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时》 燕子回时第1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燕子回时 作者:蓝艾草 引 子 英落在一阵剧痛中醒来,房间很暗,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但是脑袋却痛得快要裂开,仿佛痛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啊……” 呻吟声刚出口,旁边唰地晃过来一个黑的影子,清冷的男声淡淡地问:“头疼得厉害吗?” 英落顿时目瞪口呆,呈石化状! 最后的记忆里英落和丁灿站在漆黑的山崖之上,远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山风烈烈,丁灿犹不知死活,淡笑道:“你真决定将他给灭了?!” 英落笑道:“这样不好么?姐姐我舍生取义,扫清你前进路上的障碍,好让你登上老大的宝座啊!”所有阴狠的念头都被这云淡风清的笑声给掩盖了下去。 幼时父母被帮中兄弟背叛致死,她却要活在仇人的羽翼之下,接受各种魔鬼式的训练,成长为新一代的黑帮顶极杀手,一腔热血早已凉透,唯余一个微笑的面孔,向那人称谢道:“叔叔,谢谢你将我养育成|人!” 那个仇恨的自己在心里狠狠说:谢什么?谢谢他将你父母致死,却要装一副恩义的面孔?有一天,你须血债血偿! 这些念头,如暗夜流光,时时闪烁在脑海,一日都不能忘却! 丁灿亦是帮众遗孤,从小与英落一同受训,与英落不同之处,不过是她的父母是因为一场意外车祸而亡,与那个人并无干系,因此没有深刻的恨。 然而,谁又能说得准,这世上,没有恨便不会有要人命这一说? 丁灿呆了一刻才叹了一句:“高处不胜寒呐!胜利的果实要一个人来吞咽,也委实寂寞啊!”两人自小相斗,都是死不认输的性子,性格更是迥异,却是一对合作无间的搭档,在道上从未失手过。 远远的车声更近了,丁灿扭头进了左首的树林,静静潜伏。 一辆银灰色的车停在了英落五米以内,车上下来的男子年约四十许,一身黑色的衣服带着夜的鬼魅气息,对着将头发丝都绷紧了的英落轻笑:“小妮子出息了,会算计叔叔了?!” 英落却收敛了嘻笑,随口“呸”一声:“说声叔叔也不嫌寒碜,少费话,想要那东西,就过来拿!”说罢左手轻抬,原来是一截绳子,绳子向着崖下垂落,轻轻一摇,有玉石相撞之声,那中年人顿时一脸的紧张,“别,别,小落,我知你也爱财,不若等我拿到宝藏,分你一半?!” 英落轻轻将崖下的绳子往上提了提,车灯掩映下才看得清楚,原来是一对红似火的玉佩,上面雕的不是龙凤,不是普通的花鸟鱼虫,却形似一对钥匙,她抬起右手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对红似火的玉佩:“叔叔想要这对玉,就自己走过来吧?!” 那男子的眉眼几不可见的抽搐了两下,然后缓步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踏在英洛心尖上。 走近的同时,他甚至微微笑着:“小落这是做什么呢?我自你父母双亡之后将你养大,你就是这么报答叔叔的养育之恩的?” 话音未落之际,他一手已经闪电般地抓住了英落持枪的手,另一只手则牢牢攥住了垂向山崖的绳子,眼神亦转为阴冷。 他转手将枪口对准了英落扣动扳机,却只听得嗒一声,英落已经从袖中摸出一把利刃插向他胸前。 “枪里没有子弹?”他似不信。分神之际却还是斜侧过身,英落那一记刀只将他右胳膊刺了个血流如注。她一击既得,再袭已慢了一拍,那男子飞起一脚将她踢下了崖去。 英落却得意一笑,趁着下落之势,拽住了那玉匙的绳子荡在了空中。 男人眸色里风起云涌,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背后有枪声响起,男人难以置信的转头去看,丁灿如索命的罗刹一般,脸上珠泪滚滚,逐渐行来。 男人转头,盯着崖下晃悠的笑脸如花。 英落用最最温柔的声音道:“叔叔,你就陪我走一遭,陪我去见见我九泉之下的父母吧!” 男人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惊惧绝望。 英落闭上了眼,感受着两个人的下落,心里是一片的宁静…… 面前的陌生男子见她傻呆着的表情,颇不耐烦的问道:“英校尉,头疼得厉害?” 校尉? 英落眨眨眼,黑暗中的男子因为靠得近,面目倒是清楚,只是记忆中从未见过的面容,剑眉入鬃,凤眼微斜,鼻如悬胆,唇如朱菱,帅哥啊帅哥,如果是丁灿在这里,怕是会心花怒放了吧…… 眼前之人见她如此明显的花痴相,早涌上一股厌恶的神情,通身都透出冰冷淡漠的气息。 至此,英落终于明白了自己可能遭遇了传说中的鬼附身,只是自己居然是那只附身的鬼,而这个不幸被附的倒霉蛋是一个校尉,且该校尉还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看眼前这帅哥的反应就知道了…… 疑似人妖 初穿来的那一夜就在英落的浑浑浑噩噩里睡过去了。 第二日天将大亮,她醒来时身旁有着轻微的呼吸声,侧头一打眼,吓得坐了起来,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头疼,只觉得脑袋里点了枚雷,轰的炸了血涌上头。 她捂着半个脑袋和眼睛,半晌睁开眼再看身侧,清清淡淡的一双凤目,正诧异外加厌恶的看着她,那嫌恶的表情仿佛对她的表现不屑之极! 天可怜见,虽是帅哥,虽是这等英挺的帅哥,可还是个男人啊,同她同床共眠,虽是两世为人,她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难道,这个人是她在古代的夫婿? 她脸色极其难看的扑上去,揪着他雪白的中衣领,不由的咬牙切齿:“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怎么睡在同一张床上?” 如果真是夫妻,看那男子的表情,怕真是相敬如冰吧? 那男子大感诧异,轻轻一挣就挣开了她的手,绕过她径自下了床,还不忘回头嘲讽一句:“英校尉,两个男人同床,能成什么关系?” 男人? 英落顿时面如土色,老天,不带这么忽悠人的啊,做惯了女人,虽然再活一世是上天恩赐,她应感恩,但附身成个男人,这感恩就大可不必了吧?! 那男子见她如此情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戒备的看着她:“真的把脑袋打坏了?” 她摸摸头,这才感觉脑袋上面厚厚的裹着一层布,一种钝钝的痛在头顶不能遏止。 摆出最诚恳的表情来,英落忽闪着眼睛看那男子:“我只感觉头很疼,而且,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我是谁,麻烦兄台见告,多谢了!” 那男子见她如此少见的客气,试探的问:“你真不知道自己是谁?” 英落心说,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只不过不知道附身穿的这个身体是谁的,面上越发要摆出为难的表情:“真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头很疼!” 此男子虽然极其冷漠,但还是耐着性子告诉了她:英洛,大周朝虎贲部校尉,年十七,已有两年军龄。而此冷漠男子名周峥,现下他二人被俘于突厥大营已半月有余,昨日与突厥右厢察暾欲谷之子梅录啜言语不合,大打出手,被梅录啜打破了脑袋,流血不止,以至昏迷。 看周峥脸色极其难看的讲述这件事,英落不由反问道:“周兄脸色这样难看,莫非是觉得我打架打输了,脸上无光?” 虽然不知周峥是什么官衔,但看他气势,怕也是比她高了不止一阶,他既不说,她也不问,乐得将这上下级的关系忽略。 周峥见她如此,狠狠瞪她一眼:“都已经被困在敌营里了,不能安生点,少惹事非?” 英落缓缓站起,朝他谄媚的笑:“周兄,这个,今天以前的事我都忘了!”边说边打开了门,门口守着两深目弯鼻的突厥男子唰亮出了弯刀,吓得英落一屁股坐了回去,生生摔了一跤! 那两卫兵面无表情的拉上了门,再不看她一眼。 英落扶着头缓缓站起来,刚刚这一跌,只觉得脑袋剧痛,心里猜测是不是跟那个梅什么的打架打成了脑震荡,但随后又懊恼的想到,看来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也是个无脑的,在别人的地盘上,和人打架,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却不知,原来的英洛对周峥那是爱慕非常,只因前日梅录啜对周峥言出无状,才惹得英洛动了怒气。 周峥见她莽莽撞撞,连门口守着卫兵都忘了,心里不知怎的,觉得松了一口大气。往日的英洛看见他便如狗儿见了骨头,那眸子光咄咄的,而这前事尽忘的英洛虽然刚醒来的刹那也曾痴迷的看过他两眼,之后的眼神那是客气谦和,再无丝毫爱慕在其中了。 想及此,顿时将那往日的厌恶去了五分,温声道:“你若想更衣,在屏风后!”他想到英洛躺了一天一夜,怕是要小解,是以有此一提。 英落往日书看了不少,知道古时世家所说的更衣既是入厕,感激的看了眼周峥,这才转身绕过屏风去了后面。 后边是帘子隔起来的一小间,有恭桶,点着熏香。想来这突厥人对战俘倒也不错,至少没丢到牢房里去喂老鼠。 解衣按着以往的习惯坐下,小解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是穿到了一个男人身上,对于男人的身体,还真没看过,现下这身体归了自己,就算是现在不看,以后洗澡的时候也免不了要看,不如…… “啊——” 正坐在外面喝茶的周峥只听到一声疑似惊恐的叫声,饶是他见惯了大场面,处惊不变,也差点将手中杯子扔出去,两步站在屏风前面,“英校尉,发生什么事了?” 他那里知道里面的英落那是狂喜的叫声,话说她含着羞愧小心的向自己身下看去,只觉得此时看的这身体不是自己的,而是个陌生男子的,此种猥琐的行为平生仅一次都已面红耳赤,那知道入眼的却是两条纤白的美腿,还有那特征明显的女性特征,她几乎不能相信的狂喜,转而手抚上了胸部,虽然隔着密匝匝的一层布,倒还真是让她摸到了下面的真材实料,于是忍不住一声惊呼,将外面的周峥给吓了一跳。 周峥刚刚问过,就听里面传来语无伦次的回答:“周兄,没,没……你别进来……我很好……我更衣……” 英落按捺住狂喜,几下将裤子提好,边系腰带连回答周峥,虽然自己没有下九泉,也见不到父母,但大仇得报,再世为人,此时方感谢老天待自己的厚赐,虽然附到了这不明朝代,还好还好,自己还是个女人! 做惯了女人,忽然做个男人,那是相当不能忍受的事情,君不见现代社会的许多人妖,男性的体征,女性的灵魂,多么的痛苦啊!身为现在的人妖当然可以凭借高科技的技术将男性体征改变,可怜的英落如果真是男身女心的话,那种痛苦可真是一生一世了! 仇人相见(上) 在房子里困了十来日,英落无聊得都快闷出病来了。 起先两日一天中有大半时间在睡觉。一方面头晕,一方面她牢记着周峥看她的眼神,那种厌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消融的,她本能地采取逃避的态度,究其原因,大概周峥算来也是英挺帅气的男子,有着坚毅的下巴和钢铁般的气质,此类人心中的结一时半会是难以打开的。自顾尚且不暇,她哪有余力去深究他讨厌自己的原因?? 她曾经涉猎过古时的军事编制,若在汉朝,校尉也是个大官,校尉为队长之意,隋唐时期定为武散官低品官号,六品以下,而她身处的大周,却是则天女帝一脉相承,不知中间出了何种差错,也就多出了这大周朝两百多年的历史。而府兵制,自然是沿袭唐制,自己这个校尉的官职,不提也罢。最为惊异的是,这位校尉与自已的名字一字之差,同名不同字,也不知道是否就是自己糊里糊涂来到此处的原因。只是既已如此,她也未在身上找到那快惹出祸端的玉佩来,想到前尘往事尽已消散,也只得作罢,不再竭力去想玉佩之事了。 周峥起初见她性情大变,的确是大松了一口气,往日这时她早两眼发亮,烁烁盯着他,时不时粘过来,借口讨教点小问题,与他纠缠。这几日处下来才发现,英洛不但前事尽忘,不再缠着他,性子更是变得冰冷,更多的时候卧床不起,他要凝神才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 第三日上午,他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几乎听不到呼吸的人,不由轻轻走上前去,低头探看时,对上了一双沉澈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帐顶看,专注的样子几乎要将帐顶盯出朵花来。 他后退两步,看那想得入神的人终于坐了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移到凳子上,倒了杯茶,缓缓饮起来。 饮完了,白 皙纤秀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英洛有一双纤秀得不似男人的手,难怪营中军士一直以来都传他似个“娘们儿”! “周兄,过来坐!”那厢轻敲着手指的人完全没想到周峥的所思所想。 周峥戒备地看他一眼,挑了个远一点的位子踞桌而坐。 英洛见状,起身将凳子特意挪至周峥身旁:“周兄,如今我们身处敌营,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想办法逃离啊?” 据她所知,冷兵器时候随便斩杀个把被俘将士,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摸摸颈上这个有点陌生的脑袋,虽然是别人的脑袋,但现下自己寄居在此,也不能让它随意搬家吧? 周峥见她又粘上来,本拟再次避远点,听了她一本正经的话,心下不由涌上一丝愧悔,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思及这往事尽忘的英洛,一颗心方放了下来。 剩下的几日,二人窝在房内将当前形势谈了个细致,也让英洛对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地有了个大概了解。 原来此时他二人身处之地却是突厥都城黑沙城,此城守军少论也有十万者众。 英洛再问及这黑沙城的地形地貌,周峥仿佛是第一次正色的看她:“你是说借助地形逃跑?” 英洛点点头,唯今之计,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可仰仗的唯有地利而已。 周峥沉吟半晌方道:“黑沙城外有条汹涌大河,名黑河,黑河上游有山名黑山。” 英洛顿时两眼放光:“不知周兄可会水?水技如何?” “你是说借水遁去?”周峥再次摇头,谈何容易,隔河打捞虽说不易,但也不能保证流箭不会致命,想想自己眼下的身体,他再次摇摇头。 却见英洛灿然一笑,眸色灵动,轻启丹唇,说了四个字:“逆流而上!” 周睁似乎是被她这一笑晃花了眼,迷离了一瞬突地醒过神来,方明白英洛所说,面上不由浮上一抹喜色,诚如英洛所说,入水之人若借水远遁,必是顺流而下,而非逆流而上。 但想及那黑河水流,状甚汹涌,再瞧英洛这身板儿,不知会不会被冲跑了?心下所虑,一时将喜色都抹了去,只盼着哪一日里英洛能出得此门,亲眼见识一下黑河再做定夺。 这一晚睡时,两人不觉间竟将那往日成见均放下了五分,虽然并未定下确实的出逃计划,两人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同仇敌忾的心气也激出了少许战友情谊。 这等情谊反应到床上就是,英洛不再将四肢空悬床外,而周峥也不必紧贴墙壁状如壁虎了,两人都将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酣睡了一场。 余下的六七日,两人谈谈说说,将当前形势详作讨论。 原来这现任的突厥可汗名默啜,左厢察乃是其弟咄悉匐,这位左厢察一向与右厢察暾欲谷不合,这次他两人陷落敌营,却是左厢察之功,但这咄悉匐一向杀人不眨眼,于是默啜就将他二人交由右厢察看押。 可巧右厢察之子梅录啜年轻气盛,早闻周峥之名,恨不能生擒了他以成其盛名,不料咄悉匐大捷而归,竟将大周朝有名的平狄将军周峥给生擒了,若不是默啜惜材之心,怕是他二人早做了地下冤魂。因此这梅录啜才寻上了门,借着关押之便,寻衅滋事,碰上英洛,大打了一场。至于其中缘由,英洛的爱慕之心,穿过来的英落自是无从得知。 十日头上,两人正在吃早饭,门被呯地一声踢了开来,一位年纪约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浓眉褐眸,敦实壮硕,正趾高气昂地看着屋内二人。 英洛正闲得慌,见这男子形貌,实是个上门挑衅的,当下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招招手:“这位公子,进来一齐用早餐吧?!” 却说这门口站着的敦实男子确是梅录啜,他因那日同英洛打了一架,虽然赢了,心上仍是不痛快,要知他的目标是平狄将军周峥,而不是眼前这弱不经风的小小校尉。 约摸着过了这十多日,这校尉的伤也该好得七七八八了,这才又寻上门来,本已做好了再次将这小校尉打趴下的准备,那知道人家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极是客气。闻道汉人狡诈多谋,莫不是这小校尉怀着什么祸心? 周峥见这两人相处情形,心下了然,英洛此时,怕是连眼前之人是谁都不认识吧?侧过身子,悄悄在她耳边耳语:“门口站着的就那梅录啜,打破你头的那个!” 仇人相见(下) 英洛闻听此言,将那梅录啜上下打量了个遍,也是啊,如此体型,比力气以前的英洛当然打他不过,但若是现下的自己——鉴于此具身体遭受重创,对此身体的灵敏程度不甚清楚,结论有待商榷。当下依旧微笑着招呼道:“公子不过来用点早餐吗?还是公子已经用过?” 梅录啜嘴角可疑地抽搐了两下,心道:坏了,这小校尉被我给打傻了! 走了过去,就坐在了英落身侧,看那人就着奶茶,将奶豆腐嚼得喷香,对前面的馓子理都不理。 也别说,英落吃了十来日突厥食物,还就喜欢这奶豆腐。 “好吃吗?”梅录啜看得有趣,不由问道。 “嗯 哪”英落边吃边点头,奶茶又香又浓,可比现代的奶茶好喝多了,果然,还是天然的绿色无污染的好喝啊! “周将军这几日可安好?两三日后可是慕兰节,我部众勇士都非常期待能与大外鼎鼎的平狄将军一较高下!”梅录啜双眼炯炯,不放弃的盯着周峥。 旁边正喝着奶茶的英落冷笑两声:“既是较量,就该公平才能显示出实力,若这样强逼着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梅录啜为难地看周峥一眼,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挣扎,终究被一股激昂之气所压,“解药我若弄了来,平狄将军吃了就必须和我比试,不得推脱,也不得逃跑!” 英落大吃一惊:还真让自己给蒙对了,这突厥人不把他们弄个牢房锁起来,还真是弄了药吃了,看来,古今同理啊。她自小在黑帮长大,没少见这类打打杀杀的事,七岁以后父母被跟她一同赴死的那人给暗害了以后自己更是走上了这条路。明里感激那人的收留,前任帮主的女儿怎么也算是遗孤,拳脚功夫上帮中自会有人教她,至于黑吃黑的事情,从她十五岁开始就没停过。至于下点药让对方全无还手之力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做过,讥诮道:“难道你们突厥的十多万大军都是拿来摆样子的?连两个人也看不住?” 梅录啜闻听此言,得意洋洋道:“虽说汉人多狡诈,就算吃了解药,谅你们也逃不了!”说罢拂袖而去,一副胜利在握的样子。 这边厢周峥狐疑的打量英落,那眼神,将前几日的戒备悉数摆在脸上,“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英落坦然的看着他,一双眸子清亮无比。 饶是周峥肚子里狐疑,觉得这英洛是不是又生出了什么主意来纠缠他,对着这样的眸子也不好说实话,只得问:“你既然没想起来,怎么知道突厥人给我下了药?” “哦,那是猜————”英落转着眼珠四处张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周峥,刚刚差点说是黑帮定律,根据她多年的生活实践,但这种事,拿来跟现代人说说还行,跟个古人来说,实在是解释不清。 脑袋转了几转,想好了充足的理由,终于正色看着周峥:“我是猜的,将军请想(自从那梅什么来了之后,她是不能再装不知道周峥的官衔了,叫将军总没错儿,至于叩拜,她还没那心理准备),那梅什么为什么三番五次寻上门来要跟将军比试?可不就是因为将军您威名远播吗?但是我之前为什么会被打破头呢?” 周峥打断她:“梅录啜,右厢察之子。” 英落摆摆手,一副甭打断我的样子:“别管他是梅什么,也就是一纨绔子弟,从我醒来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将军也未曾细说,今日那梅什么来了之后我才明白,肯定是突厥人敌不过将军,使计擒了将军,怕留将军不住,给将军下了点药,那个梅什么的看着就是个一根筋的主儿,他非要跟将军比,而我又是个热心肠的人,对将军钦慕非常,在将军被突厥人下药之后怎么忍心将军受辱呢?是以挺身而出,同那梅什么打了一架!” 周峥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闷头吃早餐了,只不过那早餐是什么味儿的,这天他完全没吃出来。 严格来说,英落说的也没错,只是她却不知周峥为何被擒,周峥被擒,其实也是因为她。 大名鼎鼎的平狄将军周峥在边境上苦守五年,将突厥人远拒在大周境外,大大小小的仗打了无数,威名赫赫,却因为小小校尉英洛第一次上战场,失陷于敌营,而他亲自出马相救,不幸,也失陷于敌营,这才有了两人一同被俘的经过。 可恨这个害他被俘的笨蛋自己忘了也就算了,还洋洋得意的自吹自擂,周峥当场没有拂袖而去,也算是涵养功夫一流了。 好在,忘了也是好事一桩,想起英洛以前厉害的缠人功夫,周峥还是悄悄皱起了眉头,自己就是因为烦她夹缠得厉害,才把她丢上战场的,这才有了后来这些事。 两天以后,那梅录啜果然差心腹送来了一颗药丸,周峥想也不想就吞了下去。 旁边英落看得啧啧称奇:“将军也不怕人家给的是催命的药?” 周峥头都未抬:“突厥人虽说蛮,但基本上还是说话算话的!” 英洛暗叹:什么肝胆相照啊,那是只有古人才有的词,这词儿放现代那是被糟蹋了。 “那将军也答应了梅什么的吃了药不逃,将军真不逃吗?”英落想想,这种一诺成城的事,眼前这男人会不会做啊? 那知周峥抬头看她半晌,嘴边渐渐噙了一抹笑意:“连那梅什么的不也说汉人多狡诈吗?我若不借此机会逃去,是不是就对不起狡诈这个名儿啊?”说到“梅什么”三个字,将英落的口气学了个十成十。 英落大乐:“我就说嘛,将军怎么可能是那种可以肝胆相照的人呢?那梅什么掏心掏肝也掏错人了吧?” 说完了才猛然醒起自己刚刚说什么了,看着周峥阴晴不定的凤目,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周峥声音一沉:“那英校尉认为本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呢?小人?不守诚信?”哼,想他周峥,真是好心成了驴肝肺,救人都把自己沦为了俘虏,某人还不知感恩戴德! “这个,这个_____”英落讪讪地这个了半天,突然神采飞扬:“将军威名赫赫,当然用兵如神,所谓兵者,乃诡道也,我大周将军岂会同此突厥蛮人肝胆相照,那岂不是形同叛国?”长舒一口气,奶奶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愿这周峥也吃这一套,不再追究她诽谤上司的罪名! 她悄悄擦了一把急出来的冷汗,看那周峥多云转晴,心里不屑:“切!原来这周峥也是个喜欢被拍的主儿!” 慕兰节 ,作为对山神的年度祭祀仪式,或庆祝部落的成就,是突厥一年中最大的节日,最重要的项目是赛马,射箭,选出突厥最勇猛的武士,而姑娘们也可以在这一天找到钟情的爱人,草原上繁华似锦,若有中意者,必将花环献于男子。而男子,也可以在这天向中意的姑娘求亲,如果能用诸项赛事里的奖项拿来求亲,亲事百分之百会成功。 周峥向英落这样解释的时候,英落笑答:“盛大的相亲会!”转头调侃:“将军在那天会不会收到花环啊?说不定有突厥姑娘向将军求亲呢,听闻这些牧马姑娘都是热情奔放的!” 周峥正色:“非我族类,安可匹配?” 英落被他的答案逗得满腹笑意,瞧瞧这人,整个一榆木脑袋,不可雕也! 她倒忘了,千年之后,华夏大地五十六个民族和乐融融的那一套在此地根本无异于叛国,所谓通婚,不同民族之间那是妄谈,踏着父辈兄弟的鲜血是无论如何都跨不过那张婚床去的。 当然,和亲又另当别论了。 周峥和英落这一日被默啜可汗请至比赛场地,作为在押的囚犯,享受了高规格的贵宾待遇。 这是英落醒来以后第一次见默啜,棕发蓝眼,高挺的鹰鼻,默啜是个看起来凌厉非常的中年男子,那种凌厉犹如一把利剑,闪着寒光,即使是笑容,也不能缓和一丝一毫。 “周将军来我大突厥作客,今日适逢其会,看看我突厥的这些大好男儿与中原男儿相比如何?” 周峥忙着应付默啜和那一帮突厥贵族,倒是英落,拿把小刀吃烤全羊吃得不亦乐乎。 默啜看得有趣,不禁问道:“英校尉看来颇为中意我突厥食物?不知我突厥食物跟大周食物相比如何?” 英落将口中正嚼得起劲的一口肉咽下去,擦擦手,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大周食物讲究精致,追求色香味俱佳,作法精益求精,花样繁多,适合小酌,而突厥食物自然味浓,以食物本身的香味取胜,适合大碗喝酒,各擅胜场。”虽斟酌片刻才答,但心里却将个默啜骂了个遍,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争强好胜,大周的食物如何,本姑娘还没吃过呢,鬼才知道怎么样? “英校尉的口才倒是了得,只是听说拳脚功夫不怎么样啊?”默啜笑看她一眼。 那边厢坐着的突厥贵族哄的笑了,个个脸色笑成了猪肝色。特别是梅录啜,更是笑得轻狂。 英洛垂头丧气的叹:“没办法啊,我是大周拳脚功夫最差的校尉,拳脚好点的都没空来突厥作客啊!” 此言一出,那帮贵族果真止了笑。 两国边境开战多年,周峥手下战将如云,突厥历年损兵折将不计其数,并未在大周军队手里讨得了好去,今次抓了这两个,自为得意,才在此拿他二人取乐。 英落原本懵懂,这会也明白了此理,但她乃千年之后的人,当年在黑帮里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区区几句,如何能让她动色? 倒是周峥,反没料到她今日不动声色,几句话就将突厥人打发了,要搁往日英洛的性子,非得挽起袖子打一架不可! 就算输了,鼻青脸肿,也不会如此忍耐。 看那些突厥贵族转了头,都去关注场中比赛,英洛又蒙头吃起来,食欲良好,周峥悄悄在她耳边道:“你倒说了句大实话!”暗讽她承认自己是大周拳脚功夫最差的校尉。 英落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只含糊点头,继续与美食苦战。 肉足酒酣,英落才有兴趣看今日的比赛。 到处是飘扬的旗帜和盛装的姑娘们,今日的比赛设在黑沙城外,因此搭了高台,此时他们身上高台之上。 而台下,到处都有比赛的场地,按现代的说法,应该叫海选,年轻的小伙骏马飞驰,年轻的姑娘手持花环在终点翘首以待,现场是热情的。 更远一点,黑河波涛汹涌,宽约三十几丈,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不能将流水的咆哮声掩去。 英落看了半晌,只觉得胆寒,如此水流,只凭她在学校泳沲和海边扑腾的一年,想要在水底逆流而上,除非作梦。 那黑河之上倒是搭了三座简易浮桥,马踏在上面,桥身摇晃,那些参赛的男子个个跑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有一位跑至桥上,却被同伴后面追了上来,后面的马儿甚是彪悍,前蹄飞起,将前面的马儿踢了一脚,本来就是浮桥,那马儿立足不稳,被踢下水去,一下被冲得老远。那帮突厥贵族又是一通好笑,笑完了,才有兵士骑马拿着长杆去打捞。 等那队从河对岸返回,跌下水的男子都还未回来,旁人倒也罢了,都关注着比赛,唯有英落心下黯然。 那男子,必定凶多吉少! 今日的那男子,是不是就是明日逃跑的自己呢? 偏这时,默啜问道:“英校尉对此赛事不感兴趣吗?” 英落勉强点头:“劳可汗过问,赛事甚是激烈,只是___只是刚刚那落水的男子不知会不会丧命?” 默啜大笑:“原来英校尉是担心落水的儿郎啊?我突厥儿郞个个勇猛,若真的被河神所收,也是他不够格作我突厥儿郎之故!” 那边突厥贵族里早有人哧笑:“妇人之仁!” 这一日直闹到天色昏暗,那些晋级的骑手们都摇着酒坛到处拼酒。姑娘们送出了手中的花环,到处欢歌笑语,就连默啜与那帮突厥贵族都喝得醉熏熏的。特别是梅录啜,喝到后来居然揪着周峥的腰带不放,非要比一场不可。 周峥倒是脸色平静,只两腮处起了薄薄一层绯色。 原来一直坐于默啜左下首的年轻锦袍男子轻叱:“手下败将,有什么可比的?” 英落才明白,他原来是默啜的弟弟,左厢察咄悉匐,将他们抓来的那家伙。 谁想,梅录啜听了此言,瞪着两只酒醉的红眼:“周将军是左厢察的手下败将,可还没跟我梅录啜比过呢,今日我便和他比上一比,他便也是我的手下败将了!” 英落又好气又好笑……上前去揪着梅录啜的手使劲往下拉,奈何自己本是女子,力气不敌,对着个醉鬼又讲不通道理,三个人纠缠在一处,一时里引得四处笑声不断。 最后还是咄悉匐唤侍女去拎了一桶水,他亲自浇了下去,才把梅录啜给浇醒了。 被梅录啜揪紧不放的周峥也被浇得半身湿淋淋的,他温言道:“公子要是想跟本将比试,明日还请早,今日天晚,恕不奉陪了。”转头对着端坐在一边看热闹的默啜一礼:“大汗慢坐,某恐醉后失态,先行一步了!” 那默啜一脸兴味的点点头,客气道:“周将军请!” 英落跟在周峥后面,心里不由赞道:这个榆木脑袋好仪态,被人揪着裤腰带差点将裤子扒了都不动声色! 她那知道周峥刚刚差点将梅录啜一脚踢开,忍了又忍。若是在大周国的土地上,还没几个人敢这样对他平狄将军。而那咄悉匐,也不过是使了计谋用了迷烟才将他擒获,并不是真刀真枪将他打于马下的。只是刚才他确是不能动武,梅录啜偷偷将解药给他服下的事恐怕这些人都不得知,若是知道了,那还容他坐在酒宴上?早捆起来丢到地牢去了! 携美同行 两人回得房中,英落垂头丧气,待周峥沐浴完毕,换上一身干净衣物坐下,她还是看着眼前爆了又结的灯花发愣。 “发什么呆?” “今日那落水的男子你也看见了,若我们借水遁去,怕早被激流卷跑了,哪还可以逆水而上呢?”想想真是失败,自己也是太天真了!颓丧的趴下去,整个肩膀和脑袋都紧贴着桌子,声音听起来就闷闷的。 忽觉一双有力的大手挥在她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就把她整个上半身提起,坐得笔挺了,那人犹不罢休,非要把那英俊的脸靠近她,呼吸可闻,有热气喷到她脸上,脸腾的就红了,耳边听到他轻柔的声音:“你这样拼了命的维护我,不惜和人打得头破血流,难道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么?”平日温和沉静的凤眸里坚定的看着她,让她平生了好多勇气,信心百倍,直觉这人一言九鼎,百险不惧! “你的水性真的那么好吗?”她愣愣的再问一句,若跳下去搞不好可就没命了,此处可没什么保险公司之类的,再三确定万无一失总是好的! 周峥倒也不怒,见她打起了一半的精神,遂放开了她的肩膀拉过旁边一条凳子坐了下来,浓眉拧起:“我的水性你无须担心,在水下抱着你游多远都没问题,只是,如果赛马,我们不能保证同时到达浮桥,既不能保证同时跳下去,我倒不会被流水给冲跑,就怕是你……”叹息着将她这身板儿打量了一下,来了句:“还真是不像个男人!” 英落一口气噎着差点没上来,这种榆木不开窍的,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忽然想到一计,不由拍手:“不用担心,明日我保证咱俩同时下水。” 周峥再问,她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这一夜安息,暂且无话。 却说这周峥当日对逆水而上此提议本是不赞成的,如今为何又同意呢?原因却是有的,他自小在江边长大,水性本是了得,只是此时在昏迷中被服下了软筋散,他当日所估算的是自己服了软筋散之下带着英洛逆流而上的可行性,那知道如今的英洛伶牙俐齿,几句话就将梅录啜这个莽小子哄得偷偷给他送了解药,可谓天助我也! 而英落呢,想到的却是现代有的飙车族不是喜欢“有美同行”吗?若是明日自己提这么个提议,或许可行! 实在不行,只有闭着眼睛跳了! 第二日,照例是起个大早,外面早已人声鼎沸。 二人被十来个兵士再次“请”至昨日赛场。 今日各种比赛进入第二轮晋级,再次淘汰下来的就是有望夺冠的人,那些不曾参加海选的贵族们或部落首领们都可以同这些人一起夺冠。 盏茶功夫,默啜笑咪咪的看着他们吃了点东西之后,盯着昨日喝醉了酒胡闹的梅录啜一眼:“昨日右厢察家的儿子跳着要同周将军比试,不知二人私底下定了没?两位要比什么?” 梅录啜涨红了脸,愣是没憋出个一二三。 比什么,他还真没想好。但这两日他隐隐有点不安,总觉得自从将解药与了周峥,就有事要发生的样子,偏偏此事做得机密,又不能让旁人知晓了去,真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 右厢察是个外表慈详眼神精明的老头儿,他站起来对着默啜一施礼:“小儿胡闹,大汗万万当不得真,周将军来我处,一直身体微恙,如何能同小儿比试?” 这只老狐狸!英落想笑,明明知道周峥吃了软筋散,对外却说“微恙”! 再看脸憋的通红的梅录啜,差点笑出来,唉,狐狸怎么还能生出来一头蛮牛呢,还是个不动脑筋的蛮牛! 默啜大概看到了英落的笑意,转头问:“英校尉有何见解?“ 英落站了起来,朗声道:“可汗,办法倒是有一个,”眼见着默啜双目炯炯看过来,清清嗓子继续:“虽说周将军身体微恙,参加射剑啊比试拳脚啊都不太合适,但赛马却可以啊,赛马比试的是一个人驾驭马儿的能力,不过赛马对马儿的要求很高,可汗不能给周将军一匹劣马啊,那样可就失了公平竞争的原则了。再则,为了表示此次赛事的与众不同,也为了此事赛马不至于无趣,我提议,办个“携美同行”的比赛,让各位在场年轻美丽的姑娘们都来参加此次盛事!“ 她此言一出,周峥倒还好,那些听得懂汗语的姑娘夫人们嗡嗡的议论开了,就是不知她这携美同行是如何行的! 默啜当然不能忽略这群众的呼声,好的草原领导是不能忽视群众的呼声的! 默啜道:“但听英校尉细细讲来!“ 英落道:“我家乡有一种风俗,比如 燕子回时第2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赛马,男子可以载着心爱的姑娘一同比试,只有最美丽最勇敢的姑娘才会不畏惧风险,同爱人共进退,不离不弃,坐上心爱人的马儿,不管他带她去何方!而通常能男女共骑得此桂冠的情人,必会白首为盟,幸福一生!”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看默啜,眼光一直放在那蓝得透明的天空,仿佛在远远的追思当日少年意气风发,同心爱的姑娘共驰单骑的幸福滋味,一张清秀的小脸这时简直像会发光一样引得众人瞩目,明知她说的是假的,连周峥也忍不住把眼光在她脸上多看了两眼。 那些已婚的倒还罢了,那些未婚的骑手们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中意的姑娘,而那些有了意中人的姑娘们,昨日送出花环的也拿脉脉含情的眼神不停的瞅着自己的情人。 草原儿女奔放,感情多是外露,此刻现场被英落一煽动,浓郁的赛味淡了许多,倒笼罩在了一片粉红色的暧昧中去了。 最终此次提议被默啜同意了,只是搭配下来,就连梅录啜都找了个年轻的双眼如小鹿般的女子,而周峥却仍是光棍一人站在马旁。 英落有意大口啃着烤羊排,边灌了两口烈酒,那两团火顺着喉咙口一路烧下去,头都要冒汗了。 她一路摇摇晃晃站起来,走至周峥身旁:“咦,将军少年英勇,难道就没有心爱的姑娘愿意同你共乘一骑?” 周峥状似无奈的看她一眼,“这,如何比试?”眉眼间却渗着笑意。 英落向着旁边站立的姑娘们道:“姑娘们,没有人愿意做我们周将军心爱的人吗?我周将军年轻英俊,一表人材,温文儒雅,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啊!” 那些听得懂汉话的姑娘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一位圆脸蛋的姑娘答:“我们都喜欢英雄,怎么会喜欢上你们的周将军呢?” 她这话引得那些上马的突厥贵族和年轻的勇士们好一通狂笑,有的在马儿上颠得差点下来,多亏了心爱的姑娘扶着,还不忘讽刺周峥:“手下败将,还想我突厥美丽的姑娘喜欢?!” 英落摇摇头,站稳了一点,没想到这突厥的酒还真是烈,两口就将她快喝晕了,虽然她喝酒是为了袪寒,免得一会儿跳下水被风寒入体,这草原的气候,早晚温差都很大。 拉了周峥的胳膊一把,大声道:“将军,既然姑娘们没有一位喜欢你,那么,属下就暂且冒充一次姑娘吧,为了公平起见,与你共乘一骑,”转头问默啜:“可汗应该不会反对吧?” 素来凌厉的默啜也好笑的看着他二人:“二位请!” 周峥上了马,英落笨拙的往上爬,又引发了哄堂大笑。就是草原上五岁的小童上马都比英落上马的姿势要优美的多,也不得不引得突厥人嘲笑不止了! 好容易周峥搭了把手,英落才颤微微的爬上了马背。 周峥转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凤眸里一片流光滟潋,“……携美同行……嗯?”那一声嗯,特别的意味深长,直让英落心乱了一拍。 在一片哄笑声中,比赛开始了! 逆水寒 自作孽不可活么? 英落现在终于充分理解了此话的意义,古代的宝马坐起来不但颠的要命,还完全没有安全设置,这种高危险的动作对于她这种再世为人的人简直要命!在风驰电掣的当口,她做了陷入此种境地的美女们唯一能做的事:把驾驶员的腰抱得死紧!得亏当初她使了老大的牛劲,挤兑的默啜倒是给了周峥一匹异常高大神峻的马儿,奔跑如风,直让坐在此马身上的她汗湿衣衫,心惊胆颤,真是悔不当初啊! 什么“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之类的此句纯粹的夸大了骑马的乐趣,但凡歌曲,大概都是掺了水分的生活描摹才能被称之为艺术吧?但如眼前此事,发髻被吹得凌乱也腾不出手来抚一把,风吹衣袍烈烈,打在脸上却是生疼,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却还是只能拼命大睁着双眸,她可不希望自己跳水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抓不住周峥被激流给冲散了,永沉水底! 沉在千年之前的水底,是不是着实有些冤呢? 周峥倒是鸟出樊笼,鱼入深海的自得洒脱,大概是感受到了身后紧箍着他腰的人的紧张,迎着风说了句什么,英落没听全,只零零落落听到几个字:“……连骑马也忘了么……” 她努力听到这几个字以后,才镇定了下来,马儿却已经驶到了浮桥左近。身后的突厥骑手中有人挥出的鞭子,不知是不是周峥故意的,一拉马头,径给后面挥鞭子的骑手让出半个马头来,那骑手得意的眉眼在英落眼前一闪,早已头前一步跑了。身后的骑手和贵族们见周峥可欺,纷纷如法炮制,倒是梅录啜,恨恨横了周峥一眼,见他犹相让一个马头,一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羞与其为伍,一跃而去。 此事说来甚慢,马儿奔驰间,却是眨眼,眨眼原是落后周峥的都超过了他,径自过了浮桥,而周峥身后唯有最后一位骑手驮着位红衣姑娘准备越过周峥,此时两人都到了浮桥边,偏周峥此时不知是醒悟了还是后悔了竟丝毫不肯相让,同那骑手并驾齐驱一起驶上了浮桥,那桥本就窄仄,两匹马儿紧贴着,四人都近得腿贴着对方马儿上的腿了,眼看着驶到桥中心水流最湍急之处,周峥忽然转头对着旁边骑手一笑,脚下却没闲着,狠狠一脚踢在那人胫骨上。 突厥人素有狼血,彪悍非常,如何能受此大辱,狠狠一脚掼过来,将马背上的周峥连着与周峥抱成一团的英落给踢下了水…… 其实只有周峥和英落知道,若周峥安心不下水,突厥人那一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二人给踢下水的,只是他二人本就苦等此机会,岂会放过,两个人齐齐跌入水中,瞬间就给水流冲了个没影儿,那头载着两人的马儿身上一轻,登时便将那人抛在身后,嗒嗒嗒轻快的跑到对岸去了。 话说那骑手之后无论怎样辩解都已无济于事,看台上的默啜等人没看到周峥的小动作,却只看到了他飞起的脚,一脚将大周俘虏给踢下了江心,展眼就没了踪影。别人倒还罢了,梅录啜却先急了起来,比到一半人不见了,如何能甘心?先拨马回头准备去救人。其次是左厢察咄悉匐,自己费了老大牛劲抓来的人被这傻小子一脚就给踢没了,当下大怒,也顾不得其兄默啜可汗在场,一叠声的叫人:“跺了那小子的腿!那只腿踢了把那只腿给跺了!”叫罢匆匆带人去沿着江水顺流去追人。 好好一场盛事,姑娘们怀着无限惆怅,骑手们也大多怀着遗憾与不甘放弃了比赛,统统去江边寻人。 多年之后,偶有婚姻不愉快的突厥女子,参加过那场比赛的突厥姑娘们,已经做了娘亲或者是祖母之后,还会诅咒那两个“可恶的汉人”,是他们坏了她们一生的好姻缘,才导致今日的不幸。愿高高在上的山神惩罚他们吧!使他们一生也不能同心爱的人儿到得白头!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彼时两个人掉下水去,也不过就被冲走了一丈远,周峥就在水下定住了,落水的霎那英落只觉得四面八方的水要将自己埋葬,好在,还有这个人。 她从来不知道周峥有这一手好功夫,任水流如何湍急,他竟能在水下纹丝不动,犹如石柱。待确信两个被他用绳子牢牢捆住之后,他艰难的逆水而上了。此时英落方知自己的水技的确是差劲,比起他来,有好几次她都要憋得断了呼吸似的,几乎要脑袋冲出水面,总是这个人,将冰冷的唇伸过来,渡一口氧气给她! 本来这是件极尴尬的事,两个大男人嘴对着嘴,此时他怕是还不知自己是女儿身,偏他又做得一本正经,郑重其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和尚样子,英落半眯着眼睛将心里那点子小算计羞愧的都不敢再想,想想都觉得亵渎! 她真是不明白,同样是人,同样是在水下,此人怎么就能大睁着那双凤目,呼吸顺畅,揽着她的腰,逆流而上,向着上游潜去? 后来是她根本就不用再想明白了,也是没有力气再想了,她在水下昏昏沉沉,只觉得自己在一片冰冷的水里面移动,脑袋疼得厉害,胸腔里也疼得厉害,胸前的布匝得气都喘不上来,顾着周峥,才没有伸手拉,后来意识也昏迷了,早将周峥在身旁的想法抛了个九霄云外,求生的意志让她半昏迷间使劲撒扯着胸前的布,只觉得自己在地狱,那种痛苦,不能尽述! 再醒来时她正躺在一处山洞里,洞里点着堆火,身旁那人俊秀的五官被火光描摹的影影绰绰,只是他幽深的眸子正一径的看着她,深深的,含着不解,含着些了然,还有微微的怜悯,说不出的眼光,直看得英落心里打鼓。 人生若只如初见 英落微笑着打个招呼,却见某人极不解风情的红了耳根,转过了目光。她无趣的坐起身,再次发现一件事:自己身上盖着周峥的长衫,长衫随着坐起之时顺势滑落,露出下面如玉般细白的皮肤,光溜溜的□! 人生果然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而那个用脚趾想也知道将她扒的一件不剩的始作俑者必是眼前连耳根都红透却再也不肯转过身的周某人了! “喂,喂,你……你怎么可以……” 虽然是别人的身体,但这身体现在可是自己的,且自从自已住进这身体之后,所有功能竟用得同自己的身体一般无二,现在虽然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就或者不会离开,但在糊里糊涂中若失了身,也是不好说的! 周峥不语,坐了一会,竟起身离开了。他身上只着中衣,长衫是早在她身上。 他起身离开之后,英落愣愣的看着他坐过的地方明显的一滩水渍,摸摸自己身上的长衫,居然是半干的。 打量所坐山洞,才发现自己的衣物都在左侧支起的简易木架上晾着。最为招摇的是那长长的有带子的裹胸布,光是这样晾着,也足以让她后知后觉得气血上涌,全身发热,只得将身体极力的往那长衫之内缩去,缩到一半之时,才想起,连这长衫也是这男人的,不由得全身火烫,待要扔过一边去,又怕周峥不知何时往返,只得勉强压抑着心跳将全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却说周峥出得洞来,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之前他都没想过英落是个女儿身。 第一次见英落,她扮成一名公子哥儿跟礼部尚书的大公子英乔同席,将同桌的少年公子挨个打量了个遍,后经英乔介绍,他方知道这俊俏小公子是他二弟,言语间是掩饰不了的宠溺。 之后英乔多次邀请他同游,每次英落皆同行。 那一年他回京述职一月有余,竟有大半月同英乔厮混在一处。虽说两人当初确是有同窗之谊,也确是比别人更为投契,但也并未如今次更亲热。 那时他已年少有名,平狄将军周铮是多少帝京少女的梦想,他自是不及一顾,边关职责所在,突厥从未放弃过对大周边境的马蚤扰,屡次战事,血流成河,他那还有心情去想小儿女情事? 开春的时候他回边关,英乔将英落托付给了他,只道自己小弟自小在家颇为娇惯,如今将她放至军中历练历练,也好练几分男儿气概出来,以免将来讨不到娘子,不得已只能嫁个女子寻个妻主了。 现在他方能明了当初英乔临行之时欲言又止之时的未尽之言——想来英乔本意是要撮合他二人,最后还是被一旁站立的英落狠狠瞪了一眼,方才摸着鼻子讪讪走了。 他倒是实心眼,这两年之内让初入军营的英落颇吃了些苦头,反正是她大哥有言在先,让他这小弟好好历练历练,磨出点男儿气概。他也就不用顾忌的好好将她扔进了军营操练操练。 两年之内,虽然他从未让英落上过战场,但每次训练都不会让她懈苔,英落这小小的校尉也是训练场上得来的。 英落倔犟,训练场上即使练得满身是伤满手血泡也从不叫苦,只是睁着一双黑玉般的眸子看着他,平日总喜欢往他帐子里粘,笨笨的抢着干他的贴身近侍的活儿,军中无人不晓英校尉对平狄将军的龙阳之意,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碍着英乔的面子,周峥倒是未将英落如何,虽然不能扫地出门,该得的冷脸英落一样没少。 但英落,天生就有着火一般的特性,这次得了冷脸,下次依然会灿笑着迎上来,在无人之时,叫一声“峥哥哥!” 周峥每次一听她如此叫法,总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全体起立,传说中的冷脸将军只有更冷,最后的一次他终于忍耐不住,冷冷道:“英校尉要知道,这是军营,哪来的哥哥弟弟,只有上下之分,而无亲疏之别,以后若还是破了此例,什么哥哥弟弟的混叫,别怪本将军依军法论处!” 军法里,倒是没这一条,但他生性如此,除了拿军法来压制她,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何种高明的说辞! 英落闻听此言气得一哆嗦,吃不住劲,墨玉般的眸子当时就涌上了一层水雾,恰逢突厥挑衅,她一怒之下提枪上马,出关迎敌去了。 当时马上的正是突厥左厢察手下大将察哈,身高九尺,力大无穷,几个回合就将英落打下了马。 他当时说不出的心焦,却与今天的心焦不同。 当日或许是因为英乔的关系,但今日,当他将英落拖上岸,寻到此处山洞,看她在昏过去之后手指还是紧紧的抓着胸口,极度痛苦的样子,几下就将她的外袍与中衣给扒了下来,扒的那叫一个利落。 看她胸前缠着一圈白布,却是疑惑不已,她什么时候胸口受伤了?自己怎么不知道? 等他将那白布解开,赫然在眼前的是女人白玉般的上半身,但是看了一眼她的喉节,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全身扒了个干净——这一次他秉承军中知已知彼的原则,将手搭上喉节一摸,捏出半泡水来,那喉节方软趴趴掉了下来,顺势一扯,从英落脸上也扯下一片人皮面具来。 眼前静静沉睡的少女仿佛是谪落凡尘的仙子,莹白似雪的肌肤,瑶鼻丹唇,浓密如小扇子般的双睫,五官极为精致秀妍,只除了,那双微有细茧的双手,是两年军营生活所留的印记。 一时间,英落甜甜的叫“峥哥哥”的声音清晰的在耳边响起,少女那倔强的转身离去的背影和眼前的身影重合,思及水中他将冰冷的唇一次次递上去,竟不敢探究那时她心里是何想法了。他的心里,竟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愫。 快速出得洞来,捡了一些柴回来生了火,期间他总是边做边愉快的想起以前一些事,英落的粘人,英落笨笨的在他的营房内整理房间的情形,有一次还曾捧着一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来请他吃,他皱着眉吃了一口,马上就吐了,还奇怪的问:“伙头军都喝醉了么?怎么做出这么难吃的东西?”恰逢前一天他们将又一次前来偷袭的突厥人打得损兵折将而回,夜宴庆功。 英落当时的表情是古怪又难堪的,脸上倒是没有变色,但耳朵业已通红。 待得吃中饭的时候,亲随端饭上来,他才知道那一碗东西是英落泡了三天的厨房费功夫给他做的。 当时心中,确是一哂:本是男儿身,不上阵杀敌,却作妇人形状! 心下对她,只有说不出的厌恶,现下想起,心中不由得有了一丝丝甜。 同 行 周峥再回去时,手里拎着两只野兔,早已扒去皮毛肚肠收拾干净了。 英落正套着他的长衫,腰间系着根藤结,专注的拿着自己的衣物烘烤,好巧不巧,周峥进去时她手里正拿着的是那条白色的裹胸布,见他回转,尴尬的不知是要放下还是要继续烘烤,后来想起现代社会那彩旗飘飘的内裤胸罩,招摇的挂在阳台上晾晒,遂将那羞涩放下,倒是一幅坦荡荡形状,继续不动声色的烘烤。 倒是周峥,思及她穿着自己长衫下的娇躯不着寸缕,再思及自己将那人全身上下都看过一遍时的窘境,俊面不由又是一红。 可恨她此时偏偏没了半分小儿女情状,仿佛手下烘烤的是双袜子似的漫不在乎,尴尬的倒只有自己了。顿时将那几分不好意思放了下来,手根树枝将兔肉串起,放到火上烤起来。 待得兔肉在火上滋滋的响起来,肉香味在洞内弥漫,英落已将全身衣物烘得七成干,拣周峥所坐背向而立处,将自己衣物慌忙套上,再将周峥长衫递过去,催他也将自己衣物烘烘。 周峥手里捏着自己还带着她的体温的长衫,一时之间犹如捏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其时外面天色已晚,他二人在水中折腾的时间颇久,周峥逆流而上,起先还掩藏形迹,游得远了之后方探头出来透气。那时英落早已晕了过去,周峥被拘已久,长驻边关,这次下水倒让他游得兴起,二则也是不留行迹,溯流而上,直到山脚下才取道陆地,又爬了半日山,方觅得了此洞,已是日已将西,大半日时间,居然就这样过了。 此日二人上路,翻山越岭,专拣人迹罕致之处而往,加之周峥有武功傍身,艰险崎岖之处便握紧她的手,餐风露宿,食野果,饮山泉偶尔遇到只送上门的傻兔子,也猎它一猎,打个牙祭,一路携手,竟是行了五日有余才走出了黑山。 越过黑山,若是向南走,则需十来日脚程方能到得平狄军所驻的雁门关,若西去则是甘凉二州,所费脚程也需个五门日。 却说当日默啜三军出动,也未能在黑河将二人寻回,于是亲去二人房间,有侍卫禀报此间燃火的火折火石均不见,这才猛然醒起怕是二人借水遁去了 ,但想及黑河水势汹涌,他二人落水必是向着下游而去,直到三日后下游连二人一丝蛛迹也无,这才派五百小队去上游看看。这五百人直到第四日才回来,寻得山洞里一堆骨头而以。 默啜震怒,下旨彻查此事。想那周峥,身中软筋散,若无解药,也只是勉力维持个常人的力量,那英落武功奇糟,气力不济,如何能够溯流而上? 此事牵连出了梅录啜及右厢察,默啜当即将右厢察一族降罪,罚入他族充奴。 少了右厢察制衡,自此左厢察势力渐起,渐有将默啜架空之势,此是后话。 周英二人既跑,默啜即着两队去雁门关必回之路去拦截,想周峥即是雁门守军统领,必回雁门无疑。那知此时二人却已经混入了一支商队向着甘凉二州进发了。 二人混入的商队乃是江南易家的商队,此次行商的却是易家的三小姐,易小三儿。 突厥虽与大周交恶,但却不怎么限制商队来往,两国军队在雁门关外拉开了架势的拼命,却也有商队绕道玉门,除了铁器马匹生意不能做之外,倒也可以做做皮毛药草生意。 突厥人擅猎,草原雄阔,山脉间藏着汉人喜欢的熊、驼鹿、棕熊、狼、山猫、狐狸、獾、狼獾、鼬鼠、紫貂、狍、麋鹿等,这些动物身上各有奇宝,山中所有药材亦是奇珍,易家拿汉地丝绸盐巴茶叶之类以物易物,甚而用此地所产药材制成药丸,效果非凡,再转买给那些突厥贵族,确是获利良多。 让英落对此间生活总算有了根本性的了解的是易小三儿。 当日二人衣衫褴褛的向着甘凉二州而去,怜巧碰上了行商至此的易小三儿。 易小三儿此人,原来她老爹易千给起的什么名儿没人记得,父母过世很早,家业都是易家长子易柏与二子易数操持,二人对这自幼失怙的小妹疼爱非常,自小便叫她小三儿,年纪渐长,外人见这二人行商,总有一人将小妹带在身边,唤小三儿,众人也便在其前加个姓,直唤易小三儿。 易小三儿那日坐在马车里多日,正骑着马儿活动活动腿脚,却见他二人相扶相携而来——其实是英落拖着周峥的胳膊半挂在他身上而来,多日赶路,将她两脚走得红肿,几乎不能落地,加之二十来天相处下来,特别是后来这六七天的患难与共,两人之间可谓有了生死不弃的默锲,英落也便腆着脸拖着这男人的胳膊走。 她却不知,此举在周峥心中做何感想,大周民风虽是承袭大唐,再是开放,如此这般纠缠,也必是有点感情纠葛的了。 看在易小三儿眼中,更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扔下车队,纵马来到了二人面前,将他二人细细打量,打量完了,咂吧着嘴向英落道:“喂,这位姐姐,你这夫君倒是有股子英气,叫人一见难忘。” 英落走了这么多天,终是见着了群人,再看此女身上衣衫,虽为行路方便,却也是汉人打扮,早就乐了,最乐的是此女身下所骑,若能结交,当能解放自己饱受苦役的双足。 心里盘算好了,当下正色:“这位妹妹不可混说,此乃家兄,我兄妹二人落难至此,若能得这位妹妹相助,回归故国,落必重谢!” 她虽与情场无涉,但多少明白男女间微妙的好感,并不是什么坏事,若能稍加利用,也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因此极力要将二人关系撇清,只有兄妹才是去疑的不二法宝。 易小三儿闻言,当下起了结交之心,也不管英落那一通天花乱坠的落难经过是否合理,照单全收,将身下坐骑予了周峥代步,笑嘻嘻携着英落的手进了马车。 臭味相投 易小三儿这次行商所获不菲。 银钱利益自不消说,战争甫起,各地商贩中那些胆色颇小的早早将生意收缩,不肯再冒此大险,况这种旷日持久的争战,两国之间一时之间难分胜负,若以大见小,拿两家来比,不过是今日你咬我一口,明日我回咬一口,天长日久,竟都是恩怨叠加,无从算起,打仗,血肉横飞,子民离散,也便成了一种本能。 余下的,便是积累数十年乃至几十年的恩怨,两国的兵士军队之间如隔世仇人_____那仇怨累积了几代都不能消散_____便是所谓的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不拼个你死我活不罢休。 但依着普通老百姓乃至商人或者贵族之间,本国本土贫乏的特产便不会因为战争而拒绝使用,相对来说只有更加匮乏,此时行商,获利比和平年代更为丰厚数倍不止。 易小三儿便是这种大发战争财的人。 年方十六的她自小便被两位兄长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导生意经,无论大小事情,她是算盘打得刮刮响___典型的会算计。 自十五岁开始她便独自行走大江南北甚至周边各国。各国或者各个地方于她的分别,不过是可赚的银子多寡的区别罢了。 但她生平除了银子第一,美男第二,便是享受生活好吃好玩第三。竟正是少年心性,跳脱不定。 今日一行,银子已得,美男身边左偎右抱的两位也是顶顶绝色的,至于好玩的,眼见着那自称落的女子上车,对着她左搂右抱的齐人之福给惊的目瞪口呆之后,她方觉得今日一行有趣之极。 岂料那女子只是一愣神的功夫,遂笑嘻嘻赞道:“妹妹好手段!” 易小三儿不由一乐:“那是!” 她却不知,来自异世界的英落虽然也给吓得不轻,枉她以为面前这女人容色妍丽,举止豪爽洒脱,且兼着服饰上好,她虽不懂此地的衣料,但好的东西一眼过去,细节之处就可见真章,金丝绣线与那精细的作功岂是寻常百姓可穿的?至于服装一节,古今倒是类同,越是织料上乘手工精细的越是值钱,但眼前的女子,搂着怀中左右两个男子,那种轻佻暧昧却让她大为叹服! 此种举动,就是放在帮中男女之情最为豪放的丁灿身上,也是从未有之的!丁灿换男人虽然换得频繁,也没见过左拥右抱的。难道是这个古代比后世更为开放? 左思右想,不得而知。 无聊慨叹之际,就将眼光放到了易小三儿的身边人上。 左边的穿着桃红衫子,右边的穿着绿柳衫子,两位的五官倒都堪称绝色,只是都搽的香喷喷的,倒真应了那四个字了:桃红柳绿。 英落咂咂嘴,将那穿着桃红衫子的男子递过来的一杯温温的茶水一饮而尽之际,皱着眉头请求;“三小姐能不能请你的车夫停下来,我还是下去同我大哥共乘一骑得了!” 易小三儿不由大奇:“难道我的两位小爷如此绝色,还不够你看的?”用眼神看看她早肿起来的脚,“骑着马你不嫌颠的慌?” 寻常人等,若是见他人觊觎自家小爷脸蛋,还不得醋味冲天,冲上去一顿暴打,早将人丢去车外了,哪知这易小三儿却仿似自己的小爷是个待人观赏的稀世之珍,共赏以酬知音。 英落寻思:此种胸襟气度,当比得上丁灿了,想当年丁灿为了同她共叙革命的姐妹之情,三番四次来游说自己,要将自己最喜欢的情人阿德送给英落,奈何英落在别事上皆是一点就透,惟独男女情事,至今懵懂,推拒得极为彻底。 到最后,丁灿连“姐妹是手足,男人如衣服”这话都说了出来,那知英落淡淡讽她:“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一没穿衣服的主儿,要不你怎么急着把自己穿的旧衣给我,感情是急着去找件新的衣服好穿啊!” 丁灿当时恨她恨得不知如何是好,黑道上杀人不见血的女魔头硬生生给气得跺脚,头一回露出了女儿娇态。 忆起往事,许是易小三儿同丁灿的相似之处让得生了亲近之心,英落堆起笑意,道:“妹妹说哪里话,姐姐是对香粉过敏,阿嚏!阿嚏!”说完还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好在这几日餐风宿露,倒真是有点伤风,打个小喷嚏还难不倒她。 易小三儿见此,倒不为难于她,喝令车夫停车,让英落下了马车。 英落再一次将自己那笨拙无比超级难看的上马势展示于人前,长长的车队只听得吸气之声和闷笑之声,易小三儿笑得肚痛,连她身边的桃红柳绿皆笑倒在车里。 周峥无奈的一笑,一把将她揪了上去,困坐于胸前。 关于上马,其实这倒不能完全怪英落。她素来胆大心细,但人生来是有克星的,落于古代她才发现,自己对这种喷着鼻息不时撂蹶子的动物真的是有点恐惧心理,万一摔下去摔个断胳膊断腿儿的,可不是一个惨字形容得了的!最起码同人搏命,技艺精湛,不受伤也不是没可能的。 此时周峥将她困于胸前,却正合了她意,他的两支胳膊可不就是宝马身上的安全带么? 马儿踢踢踏踏向前,晃晃悠悠中英落慢慢的睡熟了,她梦到了许多许多的往事,父母带着笑意的脸,丁灿得意的笑脸说:英落,我这件没有穿过的衣服送给你!”说罢将一名男子推到了她面前,她细细一看,天哪,这人怎么长的跟周峥一模一样! 她眼睁睁看着那男子俯身过来,将自己冰冷的唇贴了上去,冰凉冰凉的,就跟那天在水里的温度是一个样……她觉得冷,将自己使劲团了团,渐渐觉得后背之上似乎很是温暖,于是更向后挪了挪,选了个更舒服的坐法,深深的睡了过去…… 易小三儿坐在车里,看着这诡异的一幕,马上骑着的高大男子将女子小心的圈子在怀抱里,温柔的眼神细细打量梦中的她,脑中不由的就冒出了“乱 伦”两个字! 挥挥手,将车帘放下,马车继续前行。 这日晚上,一行人歇在荒山。 英落见易小三儿与两位男子行动坐卧皆不离左右,不由打趣:“妹妹与两位男子如此离不开,不知将来要嫁哪位?” 记得以前她如此调侃丁灿的时候丁灿总会大言不惭道:“大不了我全娶回家,娶他十个八个!!” 岂料易小三儿如是道:“姐姐有所不知,我这才娶了两位小爷,妹妹还拟娶他十位八位夫郎呢!” 一番话让英落目瞪口呆:“女子可以娶这么多么?” 易小三儿反问一句:“你不是大周人?” 英落本能的是应该点点头的,只是这半晌拐个弯想到了自己这具身体倒是如假包换的大周人,反问:“我不是大周人难道还是突厥人不成?” 易小三儿使劲的摇了摇头。 若说她是突厥人也不像,突厥人深目隆鼻,眸色有褐色绿色蓝色等,就是没有黑色的,看此女面相,倒极是秀丽绝伦,江南女子的脸形,只是身量高挑,比一般的女子是高出许多,比她这江南来的女子刚好高出了一个脑袋。她却不知,就英落这等身量,混在男人堆里也还算是矮的,再加骨骼纤细,以前的那张水中泡过多时终于全面罢工被周峥撕下来的人皮面具,虽算不上绝色,也是个清秀的男儿脸,在军营里才被人称作娘们儿的。 但是,若说她是大周人,怎的对大周的婚俗如此无知呢?大周这几百年间一直是女帝当政,更是坚决彻底的贯彻了男女平等这一说,所用官员,惟材而已,无分性别。但女帝执政,每三年一次的选秀选的便是男儿家,民间也有嫁娶一说,所执者,不过是入男家门还是女家门而已。娶这个词,成了通用词,男女均可用,若是男方进了女方的门,自然是女子娶夫,若是女方入了男方的门,便是男子娶妇。 这些,还未踏上大周土地的英落如何得知? 那知周峥倒是来了一句:“小姐见谅,我这位妹子前段时间不小心撞坏了脑袋,有些痴痴呆呆的,她的话小姐还请别放在心上,等到了甘州,我兄妹二人自会离去!” 易小三儿岂会放过此等好机会,当下欢喜的答道:“公子多虑了,令妹言语可喜有趣,行路沉闷,正好解解乏!” 他二人一唱一喝,倒是让英落歇气不少,好个周峥,竟还编排她脑子坏了! 就连那两个容色绝丽的男子也都抿着嘴儿笑,笑完了一个体贴的将面前小桌上深紫色饱满欲滴的葡萄剥一颗出来喂了给易小三儿,那易小三儿也不推辞,就着他的手张开了樱唇,含了进去,顺带着将那如玉般的手指拿贝齿轻咬了一下,另一位拿着一条粉白的帕子将她嘴边的葡萄汁拭去,还要柔声问一句:“妻主啊,你这是从哪捡来的这么一宝贝啊?还是个坏了脑子的,长的倒是不赖!” 英落这口气啊! 死缠烂打 易小三儿此人,按后世的话说是脸蛋儿一流,身材一流,家世————放在后世也是一流,放在大周有待商榷,此种情况之下,才造就了此女肆无忌惮的性格。 同行的五天里,她抓住一切可乘之机,见缝插针死缠烂打把后世那些男子歪缠的招数用尽在了周峥身上,那种殷勤小心体贴真正让英落开了眼。 周峥倒是不为所动,有时想起过往看着英落不由会心一笑。想当初,在军营里的她也如现在的易小三儿般歪缠。 有好几次,军医夏友黑着脸,将她从自己的营帐里揪出去,扔到小校场暴揍一顿。 可怜英洛,武功不如他,被人揍完了,再扔进医帐,裹好伤总有几天会被夏友抓了苦差,碾药晒药切药,举凡粗活累活总是扔给她。 下一次,周峥若见着她时,必是她从夏友的军医帐里一路苦逃出来的! 好容易行至玉门关了,几人坐在玉门关内的小茶摊上喝着糙茶。 可怜易小三儿的两位小爷,倒是好脾气,不声不响,不哼不哈,乖乖坐在一边喝茶,看易小三儿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实施追夫大计,端的贤良淑德。 反是英落对着两位绝色帅哥不平道:“二位不将自家妻主看紧点,她这幅色相,将来可不定招惹多少风流债?” 自易小三儿知道英落无意中受过伤,前事尽忘,便好心的将大周的婚俗人情一一道来,别的倒还罢了,唯有这女子纳夫,且是三夫四侍,真让英落见识了。 她当初傻呵呵的张着半个可以将鸡蛋塞进去的嘴,瞪了易小三儿足足有半个时辰,娘哎,看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由她不感叹:来之前为何不带着丁灿一起过来啊,这简直是她梦想之中的世界嘛! 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转着眼珠将眼前的二男一女细细打量一通,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易小姐若有三夫四侍,万一将来生个孩子,可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么?” 噗…… 易小三儿将口里的半盏云雾峰的上好茶水淋淋漓漓浇够了英落一张俏脸,末了红着脸强辩:“这事……这事我自然心里清楚!”旁边两位男子早红透了脸,死也不肯再多看英落一眼,就怕她下一句蹦出更不得体的话! 咳……咳……这种事也是能拿到台面上来讨论的吗? 可见这人脑子真的坏掉了! 易小三儿无限悲悯的看着眼前的傻妞儿,再次暗下决心,聪明人决不同傻人一般见识! 因此,眼下,她也只是淡笑道:“英大哥若喝不惯这茶,我们稍事休息,回头我在马车上烹了上好茶水再饮可好?” 周峥道:“那倒不必!”言罢一口将杯内茶水饮尽。这几日他对外自称英乔,冒认英落大哥的名儿。无他,平狄将军周峥这几个字在大周,怕是妇孺皆知,“我兄妹二人叨扰易三小姐良多,诸般恩惠,将来有日还报。只是此时我兄妹二人怕不能同几位同路,还是就此别过罢!” 易小三儿犹不能信:“贤兄妹将去何方?怎知我们不同路?” “我兄妹二人将赴雁门关!” “这……这……确是不同路……”易小三儿转转她那妩媚大眼,垂死挣扎:“我的车队可以先行护送两位到了雁门关,再度南下啊!?” 见他二人都不作声笑看着她,突的站了起来,高声唤那车队的头:“易青,易青你过来……” 易青原是此次押货的头儿,他深知三小姐脾气,平日看着笑模样,若是激起了她的雷霆之性,还不定如何将他扒皮拆骨呢,因此担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溜小跑的过来了。 “你将此次货物今天之内出手,所得银钱换成粮草,我们同英小姐英公子去雁门关支援平狄军去!我等商人,虽为银钱,但若不是这些铁血男儿为国驻守边疆,哪得我等安定环境去做此富贵营生?!”言罢嫣然一笑:“若是两位哥哥知我此意,怕是也会赞赏一声!” 易青呆傻傻看着自己这位头脑发热的主子,不明白一向精明稳赚不赔的小姐这是发哪门子的邪,要去做此亏本卖买?心有质疑,却也没胆子点破。 易家三位家主,两位公子都好商量,就这位三小姐,那是他这等寻常下人能惹得起的吗?那不是老虎嘴上捋毛————活得不耐烦了嘛! 放眼四周,正是十几年前驻守此地的一位颇出名的上将军所写的诗:“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南邻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虞。” 在此荒蛮不毛之地,就算这车上所押都是上好皮毛玉石,哪有商人有这等胃口吞得下去? 但他敢说不么? 易青边擦着冷汗边连连点头,边心中哀叹自己命苦,口中喃喃:“小姐可否宽限属下两三日?将这几车货物转成粮草,也得费点时间不是……” 易小三儿双眉一凛,易青吓得立时住了口! 倒是周峥看不过去了,代他解了围:“我兄妹二人也可晚个两天起程!” 既然无论如何都甩不脱易小三这块狗皮膏药了,那也没必要让她手下的人如此为难了。 易青感激涕零的偷偷瞥了周峥一眼,喏喏的退了下去,自去一边发愁不提。这边易小三儿闻听此言,立时01 燕子回时第3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时放下了两条横立的眉毛,一脸春水笑盈盈盯着周峥,目光都能滴出水来。 周峥拿茶杯不动声色将她的目光隔绝开来。 夏 友 且不说易青用了何种方式,三天之后,小客栈门前那长到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草车,和新近雇佣的一帮本地车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脸容,足可验证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俗语了。 易小三儿哪管易青黑着两只熊猫眼,倒立着都能睡死过去的窘境,喜滋滋的向周峥邀功请赏:”些许粮草,还请乔公子偕小三同行,以慰平狄军之劳苦。” 车队中间,还有上好佳酿三车。 此情此景,就算周峥有心拒绝,可想想平狄军中境况,唯有笑纳一事了。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平狄军再得今上器重,但那十万大军的粮草,也三不五时会有补救不及之故,皆因这筹备粮草之事却不是当今圣上亲自经手,此中曲折,牵扯甚广,一言不能概述,戍守边关的周峥,再如何威名赫赫,对于朝堂运势,也鞭长莫及,此所谓为了数车粮草折腰,也莫奈何。 易青头昏眼花,对于自家主子昏了头的举动也顾忌不得了,见那乔公子微微一笑,不知为何,竟有种石头上开出花的错觉,自家主子顿时欢天喜地,早将眼神痴痴粘了上去,一刻也移不开,旁边乔家小姐也穿着男装,使劲儿翻个大大的白眼过去,她也浑不在意。 早在三天前,她已将自己两位花骨朵般的侍夫着人护送回了江南,少了两双眼睛盯着,她是越发的不顾头脸了。 孽缘啊!他暗暗叹息一声,找了中间一辆粮车,倒头就睡,眨眼间睡死了过去,再不去管她三人间的眉眼官司。 易青醒来之时,只觉得腹中响如雷鸣,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照着天上惨淡的星子和一轮明月,车队正在有序的行走,前面并骑两匹马,若不是一匹马上驮着两个人,他倒真要赞一声一对璧人了! 其中一骑正是他那色不迷人人自迷的家主易小三儿,另一匹马上当是英氏兄妹了。 夜风低语,将他们之间的话语断续送入耳中。 先时易小三儿不知说了什么,英氏兄妹还未有所表示,只听得她一人咯咯娇笑,那种笑声,听在易青心里,只觉得鸡皮疙瘩止不住往外冒,心中一阵恶寒!对于这位作生意向来不择手段的三小姐,他可是了解得很,见惯了她精于算计的一面,无论如何听不得她这娇俏天真的笑声,总觉得那背后是一个美丽的缜密万分的套子,只等有猎物跌落,她去捕获。 “两位可知我的名字?”笑罢之后,易小三儿再次挑起了话头。 这次易青竖起耳朵,小心偷听,谁人都知易小三儿就叫易小三儿,从未听人唤过她的大名,只唤这小名儿。 “三小姐上面两位不知是姐还是哥?”英小姐慢吞吞问,那语气,竟有七分敷衍,三分忍耐。连易青都替她脸红!三小姐是越来越没皮没脸了! “上有两位兄长。” “敢问令兄名讳?” “大哥名柏,松柏长青的柏,二哥名数,易数的数!” 易青耳中只听那英小姐吃吃一笑,答:”这有何难?三小姐全名便为易娘!” 只听他主子一声惊呼:”洛姑娘如何知道?” 那女子再也止不住的笑声,得意道:”三小姐行商久已,行商乃是家族事业,令尊想必经商有道,浸滛商场年久,所以子女起名,皆不肯吃一丝一毫亏,若别人唤令兄妹三人,岂不是叫‘伯’,‘叔’,‘娘’,本来三小姐也许会叫姨,但易姨叫起来未免不顺耳,自然是叫易娘了!” 易青恍然大悟:入易家十几年,今天才知三小姐真名,想想那位未见过面的老爷,那种不吃亏的性格,真是庆幸自己的在两位少爷手下作事啊! 风中传来易小三儿的叹息:“难道爹爹真是此意?” 那英小姐一本正经道:”请恕再下多一句嘴,令尊可真是有些不厚道啊!”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仿佛夹杂了那英公子一声轻轻的笑声,极为低沉,几不可辨。 易青从没有这一刻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此幸运过! 想想,比三小姐更精于算计的性格,自己忍不住暗暗打了个哆嗦! 驾车的车夫以为他冷,忙将自己手边的一件袄子扔了过来,顺手递过去一袋饼和水囊,羡慕道:”总管真是好睡啊,一天一夜都未曾醒过,您那位家主三小姐也真是位体恤的好主子啊!” 易青咬着饼,心里忍不住想笑:他可不知道三小姐使唤起他来可是当牲口使唤的,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他容易么? 车队直行了五日五夜,那些易青当初用数倍工钱雇来的车夫们几乎都要东倒西歪的边走边要睡着了,方到达了雁门关。 雁门雄关,依山傍险,高踞勾注山上。东西两翼,山峦起伏。山脊长城,其势蜿蜒,东走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直抵幽燕,连接瀚海;西去轩岗口、宁武关、偏头关、至黄河边。关有东、西二门,皆以巨砖叠砌,过雁穿云,气度轩昂,门额分别 雕嵌“天险”、“地利”二匾。东西二门上曾建有城楼,巍然凌空。大周朝圣祖皇帝之外孙女,圣宗女帝太平的女儿,德宗女帝辖下人称鬼才的左相林贺就有首描写雁门关流传至今的诗,其诗有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守军,便是力敌突厥一族,保家卫国的十万平狄军。 那驻营守军看见粮草车,本欲拦阻,待见得周峥马上端坐,威严驰近,皆激动的扑了上去,几乎泪如雨下:“周将军……将军……您可回来了……”转头朝营房里吼一嗓子:“周将军回来了!周将军安全回营了!” 余者奔走相告,把个春心荡漾的易小三儿给惊得目瞪口呆,周将军大名,天下谁人不识?那可是当世伟男子啊! 周峥下得马去,安抚完这些守军的情绪,尚不忘将高坐马上胆战心惊的英洛给搀下来。 一声令下,众军士山呼海啸般将几十车粮草搬进军营,内中有个当兵十几年的老周,乃是位小队长,疑惑的问了句:“将军无恙回营,还弄来了粮食,那英校尉呢?” 周峥不及回答,旁边已有人气愤接口道:“那个蠢蛋,提他作甚?若不是他,将军能陷落敌营么?”围着他的一众兵士七嘴八舌,将英洛批了个遍,英洛只觉汗湿重衣,脸皮一阵青白交错。 偏偏周峥还要不言不笑,叫一声:“二弟,三小姐请!” 众人只当这两位都是给他们送粮草的,皆感激不尽,兴高采烈将三人迎进营去。 只因连日来,大股突厥军队在雁门关前出没,关口戒严,诸位将军校尉皆在城楼守望,兼着统帅周峥陷落敌营月余,其余人等不敢懈怠,更是打叠起百倍的精神准备应战,连绵营盘,只有少量的守军,几乎等同空营。 这会,安顿易小三儿与手下随从的除了老周之外,就剩军医官夏友了,何况他初闻周峥回营,无论如何也是要来探看一番的。 至于玉门关所雇车夫,早发了笔丰裕的银子,打发他们欢欢喜喜上路了。易青发起银子来可不手软,分明不是自己的钱。三小姐的挥霍,人尽皆知,受过三小姐的气,花起她的钱来,那叫一个痛快,此种滋味,唯有偷偷品味了。 众人刚刚在帅帐中坐定,就见帘子一掀,进来一位年轻的男子,此男年约十八九岁,玉面含春,肤若芙蓉,未语先笑,一双清俊的眸子里宝光流动,竟仿佛银河里的星子全都跌落进了他的眸子,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夏 友 话说那进来的年轻男子微微将目光转动,上前一步先礼见过周峥,朝易小三儿颔首以笑,激得易小三儿那颗心肝不停的跳了两跳,他却若无其事转过,将眸光狠狠盯在了英洛身上。 英洛看见他那几欲杀人的目光,刚刚停止流的冷汗又不约而同的流了下来,老兄啊,我不记得咱俩有什么恩怨,别用这种凌迟的眼光看着我好么?会短寿的! 可怜巴巴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周峥——自父母离世,她在帮中装可怜,博得那人信任,演技那是一等一的好——周峥却假装不见,对端坐一旁正抚着自己小心肝暗道庆幸的易小三儿微微一笑,易小三儿刚刚安分下来的小心肝儿又一次加速了……老天啊,果真没来错地方! 那男子见英洛这幅样子,眯眼一笑,上去对着英洛的脑袋就是一个干脆的暴栗,拖起她的胳膊就走。英洛挣了两挣,不能挣开,已被他拖将到了门口,周峥制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兀自不管,拖着她扬长而去。 周峥眼看着自己的威严被漠视,那张脸不由黑了几分,易小三儿见势不妙,稍稍而坐,就告辞出去了,作为一名合格的j商,她察颜观色的本领那是一等一的。 充当炮灰,那从来不是她要做的。 英洛被面前这名陌生男子一路拖着进了左营的医帐,狠狠一把掼到了榻上。眼前温雅公子一改人前如玉形象,双眸喷火就扑了上来,还要强撑着不致暴走,怒声道:“谁准你把人皮面具撕下来的?” 英洛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自己的一张脸有何不可见人之处,易小三儿马车上倒有上好铜镜,也曾数次将自己这张脸翻来覆去看过,当真是很端丽的,若是在现代,那也是一漂亮姑娘,怎么这男子对自己脸容如此在乎? 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英洛和这男子有什么纠葛不成?说不得今日得委曲自己一回了,当下将语调放柔,声音像抹了蜜一般:”这个……那张在水中泡得太久了……不小心给毁了……嗯……(此处停顿实是无可奈何,从进营至现在,不没人提过眼前这凶神恶刹的男人是哪只,让她如何称呼,看他年龄,自己就暂且委曲求全吧!)……大哥……大哥就别生气了吧?” 此言一出,面前男子下意识的就是伸出手去抚她额头,感觉体温正常,再伸手搭脉,奇怪了,平日里这丫头对他可是恨得咬牙切齿,总觉得他碍着了她的追夫大计,从不拿正眼看他一看,今日回来,这两声大哥叫得他浑身不舒服。 不舒服归不舒服,但惯有的行为一时半会儿还是不及纠正,趁着残存的怒气尚未消解,一记手刀就对着这丫头而去。 英洛是何许人也,掌风抚颈就已知敌意,一个滚落利落的从榻上滚了下来,虽然姿势比较不雅,但脚下招式却不慢,一个后扫腿已将对方扫倒,两人你来我往,路过医帐的士兵只听得里面桌椅翻倒的声音不绝于耳,也习以为常了,只是不知他为何跟周将军带来送粮的人打了起来,聪明一点的早已经绕路走远了,傻一点的还站在帐外看热闹,自从英校尉被俘以后,夏军医的医帐里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周峥在帅帐里坐卧不宁,喝了侍卫端上来的茶,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盘点心,再翻翻书案上的近期战报,平日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脑袋忽然之间像塞满了蒿草似的荒芜了。 对于夏友能在英洛揭去人皮面具之后一把把她从人群中拎出来,理直气壮怒气冲冲的拎走不得不引起他一丝丝的好奇心。 生平第一次,周峥这个冰冷的战争机器对杀敌以外的事情绷起了神经。 他走出帅帐,凡是见着他的军士无不欢喜异常,他走到哪必有军士乐滋滋的问候:“将军您巡营啊?” 他微笑,点点头,自己也觉得心安理得,嗯,对,自己就是在巡营,被俘这么久,看看自己辖下的营盘。 巡着巡着就巡近了左营,远远便看见夏友的医帐之外躺着七八个兵士——此便是傻人的结果,城门失火殃及的那些池鱼——聪明人早就知道,夏军医无论那次将英校尉整治得七痨八伤,怒气依然不能消减,非得迁怒于方圆三丈之内的人,想看夏军医的热闹,那代价是必须得付的! 若真论起军中让兵士敬怕者,周峥排第二,那夏友尚要排在他之前了。一位是军中最高统领,一句话能让你屁股开花,一位虽说是个五品医官,但不知不觉便会让你生不如死,相对于周峥一是一二是二律法严明的人,夏友的翻脸无情,反复无常跟五月的天气有得一拼。 远远观望者心下窃喜,眼看着周大将军迈步进了夏军医的医账,在看热闹的同时都替刚刚平安返回的周将军捏了一把汗。 周峥进去之时,战斗已经结束半个时辰有余。那位踞案大嚼之人得意洋洋坐在缺了一条腿的凳子之上,抱着个断了嘴的破茶壶嘴对嘴牛饮,间或扔一块点心到头顶,拿嘴接了吃得喷香无比,那有被拖走前那种可怜巴巴的神色。 背身而立的夏军医全身都是泥土脚印子,疑似被某个无良的人拿脚从头踩到了脚,正在拿着药杵捣弄着什么。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周峥含笑咳嗽一声,转身回头的夏医官生平第一次以无比狼狈的面貌晋见了自己的直属上司。 傍晚时分,营中之人将关口城楼换防的人撤下来之后,大批军士赶着来凑热闹,受伤的当不赘述,便是那没有被流箭所伤的,也必寻个头疼脑热的由头来探视夏军医一番,顺便看看是那个生吞了老虎胆子的人也敢得罪这位惹不起的人物…… 丑 脸 英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第一次对自己出手如此狠辣颇有点悔不当初……这张人皮面具绝对是此人在理智丧尽报复所做——镜子里是一位面目还算得上清秀的少年,有着小小的喉结,仿佛还没有发育成熟似的,但皮肤粗黑,偏那粗黑色都不能掩盖两边脸颊上的雀斑,怎一个丑字了得?! 咧嘴一笑,两排雪亮贝齿与流光溢彩般的双眸交相辉映,更让这脸蛋看起来丑得不可思议! “我刚刚……是不是真的下手有点重啊?”对自己容貌鉴赏之后某人痛心疾首的问那位惨遭首次滑铁卢之败的人。 被问者顶着一双熊猫眼,白皙的脸颊上还有几处青青紫,倒是答得干脆:“不重!” 晚些时候赶来凑热闹的易小三儿腆着脸感叹:“姐姐你可真下得去手啊!?如此行凶,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想她易小三儿纵横情场几载,这种辣手摧花的缺德事情是从来做不出来的。 “英大哥!”边端详自己的丑脸边纠正易小三儿,顺便为自己辩解“我那是正当防卫!” 这后世的词语这两人哪懂啊? 倒是夏友,见她对自己的丑脸挑挑捡捡,一脸不满意的样子,不由笑了,一笑,扯得脸上被打伤的肉疼,又生生止了笑,与初见时让易小三儿心肝乱跳的笑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次修理英洛未果反被修理,本来对此事他颇感诧异,但当周峥下午进了自己的医帐,他眼看着英洛并未如以往目光痴痴粘上去,而是自顾自吃喝,往日的狂怒忽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破天荒将帐外药倒的兵士提前放了,那些傻子一展眼跑得飞快,不见影子。 夏军医这样好心,也是第一遭儿! 倒是周峥,将英洛头被打破失忆之事告之,两次三番询问如何医治之法,让他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安。 营内炊烟袅袅,远处有欢呼声,与关口沉重压抑的战争阴云极为不符。再一会儿,那些欢笑声一路向着左营医账而来,想来是厮见过周峥了。 头前的是位五大三粗的汉子,粗手粗脚,粗眉粗眼,嗓门也是粗的,揪帘而入便忍不住来一嗓子:“英小弟,你这脸上莫不是雀儿屎?怎得黑成了这副德性?” 旁边坐在三条腿凳子上的易小三儿忍不住在凳子上晃了晃,嘴角暗抽。 紧跟着进来的是位斯文秀气的少年,十八九岁的年纪,微微一笑,嘴边便有个笑涡,“谭文你错了,哪是什么雀儿屎?” 他尚不及解释为何不是雀儿屎,便又有一个少年冲了进来,一头扎进了英洛的怀里,口里还叫着:“洛洛哥———” 英洛本来将此间算得上牢固一点的三条腿的凳子让了给易小三儿坐,自己捡了条两条腿的凳子半坐半站歇歇腿儿,此时这少年一撞,形同恶虎扑羊,将两人扑了个倒。 英洛只觉得后背的骨头连同股骨头一起折了似的疼,呲着牙将这始作俑者打量了一番:原来就是个小毛孩子,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双红扑扑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眼睫毛出奇的长,见英洛一脸痛苦茫然的看着自己,他倒慢悠悠站了起来,站在一边撇撇嘴,不屑道:“周将军没骗我,果真是被个突厥人打傻了!”他小小年纪,说话却很是刻薄。 那叫谭文的粗汉子蒲扇叶子般大的手掌呼呼生风拍向了那小毛孩子颈上,嘴边还不停:“薛嘉你个黄口小儿,心眼恁得不好!” 那小毛孩子滑得像泥鳅,溜溜转到了秀气少年的背后,只探出一个大大的脑袋来,一双眸子转得飞快,嗲嗲道:“钟大哥救我……大笨牛要将我打死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从背后将他揪了出来,抬起了手掌,旁的人以为他会就此拍下去,他的手掌到了薛嘉的脑袋上却只是轻轻的抚了抚:“小嘉别皮了!” 薛嘉闻言,乖乖站于一旁,连对着英洛和谭文轻屑的眼神都收敛了起来。看起来他很吃这一套。 几人闹完了英洛,又将夏友结结实实笑了一顿,被笑者却并未因自己脸上的伤而气恼,反而笑得比别人都淡定,那种温良的形象,如果不是英洛早已经见识过他暴徒的样子,差点也被他蒙骗了。 这一晚英洛并未出医帐,因着脸上这张人皮面具因为时间紧迫,尚有粗糙之处不及修改,等众人都散去之后,她便缠着易小三儿厮混了一夜。易小三儿也是个多话之人,走南闯北,一肚子的新鲜掌故,直将夏友这位美男晾在了一边。 夏友将英洛的人皮面具精制完成之后,见她二人毫无睡意,转头步出了营帐。 因为战事紧张,倒有一大半的军士都未入睡,夏友慢慢走着,心里却还盘算着英洛的失忆之症,倒是见她本人对失忆之症并未放在心上,不知这算不算是一桩好事。 远远见一个身影似剑一般凝立,眸光处正是关防城楼之处,他转头回去了,不知为何,在这静静的夜,周峥的背影有种萧瑟之感。 第二日,关于英校尉夜回连营,军中流传着诸多版本。 一说是英校尉自知愧悔,无面目见营中兄弟,只得半夜三更在大家都睡去之后摸黑回来了。 另一种说法是英校尉在突厥受了重伤,伤体积弱,将军体恤,特让他不必趁夜行军,所以晚回来了半日。 两种版本争执不下,流言的主角这一日却顶着她那张丑得惨绝的面具言笑晏晏在城楼同一众将士商谈敌情。对于之前失手被俘,害周将军也失落敌营一事,英洛本不知情,周峥也在背后传下严令,不许将此事在英洛面前提起,她倒是一脸坦然,此时回眸看去,有一大半的将士为她的厚脸皮而脸红,众人脸上神色不一,倒像是众人做了亏心事,她恰是受害者似的。只有极少数几位知道她已前事尽忘,好在平狄将军平安回转,也存了怜悯之心待她,神色是温缓的。 但见城下突厥人衣甲鲜明,马嘶人吼,谩骂声一声声传来,正在城下挑衅。 自周峥与英洛逃脱,五日之前突厥人马已经兵临城下,此次领兵的正是默啜之弟左厢察咄悉匐。因着失了主帅,这些时日平狄军也只是死守城楼,装聋作哑,任突厥军在城下谩骂,偃旗息鼓,一概的充耳不闻。今日周峥已回,此刻正缓缓步上城楼,士气激昂,那再容得突厥蛮子谩骂。 只见钟瞳,正是那斯文清秀的男子,脸上有笑涡的那一位,张弓搭箭,将其中嗓门最大个头也最大的突厥人一箭射落马下——此人正是将英洛打下马的察哈,咄悉匐手下的一员猛将。 突厥人骂声忽停,显然是还未明白士气低落的周军这一次为何不高挂免战牌?待见得城楼上缓缓上来一人,凤目微敛,凛然伟岸,铮铮铁骨,不是走脱的周峥又是那个? 平狄军欢呼之声不绝,被射中前胸的察哈本来只是跌下马去,抬头看时,除了周峥那张脸,旁边站着的正是被他打下马的小个子校尉,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自己,盛怒之下,一口气上不来,生生给厥了过去。 前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身在中军帐的咄悉匐,他纵马前来,一眼就看到了站立于城楼的周峥,一身黑衣黑甲的他双目稳稳的看着前方数十万敌军连营,眉都不曾皱一下,平狄将军的风采便在于大敌当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军中诸人在他身侧,自是军心稳固,坚若磬石,固若金汤。咄悉匐原拟在周军失了统帅的情况下一举拿下雁门关,谁知平狄军却死守不出,倚仗天险阻了他五日,眼见周峥回转,这雁门关,终是变成了一块硬骨头,难啃之极! 咄悉匐这通暗恨——都是右厢察暾欲谷家那莽小子的错——然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是极深,俊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倾身前来朗声道:“周将军这一向可好?自将军不告而别,本王可是想念的紧啊!” 偏周峥也是微微一笑,素有战神之称的平狄将军此笑可谓倾城倾国,可惜了对方也是个异族的美男子,他那句回答听在耳中未免有敷衍之嫌:“劳左厢察记挂,本将军身体康健,思念边关众兄弟,怕是左厢察热情好客,不肯放某回转,只得不告而别了,还望左厢察海涵!” 若不是军临城下,此一黑一白两位美男倒真是养眼——丑女英洛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那咄悉匐一身白衣,满头的小辫子,骑着一匹白马之上,倒真像是富贵人家出来踏青的公子哥儿,哪里像是两军对垒的主帅? 英洛咂咂嘴,正该叫易小三儿来这城楼上来看看! 战 起 咄悉匐压下满心的焦燥,再一次看城下架着云梯奋不顾身的突厥儿郎,这已经是攻城的第三天了,城内的那些汉人用滚木热油箭雨将他部儿郎持续不断的几十次进攻抵挡在城下。城下尸积如山,在八月炎热的天气里,已经有腥臭传来。 而城楼上那黑衣黑甲的汉将,身边护卫十数人,挺立如枪,遥遥看他的大营。他会忍不住想,这个汉将,会不会也如他此刻久攻不下而有点头疼? 周峥是否头疼,无从猜测,只是此刻薛嘉却有些头疼。 前两日,周将军下了军令,要战起之时,他与英洛留守大营,且要他教英洛尽快熟悉一切,包括骑马。 两日之内,听着城楼处战鼓声声,激人血贲,却只能看那据说傻了的英小校尉跟马儿搏斗。 英洛也确尽了大力,被一个半大小子讥讽嘲笑无数回,在马上跌落过无数回,终于在两天之内,通过了这小子的检验考核,马技算是过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会骑马,一半还得归咎于此身体,此身体也许还保有一点驾驭战马的记忆。 第三天下午,薛嘉意欲前往城楼,本是想把英洛给丢下,那知他却嘻嘻一笑:“周将军说了,你走到哪要将我带到哪!” 小毛孩子还不知道危险将近,将小胸脯子一挺,大眼睛一瞪:“就凭你?!被突厥人逮过的,还想上城楼去杀突厥?!大哥你就乖乖呆着吧,免得到时候再被蛮子逮一次!” 那知英洛却不动怒,转头在兵器架上挑了一把陌刀,二人此时正在校场,十八般武器俱全,她记得自己以前看过一些冷冰器谱,陌刀是“长一丈,施两刃,一挥则数人俱折”,对付这小毛孩子没必要,但上战场还是很威武的。 “我若是打胜了你,你就得听我的!” 那人手执陌刀,清亮的眸子斜睨着他,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小薛嘉心内暗喜,以前那一次对打他胜过自己啊?这人看来是真傻了,早忘了自己以前凭借一手高超的剑法将他打趴下的惨像了。 薛嘉人虽小,但自己的外公是当世数一数二剑客,还不会走路就被逼着拿剑,从小就被外公拎上山学艺,这是近一年才下山投军的。想当然尔,他将腰间软剑抽出,准备奋力一击。 结果是意料之外的,薛嘉惨败! 你……你……你…… 一向伶牙俐齿的薛嘉头一次打了瞌巴,说什么?怎么说? 说他不按剑招来?说他陌刀挥得杂乱无章全无架势?但全无架势是一回事,奇怪的是却是制敌奇招! 将他通身上下打量,没看出与以往有什么不同,除了——除了脸上多了好多的麻点,以前堪称俊俏的一张脸全毁了,还有就是——眸子里透着自信和……凛冽…… 什么眼神啊?看花眼了吧? 薛嘉暗自嘀咕,英洛虽然人不咋样,武功不行,但脾气却是出了名的好,久经众人嘲笑,笑容不改啊! 将软剑缠回去,蔫头耷脑往回走。 “喂,小屁孩,去哪啊?不去杀人了?” 后面一人闲闲道。 他猛然转头,似不能相信,然而双眼已经迸发了热情的火花,还要强自分辩:“将军不是说了不让我们上城楼去杀敌吗?” 那人轻笑:“不是有三个城门吗?难道将军还有三个?” 薛嘉猛点头,终于笑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笑容。 雁门关西口,俗称“铁裹门”。 谭文将长枪擦了又擦,枪头锃亮,无奈,英雄寂寞啊……奶奶个熊的突厥兵,尽围着北门瞎折腾,就是不肯到他驻守的西门来晃晃…… 他的这个念头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时辰之后,两骑并驰而来,头前的男子身材纤细,面目清秀,稍后一个马头的男子粗看还是一小小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待得他们驰近了,谭文将长枪拄地,长笑着走近那下马的两人:“原来将军不独冷落了我,连你们俩也冷落了,都给发配到这蛮子都不来的地界啊?!” 英洛暗笑,冷落这个词,似乎不是这么个用法,但对着谭文这么个粗人,那还计较那么多? 倒是薛嘉,小模样笑笑:“谭大牛,谁说我们无仗可打?我们这不是来传将军令么!” 谭文喜出望外,还有点不能相信,见一向奉周峥的话若圣旨的英洛在旁点头共证,不疑有他。 雁门关北口。 突厥军再次停止了攻城,吊锅备饭,十里连营,火把亮彻,又是一个不眠夜。 城上众将士皆是黑沉沉的眉眼。三日三夜,这突厥蛮子不欲让他们安生一时半刻。倒是主帅周峥,全身沐黑,眼神奇亮,双瞳里有两簇火,正是突厥大营映过来的火光。 城下突厥兵进食之时,城上的平狄军也进行了短暂的休整。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一众将军校尉皆静立无声,听周峥点兵。 子时,突厥军发动新一轮的攻城。周峥立于危城,随手拈过来三只箭,三星连珠,带着厉厉风声,雷霆之怒,呜呜而去,将城下督战的一名突厥千夫长一剑穿喉,连带着他身旁两名卫士都未能幸免。 再次注目突厥十里连营的后方,暗自掐算着时间,快到时候了…… 饶是咄悉匐定力惊人,计谋过人,若是熟读三国,此刻怕是也要长叹一声:“既生匐,何生峥?” 然老天从来是不会体谅凡人的痛苦的,更何况是咄悉匐这种天之骄子,已经得老天九分宠爱,在他辉煌的战争史中,周峥恰是老天那吝于给他的一分爱而换作了刻骨的痛。 片角吹残夜,雄关铁锁开。古城连堞响,奔马踏霜疾。战鼓声声,突厥十里连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咄悉匐眼看自己十里军营被三支骑兵劈过,犹如被一盘切割成三块的肉,逐步残噬,今夜若不及时撤退,他带来的二十万大军便得葬身于此雄关! 牛角声声,暗夜里被腹背突袭的两支骑兵杀得人仰马翻的突厥残部如潮水般后退,北上。 奶奶个熊! 英洛恶狠狠咒一句,陌刀横扫,将两名突厥兵拦腰斫断,喷了一身的血。薛嘉这小子就在她身侧,骑术贼精,冷笑:“英大哥,你爹可是礼部尚书啊……”一个闪身,将他身后摸上来的突厥兵一剑扎了个透心凉,言下之意是礼部尚书的公子口吐粗言,实在不雅。然战斗间隙,英洛那还有余力回他? 谭文在他二人后方大喝:“还不快追……”杀得兴起,枪头挑起了一名突厥兵,去势不减,竟将前面逃窜的另一名突厥兵后背也给扎了个大窟窿。 谭文若是知道他此声大喝被远处正杀过来的周峥听在耳中,已经被定为擅离职守,准备了两百棒子等着他,不知作何感想? 偏偏是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杀得兴起,督促那两位假传军令的追敌残部。远远的三五丈之内,已看得见周峥那冷冷的眼神,遥遥驰马过来,中间隔着的突厥骑兵被他长枪横扫,死伤大片。 他二人交换一个心虚的眼神,匆匆拍马向东而去,那里也有一支人马正杀过来,头前一人正是钟瞳。 不说他三人如何汇合,杀敌无数,且说周峥在城头观战,预计中钟瞳带五百前锋营兵士从东门口绕道北门,在突厥后背插一刀,刀倒是插了,只不过不是一把是两把刀。向东而来的是钟瞳,那么向西而来的……难道是西门守将谭文? 谭文是个爽直的汉子,不听军令之事倒是从未有过,千算万算,实在是想不明白是哪一路人马,城楼细观片刻,不得不相信,那枪法,那人群中横扫一片的力气,不是谭文又会有哪个呢? 不过,他实在想不明白能鼓动唇舌让谭文出战的是何方神圣? 其实周峥是完全想岔了,薛嘉那毛孩子知道谭文秉性忠直,根本就不用鼓动唇舌,突出奇兵,来了个假传圣旨,谭文这种孩子,哪会想到他二人拿着军令做幌子,直以为是将军定的计谋,密令传下来,委以突袭重任,有仗可打,乐得奋力激搏。 战 歇 过高估计自己的后果就是差点命丧飞蹄————倘若不是周峥拍马赶到,怕是英洛早成了蹄下亡魂。 薛嘉那死孩子一早吓白了脸————看英洛上马那俐落劲儿,他哪知道她下马会如此狼狈呢? 都说狗急了也会咬人,兔子急了也会蹬鹰,更何况是拼命回撤的狼血突厥小年轻……英洛抚着自己差点被人跺下来的左膀子如是想。 周峥目光复杂的看她一眼,怀中女子拿右手死命掐着左膀子血流如注处,表情沉默,下唇紧抿,却不肯呻吟一声,这样子的英洛,与素日大异,竟是换了个人一般,带着股凛冽的气息。 战争之息,他也只来得及看了怀中的她这一眼,之后是一路拼杀,天地间是一片肃杀的红,热热的,黏黏的,断肢,断了的头颅,呼哧呼哧着不肯停止工作的气管……不知道是不甘,还是不能弃,在这声嘶力歇人踩马踏的战场,那种声音始终在周峥耳边回响,也因此,才会觉得怀中安全坐着的她,会有多么的重要。 倘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怕是马蹄下的某处肉泥就会是她了罢——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某种念头一旦起了,想要掐灭下去,怕是不容易,而那念头一起再起,便如重复千遍的谎言,到最后也成了真理。 周峥眼下极为不痛快的看着那一个雪白的左臂都被军医夏友握在手里,他的手上是亮光闪闪堪与绣花针可比的医用手术针,他在那一头小心翼翼的缝,额上不时还有细密的汗珠,边缝还要边问一下沉默坐着面无表情的胳膊的主人:“疼不疼?疼了就叫出来……真的不用麻沸散么?……” 臭着一张脸的女人毫不领情:“你很罗嗦!” 这是从前的英落。 准确的说,是前一世的英落,受了伤,总是臭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咬牙忍着,直到痛得要依靠强大的精神力量也不能忍受,直接晕过去,也听不到她一声呻吟。 一个父母被杀,仇人当杀手养大的女子,的确没有可以撒娇的资格——这是她心里的一点执念。 夏友却未曾见过这样子的英洛,英洛总是带着点天真烂漫,被他打了,疼不疼先哇哇乱叫,语气里都是不能忍受的疼痛。 练骑射练得双腿内侧脱皮红肿,手上起了水泡,磨破了,在他面前吱哇乱叫,呻吟声连她自己也不觉得带着一丝亲昵,周将军一眼扫过来,立马歇了声,端端正正站着,立如标枪,标准军人的站姿,只有他看得见,她的额头微微冒汗,嘴角暗抽,一点疼也不能忍么? 唯有双颊酡红如霞。 可是双颊酡红如霞呢……那时候他的心里微微有一丝苦涩。 但是眼前这个,谁能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这种忍痛到家眉都不会皱一下的女子,他甚直在她脸上看不到痛苦的痕迹,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而那个战场上血腥的将军,近身一丈之内皆无生还者的杀神周峥,这一次露出的表情让夏友很是困惑,那种表情,可以称之为怜惜么? 中军帐内,饶是周峥紧绷着脸,这帮纵横沙场的悍将们也还是压抑不住的一脸喜色,不能设想,若是他不绷着脸,这些人会疯成什么样子。其中尤为最胜者,当数谭文。 想到此次大破突厥军,自己算是立了一功,盘算着能得怎样的封赏,把乡下的妻儿也接到边疆来……若是能得返长安领赏,还能得便把妻儿接到长安去见识一番…… 不妨帅座上坐着的人猛的站了起来,一拍书案,震得案上笔架公文抖了起来,还未落下,一声雷吼:“城西守将谭文何在?” 生生一个激灵,将谭文的美梦震醒,当即上前听令,觑的周峥脸色泛青,再傻再迟钝的他也猛觉不好,只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几日自己何时惹祸在身了。 “守将谭文,擅离职守,不听调派,更兼得私自出兵,本应严惩,谅未酿成大祸,死罪可免,活罪难恕,当杖两百,刀斧手,即刻行刑!” 谭文一张脸憋得黑紫:“末将……末将是得将军密令……” 周峥冷笑一声:“得本将密令……传令官何在?” “这……”谭文再欲辩,转头看那吊着一条胳膊来传密令的少年,回他一个微微的笑,竟是说不出的恶质,心头一跳,小薛嘉红着双眼垮着双肩,一副心虚理亏的样子,横了横心眼一闭:“末将得令!” 自己当初怎么就忘了要令牌呢?可不是全无对证,口说无凭么? 两百棒子啊……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谭文叹息一声,被刀斧手挟出了帅帐。 不提谭文帐外如何苦捱,只是那两百棒子落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帐内一干面带喜色的将领震得垂目敛首,暗暗反思自己是否有违纪行为。其中薛嘉的脑袋垂得格外低,简直是要钻到土里去了,愧悔内疚让他几次欲出列澄清事实,但眼角瞄到吊着胳膊的英洛,却见他笑笑,那神情简直是带着嘲弄的,“我就说嘛,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定会抖出我来……” 薛嘉死的心都有了! 想起当初她蛊惑他有仗可打时曾提过条件:保证他不受军杖,但须得一切听从她的吩咐,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保持沉默! 薛嘉当时信誓旦旦,小胸脯子拍得山响! 想他薛嘉,虽然年纪小小,见识也是非同一般,却没见过如此落井下石之徒——待得周峥再次追究英洛与他擅自参战之责,那人舌灿莲花,一番说辞将罪责推到了谭文身上,只说他二人前去遛马,却逢 燕子回时第4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马,却逢谭文摩拳擦掌,调兵遣将,他二人军阶比之谭文自是低微,长官发令,哪敢不遵,这才是造成周峥在战场之上得见他二人的缘故。 周峥好生用言语安慰了她一番,直夸他二人忠勇大胆,正在夸赞之时,刀斧手将行刑完毕的谭文拖上前来复命,见那大笨牛的黑脸泛着青白,跪也不能站也不能,心里的悔恨一波波涌上来,直觉周峥那些夸赞之言讽刺无比。 眼下这种情况,谭文左右掂量,难以决断。 面前站着笑嘻嘻前来赔礼的英洛和后面一直低垂着头耳根都红了的小薛嘉。本来是要令人将他们轰出去的,营帐里正点着篝火大喝 庆功酒,而自己却只能趴着干睡,不但没有奖赏可言,连口酒都没有。肚里酒虫馋得厉害,却见他二人进来,英洛手里还提着一坛没有开封的酒。 轻拍泥封,酒香四溢,这种味道,谭文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那笑嘻嘻的少年上前一步,倒了大半碗酒,色如琥珀,浓香异常,巴巴的道:“谭大哥大人有大量,请喝了小弟这碗酒,当是小弟赔罪!” 这酒,他也只喝过一次,那是军医夏友酿的虞美人,色味皆是上品,夏友曾言,此是酿给男人喝的酒,饮此佳酿者,如美人再怀,骨饧心酥,此酒后劲极大。当然此酒还有另一种功用他未曾明言,那就是补肾壮阳,这才是为什么他说是给男人喝的酒。 薛嘉至此才知道了当初英洛为何要问谭文喜好,此时见他半趴着,恨得咬牙切齿看着英洛,偏偏眼神泄露了心中所想,眼珠盯着那碗虞美人,也不说喝也不说不喝,当真有趣。 仿佛是还嫌逗弄的谭文不过瘾,英洛作出愧悔已极的表情,将手里的大半碗酒毫不 吝啬的泼了出去,口里直叫到:“罢罢罢,是洛的错,害得谭大哥生受此劫,竟连碗赔罪酒也不喝了,洛这就砸了这坛子酒,向周将军请罪去!”作势要将手中酒坛子扔到地下砸个稀巴烂。 谭文心痛不已,要知道夏友这种酒,等闲难得喝到,好好的就让他给糟蹋了大半碗,一叠声的叫:“别别别……英兄弟的酒哥哥喝了,你这吊着半个膀子,就算是受个五十棒子怕也是不能,薛嘉那个小身板子没得给打折了,哥哥我皮糙肉厚,区区两百棒子算不得什么……倒是那酒,英兄弟可别再倒了,痛煞哥哥了!” 英洛回头,惊喜交加,用剩下的一只手倒了一碗酒,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哥哥如此说,倒更让小弟脸没地儿搁了,以后但凡哥哥有所求,洛必当任由驱驰,至于这区区一坛酒么,再偷一坛子来就是了,哥哥不必心疼,大不了让夏军医打我一顿了事!” 谭文喝着佳酿,对此话深信不疑,夏军医以前对英校尉动手,那是人人皆知的,这个兄弟,原来并不是不仗义的。 只有英洛身后的薛嘉,对着她的后背猛翻白眼! 此际他是真正领略了英洛的手段,不动声色的算计别人,只有谭文那大笨牛才相信她的纯良! 态度问题 天载二十三年秋,突厥军大困雁门,时逢雁门主帅周峥巧探敌营而归,得伺敌情,妙计大破突厥二十万铁骑,帝闻捷报,大喜,着雁门守将返京面圣。 这些,是此次周峥被俘至大破敌军之间这段时间能摆到台面上的最好听的说法了。至于私底下,他是如何被俘敌营数月,竟能完好无损的回来,朝中重臣不是没有偏暗流的说法,什么投敌叛国之类的也不是没有说过,只是都限于私下极为交好的重臣之间议论,至少是没有摊开在朝堂之上,那么,高坐丹樨的那一位心内是否有此猜测暂且按下不提,只提她至少表现出来的是圣颜大喜。这一点,传旨的钦差大臣是极力证明的。 圣旨到的那天,英洛正躺在床上休养,旁边是已经下地可以走来走去的谭文。他能恢复的这样快,还要亏了夏友将自己师门的极品金创药奉献出来。此时他拖着结痂的伤处走来走去,抓又不能抓,还要对着床上病恹恹躺着的英洛打趣:“怎么样?哥哥没说错吧,某皮糙肉厚,挨几下棒子不要紧,哪里像你这种娇滴滴的公子哥儿,出去蹦哒两下就生病了!” 两人能如此和平相处,实在要归功于夏友的五坛子虞美人。 英洛一双水样双眸转了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遇上争不过斗不过的男人,就将他拿下!这是丁灿的口头语。她也确实拿下了不少此类的男人,英洛被谭文晃得眼晕,突得就想到了此语,至于拿下的步骤,丁灿都有讲道:男人就比如野性难驯的兽,也包括那些看起来温顺的,先是靠近,如果他不反对,可以试着拿手轻柔的抚摸,记住,就好比在摸一头狮子或者老虎,如果他还是不反对,这时候可以献上你的红唇……英洛当时难得大笑了一次,末了下个结论:“你这是美女训兽记!” 丁灿摇头晃脑,漫不经心,那就把野兽换成男人,只不过听着顺耳罢了?说穿了男人就是嗜血嗜肉的,每个男人身上都带着一大半的兽性,要不怎么男人大多喜欢吃肉呢?剩下的一小半人性,那是几千年礼教思想教育出来的文明的外衣,脱了这层文明的外衣,男人什么都不是,就是能直立行走全身无毛的兽! 害她如此躺在这里的,可不就是只兽么? 却说当日英洛半个膀子差点被砍,失血不少,多亏了军医夏友妙手回春,这才保住了左臂筋脉,不至报废。