,将此珠放入水中,待其溶于水后,泡上个半日,然后睡上一觉,便可痊愈。” 说完,便将珠子扔给了燕开庭,燕开庭一把接住。 “谢谢夏师。”燕开庭恭敬地向夏平生行了个礼。 “回去吃点东西再休息吧,记得把瓶内的东西喝完。”说完,夏平生就像湮没在了夜色之中一般,倏忽不见了踪影。 一手拿着珠子,一手端着琼浆,燕开庭站在废墟旁,暗自出神了许久,直到夜晚的风渐凉,吹的他有些冷了起来,才抽回思绪,向自己院子里走了回去。 回到自己厢房中时,方才叫他起床地侍女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吃食,他堪堪用了一点,便觉得肚子已经饱了,再喝下夏平生给他的琼浆,便躺在床上昏昏睡去,竟是一夜无梦。 翌日再次醒来时,燕开庭便觉得神清气爽不少,叫来了下人为自己准备上一盆热水,他准备按照夏平生所说的方法给自己修复一下元神。 他从怀里掏出那颗珠子来,昨日夜里没有好好观察一番,今日看着这珠子,竟觉得一阵好奇。 珠子约莫有一颗普通串珠一般大小,通体墨绿色犹如裴翠一般,远远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近看其内里,便发现珠子里面银绿色液体缓缓流转,泛着一种奇异的黛色光芒,燕开庭拿起珠子凑在鼻子间闻了一下,顿时一股奇异的芬芳窜入鼻尖。 让燕开庭突然想到竹林间的清泉,在月色下缓缓流淌,泉边的一丛蓝色小花儿,散发着的幽幽暗香。 待仆役预备好热水之后,燕开庭脱了衣裳,发现自己身上当真满是伤痕,却因为太过疲累,全然没有感觉到了。 走到半人高的浴盆前,燕开庭将那枚珠子扔进了水中。 珠子落入水中的那一刻,就像是一滴油落在热水之上一般,呈圆环型迅速散开来,然而与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花不同的是,那珠子化开之后,漂浮在水面上片刻,便缓缓下沉,不到一会儿,整盆水都变成了一汪绿水,其间还有点点极细微的银色颗粒,闪烁着光芒。 燕开庭伸出脚,迈了进去。然后整个人便坐在浴盆当中,让身子都浸在那绿水之中。 他只觉得一股暖意将自己完全包裹,但这暖意并不是水温带来的暖意,而是能够深入到他最深的心间,安抚着他,慰藉着他心灵的一种温暖,就像一只来自母亲的手,以一种极致的温柔抚摸着他。 不知不觉,燕开庭仿若是进入了一种彻底的宁静当中,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感受到自己的体内,灵魂深处的一点点被填满,之后便是无尽的充实和安宁。竟是就此进入了冥想。 待到体内元神全部修复好后,燕开庭睁开了眼睛,盆中水已经清澈见底,丝毫没有墨绿的影子。而自己的外伤,也全部痊愈,站起身来,燕开庭只觉得自己体内甚是饱满,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哈,夏师那玩意儿还真神奇!”一边说着,燕开庭一边打卡开房门,喊道:“蝶衣,蝶衣!” 昨晚那叩门的侍女一路小跑过来,笑着应了声:“爷,休息好啦?要不吃点儿点心?” “不用!”燕开庭摆了摆手,道:“李梁哪儿去了,把他给我叫过来,点心不用了,给我整点热茶水过来!” 蝶衣回道:“爷,前天李梁说他家娘子害了热病,一大早就向大管事请假回去了,还从药房买了几根人参,说是要给他家娘子补一补身子哩!哎哟,我们都说,他家娘子,还真是好福气!” 燕开庭听了笑道:“你既然这么羡慕,改日我也给你找一户好人家,怎么样?” 蝶衣是内院清洗之后,从燕家在玉京城附属几个镇上重新选进来的家生子,虽然免不了仍与主府有千丝万缕关系,但这批人有了前车之鉴,又少些弯弯道道,用心服侍之处,比以往要好上不少。 她大大方方地笑道:“爷快别打趣我们这些下人了,难得被选进主府,谁急着嫁人?再说,我们可还是要服侍爷一辈子哩!” 燕开庭摇了摇头,道:“一辈子还是太长了,再说” 说到这里,燕开庭突然停住了,他的眼神看向了院门口,只见一袭白衣的夏平生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咳咳!”