本来她对军医诸多感激,奈何天性如此,不像丁灿,不管多肉麻感性的话张口就来。后来硬撑着偷了夏友的酒给谭文送去,回来被夏友发现,少了一坛则罢了,仅剩的五坛都没了,这还了得,当下也不管她伤得厉不厉害,将她拖进帐子里一顿好打! 英洛硬是没吭一声,打死都不肯告诉他这酒送谁了! 等到夏友得悉酒是被送了给谭文,那五坛子已经成了空坛子了,一滴都不剩! 这厢里英洛却发起了烧,整日烧得迷迷糊糊。 起先夏友并未当一回事。发点小烧,他还不手到病除?但英洛这一烧,却是三天三夜,差点没烧成个傻子。 这场病,由来已久。 在那个时空,英洛是出了名的铁打的人,什么病痛都可以咬牙过去,跌落这个时空的时候本来报着必死的心,凡尘心事已了,前二十年活得太辛苦,她不想后几十年也如此辛苦,哪知道懵懵懂懂来到了这个世界,紧绷着一根弦做人,这次到底是病倒了,抵不过这副身子,躺在床上她还迷迷糊糊的感叹:到底还是原装的好啊! 不管如何怀念原装的身体,眼下是回不去了,只有忍着。 然而,身体的病痛能忍,眼下一个人确是不能忍,那就是夏友。 就在谭文来回走动了约有五十几圈之后,帘子轻起,进来一个人,正是英洛不能忍着的夏友。 夏友那日将英洛痛揍一顿,本来也是想让她反抗的,按照她以往的脾气,必定是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双眼被怒火燃烧的亮晶晶的,很是吸引人。 不知道为何,他就喜欢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越气眼睛越亮他心里越欢喜。 这一次却教他失望了,眼看着她反抗不动,失血过多,左臂疼痛,能走动已经是很辛苦了,这会被他拣没伤的地方下手,却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营中士兵都说夏军营性情古怪,反复无常,这话不假。他高兴起来可以跟你称兄道弟,不论你官阶如何低微,价值万金的疗伤圣品也会随手送人,要是吝啬起来,一文钱的草药都不舍得往你身上用。这样反复无常的人,其实也没几个人敢惹他。 但今日却是被英洛给惹毛了! 惹毛了的人不顾后果将英洛一顿痛揍! 其实在他心里,并未将那五坛酒放在眼里,酒嘛,喝完了可以再酿,可是英洛的这种态度,却是大大的惹怒了他!说穿了,他也很再乎那五坛酒的去向,如果是被她一个人喝了,他会稍微开心点,他甚直可以酿一辈子比这更好的酒给她喝,但她却一言不发偷了他的酒送人了! 如果她要,那怕是不可一世的口气:“喂,你的酒给我五坛子!” 虽然他肯定会恶毒的回她一句:“你是什么东西?也想要我的酒?” 但一定不会不给她! 可是她没有要,偷了,还死不承认! 在英洛发烧的这三天里,他想了很多,最后肯定:这是态度问题! 一个人跟你的亲密程度,端看她对你的态度如何! 英洛躺了这些日子,他也进进出出,但那张脸,就跟石雕的一般。谭文看他这种脸色,早溜了,一半原因也是心虚。 帐子里只剩了两个人,那人板着一张石雕脸过来,硬梆梆扔过来俩字:“换药!” 英洛心内将丁灿那套训兽论复习了一遍,是怎么说的来着?先摸摸,对,那就先摸摸。 待得那人站在床前靠近过来,往日要将左半身侧起来的英洛这会子却不闻不动,只拿盈盈双眸盯着他。 还能如何?他只得再靠前一些,上半身尽量前倾,双臂才能够得着她平放在床里面的左胳膊。 这些日子为了方便换药,英洛的左袖早被她拿刀割了,只缠着白布。这会儿他弯下了腰,将那圈白布逐一取下之时,脸也便在她胸前,鼻息浅浅,目若星辰,侧面的线条优美之极,英洛一时有些看呆了。 那人将布条取下,转身在床沿上的药箱里翻腾,再把伤口一番清洗,拿药跟白布,轻轻将药粉撒上去,剑眉微蹙:她的伤口恢复的并不是很好,再这样下去,恐怕胳膊上会留下一条刀印…… 那知道床上躺着的人想着的却是:此时不摸,更待何时? 右手轻轻摸上来,抚上了他的下巴,想到这个姿势极为不妥,竟像是调戏良家妇女的招牌动作,轻轻再移,手便移至那白玉般的耳朵。 此时倘若夏友大喝一声:“作什么?”她必吓得一跳,早早将手拿开。可惜了此时此人正将全副心思放在了她的伤处,忽觉得下巴上挨上来一处肌肤,还没反应过来,那触摸又到了耳朵上,他的肤色本来就白,耳垂尤其是圆润可爱,尤记得五岁的时候祖母还摸着他的小耳朵念叨:“软耳朵,怕老婆!” 身子一僵,转头看那躺着的人,却见她前倾了身子,轻轻捻了一下他的耳珠,就像在他耳朵上点了一把花,双耳腾的烧红了起来。 那人嘻嘻一笑,带着五分痞五分邪,偎了上来,递上那因着失血有点浅粉色的樱唇,轻轻在他转得正正的唇上一吻,随即撤离,定定看着他! 下一刻,在他还没想明白之前,感觉自己的脸刷得热了起来,连药箱也没顾得上拿,落荒而逃! 身后是那人嚣张的大笑,可恶之极! 他一路逃回自己的医帐,还没想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心里像擂着战鼓,气血激昂。 半个胳膊还晾在外面没来得及包扎的英洛狂笑:丁灿啊丁灿,想不到你这招这么灵!早知道这几日何苦遭他荼毒?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当今二皇女远来边关,亲传圣旨,以示圣心嘉许,周峥钟瞳这一干战将们都要忙着迎接二皇女凤仪,摆酒设宴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更兼着二皇女带着许多赏赐,美酒钱帛那是不消说,同来的还有礼部尚书的大公子英乔,除了周峥,那钟瞳与英乔也是旧识,几人重叙前情,各畅胸怀,也顾不得二皇女在此,一顿酒喝得和美。 酒至半酣,二皇女听得那江南富商义送粮草,忙忙得传易小三儿进见。 易小三儿也是个凑趣儿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什么国之强民则富,什么边关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她区区一介商人甘尽绵薄之力等等,将那精忠报国冠冕堂皇的话拣二皇女喜欢听得说,只喜得二皇女一叠声的叫赏,随后想起不在京师,带来的钱帛早早分了诸将士,且她是商人,别的没有,钱帛必是不少得,将贴身佩着的一块古玉赏了给她。 易小三儿那是什么眼睛,早一眼看出这是个好东西,半分推辞都不打就急急的揣进了怀里。 这种场面,不想热烈也难! 第二日二皇女酒醒之后,肉痛得不行!这才后悔昨晚喝高了,下面都坐着些热血儿郎,不小心拿出了京里的皇女作派,将这从不离身的古玉送了个j滑商人,追悔莫及。 前营里闹了一夜,英洛却睡得香甜,丝毫不知英乔已经来到了营中。 被她突变的态度搞得一夜不得安枕的夏军医顶着两只黑眼圈,盯着帐顶子看了一夜,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相见欢 英洛看着手里的桃红色洒金小笺,上面的字风流妩媚,正与易小三儿行事相衬,只是不明白,一大早的,这转交到她手上的辞别笺竟让她无端生起些许惆怅…… 惆怅这个词,大约在她身上很难出现罢,即使现在顶着一张别人的脸,一早被一位冲进帐中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连人带被搂进怀中,颇为动情的叫着:“洛洛……洛洛……”她还是维持着这难得惆怅的表情。 手上的桃色小笺不小心掉到了地下,那男子奇道:“咦——谁家少年跟我们洛洛鱼雁传情了?你难道放弃了你的追夫大计了?” 这可是从何说起啊?! 英洛一头黑线,那男子却道:“没关系,那洛洛就多娶几个夫郎好了,哥哥养的起!” 也不顾她反对,将她从被子里面揪出来,套上长衫,按到凳子上坐下,帮她梳了头发,细细端详:“洛洛长大了,只是,小夏做的这张脸太丑了!”两手在她脸上使劲揉搓。 夏友阴沉着一张脸从帐外进来,没好气答:“一张脸要那么漂亮做什么?” 英洛终于肯定,这个一脸笑咪咪,对着她说话颇有唐僧风范的帅哥便是此身体的哥哥英乔了,好在周峥曾经冒用过这个名字,她还不至于不记得。 只不过没想到昨日被她调戏跑了的夏友今日一脸如常的走了进来,心下还是慨叹了一番:这孩子,心理建设做得不错嘛!想到她二十五岁的“高龄”调戏了小她六七岁的少年,若是被丁灿知道,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她却忘了,自己这具身体,也才不过十七。 夏友见她笑的古怪,不断看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无奈,英乔在此,只得耐着性子将手中一碗汤药递上去。 英洛接了,手指不小心触到他的指尖,却见他闪电般缩回去,极快的瞥了她一眼,紧抿了唇角不吭声。 英乔倒没察觉这一切,见英洛喝药,将床下跌落的小笺捡起来,边笑:“小夏,你将洛洛的脸做得再丑,也有少年专情于她!”口气完全是副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欣喜。 夏友闻听此言,劈手夺过英洛喝空的药碗,竟将兄妹二人晾在房内,黑着脸转头出去了。 英乔一脸好奇:“妹妹和他怎么啦?” “没怎么!”英洛淡淡道。 “是吗?”英乔摆明了不相信。 要不怎么说,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欢有个哥哥呢?两天来,英洛两世为人,终于体会到了有个哥哥的好处,衣食住行,他一样样张罗的妥妥帖贴,将他带来的手下指使的团团转,都围着英洛。不厌其烦的将兄妹二人小时候的事情讲了一遍又一遍,拜他所赐,英洛终于知道了自己家里的人口:礼部尚书英田丧妻,膝下只一儿一女,便是英洛与英乔,府上还有一位姨娘,却不是英田妻妾,乃是英洛故去母亲的小妹。英田发妻自生了英洛便身体不好,拖了没到一年便过世了,是这位名唤燕婉的小姨照料长大。英洛自小顽劣,常作男装,是以京城内外,众人皆知尚书府二公子,而不知其为小姐。 看这两日情形,放在现代英乔怕是有强烈的恋妹情结,对于这位小他六岁的妹妹,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对她这两年的军旅生涯,心疼至极。 这两日几人不时聚在一起,钟瞳,周峥,薛嘉,谭文,捎带着二皇女,英家两兄妹,走马喝酒,既是敌军已退,有时就出得雁门关来,四处驰骋。 二皇女也是个豪爽的女子,同一众男儿将方圆之地骑马踏过,同一众武将谈得热络。反倒是英洛兄妹,一位是同行探弟而来,一位是无名小校尉,自是比不得周峥他们,二皇女的态度虽然迂尊降贵,与将同乐,无形中对待他二人的态度便是淡了许多。 英乔倒是不计较,只是马前马后围着妹妹转,英洛是无所谓,瞅个空子兄妹二人就落在了众人身后。 “哥……哥,二皇女此次来到边疆,是不是有笼络周将军的意思?”这声哥哥,倒是两天来第一次出口。 英乔惊喜的双眼放光,“洛洛,再叫声哥哥,你摔坏了脑袋,哥哥来了这两天,竟是一声哥哥都没叫过。” 拗不过他暖暖的笑容,只得再叫一声:“哥哥!” 心下叹了一口气,这种恋妹的热情,她还真是招架不住。想来那个去了的英洛怕是对这位哥哥也是放在心上的吧,她何不遂了她们兄妹的意呢,就当一切都没变吧。 英乔同英洛长得有几分像,只是多了几分阳刚之气,看着英洛笑起来的样子如一块暖玉,让人挪不开眼。 “洛洛是说二皇女啊,你猜的不错,她此行怕是向平狄将军示好的,京中要有风雨了。” 两人下了马,边走边谈。 英乔不忘摸摸英洛的脑袋:“这些事情,都与我们英家无涉,妹妹是个小校尉,哥哥也只挂个闲职,爹爹虽是个尚书,不过是礼部尚书,与权利无涉,洛洛大可放心!”脸上不免又挂起那种欣慰的笑:“洛洛真是长大了,也知道挂念家里的事了!” 英洛点点头,恬不知耻的道:“哥哥也知道这两年我在外面磨砺,离家日久,很是挂念爹爹跟哥哥,自然是想的多一点了。”本来是没有感情,这会顺口而谈,竟无半点心虚。虽然决定了要好好待这英洛的家人,但她向来和丁灿胡说八道惯了,真的假的,张嘴就来,到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是感激有人如此对自己殷殷以盼切切以待,还是假意感动。 第三日,除留守将士外,周峥钟瞳英洛薛嘉夏友皆随二皇女回京谢赏述职。 行路半月,英乔总巴巴紧随英洛身旁,他身后跟着那眉清目秀的侍儿看来也是习以为常,神色不动。想是英乔这做哥哥的护在妹妹身旁做出这种担惊受怕的表情他也见的多了。 薛嘉是个淘气的,最是见不得英乔,一路之上,本也有些摩拳擦掌放开了淘的意思,还想调唆着英洛一起淘,结果每次到了英洛面前,都被英乔推过去:“你个小毛孩子乱窜什么?” 薛嘉暴跳:“整天把你弟弟当个娘们儿护着,也不嫌丢人?” 书画双绝的英乔英公子,当然也是个玲珑心肝的人儿,听了薛嘉这话,微微一笑,拿眼风扫一眼同桌而食的二皇女,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二皇女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娘们儿啊! 随手把英洛摁在周峥左边的凳子之上,自己坐在了妹妹旁边。 薛嘉一头冷汗捡了个离二皇女与英乔都远一点的桌角坐了,埋头苦吃。 英乔身后侍立的侍儿额角抽抽,翻个白眼,公子就是这种德性。 几日下来,薛嘉倒是发现,无论何时,英乔总喜欢把英洛往周峥旁边推,同桌而食,倘若二皇女坐在周峥右边,英洛总是被英乔按在周峥左边落座。倘然是夜宿驿馆,英乔总会想法将英洛的房间安排到周峥隔壁。 而英洛,总是笑微微逆来顺受的模样,最奇怪的要属他一向敬若神明的大将军周峥了。从前他总是想法避着英校尉,这回竟是不忌不避,神态自若。 薛嘉脑海中,不由浮上两个字:断袖! 难道大将军,终于被英校尉痴缠的无力抵挡,成了断袖了么? 这一日行至半路,薛嘉蔫头蔫脑,无精打采落在了队尾,将自己这惊人的推断在心里确认了十几遍,心灵备受摧残。虽说他薛嘉还是个小毛孩子,但怎么说也在男人堆里打滚两三年了吧,那种荤荤素素的笑话十个也有八个听得懂了,这会怎么不为周大将军心忧如焚呢? 可惜周将军本人,并未意识到自己在下属方面的形象问题,几人陪着二皇女快马而行。深秋已至,树木萧杀,百花俱谢,一岁荣枯业已近尾。官道林中有时冒出只兔子,二皇女便展颜一笑:“听闻钟都尉骑射皆佳,斩射突厥军无数,今日能否让本宫见识一番?! 少年骑马弯弓,箭去如风,将那只冒失的兔子钉死在了地下,犹不尽兴,搭弓仰望长空,将天上一只苍鹰射下。这般锋芒毕露,那斯文秀气的少年也只是微微一笑,面上笑涡一现便没了踪影,口中犹在谦逊:“二皇女谬赞!谁人不知,周将军马上功夫,天下第一!比起将军来,钟瞳犹在末节!” 周峥微微一笑:“二皇女有所不知,论起弓马,钟瞳不逊于我!”此言却是真心赞赏。他对麾下这员力将,行军布阵,武功谋略,没一样不欣赏的。 二皇女长笑:“母皇天下,得众将守护,是我大周之幸!” 众人皆道些客气话。唯英洛将疑惑的眼光向英乔投去一眼,钟瞳这番作为,比之平日在二皇女面前的不作为,真是让人疑惑。英笑柔和一笑,骑在马上犹能伸过左臂摸摸英洛的脑袋,一脸宠溺,无半丝担心。 这个人,胳膊当真长得可以! 英洛心里,着实是不喜与人如此接近,肢体相触,这是上一世的习惯,一个杀手,早将自身以外的任何人的肢体划为危险范畴,多年以来,她已经放弃了信任任何人,亲力亲为。 就连亲近如丁灿者,何曾于她勾肩搭背过? 没想到在这古代的战场之上,先是周峥,后是夏友,精明算计的易小三儿,薛佳那个缠人的小鬼,大着嗓门喜欢拍人肩膀留守雁门的谭文,最后一个,也是最无可奈何避也避不开的英乔,跟这些人都曾亲近过。 特别是英乔,每次看着她的那种眼神,慈爱的能将冰块都给化了,若是开初叫哥哥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这会也是心甘情愿了——只除了这位哥哥太过紧张她这位妹妹,行动坐卧,恨不得尽皆放在眼底才放心,那中老母鸡般的眼神,总令英洛心内的某个角落,微微的有些酸涩与无措。 保证书 英田是位儒雅的中年男子,长须美髯,面目谦和,语声轻柔。身为二品大员的他,今日着青色常服,坐在书桌前却有些神思不属。 推门进来的燕婉将一盏银耳莲子汤递上:“姐夫是在挂念洛洛么?有乔儿跟着,还有何不放心之处?” 英田喝一口甜汤,说是甜汤,里面并未半粒糖粒,这是多年习惯,他不喜甜食。搁了汤匙,嘱咐燕婉:“洛洛喜欢吃甜食,记得一定要放糖!将她喜欢的都准备一些,随时备着,估摸着这两日也就到了。” 燕婉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面前男子,轻轻点点头,推门出去了。她是十五岁进府来侍候两位外甥的,韶华易逝,如今,也是三十有一的女人了,却仍是小姑独处。当年她本有无数成亲的机会,但她却毅然同范姓男子退婚,进了英府照顾两名外甥,对之后上门求亲者坚决推拒,在英府一待便是一十六年。 有时候自己也疑惑,已经有那么久了么?为何姐夫卧房里面挂着的姐姐的画像一如昨日般栩栩如生?镜子里的自己依然眉目如画,如二十许人? 黄昏的时候,仆役们一声声惊喜的呼唤:“少爷们回来了——” 英田匆匆走出书房,沿着花园的青色小径将身后随身小侍抛在身后,年迈的老管家英南在后面紧紧追随:“老爷,老爷您慢点……” 七月,前方战报,平狄将军周峥与校尉英洛陷落敌营,英田几乎一夜白发! 穿过中庭,大堂,大开中门,黑色骏马之上端坐如松,身形纤细,风尘仆仆的少年几乎要想上一想,几番犹豫才下了马,旁边骑在白马之上面如暖玉的男子早早下了马,拉了她的手,在耳边稍稍提点:“这就是爹爹,后面的是小姨母。” 少年方要上前跪见礼,脑中几经思虑的说词就要脱口而出时,英田上前一步,将少年死死搂在怀中,同英乔极为相似的凤眸一红,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身后的英乔同样红了眼眶,不止,还有英田身后的燕婉,两串长泪沿着如画眉目缓缓而落,却并未出声上前,老管家气嘣吁吁的赶了上来,老泪纵横,拿袖子直擦眼角:“夫人在天之灵保佑啊!” 要到这一刻英洛才能体会到英乔这半月相随的点点温情在她有生之年是如何珍贵,而面前几乎要控制不住发抖的中年男子那一声无语凝噎:“洛洛,我的洛洛回来了!”终于情不自禁回报了他,“爹爹,洛洛回来了!” 良久,燕婉笑中带泪:“姐夫这是怎么啦?洛洛历劫归来是好事,怎么全拥在门口,可别让夏公子看了笑话!” 英田终于舍得从怀中放开了女儿,却仍是携手回头招呼夏友:“两年不见,衡儿是越发英挺了,旅途劳顿,且随你姨母去洗漱一番,稍时摆宴,我们再详谈!” 夏友上前与英田见礼,甚为恭顺,礼毕上前对着燕婉也是一礼,燕婉坦然受了,笑微微吩咐随身侍女紫烟:“小翠这两日不在,你就随了夏公子左右先去服侍两日!” 夏友知这紫烟是燕婉随侍大丫环,客气一回:“有劳紫烟姑娘了!” 紫烟轻施一礼,一路引着夏友娉婷而去。 引得英洛看个不停。 不但这位姨娘是位美人,就连姨娘身边的丫鬟也是位美人,一言一行,颇有大家风范。 英乔在旁摸摸她的头,笑着打趣:“妹妹看什么,你的衡哥哥早就走远了!” “哥哥说哪里话!”揭过不提。 却没注意英田与燕婉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 自进了英府,英洛简直是被人连拖带抱,早就将别人不能近身的警惕丢到了脑后。英田将她牵进家门,交给了一旁燕婉的手里,她这位姨母,语声轻柔,仪态万千,偏偏最是能折腾人。一个时辰之内,将她扔在浴桶里奋力洗刷干净,从身旁的盒子里拿出颗黑乎乎的药丸扔进水盆里,手巾沾湿以后涂在脸上,英洛只觉一阵沁凉,但见她毫不客气将她脸上面具揭下,随手撕个稀巴烂,扔在地上,口中犹在念叨:“衡儿这是做得什么丑玩意儿!” 英洛心内不由感叹:看这姨母行事作派,如此爽俐,哪是什么自己初见时的闺阁弱质,大家淑女? 燕婉却不管英洛将秀眉几次拧起,只拿纤指轻轻抹开,将艳红色的牡丹富贵肚兜给她系上,从贴身里衣到中衣外裳长裙,繁复明丽的百蝶刺绣,金线暗纹,明钿花黄,黄金步摇,白玉手镯,描眉画唇,就连指甲都不肯放过,必要涂上丹蔻才算罢休。 英洛几时被人这样折腾过? 都见她短发飒爽英姿,一身黑衣素颜,冷冷的一个眉眼过去,帮中小弟几欲两股战战,他们都不能忘记训练场上她不要命的打法,凡是与她对打者面目青青紫紫,半人半鬼外带三天起不了身,连丁灿也笑称她毫无女儿柔肠,此刻镜中古装扮相温和沉静,容光逼人的女子难道真是她么? 还是原来的英洛这身体面貌太过诱人? 做一个冷凝的表情,看起来并无丝毫危慑之力,竟像是美人冷傲一睨,美人如花隔云端,想得而得不到,平白惹人心痒。不怪乎这位姨母一再忽视她的不悦,将她折腾的如此厉害。 燕婉与英洛相携到了花厅,盏茶的功夫,再见英田与夏友英乔三人缓缓而来。 “大喜的日子,姐夫却是在忙什么家国大事呢?将……洛洛晾在一边?” 英洛在姨母说话的间隙,在她话音中捕获到了一丝幽怨的味道,莫非……再看英大人那张礼仪备至的脸便觉得自己多想了。 “劳婉妹久等,自然是喜事!” 几人落座,英田自是喜滋滋瞧着英洛,直似看不够。英洛拿起后世八风不动的坐功来,才在这种慈爱兼诡异的眼神下没有丢盔弃甲,只是总觉得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却又说不出。 英田居中,左首边英乔落了座,英洛本要蹭到哥哥身边,却被他笑着一推:“洛洛还不坐到爹爹右手边去?”看着英洛乖乖坐在英田右首边,旁边夏友亦落了坐,才凉凉点了他一眼,隐含笑意。 倒是燕婉,在英乔旁边落了坐,回头吩咐开席。 流水席,曲酒酣,柳叶鸭肝,金钱鸡塔,芹黄鱼丝,红枣煨肘,八宝珍珠鸭,苹果挂霜丸子,脆皮豆沙,雪花核桃泥,琥珀莲子空心琉璃丸子,红烧鱼唇,三丝鱿鱼, 姜汁赤贝香酥鸡……几乎是八百年没有吃过如此精致菜品了,英洛抡开了筷子,吃得风卷殘云,将一干礼仪风度早抛之九宵。 旁边的夏友半月来难得露了个笑脸给她。 英田略微动了动筷子便止了箸,拿丫环递上来的香茗尝尝,一脸慈爱的看着英洛苦吃。 英洛等到想起形象问题,想要补救,已经晚了,秉性这个东西,一时半会实难改正,想到以后长长久久的共同生活,就当她是改了性子罢,便也不再做遮掩,索性大大方方吃了个饱。 大家都止了箸,英田将茶盏放下,丫环撤了席面,一干仆役退下,就着橙色烛光,英田方才开口:“洛洛离家两年,今日始回,又听说你已经前事尽忘,爹爹本不欲多说什么,但有件事却不能不提……” 英洛见他郑重其事,心内不由忐忑不安,只得沉下心听他继续说下去。 “洛洛当日离家入伍,并不是爹爹本意,只是爹爹拦你不住,任你恣意妄为,当年也曾跟爹爹订过个赌约,字据在此,自己拿去看吧!” 四下无言,英洛从英田手中接过一张半旧的纸张,显见得有两年头了。就着灯光细细看了一番,繁体字加上拗口的文言文,倒也没难倒她。做她们那一行的,前世的苦训还包括鉴别文物古董,国宝流失的罪恶大军里她也身在其中,总算将这张纸上的意思弄了个明白。 简而言之,就是说之前那个蠢蛋英洛向自己老爹写的保证书,言明自己心中有了倾慕之人,入伍也是为了那人,若自己两年之后回来不能同那人结为秦晋之好,婚事便由父亲做主,自己不得干涉云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英洛一脸汗颜! 自己的前身真是个莽姐儿,倾慕谁不好?偏偏去倾慕周大将军!周峥那是国之栋梁,山河之柱石!撞着了这根栋梁不要紧,就算现在回头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大好年华,偏偏把自己的婚姻自由交到了老爹手上。 再看坐得淡定恬然的英田英大人,礼部尚书怎么看都是一副优雅的气度,官场浸滛,微微一笑,竟是带着迫人的压力看过来:“洛洛可是想反悔?或者,同周将军有了秦晋之约?” 英洛讪笑:“爹爹也知孩儿惨败,何必还拿女儿来说笑?”带着点撒娇的委曲:“女儿不得将军青眼,已是伤心,爹爹还非要提这件事么?” 作戏做全套,总算同丁灿混说惯了的,一时的应急还是有得,只希望这个老爹容易糊弄。 英田拿手轻点了下她的脑袋:“小丫头又想在爹爹面前打马虎眼了吗?你拖得,衡儿却拖不得!他离家日久,追随你去军营当一名小小的医官,若不是你,堂堂神医之后太医院供奉也足够了,等述了职,你二人便起程去天目山见见衡儿师尊吧,至于是嫁是娶,全凭你二人自愿,”笑看夏友一眼,意味深长——后者微低着头,双耳通红,“不过衡儿嫁到英家来也不错,洛洛喜欢热闹,只怕天目山冷冷清清,她也住不惯,就让她陪着我这把老骨头也好!” 英洛瞠目结舌,这个大雷炸得,没有一点先兆——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却在一刹那间清明,这个夏军医,原来是追随她而去的,莫怪道一直知道她是女儿身,连面皮也是他作的,还有英乔来的那日,被她调戏了一次,他莫不是以为她已经对周峥死了心,转而对他起意了? 后背之上,不由得冷汗涔涔,搜索枯肠,偏要找出个推拒的理由…… 眼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能避免被送作堆的结局了,英洛仍要垂死挣扎一番:“怎么哥哥大我这么多,也没有娶亲?” 英田捋髯而笑:“洛洛忘了,你哥哥早在五年前就订了亲,只是新娘子目前还没有下落,等找到了新娘子自会办喜事!” …… 无论如何,英洛再不会认为新认的这位老爹笑得有多慈蔼了,他脸上怎么也掩不住的笑容简直是计谋得逞后的j笑——碍着毫无记忆,她却不能追究是不是他下了套子才有了今日这张摊在她面前的保证书? 真是无从追究啊! 心内呕血不止,谁愿意嫁个小了六七岁的小屁孩啊?偏偏不能反驳,面上还要堆出满面笑容来,恭顺异常道:“一切但凭爹爹作主!” 英田满意的点点头:“洛洛乖,你们三个一路旅途劳顿,爹爹也不拘着你们了,这就进去歇息罢!” 早有机灵的小侍走进来,英田偏要作势扶着他的肩,仿佛骨头老散,劳顿不堪,小侍心内诧异:老爷何时这般困顿过?从来不是步履如风,康健如三十岁的人么?却也不敢多言,乖乖由着他扶着去了。 燕婉满意的看到英乔抽了抽嘴角,英洛颇为同情的看着自家爹爹,那目光饱含无数深意,似乎再说,原来离家这两年,爹爹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健康啊……既然姐夫的目地已经达到,她也该歇歇去了。 她哪里知道,英洛那是欲哭无泪,悔不当初的表情啊! 永 夜 那些戏文里是怎么唱的?张生夜会崔莺莺,待月西厢美名扬? 英府后花园。 眼前的少年微微一笑,仿若银河里的星子都在他眸内流溢,温雅一笑,万花倾倒,他却用轻柔深情的足以诱惑春闺女子的噪音道:“和我成亲,洛洛不开心么?”长眉微蹙,那情形便是她若是道个不开心,下一秒他便会捧心而碎,那模样着实不忍。 冷冷的月光让这英府后花园幽光瞳瞳,偶有落叶飘然而下,一派萧瑟,英洛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心内不禁测度,倘若她说不开心,面前的少年会有哪种反应。 反应一:当头一顿老拳,打得她不辨东西南北,迫于无奈,答他很开心。 反应二:一路哭着跑回去向新认的老爹告状,将她恶语形容一番,迫老爹拿出家法来…… 无论那种反应,均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眼前此人,这种满心欢喜的深情,跟军营那种将她海扁得差点剩一口气的暴戾少年判若两人,看来她还是不够了解眼前这个人啊! 做好了落跑的准备,她干笑两声,点头,答:“当然不开心,谁跟你这么古怪的人成亲会开心呢?”初到英府,打架这种事,还是不要的好。 有什么是她不曾预料到的么? 长河星子一瞬间全都黯然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里闪过一瞬痛色,英洛几乎要觉得自己做出了什么残忍的事情之际,他猿臂一捞,将她抓了过来。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是英洛在后世信奉的无数条信条里面的其中一条,当下不顾一切,一拳打在他下颌,膝盖曲 燕子回时第5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防狼十八招之一的断子绝孙将面前少年的芙蓉面疼得皱成了干核桃。 他闷哼一声向后倒去。 有什么事情在发生的时候只需要一秒便脱离了预定轨道?等到英洛落跑未果明白之时,自己已经趴在了地上——准确的说是夏友的身上,他苍白着脸两臂却像铁箍一般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以身作垫,两人以极为暧昧的姿势跌落尘埃。 因为疼痛,他的眼睛异常明亮,简直是两颗闪着流光的黑色水晶,执拗的,一字一顿:“洛洛,我要定了……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 英洛有一刻的茫然,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少年的怀抱暖暖的,将深秋月夜的寒凉阻拦在外,深深的吸一口,带着一股药香味舒爽的年轻男子的味道在鼻端飘逸,所有的语言功能已经丧失,坚硬的心里似有一角正在渐渐变暖…… 这就是英乔晚饭后怪笑着将她从花厅揪出去,扔到夏友面前所要的结果么? 当时她那贴心的亲切温柔英明神武的哥哥在她耳边道:“洛洛,关于你们的婚事,我想,你们需要细细相商一番。” 等到疼痛暂缓之后,这位向来脾气古怪暴戾不可一世的夏军医,堪称温柔的将她稳稳搂在怀中,欠身而起,就势坐在了地上,将她如婴儿般紧紧搂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上,她挪了两次未果,只得由他去了。 这是日久以来和他相处难得安静和平的时光……两世以来,英洛难得“青春”了一把,“小鸟依人”了一把,那些曾经缺失亲情的日子,沥血前行的日子,仇恨煎熬的日子,处心积虑的日子,在这寒凉的夜里,身边男子如水温柔的怀抱里,似乎,都消散在了尘烟里,渐渐远去…… 此中滋味,欲辨已忘言。 英府的布局,其实同一般二品大员家的布局一般无二。此处宅邸是旧年一处姓邢的贪官的宅子,那人落马之时,正逢英荣擢礼部尚书一职,女帝便将此处宅子赐予他了。英田尚书一职在位一十五年,便在这宅中所居同年。 说起来那姓邢的贪官肚中也算有些墨水,英府入门庭院便是客厅,穿堂过户,便是小花厅。英氏父子的院落毗邻,各有书房与东西居室,英洛的居处却在后花园之西,名曰松风轩,却是一栋精致的三层小木楼。林木掩映,四周有廊,曲径幽通,连着左边一组建筑,夜色漆黑,已近子时,夏友轻声告诉她,那是翠墨斋,是燕婉的居处,细看两眼,原来是自己初来试妆的地方。 两人一路行来,之前跌倒的地方乃是云舫边。那是建在后园假山的左边,连着前方人工挖成的湖里。造得像船一样,暗夜里看起来,就像停靠在岸边,欲将远行的船泊。夏友甚至将船舫联云轻轻念了出来:鹤汀凫渚眼前过,鼍窟龙宫足下登。据说是英田初进园时所作,得一帮客卿所赞。人工湖里长了好些睡莲和金鱼,到了夏天,金鱼在花草中穿梭,燕婉偏爱这一处,连喂鱼都是亲力亲为。 假山之上有亭,亭南下坡处有一太湖石。假山之东有轩,名胜仙居,便是夏友的居所。假山南侧,自西边船舫处起,有一湾池水绕山东去,水上有一座曲桥,桥过处遍植鲜花,也有一处小园子自留处来种植药草,却是夏友的属地。 二人夜游英府,得他提点,英洛心中对于夏友在英家的身份地位疑惑不已,几十次忍不住频频打量。 或许是夏友受不了英洛太过频繁的打量,悠悠而叹,“洛洛忘了以前的事罢?不记得也属正常。五岁之时,父母双亡,族人鄙弃,得伯父援手,接进府中。九岁那年,伯父寻得明师,将我送上天目山,十五岁那年便下山回府的。” 其中曲折,想来不若他说的这般云淡风清罢。英洛向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安慰人更是一窍不通,将这些过往讲罢,二人已近松风轩,园内寂寂,三楼却有柔和的灯光。 有些伤感的少年将郁气一扫而空,灿然一笑,说不出的明媚风流,“只要洛洛在我身边……”他并未将剩下的字讲完,只是放下牵着的手,深深看她一眼,那种情态,便是此生足矣! 洒脱的转身而去,衣袂飞扬,身后有个女声幽幽道:“夏公子与小姐,真正一对壁人!” 英洛吓得一跳,回头看时,小楼内走出一绿衫女子,容长脸,玉白肤,大大方方施了一礼:“奴婢春雪,拜见小姐!” 那一夜似乎格外的长,后来的数年,英洛还会后悔不迭自己当时的冒失。 春雪伺候英洛洗濑完毕,被她遣下去之后,英洛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借着幽暗的月光,她披衣起身,推开小窗静静沉思。 一刻钟以后,惊讶的发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花园处而来,行动快捷,似正向前院而去,那是英田跟英乔的居所。 英洛心内一跳,快速将房内打量一番,将床帷扯下,缚在窗上沿窗而下,小心暗随在那黑影之后。 那黑影并未发现身后有人跟踪,虽行动快捷,但不掩小心,此种情形过于熟悉,让跟在暗处的英洛仿佛看到了前一世的自己,甚至那个黑影偶一抬手,她会觉得自己的心跳多跳了两下,下一刻,那个温柔贴心的英乔或者是那个笑得慈详的英田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此种情形发生。 黑影进了左边的院子,英洛也不知是英田还是英乔的院落,沿窗而站,迎着月光的右手一闪,英洛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小巧锋利的匕首,黑影欲推窗进去之时,一截树枝挟着凛冽的杀气毫无预兆的打了过去。 那是英洛危急之中从旁边树上折下来的一截树枝。 黑影转过了头,黑巾蒙面,只露一双炯炯的眼在外面,愣了一愣,似乎是有些疑惑。树下面缓缓走出的女子赤着双足,只着中衣,长发在身后垂下来,一双眸子牢牢盯着他,精致的玉容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毫不犹豫一步步向他走来,颇有些视死如归的味道。 一场无声的决斗,瞬间两人就缠斗到了一起。 一交手,黑衣人便很疑惑,对方并无内息,全凭体力与杀招,然招招狠辣,直指致命之处,不留余地。每一招仿佛都带着血腥味,置之死地而后生。饶是黑衣人武功高强,也被她迫得忙乱,更兼着她出手诡异,全然看不出是何种师承来历,出手无迹可寻,手中匕首几次三番终被她劈面夺下,而他亦一记手刀劈在了她的左肩。 “什么人在此打斗?”屋内传来清叱,原来是英乔的屋子。 英洛只感觉自己左肩连同整个胳膊都将掉下来,巨痛袭来,她强忍着挥出右手,口中还要向屋内示警:“外面危险,哥哥不要出来!” 黑衣人听她叫英乔哥哥,不由苦笑,躲避的慢了一拍,胳膊上挨了一刀,血珠汩汩。 南侍卫 第二日朝罢,英田在南书房见驾。女帝戏问:“听闻卿二子归家,卿痛涕乎?” 英田冷汗淋漓:“臣惶恐!” 此等失态之事,被帝君提起,终为不妥。 女帝再道:“爱卿平身。昨晚朕的南侍卫在你府中被个女子所伤,唤英侍郎为兄的,又是哪个啊?莫非爱卿还有个女儿养在深闺人未识?” 刚刚爬起的英田闻言慌忙又跪了下去,惶恐一番,心内不是不疑惑的,自己家的洛洛,武功真的那么好?他这番思量只能放在心底,“皇上恕老臣万死之罪!臣幼子实为幼女,只因她自小顽劣异常,常扮作了小公子模样,迫着家下人等叫他二公子,因此远近皆知老臣有二子而不知有一女也。两年前她执意要参军报国,因小女长得秀美了些,便易容前往,军营里的人皆不知她为女儿身,此次陷落突厥,大难未死,臣情不自禁,大失体统!望陛下念臣一片慈父之爱,恕老臣万死之罪!” 女帝奇道:“爱卿这小女姿容比其兄如何?” 英田见帝言下之意不似追究欺瞒之罪,遂放下了提着的半颗心道:“自是比乔儿还秀美些!” 须知英乔之名,位列京城四公子,更兼着书画双绝,是多少女子心中梦想的夫郎,只可惜他虽看起来温文有礼,实难接近。 “那就明日早朝罢,爱卿带令媛来让朕瞧瞧罢!也让南侍卫瞧瞧这伤他的女儿是何模样。” “臣领旨!” 英田出了南书房,不由长出一口气,擦擦额上的汗珠,感觉汗透深衣,粘贴在身上颇为不舒服,想到如此容易便过了这关,心里还是很庆幸的。 近几个月来,圣上脾气甚是不稳,喜怒不定,皆因着诸位皇女已经成年,东宫虽立,却也挡不住有心人的觊觎,其中尤以三皇女为最。她的父君出自手握南方重兵的兰家,封号以姓而冠,为兰贵君,深得帝宠。太女虽是嫡出,然当今皇夫却是当年皇太夫从自己家族内指定的男子。华家在本朝虽是大族,却也不是一等一的世家,自皇太夫为皇贵君后备位中宫之时,几十年来华家在本朝也是日渐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朝中日稳了。 当今女帝一十六岁即位,虽说与皇太夫为嫡亲父女,但华家独大,把持朝政。先帝宠华皇夫极深,临去之前指定的四名辅政大臣之中以皇夫长姐华春为首。 华春此人,城府极深,更兼着女子,心细如发,确是人材。女帝幼年得她教导,本是极为仰慕这位姑姑的,只奈何即位之后,处处受她掣肘,渐生闲隙,竟将少时那些情谊磨得精光。女为帝,则父为太夫。华皇太夫与华相两下里一核计,见女帝年少,与华家竟渐有离心之势,便将华春的长子送进宫,成为了这一代的华皇夫。 华皇夫是位恬淡幽雅的男子,别人眼中看起来未免懦弱了些,后宫仍得华皇太夫掌控。倒是女帝,虽对兰贵君极为宠爱,对这位长自己两岁的表兄也不至于太冷落。 这些事情,朝内诸多老臣自是清楚。 英田向来不偏不倚,只办实事,抱定了主意不肯站在任何一个政营,因此还是颇得宣帝欣赏。 思虑间,身后传来脚步声,清冷的无波无澜的声音:“英大人留步!” 英田转身,身后五步之外,长身玉立的男子二十二三岁,肤色黎黑,泛着蜜色光泽,与时下肤白如玉的男子不同,五官深邃如刀斧削刻,双眸炯炯有神,和清冷的声音极为不配,右臂上缠着一圈白帛,显是受伤。 “南侍卫有事?”英田摆出官场上那套面孔,心里却高兴得几乎连胡子都要一翘一翘了,他的洛洛竟然将南侍卫给戳了个血窟窿,真是武功见长哪! 南侍卫,大周王朝一个特殊的存在。 当年华相一手把持朝政之时,有一位年轻男子来到了年方十六岁的宣帝身边,无人知他名姓来历,只知他是女帝贴身侍卫,因他是男子,后宫贵君皇太夫没少非议,然几次浴血奋战将宣帝从阴谋刺杀里救出来,才得诸人信服。二十五年过去了,某一天众人发现,宣帝身边的南侍卫换成了一位年轻的男子,也就是现在的南侍卫。原来的南侍卫不知所踪,既没听说病也没听说死,只是一夜不见了。 新来的这位,也叫南侍卫。 没人知道他的名姓,与前一位南侍卫一样成谜。 “英大人,昨日南落了东西在府上,还请英大人代为转告小姐,烦请替南悉心照顾,他日定当取回!”南不卑不亢,将来意说完便转身而去。 英田心里不明其意,不禁咯噔一下:他这是变相的向洛洛挑战吗? 至于落了东西,八成是个借口吧? 他却不知,南侍卫确实是落了东西在英洛手里。 英乔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脸上一抹兴味的笑。 匕首本身并无任何装饰,只是寒光四溢,如一泓秋水,挥刀间,杀气凛然。显见,这是一把不常拿来赏玩而拿来杀人的匕首。 想到匕首的主人,英乔的心里便有几分同英田的心理相同了,自家洛洛,终于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大长出息了! 找了把鞘配起来揣在袖中,关切的对一边杵药的夏友道:“趁着妹妹受伤,衡就在家多陪陪妹妹吧!妹妹先歇着,哥哥晚上再来看你。” 英洛小心挪挪身,将自己放得更为舒服一点,还是忍不住将左肩弄痛了,苍白着脸道:“哥哥去忙吧,我没事!” “胳膊都快被人卸下来了,还没事!”夏友气哼哼道,毫不怜惜的在她左胳膊上一戳,疼得英洛深吸了一口气,紧咬着唇将嘴唇差点咬破。 夏友再戳。 “叫一下你会死啊?”不知为何,自己就盼着她能叫一声,疼了呻吟出来,而不是紧抿着唇苍白双颊闷不吭声。 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英落咬牙挤出来一句话:“我饿了……” 夏友狠狠看她一眼,本来是她受了伤,看她强撑的样子,怎么觉得自己伤的比她还要重呢? “你先躺着,我出去给你弄吃的!” 眼看他出去了,英洛一阵苦笑,巨大的疼痛涌上来,她疼晕了过去。 第二日晨,英洛在春雪的服侍下强撑着起来梳洗打扮,同父兄一起进宫去了。 按照品级,英洛自是无上朝的资格,只能在延嘉殿偏殿等。左等右等,足足等了近两个时辰,直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才等得女帝召见。 小黄门一路引得她在宫墙内行走,一路不住首打量她。英洛今日着鹅黄|色衣裙,发上并无花钿,只有一根白玉簪,一副珍珠耳钉,略略用脂粉遮了脸上的苍白病容之色,这会强撑着已是强弩之末,见这小黄门打量得频繁,不由和颜问道:“公公可是见我妆花了?” 那小黄门支支吾吾,眼神闪烁:“没……没……” 英洛见机,也不再多言。肩膊上的痛一阵紧似一阵,这会已经汗透重衣,幸好走时春雪给她手中塞了一方手绢,这会子勉强擦擦额头的汗珠,只盼这晋见别太狼狈才行。 女帝今日早朝被一帮朝臣吵得头晕,略有倦意,正靠在榻上歇息。听得小黄门通报,见门外缓缓而来的女子纤细婉雅,弱不胜衣,面上犹带一丝病容,却是容颜胜雪,眸光如玉,美艳绝伦,竟是有一丝疑惑,如此闺阁弱质芊芊,居然将她的南侍卫给打伤了。 对侍立在旁面无表情的南侍卫玩味一笑:“南侍卫莫非那日被美色所惑?” 今日召见英洛,按惯例南本是侍立在外面的,不知宣帝打什么主意,临了却吩咐南就站在她旁边。 南低头,轻道:“臣,不敢!” 宣帝笑如春风,将目光重新放在了面前女子,但见那女子行跪礼,异样的僵硬生疏,像是从未行过此大礼。细看,方明白了。 “英校尉平身!看英校尉左肩颇为不便,是否有甚隐疾?” 这话明知故问!英洛自见着女帝身旁侍立的那男子,一双眸子与那晚和自己打斗之人极为神似,看这身形,便猜个七七八八。虽说欺君之罪不可恕,不是有一句不知者不罪吗? 当下大着胆子半真半假道:“陛下有所不知,前晚臣家中潜进贼子,臣被贼子所伤!”目光缓缓移动,饱含深意将女帝身旁侍立的南深深看一眼。 南见那少女灵动的眸子将自己打量再三,并强调贼子两字,只觉得心内大跳。想起月光下那踩在地上的纤细玉足,当日打斗历历在目,心里没来由一跳。以前只听闻英乔幼弟,他进得宫时此人已经远赴边疆,不想现在却结了这种梁子,唯有暗暗苦笑。 女帝失笑,“这么说来,英校尉是觉得长安府尹与九城巡检史有失职之嫌?长安如此不太平,朕是否要下旨彻查一番?” 英洛笑眯眯打个太极回去:“一切但凭陛下作主,陛下圣明!” 多拍拍马屁总是没错的,虽然她以前不会,但想来钻研此道应该不难! 女帝看来并无过多为难于她的意思,之后的谈话倒都是围着边疆将士打转。英洛少不得将边疆之事细细说得一说,心内暗暗盘算,但凡窥得女帝有一丝不耐便告退,那晓得初时还觉得女帝略有倦意,越到后来竟是越精神。等到英洛讲无可讲,只得将营内众将士可以公之于众的八卦讲上一讲,年过四旬的女帝精神矍烁,听的得趣,竟连连追问:“夏军医酿得的酒当真一绝?周将军当真不沾女色?” 英洛心内感叹:哪怕是眼前九五至尊的女帝,原来也有着女人天性之中的八卦热衷啊! 还要正色点头:“哪是!但凡喝过夏军医酒的人莫不念念不忘,只不过夏军医脾气古怪,寻常人等难得讨要得到。至于周将军么,倒是没见着他对哪位小姐假以辞色的,真真是一心为国,心系边疆哪!” 末了作惆然感叹状:“突厥一役,不知有多少妙龄少女等在营门口求见将军,将军偏偏不为所动!” 女帝大感有趣,似笑非笑缓缓道:“朕听闻一件趣事,说是有一位大家小姐思慕平狄将军年少英伟,竟女扮男装追随于他左右……” 英洛满面飞红,急中生智,苦下来一张脸道:“陛下圣明,此事确是臣所为!臣赴边疆两年,追随将军左右,然将军一心为国,不肯为儿女私情所羁绊,再者臣才疏学浅,与将军不堪匹配,故已灭了那思慕之心,以后臣的终身大事但凭家父作主,臣早已……早已不肯心存枉想!”语声微哽,连英洛自己低头听在耳中,也觉颇为感人,很是满意。想来女帝便不会再追问此事罢。 原来那英洛是有一腔热血,满腹痴诚,然这一时她却早非原装,那腔情丝也已烟消云散,难以追寻,女帝此时提起此事,直觉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若此时顺水推舟,将二人之间关系撇个干净,真是化算! 女帝听来十分之动容,缓缓点头:“ 爱卿确是有乃父之风啊!” 礼部尚书英田,大周朝开国以来重臣中少有的重情重义之人,亡妻逝世十六年无有绯闻,的确罕见! 相见不相亲 承天门外,英乔在马车里等得心焦,才见英洛出了宫门。她的身后,是玄色衣衫的南。两人相距三尺,一前一后,缓缓而来。 英乔的双眼,几不可见的眯了一下,腰里,有个硬物硌着,不舒服,他觉得,连心里都不是很舒服。 “洛洛,还撑得住吗?”几步之内,他迎了上去,心疼的将妹妹搂进了怀中。 英洛绽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哥哥,我还好!”然后将全身的力量都挂在他的身上。有人依靠,真好。 身后的南神色复杂的看着她,自己出手多重,打在别人身上会有何后果他自是知道,月余之内,左臂定是不能用的。而她今日能在女帝面前谈笑风生,见她面色苍白,有好几次都怕她疼得晕过去。 “英兄……”他歉意的看着英乔。 英乔狠狠瞪过来:“南侍卫?!”这人,连往日情谊都不顾,自己妹妹这般娇滴滴的样子,他也下得去手?当真是误交匪类! “英兄……打伤了令妹,南也深感歉意,只是,那日确是一场误会,还望英兄不计前嫌!”南心里不由盘算,英乔疼弟是出了名的,现在虽知,这弟实乃为妹,但得罪了他实为不智,以后还不知得生出多少事来…… 见他兄妹二人一个恶狠狠看着他,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样子,一个娇弱弱倚在其兄的怀内,头都不曾抬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再道:“英校尉莫怪,那日确是无心误伤小姐,万望小姐莫怪!只是在下确有所求,那日遗在府上的匕首,还望小姐还给在下!” 英乔摸摸腰间硌人的硬物,嗯,这个东西,一时半会他还没有还给南的想法,得想个推脱的法子才好。 突听怀中英洛缓缓道:“呔,小贼,欺我英府无人么?!”右手将左臂扶着,转头冷冷看着面前男子。 南大抵是长这么大都没被人如此斥责过,黑脸不由涨得紫红,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此等女子,果然是不讲理的,不怪乎出手又狠又辣,武功招式当真同她的性格一般无二。 英乔似笑非笑睨他一眼,语重心长劝道:“妹妹且莫生气,别白白气坏了身子!南侍卫那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你这小小的七品校尉可不能犯上啊!” 英乔那是算好了自己妹妹的性子,越压制越反弹的厉害。 南听此话,心内不由苦笑,英兄啊英兄,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英洛虽不是冲动之人,端看他二人神色,再听其兄如是说,心内左右掂量,得罪了这个南,天大的罪责有英乔担着,她怕甚?心内打定主意,既然那匕首对他很重要,偏生不能让他如愿! 当下怒道:“凭他是天王老子面前的红人,既是平白无故闯进了别人家里,还打伤了人,没让他赔上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已经算便宜的了,这会子还想将凶器要回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营养费精神损失费?”英乔困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英洛一愣,说得太顺溜了将这后世的词语冒了出来,看面前南也是一脸困惑,少不得将这两个词语解释一番:“就是他打伤了我,要买补品的银子就叫营养费,我受到的痛苦就叫精神损失费!” 英乔宠溺的摸摸她的头,赞道:“妹妹当真聪明!南,你就将这三样费用准备好了再来赎匕首吧!至于多少,但看你的诚意了!告辞!” 英洛心内盘算,若是同此人再打一场,自己未必有胜算,还是听从兄长的打算,当下不发一言,任由英乔搀扶着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扬长而去! 南得他兄妹二人如此相待,满腹冤屈却无从说起。那晚确是奉女帝密令前去见英乔的,不想密令未传反将英乔之妹伤了。回看身后壮丽宫苑,巍巍皇城,只恨不得自此离去,与此事此时此人全无干系! 英洛来时在马车内昏昏欲睡,去时在英乔怀内昏昏欲睡,竟将这繁华长安城未能瞧上一瞧。迷迷糊糊间已到了家门口,英乔也未叫醒她,只将她抱在怀中送进了内院自己的房间。 朦胧间听得仿佛是夏友在问:“洛洛怎么啦?” 英乔小声答:“累得睡着了,不妨事!” 她被放在床上,有冰凉的手将她手腕放平,把脉,然后被掩进被中,安神的熏香渐渐飘过来,她沉沉睡去。 过得两日,她正倚在榻上抱着本坊间的话本子看。话本子里小姐正夜会情郞,被自己丫头撞见,不知如何是好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春雪竭力阻止的声音夹杂着一个少年的声音。 她扔了话本子,缓缓下了楼,还未出去,迎头撞进来一个少年,将她撞倒在地。 抬起头,她苦着脸道:“小薛嘉,你跟我有仇啊?怎么每次见我都要将我撞倒在地?莫非你还有这种嗜好?” 薛嘉眨着他那双长得出奇的眼睫毛,眼珠子像两颗亮晶晶的黑琉璃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半天才红着脸道:“你真是英二哥?” “如假包换!”英洛伸出手去,“拉我一把!” 薛嘉却红了脸朝后退了退,春雪上前来将英洛扶起来,不忘瞪两眼薛嘉:“这位小少爷,您冒冒失失闯进来将我家小姐撞翻在地,是何道理?” 那孩子却一言不发,来去匆匆,转头跑了。 春雪将英洛裙子抚平,将她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英洛奇道:“难道我哪里不妥当?” 她抿嘴笑道:“小姐不知,大少爷和衡少爷在大厅陪客,来了好些个公子,说是小姐在军中的同僚前来探病,少爷让小姐打扮打扮出去见客呢!托小姐的福,春雪今儿也想去看看平狄将军,都说是年少英勇呢!”打量完了英洛,还将自己鬓角抚抚,裙子褶边压压。 英洛拿手指敲敲她的脑袋,叹:“小妮子春心动矣____看小姐我出去给你挑个好夫婿!”说罢一径往前面客厅而去。 急得春雪红了脸紧追上来道:“小姐你就这样去呀_____也不换身见客的衣裳?戴两件首饰?” 今日英洛仍是通身的素净,只发上一根白玉簪将乌发一挽,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素雅之极。 被春雪拽住了,她回头笑道:“我就不用了,平日在军营里穿得比这寒碜多了,哪有那么多讲究?倒是春雪,还是回去换件衣裳,插两支花儿在头上罢?” 春雪气得跺脚,满面飞红,羞恼道:“小姐你这说得都是什么呀?”转头跑掉了。 却说薛嘉红着脸冲进了客厅,坐在上首的周峥诧异道:“你不是找你的洛洛哥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坐在夏文下首的一位身穿紫衣眉目生得格外艳丽的年轻公子道:“小嘉莫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怎么脸这么红?” 薛嘉心内大跳,想起刚刚撞上去的温香玉软的怀抱,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浑身发热,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坐在周峥下首的钟瞳道:“陌阳休得胡说,小嘉那是刚刚跑得太热了,”招招手“小嘉过来喝口水!” 薛嘉依言乖乖上前去,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盏茶。 那紫衣公子道:“乔也忒不厚道了,明明洛洛是个女孩子,还瞒着我等,若不是宫中传来消息,还不知我等被瞒到什么时候?” 厅中其余两位陌生公子也随声附和。 近日,从宫中传出消息,当朝礼部尚书的二公子原是位女红妆,此消息一经传出,往日同英乔来往的一众公子纷纷坐不住了,前来英府探个虚实,便有了今日的群英会。 不过英洛的一众同僚却是这几日在兵部不曾见她回来述职,英乔又特特跑到兵部去给妹妹请假,是以这些往日同僚皆是探病来了,厅中两拨公子偏偏在同一日相聚在了一起。 英乔干笑道:“诸位也不想想,若是早知洛洛乃女红妆,哪位还肯跟她跨马游街勾肩搭背做哪些荒唐事?” 虽说大周民风开放,女儿家跨马游街甚直位列三班的比比皆是,但男女大防却是历代传承,并未废除。 一众公子皆点头称是。唯军中诸人听得此语,面色各异,心潮起伏。 未几,门外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带着点果决:“哥哥可是唤小妹过来?” 紧跟着,门外缓缓走来一青衫女子,通身素净,只用一根白玉簪斜斜挽发,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肩若削成,腰如尺素,翩然一笑,如沐春风,众人只觉得满室生辉,容色逼人,一时都呆了下来,偏偏她却仿若不觉,缓步而来,俨然是军中作派,团团一揖,与在座诸位见礼,本是男子礼仪,她做来却是风流体态,一派温婉大方,自有意趣。 座中除了夏友与英乔,便是刚刚的薛嘉与周峥曾见过她的真面目,但周峥彼时又不同,那时候逃命之际,哪如此时整齐妥贴? 一时里心内千百个念头转过,终变成面上微微一笑:“听说英校尉病了,今日无事,我等顺便过来探得一探。” 英洛展颜一笑:“多谢将军与诸位了,歇过这两日已无甚大碍了。还劳诸位记挂。” 坐在英乔下首的夏友一直暗里察看周峥神色,见他面现关切之意,当下立起,将英洛拖过去,按在自己座上坐下,柔声道:“你先坐下来,切莫久站。” 刚刚落座,那紫衣公子因着相邻而坐的便利,将英洛左手握在手中,热切道:“洛洛,还记得陌阳哥哥不?” 见英洛疑惑的眼神,握在手中如玉柔荑却是乖乖任他握着,心下大喜,道:“洛洛不记得没关系,以前你同陌阳哥哥,还有芮英哥哥,均琪哥哥一起在这长安城中寻乐子……”手指坐在钟瞳下首的两位公子,一位月白衣衫一位天蓝色衣衫的公子,他二位皆点头,面上一派热切,又似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来,三位面部不约而同的僵上一僵, 那紫衣公子继续道:“过两日等拣个天气好的日子,几位哥哥再带你逛上一逛,保管你什么事都想得起来!” 周峥见那牢牢握着英洛的手,不悦的皱了皱眉。旁边夏友却没那么好的涵养,立声喝道:“苏陌阳你放开洛洛!” 钟瞳若有所思,将座上几人细细打量。 苏陌阳却不恼,痞笑道:“夏大公子这般模样,是吃醋么?我与洛洛的深厚情谊哪容得你来置喙?洛洛你来说说看?!” 英乔笑叹道:“陌阳_____”甚是无奈。 苏陌阳得意笑道:“洛洛也喜欢陌阳哥哥牵着,是吧?” 英洛终于寻得开口机会,方道:“洛左臂受伤,无法动弹,颇有不便,不劳苏大哥相托,洛自会照管,烦请苏大哥将洛左手轻放在桌上!” 苏陌阳:“……” 前缘误 周峥坐在主位,将座下一众男子看在眼中,也包括,刚刚给苏陌阳吃了瘪的英洛。心中总忍不住想起两人同甘共苦在大戈壁之上逃命的日子。那时候牵着她的手,无论多么陡绝的峭壁都能攀上去,从未放弃! 眼下,两人相距不过丈余,能清楚的看她的眉眼,中间却隔着这许多的人。 多嘴多舌的人。 其中尤以苏陌阳为最。 苏陌阳道:“洛洛这两年在军营中,吃了许多苦罢?哥哥每每想起便觉心痛难忍,寝食难安!” 周峥将这种话听得清楚,偏偏他就说不出。 怎么有人能将话说得像蜜一样甜呢? 英洛道:“恐怕苏大哥彻夜欢歌,在温柔乡里难成眠吧?” 这种话,只是猜测。英洛发誓。 旁边另两位陌生公子哈哈大笑,一点都不给苏陌阳留面子。 白衫公子摇着折扇道:“洛洛这话听着可并不是前事尽忘的样子?!” 英洛点头:“记是不记得,不过苏大哥身上脂粉香都未散,小妹估摸着今晨是从温柔乡爬起来就来我家了,尚不及清洗?” 英乔半真半假:“洛洛不得无礼!” 旁边青衫公子咧开了嘴大笑:“洛洛料得不错!今日旬假,昨晚苏大哥宿在杏红楼的花魁娘子哪里,一早就巴巴的赶来看你!” 苏陌阳寒喧的够了,临辞去之际,薛嘉却在背后奉送一句:“纨绔子弟!” 正要离去的身形一动,他也不恼,转过身朝薛嘉绽出一道风度绝佳的笑容,对英乔笑笑点点头:“乔,明日翰林院见罢!” 英乔也不挽留,他亦翩然离去。 英洛奇道:“这位苏公子风流派头,难道竟是翰林院士?” 英乔估摸座中几人与英洛相熟,也不避讳,古怪一笑:“往常妹妹风度绝不输于陌阳,这会不必自惭!” 周峥倒罢了,钟瞳已经笑了起来,显是想起什么愉快的事情了。 其实英洛往常在京中却是官家子弟中一等一的纨绔,斗鸡走马,秦楼楚馆,呼朋唤友,留连往返。苏陌阳与之同行的两位公子与她同去,皆见她举止轻佻可爱,对座中陪酒陪唱的女子上下其手,调戏得实是老辣,苏陌阳自愧不如。 英田与英乔往常也曾试着拦阻,但架不住她软磨硬缠,加之她所戏者皆是女子,也闹不出多大的事,也就随她去了,至多博个风流纨绔之名,大体无碍。 是以英田在女帝面前道:“……只因她自小顽劣异常……”绝非谦语,竟是遮掩之词了。 那知道英洛十五岁那年,遇见了回京述职的周峥,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当日英洛正伙同一帮官家子弟在一品楼饮酒取乐,周峥同一帮军中将领上楼品餐,便在她们隔壁包厢。 小二报得菜价,便听得一个粗豪的嗓门嚷嚷:“娘的这京中的菜价也忒贵了,一个菜就够我老娘大半年的花销了” 这人便是谭文了。只是当日不识。他本出身寒门,军俸皆是拿来养家,不料此语给英洛他们这一桌听到了,倒招来一通大笑。 彼时英洛年纪尚小,不解事务,笑得最是猖狂。 却听一把清冷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道:“这顿我请,你的俸银留着侍奉老母吧!” 英洛这桌已经炸开了锅,那起官家子弟亦喝得有点高了,隔着横隔将混话说了个遍,什么没钱还来一品楼,没得玷污了此楼的高雅……云云。 一品楼历来是富贵云集之地,往日也有几位名士在此诗酒唱和,最后进了翰林院的,一干文人便喜来此,视为身份的象征。 翰林院士虽是无品,但属内制,当朝翰林学士,专掌拟定皇帝直接下达的重大诏令事,无形中便侵夺了中书省中书舍人的制诏之权,出现所谓”内制”“外制”之分。翰林学士所撰诏令直接从禁中发出,用白麻纸写成,竟比中书舍人所撰诏令通过宰相拟写的用黄麻纸写成的诏令更为代表圣意,是以一品楼中往来之人,大多是别人惹不起的。 久戍边疆的谭文哪里懂得此中道道,早已恼了,狠狠道:“爷们在边疆拼命,尔等黄口小儿竟有胆子来嘲笑?” 座中别人犹可,偏偏华彻不肯,他是当朝右相华春的长女华飞之长子,担着个六品的武散官,镇日花天酒地,华飞虽是庶女,但这儿子却是华相亲长孙,众人岂敢小瞧? 当下跳起来道:“此等莽夫,不懂风雅也便罢了,既是只为饱腹,何不去下九门,可不是既得了快活也饱了腹,一举两得?” 下九门是京中最下等的娼妓窝子,京郊驻军中那些军价低微的将士皆会去那里寻欢作乐。喝两斤烧酒,寻个顺眼的妓子,相好一回,醉醺醺往回去,不巧碰上个把刚刚从秦楼楚馆出来的上司,讷讷的低着脑袋被训斥一回,便摇摇摆摆回去了。 不巧再碰上个醉得糊涂了的上司,那便有乐子瞧了,走又走不脱,留又留不得。 谭文虽不知下九门是个什么地方,便听他说的不堪,便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两下里言来语去,都冲出了包厢,站在了过道对峙。 正欲动手之时,那清冷的声音又响起:“谭文,不可鲁莽!” 往常周峥在众兄弟面前也如此这般说过,谭文不以为意,偏偏今日已有华彻先前之言,若是停下便是承认自己是个莽汉子了。便是这句话,将谭文一腔子热血给激了起来,他挥拳捋袖,便要开打。 英洛早就跟着出了包厢,站在旁边欲瞧个热闹,旁边苏陌阳使劲拉着他要把他拉进包厢去,她也是酒意上头,偏不肯如他所愿,固执站在原地。 正在此时,周峥施施然走了出来。 英洛当时就呆了……这个男人,就像一把绝世名剑,闪着寒光,那是血里火里淬出来的。 她转转有些醉酒的脑袋,即使醉的有些糊涂了,心里依然清楚,这个男人,同她周围的所有男子都不同。他们或风流或纨绔,或文雅或迂腐,但都没有这个男人身上所有的气质,那是铮铮铁骨,是山临岳峙般的稳重,一双沉沉无波的丹凤眼,薄唇,清冷的足可以让她醒酒的嗓音,便让英洛跌了下去。 苏陌阳后来戏问过一句:“洛洛小弟是不是调戏多了女人,最近对男人有了胃口?” 英洛当时头脑不甚清楚,答了一句:“然也!” 那日的事不了了之。试试在百度搜索“书包网” 一位是华相长孙,一位是左相长子,大名鼎鼎的平狄将军,还能如何? 在座诸人的酒亦醒了大半,但都不欢而散。 唯有英洛,一路远远跟着周峥诸人,自己也不知道跟着这男子做什么,但非要跟着。 当日钟瞳发现了跌跌撞撞跟着的英洛,便示意众人停下了脚步。 谭文因为受了奚落,未免不快,不肯停下,便自顾走了。 英洛走了上去,站在了周峥面前,这才发现这男子出奇的高,她要鼓起勇气抬起头,方能看见他殊无笑意的 燕子回时第6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无笑意的眉眼,站在了他面前,往常伶俐的口舌这会全无急智,急得一头一脸的汗,只憋出了一句话:“我叫英洛!” 周峥要到两天之后看见了英乔身后跟着的一双眼紧紧盯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才明白这个没头没脑说了句话转头就跑的英洛,原是礼部尚书的二公子。 也是要到很久以后,久到军中相处两年,久到眼下两人在一桌用餐,隔着好几个人的眼光,他方能细细打量这个女子,这个平生将他粘得几乎要恼了的少女。 她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清涩少年,落落大方,眉眼盈盈,却也……他不无遗憾的想到,却也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不再将他放在心间! 一旁的英乔笑言:“英府的厨子自是不比左相府的厨子,周兄也便勉强用一点子罢!” 周峥猛省,看见自己面前一盘鱼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不知如何接言。 过得两日,一道圣旨降到英府,英洛从八品宣节校尉升为六品昭武校尉,并任刑部给事中。官服也从青色换为了绿色。等她的伤好之后,准备上刑部办事,穿着新的绿油油的官服,总感觉自己就像一棵绿油菜,亏了官帽不是绿的,要不然可真得青天白日顶着一顶绿帽子到处乱窜了。 她把这话跟春雪一说,那丫头当时笑得捂着肚子差点坐到地下去,末了保证道:“小姐放心,夏公子定不会给小姐整来一顶绿帽子戴戴的,倒是小姐……” 英洛威胁的向她眦眦牙,以示不满,也挡不住春雪的聒噪:“我看小姐倒是有可能给公子整顶绿帽子……不过小姐一向风流,倒也不奇怪!” 春雪是自小跟着英洛的贴身丫头,见惯了前英洛的风流态,这几日同英洛混得熟了,又将那往日情态露了出来,无一分惧怕。 夏文自小在英府同她也颇熟,奈何自家小姐对这位公子并不上心,两人整日针锋相对,后来英洛为周峥失魂落魄了一阵子,春雪还担心了夏友好久,怕他别扭的性格想不开,哪知道一听说英洛要参军报国,明摆着是为了追随周峥,他却也不言不语收拾了行李入了军。 一别两年,那日家中留宴款待小姐与夏公子军中同僚,她在席间冷眼看着,小姐竟是对那周将军情丝已逝,心里也为夏友欢喜,他终是拨得乌云见日头了。 英洛与夏友两人婚事,已是得了她父亲的首肯,板上钉钉的事了。 看小姐往常同夏公子相处,已无过去那种针尖对麦芒的样子,春雪也忍不住言语之间的活泛。 两人收拾停当,英洛临去之际吩咐春雪:“有时间你也去看看衡,别让他整日窝在药圃里,变成个呆人。” 春雪抿着嘴儿笑:“小姐放心,夏公子就算变成个呆人,只要小姐抬抬眉毛,他也会活泛起来。” 英洛笑笑,径自同小厮出了松风轩。 行至大门口,却见夏友一脸若有所思站在门口。 英洛转个身,扯着他的袖子道:“看看我这身油菜服怎么样?” 夏友一本正经道:“嗯,还缺顶同色的帽子!” 英洛:“……” 英洛坐了轿子一路还在回想,难道夏友转性了,也会开玩笑了? 没刺她两句,真是难得!又想起他站在门口的样子,疑惑,难道此人今日是送她出门上班的?想到此,心里竟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弥漫。 不怀好意的员外郎 刑部尚书是位年近五旬的男子,有着两小撇胡子,不苟言笑,那派头不像一部之长,倒像那个衙门里坐镇的师爷,威严欠缺,计谋颇多。 英洛上前见礼,他倒并无多言,只勉力两句,勤勉办事之类的就着人带她去见刑部侍郎与各司郎中,员外郎。其中男男女女,不一而足。英洛只打起精神记得其中之人的官职与品级,见礼之时别出错就行。行走途中,英洛难免恍惚一回,这种感觉就像走在后世的政府机关,而不是某个不知名的封建王朝。因着自己在此地的清白家世,不像前一世里留有案底,惯见的穿着制服的便要逃窜,行走间步子是格外的坦然,心绪竟也有些盎然。 最后见到她自己的直属上司,见礼已毕,那引领她来的男子离开,她将自己的上司细细打量一番的同时,上司也将她打量完毕,末了从鼻子里哼一声,冷冷道:“你便是英洛?” 英洛坦然答道:“正是下官!” 她的这位上司任员外郎一职,绯色官服,修眉凤眼,瑶鼻朱唇,肤色欺霜赛雪,气质却也欺霜赛雪般的冷,旁边埋头整理文书的小吏见着她这番情形,早已惴惴不安替这位新来的给事中大人担着心,不知她何处招惹了这位瑶大人。 这一日这位员外郎便将英洛扔进了文书堆中,着她协助小吏整理文书,英洛忙至戌时才回了家。同她一起忙着的小吏几次欲言又止,碰见英洛平静无波的眸子也只得将话吞进了肚子。 家中诸人上至英田下至春雪俱在厅堂等候她,看见她的倦色便都将问询的话吞进了肚子,看她将晚饭三两口扒完便各自回房安眠。不提。 第二日英洛一早便到,被这位瑶员外郎扔到了狱中。 那是重刑犯的监狱,她指着其中一间里面一位蜷缩在一角看不出是生是死的犯人道:“今日你便去照料这位犯人罢,过两日这犯人要过三司会审,你这两日定要保得他的性命!” 旁边早有相候的狱卒面色怪异的打开了牢门。英洛看看自己身上绿油油的官服,再看看对方绯色官服,明显不是一个级别的,忍着狱中令人作呕的气味走了进去。 那瑶大人见她走了进去,冷冷道:“英给事中若是不想办这趟差,便回去跟你爹爹说说,保不准陛下便会给你另派他事!” 英洛回头,明媚一笑:“大人多虑了!若大人不放心,便在此处看下官如何办此差吧?!” 狱中暗沉,她这笑恰如暗室盛开的花,花自娟娟,引得那狱卒一愣,连那瑶员外郎也是一愣,面色微变。 英洛倒不觉得,同狱卒道:“这位大哥便去寻条凳子来,让瑶大人坐了,也好指导我办差!” 那狱卒倒乖乖拎着一串钥匙跑去拖了一张条凳来放在门口,瑶大人也不推辞,一撩下摆竟坐了下去,若有所思盯着狱中不慌不忙捋袖子往那犯人面前去的英洛。 英洛将那犯人翻了个个儿,这才发现他年约三旬,紧闭着双眼出气多入气少。头发打成了结,不知多久没洗过了,全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月白色囚衣生生被他穿成了墨色,有好多处破了,显然是被皮鞭所伤,伤口化脓流血,有两处已经生了蛆,全身污秽不堪,全身散发着熏人的阵阵恶臭,看起来命不久矣。 牢中一角恰有一根十字木架,上置草绳,竟是件刑具的样子。英洛思忖片刻,将这犯人拖了过去,也不嫌弃他全身污秽,架起他费力将他绑在了这木架之上。 门外站着的狱卒目中露出不忍之色。只见少女将那污秽男子毫不犹豫的架起来,没半点嫌弃之色,玉瓷般白净的肤色衬着囚犯的样子,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亵渎。 真是亵渎了这位新来的大人。 那知道这位新来的大人却扬起笑脸道:“可否烦请狱卒大哥为我准备热水布巾伤药之类的,再备一套新的囚服?” 平生仅见的绝美笑容,直将这暗沉沉的监狱一亮,怎容得他拒绝?狱中二十五年,尽职尽责,来此地的尽皆是扭曲的,狰狞的,哀戚的,或如瑶大人这般冷冰冰的面孔,他几时见过这种鲜妍明媚的笑容? 当下点点头,去准备了。坐在凳子上的瑶大人面有诧色,却还是很尽责的保持沉默。 一时三刻,众物齐备,大桶的热水泛着热气将这冷冰冰的监狱平添了几分暖意。玉手一扬,只见面前少女利落的将那囚犯身上囚衣撕开,扔在了地下。哧哧几声,囚裤也被撕落,顷刻之间,那囚犯便被她剥得光溜溜的,不着一物。 “你……”瑶员外郎面色几变,怒道:“英大人,你一介女子,不顾男女大防,竟将男子剥个精光,是何道理?” 狱卒目瞪口呆,见那英大人不慌不忙,似笑非笑道:“大人不是要下官将这囚犯好好照料必要保他性命么?下官一非狱医,不懂医理,二非狱卒,对此事向来无涉,今日初担此任,以已度人,这囚犯满身污秽,下官便给他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将他洗得舒服了,说不得他便舍不得死了也是有可能的。设若他一时三刻死了,死也便是个干净鬼,说不定会心怀善念,下世为人毋须为恶,也是功德一桩!再则,说到男女大防,下官此刻担着救人一命的重担,同医家一般,下官眼中再无男女之别,唯有人之一字!” 一番话将那瑶大人驳得哑口无言。她却施施然专心致志给那囚犯洗起了澡。 碰见伤处的蛆,竟用指尖捏起随手朝后一扔,不知是不是有意,那蛆总被准确无误的扔在了瑶大人脚下。 瑶大人面上青怒交加,终于忍不住道:“此事交由狱卒来做,英大人,且随本官去办别的差吧!” 那狱卒再次被惊掉了下巴,只见那新来的英大人懒懒挽了下下滑的衣袖,道:“家父一向教导下官,有始有终,方是为官之道,大人且忙,容下官办了眼下这趟差再来!” 瑶员外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青着一张脸走了。 那英大人竟是慢慢悠悠,也不避讳,真将那囚犯洗了个热水澡,将药粉撒遍他的伤处,穿好囚衣,将他安放在草席之上,才施施然离去。 尚书府的仆人一向乖觉,且对这位离家两年从军的大小姐记忆犹新,犹记她不是新装不肯出门,不是华车不肯安履代步,但对眼前这位在街市间行走的大小姐却很是陌生。 老爷公子向来对她如珠如宝,饭食稍稍不合心意,但凡见她皱一下眉便要重新做过,务求她吃得爽口。身上所佩所戴者皆是自己中意的,若有不喜必是扔置脑后。简而言之一句话:这是位生活之上十分之讲究细节的大小姐,半点马虎不得。 但眼下跟在她身后的马车夫与随身小厮柳青却有些糊涂,大小姐这是否今日当差给当傻了? 下半晌他们在外面候着的时候便有消息从刑部监狱传出,说是有位六品的新官儿给一位重囚犯洗澡,洗便洗了罢,听说那位新官儿还是位女子,韶华正好,青春未嫁。 赶车的马老六坐在车辕上嘀咕:“这位新官儿,别是我们家小姐吧?” 柳青迟疑:“不会吧?小姐看着也不糊涂啊?!” 马老六暗笑,还不糊涂,这位小姐的糊涂事可多了去了,不缺这一件! 等刑部官员陆续从官衙出来,小姐之后那两名青色官服的官员边朝小姐看边指指点点的眼神,马老六觉得有必要将此事汇报给老爷,柳青是个毛孩子,他马老六两代忠仆,可不能懈怠。 英洛当晚就被叫到了英田的书房。 尚书大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面前的女儿,半晌,长叹口气:“洛洛,你怎么能这么荒唐呢?是否刑部有人对你不满?” 这……可是从何说起呢? 英洛左思右想,英家这老爹护犊子不是一般的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时首要工作是先安抚了老爹再说,当下小心翼翼察颜观色道:“孩儿在刑部还好,只是不知道爹爹可是知道一位姓姚的员外郎的来头?” 英田要回忆半晌才道:“爹爹委实不知刑部何时还会有一位姓姚的员外郎,不知那位员外郎怎生模样?” “凤眼,修眉,肤白,冷冷的,不笑,大家都唤她姚大人,二十岁上下的女子,如果笑笑,定是位美人。” 英田轻拍书桌,道:“洛洛说的,莫非是周清瑶周大人?刑部姓姚的员外郎倒没有,不过这位周大人衙内上下倒都称她作瑶大人,是洛洛听错了,她便是左相周丛的掌珠,平狄将军的胞妹,左相甚是宠她,十六岁那年帝欲配于皇子为妃,左相却一力抗旨,后来还大张旗鼓的纳了两房小爷给她。如今已经双十年华,还未配娶正夫。为人板正严谨,性子冷淡,在京中也是极出名的人物。” 英洛敛眉,苦恼:“爹爹,女儿委实不知如何得罪了这位?我与她共同认识之人,便是其兄周将军了——莫非,这位瑶大人是因为周将军才会对我有敌意?” 英田到底老道,捻着颌下须道:“怕是为着其兄的婚事吧?前两日早朝,太女与三皇女同时求娶周将军为正夫,这位瑶大人怕是恼你坏了周将军声名。” “那……陛下答应了么?”英洛想起那位铁骨铮铮的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像他站在某个女人身后,生活在深宫之中,相妻教女了此一生。他生来就该是国之柱石,民族脊梁,携雷霆之势驰骋疆场,决胜千里,便他族国之窃贼闻风丧胆,不敢掠地侵城。 想到此,心下涌上一阵寒凉一阵鄙薄,想不到那冷美人也是个势力的冷美人,不惜让自己哥哥攀附皇亲,当日自己为何不去攀附呢? 英田瞧她神色,已作别想,想她自小娇纵,在周峥处碰了老大一颗钉子,眼看着此人便会作了皇女夫,黯然伤心也是在所难免,不由心有戚戚焉,怜惜不已,摸摸她的头,柔声道:“洛洛早点休息吧,不是你的咱也强求不来,你明日便同那周大人说清楚,也免得她误会于你,使你在刑部日子不好过。这是小儿女之事,爹爹也不太好过问。” 英洛眼神坚定,使劲点点头:“女儿明白,我明日会同她说清楚的!“想起同那人携手逃命之点滴,再是不济,自己也要同她说清楚,将此事阻上一阻,千万不能把他推进深宫。 英田长吁一口气,将一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殊不知父女二人两下里恰是想岔了意思。 碧金丹 英洛从父亲书房出来,想起牢中那个生死难测的囚犯,只得转头向胜仙居而去。 夏友一向清静,他若在胜仙居,向来不用丫头侍候,身边也只得一个年约十五的小厮林方,却是他下山之际在路上随手所捡的重病少年,被弃荒野,一时兴起,将他救活。虽是救了林方,但他也准备将这已经治得活蹦乱跳的少年重新丢弃在茫茫人海,永不复见,谁知这少年死缠烂打,竟一路跟着进了英府,英田便将他指派给了夏友。 这位恩人什么性子,林方初时不知,但几年以后他却已经深知,当日夏友于他路旁相救,图的不过是他得之恶疾他生平未见,是以一试身手,救了他跟救了路边的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 但是此时境况,林方不禁苦笑_____自己刚刚的行为,真同被人在路边救治回家的小狗尽忠看家一般,尽管他很是承认英大小姐是位很美的小姐,但这位极美的小姐似乎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着的这颗绿莹莹的丹药有多贵重,江湖人称千金难求的救命丹,她只是随口一要,公子便像给小孩糖豆一般随手给了她。 他不知道为了炼制这药自己已经一个月废寝忘食,几乎不眠不休,几乎都要瘦脱型了吗? 林方心里一阵委曲,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公子,一时里情曲,刹口不及,道:“公子,那药……” 夏友狠狠打断:“林方多嘴!” 那英大小姐喃喃:“衡,这药……” “林方出去!”他那一向脾气怪异的公子狠狠瞪他一眼,带着戾寒,转头温文微笑:“他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洛洛别理!”变脸之快,林方几欲抚额长叹:我的公子爷,讨好佳人也得让她知道了,她才会挂在心上啊!您这般的瞎子点灯,简直是白瞎! 佳人一向少心缺肝,这会子还不能领会林方出去之前眼神里那怨曲的含意,得了丹药便想回转,因怕担着过河拆桥的恶名,便多坐得一坐。 林方在屋外听得,他那几日来不得开颜的公子爷,声音里都带着笑意道:“伯父将你叫进书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心下暗笑,公子爷也有开窍的一天,这会子开始打探敌情了。 英大小姐为何会参军,这在英府并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这几日街上闹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都难。他只小心听那英大小姐如何回复。 只听她道:“英洛爹爹只是嘱咐我为官之道,并无旁事。” 心里暗道:只此一句,可见得敷衍了,为官之道连英大公子都可听得,他家公子爷当然也听得,何必专为了背着他二人,特嘱于她听。只此一点,这英大小姐,凭她是个天仙儿下凡,也配不上自家公子。 夏友道:“我这两日却听说了一桩趣闻,周将军得太女与三皇女青眼,都欲聘为正夫,圣旨还未下达,这两位皇女的门人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文臣武将,在朝堂上吵了还不算,两位皇女门下家仆今日都在西市大街大打出手,起因说是为了一间铺面,大动干戈。这几日周府却是闭门谢客,别说寻常等闲人,即使太女侧夫华阳公子求见,也未得一见。现在京中流传,见平狄将军难于得见圣颜,此话被今上听了,也是会意一笑,并未怪责。” 林方在外听得,也不禁替公子爷捏了把汗,只听得那英大小姐要静得一静,才听她长叹道:“衡哥哥总是不肯信我么?非要一试再试么?” 她本语声清朗婉转,但此时婉转低回,听来却是无比的动人心魄,若不是林方熟知内情,几乎会为屋中这少女抱屈,会觉得是自家公子言语冒犯,本心不信,有负于她。 当真是好手段! 自家公子也是听得一呆,居然没有再答。只听得那英大小姐再接再厉道:“衡哥哥不知,我自进了刑部,便在周将军之胞妹手下听差,那位周清瑶大人,诸人皆知,性冷淡,最难缠,可没给我好日子过,原来我还不知就里,今日始知,原是这个缘故。衡哥哥也不早说,让我这苦头吃的!”语声里已有浓浓的撒娇味道了。 关于这一招,丁灿也曾有教,名为“示弱”,适度的示弱在感情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切莫再论屋外站着的那铁石心肠的林方已是信了几分,屋中的夏友几时见过她如此柔婉,楚楚动人?一时里怜惜之心大起,忍不住上前拥住了她,口中只一径喃喃道:“是我的不是,我不该不信你,洛洛休怪!” 他却未见,怀中的少女早已面带狡黠的笑意,眉眼飞扬,哪有半点委曲可言?早在心中暗自将丁灿给夸上了天,想不到初次使用此招,便旗开得胜! 既然自己不能推拒这一门婚事,那么目前看来,接受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吧? 在朦胧的月光里,英洛在回自己的住处的时候,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同这夜色一起沉寂。 转过天一早去刑部衙门,先去了监牢,将夏友给的那颗丹药交给昨日那狱卒,嘱他好生将药给那重囚服下,才去了公事房。她那位冷清清的上司倒不在,只有一位叫林平的小吏,便是那日同她一起整理文书的人,年约二十五六,白净面皮,话不多,谨言慎行。 见英洛在位子上坐定,他便去斟了杯热茶来,道:“英大人喝杯茶润润喉罢。” 英洛端起杯子饮了一口,却见他巴巴儿的站在旁边,眼神悲悯的看着她,便道:“你也想喝?” 林平摇摇头,面上更涌上忧戚之色。 再饮口热茶,刚刚走的有点急还真是有点口渴,虽然林平的眼神不太友善,倒是位体贴的小吏啊!英洛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下。 “你家出事了?”再问。 这次林平忧戚之色尽去,面带怒容:“你才出事了!” 话一出口,似乎颇觉得不好意思,概因这话说的太贴合实际了,踌躇之际道:“瑶大人嘱我,今日大人若是来了,先倒杯茶让大人润润口,大人便还是去牢房当差罢!” 那林平将话讲完,便一改神色,重新作回了那个谨言慎行的林平,将她晾在一边,专注去整理文书了。 英洛抱着一杯茶,慢悠悠再从公事房踱到了牢房。今天太阳很好,虽是进入了冬季,无风无雪,除了空气微微有点干之外,气温也还舒适。途中遇到过好几位行色匆匆的官员,或青色或绿色或绯色官服,英洛对于青色官服的只是点点头,对绿色官服的则微笑,对于绯色官服的还要见礼,因她右手中还端着杯子,那礼便见得有点不尽人意,显得不是太周全,两位绯色官服的,一位皱了下眉,一位只是诧异的看她一眼,便急匆匆走了。这些人,看起来都是一副身负要事的样子,只有英洛的样子悠闲的有点人神共愤。 守门的狱卒见她端着杯子郑重其事,还以为那杯子里莫不是端着杯毒药,皆是神色严整将她放了进去。她一路畅行无阻到了昨日那间牢房。 狱卒面带喜色迎上去道:“英大人,您给的那颗药丸真是颗神丹哪!他已经醒了,都可以坐起来了。” 英洛大喜,将手中杯子递了给他,道:“给我加点水。”一路喝过来,杯中水已去十之七八。 然后趴在牢门往里看,只见那人已经靠墙坐着,头发也已顺着垂下来,虽然疑似只是用手耙了耙,但比之毡子确是好了很多。 那人似是感觉到有人注视的目光,缓缓将眼睛睁开,望了过来。 英洛心内一跳:那是一双虎狼样的眼睛,恶狠狠的,目光像淬着巨毒的小箭一般射过来,他本面目无奇,因着狼毒的眼光,那面目竟也显得狰狞了起来,竟仿佛长着青面獠牙的兽咻咻喘气,只是静静坐着,竟让人无端的觉得凶险。身体本能的紧绷了起来,严阵以待。 那人似乎没想到看过来的只是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在这幽暗的牢房里,借着偶泻的天光只觉她面目清丽无双,一双眼睛清亮出神,如两颗绝好的琉璃墨珠,泛着滟潋波光,世间难寻,且她并未被自己的目光吓退,不由一怔,那杀意腾腾的目光便缓了一缓。 耳内只听得那少女柔声道:“你犯了什么事?为何被打的这样惨?”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他却莫名想笑。 竟真的笑了出来,声音嘶哑,宛如破锣,中气甚足,此地若有飞鸟,怕是会惊死一两只,可惜那少女无畏的看着他,连目光都不曾皱得一皱,显是不怕。 他道:“□掳掠,孽债颇多,姑娘问的是哪一桩?” 他看见了那少女身上的绿色官服,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却不想用“大人”两个字来称呼她。只愿用“姑娘”二字,譬如她便是位平平常常的姑娘,偶然邂逅于路口,二人一坐一站,平平常常的聊天。他忽然很是厌恶“大人”两个字,那些板正的面孔,冷冷注视的目光,他那时宁可被打死,也不愿吭一个字。 那少女显是未曾想到这一节,略皱一皱眉头,便道:“我问的便是你这次缘何会被抓住?” 他要想上一想,才能答道:“j了一位官家的小妾,后来又杀了她,便被抓了,你们的案卷上是这么写的,不过我还没有画押。”语气不由得带着点嘲讽。 她困惑了一下道:“没有画押便是没有认罪吧?不然你怎么会被打得这么惨?莫非其中另有隐情?莫非____你们是通j,而不是你强 j?”一个姑娘家,如此言论,面上竟不见丝毫郝色。 他笑了,这次的笑很是温和,点头道:“不错,我们是通j,她是被她家官老爷送给我的,结果后来那狗官又想反咬一口,便将我拘捕下牢了,会审之时,那妇人竟污我j她,我便趁她不备,一枷砸死了她。” 只是英洛觉得,他那温和的笑比之枭笑更是血腥十分。 之后他便三缄其口,不肯吐露一字半句,几乎没被那狗官支使狱卒打死,全凭他咬牙撑了过来。只是有一天,他被从州府的监狱押解进了京,扔进了这牢房,在生死间徘徊。 意识飘忽间,只感觉自己被人服侍,洗了个舒爽的澡,那人还说:“将他洗得舒服了,说不得他便舍不得死了也是有可能的。设若他一时三刻死了,死也便是个干净鬼,说不定会心怀善念,下世为人毋须为恶……” 焦渴之间,只感觉一股沁甜幽香的琼浆从喉而入,分外惬意,不由睁开了眼,只见面前一上了年纪的狱卒边骂骂咧咧边盯着他看:“……真不知你这死囚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劳动英大人那玉般的人儿给你洗澡……还找来这好药……哪配啊……” 冷不防他睁开眼,一个眼神将那狱卒吓得倒退了一步。 “英大人,那边脏,您这边坐!”忽见那狱卒进来,手中正捧着一个杯子,神色畏葸的看他一眼,充满警惕。 英大人?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干净的囚服,原来就是这少女,将自己料理的干干净净,要自己做个干净鬼啊,面上不由浮上一抹笑。 却见那少女却浑不在意,从旁边拖过条凳,随意一坐,伸手将杯子接过来,惬意的抿了一口,仿佛正居于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上,而不是又脏又臭又寒的监狱。 微微一笑,满室生辉,道:“这位大哥,咱们再聊聊!” 他也张口接道:“姑娘还想听什么?” 咚一声,两人注目去看,原是那狱卒跌坐到了地下,面色古怪,疼痛中夹杂着惊异,像看见了鬼怪,见他二人看来,硬撑着坐了起来,一溜烟的跑了。 他也不在意,深深看她一眼,道:“姑娘今日给我吃的救命金丹,不知叫什么名儿?” “碧金丹。”她随口答道。 他的面色终究变得一变,“碧金丹千金难求,姑娘用此药来搭救在下,是否有事要在下效劳?”江湖传说中有价无市的救命金丹,不知为何却在这少女手中,被她随随便便救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 那少女愣了一愣,似是想起什么,面上竟闪过一丝悦意,如春花乍放,又恢复了平静:“随手拿来用一用罢了。” 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仿佛是说:你饿了,我送你一碗白饭,如此,而已。 他的心中心思急转,不知此次会生出什么事端,但见得那少女也是静静沉坐,不发一言。 他哪知道,英洛此时心内却是恍然大悟:不怪夏友将此药给她之时林方的表情,如此贵重的药丸炼制之时怕是也很费神罢____这个人,虽然嘴巴很坏,半点不留情面,但对她,当真是很好很好的。 这种好,不求回报,甚直不欲让她知道,要在一位陌生人的嘴里才会知道,一时之间她甚直想快快跑回家中去,告诉那个坏嘴巴的人,这一刻,她的心里也是很欢喜的,很欢喜很欢喜,仿佛心底里开了一朵花,幽香喜悦并存。 两人各有心思,一室寂静,正在此时,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英洛那冷冰冰的上司绯色的身影疾步行来,后面跟着至少三位绿色官服的人,最后是那跑出去的狱卒。 婚 事 左相周丛戍守边疆三十载,大小争战不下百起,战功彪炳,六年前因身体状况欠佳,今上玉允得以重返京都,本以为此次会是解甲归田,侍草弄花颐养天年,哪知道一道圣旨便将他推上了高位,身居左相一职,并加封一品护国大将军。 戎马一生,即使身居左相高位,更多的人还是愿意唤他“老将军”,无意改口。比如家中老仆周宁。 周宁是当年周丛争战之时的老仆,武功了得,追随他于争战之际贴身侍候,周丛回了京他便也跟着,几十年如一日,依旧照作他的仆人,只是三十年战场情谊,叫得顺口了,这会儿站在他身后,看着在朝堂上都一向强健得不曾皱半点眉毛的主子这会子纽结在一起的眉毛,道:“老将军,这件事需要多做商议,不如……将少将军和小姐都请来一同商议,您看如何?” “也好!”左相长叹一声,将左右手中各执的一张洒金帖子放在了桌上。左边的是太女府邀宴的帖子,右边的是三皇女府上的宴请帖子。一家有儿两女争,他也拿不定主意了。 今日是每十日一休的荀假,周峥与周清瑶皆难得的在府中。两人在书房会齐,见礼已毕,皆等着左相开口。 左相扬扬手中帖子,道:“峥儿,这两家的宴你准备赴哪一家?” “孩儿哪一家都不准备赴!”周峥神情清淡,不见喜怒。 “哥哥,你难道放不下那人?”周清瑶秀眉微蹙,不满的看着自家兄长。母亲早年离家,父亲向来驻守边疆,十五岁以前的岁月都是这唯一的兄长相伴左右,因此她在兄长面前一向是有言必出,不若别人面前,冰冷淡漠。 左相得闻此言,不由一愣,方笑道:“峥儿中意的是哪家闺秀,说来让为父听听?” “哥哥,你____”周清瑶面上闪过一丝怒色,“那种荒唐的女子,岂能进我周家门?” 周峥深深看妹妹一眼,道:“她不是!” 左相大感兴趣,注目一双儿女,将手中帖子扔过一边去了。心内早已开始盘算,拼着自己这张老脸,万望陛下卖些薄面,别一纸圣旨将峥儿拘进了深宫作怨夫,他的峥儿,该当是叱咤疆场,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大好男儿。不拘是哪一家官家小姐,但凡是他中意的,他必会舍下老脸去为儿求娶了家来作新妇,也比嫁进宫的强百倍。 周清瑶忍无可忍道:“爹爹既然想知道,那女儿便告诉您。那女子便是礼部尚书府上大小姐名唤英洛的,最是顽劣不堪,现下在女儿手下当个六品给事中,不成器候。女儿让她去牢中看个犯人,她却将那犯人给扒了个精光,不知廉耻!甚直在衙中端着杯茶四处走动,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大失体统,这种人,爹爹也要让哥哥娶进府吗?”她提起那人,一脸冷漠不屑。 岂料周丛却道:“瑶儿好不公平!原来那女子便是巧计撬开重囚口的六品小官啊?你们刑部倒是一众大好人才,将个重犯的口都撬不开。那桩案子本来是一州知府的贪墨案,且那知府好大狗胆,胆敢与悍匪勾结作下许多杀孽再着无辜之人去顶替。本来快要死无对证了,亏了这英小姐的巧计。听说这位知府还跟一位皇女有牵扯,竟不用三司会审,那悍匪便招供画押了。那匪人听说一向铁口钢牙,不肯招供,这会儿可不是英小姐的功劳么?” 周清瑶面上不掩怒色,道:“爹爹不知,那人是误打误撞,才会办成这件案子,但这种人,不知廉耻二字,怎能入我周府大门?” 周峥苦笑道:“妹妹可知,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上过战场的人在危难关头岂会顾忌男女之防,命都没了,要男女大防作什么?况且______我听说这事是妹妹为难她在先。好好的一个给事中,又不是狱卒,何来跑去看一个重犯之说?” 左相恍然大悟道:“原来这英小姐便是苦追我儿到边疆的那位女子啊!其心可嘉,其心可嘉!”他是听得流言日久,因着这流言的主角是自家儿子,说起的同僚也便不肯提名倒姓,只模糊一提便作罢,个中原因,他并不知。 “不如,挑个好日子,爹爹去拜访下英尚书吧?峥儿以为如何?”见一双儿女皆不作声望住了他。儿子是一脸压不住的喜色,女儿则是愤愤之色,左手捏得死紧,手上青筋迭起,玉面涨红。嗯,很久没看见这冰雕般的女儿生气的样子了,还是生起气来更漂亮一点。 左相长叹:女儿这副冰雕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给纳的那两房小爷如何受得住? 左相周丛行事,历来雷厉风行,这是多年争战生涯的结果。突厥骑兵以速度见长,善袭,但在他驻守边疆的三十年间,大周骑兵亦习得彼之长处,两方抗衡。此时提起儿子的婚事,他便沿袭以往的行事风格,当日便拜访了礼部尚书英田。 左相前脚出门,最近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狄将军周峥也出了门。旁人不晓得,他的贴身小厮文英却知道,自家主子去一品楼见英府大小姐了。昨日自己亲自跑了去递贴子,正逢英小姐办完公事回府,英府门口站着的一位青衫公子接了贴子,神色淡淡将他遣回来,方牵着她的手进了府。 行走之间,不避人言。 那是什么情状?他看在眼里,却没胆告诉自家少将军。任是他英府大小姐谪仙下凡,若是一颗心里没有挂着将军,便配他不起! 瞧着这几日少将军被亲事烦缠的厉害,他唯有忍了下来。 少将军出门不过一刻,大小姐便过来寻自家兄长,文英爱主心切,竹筒倒豆子,将少将军的去向及因果解说了一遍,看大小姐一向清淡的气色同他一样涌起了愤慨之色,拂袖离去,方作罢。 至于结果如何,那不是他一个仆人小厮能左右得了的! 这一日英洛也过得颇为忐忑。前一日夏友接了左相府的帖子,神情淡淡,却骤然间与她疏离了几分。平日里两人必会赏花论草,互相取笑一番,此番他不说不笑,安安静静闷在药房里,倒让她心里不安起来。 第二日她扬着手中帖子站在药房前几经踌躇,受了林方老大几个白眼,才走了进去。站立良久,只招来一句话:“你爱去见将军便去见,杵在这里做什么?” 英洛懊恼之际,还要陪笑道:“我与周将军毕竟是上下级的关系,也曾患难与共过,这几日街上流言纷纷,衡哥哥也是知道的,何苦拿话来堵我?将军他约我,怕是有什么事吧?” 那头埋在药草堆里的人头都不抬,冷冷丢过来句:“将军为婚事烦恼,英大小姐如何为他解忧?” 英洛辩道:“或者是别事也未可知。将军的婚事_______至于他的婚事,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不忍见他被拘进宫中过得笼中鸟的生活罢了……” 她待要再说,那边厢却已经打断道:“既是不忍让他做那笼中鸟,何不将他三书六礼白马金鞍的迎进尚书府?” 英洛心道坏了,这次火发的很严重。果然这个男人气量极是狭小的。她虽未谈过情爱,一向知道这爱慕极深的人眼里是容不得半粒砂子的,这个人虽然嘴巴坏,心肠却也不是顶好的,让他伤了心,回头找起后帐来,恐怕吃亏的还是自己。当下只得俯身相劝,柔声道:“衡哥哥这是说得哪里话?天下男子婚事不如意的多了,难不成都要我搬进尚书府来?无论别人如何,我总挂记着衡哥哥开不开心,旁人都是不相干的!” “不相干?!”埋头在药草里的男子终于抬起了头,虽是冷冷一笑,但柔光暗显,已是戾气袪尽了,柔和道:“你既接着了将军的帖子,巴巴的跑来我这里做什么?还是按着时辰去赴约?” 英洛察颜观色道:“我这不是怕你不高兴嘛?” 那人却大大的冷笑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道:“你几时怕过我不高兴了?”不耐烦挥挥手犹如赶苍蝇般道:“早点去吧,别让周将军等急了!”说罢不再理她,将头埋进了药草间,只细细的捡拾药草。 良久,听得脚步声远去,他才抬起头,自失一笑。两颊晕红,眼神惆怅。 相 助 英洛自入得一品楼,自有小二引得她至雅间。周峥今日着银袍玉冠,凤眸清漾,极是清贵,不知者决不会想到他便是千里驰骋,从修罗场中拼出来的那位战神,只会以为是京中哪位文雅的世家公子,诗酒场上的英豪。桌上早已点好了佳肴三四碟,见她进来,那侍者更不住阶将一盘盘美味端上来,更有甘醇佳酿相佐。 她自是不会客气,这两日胃口欠佳,此际早将一切抛诸脑后,放口大吃。她将桌上美味吃得七七八八,方抹抹嘴道: 燕子回时第7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将军今日请下官来,难道便是让下官打打牙祭的么?” 自从两人携手逃离突厥,之后时日渐长,二人却是再也没有机会独自相对。眼下他幽深的目光凝望过来,忽尔微微一笑,却问了一句极不相干的话:“一品楼的菜肴如何?” 英洛一呆,答道:“自然是极好的!” 他面上忽涌上欢喜之色,道:“当初我们逃命之时,有一日你对着烤熟的兔肉难以下咽,我记得当日曾向你许过一愿,在回京之日让你尝遍一品楼的美味!” 英洛凝神细想,似乎是有那么一日,山中寒冷,兔肉无盐,粗砺如抹布难以下咽。他当时是说过一句,但自己那时怎知一品楼是个什么地方,只是敷衍他随口应了一句。 那么久远的事情,已经过了几个月,他却记得____面上不由涌上关怀之色,道:“我近日听闻将军许多传闻,将军……将军当真会嫁进皇女府吗?”这本是她心中近日所想,不想刚刚被他言语所惑,竟不小心问了出来,一时里后悔的几乎要咬了舌头。 那人目中光芒敛尽,道:“你情愿看见我嫁进皇女府吗?” “当然不!”英洛听见自己清婉的声音坚定道。脱口而出的话语让他面上再次涌上一丝喜意,竟将平日那冷淡殊少笑意的面孔映得极是清俊,凤眼光华流转,她便如初次在突厥醒来之时,看得呆住。 她还没来得及将不愿他嫁进皇女府的理由道出,便见得隔桌而坐的人站了起来,径自走过来,在她身旁的位子上坐下来,将她的小手握定在那温暖干燥的大手里,道:“那么,我们便来谈谈我们的亲事罢!” 英洛一时里差点将下巴给惊下来,结结巴巴道:“我与将军何时___何时曾有婚约?”如果有,天可怜见,那也是此身体原主人的烂帐了,可叹自己怎么收完一宗还有一宗呢?府中那脾气古怪的少年若是知道此时二人正“促膝相谈亲事”,怕是自己的好日子就到头啦,想及此,英洛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凤眸一黯,往日那傲骨峥峥的年青将军毫不迟疑将手放在她肩上,双目犹要望定,缓缓道:“当日我二人携手共患难,周某可曾相弃?” 英洛不由摇摇头,实话说来,当日自己若不是得他相救,携手逃离,此刻早不知会成为哪里的一缕孤魂了,细究此事,终是他有恩于她。 “今日我遭皇家迫婚,英小姐可是怕那皇族,不肯伸出援手来?生生要将周某推进皇家那樊笼之内?”肩上不断传来压力,那人沉痛的声音就在耳边,触目之间是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凤眸之内的痛色直让英洛心内生起愧悔之心,这人____这样的男儿,她实是不忍见他如此形状。 “我只是一介小小六品官吏,如何能帮得上将军?”她望定了他,疑惑道。 他喜悦的面容近在咫尺,那凤眸里立时波光潋滟,呼吸之间便有男子如松柏般清香的气息拂过,暖暖而笑道:“我还缺一位拙荆,只要洛洛与我成了亲,那些不相干的人便奈何不得了!” 英洛脑中嗡一声,才明白了,两世为人,这是第一遭儿被人求亲______正常点的情绪是不是应该喜极而泣呢?若是原来的英洛,怕是早已经欢呼一声,喜泪兜面了吧?但自己,这刻无论如何是喜不起来的,且不说别的,面前的这位若是给弄回尚书府去,自己怕是会被家中那只河东狮给收拾的很惨吧?再者,左相府中那冷冰冰的瑶大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左相是没见过,她的那位上司这次更会有理有据,慢慢收拾她了?更遑论二位皇女,及皇女背后的支持者,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万一被女帝不喜,九族灭了都有可能! 然而,眼前之人那热切的眼神,犹如自己是最后一根浮木般紧紧抓着她,肩上那双手惯执刀戟,此刻便是刻意减轻力量,亦是将她肩上捏得生疼,容不得她退缩。 她敛神收思,目光清明的望回去,道一声:“好!” 这样疯狂的事情,不曾全盘计较利益得失,大概,在杀手英落的世界里,还未曾有过吧?然而她到底定力不足,即使目光清明,头脑未必清醒,在军营里待得日久,将那些儿郎们的血性浸染十足,一时里头脑发热答应了下来。 然后,自己就跌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耳内只听得擂鼓般的心跳声,不能停息。不知怎的,自己的心跳竟也随着那急迫的心跳加快了速度。 英洛自问对这位英明神武的将军并无一点绮念,然则此时情状,确实需要自己来描补描补。于是乎,在用尽气力挣扎了一番之后,终于从那温暖的怀抱挣脱出来,也顾不得他诧异发青的脸色,将目光虚虚搭在门口,方道:“往日我欠着将军一份天大的恩情,无论如何,我都会还了这份恩情。但将军与我并无儿女私情,谈婚论嫁,本亦不该,”觑着他的神色已经不悦,咬咬牙,却将下面的话一并捅出:“婚姻之事,本该男女相悦,方能琴瑟和谐,我自问配不起将军,然今日皇家渐逼,将军生性豁达,寻常拘束不得,我也不忍将军生受此横枷,生生被锁进宫中一辈子不得欢颜,我二人便假成亲,将此事糊弄一二。明日我便求爹爹上左相府去提亲,三书六礼,依足了礼数将将军迎进尚书府,万望将军莫弃尚书府简陋!他日若将军遇着可心可意的女子,将军大可求去,我定不会以此婚约为枷,囚得将军展翅。” 将这串长长的话将完,她便端起桌上放凉的茶水,一口饮尽了,回头注视他,便见他脸色苍白,凤眸里暗潮汹涌,幽深难测,只将她望住,半晌方道:“你同我______当真半点儿女私情也无?” 英洛在刹那产生一种错觉,那便是这位平狄将军对自己用情至深,自己的话仿若重击将他击杀的体无完肤,是以表情才这么痛苦!然而转念一想,又为自己这种念头感到好笑,据自己得来的情报,这位周将军年少英伟,对英洛这种纨绔深恶痛觉,是以敬尔远之。倒是自己这位前身,对这位将军念兹在兹,无时或忘。 但自己_____当下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当然!” 却见他的脸色刹时血色全无。她还要关切的望住,多一句嘴:“将军莫非身体不适?” 在那殷切的目光里,他犹如作梦般的想起旧日时光,虽然换了时光容颜,但那水漾清澈眸子里的关切之色不假,她曾娇娇笑道:“峥哥哥……”语声轻喃,被自己蔑弃太过娘腔。 那时候他冷着脸推开了她,道:“……这是军营,哪来的哥哥弟弟,只有上下之分,而无亲疏之别,以后若还是破了此例,什么哥哥弟弟的混叫,别怪本将军依军法论处!” 他如何知道,莽小子确是女娇娥? 然而,幸好____幸好还来得及! 此际站在面前的她,无论真情假意,皆是过往,她既答应了二人的亲事,管他真假,他保管将假成亲也变成真成亲,真的决不会变成假的!想至此节,心胸顿时一宽,面色好转,便见得她面上大有放心之色,心道:至少,她还是关心他的! 华阳公子 这一日在将要离开一品楼之时,英洛见到了传闻中的。 京中之人都晓得,当日太女择夫,皇太夫与皇夫皆属意于华春之长女华飞之子,六品振威尉华彻。华飞官拜三品,任太女詹事,虽是庶出,然右相之长女,旁人谁敢小瞧?她的长子更是长得风神秀骨,标致异常,从小便是内定的皇女夫,将来的第三代华皇夫。 然月下老人牵线之际,大概是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愣是将这根线不小心缠上了华阳,便将这内定的未来皇夫给刷了下来。 华彻那时还不是六品振威校尉,标准的闺阁良家子,书读了万卷,却无甚阅历,皆是纸上谈兵。当日太女选夫,一道圣旨降下,各家男儿便都在家下仆佣的服侍之下进了皇宫。岂料考才艺之时,半路杀出来一匹黑马,便是这位华阳公子。 华阳公子一曲长相思引得太女驻足,再观其形貌,生生将那刻板华贵的华彻给比了下去。 自小华彻便是给按照皇夫标准来教导的,行坐有度,大方谦和,宫中礼节一板一眼,绝不会出错,便是标准的皇夫典范,但华春一家无论如何都没教过这位高贵尔雅的公子如何讨女人喜欢。 华阳公子一曲名动京华,引得皇女降下凤恩,执意要立为皇夫,怎奈皇太夫坚决不同意,更兼着他门第不高,便作了侧夫,是谓华侧夫。 但一个华家,怎可有两位华姓皇夫? 女帝一时里犯了难,便将那原本会抬进宫的华彻给封了个六品振威校尉,以示安慰。 此种结局,原是皆大欢喜。 传闻中的华彻公子,自此流连风月,端得是脱胎换骨,将那从前在女子面前脸红的毛病一并捐弃,日常行止,再不见君子之端方,整日醉生梦死,满楼红袖招。 托苏陌阳的福,英洛养伤期间华彻倒是去过尚书府探望。往年几人荒唐之际,这位华彻公子和英洛恰是个起头儿的,若是出了祸事,自有相府兜着揽着,这帮公子更是行止无度,惹出不少风流之事。 自华彻待选太女夫落选,右相府人对他心怀歉意,但一意由着他的性情行事,自此他竟是将过往全抛,姿意随心。但凡他在外惹出什么祸事,不用他多话,便有人悄悄儿的善了后。 华彻初见英洛,便爽朗笑道:“往常见你恁多鬼主意,自打进了军营,哥哥倒是寂寞了许多,这挑事的少了一个事儿也便少了。听得兄弟回京,我还在心里琢磨着,挑个好日子,去玉满楼给你接接风,咱们接茬把这日子混下去,哪知道……” 他一脸复杂将她看了个遍,“总是相交一场,罢罢罢,也甭管是兄弟还是小妹,以后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但凡哥哥能帮得上的,便到相府吱一声儿,哥哥定为你搭把手!” 英洛笑盈盈将他看定,心内喜他这份爽朗,特意将手伸出,“既是华大哥还当我是兄弟,那便握个手吧!” 那人犹豫之后,试着伸出手去,被她伸手握牢,手中用力一握,便放了开来。 忽尔便是春风过境,他面上泛起笑意,竟似个单纯的大孩子般,露出满口白牙,耀人眼目。 胜者为王败者寇。 眨眼之间六年时间已过,那位深宫的华侧夫原是华春堂弟之孙,银青光禄大夫华源之子,门第不够,既是不够格作正夫,然太女侧夫也不止一位,渐渐的京中关于他的消息也少了,只道他与太女生得一子,现年五岁,名秋。至于二人婚后是否鰜鲽情深,外人却并不知晓。 今日英洛在一品楼相见,真正给吓了老大一跳。 这位华阳公子虽衣着华贵,但病骨支离,容色见倦,竟是不能同那爽朗一笑由自洒脱耀眼的华彻相比了。 由不得英洛不感叹:成王败寇也不过是一时之言,当不得一世。 眼下,这位华阳公子遣开从人,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一品楼的雅间,当朝太女侧夫,若是女帝百年之后,这位侧夫便也是位贵君了,都是他们见之跪拜口呼千岁的主儿,这会儿反着来,这位未来千岁一跪,她二人当下几乎要面无人色了。 还是周峥惯见风浪,双手将他擎起,扶在椅上坐下,半是恼怒道:“华侧夫如此大礼,不是折辱臣下么?此事若被太女殿下知道,臣下纵是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岂知那位六年前太女选夫之时大出风头的华阳公子,此际拽着周峥衣袖哀哀泣求:“阳与周大哥一别经年,今日下跪,别无所求,乃是为了我的秋儿。” 周峥剑眉微拧,表情冷淡道:“当日某也曾劝过侧夫,但侧夫执意选择此路,今日又做出此态,不知何意?” 一旁英洛困惑不解:“侧夫此言怪矣!将军与秋殿下有何干系?” 华阳公子气喘吁吁:“他若为太女正夫,自然跟秋儿有干系,那时他便是秋儿嫡亲的父亲!” 英洛恍然大悟,这位华阳公子看来是位公关能手,听得太女欲娶周峥,便先一步来拜见,听他二人间言语,积年间曾有情谊罢?这般作态,不知是真还是计谋? 她向来不是面软心善的主儿,见那华阳公子娇弱弱一径拽着周峥衣袖不撒手,大有你不进东宫我不罢休之势,若要顺应民意,自是将周峥推进东宫,去作那小秋殿下嫡嫡亲的父亲去,但她刚刚才答应的周峥,许了二人婚事,周峥虽是冷着脸,确也不敢使劲儿将他掰开,就怕激出个好歹来。她却不怕,笑微微揽定周峥胳膊,道:“侧夫殿下要峥哥哥进宫,也不问问我这位妻主答不答应?小臣虽是六品小吏,但也不能将自己夫郎拱手让人吧?” 妻主?周峥剑眉挑起,眸色难解。 偏英洛被自己那声峥哥哥先将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但此刻却顾不得华阳公子眼中诧异,只能笑得更甜,道:“没错,京中谁人不知我为了峥哥哥赴边疆两年,追随左右,纵是郎心如铁,但妾心如水,亦是等得峥哥哥君子一诺,答应下嫁于我为正夫!” 华阳公子哀倦的脸上满是不信。 太女正夫一日未定,他的秋儿便一日不得安宁,前途堪忧。若是哪一日自己撒手西去,一位失去父亲庇护的皇子,若不得太女喜爱,作了皇家的牺牲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东宫中幽居六年,秋儿是他唯一的念想。那日闻得太女有意求娶周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幼时相交一场,这个人的秉性他很清楚,东宫若得他作主,自己的秋儿一定安居无忧。 于是忙忙去左相府求见,几次未果。 但他生来便是不肯认输的人。年少时练琴,常常练得手指红肿,却也不肯停歇。每年族人相聚,他见过那丰神秀骨的华彻,大他一岁的华彻端庄而坐,温雅的举动可入诗入画,那是命定的富贵,云端的富贵,只要得到那一位女子的青睐。 他暗暗卯足了一口气,有一日要将他击败,要将他从云端扯落,自己爬上去。自家没有好的宫中教习来教他宫规礼仪,但自己可从旁处入手。诗画自是考究一个人的灵性,先有书画双绝的四公子之首英乔英公子,便再无他华阳立足之地。于是他便专下苦功攻琴艺。 见得华彻那华贵清俊的笑容,他的笑容便决不能有华彻一丝笑容的影子。多少次对镜练习,十五岁少年笑起来带着天真娇憨,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青涩气息。 那一曲长相思,是生长在十五岁少年梦里最青葱的绿树,枝繁叶茂,在最好的年华里最浓烈的思慕,那一刻,太女不可谓不动心。 那温柔刻板的华彻如何与这浓烈直白的思慕相抗衡_____他如愿以偿了。 他后来常常感叹,十五岁的无知将自己一生葬送。 他只见得华皇夫那雍容典雅的笑,那是华家家族男子里一生最高贵的容耀,然而他不曾思量,那种容耀只是因为站在女子的背后,便是落日之晖映落东墙,那青砖飞檐也会变成金色_____却不是这东墙本身的颜色,只是借了落日之耀。他不曾看见夕阳下坠,徒留一室寒凉幽冷。 十六岁。 十七岁。 十八岁。 …… 当东宫尽蓄美男子,他渐渐有些明白了,当日太女娶夫,选定了他而弃华彻,心动或许是有的,但却不足以左右全局,那只是太女对华家的一次试探,对皇太夫的一次试探。 水深水浅,他只是一枚投入河中的石子而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他华阳,这一生,是再无卷土重来的机会!唯有深宫如海,父子相伴! 但是他六岁的秋儿,如何能够理解这一切? 眼前的人,便是他后半生的信托,让他去相信太女的情爱,不若相信眼前之人来得牢靠,于是他便倾尽全力,牢牢将他手臂抓住,这常年兵戈的手臂坚硬如铁,让他凭添几分希望,他哀哀求告:“周大哥,求你进了东宫罢,看在往日情份……” 看得出,他素来冷淡的脸上这时不禁也浮上了丝怜悯,这伟岸英挺的男人,他少年时代曾经全心的信赖过他,时光荏苒,眼下,他愿意凭借这信赖,将他脸上的冰冷击破,求得同归。 然而他身边的少女却不干了,敛了笑容冷冷看过来,生得真是美丽,一双大眼睛中光华流转,将他看定,道:“侧夫如此哭求,若是被太女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他倏的吃了一惊,难免受到惊吓,不由松开了手,四下张惶相望,便见得那少女将周将军推至身后,牢牢戒备着他。 口中犹自不停,道:“虽然华阳公子贵为太女侧夫,但此类事情怕是太女不喜见到吧?再者,我与峥哥哥已然私定鸳盟,侧夫作出这种拆毁臣下之婚的事情来,不顾皇家脸面,就不怕陛下怪罪下来么?婚姻之事,非两情相悦不能成事,侧夫却只顾自己地位,将你口中所敬的周大哥置于何地?” 他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但见得那少女背后的周大哥,一双凤眸中似喜还忧,温柔注视着眼前少女,唇形微挑,已有掩不住的笑意上涌,便如春花乍放,银瓶初破,水浆迸,千言万语只凝成一个静静的笑意,方寸之间,眼中再无他人。 他不由心若死灰,颓然坐下来,连腰脊也将将弯下,不堪重负,嗓子眼痒痒,不由连着几声咳了起来。 在他剧烈的咳嗽声里,那少女牵起他的手,向门外走去。他在咳出的泪光里觑得,那用兵如神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脸上漾着傻子般的笑容,任由她牵着向门外走去。 一脚快踏出门口时,那挺拨的身影缓缓停了下来,低低问道:“阳弟,你可曾后悔过?” 不及他回答,那少女继续牵着他,脚步都不曾停,走出了雅间。 他咳得愈加厉害,只咳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谁又来耐烦听他可曾后悔过呢? 圣 意 天载二十三年冬,腊月,初雪。 太极殿外,积雪里跪着一位六品官员,背影看去,颇为苗条,看不清面容,垂着头,只露出袍服下一双俏生生白玉般的手指,与积雪同色。她的膝下早已泥泞,许是跪得多时,肩上积雪寸余。这是立冬以后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将红墙琉璃瓦,鎏金铜兽与玉石花雕同样铺上厚厚一层雪。 远远站着的小黄门悄悄跺跺冻得僵冷的脚,偷偷跟旁边的同伴抱怨:“这是作的什么孽啊?这位英小姐八成是脑子有问题,抢亲抢到皇家来了?敢跟两位皇女争夫?真是不想要命了?” 旁边同样冻得鼻头通红的同伴将握着拂尘的手往怀中揣了揣,道:“这其中缘故,你却不知,细说起来,这位英小姐倒是位可怜的痴情人儿呢!真是不要命啊!” 先说话的小黄门耳朵比较尖,捅捅旁边的同伴,道:“站好一点,站好一点,下朝了。” 俩人哆哆嗦嗦的挺起胸膛,但委实太冷,哪里能够站得笔挺呢? 拿拂尘的小黄门悄悄瞄一眼那跪得挺直的六品小吏,只看得见她垂下来的指尖,只觉那便是块玉雕的或是雪琢的纤手,无半点暖意。她却不动,身躯巍然,似感觉不到寒意。 下朝的官员见得那风雪中跪着的官员,有人讥诮有人同情。走在先头的是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通身黄袍,凤钗吐珠,玉面含春,如一块暖玉,要将周围寒冷化去。这便是本朝太女李晏了。与她同行的着紫色官服的是位五十许左右的女人,身形高大,面目无奇,唯一双眸子犀利无比,眸色黑沉,同这冰雪天无异。太女见着这跪着的六品小吏,唇边绽出一抹微笑,给旁边那绯色官服的官员看见了,急忙便道:“太女仁厚啊!国之幸甚!” 那紫色官服的女人冷冷一眼看过去,唬得那绯色官服的大员生生退了一步,闭了口。 太女温和一笑:“此事,相爷怎么看?” 本朝相爷,极尊极贵者,便是眼前这位,皇太夫之姊,皇夫之母,华春华右相。 即使被太女如此问道,那华春面色也未见转暖,只沉沉吐出几个字:“黄毛丫头,不足为惧!” 那“黄毛丫头”自然指的是远处跪着的那位了。 太女一群人从后,便是二皇女与三皇女。二皇女曾去边防劳军,因此今日她身边便围着一些武官,边行边谈。三皇女身边也是几位紫色与绯色官员,见到那跪着的少女,她也只是略为诧异的瞪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了。 旁边官员凑趣,摇头晃脑道:“英大人的这位千金,忒不懂事了一点!” 三皇女爽朗一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啊______” 一众官员哄堂而笑。 后面步出太极殿的英田脸色难堪,只拿担忧的眼神将远处跪着的女儿打量一番,只作不知,埋头前行。不防,后面一把洪亮的声音道:“英大人等等老夫,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可走不了那么快!” 不是左相周丛,却是哪个? 英田有心要避开,但此人一向爽俐,昨日二人碰面,至今日这婚事便如此跌宕,无奈之际只得放缓了脚步道:“左相______” 岂料左相大人卧蚕浓眉一瞪,道:“英兄,都要成儿女亲家了,怎还如此客气?” 英田一听此语,几乎要昏过去,心道若不是你父子二人联合逼婚,我的宝贝女儿如何会跪在这大雪地里?顿时将他周家父子诅咒了十来遍,方才觉得一口气略顺畅了些,眼瞅着左近人已走远,方沉痛道:“左相这是说哪里话?圣意难测,这会老夫的女儿还跪在这冰天雪地里,大好头颅能否保住都是未知,何言亲家?” 周丛却也不恼,抚髯笑叹:“英大人生得好女儿,竟使我峥儿能同意嫁去英家______儿大不由父啊!” 原来昨日下午,周丛拜访英府,意上门提亲,不料英田不肯。只一味推托:“左相生子乃当世伟男儿,小女顽劣,如何配得起?再者,小女已有婚约,夫婿现下便在我府上,立等完婚,如何再敢替小女应下婚事?” 周丛只道不信,为消去他疑虑,英田便使小厮唤夏友前厅见客。 彼时夏友一袭青衫,身上药香未除,便是在药房浸泡已久,未及沐浴,缓步而来。他执晚辈礼厮见已毕,垂手侍立一旁。 周丛见面前少年生得端秀文雅,更兼着进退有度,有问必答,言语合体,比那起簪缨世家的子弟却也不差。观此子品性,与自己那只知争战之事,而无计家累拼杀敌场的儿子,更是适合为夫为婿。但事到临头,他怎能将自己儿子推入皇家? 当下起身,对着那如松柏般挺拨的少年深深施下一礼去,只唬得那少年面色苍白,跳了开去。英田激得从座上站起,一叠声道:“左相这是何意?好好儿的,给这孩子见什么礼?” 周丛语声痛切,道:“英兄亦知,我膝下唯此一双儿女。既已成年,便该婚嫁。然我那儿子是何样人物,英兄怕是也有所耳闻。若是普通闺阁男子,进宫便也进了,我那小儿……”他将一双虎眸盯牢了那少年,见那少年的脸不自觉又白了一层,心道有戏,语声更见悲切:“今日如此大礼参拜夏公子,只盼夏公子能弃鸳盟,另择良配,只望将英小姐配与吾儿,能度此劫!” 那少年脸色青白,身形摇摇欲坠,一时里周丛几乎心有不忍,但见他咬牙一字一顿道:“大人这是在逼婚么?下官与英小姐这婚事,是得父母之命,衡生不敢违!” 生不敢违? 那就是死了才可违背? 周丛思虑良久,见那少年星眸几欲含泪,手上青筋暴起,英田只急声安慰他道:“衡儿别急,英伯父这不是还没答应么?洛洛也不会答应的!衡儿千万别做傻事!” 周丛咬牙长叹道:“若我儿……我儿与夏公子共侍一妻,公子可会推拒?” 那少年似不能信,怔怔瞧他半晌,不发一言。 英田气得胡髯几跳,道:“左相虽官大一级,但婚姻之事,如何强逼?小女资质,左相想来有所耳闻,此际她若娶得少将军,不是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吗?谁知还有命没命娶?”言及后来,想到爱妻早逝,只得此一女,疼若珍宝,若此际出头与皇女争夫,落得不好的下场,已是心痛如绞,几乎要老泪纵横了! 周丛重重顿首,道:“今日冒昧登门,皆因我儿思慕英兄小女,欲配为妻。若是他日有什么不好的结果,老夫一力承担,断不敢伤了令千金!只盼英兄不要一力阻挠了一双小儿女,以致劳燕纷飞!” 英田送客已毕,见夏友还在厅堂站立,眼神飘忽,心内不由涌上一股酸涩,走上前去,将他肩上重重拍得两拍,道:“好孩子,伯父定为你作主!” 少年回过头来,幽幽一笑,恰似残梦已碎,眸内暗影沉沉,已经转身出去了,身旁掠起一阵药香,忽尔散了,不留一息。 晚饭之后,英洛回府。听完她的大致叙述,将已与周峥缔结鸳盟之事抖露,其中内情,详细道来,一向稳妥端方的礼部尚书竟没了主意。 第二日上朝,左相周丛便自请为子求婚,嫁入英府。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女帝面沉似水,发上金饰灿灿,泛着寒光。但碍于周丛身份,两代将军,忠心为国,不便发作,一面传召晋见六品小吏英洛。 可怜英洛正在刑部衙门坐定,便被御林军提溜到了金殿上。女帝的这口恶气总算是有了出处。 连日来,二位皇女走马灯般在她面前磨缠,都要求娶平狄将军,其中情由,不用细说她也知道。不过是为着平狄将军手上的十万平狄军,已望在夺得此位之时能有更多筹码,更大胜算。 以致每每女帝坐在此座之时,便感觉御座之下烧着团火,将什么母女亲情都要燃烧殆尽,不由得心火大起。 英洛上得殿来,刚刚跪下,万岁还未喊出,便被女帝一顿连珠炮轰炸一番,半个时辰之后,便被罚跪在了太极殿外。 英田看一眼殿外大雪纷飞,不由忧心如焚,但女帝早已发了话,任是谁为英给事中求情,便罚去同跪。英田想想,只好作罢。若他父女二人都为了与周府婚事双跪在太极殿外,那他这礼部尚书也不用作了!更何况现在并未到夺命时候,他若此时站出,女帝震怒,只怕后果更甚。 这个早朝格外冗长。 工部员外郎啰啰嗦嗦说了些什么英田都不曾放在心上,刑部主财政审计的员外郎与之驳斥,英田只觉此人面目奇恶,简直不忍卒睹_____平日从未觉得。 眼下终于出了太极殿,偏又被周丛缠着,一向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的礼部尚书直欲骂娘! 娘的,这帮鸟人! 没一个好货! 看看远处跪着的女儿,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身上积了寸许的雪,怜似冰雕,了无生气,心疼得无以复加,偏是左相还要在耳边唠唠叨叨,他终于给激得抛出了一句杀气腾腾的话来:“周老将军,若是小女得配少将军,老夫必定会让贤婿在大雪天里跪个三天三夜!” 周丛一愣,早忘了下面要说的话。英田却已脚不停歇,踢起一团团的雪,拂袖走远了。 赐 婚 掌灯时分,女帝终于开恩,着人将太极殿外跪着的少女提了过来,扔到了两仪殿内。女帝从一堆奏折中抬头,将那跪了一天的少女打量一番。肩头积雪,睫毛挂霜,见她俯下身磕头,居然还有力气,“英洛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终于将早晨没来得及行的礼补足。 女帝给气乐了,“爱卿很是知礼啊!” 少女中规中矩答:“回陛下,小臣的父亲是礼部尚书!” 女帝绷了一天的脸终于展露了笑容,“既知你父是礼部尚书,为何还要做出这等强抢凤夫的事来?” 少女抿下冻得青紫的嘴唇,道:“陛下容禀,周将军并非凤夫,一家有儿百家求,况周府并未答应与皇家结亲,若陛下一道天旨降下,何来抢亲一说?陛下容得小臣跪在此地说话,即是陛下仁厚,并未认为小臣强抢凤夫,臣谢陛下不斩之恩!” 女帝冷笑:“英田教出的好女儿_______端得口齿伶俐!但你前番说辞,竟与此次不符?” 少女肩上积雪渐化,膝下所跪白色羊毛地毯之上一片泥泞,湿衣贴着身躯之上,更见寒冷,她却咬咬青白嘴唇,道:“陛下见谅,前次之时言辞是与此事不符,那是因为小臣一直以为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孰知平狄将军对小臣_______左相大人亲去小臣府中提亲,小臣不由得喜出望外,一朝夙愿得偿,忘形了!”她的话语中自有一种磊落的气质,金石之音,掷地有声。言罢低头,两手相握,纤指玉白,无半滴血色,女帝在座上觑得,觉得她那双似白玉般的手指,早已冻得僵脆,用力一握,便会如冰柱般粉碎。见她极轻极缓的将双手团团,往湿冷的怀中移移,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既是你两家悦意,朕便拟一道旨,着平狄将军嫁入英府,予你为正夫,也不枉你今日在大雪地里跪了一天!” 少女缓缓俯身,如九旬老人龙钟之态,声音低哑:“小臣叩谢天恩!陛下明鉴!” 半晌无语,女帝挥挥手,她也浑无反应。 女帝不由怒道:“朕既已有口喻,卿为何还不跪谢退下?难道跪了一天委曲不成?” 静静俯身下去的少女依旧全无声息。 侍立的小黄门胆战心惊道:“陛下,好像有点不对啊……” “你,去看看!” 小黄门走近,蹲下去,细看少女,玉般面孔青白,双眸已闭,双手无力垂在膝前,想是跪了一天,全身僵硬,竟维持着此种姿势早已神识不清,昏了过去。 英洛在疼痛中醒来,只感觉全身肌肤骨头似冷似热,如万针齐砭,痛不可抑。耳边闹哄哄的声音,一个老男人的声音适时响起:“醒了醒了……” 后面已经有人扑了上来,将她双臂抓在手中,她好不容易喊声:“痛!”自觉自己用尽了全力,听在耳中却比小猫叫声大不了多少。 那人见她喊痛,惊慌失措,忙忙的放了手,近前去却又不敢,只急问道:“哪里痛,哪里痛?洛洛,哪里痛?” 英洛睁开了眼,哼叽:“全身痛,哪里都痛!”嗓子像冒烟。 这才看清那扑上来的正是夏友。旁边拈须而坐的老头穿着官服,一手正在搭脉,原来是女帝派来的太医,她昏过去之后便被送回英府,连带着一道赐婚圣旨与这位太医院判大人。 身后一溜站着的家人皆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瞅,奈何这位院判大人脾气不好,只拈着胡须道:“病人需要静养,留一个人照顾就行了。各位还是先回转,准备去筹备喜事吧!” 言罢目光微带怜悯的将一旁夏友扫视一番。 那个傻人这会儿都未曾回神,倒也没有觉察到他的这番苦心,只一心喜悦的照看着她,将她小心扶起,一匙匙将参汤喂进她口中,眉目间满是情意。 院判大人情真意切的叹息一番:可惜了一个医学奇材,竟是要毁在这风流少女的身上么?素闻英大人专情,生的这女儿______可真够妖孽,真正是祸水一个! 几日之内,英洛全身剧痛逐渐渐弱,此种疼痛,于她,已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镇日无聊,唯有躺在床上休养。英田每日里下了朝便先来探看一番,有时看着旁边忙碌的夏友,慈爱的眼中是万分的歉意。燕婉更是时时刻刻将她的饮食记挂在心上,一日三餐总是她亲手炖得各式汤水,热热的端了来,亲眼看她吃下,方才作罢。 府中人口本就简单,有时旁的人不来,便只有夏友陪着她。 好几次,英洛想将自己与周峥的婚事内情跟他讲讲,刚起个头,便被他打岔支开了。 “衡哥哥,其实我跟周将军……” “洛洛,该喝药了!”他微微一笑,无比镇定将一碗黑漆漆散发着怪味的药端到了她面前,看她皱着眉一口饮尽,满意的将碗挪开。 “衡哥哥,周将军……” “洛洛,漱口了,嘴里不难受么?”一碗水端过来,照料她饮了,无微不至,将痰盂递过来,示意她吐了。 英洛一口水含在口内,无比挫败。 这已经是自己第十几次提起周将军,每次提起,便被这位忙碌尽责的医生很不凑巧的打断,谈话无以为继。 日子一天天滑落,即使英洛住在后院,也听得见前院里每日的喧哗。道喜的,筹备婚礼的仆人,各店家上门来推销自家首饰衣料喜饼的,络绎不绝。礼部本是个清水衙门,英田为官向来清廉,往日门前车马稀少,喜事一公布,立时成了香饽饽,能跟左相攀亲,并且这未过门的夫婿还是当朝鼎鼎大名的平狄将军,不知道底下有多少人红了眼。 一众官员揣测圣意,竟是从中看出了端倪。 太女本是华皇夫所出,与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她的侧夫乃华家旁系,不足为惧,但如今自请求娶平狄将军,足以说明她在圣上心中份量。太女地位,实乃风中大树,看着枝叶葳蕤,若是当庭有雷劈下,难保不会叶飞枝裂。若外戚独大,祸及太女之日不远矣。 三皇女之父乃兰贵君,得今上偏宠,宫中风头无两。他出身于南方世家大族兰家。兰家手握重兵,驻守南方海防,朝中兰家子弟不少,皆是年轻能干,其势直逼华家。当日若是女帝应了她与平狄将军婚事,则南北布防皆入兰家毂中。女帝虽偏宠三皇女,但却不得不防着三皇女背后的兰家。 周相此际提出将儿子嫁入英府,既避了圣上猜忌,亦表明对皇女之间的派系争斗无意参与,却便宜了英家这位仅做个六品小吏的小姐。平狄将军嫁过去之后,夫婿比妻主官大了四品,本朝是为首例,闻所未闻。 外间皆议论纷纷:这位英小姐,人无甚大本事,运气倒是一等一的好,只不过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便捡到了这等大好事。 酒楼之中有女子酒后激昂文字,末了摇头晃脑道:“若能娶得平狄将军,漫说一天,就是十日八日,我也跪得!”那当是明春士子,也不怕得罪了礼部尚书英大人,这位历届主考官。 被议论者此时还窝在床上,不能下地。目光忧虑看着那进进出出不能停歇的主治大夫,疑惑着他会有恁多事不得歇息。他若不走动之时,必是坐在书案前,边翻医书边奋笔疾书,也不知记了些什么,头都不肯抬一下,对于眼巴巴盯着他看欲言又止的英洛恍然不见。 成 亲 腊月十六,主吉,宜祭祀,冠笄,嫁娶,会亲友,进人口,裁衣,结网,平治道涂。 前一日,挽云阁彩衣坊掌柜将英洛喜服特意送上门来,那三十许妇人在客厅与燕婉磨缠了半日,茶水喝了两壶,中间上了一次茅房,只唠叨着要看看喜服穿在小姐身上的效果,不知合身与否,若有不合身之处,还有时间修改,千万不能砸了她们彩衣坊的招牌。 挽云在京中生意场上涉猎甚广,从酒水花草衣衫服饰女子所需香露胭脂,均是此中楚翘。此次彩衣坊掌柜亲自上门,却也是给了英府好大一个面子,若按着往常挽云阁规矩,寻常二品大员还不放在眼中,至多派个精干的裁衣绣娘上门罢了。若要挽云阁掌柜亲自上门,非皇亲贵戚或后宫诸位贵人才有可能。 奈何这位掌柜语璨莲花,也不能打动面前这位小姑独处的 燕子回时第8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的燕府二小姐。 长住英府俨然女主人。京中曾经流传过一大怪,便是这位礼部尚书守节一十六年不曾续娶,另一位便是这位不肯回家长住姐夫家的燕府二小姐。众人背后议论纷纷,奈何当事人全然不当一回事,天长日久,此事几乎要被人遗忘。此次借着平狄将军下嫁,便被又提了起来。 彩衣坊这位掌柜虽年轻,但经的事不少,咂咂嘴巴,知道在这位端庄文雅的二小姐防守面前突破无望,不能得以见到此次京中流言的主角,不得不黯然回转了。 燕婉将那绣着繁复花绣压金线的大红凤裙摊开在床上,细细看那绣功针脚,果然精致。手下衣料轻软细滑,上罩红纱,使那凤裙上的花枝缠连富贵盛放的牡丹罩在一层朦胧的红雾里,如一个柔软轻绵的迷梦。贴身丫环紫烟小心翼翼道:“小姐,这喜服是不是要送往松风轩去?” 她是燕府随侍而来的丫头,是以很是了解自己小姐这么多年来的心事。 燕婉怅然叹一声,道:“去看看衡儿不在时,快快去服侍洛洛试穿过了,若有不合适处再说。” 紫烟应一声,去照办了。 午饭之后,窥得夏友不在,只得她与春雪主仆两个。紫烟便将喜服抱了过去,正服侍英洛穿上,将她乌发试着挽起,捡描金首饰盒内的缠花步摇左右各两支插起之时,不住口赞道:“小小姐穿了这身喜服,保管让姑爷移不开眼!” 英洛是燕府大小姐之女,是以她称为小小姐。 旁边春雪却是一脸愁色,轻声叹息一声,紫烟笑道:“这小丫头,眼瞅着主子要成亲了,怎么不开心?莫非是自己也有了意中人,备不起聘礼,愁得慌?” 却见那小丫头果真红了脸,郁色却不曾稍减。 紫烟将春雪好一顿打趣,这才细细打量英洛。 眼前火红的喜服映得少女身量愈加高挑,面色玉白,泛着珍珠的色泽,樱唇粉嫩,瞳色墨黑,就连英洛自己,看着镜中倩影,一时里也有点移不开眼。 三人谁也没有注意,门口缓缓而来的人,正低着头,小心端着手中汤药,进门之前抬头之际,“啪”一声,手中药碗四溅,少年苍白着面孔呆呆站立。 英洛回神之际,面上浮现一丝尴尬,那境况很像红杏一枝刚探头,老公便在墙下守时的心境。此时此地,她倒不知要对这少年说些什么才好,只得大步上前,将他双手握在手中探看,见有烫红之处,便拖过一旁,在梳妆台下一个小抽屉里找到膏药,将他按坐在椅上,细细涂抹。 紫烟立在后面,本想将喜服帮忙脱下,旦看此时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哪敢多言,轻施一礼拉着不情不愿的春雪匆匆而去了。 英洛将药涂抹已毕,却见那人傻子一样将手细细抚在她喜服宽袖缠枝莲上,然后,轻轻迎上来,见她不曾推拒,便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起身大步离去。 这日,英洛再也未曾见到夏友。 第二日起床,一早便被燕婉与紫烟折腾,吃完早饭便被拖着净身沐浴,然后便是从头到脚的修饰。连春雪也成了个打杂的小丫头,一时里插不上手。前面只听得贺客盈门,喧哗声不断。也不知道周峥几时上门。头上顶着几斤重的凤冠,腕上便是一双二两重的金镯子,英洛撸了几次,恨不能将那镯子褪下来,都遭到燕婉的强烈抵制,不由恨道:“这样重,跟双手铐有什么不同?” 紫烟虽不知手铐为何物,但见她神情,便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只得好言相劝:“我的小姑奶奶,你就省省心,戴会儿吧。这东西象征着你跟姑爷的感情情比金坚,便是再戴个比这还重些的,也使的,就图个吉利。” 燕婉拿纤指戳了一个她戴着凤冠的脑门:“若是进了洞房还这样说,仔细姑爷不高兴!” 英洛的脑袋在她的手指下不由晃了两晃,待听得“洞房”两个字,心内不由一跳,虽然知这亲事是假的,此时面上却不由腾的红了。好在燕婉早已用胭脂将她两颊擦得浅红,旁人便也看不出此时她的红脸。 这两人折腾已毕,遂满意的到前面去招呼宾客。因英府向来人口简单,仆人今日皆忙翻了天。房中只剩得春雪。英洛招招手,让她过去。 她自己身上饰物与宽大喜服拖着,连一点也不愿多走。 那丫头蹭过去,脸色不喜,淡声道:“小姐还有何吩咐?” 英洛不无担忧道:“你替我去看看衡哥哥,昨儿到今日我都没看见过他。今日你便照料着他吧,我怕他在席间喝多了酒。” 春雪眼底一亮,口中虽是踌躇道:“可是小姐这边也无人照应,怎么成?”脚下却已经向着门口而去了。 英洛未曾留意,挥挥手道:“你这就去罢。” 她已脚下飞快,一溜烟的走了。 英洛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只等得日已西斜,方有燕婉带着喜娘前来。 那喜娘是位话多的主,一见英洛规规矩矩坐着,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喜孜孜道:“不怪得将军的嫁妆抬了一条街,原是位天仙儿似的娘子啊……” 英洛这才知道,原来周峥已经入府了。心下疑惑,这就是要去拜堂了么?此间风俗却真是新奇,原来男方嫁过来也有嫁妆啊!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一条街的嫁妆不知都有些什么东西?她却不知,英家抬往周府的彩礼已将英府一半的积蓄出清。自家爹爹跟兄长早肉痛得不行,勉力维持着笑容在来往宾客间周旋。 燕婉心下厌恶喜娘多嘴,此际又不能直接打发她走人。只得将凤冠上的垂绦红绫覆下借以遮着英洛面容,打断她:“郑家娘子,吉时已到,该拜堂了。”原来此喜娘姓郑,英洛心下掂量,也不知是夫家还是娘家?此间嫁娶,当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英洛在沉重的凤冠压迫之下,全凭感觉被人牵着走。渐行渐闻耳边笑语喧哗渐多,语声鼎沸,不知宾客凡几。她隔着红纱去看,许多熟悉的面孔,如苏陌阳,华彻,自家父兄,刑部尚书,更多的宾客皆是初次相见,或者以前见过,现下全无印象。管不得许多了,她现下只将头轻轻微垂,借着凤冠之势作出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众人皆知她有病在身,特别是对面站着的那位身着大红喜袍的男子,心内更是担忧,恨不得伸手替她扶一把观冠,碍着众人面前,不好放肆。 众人肃声,便有礼官唱喝,皆是吉祥的好词,二人依礼三拜,拜完天地父母夫妻对拜,众人起哄声中便被送入了洞房。 入得洞房,喜娘奉上合合卺酒,二人互饮一盏,英洛这才发现自己起身拜堂这一会儿,身下所坐被子被换为百子被,便是一百个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童子,绣功精美,跟她身上衣上不相上下。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一下,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抬头看时,却是新郎官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虽笑她的举动,面上却已是飞红,不知已想到了哪里。 英洛摸摸自己的脸,心下大感安慰,还好还好,今日敷的粉够厚,略微能遮着点脸红。遂大胆抬头,将面前之人狠狠瞪了一眼,笑什么笑,明知道是假成亲也笑?我不过就是没见过这种百子被罢了,难道你见过? 她此时一瞪,看在周峥眼中恰是眉目横波,不由心中一荡,面上立时现出甜意,周围侍立之人与喜娘已是掩口忍笑不止。喜娘忍着笑意,将他二人皆按在床上坐下,后退几步,拿过身旁侍立丫鬟手中龙凤鎏金银盘,将各色干果,桂圆莲子红枣之类遥撒,示意二人以衣裾接之。二人皆闹了个大红脸,不得以为之,只寥寥接到几个,便作罢,不肯再接。 喜娘眼见二人如此,只得招呼房内诸人退下。一进走避干净,周峥立时起身靠了过来。英洛见他神色,不由向后惊退一尺:“将……将军咱们可是说好的,只是假成亲啊!” 周峥足下一顿,笑意不减,“我只是见你头上凤冠过重,想帮你卸了它。” 她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由轻拍胸口:“哦____那就劳驾了。”起身过去端端正正坐在梳妆台前。 周峥自嘲一笑,万料不到自己成亲之日竟是这般情形。转身之际,已是掩了涩意,喜笑盈盈将她头上珠钗一根根取下,除下凤冠。但听得她轻吁一口气,揉揉颈子,报怨道:“成个亲简直要压断自己的脖子,还好一辈子只此一次!” 身后站着的人手中正抚着她柔顺的乌发,闻得此言,笑意灼灼,再也不能掩盖。 他哪知道,英洛此语,却是以后世的婚姻而发的感叹:一辈子一次。她对现世这隔三岔五成亲的事情未曾有体会,哪来得及多作评论。 英洛身上负重已除,看看自己身上喜服,本想除去,但见面前男子正灼灼盯着自己,只得放弃此举,招呼他道:“过来吃点东西吧,可饿死我了。新娘子可真不容易啊!” 面前男子似深有同感,笑意又深了一分,两人分桌而坐,将桌上各色吃食一通大嚼。二人均是军中作派,狼吞虎咽,风卷殘云,将肚子填了个七七八八。 待得一杯茶热热的下去,门外便响起一把爽朗的声音:“大喜的日子,二位大人也不肯到前厅稍坐,陪陪众位宾客?”却是华彻的声音,不管不顾,已经推门进来了。 英洛一笑,已见识过他的性子,见他后面还跟着个苏陌阳,正不怀好意的看着她二人,忙起身将周峥拖起来,直推到他二人怀中,道:“今日小妹累的够呛,二位哥哥就饶了妹妹这遭吧!就劳驾将军替我去了。” 苏陌阳在华彻身后怪叫:“都这会子了,亲也成了,堂也拜了,洛洛还不改口叫夫君?” 英洛将他三人一起往门外推,道:“将军也罢,夫君也罢,就他了,你们可不许欺负老实人啊!” 用兵如神孤勇无匹俊美无俦的大周平狄将军,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作老实人,心内竟是比喝了蜜糖还甜。早乖乖随他二人去了。 远远还听见华彻笑闹道:“小妻主有令,周将军安敢不从?!” 英洛长吁一口气,关了门转身就往床上扑。 洞 房 倘若在欲睡未眠之际被人打扰,偏偏不能入恬梦里去,又加之过份劳累,任是谁,恐怕脾气都不会好。 英洛半撑着脑袋,将一双大眼睛眯成个小缝,不肯撑开,看面前两个人纠缠。 纤秀的春雪被夏友推来推去,犹不肯让开,口中一径叫道:“夏公子,你不能这样_____今儿是小姐大喜的日子……” 她不提还好,一提此事,浑身酒气的人大力推开了,便走了进来。或许是面前满堂华彩与桌上粗如婴孩手臂的龙凤双烛的火焰太过光亮,他不由以手加额将眼睛挡了一挡,待得片刻适应了光亮,便见那大红喜幔之后的喜床之上,半撑着身子神色不悦的少女,霎时,他便如一个捡到了宝的小孩,露出了满足喜悦的神情,大步走上前去。 春雪在后面神色委曲尴尬的欲阻止,却被他毫不客气一个冷寒的眼神钉在了原地。转头之间,面上满是温柔的笑意,喃喃道:“洛洛,我可找到你了!”人已经到了床前,顺势一坐,便将床上之人揽入了怀中。 英洛挣得两挣,只觉他双臂坚如铁箍,不能挣脱,不由头大如斗。前院的欢声笑语一声声传来。自英洛上次在皇宫长跪之后,因照顾她方便,便将她的住处挪至英乔旁边以前一直闲置的一处院落。此次新房便也布置在了此间。 “衡哥哥,你先放开……” “不放,洛洛,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 面前少年双颊飞红,神识不清,但眼神之间却隐含一丝无赖,一丝执拗,还有不能掩盖的甜意,无论英洛如何哄劝,他就是不肯放开怀中人。 眼看着他醉意醺天,便有将怀中人一起按倒在此床休息的要算,英洛大急。她虽不知此间风俗,但若是一众人等如华彻苏陌流之流的撞进来,看见新娘同别的男人在床上,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万般无奈,她柔声道:“衡哥哥,此是婉姨的房间,咱们还是换个房间休息好吗?” 那醉意朦胧的人居然真抬起头打量一番,乖顺点头道:“好,洛洛陪我,你到哪里我便到哪里!” 英洛心内顿时一酸,只觉面前这人让她心头一软,便是此刻他再有什么过份的要求自己都会答应,只盼着自己不要再令他如此伤心失魄。他虽是笑意盎然,但看在自己眧只觉心酸无限。 “好!”她方答应,便见少年眉开眼笑,那笑容傻里傻气,只努力把醉意朦胧的目光盯在她脸上。觉得她要起身,便乖乖随她起来,努力板正身体,歪歪斜斜便欲随她走出去。 春雪神情复杂,早看呆了去。 英洛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搀着他,边唤春雪来一齐扶着。两人努力将他搀着离开了前院。 冬日的冷风一吹,醉酒的人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糊涂的时候不肯往前走,一味倒退,清醒的时候倒要问一问:“洛洛,你怎么在此间?不是应该在新房吗?”容不得她回答,便又糊涂了,眉开眼笑抱着她,她说什么都是好的,傻傻的应了,踉踉跄跄被她二人搀着前行。 待得到了胜仙居,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许是今日事忙,仆人皆去了前院帮忙,胜仙居竟是半个人影也无。春雪去打了点水过来,英洛便服侍着他擦了把脸。 将面巾递给春雪收拾了,英洛起身之际,只觉背后有什么扯住了裙角。她转头,只见之前还闭着眼的少年正睁着一双眸子,幽黑深亮,层层暗涌翻滚,悲意敛藏,竟叫她一时里有些痴傻,便呆在了当地。 床上之人不知如何作想,她不能懂,但见他狠狠咬牙,便将她一把扯倒,平白跌在了他身上,他也不喊痛,一个翻身敏捷将她压在了身下,视线再不能从她身上斩开。 英洛只觉胸闷气短,便如得了哮喘,呼吸不畅。视线之处,只得一双深黑的眸子,缓缓定在自已额头上方,英挺的鼻子,星辉般耀眼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似燃着两团小小的火焰,要将面前之人燃烧殆尽。 那灼热的气息扑鼻而来,丝毫不留余地亲了下来,先是额头,眼睛,鼻子,樱唇,辗转缠绵,不管不顾。如此情状,英洛竟还能记得,房中犹有一人,只听她唇间含含糊糊道:“……春雪……”春雪还在房中么?却被他火烫的朱唇夺了去,吃进口中,咽下腹去,哪还容得她一丝丝分神。 他二人都未曾注意,春雪被这突生变故惊得呆得一呆,便垂泪掩门而去了。 房中此时春意融融,竟是欲将这隆冬寒气驱尽一般。他的吻渐渐狂野,英洛唇上渐痛,他却渐渐下移,将那秀气细白的颈子吻遍,那玉瓷般的肌肤上便布满了一个个乌青的印子。英洛此际心中恍惚觉得,他的心中,必是比此际加诸在已身之上的痛楚更甚千般万倍吧……因此心中酸软,竟无力阻止,只觉那修长的手指灵活的在她身上游移,那繁复的大红礼服便被剥落。他似对那华美的礼服极是不满,耳内只听得他冷哼一声,那喜服便被抛得开来,远远落在地上。片刻之间,两人衣物便被他除尽,裸呈相对。 英洛此时方觉得羞涩,转首便欲将身旁被子拖过遮掩,只听得他轻笑一声,那里是醉了,分明是酒已醒了,还要轻声嘲笑:“此时还想跑么……”合身扑上,将她牢牢禁锢在了身下,药香扑鼻,如何还容得她退缩? 前院的宾客渐渐散尽,却是夏友的小厮林方搀扶着平狄将军一路往新房而去。府中旁的仆役皆在洒扫收拾,林方今日虽在前院帮忙,但心中记挂夏友,便借着这送新郎倌的由头早早回胜仙居一趟。 周峥今日在席间被英洛往常厮混的那帮公子哥儿们给灌了个六分醉,推脱不过。其中华彻笑语最是坦诚不过,周峥久在军中,如何得知这便是华彻的招牌笑容,不知根底的人见着他这笑容,便平添三分信意,他自是不能幸免,但凡华彻敬酒,皆是来者不拒。其中苏陌阳是个淘气的,如何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总有刁钻古怪的词等着他,如:“枉我们一帮兄弟同洛洛整日厮混,最后居然是周兄得了去,这一大海自是要饮下了,要不然兄弟们如何肯罢休?”他身后一帮年轻公子起哄,其中居然有公子道:“陌阳兄莫不是也想进英府当个姑爷,可惜已经晚了,只得委曲当个小爷了……” 苏陌阳摇头晃脑道:“此事须得将军答应,将军若是不答应,便请再喝一海子———” 如此泼皮无赖的话,周峥如何能答?只得就着他的手,将那满满一海子女儿红饮下,苏陌阳方道:“____醋———” 他将话音拖得老长,原就是为了后面这个字。周峥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真有些羞恼,只觉面上腾的红了,但前面偏有长辈居中而座,对此桌笑闹情景皆装作不见,新郎倌如何发作? 一众公子再次笑声轰天。 如此反复,终是将周峥灌得有几分醉意了,一众人等方才作罢,离席散去。 软语温香抱满怀,不是人生至乐么?为何他只感到了绝望与痛楚。别离的哀乐已经响起,眼前怀中之人,从今之后便会在别个怀抱之中,爱离哀悦,自有他人分担,风雨同舟,甘苦与共,他好不甘心! 于是将两人愈加贴合的紧密,将那白玉般的肌肤亲吻之际,偏偏要烙上青紫色的印记,使它一时之间不能消退。她大约是痛了吧,将那粉色樱唇轻咬,他立时又感觉到了不舍与怜惜,忙忙的从那丰腴里抬起头,去搭救那被雪色贝齿紧咬着的唇,感觉到口中那香甜,心里却又懊悔,折磨自己的,不正是她么,为何还要怜惜? 手下便不肯再停,一直抚摸下去,寻到那桃源所在,狠狠顶了上去______我必要你感觉到我心中之痛,痛我以痛,耳内听得她低低呼痛,全身骤然紧绷。然而,还是不够,纵然此时那紧闭着的眸中有两滴泪滑落,流向那乌鸦鸦的鬓际,我依然不能够原谅你,唯有更用力的将自己送上去,渐次往返,不断冲刺。 她在这崭新的痛楚里似乎感觉到了少年的痛楚,悄将双臂环上他的颈子,少年极速的起伏不由缓了下来,抬眸向她望上一望,只见她已睁开了双眸,温柔注视于他,还要将双唇送上来,这却是什么呢?难道竟是前几日她闲聊之时说起的,西方有国,他们所信奉的教里有本叫什么经的书里的一句话么: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把你的右脸也给他。他乐得俯下身去,狠狠在那细嫩香软的唇上咬了一口,直咬出了血。 她似乎终于生气了,他的唇甫离开,她便转头狠狠一口咬在他左肩之上,只觉得一丝血腥方才作罢。抬起头,将脑袋舒舒服服的放在枕头之上,略带挑衅的目光似乎在说:你能把我怎么样?浑忘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面前之人低低一笑,连最后一丝怜香惜玉也放下,欺身而上,不再给她一丝丝喘息的机会,将她在床上摆成一个羞辱的姿势,她欲挣扎,却半点奈何不了他,此时方显出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距。她欲再次咬过去,他却大方将右肩递上,只觉右肩刺痛,也不躲闪,只一意在她体内驰骋。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么?彼此肌肤相触,然而心是遥远的,倘一日,我离你如此近,却触不到你的心,是谁的错呢?或者,即使触到了彼此的心,可是因为懵懂,因为蒙着眼睛,必有一日会失去! 她不由松了口,大睁了双目看过去,少年的眼中布满痛楚,爱恨交缠,她被这样复杂的眼神震得几乎要一愣,然而身体渐渐觉出了愉悦,将那玉白的小手蒙上了他的双眼,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你只得一个我,我也只得一个你,彼此间的记忆,无论旁的哪个人,也休想抹得去…… 他在倦极累极之时,听得她在耳边低低埋怨:“莫非你不是第一次?” 他不禁哑然失笑,她还会介意此事么,不由将怀中懒懒踡着的人儿更紧的搂了搂,道:“你忘了我学什么的了?” 她后知后觉似的轻笑了一下,愈加往他怀中钻了钻,轻轻吻了吻他胸前茱萸,喃喃道:“衡,你真的不用介意,都是假的……是假的……” 假的么?什么假的?倦极入梦之前,他的大脑犹在困顿的想,想不到,便不再想,只觉身旁之人脱开他的怀抱,下床而去,衣物悉悉簌籁,她大概是将那华美的礼服一件件套上去吧,心内愈加不愿深想,只愿沉入黑甜梦中,不再醒来,然后,他便真的睡着了。 念去去 英洛推门出去之时,胜仙居外月朗星稀,寒气自生。枯树之上有残雪冰柱,便如琼枝玉树般茂然生辉。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腕上镯子迎风愈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只见树下一动,吓得她止了步,厉声道:“谁在哪里?” 树下响起脚步声,有人从月影里出来,静静站在面前,寒气迫人,凤眸里布满冰霜,有一刻,英洛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心里发虚,但转瞬她便想起,不过是个假的仪式,糊弄别人的,怎么礼仪太多,转糊涂了脑子,连自己也以为是真的了? 笑得僵冷,还不得不面对面前的人:“将军怎会在此?” 那凤眸里立时怒焰滚滚,冷冷道:“新婚之夜,娘子说为夫为何在此?”上前一步狠狠攥着她手腕,回头便走,她手中凤冠顺势跌落,他也不理,一意拖着她前行。他所站立的树影之后这时又走出两人,一个是面色惨白的春雪,低头拾了凤冠跟上来,一个是林方,神色忧虑的看向夏友居室。 英洛苦笑,在他的拖拽中踉踉跄跄前行,本是假成亲,现在闹得倒跟真的似的。身旁钳着自己手腕的人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当真是酒喝得多了,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一个个喝了酒都来寻她的不是?英洛哀叹一声,真恨不得自己此刻饮下十坛八坛的酒,人事不知才好。 新房之内,红烛高照,桌上杯盘狼藉,迎接这怒气冲冲的新郎与衣衫不整的新娘。 一路行来,英洛前思后想,便如心中劈过一道春雷,霎时照得雪亮,那隐藏在最隐密角落的揣测不由被搬到了亮处,如果说,周将军喜欢上了她______不是如果,而是九成九的肯定,这般的怒气冲冲,与呷醋无疑。 将她猛立掼在喜床之上,暴怒之中仍不忘转头叮嘱春雪,“去给你家小姐烧洗澡水……” 春雪怯怯将凤冠放在梳妆台上,心下很是佩服自家小姐的冷静与勇气,竟在将军暴怒之时亦无丝毫怯意。见识了这位杀敌无数的将军怒气高涨时的样子,行动皆小心翼翼,就怕不小心被迁怒,作了那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这时得闻此言,早急步窜出房门,去准备了。 她那知道,英洛此际心内早已愁肠百结。 左思右想,她始终不能想起自己如何招惹了这位大将军,令他对自己暗生情愫,无迹可寻之处,便只有一个答案了,那就是此身体的前主人招惹了他。 推断结果不得不引起一个足以让她心惊的结果:周家父子想尽法子同英府结亲,倘若抛开利益关节,这其中是否有几分真情呢? 眼前男子喜袍加身,一惯淡漠的脸上难掩怒容,却又强忍着坐在龙凤双烛之前,只把沉沉目光放在床前挂的大红缎绣龙凤双喜床幔之上,下唇紧抿,颌下肌肉紧绷,微带冷嘲。 英田府中房舍一向喜简洁,但对这位掌珠,却向来舍不得委屈,加之她所娶之夫君身份不低,故洞房之内金玉珍宝,极尽奢丽,却是为着这喜事,将府上库中积年的宝物都捡来摆了出来。英洛起身,将桌上茶斟一晚递过去,柔声道:“将军请用些茶罢!” 许是为了应景,手边这套茶碗竟是上造的描金珊瑚红的瓷器,触手生寒,那茶也早凉了,周峥无言接了,唯觉那色泽刺眼,不是自己惯用的青瓷,或者,便是军中的粗瓷碗都比这色泽来得通透爽快,兼着那声“将军”,直觉如鱼骨梗喉,一口水竟生生咽不下去,咄的一声将那茶碗掷在了桌上。 春雪提水进来之时,见得自家姑爷与小姐一坐一立,全然没有新婚之时的甜蜜旖旎,心头小鼓,不住作响,不得不服侍了小姐沐浴。待得她将喜服并中衣脱下,见得那全身青紫,室中雾气轻拢,竟是觉得脸上潮湿。她七岁来到府中,算来也有十年,一直跟着英洛,除开军中那两年,也算得与小姐不离不弃了。那个人,坐在水中央,洗浴之时,忽然见着自家丫鬟双目通红,还要轻声安慰她:“春雪,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手中拿着浴巾的人脸上一片惨白,紧咬嘴唇,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安慰终是让她止了哭泣。 收拾完沐浴之物,春雪掩门出去之后,周峥已止了怒,便如在突厥之时,两人同榻共卧,倒也相安无事 。 这个洞房过得一波三折。待得安寝之时已过了子时。 第二日英洛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旁被褥早已冰冷。她自是不知,今晨那人曾望着她熟睡的容颜许久,方才起身。 军中铁律,平狄将军向无赖床的习惯。 春雪推门进来之时,双目通红,难得英大小姐问得不是自己新婚夫婿的去向,而是这小丫头:“春雪你有何伤心事?” 春雪似未料到自家小姐会关心这个,脱口道:“夏公子走了!” “哦_____”英洛迷迷糊糊应着,她向来早睡起来不是很清醒,忽睁大了双眼道:”你说谁?衡走了?去哪了?”直觉这个消息大大的不妙。 春雪早已泪流满面道:“公子只给老爷留书一封,说是出去走走,并不知道去了哪里……” 英洛手中拿着面巾,脸只洗了一半,一时里呆在了当地,如何安排他,她暂时还没有具体的想法,但二人经此一事,她以为会有所不同,不料,他还是走了。 按照后世的想法,自然是过个三年五载,旁的人比如那两位皇女自己娶了正夫,不再将主意打在周峥身上,她便同他离了婚,再将衡娶进了门,岂不两全其美? 但如今想来,此法却也行不通。平狄将军是何许人也,况且还有他那位高权重的老爹,如何好端端便让她一个六品小吏抛弃?这简直比娶他还要冒险…… 若按她以往的气性,自是一人作事一人当,大不了抛家舍业,同衡私奔算了______想及英府诸人,内心乍然生愧,特别英田与英乔,她并未忘记自己所处的年代,犹记得一条足以让人无所遁迹的刑律:诛九族。便是连老子娘舅猫猫狗狗都不能放过,此刑律不可谓不狠毒。 英洛将面巾扔了,坐在紫檀雕花绣凳上,招呼春雪:“过来帮我梳头!” 春雪懵懵懂懂,早已哭得神思不属,激愤冲口道:“公子走了,小姐你还有心思梳头?你……你简直……” 英洛初次从她话中听出了别的味道,情字一事,她向来懵懂,便是夏友与周峥二人,也全是人由事推,走到了这一步,她并不以为夏友走了,自己便会要死要活,不梳不洗,不吃不喝,非得将他寻回不可。现代人的观念里,男女之间便是偶尔赌个气,晾一段时间并无大碍,说不定感情因此生温也有可能____何况是她们之间如此大的变故。 春雪话才出口,苦无后言相接,又站在当地,呜呜的哭了起来,英洛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喜欢衡哥哥_____”她一拍妆台,发现了敌情般兴奋,二女争夫她是没见过,从前少女时节也曾憧憬过一二,幻想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稍遣春闺梦里的寂寞,训练场上的残酷。可惜,那旗鼓相当的对手没出现,便是那值得她倾心无悔的男儿也未曾出现过。 现下终于出现了个让她动了心的男子,便是那对手也出现了,可惜那对手太过不堪一击,被她一语道破心事,羞愤难奈,哭着跑了。 门口进来一人,玄色练功服,额上满是汗珠,正是早起不见的周峥。 英洛笑语春风,道:“将军早!” 周峥点点头,就着她刚用过的残水去净面。他身后站着的文英初次见过自家少将军夫人,之前在窗外听她主仆两个谈话,再听她那称呼,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对那泪奔而去的少女深表同情_____这样全无心肝的主子,也不知自家主子看上她哪一点了? 文英将手中雕花漆盘放在桌上,却是各色小吃均用红色的碗盘筷子。见得他放在桌上,她也不客气,坐过来就吃,一边招呼:“将军也过来吃罢。” 文英便见自家主子径自坐在小妻主旁边,用起了早餐。 饭毕,周峥望望天色,道:“今日是不是还要早起去拜见爹爹?” 英洛也望望天色,大约已近中午了,“这个时辰请安,是不是有点晚啊?” 二人虽如此说,但到底还是去拜见了英田。英田虽知内情,但想到女儿从前也对这位名动沙场的将军情根深种,今日既成了亲,管他真的假的,便是假的,现下也早变成了真的,女儿既得佳婿,更探知帝心,不会祸及九族,如何还不喜笑颜开?便是那今晨出走的衡儿,少不得委曲一二,做个二房也可。思及此,他面上笑颜愈加绽放,直让身旁站立的燕婉笑嗔道:“姐夫今日可是笑得忘了形,还不让两个孩子起来?” 英洛诚挚道:“姨母请上座。我兄妹二人自小得姨母照料,与生母无异,今日洛洛成了亲,便请姨母宽坐,也受我妇夫一拜!”她自小身世飘零,到此之后得燕婉多方照管,便如再尝母爱,心内实是感动异常,但此种话本不善言,今日借着这事稍表感激之心。 岂料燕婉双目内竟滚下热泪来,道:“姐姐临终之前,最放不下心的便是你兄妹二人,若我不照管照管,如何说得过去?”今日英洛一言,真正是触动心事。 一旁英田也是眸内湿气渐涌,忙道:“二妹也来上座罢,总是孩子的一番心意!” 英乔红着眼眶将姨母扶了坐定,心内无限感慨,妹妹终是长大了! 便见得她妇夫二人俱是拜得一拜,燕婉不由破涕为笑道:“洛洛今日非要拜姨母,可是喜姨母腕上这对镯子?今日便脱了给你罢,这还是当初姐姐成亲之日送我的,这么多年并未离身过。” 原来昨日英洛怨自己腕上那双黄金镯子,嫌它颜色不好,金灿灿像个暴发户,回头竟在燕婉手上发现一对极品羊脂玉镯,垂涎不已。 英洛慌道:“洛洛真不知道这镯子是母亲留给姨母的, 洛洛可不敢要。” 燕婉早拖过她的腕子,果见昨日那黄金镯子不知被她几时脱下了,一双玉腕空无一物,便将那镯子套了上去,却也正好。 身后紫烟捧着金漆托盘,上面却是一套男式深衣鞋袜腰带大氅玉佩,一应俱全,燕婉道:“闻得峥儿也是年少之时母亲不在身边,此盘上衣物皆是我亲手所作,虽绣功不如外间彩衣坊,先姐早逝,就权当姐姐给这娇婿亲缝的吧!” 周峥慎重跪下,再拜得一拜,方才起身,亲手收了给身后文英捧着回房。 英洛本来站了起来,见得周峥一拜,忙忙的也要跪下,不想晚了,周峥起来之时她方拜下去,惹得燕婉道:“洛洛可是还想要姨母什么东西?凭是什么,只要姨母有的,你要开了口便都给你,只是如此大礼,还是免了罢?你若再拜,我实要回房去点点首饰匣子里还有几件好东西!” 燕婉此言,将一屋子人都逗笑了,便是周峥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英洛红着张俏脸爬了起来,被燕婉拉进怀中,疼爱的摸了半晌。 如今她能卸下心房容得熟悉的人亲近了,这样毫无距离的,亲密的,握着手,在那温暖的怀中。或者,前世的冰冷,真的是一场梦,这满堂华彩,笑语飞扬,才是真实的生活罢? 婚假过了以后,周峥每日同英田一起上朝,英洛仍在刑部作她的六品小吏。只是同僚之间皆对她恭敬有礼,便是那周清瑶,有一日冷着脸找岔,英洛淡淡道:“妹妹许久没见你兄长了吧?今晚便同大嫂回府,去见见你兄长,他亦很是想你!” 周清瑶立时冷着脸拂袖走了,自此不再处处刁难于她,她在刑部倒是愈加如鱼得水,悠闲自在。 很快便到了新春,家中忙乱不堪。英家父子与周峥都有数不清的酒宴,皇宫的,宫外同僚之间的,三人常常在不同的酒宴碰面,倒是英洛,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夫妇二人还抽空去了趟周府,左相周丛很是高兴,那日喝得大醉,周峥与英洛侍候他睡了,方回得府来。春雪已经收拾起心情,重新做回了乖觉的小丫鬟,许是她自觉自己那日早晨的失礼,最近更是谨言慎行,让英洛觉得很是无趣,这假想中的对手终于败北,日子无聊难捱。 只是过了大约有两个月,有一夜周峥睡得朦胧,只听得窗前有人轻轻念道: “念去去 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自古多情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身旁她的被褥已寒,窗前的影子纤长的不真实,他恍惚觉得,她,是在想念那个人罢。 家 书 天载二十四年夏,举国震惊,吐蕃王国向吐谷浑都城伏祀城进攻,久未练兵的吐谷浑仓促应战,不久,便被吐蕃大军大破都城,走投大周凉州,吐谷浑灭亡了。之后吐蕃与大周军队在大非川一役,大周飞虎将军常显战败身亡,宫中常贵君痛失其兄,金殿哭求女帝发兵,帝震怒,诏平狄将军奔赴西南,领军再战。 平狄将军接旨,三日这内点兵离府,奔赴西南。 前有西南吐蕃来势汹汹,北有突厥虎视眈眈,此种形势之下,平狄将军之小妻主的去向自是少有人问。六月初,自平狄将军远赴西南,不出一月,六口小吏英给事中挂冠求去,不知所踪。 家中老父英田只收得她留书一封,言语恳切,愧到女平生阅历皆浅,今欲遍游山河,更兼着夏友行踪无定,誓要将人追回等等。英田知女纨绔,一意纵容,今既已出行,不知所往,唯有修书一封,告知周峥。 远在军中战事未定的周峥,接得此信,唯有苦笑而已。 成亲半年,他如何不晓得那个人,竟是将从前性情全皆更改。二人同食同寝, 恪守男女大防,说来怎教人能信? 不过是为着,他当初的一句话,言道成亲是假,度劫是真,便弄成了如今地步,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今那个人远遁,在自己视线未及的地方,可是遂心顺意? 正在沉思之间,传令兵响亮的声音炸雷般在耳边响起,“报_________前锋营探得有小股吐蕃军________” 平狄将军敛起温柔神色,将家书小心收起,派兵点将,又是一番战起,风云际会。 被他记挂的那人,此时正顺着京杭大运河过沧州,下德州,淮阴,到了富甲天下的扬州。古人早有烟花三月下扬州之语,扬州之琼花,举国闻名,前朝那位败国败得极为彻底的男帝杨广在现今大周国的史书中早已难觅踪迹,不知是碍着他男帝的身份还是败家的恶行,为大周女帝所恶,或者是历史拐了个弯,在这个空间中将这位男帝抹煞,但英洛身处船中,见两岸漕运繁华,亦是感慨了一番。 上位者就算是一时 燕子回时第9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时兴起,两岸曾枯骨连城,百年之后,也算是富泽万代。 此番兴衰荣辱,原本便与她无甚干系。眼下她所顾虑者,不过是自己的五脏庙而已。听得她腹中作响,那船家偏在甲板,却是三十余岁的娘子,殷勤笑道:“姑娘饿了?便来舱中,先就着船中粗食压压饥,且等到了岸上,自有上好酒楼容得姑娘饱腹。” 英洛亦不推辞,随她到了舱中坐定,便有小子端上来几色吃食,虽然简单,却喜在都是新鲜清爽,便用了些,坐在舱中等船靠岸。 这船本是小户渔家为了糊口往来载客所用,不免小些,正在靠岸之时,船身却忽得摇晃,船内家什乓乓乒乒一顿乱响,刚才食过的杯盘碗碟哗啦啦跌到舱中摔得粉碎。 那船家娘子一阵气恼,连英洛也惊得翻身坐起,出舱而去看看。 她在淮阴弃舟登岸,将淮阴游遍,准备再找个船家,游遍江南山水,在一般船家之中却有一十五六岁儿郎生得极是清秀,站在人群中面上羞怯,却不知兜揽生意。英洛喜他并无生意人的热络缠夹不清,便选了他家的船。当时一众船家皆在后面讥笑道:“定是这娘子看上这小子了,可怜咱爹娘并不曾给张好面孔。” 少年微恼,面上飞红,终是忍了又忍才将英洛引至自家停靠在岸上的船。他家船上只有一老娘,带着他在这河面上讨生活,实是不易。见着英洛出手之际不甚计较银钱,加之听得船头那起船夫的秽言,心中先存了几分疑。自家船只比之岸上所停之船,算得十分简陋,但见得那衣衫华贵眉目如画的小姐真上了自家船,几日来便只遣着自家儿子一意侍侯,自己总是不到前舱去走动。 英洛本来贪看山水,更加之一向只知恩怨情仇拿刀子来说话。这些时日与周峥相处,已是十二万分的小心小意,束手束脚,生怕自己言行有亏,这会子出了门,怎会顾忌这许多。那船家这些时日小心着意,便是派自家儿子坐在舱内替她守夜,她也是坦荡荡君子行事,气度煞是得人爱。她这些时日心内惶惑,又盼着这小姐喜上了自家儿子,又怕着后果,一时里难以决断,不免心火上浮,今日无故损失了若干家什,出得舱来口气很是恶:“哪个不长眼的杀才,将老娘船撞了一撞!”后面几个字似乎是被什么情景吓着了,生生咽进了肚子。 那十五六岁的少年面露尴尬,偷偷看了英洛一眼,见她正侧耳听得有趣,捉到他的目光,那笑意里便掺杂了一丝别的意味,令他立时红了脸,转过头去。 英洛出得舱时,少年也跟在后面,二人往外一看,均是一愣,便见着那少年的娘已经脸色发白,盯着对面的大船。船上一豹头环眼的男子正恶狠狠盯着她,周围几个摩拳擦掌的船工更是面色不善。 那船家娘子此时已经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惹着了谁也别惹着这阎王。见舱内的客人走了出来,直觉要护着她,便将她挡在身后,悄声道:“姑娘,你这便快快上岸去吧,已经到扬州了。” 英洛如何不知已经到扬州了呢?便是这当口,那船上豹头环眼的男子狞狰一笑,道:“想不到这样破船,竟藏着这般美貌的娘子,不如上哥哥船上来耍耍吧?” 那船家娘子已知今日自己闯了大祸,这汉子姓聂,单名一个清字。是负责江南漕运的头子,即现今的漕帮帮主。本来这漕帮帮主说穿了不过就是一运粮的头子,掌着江南几千船工的营生,但现今的江南,漕运的背后牵扯着几方的势力,盘根错节,便是后面隐藏着哪位贵人,也未可知。寻常人等如何敢与这样人为敌? 那聂清本就是个粗坯,不过读得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倒是后来攀上了一个江湖客,学得了拳脚功夫,船上人家信奉拳头打天下,这厮长得一身横肉,膀大腰圆,便被他占了帮主的位子。 也是今日合该有事,刚刚到了扬州,便与他的船相撞,无端生出许多事非。 那船家娘子一意扯了英洛要离开,眼见今日难以善了,只急得面色惨白,苦不堪言。偏偏英洛不知内情,微微一笑,丽色逼人,“呸”一声道:“一把年纪了,还想作别人哥哥,不怕寒碜的慌?” 她本怒色,看在这聂清眼中,更是一朵迎风怒放的芙蓉花,令人目不能转,他越性诞着脸道:“便是长小娘子几岁,也作得哥哥,在下聂清,手下五千弟子,上无高堂,下无妻儿,有业有家,只盼得小娘子能降下仙趾,过船一叙。”他倒还读过点书,只因相貌长得凶神恶煞,便是装起斯文来,也着实不像。 英洛脚踏船舷,心知今日遇到的不是善茬子,便想着寻个机会脱身算了。当下不再犹豫,笑道:“既如此,等我去收拾包袱。” 那聂清大喜,连连点头。 英洛回得舱中,将这几日船资放在桌上,款款收拾了包袱,大大方方出来,向聂清船边走去之时骤然足下发力,向反方向跑去。 姑奶奶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却听背后响起那船娘凄厉的叫声,终是转头看去,只见四五条汉子将那船娘压跪在地下,一力的锤打,船家儿子被压在旁边,不住声的叫娘,那聂清正用手捏着少年下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污言秽语。 看见去而复返的英洛,聂清痞笑道:“小娘子如何肯回心转意了?” 他本自小在市井间长大,熟知人情冷暖,见这锦衣少女行迹,觉得很该是那种热血心肠的人,此刻看来果然不错。却听得那少女懒懒道:“我当得你是什么英雄好汉子呢,不同一般船家较劲,此刻看来却是个地痞无赖。他母子二人生死本与我无甘,我大可甩手便走,只是见不得你这人猖狂,不如咱们单挑,如何?” 英洛自忖双拳难敌四手,自己一人如何打得过这许多人,见得他总还是个头头的模样,便提出单挑,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总不能混赖。 聂清将她上下打量两眼,看不出她有着厉害功夫的样子,便点头答应,且附加了一条消息:“如若小娘子输了,便同我走罢,如若我输了_____”他要想想,自己输的这种可能几乎没有,但样子还要做做的,“便将这母子二人交于你,你们都可以离开这里” 英洛点点头,漫不经心将面前包袱丢开,不过包着几件寻常衣物,几十两碎银子,丢了也不打紧。聂清只觉面前劲风扑面,一避之间肩上已挨了一拳,虽不见得有多疼,但是很丢人。 其实聂清当真有几分脚上功夫,虽是比起江湖客来算得普通,但寻常船夫三五十个撂倒却是不成问题。只不过今日英洛上阵,却是遵着惯常的打法,以快为主,连之前该有的客套都没有。 这却是职业病来的______英大小姐好心情的时候也曾跟丁灿说过:“打架便是打架,杀人便是杀人,何必客套?又不是请客吃饭!”从前被她砍得人鲜少听得她一句话的,往往丧命之际还不知因何丧命的。 不过英大小姐从前请客吃饭亦是很难客套一回的,吃便是吃,不吃便是不吃,即使请客吃饭,客人不吃她亦吃得有味,不复多言。 自从被英府这一家子给缠着,她现在也觉得自己常常多话,比之从前来好说话不知几倍。 打得兴起,聂清几次被她拳脚所伤,虽不致命,疼痛却是必然。英洛打架用得是实打实的格斗路子,聂清从前学武功,却还是一招一式的,幸着这人机警,竟也是删繁就简,将那些武功招数融入到打架斗殴当中经过改良,可算得跟英洛走的是同一种路子,目标只有一个,将对方打趴下。 两人此一架,一个月以后,平狄将军在西南再次收到家书,信中将此架详细叙述,平狄将军那日刚从战场下来,一身血腥气,银枪上红缨亦是血红,还嗒嗒滴着血,他接过书信之后展开,读到这段的时候不由笑了,旁边站着的文英愣了很久,不明白战事紧张的将军,只不过是英府的一封家书,竟能如此开心,他倒是盼着以后能多多收到些英府的家书。 不过周峥看到后面的一段,两条剑眉又拧到了一起,文英长叹:将军这小妻主可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啊! 副帮主 漕帮总坛内,年轻的女子将身边一摞摞卷宗翻下去,明丽的五官渐皱成个苦葫芦。旁边一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及时添茶倒水,侍候的甚是恭敬,但少女却很不耐烦道:“江生,你下去吧!看见你,我比见了帐本还头疼。” 少年唇抿得死紧,偏不肯离开,放了手中茶壶,便磨起了墨,不料力气过大,将墨棒失手脱落,紧张之际去捡墨棒,却失手打翻了砚台,将墨汁淋淋漓漓泼了一桌子,少女匆忙跳起来,苦着脸去捡拾帐目,只觉平生从未见过这么笨的少年,明明长着一副聪明脸孔,却是个笨肚肠。 她冷着脸挥挥手:“江生,你还是快快下去吧,我怕我一怒之下会挥刀子!” 少年红着眼眶跑了下去,却撞上了进来的粗壮男子,男子生得面相凶恶,端着一张笑脸道:“副帮主,这帐目做得如何了?” 少女摊开手中乌黑的帐目,抱怨道:“不过是打了一架,怎么打赢了反倒要在这里做苦力?” 那汉子也不恼,笑道:“人人都想当这副帮主,你却不肯,我偏要你来当!” 少女眼眸动了几动,板着脸道:“莫非你打不过我,用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 汉子立时面露尴尬,显见得她给说中了,陪笑道:“娘的,这帐目平日里本来是副帮主弄的,只是去年他失了踪迹便只得我来做了。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 这少女便是几天前同漕帮帮主打架的英洛。当日两人一架,却是本月扬州城的奇闻。都道这少女来路神秘,功夫奇高,将漕帮帮主打趴下,却是为着救一位渔家少年,那少年生得貌美,引得漕帮帮主兽性大发,这才有了惊天动地的这一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实际的情况却是,当日二人打架,聂清本以为娇滴滴小娘子,不禁风不禁雨,不舍得下重手,以为几下就打晕了过去,扛回家了事。哪知道小娘子人长得娇滴滴,拳脚却不是吃素的,将个顶天的汉子打得鼻青脸肿,差点成个猪头。 末了她收拾包袱准备走人,岸边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的人。要说聂清这人在扬州也算得有脸面的,此际吃了老大一个亏,如何肯罢休?但男儿一言重千金,便是平日诸人背后如何且不论,面上功夫总还是要做的。反正已是打得趴下了,他索性一不作二不休,爬起来就跪在了英洛面前。 英洛倒吓得一跳,道:“你待怎样?莫非还没吃够本姑娘的拳头?” 聂清也是条能屈能伸的汉子,肿着个头脸,瓮声瓮气道:“姑娘功夫,在下佩服。本帮正好缺一位副帮主,便请姑娘回去做了漕帮的副帮主,助我一臂之力!” 英洛此时倒佩服起这人来,输了便是输了,无一丝含糊。她本闲来无事,起了生事之心,想着不如随他去一趟,看他有何把戏?“ 那船家母子见这姑娘不但赢了,还立时三刻做了副帮主。母子俩双双跪下,只道受姑娘大恩,惟做牛做马,追随左右,以思报答。 英大小姐嫣然一笑,道:“我自打我的人,与你们何干?” 说得那母子一愣,却仍是不放弃,苦苦相随。 还是聂清看不过眼,道:“不过是多添两双筷子,一起吧!” 这母子,便是江生娘子。 江生因是江家娘子在船上生的,遂起名叫江生。 这日午饭聂清在雁回楼请客,作陪的是上午泪奔的江生。 要说江生这孩子,除了有些认死理不好之外,别的都好。 比如说他做的鳜鱼羹,那就是一绝。在船上之时英洛见他作的鱼汤鲜美,便随口将宋嫂鱼羹的作法跟他提了下,因船上材料不齐,也未见着他动作,结果在漕帮的第二天,便见他端了一碗色泽金黄的鱼羹来,聂清见之垂涎不已,这时候江生这孩子就显露出了他极其不可爱的一面。 只见他冷着脸将漕帮帮主一把推开,手中鱼羹半点不洒,径自端到了英洛桌前,眼巴巴瞅着她。 二人自岸边之时结了怨,江生便对聂清很是有意见,鉴于现在吃住皆在他的地盘,言行还是颇收敛的,只是那面色绝谈不上和暖。 英洛在二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将这碗鲜嫩澜滑的鱼羹吃到了肚子里。 她闭着眼细细回味了一晌前世自己某次出行任务之时,在杭州城吃过的美味,据说这菜是南宋一位宋五嫂曾作给皇帝吃的,以后便扬名天下。能在这反转的时空里吃到熟悉的菜,英洛感叹不已。 聂清此人有时虽泼皮行径,但他偶然也有通达之处。譬如对江生,他便从来不曾真正生气。等江生端着空碗出去之后,他吸溜了两下空气中残余的香味,赞道:“这小子做鱼,真是一绝!” 英洛笑道:“哪日我走了,将他留给你做厨子如何?” 聂清的大脑袋点个不住,口中直道好。 雁回楼临江而建,水气扑面,岸上佳木葱笼,江上云帆片片,当真舒爽之极。 聂清今日点了一桌子鱼,醋溜的,红烧的,鱼汤鱼头鱼羹鱼片,隐隐有暗嘲江生之意。江生也不恼,板着张小脸,坐得跟泥塑木雕般。 聂清失笑道:“江生尝尝吧,这雁回楼的鱼在扬州城是一绝,你若尝过了,做得肯定不比雁回楼大师傅作的差。” 英洛一一尝来,也诚心道:“这鱼的味道确实与江生做的不相上下。” 那孩子方才冷着脸,各菜皆稍尝即止,标准试菜的样子。 三人正吃着,便见沿江一顶轿子跑得飞快,那抬轿的四人皆着青衫,足下不停,竟是眨眼之间便到了雁回楼下。英洛正搛了块鱼,同上面的小刺顽强搏斗,被这四人惊得差点将鱼掉下地去,她竟停箸,探头去看,想看看这轿里坐着何等样人。 轿中之人还未出来,便见得极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人,奔此轿而来。 来人到了轿前便扑通一场跪了下去,趴在轿前痛苦流涕,英洛坐在此座,只见得他低着头不住拿自己衣衫的前襟擦,心想这人也真奇怪,依着她的意思,既是要哭,擦脸但将面前轿帘揭起来擦便是了,总不能将自己体面衣裳给弄得狼狈不堪,哪还如何见人? 她平生所哭极少,如何能体会楼下所哭者心中的惶恐不安? 旁边抬轿之人有一人上前,掀起了轿帘,一只莹润皎白的手伸了出来,英洛本来还有些飘忽的眼神立时便被吸引了过去,心中一跳,仿佛有个声音在说:绝世美女,绝世美女! 细细一看,只见那手骨节修长,分明是一只男人的手。 如此引人遐思,其实只是一刻,那轿中之人已经走了出来,往雁回楼前一站,轻轻扬脸,也不知他目光所落之处,英洛竟觉得他是深深看过来,自己心下跳得几跳,只觉自己平生所见之人,无一比得过他。论其风姿气度面相,无一不精美,无一不让人生出膜拜之心,真恨不得是他脚下的尘土,与他贴的更近。 聂清探出头来,只见得一角玉色衣衫,倒是见得轿旁所跪之人,还有那四个青衫抬轿客,神情立时激动了起来:”鬼见愁,鬼见愁!” 英洛大奇,“你是说刚刚那人外号鬼见愁?” 聂清立时神采奕奕,道:“这人便是江南道上出了名的生意人,有通天手腕,任何事只要有他出现,非变成一桩银钱卖买不可!” 旁边座中吃饭之人吃得鬼见愁这名字,立时停止了说话,邻座的男子酒至正酣,本已袒胸露臂,这时听得鬼见愁的名号,立时乖乖将衣衫穿好。 英洛这时对这位鬼见愁的好奇心已经达致鼎盛。这人之前赤膊半敞衣衫之时都不顾忌自己是个女子——她低头打量自己一番,但见着自己男子衣衫,头发也是随意一束,好吧,她承认自己这个样子很男人! 心中气愤一消,便专意注视着楼梯口,楼上诸人也停了咀嚼,众人屏息等待那一刻。 起先只听得小二的声音,小声而谄媚的,脚步声也极轻,仿佛只听得一个人正轻轻走上来,“二公子今日好兴致,竟也想来我们雁回楼转转,厨下高师傅可得高兴坏了,您已日久没来了!” 若非青天白日,听起来真是诡异,当真得以为这小二同个鬼在说话。 上来之时却并不是人人都以为的小二在前,却原来是这位鬼见愁在前。 他着一身玉色长衫,那衣衫看来极为服贴合身,身形修长,面貌妍丽,他的面貌已经介于男人跟女人之间,很难界定。近处一看,更见魅惑。 楼上的食客不知是因为何种原因,都将目光转了回来,专注放在食物之上,却也听不到咀嚼之声,唯有英洛,仍直勾勾看着眼前之人。 他似觉察了这放肆的目光,抬头微微一笑,英洛直觉得心中一凉,他那笑,带着某种算计,虽然明丽如花,但让人无端生出种忐忑,只觉周围有无数张网伺机而动。好在,她的心神一向稳健,便也回他一笑,光媚灿烂,那鬼见愁愣得一愣,小二正好端茶上来,他似极是嫌弃,但仍是皱着眉饮了一小口。 英洛觉得这人真是太过奇怪,既是嫌弃这茶,为何还要来此楼?他手上所用一套翠玉般的越窑青瓷茶具,比之在座诸人手中的白瓷茶具来,贵重不少。那小二见他如此,苦着一张脸,都快哭出来了。 鬼见愁 一堂的人声鼎沸生是让一个少年公子给压了下去,他却似未所觉,只管在此品茗。楼下跪着的男子脑袋都快低到尘埃里去了,若是有人告诉他挖个坑把脑袋埋到土里能让面前男子消了气,他亦会毫不犹豫的照作。 鬼见愁其人,若是不知详情者,便以为是哪家年少风流的公子,朱唇微挑,带着抹玩味的笑,傻一点的人觉来如沐春风,聪明一点的人大半会冷汗直流。 他自十三岁随其兄经商以来,便从未输过。盖因此人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来作交易,唯其相貌,不可被人议论。先是有人背后议论他长相,在生意被他打垮之后在背后嚼舌根,不过几日,便是连栖身之处也丢了,沦落街头做了乞丐,过得一月半载,更是不见人影,不知其生死。人人都见了那人赌坊下注的疯狂,穷极而生赌性,原本平常,但此种事情多了,不得不令人想到他身上。 若有长住扬州城的老户谈起他来,便会从城东数到城西,城南数到城北,这十年间消失的生意人家不下二三十家,莫不是生意做不过人家,背后拿人长相来诋毁的,都已经消失的彻彻底底了,便是连从前的院子都被铲得平平,另起了全新的宅院来。 这种事情,每年扬州城中总会发生一两起,城中之人早已不奇怪。 只是今年的这件事,说来却是与生意无关,而是百分之一百的桃色新闻。 原来楼下跪着的这位五十出头的男子在城西开着一家酒楼,也算是百年老店了,菜色也极是错,比起雁回楼来丝毫不逊。这位男子姓邢,膝下生得一双儿女,儿子早已成家,女儿今年一十六岁,生得花容月貌,春心萌动之时在一次踏青中遇见了鬼见愁,一见之下情根暗种,便想求父母去提亲。 也怪得邢掌柜多了句嘴,道:“那种不男不女狠心肠的人,爹将你嫁给他不放心,怕他转头将你卖了,将他娶回来爹更不放心,怕他将咱家吞了!” 他这却是说出了扬州城中养女儿的所有父母的共同心声——但凡女儿生得齐整些的,见过鬼见愁的,莫不为他的风姿仪态所折倒! 但凡见识过他的行商手腕的父母,无不怕自己的女儿哪一天被他勾搭跑了。 好在,鬼见愁这人是典型的生意人,情场之上也讲究和气生财,从不做勉强他人的事。自他十五岁同女子有了纠葛之时,总有女儿家哭着喊着想嫁给他,也总有父母手提大棒,毫不留情做了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年方十七的他风流史能从扬州城东排到城西,却是至今没有成得一门亲事。 邢掌柜一言将女儿的请求推拒门外,过不得几日,女儿便害起了相思病,病骨支离,眼见着不行了。邢掌柜这时才着起慌来,上门提亲,被鬼见愁家大哥冷笑道:“你女儿眼看着不行了,这样赔本的买卖,我兄弟岂会做得?劝你趁早料理后事为好!” 此话说得极是不客气,鬼见愁的哥哥,说话自是不会比他差,鬼见愁那生意手腕,还是他大哥启蒙兼授教的。 邢掌柜也是个生意人,明白这个说的是实情,只得怏怏回来。 然而终究疼女心切,左思右想,不过是被他家羞辱罢了,几次三番上门来提亲,自然是受尽了羞辱。但想及鬼见愁往日行事手腕,自己曾如此诋毁他的容貌,他竟不如往常处理别家人那样。这日眼瞅着女儿只剩了一口气,只得再次求上门来。一路相随,便追到了雁回楼来。 这些细节,英洛当日一概不知, 她只看见鬼见愁款款吃过东西之后下楼而去,她们后脚下楼,楼下苦跪了两个时辰的男人膝行上来,苦苦相求,鬼见愁轻声道:“邢掌柜,等你那女儿下世,你家还是想法搬个地方吧,我看这扬州城嘛,不住也罢!” 此种说法,已经是极为客气了。 聂清后来道,若是往常,鬼见愁定会让这邢家净身离开扬州城,不名一文。末了他摇着头叹息:“这位公子爷,这次看来有点心软了,竟还能让那邢家携了细软离开,莫非,他真对这位邢小姐有了感情?” 英洛哧笑出了声,如此精明算计的人,怎会容许自己动心呢?左右算计,怕是连真心值个几两,也要称过了再说吧? 这日晚上聂清捧着一卷小册子进来,将它塞给了英洛。英洛翻看了许久,发现这是漕帮发往各地的人事探察情况,比如在京城这一页,半年之前的大事记录便记着自己,载为:礼部尚书之女,名英洛,年方十七,貌妍,于腊月十六娶得平狄将军为正夫。底下密密麻麻记着平狄将军生平大事。至于她的,只记得四个字:纨绔之女。 英洛偷笑,继续往下看,事关漕运国家兴旺的,皆有记录,便是连鬼见愁,也有详细记载。只是英洛见得那记载,不由长笑。 只见鬼见愁下载道:易数,外号鬼见愁,精于生意,年一十有七,未曾婚配,其兄易柏,其妹人称易小三儿,皆长于算计,行商各行均有涉足。 原来是易小三儿的二哥啊! 下面是一长串曾与他有过纠葛的女子,邢家小姐排在最末,还记载着他的喜恶,很是详尽。 聂清笑得贼眉鼠眼:“今日我瞧着副帮主一直盯着鬼见愁瞧不够,正好这两日有一桩买卖要同他谈,不如明日便跟我去商谈吧?” 英洛微微一笑,灯下肌肤如玉,更衬得美人丰颊丽靥,姿容无双,他不由呆得一呆,饱尝一顿老拳之后他早将邪念收起。少女将那密册翻到某一页,指着其中一行字给他看,他疑惑接过来,顺口念道:“礼部尚书之女,名英洛,年方十七,貌妍,于腊月十六娶得平狄将军为正夫……”念到“……纨绔之女”四个字时,激凌凌打个冷战,将面前少女细细打量两眼,失神道:“副帮主……副帮主难道是平狄将军之妻主?” 少女将头一点,也不言语,只望着他笑,笑得不怀好意——我就看看你这泼皮怎么答? 聂清此时唯庆幸当日自己挨了一顿打,并未真将这小娘子扛回家……娘哎,平狄将军那是好惹的吗?圣上倚重的国之柱石,他若是有朝一日要将自己法办,那自己铁定要脑袋搬家。 抹抹额上的冷汗,挤出一丝谄媚的笑,道:“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正想找补几句更为谦逊的词来描画描画,但见得少女哧的笑出了声,爽朗道:“行了,你就别费尽心思讨好我了,若哪日我家将军怪罪下来,我替你担着便是!” 提起那个人,不由心下担忧,这些时日他还在战场,不知战况如何?虽是夫妻情份尚浅,但恩义早存,她实不愿见他在疆场之上受伤! 正色起身诚恳一礼:“帮主若能帮我打探得到最近战况,洛不胜感激!” 聂清给惊得跳了起来,亦敛了谄媚神色肃容道:“夫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将军为国为民,争战沙场,我等能为夫人效劳,实乃幸事,这两日有运粮北上的船只,我定会吩咐下去为夫人探得一二!” 这人,虽有时泼皮行径,但大义当前,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英洛如是感叹。 第二日起床,便有丫头开门来,抬进一桶桶的热水,恭敬道:“帮主请副帮主沐浴更衣之后再去见客!” 英洛热热洗了个澡,披散着湿发便出门去寻聂清,他今日却也是规规矩矩穿了锦衣,将发用个翠玉冠束了,隆而重之。 见得英洛湿着发,将身后跟着的丫头好一通臭骂,吓得那小丫头跑上前来,拿着个布巾哆哆嗦嗦给英洛擦头发,她倒不觉得自己引起的火,随意调侃道:“帮主今日好大的火气啊,难道是要去见美人,怕身上的味道大了美人受不了?” 那知聂清七尺的汉子此刻却一脸尴尬,手足无措道:“二公子向来不惯与粗人打交道。便是做起生意来,风姿气度也是世间难寻,我整天在船上泡着,自然是沐浴更衣方显诚意!” 英洛等那小丫头将她头发擦得半干去寻梳子之际,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道:“帮主不用胆怯,只管拿出那日抢我的勇气来,自是马到成功!” 聂清苦着脸, 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终于明白这丫头怎样将平狄将军娶到手了,原来是脸皮够厚啊! 两人收拾停当,坐轿来到了易宝阁。 易宝阁其实是一个相当大的园子,竹楼林立,花香袭人,其中有书楼,画楼,玉器古玩楼,兵器楼,在扬州本地还有一个俗号,便称:五宝园。 前面四样,皆有镇楼之宝,等闲人见不到。第五宝,便是这园中的佳肴美酒,在扬州堪称一绝,因此扬州城内哪家酒楼若是某天迎来了易家三兄妹大驾光临,那掌柜的心是很复杂的,苦乐参半。 苦者,三位贵人哪,您老家里什么美味没有?来小的这种简陋地方,便是再好的招牌菜,在您几位口中还不得跟猪食似的? 乐者,如果您三位其中一位相中了小的楼上某样菜,这菜以后定会成为扬州城的招牌菜,财源滚滚。 没开过酒楼没当过厨子的人一时半会大概不能明白此种复杂曲折的情感,但是在五宝园中品尝过美酒佳肴的人们,回头再吃别家酒楼的菜,那滋味是格外难以忍受。 因此,易宝阁每逢开门,总是引得城中富人大动,就算是不去买得一两件宝物,也得去品尝一顿酒宴。 易宝阁本是姓易所开,阁内珍藏,来路与去向却是五花八门。有人曾来此卖了家传宝物,有人来此寻得稀世奇珍,每个月总有四日开馆,每一日单展示一种物品,天价提供酒宴,那一日易宝阁便是日进斗金。按照后世的说法,这易数还真是位人物,他这种做生意的手法实在高绝,此地便成了扬州城名流聚焦之所,便是江湖黑白两道,也是一网打尽,试想,江湖中人,爱财还在其次,怕是他那剑阁,便有无数人盯上了吧? 英洛边随着小侍前行边听聂清将易宝阁历史细数,末了赞道:“易宝阁是二公子十四岁时的杰作!” 易宝阁一色的青衫小侍,听得聂清夸奖,不动声色,只带他二人匆匆前行。想是这类夸奖他家主子的话听得多了,格外镇定。 今日却不是开园之日,园中自是少有外人。那小侍将他二人引至剑楼,谦恭道:“二公子现下还有客人在里间,就请二位先在这剑楼稍坐,二公子会尽快过来。” 二人进得楼去,一楼便有青衫小厮侍立,逐一介绍下面陈列的十五把剑。 英洛悄声道:“知道二公子为何让我们来到此地吗?不是书画古玩,偏是剑楼?” 聂清欣喜道:“二公子可是觉得我二人更喜欢剑吧!” 英洛抿着嘴儿笑:“他大概觉得我二人是粗人,书画古玩都不懂,为避免尴尬,便让我们瞧瞧剑!” 一旁的小侍唇角微翘,显见得给英洛说中了。 聂清大概也是看到了小侍压抑的笑意,面色已是很不好看。 血 战 聂清向来在市井红尘中打滚,些微轻慢,他也能忍得下去。只是像这样一大早沐浴净身,换了簇新的见客衣裳来见一个,在他的人生中,也是数得着的几次。像现下这样来了候了两个时辰亦等不到主人家的接见,再被小侍委婉道:“二公子今日确实有事,还请两位帮主改日再来!”纵是那小侍满面歉意,却也补救不及。 他现下怒气冲冲,想起往日扬州城关于这位易二公子的流言,平日本也信得个两三成,今日受拒,竟是信了个十成十。他自恃身份与众不同,现在谈生意,本是易家先找上他的,就算与易家交恶,与他在漕运之上的前程总无妨碍,因此强撑着一口气向内闯去。 他就不信,今日这位易二公子接待的是哪位贵客?竟将约好上门的他给失拒掉了?岂知闯时去之后,方才后悔,今日实是自己莽撞了! 易宝阁内楼宇亭台错落有致,聂清闯进来的这片恰是书画阁。阁子便是与兵器阁一样的小楼,只是这书画阁之前有一池子水,天清水净,树影婆娑,依水建着一个极为阔朗的亭子,能容得下十五人在此入座欣赏画作。想来这便是聚会的人数限定了,并不是街边的阿猫阿狗都可以随意进得此地。今日的景象看起来很是不协调,亭子间散落着一地撕成碎片的裱装好的画作,上首坐着那位鬼见愁,下首坐的却是位四十来岁矮小黑瘦的汉子。 那汉子嘎嘎怪笑,声音如夜枭低鸣,又如拿着一锐器去刮玻璃,那种尖锐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二公子今日是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拿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今日我怕是不会走了吧?” 他身后站着四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腰悬利刃,面露杀机。 易数今日穿着件兰花白的衫子,微微一笑,衬得玉容青丝可入诗入画。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那兰花白的衫子上有几滩血渍,恰似雪中红梅,端得触目惊心。唇边还有一丝血渍未拭净,他也不理,只对着二人道:“不是说在下过两日得空便去拜访两位帮主吗?怎么,信不过易某为人?” 他身后四位青衣小侍皆是严阵以待,紧追着聂清的小侍跌足叹道:“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前来寻死么?” 那中年汉子再次嘎嘎而笑,道:“今日易公子若是给了本座要的东西,不但这两人,包括园中诸人,自不必去死。若是易公子不肯,带累了这两人一起死了,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这人生得好利一张口,将自己的杀孽推得一干二净! 聂清今日不忿撞上此事,只能暗呼倒霉,不由满含歉意看向英洛,道:“都是我该死,带累了姑娘!”这个人自见面也就正经唤过英洛一回夫人,英洛彼时听他此语,总觉自己无端被他叫老了几十岁。此时听他所言,心下明白二人今日撞上此事,便是折在此处也是正常的。她观那中年汉子身后侍从,掂量已方力量,便是连那鬼见愁都算上,亦无胜算。 她本是从生死边缘游走而来,往常丢了小命的事情也有过,总能逢凶化吉,捡得性命回来。当此际反倒将往常那几分气概捡了回来,当下微微一笑,道:“帮主此言差矣,我二人本是应邀而来,今日既未见着二公子,怎会离开?” 大步向鬼见愁走过去,便是聂清在身后拉扯也未能阻得,他也只得跟随过去。便见着这女子过去,对着鬼见愁深施一礼,道:“年前恰遇小三儿,我姐妹二人谈得投机,也盘恒数日。她亦曾道家中二位兄长如父,一向疼爱,今日一见二公子,小三儿果真不曾虚言!” 鬼见愁见面前女子笑容坦荡,灼灼将自己望定,大敌环伺,她竟真个是来叙旧的不成?当下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诧异道:“不知小姐如何称呼?何时认识家妹?” 英洛笑得一笑才道:“据外间传言,公子是位生意人,小三儿亦是,她哪次赔得血本无归,我便是哪次认识她的!” 她这话在别人耳中听来,意态悠闲,恰如猜谜一般,但鬼见愁何等样人,早想到自家妹子唯一一次血本无归,差点连心都赔上的那次,当是去年夏秋之际去突厥,回来之时将所得货物统统换了粮草,忽然之间爱国了一回。 想起此事,他面上难掩笑意,玉容之上俱是温柔宠溺,连那中年汉子亦是怔得一怔,亦是想不到传闻中的鬼见愁会有此种笑容。 易小三儿当日两手空空回转,二位兄长得知此事,也是苦笑不得。他家向来不缺银钱,对自家小妹的这种荒唐行为也只是略微申饬一番,并未严加追究。倒是陪小三儿同行的两位小侍将途中所见回禀了两位爷,道是途中曾遇到过一位极有趣的女子,同自家小姐还颇为投锲。后来京中传来平狄将军大婚,小三儿曾笑叹道:“这个姐姐,当初还瞒着我———”也曾冷笑数声罢。 易柏与易数这才推测到,惹得小三儿情动的,怕就是这位将军大人了。 自此对这位将军大人的事情便格外关注了些。 “英姑娘——” 旁的人,除了聂清与那微笑点头的女子,别人均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漕帮副帮主的底细,一时之间却也不及详察。 中年男子哪管这女子如何来历,早笑将二人谈话打断,道:“好极!妙极!二位既是旧相识,那便再好不过。二公子,今日你若是不把本座要的东西奉上,便是你今天认的这位姐姐还是妹妹的,老夫可就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以他的年龄,谦称一声老夫亦不为过,不过此人生得矮小黑瘦,其貌不扬,兼之嗓音难听,若是颌下有髯,再抚得几把胡子倒还说得过去,偏偏他颌下寸草不生,此种语调更是滑稽,若非空气紧张,大战在即,怕是早有人笑场。 正有人如是想,场中就响起一把清朗婉转的笑声,却是英洛撑不住笑了。 那中年男人似乎生气了,怒道:“不知死活的丫头,笑什么笑?不相信老夫一掌劈了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英洛更是笑得彻底,他的这副腔调作派唯用后世一个词可以形容:假模假式。 笑完了她卷卷袖子道:“老头,既然人家不给,你又非得要,那就打一架解决好了,反正这架是非打不可的了。” 身后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裙道:“你这么着急打架,便是认定自己今天这一架能打得赢吗?” 她头也未曾回道:“打架这种事,哪里说得准数?若是一开始便能知道输赢,还打什么架呢?” 身后那人拉着她不肯放,执意道:“既是知道不会赢,那就不用打了吧?!” 她转头过来,原来死扯着不让她上前的正是鬼见愁,她靠近一点小声道:“能问二公子一个问题吗?” 鬼见愁点点头,手下却不松开,似乎唯怕自己一松手,这少女非得命丧敌手不可。他平生游戏花丛,除了宝贝自家小三儿,女人在他眼中可说已全无区别,不外是贪他样貌,或是贪他钱财,或者是喜 燕子回时第10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喜他风流态度,念念不能忘者,唯今日这少女,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他合该记得的,几日之前,在雁回楼,站在聂清身旁一身男装嫣然一笑的,可不就是她嘛? 她清亮动人的大眼睛细细盯着他看了两眼,道:“这老头跟你讨要什么?你死活不肯给他?” “一个女人的画像!” “我明白了,”英洛抚额叹道:“那是你喜欢的女人?”当然不用他回答,她已经自问自答了,“这种事说出去都不光彩,你不必烦恼。” 事实上,等真正的打起来,想赢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除了那汉子与鬼见愁未有动作之外,英洛与聂清还有鬼见愁的四位贴身小厮共同对付那四位黑衣人。 鬼见愁的四位贴身小厮倒都将配剑带在身上。唯聂清与英洛二人,一位压根就没想到今日来有场架好打,连那身蜀锦回纹流云富贵长袍都是新上身的,更别提带把剑来。后者自离家之日起便有随身佩戴匕首的习惯了,可惜她那匕首就算是刀中极品,削铁如泥,与长剑对武,可也是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试想,与身佩长剑的武林高手如何比过? 这种情形下,衣帛割裂,胳膊腿上划个把口子,淌个四分之一升血也算不得惨烈。 唯有聂清还要笑道:“英姑娘,我就算是光着身子也就罢了, 眼下天气暑热,正可降热,但姑娘若也如此,真是将你家官人的脸都丢光了!” 英洛左右两臂皆鲜血横流,将鹅黄|色裙装打湿,远看如那衣衫之上攀援着一路艳红的花,格外诡异,间或露出雪色肌肤,引人遐思,她却哈哈大笑,全无仪态道:“老聂,你再不专心点,那双爪子怕是保不住了!” 她按着后世的叫法叫他为老聂,他却喜得眉开眼笑,竟不顾忌自己一双被别人削得血淋淋的爪子,觑得个空子,以退为进,夺得了那中年人手中的长剑。 按说,以聂清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是黑衣人的对手,但那些黑衣人既得了指令,务必要活捉这二人,逼鬼见愁就范,是以动手之际,将那往日临敌的杀意都减了三分,而聂清与英洛这两人,虽说眼下看起来这场架必是打得输了,却是越挫越勇,都不肯放弃,二人以言语激对方,就盼着二人拼死一场,不致死得太难看。哪知道打架一途,便如同打仗一般,狭路相逢勇者胜,二人这一拼命,却是将局势给扭转了过来,这四个黑衣人一时若想将这两人擒获,须臾之间怕是不能。 几人正缠斗的紧,却听远远有声音传来,道:“寒老怪,你思慕许琴那婆娘,却不知她若见到了你,必是呕得几天饭都吃不下去,为着那婆娘的一副画像,你有必要自堕身价,同这几个年轻后辈一较高下吗?” 鬼见愁面露喜色,却是纹丝动不得,原来英洛二人进来之前,他已被这寒老怪打得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只盼有外援到来,眼下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心志一松,竟是缓缓朝后倒去。 虽有外援到来,但一时半刻不见人影,原来那人却是用极深的内力在几里之外用千里传音之术,场中之人识得这武功的只有寒老怪一个,却见他脸色一变。 场中几人俱正在缠斗,是以鬼见愁倒下之时,却是结结实实摔在了石板之上,扑通之声将在场的人都惊吓得老大一跳。 那寒老怪见鬼见愁已经倒了下去,闪电窜出便要将他擒获,哪知他手下这四侍却不给寒老怪机会,眼见着少主倒下,自己拼着受伤后背空门大开也不肯放寒老怪近鬼见愁的身,便听得两声痛呼,已有两条胳膊被寒老怪两个侍从切下,血雨飞溅,那两少年却连点周身大|岤,舍弃那两条胳膊也要拄剑护在鬼见愁身前。四个人分四面将鬼见愁围在中间,竟是用血肉之躯挡在寒老怪面前。 他四人一撤,寒老怪那四侍便全力围攻英洛与聂清,两人一时手忙脚乱,压力骤加。英洛本身的武功只是外家功夫,无半点内家气息,此际被两位高手围攻,唯凭往日苦练的速度与诡异的出刀方式才能一时半刻不致毙命,但她手中乃是短匕,却也是凶险万分。 聂清武功也算踏实,但他比起英洛来,缺在速度与狠辣。今日他方见着这女子拼起命来的狠厉,大有两败俱伤的架势。便是寒老怪那两侍从,心内也是暗惊,此女武功路数全然无迹可寻,看着全无内力,但出刀的速度与角度,却是一般的刁钻狠辣,刀刀毙命,不留余地。 寒老怪其中一个侍从不小心便让英洛削去了半片衣角。不过是眨眼之间,英洛与聂清身上却已是挂了十几处彩,眼见不支,却听一个慈蔼的声音道:“你这女娃儿出刀不留半点情份!” 英洛怒道:“放屁,生死搏命之间,我又不是嫌命长!” 却听得四声闷响,她的眼前一花,对手早不见了踪迹,面前站着一人,着粗布长衫,英洛打得兴起,只以为此人便是大对头,早一刀砍将下去,刀尖却被伸来的两指夹着,半边身子酥麻,一时动弹不得,背上冷汗刷得下来,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焚琴煮鹤 惊心动魄之间,耳边却听得寒老怪阴恻恻道:“花和尚,你不在外逍遥云游,跑到这扬州城做什么?” 英洛将眼睛转了两转,这才觉得半身僵硬不能动作,周身虽有痛楚传来,但自家身上零件一件未少,五识皆明,想来无甚大碍。她这才长舒一口气,打眼一瞧,原来自家面前站着位身宽体胖的和尚,须发皆白,满面红光,身上一件百衲衣,唯有右手拎着块血淋淋的不知是狗还是羊的腿。 老和尚见她傻了眼的盯着自家手里半拉肉看,爽朗一笑,道:“小女娃,你没听寒老怪叫老衲花和尚?” 寒老怪那四侍早给他一出手间便扔到了花草间,半天不闻声息,也不知是生是死。那老怪嘶哑着嗓子狠狠道:“花和尚,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苦跑来多管闲事?” 老和尚笑眯眯道:“你远在天目山,造再多杀业与老衲无关,只是今日你却跑来这园子里闹事,这闲事我便非得管上一管了!” 将手中肉腿塞进英洛手中,蔼声道:“小女娃,你先替老衲看顾着这只狗腿,待老衲将这只老怪收拾了,再来吃这香肉。” 英洛半边身子酥麻,原本动弹不得,听得那老和尚道寒老怪来自天目山,心下早跳得一跳,心中不由揣测,不知这寒老怪与夏友是否有关系?听得他师尊便在天目山隐居,更是浮想联翩。待得那老和尚将手中血淋淋一只狗腿强塞进她手中,心内只余苦笑:大师啊,您老不是将小女子制住了么? 手指一动,竟将那狗腿险险抓住,并未掉到地下。半边身子也不再酥麻,行走两步竟是一切如常,刚刚感觉几疑作梦。 她这边心内对这老和尚感佩之极!那边厢寒老怪与这老和尚早已游斗在了一起,英洛平生自恃自己出手快捷,今日方感叹,这两人年龄均可以作自己袓父,但缠斗之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能侧,真正是高手! 心中正连呼过瘾,旁边伸过来一只血淋淋的爪子,耳边哀痛声声:“副帮主,你莫不是铁打的?怎么全身伤了多处,一点不痛?” 英洛横手将旁边那只爪子打得开去,耳边传来杀猪般一声惨嗥,她也不加理会,双眼只盯在场中两条身影之上,胖和尚看来老胖,但手脚轻捷与那寒老怪不遑多让,别人只见得身影交杂,哪知胜负? 那场惨嗥方绝,身上便被披上件长衫,终引得英洛转头,只见老莫小心捧着自己那只爪子,连连呼痛,脚下畏惧不停向后退去,豹头环眼面目凶恶之人一副哀泣之样,无端引得英洛一笑,忽见得自己身上破损长衫,正正将自己身上打斗之时露出雪肤遮得严实,不由感激一笑。 这时节,听得一声闷哼,重物落地之声,那寒老怪便跌出了场中,花和尚笑眯眯走过来,拍拍手中尘土,将地下的鬼见愁抱在怀中,摸得他的气息,把脉喂药,好一通折腾。 暮色四合,鬼见愁悠悠醒转。 他甫一清醒,便见得自家锦丽雅致的园子里一派狼藉,花木毁坏自不必说,便是那地上若干血迹夜色中亦不见,唯有一胖大和尚在园中架起火来,火上烤着金黄的肉腿,引人馋诞欲滴,和尚旁边围着的狼狈少女发丝凌乱,胡乱披着一件男子长衫,她也不管,只围着和尚与那肉团团转,不断问:“大和尚,好了没?……好了没?” 和尚神闲气定,缓缓将怀中小瓶里的调料一一拿出来遍拭肉身,肉的香味愈加浓烈,引得那少女几乎要顾不得烫手,将火架上不断翻转的肉腿抱过来猛啃一番。 他也不回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道:“那爱财的娃儿,若是醒了就过来吃肉吧?” 鬼见愁从地上爬起来,忍着自家园子被人蹂躏的心痛,小步挪了过去。他刚刚起身的地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看那服色,正是身旁四侍,他亦不加理会。 大和尚向那少女道:“姑娘,匕首借来一用。” 少女秀眉倒竖,恶心欲呕,怒道:“大和尚莫不是要用小女这把匕首来割肉?” “然也!” 远远风中传来欢呼声,渐渐近了,却是那莽撞的漕帮帮主,只着中衣,口中连连道:“大师,找到酒了找到酒了!” 一个莹润碧玉的坛子,里面装着金黄|色琥珀般的美人殇,正是他藏在剑楼里的好酒,还是多年前花重金购得,只因自家兄长喜美酒,这坛子确是他私藏之物,家中无人知道。他实在是疑惑:这人如何找得到? 他骇然挡在这男人前面道:“聂帮主,我易家还有活人,你这样登堂入室窃取美酒,是何道理?” 奔跑中的人将他轻轻一拨,他便朝左倾去,险险跌倒,胸口一痛,眼前金星直冒。耳中听得那人放缓了速度,边走边道:“二公子,今日大师替你打败仇敌,救你一命, 不过是一坛子酒,何必小气?”心中不由得意,若不是自己以前偷鸡摸狗的做过一阵子小偷,今日如何能将这坛子酒给找出来? 他径自将美酒放在和尚手中,从怀中摸出两盏玉蟠螭酒樽,那英家小姐便劈手夺了一盏过去。 “阿弥跎佛!”老和尚念声佛号,道:“施主切莫自谦,老衲不过是身逢其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口气谦逊无比,全无居功至伟的念头,一边将肥肥的蒲扇大手伸出来,讨要剩下的那盏玉蟠螭酒樽。 聂清嘿嘿笑着,口中打着谦语,却看都不看,便欲重新将那酒樽装进怀中去,也不见和尚如何大动作,他只觉得自已手臂一时僵麻,被一股大力相推,竟是生生向前,作成个诚心诚意将手中酒樽相让的姿势。 老和尚慈蔼一笑,道:“既是施主决意相让,老衲便多谢了!”伸手将聂清递上的酒樽接过,打开坛子倒了满满一盏酒,缓缓饮下,方才满足的叹了一声。 英洛也不相让,有样学样,将那醇酒倒得一盏,饮了一口,也是满足的叹息一声。 聂清整张得意飞扬的脸立时垮了下来,他还未来得及发作,身后的鬼见愁几步跨上来,抱起坛子哗啦拉,将小半坛子下得肚去,狠狠瞪了面前三人一眼。 历来风姿曼妙气度逼人迷倒了扬州城万千少女的易家少爷鬼见愁,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下,拿衲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此等动作平生未作,此刻作来行云流水,流畅无比,便是屁股下的湿泥草木花土,也透着令人安心的潮意,令人一再沉缅,不愿起身。 英洛忍不住笑道:“现在真该召集扬州城中未婚怀春少女齐来看看二公子坐姿!” 想是花和尚也知扬州城内传闻,慈眉微眯,便有了笑意,聂清想想那一地芳心跌碎的样子,也撑不住笑了。 易数本来有气,见他三人笑了,竟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四人坐在火堆旁,虽是初夏,暑气未退,仍是不肯坐得远一些,一时里花和尚将那狗腿从架上取下,颇为心疼得看看三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自家手上那油汪汪的香肉,忍痛撕下来三块,四人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英洛就着手中这樽酒,将块肉吃下肚去,但坐在旁边,只看他三人夺酒吃。 三个男人只分得一个樽,索性弃置不用,将个酒坛子在三人手中轮换来喝。花和尚眼见得是个慈悲心肠的出家人,每次将酒坛子放在口中,聂清便使出无赖招数嚷嚷:“大师你喝多喝了一口……唉唉唉,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最后索性道:“花和尚你倒底是不是和尚?”这却已经是从无比的尊敬到了同辈叫嚣了,大和尚却也不恼。 易数今日受得重伤,一个花和尚内息深不可测,一个聂清无赖惫懒,丝毫不肯相让,若非之前喝下肚子去的那小半坛子酒,当真是没喝几口。偶尔和尚将酒坛子递过来,他接着尚未到嘴边,聂清已经嚷嚷开来,他索性将那酒坛子半倾,装着手软力乏,将足有一樽酒泼洒在聂清那双多灾多难的爪子上,听得那人惨号一声,还要故作关心的扑上前去,将前襟拉起假意拭酒,那人一双爪子在自己手中,疼得身子禁不住一阵哆嗦。 对面坐着的英洛被聂清这又疼又怕的样子逗得捧着肚子笑倒在地。 几人笑闹之间,今日的血腥之气被冲淡了许多,便是之前跌晕过去的寒老怪何时醒来,他三个年轻人也未觉察。唯有花和尚,眼见得那坛子酒喝没了,才道:“寒老怪,既是醒了来,便过来烤烤火罢?” 那人哑声讥道:“和尚一身肥肉,却还要在大夏天的烤火,真正白长了那一层厚膘!” 花和尚也不恼,拈须微笑:“老衲是怜你今日跌了个大跟头,只怕过不得一时半刻那苏仙仙便跟了过来,你还不躲?” 寒老怪脸色一变,挣扎着强撑起身便要离开,身后英洛道:“老前辈慢走,且听晚辈一言!” 他停下脚步,身后少女追了上来,恭敬道:“前辈既是来自天目山,可认识一叫夏友的少年?” 将这狼狈少女打量一番,冷冷道:“你找他何事?” 英洛听得这话中语气,分明是认得夏友,不由慎重一拜,道:”夏友便是晚辈的未婚夫婿!”身后聂清一口口水呛住,只抖着手指道:“你……你……你……”你了半天,不明所以。他身边坐着的易数,也是满眼诧异,分明在想,这少女不是平狄将军的妻主么?怎得还有位夫婿?” 他为人狡诈多计,早已从这几句话里得出一个平狄将军痴心错负,纨绔少女红杏出墙的三角故事,嘴角忍不住抽抽,感慨这少女的负心薄幸,喜新厌旧。 唯有花和尚不知其中情缘,微笑。 寒老怪将少女细细打量,眼中神色变幻,最后古怪看她一眼,不发一语转头走了。英洛在他身后急得跌脚,却也惧他武功,不敢冒然追上去。 四人离开之后,地上还横躺着八九个侍从,服色各异。先前花和尚升起的火堆余烟枭枭,将熄未熄。这时树丛里忽然间飘过来一个黑色的影子,月亮转出云层才看得清,来人身材矮小玲珑,五官秀美,但细看之下却可见她颈上的横纹深深,直是十八九岁少女的脸,七八十岁老太太的脖子,当真让人迷惑她的年龄。 那人在四周探查一番,特别是将地上寒老怪的四侍看了一遍,最后喃喃道:“走了……又走了……”语声娇脆,正是少女的声音,带着点寂寥凄离,旋身扑进了夜幕下,眨眼不见。 叙 旧 是夜,四人在易宝阁内捡了一处居室,英洛睡在里面,那三人横七竖八在外面歇了。偌大的易宝阁,小侍们竟是被那寒老怪的手下四侍给点了|岤道,他们一路走来竟碰见了十来个躺倒在树丛花园之中的。花和尚欲出手相救,鬼见愁却道:“如此没有警惕性,就让他们在外面睡个一晚上吧!” 想来花和尚也是个懒得出奇的人,笑呵呵收了手,一路逶迤而去,睡得个胡天胡地。 第二日爬起来,易宝阁的小侍都已醒来,尽皆一脸惶然惭悔,必是怕鬼见愁严加责罚。那知道鬼见愁昨晚受伤,今日还要同聂清相商合作事宜,哪有空理会这些琐事?倒叫这些人平白躲过一罚,俱把感激的目光投向这三人,一时里瓜果点心茶水流水价的上来,比往日殷勤了百倍。 鬼见愁苍白着一张脸,同聂清讨价还价,二人尽显口舌功夫。一位纵横商场不败,言来语去招招中的,一位街井巷陌之间横行无忌,歪缠的功夫一流,又岂会落于下乘,英洛看得瞠目结舌,花和尚在旁只顾点心瓜果吃得唏哩哗啦,哪管他二人如何应对。好不容易结成盟约,英洛才听得明白,这二人商议的竟是贩私盐,利用漕粮北上之际将私盐也运上北地,以获盈利。 鬼见愁身边早有一机灵小侍,早早的磨好了墨,起草了契约书立等着二人签字画押。鬼见愁接过一打眼,似是对那些条款烂熟于心,利落的提笔画押,轮到聂清,他本是个二把刀,字是识得几个,但看那契约书的意思,连起来总是七拐八弯的不免心里没底,小声道:“副帮主,副帮主,过来帮我看看!” 英洛正同花和尚抢个果子抢得兴起,急急摆手道:“我可不懂哪些!”早早推开去。她听得二人商议贩私盐,已觉得这事不靠谱,想着推脱开去,哪知道聂清这人,粘上来山岂会扔得掉?走过去将那契约书径自塞进英洛手中,也不管她手中腌臜,将那契约书也弄得有几处湿透。 鬼见愁见这聂清对这少女没来由的信任,身上伤痛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本着生意人舍命不舍财的原则,帮腔道:“既是聂帮主要求,副帮主就帮忙看看,也好早订盟约!” 哪知这少女将手中果子一扔,看都没看便将那文书撕了个稀烂。 鬼见愁当时一口淤血涌上来,差点气得血不归经,一把将桌上一套嫩荷涵露的茶具推下了地,热茶与翠绿的叶子泼了一地,怒道:“副帮主这是看易某不起?便是要替聂帮主拿个主意,也不必如此羞辱易某罢?” 他这话却是含着两重意思,一重便是说英洛因私怨将契约书撕了,质问一声,另一重意思更是挑拨这正副帮主的关系,无非是说这副帮主越俎代疱,竟替这帮主拿起了主意! 聂清是何等样人?活到这把年纪,察颜观色早又觉得通透,还未出声,便见得英洛微微一笑,道:“敢问二公子,作生意凭的是什么?” 鬼见愁被她这一问倒有些傻愣,答道:“凭的当然是信义,我易家的这块牌子!” 聂清心道:姑奶奶,今日你这招不是成心的吗?我看你怎么收场? 英洛却不慌不忙,再问道:“莫非我忘了国法?什么时候大周的律法竟是鼓励商家贩运私盐?” 房里五个人,连同那起草契约的小侍,除了英洛与花和尚,这三人均是面色惨白。聂清心里直打鼓,自己怎么就犯了糊涂,这英小姐是什么身份?她身后哪一个不在官场上混营生? 鬼见愁此时也想起这少女的身份来,一场生死与共,竟将他平日的谨小慎微给忘得一干二净,今日不是毁我易家么? 唯有花和尚,他是方外之人,原不理这些俗事,心里痛快了找人打打架,四方游走,见着美食也全无顾忌,酒肉不拒,这会儿只是埋头吃果子,咔咔声响彻房间。 却听得那少女哈哈大笑道:“老聂,你这胆子也忒小点了吧?二公子这是怎么说的,便是不看着小三儿的面,看着昨夜的一场生死与共,我也不能卖了你们吧?再说,这大周的天下姓李,跟我姓英的又有什么干系?我自是想法赚我的小钱,过我的日子!不过就为着今日这份契约书,依小妹来说,竟是多余!私盐本在禁售一列,若再造出来这么个契约书,哪一日被有心的人握在手中,可不是平空多出来的把柄么?二公子既是有心与我漕帮联盟,但依着口头之约,信义二字,早早将此事定了,击掌为盟!若是碰着那枉顾信义的小人,便是拿着公定的契约书见官去,不遵还是不遵的罢?” 鬼见愁听她一言,面色方才转霁,细思量她这番话,竟是坦荡荡的言语,正合了那句——君子之交诚为先,信为行。昨日一役,他对这少女出手之间的狠辣所惑,心下有丝暗喜,平日结交之人中无不是蝇营苟苟,相互算计之辈,看她行为,怕是与自己是一路人,然今日所见,却觉这少女另有一种侠义坦荡之风,便是对那高高在上的皇权,也是藐视多过敬畏,原来是位天不怕地不拘的主儿。 深究起来,他方在心底笑自己识错了人,能从突厥几十万大军中逃出来,那双手上恐怕是沾了不少突厥人的血吧? 聂清见鬼见愁转怒为喜,方才小心擦擦额头的汗。 鬼见愁与聂清口头相约,将细节再细细敲定一番,繁忙之际也曾偷眼看那少女,见她早已软趴趴伏在榻上小几,与花和尚守着一个果盘,抢吃应季的果子,身态娇怯,弱不胜衣,阳光从镂花窗中泻进来,有两束恰好打在她的脸颊,映着日光的肌肤恍若珠光暖玉,让他忍不住想摸上一摸……也只是想想罢了! 过得两日,易小三儿从外地经商回来,听得鬼见愁提起此事,欢呼两声已撒腿跑得不见影子。一个时辰以后,自家亲亲的妹子便挽着英洛来到了易家,一边大呼小叫,指点着下人嬷嬷侍侯英洛,一边对着她二人身后的少年道:“江生,你既是不愿同姐姐分开,便同她住一起吧!”确也不是征询他的意见。 少年的脸上飞起两抹惊红,却仍是坚定的点点头。 英洛一脸的哭笑不得。 易小三儿得意洋洋,满脸写着:姐姐你如今终于开窍了,妹妹佩服! 自一个时辰之前听得易小三儿回府,她那帮夫侍早已眼巴巴瞅着大门口,好不容易见着了自家妻主,鬼见愁两句话便跑得没了影子,这会子见她回来,身边挽着位少女,身后却跟着位美少年,心里不知添了几重怨恨,碍着客人,也尽量装得贤淑。 易小三儿的两位小侍桃红柳绿倒是见过英洛,只是她那人,身边美男环绕,稍不如意便丢在脑后,这一日远道归家,那两人均窝在后院,是以前院拥上前来的这些夫侍皆不识英洛。 三人在众美男环绕簇拥之下进得厅堂,俱都屏息了一回。 