燕开庭干咳两声,挥退蝶衣,朝夏平生走去。 “夏师早。”一看见夏平生,燕开庭就立刻老实起来。“多谢您的药,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夏平生上下打量了一下燕开庭,点了点头,道:“你和付家老大回来路上还遇到了谈向应?” 章八十六 咄咄怪事 谈向应按捺着脾气道:“夏总管,我谈向应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偃月宗门丢了货是事实,那船就沉在黑水河中。” “哦?这和你当初打上玉京城来找我麻烦,有半个铜钱的关系?”燕开庭道:“黑水河又不是我天工开物的地盘,船沉在河里,货就被我拿去了?” 燕开庭被这莫名其妙的事情缠上,气也是不打一处来。 夏平生举起手来制止了他,然后看着谈向应说:“你要讲道理,我们就讲道理。不想讲道理,讲谁的拳头大也可以。只是偃月宗门在你的水路上丢了货,却攀扯上我们燕家,这事如何收场,你总要有个说法。” 谈向应看了看燕开庭,心中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怎么当初就一念之差,任由那些家伙拖“天工开物”下水,若是知道夏平生的立场,他怎么都不会招惹到这个大麻烦。 眼下,偃月宗门的人也是三番五次来催,自己才躲了起来,暗地里调查,没想到今日这夏平生带着俩小子就找了过来,直接将他逼得不得不现身。 正在暗自苦恼的谈向应还没想好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咚咚咚,大门又被人叩响。 方才在寨子外河边和夏平生发生了点小小冲突的卢伯仲,身后带着几个管事,站在了云渡行的大门前。那个落水的倒霉蛋倒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显然是回船上整理够了。 “卢长老。”谈向应皱了皱眉,他还不知道两拨人已在外面碰过头,但在这里遇到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怎么,老夫来得不是时候吗?”卢伯仲看了看谈向应,目光又扫视了一下夏平生燕开庭三人,再抬头看了看那被打穿的云渡行楼板,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老谈啊,我看你这事再不拿个章程出来,这云渡行可就不是被打几个窟窿完事的了。” 谈向应愣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卢伯仲的意思。 若是偃月宗门这批货找不回来或者是查不出个始作俑者来,他云渡行的招牌,怕是得被偃月宗门的人给拆了。 谈向应已在出事后,隐约知道这批货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后面还有一个连偃月宗门也要为之所驱的货主。而能让偃月宗门俯首听令的,这九州上能有几家? 他看了一看夏平生,又瞧了瞧卢伯仲,嗨的一声,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大家都来了,那咱们今日就把话说个明白吧!” 夏平生冷冷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说着,也不谦让,直接在主座上首坐了下来。 卢伯仲看了夏平生一眼,亦无二话,修士门派比非修士门派更讲究实力,就坐了主座下手。 谈向应原本一介主人,反而只能坐了客座,他落座之时,向屋子里的那女人使了个眼色,那女人就连忙叫着一众伙计从后门出去了。现在要谈的话,可不是他们能够听着的。 就在那女子转身走向后门时,燕开庭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一样,神色就冷了下来。 “怎么了?”付明轩和燕开庭还有一众管事,自行在旁边找了座位,这时发现了他的异样。 “哼,花神殿的手,伸得还蛮长的。” 付明轩瞬间了然,果然他怎么看那女子都有些不对劲。 