易家几进的大厅里,光影漓乱,却是因着房两侧的藤萝遮掩,房间平白得便幽深黯凉了几倍,大厅的四角放置冰块,从外面进来确是凉气扑面,然都不及堂上坐着的那两位。 鬼见愁坐在左侧,一身的银白色珠光绸,不及他的肤色透亮,翠玉的小冠子将一把乌鸦鸦的头发端端正正束好,面上含着少有的笑,一手托着盏茶小抿了一口,正侧头打量这新进来的一群人。 另一位端坐在右侧的男子秀雅如玉竹春松,五官同鬼见愁极为相似,清清朗目光扫过来,便是不发一语,也足以惊艳全场,易小三儿的小侍们皆是春花秋菊,各有风姿,却生生被堂上这两位衬得失了颜色。 易小三儿早放开了英洛的胳膊,欢呼一声扑了上去,在那男子怀中蹭了又蹭,揉搓半晌,将他身上石青绸布长衫都揉皱了也不肯放开。 男子自一眼瞄着人丛中的易小三儿,面上便漫上了温柔笑意,便是易小三儿在自己怀中不愿离开,也只是笑意澹澹,端得慈爱无比。 站在下堂的英洛脚步不由顿住——他的笑让她想起这具身体的兄长英乔来,一样的目光,心内早将市井间关于这位大公子的传言抛到了脑后。 传言道:天降财神于易家,易家长公子五岁开窍,通商之道,七岁替父管帐,十二岁父母双亡,身兼数职,抚育弟妹,十六岁将江南各类产业尽纳囊中,于今不过一十九岁,无妻无妾,唯对经商一道好之,鬼见愁与易小三儿二人的手段师从于他而皆不及他,人送外号:易财神。 财神爷将怀中蹭着的人儿揪出来,笑嗔道:“小三儿尽顾着往为兄身边蹭,将客人带来了也不请人家坐下,真是越来越没礼数了?!” 鬼见愁在一旁微笑,稳稳坐着。 易小三儿哀号一声急急扑过来,牵起英洛的手将她推到自家长兄面前,未及开口,已听得怠慢多时的女子朗声道:“长安英洛,见过大公子!”却是抱拳行了一礼。她身着女子长裙,气若幽兰,华容婀娜,却行了个标准的男子礼,易财神一愣之间方才想起,这女子出身军旅,眼下装扮与行止,真是不伦不类,见她面上神色,却是坦然无比,眼底不由浮上一层笑意——这女子果真如二弟所言颇有不同之处。 几人分宾主坐定,江生在英洛身旁侍立,易小三儿的那些小侍见这几人作派,似有长谈之意,皆规规矩矩行过礼,告退下去了。 英洛旁观,这偌大易府,竟是有些规矩,当下打起精神,与易小三儿二位兄长倾谈,免得被轻看了。 三皇女 自易小三儿将英洛拖入易府居住,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英洛每日来往于易府与漕帮之间,探听前方战报,江生便也随侍在侧,不肯离开半步。 英洛曾推拒过多次,奈何少年振振有词:“上次姑娘与帮主离开一日夜,便浑身是伤,我如何放心?”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起来。便是他这番拳拳之心,使得英洛无论如何推不开去。 被少年盯的紧了,她也曾冷着脸道:“江生莫非不知?我的夫婿便是平狄将军!” 少年怒瞪她一眼,道:“江生自知小姐已娶夫,且娶的不是别个,但江生此生得受小姐大恩,自是结草衔环,为奴为仆的报答,并不曾图谋小姐身边侍夫的位子!平狄将军国之英雄,江生便是日夜祷告,愿将军与小姐百年好合,多子多寿!” 英洛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易小三儿见状,笑嘻嘻上前拖着他的胳膊,道:“好江生,你生得清俊秀雅,姐姐偏看不上,不如跟了我,包管疼你!” 少年气冲冲瞪她一眼,甩开胳膊出去了,余她二个相对而笑。 笑得够了,易小三儿招招手,狡黠一笑道:“不甩开这个尾巴,姐姐如何与我去何园?” 英洛见她笑得不怀好意,待得出门去时见她早将平日随侍的一众男子都遣了去,只两人慢慢走了去,心下大约明白她要去的地方了。 出门之时日已西坠,二人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色已黯,月华渐起,湿气扑面,便有一座府第座落在湖畔,迎风两盏琉璃灯将门前照得堂亮,上面两个鎏金大字:何园。易小三儿偏拉着她往侧门而去,英洛不解其意,口内犹在调笑:“小三儿不从前门进偏进侧门,莫非是勾搭了谁家的夫郎?若是被人发现放了恶犬出来,姐姐我可是怕得很哪!” 易小三儿那肯口下留情,笑微微道:“听得姐姐成亲半年,家有将军镇着,平日里怕是勾搭个小侍都难,妹妹今日特特为姐姐挑中了这家人,此家在扬州城是数得上的书香门第,调教出的小侍个个绝色,只可惜家主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女人,偏眠花宿柳淘空了身子,有心无力,姐姐岂不闻野花原比家花香,今日我姐妹二人也作回雅事,偷香窃玉一回!” 二人口舌之间,已到了侧门,那侧门之地却挂着两盏红纱灯,将门前映出一团红艳艳的亮处,易小三儿在门上轻叩得三下,小门吱吜一声开了,一个十分清秀的小厮见着易小三儿,喜道:“三小姐再不来,哥哥们还以为您将他们抛到脑后了!阿弥跎佛,今儿让小的看门,可等着贵人了!” 易小三儿拿扇子将小厮头上敲了一记,道:“你这猴子倒会说话!我来与不来,关佛跎何事?这是我的姐姐,今日好生侍候着!” 那小厮这才看见易小三儿身后灯影里的英洛,呆了一呆便笑眼飞花道:“三小姐可将天上的仙女儿给带下来了么?”说着使劲将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欢喜无限:“三小姐带来的必是位贵人了,贵人里边请!” 英洛跟着他二人一路走一路打量,进来的此间确像富贵人家的园子,园东南侧有湖石假山,山有洞曲,上筑盘道,下临水池。池边架小曲桥达于洞口,假山东端有半亭掩映,曲径用鹅孵石铺砌,西端接以回廊,廊间隔墙开月洞门,回廊北折通方亭,水光浮潋滟,石骨露嶙峋,当真别有洞天。那小厮将二人引来,一路之上皆有琉璃灯挂在回廊。走过回廊向东,便是一处极清幽的所在,却是向南一一处三进的房子,堂前遍植细杆梧柚,瘦长如修竹,饶有清妍之姿,屋内灯火通明,门口侍立两个面貌清俊的小侍,皆是进退有度,话并不多,礼到皆成。倒是引路而来的小侍此时也收敛了嘻笑神色,与这两小侍一礼,悄悄退下了。 门口两小侍打起竹帘,易小三便携英洛进去了。英洛少不得心内打鼓,偷香窃玉的事两世以来未曾作过,若是不小心给主家抓住了,不知如何解释,窥得易小三儿胆气足壮,直往前走,她也脚下再不停留,走了进去。 三进的房子这一间却无人,分明是大家男儿的闺房一般,一应物事俱全。里面听得男女调笑之声,女子的声音听在英洛耳中分明似曾相识,她却搜遍记忆,一进想不起在哪听过。哪容得她再细想,易小三儿已经将软帘揭起,笑道:“姐姐,今日我为你引见一位贵人——三皇女,小三儿来晚了!”后面的话却是对着屋内的人说的。 听在英洛耳中,无异于平地响雷,千算万算,她如何得知此地还能遇到三皇女呢?这个人,这个声音,明明是自己半年前在太极殿外跪着的时候,曾听过她一句话,当时意识懵懂,全力心神用来对抗饥冷,如何能记得清楚? 她此时欲夺路而逃,这些所谓的贵人,自见过女帝的手腕之后还如何敢沾?如何愿沾?今时今日她只愿保得家人平安,一口安乐茶饭。 易小三儿偏生不解其意,一迳的拖着她道:“姐姐快进来,拜见三皇女吧!” 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英洛随易小三儿进去之后,规规矩矩见过礼,便被易小三儿拖拽坐在席间。 三皇女李岚正懒洋洋坐在席间,怀中搂抱着一面目潮红的小侍,衣衫不整,露出一大片雪白肌肤和秀气的锁骨,旁边一衣衫整齐的小侍正拿着把小刀,将面前应季水果切成小块,拿银签子一块块小心喂过去,三皇女微笑着张口吃下去,一派奢靡旖旎的气象。 倘若这时候再来追究小三儿何时与三皇女勾搭相识,与她又有何益?想通了这一节,英洛于是将心揣在肚子里,静观后变。 三皇女那日虽大笑而过,但英洛初进殿时她亦细细打量过,因此认得,此时拊掌大笑:“听闻英小姐挂冠而去,京中之人再不知你消息,倒叫本宫在此碰上了,合当大醉一场!” 易小三儿满眼惊诧:“人人都说姐姐娶了周将军,妻比夫品级低了许多,姐姐倒是拿得起放得下,索性做了无品之人,不如跟着妹妹去做生意算了。” 不待英洛答话,三皇女早早替她答了:“哪容得你来拉扯她,好女儿行走四方,英小姐现在替聂清管着漕帮几千口子人,也是个不错的营生!” 英洛干干一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她二人冷嘲热讽,一唱一和,她如何听不出?只是思量此二人,易小三儿当日对周峥情有所钟,三皇女却是光明正大提过两次亲的,今日二人凑在一处,怎么会有好事?只是来之前不曾料到此一节,正正踏进她二人设的套里。 三皇女见面前之人若无事将杯中酒饮下,推推怀里偎着的少年,道:”朱儿去看看,都这会子了,你主子怎么还不过来?今日贵客临门,还不赶着来侍奉?” 少年嬉笑着轻拢衣襟出去了,过不得一刻,门外便听得足音轻响,一把暗哑魅惑的声音道:“今日不知来的是哪位贵客,连殿下都这般着意?” 却是那叫朱儿的少年打起帘子,便有位年轻男子端着张春花含笑的脸进来了。其实所谓的美人,英洛从自己与英乔等人身上已经见过许多,五官身材无一不精致的自己这副躯壳便是,但眼下的男子却已不在美人之列而在其上了,五官虽为精致,与英乔在伯仲之间,但他一笑之间,当真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平生未见。 男子行走之间便在英洛身边坐定,一双凤眼紧粘在英洛脸上,一刻都不肯放开,左手已轻抚在英洛脸颊,轻道:“殿下急巴巴的将宓儿叫来,却不将小姐名姓告之,可是要看宓儿出丑么?”这话却是对李岚说的。 李岚与小三儿皆一脸怪笑,只盯着他二人看。 那叫宓儿的男子轻柔道:“小姐能告诉宓儿你的名字么?” 英洛颊旁那玉手说不出的舒服,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这手牵引着,连那心跳声也没了规律,不住介胡跳,眼中只剩面前这张脸,那柔情似水的眼神,直觉要沉醉下去,将此人搂进怀中,将那檀口不住亲昵方能缓缓颊上火烧,心里滚烫。 “在下英洛!”她缓缓道。 眼前男子慢慢靠得更近,已将她搂进了怀中,右手牢牢搂着她的腰,左手去拿桌上一只酒杯,将杯中酒递过来,媚声道:“洛洛便请喝口酒解解暑罢?” 英洛依言乖乖将杯中酒饮尽了,眼神却仍是痴迷盯着他,说不出的怪异。 李岚与小三儿面上是压抑不住的笑意,若不是眼前情景太过诡异,估计早已喷笑出声。 那朱儿与另一个小侍早在英洛痴迷之际悄悄退了出去。 叫宓儿的男子将英洛搂进怀中,着意侍侯,将桌上酒水点心一一喂进她口中,吃了不少,见她嘴角的点心屑,拿食指抿了伸出粉舌一舔,便进了自己口中。英洛面上却仍是痴迷的笑。 宓儿偎下去,将口放在她耳边,轻声道:“来,洛洛告诉宓儿,你最喜欢的男子是谁?” 旁边易小三儿与三皇女闻听此言,精神一振,四目炯炯皆紧盯着她,盼她吐出真话来。 试 探 “自然是我的夫君周峥了!”她笑答道,眼睛仍与他纠缠在一处,却已不再痴迷,像一泓湖水,幽深澄澈,右手摸着桌上一杯酒喂进口中,噗——喷了这男子一头一脸的酒水! 那倾绝的容颜上一脸的错愕——大概是不甘罢,居然也不生气,犹要将那湿嗒嗒的脸凑上来,仿佛是要吻下去,却给她扭脸躲开了。 易小三儿与三皇女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停下来,三皇女喘着气道:“…… 宓儿……你知道……知道她是谁吗?” 宓儿翻个白眼,懒洋洋道:“我如何得知?”说罢向后靠靠,从怀中抽出条绢子将脸上酒水拭净。 “她便是平狄将军的妻主!”三皇女意味深长道,却见那男子急急丢了帕子,凑上前来将英洛打量了一番,口中不住叹道:“果然!” 他这媚术向来无往而不利,拜倒在他脚下的女子不知凡几,今日铩羽而归,面上虽未有什么,但心中很不是滋味,且此次在三皇女与易小三儿面前大失面子,这口怨气如何咽得下,当下笑微微重摆笑脸,软软依过去,道:“原来是平狄将军之妻主啊,宓儿鲁莽了!”欲将身体靠将上去,却见那少女目光清澈,宛如山边清泉,不含一丝杂质,往日别人眼中01 燕子回时第11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中万般倾慕眷恋痴迷贪欲尽皆没有,只冷冷一眼看过来,愣是让他娇软的身子僵了一僵,千般风情,万般媚惑在她面前通通成了笑料,能换来的不过是平白的鄙薄,这让他刹时涌上一般无地自容的感觉,讪笑着将酒杯端放在桌上,向后靠了靠,方才坐定。 看着那女子将淡漠的目光转向三皇女与小三儿,眼见着她二人停了笑,易小三儿更是怯怯靠过去, 软语娇俏道:“姐姐又不是不知,当日妹妹很是喜欢周将军,三皇女也曾向将军提过亲,我二人不过是一时不忿,同姐姐顽笑一回罢了!姐姐就不用生气了!再说宓儿可是这何府的主人呐,姐姐还喷了他一脸的酒水呢——”大约是说到此仍感到好笑,低头偷笑了两声,抬眼见何宓正狠狠一记眼刀射过来,那笑意愈是不能忍住,直跌到英洛怀中笑得天翻地覆。 何宓便见那女子将怀中笑软了的易小三儿扶正了,手指在她额前轻点,娇嗔道:“你呀——姐姐就饶了你这一回,再有下次,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眉眼横波处,当真碧波盈盈,令他心中微漾。 易小三儿连连求告,方才作罢。 其实易小三儿也不算说谎,此间何园的主人何宓十六岁之时确曾嫁得妻主,他那妻主也是此间旺族,便是兰贵君之妹兰星的庶女兰娟之正夫。 兰家在南方手握重兵,产业遍布南方各城镇,各海防口岸皆有获利,无论哪位女帝在位,皆是南方海运之上的守护神,三皇女每年必有段时间会来南方消暑,今年先去苏州看了奶奶兰玉,一路游玩恰与易小三儿相遇。 易家世居南方,祖上也曾为官,只是后代在官场吃了大亏,便开始涉足商旅。说起来却与兰家是世交,若非易家上代只剩小三儿父亲一根独苗苗,他若嫁于兰星,易家便真是断了香火。自易小三儿父亲过世之后,兰星于她兄妹多有照顾。 二人幼时便有交际,长大之后三皇女每年回来必与小三儿相聚。 兰娟成亲之日也曾答应不再娶夫,哪知道婚后一年半载,却将秦淮河上艳帜高张的花倌文清涛迎进了家门做了侧夫,何宓一气之下要求合离,离开了苏州,在此间置得一处园子。兰娟虽不同意合离,但人已离开。 他心中赌着一口气,便寻得高人修炼了那阴阳秘术,在何园内调教了各类少年,开了家男娼馆,迎来送往,竟做起了文清涛做过的营生,何娟这才着了慌,前来相认,他早已不识旧人,倚门笑道:“小姐既来了我何园,当放开心胸乐呵一回!” 兰娟怒道:“何宓,你也算得大家男儿,为何舍弃了脸面来作此营生?置我于何地?置我兰府于何地?” 那曾经清雅绝伦的男子大笑,满脸的孤高决绝:“兰娟,你我夫妻一场,也曾恩爱缠绵,鸳鸯交颈,你娶那文清涛时何曾想到我的处境?又置我的感受于何地?我何宓虽不能自比潘宋,但也有几分颜色,品性亦算得上纯良,出身也非小门小户,你却非要绝了我二人的缘份!实话跟你说罢,你既能娶得那姓文的,将他从那水火窟里拯救出来,我今日也跳得一跳,等着有那良人前来救赎!”他笑容如崖边孤花,开得灼灼其华,耀人眼目,然那花瓣之上犹有珠泪滚滚,不能自己。 兰娟心如刀绞,往日的温柔怜惜一一浮现,虽然心中已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但这人,这人——她如何能忘?痴痴望他许久,收敛起怒气,她道:“宓儿,随我回去吧?我保证不计较你现在这样,我们三个人一起恩爱和美的过吧!” “三个人……三个人……” 何宓收了笑,冷冷道:“你走吧,我们此生休要再见!” 返身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从此兰娟再无正夫叫何宓,而何园,也跟兰家毫无关系。 原本此种关系,何宓也算是三皇女的表姐夫,但何宓既将过往彻底斩断,又岂会在意这些琐碎。易小三儿也喜此间小倌清俊可人,二人一拍即合,每年总会在此相聚个几回。 前几日易小三儿刚回了家,翌日便寻摸到了此处,与李岚秘议一番,定下了这个套子,专等着英洛上钩。 将此事说开,英洛心下方暗暗惊异。 其实何宓当时施了媚术,她的神智是有一时的迷茫,但前世自己苦训之时也曾学过控制心神,在催眠术之下亦不能将机密之事泄露,精神力比一般人来得较为强烈,是以能在后来假装痴迷,泼得他一头一脸的酒水。 事即已毕,前情尽述,英洛便准备起身告辞。 小三儿苦着脸道:“姐姐您还是生气了啊?小三儿给您陪罪了,今日既来了,且拼得一醉再回,否则,小三儿哪还有脸见您啊?” 英洛已经起身,小三儿也站起来苦劝,李岚与何宓皆盯着她看,正在此时,里面房间里听得一个男人低沉温和的声音:“小叶,把药给殿下端过去吧!” 何宓坐得近,便见得连自己媚术都不能蛊惑心神的女子霎时脸色大变,狂喜失落诸般情绪皆在脸上,只见她强硬推开了易小三儿纠缠的手,大步向里屋走去,与里面端着水与药丸走出来的女子撞作一团,亦不作声,爬起来就冲了进去。 坐在席上纹风不动的李岚,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是三进的房子,此时她们身处第二进屋子之中,英洛闯进去之时,形容甚是狼狈,淋淋漓漓一身的水,是将那叫叶儿的侍女盘中端着给李岚送药的水给打翻,将水浇了自己一身。然而此时她已对此无觉,直直冲进去之后,一室的烛光,那背光而坐的男子熟悉已及,明明就是半年前在自己房中每日陪至深夜的男子,脾气虽然不是很好,但心底好得很! 一时里只觉得嗓子眼痒痒的,眼底热热的,脚步迟缓,一步步仿若敲在心上,心跳也不由快了几倍,待得走到眼前,站在他身后,更觉千山万水,不虚此行,不由长吁一口气,轻声道:“衡——” 这世上,若说还有什么能令人尴尬的无地自容,那便是认错了情郎抱错了人——英洛在情绪激动之下将后世那些情人间亲昵的动作不小心作了出来,扑上去从背后将男子搂进了怀中,就要将樱唇吻上那人后颈之时,怀中男子诧异转身,困惑的道:“姑娘,你搂着在下做什么?”声音低沉醇厚,难得的是脸上一本正经,不见笑意。 最最震惊的当是搂着人的英洛,满心欢喜被泼了凉水,面上是掩饰不了的失望之色,心中很是不甘,将面前男子这张脸对着灯光细细的瞧——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焦黄的皮肤,一脸病色,眼睛很小,黑亮有神,目光是陌生而诧异的——这……这……这……怎么可能?背影如此相似,便是连身上药香味也如出一辙,怎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呢?说话之际,声音虽不全像但也近似,如何不是呢? 对!对!对!他最善于易容,定是当日心伤失望,才将脸易成了这般样子。 “衡,都是我的不是,我应该早点禀告爹爹,将你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错……”后面跟进来的易小三儿与何宓诧异的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女子,一双纤纤玉手不住在面前青年男子脸上身上揉搓。 那男子忍了很久,直到——咦?怎么搓了这么久都不见异色?将袖子捋起来胳膊上搓了两搓,就算是易容,换了脸皮,但眼前这焦黄的肤色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全身上下有着弹性极佳的雪白肤色,怎么又会是眼前这焦枯的青年男子呢?脸上泪痕早已不见,面前女子神色呆滞的盯着他看,目光浑无焦距,仿佛是透过他在看着遥远的什么?他柔声道:“姑娘,可以放开在下了吧?” 恍如晴天霹雳,一个炸雷将英洛惊醒,她闪电般将手缩了回来,指尖犹有余温,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真不是她一路而来想要寻找的人。抬头对上小三儿与何宓那复杂的目光,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今日这举动有多荒唐。 这是两世以来她首次如此失措,如此尴尬,也是自成年之后首次流泪。 她惊觉自己的失态,夺门而出,在何园里转错了方向,走了两圈的冤枉路,在易小三儿半拖半拉之下,才离开了此地。 她离开之后,一直坐着的李岚走进那间房,那焦黄肤色的青年人正坐在桌前拿着枝笔,似要写什么,然雪白的纸张之上只一排墨点,全无规律,执笔之人不知在想什么,只望着眼前纸张出神。 “你若放心不下,大可追上去!”李岚故意道。 那青年男子淡淡道:“殿下没听她说,喜欢的人是她的夫君吗?我追上去算什么?” 算什么? 李岚唇角微起,一抹笑影倏忽而逝,算什么我如何得知? 拍 卖 天载二十四年夏末,土蕃赞普之胞弟瞎木征西来攻凉州,于枝阳杀伤万余人,驱掠二万七千余人,牛马羊数十万而还,平狄将军率众追之,从温围北渡,越万斛堆,阻水经营,扼其咽喉,并命余部于阳武下峡凿凌埋车以塞路,大破之,追奔八十余里,杀伤万计,所驱掠者尽数得救。 李岚将手上战报丢给面前端坐的女子,便见她绝美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令她刺目——不过就是她那夫君在凉州一役大胜而以,心内便揣度着要刺她一刺,因道:“现下你那英明睿智的夫君却是在甘州媪围古城休整,但今年大旱,那甘凉二州地皆枯石,绝无水草,无数失家流民聚集在戍守之地,指望着能从军粮中分得活命之粥,西北一应粮草皆从南方起运,唉——”作势长叹一声,伤心难言:“若无粮草供应,大好男儿怕是会葬身西北戈壁!” 闻弦知雅意,难得的是听者很是上道:“殿下是说西北军中粮草不继? 李岚掩了伤心面,叹道:“若军中粮草充足,何来本宫被发配此地?” 女子笑道:“陛下这次发配得好啊,可见对殿下偏袒得紧,将殿下发配到这十里扬州,锦绣花丛,殿下怕是乐不思蜀了吧?” 李岚一语既失,便是已知面前这女子不好糊弄,怕是早将自己每年南下避暑之事了解了,但粮草不足确是实情,下属官员办事不力,已被女帝重责,捎带着将这筹集粮草的重任都推给了南下的李岚。 京中此次牵扯出了华家的门人故旧私自克扣粮草,女帝心怀不满,但碍于华皇太夫与右相的面子,不能将他二人如何,却是冷落中宫已久,帝后不合的消息已经从京中传到了江南。 本来闺房乐事,旁的人如何好过问?但皇家闺房乐事却不同别个,首先便是女帝每次宠幸,下至宫中小侍才人奉诏,上至中宫皇夫东西二宫贵君,哪一次不是有彤史在旁光明正大听壁角,一旁还要认真纪录,门外侍女小黄门一溜小心守候? 这种程度的闺房之乐如何保密? 首先便是华皇太夫,将女帝亲叫去密议一下午,言下指责她长久以来冷落皇夫毫无道理。 其次便是华相,对儿子的闺房之事经过深深的沉思以后,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假若自己有弃权行为,在闺房之事上,儿子是否会少受冷落?这种事,很大程度上已经不能算作是一个人即华皇夫华乐的个人愉悦了,而是足以说明了女帝对华家信任看重的程度。 华家一派见此,作墙头草看风转舵者有之,顽固坚守一派者有之,索性叛变投了兰家者有之,女帝趁此机会,将下面二三品的大员,华家门生故旧清扫了一场,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因着周峥此次的大胜,恰是大周朝女帝再次重组内阁成员的重大锲机,因此如何保证粮草为继此次征战大胜而归,便成了首要目标。 女帝向来倚重三皇女,这时候交待下来的差使,李岚安敢有误? 她左思右想,若能赚得英洛同办此事,许会多一份机会。 “莫非是陛下令殿下督办粮草,殿下有为难之处?”面前女子笑吟吟问。 若非要顾忌皇女形象,李岚早扑上去与这位玲珑剔透的女子亲昵一番了,便是不能扑上去,亦两眼放光道:“莫非英小姐有奇策不成?” 奇策当然算不上,不过是因着自己不小心踏上贼船——据说是天下盗贼当得久了,俱有个愿望就是将身份洗白,最好趁此青云之上。英洛虽无青云之志,但对这一世里清白的身家很是看重,因此道:“洛曾听得一句话,天下赋税,半出于盐,不知殿下胆色如何?对此话作何感想?” 李岚不觉色变,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气:“小姐已知,母皇每年就指着这些赋税银子过日子,难道要本宫作女儿的去当私盐贩子不成?” 这个时代,盐的买卖是朝廷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所以只允许官府垄断经营,严禁民间私相买卖。而官府为了在最大程度上获取利益,从两头入手,一方面对盐户进行压价收购,另一方面再对消费者高价卖出,搞得广大穷苦百姓“或有淡食,动经旬月”。而盐贩们正是利用这一点,从盐户手中高价收盐,又以低于官府很多的价格卖给百姓,在这其中仍然可获取暴利。 当日易数与聂清商议此事之时,英洛耳中听得一二,随后亦将此事详细了解了。眼见着李岚生气了,她不由笑道:“朝廷为着这么一点税赋,但行垄断之业,不若将盐业的贩卖权卖出去一年,此间朝廷亦可以卖买,但不阻挡商户卖买,所得银钱利益必不少,西南军中粮草解决不说,天下百姓人人有盐可食,身体康健,就算是打起仗来,也不愁无兵可征。” 李岚瞪大了眼,对她口中的垄断一词虽不能明了,但大体明白了她所说的,只觉面前女子胆大包天,恣意妄为,竟要将一国之经济来源拿来买卖?历朝历代,遍翻史书都不见国家将盐铁业授于私人,但细思她的话,只觉手心冒汗,便是大大的冒一回险,西北军中粮草却是有望了,且对于她那句__天下百姓人人有盐可食,身体康健,就算是打起仗来,也不愁无兵可征—欣赏已极! 本来今日确是想钓她来,早早的送信去易家,只说有前方快报,引得她来讲出这番话来。待得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之后,里间转出那焦黄肤色的青年人,正若有所思将目光投注在门外。 八月的天,暑气迫人,但是江南也是个湿热的大笼屉。 过得两日,此事便在英洛与三皇女的布置下紧锣密鼓的展开来。其中精彩跌宕便是江南近百年来历届商战之中数一数二的传奇,概因此事事关国家政策,小商家如过江之鲫,望洋兴叹,商界大鳄如江南兰家,易家,何家,甚直江湖中矗立百年的望族南宫家与慕容家皆前来参与。诸方竞价,花落易家。不表其中曲折,寻常人等单两眼放光,只盯着那最后的天价而去了,那笔银钱足以解决西北军粮还绰绰有余,便是将往年国家在盐业赋税之上所得利润亦比之不少。至于易家不想独大,与兰家携手共逐此事,事后更是惊曝开来。奈何易家向与兰家亲善,此事原也不算离谱,众人单等着那一日两家利益不均惹出祸事来,作个看客罢了。 李岚此事办妥,上表奏折,本着擅改国体,无罚即可,哪知女帝得悉此事,竟是份外高兴,将三皇女大大夸奖了一番,更是将英洛赞赏一番,随后便授了个五品的中散大夫,任由她不朝。 京中英田得了女帝一番褒奖,举家喜庆不提。 倒是此事引得朝中谏议大夫多番上疏,奈何女帝只轻轻抛来一句:“卿若能解西北粮草军饷而不伤国体,朕即刻下旨将英卿收押在牢,以法论处!” 谏议大夫本是华相门生,闻听此言冷汗涔涔,告罪退下。 新晋为五品大夫的英洛,在一众好友的送行之下继续南下。只不过此次身边带着两人。一为江生,此子性坚,无论英洛怎么赶都没办法赶走,只好让他随行。而他的母亲则在漕帮大本营里管着些琐碎杂物,万分欢喜的送这位英大人离开,就盼着自家儿子随侍左右。另一位说起来确实有些怪异,便是英洛在三皇女处见着的那位焦枯脸的年轻男子,也是位医者,当日他甫一听说英洛要上天目山去面见神医,精神大振,大概同行之间总有竞争的心理罢,这位姓顾名远的男子执意要陪着英洛去见隐世神医,以盼得他指教一二。 英洛推拒不得,见同行有伴,只得带他二人起程。 物伤其类 江生向来乖顺,自英洛带他同行,旅途之间舟车劳顿,省了很多事。他虽为船家子,但一路行来,饮食茶水,样样照顾周到。只是不知为何,这江生与顾远总不能和谐相处。 单是饮食一项,如江生点了鱼,顾远必得挑剔一番,对这浑身多刺肉无筋道的肉类鄙薄一番,若是江生点了牛肉,他必起先猛夸一顿英洛的风姿气度,一番铺垫无痕之后方批驳江生一番:“小姐锦心绣口不咽金莼玉粒,如何吃这粗砺的畜肉?” 江生垂头丧气将牛肉端开。 英洛眼睁睁闻着那酱香味的牛肉目送被小二端了远去的身影猛吞口水,这时顾远似乎极为舒坦,挟几筷子青菜嚼得喷香无比。 英洛私下同江生猜测,这顾远莫非是个僧人,假扮了文生的样子来蒙混旁人?但李岚极力推荐的人岂会有错?二人心下嘀咕不已,连带着对李岚也颇多怨言,只不好明言。 八九月分江浙一带果品颇多,江生捡新鲜柑桔买了来,顾远必讽刺他几句:“江公子不学医也得问问在下吧?看你一路行来对你家小姐设想周到,怎不知饮食一道实乃养生之大道,平日若不善加调解,必有大病将至。看小姐面色,内热素盛,若有此果做引子,病邪内侵,生出病来,如何是好?” 江生赌气将柑桔吃了,再买杨梅回来,那顾远眯着他那奇黑奇亮的小眼睛,连眼白都不见,道:“江公子这次又搞错了,杨梅乃温热之物,同柑桔类,小姐不宜。” 英洛见他言语,每每必针对江生,搞得那可怜孩子现在每每买什么新鲜吃食必会转头去看他,偏顾远可恶,假装没看见,江生不愿开口,愤愤然扭回头,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小摊贩眼巴巴盯着面前这锦衣小公子,不明白他为何连几文钱都舍不得,只盯得江生俊脸上绯红一片。 若到了落脚之处,江生准备吃食,也只备他与英洛的份量,顾远洗漱完毕之后每每对着一桌吃得干净的碗盘大叹。 他二人斗得不亦乐乎,英洛每每在背后笑得肚痛,如此行行复行行,不觉间便到了天目山。 天目山雄居黄山与东海之间,俯控吴越,威振东南。东西两峰遥相对峙,峰巅各有一天池,宛若双眸遥望苍穹,因此得名。三人在山脚下茶棚各饮了杯茶,略歇息了一番,便往山顶走去。 天目千重秀,灵山十里深,此话听来极为符合前世在喧嚣城市里寻幽探秘的人们的好奇之心而趋之若鹜,但江生确是自小生长在水间的少年,对爬山真是勉为其难,一两个时辰还可撑得过去,待得三个时辰之后他几乎要跌坐在大树之下不肯起身。英洛比之他则又强了不少,除了汗流浃背面色潮红双腿有些酸软之外尚能适应,出乎二人意料之外的却是顾远,任如何险岩奇石,流泉飞瀑他都如履平地,再一次验证了内家功力之传奇,便是足下厚底靴亦是不沾尘埃,令英洛佩服不已。 此人似是极为熟悉天目山各处,只是寻访之路极为不顺。顾远专捡无人小径而上,好几次江生与英洛抗议,他都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所谓的隐世高人都只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寻,若是往人群里扎,为何还要隐藏在这深山老林?” 英洛听得有理,只得搀起江生随他而行。顾远见她居然搀起了那少年,少年虽气喘如牛,但晕红双颊,一双清澈的眸子灼灼将她望定,感激之情满溢,不由愈加往偏僻陡峭之处而去。便是目光所及之处有寺庙炊烟,也是绕得远远而去,他身后跟着的二人苦不堪言,却又不敢多加询问,怕他冷语相讥。 如此三人在深山密林中转悠了三日,江生早脱了俊秀之气,一脸菜色,双足肿痛,连一步也挨不得,便是扔在虫兽出没的地方也能不顾性命之忧,立时鼾声如雷,须臾入睡,哪还有精力将脉脉眼神投向英洛? 顾远见此,渐向人烟之处而去。 不想这一日却也不是什么好日子,顾远拖着江生在前,英洛在后,刚走出一处泉林飞瀑,眼前一人却将他们拦住了。 那人不是别人,恰是易宝客内差点将几人致死的寒老怪。寒老怪不识江生与顾远,却记得这拼死一战的少女,对她对敌之时悍不畏死的风姿有所感佩,此时见她规规矩矩抱拳一揖道:“老前辈原来在此,晚辈有礼了!” 却见少女前面那焦枯年青男子冷冷哼了一声,道:“英小姐端得好礼数,与这老怪也行起礼来,可真不亏是礼部尚书的女儿?!” 这段时日行来,英洛与此人相处,对他怪戾的脾气早有所了解,好在自家向来不缺这种怪脾气的人,自己此次千里迢迢所寻的那人同这人的怪脾气有得一拼,倒也不觉得他给了自己多大的难堪,只笑笑作罢。 却是被他半拖着的江生勉强瞪大了眼睛将英洛猛瞧,他只知自己这恩人现是五品朝廷命官,原来她的父亲乃是二品大员…… 顾远见此,气冲顶门,冷冷道:“老怪今日跑来这西山有何事?” 寒老怪今日本无意与几位小辈拼命,但听得面前男子如此不敬,不发一语轻飘飘一掌而来,面上已挟了怒气,将先前难得的温和冲散了。不想面前面貌无奇的男子却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避了过去,并将身上挂着的少年推开来去。 英洛跑过去将江生扶起来,那边二人已经徒手纠缠了五六个来回,眼见着越打越快,她便好生扶江生坐下。一边打得惊天动地,漫天红叶纷纷,被掌风所带缓缓飘落,这边二人睡得东倒西歪,天昏地暗。 等英洛小睡一觉之后醒来,只见他二人皆盘腿而坐,吐纳呼吸。她却不知,在二人决斗之时,那面貌无奇的男子见得她的睡相,面上早挂上自同行以来最最温柔的笑意,五十招之后一把药粉将寒老怪药倒在地,缓缓走过漫天红叶,停在她面前那欣喜的眉眼,将她肩上落叶捡起轻嗅,除了草木的清香之外似乎还留有她的体香。 她更不知,那轻狂男子曾俯下身去,轻触她粉颊,温软顺滑的触感将这几日焦燥全部抚平。身后,寒老怪怒目而视,低喝道:“你这卑鄙小子,挟持良家女女,就不怕江湖同道耻笑么?”他自是不知,这两人却是顾远这三日故意在深山崎岖之中行走给绕晕了,早已脱力,坐下便进入昏睡状态,而非挟持。 顾远见此,更将手抚上她脸颊,神情愈加轻佻,另一只手已转向少女腰间,欲轻解罗衫,一亲芳泽。那边强自撑着的寒老怪猛然间喷出一口血来,失声低喝道:“年轻人,今日老夫栽在你身上,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认栽,但请你放过这女子,他日老夫必感念你这份情。” 顾远面上笑容古怪,只是停了手下动作,道:“素日闻得寒老怪脾气怪戾,今日却为这女子求情,莫非你看上了这少女?” 却见得那年过四旬的黑瘦矮小的汉子怒极反笑:“江湖中人虽称老夫为老怪,不过是为着老夫所练的武功掌法偏寒,平常人等若受了老夫一掌定是寒毒侵体,日夜难安。但别人亦知,老夫心中所念之人,岂是这青涩的黄毛丫头所能比之?不过是月余之前老夫的手下与这丫头大战一场,她虽露败相,却是凶悍非比寻常,老夫生平所遇之人胆色,此女算得特例,遂起爱材之心而已。” 那知男子闻得他此言,面上一怔,收了那轻佻之色,却是上前来对着寒老怪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前辈有所不知,这女子确也是晚辈所念之人,晚辈在此谢过前辈爱护之心!”挥手一扬,撒出一把药粉,将寒老怪所中药力解了。 寒老怪见他如此情形,想起自己平生所念之人,端得谪仙下世,偏自己其貌不扬,便是自己苦苦追寻亦难入佳人眼。眼前年轻男子怕是与自己所遇之事类似,方才有之前那番举动,不过是个痴心人!想到此不由长叹一声,提议道:“不如你在此便与她成亲洞房了,她不定就跟着你了!” 顾远心中苦笑:我可不就与她洞房了么?就算把她拴在身边,也还有另一个人名正言顺等着她,我总是不能死心,期望着靠她再近些…… 此人正是失踪半年之久的夏友! 这半年来他四处游走,天目山亦来过一次,只因他师尊同山上庙里的一位老和尚结伴云游去了,他便四处游走,只是每每不能将脚步制止,总是向着京城的方向而去,听得外间传言,她夫妻二人恩爱和美,心内愈加痛楚,如万针齐攒。战争迭起,他欲从江浙往京城而去,这才与李岚相遇,而不致与她擦身而过。 寒老怪发出此言,便见那男子呆呆注视沉睡之中的少女,不为所动。不由复叹。要知这却是老怪苦恋他人二十几年无数次想过的念头,他本亦正亦邪,行事全不合道德规范,然想到大周民风开放,便是与她洞房了,依着那人的性子也必是掉头而去,亦不复见,如何还下得手去? 他二人之前全力施为,此时和悦相处,自要打坐休息,待得英洛醒来,见着的就是般和乐景象。 蛇 女 又过得一日,四人在一处寺庙后面的竹屋之前停留。 说起这四人能成行,英洛总觉得是自己前日睡过了头,便如云头的神仙打了个磕睡,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睡前两个以命互搏,醒来之后已是同行的良伴,人生真是无常呐——也只是在累过头之后的一句感叹而已。 寒老怪此人胜在真小人,长得黑瘦矮小,许是练过武的缘故,双目精光大盛,语声铿锵,山峡之间一句话可回声好远。他在后来确定过眼前少女便是朝廷之中威名赫赫的平狄将军之妻主,不由疑惑道:“姑娘难道想尽享齐人之福?”历朝历代,女儿家娶夫纳侍不是没有,但对于英洛来说,却是之前从未想过的。 她喃喃道:“当然……不是!” 山风将径边林木吹得簌籁作响,早有人支着耳朵听她如何回答。 将夏友寻了来如何,她倒从未作想,奈何寒老怪能得此名头,并非江湖妄言,倒是个将真话贯彻到底的性子:“既然姑娘没有将那医徒娶回家的打算,不如早早回头,与那将军生个十个八个孩儿,过自己的日子去罢!何苦跑来惹人心烦?” 支着耳朵听话的人听见身后足音平白滞了一滞,心内深恨,不能尽述。 那少女苦笑道:“无论如何,我总得来一趟,也好有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寒老怪漫不经心道:“他若避着不见你呢?你难道能把他揪出来?” 前面那人耳朵抖了两抖,面目扭曲,惹得同行的江生道:“顾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 那人含糊道:“不劳操心!” 少女呆了一呆,似乎更未想过此种情形,情之一字,她尚不能领会完全,如何识得这微妙之处?声音里不由带了丝惶然:“莫非前辈有法子找到那人与我相见?” 寒老怪目现悠远惆怅之色,道:“若是你与这娃儿两情相悦,便是他再不愿见你,你若找到了他亦缠着不放,日子久啦他自然会顺了你的意!” 前面那人心内咒道:屁,你这老怪一生孤苦,追着个凶婆娘追了半辈子也未到手,有什么好经验教给她?我便是狠心不认,换个模样就算站在她鼻子底下,她也再想不到是我! 只听少女大奇道:“前辈有此经验,晚辈倒要讨教一二了!” 寒老怪神色大柔,道:“倒也不是我有此经验,我当年亦懵懂,偷偷追着那心仪之人到了一处所在,见她呆呆瞅着一对男女,我也跟在左近悟出来的。那男子显然在纠缠那女子,女子虽然妙目仙姿,清冷无垢,最后也被那男子打动,抱得美人归!“他本其貌不扬,但寥寥数语道来,英洛却可想到他年轻时必是痴情单恋,所以才有此经验神情,但他坦荡荡道来,倒不会因为英洛是小辈而客意拘谨威严,在他眼中,无论男女,不分老幼,若是合了眼缘,对了心肠,大小事务俱可相诉,不知是他天真还是狷介,此人倒真不负他”老怪“的名头。 顾远听得他如此说,冷笑不已——我若是你老怪,或者放弃,或者将佳人拘在身边,怎会落到这把年纪还孤单一人? 四人心中各有所思,这日不知不觉间停在此竹屋之前,英洛疑道:“这难道就是神医的住所?” 顾远点点头,抬脚便走。 后面少女拖着他袖子道:“你如何肯定?”靠得略近了些,隐约闻得一丝药香。 顾远那奇黑奇奇亮的小眼里嫌恶的看一眼抓着自己宽袖的柔荑,她后知后觉将手缩了回去,他却看都不看径自推开了门。 此屋向阳而立,屋内竹香余味,简洁逼仄,却也清爽可喜。屋中一应用具都是用上好的竹节打磨劈斫而成,竹椅竹凳竹杯竹杓,件件精巧,独具韵味。英洛欣喜不已,一件件看过去,面上早带上笑意,口内赞叹不已,此间主人真是雅人。便是连不常笑的顾远,亦沾染上了笑意,只目不转睛盯着一件件摩挲过屋中器具的少女。 稍顷,四人将五间竹屋转了个遍,依旧不能寻到屋主影子。这五间屋子,一间放置晒干净的药草,一间是书房,放着些寻常的医书典籍,两间卧室,也只是两张竹床两床薄被,另有一间便是厨房。 四人在竹屋等了两日,不见半个人影。他三人自扬州出发,餐风露宿,既是顾远铁口断定神医居处便在此地,几人便在此时略作休整,一边等待神医。 此地不出半里,便是清宁寺,乃前朝皇帝所建,足有两百年历史。每日晨钟暮鼓,江生更去溪边捕得鱼虾回来佐餐。顾远善识野菜,桌上每每有鲜美野菜,令英洛赞不绝口。更有新鲜菌子果子野味,山水润致,便是顾远那等怪脾气也好了很多,不再轻易嘲笑江生或者让英洛吃瘪。 唯有寒老怪,白日里跑得不见影子,唯有晚上方回来进食入睡。 顾远闲来便将这竹屋里医书典籍翻看,坐在小窗前细细的作了笔记。有一日英洛闲极无聊,欲在大堆医书里寻个话本子出来,蹲得久了,猛站起来竟是一呆,窗前坐着那人,奋笔疾书,背影极为熟悉,便是从前时候那人在自己屋中一般。 正在愣神之际,端坐与前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灼热,转头看来,将她那探究的神色尽收眼底。 这已经是四人在此地的第五天。 二人各怀心思,正自寂坐,忽听得门外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打哪里来?”却是个和尚的声音。 二人走出屋去,便见得门外站着个年轻和尚,目光温润盯着江生,江生手中提着一条鱼,被这和尚的目光盯着,竟是意外的局促。 顾远上前见礼,问道:“小师傅为何来此?” 那和尚道:“此间医庐的主人拖小僧照料此屋,不知几位是?” 英洛道:“小师傅可否告知,此间医庐的主人是否隐世神医?他老人家目前在何处?” 和尚念一声佛,道:“此间主人确是医术了得,只是早在几个月前便同小僧的师傅云游四方去了,小僧也不知这位前辈的去处!” 那和尚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娇嗔的声音道:“小和尚长得不赖,倒是心肠挺坏。我姐妹追着问了你几个月,你硬是不肯告诉我们这神医去哪了,对着这位仙子似的妹妹,便肯告诉人家啦?” 和尚的脸一时里变成了惨绿,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几人只见得屋顶之上,霎时立了四位女子,皆是苗女打扮,披领,背帕,青色百褶裙,头戴银冠,颈佩项圈,腰间银饰之上便有一圈小银铃,行走之间居然无一响声。缘由却也有,便是这四位女子腰上皆缠着一条蛇,将腰间银铃固定不得移动,是以听不见响声。 四人轻轻一跃,便站到了几人面前。不待顾远说明,英洛已知这四女腰间所围的蛇了。头前女子腰间缠着的一条翠玉的小蛇,却是一条极为罕见的赤尾青竹丝,正乖顺的缠在她腰间,看见近处的和尚,那蛇滋滋的吐着信子将头支的老高,放开了苗女腰间银铃,行走间响起细碎轻悦的铃声。 后面三苗女一个腰间是一条粗如女子手臂的金环蛇,后面的一个腰间是眼镜蛇,最后也是个头最矮的女子腰间是一条尖吻蝮,便是俗称的五步蛇。 四人一步步逼近,那些蛇亦不再懒洋洋的盘在女子腰间,皆是将身子半挂在女子腰间,却昂起蛇头吐着信子。 年轻和尚脸色惨白,额上有大滴的汗珠滚落,当前那女子娇笑道:“和尚,这几个月来你总不肯说实话,今日我姐妹也来同你好生商量一番吧?!” 说着好生商量,四人将和尚团团围住,不知她几人如何指挥,那四条蛇均懒洋洋下了地,缓缓缠在了和尚身上,和尚面色如白纸,却咬牙不吭一声。 英洛与顾远站得极近,只见着和尚的汗一串串落下,却不见他求饶。她是平生未觉的恐惧,手心汗腻,后背衣衫湿透,虽然可怜那和尚,这条蛇,无论哪条蛇咬他一口都足以致命,但却不敢轻举妄动。 江生不觉将手中鱼掉到地下,眼底堆满恐惧,眼见着那赤尾青竹丝勒上和尚的脖子,和尚渐渐面色紫涨,出气多入气少,却仍要强撑着上前一步,欲站在英洛前面,替她挡上一挡。 释 心 这时候再来说恐惧,似乎为时已晚。 英洛攥紧了拳头,指甲将手心掐得生疼,也不能阻挡后背涌上的冷意。总教她还记得,江生是个文弱的男子,连个拳脚功夫都不会,将那傻孩子一把扯在背后挡着,一边凝神戒备,见那几个苗女如何折磨那年轻和尚。 那四个苗女似乎没有让和尚立时身死的想法,只指挥那四条蛇将他缠着,眼见他面色紫涨,不能喘息之际便让那几条蛇松开一会,等他呼足了新鲜空气又将蛇支使上去使劲缠他。 和尚面色灰败,眼神绝望,身上缠着四条吐着信子的蛇,旁边四苗女乐滋滋看着这一切,面有得色。 说起来这小和尚当真倒霉——他的师傅乃是前面清宁寺的得道高僧,法号圆觉,与现任主持圆慧乃师兄弟。这位圆觉法师与这隐世神医卫施乃至交好友。这二人平日在一起下下棋参参禅原本没什么要紧,只是这卫施有一日与圆觉辞行,欲踏遍九州,写出一篇医经来,以传后世,圆觉便起了历世之心,要作个游方和尚,与卫施结伴同行,将小竹屋交了圆觉座下弟子明慧打理。 明慧和尚在寺里作了早课,有时便会来此打理小屋一趟,便是在两个月之前,有一日他从小茅屋回去,第二日起床便见得床上盘着一条赤尾青竹丝,吓得老大一跳,几乎要失声叫起来,那蛇却吐着长长的信子示威一般在他眼前晃晃,转眼钻得不见影踪。 如果不是以后几日每日醒来床头便盘着四条蛇,明慧几乎以为自己当日眼花了。此事无端透着怪异,明慧不免有些心惊。说来也怪,惊恐之下的明慧换了房间,第二日起床那床头仍有四条蛇盘踞,似乎那几条蛇认定了他,既不会咬他一口,亦不会 燕子回时第12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会离开,只每日守着他醒来。 本来定力颇佳的圆觉大师座下最为得意弟子明慧和尚这一次惊慌失措,拟将此间竹屋的美酒拎一些上清宁寺,奈何寺规严整,他一向守矩,只得在竹屋寻了雄黄置于床头——效果也只是将盘踞在床的蛇变成了盘蜛在床尾。 这一折腾便是半月有余。 俟得他下次去竹屋,在山路之上遇到了这四姝。四姝将明慧堵在小径之上要问得卫施的去向,和尚也只是客气几句便离开了。当日山路之上的四女并未带那四条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四位便是将自己折磨了快一月的始作俑者。 今日一见这四女腰间缠的四条蛇,他如何不大惊失色? 就在明慧和尚魂飞天外之际,旁边观望的那焦枯脸的男子道:“几位姑娘且慢——不知找神医做什么?” “做什么?”领头那苗女娇笑道:“听得他医术了得,我们姐妹想来见识一下,半年前我们姐妹炼制了一种毒药,但配不出解药,便想让神医为我姐妹试试药!” 顾远再上前一步,恰好将英洛挡在身后,道:“几位姑娘既是要找神医,不知与这位小师傅何干?” 那四苗女中个头最小的圆圆脸女子一脸娇憨道:“这个小和尚不是好人,他不肯说实话,姐姐早就说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既不说实话,我便要放小五出来咬他!”苗女本来服饰繁琐,她没说话之前几人只觉这女子矮小,此时她一口开,再看她面上表情,不过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带着点天真的稚气,身量还未长足。 旁边三姝听得她如此说,均露出赞赏的笑容,似乎很是为这女子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而高兴…… 他三人听得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今日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这几个苗女明显不是讲理的主儿,眼见着那和尚危在旦夕,却一筹莫展。 那小姑娘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自己的五步蛇在和尚身上缠着,突听得一把轻柔的声音道:“小妹妹,你阿爹呢?” 小姑娘将目光恋恋不舍的从她的小五身上挪开,搜寻问话之人,此次是她与自己的小五初次离开苗家,是以一路而行她都很是紧张,这会儿匆匆一瞥,见之前那焦枯脸的男子身后探出一个脑袋,便是之前自家姐姐夸赞过的仙子般的姑娘,那姑娘微笑着看她,试图将整个人从那男子身后钻出来,男子使劲按着她,额上青筋暴起,偏不让她如愿。 小姑娘语声轻脆如珠道:“我阿爹当然在家啊!” 那女子道:“你阿爹对你好不好?是不是个好人?” 这世上,若非有人痴了或是傻了,怎会有人说自己父亲不是好人呢?小姑娘愤愤道:“我阿爹当然是好人!”眼神已经瞟向了她的小五,恨不得用小五来咬她一下,心中甚直在想:这个姐姐虽然长得好,但说话实在不好听。 英洛说话,何时好听过? 她还要再接再励:“小妹妹刚刚不是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吗?难道你阿爹是好东西?”说完这句,她身前那男子恨不得缝住了她这惹祸的嘴,将她拖了又拖,便在藏在自己身后。 只可惜英洛那么大个人,如何藏得住?四姝听得她如此言语,皆一脸怒气,特别是那小姑娘,恨道:“我要小五来咬你!” 那四人不知道是不是约好,盘踞在明慧身上的蛇都爬了下来,嗞嗞吐着信子向他们三人而来。和尚得了这个活命的机会 ,忍不住大口大口吞咽着空气,感激的目光向这边看过来。 四条蛇凉毒的目光让人心惊,顾远狠狠将欲从他身后挣扎而出的女子的手握住,哑声道:“你就不能安份一点吗?” 那人手心直冒冷汗,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人,在前一世里的野外生存训练里差点命丧蛇口,若不是救治及时早已踏上黄泉路,正谓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刻她亦不再挣扎,只紧紧握定他的手,半边身子都偎了过来,身后江生奇怪的盯着她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几乎要连恐惧都要忘了, 若非此刻命悬一线,当真是旖旎的时光。 只听她幽幽道:“衡哥哥,你当真眼看着我命丧蛇口都不肯与我相认吗?就算是要定罪,不是还没过堂么?” 她往常只觉得他夹缠的厉害,然则那一走却让她觉得他亦是有决断的男儿,感情之事,若有性格刚烈之人,如觉得对方有错,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的人亦是有之,便是后来得知当时的误会,也早已在初时便手起刀落斩断情缘了。 他的留言她看得明白,没有归期便是碍着爹爹的面子,不肯说出决裂的话来,然而私底下,他未必不是存了这样的心——譬如此刻,明明站在她的身边也不肯相认。 那握住她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否认或相聚都没有道理,不知要将已身置于何地。 却听得那苗家领头女子道:“傻丫头,不过是个负心的男人,何必当真?” 英洛苦笑:若要深究,这个负心的人怕是自己吧?! 她轻声道:“衡哥哥,跟我回去就这么难吗?” 那人更无声息,只有紧紧握着的手几乎要被他捏碎了骨骼。她看不见他的表情,甚直连眼睛亦被遮了一半。 “既然你不肯跟我回去,那就请放开我的手,寒老前辈说得没错,我既不能跟你成亲,不如早早回头,与将军生个十个八个孩儿,过自己的日子去罢!何苦跑来惹你心烦?” 手上一轻,但只是一瞬,便被更紧的握住了,英洛猛然跳起来,将他推开,便向前几步,挑衅的向那四条蛇而去。 他一个疏神之际,那四条蛇已经群起而攻之,在她腿上各咬了一口,便见得她缓缓跌落,也不去管脚上伤口,手下不停,已将两条蛇抓在手中,各掐在七寸之上,用了毕身之力,两条蛇立时死在了她的手中。 他立时清醒,心如刀绞,扑上去便要结果那两条毒蛇。之前防着她,不过是没把握在片刻之间结果四条蛇的命,现下去了两条,却是有了七成的把握。 苗女见状,心疼已极,急急唤回剩下的两条蛇。那最小的姑娘已经扁起嘴要哭了,英洛掐死的一条,其中就有她的小五。 便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寻常计较的那些尤其显得可笑,眼下她蛇毒攻心,一时三刻便有毙命的危险,那些个虚名算得了什么?只要陪在她的身边,见她欢颜哀痛,俱是甜蜜。他又惊又怒又痛,只觉心神俱碎,却不想怀中的她却缓缓笑了,大概是蛇毒发作,面上黑气涌上,将一双妙目染上了垂死的灰败颓丧,口中道:“衡,你不知道,其实我不是……”眼睁睁看她脑袋一歪,无力的昏了过去。 她要说的,其实是:衡,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师 娘 两人之间的变故早惊呆了江生。只见顾远捷点英洛周身大|岤,强掰开她的嘴,将一碧莹莹的药丸喂了进去。 江生扑上去,只来得及将她的身子接着,那四个苗女已经扑了上来,与顾远缠斗在一起,顾远早已急痛攻心,双眼血红,招招毙命,甚直顾不得旁边两条蛇咻咻嚣叫着伺机而动。 那最小的苗女双眼通红,晶莹的泪珠儿早簇簇落了下来,没头没脑的照着顾远就是一顿乱砍。不知何时她四人手中皆拿着把圆月弯刀,状如下弦月,刀身闪着幽蓝色的光,江生不知,但顾远如何不知——那是涂了上好的毒药。 他手中并无武器,单凭一双肉掌,将四女笼罩在掌风之下,青衫烈烈,挟着死亡的凛冽气息,站得近的明慧被掌风扫过,他现下本力弱,不由的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四女骇然,不想这焦枯男子内力深厚,武功不凡,那怕那领头女子手中弯刀将他左小臂划过一道口子,黑血汩汩,他也不管,一意向前,一掌结结实实击上她的胸膛,不顾她胸前波涛汹涌,竟将眼前的女子当成个死物一般。 那女子在空中飞过,重重落在竹屋前面,吐出几大口血,半天爬不起来。 剩下的三女见大姐受伤,□乏术,只能在打斗中递一眼过去,展眼就被顾远逼得无暇他顾,一意决战。四女本想,顾远既中了她大姐一刀,那刀上奇毒眨眼毙命,他若运功过快,毒随血脉运走,死期必在眼下,哪知他越战越勇,臂上黑血流了一半却流出鲜红的血,无人见他救治,那毒竟无药而解,当真骇人听闻,不禁相顾失色,心内揣揣,斗志全无。 眼见着四女已露败势,那赤尾青竹丝闪电般扑上来,就要在顾远小腿上咬一口,幽蓝刀光疾如流星,身周四处皆被笼罩在刀光之下,脚下是闪电而来的毒蛇,但见得顾远身量急转,以诡异的速度从刀缝中脱困而出,狠狠一脚将其中一个苗女踢翻,一个燕子穿檐,斜斜避过其中一个苗女的刀锋,脚下毒蛇身量暴起,便要透靴而出,将他脚底咬个血窟窿。顾远身在空中,本无着力之处,却仍能提气掠上三分,一脚踩踏在那最小的苗女头颅之上——怜香惜玉的心肠,他从来也无,此刻杀意暴起,搏命之际哪管自己一脚踩在什么地方! 底下苗女高声呼痛,想是他踩的重了,扑嗵一声跪倒在尘埃之中。此时场中站着的,只剩了一位苗女,又惊又怕又气,刀刀凌厉的攻了上来,顾远却旋身而起,轻逸落在她身后,一脚将她也踹飞了去,正正踹在领头苗女身边。 姐妹二人相搀,半天仍是爬不起来,想是伤了五腑六脏,一时里移动不得。 说来所费时间,却不及场中变故之快,这几下兔起鹘落,闪电之间,旁边江生与明慧和尚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是顿饭之间,顾远已经将这四个苗女打倒在地,剩下的那两条蛇不知是听了主人号令,还是因为什么,默默盘在主人身边,不肯上前。 依着顾远的想法,便是结果了这四个苗女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一步步走过,向着最小的苗女而去,那女子吓得直哭,哆哆嗦嗦说不上话来,只不断哽咽着叫姐姐,她的三位姐姐动了动身子,想爬到妹妹身边去,却不能够,领头的苗女急声嘶喊:“喂,你别伤我妹妹,别伤我妹妹,要杀杀我好了……”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要晕过去,可怜巴巴的看着姐姐们,对站在自己面前的青衣男子畏葸已极。 江生早看呆了过去,这男子一路而来虽次次针对于他,到底没有杀意,只是刁难,那及得上他此刻身泛寒意,目光赤红的看定苗家小姑娘?一面为自己在此刻无能为力,不能将怀中人护在身后而悲哀,一面庆幸不是他面前那苗疆小姑娘,不用承受杀意临身的恐惧。 场中只一人苦劝,到底明慧和尚慈悲,得佛祖舍身伺虎的心肠,便是之前身受毒蛇之苦几乎毙命,此刻亦不忍见那小姑娘当场身亡。 顾远自江生怀中将英洛接过来,冷冷道:“明慧,今日既是你求情,我便放她们一次,只是这四人歹毒非常,岂能轻易饶恕?”语声寒彻,江生站在他身边,不由打了个哆嗦。 在几人未反应得及之前,只见他一出手将两条盘在一起的蛇震为几节,四女面上颜色大变。最小的苗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却又敌不过他,任眼泪流水介往下,号啕之声不绝,却不敢上前来与他理论。 其实之前顾远若出手,考量到英洛的安全,若是被毒蛇咬一口不及救治,如何活命?他今日本无杀意,奈何对于英洛,他自小看着长大,看这粉团团的小姑娘如何变成如今倾城绝色,自己如何欺负她别人管不着,但却容不得别人伤她分毫,眼下四女恰恰激起了他这护犊子的性子,如何不放开拳脚不顾生死的大战一场? 英洛如果醒着,见了他这般出神如化的武艺,怕是要自惭形秽,大大思量一番——以往与他对打,从来占尽上风,不是他有意相让,怎么会有大胜的纪录? 英洛醒来之时,手脚尚僵,窗外日光大盛,床头趴着一人,满脑袋的银饰,听得她的动静,抬起脑袋迷糊的看了一眼,双目放光,她尚不及开口说话,英洛已经惊得要跳起来,这个人,不是那个最小的苗女吗?但她四肢尚僵,猛然一个翻身,便从床上跌落了下来,也许是四肢麻木,感觉竟不甚疼痛——这与她设定的结果差了可不止十万八千里。 不应该是衡守在她床边,寸步也不离的吗? 耳边突然响起小苗女尖锐急促的声音:“师傅,师娘醒了——”顷刻间,英洛眼冒金星几乎要重新晕过去一次——师娘这个称呼,岂是随意叫得?她极其确定的是:周峥远在西北军中,而这师傅,不知是何方神圣? 难道是她们几人遭这苗女毒蛇袭击,被俘敌手了? 她这厢胡思乱想,那厢小苗女可没有如此九曲玲珑心,见她跌落在地,娇憨笑道:“师娘,你的蛇毒刚解,手脚血脉不畅,我抱你上床去吧?” 英洛此时方省起,自已正在竹屋之内,那小苗女虽则身量短小,胜在力大,将她抱在怀中,英洛闻着一阵奇异的幽香,头脑一阵阵发晕,小苗女已经连拖带拽把她弄上了竹床。 正在此时,竹帘一掀,进来一人,手中端着药碗,青色长衫,面目秀雅俊逸,一双星目惹人期盼,不忍挪开,不是夏友是哪个? 英洛看得呆了去,小苗女语声轻脆:“师傅,师娘醒了!” 那人微微一笑,小苗女立时看呆了去,移不开眼。 他却是稳稳走了过来,将药碗放在床头竹杌之上,俯身将她托起,英洛鼻端闻得清幽的药香,熟悉已极,脑中霎时想起洞房那夜的光景,不由玉面飞红,他已将枕头垫在她腰间,扶她靠定,也不多说,将药一口口喂给她喝。 闻得英洛清醒,不一会竹屋之内便站满了人。先进来的是江生,双眼泛红,竟跟兔子无异,本拟开口说话,见得夏友在她床头坐定,黑色药汁有几滴从她嘴角涌出,竟是拿手指去拭,神情极为亲昵,眸色竟是少有的温柔,几乎要把那人溺毙一般,后面紧跟着的苗女们喜道:“师娘可醒了,这几日师傅衣不解带照顾师娘,今日可大喜了!”说罢竟齐齐要跪下去告罪。 江生见此,一口气堵在心中,还如何开口?只远远看着那人,睡了四五日,面色苍白,但这几日幸得夏神医照料,捡得一命,已是万安了——至于眼前这夏神医离了此地,是否还是她的夫郎,这有待商榷,他也不急在一时——想到此,略略觉得呼吸顺畅了一点。 晚饭之时,寒老怪也出现了,站定在英洛床前,哑声道:“咦,你居然还没死?” 四苗女相顾茫然,不懂这老头为何如此恶声恶气,看起来竟然是咒她们的师娘死一般。 最小的苗女名字叫阿黛的,瞪着水灵灵的眸子质问:“喂,老头子,你怎么这样说话?” 寒老怪冷冷瞥她一眼,阿黛不由浑身一哆嗦,只觉得那眼神冰寒幽凉,还比不上她死去的小五的眼神温暖,不觉呐呐住了口。 奇怪的是她们师娘与师傅的态度,竟是不恼不躁,相视一笑,默契十足。寒老怪见她醒来,遂转身走了。 再晚一点,待得上灯时分,四苗女拎来了一只大大的浴桶,将热水注满,出门之时不忘掩上了门,英洛在床上大急,扬声道:“阿黛,阿黛,过来帮我洗澡!” 少女轻脆的声音与腰间银铃一同响起:“师娘,这几日都是师傅帮你洗的澡,哪用得着阿黛啊?!” 那人从头到尾只笑盈盈看着她,不发一语。英洛在床上几乎要坐不住了,在他灼热的视线下只觉面上发烫,热不可抑,几乎要找个地洞钻起来,目光在床上搜寻,眼前一亮,伸手将自己整个的闷进了薄被之中,声音隔着薄被传来:“衡,你走开,我自己洗!” “你手脚无力!”他的声音也带着丝笑意。 “那就不洗了,改天再洗!”她在被中闻着自己的汗溲味,违心道,只盼他尽快出去,若是被他剥光了洗涮一番,那与她的英名大大有损,以后还如何见人? 下一刻,那人将她从被子里抠出来,俐落的剥了个干净,抱进了浴桶中,嘴角强抿,那笑意挡也挡不住。 这师娘从何而来,还用得着问吗? 要问的,恐怕是四苗女为何要叫他师傅吧?! 相对浴红衣 英洛被迫坐在浴桶,热气氤氲,若忽略过眼前之人能在自己肌肤上烫出两个洞来的视线,当真惬意无比。 她在水下活动活动手脚,只将个脑袋露出水面,一双妙目滴溜溜不停转动,小心观察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却见他坦然解了长衫,不禁讶异的想——这个人这几日到底是如何帮自己洗的澡?打死她都不能说自己禁不住的浮想联翩,不知是水温太高,还是他的视线太过烫人,身子在热水里成了只煮熟的虾子,红了个彻底。 那人似乎还嫌她温度不够,缓缓将中衣脱落,她的面前立即展现出一具完美的玉白躯体,肌理分明,宛如上天最美的杰作,其上双目璀璨堪比最美的宝石,脉脉含情注视着她,她便如中了魔魇一般忍不住一看再看,至到那人走得近了,然后,然后——他居然一脚踏进了浴桶,溅起无数水花,迫得她闭起了眼,拿手反抹一把,未及睁眼,自己已跌进了一具温暖的胸膛,她脑袋一懵,到底问了出来:“你这几日怎么帮我洗的?” 话一出口,她就懊恼不及,羞恼间恨不能将脑袋埋进水中——只可惜自己一直是个旱鸭子,此时学习水中呼吸,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只听得抱着自己的那人低低一笑,道:“当然是像这样洗了!”双手不停,将她手脚逐个握定,不住在水中按摩。英洛本来四肢感觉不甚灵敏,偏偏此时每一个毛孔都舒展了开来,他的大手所过之外,简直不是按摩而是放火了,身体在水中尤要烧起来一般,随便哪处肌肤,都能煎鸡蛋了。 那人专心按摩,呼吸平稳,意态悠然,英洛只觉如果此事再继续下去,她非羞愤而死不可——此时说说话,或许能稍解尴尬? 她深吸口气,努力将四肢之上游走的那双手忽略,道:“怎么我听得那帮苗女叫你师傅?我如何又成了师娘了?” 那人手下一顿,若无其事继续动作,道:“当日你捏死了她们两条蛇,我也震死了两条,她姐妹四人败在我手下,不肯离开,便拜了我为师。怎么,你不愿当这师娘?” 英洛哪敢说不?就算是分开再久,这个人的脾气,她又怎么会忘?听他这语气,已然不悦,自己若再否认,怕是眼下身上就得多几个青青紫紫的淤痕。心内苦笑:自己这到底是看上了他哪一点?何苦巴巴的跑了来呢? 感觉胳膊上按摩的那双手有越来越重的趋势,她一迭声道:“当然愿意,我这样巴巴的跑了来,就怕这师娘的位子被别的女人占了!” 此话听来他似乎受用无比,口中冷哼一声,两手却不规矩地离开了四肢,渐往非常地带游移而去。英洛心跳骤强,颤声道:“衡,你待如何?” 背后那人轻笑,似是对她的反应感到有趣,胸膛紧贴了过来,与她后背牢牢相合,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搂紧,往怀中挪了个舒服的姿势,英洛猛觉自己身下硌了一物,灼烫惊人,她的呼吸不由为之一紧,那人却在她耳边轻吹一口气,笑道:“洛洛,你会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嗯?” 她忽的怒气上涌,这算什么? 走了几千里的路,见了面反倒不相认,一路之上拼了命的戏弄、挑剔于她,这会子又立马贴了上来,做出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她猛地使劲将背后紧贴着的人推开,那人一时不防,手中脱了些力,倒叫她寻得时机从他怀中挣了出来,只见她一屁股坐在浴桶对面,冷冷看着他,道:“衡,这又是为何?我当然不知,若说是为了救治蛇毒,这样子按摩四肢,现下治疗已毕,还请起身吧!” 那人眼中风雷大动,她这时才看见他亦是双颊泛红,额上青筋盘错,几乎要跳得几跳,水下那凶器悍然叫嚣,水汽早已散尽,英洛竟是看得清清楚楚,面上虽红,但仍是倔着偏过了些目光,忿忿看向他。 他握了握拳,再不能保持温柔淡定模样,冷然讥诮道:“英大人夫贤妻贵,大将军跑到了西北去打仗,怎么不去助夫君一臂之力,反倒跑到小民这穷乡僻壤来,有何贵干?” 英洛几乎要被他这声“英大人”给气笑,两人如此不着寸缕的相见,他居然喊出了官方称呼,可不得气笑了么? 水早已凉透,亏得是夏季,没有受寒之虞,英洛几乎要跳起来,顾忌自己不着一物,忍了又忍,方没有立时站起来,但仍是忍不住破口大骂:“我英洛向来行事无状,但答应别人的事从来不会违背,当日我跟你说过跟周将军是假成亲,你偏不肯信,非要跑到这地方来,怨得着谁呢?罢罢罢!竟是我来错了,你就当我没来过此地,我们也非夫妻,就当没有发生过夫妻之事!你既不领情,我何苦自责跑来寻你?自此还是两不相见吧!免得你这不冷不热、夹枪带棍的,我可吃不消!”不管不顾,竟是要站起来穿衣走人。 激愤之下她不曾注意到背后那人狂喜的面容,口中喃喃:“假的,原来成亲竟是假的?假的么?” 背后扑上来一具身体,将她牢牢箍定,她挣了两挣竟没有挣脱,那人嘶哑着声音道:“洛洛,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是假的么?你说是假的我就相信,我相信你!你不要离开,不告而别是我的错,一路之上欺负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别离开!” 他的语气充满了乞求,英洛在这样的声音之下心里微微泛着酸,竟是不能成言。他将怀中之人转个方向,面对面搂定,热吻扑天盖地而来,英洛在那几乎难以喘息的热吻里昏昏沉沉的想:他还会认错?真是转性了?然而那语气,听着真让人心酸! 她不由将身体软软偎了上去,双臂环定他的颈子,主动将樱唇送上,那人感知了她的投怀送抱,愈加大喜,更恨不得将她全身箍进怀中,揉搓成团吞下腹去,英洛在这样的热情面前微微有些退却的念头,想起上次洞房的经历,脚下不由一软,直直向后倒去,他还要打捞伊人,却不防脚下一滑,便朝下跌去,好在他身手素来灵敏,将双臂撑在两侧,才不至压坏了她。 但——身下的柔软太过真实,如何还能再等?眼见着她被水呛着,满面通红,不住咳嗽,双手在桶壁紧抠,手指发白,他快速将她从水中捞出来放在自己怀中,果断的吻了下去(注明:此处原文删节约一百字,和谐期间谨遵编编指示,和谐期过会放上来,请诸位谅解) 是谁说过,流水有舒缓痛苦的功能?英洛模模糊糊的想,原来妇人在水中生产真能减轻痛苦,——同理,这次自己便没感觉到丝毫痛苦,相反,竟生出无限欢愉来。他的双臂宛如铁臂,将她纤腰箍住托着自己在他身上大动,那欢愉似乎也无尽头,在他身上,在他指尖,在他每一个温柔缠绵的吻里,无穷无尽,仿佛是每一日的思念,温柔缱绻心无旁骛,便要将这种温柔深铭见骨,以期不忘。 …… 英洛几乎要哀告出声,那人的唇暂离了她,微微一笑,道:“日子还长着呢!” 这话的意思竟是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她不由面现喜意,正准备起身,谁知那人竟是微微一笑,竟像是在嘲笑她的幼稚一般,将她腾空抱起,径自向着床上而去。 身下的青竹席泛着草木的清香,夜色已墨,眼前之人虽面目不清但呼吸可闻,鼻间萦绕的幽香挥之不去,他慢慢俯下身去,暗夜之中将那誓不能忘的娇颜一一描摹,从额头开始,一寸寸肌肤膜拜下去,竟是连那粉色的小巧耳珠都不放过,恶意躲过她柔软的樱唇,从颈子上细细吻了下去,便是胸前柔软,小腹,顺流而下,引得她一阵细碎的呻吟,两手将身下的青竹席抠住,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他低低笑了一回,口下再不能停,两手将她纤指握紧,合身覆了上去,眉目间的喜悦再不能掩,寻得檀口相哺,身下一动,便与她合为了一处。 夜色清亮,照得屋外月下侍立的四女皆是泥塑目雕一般,似是被这绮丽幽静的夜色给迷惑了,目光在遥远的天目山间游荡,耳边只听得女子那似痛苦似喜悦的低低饮泣,和男子粗重的喘息之声。 良久,那最小的苗女阿黛道:“姐姐,师傅在欺负师娘?” 最大的苗女叫阿然,老二阿彩,老三阿妆,皆面上泛红,不知如何回答阿黛这句话。她们三人皆已经通晓人事,唯小妹尚在懵懂之间。 阿然沉思半晌方道:“大概是师傅在与师娘切磋武功罢?师娘打不过,便哭了!” 阿彩与阿妆一致猛点头。她姐妹四人本是苗族族长的女儿,生得又美,真正四朵金花。族里少年皆对这四姐妹钦慕异常,阿黛尚幼,阿彩与阿妆尚懂收敛,惟有阿然,竟是将看得上眼的少年一一染指,生成的风流态,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出奇的漂亮,偏偏不能定下心来娶夫纳侍,常有族中少年寻上门来,族长奈何不得,只得将她逐出苗疆,盼她能懂得收敛,于男女之事上不再纵情任性。就算是祸害,出了苗疆便是汉家男子,由得她去祸害,只要别找上门来。族长这意思便是眼不见为净,哪知道阿然偷偷杀了个回马枪,将家里三个妹妹拐带出来,拍着胸脯保证要带三位妹妹去见识中原的富庶繁华。 她四人一路从苗疆出发,游历名山大川,后来在天目山下听得一帮江湖人信口胡吣,扯出了神医卫施的名号来。苗疆一族善施奇毒,阿然尤为精通,这会子生起了少年人的求胜之心,遂摸上了山来。 求胜的结果就是差点死在夏友手下,得知这人是卫施的徒弟,阿然便带着三位妹妹跪拜,英洛昏睡了三日,四姐妹忙前忙后,夏友磨缠不过,只得收了这四女为徒。 定昏之时,竹屋之内靡靡之音方歇,只听得两人喁喁而语,阿然支起耳朵听来,不过是自家师傅在别诉前情。她亦见识过不少的少年,自家师傅这种对人冷冷的,爱搭不理,对这位师娘倒是念兹在兹,无时或忘。耳内听得他将半年之内的事一一道来,甜言蜜语说得麻溜,她们那师娘低低娇笑,偶尔搭一言,到后来只低低娇嗔:“傻子!”两个字在她唇齿间徘徊缠绵,阿然只觉浑身酥软,犹在心中思量,不知自家师傅听了这两字是否更是骨殤心酥,不能自持? 果然,竹屋之内的喘息之声再起。正是——夜未央,情正浓,春怀缱绻,连鬟并暖,不负旧盟。 行行复行行 翌日二人起身之时,已近午时。英洛回想昨晚荒唐之境,只觉面上火烧,窘不成言,但后背紧贴着的火热躯体纵是汗珠涔涔也不肯稍离分毫,箍着纤腰的猿臂亦将她束在怀中,无法移动,只得放弃了徒劳挣扎。 背后这人似是已知她已醒转,遂起身穿衣,一双星眸只在她浑身上下巡梭,英洛面上愈加滚烫,偏未着寸缕,如何还敢起身? 那人似明白她的窘意,扬声叫人送进热水来。便听得外面漫应一声,有人推门提着空桶进来,后面相跟着三个少女,均有不同程度的脸红,将她们昨夜的残水用桶折净,拎了干净的热水进来。 领头的阿然见阿黛不停偷看床上将自己缩进被子的女子,被中之人只露出如云乌发,旁边搭着她的肚兜衣衫,瞧的真切,竟是大富大贵的牡丹绣兜,自家师傅长衫掩尽了春光,但流泻的墨发披了半肩,比之平日束发更添风流仪态,笑容满面。阿然只觉此时她们姐妹在此委实是有些煞风景,赶紧拖着她们走人。 甫一出门便看见面色惨白的少年江生,手中托盘之上两碗白粥泛着清香,两碟小菜鲜嫩可口,油绿滴翠,仿佛还是流淌在山野间的颜色,令人垂涎。明知道不是给自己的她仍忍不住打趣了一番:“江生这是给师娘端的早餐啊?这会子师傅正在服侍她洗澡,怕是没空吃罢!等她们洗澡完毕,不知道能到什么时候_______我劝你再等等罢,我师傅那个脾气________” 少年的脸色霎时血色褪尽,眼睛下面的青色眼圈很是明显,他笑了笑,嘴唇一哆嗦,仿佛是说了句什么,阿然没听清,忍不住想追上去让他重说一遍,看着山风掀起那萧索的衣袂,她如何还敢? 不是不能明白情之一字所担负的重量,只是游戏惯了的阿然如何能得知这少年心中所想?又如何能明了少年的心事呢? 待得那两人洗漱完毕,果然已是又过了一个时辰。二人手牵手出来,吃过江生早就准备好的早餐,不避人言在林间散步的时候,阿黛扬着好看的眉毛疑惑道:“大姐,江生今天好像不对劲!” 阿然将那懵懂少女的脑袋使劲敲了一下,唉声叹气:自己到这把年纪早已经开窍了,奈何这位妹妹,可爱当真可爱,只是不解风情! 阿黛搓着额头之上快要隆起的地方连连呼痛,阿然指着远处山涧那一双相携而行的人影道:“看到没?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再指指近处失魂落魄的江生。 背后阿彩阿妆相视一笑,见着阿黛似懂非懂,均叹大姐这番白费工夫! 半晌,这傻丫头大呼:“江生喜欢上了师娘?!” 远处的江生被这呼声惊得回头来看,一时脸上青白交错,凄伤哀痛,阿黛吓得止了声,便见那少年留恋的向山涧看过去,然后便悄悄回到了房间。 江生如何是今日才开始伤心呢? 四日之前,当那名叫顾远的男子从他怀中接过英洛,看着他那热切的眼神,他就有不详的预感。第二日那男子洗漱已毕,卸了易容之妆,竟是生平未见的秀雅俊逸的少年,星眸璀璨,身如屋外青竹挺拨,他如何能比? 当日为这少年惊艳之人除了他,还有苗家四姐妹,便是寒老怪回来,亦是多看了两眼,但何人有他那般心底惴惴不安? 等知道他便是小姐一直在寻找的人,那颗心更是跌落谷____这个人的性格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前思后想,他终于明白一路之上为何独独对他,多是刁难苛责? 只不过是因着______在乎昏迷在床的她,不喜见二人亲近罢了! 过得两日,英洛身上余毒已清,夏友仍托了明慧照料竹屋,便携英洛与江生四苗女一同回转。 寒老怪此番来找卫施,不过是为着医治身上内伤。月旬之前与花和尚一战,元气大伤。花和尚看来慈眉善目,其实最不好相予,他所练的烈焰掌刚猛霸道,寻常人并不知晓,当日为着这路掌法有违佛祖慈悲,他又不肯改练别功,是以被掌门逐出寺庙。他栖身的寺庙在五台山,本朝向来有句事关五台山的传言:“大寺三百六,若兰(小寺庙)无其数”。是以江湖中人到现在皆不知花和尚原是出自哪座禅院的。 既是不知出处,自然不知用何药方治疗这烈焰掌的重创。寒老怪本居天目西山,创寒秋宫,武功路数走的是阴寒的路子,世人不知其名,便呼他寒老怪。卫施住天目东山,素无往来,此次来求,既得了夏友诊断,得了丹药,自是回他的寒秋宫不提。 既离了开目山,英洛便很有些归心似箭。离家已半年,当初留书出走,不知道自己家爹爹作何感想,能与夏友同归,恨不得胁生双翼,朝飞暮至。 回去的路上却是比来时快了很多。没过得几日便到了扬州,几人径自寻了处客栈住下来。 阿然当日离家,身上银钱早已散尽,便是在天目山之时,也在野外宿了多日,吃食皆是野物,譬如野果子野兔之类的。后来恨不能当了头上银饰来换住宿银两,不用再餐风露宿。可惜天目山和尚与寺院倒是不少,便是道观也有几个,就是当铺没有,只急得她抓耳掏腮,三个妹妹早已对她当初的豪言产生疑问,对那见识中原富庶繁华的心情,也没当初般迫切了。 这几日跟在夏友身后,食宿一切全包,不由从心里为自己那日临时起意的拜师得意了几回。只是她们这师傅虽然银钱上好商量,但平日皆客气有礼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睛里唯一容得下的便是师娘,一时三刻不在眼前便坐卧不宁。 几人将身上风尘净洗,阿然腆着脸跟自家师傅要了点银子带三个妹妹去了街上游玩,江生自是先回漕帮去探看母亲。其母听得英洛现下身边便有一位俊秀夫郎,跌足叹道:“这是我儿的命啊!” 问及他如何打算,少年淡淡道:“自然是跟着小姐,我现下已是小姐身边的人,还有什么打算?” 其母立时起心要见上夏友一见,便携了儿子去了客栈,哪知道英洛早已与夏友去了易家,却是扑了个空。 英洛去天目山之前,易小三儿依依话别,自言姐姐回来路上定来府中探看,英洛如何肯食言?二人梳洗整齐,便向易府而去,今日易家三兄妹倒皆在家中稳坐,见得夏友与英洛走进来,鬼见愁打个招呼便躲进了书房去看帐目。易小三儿笑叹道:“天下的奇男子都被姐姐网罗尽了,让小妹去哪里找个齐整夫郎?” 易财神在旁被逗得一乐,微笑道:“妹妹切勿发此憾语,若是被你后园那帮子人知道了,怕是会掀了房子!” 夏友悄声问英洛,英洛笑道:“小三儿后院有七位夫郎,各个是美人!此时若听闻她又起了这花花肠子,还不得气疯了?!” 夏友将她俏鼻一捏,叹道:“你还不是一样?!” 此话被小三儿听去,强自争辩道:“姐姐如何能与我一样?我可没有姐姐那样好本事!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平狄将军,一位是神医之徒,端得风神秀丽,如何与我后院那起子蒲柳之色相比?” 易财神骇笑,作势起身道:“妹妹难道还有此雄心,准备纳位将军回来?罢罢罢,我明儿又得去赶着盖园子去!” 易小三儿笑得肚痛,拱手作揖道:“大哥慢走不送!劳您操心了!” 易财神这话虽是笑话却也是实话。易府虽占地颇大,但能住人的也就是那么几处,寻常地方不过是为了赏景。易小三儿七位侍郎,分住七个地方,加上易府三位主子,如何还有多出来的园子? 也亏了他兄弟二人尚未婚娶,现下也还住得。 这顿晚饭便在易家解决了。席间夏友将桌上吃食但凡英洛喜欢的皆给她挟两筷子来。易小三儿在旁打趣道:“姐夫如此疼姐姐,周将军也容得夏军医,可见姐姐是个有福的!” 夏友此时正挟了一筷子熘笋尖,闻言筷子一抖,将这筷子笋尖全掉进了糟鹅掌里面去了。 却见英洛敛了笑,转头握握他的左手,掌心一阵温暖传来,道:“衡哥哥你也吃,别光顾着我!” 夏友挟只玫瑰糟鹅掌咬了一口,只觉得花香腻人,鹅掌也酥烂的毫无道理。试试在百度搜索“书包网” 一直沉默的鬼见愁这时抬头轻笑道:“莫非两位是私奔而来的?” 易财神微怒,道:“老二多嘴!”云淡风清如一幅水墨山水画的易财神动起怒来,令一旁嘻笑无度的小三儿都严整神色,更别说鬼见愁了。想来他二人对这位大哥是极为信服的! 英洛默得一默,道:“此事曲折,一时三刻也说不清,不过小三儿倒是的确没叫错,当 燕子回时第13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当日衡哥哥是与我定过亲的,自然是姐夫!无论谁阻止,他仍是我英家的夫婿!”她此话言来,一字一顿,似是斟酌再三方开口的,弦外之意便是:不管那人是多英勇的将军,此刻她要信守前诺娶得夏友,他也阻止不了! 少女娇艳的面庞之上平添几番坚毅,竟是无端生出一种英气来,令鬼见愁不由多看了两眼,注目一番。 易财神听了这话,自也是另眼相看。 别说平狄将军是位将军,若是寻常男子,也咽不下这口气,但眼下看来,这少女却是宁肯要得罪将军也要将这神医之徒娶进门去!此事若是在京中传开,怕又是奇闻一桩。 但看他二人端坐一处,饮食照应,眼神亲昵,隐有夫妻之态,旁人如何阻得了? 想到此,易财神嘴角不由泛起一抹笑来。 征尘暗 由于英洛与夏友不肯留居易府,坚辞易小三儿,易财神见他二人执意要走,知他二人留在易府多有不便之处,便着人备轿,亲送他二人出府。 鬼见愁见易小三儿依依不舍,挑眉笑道:“小三儿如此舍不得英姑娘,不如把你那云霓坊在京城开个十间八间的,你在京中坐镇,不是日夕与英姑娘相见了么?” 小三儿兴高采烈,立时跳将起来呼喝下人,便要携了一应物事人才去长安开店。慌得易财神将她牢牢捉在怀中,冷眼多看了鬼见愁两眼,似有薄责之意。唬的鬼见愁也敛了笑意,上前苦劝道:“小妹且不忙都是二哥的不是,多了句嘴,你的英姐姐贪恋扬州风光,断然不会这几日就走,妹妹等两日不如同你英姐姐一同上路,沿途之上也好有个人照应?” 易小三儿偏头想上一想,觉得他言之有理,方甜甜一笑,对他二人道:“姐姐姐夫回京之时务必记得我!” 英洛也还罢了,只觉易家三兄妹相亲相爱,小三儿这种性格委实可爱。倒是夏友,被她前前后后叫了无数遍姐夫,早就对这风流灵透的少女欢喜有加,此际倒是郑重点头,应了此诺。 易小三儿问明二人所居客栈,不由抿着嘴儿笑,招手叫来易青,道:“你去告诉老陈,让他将二位贵客照管好了,若是照管不好,我让他沿街乞讨去!” 易青原是易财神手下,盖因后来小三儿初涉商场,易财神便将这得力右臂送了小三儿,以助她经营四方。那易青在易府,颇得家主信任,小三儿之下无人敢置喙他的办事能力,此际予了他去客栈办这件芝麻小事,显为了郑重之意。 二人离开易府时,已近亥时。易财神着家仆备了顶轿子将他二人送回客栈,身后跟着骑马的易青。 不想三人到了客栈,除了江生与四姝之外,竟还有位贵客在房中等候此人便是三皇女李岚。 却说江生将母亲好生劝回,阿然四姐妹亦逛街回转,几人正坐在屋内说话,此间客栈的掌柜恭恭敬敬引着一人进来,容色秀丽还在其次,却是英姿勃勃,举手之间清贵已极。李岚进来之时,见四位着苗家衣裙银头饰的女子正或坐或站,倒有位清秀俊俏的少年站在窗前不语,见得她进来,愣了一愣,疑惑道:“小姐可是进错房了?” 李岚不忙回答,将他细细端详,直看得少年面上飞起一丝红晕,略有恼意,那郑掌柜道:“没错没错,这位贵客是找你家小姐的!” 李岚见这少年青涩可人,轻佻一笑,道:“没想到英大人身边还养着这样妙人儿?!” 四姝见得江生面皮青了又青,似是在忍耐,均心下生了怒意。领头阿然向来无法无天,冷哼一声道:“哪里来的狂风浪蝶,也敢招惹我师娘的人?” 李岚贵为皇女,何时受过这般气?当下冷冷一笑,道:“不过是个小厮,若本本小姐开了口,保管你家小姐送了给我,到时搓扁捏圆,还不任我处置?!” 江生思及此女来历,虽无头绪但面色早已惨白。郑掌柜不住擦着额头汗珠,他是知道李岚身份的人,暗地里不由替这几位捏了把汗! 阿然四姐妹却不依不饶。四人与江生一路行来,对这寡言的少年多少生了些同行之谊,此际见他平白受辱,如何肯罢休? 几人言来语去,眼看着要打起来。郑掌柜劝架不住,李岚他是万万不敢多言的。四苗女皆是耿直心肠,言语之间格外不客气,此际见得郑掌柜一味袒护李岚,早就气恼上头,恨不得一把毒药将这二人药翻在地。偏近日方归了夏友门下,师尊严令不许动辄便起杀意,四人对这师傅颇多忌惮,事情一时还未不可收拾。 英洛与夏友牵手进了房间,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四女正恶狠狠将李岚盯牢,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样子,江生惨白着一张脸站在窗前,目光痴痴呆呆,对她几个吵闹浑不入耳,倒是李岚,端坐在椅上,旁边站着胖胖的郑掌柜,汗出如浆,端茶递水打扇,只盼李岚这祖宗能消消火,不致将此间客栈给拆了! 英洛不由一笑,道:“三皇女大驾光临,这却是唱得哪一出?” 旁边四女早七嘴八舌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对李岚大出不敬之语,一旁的李岚脸色很是不好看,冷笑连连,道:“今日却是本宫多事了,特特跑来告诉英大人前方战报!” 英洛又是作揖又是赔罪,将李岚安抚一番,又让四女跟她赔罪,四女本对这位皇女心有不满,此际对师娘的作法心下亦有私怨,奈何一旁夏友冷冷看过来,只得不甘不愿去赔礼道歉。 李岚见英洛如此行事,一腔怒气早烟消云散,再见得英洛身后夏友,观二人神情,调笑一番,不外“心愿得偿比翼双飞”之语,夏友倒也磊落大方,面上笑意满盈,正应了李岚那番话。 李岚见此,愀然不乐,长叹道:“都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二人此际浓情蜜意,可知那周峥在前方苦拼,近日战报传来,不甚乐观哪!” 英洛笑道:“峥哥哥自是英明果决,何来不甚乐观一说?”她为着周峥着想,总不能让这少年将军在人前落得个妻主见弃,相敬如冰,是以称呼格外亲昵。 旁边夏友闻听此言,心内一阵不悦,苦于说不出口。 李岚长叹道:“英大人在此情浓意炽,乐不思蜀,可知前方近日战况?” 英洛观她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心内一跳,面上已然变色。李岚见此,方舒了口气,道:“本宫还以为你忘了周将军?!”说罢将战况详细解说于她。 原来却是大非川一役之后,周峥奉诏镇守西南,初战告捷,此后因战局不稳,故而按兵不动,以探明敌情再作道理。奈何西南驻军本是常氏一脉,常显既已身故,他的胞妹常露摧心断肝,如何肯善罢干休?更有一众常氏心腹守将激昂义气,誓洒热血,与常将军报仇。其中更有常显堂弟常昱,能谋善断,本就不服周峥执掌西南军帅印,此时见他按兵不动,便四下联络诸将,在背后将周峥贬得一塌糊涂。周峥既无帅威可言,余者何人肯服? 不过几日,便有小股周军在常露带领之下冒然出兵,夜袭土蕃大营,竟一击得胜,烧了土蕃军营盘。周峥怜她失了兄长,行止失常报仇心切也是有的,只不过薄责一番,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哪知道自此之后,西北驻军愈加不听号令,只以常露常昱为首,周峥这位将军竟是生生被常氏一脉给架空了,虽执掌帅印,但军中诸将大多不肯听令。 不久之后,因周峥驻守甘州,常露与常昱竟乘夜率军退驻凉州,与他形成畸角之势。常氏十万守军,只剩了八千守兵于周峥。 周峥至此骑虎难下,有苦难言,唯有驻守甘州,与底下军士同吃同睡,每日至校场练兵不缀,伺机而动,也曾小胜几回。然,心内终是惶惶,手下少将少卒,如何与那土蕃三十万大军相抗衡? 土蕃既已吞了吐谷浑,便驻军于原吐谷浑都城伏祀,进可攻退可守,只遣小股军队向西北甘凉二州挑衅,隐有侵占河西之势。 常露小胜,不过是小股土蕃军队,离那王牌之师还距离颇远。常家几位将军不明敌情,哪知此次领军的乃是土蕃赞普唃厮啰之胞弟瞎木征此人身高九尺,善使一对流星锤,讲兵训师,性毅善断,兵法谋略大大强过了唃厮啰,吐蕃之并诸羌,雄霸本土,多其谋以助开拓疆域,丰功伟绩,不复言表。 瞎木征本人如此战绩,国内多有忌惮之人,上疏表奏,其言煌煌,公推他主战吐谷浑,他倒也并未推辞,亲率三十万大军征战。所谓常显战败身故,并非妄言。那一日常显披挂上阵迎敌,被瞎木征一锤子砸成了肉泥,常露只道其兄醉后轻敌,那知道这却是两人实力相差太过悬殊的写照。 要知此番瞎木征乃背水一战,土蕃国内早已容他不下,他既吞下了吐谷浑,打着长住的念头,另开国号,自然是要好好的谋划一番,连月而战,不过是小股军队在甘凉二州马蚤扰,胜也无喜,败亦无碍。 三个月之后,他既在伏祀城站稳了脚根,自是重拳出击,出其不意,与大周常军对阵。 常露今次再见瞎木征,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率众迎敌,大言不惭要将瞎木征斩于马下。常露身形高挑,使一把陌刀,在西南驻军中也是一号人物,向来心高气傲,哪知甫一交手几乎被对方一锤子砸扁,便是坐下战马,亦是四蹄颤抖,差点趴下。 却说常露三招败北,几乎命丧流星锤,这才醒悟原是自己大意轻敌,自省其兄身亡,并非酒后,乃是不敌大败。但此际争战之时瞎木征如何会轻易放她离开?见得常露败走,瞎木征跨下骏马四蹄生风,激起尘土漫漫,竟是疾箭般追了上来,一对流星锤舞的呼呼生风,当头罩下。——千钧一发之际,一把熟悉的声音急道:“小露退开!”却是常昱。常露此时哪顾得了形象,迅疾从马上跌落,耳内只听得噗嗤一声,面上热血兜面,衣甲尽湿,却是身下坐骑已然被瞎木征锤杀,她若是迟得一刻下马,必同身旁骏马死状相同。 常露心下骇惧,几乎要晕过去,亏得身后早有军士上前,将她相救,不致毙命。奈何常昱虽兵法谋略无一不精,常显往日用兵也多听取他的意见,但马上功夫远远不及瞎木征,不过是三个回合,便被打于马下,一命呜呼。 常氏一军自失军师常昱,无人能与瞎木征对擂,自是闭城不出。瞎木征三十万大军,分得三路:一路围困甘州,一路围困凉州,大周西北数十州相继失守,更有一路挥师南下,直取灵州。 军情告急,女帝震怒,速召众臣商议对策,远在扬州的李岚这日正得悉此事,意外听闻英洛现身扬州城,自是忙忙的寻了来,商议对策。 霜风急 拂晓之时,英洛与一众人等骑马北上,离了扬州十里繁华地。 此次同行之人中,除了李岚与她的随从,英洛与夏友偕江生与苗家四姝,最离奇的便属易财神了。 易青当晚回去,将英洛辞行的消息诉于家主,未及三更,诸人便见得这位大公子翩翩风姿,进了她们所居的客栈,言道要与众人同去灵州。 李岚最近心情欠佳,如调戏江生之小事,只不过是在餐桌上多加了点辣椒一般,但逮着这位易家家主,岂有不逞口舌之事? 英洛在旁正与夏友喁喁私语,道及自己欲请旨重上战场之事,还未得着夏友只言片语的答复,便听得李岚轻讽道:“大公子,您这么金贵的身子,灵州此次首当其冲,若是失陷,土蕃可是会攻进长安,您不在这扬州呆着,跑那烽火连天的地儿做什么?” 哪知易大公子云淡风清,笑的委实无辜:“劳殿下记挂,小民向来关注茶马交易,此次战争断了西行经商之路,若是小民不想法前去疏通一番,手底下千儿八百口子人,岂不是要断了口粮?” 未及李岚再言其他,易财神再道:“小民天生天养,不比殿下金尊玉贵之躯,便是没得钱花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随便找个小富之家,那个蝼蚁小民岂有不给之理?” 英洛眼看着李岚脸色阵青阵红,却是不知如何接口的模样,分明是有把柄握在这人手里,难道是她曾打着皇女旗号勒索过易家? 夏友总是在李岚手下当过几天差,上前打几句马虎眼,算是将此事揭过不提。 一行人上路,由于李岚分外的不待见易财神,而易大公子似也是对这位皇女存了偏见,总是不能融洽相处,倒逼得夏友与英洛分开安抚两人,只怕二人再起冲突。 如此一来二人少了许多亲昵的机会,旁人看在眼中,便如夏友与李岚,英洛与易财神,俨然成了两对。 阿黛曾在背后悄悄问阿然:“大姐,师娘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阿然挠挠头,只觉这汉人果真宽宏大量,便是至爱近在眼前与别人发展,对方也无干涉之意,难道不出几日,自己就要改口呼李岚为师娘了? 阿然在休息的间隙问一直随侍在英洛身侧的江生,少年微笑道:“阿然不许胡说,小姐只是与易大公子谈谈天下局势!” 阿然半信半疑去安抚三姐妹,走两步大腿内侧痛得揪心这是连着三日三夜骑马不眠不休的结果。 一众人中,当属江生最惨,不会骑马不说,半点武功也无。当日离开扬州之时,英洛也曾想将他留在漕帮,无奈少年死活不肯,只得着易财神的侍从同骑,沿途多加照管。阿然姐妹的这种境况,江生也有,只是少年倔强,如何肯说出来?每次坐在马上,恨不得时光就此凝住,大腿内侧疼得钻心,头上冷汗直冒,却不肯言语一声。 这日午后休息,英洛好不容易靠在夏友身边喝了口水,便问他要上好的膏药,李岚与易财神正分坐两处休息,就着水嚼干粮,互不搭理。 夏友斜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这才几日哪?是心疼上了哪位公子吧?巴巴的跟我来讨药?!” 英洛抹了把头上的汗,笑嗔道:“衡哥哥想多啦!不过是我看着江生走路不利落,他一向长居水上,不惯骑马,我记得自己初初骑马之时,大腿内侧也是伤得厉害,坐上马背便疼得钻心,跟你要点药膏子给那孩子罢了!” 夏友就着她刚刚饮过的水壶一气喝得数口冰水,亦不能浇熄初秋的燥热。注目远处正将干粮嚼到优雅的如同宴饮的易财神身影之上,闷闷道:“我就不信你整日与他同行,会没有一丝感觉?看你们有时交谈亲密,当真没有一点私心?” 若非旅途劳累惦着战争局势,三日三夜未眠的英洛当真有暴笑的冲动,只是身体此刻已至极限,语声轻昵未免没有说服力,令那人的神情愈加郁卒。她当时道:“衡哥哥别再胡思乱想了,大公子此人看起来虽然爱财,但对当前局势尽握心中,我不过是就大周此次面临兵祸讨教一二。东突厥按兵不动,西突厥犹在观望,二者皆兵强马壮,吐谷浑已灭,土蕃此次骤然发难,瞎木征此人骁勇善战,手下更是战将如云,罕逢敌手。周将军被困甘州,生死不明,听得前方战报,沙州三万百姓尽被屠戮殆尽,瞎木征在所占陇西,河西等地强制实行吐蕃化政策,我大周子民被迫剔发易服,穿胡服,学蕃语,赭面纹身”良久,她将几乎要重重闭合的眸子强撑开来,轻声微笑,目注天际,道:“衡哥哥,你看,我们的对手这样强大如果如果东西突厥再来合击,大周怕是真的要亡国了……” 夏友呸一声道:“亡就亡罢!大周又不是英家的天下,与你我何干?”慌得英洛一把将他的嘴堵上,那人趁势厚颜在她手心轻啄了一下,双眼已经炽热,比之初秋烈阳来丝毫不逊。 英洛吓得缩手不迭,好在前面诸人正忙着进食,并不曾将目光投在此处。她拿下手来,嗔道:“此话在我面前说说就好我也并无那愚忠的念头千万不能在三殿下面前说起,莫非是你不想要脑袋了?” 夏友轻叹,目光一径胶着在她身上,道:“唉,若亡了也好,你我正好放逐四海,游历一番!只是现在,你既然心心念念要上战场搭救周将军,水里火里,我也只有陪着你了!” 英洛闻言,心内酸软,斯时斯地,唯有将一双眸子困注在他身上,俏声软语道一声:“好!”只觉面前男子,可携手共进退,同生死,倚祸福,真乃大幸也! 其实这几日行来,英洛与易财神同行,端的受益匪浅。易大公子如此年轻能将江南各种产业尽纳囊中不是没有道理的,简言之,就是信息集中化处理。 他的脑袋里装着各国风俗物价乃至皇室成员的喜恶。 比如,瞎木征此人,平生只爱美少年。其兄极为不喜他这种嗜好,碍于他骄人战功,不得不违心送他几位少年郎。 再比如,西突厥那位大汗阿史那达曼五官形如刀刻,身如猎豹,异常喜欢狩猎,喜生饮鹿血,夜御数女,勇猛过人。 将无数各国皇室成员的生活习性加以综合,英洛不得不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大周位置,东西两突厥虎视眈眈,西南土蕃日益壮大,西北吐谷浑此次被吞,其实只是多年压抑的一颗小火种,大周若不小心控制火候,到时战祸绵延,蟊贼横行,刀兵之灾不断,民心不稳,亡国之日不远矣! 易财神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将各国国内形势分析清楚,一一讲来,英洛犹为感佩,专注之际感叹一句:“各国之间原来也只是一个制衡关系啊!其间微妙关系,一触即发!” 易大公子双目难得炯炯,只是注目在她脸上的目光难免有点过久,微微笑道:“英大人妙解,其实各国之间的关系只‘制衡’两字足以讲尽矣!” 英洛将双手在他眼前左右摆动,见这位易大公子面上笑容堪称完美,但头脑转动之际已见缓慢,双瞳虽湛亮,但目光其实已经有呆滞之象,终于窃得此人早已进入浅眠,将睡未醒之态,难得思路竟如此清晰,易财神之名,果真不是浪得! 这已经是第四日午后,骄阳燥热,诸人汗流浃背,长安城门展眼在望,李岚在前面难得露出凝重神色,转头将这一行人打量一番,尽皆风霜满面,星夜兼驰,此刻若下马,皆会倒地睡去。 城楼的守军今日恰是华家故旧门生顾远,见得李岚这番风尘之像,言语之间颇多闪烁,自六月份三皇女解决了前方钱粮问题,还未现身京师,此次现身,不免又会在长安掀起风浪来,当真不是很情愿的放行。 李岚此刻哪犯得着跟顾远计较,难得转头问身后的易柏:“易兄今日不如落脚于本宫府中?” 易柏摇摇头,异常缓慢的将头转向正面呈呆滞状的英洛,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英洛勉强清醒片刻,点头应合道:“殿下府中规矩甚多,还是让易兄住在尚书府中罢?” 李岚注目片刻,骑马而去了。英洛带着一众人等驰往尚书府。到得尚书府时,看门的小厮一声呼喝,老管家英南亲自大开中门,迎了出来,后面跟着英乔,他今日并未进宫,闻得妹妹回家,不由欣喜异常。 英洛下得马来,英乔已经喜笑晏晏迎了上来,哪知久未相见的妹妹扑进自己怀中已没了动静,旁边诸人只得劳夏友代为引见。苗家四女看见英乔,早看直了眼,阿然更是几乎要将美目粘在了英乔面上,困意都要飞走。奈何夏友既是师尊,这英乔是师娘的兄长,自是差了一辈,待得英乔温言笑道:“几位姑娘远道而来,虽是衡的弟子,但英某怎敢忝居为长,只当同辈相待便是了!” 阿然喜滋滋道声:“英大公子!”其实心中更想叫的是“英大哥”,收到夏友一记警告的眼神,如何还敢添乱?其余三女见她如此,也各各上来见礼,阿黛更是红着一张脸,将英乔看了又看。 江生此际头脑昏沉,早已勉力站着,见得英乔风姿无双,端端正正过来见了一礼,口内规规矩矩道:“江生见过公子!” 英乔乃明白人,如何听不出称呼之上的远近,不由疑惑看向夏友,后者苦笑,开言释道:“江生是洛洛在路上救下的少年,为报恩追随洛洛左右。”只此一言,英乔不由将这少年再次细细打量一番,心内闷笑,自己这妹妹可真是拈花惹草! 最后厮见的是易柏,虽风尘满面但无损其人清风朗月般的气度,两人互相见礼,打量已毕,夏友只道此人是洛洛好友的兄长,同行而来。两人皆对对方大名略有所闻,客气一番。 英乔招呼众人进门之时,连连推推怀中的英洛,打眼一看,这才发现彼人早已睡得熟透,任是他在身上掐几下怕是也难醒转。只得着英南将客人一一安排,亲自将妹妹送到房中安睡。 请 战 英洛半梦半醒之际,只觉自己身如潮中舟楫,颠波至极,勉力睁开眼睛一看,正是许久未见的春雪正在摇着自己,由床头的洒金罗红绡纱帐子之上可以看出,自己正身处与周峥的新房,当日二人假扮恩爱夫妻想起那人,英洛猛的惊醒,不由问道:“春雪,出什么事了?” 正全力摇晃的春雪给吓了一大跳,急促道:“小姐,周小姐来了,正在前厅!”不知为何,她的眼眶微微有些红肿,显是哭过了。 英洛爬起来略略收拾过之后便去了前厅,已近亥时,她那位小姑子向来冷着张没生气的脸,好好一张精致玉容,生生让她给糟蹋了英洛每次相见,总要感叹一番。 周清瑶见了门口进来的人,面上红晕未歇,显是刚刚睡醒,心内虽恼怒异常,还是径自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郑重道:“大嫂救命!” 英洛给吓得老大一跳,旁边陪着的英乔与英田也不防她有此举动,皆是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收场。倒是英洛,见她如此下跪,已然明白,必是为了周峥的事而来。不由长叹道:“小妹请起,你说的事,我明日便去金殿请旨,本是份内之事,你不必行此大礼!若是你兄长知道了,定然怪罪于我!” 周清瑶往日对英洛成见颇深,今日下朝之后闻听她回来,本是抱着忐忑心情而来,权作一线生机,死马当作活马医,此次见她痛快答应,无一丝推诿,心内又愧又悔,不由暗赞大哥识人之明,泣道:“往日是小妹少见识,不知大嫂如此高义!父亲闻得大哥生死不明,已经急病了,这几日水米未曾打牙,大嫂既是答应了小妹,还请移步与父亲见上一见!” 旁边英田与英乔听得她二人打哑迷,这会子终于明白了。英乔第一个不依,跳起来骂道:“你们周家好歹毒的心肠!当日逼婚,害得我妹妹在宫里跪了一天一夜,冻出一场大病来,今日妹夫生死不明,你们就赶着让我妹妹去送死,真真好算计!” 英乔此人,从来爱妹成痴,幼时丧母,他便将一腔对母亲的思念之情转移到妹妹身上,平日还看不出异状,跟别人讲讲道德节操尚有可能,凡事但沾英洛,只以她的性命安全为优先,哪管旁人侧目?出了名的偏袒护短!当年英洛若喜欢的不是周峥,哪可能放她去战场,且一去两年? 旁边英田也是一脸的不赞同。当日的亲事,他本就极力反对,自家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如何还肯放上战场送死? 场中站着的女子璨然一笑,满室生辉,只听她道:“哥哥也说了,峥哥哥现下还是妹夫,洛洛怎么可能不管?”紧走两步上前将周清瑶扶起来,再道:“小妹且莫再哭堂堂五品大员,叫别人看笑话,我这就随你走一趟!” 她那里亲切无比,犹作姑嫂情深状,心内几乎要笑翻了这周清瑶自相识以来,无不是连针带刺,哪有一日如此恭敬过?那厢英乔咬牙切齿,上窜下跳,只急得要骂娘,朝老爹使了几次眼色,就盼着他老人家能说句话,将这丫头的傻念头打消!什么请旨去?朝中战报他每日都看,这丫头上战场,哪是瞎木征的对手?不是送死么? 英乔好说歹说,眼见劝解无效,急得火烧眉毛,忽听得门外的小厮来报:“衡公子与易大公子求见老爷!” 其实夏友前来客厅,何时要通传?只不过中间夹着个易柏,自是要通传。不过一时二人相携而来,风尘尽洗,一位如朗月在怀,清亮亮目光看过来,连周清瑶都停止了低泣,一位秀雅俊逸,品貌不凡,此时过来,对着英田郑重行了一礼,道:“衡当日任性,劳伯父记挂,今日特来陪罪!” 英田长叹一声,摸摸他的头,道:“你这孩子,出门也不说一声?!你且起来,凡事有我作主,必不致委曲了你!” 周清瑶早忘了哭泣,她如何不知,这个衡便是当日英府的正经佳婿,若不是自己父兄用计,如何能迫得他离家? 她可是记得当日爹爹回府,暗地里叹了好久,言道一生未曾做过亏心事,临老,竟做出这种事,只迫得一个无辜少年郎的大好姻缘。 眼下在英府见着这少年同英洛一起回转,莫不是二人准备重续前盟?再想到大哥现下生死未卜,不由悲从中来。偏英乔还自为夏友来此,必要帮他一同苦劝洛洛,将周清瑶来此前情一番陈述,巴望着他能让英洛回心转意。 哪知道少年听罢,微笑道:“洛洛自然是要上战场的”觑得英乔在那里面色灰败,几近要晕过去的样子,似是不能接受自己此语,不由追加一句:“我自然是要追随洛洛去西北的!”! 旁人犹可,周清瑶已被这话意惊呆了,大哥不过离开几个月,大嫂这就重燃旧情了?她倒宁可自己没来英府,至此,刚刚升起的对英洛的那一点好感全都消弥无形。 英洛哪知她这番心事,仍笑咪咪拖着她的手道:“小妹且慢,等我们饱腹之后同你走一趟将军府,衡的医术超绝,保管将父亲大人治好!”旁人看来,她那笑容分明不甚真诚。 周清瑶面上不可抑止涌上不悦之色,不着痕迹将手抽回,道:“那小妹先告退了,大嫂晚点过来!”说罢与在座诸人告辞,匆匆走掉了。一路走偏要止不住的想,自觉十分懊悔今日的行为,自己怎么就向那女人下跪了呢?难道真是山穷水尽了?见着个小妖便当作菩萨参拜? 夏友一时里去准备给周丛诊治的药箱,易柏将之前一幕尽收眼底,面上不由浮上笑意,对那无意之中已经又将小姑子给得罪了的英洛报以深深的同情她果然没有当女人的自觉啊! 周丛此疾,来势汹汹,追究病根,却是惊闻前线战报,将陈年旧疾引犯了。他大半辈子驻守边防,所有伤势,不过草草包扎,何时细细调养过?! 这夜丑时,周丛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恰是他那那儿子失踪半年的小妻主英府大小姐。 彼时她正关切的看着他,见他醒来,眼圈微微有点红,喜笑颜开,道:“小妹,快来看看,父亲大人醒了!”他自是不知,此姝眼圈发红却是因为连日来风雨兼尘,不得安枕,非是为着他的疾病之故。 周丛挣扎着要坐起来,女子按住了他的手,一字一顿,坚定道:“您老好好养病,我必去西北,将将军带回来!” 第二日,九重宫阙,金殿之上,女帝临朝。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小黄门将战报递上来,显见得女帝怒气森森,将一帮文禽武兽看遍,冷冷道:“诸位爱卿,西北战报,土蕃势必攻破灵州,向长安进逼!诸位,就没有良策?” 金殿之上,人人惶色,栗栗危惧!女帝遍扫群臣,最后,将目乐锁定太女国之储君。太女硬着头皮出列,沉声道:“母皇明鉴,土蕃人战骑良多,重甲而战,我朝西北”一时讷言。此次土蕃来攻大周,所出尽皆精锐部队,虎狼之师,大周虽国土幅员辽阔,但所有精骑兵者,不过十万平狄军,现镇守雁门,与东突厥对峙。 女帝又何尝不知,善弈者谋势,不擅弈者谋子。此次土蕃进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十万平狄军,如何敢动?若非冠冕沉重,玉藻遮面,她便有揉揉额头的冲动,只觉太阳|岤下,突突跳动,眼内亦是干涩,看了一夜的奏折,忧烦国事,耿耿长夜,不能成眠,堂下乌鸦鸦一班大臣,尽皆废物! 正在此时,有清朗女声出列,恭谨道:“母皇万安!臣女有本启奏!”却是三皇女李岚。 太女将这三妹看定,见到女帝目注于她,趁势不甘不愿退下。 女帝温言道:“你且奏来!” 李岚不紧不慢,一一道来:“此次国之蒙耻,臣女以为,母皇当颁一诏,名曰‘举勇士诏’,招四方勇士来朝,选壮士赴西北御敌!此其一”她的话声稍歇,便有大臣在堂下议论不休,更有太女冷冷眼神看过来,旁边二皇女小声嘀咕:“这算什么献策,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又不是自己上西北御敌?!” 语声说小非小,只够李岚恰巧听在耳内,她也不多作争辩,微微一笑,再道:“其二是:臣女保举一人,上西北抵御土蕃大军!” 女帝已然有了笑意:“不知岚儿说的是哪位将军?” 李岚道:“便是平狄将军之妻主,五品中散大夫英洛!” 堂上的英田霎时血色尽褪,面色苍白他如何不知,此次凶险,九死一生?然昨夜晚饭之时,女儿铁骨铮铮,道:“父亲可知当日将军为了救女儿,在突厥九死一生,今日将军有难,女儿如何还肯苟全,弃他于不顾?”然而作为父亲的一颗拳拳之心,如何能不担忧? 他扭头将目光定在金殿之外,天色其实已大亮,日出将即,身后是金色彩霞,小黄门的叫声一声声传远:“诏五品中散大夫英洛晋见” 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那个人,踩着金色锦霞进来,绯色的官服愈加衬得她眉目娇艳,如云霞之中升起的花,幽香逼人,容色生辉,望之令人产生自秽的念头,一步步走进殿中来。堂上诸人将怜悯的目光投向了面色苍白的英田,京中盛传他极为疼宠此女,如此倾城绝色,他居然也舍得放到战场之上?这位礼部尚书大人,莫不是脑子坏掉了?更有年轻的官员,居然痴痴望将过去,目光哪里再移得开来? 那人走到金殿之上,仿若无人,从容跪倒,三呼万岁,语声清越,掷地有声,道:“陛下,臣愿领兵前往,以解西北之围,救我夫郎,不破土蕃,誓不还家!” 女帝微微动容,道:“英爱卿如此鸿愿,朕理当应准,只是爱卿兵法谋略,与周爱卿高下如何?” 英洛确也明白,此意是说,连运兵如神的周将军,都交待在哪儿了,就你那两把刷子,还是省省吧! 却见少女不慌不忙,道:“陛下,容小臣再禀土蕃军皆是重甲,臣近日钻研兵械甲具,只知如此重甲之师,必有弱点,请陛下予小臣以西北大军调度之令,小臣一定不负重望!据小臣所知,军人还需有一人作监军,谕陛下明旨,雪我大周之耻!此人需位高权重,身份足够代表陛下亲临西北,以振我大周军威!”其实钻研兵械甲具之语,纯属谎言,无非为着取信女帝。英洛向来胆大,现在再准备拖个人,更是有恃无恐。 堂上诸人皆面面相窥,不知那人说的是谁?女帝亦是目现疑惑,道:“不知爱卿说的是谁?” 清越之声再起,听在李岚耳中,却平添三分笑意,那人极为诚恳道:“此人便是三皇女!她智凑粮草,此次若再移趾西北,军威必定大振!” 女帝冠冕之上玉藻晃动了两下,却不发一言。英洛心头打鼓,却听李岚扑通一声跪倒,如此郑重模样,不由吓了诸人一大跳,连座上女帝,也不由讶然道:“岚儿,你” 李岚郑重道:“母皇,自土蕃来攻,母皇整夜不得安枕,忧烦国事。臣女愿前往西北,出任监军一职,将母皇恩德雨露,遍洒西北军营,以振军心,替母皇分忧!保我大周万里河山!” 那时候,殿中诸人皆面色各异。当庭下跪的二姝身形笔挺,虽看起来弱质纤纤,却是别样的铁骨铮铮,与热血男儿不遑多让。殿中立时有武将出列,愿跟随二人去西北参战,女帝久不舒展的笑容悄悄而至。太女与二皇女皆将目光放在那跪着的少女身上,只见李岚忽的转过头来,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轻声道:“二姐,我是要上战场,不知二姐愿不愿与小妹同往?” 二皇女僵硬的扭头,假装没听见,然而面上渐渐有了绯色,不能掩止。 天载二十四年秋,帝国双姝金殿请战,长安城中勇士齐聚,风云色变,大战在即,大周朝的又一段传奇即将拉开帷幕。 解 困 甘州城头,旌旗烈烈,上书一斗大的“周”字。旗下之人身着黑甲,腰佩宝剑,足踏战云靴,双腮深陷,容色憔悴,唯余一双凤眸潋滟,将城下之围看得清楚正是平狄将军周峥。 城下,吐藩大营毡帷北列,连绵不绝。营前大军黑甲生寒,将士皆重甲,只露出一双双狼目,将甘州城锁定。当前一人,身高九尺,执一对流星锤,不是瞎木征,又是哪个? 周峥身旁将士皆屏息静气,只闻城下吐蕃军中,有人用吐蕃语大声咒骂,亦有吐蕃服色的汉人将周峥并城中五万百姓咒骂,语声污秽,简直难入其耳。那些人便是失陷诸州的大周子民,更有赭面者,已不见其本来面目。城楼之上兵卒皆面色铁青,恨不能下楼与吐蕃军决一死战,唯平狄将军面色沉静,不见端倪。 不多时,城楼之上传来急促脚步之声,却是贴身小厮文英着便服而来,手中提着一朱漆食盒。待到近前,却是面有菜色,哪有往日左相府面色红润体面的小厮模样? 