见到众人坐好,谈向应叹了一口气,道:“夏总管,贵府燕主的事情,我确实没有实证。因为大船开裂的痕迹,有人指证与燕主的灵兵法门相似。我因失了重要货物,一时气冲上头,就找了过去。” 谈向应这话加加减减可有意思了,夏平生也不与他纠结,冷冷道:“大船开裂痕迹?你想要什么样子的,我就能给你做出什么样子的,要不要试上一试,看看我是不是也是嫌疑人?” 卢伯仲此时自然明白,所谓现场痕迹与玉京“天工开物”有关的说法并不可信。 他不想让两人在这上面争执,反而干扰正事,他那边受到的压力也日渐增大,再不找出货物来,连他也要一起吃挂落,于是道:“夏总管,此事可以揭过了,只算是过程中一点小事,我偃月宗门也并没有因此来找过贵府。” 夏平生要的就是偃月宗门将天工开物置身事外的表态,当下淡淡道:“揭过可以,把那指证之人交出来,这个要求不为过吧?况且也是一条追查的线索。” 谈向应苦笑道:“那是一个老水手,前些日子,酒后失足落水死了。” 这就是死无对证的意思了,也难怪偃月宗门当时没有跟着发难,他们终究是正道大门派,怕是也感觉到事情不靠谱。 夏平生看了谈向应一眼,道:“将足下引入玉京的人却是清楚的吧?” 谈向应知道今天不交点什么出来,必然绕不过去,道:“那天……该在场的都在场了。” 夏平生转头看了燕开庭和付明轩一眼,两人一起表示听明白了。夏平生就点点头,不再追问,那是玉京内部事务,这种场合,说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 谈向应见夏平生这边安抚住了,暗中嘘出一口气,转向卢伯仲,道:“卢长老,我在现场查出来的事已经报给您了,沉船的那河下面,就只有船,完全没有货物的散碎痕迹,而且,那船的模样,也不像是装过货物的样子!” “嘿!”卢伯仲阴笑一声,道:“老谈,你说你这事办的,先是天工开物那边,又是我这边,怎么说出来的话,都听着不是那么回事呢?” 谈向应有些百口莫辩,沉声道:“您也可以亲自去实地看看。” “我就不明白了,咱们没事儿运个空船儿,老谈,您这是拐着弯儿骂我们偃月宗门吃多了撑的呀!虽说你我二门都是元会门下的,就可算是附庸,都还分个里外呢!” 旁听的燕开庭和付明轩都是神色微微一凝,互相交换了个眼色,若有所思。卢长老这话揭出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偃月宗门可对外从没公布过明确的宗主之属。 而谈向应的云渡行,只可能是元会门外围,新近发展的新盟,什么时候那家名门连北雍州的小行会也看得上眼了? 付明轩却是想到沈伯严近期一直在玉京周围打转,不由微微皱眉。被道修名门看上的地方,是祸是福难说啊。 谈向应脸色黑沉的就要滴下水来,道:“我一人说了自然不算,可是卢长老,在座的那两位也曾碰巧下过水查考过一番,您可以问问他们。”说着向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一指。 “哦?是吗?”卢伯仲望向燕开庭,眼珠一转,又望向付明轩。 付明轩知道今天是没办法彻底不下水的,即使谈向应在夏平生威压之下,在偃月宗门面前洗清了燕开庭的事,可那批货物一天找不到,周边的各大势力迟早会被找上门。 他于是向卢伯仲点点头道:“在下玉京六致斋付明轩,我确与燕兄弟去了现场,并且下水看过。” 燕开庭也道:“现场痕迹蹊跷,那河床上只剩货船的残骸,不剩半点货品或外箱痕迹,而甲板和栏杆上并没有新鲜的摩擦痕迹,这在装货时应该多少会留下些的。” 听到这里,卢伯仲略一沉吟,道:“老夫还是无法理解。事到如今,也无须再保密制造者,那批货原材料极为稀罕,是秘密委托给了‘仁心匠者’,他们倾全坊一年之力,日前按时交出了货。我们的人怕出岔子,都没敢再转运,在工坊当场验货后,就用自己的人送到云渡行的码头。我们和‘仁心匠者’也是几十年的合作关系,一直以来都没任何问题,却不想第一次出事,就出在这么重要的一船货物之上。” 仁心匠者是北雍州的一家大型工坊,他们基本不做普卖的生意,都是定制单子,所以市场上名声不显,几乎没人听说过,在业内地位却不低,比起天工开物也只差了规模和积累。 “那么,收货的那边现在已经知道了吗?” 谈向应现在关心的是上面是否知道此事,若是不知道,还能想想别的法子。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望了望燕开庭。若知道了,这失职的板子敲下来,一连串的人都逃不了,云渡行这样资历尚浅的尤为倒霉。 卢伯仲收了神色,抿着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这批货耽误到现在,已过了近十天,即使找路途运输的理由,再怎么都会过了最后期限。现在的问题是,要在上面派人下来查问之前,将事情抹平了,那最多被办个逾期,不然……” 谈向应眉头一跳,卢伯仲将利害说得很清楚,他不由地再次望向燕开庭。 “咱们雍州地界上,最大的匠府应是玉京燕家的天工开物吧那丢的一批货,天工开物能不能” “呵呵!”燕开庭还未说话,夏平生已经冷淡地抢了话头,道:“原来欺负我家燕主,是早就打了这个主意?” 谈向应心下暗骂,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连忙摆手道:“哪里哪里,先前是一场误会,这不是无法可想了吗?” 卢伯仲看看燕开庭,还是摇了摇头,道:“此法也是行不通。我知道老谈你的意思是,一时半会找不回东西的话,就先补货交差再说。” 谈向应此刻已顾不上脸面,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卢伯仲苦笑道:“那批货物的材料极为特殊,不说天工开物没有,就是大部分匠府可能以前连见都没见过。其中主材是由上面调拨下来,据说出自某个秘境,就那么一批材料,因此制成的法器胚胎,都不能放到收纳之器中,否则拿来今天的事故。” 众人听了这才恍然,这类大宗修炼法器失踪的事情以往极少,有收纳容器存在,几名上位强者护航,即使被劫也不会完全留不下痕迹。 “多说无益,目前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找出始作俑者来,那么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卢伯仲手抚白须,缓缓说道。他还是认为,有人打劫了他们偃月宗门的货,只要找出这劫货之人,一切便都好说了。 谈向应阴沉着脸,没有给出回应,在他看来,这桩事情根本就不像是单纯的劫货那么简单,说不准儿,还是他们偃月宗门或者是仁心匠府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只不过当着卢伯仲的面儿,都已经点到沉船之地蹊跷了,更多的也不好再直白地说出来。 付明轩从听到元会门之名起,就一直若有所思,这时忽然出声给谈向应解围,道:“不若卢上师亲自到沉船之处看一看,以您的眼力和对仁心匠者的了解,或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谈向应立刻站起来,沉声道:“多说无益,且一同去看看。” 卢伯仲略一沉吟,便答应了下来。 谈向应刚走几步,就停下身来,转过头便看向夏平生,问道:“不知夏总管是否也愿意一同前去,也好帮我们做个见证。” 燕开庭蹙眉,就想一口回绝。谈向应的提议有些出格,按说夏平生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已达到,以他的性子断无可能再卷入。 然而出乎燕开庭意料之外,夏平生却是应了,“也好。” 燕开庭颇为愕然,他揣摩付明轩插一手的原因,是听到了元会门的名字,可夏平生又是为什么呢? 付明轩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小声道:“他是担心这二人有从中捣鬼。事情牵上元会门,不到水落石出根本不能善了。” 走出云渡行时,燕开庭只觉背后一道目光犹如毒蛇一般紧盯着自己,回过头去,一抹花色轻衫从后门飘过。 “切” 燕开庭冷哼一声,花神殿布下地网,是越来越大了,而他这条鱼,是在网的边缘,还是已经在网的深处呢? 随后,一行人便出现在黑水河沉船之处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