周峥身旁一姓吴的军士道:“将军,文小哥来送饭了,您又是一夜未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反正这吐蕃鬼儿子,一时半会大概不会攻城!” 周峥点点头,示意城上诸人加紧守卫,就近在城楼背风之处,接过文英手中漆盒,打开来看时,却是两块煮熟的豆饼,往常正是周峥座骑的爱物,凡此粮食匮乏之际,权当军粮食用。下面一隔却是一小碟乌灰的野菜,正是本地名叫“小灰条”的野草,无毒,生长能力极强,不过四五日,便会长出新的茎叶来。周峥此时暂住甘州郡守府。郡守府后园原来遍植鲜花名草,此小灰条正是园丁偶而见之欲除之而后快的草。早在月前那些花便被人践踏而颓,唯有此草,疯狂生长,正赶上被困,此草便被拿来充饥。 那郡守早在常露等人撤军前往凉州之时拖家带口追随,此府却是做了周峥的临时住所,甚是宽敞。 不远处的大周守军偷偷转头见得将军大人就着马食的豆饼大口将那惨灰的野菜喂进口中,旁边文小哥儿不住口轻声道:“将军慢点,将军慢点!”煮熟的豆饼粘滑惊人,小灰条更是酸涩异常,众人不觉唏嘘。更有闻得身旁五脏庙不住作响者,却将手中长枪握得更紧,立如尺标,不言不动。 城上诸人听得,那向来颇为话多的文小哥儿道:“将军困顿至此,少夫人却也不见踪影,真是全无心肝!若朝廷再不派来援兵,我们岂不是要困死在这甘州城?” 只听得正专心吞咽的将军顿了顿,方苦涩道:“她……来了,又能如何 燕子回时第14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又能如何?难道也同我在这里吃豆饼子不成?”言及此,只觉正吞至喉间的豆饼子粘滑欲呕,难以下咽。 周峥将目光放逐城内,乌鸦鸦一片民居,更有飞檐画栋官家富户,如果不算城外驻守的吐蕃大军,当真是戈壁之上难得繁华的重镇之一。 城内五万居民周峥将豆饼用力咽下,决不能再让这五万人重蹈沙州尽屠之例! 此时,文英口中那全无心肝的少夫人,亦在城楼观敌。 英洛诸人经过三天日夜兼程,带领十万大军,赶至灵州。 灵州之地,北控河套,南制庆凉,乃大周捍卫关中的西陲巨屏,更兼着宁夏平原与河套平原近靠黄河,河套平原水草丰美,沃野千里,宜耕宜牧。宁夏平原可耕可猎,渠通尽利,土尽膏腴,素有塞北江南之称。灵州既是古丝绸之路的经要之地,又是茶马贸易的要津,历来是西北游牧民族垂涎之地。 英洛与李岚二人皆身着甲胄,娇俏俏立在城头,指点城下吐蕃驻军。城下领军之人,却是瞎木征手下一员大将,名唤屈忽的,善使一把僵月刀,灵州守将秦通,正是丧生在此刀之下。 英洛身旁是那苗家四女与夏友,皆身着便衣,被英洛一顿臭骂,轰了下去。李岚身旁却是一身形高大的男子,双目奇毒,面上刀疤纵横,煞是可怕,正是当今女帝御赐的贴身护卫。 灵州自失一守将秦通,连日来皆闭门不出,哪知今日城楼之上旌旗招展,居然有两位身着银甲的女将指指点点。屈忽咧嘴一笑,道:“悉猎,拿箭将那对雀儿给我射下来!” 他身旁那副将年约二十,深眉隆鼻,与旁人黑甲遮面的装束犹自不同,他将半张脸露在外面,却是名唤悉猎的,执一张金雕弓,弯弓搭箭,箭矢呜呜作响,破空而去。寻常人等,不过将将射至城门之下,那悉猎,却将金箭射上城楼,铮的一声定在了英洛身旁那英字大旗之上,箭尾兀自颤颤,唬得李岚一把将她拉倒。 城下屈忽放声大笑,掩不住得意洋洋,道:“城上娘们儿听着,我乃此次领军之人,你们若乖乖开了城门,我定保你二人吃香的喝辣的!若你们不听本将之言, 来日我若破城而入,沙州城就是你们的下场!”其实大周之汉语,吐蕃倒有一大半贵族说得滑溜,只是碍着国威,均不肯说。倒有那些吐蕃商人,更是说得伶俐。今日屈忽见着城上两位银盔白甲之丽姝,不觉心痒,便用汉话喊答。 英洛冷不防被李岚拉倒,爬起来怒道:“这仗都没打,殿下何苦拉我趴下?” 李岚哀叹:“本宫还不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识好人心呐!”愁眉苦脸对旁边站着的狰狞护卫道:“苍木,咱们走!”作势欲走。 英洛赶紧拉着她衣甲,不住讨饶:“殿下,您再留留,稍待我看这吐蕃军皆着重甲,不如,我们造个专铲马蹄的武器,只要他们落了马,被那重甲压着,我们再补上去一刀,可不得死得透透么?” 李岚闻听此言,方转了笑意,道:“苍木,你试试?” 身后那面目狰狞的苍木一笑,旁边诸将齐齐吸了口凉气,尽皆心寒不已,只听那人嘶声道:“诺!” 英洛听在耳中,只觉此种难听的声音何时曾闻过,不免歪头想上一想,全无头绪。只见苍木已就近一将手中接过弯弓,搭箭瞄准,旁边诸将屏气凝神,箭去如飞,不由提着一口气,只听对面“啊”的一声惨叫,吐蕃队列之中,正是刚刚那射箭的悉猎,全身尽着重甲,这苍木确也了得,竟一箭射中了他的右眼。那人疼得一声惨叫,手中金雕弓掉落地下,发出嗡的一声金石之声,旁边吐蕃大军顿时一阵马蚤乱,城上大周军士欢呼不断,更有人将那目光不住投向苍木,此时再看,竟觉得此人竟平添了几多英武,并无初见时那般丑陋凶险。 李岚见此,得意至极。唯有英洛,突然“呀”的一声,道:“原来是你啊!” 那苍木见这少女认出了自己,微微一笑,面上刀疤尽数扭曲,旁边众人再次忍不住哆嗦,心中均想:您老人家还是别再吓唬大家了吧?! 这人,正是英洛当初在刑部狱中审讯过的那悍匪,不知他缘何在此?个中情由,想是少有人知。 李岚疑惑的看他一眼,道:“苍木,你认识英将军?”自金殿请战,女帝钦封为征西将军,英氏一门妇夫两将军,确是当世奇闻了。 苍木再笑,见得周围众人不敢直视的眼神,竟是格外开怀,道:“回殿下,臣欠英将军一个人情,还未奉还!” 英洛顿时笑颜逐开,连连点头。不费吹灰之力得此悍将,且管他欠什么?只要能挫吐蕃人的军威! 其实将军这种职务,英洛后来每每后悔,似她这般暗中窥测,痛下杀手的宵小之辈,岂能尽职?当初不该全凭一时血气之勇,揽下此差使! 英洛与李岚苍木下得城楼,一路分说大破重甲骑兵的武器,提起铸造,自然而然提起易财神。 易财神此次亲来灵州,却是因着灵州的交通要道地理位置。灵州被困,西去的丝绸之路与茶马生意自然大受影响,易府大半财政收皆仰赖此项,不得不为之而已。 事实上易财神是位成功敬业的商人,为人从不做赔本买卖。连鬼见愁花天酒地之时遭他劝诫,彼时酒上了头,易数自是记不得平日得罪兄长的下场有多惨,亦毫不留情嘲笑于他:“大哥居然连女人也不爱?除了爱钱,我还真看不出大哥还爱什么?” 彼时易财神大概看自家弟弟喝得憨态可掬,全无平日在自家面前唯诺表情,竟然一时心情大好,答了句多年之后亦被易小三儿提起便笑的话。那句话是道:“我当然喜欢钱,这辈子也只喜欢两个女人!” 鬼见愁大大的惊异了一番,努力睁大了醉意朦胧的双眸,道:“啊大哥居然真喜欢两个女人,是谁?”同一时刻脑内亦急速旋转,指望寻得一丝蛛丝马迹。 易财神淡笑,道:“自然是过世的母亲与小三儿了!” 咚的一声,却是鬼见愁闻听此言,醉晕了过去,不再搭言。 此话在易府广为流传,令一众美貌侍婢大受打击,半年之内节省了若干胭脂水粉首饰衣料。 然则易财神此人,打击过扬州一众年轻少女之后,在这西北荒瘠之地将英洛打击得体无完肤。 英洛后悔当初请战,不熟悉战场军队之调度,便是由此而来。 当日三人下了城楼,李岚闻得要在灵州寻得能工巧匠便带着苍木火速离开,美其名曰:军机要事急等处理。 英洛带着几位小卒将灵州城转遍,最后访得灵州最大的各式作坊的主家便姓易,辗转在一处四合院里找到的家主便是今早甫入灵州便分手的易财神。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而这个相逢,怕是早在李岚预料之内吧?!是以她才急急避开! 易财神闻得英洛来意,加意嘲笑了一番,将那行军布阵之事一一提来,英洛是张口接舌,不能作答,唯觉平生从未如此尴尬过。难堪之际自是要反驳此人,面红耳赤道:“易兄如此逼问在下,可是自家学识渊博?不妨指教小妹一二!” 不过是一句客气话,那人亦不再客气,抬手处小厮端来茶腾腾茶汤,一口 口轻抿下去,竟一路分说,行军布阵,乃至衣甲兵器,步兵骑兵各擅胜场,俱是详细作答。额头之上竟是一个汗珠儿都不生,令一旁汗流浃背的英洛大大受教,算作来此之后的第一堂正式的领军布置之课业。 那人见她不住抹汗,形容甚是狼狈,一张精致小脸上潮红满布,竟是微微一笑,略有嘲意,一时里容色如光影流转,令人见之折服,英洛心内不由无端一跳,讷不能言。 大 捷 是夜,英洛踏踩月色而回,将身体摆成个大字型平摊在床上,盯着帐顶看了许久。 李岚一脚踏进门来,望见她这种样子,掩口而笑。却见那呆躺着的人猛的爬将起来,激动的一把抱住了李岚,哭丧着脸道:“殿下,小臣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凭血气之勇揽了此战!小臣也知道殿下缘何远着易大公子了,他……他简直太商人了!太j商了!” 李岚似早有所觉,得意笑道:“本宫很是好奇,你签下了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他才肯放了你?” 若非碍着一旁侍立之人,英洛几乎要悲怆的扬天长叹三声了! 她道:“起先,倒也正常,小臣发现此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特别是行军布阵,颇有想法,小臣确也受益非浅!但是后来……”后来是英洛几日之后回想起来的噩梦。 易大公子眼见着成功将眼前傻鸟洗脑,她对自己所讲已经不疑有他,方淡淡然叹道:“其实,想破重甲兵,并非全无可能!” 只见那人已经满面放光,灼灼之色逼视过来,连身子也已离了凳子,急切道:“大公子但讲无妨!” 易财神抿一口热茶,清亮亮眸子看过来,令人不忍拒视,道:“只要训练几百健壮将士,铸造一些挠钩与钩镰枪,将吐蕃军引至一处地势有利之处,破了他的重甲,何愁脱不了困?!” 此语倒是与英洛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二人详细讨论这破甲之兵器,最后易财神招手叫来小侍,奉上纸墨,画将起来,竟是笔法畅意娴熟。英洛在旁只看得目不转睛,总觉他那手指修长,若在后世定是钢琴王子的手,修长娴雅,引人注目。不过片刻,纸上便有两样兵器,一曰挠钩,一曰钩镰枪,教人看了一目了然,清楚明白。 至此英洛对此人深疑尽袪,遂签定了契约,将这铸造挠钩与钩镰枪各五千的生意交予易家来做。 出门之时,多了个心眼,在左近小铺打听一番,直悔的英洛捶胸顿足:居然……每个兵器居然比市价高了半两银子!两者加起来足足多宰了英洛五千两银子! 英洛虽不通此间庶务,但身边随侍之人却知当朝官员俸禄几何。闻得英将军签下此约,尽皆咋然,感叹不已! 换算成银钱,英洛几乎将英田近五年的俸禄给赔尽了!怎不让人恨得牙庠庠? 李岚此时见她颓然,少不得安慰她几句,将自己往日糗事告之。原来有一年黄河泛滥,沿途灾民无数,国库空虚,李岚便鼓吹易小三儿从易家拿出钱财来,救济灾民。易小三儿一时里头脑发热,将身边银钱送了个干净。易财神闻得此言,虽未怪罪自家妹妹,到底将挑唆小三儿之责怪罪到了李岚头上。过段时日必会想法弄些文书来,莫不是行商便利之条件,得政府大开方面之门,逼得李岚来签。 偏李岚竟是入了桃花障般,不为所动,随他支使,“丧权辱国条约”缘于此事。李岚只恨当年,任凭小三儿在她耳边念叨:“殿下喜欢我大哥还不如喜欢我二哥!大哥就是块石头,揣怀里都未必能焐暖!二哥可是真正的风流倜傥,少年俊杰,温柔解语,怜香惜玉……” 小三儿此语虽有描补鬼见愁之嫌,但比较而言,鬼见愁无疑比易财神温柔体贴多了。 此事翻过去两年有余,李岚再次见到那疆场之上纵横九州横扫六合的周峥,感知世间杰出的别样男子屡屡皆是。易财神的笑容虽极为亲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堪破此节,方才终于出了这桃花障,将易财神丢在脑后。 英洛此次领教了易财神厉害之处,回头不免深思一番,此人通晓百事,却是为了各行各业之中潜在的利益。比如战争一途,他虽无意做将军,却有志于大发国难财,足见其人心性城府无一不是j商潜质!然又实在欣赏他对战争局势的分析,每日里除了督造武器,与诸将制定训练兵士之进度,不得不满腹怨念的去找他商议,回头再与李岚等人制定破敌之策。 某一日在易财神闲暇的间隙,英洛曾戏问道:“大公子如此鼎力相助,不知将来可是惦着圣上封赏?” 此人颜色不变,浑然不觉,反问道:“莫非英将军觉得这五千两的学费太过便宜?还不能定下心来学习?” 英洛几乎要气得当场拂袖而去。这个人,宰人原来是成心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及那五千两不在军费之列的银子,强捺下这口恶气,发恨跟他学习。 一月之后,甘州城外的沙枣树挂着青绿色的沙枣早已转成了红褐色。矮拙的沙枣树之上是焦裂的树皮,好似挂了一层霜样的青绿色叶子,这是西北特有的极度耐旱的树种。瞎木征将红褐色的沙枣一颗颗抛入口中,然后将那褐色的核随口吐得远了,见那城头之上飘动的旌旗,亦沾染了仓惶的颜色。偏偏城头那笔挺的黑色身影,不能弯着腰站在自己面前实在可恨! 此一月,瞎木征发动大大小小不下于十几次的攻城,都被里面的人拼死守住了。甘州城墙之上早已被鲜血浇透,分不清哪是吐蕃人的血哪是汉人的血,相溶一处了。 甘州地处西北腹地,据瞎木征所得情报,城中存粮早已尽绝,却不知这些人是如何活了下来的? 正欲再次下令发动攻城之势时,忽听得灵州一路传令兵急行前来报:“屈忽将军大败,现已回撤!” 瞎木征闻言,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等那传令兵详细解说之后,焦燥之心大起,恨不能立时攻下甘州。 原来当日大周兵士得了挠钩与钩镰枪,苦练半月,排兵布阵,大开城门,竟是迎兵接战了! 屈忽苦守月余,未有战果,一时按捺不住,被灵州军中将军袁光庭引至灵州东马鞍山附近,全面伏击,重创铁甲兵。 英洛当日扮个护卫,跟在袁光庭背后迎敌。袁光庭已知这位英将军乃四品武官,且是周峥之妻主,如何敢让她在战场之上涉险?上得战场之时,竟是拼死护卫英洛,底下众将军皆是不解,不知袁将军为何要护卫这不起眼的小小侍卫? 得夏友妙术,英洛自是易了个普通护卫的面孔,皮肤褐紫,偏两颊有两团红脸蛋,正是西北戈壁之上最平常不过的样子,唯余一双眸子,异常璀璨。 这场大捷说起来,却是仰仗易大公子多多提点,方有今日战果。 英洛虽恨此人赚起钱来六亲不认,着实狠了点,但不得不佩服此人头脑之清明,运筹帷幄,不在周峥之下。 众人清点战场之际,英洛纵马而回,一身血衣闯进了易府。易府诸人虽认得英洛,但如何认识面前这鲜血狼籍的少年? 不等英洛下马,便被团团围住,双方短兵相接,近乎要打起来,却听得易财神身边一位随身侍位匆匆走了出来,大喝停手! 英洛趁势下了马,大步流星而来。旁边众人不由让开条道来,容她径自去了。却知她进得府来,熟门熟路, 也不管吓倒了院中一众侍婢,掀了竹帘进屋,一身血腥气令人闻之欲呕,灵州易府后院一时里兵荒马乱,易大公子出门喝止的那位侍卫见此光景,不由苦笑:如此无法无天之辈,家主也容得她在此撒野?! 那位易家家主,气定神闲,正一笔一画,将一幅横幅书写,那身带煞气女子进去之后,笔尖都不曾颤得一颤,目光不曾轻转,只专注笔下。耳边只闻得那女子清越之声,道:“今日洛初尝大捷,实拜先生所赐,洛特来致谢!” 眼角抬处,只见那女子恭恭敬敬致得一礼,竟是将腰弯成一个角,郑而重之鞠了一躬,从未见过的礼节,却让他从中体察出了诚意。 直起身子之时,却听她再道:“不过,易兄,你与小妹作得这笔好买卖,小妹一定铭记不忘!”说罢,也不再听他答言,竟是长笑掀帘而去,惊得院中诸人面面相窥。 他不由掷了笔,铭记不忘么? 长叹一声,颇为懊恼道:“来人,净手!”长长的横幅之上,笔走蛇龙,写着一句话: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兰字末笔,歪歪斜斜,正是一败笔,破了通篇雄浑气势。让人读至此字,不由揣想,书写之人此时怕是正心神不稳,后笔难以为继,方才有此败笔。 瞎木征闻得此讯,怒急攻心,下令加紧攻城,只怕大周军队千里援驰,不日便到,数月蓄谋,败于一旦。 屈忽既败,不免走投瞎木征,向西而去。英洛出得易府,不曾停得一刻,翻身上马,领三万余人,星夜兼驰,向着甘州而去。 破得灵州之围之后,她已得探子来报,甘凉二州怕是早已粮绝,危在旦夕。城破之日,为时不远矣。 李岚自是领兵三万,向着凉州进发。二人兵分两路,只望不日收复河陇,以雪前耻。 复 见 瞎木征攻城之际,周峥已经两日夜未眠。放眼看去,金秋的甘州,城内外完全是两番光景。城外秋稼丰硕,收获的日子近在眼前,城内枯树灰屋,由于断粮日久,每一颗树的叶子跟皮都已经被扒光,露出□的树干,城内一切可食的东西都已被瓜分完毕,大街上到处是东倒西歪的饥民饿殍。甚至城内的高门大户,也已在半月前被暴民冲进门去,抢得可食的东西充饥,而转眼沦落成城中贫民的模样。虽守着金银珠宝,然,当此际,米价贵比珠玉,也已经是有价无市。 吐蕃军来势汹汹,架起十几架云梯,拼命攀爬。大周军一波波箭雨仍不能阻挡他们的攻势。瞎目征亲自督战,若有士兵退缩者,身边侍卫上前,便会一刀结果其性命。其余士兵见之,无不胆寒,只有更加死命攀爬。 甘州城四面城墙,形如孤城。城内八千余守兵,连月来作战,已剩不足四千人,都被派往四面城门守城。此际浴血奋战,概因人手不够,吐蕃军攻得一个晚上,竟给攻上城来。 夜色将晓之际,首拨攻进城来的吐蕃军激战中打开城门,将瞎木征十万大军放进城来。却说瞎木征三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前往凉州,一路前往灵州。沿途所遇州府,尽皆沦陷,吐蕃军自会派兵驻守。此次屈忽大败,沿途十万大军,所折七八万,余者不过二三万。凉州一路,还未传来消息,自是不知胜算如何。但瞎木征这一路却是死守甘州,只为取下周峥首级,震慑天朝。 这十万大军虽有所折,不过一二万左右,冲进城来,一路拼杀,竟是沙州屠城的架势。大周军虽已断粮日久,皆面有菜色,然此次城之危难之际,只有拼死血战了。周峥在城楼之上看得清楚,这些吐蕃军进得城来,到处烧杀抢掠,纵火血洗,街市间那些无辜平民,在昏昏沉沉的饥饿之中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皆做了刀下之鬼。一时之间,甘州城火光冲天,周峥胸臆之中悲愤之气抑止不住,长枪所过之处,宛若游龙闪电,枪头寒光所指,鬼哭狼嚎,将阻挡之人毙于枪下,不计其数者众。 瞎木征在城下看得明白,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犹如修罗暗鬼,将身边涌上的吐蕃军士挑过,那人便肠穿肚烂,血洗红缨。他却似马踏连营,万将丛中过如无人之境,端的神勇。 后面涌上的吐蕃兵尽皆心惊胆寒,碍着瞎木征身旁一众护卫的刀光,也只是闭起眼睛上前送死!更有聪明的,早早一步冲进城中,以砍杀平民为要事,离周峥远远的,以保小命! 鏖战之际,周峥身旁将士不断倒下,只余他身周之地,尸积如小山,刀枪不入,水泼不进,一把银枪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吐蕃军皆畏缩不前,你推我搡。 英洛一路急驰,所遇吐蕃军残部,皆是拼力一战,将这些游勇之军立毙陌刀之下。随从军士见领军之人虽是美貌绝伦,但心狠手辣,激起了奋勇之心,一路之上倒也顺利。她脸上那紫褐面皮出得城门之际便被揭下,是以现下是本来面目。 这日将到陇西之地,在黄河边短期休整。英洛下得马来,却见将士中间有一人越众而出,奉上一个白色薄胎小瓷瓶,此人面目极为平常,但星目璀璨,见之难忘,不是夏友却是哪个? 她接过那瓷瓶,打开塞子,便有幽香沁人心脾,张口饮下半瓶,只觉疲劳尽消。将瓶子揣进怀中,问道:“衡,你怎么跟来了?” 那张陌生的面孔之上,星眸流泻笑意,静静道:“我说过,会陪着你,不论去哪里!” 英洛上前一步,很快握了一下那双手,轻声道:“自己多加小心!”径自去河边洗把脸,下令赶路。 知道那人就在身后,三万大军之中,无论他藏在哪一处,总会关注着自己,安心了不少。 第二日晚,三万大军方才到达甘州。 甘州城楼之上,一人拄长枪而站,身形笔挺,黑甲被鲜血浸透,面色惨白,只有一双凤目,露出寒光,如夜色之下的孤狼,悲怆而壮美。 他的对面,正是瞎木征,平地之上流星锤多有不便,他亦是一把长枪,身上虽有多处伤痕,只因不在致命之处,倒是精神很足,嘴角轻抿,露出残忍血腥的笑容,道:“周将军,今日本王便要取了你的战魂,以慰我吐蕃三军!闻得你有一位美貌妻主,可惜不能相守,很快便要生死相隔了!不如等你走后,我与大周女帝和谈,将你那妻主讨了来做本王的小妾如何?” 周峥极力将飘忽的不受控制的眼神凝在一处,轻喘一口气,感觉腰间的伤口鲜血正汩汩而流,全身越来越冷,手指轻颤,几乎要连长枪都要握不住了,却尽力吐出两个字:“休想!”金色晚霞将西天铺染成绚丽之色,亦将周峥面上洒上一层金色细辉。 瞎木征见着周峥露了败势,对此人能与自己拼杀一天而未毙命,不由生起了惺惺相惜之感,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对旁边小心守护自己的护卫道:“本王闻得甘州城断粮已久,不如等周将军身亡之后,你二人剖开他的肚子看看,他吃了什么东西?怎么好像是铁打的?”随意指指两位侍卫。 那两侍卫听令,目露噬血光芒,盯着周峥的眼神直如盯着一具死物。 周峥面上浮上冷笑,使力将长枪握紧,目注天际,那里,有一个人,会为了自己的离去而伤心流泪吗? 大周失一周峥容易,但她心中呢?亦如旁人一般容易么? 可惜,这些话,终于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眼神渐渐迷濛,听觉似乎出现了偏差,耳内竟听得远处有马蹄声声,吐蕃大军早已进城一天,哪还会有如此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呢? 不远处对峙的瞎目征忽的笑容凝住,目注天际那里,正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领头的女子银甲生寒,手握陌刀,不过片刻,已近眼前,身后旗兵手执大旗,上书斗大的一“英”字。 更近了,看得清那女子的容颜,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从未见过的绮丽娇艳。但她眉眼之间却是戾气横生,竟不能将这份娇艳抹煞,更添英美。 城门之下吐蕃守军顿时目瞪口呆,瞎木征回神之际,下令关闭城门,却为时已晚,那女子陌刀劈下,当头将一吐蕃军斩为两半,溅了旁边一军士一头一脸的血,那人刚刚抬手,欲将脸上血迹抹下,却已身首异处,双目大睁,到死都不知这杀神是谁。 天色已墨,甘州城内火光冲天。城内民居早已化作一片火海,烧了整整一天,大火还未熄灭。空气中传来焦臭的毛发尸身烧灼的气息,令人闻之作呕。一身银甲的女子,一步步走上城楼来,沿路所遇的吐蕃军士试图阻止,皆被她俐落的一刀结果了性命,甚至不用身后紧跟着的年轻男子出手。 如果不是此女来历不明,瞎木征当真要赞赏她的刀法了,出刀诡异,干净俐落,被杀者往往感受不到什么痛苦便已身赴黄泉。 出兵之际,他早已探听清楚大周有名的将军,这女子亦非无名无姓,为何他却从不知晓?等等,姓英?他隐约记得,这平狄将军的妻主便是姓英,传说中是个小毛丫头,无甚大的本事,空有一幅好皮囊罢了。搜肠刮肚,将这女子思量一番。 那边正自昏沉的周峥极力的将凤眸睁大,犹不能置信这一步步浴血而来的女子莫非,是他临死之前眼花? 手中长枪当啷倒地,他缓缓的笑了,老天究竟待他不薄,竟能让他在离去之前看见洛洛?!不管了,就当是作梦吧?也算得上是美梦了,虽然离真实的境况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到底,她在他眼前出现了! “洛洛”他伸出手去,身体缓缓倒下,全身已无一丝力气,只觉温暖渐去,双眸疲惫,再难睁开。 女子急奔而来,手中陌刀亦同时脱手,似是不能相信面前正缓缓倒下的男子便是平狄将军,那铁骨铮铮的男儿汉! 然而这黑色的染血衣甲在英府新房之内空置了半年,她如何不认得?衣甲之内的那人,双腮深陷,神色憔悴如斯,唯余一双凤眸,虽神色恍惚,但已浸染温柔之波,正款款望来。 她将男子欲跌落至地下的身体接住,只因那人身形高大,不堪重负,两人齐齐跌倒。女子身后跟随的男子黯然收手,只在一旁观望。二人身后的大周军士,亦沉默望着这一幕,似无意与吐蕃军交手。 瞎木征呆望着他二人,只见那女子在这城楼青砖之上坐定,恍若坐在绣金椅垫之上,浑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将周峥染血头盔取下,放于一旁。 所有人都见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大周那血色修罗一般的平狄将军,正乖顺靠坐在她怀中,目光痴痴粘在她脸上,强撑着抬起手,抚过那如玉娇颜,轻轻呢喃:“洛洛……洛洛……” 忽见他面上浮上可疑的一层潮红,眸光大亮,轻声道:“真的是你?洛洛……我不是在作梦罢?”旁边夏友暗道声不好,这竟是回光返照的光景。 旦 夕 怀中人衣甲生寒,凤眸中眷恋目光渐渐稀薄,抚在英洛面上的手无力地下垂着,她心中,突然开始发痛,毫无预兆地…… 这个人,曾经携着她的手,跋山涉水,不惧祸福生死,共赴患难,她如何不惜? 这个人,成亲之时,郑而重之,然两人同寝共枕,却不越雷池半步,只为等她某日的心甘情愿……她如何不知? 那些共度的日夕黄昏,眉眼轻抬,便能看得见对方的默默相守,她如何能忘? 不觉地拥紧了怀中的他,紧些,再紧些,眼泪大颗大颗无声地滑落,心,似乎痛得更甚,却又是为何?对于感情,她从来懵懂。不曾刻骨铭心飞蛾扑火般爱过,不曾彻夜难眠殷切地思念期盼过,不曾痛彻心扉心如死水般地顿悟过! 身旁夏友见着英洛的眼泪,不由得就是一呆,心内五味杂陈。他从来没敢忘,当年,她那近乎执拗的热情,一味痴粘着周峥的目光,几乎抛却自尊,卑微却又坚韧无比的一路追随……他曾经一度以为,从敌营历经生死归来后,她已然在心中将那份情放下了,将那个人真正地给搁置在内心之中某个微不足道的角落里了,他让自己试着去相信……然而,亲眼见着她抱着周峥,眼中不容错辩的那份深深的怜惜,自己的心中,为何还是这般的酸痛啊? 然而此时此境,哪容得了他多想? 眼见着周峥性命不保,他如何还能袖手旁观? 旁边诸人只见得那年轻男子急速上前,连点周峥身上大|岤,止了血,低低道:“洛洛,我给你的那小瓶呢?” 泪流满面的女子呆呆看了他一眼,似不能明了他话中之意,显见得伤心已极。他只好顾不得身旁诸将心思,将手伸进她怀中一摸,轻巧拿出了那薄胎细瓷小白瓶,捏开周峥的下颔,将里面剩下的药液一股脑儿倒进了他的嘴里。还未扔下瓶子,突听脑后风声而至,不远处诸将本被他从英将军怀中熟稔的取药瓶的样子给惊呆了,正在那感叹此人真正胆,猜测他二人关系,那料变故突起,来不及搭救。 好一个夏友,脑袋转侧,避过风声,却在那物刚过耳旁,眼瞧着便要击上周峥面门之际,一把抓住了它的去势,这才看清原来是瞎木征手中长枪。 此人不打招呼便来攻击,着实可恨!他丹田内力流转,一掌劈上那密实的白腊杆长枪,竟将那长枪一劈两半。在场俱是战场驰骋的武将,如何不知白腊枪杆是绝佳的长枪杆料,要想将之一折两半,非得天神神力不可!见这年轻男子如此力量,俱敬佩不已! 瞎木征武器已失,不禁大怒,扑上来便要与夏友拼命。自他征战数年,未曾得今日之耻,当真怒不可遏。夏友身形轻逸优美,站在这瞎木征之前还低了一个头,但他偏不肯硬碰硬,只在瞎木征身周游走,窥得空隙,便攻他一掌。 这瞎木征本是马上战将,平地功夫也是实打实的,碰上夏友这种轻功绝步的人,直如一只大笨熊围着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转悠,如何能抓到实处?几次攻击均落了空,面上青赤,对着后面护卫大声喊了两句吐蕃语,只见那些护卫一涌而上,要将夏友当场剁成肉泥。 随英洛一起来的诸人见状,如何肯罢休?立时扑上去与这群护卫缠斗在了一处。 城楼之上本就逼仄,如此大规模的混战,英洛与周峥坐在地上,不免有被误伤的危险。夏友心内发急,却突的见有一吐蕃男子提着把大刀竟朝英洛身后砍去,面色狰狞,说不出的可怖。同一时间,瞎木征似乎发现了他的分神,桀桀怪笑着扑了上来。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夏友形如鬼魅,竟是平生未见的快捷,扑至英洛身侧,合身抱住了英洛,脚下旋踢,竟将那吐蕃男子踢下了城楼。 英洛伤心之余,虽听得周围兵器之声,但周峥靠在自己怀中,如何还能起身迎敌?不过片刻,突觉自己眼前一花,身后贴上一具温暖的躯体,熟悉已极,却听他闷哼了一声,止不住的颤抖,关心所致,不由使劲转头去看只见那熟悉的星眸盛满了忍耐的痛苦,轻声在她耳边道:“洛洛,我知道你始终忘不了周将军……但我也忘不了你,放不下你……怎么办?” 那人如此痛苦的神色,眸中映着甘州城内通明大火,英洛唯觉心痛复心惊,事到如今,她越觉茫然,竟想不出一个两全的解决办法。轻轻将周峥放在地下,起身去看夏友,却见他身背已经血淋淋一片,那吐蕃军士一刀砍将过来,将他后背切下一道长两尺左右的刀口,深可见骨,若非他见机得快,将那人忍痛踢下城楼,早被劈为两半。 夏友痛得止不住颤抖,面上冷汗大颗流下,然而眼神温柔,唯望着英洛。本与他缠斗的瞎木征目标已失,不过眨眼,已追了上来,一拳便要打将过来,旁边有周军阻挡,但哪是他的对手?眼见着危难之机,却是英洛就地躺倒,一脚结结实实踢在瞎木征胫骨之上,那人奔跑之际不防此招,竟是踉跄跌倒,跌了个狗吃屎。旁边周军笑得前仰后合,连架也顾不得打了。吐蕃军从来敬他若神明,几时见瞎木征吃过瘪?且是这种无赖的驴打滚招数? 一时想上前去扶他起来,又怕被他迁怒,尽竟停了打斗,在远处观望。 瞎木征倒地之时,见那女子乌发披面,头盔也早已脱落,双眸娇润清澈,眼周有些微红肿,风姿仪态丝毫不乱,就是形象太过狼狈,躺倒在地还未来得及爬起来,旁边那星眸男子焦灼的眼神明显暧昧。他征战吐蕃大小部落十余年,从十六岁开始今后,还未跌得如此狼狈,不知为何,他只感觉到了一阵好笑。 于是,在一众注目的眼光之中,吐蕃历来最为英明调兵遣将无一不娴熟的瞎木征王子躺倒在地,忍不住长笑出声,吓呆了一众吐蕃将士。 夏友趁此机会将自己背上伤口摸索着略作止血处理,众人只注目场中那躺倒的一男一女,若见得他二人有反应,也好及时做出应对。 就在这静默的片刻,突听得城外传来奔腾马蹄声,震得大地颤动。那倒地的二人爬起来便往城墙旁边去看。 城外一条几十里的火龙,绵延而来,火把之下映着旌旗之上的狼头,竟是突厥大军的旗号。英洛回望一眼瞎木征,只见那人笑意早凝,面色沉重,低沉吐出三个字:“狼突厥!” 英洛浑身激起一阵冷汗,见机得快,厉声喝道:“关城门!”下面混战的吐蕃军与大周军竟是收起屠刀,争先恐后去关门。突称大军堪堪驰近城楼,大门刚关,极是惊险。 瞎木征将面前女子深深看了一眼,道:“英将军,此次怕是我们都再劫难逃了。这应该是阿史那达曼的王骑军。”原来是西突厥军队。 只听那女子清越之声道:“王子高见!如此形势之下,你我势必得达成城头之盟。虽然,我大周百姓恨你如骨,但你看看”她纤长手指径自朝那火光冲天之地指道:“那里……那里,尸积成山。但,我不能让我手下这三万大好儿郎葬身此地!今日,我英洛在此发誓,有朝一日,我必要王子你偿还今日犯下的累累罪行!”旁边大周诸人,闻听此言,皆露赞赏之色。 瞎木征轩眉轻挑,居然痛快答道:“古来征战,哪有不血流成河的道理?从来就是成王败寇。英将军未免妇人之仁了些!不过,今日我二人也唯有联手一策,才能将这狼突厥拒于门外!” 英洛讽道:“王子须得明白,这门乃是我大周的门,而非你吐蕃的大门!我英洛可从不做前门拒狼,后门迎虎的买卖!” 二人结盟已毕,遣各自部下前去传令,令城内诸停止战斗,火速在城门之前集合。 城外火把连营,那些突厥军来势凶猛,瞎木征十万大军的营帐刚好做了他们今夜的宿地。眼见已到子时,火光映得中天星子惨亮,只见半日之前还是吐蕃大营,现下已做了突厥狼部之地,正中王帐灯火通明,竟传来莺歌燕舞。瞎木征与英洛各自在心中揣测,难道是西突厥大汗阿史那达曼御驾亲征?否则这大营之中敌军阵前,还有谁能如此胆大,竟敢公然歌舞调笑取乐? 城楼之下吐蕃军与大周军分列两地。皆注目城楼之上的两军将领。 英洛见突厥军一时不急攻城,招呼手下去城中寻得那些受伤的战马,杀了取来食用。受伤之人将伤处草草包扎。半个时辰之前两国人马还斗得你死我活,此时却各自分开,去民居寻得铁锅来,炖食马肉。谁也不能确定,天亮之后,这座孤城是否还守得住?且两国敌军,此时阵前结盟,诸将虽口中不说,难免心中各有所思,一时不能表述。 也有饿得狠了的人,将火旁那烧得焦香的马肉直接撕来食用。城楼风大,更有兵士从没有着火的民居之内取得被褥来,铺在城楼之上。英洛既得了空,自是同夏友一起,将周峥衣甲尽除,检查身上伤口,一一包扎。周峥早已气息奄奄,昏昏沉沉,旦夕之间,便有性命之忧,令英洛焦心不已。 清 醒 甘州城的秋夜甚是寒凉,英洛就地而坐,紧握着周峥长满了老茧的大手,他全身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却仍然 没有要醒来的先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生命的迹像在他身上越来越淡,几乎要消失不见,英洛的心渐渐的下沉,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无底洞…… 夏友强撑着挪过来,柔声劝道:“洛洛,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她似乎吓着了,秀美的眸子茫01 燕子回时第15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清醒了般,轻轻地放开周峥的手:“衡,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吧!” 他微微向后躲了一躲,事到如今,见她细心的团坐在周峥身边,甚直,那种茫然无措的神情,都让他的心不受控制的紧缩成团。 后背的痛楚早已麻木,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 城下远远跑来一面目焦黑的少年,神情仓惶,脚步如风,一叠声道:“少将军……少将军……” 那声音有点熟悉,他猛然记起,这少年,不正是周峥的陪嫁小厮,名唤文英的? 英洛也已看见了那少年。 但见她急急地伸出手去,欲探触夏友额头,在他后退闪避之际,又朝前迈进了些,不容置喙地贴近了他,一摸之下,吃惊道:“衡,你发烧了?” 夏友本身就是大夫,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又能如何不知?但眼下这火光冲天的甘州城,兵慌马乱强敌环伺着的,一时之间哪里找医治自己的药材呢?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之中,他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冰凉 的怀抱,盔甲碜人,然而那气息让他不由浮上满足的笑容,甚至将那突然而至的少年愤怒的脸置于脑后,安安心心的昏了过去。 文英抹了一把脸上黑灰和着血泪,愤怒道:“少夫人,你……你……” 话未说完,瞥见一旁静静躺着的周峥,忙扑上去探他鼻息,口中连呼“将军……将军……”,耳边传来那女子冰凉无力的声音:“他还活着”心中猛的一松,却听她又接着道:“不过,离死也不远了!” 文英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轻轻将周峥置于被褥之上,转头高声气道:“少夫人,枉费将军每日里思念盼望着你,你倒好,现下……现下他生死难测,你却与那夏公子在此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既是与我家少将军成了亲,就该一心一意对他,怎能如此的水性扬花,你……你……将他置之何地?” 却见那女子英丽秀艳的面容之上甚是冷漠,淡淡道:“文英,将峥哥哥照顾好!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便也陪他去吧!”不知为何,明明很温柔的语气,文英却在其中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与杀气,心中暗暗思量,现下不是治气的时候,且等我家将军醒来再作计较,满腹怒气与怨气强逼着咽下。 不过一刻,便有兵士端着热水与肉汤而来,那女子头都未抬,吩咐道:“文英,喂水给他喝,若是喝不下去,就撬开他的牙关。过会再喂点肉汤。” 那少年恨恨瞪她一眼,乖乖地依言照做了。 英洛将怀中男子放置在地下趴着,翻开他的衣裳,将后背露了出来,文英眼尖,瞧见那男子后背露出一条两尺左右的刀伤,皮肉外翻,森森白骨依稀可见,煞是惊心。边上有侍卫端来淡盐水,欲为他擦拭?此时却无干净绵布,只见她起身去了城楼背风之处,不过片刻,便拿着团白布而来,展开看时,似是她的亵衣,文英不禁面上一红,她倒是自然得很,一把抓住衣角,用力扯成一条条的,留一点碎布沾着淡盐水将那伤口拭擦一遍,地下躺着的男子虽已昏睡过去,在梦中犹自颤抖,呻吟不绝,可见定是极痛的,却不见她显露半分的怜惜,面无表情,手法娴熟,飞快地将伤口清理干净,包扎了起来。 这样的少夫人,文英从未见过。在英府住了近半年时间,每日里只见这位少夫人言笑晏晏,从未有过什么不悦的表情。今晚的她冷漠之中犹带着些疏离,整个人硬梆梆地,泛着残忍的血腥之气,让人看着有些莫名地不寒而粟。 旁边端着肉汤喝的正香的瞎木征兴致盎然看着这一切,大周军虽不敢大声议论这位英将军的怪异之处,但吐蕃军可不会客气。有人小声用吐蕃语议论着英洛,打赌她身下脱了亵衣还有什么?内容猥琐污秽,不堪入耳。大周军虽不懂吐蕃语,但从那些军士脸上的表情便能猜到一二。瞎木征本来就在看热闹,如何还会管这些人? 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那女子身上,只见她沉静的将夏友打理好,示意身边愤怒的侍卫将夏友放在周峥躺着的被褥之上。两侍卫悯然相望这年轻女将,依言照作。 年轻的女子站了起来,目光忽的一寒,领头议论的那吐蕃军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颈间已是一寒,身首异处。原来是那女子起身之时,已从身边侍卫手中捉过一把刀,一击得手。 瞎木征手中汤碗险险掉在地下,苦笑道:“英将军,你这是何苦呢?这个,少说也是本王身边得脸的奴才吧?” 面色青白憔悴的年轻女子浓密的睫毛轻轻下垂,在双目之下投下一圈模糊的暗影,让人看不清她心中所想。却听她厉声对着那把正在滴血的刀说:“王子应该明白,多嘴的人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如果想阵前毁盟,英洛奉陪到底!” 城楼之上一片静默之声,远处传来突厥大营莺声乐语,靡靡之音不歇,如果不是甘州城之内尸横遍野,听那声音真是盛世绮音,说不出的舒逸安闲。 那倒地不起的吐蕃军身旁另有一人挑衅的说了一句吐蕃语,瞎木征脸色一变,却已阻止不及,那女子快速上来,利落一刀,又是一颗大好头颅跌落在地上。 她抬起衣袖,将这把刀身之上热血慢慢拭擦,轻叹口气,似对着情人耳语般呢喃道:“早闻王子御下有方,哪知道身边尽是些多嘴多舌的人!如果王子心慈手软,下不去手,那本将军就替王子料理一二,为着大局着想,还望王子莫怪!” 她这哪里是莫怪的气势,明明是生怕他不肯怪罪! 瞎木征心中泛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女子如此轻描淡写般道来,他却觉得她今日恰是在豁出命来,不顾一切将这一局搅乱!至于二人阵前结盟,似乎在她眼中,这约成与不成,悉听尊便,与她无涉! 城下突厥军十里连营,瞎木征头一次尝到了内外交困的滋味。身后有侍卫怒不可遏,若得他一声令下,立时扑上去与那女子拼命。耳边他却只听得自己沉稳的声音道:“所有人,管好你们的嘴,否则,别怪英将军割下你们的舌头来,本王可不管!” 一众人等,噤若寒蝉。 这一夜注定漫长。 文英一次次将水缓缓给周峥喂下,过个一个时辰便会少量的给他喂点肉汤。周峥身旁的夏友一直趴着,身体滚烫的惊人。之前那冷凝肃杀的女子早已敛了杀意,侧坐在他二人身边,一遍遍替夏友换着身上降温用的布巾。眼神动作,无一不温柔,无一不体贴。文英虽替周峥不值,但到底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闷头干活。 天将大亮之时,突厥大营终于停止了歌舞喧闹,王帐内的烛火早熄,这异样的平静反而像深海的暗礁,某处必定藏着深不可测的危机。然而又不能探得明白,这恐惧便扩散了十倍不止。 甘州城内的大火终天渐渐沉寂,只余零星的火苗,闪闪烁烁,众人如置身旷野。如此城池,守与不守,其实已经毫无分别。 骄阳初起,城下大营之中排兵列阵,西突厥大军乌压压而来。当中留开一条大道,一骑黑马缓缓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男子,身上所缀宝石熠熠生辉,其人身旁,分立两位高大健美的突厥女子,轻纱掩面,分骑白马而来。身上衣衫皆华美异常,金线暗纹,光华流转。 阿史那达曼,年二十五。十六岁之时初登汗位,三年之内平定西突厥诸部叛乱。传闻中英俊异于常人,体健貌伟,性好渔色,尤喜打猎,行军之时,必有四美貌侍女随侍左右。英洛目光凝重,对这易大公子的情报网再无一丝疑虑。 看这位年轻可汗的样子,似乎昨晚来甘州之行,竟是打猎的样子。 只是猎物,非是什么野物,怕正是城内这两国近十万军士。 突听得身后一直守候的文英急道:“少夫人,少将军醒了!” 英洛猛的转身,平躺在地的周峥双手正微微的动着,凤眸轻掩,其下眸子似有所动,眼皮轻颤,显是将要醒转。 她急奔回去,握紧他的手,哽咽道:“峥哥哥……峥哥哥……” 昏睡着的人轻轻嗯了一声,虽面色苍白憔悴不堪,然那双眸子是终于睁开来了。目光清明,正静静看着她。 英洛凝望他许久,却只道出了一句话:“你安心休养,一切有我!”初阳洒在女子精致的眉眼之上,只不过是一瞬,她的眉眼忽的舒展开来,几乎要算得上神彩飞扬,令人目不能移了。 静躺着的盯着她看了又看,手被握在一双柔软的小手里,无力抬起,只听他喃喃道:“原来……真的不是我做梦!你,还是来了!”面上忽的绽开了一抹笑颜,夹着苦涩,竟是略有嘲意。 她将他的手紧紧握定,柔声道:“你好好休息!” 然后,松开了他的大手,转头跑回了城墙之前。 城下,西突厥大军正步步推进,云梯擂木正是昨日吐蕃军用过现成的,拿来攻城,再相宜不过。 周峥身侧的夏友,睫毛微微颤动,由于他趴着睡,并无别人瞧见,他面上那苍凉的笑意。 真 相 突厥人一向勇猛,打起仗来悍不畏死,这一仗只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天亮打到了夜半子时,城楼之下一摞摞死尸,来不及处理,引来无数虫蝇纷扰。 一天的光景,突厥军有两次曾攻上城楼,吐蕃军与大周军皆已缺了箭矢,唯有大刀斫砍,拼死护城。城楼之上到处丢着断肢残臂与卷了刃的大刀。 阿史那达曼在城楼不远之处,设无篷马车,车座之上铺着白色的羊毛毯子,车旁小几盛满了各色时令水果,那四位美貌女子吹拉弹唱,或者左偎右抱,就那城楼之上掉下的肢体或是某人攀城英姿,指点说笑一番。 英洛早在攻城之际,就着人将夏友与周峥挪到了安全之地,令手下最精英的军士守护,严令吐蕃人不得靠近。好在周峥已醒,诸人可听凭他号令,不致慌乱。 周峥本拟在城头之上守护,但拗不过英洛,偏又气力不继,行动不便,还有点发烧,只得被人抬着下了城楼。 文英自见周峥醒了,欢喜的什么似的,早随侍身侧,一步也不肯离开。英洛嘱他按时用冷水给夏友降温,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 英洛既没了后顾之忧,砍起人来格外拼命,连瞎木征也要忍不住赞道:“英将军出手快捷,真是好刀法啊!” 不知为何,英洛对这人无一丝好感,只觉他面目可憎,碍着此时需得仰仗他手下军士拒西突厥大军,只得耐着性子,冷冷道:“王子谬赞!” 阿史那达曼既是揣着狩猎的心情来上战场,天色渐黑,四周点起火把之时,他自是回他的王帐去休息。城上众人见他站起来,漫不经心伸个懒腰,气度优雅,简直是在自家宫殿,哪里是战场之上?竟无一丝征战杀伐之戾气!众人虽然在城楼之上,见不得那四女面上所露表情,但看那四女动作,无不一越发轻柔体贴? 别人犹还罢了,瞎木征面上虽未有表露,但手下砍刀急速翻飞,连着两三颗登上城楼的突厥军被砍了脑袋,头颅滴溜溜滚在了城楼之上,身子重重的坠到了城楼之下,发出沉重的声音。 幸得子时一过,突厥营内鸣金收兵,只余城下积尸无数,血淋淋摞在一起,才容得英洛与瞎木征喘得一口气。 达曼如此强攻之势,城内之人这一夜都不能成眠。英洛战歇之际,特意去看了看周峥与夏友。前者正在喝肉汤,补充体力。后者还在昏睡,仍然发着高烧。她将烧开的水撬开他的牙关,灌下去了小半碗,叮嘱文英要定时喂水,见那少年飞快的看了一眼周峥,后者面上平静无波,这才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她掖了掖夏友的被角,柔声道:“峥哥哥这两日一定要好好休息。城楼之上有我,若万一有了变故,我会差人来告之!” 二人年轻夫妻,久别重逢,若搁着寻常人家,怕是有好多知心知意的话要说。但英洛翻来复去只这一句好好休息,周峥听在耳中,心内未免不是味道。使个眼色给文英,那孩子还算机灵,将一众随侍护卫的都遣了个干净。 周峥向她招招手,那人呆头呆脑,许是在心忧战争胜负,不解其意,竟傻乎乎走至他身边。却见他突的出手,敏捷的完全不似现下身体所表现的虚弱程度,将她那双小手握定在了手中。 英洛挣得两挣,不能挣脱,只得任由他握定。耳边闻得他轻叹一声,道:“我昏迷之时你还肯握着我的手,此时怎么不肯让我握着了?”语声惆怅,再不能掩。 英洛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道:“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了!”话一脱口之时,反被自已吓了一大跳,手心顿时沁起了汗意。她自为这是个天大的秘密,重生以来得着了许多前世不能获得的温暖,心内实是舍不得英府众人的爱护关切之意,此时将实情吐露,不过是为着大战在即,胜败难预,生死难测。 那人握着她的手,只觉那小手突的生出了冷汗,显是她心内极乱。既然她心内已乱,至少,要比自己设想的不起波澜的要好了很多。他轻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过去那个人了!” 英洛骇得立时跳了起来,直嚷嚷道:“你早就知道?……” 那人将她拖的坐定,道:“我早就知道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风流纨绔的英府大小姐了!可都改了过来,改得这样好,我如何不知?!” 英洛几乎要哭笑不得了,两人这样对话,分明驴头不对马嘴。凡事既是开了头,她便豁出去了,今日彻底说个清楚,不由结结巴巴道:“我……我……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以前也不长这个样子,结果死了以后就来到了这里……你信不信?” 那人轻笑出声,然后竟然伸出手摸了摸她光洁的额头,喃喃道:“没发烧啊,怎么尽说胡话?” 这个人英洛猛的摔开了他的手,焦燥的走来走去,忽的站定,道:“我其实从来就不是什么英府大小姐,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个杀手。你看到我杀人的手法了没?很是熟练!若还不信,你再想想,你我同在突厥之时,我被人打破了头,刚醒来的时候什么事情也记不得了就是那次,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周峥要想上一想才能确定她说的是不是事实。面前的女子突的靠近了他,一双晶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随时观察,似乎很怕他被这事给吓晕过去。多么有趣呵!竟有这样的事情? 他再次确认道:“那后来在突厥与我一同逃跑,一直到去岁你我成亲,到今日,可都是你自己,而非以前的英洛?” 英洛连连点头,见他没有晕过去的症状,简直要仿照后世综艺类节目主持人一般叫一句:“答对了,加十分!”如此黑沉沉的夜,寥落星辰,不管面前之人如何反应,她都要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几乎要笑起来了! 周峥向来定力颇佳,遇事不乱,此际也不过点点头,细细想上一回,感觉手中那人挣扎着要将手从自己手心逃脱,只紧紧攥着不让她得逞。要想上半刻钟才能答道:“既然与我成亲的是你,一路同行的是你,自然以后你还是我的妻……主!”可怜的周大将军,似乎是对妻主这两个字颇不能适应,是以说起来舌头难免打结,“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虽然以前没听过,但将来难免也会有!我相信你说的。如此说来,你的好些不能理解的想法与那一手好刀法皆是自己的世界带来的?” 英洛心中松快了许多,不由笑笑,点点头,道:“是!” 此际被他分说一番,不由觉得一直以来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了,她一屁股坐下来,就坐在他身旁,道:“既然,你没有找人将我点了天灯,也能理解这事,认同我的身份,这场仗如果能打胜,我们自然是夫妻,如果败了……败了自然是无从谈起以后……” 二人双手紧握,相识以来,唯觉这次靠得最近。若不是这场战争,即便同床共寝,也抵不过此时。一时之间,周峥几乎要生出一种谬想了,这场战争,大约就是为了成全他与她的这一刻吧? 远处火把噼啦响了一声,近处静静沉睡着的夏友睫毛轻轻的动了动,她二人却全无所觉。枯坐之时,将局势又分析一遍,只愿天色快快大亮,李岚能够将凉州之困解了,前来增援。此虽为目前最为渺茫的希望,总还强如没有罢?! 英洛既已与周峥协定一切,回头再摸摸夏友的温度,觉得他温度略有退意,才放心前往城楼。 瞎木征趁着这会子功夫传令将兵士清点一遍,最后发现今日折损之人竟多是吐蕃军。那女子虽看起来倒是在拼命杀敌,但手下诸人实在不肯卖力,凡有强敌登城,能避则避,不知是对这女将不满还是另有所图?好在大周将士也并未在吐蕃军御敌之际在背后砍上一刀,已算万幸。 其实瞎木征心中所虑者,怕是比英洛还要更焦心上百倍。他今日被困此城,也只剩了凉州那一路兵马。当日他亲率大军,斩常显于马下,后来闻得常家弃了周峥驻扎凉州,亦曾率军将常昱斩于马下。后来死守甘州,城虽攻破,不但没将周峥头颅砍下,反倒将自己围困于此城。屈忽所率灵州一路兵败,凉州若再不能保,他可真是内外夹击,求援无望了! 因之,目前他却不敢在甘州城内将此女斩杀。若大周军士与吐蕃军在甘州城内互欧,阿史那达曼甚至不用攻城,都能将双方灭之。 今日闻得周峥也已醒来,若给他时间休养,过得半月,当能挥酋征战,猛如虎狼了! 瞎木征左思右虑,无完全之计,不免心焦,只能在城楼之下行走。 议和的结果 有史以来速战速决的战争,总应避免胶着僵挂不下的战况。 突厥王帐之内,年轻的可汗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之上敲打许久,对身旁乖顺立着的四侍女使个眼色,四人皆心领神会,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不多时,进来一位年轻的官员,面貌沉静,深目隆鼻,施过一礼方道:“可汗召小臣前来,可是有要事?” 阿史那达曼年轻的刀斧削成般的面容之上盛着浅笑,道:“你去甘州城一趟,本汗想见见大周与吐蕃将领!” 不过片刻,城内的瞎木征与英洛皆知悉了达曼的意思。好在冷冰器时代有一句不成文的规矩: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英洛好歹用此语安慰了自己一番,方与瞎木征议定此事。 甘州城被战火熏的焦黑的沉重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驶出两骑来。一骑之上正是身形威武的瞎木征,一骑之上年轻纤弱的女子素面朝天,战火在银甲之上留下了团团污渍,但无损于她容颜的华美娇艳。 不过眨眼,这两骑驶近眼前。二人下得马来,早有人上前将战马牵至一旁,更有年轻官员引领二人至突厥王帐。 瞎木征此番而来,心中百般滋味,齐上心头。眼前这王帐不日之前更是自己宿身之处,入内之后,打量一番,里面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瞎木征在时,此帐之内冷冷清清,甚是简朴,唯书案桌椅行军图与一张矮床而已。此际达曼入住,内里竟是铺着白色羊毛地毯,四处缀以明珠异宝,帐内更挂着一把镶满红宝石与绿松石的弯刀,华美异常,瞎木征那些书案之类早已不见踪迹。 达曼斜斜歪在一张矮榻之上,鹰隼般的目光在二人面上一扫,不由咧嘴一笑,道:“二位请坐!” 二人也未客气,俱是在矮塌上委坐静等达曼开口。 不多时,便有那四侍女轻悄悄进来,手中端着上好果瓜,放在二人面前案几之上。深紫色的葡萄晶莹欲滴,金黄|色的蜜瓜气味诱人。 英洛毫不客气揪一只葡萄下来,丢进口中,吞出皮核来,方笑道:“大汗难道是见这战事僵持不下,特叫我二人前来品尝瓜果?” 瞎木征目光在蜜瓜之上扫过,转投达曼,默不作声。 达曼朗然一笑,深蓝色的眸子如湖水般荡漾开来,英洛忍不住道了一句:“好漂亮的蓝眼睛!” 此话说来很是不合时宜,不但与眼前战局无关,更与英洛性格有悖。她向来甚少称赞男人的容貌,不过是来到此处对这种异色眸子所见很少,达曼的眸子又澈如水晶,多了句嘴。 达曼似是没想到敌方美貌女将竟冒出这样一句话说,惯来风流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言。却见那年轻女子冒出这句话来,只埋头将面前蜜瓜不住口吃下去,边吃边赞道:“好味道!大汗如此大方,不如等我回去之时,送两个给我带回去?等下打起来,也好解解渴?” 如若不是眼前帐内不宜与英洛起冲突,瞎木征几乎要暴怒,将面前这女子的头壳敲开来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达曼大概是没见过英洛这种女子,在敌方的王帐里不顾形象的大吃,还开口要水果,不由笑道:“只要英将军喜欢,本汗送你一些又何妨?” 却见那埋头吃的女子突的抬头,绽开一个明丽的笑容,诚心诚意道:“谢谢大汗!”她虽形容狼狈,但此笑与身上衣甲相映,竟是别有英姿,令人目不能移。 瞎木征恼她不顾形象,简直觉得她丢了自己的脸面,也不再管她,冷冷道:“今日三方齐聚,大汗可是有话要讲?” 达曼略略沉思,便道:“如此打法,与三方无益,不如由本汗提议议和?不知两位将军作何想法?” 外交政策之上向来有一招叫迂回战术的,英洛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闻得此言,她咽下口中蜜瓜,直觉道:“大汗将我等围困在甘州城内,此际提议议和,总不会是免费的吧?不知大汗是要钱粮地盘还是要女人?” 瞎木征的脸上,不由浮上好笑的意味。此姝年纪虽轻,打仗不懂计谋,也还英勇,但现下这句话,真正是大实话,说到了点子上!当然,像他这种身份,要直接问出此语来,简直大失水准,与自身形象不符!由得此姝来问,再恰当不过。 达曼大概是在政治与军事上浸滛已久,从来没遇到过英洛这种人,且还是个女人。应对之时不免仓促,只干笑道:“这个,好说!”要一国之君来说出勒索钱粮美女之事,被史官记下,大概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虽然,事实如此! 英洛此次行为,曝尽现代人极为现实的一面。往往将利益摆在第一位来计较。好在此次就算是割地求和,公主下嫁,也与她无涉,无损她的利益。当下漫应道:“英某一介武夫小臣,自然作不了主!不过吐蕃王子倒是言出必践之人,大汗自然可以同他谈!” 瞎木征当下脸色很是不好看。眼前她将自己往前推,再思及共同御敌之时,折损多属吐蕃军,而大周军得她挡在前面奋勇杀敌,后面的畏缩之态,难道竟是她授意而为?对这一意埋头吞吃瓜果的女子不由多了几分提防之心。 三人坐得片刻,外面只听丝竹之声,那四个突厥女盛装打扮,鱼贯而入。略一施礼,只听得达曼道:“二位将军连日劳苦,不如由我这四位侍女歌舞一回,稍为歇息?” 英洛拍手称快,道:“大汗真是体察人意!洛奔波一月有余,难得坐下来欣赏歌舞,不意能在此间得偿夙愿,真是多谢大汗!” 四女之中,两女奏乐,两女起身而舞。纱衣之下,身形婀娜,凹凸有致。身上金饰相击,发出脆响,眉眼横黛,不住向着达曼而抛。却见达曼微有薄怒,道:“席上两位将军是贵客,还不殷勤伺候?!” 内中一女子柔软身段款款而来,几乎要贴在瞎木征身上。艳红檀口,便要在瞎木征颊上亲一记。奈何瞎木征连日来征战,哪里有时间洗澡打理?身上汗溲味不免过重,将那女子熏得差点呕吐,面色大变,背过了脸去,将一截白生生的颈子递至他面前,肌肤莹白腻人,连英洛都要忍不住手痒来摸摸,哪知瞎木征却是纹丝不动,似对眼前绮景不见。 其实连达曼都要忍不住赞他句定力惊人了,突得想起一事,不由面色一黑,挥手让这四女下去了。此次他可是应了那句:瞎子点灯白费! 传闻中曾道这位吐蕃王子喜男色而远女色,而这位英将军虽看得津津有味,但也只是位女红妆,这番心思可不是白费吗? 三人坐得一坐,临去之时,英洛几番言语,竟是从这突厥大汗手中要到好些伤药与瓜果,满满堆了一小车。瞎木征骑在马上,很是有点哭笑不得。见她吃力的推着小车,一手拉着马缰,也不来援手,缓缓而行。 守门的大周军与吐蕃军简直不敢相信这位女将的所为。什么气节之类,在她身上统统不见!这样大摇大摆推着一车吃的进城,若非碍着她的身份,非得被抢不可。好在城内平民几乎全都死了,这两日两军皆是杀了各自马匹充饥,还不至于饿得两眼发绿,做出哄抢之事。 二人走后,达曼在帐里几乎要笑出声来,那女子当时睁着一双美眸,定定看着他,道:“大汗既是大方赠了英某瓜果,不如再大方些,我的夫郎,在城内眼见性命不保,望大汗大发慈悲心肠,赠英某些药来。” 他当时想说,做大汗的哪有什么慈悲心肠? 眼见着一旁瞎木征眼内冒火,嘀咕道:“妇人之仁!”愈加感到有趣,不由点头答应。 然后,便见那女子感激的连连道:“多谢大汗!多谢大汗!”语气诚挚,眸中隐有水意,竟是格外单纯的样子。 达曼也未多想。只闻这位平狄将军的妻主,也曾陷落东突厥大营,本事寻常,除了样子漂亮点,他倒真看不出来有什么可取之处。 此次议和,未见平狄将军,难得她这样水漾眸子感激的看着他,再观瞎木征表情,果真是平狄将军性命危在旦夕? 不提达曼心下如何思量。却说英洛推着小车进了城,找军中识得药材之人配药,不过是些寻常草药,想来达曼还不致傻到为对手提供保命金丹。但此际这些药材却也足够。 周峥虽醒来,仍持续发烧,时醒时昏。夏友更是一直没醒过来。英洛嘱文英将蜜瓜切成小块,喂周峥吃下去。自己再将两片蜜瓜捣得稀烂,喂进夏友口中,只盼他一时三刻便醒了过来。 更有军士早早去煎了药,一时服侍二人服下。 文英使了眼色带人走开。周峥既已服过药,又吃了许多蜜瓜,精神尚好,只轻轻握着她的手,道:“你是如何要到这一车瓜果药材的?” 英洛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讲到自己只埋头苦吃达曼帐中水果,周峥几乎要大笑,碍着身上病痛,气力不佳,但那脸上笑意却不曾稍减,只叹道:“当初你与我在东突厥,可不是好吃么?” 再谈到那突厥女子欲递唇亲吻瞎木征,被他身上味道熏得几欲作呕,英洛当时虽忍着笑,但现在哪里还忍得住,越想越觉得好笑,直笑得全身发软,几乎要倒伏在周峥身上。双眸笑意盈盈,面颊虽很是消瘦,但肌肤莹润。周峥紧握着她的手,心中不由一荡,轻啄了一下她的面颊。 后 谋 举凡谈判这种事,不但要口齿伶俐之辈,还得能作得了主的人。英洛既是自认两不沾边,自然能躲则躲。至于在和谈期间夜袭敌方之事,古已有之,也算不得卑鄙。 于是这夜,吐蕃军一万大周军五千,夜袭突厥军。 英洛自是秉承自己做杀手时一贯的小心谨慎,只带着这五千大周军在外围打转。瞎木征虽已起了对这女子的提防之心,但幼时得闻阿史那达曼大名,只闻这位王子当初如何英武不凡,天生王者之尊。同是王子,自己现下仍是赞普手下的一枚过河棋子,这位王子早登大位,如何不妒? 本是偷袭,竟被他堂皇皇变成了直袭突厥王帐。 英洛在远处看得真切,如何肯陪着瞎木征去送死?早早约束手下,只等里面打起来,她们就撤! 达曼大概是没料到白天恰有和谈之意,晚上就遇到了被袭这种事,衣衫都没来得及穿整齐便见得外面火光冲天。 待他手握弯刀出得帐来,便见当头一骑,马上之人宽肩体威,流星锤当头罩下。身着丝质长袍的达曼胸前一大片润泽的肌肤眼见着要与瞎木征的流星锤亲密接触,却见他手中弯刀划出惊虹,身子一偏,竟是将瞎木征这流星锤之上接着的精铁链子给斩断了。好一把宝刀! 那锤子失了牵制,竟是飞去砸中了旁边一名突厥军的胸腔,没入其内。鲜血奔涌不止,眼见绝命。 瞎木征既失一锤,竟是不慌不忙,另一锤照旧袭下。达曼身材虽高,奈何此际正在马下,倒地一滚,也不顾身后王帐之内出来的四女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样子,挥刀砍向了瞎木征之座骑! 瞎木征回救不及,只觉身下马儿嘶叫,已是轰然倒地,亦是就地一滚,这才躲过了达曼当头罩下的弯刀…… 瞎木征与达曼,绝代边塞两枭雄,这一夜在大周的土地之上,一较高下,说来堪称传奇。 城内吐蕃军留守者乃是屈忽,大周军乃周峥,一时之间也无乱子可出。 大概达曼自登汗位以来,就无人敢如此挑衅。亮如白昼的火把之下,他俊伟的面容之上盛满了兴奋的笑容,那双纯澈的蓝眸玩味的将瞎木征牢牢盯紧,仿佛那是自己的猎物。 英洛向来不是什么信义之人,况且对瞎目征此人,真是恨不得自己能捅他两刀,只是因为力量悬殊,才放弃了此种念头。此时两虎相斗之际,她自是鄙弃了自己与传奇故事接近的好时机,带着自己五千部下悄悄撤回了甘州城。 达曼的手下此次大概看戏的心态大于争战的心态,竟是无意追赶,等英洛毫发无伤的回到了甘州城,连周峥也觉得此事太过怪异。 天载二十四年秋十月,西北战场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先是吐蕃王子瞎木征兵败西突厥大汗阿史那达曼,险些命丧刀下。后是城内驻守的吐蕃守将屈忽被同去偷袭的大周英将军传讯,带三万吐蕃军前去增援瞎木征,余下的三万土蕃军被大周军瓮中捉鳖,就地捕杀。吐蕃军中既无得力守将指挥,近日与大周军和平共处,此际无人传讯再起争倪,无不是引颈就戮,血流成河。 天亮之时,甘州城头大旗飘扬,一书英字,一书周字。吐蕃军旗,早早已被英洛一把火,烧得干净。 瞎木征败兵之际,原拟前去甘州城与屈忽会合,哪知回头之时,却见甘州城门早闭,屈忽迎头而来,神情紧张,想起那女子狡黠的笑容,只觉腹下刀口疼得更甚,背上三寸长的刀口血流不止,头脑一阵晕眩,脑中唯有一句大周先人所言,女帝当政之际早已绝迹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此惨境,瞎木征也只余退守伏祀城一径,以图后计。 吐蕃军既除,不多时又有军士来报:夏友已醒。 其实周峥正随在英洛身旁,便见她眼角眉梢早染笑意,顾着自己身体,着意放慢了脚步。他虽知她心内每日对夏友牵挂不已,但此次夏友受伤,却是为救英洛,自然有苦难言,唯有掩了涩意笑道:“你若心急,便快点前去,我慢慢走过去,也是无妨的!” 那人神色似乎一僵,扯出一抹笑来,道:“我扶着你,慢慢走!”似乎是顾虑自己心境。周峥此际,也不知心内是苦是甜,难以言说。 夏友见得两人相携而来,面上竟是堆满了笑意,道:“闻得这几日我昏过去,英将军多有挂心,衡在此谢过了!” 英洛闻得这称呼,心内直呼要糟,面上仍装得糊涂,便要趋前,拿手去抚他额头,以探温度。却被他侧头避过了,眼神复杂,怔怔瞧得一瞧,复又笑了起来,指指身旁,道:“周将军重伤未愈,不宜久站,还是坐下来吧!” 英洛只道他见二人同来,心内不舒服,也不计较,只在一旁微笑。 周峥倒也不推辞,慢慢踱过去坐了下来。 自此夜过后,众将便见英将军每日笑意难掩,虽仍被困甘州,但却带领军士将甘州城内死尸集中处理。城内每日火光冲天,焦臭味熏人,遇着顺风的日子,素来爱洁的达曼都坐立难安,无法忍受,突厥将士从上到下,无不掩鼻作呕,不知大周军在城内如何存活? 其时大周军内,近日出现了一种新的装备,名曰:口罩!便是几片布裁成一个长方形,旁边有挂着耳朵的细绳,人手一个!至于布料,因为所需要不少,目前城内难寻此布,英洛便下了一令,就用各人亵衣,撕出一块来。 好在经此一役,城内诸人对这位女将亦是甘愿听命,人手自制出一只口罩来戴着。 此种装备刚出来之时,平狄将军周峥曾笑言:不过是妇人心思! 被一旁站着的英将军嗔怪的看了一眼,便见平狄将军宠溺的看着面前女子,笑笑了事。不过两日,甘州城内便传开了,平狄将军得了妻管严之症,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至于如何得的,还用问吗? 那样娇美又凌厉的女子,每日里便见她挽了袖子露出细白的胳膊,欲大干一场之际,总能见到平狄将军不离左右,一遍遍耐心将她袖子放下,一边冷冷的眼神扫过左近走过的官兵。那姓文的小哥从不离开周将军左右,总是将不满的眼神投向英将军。 英将军从来豁达,众人不曾见过她怪罪文小哥儿。倒是那文小哥儿,若一时里见着英将军在夏军医处,必会黑着张脸,宛如英将军欠了他几十万钱。 戎马之际,难得看到这样奇景,不过一两日,英将军豁达之名传开,加之之前战役,英将军每每奋勇杀敌,将众人置于身后,更授意诸人自保,以斩杀吐蕃人保存自身力量为已任,切勿作无谓牺牲,爱护士兵之名传来,更是赢得众人尊重。 瞎木征当日虽是臆测,然事无不准,大周军临阵退缩,只余主帅奋战,自是英洛的授意。只可惜此时他在伏祀城,即便想起议和那晚此女子撺掇二人袭营之时巧舌如簧,竟是将他说得动了心,当时哪里想到,两人一起出得城,她却早回?他虽千防万防,早已入得毂中,此时纵然捶胸顿足,为时晚已! 驻守甘州城之人,此时对于这位英将军,再无小瞧之人,唯觉她聪慧狡诈,竟是能将瞎木征哄出城去,人人得以睡个安稳觉,哪怕明日马革裹尸,亦比卧榻之地另有猛虎酣睡来得强些。 更有热心军士将附近没有着火的一处民房清理干净,暂做了英将军与周将军的住处,只盼他二人妇夫和谐。 这日向晚,英洛与周峥巡营已毕,正欲回到众人夜宿之地,却见文英挂着几日来难得的笑意道:“请二位将军随我去安歇!” 英洛见他神色,不由调笑道:“难道城中竟出现女子不成?” 周峥大奇:“洛洛不是在说笑么?除了你,城中哪有女子?” 英洛戏道:“不然文小哥儿板着脸几日,怎么偏今晚一脸春意?!” 几日来好不容易拨得乌云露出点艳阳的文小哥儿,霎时面上风雷大动,黑着张脸将他二人领至一处民居,连洗脸水也不肯打,竟转头走掉了。 民居屋外倒是站着几个英洛的贴身侍卫,便是此次争战之时,女帝亲赐。与李岚身旁苍木同出一辙,只不过身手未见得有苍木好罢了。 那几人一路行来,早已与英洛混得 燕子回时第16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熟,此际俱面涌笑意,道:“我等在此守候,两位将军请安歇!” 此种笑意,英洛就算再迟钝,总能想起似乎是当日成亲,有人闯进他们的洞房,面上也堆着这种笑容。 真是,想不尴尬都难! 周峥大概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笑意,俊面一红,轻牵起她的手,径自走了进去。 房内虽无多少家具,难得被褥洁净,针角歪斜,想来不知是军中哪位的粗手,竟能将这被子洗过了又缝起来,极是不易,算是费了一番心思! 好在二人已有半年同床共寝的经验,虽然盖着一条被子,不过片刻,周峥便能听见身旁女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显是已经熟睡。二人得空之时,他早已知道,她是闻得他被困甘州,星夜兼驰而来,其中风霜血雨,想来极是不易!每每想到此,他便心潮起伏,不易平息。今夜身旁她的呼吸清晰可闻,更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馨香萦绕,扰他清梦。 他不由轻舒猿臂,将她柔软的身子搂进怀中,熟睡之中的她轻呓了一声,便在他怀中寻得一个舒适的位置,径自睡了过去。 议 和 不过两日,李岚所率前往凉州一路大军得胜,前来增援。 离开灵州之日,二人各率三万大军,留三万大军留守灵州。李岚此次来,却有十万大军之众。其中七万,由常露所率。 自常昱身故,常氏一族闭城不出,坚守凉州。 常露险些命丧瞎木征锤下,惊魂夺命之时,方想起当初周峥的策略来,深悔自己无识人之明,做出意气之事,将那年轻的将军丢在甘州城,留八千兵士自保。她本年轻,一直在西北驻守,心气高傲,倒不曾学得京中官员背地里算计人的坏毛病。这几年京中皇女之间暗潮汹涌,她久驻边防,自然不曾理会这中间的权益计谋,此时唯有心下暗愧。 瞎木征派遣留守凉州的守将名哈桑,高大威猛,打起仗来很是勇猛,但计谋之间,却又修习少矣,双方小战几次,不过胜负五五之分。且因着人数相当,李岚前去增援之时,哈桑在两队人马夹击之下,唯有逃窜而已。 李岚既是得胜,在凉州休整不过几日,便传来西突厥大汗阿史那达曼亲征甘州的战报,不觉惊骇,唯有快马加鞭,前来增援。 两方夹击,达曼倒是运筹为幄,首尾相护,一时之间,不见败迹。这两日周峥略有好转,虽不能上马歼敌,却已可以指挥若定。 战事稳固,英洛每日里除了陪着周峥前去城楼观战,还要抽出时间来陪陪夏友。自夏友醒来,她每日前来总是着意亲昵,但观之夏友,则冷淡的多。不过等得她来,扯两句闲话,在她不注意之时,偷偷盯着她猛瞧。不等她发现,早已转过了视线。 英洛觉得他大概见不得自己同周峥每日里进进出出,同食共寝,如此两难境地,自己也是每日苦思。周峥既是不能和离,自己也觉得丢不开他,夏友更是割舍不下,无意中竟是将前段时日的笑颜给收了起来,唯有嗟叹不已。 这日英洛与夏友用过晚饭,文英便前来道:“少将军请夫人过去安歇!” 英洛觑着夏友面色,已见不豫,本欲留宿此地,但若今夜她留宿此时,驻军之中,明日便不知如何议论周峥?唯有喏喏道:“衡……你且早点休息!” 却见那人只是冷漠的点点头,便低头握着手中茶盏,房里烛光将他背影拉得老长,无端添上几分凄凉意。 她心下很是不忍,几乎想要扑上去搂着他的腰,将那亲昵的话儿说上几遍,只盼二人能如同来之时那般亲密无间。然文英小哥儿在旁侧目,神情之间很是不耐,无论如何,这份疏离,一时之间弥补不及。她唯有去了。 英洛推门进去之时,周峥恰在桌前看着行军图沉思。二人同床共枕久矣,虽未发生过什么,但彼此在一间房里呆着的熟稔程度倒与一般夫妻无二。见她进来,也只是笑笑,低头继续研究他的行军图。 英洛坐着无趣,便早早睡了。 这夜她朦胧之际,只觉屋内灯火扑灭,身旁似乎躺倒了一个人,拉过被子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觉出了凉意,不禁嘟囔道:“早早的让文英来叫我安歇,自己却不睡!” 只觉搂着她的那人一僵,低声道:“我没叫文英去叫你!”声音低黯,说不出的萧索。 半梦半醒之间她的脑袋极钝,不由随口抱怨道:“衡哥哥很是不高兴,唉……”说完在他怀中使劲蹭蹭,又抱怨道:“今日怎么这么不舒服,硬邦邦的!” 良久,就在她快要跌入扑天盖地的黑暗之时,那人似乎极为艰涩道:“不如,你把夏军医也收进府中来吧?不知道做小……他愿不愿意?” 她的意识极为涩滞,随口答道:“大概,是愿意的吧?!” 不知道那人做何回答,她早已跌入恬梦中去了。 第二日起来,天光大亮,身旁已无人影。她要在清醒了一刻钟以后,才猛然想起昨晚二人的对话来。起先只是觉得那是个梦,想了许久,还是不能确定是否真实。 门外的侍卫见她起来,早打水进来。她梳洗完毕,问道:“周将军呢?” 侍卫是个老实孩子,道:“两方在城下议和,周将军在城外。” 深秋的甘州城外,下设高台。台下是大周与西突厥的大军,分列两旁,中间有一过道,可容两列马车并行。年轻的女子纵马疾驰,身上是极为宽大的男子衣衫,头发只随意的绑成马尾,自由不羁。 高台之上的达曼不禁眯了眯眼,对面坐着的李岚已经是喜形于色,急急站了起来。李岚下手的周峥只是怔怔瞧着这女子,唯有周峥下手的常露,侧头低声道:“周将军,这位女子是谁?好英姿啊!” 两队人马在此重要时刻,俱都弓甲不卸,却又不敢妄动,唯有目注那女子渐渐骑马驰近高台。 女子俐落下马,蹬蹬蹬几步爬上高台,便向着周峥而来。 常露越发不解,小声道:“周将军,这位女子,似乎是向着将军而来?” 只听那黑着眼圈早已失魂落魄的俊伟将军道:“那是本将军的……妻主!” 达曼倒是未曾听到这话,自女子上得高台来,便是眼前一亮,几乎要惊赞出口,忽的想起这面容似曾相识。……实在是英洛那日太过狼狈,无论如何不能同眼前这意态潇洒,步伐犹如行云流水般的女子联想至一处。 李岚笑微微迎上去,道:“英将军……“她背后常露早已睁大了双眼,犹不能置信,这位便是平狄将军之妻主。如此纤弱飘逸的女子! 那女子似笑非笑, 装模作样抱拳道:“殿下少来了!这大日头底下,将我夫君传来,不知道他正病着么?纵有天大的事情,有殿下在此作主,哪轮得了他置喙?” 达曼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几日前在自己王帐内那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的女子,怎么竟是她?!再细细打量一番,从身量到面貌,不得不在心内再次感叹一番这几日之间的天差地别。 却见那女子来到周峥面前,道:“今日议和,虽是两国之间的好事,但峥哥哥身子刚刚有点起色,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为好!” 面色有点苍白现下已经神色正常的大周平狄将军,在两国几十万大军之前,异国可汗与本国殿下侧目之际,答了句大跌众人眼眶的话,他道:“峥谨遵妻主之言!” 却见那年轻的姿容不凡的女子小心翼翼搀起平狄将军,将他搀下高台,扶上自己的坐骑,自己再爬上去,将那高大的男子圈在自己怀中,驱使马儿转头。 平狄将军或者真是疲倦了,将身子微微靠在女子怀中,闭上了眸子,任由那女子带着他,踩碎了一地的眼珠子,扬长而去。 李岚站在高台,唯有心下暗恨:这死丫头,好会算计! 和谈这种事,历来由皇帝身边重臣为之,最好是能揣度皇帝心意者为上,答应或者不答应敌国的条件,或者答应之后要承担的后果,端看和谈之人与皇帝的关系了。 英洛快马赶来,便是为了让周峥能避过此事! 周峥将身体靠在她身上,鼻端传来熟悉的幽香。马儿走的很慢,似乎是在欣赏秋日的风景。甘州城门大开,守门军士见这两位将军相偕而来,自是不敢多言,唯在放行。 二人一马在甘州城内转了许久,到处是断壁残垣,损毁的家园,消失的亡魂,不知不觉间,那场惨烈的大火,血淋淋的厮杀近在眼前,生离死别不过眨眼,恩爱缠绵转眼成空。 马上闭着眼似乎要睡去的男子许久之后道:“我昨晚,说的是真的!如果夏军医愿意作小,你们回去便可以成亲!” 身后的女子睁大了眼睛,疑惑道:“难道我昨晚,不是作梦?” 男子苦笑道:“我但愿自己是在做梦!洛洛,你我成亲已大半年,却空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你心中如何作想,我便是不知,也能猜测一二。当初……当初若不是我周家逼婚,你又如何会娶我?” 英洛心内一阵茫然,当初如何,现在又如何,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却听周峥继续道:“如果不是我横插一脚,如今你早已与夏公子成亲!然而事到如今要我退出,已不可能!我既是在京师万众嘱目之下与你成亲,又在两军阵前亲口承认你为妻主,岂有退出的道理?既然你二人有情有义,唯有夏军医作小一途,也算稍补我毁人姻缘之愧,只是不知道他同不同意?” 虽不能观其面容,然英洛听其语气,却是黯然之极,她唯有紧紧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诚心诚意道:“峥哥哥……” 此称呼虽在众人面前亦曾叫过,当着他的面,却是第一次,只觉他的身体猛然紧绷,心内不知为何,很是酸涩,但后面的话却是顺溜了很多:“我初来之际,得你舍命相救,方才潜水离开了突厥,一路之上,同甘共苦,我如何能忘?你我二人姻缘,再别说你强逼之话,若不是我自己甘愿,如何能成?我虽然放不下衡,但也放不下你!知你兵危城困,生死不知,我心急如焚,一路赶来……或者我不是个好女子,总是左右摇摆,要你们伤心,但是我……我是真的不能放下你们两个,舍弃了哪一个,心里都会难受!……” 深秋的甘州城,到处是焦黑的土地,早已坍塌的民居之地,曾经是某个繁华的街道之上,唯有一骑二人,马上的人儿紧紧相拥…… 重 建 盟约既已缔结,李岚自然写奏折将战况上报。至于两国之间如何互惠互利,其中条款,英洛一概不知,一概不问。 不过两三日,天晴气朗,守城的军士前来报,有英将军府上家人求见。英洛想起留在灵州的四苗女及江生,想着莫不是她们到了? 与周峥打马前去相认,却见城下四女身旁正站着那文弱少年江生,风尘仆仆。他五人身后,又一众队伍,头前两位男子谈兴正浓,却是阿史那达曼与易大公子。 易大公子如何与达曼一见如故亦或之前便有交往,片刻之间,哪容得了英洛相询? 英洛与周峥正在城楼观望,一面令城下士兵开门,一面徐徐往下走,细声解释江生与四苗女的来历。 周峥向来是个聪明人,纵是此时心内极为不适,对她一意南下的去意不作任何猜测,亦不问江生随侍左右的光景,只面上挂着亲切的微笑,道:“这孩子既然这样死心塌地,便先让他跟在你身边吧!” 英洛喜孜孜道:“你不知道,那孩子做的鱼汤极是可口!” 鱼汤么?十月的天气,已见清冷,周峥将手中腰刀紧紧相握,长年征战的茧子已经对任何粗砺的东西感觉不到痛意,不知为何,心中还是陡然一紧! 然而不容他作出任何表示,便见城门大开,江生那孩子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头撞进了英洛的怀中,抽咽道:“小姐,听说甘州城失陷了,那个瞎木征曾在城中住过,老天保佑,你居然还活着!” 江生身后的苗家四女微微有点动容,似乎是这次感受到了战争的惨烈,对江生这种失态的行为并无多少惊奇的表情,阿然更是着急问道:“师娘,我师傅呢?我师傅呢?” 周峥被这称呼几乎钉在了当地,唯有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英洛。自战争结束,因物资匮乏,唯有穿着自已洗得发白的便服的女子,正尴尬的抬起两臂,良久,不见那少年离开她的怀抱,唯有在众人好奇注视的目光下,将那少年揽在怀中,柔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不过一瞬,英洛只觉四周气温骤然一降,不由抬起头,寻找这低温之源。只见四女面有焦色,将目光向她身后投去,猛然欢呼一声,如黄莺出谷,叽叽喳喳,向她身后跑去。 四女一走,正对着她目光的便是易柏与达曼。易柏是一向的温雅神色,眸光清朗朗,此时也不过微微一笑。达曼是第三次见这女子,大概是从未想到过这三次的经历,次次不同,颇有点摸不着头脑,亦好奇的将目光投向英洛身后。 英洛因着衣袖有点单薄,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湿意正浸透肌肤,怀中少年啜泣之声不停,双臂紧紧搂着她的纤腰,不肯放松。 半晌,江生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终于红着脸从她怀中出来,边擦眼眶边羞怯的小声道:“小姐,是我忘形了,小姐罚我吧?……” 英洛正欲作答,突听身后之人朗声道:“江公子不必多礼,我正要谢谢你沿途照顾我家妻主,她做惯了大小姐,这些琐事向来不经心!” 江生闻得“妻主”二字,霎时面色苍白,心内打鼓。他差点忘了,这个女子,正是平狄将军的妻主,那位大周近年以来最为传奇的年轻将军。一时里无言以对,唯有低垂了脑袋,喏喏道:“小人参见平狄将军!小姐救小人一命,小人愿……情愿做牛做马报答小姐!” 却听英洛道:“江生,休得再如此说!我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样说,是要将他推出去吗?江生心下惶然,不觉哀哀出口道:“小人对小姐,并无企图,还请将军准许小人留在小姐身边侍侯!” 远远却有一把明媚的声音道:“周将军,你这是上演河东狮吗?可别吓坏了这孩子,我看这孩子也有几分可怜可爱,不如求英将军,将这孩子转送给我?” 英洛猛然转头,背后苗家四女正围着夏友,不住探看有无伤处。夏友伤处恰在后背,不扒了衣服自是看不到。他正冷冷看过来,若有所思看着那几乎要跪倒在周峥面前的少年,目无表情。 众女旁边,不知何时正站着两人,方才说话的正是三皇女李岚,她身侧站着的自然是贴身侍卫苍木。 英洛不禁怒道:“殿下” 二人自扬州相识,一路行来,只因英洛心中从未有过明显的阶级观念,看在李岚眼中自是欢喜异常,只谓终有人不再将她战战兢兢对待,是以在英洛面前越发的随性,竟是将那些皇女派头亦弃置不用,如姐妹间笑闹般相处。 李岚见众人目注着自己,不由笑咪咪道:“大汗远道而来,不进来喝口热茶,却站在城门口晒日头,这是为何?” 达曼略一惊愕,到底帝王,随即也挂上一幅亲和力十足的笑容道:“有劳皇女殿下亲迎,客气了!只因本汗与易公子久别重逢,自然要好生叙叙旧,不知甘州城内可容得本汗踏足?” 周峥此时将目光从江生身上稍移半分,这才有空打量达曼身边的易柏。生性喜洁的易柏雪色长衫,虽有跋涉风尘之色,亦不掩风光霁月,高雅洁逸之气度。 几人厮见之时,英洛方有空将江生轻轻拉过去,悄声道:“你不必多想,先住下来吧!” 江生将眼角泪珠擦干,见英洛招招手,将城门之内远远站着的侍卫叫了过来,轻声嘱咐了几句,便将他交付于那人带走。 走的远了,江生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站着的青衣男子身旁四苗女银饰晃眼,却都不及他眸内寒光。 小姐身旁站着的平狄将军,身姿挺拨,傲骨铮铮,向来嘻笑惯了的三皇女正与那高大的突厥大汗聊得热络,那大汗身边易大公子正上前,与平狄将军两厢寒暄。这些俊秀人物,只在茶楼说书先生那里听过的故事中人,曾经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能真正站在这些人身边,仰望。只是仰望啊…… 眼角的湿意怎么也拭擦不完…… 阿史那达曼自那日进城之后,不过两日,城外驻守的十万西突厥大军一夜之间退兵,唯有他却率一万亲随军住进了甘州城。 甘州城内这些日子百废待兴,曾经是西去丝绸之路的一处城池,不过一场兵戮之灾,已经尽毁。 常露自率军而回,每日里早晚请见周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要拿来问问周峥的主意才肯作罢。周峥每日军务繁忙,偏英洛不肯安坐公事房,总喜欢在早已面目全非的街市间转悠,带领兵士将甘州城内清理了一遍。他唯有每日在常露的请示之下在公事房枯坐,或者随常露去校场阅兵,日子忙乱不堪。 易柏进城之后,时时同达曼厮混在一处,也有易家商行的人马前来,许是生意之上的事,自有他烦扰之处,也不能同英洛日日见面。 英洛早把自己那日勇闯灵州易府的事抛在了脑后,见了面也是安之若素,不见丝毫尴尬之色。 文英自苗家四女来了之后,终于将那张寒绝的面孔贯彻到底了。先是对江生看不顺眼,冷嘲热讽。江生性弱,他又是将军身边红人,如何敢还口?每日不过咬牙听着罢了。其后他又对苗家四女不住口讽刺。本来五人无甚瓜葛,不过是四女对英洛不住口的师娘,对夏友不住口的师傅,引来了文小哥儿的不满,竟是将四女从头到脚批了一番。 四女中阿黛最为年少娇憨,汉语也并不是十分通晓,文小哥儿若有骂得斯文曲折婉转之处,她多半不解,只笑笑了事。但老大阿然岂是吃素的?口舌又伶俐,常常不过几句话,就将文英噎得回不了嘴! 不过月余,女帝旨意,因圣体违和,特诏三皇女前去侍疾,李岚轻车简从,往帝京而去。留英洛驻守边塞。 那时候,甘州城内积尸早已清理完毕,断垣瓦砾亦运出城去。原来的甘州城变成了一座空旷的城池。闻得易大公子精通城池架构,英洛厚着脸皮,特特求告上门,央到了一幅城池规划图。女帝既是将她发配到了这边荒之地,她唯有找点事来做,因此准备重建甘州城。 这日她肋下夹着一卷图纸,正匆匆走在街道之上,忽见得夏友与苗家四女迎面而来,每人背着一只背萎,似乎正是采药归来。 自城门口江生扑入她怀中之后,眼见着夏友对她越来越冷淡,竟是连先前的敷衍之色都无。苗家四女倒是每次见到她亦是亲热的招呼叫师娘。然而她们的师傅那张冷冰冰的脸总是让英洛望而却步。 阿然见是她,兴奋道:“师娘,哪里去?” 这称呼自甘州城内苗家四女如此叫开之后,窃窃之声不断,兵士闲极无聊,自然要打听打听这师娘与师傅的关系,为何四女每次见到周峥,皆规规矩矩叫将军?对这将军妻主,却呼师娘? 偏偏流言中心的二人之间不知不觉间横垣起了一条冰川,一时之间,难以跨越。 追忆 夏友冷眼瞧着,她今日恰着了身浅蓝色的裙子,通身素净,乌发也只用同色丝带绑了个马尾,很是利落逍遥,只腋下夹着一卷图纸。大概是甘州城重建图。这身衣裳带腋下图纸,他早知是出自易大公子的手笔。 易柏来甘州城不过数日,易家商队随后而至,竟是比朝廷押送的军粮供给都快了几日。其中除了粮食,竟还有一应的生活用品,烈酒,男子衣衫。易柏其人,生意场上的手腕果然精通,李岚碍于全军所需,堂堂的皇女殿下不得不哭丧着脸签下了借据,以高出数倍的价钱买下了他手中货物…… 他更听说其中唯有几套女子衣衫,从内到外,无不周全,织料上乘,所值不菲,却是专送予英洛的。 苗家四女每日在他耳边聒噪不止,他自然早就知晓了此事。此次见她新衣上身,口中虽漫应着与阿然搭腔,那眼神儿早瞄了过来,欲语还休。 他少有看到过她这种眼神,此刻亦作不知不闻,大步流星而去,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想是苗家四女。他心绪烦乱,居然未曾留意那多出来的脚步声。 到得住处,他将身上背篓放下,听得苗家四女意外的沉默,转头欲驱使她们晾晒药材,却见阿然的身边,堪堪站着那抹浅蓝色的身影,正抿着嘴儿笑! 苗家四女察其颜色,知道自家师傅近月来心情不好,难得有个笑脸。特别是眼前的师母在其面前出现,那眉眼便分外不在地方,面色也要寒上几分。 其余三女对这感情之事少解,唯有阿然,心下忖度:师傅啊,你难道在江南之时不知道师娘便是平狄将军的妻主?未必不知吧?此时再来呷醋,是不是未时已晚呢?此等大胆的话,她也不过在心下思量而已,如何敢亲口讲出来? 自家师傅脾气古怪,她不是今日始知! 不说阿然心下嘀咕,单说夏友,嘱四女将药材好生打理,自己转头进了房间。耳边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跟了进来,他也不做理会,只低头在案几之上斟杯冷茶浅饮。 脚步声渐渐逼近,一步步,像踩在他的心间那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甚直能闻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淡香,然而却是这样的遥远…… 只听她叹息了一声,道:“衡,你准备躲避我到几时?” 他忽然就有了勇气,抬头直盯着她,手中把玩着空了的茶盏,似笑非笑道:“洛洛,你说错了,我什么时候又躲着你了?”此虽是旧时称呼,却已不见亲昵之意而闻疏离。 她揉了揉额角,满目倦意,将手中图纸放在桌上,拉了条凳子坐在他面前,终于似下定决心般道:“衡,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夏友将手中茶盏用力搁在案几之上,从来未见的慌乱。他猛然起身,在房间里来回急走了几步,仍觉心火大起,一时之间无法熄灭。 唯听她清越的声音徐徐在耳边响起:“衡,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够了!他再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 大步上前,他将女子从凳子上提起来,紧抓着她的双臂,咬牙切齿道:“洛洛,你想的好主意!想将我推得远远的,就编出这样一套谎言来?你干脆就告诉我,你身子里装着的这个魂灵前世是个杀手,父母双亡,坠崖身故,才来到了这世上?” 英洛不能置信般盯着他喷火的双眸,那里面印出来一个淡蓝色的影子,女子双眸发亮,纯澈无比,有一刻她也有一丝恍惚,这真的是自己吗? 然后,她要想一想,终于恍然大悟道:“那晚我跟峥哥哥说时,你并未昏睡对不对?” 夏友面上风雷之色难掩,目中怒火燃烧,手下直将她双臂攥得生疼,艰难笑道:“峥哥哥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将我推出去?还真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呐!” 英洛过去之时与他小到争执,大到演练全武行,从不曾见他这般伤心难过,此时见他如此情态,心中不由隐隐生痛,怜惜至极,唯有急急争辩道:“衡,我并没有想将你推出去的想法,你得信我!” 那人颓然放开了手,自嘲一笑,哑声道:“你让我如何信你?”语声竟是说不出的消沉寂寥。 英洛心中惶然,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啰啰嗦嗦道:“我腔子里的这个人虽然不是原来的英姑娘,但是衡,你既然已知我的来路,更应该知道,我从前有娶你共偕白首的心,现在更有娶你的心,一直未曾改变!” “共偕白首吗?”他的声音终究有了一丝迟疑。 这个问题,说来不好回答,不过此时的英洛,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硬着头皮答道:“虽然是三个人,衡,你很介意吗?” 他当然介意! 五岁的时候,家遭变故,英伯父带他回家。五岁小儿的记忆,仍然记得如珠玉含光般的她,被英田抱在怀中,让人看个不够。 那时候,英田说:“衡,你是哥哥,以后要疼妹妹!” 她转着水晶般清澈的眸子,奇怪的看着这位新来的哥哥,英乔亲昵的拧一下她的小鼻子,也只是轻轻一下,那小小人儿瞬间双目蓄满了泪水,扁扁嘴,便要哭出来。 英田与英乔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手忙脚乱,不住对她又哄又亲,才让那小小人儿破涕为笑。 他那时候父母新丧,犹自懵懂,然而亦是懂得这小小人儿占尽宠爱,比之他不知幸运几百倍。这样幸运小儿,他永远记着,自己是哥哥,要疼妹妹。 稍大些,这位妹妹生得虽比花娇,但着实顽劣,变着花样的欺负他。他总还记得,英田说过的,要疼妹妹,自然,六岁到九岁这三年间,吃了这位妹妹无数苦头。 九岁以后的日子,算得上清苦。英田将他送去天目山学艺,几间小屋,师徒二人度过六年岁月。 明慧小和尚少时常同他一处作耍,二人少年心性,也曾讨论过姑娘。那时候的明慧,全无现在端方,议论完了姑娘却也要念声阿弥跎佛,被他笑到肚痛,一边遐想这位妹妹长大后的容光,一面接着明慧小和尚的话笑谑道:“佛祖饶恕则个!” 十五岁他再次见到这位妹妹,终于知道,那些年少时的憧憬连最华丽的词语都不足以描述眼前的女子。她已经长成了姣容玉影,花月之魄。 然而不久之后,他便发现,这位足以让他在每个深夜辗转反侧的“妹妹” 常常作男装打扮,与一众官家子弟终日斗鸡走马,狎妓听曲,顽劣至极。 英田与英乔瞧出了他的痴意,唯有叹息而已。 再到后来,周峥的出现,将她们的命运牵向了深不可测的未来。 在军营里,她每日在周峥营房里盘桓,端茶递水,殷勤相待,这位如珠如宝的“妹妹”从来对英田都没有如此体贴如此关切。真正是一念成魔了。 他常常要忍不住说些不客气的话来刺激她,看着她气红了双眼,嗷嗷叫着扑上来,心中,总有扭曲的快意流淌。 …… 面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位“妹妹”。他的守护变得毫无意义! 然而,真的是毫无意义么?在那些独自游荡的日子,在江南每一天的烟雨之中,他曾经真切的思念过她,思念过那些回京的日子,那人一身绿色的官服,说不出的慵懒,全然没有一丝官员的气派,他那时候就应该知道,原来的洛洛总是兴兴头头的过日子,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这个人,却是全然不同的…… 见他长时间不语,她不由着了慌,伸出纤手将他一臂搂定,喃喃道:“衡,你真的不肯跟我白首?” 这月余来,他想了许多,久到足以让他明白,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他不能放弃。然而,便要这样放过她么?他咬牙道: “我听说,易大公子赠送了你许多衣裙,除了周将军与我,你还准备招惹几个男子?”话一出口已经后悔,怎么就成了妒夫呢? 那人闻言呆了一呆,如画眉目轻敛,忽尔就神彩飞扬了,简直是狂喜道:“这么说,你肯嫁我啦?”突然省起,她急急摆手道:“大公子可是我的先生啊,我怎么会对他有绮念呢?” 他忽然想到一事,不由问道:“你来的那个世界,女子可以娶夫吗?最多可以娶几个夫?” 她似是料不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见他面色尚算平静,狡黠一笑,道:“自然……是娶几个都成,只要男人愿意!” 是吗? 他将面前之人搂定在怀中,闻着熟悉馨香,一月来心中那处空落落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他不由俯下身去,从额头开始,缓缓亲了下去…… 门外适时的响起了争吵声,只听得阿然道:“文小哥儿,你这会子急匆匆来找我师傅,难道是生病了?” 文英怒道:“你才生病了!我找我家少夫人,与你何干?!” 阿然不依不饶道:“我师傅与我师娘这会得空亲热亲热,你这混小子跑来凑什么热闹?” 房内二人得闻此言,不觉均面上一红。夏友意犹未尽将她放开,扬声道:“阿然,不得无礼!” 推门出去之时,只见文英正与四女对峙,面色不豫,见着英洛出来,道:“少夫人”一打眼见二人紧紧相扣的手,一句话咽在喉中,半天方苦口婆心劝道:“少夫人,此处全是驻军,你与夏公子这样,就不怕旁的人说闲话么?” 英洛懒懒一笑,半边身子都倚在了夏友身上,不紧不慢道:“文英,旁的人说不说闲话,我不知道,不过今日我还就劳驾你说一趟闲话,去将你所见到的事情告之你家主子,看看他是什么态度?”说罢踮起脚尖来,在夏友唇上轻啄了一下。 文英目瞪口呆,眼见气得不轻,嘴唇哆嗦老半天,碍于英洛的身份方没有将手指指上去,只梗着脖子道:“少夫人既有此意,那小的一定将此事告之我家少将军!” 却见女子随意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早点将这差事办完!”转头挽着夏友的胳膊向屋内而去。 阿然在一旁看得咋舌,对这位师娘大胆举止感佩不已,更是看见师傅那月余来嘴边的一抹笑意而叹息不已。 师傅果然中毒已深! 复 战 英洛那日回去,正见文英跪在院中,衣衫单薄,嘴唇青紫,冻得哆哆嗦嗦。江生站在一旁,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她回来,喜道:“小姐可算回来了,快去跟将军说说,让文小哥起来吧!不知道怎么回事,将军罚他跪呢?!” 却听英洛懒懒道:“文小哥儿那是脑子糊涂了,在外面跪跪,冷风吹吹,兴许会好!”说着径自去了。 屋内正笼着火,热气扑面。周峥坐在案前,与一堆公文拼搏,眉眼间皆是不耐,煞气重重。见她进来,也只略望一望,继续低头忙碌。 英洛坐得有一盏茶工夫,眼见屋外飘起了小雪花,她看一眼正全神贯注的周峥,想是那人早已将屋外跪着的文英抛至脑后。只得自己起身,了结这桩官司。 屋外跪着的少年身上,早已落了薄薄一层雪,眉眼倔犟,写满了不愤不服,旁边江生站着,身上亦是落了一层素雪。 英洛蹲下来,与他平视,缓缓道:“文英,你家少将军让你跪在此地的用意,你可明白?” 少年梗着脖子,生硬答道:“自然明白!” “我看你不见得明白!”她微一沉吟,冷冷道:“文英,现今你家少将军嫁进了我英府,便是我英家的人,你是陪嫁的奴才,自然也是我英府的人,我英府从来没有对主子 指手划脚的奴才!我看峥哥哥还是对你处罚的轻了,若是我的人,早剁去手脚,割了舌头,拉出去喂狗了!” 少年似乎被吓到,面上血色褪尽,只呆呆看着她,那样精致姣妍的五官,可是说出话来,让人心里不由浮上寒意,竟比跪在外面吃雪还冷上几分,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过了她提刀杀人的血腥模样,文英再不怀疑她说的真实性。 英洛见这少年模样,沉声道:“你既然明白了峥哥哥的用意,那就回去歇着罢!至于以后想乖乖呆着还是被拖出去喂狗,端看你自己的意愿了!” 江生见机,忙将他扶了起来。少年似乎跪了不少时候,再无多言,踉踉跄跄被江生搀扶着去了。 她进屋之时他也只是笑笑,又埋头进了案卷之中。那时,英洛忽的想起,他将文英罚跪在屋外,难不成是等着自己来处置? 这人从来好强,恐觉文英堕其面子,方有此事? 这一夜风紧雪大,英洛上床歇息之时周峥尚在忙碌。很快她便睡去,惟觉朦胧之中,有个冰凉的身体将她搂在怀中,她近来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眠去,在那宽厚的怀中蹭蹭,好梦沉酣。 第二日风停雪歇,文小哥儿照旧前来侍侯,面色平静, 看不出郁愤之气。稍时,梳洗已毕,江生即端着可口小食前来。近日二人颇有口福,江生来了之后伙食改善很多,眼见英洛憔悴之色渐减,面色日见润致,周峥唯庆幸留这少年在此间以供驱使,实乃明智之举。 过午之时,探子来报,瞎木征在伏祀城大肆练兵,竟有来年举兵之意。其实自瞎木征兵败之时,西突厥与大周皆有使遣往吐蕃,就此次吐蕃起兵之事进行和谈。吐蕃赞普唃厮啰见势,竟发诏三国,将瞎木征逐出吐蕃。 唃厮啰此番行事,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但近年来瞎木征征战各部,平定吐蕃内乱,立下不世功勋,眼见功高震主。他趁着此次兵败,将之驱逐出境,随他在伏祀城生死,正是往常那班看瞎木征不顺眼的老臣子起意,在赞普耳边灌了风。 西北数十州今年秋稼尽被战马践踏,颗粒无收,吐蕃军焚舍毁城驱民。若来年举兵,怕在夏秋之交,眼见河湟之地百姓饱尝战争之艰辛,这日周峥唯有请阿史那达曼与大周诸将共议良策…… 天载二十四年岁末,战争再次爆发。 十一月十六,西突厥与大周各点军八万,兵分两路前往原吐谷浑国都伏祀城,剿灭瞎木征余部,以绝后患。大周此次领兵主帅乃周峥,英洛为鄯州道行军总管,仍命常露驻守河湟。 十一月二十一,天降大雪,两国之兵达伏祀城,强硬攻城…… 十一月二十八日,城破。瞎木征率两万近卫军往西而去,大周与突厥军余部进驻伏祀城,安民共治。 自吐谷浑国破,此番伏祀城易主,已是第三次。十一月三十日,伏祀城王宫之内,大周与突厥两国将领分坐两旁。左首之人正是达曼,右首之人却是周峥,二人气定神闲,只稳坐上首,看下面两国官员争得面红耳赤,坚不退步。 英洛正正坐在周峥下首,看众人争得有趣。其中大周官员皆用汉话,突厥官员有的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有的索性就是突厥语,对着对面的人一通乱叫,双目赤红,形如斗鸡,只可惜对面的将领一言不懂,左右探看,只盼有人能懂突厥语。 大概是此大周官员的神情惹怒了这位突厥官员,只见他猛的操起面前细瓷茶壶,扔将过去,打中了这位大周官员的脑袋,立时血流如注。 这人正是英洛手下一名副将,名杜海的。身量魁梧,使得一对大锤,脾气更是一点就着,当下一手捂着额上伤口,一手将自己面前茶盏与茶壶一齐扔了过去,更将面前果盘里面冬日存贮的难得一见的果子一齐扔了过去。 杜海扔这许多东西过去,有的打中了方才扔茶壶的官员身上,有的则打中了旁边正说的起劲的突厥官员身上,只听得殿中嗷嗷几声惨叫,达曼与周峥同时变脸,却已阻止不了战势,近一月来合作无间的盟友转眼反目,殿中一片混战。 英洛本来乐呵呵做个看客,不料变故突起。冷不防左首扔过来一只茶盏,眼见要撞上她面门,躲避不及,眼前一黑,自己早已跌进一个沉稳熟悉的胸膛,正是周峥相护,才免于一时毁容之灾。 二人自文英上次饶舌之后, 燕子回时第17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言谈稀寡,便是谈起,也仅是当前战局,不再沾儿女情事。大军出发那日,夏友特来送行,他也淡笑应和,容那人含情目光,一直粘在英洛身上。 连日征战攻城,英洛每每奋勇向前,所遇险境,总有人飞身扑过来,挡在面前,此人正是周峥。她心中自是感念,只是向来嘴硬,且在他面前,甜言蜜语说来并不纯熟,唯有目光时时追随他左右,看在别人眼中,不免觉得此夫妻二人恩爱缠绵,彼此相惜,一时不离不忘,却又哪知个中缘由? 耳内听得大殿之内一片混乱,身边杯盏水果点心擦着耳际飞过,搂着她的那人挪闪腾躲,她只觉自己身体轻盈,在他怀中快速移动,不过一刻,竟是出得殿来。 王宫各殿红墙琉璃瓦上新雪积了寸余,在日光之下闪着细碎光芒,怀中之人早将身上血腥之气洗尽,眉目娇润,馨香绕鼻。他一时按捺不住,俯身亲了下去……轻逐口中娇软丁香小舌,耳畔听得她微微喘息之声,颈上缠着她一双玉手,柔软娇躯贴上来……脑中嗡的一声,这一刻恨不能将她揉在怀中化了…… “咳……咳……” 二人意识昏沉间闻得咳嗽之声,不由将纠缠在一起的唇舌分开,侧头去看,阿史那达曼一脸笑谑道:“二位将军,殿内眼见着要着火,二位将军却在此地消遥,真正是……” 英洛脸皮堪比城墙,早无女儿娇羞,谦逊道:“大汗过谦了!我夫妇二人不过得空之时缠绵一二,大汗行军打仗,四位美人儿随侍,还愁无人陪你消遥?” 达曼早料到此女反应非比寻常,哪知竟反过来被寻衅。一国之主,心胸自是宽广,小小讽语只作未闻,敛了嘻笑神色道:“这吐谷浑之地,两国共治怕是行不通,不知两位将军有何良策?” 英洛轻笑道:“这有何难?不过一块蛋糕,既然是两家要分,自然一切为二,不是又公平又俐落?” “蛋糕?”达曼疑惑的看着此女,不明白是何物。 英洛咂咂嘴,露出一脸馋相来,道:“就是一种极好吃的点心,松松软软,很甜!” 达曼与周峥皆相顾愕然。国家大事原来就如分吃点心一样简单?!然而又不得不同意英洛的点心分吃法很是适合原吐谷浑的治理! 不过两日,周峥与达曼遣人将吐谷浑一分为二,分国而治。便是城内王宫,亦是一分为二,供两国军队驻扎。更有一户人家,厨房在突厥这边,前厅在大周这边,真正实行了跨国而居,一时之间,被传为奇谈。 战利品既已分毕,前两日互殴的两国将领,带着各自乌青的眼圈与伤痕,站在大殿之上,再次商议军情,出现难得的和谐之景。 十二月初四,两国大军再次开拨,追击瞎木征。突厥军以三万趣北,出其右;大周军以三万趣南,出其左,合而击之,盼以绝旧患。 不久之后,探子来报,瞎木征败走图伦碛,将托于阗。大周军唯有登汉哭山,达柏海上,望积石山,期间艰苦,冰雪阻路,乏水草,士糜冰,马秣雪,行空荒二千里,竟是已过岁末,逢新年。 绝 杀 瞎木征自兵溃,由西突厥切断前往祁连山的退路,大周军一路紧咬,过破逻真谷,终于在天载二十五年正月二十八日在乌海追上吐蕃军,大破其众,共俘斩上万人,瞎木征侥幸逃脱,继续向西溃逃。 大周军连月急行军,早已人疲马瘦。激战之后,折损军士近五六千人,其中追击之路掉队者近千人,目下所余不过两万人左右。 大战之后,主帅周峥下令就地休息,便见队伍之中混着一样征尘之色的娇颜摇摇摆摆从马上跳将下来,手中陌刀“呛啷”落地,踩着脚下死尸,不顾面上血污,便向着乌海扑过去。 自追击瞎木征,行军艰苦,饥饿之时唯有饮雪止渴,众将士此时见着辽阔高远的蓝天之下,一汪浩瀚碧澄的湖水被冰封玉砌,熠熠生辉,宛如宝镜般夺人眼目,早放弃了打扫战场的重责,前去凿冰取水。 当先一人正是英洛,边跑边将头盔挥落,任它滴溜溜在地上滚动,一头乌发散落开来,蓬乱如蒿草,无一点华美之象。其人抱起一块大石,使劲砸向冰面,转头高声叫道:“周将军,快来捉鱼!”碍于众将士,亲昵之言早早收起,唯有以官面称呼来相就。 周峥下得马来,斜倚在马上,微笑看她行动。果真如他所想,英洛砸开了冰面之后,哆哆嗦嗦将手伸进湖中去,净了手面,掬起一捧水来喝,方喝了一口,眉毛眼睛便皱在了一处,连连呸呸,道:“苦死了,竟是苦水,不能喝的!” 旁边也有军士正仿了她般欲凿冰取鱼,闻得此言,唯有叹息而已。一月来忍饥挨饿,现实不允,竟是连取几尾鲜鱼充饥的想法都被掐死在脑中。 众人唯有上马,继续追击。瞎木征得此良机,不过一时,竟是逃得远了,沿路纵火,将积雪之外的枯草点燃,烧个干净,竟是轻兵入了图伦碛。 图伦碛又谓突伦川,乃是一望无尽的沙漠之地。几日之前一场大雪竟是将漫漫黄沙之上覆了寸余厚的积雪。有蹄印凌乱,向着沙漠深处而去…… 周峥神色凝重,命兵士下得马来,高声道:“各位兄弟,自瞎木征西侵,杀我兄弟姐妹,毁我城池,焚我房屋,今日胜败在此一举,本将欲挑选三千精骑兵进碛灭敌。此次行动生死难料,愿有随我入碛者站在右边,等待挑选!” 那时候,连月追随这位大周传奇名将的两万骑兵,齐刷刷向右行走了数步,唯余一人一马在左边相立。 周峥默默不语,凤眸只盯着那一人一马而看,却见那年轻的女子牵起马儿来,不紧不慢,径自走到了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峥哥哥去哪里,我自然是在哪里!” 周峥心内欢喜复悲凉,知她性毅,说到必定做到,不好再推辞,唯有紧紧握定她的手,低低道:“好!”眸中光芒,忽地转柔。 英洛说话之时,语声并不低,恰恰容得身后一众将士听得清楚。得闻此言,众人面上皆涌上了悲壮之色,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慷然之慨! 这日天色昏濛,图伦碛积雪未化,大周军一行三千精骑兵入碛,沿着瞎木征早先留下的脚印而去…… 那一场战争,多年之后说来,其实极为惨烈。 前面四日三千人在大漠之中行走,身无余粮,饥渴之下唯有饮雪解渴。到得第四日,腹中空空,臂上无力。周峥极为担忧,此时若得遇瞎木征,怕是尽作屠草,被他全数收割! 更兼着身边英洛饿的两腿发软,一双明眸渐渐失了光泽,思量再三,他唯有拨出腰间匕首,刺马饮血,以求保命。 一时之间,辽远空阔的大沙漠里,只听得哀鸣之声遍野,战马长嘶,更有人呕吐之声不绝,竟是饮了马血,不知想起了什么,带累的恶心欲呕。 兵士之中,有人挥刀切下一块块的生马肉,不过几日,三千人竟成了茹毛饮血的番人,为了顾命,皱着眉头将这分外不合口的食物咽下肚去,只盼驱得寒意,上马迎敌! 周峥拿匕首在马身上切下一块肉来,递给面色苍白的英洛,便见她眼冒绿光,连忙接过来,急急放至嘴边便咬。不过是只咬了一口,便转头欲呕,涕泪肆下,喉口不住反胃,要将空空胃袋翻个个一般。 周峥皱眉低声安慰:“洛洛,此肉虽然难以下咽,但唯有吃了这肉,才能活着走出图伦碛……” 英洛拉起袖子边擦唇上鲜血边道:“吃了这肉我一定会呕死的!”抓起旁边积雪,忙忙喂进口中,洗去血腥之气。她前世虽未吃过生肉,但从来性命第一,少有这般任性的时候,这会子不知为何,也许是与此人相处的久了,不知何时竟将幼时在父母面前撒娇耍赖那一套捡拾一二,偏偏要看他皱着眉头为难的样子,心中竟是别样甜意。 周峥哪知她故意为难?皱眉半晌,俯身饮了口马血,将她揽过来,在其未防备之时,血淋淋一吻,以口相哺。英洛只觉一般血腥之气在舌间蔓延,不防他的舌头钻进来,紧跟着一股热热的血从喉中流下,此人竟离了她的唇,好整以暇看着她。 周围众军士瞠目结舌,竟连呕吐的都停了下来,呆呆看着他二人。 西北沙漠之地的冬日格外寒冷,此刻英洛的鼻子冻的通红,便是两颊,亦染了胭脂之色,真分不出是冻的还是羞的…… 第六日上,两千人追上了瞎木征所率部众。其余一千人,皆因马匹不善或被宰杀作了食粮,唯有原路返回。 瞎木征此次身边部众亦余五千人,却是沿途所折。大周军来势凶狠,两千人冲进吐番军五千人的阵营,竟像猛虎入了狼群,一时毫无防备的吐蕃军被四处砍杀。待得吐蕃军反应过来,举刀相架,兵士也已折损十之四五,与大周军竟是旗鼓相当了。 瞎木征见势不妙,竟翻身上马,打马便跑。眼见事成,周峥如何肯放他走?座下马儿奔腾,竟是追了上去,不辨方向,只往沙漠深处而去。 英洛见二人快要跑得没影,唯有紧随其后,亦追了上去。 三人三骑,过得两个时辰,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周围只见黄沙漫漫,远处依稀有树影参天。除此之外一望无际。瞎木征停了马,专等他夫妇二人前来。 周峥大概没料到这人竟不避不逃,想到此人乃当世枭雄,如何还肯疏忽大意……等到英洛追上来,二人已经缠斗在了一处。 瞎木征当日兵败,兵器在战场之上便已经遗失。此次手中不过一把利剑,寒光四溢,与周峥手中长枪对峙,却真是吃了大亏。 二人缠斗许久,难分胜负。眼见天色已黯,远处竟有狼啸之声,三人均不觉一惊。沙漠之地,若有狼群,必是成群结队,若给寻到此处,必会葬身狼腹! 场中二人枪剑相击之声不绝,震人耳膜。突听得英洛大声叫道:“停下,停下!” 二人不知缘由,周峥是关心则乱,急急撤了枪,瞎木征竟也没再追击,只听英洛急急道:“你们难道没听到这狼嗥之声?什么家国天下,哪怕不共戴天之仇,这会子先放一放罢!保命要紧!” 周峥颇有点不赞同,倒是瞎木征,面露赞赏之色,点头道:“周将军,尊夫人倒是比你明白!什么家国天下?若一时我们葬身狼腹,自然无从谈起。不如现在快快找一处躲避之所。前面那黑树影,不知道是不是胡杨林?不如我们三人前去探看一番?” 却见得英洛忙不迭点头,皱起鼻子,对着周峥软语道:“峥哥哥,若是遇上群狼,我可不想被撕成一片一片的吞下狼腹去,可疼的很!” 周峥大概从未听过她软语相求,一时心软,权衡利弊,点头道:“洛洛所言极是,等明日狼群退去,本将自然要取你首级,以报我河湟百姓所受之苦!” 瞎木征当先打马便跑,一边满不在乎道:“若今日你我不死,明日势必要分个高下,现下嘛还是逃命要紧!” 暮色四合,远处有绿莹莹的光不断闪烁。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三千多吐蕃军两千大周军,今日惨遇大队群狼攻击,不过半夜功夫,竟是白骨成堆,无一生还! 不远处那碧莹莹的光,不过是两三百只小股狼群。近年来图伦碛有一股几千只狼群组成的队伍四处袭人,往来商旅若去于阗贩运玉石,早已另寻他途。 三人打马快跑,眼见身后狼群越来越近,嗥声不断,身下马儿听得狼嗥,早吓得腿软,看起来很近的树林,竟是一时半刻到不了。 瞎木征此人,大概是早已灰心丧志,此刻竟笑道:“今日我若与平狄将军夫妇同葬此地,也是一桩幸事啊!” 英洛恨不能一马鞭将这厮抽下马去喂狼!眼见身后狼群渐渐围上来,要咬上马蹄,此马虽为战马,此时不免心惧蹄软,速度愈慢。 周峥与瞎木征各快她半马。见她滞后,周峥担心不已,急道:“洛洛,我陪着你!”却见他硬生生拉缰,将马勒得要停下来。此马随周峥日久,灵性非凡,早已嗅得身后危险,痛嘶一声便要舍命向前…… 眼见周峥要控制不住,突听英洛道:“峥哥哥,你先走吧,我自有办法!”噌的寒光一闪,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正是那日周峥切马肉的利器,只见她俯下身去,堪堪够着周峥马儿的后腚,一刀下去,那马儿痛嘶一声,周峥再不能控制,竟是负痛拼了命的向前跑,马上周峥只看见了她的面容一闪而过,便跃了出去,与狼群拉开了距离。 瞎木征大笑:“夫人好手段!” 身后狼群更近,英洛座下此马比之周峥座骑差了一些,此时几乎要吓的趴下去。只见她回手依样在马腚之上飞快刺了一刀,那马儿竟是如有神助,瞬时超过瞎木征一个马头去,眨眼跑得飞快,向着周峥跑的方向而去了…… 搏 命 瞎木征此人,骑术精奇,不知他用了何法,不过片刻,便与身后狼群隔开一段距离。 眼见绿洲在望,三人振奋精神,疾驰而去……身后狼群嗷嗷叫着扑上来,振奋精神,欲饱餐一顿。当头那高大威猛的头狼不顾一切扑上来,瞎木征人在马上,手中剑短,竟是无法与之抗衡…… 此时周峥已达绿洲,他身手矫捷,马儿蹿过之时伸手抓住了头顶之上粗如儿臂的树枝,在树枝断裂之前攀上了前面更为粗大的树枝,焦灼等候英洛前来。 偏偏英洛马儿吃痛,慌不择路,竟是一头扎进了左侧的林木,周峥心中顿时大急,在树枝间挪跃,只盼一时之间抵达她处,以为后援。哪料瞎木征随后而至,竟也是跃上了同棵树,树下狼群眼见盘中肉落了空,皆心有不甘,有一部分狼随着三骑而去,有一部分狼便蹲守在树下,从树上向下而望,满地绿莹莹狰狞的眼睛,其状说来甚为骇人! 瞎木征与英洛所攀树干,其实并不高。二人挤在一处,皆以敌视的眸子盯牢对方,唯恐对方发难,自家葬身狼腹。一旁周峥,更是看得胆战心惊,暗自咬牙,拉下脸来道:“王子雅量,拙荆却是位妇道人家,既是比试,便该两个大男人来比,若与女子比来,未免让人小瞧!” 他自忖此番竟是将里子面子一起抛掉,唯盼这瞎木征有怜香惜玉之心,不与英洛计较,放她一马。此时心中惊慌,早将往日男儿气性牢牢收起。 瞎木征见这夫妇心意相通,英洛一双明眸骨碌碌转动,似在想法脱困,天下闻名的平狄将军,只差屈意躬身来求他放人,唯觉心中快意,大笑两声,道:“素闻平狄将军傲岸男儿,作不来曲媚之事,今日一见却大感异常,莫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笑声激昂,震得树上枯叶簌簌而落,林中睡鸟冲天而去,不辨东西,一头撞上旁边树干,栽了下来,眨眼落进狼口,命丧九泉。 周峥此时恨不能自己三头六臂,伸将过去将彼处树干之上佳人抢夺过来,危急之中他想起关于此人传言,竟是分桃而食的楷模,龙阳之好的典范,哪有惜花之心?想至此节,心头大跳,冷汗顺着脊椎骨颗颗滑落,被风一吹,寒凉顿起。 借着天上清明之月,只见瞎木征身旁所坐女子灿然一笑,贝齿泛白,树上叶影斑驳,将那笑容拉得光怪陆离,他心内不详之意大起,只觉要糟,借着细碎光影去看,却是英洛早已抽开手中匕首,刺将过去…… 刹时周峥一颗心跳到了喉咙口,几乎要妄顾脚下群狼,跳将过去。英洛出手向来快捷,狠辣无比,林中光影大动,瞎木征剑去如虹,树上女子绝决扑了过去,不过沾着对方衣角,将长衫划破一道口子……不过对方却早将长剑架到了她的脖子之上…… 瞎木征少年征战,临敌经验自然高绝,英洛虽小有机巧,哪里比得过对方? 美人如玉,寒剑欲刎,周峥早担足了心事,哪容此种结果横陈眼前?再也不顾树下恶狼,悲愤一吼,扑将过来。 却见瞎木征忽的将英洛玉容拉近,狠狠一吻,咬破粉唇,方才不甘不愿放开佳人。 英洛如中雷噬,再也不能信这冷漠王子会吻自己?!…… 周峥去势已决,长枪在途中丢失,匕首在英洛手中,单凭一双肉掌,竟是不要命的拼了过去,一拳击在瞎木征左肩,那人面色剧变,足尖一点,利剑借力,竟是跃到了后面一颗较为粗壮的大树之上。 此树本来细弱,适逢三人踩踏,只闻吱呀一声,周峥与英洛各分东西,跳了过去,险险落在旁边树上…… 这一夜月明星稀。两方主将树巅决战,难分轩桎。树下群狼惨嗥,耀威助阵……此等情景,大概平生仅见。英洛头拄树干,看得目不转睛…… 二人鏖战一夜,天亮之时,群狼眼见饱餐无忘,只听头狼嗥叫,不知何意?不过片刻,狼群欲散。树上周峥与瞎木征却是分立两枝,衣衫尽碎,眼见□出大片健美肌肤,线条流畅,引人瞩目。 瞎木征自来番邦,肤色如蜜,肌肉□,临风而立,寒意涔涔,却挺立脊梁,不屈不挠。身上虽无血痕,却有青紫之印,与周峥掌量大小仿佛。 周峥身上衣衫已是条条缕缕,细碎划痕满布,血迹蜿蜒,望之令人心摧! 好在英洛自小所历,细细一瞧,不过是浅肤之伤,方放下大半心来。 二人眼见英洛瞩目,均浮起个微笑来。周峥倒还罢了,唯瞎木征很是奇怪,他与英洛相遇,从未有过好脸色,两方联盟,不过一时权益。此时忽然浮起个亲切笑容,英洛难免错愕。 只听长剑清吟,瞎木征一头刺过来,一头长笑,大声道:“周将军,今日若我胜出,不妨就将你这小妻主作了赌约如何?外界皆传本王有龙阳之好,你大可放心!本王堂堂男儿,只喜红颜,不过一时误传罢了!” ” 一旁英洛听了此语,不觉愕然。难道竟是障眼法么? 不过刹时,她早无机会明白真相了。周峥本来力竭而乏,得闻此言,腹中怒火大烧,闪身避过利剑,右掌狠狠击在瞎木征胸前,其实说来二人此时都已脱力,不过强撑一口气。瞎木征中了此掌,便如脱线风筝,剧然滑落,饥狼群起而攻之,不过片刻,吐蕃一代名将,葬身狼腹,只余一架森森白骨,狞狰而卧。 关于此人一切,尽皆化尘化土! 英洛心中,惆叹莫名。 生死之危既然已解,不由全身疼痛脱力,静靠在树干之上歇息。周峥面上,悲喜之色渐涌,半晌坐倒在工、树干之上,只凤眸中光芒渐敛,灼热堪比骄阳。 却见狼群缓缓而撤,竟是向林中而去。二人这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大片胡杨林,虽已过了新年,但积雪未融,左近树上所挂枯叶早已在瞎木征与周峥对决之时脱落殆尽。唯有树干,形态各异,有的如鲲鹏欲飞之势,有的如神狐摆尾之姿,更有龙蛇齐舞,狞狰若夜叉巡视者,不一而足,壮美非凡! 二人呆过片刻,不过交换眼神,已知对方之意,竟在树巅狂跑,逐狼群而去,想看看这群狼静宿之地。 这群狼呜呜而叫,呼儿唤女,奔行一刻,只将树上奔跑两人累得出了一身热汗! 英洛倒还罢了,肌肤完整,只觉粘涩。偏周峥浑身是伤,虽是浅痕,但热汗一浇,疼痒难忍,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他强撑着再奔片刻,却见林中树叶,已见绿意,湿气扑面,雾气氤氲,再疾走片刻,视野突的开阔,竟是来到了一片碧波荡漾的暖泉之地。泉边丛草绿如一笔刷漆,竟是分不出浅淡,一样深浓之色,让一路在荒瘠之地行来的二人惊叹不已,恨不能立时解衣而浴,尽洗征尘之色。 群狼既见暖泉,呜呜而呼,语气低昵,只见群狼之中威武雄壮之辈,皆扑通扑通跳进暖泉之中,树上俯视的英洛由不得跌足,直叹暴殄天物。 二人一路奔来,早已趴在一株树上。周峥此时语声低柔,竟与群狼呼声柔意相似。他低笑道:“洛洛别气,待群狼离开之后我们……我们再下去洗不迟!” 英洛哪里分得出神来细辨他的语气?唯有将一双晶瞳盯牢了泉中公狼。不过片刻,她不由惊呼道:“峥哥哥,我知道了,这温泉有疗伤之用。你看湖中游窜嬉戏的群狼,皆是有伤之身,虽在惨叫,但听起来倒像很是舒服!” 周峥此际对她“温泉”之词亦见怪不怪,俊面之上,血污狼籍,眸光潋滟,柔声道:“哦!” 不过一个时辰,泉内群狼呼朋引伴,湿漉漉出得湖来,抖抖身上毛发水滴,竟是呼啸而去,也不惧寒! 二人在树冠之上趴了良久,不见群狼回来,相视一笑,缓慢爬下树来,在岸边草丛之上驻足,竟似不能相信有此等际遇。 周峥身上衣衫本来褴褛,偏他要做出儒雅之姿,温声戏道:“洛洛请!” 英洛此时方感觉到其人目光灼烈,竟是烧将过来,自己身上寒意被这目光注视,竟是退散不少。背后刚起的一身热汗此时粘在肌肤之上,粘湿冷滞,透心透背的凉意。她早非昔日钝人,总也能将眼前形势看清一二。 周峥唯见她灿然一笑,将身上衣甲尽解,唯有白色亵衣亵裤贴身而裹,衣衫尽皆宽松,虽无曲线暴露之忧,但脚下靴袜轻脱,露出娇巧巧一双纤足,站在如漆绿草地上,只引得他喉结大动,不由大大咽下一口口水…… 她大概是感觉到了湿凉之意,禁不住打个哆嗦。周峥只觉其人楚楚动人,弱不胜衣,轻盈站在绿草之上,秀发虽一路上鲜少打理,蓬乱如草,但眏在他眼中,只觉平添一股离乱凄美之意。 从来温柔乡是英雄冢!他再顾不得许多,向女子扑过去,却见她俏然一笑,并不脱衣,扑通一声跳进了暖泉之中,不见踪影! 就在他惶急之际,却见泉中央冒出一团海藻样凌乱的墨发,其下玉容之上正盈满笑意,脉脉看着他!他一时心旌摇曳,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溃不成军。 扑通一声,他亦跳下湖去! 春 色 周峥甫一下湖,便觉全身肌肤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痒!不远处的女子笑的幸灾乐祸,被暖泉蒸过的娇颜之上透着淡淡红晕,当真诱人垂诞欲滴!此等好机会,他若再错过了,可真就是傻子了! 英洛眼见那位从来眉都不曾皱一下的平狄将军将俊雅五官皱成了一个包子,不过笑得张狂了些,一眨眼,这人便潜进了湖里,不见踪影! 她四处张望之时,突觉自己脚裸被什么东西抓住,顿时恐惧之心大起!才要使力一蹬,便觉自己被拉了下去,张口呼救之时,顺势灌了好几口暖泉水,只觉味道古怪,几乎要吐出来…… 这几下挣扎之际,她已被拖进水中,一时之间直吓得手足俱寒。脑中蹿过无数个前世看过的恐怖电影,深海中的水鬼,怪兽……万料不到是最不可能的一种:她跌进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那人不等她喘息平定,便揽过脑袋,惩罚似的重重吻了下去! 其实看着影片中的浪漫镜头与自我实践实在还差一点距离。英洛从前看过的一部片子里面,男女主在水下亲吻,她那时候虽然在这方面很是傻钝,到底尚有一丝小女儿心肠不曾泯灭,也曾想过在将来的某一天与某一个人实践一次。 认真说来,这已经是二人在水下第二次亲吻了,如果连上次在水中渡气也算的话,然而此时此地,她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理论主义害死人啊! 当她咬破周峥嘴唇,方从他怀中挣脱,浮出水面之时,便见周峥面色很是不豫,恰也浮出水面,尚有血迹如花艳红,绽放于唇上。 那人见面前女子肆无忌惮的暴笑,面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终于没忍住,恼怒道:“难道我比夏军医差了很多?” 此种问题,大概只有被气得头昏之时才能从平狄将军口中听到吧?英洛心内不免窃喜,但此时若回答:“当然”,恐怕自己也是昏了头了! 她唯有收敛笑意,一本正经答:“没试过,如何得知?” 周峥大概不曾料到她会如此回答,怔得一怔,复又欢喜,扑将上去,一顿没头没脑的亲吻,结果最后以牙齿相磕结束了这个吻! 面前女子在水中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不小心呛了两口暖泉水,愈加咳得喘不上气来。 一时之间,周峥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此际复又发现全身痛痒不能忍,唯有在水中游动,再不敢睁眼去瞧水中春色…… 英洛见他打退堂鼓,自然乐得清净。将全身衣物俱除,痛痛快快洗了一回澡,再将湿衣穿回,游上了岸。 此地林中大概是盘据群狼多时,苦无野物可猎,恰是春际,也无果子之类,唯有采集些野菜菌类充饥。 待得周峥清洗完毕游上岸,便见英洛坐在一堆菌类面前大吃,身上绿色如染,其人面色醺然悦意,仿佛吃的是难得的美味一般。他要尝一尝才知道,这种东西生吃的味道是从来没试过的怪异,跟这暖泉水有得一拼。 英洛窥见他俊眉拧起,笑嘻嘻道:“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你难道想生吃虫子?” “虫子?” 不待他回答,她早已爬将起来在林中走了几步,捡起树下一截枯枝,在草丛间挖掘,不过片刻,便听得她一声欢呼:“找到了!”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墨发湿嗒嗒披散在脑后,衣衫尽湿,露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袖口高挽,白生生一截玉臂,引人绮念……无奈佳人面上笑意实在可恶,手中枯枝之上挑着一只白白嫩嫩的虫子正在蠕动,她偏要笑道:“峥哥哥有所不知,这种东西最是滋补!富含大量的高蛋白质与脂肪,维生素和其他矿物质……”这些话,他字字听得分明却句句半懂不懂。 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他亦含笑起身,长年征战的躯体伟岸修长,肌理分明,如果能抛开现下肌肤之上的伤痕,可谓完美。 一步步走过去,微笑点头:“洛洛这样体贴,为夫怎能辜负了你的好意呢?这就饱餐一顿!” 英洛后来每每忆及对此人的最初印象以及最后印象,无奈的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看了人! 他所说的饱餐一顿就是将自己扑倒在松软的草地上,剥落衣衫,从头顶亲到脚趾……连最羞于示人的那处都不放过……虽然,滋味实在美妙……还能说是第一次吗? 打死她都不能相信! 话说自己是第一次的周峥甚为熟练的在她身上恣意亲怜,新生的胡茬在细嫩的肌肤之上留下许多红痕,他要进去之时,英洛早已在他身下化成春水…… 身下的绿意泛滥开来,饱满的草叶被挤压之后皆流出了丰盈的汁水,染绿了女子细瓷般含着珠光的肌肤,便如她躺在一抹碧绿汪洋里……周峥俯下身去,又一次感受那处紧 窒的消 魂。这样的温香玉软,足以让他镇守在凄风冷雨的边关之时,寒夜里缅怀…… 现时的温暖是这样值得人贪恋,他将脑袋埋进她胸前的丰腴,感受着她急促的心跳,娇喘微微,嘤咛之声。从那点艳红之上一路亲吻,终是寻得了香软樱唇,然后,温柔的吻了下去,辗转吸 吮,抵死缠绵…… 从来春宵苦短。二人不过在池中洗浴片刻,填饱了肚子,一番恩爱缱绻,便已近晚,英洛从周峥怀中爬起来,揉揉自己堪称酸痛的腰,娇嗔道:“你难道是铁打的么?” 那人面上赧然,复将她搂进怀中一番亲昵,本是安慰之势,不过片刻,怀中女子却猛然推开了他,满面羞红爬起来便向着暖泉而去。他身下赫然一物,狰狞而立。 二人在暖泉中洗浴片刻,担心群狼突袭,早早将衣物洗干净,兜些菌类在树上,便如猿猴般攀援而上,预备歇息在一株树巨大的树桠间。 胡杨树生来形态各异。二人选中的这颗树树杆高大笔直,偏偏在高处分成若干小枝桠,宛如一个人的手掌五指向天,中间虽不致空出来一片容得二人好眠的睡床,相拥而坐亦不成问题。 二人衣衫尽湿,被树梢冷风一吹,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湿衣贴身,愈加寒冷彻骨。周峥将湿衣裤尽数脱落,只见英洛紧抱着旁边一根树杈,面上表情堪称隐忍,颊泛赤色,不知又想到了哪里。 他小心攀爬过去,柔声道:“洛洛,将湿衣服脱了吧?” 她将头扭过一边去,声音从树杈的另一边传过来:“就是不脱!” 不过是一瞬,轻巧的她已被周峥从树杈间揪了出来。论力气,她何曾是他的对手了?片刻之间已经被剥光,肤如新生婴儿般光洁的肌肤之上被残阳洒上浅浅一层金辉,令人不忍亵渎! 周峥悉数将衣裤搭在树杈间,回身看时,怜惜不已,唯有裸身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柔声道:“洛洛,等衣衫风干便可以穿回了!你就忍耐一时吧?!” 英洛从前的日子里从不曾享受过此种温情待遇,非是为着她的质陋,无人问津,而是纵然她容颜娇好,也抵不住自己粗暴拳脚之下的兄弟们,哪有勇气前来敬献玫瑰? 这一次她未曾推拒,老老实实窝在他怀中,二人肌肤相触,纵然冷意浸体,不过是四肢略略受寒,靠近心脏的地方,及后背之上,都有温暖的胸膛守护…… 半夜的时候,英洛被冻醒,腰间有双臂膀牢牢箍紧,生怕她掉下去。那人闭着眼沉睡,她略略动得一动,便猛然一惊,关闭着眼睛极为紧张道:“洛洛……洛洛……” 英洛几疑这不是真的?!她不由回身,轻轻吻上了他的唇。连月劳累,他大概还未睡醒,朦胧中接触到这样熟悉的泛着甜香的唇,不由满足的轻叹了一声,面上笑意再不能止歇,唇间阳刚之气传来,很是让英洛心痒。 她亲了又亲,俏皮之心大起,不由离了他的唇,一路往下,专捡他的伤处往下吻。暖泉之水虽有疗伤之效,但一日一夜间如何会好?她的舌头舔下去,又酥又痒又疼,周峥心中百爪挠心,恨不能止了她的动作! (注明:此处删节两百三十四字,和谐期间谨遵编编指示,和谐期过会放上来,请诸位谅解,若有想看删节者请加群,我会保留原版原节。——半夜的时候,英洛被冻醒,腰间有双臂膀牢牢箍紧,生怕她掉下去。那人闭着眼沉睡,她略略动得一动,便猛然一惊,关闭着眼睛极为紧张道:“洛洛……洛洛……”英洛几疑这不是真的?!她不由回身,轻轻吻上了他的唇。连月劳累,他大概还未睡醒,朦胧中接触到这样熟悉的泛着甜香的唇,不由满足的轻叹了一声,面上笑意再不能止歇,唇间阳刚之气传来,很是让英洛心痒——纯粹凑字数,因为v文字数不够修改不了!) 不知何时,树下布满了绿莹莹的眼睛,群狼环伺,树上的男女,正一意痴缠,仿佛寒意也退了几分,唯有春色无边! 归 途 天载二十五年二月,历时大半年的大周与吐蕃战争终于结束,吐蕃王子瞎木征兵败。 瞎木征既已逃溃,吐蕃赞普自然将挑起争战的责任推给了瞎木征。西突厥与大周使者带着吐蕃赞普的致歉国书与若干礼物回到了各自的国家。 彼时英洛与周峥还在大漠中穿行。 那一日天亮之时,树下群狼俱散。二人重整衣衫,采集许多菌类,辨认大致方向,沿来路而返。 夜来二人相拥,合衣卧于沙丘旁,白日携手急行。不过两三日,已经焦渴难忍。幸得第四日上午,正在行走间突听得马蹄声声,二人看时,正是周峥那匹受伤的马。 原来当初与瞎木征搏命之时,三匹马被群狼追逐,其中唯有周峥这匹马挑脱了,那两匹马跑得迟了,皆已入了狼腹。 二人见这马儿饥瘦,怕是在沙漠里吃了不少苦头。英洛将菌类分一半给这马儿,见它吃得香甜,不由相视苦笑。 既得了足下助力,不过第二日下午,二人便来到了当初两军在沙漠之中相遇的地方。 远远看去,白骨累累。近前看时,二人骇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所有的骨头都保持着挣扎的姿态,无论是吐蕃军还是大周军,由数量上来看,早已分不出彼此。由于时日尚浅,骨头更是保持着狰狞的姿势。将士手中的武器都深深的斫进狼骨之中…… 狼是种奇怪的动物,饿得狠时,便是同类身亡的尸骨也不肯放过,非要啃吃干净。因此场中的尸骨人与狼的几乎是数量相等。 其实他二人并不知道,由于此役,图伦碛的狼患几乎被除。后来流窜在这片沙碛地的狼群数量都只维持在两三百头为准。 二人心绪沉重,还是尽快离开了那片积尸林。看大部分尸体的干净程度,很有可能是群狼在找不到食物的情况之下回来啃这些尸体。 群狼若是再看到他们这等美味,岂会放过?二人唯有打马前行! 不过是又隔了一日,二人一马断了粮,再无一片菌类可食,眼见马儿摇摇晃晃,驮不动两人,二人只能下得马来,徒步前行…… 第三日晨起,天色雾濛濛一片,二人不过挣扎着走了一上午,过午之后便刮起了风,沙尘漫卷,十步之外不见人影,方向无辨,马儿呜呜叫着,一步不肯朝前。二人一马只得踡在一处,静静伏倒…… 英洛这一觉睡去,梦里也觉得又累又饿,脑中纷纷乱乱,只觉有无数人影在眼前走过,“好吵!”她张口小声道,口中只觉有一股甘甜的水,久违了的味道,迥异于铁腥的马血,古怪的暖泉水的味道,便是在梦中她亦忍不住抱紧了瓢狂饮……耳边闻得温柔的声音:“洛洛,慢点……慢点……” 这声音太过熟悉,她在睡梦中回想了一下,不由使劲咳出了声,似乎是被水呛了的感觉,睁开眼时,身旁围着一大帮人,俱是平日军中曾看熟的脸孔,俱惊喜的叫:“醒了醒了……英将军醒了……” 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怀中,不用看她亦知道,那人是周峥。 她缓缓抬头看时,原来已经出了图伦碛,周围山川之上已染绿意,身旁众将士喜笑颜开。 周峥后来告诉她,那日狂风大作,她睡过去之后便未曾醒来。留守碛外的将士曾临时组建一支搜索队伍,在小范围内搜索,那一日果然在沙漠中搜到了他们。 周峥一向体健,不过是饮了些水,略略休息了一刻钟,便醒了过来,英洛却已是昏睡了四日了…… 四月初,周峥与英洛一行部众方达甘州城。 城内众人闻得瞎木征身亡,不由大喜。自常露留守甘州,英洛走时曾将易柏所画城内构建图赠予她。常露曾傲然道:“英将军且放在那儿,我回头有时间再看!” 待得她离开甘州,重建此城之时遇到困惑之处,也曾怀着不忿开阅此图,观之不由大惊。想来绘制此图之人不但对城池构建了若指掌,更对城楼防御做了新的尝试。 却说易柏当日绘制此图,绞尽脑汁,闻得高句丽国内城有城门口设置瓮城,即在城门外口加筑小城,高与大城同,形制或圆或方,圆者类瓮,谓之瓮城,方者亦有呼之为方城者。他所绘者,却是将瓮城设于城门内,却是在城体之上设了“瓮洞”,这瓮洞平日可储存粮草 燕子回时第18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草,战时便作藏兵洞,谓之逢危必出的利器。 常露虽自傲,但见识非浅薄之辈。将此图细细研看已毕,拍案叫绝,忍不住对这位周将军的妻主生出了相惜之意。她却不知此图出自易柏之手,对这位军饷到了不过几日便拿着李岚手书的欠据前来要债的商人唯有不屑二字可以形容。 李岚大概是考虑到易柏的性格,所幸军饷之外还有笔专银便是酬还此欠款的。常露将这笔款项交割清楚,收了李岚欠据,回头不住口咒骂这祸国j商,一壁又盼着英将军快点归来,二人就甘州城重建,好畅谈一番。 哪知常露左盼右盼,归来的英洛却病病歪歪。当日大军进城,她亦是偎在平狄将军的马上,寻常军士只看到那露出斗篷之外的一把玉手,苍白无半点血色,竟似白玉雕成…… 待得晚间常露去将军住处探往,便见得二人门外正站着一纤弱少年,眼圈红肿,手中端着漆盘,盘中盛着清粥小菜,珠泪滚落下来,将盘中细粥砸出两个小坑,他亦无所觉。 入得屋内,平狄将军正忧心忡忡坐于一旁,英将军躺在床上,昏懵不知。夏公子正在把脉,目中盛满痛惜之色,常露几乎要疑惑是自已错看…… 这几个月来,夏公子穿行城中,每日忙碌为众将士诊治,很得诸人爱戴,都赞他妙手回春,当世华佗。 不过半晌,夏公子将英将军那只纤手小心掖进被中,对上一旁焦急的周将军,重重看了一眼,竟然轻描淡写道:“洛洛只是连月来奔波,操劳过度,饮食不善,只要好生照顾,细细调养,必然好得起来!” 常露在旁直觉这二人中间暗流涌动,寻常人等不宜上前。匆匆告了罪,抬脚便出去了。 周峥闻得此言,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夏友继续道:“此番洛洛身体亏损的厉害,还请将军房 事之上多多节制,否则,伤了内元,将来便不好作胎了!” 刹时,大名鼎鼎的平狄将军俊面飞红,不知是带着点喜意还是忧意,将床上静静昏睡的人儿看了一眼,咳两声方道:“衡既然如此说,必然知道轻重,为着子嗣想,近日你便宿在这院里,专意照顾洛洛吧!难免将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大哥?!” 二人此前也曾共事,但共事于国家与共侍一妻可谓天差地别。前者是为公事,日间劳碌过后自然不必在晚间相见,但后者除了不可能在一张床上出现之外,晨昏必然会得相见。 周峥此话方完,按着往日夏友的脾性,他必是会大闹一番的,哪知道此际他却只是绷着张脸,道:“大哥说得是,衡这就搬过来,专心照顾洛洛!”竟是施了一礼,转头出去了。 周峥大大惊奇了一回。此际与英洛大漠再次同生共死,狼口逃命,他自然体悟不同,想到夏友那种痴意,自己也不由有几分动容,虽然难免会梗在心口,但总是比失去的要强…… 那日大漠黄沙漫卷之后,英洛便沉沉睡去,无论他如何呼叫,她亦不肯醒转,唯有呼吸不停。后来被大队人马搜救,就算他以口哺水,也不见她有何反应,那种惊惶痛意,真正教人绝望! 晚些时候,夏友带着苗家四女一起住了进来,端茶喂药,不过半日英洛又醒了来。见是夏友在身侧,自然免不了惊喜非常,抓着他端药的手不肯放,一径的傻笑,口中颠三倒四:“睡了一觉就出了沙漠,再睡了几觉就见到了衡,不知道我再睡过去,还会见到什么?” 旁边周峥夺过药碗道:“你要是再睡下去,保管醒不过来,谁都见不到了!”一勺勺喂下去,英洛乖乖喝了!只是手再不放开夏友,双眸之中渐渐绽出光华,只来回在二人身上扫动,不明白这二人何时如此和谐相处了?! 周峥本不惯做这些,此时不免粗手粗脚,语声听来似有凝噎,他亦不再说话,但见她逐渐恢复精神,心下很是宽慰,不过片刻,便将碗中药悉数喂完,方道:“我去营中看看,衡且代为看顾洛洛罢!” 不待二人回答,早掀帘出去了。 英洛虽然疲倦,但精神不错,尚能将沿途风光一一述尽。她专捡轻巧之处说来,将战场凶险略过,最后在夏友逼问不住之时,方略略讲了讲瞎木征之死,树下群狼环伺。 夏友此时唯庆幸面前之人除了身体虚弱之外,并无大患。小心将她揽在怀中,不过片刻,便传来她平稳的呼吸之声,却是支撑不住,已经睡过去了。 不过几日,西突厥递来国书,同贺铲除瞎木征之大捷。 阿史那达曼自得知瞎木征身亡,自然退兵回国,表过不提。 五月里,英洛在夏友的经心照料之下,身体日渐康复。每日便在营中练兵,闲时与常露讨论甘州城重建的不妥之处,共同参详,日子悠悠而过。 易柏自得了李岚所付款项,早离了甘州城,不知是回了江南还是在塞外发财,英洛自然无从知晓。 拜 堂 西北边陲的甘州城,自去岁历经战火,今年八月份大致已经重建完毕。 新建的城墙设计奇特,内设藏兵洞,每洞均可藏千人左右。城内现住的百姓乃是去岁战火燃起,各州流离失所的难民,闻得甘州城收容难民,提供衣食住处,但须以劳力抵偿租屋所费,若有踏实肯干者,官府自然会在城内各处完工之后,奖励此屋。 据说这些新出的规条与城池设计,均出自一位姓英的女将军,可惜因为在战争中受了伤,这位女将军甚少在城中露面。 每日难民涌进城之后,通通在一位年轻官员处登记入册,按家口大小分得住处,休息一日,第二日便有官兵带领前往干活。这些人所往各地,有人去建城楼,有人去建官署,有人去建驿站,有人去建市场,便是连市场,也详细分类,遍布四城。 如花鸟走兽的市场,买的自然都是活物。还有菜市场,杂货市场,自然都是吃的与平日所费,分类详细。便是此城未毁之前,也全无如今这般规模。 这日官署又迎来了三个前来投奔的难民,其中两个正是少年,身材高瘦,另有一人年约三十,身长腿短,一张紫褐色的脸膛,尽显敦厚之相。 这三人却是一家兄弟三个,家人俱在战争中丧命,唯有作兄长的带着两个兄弟逃了出来。前一日兄弟三个领了屋子,第二日恰被指派到了官署来干活。 官署里干活的难民有三四十人,但其中最为热络的却属胡四。胡四身高体宽,战争未起之前是位屠户,做小生意练就的好口才。这兄弟三人刚来,便前来套近乎。 两少年大概在战争中受了惊吓,话不多,只木着头干活。唯这老大,不忍拂了胡四的好意,边干活边陪着胡四多聊了几句。 胡四道:“兄弟打哪来?” 这人老老实实答:“沙州!” 胡四大概是想到了沙州屠城惨祸,不由惋惜的看了这老实人一眼,道:“兄弟姓啥?这两位小哥……” “姓闻,以前庄上人都叫我闻老大,那两个是我弟弟,从沙州逃过来的!乡下孩子,不禁吓,自打了仗,吓得有点糊涂了,还请老哥多担待!” 胡四爽朗一笑,道:“闻兄弟不必客气,我替你照顾这两位小哥!” 闻大讷言,唯面上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 胡四虽是个屠户,但有一幅侠义的心肠。这日晚间打饭之时,有人欺负闻二呆气,抢了他两个馒头,被胡四看见,将那人摁到地下一顿暴打,连连求告,他方罢了手。 不想这事正巧被巡视城建的常露看到,审明来龙去脉,虽也罚了胡四少两餐饭,但将抢失那人罚站在官署前面,举木牌示众,上书其罪状。此人被路人指指点点,羞惭欲死。 胡四虽饿了两顿,但精神尚健。不想回去之时意外得知竟是与这三兄弟成了邻居,自然无话不谈,兴致勃勃与闻家三兄弟细数这甘州城内的官员轶闻。 说到常露,便赞她:年纪轻轻,容貌生的又好,心肠也是极好的,听说还与宫里的贵人是亲戚,却半点没有皇亲的架子,处事公平得很! 闻大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位常将军这样年轻,不知道有没有夫婿?” 胡四得闻此言,简直两眼放光,犹如常露便是自家闺女一般,拍膝惆叹道:“那倒还没有!你不知道,这常将军这样出众,总要找个相配的夫婿才好吧?可着城中总共”他伸出肥乎乎的五根手指头来,“总共也不过有两位长得最为出众的男子,却都跟另一位女将军有点关系,一位被她娶了,另一位听说最近也在筹办喜事,准备八月十五这个好日子娶进门来!” 闻大敦厚的脸上难得露出好奇的表情,观之有点傻气,问道:“这位女将军,难道比不上常将军?哪这两位最为出众的男子是什么人?” 胡四扳着指头数:“这位女将军,姓英名洛,她倒不常巡街,听说是打仗的时候伤了身子,正在静养。说起来,她的这位夫君倒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便是一等忠勇候,平狄将军周峥!” 便听得闻大激动的“嗐”了一声,道:“就是杀了瞎木征的那位周将军!” 胡四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时充满敬意道:“正是!这位周将军从前听说驻守雁门关,这边儿打起来才调了过来!便是连这忠勇候,也是新近才封的!” 闻大不由叹道:“这位英将军,将这样大将军都娶进府里当夫郎,怎么还要朝三暮四,不知足,大张旗鼓的纳小爷?”依着他的心思,周将军既杀了瞎木征,便是西北老百姓的救命恩人,如今听说他妻主别娶,想来是不讨妻主欢心,不久之后,怕是会被彻底冷落!” 是以难民闻大,对于这位英将军新娶的小爷倒是意见多多。 不想第二日,闻二铺瓦,不小心从屋顶掉下来,闻大见了这位即将成为周将军兄弟的小爷。 当日闻二掉到了地上,旁边有兵士前去报讯,不久之后,便见一青衣男子挎着个医药箱前来,面若芙蓉,目如朗星。身后跟着两个衣饰奇怪的女子。 男子在旁诊治,闻大听得他低声问闻二身体各处的感觉,边紧急处理。旁边那两名女子依次将药箱中他所需要递过去,配合极为默契。 闻二这次从屋顶上跌下来,断了两根胁骨,要将养很长的时间。 向晚,闻大与胡四坐在一处闲聊。 闻大谈起这位年轻大夫,赞他:长得真好!医术高明,后面跟着两个女子,看着倒不像是侍女,长得也美,他都不多看一眼! 胡四自然有义务告诉他:“那便是英将军要娶的小爷,医术高绝,好多快死的人都给他救活了!” 提起这事,他犹在长叹:“常将军多俊的女子啊,这位大夫如果与常将军成亲,不正好是两对美满姻缘么?” 不过几日,城中大肆议论这件亲事。传说这位英将军,怕甘州城内东西质陋,委曲了这位小爷,竟特意使了马队从京中采购,便是这位小爷头上一顶翠玉小冠子,也是价值不菲…… 到了成亲这日,甘州城内难民皆停了工,休息一天。闻三在家照料闻二,闻大与胡四挤进热热闹闹的人群,前去观望。 自甘州城内大部分住屋重建完毕,城内自然规划出了一片地建了军营,这位英将军与周将军及她的家眷便住在此处。只因军营连着小校场,这日竟是在小校场搭了花台,上面红绸之上飘着“天作之合”四个大字。 台下将士皆列队观望。唯中间铺开红毡,供新人踏足。台上坐着的除了周峥,便是常露,还有几位年长些的将军,中间却是供着两块蒙了布的牌位,不知是何人? 小校场内这日除了驻军还有涌进的难民,便是再过得十年,这些人也不能够忘记这桩亲事。 俊美的新郎挽着新娘逶迤而来,鲜红的锦衣衬得男子容颜如玉,女子凤冠上的绡红纱被西北的朔风吹起一角,肤如白瓷,更显得朱唇若丹,……唯有搭在新郎手中的手,欺雪雕玉,衬着身上大红描金锈的锦衣,惹人遐思…… 二人踏着红毡而行,劫后重生的甘州城内,数万将士们沉默的看着从身旁走过的新人,一色的大红锦衣,沉默的相扶相携,彼此的呼吸可闻,眼神交融,轻齐的步履一样的安适,向着红毡那头一步步走过去…… 数千的难民看着这位医术无双的男子与这位传说中明慧善断的女将军携手而来,衣袂翩然,几疑是画中仙人…… 万人注目的校场之内,年轻女子边走边柔声道:“衡,我说过有一日必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可满意?” 年轻的男子再也不能压抑的微笑如花绽放,芬芳怡人,见者醺然欲醉,他却不觉,只一径注目面前的女子,道:“我只想牵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二人缓缓走上高台,站定在几案之前。早有兵士在案下设了红色绣垫,闻得赞礼人念祝词,之后便是发号令:“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二人依礼拜毕,更有人斟了茶盏过来,新郎上前,郑重向周峥敬茶。周峥回看一眼那面目模糊的女子一眼,将杯中茶饮了下去! 赞礼人正高唱:“礼成!送入洞房!”便听得远处一骑而来,马上之人高叫:“圣上驾崩甘州城内众将士接旨” 无论台上台下,忽啦啦跪倒一大片。更有西风强劲,将桌上靠左的一块牌位之上的红布吹得掀了起来,露出下面“夏远威”三个字,旁边跪着的中年男子无意中抬头一瞧,竟是瞬间面如土色,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情一般,抬头将夏友打量了几眼,似在努力回想一些旧事…… 不过片刻,那传令兵便骑马而来,马蹄踏在红色毡毯之上,踩出一片尘土,将不久之前的风光旖旎踩踏殆尽,只余尘土飞舞,如现实一片狰狞。 他顾自跳下马来,宣读圣旨…… 美人计 台上台下数万余人跪倒接旨。只听那传旨之人读来朗声读来,圣旨之上词藻尽显华丽哀荣,台上新郎新娘跪如木塑泥雕。 台下难民所跪之处,胡四将身体扭得几扭,方才觉稍微舒服。旁边闻大听了半天,小声道:“胡四哥,这圣旨上都说了些啥?” 胡四虽豪气,但却并不识得几个字,当下摇摇头道:“不知道!” 却听旁边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摇头晃脑,随那传旨之人念念有词,边念边赞不绝口。此人乃是从前乡下的教书先生,战争逃亡之际差点饿死,干起活来无精打采,不知被别人讥笑了几回,往常全无神彩,此时见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自然不肯放过,小声道:“这圣旨上说啊,现今的女帝驾崩了,皇太女做了女帝,明年便要改年号为宣熙元年,这位新帝便叫宣熙帝了。圣旨上还说,这位英将军曾请战前来西北,如今西北既已平定,她自然可以回京了。西北仍留常露常将军与周将军驻守……” 旁边诸人只听他拉拉杂杂,讲了半天,早将目光放到了高台之上。 一番参拜之后,忠勇候周峥上前接了圣旨,跪拜谢恩。更有兵士上前,将花台之上所有红色物事换下。新郎与新娘早早入内,大概是更衣去了罢…… 天载二十五年八月初二,女帝驾崩。据传,三皇女李岚君前失仪,被太女下令拖下去杖责,差点毙命。圣上遗旨,皇贵君殉葬…… 八月初四,太女在灵前即位,号宣熙女帝。麻衣素服,极为哀恸…… 八月初八,先帝入皇陵,皇贵君感念先帝恩情,服毒自尽,葬于先帝身侧。三皇女李岚,痛失父母,几日滴米未进,性命垂危。宣熙女帝怜妹孤苦,特赐两位良家子,随侍左右……不过几日,李岚终于醒转,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人都道乃哀痛太过! 这些事,当时接旨的新郎新娘俱都不知。却是回京之后才悄然得知的。 八月十五的甘州城,月色清寒,寥星散落。原来的新房今日自然全换成了素装。便是那两根红烛,亦换成了两根白烛。 夏友自进了洞房,便愀然不乐! 英洛窥其心境,总是一场婚仪被无端端打搅,大概他定在心内暗恨这先帝死的真不是时候罢!? 将头上冠饰取下,手上耳上各类簪环脱落。苗家四女这时候端上来热水净手。二人收拾完毕,便见她四人喜孜孜各端着银制酒杯上来,齐声道:“恭祝师傅师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 夏友闻言,面上容色稍霁,与英洛满饮了此杯。 阿然从来是个淘不完的,此时攒掇着师傅师娘喝酒。她的年岁本与英洛相仿,此时自恃小辈,将二人实实取笑了一回。 其余三女嘻嘻哈哈,鼓动着他二人喝酒。 六人一起,不多时便将三大坛子酒喝光了,各都微然欲醺,突听得门外有脚步声而来,一面有人掀帘道:“中秋佳节,我拎了桂花酿过来同饮。边关冷月,独饮无趣!”却是周峥。 夏友见是他,面上不由黑了一层,还要维持礼仪如旧,道:“大哥恁的客气,今日中秋侍节,原来就该……一家人赏月!” 英洛见是他,原想着明日二人即将分别,不知要分开几载,本有心拉他过来,只是碍着夏友的面,无论如何开不了这口。此时见他过来,早喜出望外,摇摇摆摆站起来,将他拉了过来坐在自已身侧,一左一右两位大小夫君,面色各异。她也不管,只拿起桌上筷子,边敲边唱:“ 夜染繁华处 眉雨压殊途 灯挑三四孤 酒暖六五壶 妄言儿时酷 轻屑竹马苦 暮缓车流扰狂徒 缘分淑与妩 媚上参花露 裙风少年误 相悦恨两路 声声唤罗曼 楚楚招嫣目 世时荒芜长孤独 昙花痛 你掠过我眼中 昙花疯 我跌在你胸口 相依为命的空 在隐隐捉弄 不觉取代了笑容 常月抱青空 星疏叠月纵 久远听春风 依稀尝腮红 烦丝白入棕 笑痕掩脂浓 儿时唇温伴酒冻 二人从未听过她喝歌,此时细听那歌词,竟是带着淡淡怅然,清越的声音里也染了浅愁,不知是为离乱,亦为别的?只为这小调不类别抒,听来亦大有意趣。 周峥见她唱得可爱,两颊微红,不由斟了一碗酒递过去,趁着递碗过去之时,捏了一把那手。不想夏友大概亦有此意,也斟了一碗酒过去,英洛正喝得起劲,浑不管是何人斟酒,来者不拒,全都端过来一饮而尽。 也不知道是谁捏了一把她的手,她亦反捏回去,只觉左手跌进了一个温暖的大掌,掌心磨有许多硬茧,也不顾忌,醉眼朦胧,竟然将那手拖过来,咬了一口手心的茧子,方才醉晕过去…… …… 苗家四女见这师娘平日冷凝凌厉,此时醉过去恁的可爱,竟然将平狄将军的手拖过去,如小狗啃骨头一般咬了一口。平狄将军将手从她怀中抽出来,其上布满口水,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周峥不禁莞尔一笑,竟是连夏友,亦忍不住笑了。 夏友俯身上前,将醉晕过去的英洛抱上床,脱鞋掩被。 阿然此时忽然福至心灵,拖起四女向着师傅告辞,几乎要忍不住给这位一等忠勇候打个眼色,谁知其人纹丝儿不动,只一口接一口,抿着桂花酿。无奈,她只有将三位妹妹招呼出去了。 第二日晨起,阿然忽得想起师傅昨夜洞房之内的诡异之境,好奇心战胜了尊师重道之心,头脸不洗,掩好衣衫鬼鬼祟祟跑过去,将夏友所居后窗捅开一点洞,正对着的却是一张狼藉的桌子,其中菜色不少,酒坛子翻了几个,地下更有许多碎瓷,显是桂花酿的坛子破碎,不知昨晚二人曾有怎样争斗? 阿然不敢揣测,小心翼翼转到门前,推门进去,探头向床上一瞧,师娘一个人好梦正酣,大概是睡得热了,迷糊中将衣衫半脱,露出胸前一痕雪肤,惹人怜惜…… 英洛后来每每追问那晚二人间发生了何事,总被夏友吱唔过去,威逼利诱不成,便是美人计,也不知使了多少回,他每次总是中计的样子,问到关键问题,全都避而不答,倒是该做的亲昵之事,一样不少。 便是周峥后来回京,英洛也如法炮制,试过几次,奈何平狄将军其人,经过战场的磨砺,意志钢铁般坚硬。唯有美人计,能令他略略松动眉眼,仅仅是松动眉眼。对于答案,英洛早就死了心!转过天来从他房中爬起来,腰酸背痛,暗暗后悔不该使此美人计。 却说当日英洛被阿然推醒,爬起来四处寻找,在小校场找到了二人。 二人正精神抖擞,打马射箭,对着场中的草人,箭去如飞。周峥三箭连珠,射在草人脑袋上,夏友过势如风,打马跑过,竟能飞箭将草人心脏射中,论起以箭毙命,竟是不遑多让。 见得英洛衣衫不整站在校场之外,二人皆下了马。一旁相候的士兵上前牵马,偷偷打量远处的英洛,被平狄将军一张弯弓掷过去,差点砸出一口血来。 那兵士牵着马小心低头走远了。夏友犹有闲暇玩笑:“大哥好大的醋意啊!谁让咱们的妻主大人,生得美貌就算了,这样衣衫不整出来见人,也不怕招蜂引蝶?!” 阿然走得近了,却见她那师傅,虽在笑着,目中却满布寒气,冷冷将四周军士看遍,那些人早在平狄将军掷弓之时就低了头,此时唯有低眉顺目,管好自己的眼睛,生怕招惹了这场中二位。 周峥笑意未减,上前将英洛衣衫掩好。 几人一行去得远了,校场之内的军士才得了时机议论今日之事。 早餐之后,辞别城中诸人,英洛与夏友,带着苗家四女与文英,预备动身回京。 文英自昨日二人拜堂之际就藏在房中,此时出来,双目亦是红通通的。 倒是常露,对英洛极为不舍。边关女将本来就只她一人,自英洛前来,二人盘桓数月。英洛对外人,虽是冷冷的性子,但建城之时得她相助,便利不少。她又踏实肯干,并不是京中娇小姐的作派,很合常露脾性。 送别之时,周峥只送到了城门口,倒是常露,依依不舍,直送出十里外还不肯回转,英洛最后不耐,笑道:“常将军既然舍不得我,不如去求常贵君,将你诏进京去,还怕相聚的日子少了?” 常露双眸发亮,一拍座骑,大喜道:“还是英将军脑筋灵活,我这就回去写家书!” 走的远了还要挥鞭,大声道:“在京中等我啊!” 夏友摇头叹道:“常氏一脉,竟也有这样单纯性子的人,真正稀奇!” 今日天色昏濛,远处有大块黑云压过来,西北广漠的大地辽远无际,一行人走在这天地间,唯感自身小如尘埃。英洛凝视远处那移动的黑云许久,忽然道:“快点赶路,不然便要被浇个落汤鸡了!” 一队人马踏着脚下大地匆匆而过,从远处看过去,仿佛是这一路人马走进了风波诡谲的世界,前途难测,头顶黑云暗涌,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惊 雷 不过半月,一行人终于到了帝京。 守城的将士见了这女将,皆是恭恭敬敬,请了进来。英洛身后侍卫是先帝御赐,虽说征战之中死了几人,却还有两人活着回来。一人名唤程元,一人名唤陆姜。 此番进得城来,二人不由感慨万千。当日他们一队兄弟十六人,先帝下诏之日均想,跟着这样纨绔女将,不过送命而已。随英洛前线戎马之际,终于对这位女将改观。 守城的将领名唤常方的,却是认识这两人,不由笑微微迎上前,道:“程兄,陆兄,此番跟着英将军立了大功,不日即可光耀门楣!”抱拳作揖:“二位兄长发达了,可要提携小弟一番啊!” 英洛与夏友早打马离开,临去之前道一声:“二位兄弟可去府上与家人团聚,近日便不用来英府当差了!” 常方见那女将军走远,羡慕道:“二位哥哥跟了这样体帖主子,真是先帝的恩典哪!” 原来这常方却是常氏远方一个支脉,人丁单薄,识得几个字,颇有些拳脚功夫,当日投奔常贵君一脉,指望混个如锦前程,不想却被指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作了个小吏。其人处事圆滑,颇有些手腕,几年间升了好几次,居然给他从一个九品小吏混到了六品的武将,这才被常氏重用。先帝过世,太女便派常氏守城,常家主事的家主乃是常荣,即常贵君之妹。选中了常方来驻守城门。 当日常方落魄之时,得过这两位的恩惠,此番重遇,各人际遇均有变故,当晚即摆酒设宴,与程陆二位接风不提。 却说英洛与夏友来到英府门前,又是一年离家,老管家英南闻得大小姐从甘州回来,喜出望外,大开中门,将一行人迎进府去,又赶着夏友叫“二姑爷!” 夏友自小几乎算是寄养在英府,此番回来,府中仆人都重新改了称呼,不由添了几分赧意。燕婉迎了出来,亦是喜笑颜开,待得英田与英乔回府,阖府上下热闹不已。 向晚家宴之时,二人依礼上前,向英田与燕婉斟茶。 英田自然开怀非常。 女儿离家一年,所历之艰辛,朝中众说纷纭,只说战事凶险无比,英洛几乎命丧大漠,令英田挂心不已,鬓边更是多添了几重白发。 眼下女儿好端端跪在自己面前,模样虽与亡妻酷肖,但更多了几分英气与坚毅。英家几代文官,不想到了女儿这一代,不但做了武官,正夫更是武将之中的楚翘,两位夫郎各有所长,俱是青年俊杰,真是门楣之耀,祖上之德…… 这夜英府诸人忙乱不堪,将夏友原来的居处布置成了新房,请二人安歇。 第二日金殿之上,三品武将征西将军英洛上殿复命。 文臣武将分列两旁,年轻的女子悠然而来。到得殿前三跪九叩,礼仪做足。 宣熙帝隔着冕旒,听来似乎心情不错,说了许多勉力嘉奖之语。英洛原是四品武官,征西得胜,先帝亲封的三品武将。女帝当朝奖励了许多金银珠帛奴仆杂役,并一座将军府,英洛跪谢不已。 下朝之后,英洛将御赐的一干人等安置在将军府,便回了英府。 夏友离家近两年,药圃草荒了。今日正带领苗家四女将药圃松土,打算种些药材。 阿然见得英洛连官服也未换便径自寻了过来,扔掉手中锄头,高叫道:“师娘快来,师娘快来,师傅今儿个罚我们下田干活呢!” 夏友迎上前去,柔声问道:“今儿上朝,可有什么变故?” 英洛无奈的摇摇头,叹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说了一番嘉勉的话,从头至尾都透着信任,还赏了座府邸,奴仆金玉,横竖是些值钱的东西。为了娶你,我大大背一笔债,正好拿这笔卖命钱来填这个窟窿!” 夏友轻点她额头,侧头假怒道:“妻主好没良心!不过是将我娶来三天两后晌,便觉得拿金的银的换了我这么个木头人,既不温柔,也不体贴,这会子反悔了,可到哪里去寻你哪些值钱的硬头货呢?”背过身去假做伤心状。 英洛本来愁眉不展,隐隐觉得女帝态度有变。她一向与太女不睦,为着周峥的婚事。后来又与三皇女李岚走的颇近,当日的太女,今日的女帝若对她全无芥蒂,如何肯信? 乍闻李岚惨状,连兰贵君都不能幸免于难,这教她如何肯信当今女帝是磊落之辈? 不料这会子被夏友这翻话竟给逗得捧腹大笑,暂将愁肠放过一边,且乐他一乐。 他自见她得圣命传诏,一路行来,愁眉不展,有心要搏她一笑。此刻既见她开怀,自然也份外开心。 阿然见得师傅将师娘逗得笑靥动人,趁机耍赖,扬声道:“师傅,您老都干了一天了,这会子师娘下朝,自然要陪陪她,不如徒儿去给你们端点茶水过来?” 见得夏友随意点头答应,眼睛早粘在英洛身上,如何扯的开? 阿然见机,拉着三位妹妹出了药圃,招手唤来一名小厮,吩咐一番,自然有人将点心茶水端到他们面前去。 她带着三位妹妹沐浴完毕,换了汉家女儿衣裳,也学英洛用同色丝带在头了绑个马尾,逛遍了长安大街。 这日晚饭之后,英洛兄妹与夏友,英田四人在书房密议。 掩了房门之后,三人便见英洛回头郑重对着英田下跪,不住叩头:“女儿不孝,年少无知,替全家惹来了灾祸,还请父亲责罚!” 英乔自然知道是为着哪桩,心内唯有暗叹。 夏友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这朝堂政局之变化,但也规规矩矩跪下,叩首道:“爹爹见谅!衡虽然不知道洛洛犯了何错,但孩儿也愿与洛洛担过,只求爹爹不要重罚洛洛!”他自小教养英田膝下,敬这伯父便如亲生父亲一般。此际做了他的娇婿,爹爹叫来顺畅无比,便如以前十几年早在心底叫过一般。 英田疼他自然与子女更不同。怜他身世孤苦,更兼着父母兄弟姐妹都丧身在仇人刀口之下,夏家只遗这一点血脉,更是着意教养,盼他成材。 见他二人下跪,感叹不已。唯有上前亲扶起她二人,道:“洛洛自然没有错!我的女儿,敢作敢当,顶天立地,拼死沙场,比之多少人的女儿来,强了百倍!你所虑者,不过是得罪了今上。她越和蔼,你越琢磨不透,不免心慌,怕为英府招来灾祸!” 一番话说来,英洛只觉心内五脏六腑俱涌上了一股暖意,眸中几乎要涌上泪来。她历经了两世,得此慈父,说来乃算是上天的优待! 却听英田继续道:“今上虽面上温文,待臣下谦逊有礼,但三皇女差点惨死,兰贵君身故,又岂能与她脱得了关系?这种君主,全无该有的气度。便是哪一日英府招来灾祸,却也是命里劫数,为父怎能怪罪到洛洛头上?若真有那一日,为父拼了性命,必也要护我的孩儿们周全!” 英田面貌温雅,但此番话说来,自有股凛然的气势。英洛泪如雨下,便是连英乔与夏友,亦红了眼眶,说不出话来。 半晌,英乔方道:“父亲多虑了!孩儿如今已经成年,怎能再容老父涉此险境?若有风雨雷电,自然是孩儿护在前面,护老父与弟妹平安!” 屋内几人心潮起伏,忽听窗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竟像是印证英乔那番话一般。 其实英田所思,实非多虑。英洛当日得知李岚惨状,遥想当日情境,自然得出了一个太女毒弑庶父,杖杀幼妹的故事来,便是女帝令兰贵君陪葬的遗旨,九成九也是假的! 她这番推测,其实正暗合了当日情状。 太女向来唯华相马首是瞻,且她性格暴戾,不堪大任。女帝临终之际,已有悔意,欲立李岚为太女,却被华氏一脉得知,欲逼迫女帝改了遗诏。 当日宫中情势紧张,其中过程如何惊险,华相如何凶残,至今日已不足为外人道矣。众人只知结果,便是兰贵君被鸩杀,三皇女险丧杖下,若非华皇太夫前来相救,今日的李岚早成了帝陵之下的一抹冤魂,陪伴在父母的膝下。 近来更有小道消息流传,李岚虽贵为皇女殿下,却生不如死,被囚禁在皇女府,不得自由。身边小侍虽说貌美可疼,倒底是女帝送的,其中含了多少监视的意味,无人得知。更有消息传说,李岚早已神智不清,命悬一线,只等着阎王前来索命…… 英洛听罢英田所述,由不得冷汗涔涔。那位豪爽侠义的女子,在甘州城外高台之上,与西突厥可汗签定盟约之际,何等尊贵,何等威仪?今日却沦为了阶下囚,生死不知…… 窗外雨声击打窗棂,电闪雷鸣。她感觉到了窒息般的闷热,推开窗来,豆大的雨点泼进来,打湿了案上的书纸,英田也不去阻止她,只任狂风吹散了满桌的纸张。架上的琉璃灯盏之内的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映着每个人脸上都是青青郁色,仿佛经年疯长的茂盛植物,早已没了束缚…… 闪电劈过长空,暗夜便如一只无形的巨手被撕扯开来。人的力量是这样的渺小,有雨点打在脸上,她分不清,不知是泪还是雨…… 端 倪 天载二十五年岁末,天降大雪,帝京之地,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寒彻入骨。 英洛自回朝复命,每日里五更早起,与英田一同上朝,苦不堪言。这日照例,夏友将她从暖暖的被窝里面挖起来,里外衣衫穿好,拉下床来,她才睁开眼睛,无精打彩的梳洗打扮,在夏友的监视之下喝了小半碗梗米粥,才被拖出了英府,塞进了门外的马车里。 这半年来,早朝之际,她只依着品级,站在别人身后打磕睡。朝中素有华氏一党,眼下常氏亦有飞腾之气,朝堂之上,她不过提供一双耳朵。有时所议朝政枯燥无味,她连耳朵亦不肯提供。 不过这日,竟有十来位官员联合参议温德与顾行迟,为官贪佞,欺上瞒下,她也终于认真了一回。 原来这温德与顾行迟,均是朝中二品大员,乃是华相门生。一人在户部,一人在刑部,一向是华相得力臂膀,今日忽的被堂下十来位四品官员参议,实乃开国奇闻。 难得女帝今日亦有兴致,竟将每位官员叫上前去,细细询问,竟是将个早朝会变成了大理寺审案一般。温德与顾行迟为官这些年,不过是得华相庇佑,当真有些不干净,此时被扯出来,唯有当堂呼救……岂料华相竟是头一个站出来,严厉指责此二人目无法纪,为官贫墨,实乃国之蛀虫,并将堂下这十来位低阶官员赞了又赞,起头一跪,口中山呼万岁,堂下站着的官员皆面面相窥,三三两两,不过片刻,尽皆跪倒,盛赞女帝英明。 英洛在别人身后,边弯着膝盖跪拜边在心里咒骂女帝…… 女帝气得面色铁青,当场将御案之上一块蟠龙玉石纸镇给摔下殿去,立声召唤御林军上前,将这二人脱了官服官帽,顾不得三司会审,立时押出午门问斩。 廷下英洛正跪得两腿发麻,突听得女帝厉声道:“征西将军英洛听旨”前面英田心内大跳,那懵懂女儿随口应了一声,似乎还未睡醒,女帝道:“朕今日命你带御林军前去,抄了顾温两家。凡遗家资,一并充入国库。家中男女,无论老幼,皆发配岭南作苦役!” 英洛在半梦半醒之间激灵灵打个冷颤,心道:女帝这是拿我当刀使啊…… 虽如是想,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领旨谢恩。 这一日帝京之内铅云压顶,天色惨淡。征西将军英洛带领一帮五品小吏前去查抄顾温两家。 顾家二十七口人,年轻的女子抱着幼儿跳了井,年老的顾行迟之母上吊自杀,其余顾行迟之妻妾子女,束手就擒。最后查明,那跳井的年轻女子,竟是顾行迟最小的一房小妾,年方十九,前两日才做完月子,怀中小儿,不过月余,蒙昧不知人事,竟是随母赴了黄泉。 温德一家一十九口,英洛去的晚了,竟也是惨烈非常。最后查明,唯有一名一十七岁的少年尚在外地,不及拘拿,其余人等,自寻短见者有之,红了眼要上前与英洛拼命的有之。 随行的官员只见自犯人群中扑上来一名年近四十的女子,赤了双目嘶声力竭道:“我今日与你这狗官拼命!”扑向那年轻的三品将军。 不及她身后两名侍卫出手,只见得那年轻官员狠狠一脚,狠厉非常,竟是将那女子一脚踢开。那妇人在远 燕子回时第19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远处吐了一口血,将身下积雪染红,竟是昏厥了过去。 初时女帝颁下旨意,这些人平日皆见这女将懒懒散散,似睡未醒,便是站在朝堂之上,也不过是一截木头桩子,不见议政。今日见她一脚将那女人踢开,目中不见半点怜悯之色,终于知道这女子之狠厉,自然对她另眼相看。 不过几日,朝中盛传,征西将军英洛成了宣熙女帝眼前的红人,但有所奏,再无不准。唯可恨这英将军,不苟言笑,人前并无悦色,令那起欲攀权附贵的小官员们无从下手。 自斩杀了顾温二人,宣熙女帝痛恨朝纲腐败,官员贪蛀,大力整顿朝吏。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天牢之内,二品大员便关了数十个。便是那些个虾蟹小官,一时之间也不知抓进去了多少。 英洛很快便调往刑部,主审官员贪墨舞弊案。 凡有官员私下议论,无不诧异这英田之女,一改英田为官的宽厚之气,竟是酷吏作风,抄家砍头,事事由她主导。 便是英田与英乔,私下亦很是不安。腊八这晚,晚饭之后特特将她叫进书房,商议一番。 英田自然还记得,前两日早朝之时,女帝在殿上将英洛大大夸奖一番,赞她忠勇为国,铁面无私。他心下隐隐不安,如此嘉语,英洛竟只是当庭谢恩,面上殊无喜意,若不是早晨还同乘马车前来上朝,途中她亦如往日般睡得昏天暗地,英田几乎要以为,这个年轻官员,并非自己嫡嫡亲生的女儿! 眼下她亦乖顺跪在他面前,面容沉静。听得老父责难,斥她对朝中官员得罪太甚,动辄诛杀,更添杀孽…… 英乔更是在旁沉痛道:“妹妹自小虽顽劣,但决不是心肠冷酷之辈,怎么今日便要将朝中诸人诛杀?” 英洛沉静的看他二人一眼,忽然露出一抹苦笑来,道:“父亲和哥哥可想过近日被我诛杀的朝臣,属那一派?” 英田细细回想,道:“有些是华相支脉,有些是常氏的人,有些是兰氏的人,或者是别的家族的人……” 却见得英洛冷笑了一声,表情怪异。英田与英乔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一时都有点呆了,却听得她漠然道:“这些人,除了兰家的人必须除掉之外,其余的,却都是华氏的人,不过明里暗里,女帝这样费尽心机挖出这些人来,父亲与哥哥难道还看不出来她想做什么吗?” 英田立时骇出一身冷汗来,道:“莫非……她想扳倒华相?先砍其支脉臂膀?” 英乔困惑道:“女帝不是与华家同属一脉吗?扳倒华家不是自伤一臂吗?” 他父子二人只听得英洛缓缓道:“华家与皇室几代姻亲,骨血早融。太女身上虽有一半血液源自华家,怎见得她不恨华家呢?当初选立皇夫,她弃华彻而娶华阳,本就已是对华家心存芥蒂。华相独大,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要想铲除于她,亦是桩难事。今上在当太女之时,对华相俯首贴耳,不过是为着宫中那把椅子。如今她既坐上了这把椅子,怎再容得华相独大?顾行迟与温德,不过是女帝与华相宣战,做了女帝刀下祭品!之后所诛官员,并非是女儿纤毫必察,铁面无私,不过是女帝给了女儿一张名单,要女儿按着名单之上人口去诛杀!” 英田素来宅心仁厚,怒道:“你不能抗命么?” 此语一出,自己也觉荒谬。从来君王之令,做臣子的莫敢不从? 不等他话再出口,便见得英洛趴下去咚咚磕得两个头,额际立时隆起来两个大包,她也不管,只开口道:“女帝说,若我不去替她杀了这些人,她便会再找人去杀这些人,只不过在这张单子之上,还会再添两个名字……” “再添两个名字?哪两个……”英乔问罢,忽的若有所悟,迅速一眼看过去,只见得老父忽然之间几乎老了十岁,老态毕现,也似有所醒悟,目中添了愧疚凄惶之色。 耳内只听得英洛做金石掷地之声,她道:“就让我双手沾满血腥,一肩担尽杀孽,我不在乎!女儿只希望,父亲与兄长,一定为我好好保重!“ 英田大概是没料到此种内情,颤声道:“她不过是把你当枪使,将来……”事到如今,还有将来么? 每一代帝王手下的酷吏,又岂会有好下场的? 英洛见得老父面露担忧之色,不由安慰他道:“做刀有做刀的好处。至少目前,她需要我这把刀!” 英田心内愁肠百结。自妻子过世,他大概从未这样为了儿女发愁过,此时恨声道:“大不了……大不了,为父辞官归故里,下地种红薯!” 然而,屋内三人心内俱都明白,辞官归故里只不过是一时感慨之语。近日英洛曾诛杀的一名官员里,就有一位六十岁的老大人,辞官归故里不过一年,以前曾是当今女帝的太傅,不知何故,亦被满门抄斩! 多说无益,英洛郑重磕下头去,咚咚咚三声,直磕得屋内青砖染血,她爬起来,推门出去了…… 书房之内英田与英乔相视之际,唯觉心内沉重苦涩,却不能解,唯有将目光投向门外英洛的影子在月下拉得不可思议的纤长,然而脚步坚毅,一步步踏过去,毫不迟疑。脚下积雪被她踢得纷飞,也不见她低头一顾。 英洛在寒夜之中,不由想起那日情景,女帝笑盈盈在御花园里接见了她,道:“闻得爱卿在顾温两府铁面无私。朕手里有一份名单,爱卿可否为朕将这些人都设个法子拘了来?取其性命?” 她后来记得,自己也曾婉拒过:“陛下手下无数肱骨之臣,如此重任,小臣怎能担得起?若办不成,只怕有愧于陛下,万死难辞其咎!” 宣熙女帝在做太女之时,素来会些手段计谋。此际亦微笑道:“爱卿不必多礼!假如朕要交予别人去做,万一到时候手抖,多添两个人出来,难保不会一起办了!到时候外面的人若要议论:英氏父子看着老实忠心,原来也不过是国之蠹虫!有此父兄,可叫爱卿怎么办呢?” …… 那天之后,英洛这名酷吏,在大周传奇的历史之上,抹上了血腥的一笔。 宫 宴 宣熙元年的春节,兴庆宫内灯火通明,女帝大宴群臣。席间觥筹交错,君臣一派和谐。更兼着携眷出席,席间更添了许多鲜艳明媚的面孔,总是将年前的杀伐血腥之气冲淡了不少。 女帝今日身旁陪着的是徐侍君与安侍君,虽然品貌姣好,但家世门弟低微,。自一年前侧君华阳公子殁了之后,他的儿子皇长子李秋便寄养在徐侍君名下。今日徐侍君参加宴席,恰带了这孩子来。 李秋今年已经九岁,身量逐渐长开,眉眼肖似其父,不过较之其父,更显清贵之气。一张小脸粉雕玉琢般,坐在徐侍君身侧,举动似足了小大人。 女帝大概怜他无父,或者这孩子性格讨喜,传言皇长子很得女帝宠爱。今日他一入席,即用软糯的童音祝女帝福寿安康,一旁早有擅察言观色的官员,将李秋夸了又夸。那官员舌灿莲花,竟是将女帝面上,都说得动了两分温文笑意,实属难得。 圣旨即下旨携眷赴宴,夏友向来不喜此类应酬,自然不肯进宫。英洛也调笑道:“衡哥哥生的这样美貌,万一被女帝看中,抢进宫去,我哭都来不及!还是藏在家里保险!” 夏友哭笑不得,抢白道:“女帝要抢的人可不是,要藏着掖着的人自然也不是我!” 英洛回过味儿来方明白,这句话可是大大浸着醋意,竟是自成亲以来,他初次吃起了周峥的醋! 她不禁又气又笑,叹道:“你两个的官司,我再断不清,凭你们自愿,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夏友拿手拧了下她鼻尖,亦叹道:“我两个的官司,还不是因你而起?可叹此时你竟撒开了手!真是可恨!”虽道可恨,目中缠绵之意未褪,俯身上来便在她颊边印了一记,复又将她搂在怀中,作那亲昵之事,一番光景,不足为外人道也! 二人自成了亲,夜夜在一处。竟是新婚蜜月的日子。英洛虽被政事烦得头痛不堪,但她偏有一个好处。无论在女帝处受了如何不堪的鸟气,回到家来,均是端一张笑脸,哄得夏友欢喜无限,愈加缱绻。 因此,今日宫宴,英氏父子兄妹三人一桌,也不知是谁携着谁了? 酒至半酣,宫中乐姬舞人一场场跳下来,佳肴美酒,镶金砌玉的食皿银箸,照着通明琉璃宫灯,真是一场繁华盛梦,霓裳悦事。 正在众人享乐之际,忽听得殿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声斥责道:“狗奴才,竟是将本王也不放在眼内了?陛下可有令,不许本王面圣?”语声尚带着一丝稚气,竟是个少年的声音。 众人还未有何反应,多数外臣均在心内暗猜:能在殿外大闹并自称本王的,不知是先帝哪位皇子? 却见得殿上皇长子已经惶然向女帝面上看去,倒底小儿,尚沉不住气,口中喃喃道:“九皇叔?” 女帝面上已是铁青,冷冷道:“将九王弟带上来!怎么说今日也是宫宴!” 外面已是一阵喧哗,小黄门扬声道:“宣九王晋见!” 足音由远而近,一殿的目光都盯着殿门口,不过片刻,便见得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昂头进来,年约十四五岁,头上小玉冠之上东珠耀人眼目,面上一双秋水灿眸,潋滟非常,顾盼有辉。其下身着亲王袍服,月白袍服之上隐绣富贵花团璀璨,更显清贵之气。身量欣长,玉容含愁,到得殿前纳头便跪,口中已道:“皇姐恕罪!新春之日,皇弟本不该来惊扰皇姐,但三皇姐在宫外,不知身体如何?她虽犯下大罪,到底骨肉血亲,还望皇姐看在母皇面上,容臣弟前去探看一番?”不容得女帝答应,早已磕下头去,将殿内地砖之上,磕出了一串血印子! 女帝眸色暗了几暗,将拳头握得死紧,旁边李秋紧张的看看母亲又看看殿下所跪王叔,小脸染上愁意,几乎要急得哭出来。 这种时候,殿内众人都停止了吃喝,静阒无声,唯有少年磕头之时,将殿上玉砖撞得咚咚响。 半晌,女帝方柔和了面色,亲自起身走下来,将少年扶起来,道:“九皇弟说哪里话?三皇妹不过一时气闷,朕也不过是让她闭门思过!本拟待得她气消之时,自然让她四处走动。九皇弟现下找上来,既是新春,皇弟这就代朕去探看她一番吧?” 九皇子大概是没想到女帝轻易答应,本来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决定,此时被她扶了起来,表情未免有些傻呆。 女帝注目殿内,道:“哪位爱卿陪同九皇子前去探往三皇女?” 殿内诸臣皆低下了头。自李岚被囚,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如何还敢攀上李岚这位皇女? 却见得女帝忽尔古怪一笑,道:“英洛何在?” 那面色素来生寒的女子越众而出,跪在女帝面前,道:“臣但凭陛下差遣!” “英爱卿,朕命你护送九皇子殿下前去三皇女府探病!朕这位皇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旁边九皇子面上热血披面,他犹不屑的看了这女子一眼,冷冷道:“有劳英大人了!” 她亦淡淡道:“不敢!殿下请!”决无攀结之意。 九皇子冷哼一声,当先走了。 九皇子,名瑜,其实年方十三,先帝与兰贵君之幼子,李岚之幼弟。出生之时,先帝曾缈想其长大成|人之丰姿,盛赞“其颜如玉”,故赐名为瑜。幼时深得先帝喜爱,故四岁之时已有封号,为楚王,乃先帝众多皇子之中唯一有封号的王子,备受尊荣。 自先帝薨逝,兰贵君被逼殉葬,李岚被囚,李瑜皆不动声色,今日大宴之时冒死前来,逼得女帝发作不得,无奈之下允了他,无论何人思来,这小小少年,已渐露峥嵘。 兴庆宫内,他大闹国宴,英乔曾在英洛耳边小声将这少年来路点拨。英洛出得宫时,已见宫门之外驻留一辆华丽马车,想来便是亲王车驾。马前一清秀小子见得二人出来,身后随行一队御林军,早早趴伏在地,竟是自充踏马石之责。 李瑜大概在宫中生活太久,将额上血迹擦过之后,眉眼之间的骄矜之气此时方显了出来,抬手指道:“你,侍侯本王上马!”他的手指所指,恰是英洛。 那马车之前跪伏的小子苍惶着一张脸,悄悄抬起头来打量面前情势。英洛身后程元与陆姜乍然变色。陆姜向来稳重,程元却是块爆碳,上挺身上前,道:“楚王欲要我家将军充当下等小厮,岂不是侮辱臣下?” 那知李瑜抬抬下巴,傲然道:“不过是皇姐面前的一条狗,皇姐指东,她不敢往西,焉敢在本王面前摆起架子来?!” 英洛忖其意,大概是看不惯自己近日所为,故要折辱与她,好出口郁气。她也不作怒,淡漠一笑,道:“程大哥退下,殿下既要小臣做这踏脚石,也无不可,只盼殿下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李瑜一双秋水眸子睇过来,倔强道:“本王所做的事,岂有后悔之理?不过是服侍本王上车,这般的推三阻四,是不愿将本王放在眼里么?”不知为何,他面上忽然涨得通红,就是不肯松口。 英洛见这眉眼,忽然想起初见这少年,便觉熟稔,竟有几分似曾相识。此时见他这样子,脑际不由飘过来同样一张少年的脸,正是薛 嘉,这两小儿,不情愿之时竟有几分神似。 身后御林军面面相窥,不知这一向温雅不与人为难的楚王殿下今日为何如此刁难这位女帝面前的红人?却见得那年轻女子冷艳的面容之上盛满冰寒之气,上前几步,立定在车驾前,撩起紫色官袍随意跪定,趴了下去。多少寒门士子一生梦寐已求的富贵锦袍,却被楚王一脚踩了上去,印上一个大大的脚印。背后程元已经气得面色铁青,陆姜使力拦着他,才不致上前暴揍楚王。御林军众人,由不得抽气。 这程陆二人,自跟了英洛,战场上同生共死,早生了兄弟情谊。英洛又向来体恤,必要时候从不拿侍卫来填命,他又是一介粗人,比不得陆姜有几分机变,哪肯眼睁睁看英洛受辱。 眼见得李瑜上了马车,陆姜才放了他,他也只得喘着粗气,面色铁青将英洛从地上扶起来,抬手猛拍她背上脚印,猛然省得男女大防,不由紫涨着脸退了回去。 英洛这日陪同李瑜离开,尚不知错过了许多好戏。 女帝自登基以来,后宫并未添置人数,不过是以前的十来位,却无正夫。这日国宴之上,各位官家少年郎梳妆了前来觐见女帝。李瑜大闹宫宴之时,亦有数位官家小姐在台下将这少年亲王细细打量一番。及后来各个探得乃是兰贵君所出,皆打了退堂鼓。 众官员之中家有男儿者,父母一方但凡有那富贵想头,无不把儿子往前推。女帝被一帮少男拥上前来敬酒,到得后来大概真是有了几分醉意,被逼不过,竟随意将几位少年指给了二皇女为侍。 二皇女谢恩已毕,再复叩首方道:“皇姐既然如此操心臣妹的婚事,不如就给臣妹指定个皇妹夫吧?” 女帝醉意醺然,笑问道:“不知皇妹属意哪家少年郎?” 二皇女李安呐呐道:“臣闻得驻守雁门关的少将军钟瞳尚未婚配……” …… 宣熙元年春,一道旨意自帝京而往雁门,女帝赐少将军钟瞳婚配二皇女为正夫……与钟瞳同日进门的,还有三位世家少年郎,均为侧夫…… 探 病 三皇女李岚的府邸,座于长安城内的朱雀大街之上。马车不过行得半刻钟,便停在了一处富贵逼人的住宅前。门前两座石狮雄踞,强悍威猛。 程元上前,将朱漆大门之上兽环频叩,只听得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的是一面目阴沉的中年男子,冷冷一眼扫过来,程元不由惊诧道:“海大人?!” 见英洛懵懂,陆姜上前两步悄声在她耳边道:“将军,这人名叫海纳,乃是宫内第一高手,武功路数邪门,据说能吸人内力,他那武功却有个堂皇的名目,叫‘海纳百川’!宫内侍卫皆不敢得罪于他!” 李瑜此时恰下了车驾,抬头轻笑:“海大人,有劳了!陛下差我来探望三皇姐,还望通融!” 海纳小心验看了腰牌,不见恭敬之色,只冷冷道:“楚王里面请!” 李瑜竟也不恼,绽出一抹笑容,安步当车,向着府内而去。 程元看得瞠目结舌,指着他的身影道:“他……他……” 英洛好笑之际,挥手将他手臂拍下,道:“程大哥还不快进去,这位海大人好大面子,楚王如何敢得罪呢?” 海纳正随李瑜身后而行,大概听到了这句话,脚步略见迟缓,却也未停,径自向前而行。 陆姜拖着程元,英洛随后,紧跟着海纳而行。一队御林军竟不入内,只在府门外驻守,大概是得了旨意。 李瑜此次来到三皇女府,可谓咸酸苦辣,百味俱全。先帝在世之时,李岚这府邸在众皇女之中,算得上最好。园内景致,无不是当世园林巨匠所建!其中几处盛景,李瑜尤为中意,一年里总要拣些日子来此小住。哪知今日入得府来,目之所及,脚步所过,不过是残花败叶,枯荷瘦竹,更因数月之间,乏人料理,外面看着富贵温柔乡,里面不过是废墟荒草,径踪难寻。 李瑜强打精神,沿着旧时记忆,向李岚住所而去。身后几人紧紧跟随。 众人在李瑜的带领之下,不过一时便来到了一处院落。此处院落相较府内其他地方,竟是少有的整洁,院内并无及膝蒿草。 李瑜满心盼望能看见李岚的身影,强捺着欲从喉咙口跳出的心,一步步走进去。突然听得屋门响动,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浑身衣物脏乱不堪,发辫纠结,面无血色,双目深陷,目色全无灵透之意,只余呆滞钝昧,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身后,紧紧跟随着走出来两个年轻男子,俱都是衣装整洁,面色红润,五官精致可疼,偏偏满眼的不烦。当先男子身着淡绿衫子,道:“小孟,你看这疯女人又要去哪里?” 其后跟着的穿青色衫子的男子道:“管她去哪里!咱们去弄点吃的吧!被这疯女人带累的,连我们也被囚在此地,真正要憋疯了!” 英洛耳内只闻得一声惨嗥,宛如受伤的小兽,李瑜已经拨脚向那疯子跑去。他扑上去紧紧搂着那女人,一声接一声的惨嗥,刺人耳膜,简直不是人类应该发出的声音。 那疯子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只茫然的看了他一眼,陌不相识,便要死命挣开,偏偏李瑜不顾她身上气味难闻,竟是不肯松开,两相使力,弄成个极为难堪的局面。 海纳见状,不过冷哼一声,早早走了。 那两名男子目瞪口呆,不明白这锦衣少年为何要搂着这疯女人惨嗥,却似困兽犹斗。 英洛心下早沉,静观半晌,一步步走上前去,将李瑜狠命扯开,终于忍不住失声道:“李岚?” 她与李岚自扬州初见,一路之上相处,并无尊卑之念,极是投契,此时犹不能相信,再次讶然道:“李岚?”正是大战初捷,得先帝诏命,前来侍疾的李岚。然则,她又不是李岚,不过是一痴傻女子,闻得英洛的声音,大概是勾起了她脑海深处埋藏的影子,不过是偏头想上一想,茫无头绪,便放弃了。 李瑜复将那人搂进怀中,泪如急雨,纷纷落至李岚发际,衣衫之上,虽然停止了惨嗥,但早已热泪披面,呜咽难噎,不能自已。 英洛只觉双眸酸涩,朐臆之 间有浊气荡开,忽然紧走两步,站在那两男子面前。穿淡绿袍服男子却语声颤抖,道:“你……你……要干嘛?我们是陛下……陛下亲赐的殿下的小侍……” 两人只见这年青女子双瞳赤红,竟是含着深沉恨意,只觉寒意沿着尾椎骨一路而上。那淡绿袍服的男子话未说完,便被这年轻女子当胸一踢,余者只闻嘎巴一声,竟是胸骨断裂的声音,他瘫倒在地,不住惨叫,惊得李岚也一声惨叫,竟是饱含深切的痛楚。她自己不防被自己这样惨痛叫声吓得怔住,趁得李瑜不防,竟是猛然间一推,从他怀中挣脱,转声便跑进了屋内,哐当一声掩上门去…… 剩下那青衫男子身体拌如筛糠,哆哆嗦嗦,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英洛余怒未消,不过重重一脚,也将他踢了出去,不知断了几根胁骨,躺在那里直哼哼。 程元与陆姜一路亦与李岚同行过,对这位皇女豪迈爽朗印象深刻,见她落到这样下场,皆心有恻意,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帮忙。 先帝过世,兰贵君被毒杀,李瑜未掉半滴眼泪,更不闻哭声,这会子见得李岚惨状,半疯不颠,忽尔号啕大哭,惊天动地。边哭边砸门:“皇姐你开开门啊!皇姐……我是小瑜啊……我是小瑜……” 英洛这一日完全强盗行径。 先是将女帝赐予李岚的两位小侍给踢得骨断肉翻,然后将李岚房门砸开。若李岚清醒之际如何能容得她这样放肆?偏偏屋主昏昧呆滞,任由她大力毁坏屋宇,蓄意伤人。 李瑜被这女将军冷厉果决的手法给惊得呆了,迟一刻进去之时,只见那传闻中素无笑意的大周酷吏,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将双手摊开,乔装温柔,细声哄骗李岚:“小岚乖,过来……到姐姐这边来……” 如果不是悲痛击心,磐石重压,李瑜几乎要笑出声来委实太过可笑! 程元与陆姜进得屋时,大概也没想到自家将军也有温声细气的时候,只因情形太过诡异,方没有笑出口。耳边只听得她一遍遍诱哄李岚:“小岚乖,到姐姐这里来……” 被诱哄者将她打量片刻,愈加将自己缩成个小团,抱膝坐在地下,甚直将那乱发纠结的脑袋都搁在膝上,只装没听见。 纵然李岚智力全无,或者只得四五岁,怕是听见“姐姐”二字也早已逃开了。她贵为皇女,排行老三,前面两位姐姐的父亲都不甚得宠,大明宫的角落里总有那二人联袂而来,暗地里将她打得鬼哭狼嚎。可恨太女从小狡诈,打起李岚来虽不手软,但下手之处是细细研究过的,头脸决对不会留有青痕…… 叫得无数声,眼见李岚毫无反应,只听得李瑜涩声道:“姐姐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我的二位皇姐!”姐姐与皇姐,一字之差,更见亲疏。 英洛只得放弃诱哄计划。 李瑜随意坐在李岚身侧,也不管泥土污了锦袍,只细细将李岚打量。李岚大概见这少年对自己并无恶意,眸光清明,亦睁大了眼睛,将他不住打量。 半晌,少年轻声道:“我求将军一件事!” 英洛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谦逊的口气说话,不由答:“什么事?” “我想麻烦将军为家姐洗个澡!” 英洛看看李岚身上纠结成毡的长发,与脏乱不堪的衣物,头疼道:“好!” 屋外那两小侍躺在料峭寒风中,呻吟不绝,却也无人理会。 程元与陆姜负责烧水,李瑜将内室那两小侍的衣物拿来作为李岚换洗衣物。英洛好不容易将她哄进浴桶,将她身上衣物一层层扒开,却在她后背与臀部之上见到了极为恐怖的一面早先听得传闻,先帝过世之时,太女将李岚差点打个半死。她背上伤口大概失于调养医治,竟是留了许多化脓之后的疤痕,可想而知当初的惨状…… 李岚大概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被热水浸泡之后便有了笑意。英洛趁此机会,问了许多问题,总见她乖顺点头或者摇头,傻得天真可爱,从她口里却不能掏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英洛打了皂角,将她的一头长发搓来搓去,但见黑色油尘不断流下来,程元与陆姜不住介烧水,竟是洗了一个时辰,方将李岚收拾干净整洁。 李岚再次出去,除了温发披散,面容呆傻,已经让李瑜极为满意了。少年红着眼圈向英洛道谢,小心翼翼扶她坐下来,在她面前念叨了很久,将小时候的趣事都拿来讲,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时而有丝淡笑在面上浮过,似乎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时光停驻在某个值得回忆的午后…… 不知道在她的世界里,有没有李瑜…… 寒 意 纵然李瑜再不舍其亲姊,黄昏时分,海纳悄没声出现,做一个送客的姿势,他亦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李岚疯颠。虽已被英洛洗得洁净,喂的半饱,却仍不解离情,见得李瑜起身欲走,也不知道挽留,只一味发呆。 英洛只见那矜傲少年背转身,低头打量叠堆在墙角处的枯藤。墙角处不知栽种了何种植物,经过寒冬肃杀,一片枯叶也无,唯有藤蔓虬曲,形状奇特,扭曲亦如这世界。有密集水珠不断滑落,在空中徒留两条晶莹的线,转瞬跌落地下,不见踪影,让她有一瞬间的错觉,那一刹不过是眼花罢了。 她想起来时路上,少年将怀中手帕拭擦额头血迹,随手丢弃,只得暗叹一声,背过身去,只盯着不远处李岚看,将自己帕子递过去。 过得一刻,她感觉手中帕子被人取走,那人指尖冰凉,仿如蝴蝶曾轻驻片刻,转瞬飞走。 回宫的路上,李瑜一直坐在马车里,上下车之际,再无心情刁难英洛。便是复命之时,对着女帝,也无半点精神,不过坐得一刻,闲聊两句,谈及李岚现状,神态安详,不过两句:“三皇姐大概是一时痰迷了心窍,待得清醒了,定会向皇姐陪罪……”寥寥数语一遮而过。 看在英洛眼中,不免觉得,不久之前悲痛欲绝之人,大概另有其人。 女帝或者早得耳报,道:“闻得爱卿今日在皇妹府中大展拳脚?” 英洛诚惶诚恐:“陛下早知!臣今日始知自古欺上瞒下之辈最是可恶!本来陛下爱妹心切,特送两个小侍去照顾三皇女,结果那二人仗着是陛下亲赐,竟是将殿下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臣去之时,正逢着这二人刻薄殿下,臣一时气愤不过,将他二人教训了一番!外间不明真相者众,若给不相干的人知道了,三殿下受委曲不要紧,真是有损陛下清誉!万一给人涂抹成陛下手足相煎,真是大大的不妙啊!” 女帝嘴边浮上一抹不知是讥诮还是微笑,她道:“既然这两个狗奴才不肯好好服侍三皇女,待朕过些日子,挑个合心可意的送过去照顾!” 李瑜闻得英洛这番话,虽知听起来句句回护女帝,实际上却是为李岚抱不平,但心中愤郁之气,终不能解,只将手中绢帕捏得死紧,五指泛白。 女帝沉吟半晌,却听得英洛“唉哟!”一声,道:“楚王今日好一顿劳累,面无血色,陛下向来爱护疼惜幼弟,不若请殿下去歇息?” 女帝哑声道:“皇弟退下吧!” 李瑜从从容施了一礼,将英洛狠狠盯了一眼,退了下去。 大殿之上,一时之间只剩了她二人。女帝难得露出浅笑,道:“爱卿今日离开,可不知道后来情形。你大概还记得驻守雁门的钟将军吧?” “臣记得!” 英洛苦思,不知这女帝今日怎么忽的想起钟瞳来?却听她悠然道:“二皇妹求朕赐婚,朕今日已经下诏赐婚了!” 女帝不错眼珠盯着面前女子,但见她似乎略为惊愕,复转释然。竟是有丝不悦,她不由补充道:“众位臣工眼见皇妹终身大事已定,这大明宫内,却无皇夫来主理后宫,着实不成体统,朕近日欲在京城内世家子弟之中挑选品貌皆上选者,打理后宫!” 英洛腹内几转,仍不知这女帝打着什么好算盘,只作恭谨之色,凝神细听。待得女帝轻启丹唇,道:“令兄英乔书画双绝,可谓世家子弟之中的佼佼者” 心内突的一跳,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急急打断她道:“陛下天纵英姿,自然有良人可匹配。小臣家兄浪得虚名,论起品貌来,不过尔尔!臣一片丹心,陛下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女帝数度闻听她此言,早知乃敷衍之词,唯今日急切之间,露了破绽。心如明镜,也不点破,只道:“近两年兵戈四起,国库空虚,不知爱卿有何良策?” 英洛此时心知,女帝今日既已牵着自己鼻子,挣亦枉然,不若顺着她的意,且看她有什么后招?面上仍一派谦逊之色,道:“臣一味只知打仗,粗鄙无识,委实不知这国库如何充盈!不知陛下可有何妙招?但凡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小臣万死不辞!” 女帝在座上揉揉额角,疲惫之意顿起,道:“南方世家大族之中,兰何易三家,素来敛有财富。朕近日闻得易家在京城亦开了店铺,盈利非比寻常……” 这不是明抢么? 英洛几乎要脱口而出了。想及那位爱财如命的易大公子,与精于算计的易二公子,只觉此事说来十分头疼,成与不成亦是未知数。但思及英乔婚事,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这一夜英洛离开皇宫,只觉全身发凉。暮春的天气寒意颇深。她寻得宫门外自家马车,乘坐至崇仁坊,只见此处灯火通明,遂弃车而行,将车夫遣回了家。唯有身旁两侍卫不肯离开,随侍在侧。 她亦不多做选择,随意捡富丽堂皇的酒楼进去,要了几壶酒,各色小菜吃食,一口口饮下去…… 窗外小贩卖各色小吃的吆喝声不过是大周盛世画卷里面极为不起眼的一笔,满楼红袖招亦是这世界的一抹艳色。唯因这画卷繁华,艳糜,而少有人能注意到其下的波涛暗涌,凶险血腥。 英洛将面前桌上酒一壶壶灌将下去,酒意醺然,愈觉这世界荒唐透顶。每日里卑躬屈膝,奴颜侍主。她将自己纤手伸出来,只见手指饱满,骨节纤长,便是连指甲,也是粉粉润润,惹人垂怜的。如何会有人知道,便是这一双手,掀起长安城的腥风血雨? 程元见得有了几分醉意,捅捅身旁陆姜,悄声道:“将军醉成这样子,不要紧吧?” 陆姜尚未回答,却听得他们身旁,有一把声音道:“难道你家将军真不知道?现在长安城有多少人希望她醉死不要再醒过来?!” 二人齐齐转身,怒目而视,却见面前站着的男子身着长衫,口中虽说了刻薄话,但他生来丽色夺人,魅惑狂狷。寻常人见着这样男子,无论他说什么,早不由连连点头。饶是程陆二位不是无知之辈,亦忘了反驳,只呆呆看着他。 却听得噗哧一声笑,自他身后探头出来一位年轻女子,笑容明媚,五官姣美,早嗔怪的白了男子一眼,道:“二哥就会胡说!姐姐现下做了大官,得罪个把人,还不是小事一桩?怎的到了你嘴边,全都变了味!“ 那女子说完,也不顾程陆二人的呆相,大步而去,将醉倒在酒桌上的英洛扶了起来,只见英洛朦胧间努力睁大了眼睛瞧上一瞧,恍然大悟般道:“哦,居然梦见了小三儿!”抬手将易小三儿的脸蛋捏定,口中喃喃道:“做梦也能梦到这脸,居然……跟真的一样……”将她脸捏得通红,忽然手一松,醉晕了过去。 易小三儿哭笑不得,又气又怒,道:“二哥,快点过来搭把手儿!你想看着她压死我吗?” 刚刚语出不敬者,正是鬼见愁,此时得妹妹纠缠,虽心下不愿,也得挪过去,将那醉得不醒人事的女子抱在了怀中,鼻端只闻得幽香阵阵,竟让他手心起了一把汗! 程元此时方省起自己护卫职责,急急上前拦截道:“二位,公子小姐,你们是准备把我家小姐放哪里?” 那一贯刻薄的男子轻描淡写道:“挖个坑,埋了!不妨埋在花园里,左右不占地,还造福花草,化作护花泥,岂非一举两得?” 程元抹一把额头冒出来的冷汗,道:“公子小姐一见便知,是体面人物。挖坑埋人这种力气活,就让老程我这种粗人来吧!”说罢意欲从鬼见愁手中将英洛抢回来,哪知那人不肯放。 旁边观望的易小三儿凉凉道:“你们不放心我们,我们还不放心你们呢!不知道将我姐姐带到什么地方去!我还从来不知道姐姐用起贴身侍卫来了?!” 程陆二位只觉这两人缠夹的厉害,又不放心将英洛交予他二人,一时情急,不由一掌挥出,向鬼见愁袭去! 醉过去的英洛大概不会知道,这两人斗得厉害,将酒楼之中但凡离二人近一点的东西都拿来投掷,不过片刻,食客全都被吓跑了,肥胖的掌柜哀号连连,只恨今日有眼无珠,招了瘟神上门,将酒楼砸得稀烂。 武斗的结果是鬼见愁赢了,将英洛搂在怀中,几个起落从酒楼窗户跳了下去,后面跟着个少女,边追边嚷嚷:“二哥别跑,二哥别跑!” 程元与陆姜,眼睁睁看着这兄妹两人跑得不见踪影,跌足不已。 英洛酒酣好眠,一觉醒来不觉呆住,她住在一间陌生的房间,屋内摆设很是清雅,不似女子闺房,竟是男子处所一般,骇得她从床上跳起来,检视全身衣物有无整齐,身体有无不适,不过片刻,方吁了口气。看来此次运气好,难道碰见了君子不成? 这个谜底,不过稍后,便得到了解决! 心 忧 英洛既醒,片刻之间,门外便有人轻叩门扉,轻声道:“英小姐,起床了没?” 她不由沉吟,莫非是此间主人与她相识?!漫应一声,便有两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进来,皆品貌不俗,从身上衣裙所见,非奴非仆,但行动却似奴仆样,一位手中端着洗漱用具,一位手中提着小小朱漆食盒。 二人手脚颇为利落,一时半刻侍侯英洛梳洗已毕,正在用膳之际,听得门外一把娇脆的声音道:“姐姐起床了没?” 易小三儿?英洛一口肉粥差点喷出来,素日镇定如常的功夫此际全不顶用,若不是此屋只有一处出口,她当真要寻个侧门遁去! 纵是酒意上了头,她亦不能忘记昨日答应女帝的事。更何况此时,她尚未想好如何应对女帝与易家之人。奈何小三儿喜孜孜推开了门,笑道:“姐姐酒醒了?”竟是一派天真热忱之气象。 英洛略微点点头,将口中粥强咽下去,小三儿已扑了上来,执着她手轻摇,半是嗔怪半是埋怨道:“姐姐成了女将军,建功立业,连小三儿都不理了?!” 只听得门外有男子道:“英将军如今圣眷正隆,小三儿你还不好好的求求你这位英姐姐?” 别人倒还罢了,方才侍侯英洛梳洗的两女面带喜色,道:“二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鬼见愁推门进来之时,小三儿正调侃二女,道:“春晴婉尘二位姐姐如今是越发的离不开二哥了,他不过出去一遭儿,你们两位便坐卧难宁,听得他回来,喜成这样!我看也简单,不如过得几日,择个好日子,将你们收在二哥房里,岂不两全?” 两女羞红了双颊,齐齐摆手道:“三小姐又来打趣我们作奴婢的!不过是个奴婢,三小姐若觉得怎么差遣合意,但凭三小姐作主!”恰逢易数正进了门,二人含羞带怯瞟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严整,与平日无异,心头皆不由浮上一层失望之意。 英洛向来不通庶物,此时听得她三人如此说话,不由起身正色施了一礼,道:“竟是不知二位是未过门的嫂夫人,真正失敬!竟劳动二位前来服侍我,洛在此陪罪了!” 二女羞红了脸,被钉在当地。却有人上前扶住了英 燕子回时第20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扶住了英洛,道:“好生不坐着,向丫头施什么礼?哪里来的嫂夫人?我怎么从未听过?”正是鬼见愁。 二女闻得此言,一腔的热忱均化作了凄风冷雨,皆黯然道:“英小姐折煞奴婢了!”竟是施了一礼,红着眼圈出去了。 “二公子!” “英将军!” 二人从前易宝阁联手与寒老怪浴血奋战,也算大有交情。易数自与英洛别后,已是匆匆一年半光景,之前见她醉意醺然,并未留意,此时醒着,便觉她面上添了几重郁色,将初见时那股洒脱之态减了几分,心知定是为眼下局势所累,也不点破,厮见落座。 英洛不过坐得片刻,便告辞出来。 小三儿虽说作生意是把好手,到底年轻,并无关注局政局之好。与英洛相见,唯有欢喜无限,只恨不得日日在一处,也好讲讲这少女心事。她家中虽有二位兄长,到底不同于姐妹,总多了层性别隔膜。哪知这次相见,英洛竟是有些失神,更绝口不提邀她前往英府同居。心下未免有些怏怏不乐。 兄妹二人将英洛送出府门,回转之时易数见得自家小妹失望惆然神色,轻笑道:“可是不舍得你的英姐姐?” 小三儿自来在二哥身边言无不尽,愤然脱口道:“凭我怎么舍不得,姐姐居然对我毫无牵念,看来真是当了大官,忘了故交了!” 易数不由要替英洛分辩一句:“她也是身不由已!” “身不由已么?我却不信!” 易数少有的脱了刻薄面孔,耐着性子道:“小三儿怎么不想想?长安城内腥风血雨,去岁至今有多少灭门惨案却是因着你的英姐姐而起?此际她手上染满血腥,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窥视,欲替家人亲友报仇,远着你,自然是为你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三儿要侧头想一想,惊问道:“二哥,那姐姐岂不是很危险?” 易数摸摸妹妹的脑袋,微沉吟道:“你的英姐姐应该很有办法!你不用担心!”那人走的时候,曾看似随意道:“二公子切记,家大业大,终究不是好事!还是小门小户来得安生!” 易府此时,正在风光鼎盛之时,自然不堪来比小门小户。易数脑中几转,总觉她这话,说是用来示警亦不为过。 目穷之处,便有亭台楼宇,高耸入云,想象中应是绵延不绝,雄踞这盛世长安。街上行人,不过蝼蚁,寻常富贵人家屋宇,堪比泥瓦…… 英洛回转家中,正见老管家英南在门口转来转去,见得她人,几乎要热泪披面了,口中一叠声责怪:“小姐去了哪里?竟是一夜未归!你那两位侍卫大人,四处寻找,几乎要把长安城翻遍了!老爷与大公子,二姑爷都是一夜未睡,此刻正在大厅呢!” 他年岁竟是比英田亦大了十多岁,一夜未眠自然老态龙钟,目涩身钝,此时也顾不得主仆之嫌,一把将英洛拖在手中,迈步向着屋内而去。到得厅堂之上,将她交付英田手中,愤然道:“老奴将小姐交到老爷手上!小姐也不是两三岁小儿,在外宿眠也不知道跟家里报个信儿!还请老爷好好管教!老奴这身老骨头,再也挨不住了,就先下去卧一会!” 英田自然忙不迭点头。 说起来,英南还是英乔祖父身边贴身小厮,年轻时候机敏灵变,被老祖派去照顾幼时英田,二人主仆几十年,他看着英田长大成|人,官至二品,子女出世,英洛便如自家小孙女一般,此番倒也算不得逾距。他自拖着老胳膊老腿下去安歇不提。 厅堂之内,英田与英乔,夏友,燕婉竟是一夜未眠,此际眼中俱是珠丝满布,面色憔悴。英田将她的手拖定,难得一见的严肃神色,厉声道:“洛洛一夜未归,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英洛巡梭一番,但见英乔面色亦是很难看,她脑中不期然浮上女帝那句话:“令兄英乔书画双绝,可谓世家子弟之中的佼佼者”这话无端让她心内生寒,只觉拼尽自已一身一体,也决不能让兄长深陷皇宫,一世不得开颜。眼中不由浮上一股悲悯决绝之色。 英乔给她这样一瞧,总觉得哪里出了岔子,一时里作声不得,只观她如何回答老父责问。 夏友与燕婉亦是紧紧盯着她看,她唯有硬着头皮答道:“女儿不肖,昨晚在外面喝了点酒,不省人事,得故友留宿,便宿在了她家里!” 英田寻根究底,道:“为父怎么不知道你有故交旧友?莫不是从前那些狐朋狗友?”他说的,不过是苏陌阳之流。 英洛强笑道:“父亲说哪里话?! 女儿如今早已学得乖顺,不再做那起荒唐之事了。父亲不知,前年女儿在扬州认识一位小姐,姓易,她家乃是闻名天下的商家。其实女儿那年陷落东突厥,回国途中便偶遇这位小姐,得她相助方还军营。现今这位易小姐与其兄来长安做生意,昨日在街头碰上,也是投契,便宿在了她家!这位易小姐峥哥哥与衡哥哥都见过的!” 英田抬眸向夏友看去,但见得他一夜未眠,颔下胡茬青密,稍显落魄,目色沉沉,便如一潭漆黑的湖水,纵使其上映着月光,亦看不清内里汹涌。 闻得英田发问,他不由点头:“爹爹明鉴,这位易小姐,确与洛洛相识,且有几分渊缘。当日与大哥洛洛一同从东突厥回了雁门,后来我与洛洛也曾去过她家……” 一屋子的人,闻得此言,竟似大松了口气似的。英田轻捋长须,将那担忧之色去了一半,道:“洛洛以后要是晚回来,可一定要找人捎信回来给爹爹!” 其余人皆附和点头。英洛诧异道:“爹爹多操劳了,女儿又不是七岁小童,还怕走失?!” 英乔怒瞪她一眼,道:“爹爹,这丫头需要您老好好管教一番!” 英洛从未见过他这般凶怒的表情,更是将眼神粘在他身上,来回巡梭。见他面上渐添了不自然,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口气又急又凶,不由放缓了语气道:“妹妹也太不晓事了,不知道如今你自己在风口浪尖上吗?” 英田大概怪他说得太明白,递一个制止的眼神,英乔自然识趣闭嘴。还是燕婉体贴,走来将英洛揽在怀中,道:“姐夫也真是的!一夜未睡,这会子洛洛回来了,倒问东问西,精力好得很?孩子一夜未回,或者在外面吃得不好,睡得不好,你要不困,我拉她去垫补点东西,好好歇息去!” 英田对燕婉,从来尊重几分,见得她说话,唯有放手道:“你带她去吃点东西吧!” 甥姨两人携手慢慢而去。这里夏友忧虑道:“爹爹今日轻易放过了洛洛,不知过些日子这丫头是不是还会轻犯?京里局势这样紧张,外面早已传得风雨不断,说是有人放言,要十万两黄金取洛洛一颗脑袋!她下朝迟来一回子,我只怕自己要担足了心!” 英田英乔无奈,相视苦笑。英乔道:“我们确实不认识什么江湖中人,就是请个武功好些的侍卫,只怕也不能!说来很是悲观,竟有些听天由命的味道了!” 此事说来并无任何悬念,不过是英洛带人抄了十几家达官贵人,将家资投入国库,这些人的亲眷流放或屠戳,但有漏网之鱼,免不得持械报复。亏得程元陆姜忠心,遇有危机之时,但以英洛安全为要! 这些人中,更有世家大族,姻亲盘根错节,根深叶茂,非一时一刻可尽数铲除的。凡是漏网之鱼,得了喘息之机,莫不寻机报复,无所不用其极!关于英洛一颗人头十万两黄金,也是近日流传的小道消息。 英家众人闻得此言,皆忧心忡忡,日日愁云笼罩。昨夜英洛一夜未归,更听得程元道英洛被两人劫走,若不是英田镇定功夫惊人,早上报刑部,带兵寻人了! 英洛每日忙碌,更兼着心力憔悴,全副心神与女帝相斗,哪有时间理会这些琐事。是以英家众人一夜担忧,在她这里竟是不无知无觉。 在燕婉张罗下,她舒服吃得早餐,径自回了胜仙居,睡个回笼觉。 心 恨 英洛这一觉直从日出睡到了黄昏,残阳西坠,满地霞光。 清醒之时屋内并无旁人,她以为的夏友在旁软语温存竟成空,心里略微有些不悦。爬将起来不肯梳洗,正趿拉了鞋,欲出去寻得夏友回转,却见江生端着小食进来。 自夏友与英洛成了亲,江生这孩子变得异常沉默。然则沉默归沉默,他亦不肯退缩,只在英洛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比之往常更贴心十倍不止。 英洛自然是个贪图便(bian)宜的人,有时候想起来,未免觉得耽误了他的终身,但逢喝到他做的鱼汤,恨不得将舌头吞下去之时,早将先前愧疚之心抛至脑后。如此美味,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江生将吃食放在桌上,侍侯英洛梳洗,凡事无不妥贴。不过一刻,英洛便梳洗干净,坐在桌前享用江生的手艺,少年站在她身边,微低着头,只露出清秀的侧面。 英洛这两日大概是被 女帝与李岚刺激太过,心神总是不能安宁,吃得一半之时,便发了呆气,只盯着江生瞧,脑中唯想起李岚的样子,也不知是惋惜还是痛心若说痛心,她从不是怜老惜贫的人,而今李岚的样子,却无端让她心头浮躁。 她却未曾留意,在这种注视之下,江生一边耳朵渐渐洇红,酡颜醉酒一般,猛听得英洛道:“江生”少年一双水眸慌乱瞟了她一眼,面上亦有绯色,匆忙低下头去,哑声道:“小姐有何吩咐?” 英洛索性将饭碗撂开,认真思索了一回,假如李岚有江生这样仔细的人在一旁照料,会不会很快好转?但这种想法,委实难以启齿,只有硬着头皮道:“你……你可否愿意帮我去照顾一个朋友?” 这也不过是她一时脑中灵光一闪,想出的主意,行与不行,但凭面前少年拿定主意,因此将楚楚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少年。大概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子的她,但见少年红着脸答道:“小姐吩咐,江生莫敢不从!” 她抓一把头发,再摸摸下巴,更怀疑自己面上还有米粒,在少年这样信赖的眼神之下,这样含羞带怯的心事面前,更觉自己龌龊不堪,难以启齿。然而还是狠狠心,咬牙道:“我要你照顾的人,是三皇女李岚!” 注目少年,见得他脸上绯色迅速褪去,面容刹时雪白,双眸痛楚,失声道:“小姐想将江生送人?小姐不要江生了?要送给那个轻浮的皇女殿下?” 在江生的记忆里,李岚永远是那个轻浮纨绔不知事的皇女,便是后来战争之际,李岚在西北军中人人敬仰,她的精明能干让西突厥大汗阿史那达曼都赞不绝口,亦不能改变这一印象。 此际得闻自已一向敬若为天的小姐亲口所述,要将他转送她人,无异于当头焦雷劈下,刹时六识不明,身形摇摇欲坠,心内并无觉得如何悲伤,目中不知为何,热泪却滚滚而下。 他踉踉跄跄,转身欲逃,只愿自己今晚从未来过,亦从未听得小姐此语。然则足下滞弱,脚步更有千斤之重,眼前视线模糊,热泪又急又密,不断下滑,抹了一把还有一把,到得最后,他亦不再管它,一步步从英洛房中挪出来…… 其实话一出口,英洛心中便有悔意,见得少年情状,张口便叫了几声,只望他如从前般,平日纵是沉默,此时亦会应对一声:小姐 然而少年便如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一般,失魂落魄从她房中出去了。她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看他消失在视线之中…… 这一夜夏友回来之时,胜仙居内漆黑一片。 他摸黑进了房中,轻手轻脚,生恐惊动屋内沉睡之人。待得他点亮蜡烛,却见应该是高卧在榻的人正失神坐在桌边,桌上碗盘之内饭菜早冷,却无人来收。这情景很是让人诧异,基于昨夜她彻底未归,他本该狠狠冷落她一回,好教她知道家有悍夫的后果。哪知道见得她这模样,心下不由还是软了,走上前去,更见她双目无神,眼眶微红,难道她已哭过? 这猜测早将他心内余怒抹消,唯觉怜惜心疼,蹲下来,与她平视,柔声道:“洛洛,你这是怎么啦?” 只见英洛定定将他看了一回,突然道:“衡哥哥,我是不是心特别狠?” 夏友迟疑了一刻,答道:“对于不相干的人,你是!”能将长安城内搅得腥风血雨的人,算得上心软么? 但见得她面上惊诧难言,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喃喃道:“原来他也只是不相干的人啊……” 他 夏友心内急转,却茫无头绪,不知这“他”又是从何说起? 不容得他再问,英洛黯然道:“衡哥哥,很晚了,睡吧!” 这晚她乖顺伏在他胸口,出奇的沉默。 第二日晨起,林方在屋外敲门,道:“大小姐,江生在外面站了一夜” 英洛正被夏友拖起来,将衣衫一件件套上去,预备上朝,闻得此言,睁开了眼睛,眸中隐有痛色,夏友正系着衣襟之上一个结,手一抖,那结便打的很是不像样。英洛哪顾得这个,匆匆站起来往外便跑,夏友追出去之时,只见门外积雪落檐,院中莹润洁白的雪地上正站着一个雪人,站得近了方能看清楚,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因在院中站得过久,头上身上竟是落了厚厚一层雪。 显见的昨夜几时落雪,他便在院中站了几个时辰…… 英洛似乎是被江生这个样子给吓到了,一叠声道:“江生,这事你不愿意就算了,算我没说,我不逼你!真不逼你!” 夏友与林方听得疑惑不解,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雪人动了一下,似乎是全身僵硬,动作很小,声音亦是很小,道:“小姐,我答应你,我去!” 夏友见得,自家妻主面上不知是悲是喜,只点了点头,道:“江生,这件事情另有隐情,我只盼你莫要这样糟蹋自己!” 少年似乎对她的话闻所未闻,只一径道:“小姐让我做什么,我……我都会去做的!我一定会去做的!小姐……你……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好冷啊” 英洛上前一步,将那冰雪少年单薄的身子搂进了怀中,入手处只觉如倒卧冰窟,冷意彻骨,连腔子里的热血刹时都要给冻住了…… 事到如今她不由惆叹一声,无论如何都只有朝前走了…… 江生这夜在胜仙居院中站了一夜,起先是因为头脑昏沉,回了自己的屋中。夜半时分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便出了屋子,站在院中看那黑漆漆的一排主屋之中,英洛安眠之处。 天空铅云压顶,一颗星子都无,夜是黑沉沉的,浓黑的墨般洇开,便是这样的黑暗之中,他亦能分辨得出她的居所。在那房里,她在别人的怀抱之中安睡,臆想之中她的呼吸可闻,靠得近了还有一股幽香。他朝前一步,闭上了眼,仿佛这样就离她更近了一步,伸出手来,期待着有人能拉住他的手,温柔相对…… 有什么东西凉凉的,打在他的脸颊之上,调皮的钻进脖子里,很快便化了,宛如一滴泪……他睁开眼,感觉到雪花籁籁落下,那股凉意直透到心里去,将腔子里的血泪凝成了冰…… 天空似乎是倾尽了大雪,渐渐变得薄透,他却一动不动,整个人早已僵冷,若不是早起的林方,怕是他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经此一夜,白日英洛上朝之时,江生便发起烧来,满嘴的燎泡,人又时醒时昏。醒时还好说,昏沉之际口中反反复复念着“洛洛……洛洛……”比之平日唯唯诺诺在她身后叫“小姐”,勇气添了许多。夏友在旁守了一天,不知心内如何作想。 林方一旁窥着,亦是为江生担了一天的心,只埋怨这小子心比天高,在胜仙居这小小一方天地之内,眼见要掀起一场大风浪来…… 英洛晚间回来之时,江生亦是时昏时醒。她虽一脸的愧色,但形容却并不是牵心挂肺,难舍难离的样子,夏友见得她这般,心内方略略好过了一点。 又过得两日,江生高烧退了下来,夏友便只留林方守着,这夜自己回房歇息。进去之时英洛正在练字,她的一手毛笔字奇丑无比,最近正发愤练习,只望在将来写奏折的时候,不用再找人代笔。 他走了过去,却见她正全神写着一首五言诗,他不由念了出来:“美人卷珠帘, 深坐颦娥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这几日几夜守着江生,他早已疲倦,漫不经心讽道:“我倒不知道你有闺怨,居然奋笔发泄!” 英洛只是一笑,将那张写满大字的纸小心挪至一旁,扯出一抹无奈的笑,道:“我忽然想起这首诗,很适合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他不问,她亦不说。 心 谋 经过那夜的拥抱,英洛对江生又多了一份愧疚,他生病的那些日子,不过是进去片刻略站一站便出来了。等江生痊愈,已是半月光景过去,期间女帝并无派遣小侍前去照顾李岚的迹像。倒是英洛进宫之时,有几次竟在宫内碰见了李瑜。 少年每次总是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有次他走过之后地下多出个纸团来,英洛将那纸团带回来,一路之上竟模糊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那时候集训,不方便说话,同训的人皆是少年心性,便将话写在纸团之上,偷偷打开来看。 帮中集训的那人乃是个铁面无私的帮徒,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因此教训起她们这帮毛孩子来,自然不会客气。偏英洛与丁灿又颇为调皮,纵是挨了打,亦不能将这种癖好改正过来。 李瑜这种行为,恰让她回忆起那种微微的如小草刚发芽般纯粹的喜悦。这日回家,心情不免大好,大概是能回忆起最辛苦年月里,居然还有此亮色罢。对于眼下的局势,不免多添了几分信心。 江生已经大好,正在院中转悠,见得她回转,几乎有逃跑的冲动。总算将自己那颗扑通乱跳的心给武力镇压了,才能如常道:“小姐回来了!” 英洛点点头,道:“江生,我有件事给跟你说!” 江生自答应了她,心内时时记挂着此事,只盼晚几天再晚几天,这会子见她提起,唯有随她进得屋内,提心吊胆听她细说分详。 这一夜他窥得了许多以前未曾明白的事,他的眼前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夜里的长安,无端听得到野兽的叫嚣。或者只是心神恍惚吧! 便是如李岚这般天之娇女,落魄起来也比寻常人更为可悲可叹,寻常人再沦落,尚有自由,而这位尊贵的皇女殿下却沦落成了囚徒,且成了疯子! 江生再对此人可厌,断不至于到眼见她发疯发狂便开心不已的地步,唯觉人世无常,心内不由兴起沧桑之感。更兼着之后英洛将自己所思所谋告之于他,只嘱他在金殿之内如何应对,江生更觉头大如斗,外面的世界风雨雷电,比之寻常百姓所经风雨,自然更为惊心动魄。 宣熙元年二月初二,大周朝堂之上,今日与无数个过去毫无二致,不过是一帮臣子乱哄哄商议政事,往往并无结论之时,宣熙女帝便有了退朝的意愿。 正欲找个借口将文禽武兽轰出殿去,突听得一道清越的声音道:“臣英洛有本启奏!” 女帝忍着倦色,温声道:“英爱卿但讲无妨!”目光里添了欣赏之色,着紫色衣衫面色生寒的女子,像极了绝世名剑,总能准确的领会她的意图,将凡是不应留在世上之人统统去除干净。 那知这一日这位向来端凝冷厉的女将,却在朝堂之上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却说有一日一位富家女离开家到别的地方去游历,不想在途中救了一个少年。这少年喜欢上了救命恩人,便希望恩人能带他回家,不想这位恩人家中大富大贵,自然不能将这少年带回家,但二人情谊早生,这富家女只得挥泪暂别少年,将这少年托付给了另一位朋友。 哪知道这位富家女回家之后,做了错事,被家人处罚,但她生性怯懦,竟是不堪忍受惩罚,便疯了过去。少年闻得心上人出了事,只身前来这女子家中,只盼能见她一面,服侍于她,就是不知道这女子的家人答不答应? 女帝听得一半,便知要糟,唯有将目光狠狠盯在那微微笑着的女子身上,却见她浑然不觉,只将这个故事讲了下去。最可恨的乃是殿上众臣。大部分都并未想到这一节,正是群情激昂,便有少数猜到了这故事所映射的人,也只假做不知,眼观鼻,鼻观心,状若无闻。 保守派的便左右互窥,心明如镜的便端立如泥塑木胎,激进派的正是女帝这半年内新近提拨的得力干将,其中有一人姓马名成,不住叩首道:“陛下明鉴!我大周以仁义孝德立足于天下,今日碰上这种奇男子,陛下当颁一道旨意,着这女子家中准其在她家中侍侯。”此人向来得女帝喜爱,得意不免忘形,再道:“不如陛下颁道 旨意,索性让这两人成亲,也算苦尽甘来,姻缘天定!“ 女帝面色,渐如锅灰,数度兴起暴戾之念,抱怨自己怎的一时兴起,将这种人留在身边,不识时务,不察颜色,当真是一点用处都无。然则此时殿内众臣之中已经有半数不明真相者,被马成煽动,俱都赞女帝圣明,盼她降了这一道恩旨,成全这对鸳鸯。 女帝无奈之下,只得示一张亲切笑脸道:“英爱卿,不知你说的这位男子与富家女,可有名字?家住何方?” 英洛见机得快,忙道:“回禀陛下,自然有名有姓,这位富家女,便是当今三皇女,而这位男子,此刻便在殿外,臣亦一起带了来!”话音方落,阖殿俱静,鸦雀无声,诸人似是被拨去舌头般,丧失了语言功能。最为激进的马成马大人,偷窥天颜,见女帝面上颜色很不好看,不由缩缩脖子,小心向后退了三步,不想正正撞在华飞身上,只听那人在大殿之上“哎哟”一声,引得目光尽数向她二人而去。 这华飞乃是华相长女,庶出,正是华彻之母。性格难脱浮躁,正欲破口大骂,被文官当首的华相狠狠一眼钉在原地,唬得没了声音。 女帝骑虎难下,只得道:“宣!” 却听旁边小黄门道:“宣三皇女小侍晋见!” 此语一出,举殿哗然。本来女帝一日未下旨,江生都“妾身未明”,哪知小黄门如此宣法,便是将江生身份坐实。金殿之内的人便罢了,殿外之人听得此语,定是当作女帝已有恩旨。便是连英洛,亦强撑着暴笑的冲动,再看女帝的脸色,便如调色盘一般。英洛唯恐自己当场便笑晕过去。 大概这位小黄门亦是有玉成之意,猛然间一嗓子,醒过神之际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身如筛糠。 此际众人早将注意力盯着大殿之外,便见得门外踽踽行来一少年,颇似雁失孤偶,容色虽憔悴,但难掩清秀温润之色。行得殿前,大礼参拜,道:“草民江生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诸人见竟是这样水漾温柔少年,俱都眼巴巴看着女帝,看她如何决断。 女帝在丹樨之上高坐,面沉似水,问道:“江生,朕已知你与皇妹两情相悦,可否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讲讲你们的相识经历?” 少年跪伏在冰冷的水磨金砖之上,叩首颤声道:“回陛下,二十四年夏,草民在扬州认识了殿下。那时草民并不知道殿下身份。草民当日被一恶人所侮,恰逢三皇女路过此地”他的语声不再轻颤,悠悠追述,似回到了那个燥热的夏天,扬州码头人声鼎沸,徐徐道来:“那日草民与家母无意中得罪了地方豪强,本以为要吃得许多苦头,哪知道得……得殿下相助,救草民于水火。她……她武功高强,身形潇洒,容貌又好,草民看在眼中,当时便生了爱慕之意,只恨不得以后日日陪伴在她身边,便会欢喜无限……” 李岚弓马娴熟,恰又好侠义,此番作为,倒真似她亲历。江生一席话,不由让众人添了几分信服。 少年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文臣武将皆竖起耳朵,只觉年少风流,英雌救美,恰是荡气回肠的一段佳话,大概每个人梦中或者年少之时,都想过这种从天而降的梦中情人,他(她)须英武,侠义,锄强扶弱……众人只觉这少年所遇,真正难得。武将之列站着的英洛亦得闻此言,唯觉胸臆之间横生郁气,不知是悲是喜。 “……后来我便跟着她,为她铺床叠被,为她端汤送水,为她洗手下厨,只觉从来没有的欢喜,从来没有过的快活……哪知道……哪知道……” 少年泣不成声,纤细身体籁籁而抖,显是悲伤已极,不住叩首,水磨金砖之上刹时留下一抹血印,唯听他那悲痛的声音道:“草民恳求陛下,容草民陪伴在皇女殿下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草民闻得她的身体很是不好,心下焦虑万分,求陛下恩准……” 殿内众人听到这凄惨之音,无不动容,皆目注女帝,只盼她立时三刻下旨,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 女帝思虑良久,只得下旨,赐江生为三皇女李岚小侍,共效于飞。 少年再次叩谢圣恩,便有御林军上前,奉旨带他去皇女府。他终于昂首道:“陛下,草民往日得英将军照料,此去复见无期,还请陛下容草民拜谢英将军往日恩情!” 女帝准奏。 少年举步而行,至英洛面前,第一次正视她,面上染血,双眸通红,笑中带着泪,旁人眼中看来,不知是心碎多过欣喜,还是欣喜多过心碎,双眸之内泪水盈盈欲滴,低低伏下身去,再叩首,道:“素日得英大人妥善照料,江生此去无期,还望大人……善自珍重!江生就此拜别!”语声渐低,已有凄楚之意! 英洛上前一步,便要扶他起来,哪知他却避了开来,回看她一眼,转头去了。 渔家少年江生,自小生长在京杭大运河之上的船家子,脚踩九重宫阙的水磨金砖,一步步走向自己未知的命运…… 危楼 自江生走后,很长一短时间,英洛都不能开颜。家中厨子做过几次鱼,被原封不动撤下之后,便只得向其余的食材发展。 女帝几次密旨,英洛在她授意之下又抄了几家官员贵眷。不久之后,长安城中百姓夜晚哄小孩之时,都道:“听听,外面有罗刹英来了!”传闻中这位女将身高八尺,面貌奇丑,但武功高强,力大无穷。 当日平狄将军周峥惧于恶势,为了父妹安危,不得不下嫁于她。只是将军婚后对她恨之入骨,遂请战前去西北。便是这罗刹英去西北寻他,将军亦心坚志毅,不为所动。无奈之下,这位狠辣的女人只得掳了神医之徒纳为小侍! 英洛这日正与易小三儿在酒楼上喝酒。自二人偶遇之后,不过一段时间,易小三儿便磨挫其兄易数带她前往英府拜访。 那日英洛闻得小三儿来访,简直倒履相迎。英田恰也在府,前次早已见过易柏,只觉这三兄妹便是一段传奇,今日见得易柏弟妹,慈颜如故,蔼声招待这兄妹两人。 这种时候英府在长安城早已是是非之地,有人前来作客,真正君子之交。燕婉更是将小三儿不住打量,越看越心喜。便是易数,因着自小在兄长魔爪下长大,对这种慈爱的父亲颇为仰慕,更是将往日刻薄之语悉数收起,只作晚辈恭敬之状,聆听教诲。 夏友闻得易家兄妹前来,自然丢下药圃,前来待客。 小三儿还不忘附耳小声打趣英洛:“姐姐好手段。当初也不见有何大的动静,居然一娶娶俩!” 英洛对于此事,从来耿耿,总觉荒谬而不真实,此刻经小三儿一张利嘴提起,面上不由浮起尴尬的笑意来,拍拍小三儿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道:“咱姐妹彼此彼此!”打哈哈混了过去。 这日英家宴客,易家兄妹陪坐英田身侧,一场家宴,宾主尽欢。 当夜小三儿离去之时醺醺然,打着酒嗝抱怨道:“姐姐真不厚道,当初小妹还留姐姐在易府长住,如今小妹来了长安,长住就不敢奢想了,居然找个姐姐也得这么麻烦,不能日日厮见!” 英洛苦笑,道:“姐姐身处境地,妹妹当有耳闻,如今还是远着为妙!” 哪知小三儿摇头晃脑,大概是醉得厉害了,舌头都有些打结,道:“谁在乎呢!姐姐若因为此事,与小妹断了联系,那便真是让人失望了。妹妹是那么怕麻烦的人吗?好歹我还有功夫防身啊!” 英洛见她那得意的小样儿,好笑之际亦有些感动,难得拉起她的手握了一握,这却是后世的礼仪,轻轻的摇了摇,道:“妹妹既如此说,哪天姐姐心情不好了,自然会前去叨扰你!” “一言为定!” 小三儿从来干脆决绝,扶着易数上了马车,马儿扬蹄而去。 过得三五日,便见她身着春装,面色粉润,特意跑到易府来。等得英洛办完公事回家,便被她拖着上了街,逛得半晌,便歇在此酒楼叙旧。 自英洛作了女帝手中凶器,今日是头一次有人陪,在外饮酒。不过只坐得两刻钟,便听得酒楼之中,总有一小部分人在议论这位“罗刹英”,她自己倒是气定神闲,小三儿侧耳听了一会,只气得面色铁青几乎要动粗的地步。所幸她还能听英洛的话,见她按着自家手,轻轻摇了摇头,唯有喘着粗气坐下。 再过得半个时辰,这位罗刹英更是背负了个“□”的罪名,据传稍有姿色的男子都能入得了她的眼。 英洛对着气鼓鼓的小三儿自嘲道:“原来我就是一个饥不择食的主啊?!” 小三儿哭笑不得,嗔道:“姐姐?!” 正在嬉笑热闹之时,突听破窗之声,有两人黑巾蒙面,虽是白日里,竟也顾不得了,直扑过来,两把剑便对着英洛,对小三儿道:“ 这位小姐,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我们兄弟俩前来讨债,小姐既是不相干的人,还请速速离开此地!” 却见小三儿闲闲道:“我离开怎的?不离开又怎的?” 那人移动剑尖,指定易小三儿,道:“少废话!老子前来找罗刹英报仇,没功夫在此与你磨缠。快走!” 其余桌上之人本来谈兴正浓,不防突生此变,本就心有惧意,这时再听得前面那定定站着的纤长身影,乌发如云,娴静贞雅无一处不合大家闺秀气度的年轻女子便是罗刹英,怎么不令人心生恐惧,双腿发软? 一时里慌里慌张起身,直似身后有恶鬼相追,只听得乒乒乓乓瓷器落地破损之声,此间酒楼的掌柜如何肯依?揪住这个跑了那个,那边两对已经打了起来,楼内家什给打得稀烂,哭天抢地,眼见着要破了产,如何有人肯理? 却说今日英洛与小三儿出来,身边并无刀剑,与那黑衣人对敌,自然吃力十分。激战正酣时,程元与陆姜恰巧赶了来,解了英洛之危。 英洛与小三儿逛街之时,净被小三儿拉着往人堆里面凑。小三儿最喜扎堆,英洛是从来没有的新奇体验,自然随得小三儿折腾,不久之后便成功将程元与陆姜丢了。 两人好容易赶得上来,却见英洛正身处险境,自然挺身而上,将她替换了下来。 英洛既得了喘息,自然要向小三儿处看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出来之时全无正形的易小三儿此时正凝神肃穆,手中软件如灵蛇般直取对方要害。当时英洛并未得见,小三儿在危机关头打开腰上暗扣,将自己贴身武器取了出来。小三儿那柄剑,一看便知是把绝世名剑。大概教小三儿武功的人很是飘逸,小三儿的身形移动之间居然有模有样,有了七分潇洒出尘之态。 场中混战之时,楼上食客皆已跑光。唯有那掌柜哭天抹泪,不见几人有停手之势,亦呆呆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的酒楼啊,我的酒楼啊……” 突听的他的身后有一把声音极是低柔阴郁,道:“掌柜的,你想不想要赔偿酒楼损失的银子?” 掌柜将面上泪涕抹一把,也不管谁在自己身后,愤愤道:“我就算想要,你也不能替我要回来啊!有什么用?” 那阴郁的声音细细柔柔,直像一只小虫,要钻进人心里去,他道:“这有何难?我便带你过去要钱吧?” 掌柜下意识的答了一声:“好!只要能要到银子,我死也甘愿!” 那人阴恻恻一笑,无端让人起一层鸡皮,他低声道:“好,你自己说的啊!死了也甘愿!我保你要到银子!” 掌柜忽觉自己胖胖的身体离开了地面,像一个皮球一般向着前面激战之地飞去。他要在飞走的瞬间扭头看一眼,最后定格在他的瞳孔里的便是这样一幕:一个极细极高的人正站在方才他坐过的地方,整个人就像一根竹竿,透着说不出的怪异,一双眼睛又细又长,脑袋也是细长,形状很是怪异。 轰的一声,胖胖的掌柜血溅楼柱,脑浆迸裂,形状极为可怖。 那人一步步走过来,幽然道:“你们还不停手?” 与程元陆姜相斗的黑衣人怒道:“阿细,你他妈的别多事!主上”嘎然而止。 那瘦竹竿的人轻描淡写道:“主上怎么啦?是你的主上又不是我的主上!我顾细从来只认钱!”手中喀吧两声,却原来不知怎样,已经将那人捉了来,当颈握着,不过将脖子一折,那人已经停止了呼吸,颈骨断裂,五官流出血来。 那名叫顾细的在他身上擦擦手上血迹,在他袋内翻了几翻,找了两片金叶子,随手掷过去,恰恰掷在那胖掌柜面上。那胖掌柜撞上楼柱之时,因他在空中翻了个身看顾细,因此平躺似的撞上去,滑了下来,看起来竟是靠柱坐着的,虽然面容之上糊着许多脑浆之类的东西,但双眼下面贴了这样两朵金叶子,远远看去,竟似流了两滴金色的泪,可谓代价昂贵! 顾细对着那流着金色眼泪的死尸柔声道:“是你说的,只要能要到银子,死了也甘愿的!” 一众打斗之人,无不觉得背后寒意凛然,太过可怖,只觉死亡近在眼前。 顾细一步步走过来,剩下那黑衣人见状,想要落跑,不过跑出去几步,便见那顾细身形如电,瘦长的身体竟然是快捷非常,已经将他抓在手中,如法炮制, 那侍卫来不及将手中朴刀挥出,已经一命呜呼了。 程元陆姜见状,小心退缩,恰退至英洛身前,二人站在她面前,虎躯纹丝不动,竟是将她护在了身后,一面小声道:“将军,你借机逃命去吧!” 那顾惜面露诧异,道:“居然有这样的两个傻蛋!宁可自己不活都要保护这样一个黑心的女人!” 哪知程元性烈,纵然知道艺不如人,竟然也不肯让别人在口头上侮辱英洛,大怒道:“你才黑心!怪物!” 便见得顾细面色剧变!只因他生得与众不同,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多少人骂过“怪物!”此际听在耳中,难免动怒,只听得“啪!”的一声,程元左边面颊已经是肿了起来,口内一阵血腥,牙床极是疼痛,他不由吐出一口血痰来,只见那痰中竟有两颗牙齿,可见此人用力之大。 大概是打了一把掌,顾细的心情似乎是好了很多,挤出一个古怪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指着程元与陆姜道:“你二 燕子回时第21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让开,我看看这值十万两黄金的脑袋到底生得怎样精致?” 那二人昂然挺立,竟是视死如归。程元虽然一时不能说话,但眼中冒火,陆姜虽然向来话说,有机变,但唯今之计,也只有拼死两命护得一人了,是以也是不作声,只坚定站在英洛身前,不肯挪动一分毫。 顾细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再上前两步,却听得身后有人道:“不过是十万两黄金吗?只要你放过我姐姐,我自然给你!”正是易小三儿。 英洛急得头顶冒汗,怒声道:“易小三儿,你可真傻!往日你我不过酒肉朋友,今日便是你死在此地,我也不会多看一眼,你在此充什么大头蒜!” “你”小三儿面色发青,很是不好看。 却听得英洛继续道:“易小三儿,你以为我每日里跟你姐姐妹妹的不累吗?不过看着你家财万贯,有利可图,你两个哥哥生得又是神仙人物,贪图美色,想着哪一日能染指,也不枉此生了!人人皆道我风流,你若真心疼姐姐,还是快快回去教你那两个哥哥洗洗干净,送上门来吧!” 决 裂 易小三儿从小得两个哥哥真心呵护,与父母无异。此时她亦被英洛的话给气得发懵,便如一个七岁的孩童,与她打架都不要紧,顶顶不能忍受的便是污辱她的父母。这时得闻这位一向敬重的姐姐原来包藏祸心,对自己的两位哥哥存着这样下流龌龊念想,怒火冲天,指着她道:“好!好!好!今日你便死在此地,看我管不管你?!你这种人,手上染满血腥,合该丧命此地才对!”怒气冲冲将软剑收起来,竟是噔噔噔顾自下楼去了。 英洛大松一口气,此时方觉额头冷汗密布。她伸手将程元陆姜两个推开一些,从二人中间走出来,感激道:“两位哥哥陪我上过战场,拼死杀敌,此时还要护在我面前,可要让小妹愧疚而死了!今日既然有人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我肩上这颗大好头颅,想来我若让两位哥哥先走,你们是定然不肯的!不如,我们兄妹三人一起上,便是葬身于此,也算死得其所了!” 程元陆姜面上均难掩笑意,二人心中忽然升起百倍孤勇之气,道:“蒙将军不弃,既然不嫌我二人出身低微,我们且认下这样能干的妹妹!他年便是化作孤魂野鬼,也可做个伴儿!” 顾细见此,“咦”了一声,道:“果然大好头颅,雪肤花貌,确也值得十万两黄金!”他忽尔神情激动道:“我顾阿细还从没有折断过这样娇嫩脖子,不知道那声音好不好听?” 英洛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人精神不正常,若在前世,定然是个杀人狂,早被抓了起来。只有在这样的社会里,才会任由这样精神有问题的人习得高深武功,到处以杀人为乐。她心下寒意澹澹,几乎不能想象自己这细白的颈子在他手下是何种感觉…… 顾细大概等得不耐烦了,焦燥道:“我顾阿细杀个把人,还没让老子等过。看在这样粉嫩颈子上,陪你们磨缠了这许多时候,现在老子没功夫陪你们磨蹭了!”便见得眼前人影一闪,他却正将陆姜捉进怀里,哪知道两翼英洛与程元攻势极快,亦袭了过来。 他唯有放弃陆姜,快速撤退。 二人眼见一击得手,不由相视一笑。陆姜抚着自己颈子道:“你两个简直是要我老陆的命!“他平日并不多话,此时冒出这样一句话,二人不由又是一阵大笑,只觉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笑对生死! 顾细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三个奇怪的人,侧头打量半晌,道:“你们三个疯子!” 这话别人犹可,英洛每想起一个神经病站在自己面前郑重其实告诉她:你是神经病,便无端觉得好笑。既然死在眼前,她又何须顾忌?捧着肚子子笑了个肝儿颤! 顾细忍无可忍,目中暴戾之色渐涌,长如竹竿的身体急速移动,向着程元而来。陆姜与英洛决定效仿前次,哪知此人狡猾异常,向着程元虚晃一招竟是直扑陆姜面门,陆姜并无防备之心,再次被他制住。 他两个只听陆姜急道:“哥哥先去了!”便是喀吧一声,陆姜血溅当场,身体软软的倒了下来,被顾细随手一扔,便如麻袋一般,发出沉重的扑地之声。 英洛的笑意刹时在脸上扭曲,自己也不知道是哭是笑,道:“程大哥,我既带累了陆大哥,你还是快回去吧!” 却听程元那粗人用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调道:“陆大哥死的其所!将军莫怕!也别再说这些傻话了!老程会挡在你前面的!” 顾细郁郁而笑,道:“ 不管挡不挡在她前面,你俩个今儿注定要葬身此地了!” 英洛捡起地上陆姜腰刀,轻声道:“陆大哥,你慢些儿走,我们随后就来!”怀揣必死之心,与程元两厢夹击,与顾细拼死相缠。 …… 这一日二皇女带人将长安西市一条街封锁,捉拿要犯。 易数这一日恰在西市易家一家店铺巡查,正午时分,他正欲离开之时,便见一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面上泪痕未干,见了他,复又泪如雨飞,一叠声道:“二哥,二哥,快去救救姐姐!” 这个姐姐能让小三儿如此失态之人,除了英洛,还有哪个?他联想近日坊间传闻,兄妹匆忙而去了。可惜等小三儿回转之时,那条街已经封锁,行人过往必受盘查。 小三儿急不可耐,易数百转成愁,竟是大白日在屋檐间飞跃,引得房下百姓惊呼,二皇女所带侍卫更是张弓搭箭。饶是如此,易数进得那家酒楼之时,亦见着两个血人,正是程元与英洛。 易数曾记得大哥说过,这位英将军表面看来,是个冷心肠的人,但却有一腔热血,亦不乏孤勇之气,乃能成大事者。此言他亦深有体会。当时两人并肩共战寒老怪之时,他便见识了她的胆识,今日一见,体内热血仍被激起。 顾细本领原来高强,只是程元与英洛,乃是在千万人之中并肩战斗过的,亦多了一份生死不弃的信任与默契,因此,无论他攻击其中那一个,另一人定拼死护卫被攻击之人,更不顾自身空门大开。 待得易数前来增援,她两人身上净是血淋淋的伤处,却悍顽非常。 易数师从名家,三人夹击顾细,终将这瘦竹竿打败。易数一剑将顾细砍翻在地,突听得外面道:“搜查钦犯,所有人等站在原地!” 一阵杂沓脚步声,当先一人带领几十人进来,面上笑意不改,正是二皇女。 但听得她朗笑道:“原来英大人也此地啊?我等彻查钦犯,还盼英大人协助本宫将这起犯人押解归案!” 易数乃商人,自然不同官府一般见识,闻得二皇女所说,便将脚下顾细放开,哪知道英洛却走上前去,一脚踩在顾细当胸,恰是易数戳的那个血窟窿之上。顾细强硬了一辈子,这会也忍不住疼得哼了一声,额头冷汗不住下滑。 英洛又怎会让他舒服?脚下使劲动得两下,顾细哼哼两声,却见她沾血面容诡异一笑,说不出的森冷狠辣,道:“顾前辈能将我这位陆大哥……陆大哥脖子拧下来,我见他拧得痛快,也忍不住想学学!” 顾细从出道以来,便以行动快捷,拧人头颅而出名。哪知今日却要栽在这丫头手上,再想至自己颈子被折断,纵是铁硬,亦忍不住色变。 英洛今日确也气得狠了,此时亦不肯敷衍二皇女,道:“殿下还请先走!此地留待下官来收拾。这位犯人竟然口滑舌硬,问不出什么来,不如我想个法子” 二皇女背后侍卫皆变了颜色,这位年轻的女将最近是以“酷吏”扬名的,也有牢狱之中的兄弟通见报信,便说惹谁也别惹着这位罗刹!她手上沾满血腥,便是不算战场之上的,平白无故也弄死了不少人。 却听得她扬声道:“程大哥,麻烦你去这店家厨房里去看看,可有粗盐粒,我们便为这位顾阿细前辈好好的洗个热水澡吧?!” 程元亦是一身血迹,听了英洛指派,不禁双目发亮,道:“属下谨遵将军令!” 不过多时,便见得他拿着一个陶罐而来,里面盛满粗的盐粒。 英洛道:“程大哥,你帮我将这细竹竿的衣服裤子扒了!”程元照做。便见这女子拿起手中钢刀,在这细竹竿身上片下了许多薄的肉片,便如厨子在练刀法一般。 顾细早疼得眼冒金星,亏得他从来硬气,这会子虽然也忍着不肯吭声,但身体颤抖不止,显是疼痛难止。 却听得英洛道:“这样疼痛,你就受不了了?我陆家大哥可是被你一把捏断了脖子而死的,怎么着你也得到地下去陪我陆大哥吧?我这个人从来护短,是非曲直不用大家计较,只要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顾细身上本来就没二两肉,英洛这样片肉,不过多时他全身上下更无一处完整的肌肤。英洛再使程元去端得一盆热热的水来,一瓢瓢浇下去,猛然只听得顾细杀猪般的疼痛。 年轻的女子似乎还不满意,竟是将那粗盐粗直接撒到他身上,边揉搓边道:“我平生少有给人洗澡,特别是这种粗盐洁浴,顾阿细你可要知道,这份福气是别人享也享不来的,你还不珍惜?” 顾阿细平生已算狠毒残忍,少有人能比。今日栽在个比他还毒辣的主手里,唯有呼喊不已。伤口之上撒盐本就疼痛难忍,哪知道这位英小姐将粗盐撒上去,还要反复的去揉搓,口中喃喃念叨:“唉,阿细啊,你是不知道这按摩的好处的!今日有幸尝到本将军的服务,应该感到容幸才是?!怎么叫得这么不欢畅呢?” 二皇女亦是早闻这位女子的酷吏之名,今日见她拿了顾细作法,身后跟着的一众军士与她皆是面色苍白。待得顾细奄奄一息之际,二皇女身后已有将士面无人色,统统有呕吐的表现。 二皇女这次捉拿逆贼的行动,终致胎死腹中,无法得以实施。 玩 物 宣熙元年的三月初二,二皇女与少将军钟瞳大喜的日子,亦是三位世家子弟与二皇女大喜的日子。 英府这日收到了三张喜帖,便是英家三位官员。 英乔一向闲散,轻易不肯出门应酬,这样日子,自然有他自已的去处,断不会去皇女府上凑热闹。 英田近日偶感风寒,在家休养,自有燕婉在一旁精心照料,剩下一个英洛,少不得要去皇女府上恭贺一番,以做应酬了。 那日在长安西市酒楼之上,二皇女与她交锋败北之后,便没了下文。英洛与程元都弄了一身的伤回来,被夏友好一顿数落。英田与燕婉只吓得面如土色,后来得夏友保证,只不过是些皮外伤,半月之内便有望结痂脱落,二老方才放下了心。今日见得眼前喜贴,英洛是万分不愿意。虽然不知道二皇女为何要置她于死地,但她的狠辣居心英洛是早已看得通透。 这一日英洛也未刻意打扮,不过是平常素色衣裳,衬着她宝珠含光般的肌肤,更有军营里磨砺出来的英武气势,观之大别于长安城中豪门贵女。 二皇女府与三皇女府毗邻,都在朱雀大街上。左右两座宅子,左边厢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右边厢鸦雀无声,便是连门口石狮子,亦显出了几分冷清凄凉意来。 英洛一路安步当车,行得李岚府邸之时,心下不禁一阵黯然。身后程元道:“将军,二皇女府的人在等着呢!” 便见邻近的二皇女府门口,宾客如云,那些位卑阶微的官员见了她,无不挂上谄媚的笑,直让她烦燥之心大起。但凡有一两张冷脸装看不见,她的心内反倒还舒服一点。 皇女府管家见是她来了,虽只闻名未见过面,在众多官员拥护之下亦猜出了这位圣驾面前正得宠的臣子,特意迎进了轩馆之内,奉上茶水点心,又有清秀小厮在旁悉心照料,殷勤无比。 此间轩馆内除了多宝格上瓷器之外,只陈列各类书籍。英洛翻来看时,除了各类陈闷的正史与大儒学说之外,竟然也有些野史之类的。 英洛捧起一本《开国女皇之情史》细细研读,其中细节引人遐思,写的正是本朝开国女帝则天大帝之情史。英洛读得仔细,因为是竖版的,她读来较为吃力,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看到书中详细描写了则天大帝临幸男子之时的英姿,她不由笑出声来,暗思道:这大周朝看来还是很开明嘛,居然把开国女帝的艳史摆在皇女书房里,难道当教材?若说此处是招待客人之处,那么放这样一本书,岂不是太不合时宜? 或者,这仅是二皇女李安的私人书房?这样私密的地方,如何会让她进来?有何意图? 联想到此,英洛不由入下了书,正欲转身之时,突听得背后有声音道:“难道你觉得那本书无趣?” “这”英洛转身之时,见到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公子,温雅敦厚,微微一笑便如暖阳入心,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公子是” 却听那人顾自道:“我倒觉得那本《开国女皇之情史》写得很有趣!女帝临幸好多男子,但却不爱他们。男人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个玩物儿……” 英洛总觉得他这话若有所指,不由猜测道:“难道你是二皇女的人?” 那人呆了一呆,随即惆然道:“不过是一个失意的人罢了……” 待得拜堂之时,见着四个男子与一个女子同时行礼,英洛猜测男子语气,多半竟说的是李安罢? 难道李安视男子如玩物? 她见着一旁身着大红锦袍的钟瞳,面色娴雅沉静,举手投足间已有贵气,正是皇女夫派头。他身边三位世家子弟一一上前敬茶,口中皆叫“大哥!”俨然兄友弟恭,一家子好夫妻。 正看得有味,突听得耳边有人道:“真是一家子好夫妻啊!” 她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这人真正说出了她刚刚的想法,真是心有灵犀,她不由含笑看过去,正是易数,恰在对方眼中也看到了同样含意的微笑。 二人英雄所见略同,当下捡了一处僻静点的地方,移席在一处,同饮了几杯喜酒,皆是微有醺意。 女帝李晏今日亦是兴致大好,新人拜堂之时她便在席,身旁跟着的恰是李瑜与李秋两个小小少年。 李秋小小年纪,瞅着倒是比李瑜更为乖巧懂事。席间将李安的正夫钟瞳与三位侧夫逗得直乐,女帝瞧着倒有些发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英洛与易数选的席位恰好,旁人不怎么瞧得清楚她们,她们倒把旁人举动瞧得一清二楚。 华相今日举家来贺,长女华飞,乃庶女,次女华云乃嫡女,宽额广颐,很有些高贵风华,三女华吟也是庶女,面貌清秀而已,却透着股温雅之色,观之可亲。 李晏未登基前,倒是与华相关系亲密,登基之后竟对这位外舅公逐渐有意疏远。看今日势头,二人竟不肯在一桌相安而坐,恪守君臣礼节,关系疏淡,可见一斑。 英洛悄声在易数耳边道:“那日得二哥援手,大恩没齿难忘!他日若有需要小妹拨刀相助,易二哥还请不用客气,尽管开口!” 易数大概也是有些醉了,脱了平日浮浪刻薄之气,拍拍她的肩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他平日所遇的女子,大抵不同于英洛这种人,醉后胡话,竟将她叫成了兄弟。可恨她竟应承的爽快。 多年之后,易数还常懊悔自己当年醉后胡话,生生将二人的关系定成了兄弟。 英洛的兄弟除了英乔这位贴心大哥之外,也算不得很多,死了的陆姜,活着的程元,在她看来皆是手足,共同浴血奋战,还有比之更铁的兄弟么? 现下又添了易数,不由高兴的手舞足蹈,喜孜孜道:“二哥既然不弃,我就认了你做兄弟!”她生性豪爽舒朗,最恨婆妈计较,觉得此人投契,自然愿意亲近。若是觉得面目可厌者,多半早早就避开了。 二人酒饮得有些过了,英洛不由有些忘形,嗓门竟渐渐大了起来。不想却招来了远处一桌之上一人的观望。 那人察探许久,大概是不解她为何与一个陌生的年轻貌美男子同席,也不也妄动。最后实在忍耐不住,跑过来道:“英将军?” 英洛醉眼朦胧,抬起来看时,端详了半天,摇头道:“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那女子在她肩头摇了许久,终于气急败坏道:“怎么就喝醉了呢?怎么就喝醉了呢?英将军,我是常露啊!” “常露?哪个常露?”英洛使劲把脑袋扶起来,想集中精神想明白,可惜手软脚软,手脚头脑一起罢了工,她只能无奈的摇摇头,道:“实在想不起来!” 常露这次真恼了,道:“既然想不起我来,周峥周大将军,你总想的起来吧?” 周峥? 英洛要在混沌中劈开一丝缝隙,才能想起来周峥是何许人也!“你是说峥哥哥啊,他很好啊!在西北戍边!你找他有事吗?如果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我帮你!反正……反正你是峥哥哥的朋友嘛!” 常露哭笑不得,明白这人是喝得糊涂了。只能找人送她。哪知道醉酒之后的英洛这次表现的份外固执,揪着易数的领口道:“这是我兄弟,一起带上!” 常露只得道:“好!好!好!既然是你兄弟,便一起送回去吧!” 常氏上代家主育有两子两女,老大常显便是亡于西北战役的飞虎将军;老二是宫中的常贵君;老三常荣乃这代常氏家主,任兵部尚书;最小的女儿乃常露,与长兄常显却是差了二十三岁,比之二皇女李安这位外甥,却也是小了三岁。 这府中家奴见是常露亲自安顿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小心将两位醉汉扶上车去。 常露久居西北,自然不知道英府座落何处。近两日回长安,不过是为着李安大婚,这才讨得诏恩前来贺喜。她左思右想,将马车帘子撩起来,摇摇英洛,道:“英将军,你府上居在何处?” 二皇女府今日人仰马翻,是以这辆车的车夫并不是惯常的车夫,只不过是个临时抓来只懂得驾车的车夫,并不清楚长安城中珠网密布似的人家,英府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英洛醉醺醺答道:“我府上?哈哈哈,你自然找不到的!你们都找不到的!……”大概是有些醉了,竟笑了数声,直将眼泪笑了下来,醉中她亦不自知,却又迷糊了过去。 常露见这人说不清楚,唯有将马车上那容貌堪比女子的男子摇了几下,道:“府上居于何处?” 却听易数模糊说了个地址,道:“让英小姐与我一同回去吧……她今晚就住我府上!” 常露素来耿直,不会拐弯抹脚,竟有些愤愤然道:“英将军,你这样行为,可对得起周将军?” 从前她便对周峥有些愧意,自甘州城重建之后,很多事情仰仗周峥来解决。对这位年轻的将军,她渐渐觉得见面这时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思了。此时见得英洛醉成了一团烂泥,从前对她的那些个好感皆在“她背叛了周将军!”这种想法里消弥于无形。只有心底有一块地方,觉得隐隐作痛,又说不出为了什么而痛,唯有呆呆站在门外,任凭寒意侵体…… 但那个人,早醉了过去,任由马车将二人带着,离开了二皇女府,又如何知道她这番曲曲折折的心事呢? 春 梦 春晴与婉尘这夜心神不宁,在灯下做针线,等着易数回府。二人渐觉困意上涌之时,却听得外面小厮通传:“二爷醉了酒回来了,姐姐们还请备下醒酒汤!” 待得易数进了门,二人心下免不了难过易数臂弯之上挂着一位笑意醺然的美人,吃吃憨笑。 婉尘向来伶俐,迎上前欲从他臂弯之中将此姝搀扶下来,却被易数一把打开,星眸缠绵,口齿滞涩,却缓缓道:“走……开……” 那美人将全身挂在他身上,仰着脑袋笑道:“兄弟,你……你怎么可以将美女推开呢?”口中如是说,纤手竟是毫不客气将婉尘的一双小手拉过来,不住在手中揉搓。她本是武将,更兼醉酒之后失控,不免将这位自小在易府娇生惯养的丫头给捏得玉容变色,只差向易数呼救命了。 婉尘自然记得清楚,上次这位女子来此地之时的情形。听说这位女将颇得今上疼宠,如果是男儿身,大概早引起非议了。 她有苦难言,妙目楚楚凝睇着易数,两串晶泪顺着面颊而下,只盼易数能解了她的窘境。她与春晴自小在易数身边侍候,除了易数,易家所有的人心内怕都早已认定,将来,这两人定会被他收了房。便是二人自己,亦憧憬着此事。 眼见着易数成年,风流之态远播扬州,但回了易家,却仍是那规规矩矩的二公子,也会被大公子训,便如小时候一般,亦会被小三儿缠着做任何事,唯独不近女色。 恰巧易柏在女色之上亦是冷冷的性子,更是让易府内一干如花小婢们心内饮恨。 易数在婢女身上向来少放心思,这会子酒意朦胧,自然看不到婉尘凝泪之态。不过僵持一刻,春晴端了醒酒汤过来,方才解救了她。 英洛饮了一口醒酒汤,“噗”的吐了出来,道:“好难喝的汤……喝不下!”易数对饮食向来挑剔,闻得她说难喝,更是一口未饮,将碗推了过去。恰是婉尘端着碗侍侯他,被他这大力一推,醒酒汤不免泼了出来,洒在了新做的藕荷色裙子上,更觉委曲,口中不由嚷嚷道:“公子,奴婢的裙子!” 易数半抬星眸,恼道:“蠢货,不过是条裙子!”他大概六识混沌,早不记得眼前这满脸委曲盈泪欲滴的女子便是自己贴身侍女了。 婉尘得他薄弃,不由泪如雨下。易数从来不会对自己贴身照顾之人无礼,今日却大骂蠢货,可见真是醉后吐真言,从来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 春晴亦端着碗醒酒汤,眼睁睁看着这二人相扶相搀,进了易数卧室,手中瓷碗哐啷一声掉了下去,砸在水磨地板之上,顿时四分五裂,她俯身下去捡拾之时,手上血流如注,亦不觉得疼。 英洛进得屋内,也不管屋内设置精奇,非自己寻常所宿之地,三两下将外衫除下,摇摇摆摆便向着屋内垂幔大床而去。 耳边听得有人叫道:“喂……喂……那是我的床!” 她爬在床上嘟嚷一句:“这自然是你的床!” 朦胧之中却觉有温热的身体偎了过来,她不由的半睁了眸子,却在灯光之下,唯见一张放大的面孔,五官美妍,平生未见,却也是晕红满腮这却是醉酒之故她不由要调戏一番,拿食指点着他鼻子,低低道:“美人,你缘合对我投怀送抱?” 美人似乎有些呆愣,大概是没想到在自已床上被调戏,就这犹豫的一刹,却听得她呢喃道:“果然是春梦啊!” 既然确定是梦,她自己忍不住先大笑,合身贴上去,将美人朱唇封住,辗转亲吻,一边在脑中混沌沉思:“春梦里的美男子,不吻白不吻!”依稀还记得,不知道是哪辈子做过的一次梦, 梦中对着美男流口水,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醒来记起是为一大憾事,经久不忘!身下的美男微微有些挣扎,被她牢牢将双臂压在头顶,还是要得意一番:果真是春梦之中的美男子,小有挣扎亦是在她掌控之列。 渐渐噙得他口内甘香,美人亦不再挣扎,随她去了。英洛这番得意,更是将丁香小舌伸进去,在他口内翻搅,右手渐渐下滑,钻进他的亵裤之内,摸着那温软的物事,反复揉捏,不过几下 ,那物渐渐涨大,竟是个雄伟的尺码。纵是在梦里,她亦觉自己心虚气短,面红耳赤。然则此梦正是要以雪前耻,以扫前憾,她自然不能偃旗息鼓,手下不停,将唇舌交缠。 不过一刻,耳中只闻喘息之声愈重,口中唇舌俱退,突听耳内这梦中男子道:“你不后悔?” 她在昏昧之中笑道:“我怕你后悔!” 那人叹息了一回,低低道:“我,也不后悔!” 合身扑了上来,她只觉身上压了一层重物,口中呢喃道:“这梦……也太真实了吧?我自然是要在上面的!” 那人身躯一僵,已给了她可乘之机,乘势翻身趴在了他的身上,从眉眼之间一路吻将下来,在喉结之上轻咬了一口,耳内听闻那男子又叹息,她也不再管他,继续吻将下去。 他身上的肌肤尤胜最好的雪缎,使她忍不住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自然不管他的闷哼之声,就这样一路咬将下去。胸前两粒茱萸尤其得到了多的照顾,红如樱果! 她要将醉眼睁得更大些,才能将面前男子的胸膛看得清楚:从肩一路蜿蜒而下的,俱都是红痕青印,狼藉不堪!虽然不忍卒睹,却是更添艳糜。 他身下那物青筋错贲,兀自跳得几跳,却被她握在手中,摸了两下,合身坐了下来,正正合在了一处! 屋外春晴婉尘皆是心内苦涩,不过思虑片刻,春晴便道:“婉尘,不如,你去叫小姐过来?” 婉尘早已六神无主,得闻此言,不假思索便跑了过去。小三儿前几日正新纳了小侍,很是粘腻的少年,闻得婉尘之语,早已不悦。说来婉尘还不算太笨,并不曾告诉小三儿与其兄颠鸾倒凤的正是英洛,只道二公子身体不适,却又关着房门,她二人很是担心云云。 小三儿撇下小侍,火急火燎去了易数房前,也只敲得两下,扬声道:“二哥,我进来了!”未及屋内答话, 她已推门进去了…… 却听得小三儿“啊”的一声,满面烧红,退了出来。她素来和善,这次却动了真怒,上前一步劈手给了婉尘一巴掌,眼见她半边脸肿了起来,方道:“龌龊下流东西,还没进门就学会争风吃醋了?吃便吃了,为何还要将我牵累?” 婉尘心中气苦,本指望着小三儿来镇得住易数,哪知道小三儿进去之时,英洛早已熟睡,只余青丝如云盘在枕上,被子拉得严实,她又背侧身向着床内而睡,小三儿根本未及细看那女子是何许人也! 第二日凌晨醒来,英洛只觉头大如斗,头疼似裂,禁不住哀号。猛听得身边有人凉凉道:“既然知道头疼,还要喝那么多?!” 这声音英洛吓得一大跳,想要转头去看之时,惊觉自己身后贴着个精壮的躯体,二人之间严丝合缝,竟是不着寸缕!而这屋子床铺分明不是她的房间! 她唯觉荒唐不堪,一时之间几乎都要失去勇气转头去看了,却听得身后那人缓缓道:“怎么?有胆子做倒没胆子看了!” 被这话一激,她猛然转头道:“胡说!分明是……分明是你将我拖到这里来的……如果,如果有什么……”面前横陈着的身体之上,肌肤白晳。然而,更是因为白晳,上面满布的青紫印痕便愈是明显,触目心惊,似乎是被什么人啃咬而成。有些角度的青痕,此身体的主人很难达到! 慌乱之中,她连他的脸都不敢看,哀号一声,拿被子捂住了头脸,忆起那场模模糊糊的春梦,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不是梦,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耳中闻得易数隔着被子道:“你也不必如此!既然这样,你不妨当作 一场春梦了无痕……” 却见英洛得闻此言,小心翼翼将脑袋从被子里探了出来,谨慎的目光在他面上扫来扫去,只见他双眸墨黑,暗得无边无际,里面不知有什么!不过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此时一定不开心! 她不由小心措词道:“那个……昨晚……昨晚是我的错!”纵是醉得人事不醒,她的脑中亦会下意识记得某些事,更何况她不过在半梦半醒之间,脑中不断有零碎片断冒出来,虽然她一再否认,但莫不是对应着他身上的某一处青紫,更是铁证! 她小心再道:“我有两个夫君了!” 易数一愕,面上被激起一种可以称之为愤怒的表情,却见他怒极反笑,道:“我易数可从没想过要做人家小侍!” 英洛喏喏道:“二公子这样人才,怎么会做人家小侍呢?将来……将来肯定是妻妾成群,子孙满堂……”谈到将来,她终免不了凄惶之色。 却见那人精赤着身子跳下床去,将衣衫一件件套上去,举止优雅闲意,似乎浑不觉旁边有人正在目不转睛看着。 良久,却听她道:“那我们,以后……” 他要紧咬了牙关,感觉到了酸涩之意,才能轻松道出:“将来……我们自然还是兄弟!” 是兄弟么…… 英洛不由茫然…… 正在沉默间,突闻得外面有人轻叩门道:“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要您过去见他!” 二人相顾失色,真是雪上加霜的消息,但愿易柏尚不知道此事! 易柏在易数面前素来积有余威,若被他得知了此事,不知道会被怎样磨挫一番。英洛却是觉得此事荒唐不堪,虽有很长时间未见此人,但也觉得无此面目去见他。 偏生门口那人不肯走,只一味敲门,易数苦无他法,只得道:“你去回了大哥,我收拾停当便会过去!” 远 行 二人梳洗已毕,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易柏处。沿路景致独物,颇有江南风韵,若按着英洛往常习性,定是一步三挪,将这景致欣赏个遍。奈何今日做了亏心之事,不但是这景致,便是前面悠然而行的鬼见愁,她亦不敢正眼打量。 不过行走一刻,便至一处廊下,突听得一把珠玉之声娇笑道:“二哥,起的好早啊!”正是易小三儿。她却是为着昨晚撞进易数房内,看到了不该看的春景,心虚故而殷勤。 哪知昨晚她闯进去之时,二人皆已熟睡,并不知道这事。反倒是今日在府中相见,二人见她,面上难免乍然变色。 易数再朝前紧走几步,便显出了后面的英洛,她唯有硬着头皮上前道:“小三儿” 易小三儿大概从来没想过英洛会从她家中庭冒出来,是以惊喜多过惊吓,开颜笑道:“一大早的,姐姐怎么有空过来?”猛然省起她跟在易数身后,而昨晚,自己闯进二哥房中之时那枕畔垂逶的如云长发,一时里给惊得抖着手指道:“你……你们……”j夫滛夫这两个字,却委实说不出口。一则从小至大的教养在前,二则从未想过会遇见这种事,她的表情,精彩粉呈。 易数拾步上阶,将她面容表情尽收眼底,却也只是点点头,道:“别让大哥久待!” 小三儿此时方要惊起,心内还算清醒易府之内, 凡事总有大哥作主,哪还烦劳她来操这闲心? 易柏自然是洞察入微的,对于弟妹,也只不过考较了他们近日的生意往来及盈利。英洛陪坐一旁,总共喝了七八盏茶,酽酽热热的茶落进肚里,也不能抚平此时的心惶。 好不容易等他将弟妹行事点评完毕,遣他二人离开之时,英洛亦起身,欲作势拜别,却听他道:“英将军少待,我还有事要讲!”这称呼却委实客气了些。从前他是从不会用此官方称呼的。 易小三儿与易数齐齐侧目,不过二人面上表情堪称绝配,一个笑的不怀好意,一个晦色难明,足以让英洛回味良久,揣测半日。 易柏却不予她这等闲工夫,等二人离开之后,却见他自椅上起身,在她面前立定,英洛还没明白,他却恭恭敬敬作得一揖,倒把她唬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来,道:“大公子有事尽管说,何必行这样大礼?可不是折煞我么?” 易柏却郑重道:“柏自奉父母之遗命,悉心教养弟妹,还盼英将军放过小弟,莫与他痴缠!他之风流虽为世人所诟病,但依柏的见识,却是世人浅蠢之故。柏所见者,二弟他婚事坎坷,人虽生的端妍,但婚事稍有起色便生枝节,从未有成,才顶此恶名!我易家虽不是朱门大户,但盼弟妹顺遂,自然不会给人做个侧室!还请将军成全柏之慈兄之心!” 英洛得他这一番剖白,其实半数有遣责之意,面上早已涨得通红,几乎呐不能言,更胜今晨醒来,在床上与易数裸裎相见之尴尬,唯有强撑着面皮,道:“大公子说哪里话!昨夜……昨夜却是我与二公子酒意深重,故而失距!洛会谨记,这种事情以后再不会了!” 易柏得闻她此意,方才起身坐于主位,将桌上热茶饮了一口,淡然道:“英将军可能不知,不是我多嘴。将军可谓是生死关上闯过来的,战场之上惯见了杀伐血腥。我这位二弟,生得好也就算了,偏编除了做生意,人情事故之上一概不知,总将女人想的太好,碰见个品性端良的还好,若碰见个贪婪j诈之辈,保不准就被骗财骗色了!将军在女帝手下做事,不会不知道这位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吧?” 他一意而谈,英洛面上却早已色变。这位大公子,原来早将事情看透。他那句“保不准就被骗财骗色”,竟像在暗讽于她,更让她坐立难安,恨不得马上就走。 思前想后,她不由柔肠愁断,此时若开口要走,岂不是正中他的话,似乎竟像是被他猜中了图谋,原先竟有那财色兼收的打算?!其实若按着女帝的意图,撇开易数与英洛的这场意外,易柏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 她少不得陪坐片刻,只觉时辰漫长,热茶喝了一盏又一盏,更有鬼魅小厮适时进来添茶倒水,竟像在某处暗窦一般。不知道是不是衣服穿得有点多,身上热汗漫了一层,粘腻起来,只觉心浮气燥。 易柏却是气定神闲,只将易数幼时宏愿赘述一遍,其中竟还有四五岁之时曾说过的一句话:“将来我定要娶十七八个老婆,个个如花似玉!”难为他小小年纪,还会用“如花似玉”这词。 英洛面上越发的不好看起来,只是作声不得,唯有厚着脸皮,赔笑片刻。言来语去,不过赞易数幼时:聪明伶俐,极有主张。其实肚里早诧异:这小孩多早熟啊,可见生来就是个色中饿鬼! 万幸易数不知道她此时心中所想,否则,早恨得上来揍她个鼻青脸肿,状如猪头了! 再捱得一刻钟,英洛方赔笑告辞。 易柏这才收了笑脸,召人唤易数过来。其实此次他之所为,不过是欺这女将军虽是个狠辣的角色,到底尚有一丝孤高狷介之气,只有激得她远离了易数,方会保他万全。因之,他只有尽力阻止二从之间愈见亲密。昨晚之事,他是一早进门就知道了的。近半年来他在西突厥及其邻近国家走访,虽身在千里,但京中动向早知。深知李晏铲除世家大族势在必行,这位英将军,正是过河卒,恐怕有去无回。 闻得这二个扯上关系,他不由恼火异常,强作镇定与英洛周旋。易大公子的定力虽说惊人,碰到事关弟妹之事,也总有窝火之时,怪易数不看时局,竟然与这位有了一段露水姻缘。从前他虽看好这位女将,只觉她行事之处,颇合他的眼缘。如今时局动荡,帝京之中翻云覆雨,而她两手血腥,到底已路分东西,不宜相谋。 易柏总算是经验老道的商人,事关自身利益,如何肯让这稍有的一丝丝儿女柔情蛊惑,将这算盘打错?他亦不理心下不知缘何冒出的一股不适之感,只专意等易数前来。另外委派小厮将西北生意的负责人易修叫来。 易修乃是易柏父亲生边从前的小厮,只因他精干非常,其父过世之前将西北道上相关生意都交予他打理。他本拟二位公子成| 燕子回时第22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还映蓔人之后便将这西北总管之位移交,奈何易柏坚辞,他只得仍旧打理。 易修进去之时,易数早已到了,正垂手聆听易柏训斥。大概自易数过了十六岁之后,这种事情便少之又少,不想今日又被易柏以过世父母的名义强制他站在此地听训,心内早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 易修见得这情状,心内不由暗笑。近六七年没见过大公子训斥二公子的场面,看来真让人怀念啊! 训斥完毕,二人与易修厮见落座,便听得易柏清朗之声道:“修叔久不回来,你可不知道小数,越来越没了谱,居然招惹上了官宦之家。过得几日修叔回西北之时,不如将小数带过去,也好协同你打理一下西北事务,也让他体验一下边疆民风。可恨此时竟没有战争,如果打起来,小数再去体验一番,大概就没有这些伤春悲秋的想头了?!” 易修口中忙不迭应着,心内暗道:大公子向来行事怪癖,自己在灵州呆了几个月,战争之地见多了杀人之事,这会子竟为了磨炼二公子的品性,居然有了打仗的念头!单为了成全二公子一个人,果真是易家的家主啊! 江南江北之地,提起易家家主,虽说人送外号“易财神”,到底这财神还在易家,其实与其他人的收入银钱是无涉的。易修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道:“大公子说的也是,小人年过四十,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这西北道上的生意,总还要个可靠的人打理一番,既然二公子有此心愿,小人定当尽心竭力辅佐二公子打理生意,等得二公子熟练之时,小人就可以告老还乡了!” 易数得闻此言,面上愤怒之色上涌,几乎要掀案走人了。无奈对这位兄长从小又敬又怕,惯性使然,此时竟做不出什么过头的举动,唯有将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易柏。 易柏得他这样敌视,竟自悠悠然道:“修叔此言差矣!小数在江南虽有小成,终究缺了火候,此次他随你前往,自然是做小伙计,从头开始,将他身上那股浮燥之气给磨磨,方能成为个好商人。说起来,小数的算盘是打得顶顶好的,不坐房核帐,真是可惜了!” 易数再听此言,差点晕过去。从前兄妹三人学算盘,易数学的顶顶好。他学的顶好非是为着要超过兄妹,而是为了尽快学会之后便不再拨这珠子,每日枯燥无味,对着一沓沓帐目。依他的想法,既然学会了,便该学下一个技能了。下个技定,便是与一帮商人吃喝玩乐,与享乐之中将生意谈成,有大笔的银子进帐, 这才是商人。整天坐在帐房里打算盘的,那不是小伙计就是帐房先生! 然而此时此地,他虽有满腔怒火却不得反抗,终究是遂了易柏的愿,乖乖同易修去了西北荒蛮之地。不过此行唯一的乐趣,亦是他后来发现的,便是每至一处,必能听到人们对于这位帝京早就声名狼籍的女将的褒奖溢美之词,使他沿着她曾走过的路,一路遥想那场残酷的战争之中那抹巾帼之色的丽影,不由心潮澎湃…… 使小巧 英洛这一日离开易府,易柏倒是殷勤周到,吩咐了下人备马车送她。 她一路头脑兀自昏沉,只撑着额头在车厢内假寐,不过一个时辰,但听得驾马车的易府下人恭敬道:“英将军,尚书府到了!” 她下得马车来,方看见门前添了许多兵士,正是西征军的服色,脑中灵光一闪,暗想着莫不是周峥戍边回家了?这事若搁在往常,她自然是喜上眉梢,不过昨夜之事太过荒唐,对家里这两位大小夫君,心里早就暗存愧疚,当下唯有强撑笑颜,一路而行。门口的守卫自然认得这位正是一等忠勇候的妻主,尚书府的千金,却见她宿醉未醒,倦目困殢,脚步略有轻浮,一路逶迤而去,与在西北征战之时那神彩飞扬的女将军大相径庭,恍若两人。 周峥连夜赶路,疲乏未消,终是在天亮之时赶回了京城,一路归家,唯有夏友与诸人迎了出来,总不见那人的影子,他心下略有失望,面上蒙了一层黯然之色,给夏友瞧见了,不禁背着英田等人打趣道:“大哥这一路星夜兼程,可恨那没良心的早把你我兄弟抛在了脑后,昨夜可不知在哪花天酒地呢?!” 他这话本是调戏之语,可没想到正正给说中了!周峥闻听此言,终是忍不住冒出了一句与正夫身份极为不符的话来:“难道她最近又在外面花心流连了?”正夫从来严正端方,行事自有他的体面之处,不屑于同侧侍争风吃醋,周峥此言却是有些跌了身份。 夏友见他撩拨的起了效,忍着笑点点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大哥一路奔波,若要等她请自便,小弟昨夜捡了一夜的药材,这会子困得不行了,还是先去小寐一回!”其实是二人自西北成亲,行动坐卧除了她上朝之外,一概不离不分,这一夜英洛醉酒在外,他一个人不能成眠,少不得将苗家四女扯着挑捡药材。 四女作了一夜的苦力,阿黛倒还罢了,终是孩子心性,阿然从来厉害,早在心中将这师娘咒骂了不下几千遍。到得天亮之时,上下眼皮打架,直要粘在一处,她不由哀声求道:“师傅,师娘这一夜未归,也许是在外面寻小倌去乐和了,师傅您就饶了我们吧?放我们早点去休息?” 他当时得闻此言,面上黑的难看!后来又得小厮前来通传,平狄将军回府了眼见着二人世界又要变成三人行,不得不压下满心的愀然不乐。将此语敬奉给周峥之后,方觉内心舒服许多,亦不想站在他二人面前妨碍他们尽诉别情,唯有告退一途。 是以英洛进得大厅,只见周峥呆坐在厅内侧座,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有些呆滞,全无往日胸有决断的样子,她也不由呆立了半刻。 周峥似乎感觉到了被人目注,抬眸之时只见门口立着一人纤秀身影,因着昨日参加皇女的婚宴,虽说不是按妆大品,到底是锦衣华服,面上胭脂经过一夜缠绵,再加早晨梳洗,半点不留,脸蛋倒是意外的素洁,一双光华灿眸这会子正若有所思盯着他看。他招招手,道:“丫头,过来!” 却见她笑出了一口玉雪贝齿,边走边道:“非也!应是:妻主大人,您请过来!”本是经月不见的年轻夫妻,恰是小别胜新婚之际,却竟外的客气。 周峥本有些拘泥,英洛却是愧悔,两下里都防备着对方,自然多了如许客气。二人言来语去,净将些闲言打发时间,文英来来回回端茶送点心,跑了好几趟,方才道:“少夫人不知,少将军两日两夜未睡,怕是早困的不行了!少将军好大精神头,我可陪不了了,要歇歇去啦!” 后一句,却是对着周峥说的。 二人相视一笑,却听英洛道:“峥哥哥,不如我们回房再说?” 周峥含笑不语,但凭她走过来,拉着他不放。二人手拖手回了周峥的卧房,背人之处平狄将军早将礼数全数放下,将面前女子揽定在怀里,便吻了下去…… 不过一时,那人惯握刀戟的手便在她背上摸索,转眼便摸溜到了胸前,将那浑圆不住揉捏…… 英洛心下暗跳,眼见着他要扯落自己腰带,顾不得整个人身子还陷在他怀里,忙忙将他推了一把,笑嗔道:“跑了几天了?全身的汗味儿!自己不觉得也不能熏死我吧?!” 他抬臂闻闻,道:“果然!你莫着急,我马上沐浴!我知道你喜欢洁净!” 却见得英洛满面飞红,薄怒道:“你才等不及了!……”猛然省起自己说了,什么,更是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周峥似笑非笑,一双潋滟凤眸只在她面上打转,从善如流道:“是!是!是!是我等不及了!” 英洛闻言,几乎气结,只觉此人面皮奇厚,以前当真小看了他!更惊见某人衣袍之下起了小变化,更觉面上似火烧。唯有恼怒推他往屏风后面去,一面扬声叫小丫头送热水过来。 趁着周峥沐浴之际,英洛亦在隔壁泡了一回澡。哪知道在沐浴之时,差点惊出来一身冷汗身体之上满布青青紫紫的吻痕,当真触目惊心!她不由在心中哀叹:偷情就偷情吧,居然带了一身的罪证回家,简直失策! 无论此时使出善策还是拙招,均已少了先机来布置。她虽沐浴干净,却一步一挪蹭,只恨不得此刻自己就找个黑暗的巢|岤居住,再不见光。可惜不过行得七八步,便已经磨蹭到了卧房门前。身后侍女大概觉得她这样踌躇之态很是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 只听得屋内,周峥温柔笑道:“洛洛进来吧!” 二人既然沐浴已毕,虽说已近正午,不过略用了些清粥小菜。周峥居然也想起来问了江生一回,这事英洛虽写了家书告之周峥,无奈,女帝身边的人盯的很紧,亦不能将详细情况告之,唯有草草几句,不过说从前李岚极为中意江生,今日此男子自请入府照顾李岚,女帝仁厚,顾念手足之情,便答应云云…… 周峥从前对这位名叫江生的少年殊无好感,虽不至于交恶,到底难以喜欢起来,今日也只不过权当个乐子听一回。 英洛捡要紧的先与他说了,并将京中形势与他讨论,哪知道此人早已心猿意马,时不时撩拨一回。 不时将她纤手拖过来,赞道:“当真一双妙手!不过就是太过辛苦操劳……”英洛正讲到女帝样貌虽不错,面上却有恶煞之气,他若上殿复命,务必小心为上…… 她这里担心一回,只恐他离开帝京许久,不熟悉眼前情形,哪知他那里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只着意赞她,从手到足,再到眉目头发,所赞之处均要抚摸几遍方肯罢手。最后更是将她如云秀发放在鼻端轻嗅不止…… 英洛给他闹得烦燥不堪,揉着似乎宿醉未醒本就有些昏沉的脑袋,困倦道:“我们还是去床上谈吧!”她的本意自然是大家去床上谈,便是困了也可闭起眼睛来睡他个胡天胡地。 哪知道将军大人闻得此言,双目简直要放出光来,二话不说抄手将她抱了起来,边向床上移动便叹息道:“又瘦了许多!你这不过是小半年,竟是将从前身上的油脂都快要煎熬干了!” 为了她一日日消瘦,夏友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急!二人成亲半年,他其实一直有个小小期望,只望英洛能为他育得一儿半女。但自从回京,她的体重急剧下降,无论喝过多少副药都不见效,他早明白了这是精神问题! 只有她每天经历着至大的压力,方会满面郁色,体重下降…… 这种事情,他从来也无法替她负担,是以他唯有呆在药圃或者丹药房里,炼制效果良好的药丸,派发到城中各处境况极差的居民区。 不久之后,城中便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声音:贫民们大赞这位女将军的仁厚善良,竟然支使得动她的夫侍为百姓炼这些救命丹药;却有半数以上的世家大族对这位女将军充满了仇视。因为她关了无数这样的囚徒,更将其中的一部分人送上了黄泉路!其审讯过程据有狱卒称血腥无比,更吓倒了初见她审案的一名狱卒,此人醒来之后便神智失常,言语疯颠,口中只会一句:“罗刹英!” 罗刹英恶名远播! 是以今日周峥将她轻柔放在床上,怜惜如旧,浓情蜜意丝毫不减之时,她的心中,无端浮上一层幽凉与软柔,只盼着这样的时刻不要过得太快,能多得一刻关爱也是好的…… 那人将她吻了又吻,顺手将腰带扯落,一件件衣服脱下来,最后,便是那触目惊心的欢爱痕迹刹时她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却听得他冷冷道:“真是去外面寻花问柳了吗?”面上暖色早褪,竟是浮起了铁青色,双目喷火…… 闲 隙 倘若是从前的英洛,定然不会分辩,讷于言而敏于行,对于情之一字,她始终没有机会参解得透。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今的她在这两位人精面前早已修炼多时,虽未至化境亦算得道成了个小仙。古今中外偷情的案例里,无论男女,没有被人捉j在床都是抵死不认的这一招,英洛自然效仿。 她睁着一双楚楚妙眸坦然凝视着面前七窍生烟的夫君大人,委曲的扁扁嘴,道:“峥哥哥好没道理!洛洛虽然从前荒唐,但自成亲以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这些印子就算峥哥哥不在身边,这些印子也不奇怪吧?”其实心头打鼓,只觉他目光如矩,任何谎言都会被他看穿,遂闭紧妙目,做冤屈状,但看他如何应对! 周峥从来明谋善断,又惯识人,此时心内纵存了疑,只觉她的话不能信服,亦按兵不动,再作道理。更兼着面前人儿是他日夜思念的,玲珑玉体就在眼前,如何还能忍得住?早俯下身去,只挨着她身上那青紫印记重重的吻了下去,连日奔波,新生的胡茬扎得她生疼,英洛亦不敢喊痛,心内愧疚,只一味忍着,盼他得趣,能轻柔些。 岂知周峥之前本就疑心,这会子一路吻将下去,她肌肤细腻,那胡茬将她身上划出细小微痕,若搁在素日,她早不住口喊疼,今日居然逆来顺受婉转承欢,心中不信更添了三分,夹着三分怒火三分心痛,在她身上快意驰骋…… 第二日起床之时,英洛只觉身上如马车辗过,骨架全都碎尽,又粘在了一处,略略动得一动,便酸痛不止,身下灼痛,又不好出口喊痛。此乃心虚所致! 周峥蹙眉片刻,隔窗吩咐文英去拿些膏药来,到底还是不忍心掀了被子,将她身上从头至尾都擦了一遍药,手指停在身下那处,虽说是抹药,却更像是姿意戏弄,深深浅浅,只弄的她忍不住绷紧了身体,肤色顿时粉泽,出了一身热汗……他却一本正经站起身来,道:“早点起床,给父亲大人请安去!” 英洛自然愤愤不平,爬起来穿了衣裙,与他磨蹭着过去,正碰见了夏友亦在英田处。 成亲日久以来,夏友极少像今日一般在英田处久待。今日也不知是怎的,一夜难眠,晨起梳洗已毕便来到了英田处请安。起得绝早,他去之时英田正在梳洗。好在两人一向亲如父子,倒无需太多礼节,爷俩一起用膳完毕良久,方见英洛与周峥二人相携而来。 周峥一夜休整,早将征途之色尽除,神采奕奕。倒是英洛,双目困倦,纵是轻搽了胭脂亦不能遮掩这倦色,坐在英田面前一时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尚书大人慈爱的谴责道:“洛洛,仪态!” 夏友见之,心下一时里很不是滋味…… 这一日虽是旬假,到底周峥是初回京,边关守将回京本就是一件大事,他自然要进宫去面圣。英洛守在他身旁,将那些叮嘱的话说了一箩筐,犹不放心,最后还要道:“不如由我一同陪你进宫面圣吧?!还是这样保险!” 旁边夏友“哧”一声笑出声,道:“从来没见洛洛这样婆妈过!大哥不过是进宫一趟,怎么瞧着就似有去无回似的?你快快将那一幅腔调收起来,大哥几十万大军之首,胆子没你想的那么小!” 英洛方省起自己今日竟有话痨的迹像,及早打住了。只眼巴巴看着他出了府门,身后军士紧紧尾随相顾,一路去了。 这里夏友见得周峥已经出了门,笑得极是不怀好意,道:“洛洛不妨跟我去一趟,我那里有一些好东西,去看看?” 英洛不疑有他,自然乖乖跟随。进得胜仙居内,也不见侍侯的人在眼前。他冷清惯了,身边只有一个 ,这会子竟也不在眼前。自英洛搬过来住之时,丫环仆妇总有个把,那是英田怕她身边没人侍侯,挑的人都是府里拔尖的人才,侍侯的自然妥妥贴贴。 “你这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她颇为奇怪,不由多了句嘴! “哼”那人冷笑道:“前几天落洛还说这是我们的窝窝,怎么这会子就变成‘你这里?’莫不是大哥回来了,你觉得我这里便不再是你的窝了?” 纵是迟钝如她,亦听出这言语里面的味道不对,她顾不得计较这些,上前亲热缠挽着他的手臂,道:“衡哥哥说哪里话?我不会因为峥哥哥回来就疏远了你!难道……你会?” 那人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不甘不愿道:“我……自然不愿意!”语罢将她紧揽在怀中,唇舌往下,只往她脖颈之处吻去,那里有个青紫的印子,依他看来极为碍眼! 女帝今日大概心情不错,被小黄门从御花园挖出来,扔下美人侍君前来见这位名震南北的大将军,居然也没恼。 从前她求亲之时其实从未细看过这位青年将军,今日见他虎躯巍峨,推金山倒玉柱,恭恭敬敬跪拜于她,心下不由感慨良多。偏她还要做出一幅不曾觊觎臣下之夫的样子来,不过是将目光在他面上溜一眼,不防这目光便再也扯不回来似的,怎么都无法从他面上挪开! 名震疆域的平狄将军,面上却是飞眉入鬓,凤眸含辉,眸光清平严正,竟是数得着的奇美。因着长年军旅生涯,肤色偏蜜,整个人透着一份坚毅,正是擎天玉柱般立于眼前,这样男子,母皇竟然指婚给臣下,可见真是老痴钝了! 不提李晏如何腹诽先帝,面上还要假意与周峥盘旋,捡那入耳的话来说,总也是闲话家常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亲切怜下。 周峥惯见风霜剑雨,被这样温柔目光注视过的,统共不过是自己母亲与英洛,还有小妹周清瑶。此时不防被女帝这目光盯的心内泛寒,对这位新帝竟是殊添了许多厌恶之感,只觉不堪大任,竟是连李岚的一半都不能比! 这次新君旧臣会面,气氛虽说空前热情,但结果其实并不良好。周峥出宫回家,再见英洛,更觉娇妻难舍。如此夫妇二人整日粘在一起,有时虽也唤人请夏友过来,到底英洛与夏友失了从前二人初初成亲时的亲密,无端生了闲隙。 这样子过得两月,中间也有几日英洛是宿在夏友房中。他虽在房中亲昵,但等英洛出了胜仙居的大门,便冷漠一如从前。 日子过久,英田看出了端倪,虽叹自家女儿风流情债,倒底不忍苛责于她,只将她叫书房去提点一番。 说到夏友父母,便提到:从前英府与夏府,还有江宁府的梅家,三家世代交好,先帝在位之时,只因夏家得罪了权贵,带累了梅家,使得两家都被抄家下狱。 说起来,梅家家主娶的正是夏家的女儿,也正是夏友的姑姑。而这梅家嘛英田大概深思良久,方道:“梅家正是你哥哥自小订亲的人家。梅家姑姑生的女儿,名唤梅清的,便是你未过门的嫂嫂!那件事情落得个家败人亡,这些年来为父四处遍寻,总指望将这梅家一脉香火给接续下来,哪成想,梅家人根本就失了踪影!” 而夏梅两家下狱以后,夏友便是他花了经年所积钱物,偷天换日,将夏友从死牢之内给救了出来! 这件事情,其实说来很值得先帝拿来砍头,杀鸡儆猴一番。 当年只因英田在刑部,年轻气盛,本有一平天下冤狱的抱负,哪知道迎头受了打击,夏梅两家案子虽疑点重重,但上面有人金口玉言,臣下不得再干涉,他唯有将一家大小英氏宗族的命都赌上,花重金将夏友自狱中带出来,养在府中。他后来思前想后,便辞去刑部职位,上奏调往礼部。 礼部之职虽说是个繁琐不堪的职务,所事所务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皇家琐事,但比之后部与刑部的人事关系与事务,简单到足以让他的精神松驰。英田便在这位子上一年年踏踏实实干了下去,终于有一年升上了尚书之位。 这些事情,英田从前没讲过,便是之后亦没讲过,他当时却讲的极为详细,有一段话英洛后来每每难忘。那句话道:“洛洛,你不曾知道,衡以前是父母掌中宝贝,抄家之时他竟不哭,便是后来在狱中,他亦表现的太过镇定。不过几岁的幼子,正是稚嫩时候,被我从黑黑的天牢之中带离,竟是一声未吭。只朝牢中那血肉模糊的父母磕了头,便跟着我走了!这孩子委实可怜!洛洛,你要善待于他!我早知你的心在周峥身上,但到底你娶了他,还是要将他放在心间为好!” 英洛苦笑,道:“父亲说哪里话?!女儿一直是将衡放在心里的,怎么会不待见他呢?!” 那个人,孤僻怪异,她亦忍了。从前忍着,只是因为惹不起,而今忍着,却是因为怜惜与爱意那样小小孩童,他是如何做到将这一切深埋,不动声色的长大? 那一夜她宿在夏友房内,将脑袋深深埋进他的怀中,禁不住泪流满面,只觉心里竟是钝痛的! 惨 案 宣熙元年五月端午,曲江池上龙舟去势如箭,右相华春与一干华氏子弟在岸上游玩。华春嫡女华云的女儿,右相嫡亲孙女名唤华京秋的,在曲江河畔觅得一良淑少年,醉意醺醺之下意图求欢,被少年严词拒绝,这位皇亲贵女竟着人将这少年投进了曲江池,穷凶极恶,阻拦众人不得搭救! 待得少年家人赶到之时将他救起,他早已没了气息,魂归离恨! 说起华京秋来,京中无人不晓,这女子生来好色,家中纳得十来八房夫侍,却总在秦楼楚馆消磨日头。虽然担着个正四品下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到底闲职,华家又名头盛极,不过做个纨绔贵女,眠花宿柳,分斤重担不挑。 这一日若按着华京秋往常规矩,逼死个把少年,不过送点钱财了事。华家多的是金银物,她自然从不在乎。哪知道今日这位少年,却不同别个,他竟是老御史大夫曹清华的公子。这位曹大人年届五十方添了这位小公子,全家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贵重,不过是家人一时贪看曲江风景,竟就将好好一条人命给赔上了。 曹大人一生虽占着御史大夫的位子,倒是性子里少了胆色,在华相积威之下,从来唯唯诺诺,不曾弹劾过华氏集团的任何一人。前两日好容易乞骸骨,得女帝恩准,欲告老还乡。不过想着,临走之前在这长安城内繁华之地留恋一番,却遇上了这等事! 既然痛失爱子,老大人怒痛攻心,儿子的尸首竟也不管,径自进了宫。难得宫门口守卫知道这位老大人虽已讨得恩旨,告老还乡,见他一脸悲痛之色,欲与人拼命的驾势,竟也不敢管。 曹老大人直奔兴庆宫,长跪哭泣,哀求女帝作主。 女帝容他禀告完毕,面色已很是不好看,却听得他再道:“臣今日痛失爱子,只觉剜心掏肺,痛不欲生!往日华京秋也曾祸害四乡少年,臣食君俸禄却未做到忠君之事,只觉上,对陛下愧悔;下,对黎民百姓失职!今日臣拼死前来,只盼得陛下清j佞,远小人,将这些扰乱国政的乱臣贼子严惩不贷,臣虽死亦甘愿!” 女帝不过约略思考一番,未及回答,他立时起身,一头撞上了旁边漆红盘龙宫柱之上,血色蜿蜒一地,一命归了西! 那时,兴庆宫内正有几位一品大员议政,各人面上皆震憾不已!女帝更是面色灰败,额上青筋暴跳,怒声道:“逆贼!逆贼!” 内里却有华相得意门生,闻得此言,心急如焚,心内只呼要糟,巴不得女帝能放话让诸位退下?! 一时里消息通传不得,女帝更是扔下剑来,大怒道:“来人哪,给我拿这把剑去将华京秋的脑袋给砍了来!朕就不信这堂堂大周,难道竟是没有王法了不成?” 宫里侍卫头领自然是个聪明人,虽得了女帝金口圣旨,但到底不经三司会省,动辄去砍别人脑袋,算不得明君所为。只得两手擎剑,将求助的目光放在诸位一品大员身上。 这些要员之中平日便是分成了好几派。三位皇女各有人脉。自李岚凋落,她名下的客僚及官员早就改投别派,自然也有人固执已见, 不肯另换门户,不过一两月间,便被华氏一脉与常氏一脉排除异已,几乎尸骨无存。 今日这些人得闻此事,华氏一脉自然胆颤心惊,常氏一脉却是强抑喜意,其中常氏家主常荣更是涕泪泣奏道:“陛下,曹大人一生克已守礼,今日却突遭这飞来横祸,令臣等寒心不已!试问:谁家无儿?谁家又能保证自已家的少年公子不会在京师重地遇到华京秋?十年当作掌珠护,一朝竟是珠玉碎!痛哉惜哉?!陛下,华相身为臣工,不严厉管教子孙,为祸一方,将天家颜面丢尽!臣知宫中老皇太夫位正中宫,从来公正严明,若是他老人家知道此事,怕也不会纵容华家子孙如此行径!还请陛下严惩,为曹大人与小公子正名,还他们一个公道,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死……亦瞑目!”言罢涕泪尽下,尽显哀痛! 常荣这番话, 明显触动李晏心事,多年以来受华家的钳制,只觉手脚 四肢从未舒畅过,捆搏如困龙。今日常荣泣奏,正中她的下怀,当下重新颁了圣旨,规规正正写在绢帛之上,其中道:……今有华氏,贵为相国,扰乱国政,不克不俭,奢靡无度。纵容其孙,华氏京秋,横行乡里,欺女霸男,怙恶不悛,今着三司会审,将华家一干人等押解归案…… 殿内常氏众人,得闻圣意,不由长呼一口气,只觉积年旧恶一朝除尽,说不出的舒爽意满…… 曲江池畔,游人如织,尽皆围在曹小公子的尸身之前止步不走,群情激愤! 华京秋向来视草民如蝼蚁,犹不知悔改,只着几个恶奴欲将人群赶走。其中曹家老仆曹民乃是曹清华的随侍,几十年追随在曹清华身边,亦是一头苍苍白发,容颜残老,怀抱着曹小公子尸身痛哭不止,华京秋不耐,上前踢他两脚,却见那老仆人转过头来,通红着一双眼睛,泪涕满面,狼狈不堪,眸子里却燃着两团火球一般,突然仰天长嘶一声,哑声力竭吼道:“恶女,我同你拼了!”爬起来一头向华京秋扑上去…… 华京秋不防这白发老翁居然这样勇猛不怕死,不由骇然后退可惜已经晚了,给他一头撞个正着,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同这白发老翁一同掉进了曲江池。 岸上华家仆从此际哪里顾得上再阻拦百姓,只有扑通扑通跳下水去,救那华京秋…… 此等变故,等得紫云楼处饮酒的华春等人得知,早已大祸酿成。彼时华春长女华飞讥笑道:“云妹整日介说嘴,连这秋丫头都管不住……” 华春面色大变,回头狠狠掼了她一耳光,道:“大祸临头,犹不知死!孽障!” 华飞待要分辩,却被华春那骇人气势所惊,不由吓得噤了声。 华云早已跪了下来,不住磕头,早说不出一句话来。 华春所遗四位,三女一子。幼子便是当今女帝李晏的亲父,皇太夫华乐,现居宫中。长女华飞,为人浮燥,乃是华春与小侍所生,正是华彻之母。次女华云,端华高贵,正是嫡女,华京秋之母,却是做过女帝李晏的太女少保。三女华吟,为人懦弱,一向被两位姐姐弹压的不发一言,现任吏部侍郎,生得女儿华林芝,也做个七品小官,同她一样怯懦的性子。 此际见得华春面色不好,华云跪倒,华飞虽不服,亦不甘不愿跪倒,她也唯有跪倒。只听得华春道“:发生这样大事,我只有亲去圣上面前请罪,云儿,你随老母前去!” 华云磕头如捣蒜,泪语纷飞,哽咽道:“云儿不孝,未能管教好这孽畜,累母亲劳心,圣上但有降罪,云儿与这孽畜担着,定不教母亲受累!” 华春长叹一声,道:“若只论秋儿这事,圣上倒不一定会责怪到为母身上,但今时不同往日,你大姐糊涂,云儿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么?” 惆叹未完,突听得楼外有人急报:华柏带一队军士与百姓打了起来…… 华春吓得几乎跌坐在地华柏虽是华家远房侄子,但自小好勇斗狠。后来投靠华春,华春便着人在近卫军中给他谋了一份职。这华柏素来两眼朝天,除了华春,便是连皇家也不放在眼里,有一年醉酒之后曾道:“李家算个屁!不过是华家的子孙后代,以为冠着个李姓,便要在华家面前高一头吗?!” 华春闻得此言,曾特意将他唤来斥责一番,但华柏少勇谋,一味好斗,当日唯唯诺诺,背后不过埋怨华春胆小怕事,依着宫中两位贵人,便是连太女亦是华家骨血,怕他作甚? 当日李晏并未登基,却是先帝主政。 这一日华柏正在曲江领着一队兵士巡逻,路过之时正见华京秋被撞落水中,不由恼怒上头,命令兵士打人,曹家还有两位忠仆被打得跌倒在地,四周百姓被华京秋欺压已久,今日见她落了水,正自心喜,却见来了这样凶恶的一个人,其中有位读书人喊道:“大周已无王法了吗?” 身边有人听见,大声道:“打死这个欺女霸男的……”正是华京秋被人救了上来,呛了几口水,被曹民死死抱着不肯松手。那华家仆人甚是健硕,居然拖着两人到了岸边,一脚狠狠踢在曹民面上,老人面上顿时热血披面,白发苍颜,看来触目惊心,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只双臂牢箍华京秋大腿。 那健仆再踢两脚,将曹民踢进了水里,曹民翻了两翻,便沉了下去…… 此时华柏所带之人已经与周围围观百姓打了起来,一时里只听得呼爹喊娘,呼儿唤女。初时那些兵士尚不敢下狠手,只拿刀背去磕,无奈,华柏却已早下杀手,接连砍刀倒几个百姓,无辜百姓横尸江边,只能更将围观百姓激怒。 人群中有年轻健壮男子大吼:“拼了……官兵杀人了……拼了……” 百姓与官兵战成一团,曲江池边鲜血蔓延,等得宫中传旨之人到来之时,华春与一干子女正站在曲江池畔目瞪口呆,华京秋刚刚被人救醒,睁开了眼,她身边是一摞摞的死尸,简直像做了个诡异的噩梦,一时里还没有清醒过来……待得她闭了眼再次将眼睛睁开,仍是这般情景…… 不远处正躺着曹家那无辜的小公子,鲜花一般的年纪,双目紧闭,再也不能醒来…… 疑园 后世之人每每忆及,总是无限感慨,宣熙元年五月端午的曲池惨案,震惊了整个大周朝,其中右相被罢黜,一干家下人等亦被天进了天牢,好一座巍峨大厦倾倒,一时里朝中局势乱纷纷。 那一日右相华春站在血流成河的曲江池畔,忽然间苍老了十岁,龙钟老态毕现。 年轻的君主高坐丹樨,得闻曲江惨案,那傲诮的唇边不由挂了一抹笑意,殿下所跪的臣工们不住叩首,水磨金砖之下留下了一道道暗赭色的印记…… 三日之内,得李晏旨意,常露与那令人胆寒的罗刹英英洛在城内大肆搜捕华氏党羽,下狱者众。 那两日却又有消息传进宫来三皇女李岚与小侍江生不知所踪!看守她们的大内第一高手海纳受了重创,不过却生擒了一名男子,正是先帝生前赐予她的侍卫苍木…… 李晏这是刚去了眼中钉,又扎了心头刺,镇日坐卧不安,只得差人去审讯苍木。 恰逢得两代华皇太夫在宫中闻得华家失势,各有行事。华春之子华乐倒还好,他自来恬淡的性子,进得宫来从未曾得过女帝宠爱,不过是华家势高,女帝待他向来客气,家中老母跋扈,亦从不曾将他这位中宫帝夫放在眼中。自进宫之后,除了教养李晏,不过镇日与花草为伴。是以得知老母与一干家眷下狱,也不过盯着几盆兰草出了半日神,还是镇日沉静在宫中。 华老皇太夫却是刚烈的性子,自来有决断,说一不二,便是先帝在世之时,亦有事不太敢违这位老父,华春这位长姐便有细策,亦跑来同他商议,是以得闻此讯,他老人家竟然带着随侍众人不坐轿辇,穿过大半个宫墙,来了到了兴庆宫内。 女帝那日正在早朝,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突听得外面有人禀报:“老皇太夫驾到”只觉额角生疼,几乎要从御座上栽下来。 一干外臣多年不见这位老皇太夫,却见他急匆匆走来,竟是刚健非常,虽颔下有须,但美髯飘飘,凤目威严,望之只如四十许人,正是保养得宜。 但见他进得殿来,突得双膝着地,直将李晏惊得如燎了尾巴的猫一般从宝座之上跳了起来,一头苦笑一头走下来,口中连连道:“老祖宗这是做什么?” 华老皇太夫不避不移,只沉声开口道:“本宫闻得陛下将右相罢黜,便是子孙后辈作孽,看在本宫面上,亦不应该将右相拘禁!况右相辅佐三代帝王,纵无功劳亦有苦劳,陛下这刑罚却是有些过了!本宫今日跪在此地,便是想着替本宫那忠心耿耿的姐姐求情,盼陛下广施仁义,莫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李晏寻常时候最恨自己身上有一半血脉来自华家,是以对亲父亦少了亲近之心。如今得老皇太夫这般指责,他虽跪着,无异于掌她脸面,于情于礼都有失体统,心内更是怒火汹汹。但她此时若发作,这昏君的名头便坐实了,因之面上还不能带出一丝不愉来,唯有小心陪笑道:“老祖宗说哪里话?这罢黜右相之举,实属无奈!曹家亦是一代忠臣,一家两父子外加三个仆人,可谓绝了户!老祖宗可曾去看过了,那曲江池边鲜血横流,尸骨堆积,望之令人生寒!京中无辜百姓枉死,华家只手遮天?朕实不明白,这天下到底是姓华还是姓李?”言罢扑通一声跪在了华老皇太夫面前,祖孙二人面面相觑,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打这场官司?! 老皇太夫一生尊贵非凡,备位中宫之时一言九鼎,只因得那一代女帝宠爱,荣光无限。后及女儿为帝,自然也是礼遇有加,凡事少有驳个回的时候。本以为这孙女继了位,更是言听计从,哪知道今日却得这番礼遇相待?! 但见李晏虽乖顺跪着,面上却坚定非凡,非是他能左右的人,并无更改圣旨的意思。他一时心灰意懒,扶着她的肩站起来,道:“天下自然是李家的天下,是祖父逾矩了!此等事本宫原不该过问。今日本宫就移居卧马寺礼佛,为这些无辜枉死的百姓祈福!” 李晏规规矩矩当殿磕下头去,道:“老祖宗这片心意,孙女感激不尽!若得天下国泰民安,便有老祖宗一般功劳!孙女恭送老祖宗!” 满殿官员见她客气有礼,内有明白的俱都想得通透了,今日这华老皇太夫如是说,便是放手的意思,从此不干涉朝政,李晏少了他的阻挠,自然感激不尽!哪有天子下跪,众人看戏的道理?所有文臣武将齐刷刷跪下,恭送老皇太夫的离去…… 殿内常氏一脉,尤其声隆,响彻殿宇! 英洛这些日子忙碌的茶饭不思,将李晏提供的华氏党羽一一搜罗。华春所遗,除了华飞之子华彻之外,竟是全数抓捕。更有异姓党羽,这日闻得有人探得城西揽云阁内隐藏着一位姓严的兵部侍郎,正是往日华春手下得力干将。得报之后她与常露各带一队人马前往搜索。 揽云阁却是皇城之内一家数得着的妓院,院中姑娘以波辣闻名于京。二人带五百名兵士闯进门去,那老鸨早吓白了脸,面上白粉簌簌而掉,颤声道:“各位军爷,您几位要寻什么只管跟妈妈说,可别吓跑了客人!” 常露自小至大自然没来过这种地 燕子回时第23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愣头愣脑骂道:“哪家子的妈妈?也配在本将军面前称呼?”一把将那老鸨推开。 那老鸨顿时跌了个屁股墩,拍着大腿大哭:“还有没有王法啦?平白无故杀人啦……” 楼内嫖客闻得外面争吵,俱都探出头来张望,也有衣衫不整的,见得楼下两位年轻女将,前面一位圆脸圆眼,浓眉英武,后面一位却穿着紫袍,面罩寒霜,只细细打量屋宇。有见识的早早转头进去穿衣。亦有当差之人几乎吓得打颤这紫色官服的不正是京内传闻的酷吏罗刹英么? 这老鸨不识厉害,一径坐在地上哭闹。楼内姑娘听得妈妈被欺负,竟有许多推门出来,更有衣衫不整者,也不顾惜这楼下站着的兵士灼灼双目,蜂拥而上,推推搡搡,莺声燕语,道:“各位官爷,小女子们不过挣得几个皮肉钱,哪里比得上您几位高坐庙堂?竟还要来此扰民?”说着便有大胆女子将那汹湧双峰往身边兵士身上递去。 那些兵士身挨温香玉软,也有心旌摇曳者,却被那紫袍女子冷冷一眼,立时吓得一激淋,规规矩矩站好,闻得那女子简短一句:“给我上去搜,一间房都不许放过!”那些垂手侍立的兵士便如恶狼扑食,跑上了楼梯,踹开了一间间门,只闻得屋内人声鼎沸,凄莺流燕,嫖客粗声喝止,兵士大概动了粗,更有人大声呻吟,不一而足,乱成一团。 英洛见这前面闹翻了天,也着实难看,不由道:“常将军,不如随本官去后面瞧瞧去?”言罢负手前往。 那地上坐着的妈妈一个劲的叫嚷,却无人理。常露在后,便同英洛一同前往,另有十来名兵士陪同,程元面色怪异,在身后叫了两声“将军……将军……”见英洛恍似未见,亦不得不跟上。 揽云阁内,迎门即是一座回字楼,却另有幽径通向后园。十几人一路行来,放轻了脚步,惊见这后园竟也颇占地方。英洛与常露在前,程元一路紧紧跟随,大约走了一小会,只见得亭台楼阁,竟也小有规模,只是走了半天不见人影。再摸索着走了一会,竟闻得有两名少年的声音。 一位道:“前面好像有人闹场!”语声轻柔,竟似极有见地。 另一位却是带着些少年的稚气,道:“怕什么?不过是些蛇鼠之辈,自有右相大人担待!” 却听得初时说话的少年压低了声音道:“琴弟休得胡说!你怕是好些日子没出门了,不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罢?大周朝哪里还有得右相大人?就算有,也早不姓华了!” 诸人正想听那少年接下来还想说什么,冷不防却有清越冷厉之声道:“什么人?出来!”正是英洛喝止了这两少年的私语。 这两少年从一处树丛之处转了出来,见得面前武装严备的一队人马,立时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其中一少年猛然面色大变,转头就跑…… 另一少年大概还不明白,众人只眼见那少年跑远,竟是无人去追。自陆姜去世,若是有公差要出,程元虽随侍英洛左右,却从不会离开英洛半步,只紧紧紧跟着她,余事不管。 常露却是还没明白,等得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那少年早如兔子一般在花草园林之间几转,不见了踪影。 此际二人对视,心内竟升起同样疑问:莫非这园内有要犯?是以这少年才逃窜的这般快?! 常露上前一步,擒了面前少年,揪着他脖子厉声道:“说,这园内藏着谁?” 少年见得这阵势,身如风中落叶,不住抖动,竟是后知后觉害怕了起来。上下牙齿相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藏 娇 这一日英洛与常露在揽云阁本是搜寻一位姓严的兵部侍郎,二人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顺藤摸瓜,竟搜到了后园。在那位吓得哆哆嗦嗦的少年招供之下,追到了先前逃窜的少年屋前。几人推门进去之时,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此处竟还藏着另一个。那人全身酒味,醉意朦胧,见得几人进去,大笑道:“我等了你们好几天,速度有点慢啊!” 常露自然不认识此人,哪怕很小之时二人曾在皇宫相遇,不过是贵族幼儿,俱有随身仆从跟随,哪得有机会认识朋友? 英洛却认得,此人纵是乱发披面,那双笑如弯月的眸子曾是暖阳一般,朗朗大笑之时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世间阴霾尽数离他而去正是华彻! 华春直系亲属里面,便只得这一条漏网之鱼! 常露愕然,道:“你认识我们?” 却听得英洛极缓极艰难的道:“常将军这位,这位是我旧识!此时他喝醉了酒,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还请常将军不要见责!几位能不能出去一回,容我与他说说话?!” 她身后程元急道:“将军,万万不可______” 英洛挥挥手,道:“大哥休得担心!我意已决!” 常露心中鄙夷,只觉这女子背负数不尽的风流债,心中对周峥既痛且愧,又不能贸然告诉他,鼻内哼了一声,转头出去了。 程元担忧的眼神将那半醉在榻上的男子打量片刻,亦只得小心退了出来。 先前那拨脚而去的少年愣愣站在华彻面前,全身紧绷,作成个护卫的姿势,却被华彻随意挥挥手,道:“青儿,你不是她的对手,先出去吧!” 少年不甘不愿,低低道:“公子”却在华彻坚定眼神之下,不甘不愿的退了出来。 华彻见人悉数离去,道:“英将军有何事要交待?还请说罢!”他大概数日来借酒浇愁,浑身散发着一股酒馊味,长发随意披下来,遮住了一半面孔,是人不能得见往日那朗朗笑意的亮白牙齿与弯月般的暖眸。半边身子倚在矮塌上,长腿却随意搭在地下毡毯之上。 英洛缓缓坐了下来,就坐在他身旁,轻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往后有什么为难的事,但凡哥哥能帮得上的,便到相府吱一声儿,哥哥定为你搭把手!’” 华彻脸色一变,似想起了什么,却突的一笑,道:“我如何相信你?!” 却听得英洛似未听懂他言语之间嘲弄之意似的,缓慢道:“此刻无论你信与不信,跟了这帮人走了,自然是尸骨无存!” 华彻怔得一怔,神情似凄似悦,悲喜莫名,连连道:“好!好!好!我便在此处等你罢!”说罢扯过一旁被子,头脸俱盖,不过一时竟呼呼大睡。许是连日来心惊肉跳,早已不能安寝之故。 常露与英洛自来不懂风月之处的人情事务,这日却也长了见识。原来这揽云阁前面虽是妓院,后园却调教了许多小倌,专供那些达官贵女前来消遣。 不久之后,便有兵士在前院一间老妓女的房里搜出了严侍郎来,一行人兴兴头头离了揽云阁。 既已捉得要犯,英洛便与常露商议道:“常将军,今日既已捉住了人犯, 还要劳动将军将人犯押至天牢。本官还有一事未了,怕是……怕是……” 常露思及她看那揽云阁内醉醺醺小倌的眼神,心内不以为然,对这女子早已无话可说,只觉西北甘州同甘共苦,建城之时的那点敬服之心早随风吹云散,随意拱手道:“英将军请自便!” 英洛得她允诺,与程元在城中转悠了几处,先是在一处成衣铺内买了几件男子长衫,就地换了。后在城西悄悄买下一处宅子,虽是小小院落,却清静非凡。可喜那处屋主前几日搬了大屋,这小居之内原有的家什自然嫌它寒碜,所以一应生活用品俱全。 至晚间,英洛却着程元去揽云阁里接华彻。自已便如个贫家主妇一般在外面买得只老母鸡与当归红枣,还有几把青菜,几斤大米,匆匆赶回了小院。 等得程元与华彻到来之时,满院之内飘着鸡汤香味。程元推开大门,道:“公子请!”华彻却是她们离去之时早已睡得昏天暗地,此时方被程元叫醒,迷迷糊糊站在当院,犹如大梦初醒,却见那秀妍女子正站在院内,虽着一身男装,但胸前围着一块油腻腻的布,手中拿着把锅铲,面上烟熏火燎,犹有灰迹,真正狼狈不堪。不知为何,他禁不住爆笑出声,笑得惊天动地。却是自华家倒台之后初次 如此开怀。 纵是她面上犹有黑灰,此时亦挡不住红粉绯绯,映着金色霞光,便是连程元这种朝夕相处了两年有余的人亦看得呆了去,更遑论华彻,不知何时,他早已收了笑声,也呆呆看着面前女子。 英洛见他二人呆样,嫣然一笑,却是温媚撩人,自已尚不觉得,挥挥锅铲道:“你两个快洗洗手,吃饭了!” 程元讷讷道:“我老程跟了将军两年多,尚不知道将军竟还会做饭?!” 英洛尴尬一笑,道:“应该是熟了,只是可口与否,还请二位品尝!” 二人洗手坐定,她早已将米饭盛上,竟还有绿色时蔬两样,泛着油光的翠绿,惹人下箸,再有一瓦罐鸡汤,盛在粗瓷碗内,只见汤色金黄,上面飘浮着几颗红枣,闻之有一股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华彻空腹饮酒几日,心忧气结,倒是未有好好用过一餐,此时不觉食欲大增,挟起一箸青菜便喂进了口中,立时几乎要皱起了眉,见得那女子眼巴巴看定了他,不由狠狠嚼了几下,囫囵吞了下去。旁边程元咋咋呼呼,道:“公子,味道如何?” 却见得英洛狠狠一肘击在程元臂上,怒嗔道:“程大哥!” 程元搓搓脸,讷讷道:“将军从未做过这些琐事,又不像我那婆娘,整日与油盐酱醋打交道。我老程只怕味道不是很好,先问问公子再吃,免得吃坏了肚子!” 华彻几乎要笑出声来,努力点头道:“很是好吃!真是人间美味!” 程元与英洛俱不疑有他,乖乖挟了一箸来喂进口中,猛然五官皱在了一起,英洛更是不能忍,道:“苦啊!”立时吐在了桌上。 程元哭丧着脸道:“我就说嘛,将军从不下厨,这味道能好么?”说归说,却又挟了一箸青菜喂在口中,将桌上一碗米饭端了起来,往口中扒下去半碗,含含糊糊道:“咸是咸了点,不过下饭!” 华彻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自小锦衣玉食,便是与皇子皇女衣食相比,亦不差分毫,此时却有样学样,捧起桌上米饭,挟了咸得发苦的青菜来下咽。 所幸英洛这瓦罐里煨的老母鸡汤稍有盐味,却是鲜美非常,三人各喝了两大碗,虽然菜色简单,真吃得几乎要走不动路,撑得东倒西歪,就在院内廊下坐着乘凉,看日头昏暗,一点点下沉,最后一点光亮亦失了踪影。由于已近十五,不久之后,便见得天空中爬上了一轮圆盘满月,星子寥落,月辉遍洒。 眼见着天色已晚,英洛起身道:“程大哥,近日你便守在公子身边,不管外面有什么可怕的传闻,都不做与理会!一定要护得公子周全!” 斜倚在柱子上的华彻久不闻言,英洛本以为他睡着了,这时却听得他冷冷道:“英将军将我放在此地,莫非还要找个人看起来不成?” 不待英洛回答,程元早已动怒,道:“华大少,你以为今时今日,你身上还有利可图不成?纵有,不过是把你交了给皇帝,得几两赏银罢了!难道我家将军还贪图这点钱财不成?将军身边从来便只有两个贴身侍卫,自陆大哥过世之后,也只余我老程一人。被将军称声大哥,我老程恬着脸应了,不过是因为西北战场之上,与将军生死与共的一点情谊。此时京城之内有多少人寻着机会要对将军下手,欲置她于死地,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今日将军项上人头,黑道之上已有人要价十万两黄金,请问,你这颗头颅可值这钱?是以将军出入,皆是极为小心!” 华彻再次呆住,只打量那月下幽然站着的女子。却听她冷然道:“程大哥,休得多嘴!你今日愈矩了!” 程元平常日子或许曾有过怕英洛的日子。但自陆姜身故之后,他的心中早将这女子看成自已妹妹一般。是以无论外人如何诋毁,他心中自然对她爱护有加。就算见识了她雷霆手段,他亦不为所动,今日看来虽触怒了她,但他到底不能再忍,遂大胆道:“华公子,你以为将军今日将你藏在此处,只是顺手而为吗?他日若女帝得知她藏匿钦犯,怕是英家上下几十口人,大祸临头之日不远矣!别人担着身家性命来救你,你不懂感激也就罢了,还请安份则个!” 华彻得他重责,心内早愧。他本是聪明人,只不过自小并未被华春专意来培养政权之巅的手腕,是以少了洞察力,加之本身率性,少有算计别人,是以有些事情一时之间还堪不破。此时心内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几乎要惊跳起来。 然而,他终于还是按下了这汹湧的感激之情,只淡淡道:“烦请程侍卫去照顾你家将军罢!华某一介犯人,不知躲藏到几时,生死亦在别人手中,自顾不睱,自然不能再给英将军添麻烦!” 他这般自弃的神情瞧在英洛眼中,她亦是呆了一呆,淡淡道:“程大哥在此照顾公子罢!我自会小心!”说完起身离去。月色幽亮,她的袍袖飞舞,怀中却挟着官服的包袱,被月光拉得纤长的影子,腰身之处奇异的凸出一个包来,施施然去了。 长安乱 五月末,天气已有酷热迹象。长安城中本就黑云压顶,每有兵士大肆捉拿华氏乱党。哪知三皇女李岚凭空消失,女帝震怒,这城防关卡便更为严格,隐有“宁抓错,莫放过”之势。 英洛每日里在外奔波,身形愈加纤瘦,只剩巴掌大的精致面孔之上一双幽冷漆黑的眸子,随意扫一眼,足以让人心凉半日。 夏友每每心疼,为她开了好几个调理的方子,亦不见效。这日英洛回来的早,周峥却是出门办差去了。她晃悠到了夏友处,见他正埋首在药房,到处是白色小瓷瓶,他正裁了小小纸条,在纸条之上写了名字,准备贴上去。 英洛见他往一小瓷瓶上贴了“霜红”两字,不由笑道:“这名儿倒是别致,只是不知道这药是医治什么的?” 夏友抬头多看她两眼,道:“这药正常的人吃了大概会变成三皇女那种样子!” 英洛讶异道:“难道李岚的病竟是吃了药不成?不知道这药有无解药?” 他沉吟片刻,皱眉答道:“这件事,确也不好说。不过她若真吃了霜红,倒是还有希望治愈!” 英洛想到她下落不明,不知道是否还在长安城中,不由惆然叹了一回。 第二日早朝罢,李晏召她前去御书房,似笑非笑道:“爱卿这些日子倒忙,只是不知道朕交待下去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英洛抬头大胆看了一回她的眉眼,心中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夏友药房中那味名唤“霜红”的药来,一刹时竟有请李晏品尝此药的念头。为免表情看起来不够恭敬,她慌忙低下头,道:“臣正在办理!” 却听得女帝道:“眼见要到黄河泛滥时节,朕欲派人大力治河,只是所费银钱,尚无出处。这几年征战,国库空虚。朕得闻爱卿与易家兄妹情谊不凡,不知道能不能从易家借钱来周转?” 英洛难道愣神片刻,才明白她所说的意思,竟是要自己去易家弄钱过来。想到易财神的精明算计,自愧非他对手。更有上次自己离开易家的尴尬,她便有恨不得撞死的念头。 见她犹豫神色,宣熙女帝微笑道:“朕近日很是想念爱卿的兄长啊,只是不知道英公子可有空进宫来陪朕用膳?” 英洛要努力控制,才能压下对李晏的反感,有心欲扑上去将她瑶鼻打断的冲动,不苟言笑道:“臣的兄长近日身体不佳,多谢陛下挂念!” 退下之时,她到底轻呼了一口浊气。 被逼无奈,这一日却不得不去易府。路径早熟,但想起上次离开易府之尴尬,闻得易数去了西北,面上不由火烧火燎,只觉不能降下温去。 易柏大概是没想到她竟能再次踏上自家地盘,那面色,竟出乎意料的温和。英洛忐忑了半日,以为会被扫地出门,不想竟被留了午膳,简直算得上是竟外之喜。席间小三儿几次暗觑兄长神色,均瞧不出原委来,亦不敢乱说,顿饭功夫,席间沉默不能赘述。 临走之时,英洛又将欲吐出来的话吞了回去。倒是易柏竟是一反常态,道:“过得几日我想去城外一游。可恨近日城门盘查严谨,不如带上小三儿,我们一同去?!” 英洛暗地里纳罕,奈何易大公子玉容之上清辉水眸扫过来,她拒绝的说词不由自主咽回了肚子,乖乖点头。 易柏见状,笑如浮光掠影,惹人顾盼。 英洛与易家兄妹话别,回家之际想起有段日子未去华彻处探看,不免梳洗打扮。夏友在旁凉凉道:“洛洛,难得你打扮,我还真是怀疑你在外面有了人?!” 她不由骇笑连连,扑上去将夏友压倒在床铺之上,将他头脸用口水漱洗一遍,那人在床上板着脸,推她不开,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良久,描摹她如画眉目,慨叹道:“你如果在外面有人了,英府可真无我们兄弟二人立足之地了!” 此言听在耳内,她与易数那夜痴缠之境立时涌上心头,心虚之极,唯有讪笑道:“衡,你多心了……” 回答她的是那人一声冷哼…… 收拾停当,她也不用自家马车,径自去了。 今日她穿得质素,不过是家常裙子,乌发之上一应簪环俱无,唯一件别致的银簪将发攒住。腕间只有大婚时燕婉馈赠的一对极品羊脂玉镯。此玉镯她轻易不带,不过是为着自己向来有打斗之事,怕碎了这镯子,因此这镯子总在妆奁里沉寂,今日猛不丁戴上,方才有了夏友那番话。 大周民风开放,四方来贺,偶尔遇见个金发蓝眸的,她亦闲闲一笑。可喜今日未着官服,旁人看来,不过是那家贵女在街上游玩,行走间,不知不觉便到了华彻所居小院。 还未轻叩门扉,便听得院内有少年温柔动听之声:“……你这样相信他?……”断断续续,飘进她耳中。 却听得华彻道:“你休得多言!我意已决!” 少年叹息一声,小声说了句什么。英洛无意窃听,当下轻叩门扉,听得院内华彻道:“进来……”她依言进去。 院子里,华彻正斜卧在榻上。此榻正是屋内靠窗处的摆设,大概是被他拖了出来,放在纜|乳|苤律固簟k砼蚤奖呤塘19乓桓錾碜徘嗌赖纳倌辏悄侨账且恍腥俗纷俚纳倌辏堑没菇兴扒喽薄 那少年大概没想到是身着素服的她,容色变得几变,已听得华彻僵硬的声音响起:“青儿,去给英大人见礼!” 那名叫青儿的少年不甘不愿向前见礼,却听得华彻道:“这是青砚,我的贴身小厮!” 英洛也略点一点头,将手中提着的点心塞给他,道:“盛了过来给你家公子吃!”却是路过酒楼要了四样点心,想着华彻镇日不得出门,特意买的。 青砚似乎没想到,这位外界风传狠辣无比的大人竟会在些微小事上留心,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她着家常衣服,全身竟无格外出色的物什,却更显得楚楚动人,行走坐卧间嫣然百媚,更另有一种别样英气,却是战场之上磨砺的结果。他亦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从小耳濡目染,不过十三岁便开始接客,如今虽说十七岁,正当年少,到底在此间浸染许久,京中贵女也认识了十之六七,却是从未见过这样女子,一时里思绪万千,唯有默默下去将糕点盛在盘中,端了上来。 华彻在此地闷了多日,今日见着这糕点,只觉亲切无比,连着吃了好几块。英洛见屋内只这两人,不由问道:“程大哥呢?” 华彻一口点心未咽下去,大概是呛进了气管,不由大声咳嗽起来。边上侍立的青砚更是面色难看。这位大人虽说看起来娇弱之姿 ,到底有着一些厉害手段,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成,坊间传得离谱,送她一个别号“罗刹英”。 想至此,青砚面色变了几变。 华彻好不容易将这咳嗽压了下去,无奈道:“程侍卫……他与青砚吵了起来……” 英洛得闻此言,方长吁一口气,道:“我以为有人上门来纠缠……程大哥在此,那些官兵见着他,自然知道这处是我的产业,不敢多做纠缠。近日京中挨门挨户盘查的严,如果找不到李岚,这每日盘查想必是少不了!” 青砚听着这番说词,不管心内如何猜度,面上却现出了一幅感激之色来,忙忙拜倒,口内连连道:“都是小人的错!大人切莫怪罪我家公子!小人猜测,以为大人放程侍卫在此是为了监视我家公子,因此言语之间不免莽撞,得罪了程侍卫,这才让他气冲冲走了!等程侍卫回来,小人必定向他下跪赔罪!” 英洛摆摆手,道:“程大哥是豁达之人,你不必如此大礼!倒是你家公子身边无人,程大哥不惯做这些贴身服侍的事情,你若能过来侍侯他,自然妥贴。” 华彻怔了怔,迟疑道:“你……真是想让青砚过来侍候我?” 哪知她却笑嫣如花,道:“青砚是你的小厮,莫非你想趁机甩了他,找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伺候你?久闻大哥风流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呐!”言毕拊掌而笑。 一旁青砚目瞪口呆……公子,这是被英大人打趣了? 好在华彻反应够快,亦是回她一笑,道:“现在的可人儿不好长,我还就青砚这小子先凑和着用吧!” 青砚“……” 二人笑闹之间,却有人推门进来,恭敬道:“将军来了?!” 英洛点点头,顺势接下程元提着的大包小包吃食,叹道:“辛苦大哥了,等此间事了,大哥就可以回家歇息一阵子了!” 自小生长在烟花之地的青砚,今日见这年轻的女将峨眉轻拢,那铁塔般的汉子敬她若神明,两人之间分明默契十足,可见主仆之谊不浅。 他今日初来此地,只为着这位传言之中的女煞星困住了自家公子,一时忍不住对程元冷嘲热讽,哪知这人冷冷一眼横过来,自有战场之上磨砺的煞气,竟是让他无端生了几分怯意,这才住了口。 至于华彻所说,青砚属他小厮,纯粹临时起意,却是别有隐情,英洛此时尚不知道。彼时她知道时,大错已经铸成,悔之晚矣! 无 情 英洛自来果敢决断,然而面对眼前景况,她亦心惊难言。 这日早朝罢,女帝再次召她前往御书房,她心内自然腹诽一番,面上却得作恭顺状,做小伏低。 李晏也不多作寒喧,将一沓折子扔过去,热切道:“爱卿看看,这是诸位臣工操心朕的大婚,拟的皇夫人选。 英洛随意翻翻,虽然尽是拗口难懂的句子,不过总算看得懂大意,这些心怀叵测的人十之八九提的竟然是英乔,将这位尚书大人的公子,翰林院大学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真与李晏乃绝配,若女帝放弃了英公子,却是错失良缘,恐怕连月老都要跌足慨叹一番! 英洛深呼口气,努力将情绪平复,作一个了然的神色,道:“陛下,您挑唆这帮人上这道折子,真是要铁了心将小臣兄长拘进宫中?” 李晏自当太女,从来少人拂逆龙鳞,闻言自然不悦,沉着脸道:“英爱卿此言差矣。中宫皇夫与朕并肩而立,天下多少男子梦寐此位,朕心仪爱卿兄长久矣。从前朕提起此事,你便要推三阻四,这却是为何?莫不是与皇家联姻,真是辱没了你英家不成?” 英洛心道:岂止是辱没?简直大大的配我兄长不起!皇家里,又有几个是好东西了?个个不过利欲熏心,穷凶极恶,骨肉相残,与我那重情重义的兄长简直是人与兽的区别! 此言当着李晏的面,自然不能脱口而出。她唯有斟酌再三,缓缓道:“陛下有所不知,小臣的兄长自小订亲,此事作不得假!陛下若不信,召父亲大人来一问,自然清楚!” 李晏几乎要拂袖而去,重重将龙案一敲,道:“英洛,你别欺朕久在宫中,诸事不闻!英乔所配者,不过是从前江南罪臣梅家长女。那梅氏一门,早在十几年前便满门问斩了。莫非,爱卿要兄长为梅家守节,一辈子鳏居?” 英洛呆得一呆,将女帝面上怒气悉数纳入眼中,不得不跪下来,硬着头皮请罪,道:“陛下息怒!小臣兄长的婚事,小臣自然作不得主!此事须得询问父亲大人!今日天晚,不如明日陛下早朝之后召见父亲大人?” 从来穷寇莫追!李晏自然深谙此道。虽然龙心不悦,不过装装大度倒也不难,颌首道:“爱卿说的确然不差,不如明日朕便向英尚书提亲!”见着那跪着的女子面色瞬间惨白,方才作罢,此事今日就算到此打住。 英洛自下朝之后,便愀然不乐。恰今日英田与英乔正齐聚在家。燕婉见家口齐全,自然添了许多好菜,夏友与周峥分坐她身旁,皆将她平素爱吃的往她碗里挟,只堆得碗里鱼肉小山一般高,英乔在旁只抿着嘴笑,边慨叹妹妹这风流之景,却被一口吃食呛着,不免咳嗽了半天。 英洛怔怔看着自家兄长这怡然之色,想起李晏的话来,心内打突,只觉面前碗内饭食难以下咽。 这夜她在花园之内转了许久。英府后园虽不算大,却也小有景致。周峥起先陪着她,后来见她一言不发,亦没有歇息的打算,暗中猜测她今晚可能要歇息在夏友处,自然找了个由头早早回了房。 夏友后来寻至她处,见她亦如木塑泥雕,静坐在亭子内,只得将手中披风小心将她披裹,半晌,却听得她道:“衡哥哥,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照顾父亲与大哥,还请你务必照顾他们!” 夜色黯沉,这样子的嘱托,无故让人心生凄凉之意。夏友却要拍她香肩一记,道:“这丫头魔症了?好好的说这样话!” 她毫无防备被结结实实一击,顿时将心内那股不安的情绪给岔了开来。唯有强笑道:“唉哟你居然又敢对我动手了!我不过是一时里想着世事无常,早作打算而已!”说着一壁回他一掌,竟也是用了五分力。 夏友亦未曾回避,结结实实被拍在胸上,有五分酥痛,知道不打紧,不过是皮肉之上有点难耐罢了。他佯作回击,却见那丫头已经大笑着跑开,挥挥手道:“衡哥哥早点去歇息吧!” 他心中未免有一丝酸涩,到底忍着,回了胜仙居安歇。 第二日晨起,英田正在洗漱,闻听得英乔所居的院落一声惨嗥,惊得他差点将手中漱口茶盏丢开。匆匆拨脚便跑,过去之时,只见得英乔贴身小厮信一正吓得团团转,将英乔死命搂在怀中。名誉长安书画双绝的英公子正躺在院中地下,恰逢昨晚下过一场阵雨,泥泞不堪,他却躺在泥水地里,撒泼打滚,不肯起来,模样似颠似痴,令人心生恐怖! 无论如何,家中放着现成妙手神医,算得上便利。信一被英田支使着一溜烟的跑了一趟胜仙居,林方正伺候着夏友起身。 不过半个时辰,英府主子们齐聚一堂,静等着夏友的诊断结果。哪知道不过片刻,便见他铁青着脸从房中出来,一把揪起英洛,厉声道:“跟我来!” 后者不知是被吓得还是为英乔伤心,呆呆随夏友去了。英田向林方使个眼色,却见那少年伶俐的悄悄跟了上去。 夫妻二人向着后院避静之处而去,林方一路跟随,终是到了凉亭之处。好在凉亭之下有许多山石,林方趁二人不注意,闪身钻进了一处山石洞中。却听得亭中自家公子怒道:“洛洛,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霜红?” 英大小姐沉默以对! 自家少爷来回在亭间急走几步,恨声道:“我查都不用查,一诊脉自然知道这是霜红的毒。信一说昨晚很晚了,你曾给乔送过宵夜,他吃下去之后,整个人便昏昏沉沉,不肯醒来,直到今天早晨才开始发疯!” “是,我是给哥哥下了霜红!你不是曾说,这药可治嘛?如果是三五个月治不好也不打紧,越慢越好!”却听得英大小姐慢吞吞道来。 林方只听得“啪”一声,竟是有人被掌掴。他从来护主,只以为是英大小姐打了夏友,正欲从洞中钻出来,却听得夏友颤声道:“外间传说你心狠手辣,我尚不信。就算你杀光了外面的人,与我何干?我不过守着你,过这样日子!哪知道你竟丧心病狂,连乔都不肯放过,非要将他毒疯不可!难道他知道你的什么把柄?你非要杀人灭口不成?!今日我掴你一掌,一点都不冤!” 林方恍然大悟,赶紧将身体藏好,却听得英洛虽挨了一掌,竟也不曾动怒,只慢慢吞吞道:“你记得昨晚答应我的事便好!”这却不是往日的英洛了。 静得一静,却听得夏友几乎语带绝望,道:“你将霜红喂了给乔,到底想做什么啊?你说啊!” 只闻得亭子间肢体纠缠的声音,两人似角力摔跤般,不时有身体碰到柱子之上的沉闷声。其实二人虽在角力,但却是夏友一人在使力,将英洛在怀中使劲摇动,只盼她能说个明白。哪知她虽尽力控制身体,到底不肯说出实情。二人纠缠之时双唇无意之中相撞,英洛即如八爪章鱼般缠了上去,使劲吻着他的面容。 二人夫妻日久,英洛像今日这般决烈痴缠,却是头一遭。夏友虽被气得狠了,到底没有使力推开她,只狠狠咬下去,将她朱唇咬破,一边愤然道:“今日你必要说清楚此事!” 林方听得此处,趁着二人纠缠之际,从另一处山石洞口跑了出去,一溜烟将前情告之英田。 英田自亡妻故去,将一双儿女拉扯大。本来近半年来,朝内诸人对他父子女三人态度早已不同,更有官微阶低的官员前来拍马逢迎,唯恐被这位英将军抓住什么把柄,落得个家败人亡。他一生为官清廉,总不教清白声名折堕。哪成想至晚年,女儿性情大变,竟得了个罗刹英的外号。本着疼惜女儿的慈父之心,他亦能包容她。但此次毫无缘由向其兄下毒,他闻得林方在旁讲述,只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扶着小厮才不致立时晕倒! 孽障! 看看眼前榻上被夏友扎针昏睡的英乔,身上泥污狼藉,大概是从出生到现如今都未曾有过的污秽,心内只作油煎火熬,勉力扶着小厮的手,向着园内闯去。 他身旁周峥与燕婉被林方所说惊得目瞪口呆,苗家四女一大早亦被吵了起来。阿然的磕睡早被惊飞,喃喃道:“师娘真好狠的心肠!”面上浮上一个佩服的表情。 阿黛怯怯道:“大姐以后还是不要得罪师娘了吧?!” 阿然摸摸小妹脑袋,怅叹一声! 一行人脚步匆匆,进得园内,老远便见夏友与英洛正当亭对峙,互不相让。二人唇上血迹蜿蜒,形容狼狈。 英田见得英洛,只觉一腔怒气无所遁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小厮的搀扶,当先爬上了亭子间,当头便甩了两个耳光给英洛,厉声喝道:“孽障!在外沾得一身血债回来也就罢了,竟然对家人用起了毒!莫非当我治不了你?!” 却见她两边脸颊立时鼓起来,左脸更比右脸高一些。却是之前夏友那一把掌。也不见她喊疼,只冷漠看英田一眼,满不在乎道:“又不是治不好!不过是瓶霜红,左右吃不死人,父亲大人也太过着急了吧?” 英田几乎不能相信,面前的女子便是自已从小到大如珠如宝般呵护的女儿,只觉胸闷,气短,心悸,全身不住冒虚汗,嘴唇哆嗦了半天,依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亡妻的面容从眼前飘过,他几乎要喊:燕仪燕仪,你来看看,这便是我们的女儿!你当初拼死生下的女儿!这孽障,还不如你当初将她一起带走算了! 一时里只觉心痛如绞,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倚 萝 六月初,京中流传着两则传闻,均事关英府。 一则便是,从前书画双绝风姿妙如谪仙人的英乔大公子,几日前犯了急症,竟是痴傻了。女帝怜惜臣下,曾派了太医院御医前来探诊,却苦无良方。礼部尚书英大人心疼儿子折翼,急痛攻心,竟也一病不起。 另一则传闻却比之前一条,传得更为广泛,便是英大人的女儿英洛将军,在揽月阁追缉逃犯时,竟看中了一个小倌,在外筑金屋而藏。 此等传闻,本来便是捕风捉影,不过几日,便传得有鼻子有眼,连那小倌名姓形容,都传得绘声绘色。 却说那一日英田病倒之后,连日未能起身,夏友在一旁悉心照料。便是疯了的英乔,几日来也离不开他,幸得苗家四女在旁协助,才不致让他分 身乏术。便是这样,近日来也鲜少见到英洛影子。 世事从来难料,便是这样忙碌,却仍有风声传进夏友耳中,说是这位英府女将老毛病复发,一味的纨绔行径,在外面留恋风月,心内虽窝着一肚子火,只是时机不对,不得发作。 周峥虽每日有公事要办,其实亦早闻得这谣言,加之初回京之时夏友曾使小巧挑拨,总是一早就存了疑,亦留心看英洛近日行为。 英洛自然不知这大小夫君皆按兵不动,只等她显形。 可巧这一日府中少了一味草药,夏友便令林方前去药铺抓药,无意之中竟在大街上看见了程元。林方自来对英洛殊无好感,从前只觉她风流,成亲之后观近日她与父兄疏离之态,早在心内咒她猪狗不如。只是此事乃尚书府家事,他一个下人无置喙的余地,唯有将这一腔恼恨压下。 近日自传出大小姐金屋藏娇之事,这程元便不见了踪迹。林方此次得见,便多留了个心眼,一路遥遥尾随而至,只见他在一处民居停住叩门,不过片刻,便从门内闪出一张极为清俊的脸,竟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见得程元立在门外,冷冷道一句:“回来了?”模样极为高傲。 程元竟也不计较,点点头,闪身便入了内。 林方心如乱麻,只为抓住了大小姐的把柄。一方面只盼她尽快东窗事发,一方面深知夏友痴情,若果得知此事,不知会伤心成怎样!? 思虑良久,他还是抓了药,悄悄回了英府,并未作惊蛇之举。 又过得两日,英田身体渐有好转,却依旧不见英洛前去赔礼道歉,心内郁结成疾,偏生人上了年纪,再无从前健康,身不由已日日缠绵病榻。 夏友见这危急关头已过,剩下的不过是长期调养及心遂意悦,方能复原,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这日他拖着倦体回了胜仙居,梳洗一番之后,就着清粥小菜吃了两口,随口道:“林方,这几日我都未见洛洛,她近日宿在大哥处?” 林方神色古怪,期期艾艾道:“……小的……小的不知……” 他一眼看过来,林方心内生愧,突然扑倒跪下,唬得夏友一跳:“林方,你这是为何?” 少年双目不由涌上泪来,“公子,大小姐在外面怕是有人了!” 夏友呆呆看他两眼,心内便如惊雷滚滚,刹时霹了个分明!几日来英洛不见人影,却原来别有所居!猝不及防,一时里只觉心痛如绞,几日来的疲累排山倒海般压过来,眼前人影晃了两晃,终是还原。 他要使劲压制住自己的心愤,才能咬着牙憋出一句话来:“无凭无据,休得胡说!” 林方磕头如捣蒜,泣道:“公 燕子回时第24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公子休得伤心,这样风流妻主,不要也罢!小的本来不信,那日是小的上街去抓药,无意中撞见了程侍卫,跟着他到了一处民房之前,开门的是位年轻俊秀的公子。 后来小的几次前往探查,从来只见程侍卫外出,里面年轻公子则很少出来,更有一次见了大小姐进了那院,消磨了一个下午才出来……公子,您这样人物,如何同那些不清不白的男子共侍一妻?如若不信,小的带您前去探查……” 主仆二人左右思量,委决不下,便又过得两日。那日天色很晚,英洛还未回转,夏友一时里按捺不下,竟将此事告之周峥,见得那年轻将军凤眸倒立,眼里全是碎冰暗沉,大概是疼痛由得两人分担,方觉得心头大石轻了少许,不致立时窒息毙命! 周峥从来杀伐决断,毫不迟疑。此时得了准信,立时排兵布阵,带着夏友与各自贴身小厮,直奔那新欢所居之处。 到得那民居时,也不用人通报,夏友径自跃上墙头,从内里将大门打开,只听得一声少年的清叱:“什么人?”声音里竟带着无端的惊慌。 几人哪里理他威吓?大步上前,只见小小一处院落,最是不起眼,可笑竟叫金屋?!屋内灯火晕红,却有一少年推门而出,林方小声道:“就是这个人……” 周峥由不得苦笑,这样少年么?他再往前走几步,却见得少年慌乱万分,“你们是谁?” 文英上前,竟是一把将少年推开,几人浩浩荡荡,直冲了进去。 屋内情境,却是要这闯进去的四人齐齐愣住迎面的床上,平躺着一人,全身隐在被子里,乌发堆云,一双眸子朦胧,面无血色,小声道:“峥哥哥……衡……” 床边正站着一名男子,眉目含春,双眸含愁,身上衣衫不整,似乎被闯进来的不素之客给吓到,不过转眼已经镇定自若。 周峥万万没有想道,英洛的新欢竟然是华彻! 只觉万念俱灰,心内悲苦交加,比之甘州城内生死一刹都要让他憾动,连连笑道:“好!好!你们好啊!”脚下不停,竟是毫不犹豫,转头去了。 华彻眼见周峥出门,其余三人亦随他而去,望着床上昏迷的女子,不由苦笑,复又怜悯,连连慨叹:这种局面,等你醒来,该如何收场呢? 其实,如果前来捉j的二人稍稍再多个心眼,只消上前揭起被子一看,便会明白,被子下面的人儿双手双脚被缚,衣衫汗湿,早已昏了过去…… 这一夜,风波迭起,英府之内的夏友与周峥彻夜未眠,只盼那人能一路紧追而回,至少,也应将前因后果讲个清楚明白。然而,却一直没有等到…… 在他们的目光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躺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时昏时醒,她的身体在臆想中被切成了一片片,每一片飞离身体的血肉都还有知觉,都在疼痛。分崩离析之后又被重新粘合,然后再次被切片。 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疼痛像潜伏在她身体里的猛兽,突然之间就醒了,在她的每一片肌肤里,每一管血液里奔跑嘶咬,她要在难以忍受的噬心痛楚里,反复喊着那两个人的名字,在昏过去的瞬间,期望用呼唤来抵挡疼痛…… 在英乔疯了的那个早晨,李晏愤怒的看着她,“英爱卿好手腕”。她咬牙切齿,不能相信,只盼太医能诊断明白。 很快,前往英府的太医复命,正如英洛所说,英乔疯了…… 李晏冷笑,招手唤侍从拿来一个锦盒,送到英洛面前,道:“本来,朕无意逼你,不过既然朕不能召英公子进宫侍奉,那就赐爱卿这粒药丸吧!” 英洛静静的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粒黑色的药丸,耳内听得李晏道:“这丸药的名字唤倚萝,爱卿家中有侍夫懂医,自然应该听过这名字吧?” 倚萝? 她冰凉的手指尖几乎要忍不住颤抖。倚萝这名字,她从前听过。便是在某次与夏友闲聊之中谈起,天下的三大无解之毒,倚萝,梦寒一线,寸寸柔肠。 倚萝,是极缠绵的毒药,每月月初发作,疼痛无比,令人生不如死。中此毒者如果能依靠强大的精神力量来忍受毒发时的痛楚,可有十年活命之机。但若忍受不了,便可服用一种弹压此毒的药,用的乃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只因这两种极厉害的毒药在人体内互相作用,中毒之人五脏六腑其实深受伤害,虽能解决一时的毒发之痛,不过赢得两三年的活命之机罢了。 梦寒一线却是极为厉害的一种迷幻药,它会让服此毒者脾气暴躁,反复无常,暴戾无比。常常产生幻觉,只坐将心内的阴暗面以及对人对事的不满无限放大,进尔影响此人的情绪,以迷幻来改变此人的所思所想,最终,此人会将光明的一面统统忘记,像缩在阴沟里面的老鼠,自已也难以面对而精神崩溃。 寸寸柔肠听来温柔缱绻,却是能让服毒者七天以后柔肠寸断,而面上却鲜如重生,无丝毫中毒的迹像,此毒适用于一些门派之中犯过大错的掌门之类,死去之时也极为体面。 此三种毒,却是一百年前江湖之中一温姓男子所制。那人本来便是神医,只因整日苦思钻研,冷落了娇妻,致使娇妻红杏出墙,他大受打击,之后便愤愤研制出了此三种药。不想等他制成药之后,不过一年载的功夫,他那娇妻却昨已竟外身故。后来不知经过了怎样一番曲折,才能让李晏辗转得手?!“ 她要很用力,才能将此药丸捏在手里,心内空荡荡一片,木然道:“陛下要小臣服了此药,但小臣尚有一言。若小臣服了此药,陛下能答应此生不在对小臣父兄与夫郎为难?” 李晏面显满意之色,点点头:“当然!” 便见得那年轻的女子毫不犹豫将那颗药丸扔进了嘴里,等不及身边宫蛾前去倒水,早已吞了下去。 错中错 天色微亮,星辰坠落。宁静的小院有人轻叩门扉,一把刻意压低的声音。青砚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头脑昏沉。耳际听得华彻轻唤:“青砚,青砚,去开门,大概是程侍卫回来了!” 他抬头看时,只见华彻坐在床边凳子之上,头也未曾回,只将目光放在床上的女子身上,手下不停,正帮那女子擦汗,从额头一路往下。床上那人正自昏沉,口中汗巾塞着,发如滴水,被子被公子掀起,露出被捆如棕子的身体,和皓腕之上捆绑之处被她挣扎所勒的青紫痕迹,看来触目惊心。 青砚不满的撇撇嘴,烛光之下,华彻并未瞧见。这位程兄,不能天亮以后再回来吗?扰人清梦! 大门之外的程元满面焦惶之色,只等青砚开了门,便挤了进去,大步流星,往屋内而去。背后青砚冷冷道:“程侍卫,你家主子还没死,用不着慌!” 程元手中拎着个包袱,身上却是血迹斑斑,只作不闻,推门而入,将青砚晾在了院中。 华彻见得程元,面上不由松了一口气,“你可来了……这身上是怎么回事?……青砚,青砚,去烧水让程侍卫沐浴……” 青砚嘟嘟囔囔,还是向着厨房而去。 屋内程元将手中包袱递过去,歉然道:“我家将军有劳华公子看顾了!他日若有差遣,程某在所不辞!” 华彻敛眉:“程侍卫客气了!你且先去梳洗,昨夜出了岔子,怕是还有大事要发生。” 程元见他一时并无要说的意思,将英洛露在衣衫外面的皮肤拭擦完毕,侧头一想,将她口中那块汗巾子取出,但见英洛面如白纸,泛着金色,静静昏睡,竟如大限将至的光景,令人心惊不已。 程元依言退下洗漱。再回转时,天已大亮,英洛依旧熟睡。昨夜她耗费太过,一时半刻怕是不能醒过来。 不过一刻,只见青砚端了碗漆黑如墨汗般的药进来,华彻抄手接过,却见他的左手其中三个手指紫肿,其上带血,竟是被人咬的深可见骨一般。他竟自不顾,只专意吹那碗药,过得一会,用唇尝了一口,觉得温适可入口,便一点点撬开英洛的口,喂了下去。 她还在昏睡之中,大概是本能,居然也未呛着,将大半碗药汁喝了下去。此药正是昨晚华彻委托程元去华相宅中自己的一处密室取回。 程元昨夜潜进华府,颇费了一番周折。好在临行之前华彻已将华府大略分布图画了一张带在身上,大有助益。待得他取完药回转之时,被巡逻的兵士碰见,一顿血战,脱出重围,在街上东躺西藏了半夜,方回到了此处。 英洛身边,此时唯华彻与程元知晓此事。那日英洛从宫中出来,面色惨白,程元心内起疑,不由问了一番。英洛既知将来毒发之日,身边非有人照料不可,便将前情陈述,令他担心不已。 只是家中诸人,此时皆为了英田与英乔忙乱不堪,如燕婉诸人,竟无人给她好脸色可看,她不欲让人知晓,与程元商量一番,只得暂借华彻此处熬过这一关。 昨夜周峥等人闯进来之前,华彻见她疼得时而咬牙,怕她伤了唇舌,竟将手指伸进她口中,一时只觉疼得钻心。待她疼过一气之时,这才寻思将小衣之上汗巾子解下来塞在她口中,哪知正脱了外衫,便逢四人撞进来…… 华彻将昨夜她的二夫前来捉j,当时境况讲明,便见得程元已经一头冷汗,头大如斗:“这可如何是好?将军……真是有理也说不清楚了!” 那个人,酣梦正好,浑然不知后院着火。 华彻沉吟道:“不如,将她拍醒吧?此等大事,想来英府怕已经乱成一团了,只有她醒来,方能处理?!” 程元连连点头,可怜他一介粗人,对情爱之事向来敬而远之,幸得华彻拿主意,立刻照章执行。他立时上前解开英洛全身绳索,见她还在沉睡,轻轻推了两下,“将军,将军……” 那人纹丝不动。 他吓了一大跳,不由伸出手去,放在她鼻孔之下,感觉到那浅暖的气息,方放下一颗心来。再推…… 如是再三,床上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木然转动了几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方才有了些微灵气,有气无力道:“你们最好有事要说?!”显是疲倦已极,强撑着双眸不致闭合。 华彻浅笑,不怀好意,道:“昨夜你昏过去之时,你的大小两位夫君来过了” “啊?”她猛的坐了起来,抑不住的惊吓,不防软软跌了回去。原来一夜虽未大动,但身体已臻极限,是以凭着那一刹时的猛力,终究难抵四肢百骸的酸痛疲乏脱力。 程元哭丧着脸,接口道:“周将军与夏军医进来之时,华公子衣衫不整,将军你躺在被窝里……” 什么都不用说了!英洛面色一白再白,简直呆若木鸡,一时之间竟无良策,完全不能想像自己曾在昏迷中充当了一次被伴侣捉j在床的主角!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一时难辨。 唯想起当时混乱景像,不由喃喃道:“他们当时……可有说什么?” 华彻此时方觉得此事过于好笑,彼时在她毒发之际又惊又怕,无暇回想,此时不免笑出了声,难得笑意融融,道:“周将军连连道了几声好,然后就走了!” 这可是实情,华大公子向来不惯说慌! 至于周将军的脸色,如果不是笨得无可救药,自然能联想得到!请恕他不能一一描述。 那人闭起眼睛思量半晌,旁的人皆不知她作何想,却见她陡然睁开了眸子,乌黑明润,扶着床强撑着坐了起来,软软靠在板璧之上,歇得一歇,便要挣扎着下床。 程元手忙脚乱,忙上前扶着她,连连道:“将军,你身子刚好点,根本脱力,哪有可能站在别人面前?不如,再歇歇?”他从来不曾处理过此类事件,心中未尝没有躲得过一时算一时的想法。 哪知英洛虽毒发之后体虚,倒底执拗,攀扶着程元胳膊慢慢站了起来,手下一松,即时跌坐在地下。手脚竟似重装不久,一时里还不能尽用。 华彻蹲下身去,面上笑意不减,将她搂在怀中一把抱了起来。唯喜英洛向来镇定,此时除了眉目扭曲之外,尚称得上平静。倒是一旁青砚,眼神不屑之极。 英洛本已脱力,被华彻抱至另一屋中,青砚在他吩咐之下早已备了热水,将她缓缓放在一旁榻上,却见她摇摇欲坠,同腰间纠缠半日,连个衣衫都无力脱下。 他不由皱眉道:“我,青砚与程侍卫,你要哪个来服侍你洗澡?” 那人愣了一瞬,终于明白洗澡这件事,恐怕不能独立完成,眸光四处巡梭,总不肯看定华彻,口中轻道:“你” 他可不以为这是害羞的样子!千娇百媚的女子他见得多了,面若红霞娇嗔数语,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无论如何在她身上,半点不见。 衣衫渐渐剥落,那人始终不肯看一眼华彻,目光由始至终在屋内四处巡梭,假如她肯抬头一顾,定能看见一幕奇景:向来风流倜傥的华彻,这次竟难得的面上飞霞,额上渐有汗珠。 其实认真说来,服侍别人这事,三人之中唯青砚擅长耳。只奈英洛与他不相熟,纵挑了个相熟的,但华大少爷生来惯被别人服侍,服侍别人,那是头一遭,服侍起来难免笨手笨脚,搓澡之时,不是轻了便是重了,不是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便是将那应该大加清洗的地方漏过……如是这般,若非境况窘迫,只怕笑料百出。 好容易将英洛洗得清爽,帮她套了青砚的两件衣衫出来,也还算合身。 程元粗壮,华彻精硕,两人皆身量不矮,唯青砚的身量与英洛相仿,事急从权,她也只得穿了这身衣服。纵是心乱如麻,也得强撑着填下去一碗粥,方在程元的半搀半扶下离开了此地。 程元难得细心一回,在外雇得一顶小轿,将英洛扶了进去,向尚书府而去。 英府之内,眼见天色大亮,骄阳腾空,那人却无一丝回转的迹像。各自枯坐一夜的两人,被小厮传话,唤至英田居处。 英田近日身体略有好转,虽不能下床,但到底可以斜倚在床上。清早之时,夏友贴身小厮林方前来请安,少年热血上头,不免作了一回义举,将昨夜之事原原本本告之英田。 英田在床上气得全身打颤,一旁燕婉几乎要急得哭出来,不住安慰他,道:“姐夫,姐夫,你且别气!洛洛少年心性,一时里作错了事也是有的!待她回来,你好好教导于她,她必是听的……” 英田震怒,将床边杌上一碗热热的药劈手掷出,怒道:“孽障!我怎的会生出这种女儿?风流冷酷,双手沾血,手足相残,从来做不出一件良善的事来,哪一点像燕仪了?无怪乎有人叫她罗刹英,可止小儿夜啼!权当燕仪生的女儿死在了外面,今日她若回转,一顿大棒给我打出府去!没得平白糟蹋了人家好儿郎!” 周峥与夏友进去之时,便见得林方正跪在当地,英田气喘如牛,几乎要瘫倒在床上,燕婉泪涕满面,不住抚他心口,百般劝解无效。 情中情 英田大怒之际,闻听得小厮前来通报:“大小姐回来了!”只觉怒气如火般翻腾,烧的心肺之间一片焦枯,也不知道哪里来 的一股力气,居然自己从床上强撑着起来,向门外而去,燕婉及二婿皆拦他不住,只得一步步小心看护。 其实英府诸人,除了程元,此时再无人知,英洛亦是一步步艰难走进府来。她身边程元不住擦汗,小声道:“将军,不如,你将实情告诉英大人与两位姑爷吧?” 英洛脚下一顿,险险跌倒。从前的时候,她并未有机会试着将自己的事情推给别人来解决,而且信任这个词,大概从未在她的词典中出现过吧?今次尝试,是不是为时不晚呢? 程元一见她几不可见的点头,不禁喜上眉梢这事,总算解决了! 远远只见一群人走来,当先一人厉声怒喝:“孽障,你给我站住!”正是英田的声音。 英洛慢吞吞停了下来,老爹,能有这般底气吼人,看来您老人家离康复不远矣! 她朝程元眨眨眼,程元哭笑不得!将军,这都什么时候了? 那行人眼见走近,英田手持一根大棒,疑似门闩。后面跟着燕婉,双目通红,夏友与周峥面色不善,却都忍着不曾发作。 英洛好笑的看一眼程元,老程,爹爹什么时候有暴力倾向了? 将军,您就别再开玩笑了! 程元忍不住擦汗。 英田却已已走近,怒指英洛:“畜生,给我跪下!” 见她虽然依言乖乖下跪,面上却有未来得及收起的笑容,很是满不再乎,不由怒火上头,一棒子打将下去,正落在她肩头,也许是病后未逾,大概不是很疼,也不见她唤疼。他身后夏友与周峥立时变了脸色,急呼道:“爹爹” “这个孽蓄,就是老夫一直疏于管教,才成了今天这副德性!软弱无骨,甘当走狗,好色风流,无手足之情!今日我不如一棒子打死,也省得留她在世上祸害别人!”英田气恼已及,一棒接一棒打将下来,落在她身上,唯见她闷不吭声,身形摇摇欲坠,人渐渐趴伏在地,却是不吭一声。 夏友与周峥连着喊了两声爹爹,再细瞧那人,身上却是一袭男式长衫,想及昨夜情形,心内暗痛,都将那不忍的心肠暂且放一放,只看英田如何处置。 程元在旁焦急万分,他深知英洛身体情形,此刻见她趴伏在地,想是已难支撑,可叹她竟一声不吭,强忍英田大棒加身,张口便道:“英大人,请听程某一言!” “程侍卫,你是先帝所赐的人,老夫无权过问!但老夫教训女儿,尚轮不着你来说教!”英田打得手软,一句话不由的喘了两喘。 燕婉趁此机会,赶紧上前拦住,道:“姐夫,你且歇歇手罢!教孩子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教得好的!” 英田停手喘气,怒不可遏:“你瞧瞧!二妹你来瞧瞧!昨夜在外面夜不归宿,风流也就罢了,居然穿着那男人的衣服回家!她眼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这两个孩子?”将手一指夏友与周峥。 此言更是触痛了二人,只见二婿面上虽有忧心,到底也有强抑的怒色。 英田悔不当初,真摇头道:“这孽障留不得!你知道她在外惹上的是谁人吗?正是华相的长孙,那个差点当上皇夫的孙子!二妹,留她在家,迟早会将我英氏一门给灭了!不如趁着今日,早早将她打出家去,也好教人知道,老夫并非养而不教之辈!” “爹爹!”英洛低低趴伏在地,声音里奇异的有抹颤音,一旁程元听得心惊万分,怕她就此昏睡过去,不再醒来。 英田此际早已气昏了头,哪里容得她再分辨,罪证便在她身上,百般分辩也枉然。英洛忽然感觉到一阵倦怠,头脑发晕,几近昏倒。从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从不曾有可依靠的人。这一路走来,虽有窃取之嫌,终究也算得有了亲人,父兄疼宠,娇婿敬重。今日始知,那一刹时回家的软弱,纯属头脑昏沉的错误判断,是极为不可靠的! 耳边听得英田唤人,竟是要将她打出门去,断了父女关系,纵然听得燕婉在旁相阻,她在心内惨然一笑,只觉心灰意冷,不由抬头道:“英大人” 英田与燕婉似被她这声称呼而吓着,皆停了动作,看着她。英田眼内是毫无防备的痛色,大概是不曾料到教训她一番,竟被她拒不相认,简直不能相信她那声称呼。燕婉却是谴责的眼神,无视看着她。 英洛心内,不是不痛楚的。 然而始今日,她方知道自己的自私,爱之深责之切,就像从前,她孤身一人之时,其实也盼着有父母关爱,哪怕责骂也行。然则英田的一句话却提醒了她:留她在家,迟早会将我英氏一门给灭了! 她从不曾尝试过将自己肩上担子交给别人来担,一肩的风雨,前路或者泥泞不堪,但终有晴日。几人只见她郑重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面色奇异的带着令人心惊的苍白,面上犹有泪痕,却听得她用一贯清朗的语气道:“英大人,我并不是你的女儿!” 只一句话,英田背后的夏友与周峥已知大事不妙,急急阻止:“洛洛” 英田得闻此言,手拄门闩而立,全身忍不住的哆嗦,眼神痛楚已极,只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听得她的声音毫不留情,继续讲下去,竟如一把锋利的大刀,直劈的他体无完肤。 “其实您的女儿已经葬身于东突厥大营,我从另一个地方来,虽然这身体仍是您的女儿,但里面的人却早已不是她!还请您细想英小姐往日的言行举止,可有与我相同的地方?……” 英田与燕婉从未听过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初时还觉得她是与老父赌气,听得她细讲,一桩桩一件件,始觉心惊复心痛难抑。周峥与夏友眼见阻止不及,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末了,英田颤声道:“如此说来,你占着我女儿的身子?哪我的女儿呢?”竟是凄惶万分,似迷路的孩子般软弱无助! 英洛重重的磕下头去,道:“我并不知道自己如何到来,因此亦不知道令千金去往何处?!” 此情此景,真如噩梦一般,面前的人本来就是自己的女儿,却如陌生人一般,熟悉而陌生。然而英田细想,又觉得极为可能。从前的英洛,那般的娇生惯养,并不是去一趟军营就能改变的。无论如何改变, 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却最是难改。英洛总有孩子般简单而狂热的,神彩飞扬的眼神,而这位,冷静清明,镇定果敢,怎么会在自己女儿的身上出现? 哐啷一声,他手中门闩倒地,燕婉一惊之下赶忙上前扶住了他,却听得他疲累的声音道:“二妹,让她走!” 周峥与夏友齐齐道:“爹爹……” 英田极是疲惫伤感,他道:“孩子,是老夫对不住你们啊!这个人却是断断留她不得!” 纵是周峥与夏友知道此事,但程元却是从未听过,一时里听得心神恍惚,竟亦呆呆看着英洛。却见那人跪下去,咚咚咚用力磕下头去,道:“往常得爹爹与哥哥万般疼宠,无以为报。更得姨母关怀照拂,我会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此言听在英田耳内,更觉尤为讽刺。 英洛再抬头之时,额头红肿,显是用力太过。她似早已不知道疼痛,只苦笑道:“程侍卫” 程元后知后觉,小心翼翼道:“将军” “扶我一把!” 程元猛省,她目前的身体,若非强撑着一口气,怕是早晕过去了。他弯下腰去,将她搀起来。那人身体一半的重量已经挂在他的身上。她看着英田身边的夏友与周峥,轻声道:“衡,峥哥哥,你们从来就不肯相信我!一有风吹草动,便定了我的罪!” 那两人顿觉醍醐灌顶,只觉说不出的震憾。三人自成婚以来,迟疑徘徊的日子最是常有,这两人又是当世奇男子,便是后来泥足深陷,共侍一妻,亦是经过磨难而不得不屈从的退让。二人心中虽皆是情深无悔,但对她,总还是多了窥探而殊少信任,总觉有一日她会故态复萌,风流成性。这样子的态度,放在平常琐碎的相处里,不觉间其实已在夫妻间无形中平添一层隔膜。 却听得她幽幽道:“不过也罢,我大概,亦是从未信任过你们。从前我听过一句话,说是要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你所爱的人。这样的境界,委实令人憧憬,不过这样心意相通相互信任的人里,总不会有我们三个了……” 夏友与周峥张了张口,似是想问什么,或者,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眼见她在程元的搀扶之下转身走了,一步步极为缓慢,像踩在谁人的碎梦里面,明明该有着彻骨的寒冷与疼痛的,可是日光这样亮这样长,这样的不真实,连那疼痛,竟也像隔着一层,虽然闷钝而长久,终究可以忍受。 生别离 易柏再次来到英府,叩动门上铜兽环,闻听得偏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探出小厮的半个脑袋,见他衣着精致贵气,自然不敢怠慢,忙忙前去通传。正走至二门,却见老管家英南蹲在角门旁,近身围着十来个仆人,议论纷纷。 这小厮上前,将门口访客形容一番,英南愁眉苦脸向内院看了一眼,只得迈着老胳膊老腿去看看前门到访的贵客。内院此时正闹成一团乱,若说有访客,真正不是时候。 等他见着门外访客,居然是易大公子,更闻说他要找大小姐,冷汗便顺着英南那白发苍苍的额头顺流而下,向来不善说谎的他红着老脸道:“小姐今日不在家!” 话音未落,便闻得身后脚步声沉重,面前易柏风姿气度无懈可击,笑容浅浅,道:“大管家大概日理万机,连你家大小姐何时回府都不知道!真是劳烦了!” 英南回头,只觉老脸涨得通红。半个身子倚在程侍卫身上的,不正是大小姐么? 眼见着到了门口,英南只觉不堪如目,但见她将身子全数倚在程元身上,半眯着眼睛,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了,一副浪荡子的样子。再不能忍,他挡在偏门口,愤然道:“大小姐,凡事给老爷留点体面!” 英洛此际早已魂神俱散,只勉强拖着双脚一步步走过来,若非程元伸臂从她肋下揽着,早已昏睡在泥地上了,哪顾及得了英南口中的体面二字? 英南见她浑然不管,只得不甘不愿从门口让开,易柏上前两步,极为客气有礼道:“英将军”他万不曾料到,这样疏离的称呼,那人竟然扑了过来,正正跌在他怀里。其实是程元一路拖着她行走,到此想换手歇歇气,哪知道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跌了下去。 易柏怀中搂着她,鼻中已嗅得她身上幽香,心神不由一荡,放与不放便在一念之间,程元已经急道:“易公子别放开!”将这温香软语搂在怀中,却见她已面透纸金,额角细密的汗珠儿不断渗出,竟是生了重病的样子,他低头思量一,竟是打横将他抱了起来,便要向着英府而进。 哪知程元却拦在面前,道:“大公子休忙,还是到你马车上吧!” 英府门口,正停着辆马车,正是易柏来时所乘,马车身后还跟着十来位侍从,个个短衣打扮,腰悬利器。 英南此际给惊得发不出一语,却见易柏怀中的英洛,被他将双臂揽起,右臂略微上扬,便露出广袖下一截白生生的腕子,色如玉雕,唯一遗憾之处便是手腕之上竟露出青紫勒痕,似被绑缚而强行挣扎所留。 “唉,老爷也太狠心了,不过就是风流债,还要绑起来打!”英南喃喃念叨,眼睁睁看着易柏将大小姐抱到了马车上,一队人马扬蹄而去。 傍晚时分,英府晚膳。 英田坐在主位之上,见得身旁老管家英南闷闷不乐,深感纳罕。他因大病,府内家务事久不曾管,只燕婉与英南料理,因之问道:“老管家,难道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英南从来耿直,闻得他问,亦不肯藏话,道:“老爷,大小姐纵有不是,你也不该捆起来打吧?!还打得昏了过去!” 右手坐着的周峥与夏友大睁双目,疑惑。何曾将她捆起来打过? 英田亦是同样表情。 英南不由激愤,道:“老奴虽在角门站着,可后来大小姐离开之时,在大门外昏了过去。易大公子恰巧来找她,将她抱起来之时,我看见她手腕上捆绑的勒痕。老爷,依我说,你也太狠心了吧?她纵犯了再大过错,你将她绑起来打成那种样子,又不找人好好医治,可不是要她的命么?” 英田胡须轻颤,竟是连声音也颤了几分,道:“你没看错?她手腕上有捆绑的痕迹?” 夏友与周峥一颗心竟似要从腔子里面跳出来一般,只觉心思急转,似乎有什么事是自己一直忽略了的,猛然间却想不起来。 英南看他几人表情,道:“老爷问的好生奇怪,老奴我又没有老眼昏花到这种地步。连个捆绑的痕迹都看不明白。府中小厮犯了事,又不是没绑过?!更何况大小姐皮肤白净,那绑痕看起来真是惊心,想不到老爷口口声声疼小姐,打起来这样心狠!” 英田只觉天旋地转,感觉一阵的眩晕,这孩子,究竟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他苦笑道:“老管家,你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捆她。更何况,我下手虽重,但病后未愈,手上无力,疼是疼了一些,决不致于昏过去!” 突听椅子发出刺耳声响,已见周峥猛然间站了起来,道:“爹爹,洛洛怕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情难以解决!我要去找找她!” 不是不知道,那个人,从来好强,只是却不知,刚烈至斯。 他起身之际,夏友亦忙忙站了起来,道:“大哥,我也去!”诚挚恳切,决无假意。 他点点头,脚下再不能停,二人前后相跟,调兵遣将,出府去了。 这一夜周峥与夏友带人在长安城内四处搜寻。二人最初去了易府去华彻藏身之处。可惜易府只剩仆人几个,自然不知主子去往何处。易柏一年间四处走动,从江南到漠北,长安城内居所,不过是他的一处驿站而已。至于华彻处,却早已人去楼空。宁静的小院一片狼籍,似被匪人劫掠一般,不知其间发生了何种变故。 天快亮之时,周峥在西门守军口中问到一些线索。那守门军言道,见着一队人马要出城,只因马车之中是英将军与一美貌男子,怕是英大人出城另有公干,因此不敢耽延,早早放行了。 二人颓然回府,尽皆心惶难言。进得府去却见英田正枯坐在厅堂之上,似是一夜未眠,眼底有着轻浅的黑印,遽然苍老,面颊松驰,眼神困顿委靡,鬓间白发丛生,令人不忍卒睹。 却说周峥问询那守门小卒之时,只因他夜间寻来,神情急迫,更兼着心慌难言,一向儒雅的面孔竟似扭曲,看在小卒眼内,难免一副妒夫模样,自然不敢实话实说,亦只半真半假说了几句。 其实英洛昏迷之时,被易柏抱上马车。程元紧随其后上车。却见车中还有两人。一位满面络腮胡子,正靠着马车板壁而眠。一位焦枯脸的汉子,见着被易柏抱在怀中的英洛,似乎呆了一呆,那眼神便再不能挪开,似痛似喜。 程元一来是位粗人,只觉那人眼神怪异,只因自家将军容貌出众,向来见惯了各种眼神,他亦不已为意。二来他对于眉目传情这个词,还只认识在字面意思之上,是以不能深刻理解具体实践之中的情形。所以,也只是拿眼风一扫,便全神贯注在了英洛身上。 易柏却是位人精,虽将英洛搂在怀中,俊眉轻抬之际便见着了那焦枯脸汉子的表情,心下略有戚然,不知为何,竟想起了远在西北的易家老二,都只是为了他怀中这个人。只是老二,大概难得露出面前男子脸上这种可以称之为相思彻骨的表情吧?! 他抬头道:“你们俩帮我扶着点她,待我先找点药膏子帮她搽!”说罢顺势将她大半个身子移到那焦枯脸汉子怀中,那人似捧着人间瑰宝般小心翼翼,轻轻将她揽在自己怀中,鼻端嗅到那熟悉的香味,若非碍着面前二人,差点哭出声来。目光便似饥渴般在她面上不住扫来扫去,天幸此际她正闭着眼。 易柏似笑非笑,抬首道:“程侍卫,我今日定要出城,只是城门口守兵怕是要盘查一番。你家将军尽管交予我。不如,你与车夫坐在前面,省得那些守兵的烦缠?!” 程元想想,大有道理。近日严锁城门,进出搜查极为苛刻,自己若坐在车首,定能省去不少事情。于是微颔首,“将军就劳驾公子了!”便见他依言坐了出去,与车夫并坐。 易府想来财势雄厚,所用车夫竟也是目光炯炯,竟是个练家子的模样。 车内只剩了四人,易柏轻声道:“你将她袖口挽起,将药涂上去。”说罢轻声递过去一小盒沁香扑鼻的玉白药膏来。 那焦枯脸的汉子轻手将她双袖揽起,只见其上勒痕严重,有的地方也有破皮,腕上肉色青紫的厉害,不知道是经过怎样厉害的挣扎,才落得这样的伤痕。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拿手指沾了药膏,一点点搽下去。昏迷之中的她大概感觉到了疼痛,烟眉微蹙,却不闻呻吟声。 一滴滴的泪,顺着那平凡无奇的面容之上流了下来,正正滴在她的脸上,恰似她在昏睡中不耐疼痛,而流下了晶泪,令人见怜。他只能,将她更紧的搂在怀中,面上还要绽开一抹惨痛的笑意来。原来,唯有这样,才可以靠她近一些,再近一些……简直犹如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板壁之上沉睡的络腮胡子,似乎总也睡不醒,浑然不知身外事。 待得那人将药搽好之后,趁着易柏转身放药之际,他急忙低头,在那人紧闭的丹唇之上偷得一吻,像千万次臆想之中甘美难言的滋味。此一生也只得这一吻。依仗这点微芒的甜蜜,大概也抵得了日后那漫长日子里的苦楚罢? 驻守城门的兵卒之中有人识得程元,忙客气道:“程侍卫,您这是要出城?” 程元道:“自然是我家将军要出城!” 那兵卒小心陪笑,“英将军要出城公干?只是上头有令,小的还是看一看为好!” 程元点头:“依例便可!” 那兵卒将马车帘子打开,顿时惊得魂飞魄散马车之内,香肩微露的女子容光慑人,正半倚在一极为清俊的男子身上,男子亦衣衫凌乱,正欲深深吻将下去,却被这兵卒目光打断,不由添了一层恼意,道:“将军,这却是哪里来的混帐行子?” 那兵卒见自己坏了这位罗刹英的好事,刹时慌得甩手将帘子放下,亦不知道她是如何哄那男子的,竟也没有发怒的迹像,不由擦擦额头冷汗,猜测她此时心情大概尚好,自己竟逃过一劫。 耳内听得那清俊男子扬声道:“程侍卫,还不快走,磨蹭什么?” 兵卒眼见程元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料想马车之内的绮景,痛快点头放行。一行人在守军注目之下大大方方出了长安城。 一步错 六月中旬,华氏一族获罪,华京秋与华柏被斩,其余人等皆被流放岭南,亦算得上女帝容情。更有华氏一案牵连的诸多官员,杀的杀,罚的罚,流放的流放。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更是涌进若干新面孔,却是李晏最新提拨的得力干将。 远避至卧马寺理佛的华老皇太夫得闻此信,居然落发出家,誓不再进宫。女帝李晏亲送供奉于寺庙,跪求老皇太夫回宫,侍奉膝下。华老皇太夫心坚意定,李晏在跪求无果之下,只得回宫主政。一时间口耳相传,奉女帝为天下至孝典范。 却说英洛一行人那日出得城门十里之外,那焦枯脸的汉子与络腮胡子的汉子由车夫引着,带着一干短衣打扮的人护送着向南而去。只余他们三人与一辆马车。 车夫自去,唯有程元驾车,在易柏指点之下行得一刻钟,来到一处极为僻静的庄园。 庄园之内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更有敦朴乡邻,见之皆涌向车前,却是识得此驾,纷纷问程元:“车里面的是大公子?” 见得程元点头,众乡邻 燕子回时第25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众乡邻兴高采烈,奔走相告,殷勤相待。 程元久在官中,早已不曾流连过这般热情,只觉难以抵挡,被一个六七岁的小童牵着手,朝他露出好奇灿烂的笑颜,一不小心,自己竟也露出了有点傻气的笑容。这还是七岁时候的程大牛,那时候不叫程元,无官气,亦无算计,家贫,却有灿烂的笑颜。 庄园深处有果林密密,树上果实累累,有桃梨杏树,只因时节未到,所有果子皆显清涩。程元抱着英洛跟在易柏身后几转,果林深处竟是别有洞天。远处,一栋精巧的小木楼矗立在侧,更显清雅幽静。 众乡邻早在果林在望之时却步,此时林中唯余鸟叫声婉转和鸣与他二人踩在林叶间的脚步声。不过片刻,木楼内翩然飞出两道身影,一红一绿,眨眼边到了眼前站定,惊喜万分,齐齐躬迎易柏:“大公子!”语声娇啼,悦耳动听。 程元打眼一瞧,却是一对姊妹花,身高脸蛋儿长得一般模样,唯有身上衣衫,一红一绿,大俗大艳之际令人悦目。 “这位是程侍卫,他抱着的是自家主子,洛小姐,你二人带她去沐浴一番,她身上有伤,好生料理着!”易柏回头指点二女,二女齐齐唱诺:“谨遵主子吩咐!” 她二人紧走两步从程元怀中接过英洛,翩然而去了。 易柏与程元随后而至。行至半路,焦枯脸的汉子与那络腮胡子一行人离去之时,易柏也曾询问英洛伤状,程元将她所中倚萝之毒略过不提,只将英洛受乃父驱打一节简单讲述,是以易柏恰知她身上带伤。 晚些时候,其中红衫女子,名唤朱嫣的前来见易柏,竟是眉头深锁,困惑道:“大公子,洛小姐竟似中毒了!” 程元正将半盅茶递至口中,得闻此言,竟失手将茶盅掉落在木制地板之上,洒下一大段淋漓诡异的水迹。 易柏那双清明亮润的眸子向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程元此时唯觉冷汗涔涔。 “毒可解?”易柏见得程元表情,已略微猜测到一点,且朱嫣专攻毒经,连她都露出凝重的表情,可见事情棘手,非同一般,只有询问最终结果。 却见朱嫣缓缓摇头,道:“若我所诊没错,洛小姐中的乃是奇毒倚萝,此毒无解,实乃慢性巨毒,每月月初发作,若中毒者能捱过每月一次的毒发,则有十年寿限。更多的人则是忍受不了此种痛苦而咬舌自尽。洛小姐身上棒伤并不碍事,但这毒怕是”她面上渐露惋惜之色。 易柏大概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回头看向程元,却见后者面带痛色,神情凝重,缓缓点头:“朱嫣姑娘所诊没错!我家主子今天晕倒,却是昨晚毒发,耗损太过而昏倒,非是为着老爷的一顿大棒。她身体一向康泰,能让她晕倒的确不容易。” 朱嫣面上露出钦佩之色,道:“纵是铁打的汉子,能捱过倚萝毒发的人,少之又少,洛小姐真乃帼国也!” 英洛在昏沉之中被朱嫣与绿衣女子,名唤兰芷的服侍沐浴之后,将全身棒伤涂好药膏,放在柔软舒适的床铺之上安睡。易柏与程元进去探视之时,见她安睡如婴儿,精致的五官在沉睡中露出娇憨之色,与素日的冷厉全然不同,令人心中忍不住涌上一股怜惜。 几人默然片刻,室内气压低沉。全然不知过得一日一夜,床上女子清醒之后恣意妄为,差点没将这小小庄园闹了个天番地覆。彼时易柏想破他那颗精明过头的脑袋,也全然不能想通,她怎么在知道自己生命还剩十年的光景之后,无一丝阴霾,以往绝少的笑容此际随意泛滥,灿如阳春三月此间桃枝上怒放的飞花。 那一日清晨朱嫣正撑着脑袋在英洛高卧的床头打盹,突觉面颊上东西爬过,有点粗砺的感觉。猛然间惊醒,正对上一双水漾清眸,眸子的主人懒洋洋道:“多美的姑娘啊,我居然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朱嫣吃这一吓,没好气道:“洛小姐,你已经看到明天的太阳了!往后你还有十年这样的太阳好看,又有什么好惊奇的呢?!” 女子初时听得她这样叫,面现惊诧,也只是一瞬,复又平静。望着窗外日光,猛然翻身坐起,到底是两日夜未曾进食,不免眩晕,腹中雷鸣如鼓,她却不见丝毫扭昵,朗笑道:“不管姑娘是哪里的天仙下凡,还请为我准备一点吃食!” 朱嫣给她这句恭维说的心情大好,脚步如风般轻快,不过片刻,便从外面端进来几碟小菜并一碗清粥,她接过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吞下肚去。 朱嫣被这吃相给惊得一呆,扶着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叹道:“洛小姐真像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饿了足有七八日的样子!”她从前倒是曾为军中男儿诊过病痛一阵子,对那些人的吃相尤为深刻。 英洛这吃相,却是从前世到后世,通通未曾改变过,她亦无意多做改变。只回她一个浅笑,将桌上杯盘碗碟之内食物一扫而光,满足的饮下一大杯热茶,道:“阳光正好,不知道你家可否容我参观?” 朱嫣点点头。她已迈步而行。背影所见,虽是纤弱的身形,但龙形虎步,信步悠然,观之决不是寻常大家闺秀。 英洛自捱过倚萝毒发之后,忽然之间只觉死而后生,世间种种皆有眷恋,心境比之从前,不知好过多少倍。悠然漫步在果林之间,虽不知所往而心悦之,皆因身旁林木葳蕤,硕果累累,处处勃发生机。 她随意游走,过得半晌,便迷失在桃林之内。耳内听得溪水潺潺,寻音而至,竟是一处极为清澈的流水,水中小鱼顺流而下,虽不知往而何方而不减怡然游动之色。 她不由随口念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忽觉一物挟带风声而来,避无可避之际不由向前一扑,当即扑倒在溪水里,全身淋得凉透。好在已过初夏,水温亦不算太凉。 正恼怒间,身后响起一串童稚的笑声。闻名于大周朝的征西将军,一代酷吏罗刹英,倒卧在溪水中回头看,原来却是被一总角小儿戏弄。那可恶的小子站在水边笑得猖狂,亮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英洛身后落了一个未熟的桃子,正是疑似为暗器的东西。 她狼狈的从水中爬起来,问道:“喂,小子,你做什么要戏弄我?” 那小子尤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人,大笑道:“谁让你跟着大公子来到此地的?” 英洛抖落一身的水珠,道:“我跟着大公子来此地,碍着你什么事了?” 少年皱眉,思量一番,方笑道:“你来了,惹的我姐姐很不高兴。姐姐不高兴,饭就煮的很难吃,不是焦了便是糊了,当然碍着我的事了!” 英洛猜度一番,边走边道:“哦,我知道了,你姐姐喜欢大公子,是吧?”见得少年连连点头,面上表现出你夺人所爱,不是君子所为的鄙夷表情。却听得英洛哀叹连连:“你姐姐真是太不幸了!大公子风流无度,难道你姐姐不知道吗?” 小儿呆得一呆,气愤道:“你胡说!大公子是君子!是好人!是大大的好人!”乡间儿郎纯朴,自是不会那些花团锦簇的赞语,一句好人足以表明对一个人的最高赞美。 英洛笑到肚痛,也不顾自己身上溪水淋漓。此话若被大周与周边邻国凡是与易柏有所交易的商人们听到,怕是也要笑到肚痛吧? 不过小儿大概不能理解j商这个词,英洛缓了笑,假意叹道:“唉,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追着大公子来到此地。大公子他”作西子捧心状,“明明与我订了鸳盟,说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哪知道转天就跑了,我苦苦寻找,一路之上也不知见了多少为他伤心落泪的姐妹,才追到了此间。你姐姐,怕不是最后一个为了大公子伤心的女人……” 小儿面色剧变,愤怒道:“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英洛心内笑意泛滥,只觉肠子都要打结,面上滴水不露,犹做痛苦状,道:“我跟在大公子身后,也好看着他点,省得还有女子上当受骗!唉,你姐姐年纪还小,左不过是见着个把长得格外好看点的男子就动了心。要知道选择夫婿,千万不能选择长得最好看的男子。天下女子何其多,你看着好看的,别人亦看着好看,自然是抢来抢去。要摊上个大公子这样花心的,好一个扔一个,左一个右一个,你姐姐不是要伤心死了?你还是回家劝劝你姐姐,就捡庄上最老实力气最大的那个嫁,保管生活的和和美美!” 小儿似被她这番话说动,迟疑,“庄上力气最大的是大牛哥,可是,大牛哥长得没有大公子好看!” 英洛点头,鼓动他:“只要你愿意让大牛做你的姐夫,你姐姐肯定得考虑一二!” 小儿忽的叹气:“大公子好是好,不过每次我站在他面前都不敢说话,大牛哥闲来还会陪我玩,帮姐姐干活……”似下定决心,“还是大牛哥做姐夫比较好!” 英洛几乎要笑翻,指着身上湿答答的衣服道:“你弄湿了我的衣服,怎么办?” 小儿咬唇思量半晌,小心试探:“要不,我偷一套姐姐的衣服给你穿?” 见面前女子连连点头,他早已忘了一桃之仇,毫无芥蒂的牵起她的手,一大一小渐渐远去,风中零星传来只言片语。 桃林的深处,转出来两个人,赫然便是易柏与程元。二人面面相觑,易柏是惊讶,惊讶与她这般调皮可亲的模样,在无人之处。更被她背后的诋毁之语逗得可叹复可笑。程元却是尴尬,简直不敢相信自家主子也有这样无赖的一面。 “ 步步错 多年以后的安平州,那个人,终于被现实锻造的坚硬如铁,有冷厉的面容与心肠,易柏遥想那个在桃树林里纵情欢笑的女子,穿着一身偷来的粗布衣衫,由于身形比之原衣服主人高大,看起来并不合身,可她一脸坏笑,带领着一帮毛孩子,肆意玩乐,笑容堪比骄阳,不容逼视。 那时候他与程元皆是瞠目结舌,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光景,桃林里面便钻进十来个总角小儿,个个平日得家长约束,不得无故接近桃林,此时见得果实累累,虽清涩,但足以引得这些小儿垂涎欲滴 之前那毁她衣衫的小儿仰头问道:洛姐姐,这园子里的果子我们可摘得? 那人笑靥如花,连连点头,道:他欠了我的,今日但凡这林子里的果子,你们想摘的,尽管去摘都算我的! 他是谁,一大一小会心而笑,心照不宣! 小儿一声呼喝,其余小儿欢呼一声,便扑向了果林,个个宛如小猴般灵活,不过三两下,已经爬上树去,不时便有果子砰砰砰掉下地来 但见她随处捡了一颗果子在袖口擦擦,便喂进了口中,立时酸得将五官皱在了一起树影之处的程元忍不住笑了出来,偷窥身旁易柏,但见他唇角微翘,尚有一抹笑意来不及收回 不过五六日,这群猴子在果林里混熟了,打桃偷杏,无所不至竟将好好一处极乐仙境糟蹋的不像样子。朱嫣每日里在易柏耳边念叨的几乎要磨出茧子来,也不见他有所行动。眼见秋庄这一季的收成都要毁在她手里,朱嫣再不能忍,跌足叹道:“大公子既然不愿意管,那便容小婢来管!”一阵风也似的跑了。 易柏抬眸浅笑,都不自知。 却说朱嫣跑进果林,将一帮猴子吓跑。四下搜寻,终是在一颗桃树上寻得了那洛小姐,可恨此人穿着自己绯色的衫子,上好的云锦绣,却不懂得半点珍惜,后背之上糊了许多桃胶亦不多加理会,只气得朱嫣银牙暗咬,高声道:“洛小姐!闻得小姐乃大家闺阁,怎得做出这上树偷桃的举动来?实在是有失体统的很?!” 那人眸光处正是被树枝切割的碎屑一片蓝天,半晌方见她转过头来,面上神情直似那颓败桃花,却也勉强支起一个笑容来,道:“姑娘是说我吗?” 朱嫣一腔怒火被她这话淋得湿透,更觉气急,竟是不吐不快,道:“姑娘来此几日,将我家果林糟蹋成这种样子,竟无半点愧色,面皮真是堪比城墙!” 那人漫不经心一眼瞧过来,似笑非笑道:“在下早将面皮丢得不知何处去寻,自然做得出这般没脸没皮的事情来!说到欠债,你家公子貌似还欠在下一笔巨债,被债主打两个果子,不必气恼成这样吧?!”纵身一跃,竟从那棵树上跃下,闻听得吱一声,将那衣衫后裳扯破了一块,朱嫣几乎要心疼的昏倒,却见她三两转就不见了踪影。 易柏若有先知先识,依着他爱财如命的性子,怕是此刻恨不得自己从未对面前女子伸出援手过。 此际见她穿着件糊满了桃胶的绯色破衫子,神色颇为郑重,却是谈生意的派头,一时里还不能适应这种极端的转换,从灿如秋阳转为冷若冰寒的容颜。 她本人大概不觉得此种表情有何不妥,浅酌一口兰芷递上来的清茶,从容道:“大公子近日收留了洛,洛感激不尽!不过当日出城之际”吞了半句,却是察颜观色,只看易柏神情。 易柏畅游商海,此种试探本应游刃有余的接下去,奈何他这把年纪还未沾过女色,英洛一提起出城便不由想起当日将她搂在怀中,酥肩腻人,软玉温香,为达逼真效果,以期吓退守军,不惜香颊浅吻,那时候,突觉小腹一热,便是后来与那兵卒纠缠,恼意有几分真,有几分假,自己始想想,也觉茫然。被她稍稍提及,不免暗想:莫非,她当初并未昏睡过去? 面上神情不免显出点与已殊不相称的扭捏来! 这却是他多想了……英洛再接再励:“据我所知,当日出城,大公子马车内另有其人,可不止你我二人……” 易柏回想车内那焦枯脸汉子见得他吻下去,面上那痛楚神情,不由点头,道:“洛小姐明察!” 这人委实厚颜无耻!大概此亦商人通病!英洛腹诽,面上却要露出和悦表情来,“大公子既知自己做了损人利已的事情来,将通缉要犯送出城去,竟还能稳坐此地,胆色与定力,皆令我辈钦佩不已啊!” 易柏抬眸浅笑,道:“洛小姐既知此事,想来也是赞同在下的意思吧?良朋落难之时,自当援手,不正是大义之举么?!” 英洛心下点头,颇为赞同此语,但容色之间却已是恼恨到家的样子,劈手将茶盏掷了,怒嚣道:“大公子此话却错了!谁是良朋?良朋在哪?洛自食朝廷傣禄,为陛下解忧,如何容得这类叛臣贼子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于世?” 易柏错愕,道:“你待怎样?”已觑得她身后不远处侍立的兰芷强抑怒气,握拳不语。 那人浑然不觉身后有仇视的眸子正盯着她,慢悠悠道:“这事不难!大公子财大气粗,此事又颇艰险,不如给洛一笔封口费,洛那时正好人事不知,如何能知道马车之中还有别人?” 易柏哧的笑出声来,千算万算,竟是不能算到此节,此姝原来不过是为着钱。莫非她与才老二燕好,亦是为着易家钱财?想到此,心中升起的那一点欣喜之情倏忽之间跑得没影。 易数曾在醉后说过一句极为精准的概括易柏的评语,大意说来,那句话即是,这世上,除了母亲与小三儿,便只有钱能让他心动了。此语得过小三儿核准鉴定,再无虚假!易柏爱财,可见一斑。 今日英洛企图在他所爱里分一杯羹,自然犯了他的禁忌,那清朗眸子里,其实已经埋伏了寒冰,只是她眼拙,一时不察。 多年以后易数再次总结这次小楼结怨,英洛虎口拨牙,竟然能从易柏口中挖出来两百万两白银之巨数,其中刀光剑影,唇枪舌剑,当是精彩绝伦,便是大哥的脸色,他亦很想一窥。奈何事过境迁,竟是无缘得见。 内中旁观者唯兰芷一人,事后她曾道:“若有生意委决难断,请大公子与洛小姐无论其中哪一人,均能马到功成!”英洛口舌功夫,当真不低! 那日离开秋庄之时,已近黄昏。程元回头见秋庄外,一溜站着十来位小儿,个个面现挽留之色,不由觉得好笑。自家主子一本正经与自己几日来厮混的小朋友道别,郑重之色不亚于与朝中大员临别之时寒喧。 待得马儿几转,将那处庄园抛至不见,方听得程元笑道:“难得将军竟能与哄得这些孩子团团转!” 马蹄声里,唯听得她清朗之声道:“大哥此言差矣!这些孩子待我以忱,却是比朝中那起阳奉阴违的官员更值得结交了!” 程元点头应和,复道:“今日将军离开,大公子气得脸都歪了!” 前面马上那人止不住的得意洋洋,朗笑道:“程大哥有所不知,今日我却是从易大公子那里剜了一大块肉下来,他那是肉疼!” …… 二人一路纵马驰骋,一时里进了城,不过片刻竟是将马驰近了英府,眼见门楣在望,英洛猛然间想起此路,早已不是自己回家的路了! 夜色中,她的面色难辨,驻马轻留,突见得英府大门开合之声,却是老管家英南探出头来,猛然间却像见鬼似的惊叫道:“大小姐?”转头朝里狂奔而去。 程元正欲下马,却见她猛然打马转身,双脚一夹马腹,竟是纵马疾驰而去,离英府渐行渐遥,他只得紧紧跟随。 英南一路狂奔,待得将府内众人唤出,门口哪还有半个人影? 英田黯然道:“老管家想必是眼花了!” 英南急急分辩道:“老奴没有眼花!” 周峥与夏友先时闻得她回转,不由狂喜,此时对着冷清清门外,皆是沉默不语,一前一后,相跟着进府去了。 长安城内夜语千盏灯,胡旋舞姬赢得满堂彩,隔着重重屋宇亦能听得见那热闹之声。二人纵马在街上踟躇良久,突听得英洛轻拍脑门,道:“我竟忘了自己还有一处宅子!” 程元省起,那处宅子正是女帝李晏当初所赐,只是英洛一直嫌里面服侍的全是宫中所赐旧人,怕是殊多眼线,因之一直未曾居住过。 二人要回忆一番方能想起那宅子座落何处,再跑得半个时辰,至一座府第之前,下马拍门。 门口有小厮语声含混,将睡未醒之际不耐烦道:“谁呀?” “是我!”英洛答。 侧门打开,那守门小厮打眼一看,嚷嚷道:“瞎了你的狗眼了!你你,你是谁?可知这是谁人的府邸吗?也敢跑来叫嚣!”大概是清梦被扰,那口气份外可恶! 英洛此时心中正有疙瘩,一言不发当胸一脚将那小厮踢开,寂静的院子闻听得那小厮大叫:“杀人啦!强盗闯进门了!” 程元在一旁忍住笑,专意看她如何撒气! 立 威 不多时,便听得内院呼喝之声,有不少人提着灯笼前来捉匪,口中乱纷纷嚷嚷:“哪里大胆贼子,胆敢闯进将军府来?!” 当先却是两个壮年小厮,远远见着那值夜小厮躺在地上不住哀号,各人手中木棍便向着英洛与程元招呼。待得府中管家收拾整齐前来,院内已经是一片狼藉,花木衰折,小厮几乎全数受伤,勉强有个把站着的,眸中怯意凝聚,早离这二人丈把远。 管家姓郑,四十岁上下,精瘦,颇有几分精明的样子,一见这阵势几乎给吓傻,连滚带爬跑过来,跪下不住磕头:“将军,将军您息怒!都是小的不是,这些死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主子回府竟然也不知道!都是小的教导无方,您老定要海涵,回头我将这些小子狠狠收拾一番。您老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英洛心中虽有气恼,这半天打下来,火也消散的差不多了,不过看着郑管家陪尽小心,趁着余怒踹了他一脚,道:“这是本将军的府邸,回个府还要理由不成?” 郑管家心里叫苦,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唤了那帮爬在地上的小厮过来见礼。自女帝赐了此府,英洛是第二次来。上次来得匆忙,许多仆人并不曾见她一面,是以今日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那些小厮忍着痛跪下磕头,万料不到这强悍的女人竟是府中主子,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一时里管家吩咐下去,将厨娘并若干丫环叫醒。英洛久不在此府,这些仆人头上并无主子要侍候,天长日久不免懒散成性,白日晚上的喝酒赌钱。此时刚刚睡下便被人叫醒,不免要骂两句,却被那传话小厮叫住:“大娘姐姐们快快别再抱怨了!天上落下的好差使,几个月来不用侍侯主子,享用惯了。这会子将军回府了,前院的哥哥们全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各位若还有抱怨,我看也是想试试将军的拳手硬不硬?!” 这些人一时里吓得噤了口,乖乖收拾了一桌干净席面,差两个长得颇为周正些的丫头送到前厅去。那丫头回来不住抚着胸口叫娘:“娘哎,前面那些人给揍的亏了我们当的是厨房的差,若是在将军房里当差,不知会被揍成什么样子?” 第二日侍侯将军起床的小厮却红着脸,在一众厨娘与丫头的追问之下,才道了几个字:“将军很和蔼!” 和蔼您还不如说慈详呢! 众人不屑道。回首再看周围一圈猪头般的小厮,能造成这样后果的人,也称得上和蔼? 可惜的是,被称为和蔼的那个人一大早就偕程侍卫上朝去了,无缘领受这份赞语。 按照后世的算法,英洛大约有一周未上朝,万想不到朝中竟然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朝堂之上涌进了许多新面孔,这是以前不曾注意到的。右相的位置空悬,周丛近来早已告假,因之左相这边亦是空置。 因见英田站在对面,周峥在自己前面,中间隔着几个人,英洛便觉得这早朝长的有些过了头。不过几日,周峥却已得女帝旨意,做了太傅,教导皇长子李秋。 一俟早朝已毕,便见得周峥匆匆往内廷而去,一路畅行。英洛远远看着,总觉是不好的事,却无力阻止。 英田亦是远远看了她一眼,再无他语,转头回府了。 英洛心内,只觉说不出的闷痛,在此却不好发作出来。只得前往御书房,求见女帝。 李晏本来极为不悦,可自见了易柏那张提取两百万两白银的的手谕,想到修筑河堤的巨款有了着落,心中大石放下一块,对着英洛便颇有春风化雨的势头。 这一日君臣之间难得不再演练剑拔弩张,连李晏身后侍候的小黄门都不由暗松口气。 英洛下朝回了将军府,有了昨晚那些小厮的前车之鉴,众仆佣再不敢怠慢,无不尽心尽力侍奉。她闲暇之余在这府中转了几圈,唯觉空荡荡的难受,便窝在房内,不再出来。 又过得两日,女帝特召她前往议事。她到达之时,女帝却正在中庭等她,笑谑道:“闻得爱卿有筑金屋以藏娇的喜好,今日朕便带爱卿去看看朕藏的人!” 英洛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只觉头上汗珠密密而滚了下来。自回来之后,她还未有时间去看看华彻与青砚,不知二人近况好何。闻得女帝此言,不禁冷汗涔涔,心内急跳,只怕这两人现下已经不大好了! 女帝只带着一个小黄门与英洛并肩而行,在宫内七拐八拐,走了很久,便到了一处山石之间,她当先钻进了一处山石洞中,小黄门随后跟了进去,英洛唯有硬着头皮殿后。 这处山石甬道尽头却是个死胡同,也不知李晏在什么地方轻轻摸了两把,已听得机关轻启的声音,左边壁上石头之上敞长一处小门,她毫不犹豫钻了进去,英洛亦随后进去了。 无论如何,英洛事先并没想到这里却是李晏的秘密监牢。牢内关的人并不多,只有三五个,正是近日朝堂之上退下来的官员,内中几个恰是往日对华春最为死心塌地的。那些官员皆身上带伤,见得李晏进来,不住口咒骂:“狗皇帝,你不得好死!”之类的。 李晏大概被这些人骂得多了,早有了免疫能力,一言不发,只往路尽头而去。在此牢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关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大概受伤太多,本来面目藏在一脸的血污之下,乱发纽结,除了能辨别是两位男性之外,再不能够认出他二人是谁。 内中一人听得脚步声,不由张开了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瞧两眼之后失声道:“是你” 英洛听这声音烂熟无比,竟似被钉在了当地,耳内听得他一接一声骂道:“亏了我家公子对你重情重义,信任无比,你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恨不能将我家公子惨死!说,你与我家公子有何仇怨?!” 她听得分明,这人明明就是青砚,便是后来跟在华彻身边的秀美小厮,不过一周过一点未见,他便变成了这般模样! 英洛自跟着李晏做了许多血腥之事后,揣测女帝心思,应是属意臣下永远谦卑的跪在自己脚下的人,此时生恐再晚点葬送了华彻一条命,唯有做一会顺势而为的小人,慌乱跪了下去,不住价磕下头去,口中只道:“陛下若有见责,只让微臣一力承担,但求不要怪罪华公子!他虽是华相长孙,但到底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终日留恋花草之地,学得不过是那纨绔公子的派头,此次能进得此间牢房,他当会吸取教训,乖乖呆在府内四角天空下生活,万望陛下能放他一马!” 李晏得意一笑,道:“英爱卿,这世上没有朕不知道的事情,万望你以后做事小心,千万莫再留着小辫子之类的给朕抓!” 英洛心内大跳,想及此人手腕,更想起早就离开长安城的三皇女李岚,左右思虑,方才放下一丝焦灼之意。 青砚见得英洛毫无气节,说跪便跪在李晏身旁,哈哈大笑,道:“不怪外界传闻,英将军便是当今女帝的一条狗,让她往东不敢往西,让她往南不也往北!我今日算见识了!” 女帝困惑的揉揉额角,“这小子自进了这里就叫个不停,竟然是丝毫不怕朕!这样硬骨头小厮倒是少见,不知道英爱卿有无办法帮朕让他消了音?” “臣尽力!”英洛规规矩矩跪着磕了一个头,缓缓着起来朝着牢门而去,机灵的守卫早将狱门打开。门内青砚一见牢门大开,跳起来便朝着英洛撞来,可惜他本就力弱,又给关在此地折腾了好多天,全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偏还有几两傲骨撑着,却也不打紧,只撞得英洛后退了两步,便再纹丝儿不动。 李晏看得有趣,不由哈哈大笑。 英洛听在耳内,喝道:“不要命的奴才,要死也不看看地方!死在此地不过变成一堆无便会的烂肉罢了!”上前两揪着青砚颈下衣领,左右连环,直扇了他好几个巴掌,只到他不再开口骂人。 英洛俯下身去,靠近华彻,见他早已昏迷多时,手往额上抚去,却是烧得厉害,只得转头求女帝:“陛下,能否容臣将华公子带回去医治?这样烧发,不出两日便会要了他的命!” 李晏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爱卿带他出去,无名无份,算怎么回事?” 英洛咬唇不语,名份这种东西,岂是作得了假的? 李晏道:“不如朕做主,将表弟配了给你做侧夫?近日闻得爱卿搬出了尚书府,另立门户,府内最好还是要有个主夫才像样子!” 英洛跪下,委决不下,听得李晏再次力逼:“爱卿大概是怕太傅吧?太傅此人大度,便是多一房侍夫,应该也不会介意!爱卿还是谢恩吧!难道眼看着朕的表弟死在这牢房里?” 英洛左右为难,重重磕下头去。 尘埃落定! 疼惜 将军府内,一众仆人议论纷纷,不过出去一日,将军回来便带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安置在客房,委实奇怪。 自这两人来了之后,将军遍请名医诊治,不过半月,京中便传得沸沸扬扬,道这英将军另立门户,抛夫弃父,择了烟花小倌殷勤相待,竟是要做长远的打算一般。 周峥每日里来往于皇宫与尚书府,总觉日头亘长,难以捱得过。本想请旨去西北,但如今战事消歇,女帝又岂肯轻易放他离开? 有时候早朝,他总能看见那个人,从前亲密无间如一人的她,站在一众官员身后,纤瘦如一抹影子,就像竹竿之上套着官服,当真瘦得可怜。特别是月初那两日,瞧着她脚步虚浮,总似踩在云端里,每踩一步,自己心内便疼的一抽一抽。 然而终究是不能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远去。 不过几日,女帝一道旨意,将那青楼小倌赐了她做侧夫,人人都道这飞来艳福,这位名叫紫鸳的小倌当真有些手段。 女帝除了赐婚旨外,另有一道旨意赞她忠勇无双,筹了治河银子,满朝哗然,唯本人波澜不惊。 下朝之后,程元偷笑:“将军委实厉害,拿别人的钱替自己树名声!” 英洛假装未曾听见,早先一步上了马车,向着府邸而去。近日华彻已近全愈,虽然身上处处伤痕,不过精神倒好。英洛每日里下朝来看他,总还是存了一丝尴尬,这凭空而降的紫鸳小倌,可不就是他么? 华彻向来爽朗,得知自己更名为紫鸳之后,那笑容也无一丝改变,竟是专意收心待嫁似的。从前他一心待嫁的日子里,良人从未出现,此次全无准备,倒有缘做这待嫁新郎。 倒是青砚,自醒来之后便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好在英洛惯见这种脸色,心上也不多做计较,只随他去了。 不过一日,女帝又降旨易家,赐易家为皇商,却是因为那两百万两银子的缘故。外人看着风光无比,惟易柏心下懊恼,从人小心询问:“自接了圣旨,家主便不高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 易柏目光悠远,仿如落在时光的哪个隧道里,望不见尽头,幽幽道:“岂不闻,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从人心惊,不知如何开解。 越性再过得十来日逍遥辰光,便到了华彻与英洛大喜的日子。女帝有心铺陈,大宴宾客,特意请了英府众人宴饮。本以为众人不会到场,哪知拜堂之时,英洛的二夫却驾临。众皆哗然,只当看戏般凑兴。 哪知二夫却规规矩矩坐在堂上,只等这青楼小倌出来拜见,徒扫众人兴致。 一时里到了吉时,却见那新郎团花火红礼服,与新娘相携而来,当真是一对佳侣,堂上周峥虽面上纹风未动,但右手捏在木椅之上,已见得青筋泛白,隐有木屑脱落的趋势。夏友呲着牙,似乎有只牙齿蛀了一般疼痛。 观礼之人中,见得这新郎同华相长孙长得一般模样,各个若有所思,只是不明白女帝大费周张唱的这是哪一出?另有不认识华彻的人,颔首叹:“这位紫鸳公子,怎的无一丝儿风尘气息,倒有些清贵之气?” 明白的人心里叹息自小金莼玉粒与皇子们一般养尊处优的养大,又岂无贵气?女帝这招却是好辣,平白让这位京中贵公子一跤跌到尘埃里,竟成了个人尽可妻的小倌! 端看他神色,这位昔日豪门公子,竟是无丝毫不愉之色,仿佛久历风尘,谦卑的俯下身去,一一敬酒给周峥与夏友喝,口中直呼大哥二哥,二人虽面色不豫,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唯有板着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宾客散去之时,英洛但见周峥与夏友更无丝毫返回英府的举动,抚额长叹,只得招来郑管家,为二人准备房间。 偌大将军府,客房却是齐备的,郑管家精明人物,擅看眉眼高低,将二人妥贴安排了,方才小心退出。 无论外人如何揣测新房旖旎光景,真实的情景却远非想象所能弥补的。如画中仙的一对鸳侣相携进了卧房,宫中派出的喜娘堪称礼节典范,一番功夫做下来,二人均饿得手脚打颤,喝过合卺酒之后,将二人衣角打成结,一干人物方才退下。 英洛见得桌上美食,恨不能饿虎扑食,奈何衣角所牵,不得不稍有顾忌。华彻笑如暖阳,但暖阳之下却是极地的冰天大雪。 只听他笑道:“这道赐婚的圣旨可是洛洛求来的?” 肚饿之时人最容易疏忽走神,不巧彼时双目炯炯,正盯着桌上美食,哪再乎新婚之夜的新郎会有何危险的问题可问。不过是互诉衷肠作前奏,应个是与否关系都不大,英洛边盯着桌上美食边随意点头,口中嗯了一声,惦记着桌上那只八宝香酥鸭再放放就凉了,突然觉得身体里面钻进了一个锋利的东西,冰凉如铁,然后疼痛便如瓢泼大雨,将她淋得湿透。 她茫然不解的转过身去,只看见身边这容颜如玉的男子,双唇噏动,那声音颇有些失真,放大了再离得远些,大约就是这种效果。他说:“是你将我祖母置于死地?是你将我华氏一门一网打尽?是你将京秋妹妹送上断头台?还有,是你告密给女帝,将我捉进暗牢,却又冒充好人,求了赐婚圣旨,好让我对你死心塌地?” 她捂着肚子,感觉里面热血奔涌,身体里渐渐有不可抵挡的热源流光好冷啊!扑通一声掉下地去,蜷缩成一团,遗憾的叹息一声:今晚的八宝鸭子是真的没机会吃了! 英洛醒来的时候,还在新房里。一天一地的红色里,唯有她的容颜苍白,像粘贴在这百子被下的一个剪影,单薄削弱。 床头与床尾守着的,正是周峥与夏友,见她睁开了眼睛,一脸焦色。特别是夏友,那表情堪称小心翼翼,似乎她是一块上好的碎瓷小心粘合过,稍不注意便会再次打碎。 “洛洛,要不要吃点东西?”他俯在她耳边,小声呼唤。 英洛摇摇头,问:“华彻呢?”出了这样的事情,难保那人还活在这世上。只听周峥冷冷哼一声:“都快没命了,还管别人!” 却是起身让让,便见得桌上那些未曾动过的美食旁,坐着一身红衫的他,目光迷茫,似乎一时里还不能明白这突发的变故。 英洛见得他安好,不由长出了一口气,不小心拉得伤口疼,黛眉轻蹙,却是习惯了叫不出声。 周峥长叹一声,将她露在被外的手抓住,道:“中了毒为何也不说?” 夏友似乎被这话给惊得一哆嗦,颤颤抚摸她苍白容颜,目中满布痛楚,轻声道:“可曾……可曾服过什么解药没?” 英洛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倚萝的解药,绽出一个抚慰的笑容,道:“不曾服过任何解药!你们放心,还有十年好活!” 她这话却仿似在二人伤口上撒了把盐,那二人一时皆沉默不语,不知道如何回答于她。 良久,却听得她道:“不要为难华彻,他……他应该是被人蛊惑了!” 二人坐在她床边,眼睁睁见她陷入了昏睡之中去了。 其实这晚能发现英洛受伤被刺,全仗程元这莽人。 却说大宴宾客之后,周夏二人被郑管家安排妥当,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程元在酒宴之上喝得有些高了,摇摇摆摆向着新房而去。他记得今日易府送来的贺仪颇为可观,其中有一把古剑,却是他垂涎之物,心内牢记着要与自家主子讨要,一脚踹开新房的门,醉意朦胧之下见英洛躺在地下,身上衣衫红的似血,再近些,方才发现,地下流着热血,自家将军奄奄一息。一时之间酒意给惊得散了许多,跌跌撞撞跑出来,饶是他昏昧之间,竟然还能牢记客房的方向,眨眼间踹开周峥的门,上气不接下气,道:“将军……救……救我家将军,她……她流了好多血……” 待得夏友与周峥赶过去之时,英洛已经昏迷不醒。华彻黯然呆立当地,满手鲜血,身旁青 燕子回时第26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不住催促:“公子,快走吧!公子……” 眼见三人破门而入,他眸中精光一闪,便要突围而出。 夏友早已直奔英洛,周峥哪容得了他逃脱,不过一招将他制伏。 青砚面露凶狠之色,怨毒道:“平狄将军,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你那妻主,不出一时三刻便会魂归离恨!便是今日不死,不出十年,她亦回魂无术,命丧黄泉!” 周峥听得心惊,愈加不能放过他,反手一扭,闻听得嘎巴一声,却是青砚一双膀子脱臼,他惨叫一声,立时昏了过去。 夏友翻指如飞,快速点了英洛周身大|岤,几把扯破大红新衫,却是如了先前在酒席之上所许的愿,盼寻得个机会,将这新衣扯烂。 程元触目之处是一片细白肌肤,忙忙转头。耳内听得夏友扯破小衣,将她腹间伤口包扎。小心翼翼放在床上,盖了被子便来把脉。 探得脉搏之后他的面色立时褪了所有血色,一时之间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大哥……大哥……”却是殊少的张惶之色。 周峥正一脸焦色,急道:“怎么?” 夏友暗地里深呼吸,再次探脉,终于忍不住道:“大哥……洛洛她……中了天下奇毒,那叫青砚的小厮说的确也不差,她怕是只有十年好活,而且极端……极端痛苦!” 周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狠狠道:“是谁?若让我知道了谁给洛洛下毒,先将他扒皮拆骨!”目光在华彻身上巡梭,森冷目光令华彻心生寒意,缓缓摇头:“不是我!上次你们去之时,正逢她毒发!” 怒 焰 华彻一言而释怒,面前两名男子虽恼他将英洛捅伤,但到底二人非属j情,自然心内大畅。但思及英洛伤势与所中奇毒,均将彻骨寒凉的目光瞄向了程元。 程元见罪责难逃,特别是平狄将军的目光宛如修罗,只恨不得将他片片凌迟,由不得膝下一软,跪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将军,周将军,少将军,这事可不赖我老程啊!是姑娘不让说的!陛下要将大公子纳进宫去做侍君,姑娘不同意,拼着掉脑袋的风险冒死进谏,岂料陛下根本就不听劝!姑娘没办法,只好偷了霜红给大公子服下,那一夜她站在大公子院内哭得凄惨。后来进宫去时,陛下震怒,见不能以姻亲来约束控制她,便逼她喝下了倚萝。姑娘毒发之时怕被二位爷瞧见,只得躲在华公子居处,偏偏被你们寻上门去……后来的事情,您二位也看见了!”说罢重重磕下头去,虎目凝泪,再道:“如今姑娘命在旦夕,还盼二位别再见弃于她。这月她毒发之时,痛彻肝肺,生不如死,老程真恨不能替她痛!” 夏友与周峥得闻此言,心中皆是痛惜不已。恰在此时,突听得一声呻吟之声,却是青砚醒来,只觉双臂疼痛难忍,不妨叫出声来。 一直沉默着的华彻此时缓缓走近青砚,蹲下身去,道:“青砚,你那些话,是骗我的?” 青砚见他眸光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慌乱的看着他,最终点点头,嘶声道:“自然是骗你的!若不骗你,你如何会下得去手?!”他额角冷汗簇簇下落,仰头长笑:“你枉自生在华家,连右相大人的一星半点狠厉果决都未曾学到,当真玷污了这姓!” “是嘛?”华彻冷冷道。往常暖意终不再显,重重一脚踩在青砚左臂之上,痛得他立时惨叫一声,却也大声道:“真是痛快!今日我才放心,右相大人一生心血不曾付诸东流!我怀中这面玄铁令就交给小主子您了!以后,那些兄弟可就仰赖您过活了!”一刹时间,他再不是揽月阁里唯唯诺诺的小倌,而是江湖之上的一把峥峥铁汉,只听得噗一声,却是他咬舌自尽了,头微侧,一双眸光黯然无光,不复从前之华彩。 过得两日,华彻拿这面令牌前去调人,方才发现,这面令牌所率之人,竟是大周朝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一群暗人,探查情报,暗杀收卖,无一不做,正是华相毕生心血。更兼着华府暗藏的大笔宝藏,若要取人头颅,当真不难。 他从前还坚信自已祖母处事公正,忠孝节义,此时方明了,华家大厦倾倒,定是与皇权有所抵触,却是与英洛无甚大的干系。 想明白此节,不由心内懊悔非常,思及被青砚言语蛊惑,伤她至深,但自华家出事,人人避而远之,生恐被殃祸,唯英洛竭尽所能庇护于他,心内某一处已经悄悄融化。自她伤后,每每闭眼,便是揽月阁里复见之时她那冷峻的眉眼,如今想来,却是这漠冷世界里唯一的暖色。 他每日唯寸步不离守候于她,复思及她那一流的隐忍功夫,倚萝毒发之时的惨状,只觉腔子里面盛满了温柔怜惜,那目光瞧来,早已有情丝流泻,缠绵心折。 眼前这人,却原来已经与自己订了终身! 华彻每每思量,总觉欢喜无限! 周峥与夏友瞧在眼内,虽心生不悦,但到底他是御赐的夫郎,却也奈何不得! 眼见英洛体虚,每日在床上休养。他三人皆怕下月初展眼即至,依她目前身体状况,却是难以抵挡倚萝毒发,因之每日里皆盯着她准时吃药吃饭,一刻不得放松。 此时英乔的病势亦有所好转,只是周峥与夏友既知英乔疯了之后躲过一劫,与英田商议,对外一律只作悲愁状,概叹英乔这番病势,巴望着京中哪家姑娘能嫁得英乔冲喜。 英大公子若是身体康健之时摆开了挑捡,自然有足够的资源任他捡选,可惜神智失常之际,高不成低不就,挑挑捡捡一个月,佳偶难得。 英府众人倒也不急,每日但见得京中媒婆个个攒足了劲头往英府钻营,巴望拿得一份丰厚的谢媒礼,算盘打得山响,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待到月初那日,英洛身上的伤其实已近康复。天色黯淡之时她便沉声吩咐周峥与夏友,将她绑起来。二人最近见她憔悴非常,面如白纸,手腕纤细的似一折就断,哪里还下得去手。倒是华彻硬起心肠,出去寻得些绳索,推开两人,复将她绑做初次毒发时棕子似的模样。 一旁周峥与夏友颇为震惊,凝立不动。却听得被绑成棕子模样的她一遍遍催促,“衡,峥哥哥,你们出去!”二人拗不过她的请求,只得推门出去。 英洛见这两人出去,终松了一口气,忙示意华彻将一旁布巾塞入口中。难得华彻露出犹疑神色,思及他上次所见,差点将自己手指咬下来,唯有将布巾团成团,塞入她的口中。 此次却是第三次毒发。上次毒发是程元在旁守候,七尺男儿当日滴了无数虎泪,不忍之际将她口中塞的布巾子取下,疼痛难当之际,英洛差点将舌头咬下,生生成了个自尽的模样。唬得程元魂飞魄散,慌忙将布巾得新塞上。 今次她身旁既然有三位夫君,他便早早避开,生恐再次见着她毒发之时的骇人模样。 周峥与夏友起先还在屋外,不过一刻,便听得屋内被压抑的呻吟之声却是口中塞了布巾方有的效果。二人都曾在战场见得英洛那股狠厉模样,便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她亦是青白着面孔,不发一言。是什么样的疼痛,能让她发出这种惨痛的呻吟之声来? 二人不敢深想,只觉随着她的不断挣扎呻吟声,撞得床柱砰砰之声,自己的心脏亦紧缩成了一团,后背上冷汗一层层漫下来,温透中衣,贴在身上有种冰凉的黏腻,挥之不去。 到得两个时辰之后,夏友率先推门奔了进去,口中一径道:“大哥,我再受不了这种折磨……” 周峥不落人后,亦紧紧跟随。 昏暗的屋内,一灯如豆,华彻静坐在床边,亦是一头一脸的冷汗,手中布巾沾了冰凉的水,往昏沉之中的英洛头上拭去。床上之人如云秀发早被汗水打温,粘在额际,她双目赤红,额角青筋盘错,五官扭曲,观之令人心颤,显是神识已昏。 周峥一拳砸在桌案之上,猛然间桌碎木裂,碎悄纷飞,他的手掌里,深深扎进无数尖利小刺,鲜血横流,他亦无所觉,只痴痴目注床上挣扎在生死间的女子,痛意无限。 第二日早朝之时,周峥仰望那高高丹樨之上的凤帝,凤眸深黑如墨,其间所酿风暴,怕是连自己亦无力控制。 退朝之时,他紧追英田两步,低低道:“爹爹,你能不能去看看洛洛?” 隔着整整两个月的仇视,英田再一次走近了这陌生而熟悉的女子,见她昏睡之中的面庞之上尤挂着痛苦的痕迹,不由轻叹口气,将她面颊之上的一缕散发抿至耳后,道:“昨夜,又毒发了?!” 夏友点点头,目中依稀有着不能掩盖的痛楚与恨意,道:“爹爹,这种痛楚,便是七尺男儿也难以忍受下来,咬舌自尽者有之。洛洛……洛洛……”语至哽咽,终于溃不成言。 英洛仿佛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终于醒来之时,眨眨眼睛,总觉现实似梦境,那个慈祥的爹爹正站坐在自己床头,眸光温暖,似前世久远的记忆那时候,双亲健在。 “爹爹?” “你这傻孩子!”英田暖暖的大掌抚下来,在她额上摩梭了很久,父女俩都没再说话,窗外阳光一点点探进来,照着支起来的格子窗,只觉日光正好。 不过一周时间,华彻将府中仆佣皆调查了一遍,将各人派来的耳目借个好听的名头逐出府去,再安排可靠的人进府来。 那精明的郑管家却是当年华相安排在将军府的线人,自华彻接掌府中事务,他自然还任管家。 周峥与夏友亦在府中找了处自己喜欢的院落,带人住了进来。便是英乔,偶尔也会被夏友塞在轿中,带来府中游玩,等他回英府之时,再带他回去。 英洛身体好一些的时候,有一日动极思静,坐在府中将过往细细思量,终于明白一件事情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有了亲人的依仗总好过自己独立打拼!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样轻易原谅了英田,或者在心中,她亦从未怪罪过英田。自来异世,得他百倍呵护,将那坚硬的壳脱去,还原成了这样柔软心肠的自己…… 再过得几日,等她再次上朝议事完毕之后,在朱雀大街之上被一胖子攻击,程元应接暇,转眼受伤。那胖子虽体型超大,但行动敏捷,尺长青锋,险险划破英洛脸颊,但凭英洛那几手功夫,躲闪不及便很容易被戳个血窟窿。 危急之刻,奔走逃蹿的人群之中有一少年挥剑而来,寒气扑面,英洛眼见两方夹击,唯有哀叹今日命丧于此! 耳边听得少年一把清凉的声音笑道:“这就害怕了么?” 闻听得“咄咄”之声,她近日伤口虽长好,但失血过多,尚有晕眩之症,闻言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眸子,肤色偏蜜,少年灿笑之间露出一口白牙,炫烂之极。 她回头去看,那胖子拄剑而立,正用怨毒的目光盯了她两眼,眨眼间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少年她要细细回想一遍,正要吐出两个字,他却已经道:“薛嘉!几年不见,姐姐连我都不记得了?!”口气里不觉有一丝怅然。 “薛嘉那个小毛孩子?”她不由脱口而出。 那小毛孩子此刻已经比她要略高一头,正用目光狠狠盯着她,怒道:“说了我不是小毛孩子!已经长大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哪里小了?” 她嘻嘻笑着将他上下不住打量,只打量得那小子面红耳赤,狠狠道:“干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使劲拍拍那小子肩膀,不由想起二人相偕撒野的日子,时光悠悠,已经两三年过去了,当初的毛头小子已经长成了挺拔少年郎,她不由慨叹。 转 机 那胖子一击败走,不等巡街的衙役前来问询,他二人早已向着别处而行。薛嘉加走边道:“姐姐怎的惹上了那胖子?” 英洛苦笑,不知道该如何向这孩子解释得清自己惹祸上身的经过,那是个冗长的过程,实在不适宜在大街上讲述,“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薛嘉猛然一拍脑门:“糟了,我约了人,让他久等了!” 英洛摆手:“若是这样,你还是先行一步吧?!”她身后程元使劲朝自家主子使眼色,之前情况过于凶险,他虽有心想请这少年将英洛护送回府,但碍于初次见面,相交甚浅,实不宜多嘴。 这小动作被薛嘉瞧在眼中,不由奇道:“姐姐的侍卫怕是受伤不轻,疼痛难忍,不如让他先回去疗伤?回头我送姐姐回府,顺便见见周将军?小弟约的这人姐姐也认识,他曾不住口夸赞姐姐,姐姐不如随小弟前往,凑一席酒如何?” 程元见这经过虽同他设想的有些不一样,到底有这剑术高强的少年相护,英洛的安危无须担忧,欣然回府。 英洛随薛嘉一路而行,不多时便向着一家装潢富丽的酒楼而去。门口小二弯腰行礼,极为恭敬的引至三楼雅间。她万不曾料到薛嘉口中那“不住口夸赞”自己的人却是李瑜。 小二打起帘子,她随薛嘉进去之时方瞧见那桌旁坐着的素衣玉冠的少年,清雅绝伦,面上一双秋水灿眸顾盼生姿,令人见之忘俗。见得薛嘉进来,忙起身道:“你可来了!” 不意薛嘉身后却闪出英洛来,少年面上不由涌上一丝腼腆之色,道:“表哥” 薛嘉朗笑:“小瑜,洛洛姐与我在雁门关上并肩抗敌,你不必介怀。” 却见英洛早已寻得位子坐定,疑惑道:“小嘉,我初次见楚王,就曾有个疑惑,总觉得楚王与你颇为神似,可不知还有姻亲关系?” 薛嘉也早坐定,觑得李瑜神色躲闪,心内不由感到好笑,前两日自己刚刚回朝,昨日二人厮混了一日,提起面前端坐的女子来,这小表弟不住口称赞,谈及探望李岚之时,她那温柔之色,连薛嘉亦不由大奇,连连追问在她身上这难得一见的婉约之色,此时见着他的神色,却是怔忡不已,早无往日洒脱风姿,斟茶之时不小心将茶盏打翻,素色蜀绣的长衫之上被打湿了一片。 他握拳佯咳几声,方徐徐道来。简而言之,现今兰家的掌舵人兰玉共育有一子二女。长子便是兰辰,乃已经过世的兰贵君。次女兰星现在膝下承孝。幼女兰月却是自小过继给了江湖剑客薛夔。 薛夔剑术了得,乃江湖排行榜上剑术第一人,却在年轻时候无意中遇见了兰玉,惊为天人,痴心倾恋,但碍于身份家世,未能结成连理。至于现今已是老奶奶的兰玉是否曾对薛夔情有独钟,已无据可考。兰玉后来娶得何姓男子为夫,薛夔痴心不改,竟在兰府外置了一座宅子安居,并专意与兰玉夫君结交。何氏怜他一片痴心,倒也折节下交,他一片善念却也在后来得了福报。兰月四岁那一年,何氏体贴妻子操劳过度,代为打理兰府产业,却在一日回府之时遇刺,恰逢薛夔路过,舍命将他救下,待得兰府援手之人赶到,薛夔已身中巨毒,且多处中了剑伤,九死一生,而何氏却毫发无伤。 待得薛夔半年之后康复如初,婉拒了何氏提出的共侍一妻的提议,只道愿收兰月为徒,传授剑术。兰玉夫妇商议之后,索性将兰月过继给了薛夔,盼她日后承欢薛夔膝下,以尽孝道,以报救亲父之深恩。 薛夔自得了女儿,喜之不尽,便带着兰月归隐江湖。兰月自此更名为薛月,后来娶夫生子,方有了薛嘉。 英洛恍然大悟。 这日临别之际,薛嘉微醺,径自在前。英洛紧随其后,李瑜居尾。趁薛嘉不曾注意,少年趋前一步,低声道:“家姐身体近来大有起色,多谢将军相助!” 英洛愕然之际,少年已经退后一步,神色如常,大声道:“表哥,天色不早了,宫中怕是要下匙了!” 早有道旁闪出十来位侍从,其中一人牵马,服侍李瑜上马,薛嘉摇摇晃晃道:“你早点回去吧!” 少年在这声嘱咐里渐渐远去,英洛方醒起他口内家姐,乃是三皇女李岚。想到李岚身体已有起色,她心内不由大跳,不知为何,血液奔流之速比之往日亦快了一倍有余似的,心潮起伏,一时难定…… 深巷无人,天幕下垂,其上布满星辰宛如钻石般闪耀,令人仰视而心生敬畏之意。二人相携而行,至将军府之时,便见门口有人手执灯笼,静静伫立。 见得他二人携手而来,亦瞧不出喜怒,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道:“大哥在厅中等你!”却是夏友。 他与薛嘉亦是旧识,复不多言,客气两句便进得府去。 客厅之内今日破天荒的点着十来盏琉璃灯,亮白如昼。华彻与周峥虽安坐,但面色均很是难看。见英洛从外面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华彻招呼丫鬟泡茶,夏友将她小心牵过去,按坐在椅上,此时方不住口抱怨道:“外面瞎逛也不多带几个侍卫?自已的身子自己不知道么?怎么还这样放纵喝酒?” 英洛近两月被这三人看得紧,平常日子滴酒不让沾,总怕伤身,房事更是惟恐她太过劳累,自华彻成亲至今便不曾有过。今日仗着酒意,她将夏友双手捉定轻轻摇了摇,痴笑道:“难得喝点酒,有什么打紧?你这样唠叨,小心变话痨!” 周峥见得她这样轻松神色,心内暗叹,又见她捉着夏友双手不肯放开,那人眸内亦是情意绵绵,只得道:“二弟,你带着洛洛回房歇息吧!” 夏友小心搀起英洛,她大概在街上吹了冷风,此时酒意上头,犹记得回头道:“小嘉,你今晚就住在我府上,明日再饮!” 薛嘉头脑昏沉,虽觉周峥与夏友成亲之后,再无往日爽朗,不过是喝了半日酒,却是这般的着意妻主身体,简直不可思议。今日上午,他本是去二皇女府探望钟瞳,往常在雁门关驻守之际,他最听钟瞳的话。哪知嫁人之后的钟瞳,早已不同于往日靥生笑窝的男子,而是尊贵的坐于主位,面无表情与堂下坐着的七位男子称兄道弟。那七名男子之中有三位乃是二皇女侧夫,另四位则是府中以往颇体面些的小侍,不容小觑。 他怅然随郑管家去了客房,倒头便睡。 周峥见得厅内诸人只剩得华彻,揉揉隐隐发痛的太阳|岤,方道:“华公子,能否用你手上的人,帮我调查太医院一个姓温的太医?” 一直安坐一旁的华彻绽出一抹落寞的笑,道:“大哥太客气了。但有吩咐,紫鸳莫敢不从!” “你下去吧!”周峥被他这声大哥给刺得心窝生疼,见他施施然告退,从来立如标枪的平狄将军不由垮了双肩。门外侍立的文英轻轻进来,却见他捂了双眼,道:“文英,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文英依言。 前一刻还亮如白昼的客厅渐黯,直至一片漆黑,那人坐在黑暗的尽头里,一动不动,浑身冰冷。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了他一人。这种凄冷比之万军征战之后,满目疮夷犹要凄冷万分倘若那个人,不过再有十年好活,亦或,在某一日难以忍受存活的痛苦而殁,漫漫余生,他又要去哪里追寻?回首孤影,倘若现在的每一刻笑靥都要用余生去思念或者是忘记,他要如何来面对这种凄冷? 回想今日,他教完李秋之后,被女帝召见。 那人敲着书案良久,方道:“今日召太傅来,是想讲个故事给太傅听……一百多年前,有一位神医,医术超绝。只因娇妻出墙,便集天下毒药之大成,炼成了三味剧毒之药。哪知后来他却得知,早在自己毒药还未炼成一年以前,他的妻子便已经身故。他千里迢迢,奔赴她丧葬之地,欲挖墓鞭尸!哪知道他打开棺木之后,才发现其妻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深受虫蚁之害。生前千娇百媚的一个可人儿,死后不过一堆枯骨,徒惹人叹息!他后来方知,原来他妻子追随私奔的那人并无余钱,便随意用一口薄皮棺木将她就地埋葬。温神医深受打击,万念俱灰,回去之时便研制那三味剧毒之药的解药,刚刚略有小成,便仙逝了不过此人留下了手札一本,却对深解药理的人来说,应该不难!” 他本来跪得双膝酸麻,闻得此言,不顾宫规,直视天颜,凤目里面一片强抑的兴奋:“陛下是说,臣妻主所中之毒有解?” 女帝轻笑,面目略有峥狞,许是心内深恨“太医院有位太医姓温” 黑暗之中,他将女帝的话一遍遍回放,李晏送他这么大一份好处,可是要他用什么来交换? 他早已不敢深想! 何 夕 宣熙元年八月,京城内久旱逢甘霖,大雨飘泼,行人阻步,街市间小贩呼喝,急急收档,一驾马车疾驰而来,险些撞倒一位卖菜的中年男子,幸驾车之人了得,眨眼间避过那小贩,将他身旁的菜筐撞翻,青菜萝卜被碾得凌烂。 那小贩正欲破口大骂,便见马车帘子掀起一条缝,一道物事挟风声而来,咚的掉在他脚下,被雨水冲得湛亮,却是一锭近十两的银子。那小贩顿时眉花眼笑,忙不迭捡起来看了又看。 马车之内的舒焕抱怨道:“家主最近是越来越阔绰了……” “我怎么不知道舒管事最近越来越疼惜银子了?大笔银子丢了也不见你吭一声,不过是十两银子,竟心疼成这样!我易家的管事,果真是越来越有眼色了!”淡淡嘲讽,面上却挂着轻浅笑容,正是易家家主易柏。 舒焕苦笑,我的爷,这都两个月了,失了那两百万两银子,您还在肉疼?疼就疼了吧,拿小的撒什么气儿?认真说来,那两百万两银子可是在您这里丢的,不是在小的手里丢的?!他暗暗腹诽,却哪敢将此话公诸于口? 易柏见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内添了一分畅意,激道:“舒管事神通广大,不如将这两百万两银子追回来?”自失了那两百万两银子,他心内如镇着一大块石,对于宁可舍命亦不肯舍财的易财神来说,这份心痛简直难以言表。 舒焕乃易氏驻京城的管事,干练非常,独挡一面,与城内达官皆有私交,此际却被易柏这话给吓得面无人色,不顾外面大雨飘泼,猛一把掀开车前帘子,道:“家主请先歇息片刻,属下与小宁在外面守着!”一闪身坐在了车辕,立时被冷雨浇得湿透,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他却比不得小宁,全名叫晁元宁的少年,正是易柏近身侍卫之一,武艺高强,被雨淋得湿透却纹丝不动,紧抿的嘴角上扬,心内大概是在可怜这位全无武功的舒管事此际的惨状罢。 南薰殿内,正给皇长子李秋授课的周峥剑眉微蹙,显得心神不宁。 李秋已有小小少年的风姿,大眼睛骨碌碌转得几转,道:“师傅,外面大雨如注,不如师傅早点回家,也省得师娘担心!” 周峥却在思量今日早朝女帝突来的圣旨,将原任千牛卫大将军的原佶贬黜,升任章西江为千牛卫大将军。表面看这,这不过是朝廷之内最平常不过的一次任命而已,但深究起来,其中隐藏多少暗礁不可触也? 原佶虽姓原,但众人皆知常显是他恩师,是以细究起来他算是常氏门人。而章西江,在朝堂之中远看不偏不倚,只忠于帝王,唯有周峥明白,这章西江之父章孝迈曾在周丛老将军手下任职,虽然后来战死沙场,碍于先帝的帝王之心,周丛虽明面上与章家这孤儿寡母疏离,但背地里每发傣银,总会分出一部分接济章家。 是以章西江在心里从来视周丛为再生父母,无不敬之道理。 千牛卫大将军虽说并不是什么高官厚爵,却掌管禁军,护卫帝王安危,当真非亲信不可。自李晏登基以来,婉拒华氏子弟做千牛卫大将军,提拨原佶,不过还未做够一年,便将常氏门生也撤换下来,是否女帝与二皇女之间,已经开始产生裂缝? 李秋见得周峥顾自沉思,不由上前扯他衣角,“师傅” 周峥猛省,转头对上这怯生生的目光,唯有点头:“好!” 李秋雀跃:“那我送送师傅!”他自小随华阳生活,入宫成了皇子之后,倒还不习惯皇子的气派与口吻,从来便是“你”来“我”去。 周峥摸摸他的脑袋,道:“还请燕王以后注意称呼!总是内外尊卑有别!” 却是上月李晏颁旨,封皇长子李秋为燕王 李秋点点头,扯着周峥衣角一路而去,身后有小黄门紧紧跟随,打着油绸伞,唯恐淋坏了燕王 二人一路穿亭过榭,远远的龙池之上有侍君泛舟,那舟辑在湖内打转,却靠不了岸,烟雨濛濛如画,只隐约听得到那舟辑之上有惊恐年轻的声音,许是女帝最近新纳的小侍,还未被这重重宫墙打磨了生气,笑闹之间的青春被风吹雨打散。 易柏再见到英洛,却是她与一位极年轻的男子从酒楼出来,差点撞上了自己,亏得领头的舒焕机灵,大着胆子拉了他一把,才不致让那少年撞上来。但那少年身边搀着他的女子,却无可避免的,结结实实的撞进了易柏的怀里。 舒焕虽然拉住了这醉洒后的少年,但却绝没想到那身着鹅黄衫子的女子会一头撞进易柏怀中!他胆战心惊在一旁观望,只盼着易大公子就算不会怜香惜玉,至少也别将这女子摔的太难看!观其背影袅娜纤弱,当真令人不舍与大地相拥! 哪知向来镇定若素的易大公子被撞之后,非但容忍了无数流莺曾试用过的招数,且结局实实出乎舒焕意料。往常那些流莺非但没摸到易柏一片衣角,反倒扑了个空,一头撞下去,栽了个狗啃泥! 那情形,是相当的令人不忍视之! 易大公子不爱女子之名,不是今日始有。扬州人提起易家两兄弟,总不免慨叹:这兄弟俩,生得倒是粉雕玉砌一般,偏弟弟多情,哥哥无情! 易小三儿倒有精辟见解:大哥不见得无情,二哥非见得多情! 依着她的说法,大哥只是食古不化,尚未动情,但二哥这般流连花丛,可见是个无情之人,花心而无情!若有深情,哪容得了这样消殆? 然则今日,易大公子将怀中女子扶起,那眼神堪称复杂,舒焕看来,不免想到“爱恨交织”的眼神了!既然没有推开,那定是不同寻常的女子罢! 他哪里知道,易柏方看见英洛,心便疼得一哆嗦,立时想起被她敲诈走的那两百万两银子,苦于此乃人生之耻,亦不能做金石之声责问于她,落在有心人舒焕眼中,便成了爱恨缠绵的目光了。 “姐姐,走罢!”少年醉意朦胧,不住口催促,令舒焕暗恨! “小嘉你小心点儿!” 女子缓缓转头,一霎时让舒焕愣神片刻,心内恍然大悟,这样美人儿,难怪家主不舍得推开真是仙云堕影,玉纤凝露。 那女子急急道:“改日有暇,定上门讨教!还请易兄多多海涵!我这位小兄弟喝醉了,须先送他回家,小妹先告辞了!” 易柏道:“将军客气了!请自便!” 便见那女子搀着少年深一脚浅一脚下楼而去,楼下早有马车相候,那车夫将二人扶进马车,便驾车离去! 舒焕却被刚刚易柏那声“将军”给惊得魂飞魄散,本朝能得易大公子青眼有加的女将军,确也不多,细数来也就那么四五位,其中三位年纪不对,内中还有一位常露,他却有缘得见,推来减去,面上已经带了惊恐之色莫非? 这位难道就是那位勇斗大公子,从他身上割下来一大块肉的英将军? 他结结巴巴道:“家主,这位莫非是英……” 易柏点头,挥袖欲走,却啪的一声,从广袖中掉出一物来。他弯腰捡起,原来是一个小荷包,带着一般药香,同刚刚伏在自己怀中那人的味道一模一样。许是她刚刚扑上来,不巧将荷包勾在了他腰间暗扣之上,扯了下来,却落在了衣袖里,二人皆未曾觉察。 将荷包揣在袖里,他大步进了酒楼。独留舒焕一人在门口傻站…… 是夜,夏友将英洛衣衫遍翻,不满道:“洛洛,我前两日给你随身带着的那药荷包呢?” 英洛漫不经心道:“今日出门,不知道丢哪里了?!找了半日不曾找到!” “你——”夏友怒道:“镇日无事同薛嘉出去喝酒,也不顾惜自己身子!那荷包虽不能解你身上的毒,但也是助你身体康健的珍稀药材。你身体本来就虚,每夜多梦,易醒,这两夜睡得安稳些,还不是那荷包的药效!明日我再弄一个药荷包来,你若再丢了,以后便别回家,随便你爱去哪去哪!” 英洛不住作揖:“我的好哥哥,以后啊,我一定随身牢牢带着,便是丢了人,也决不丢荷包,行了吧?!” 夏友先是被她这声软语娇俏的“好哥哥”给软了心肠,听到后一句,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只拿手指点她瑶鼻,“你就油嘴滑舌吧!” 失策(一) 朱嫣将手中药材放在鼻端轻嗅,边笑道:“主子最近睡眠不好?怎么配这宁神的药?哪位姑娘有这样福气,竟然可以让主子将她的荷包佩在身上?” 易柏长身玉立在小楼窗前,见楼下果林里有三五个人正有条不紊的将果子摘下来装筐,似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来,一抹浅笑缓缓爬上面颊,道:“回头多送两筐果子到府中去。”忽见果林中钻出一个人,正是舒焕,流星大步而来。 朱嫣点头应和,再接再励:“主子,这荷包的主人”话未说完,便听得沉重脚步声在楼外响起,晁元宁清冷的声音道:“主子,舒焕来了!” 却见舒焕垂头丧气进来,甫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主子,内宫局陈公公今日传来话,这批运进宫内的绫罗属下等残次品。属下已经拿银子去打点了,但这类事若层出不穷,如何应对啊?!” 陈公公任内宫局管事,一身肥肉与绿豆小眼自不肖说,便是那一身尖刺的嗓音亦让人难以忍受。御赐的皇商果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其中腌臜隐讳之处非是一张圣旨就可以说得分明。 易柏初见这陈公公,那一双绿豆小眼便不停在他身周打量,啧啧连叹:“易大公子果然好人材!若是放在宫里,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他被这话惹的气恼,之后次次将内供之事交予舒焕打理。那陈公公每次总要左挑右捡,便是所赚银两也总是克扣。这皇商说来好听,竟真是个赔本卖买。好在墙里损失墙外补,打着皇商这样亮闪闪一枚巨大金字招牌,在外商谈生意之时也算是品质保证,总还是财源滚滚。只是舒焕有时被那陈公公气得跳脚,有苦难言,偏生在易柏这里得了个“不善应对”之名,两下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受气包。 今日之事,总也在易柏所料之内,因之亦不见他有丝毫慌乱,只叮嘱几句,吩咐舒焕先去打理。舒焕得了指示,怏怏退下。想到陈公公那张皮肉松驰的老脸与碜人的嗓音,脚步便平白沉重了起来,多添了几分人生凄苦之感! 朱嫣听得这两人三言两语,却是不好意思再厚着面皮揪住大公子问先前的问题了。倒是易柏,每想起如今这些烦恼事,究其根源,不由狠狠看了那荷包一眼,道:“除了她,还有谁?”现今这些麻烦,可不是她招惹来的吗? 她? 在朱嫣所知易柏认识来往有限的女性里面,那个她,除了迄今为止唯一一位以外客身份来此庄园的女子,还会有谁? 怎么会是她? 朱嫣心尖猛然一颤,却也疑惑万分,小心陪笑道:“这洛姑娘的荷包,怎么会在主子手里?” 此言本有些越矩,易柏从不喜属下探听他私事,概因朱嫣语声柔婉诚恳,且夹带着她自己都听不出来的一丝迫切,易柏被她语声所感,难得道:“那日偶遇,她不小心掉的!” 也许是故意掉的呢?! 那人嚣张模样早印在朱嫣心头,恨她恨得牙根痒痒,不由脱口道:“主子是要将这荷包留在身边还是送回去?!” “自然是送回去!” 朱嫣察颜观色,小心翼翼道:“这洛姑娘胆大包天,将主子两百万两银子给诈了去,不如……属下在这荷包上动动手脚,教训她一顿?” 易柏得闻此言,面上绽出笑来,直让朱嫣看呆了去,只听他道:“嫣儿此意甚好!只是不可伤她性命!”显是心神愉悦。 朱嫣被他这声“嫣儿”给唤得心花怒放,喜孜孜道:“属下这就去办,必办得妥妥贴贴的!” 不过两日功夫,待得舒焕将此次货品问题周旋清楚,易柏在盘算下次会出的纰漏之时,便有下人奉了朱嫣所制的荷包而来。 那下人郑重道:“嫣姑娘特别交等,这盒中另有一绣袋,若家主要打开此荷包,必得佩那绣袋。姑娘还说,这绣袋里乃是镇定安神的药物,主子常佩可清心明目,身康体健!” 易柏赏了那下人之后,将英洛的荷包与朱嫣的绣袋皆笼在袖内,身后跟着晁元宁,前去巡查生意,顺便着人送信去英府,请英将军前往落霞坊认领失物。 却说英洛这两日也颇不好过。今日本来十四,明日便是中秋节了,但两日前周峥便被女帝留在了宫中,旨意说来冠冕堂皇,只因皇长子年少失怙,幼失庭训,女帝又忙于政务,留太傅在宫中却是以充父职,贴身教导云云。 英洛初听这旨意,若非周峥乃自己夫郎,她几乎要笑喷李晏这弯子绕得也太曲折了点吧?还不如学唐玄宗夺子媳,让他出家,再借个由头纳进宫去? 什么借口不好找,非得找个奶爸的借口?虽然皇长子李秋,燕王殿下早已过了吮奶的年纪! 心内虽然份外不痛快,亦不得不着人为他收拾几日离家的物品。前来传旨的内侍在一旁陪尽小心:“太傅且不用多收拾什么东西了,宫中都给您备下了!这可是陛下特意吩咐的!” 英洛在一旁不阴不阳道:“我家夫君最是挑剔不过,不知道陛下有无准备了金屋子?!” 那内侍啊了一声,再不作声。却是周峥上前,也不再管屋内有人,将她搂在怀里叹息一声,低低在她耳边叮嘱:“忍耐,一切有我!” 英洛得他这句承诺,觉得心安不少,亦伸手团住了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方放开了他。 那内侍大概是平日在宫内惯见了女帝李晏与众侍君亲热,将头扭向一边,只作不闻不问木雕泥塑般立在一旁,眼见这夫妇二人拥别,周峥登车,他方对英洛施了一礼。见她从怀中摸出一块物事来,色泽剔透亮白,雕工古朴,正是一块极品羊脂玉,应是所值不菲,边使劲塞进他手中,边道:“小小礼物,只盼太傅在宫中渴了饿了之时,得公公一番照顾?!” “哪里用得着将军这般客气?照顾太傅是我们份内事!”他应和着便将那块玉塞进了衣袖,心道,这女将军这般傻模样倒也有趣,夫君都要被陛下纳进宫去了,自己还蒙在鼓里面,真是可怜呐! 自周峥入宫两日未归,英洛每日里巴巴盼着早朝。往常须得夏友死拖活拽方能准时起来。这两日每日里夏友醒来便见她睁着眼睛,似乎是醒了很久的样子。他心里微微叹息,却也只能假装一切如常,照旧替她梳头挽发,按品大妆,送她出门去。 英洛在朝堂之上只能远远看他几眼。夫妻二人乍然分别,又处在此种情形之下,在众人不察之时不免作出许多眉 燕子回时第27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出许多眉眼意趣来,倒生生把个朝堂盛会站成了秋波地,二人便是那两相投契的青年男女,好比在长辈大棒加身的境地里,纵是不能以手抚之,以口哺之,却偏要用目光缠绵之,较之往日家中,倒是份外的情意缱绻,难舍难离。往常英洛站在队列之中,那瞌睡小虫几次前来问候,这两日上朝却是面若绯霞,眸含春色,纤弱身板挺的笔直,惹的身旁一干年轻官员神魂不属,想入飞飞。 这日下朝之时,用眸光暂别周峥,她惆然回府,却是华彻告之,有人请她移步落霞坊,有旧物奉还。来人并未多说,英洛不免茫然,总想不起何人相请。夏友这几日忙于研制倚萝的解药,每日里送她上朝之后饭都来不及吃一口,此刻自然无暇前来理会这等琐事。 华彻不无担忧道:“也不知是何人?那日那胖子逃脱了,小嘉又不在身边,你还是带着那一干好手过去吧?!” 这却是自华彻接管了华相旧时暗人,加之英洛前段时日又被一胖子当街扑杀,他唯有捡那群暗人里信得过的几人每日里保护英洛,这却是知会过周峥与夏友并英洛的。那二人亦觉得这些事华彻做的妥贴,便也随他去办了。 更有英洛的贴身护卫程元,见得她身边一时高手环立,不由期期艾艾,前来告假:“将军,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快要生第三个孩儿了……” 英洛惊喜的睁大眸子,将这鲁人上下打量,坏笑道:“看不出来程大哥却是要当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程元涨红了脸,吭哧半晌方道:“我家娘子身体并不是很好,老程想向将军告假几日,前去探望!” 英洛抿嘴而笑,连连点头,“嫂子生孩子,这却是应该的!我准你三个月假,前去侍侯嫂子生产。”另送了许多钱物,程元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去了。 这里自程元走后,英洛身边另有华彻派遣的护卫若干,今日出门,他却一路从府中叮嘱到门口,总也有一千个不放心,却见她浑不在意,笑道:“华大哥若是再唠叨下去,可就变成个老头子,将来没人要啦!” 这却是她自身体好后挂在口边的话,道:“洛洛不过是一蠢人,拖着这残躯捱日子罢了。峥哥哥与衡抽身退步已难,大哥将来若有良缘,千万莫错过了!”当日他正将手中肉粥一口口喂给她,闻言差点将粥碗打了。 今日再闻得此言,他上笑容不由滞了一滞,方勉强道:“你还是多加小心,若有争斗,我必会火速前往。好在,落霞坊离这里亦不远!” 英洛笑着应了,带着一干人等径自前往。 失策(二) 易柏一路巡查而来,末了方至落霞坊,门口早有坊主恭身相迎。他甫露面,那人便小跑步而来,立在他身侧压低声线道:“大公子,您要等的那位贵客在尘歌轩里候着,小眉在旁侍侯。”神情看来颇为激动。 他微微颔首,穿堂过户,从前面的铺面向后院而去。铺子内一干人等眼巴巴看着他,上点年纪的坊主不免长呼了一口气,似放下心头大石。这其中却是有个缘故落霞坊岑坊主原是易家老家人,眼见着老主子过世,一奶同胞留下这兄妹三人,二公子与三小姐在情事上桃花朵朵,情事不断,偏大公子经年不见动静。这位岑坊主上了点年纪,见识亦比之别人丰富许多,未免有点胡思乱想,思之近几年京师之中亦有那分桃断袖之事,暗地里不知道为着这事愁白了多少头发。今日眼见着大公子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且寻上门来的这朵桃花不同凡品,通身的气派里蕴着威仪,心内先不免赞叹一番:也只有这样凌厉眉眼的女子方压得住易府那一众猴精!试试在百度搜索“书包网” 易柏进去之时,他相请而来的那人只露个背影给他,正站在书架前低头翻着一本书,丫环小眉在旁欲言又止,见得他进来,不由一喜,道:“大公子” 扬州城内万千少女看来,这温雅男子托付终生可谓最相宜不过,但只有易柏书房的丫环知道这位主子有多难侍侯不许别人动他房内的一切物件,不许用自己喝过的杯子来待客,便是一啄一饮,皆作专有的器皿而非混用。旧年时朱嫣初来乍道,不知就里,将他一套碧玉酒杯拿来饮过一次,那翠玉色泽澄碧,却是难得的上品,偏巧被他撞见,劈手夺过来便砸了。 朱嫣当时珠泪儿簇簇,楚楚可怜,此招在别的男子身上百试百灵,却在易柏这里触了礁,其人无半点儿怜香惜玉的神色。她初时心内纠结,后来方知道这便是易柏的怪癖,非是针对她一人,这面色才稍霁。 易柏这种怪僻,亏得自家财力雄厚,四处经商之时,每到一地必有专人准备的器具饮食,这尘歌轩便是他在落霞坊打理生意之时的起居之地,一年统共不过来个一两次,更甚者两三年都不见踪影,却日日收拾的纤尘不染,只等待主人驾临。 小眉手脚干净伶俐,在这房里侍侯了几年,从来外客莫入。哪知道今日造访的不但是位外客,且是位纤瘦玉挺的女客,无视她频频使眼色,只管自得其乐。 易柏挥挥手,小眉悄无声息退下。只听得他轻笑道:“看什么那么入迷?” 那人头也不抬,答:“女帝情史!” 他立时皱眉,寻思这房里何时会有哪种东西?猛然想起小三儿有次笑得贼兮兮道:“大哥,你一人若在落霞坊看帐无聊之际也从书架上选点书来看嘛,这样无趣的一个人,将来我的大嫂怎么受得了?” 对这位幼妹,他从来无从招架。好在她虽憨顽,到底知道眉眼高低,总教他欲大怒之际便会前来讨饶,令他一腔怒火立时浇熄,只剩了满腹的疼惜之意。 那人将书捧在手中,转头在桌上坐下,不知是小眉未说明还是沉迷书中,只抬眼随意瞄了一眼,拿起他惯常用的那只白玉茶盏斟了半杯茶,一口饮尽,饶有兴致的翻至下一页。 易柏平生初次,产生了惜物的想法。这人从来喜怒随心,初初相见至今,便是西北征战之时亦不改其本色。及至送李岚出城之时的纠葛至今,他的心内亦复杂难言。上前不发一言将那荷包掏出来递了过去,她在看书的间隙闻得一股熟悉的药香,转头讶然:“这荷包原来在你这里?害我好找!” 将书合起来,将那荷包捧在鼻尖下深深一嗅,道:“这下回去,衡就不会再怪责我了!”说着将那荷包系在腰间,易柏眼见,立时发现她腰间另一边更系着一式一样的另一只荷包,恐是夏友所制。 英洛在灵州之时曾蒙易柏教导征战之事,今日难得有机会见他摒弃旧恶,和颜悦色,不免大着胆子将京中局势拿来求教一番。 易柏商人本色,却是从针头线脑到药材民生,另辟奚径,一番剖析下来亦费了半个时辰,眼见着她不住口喝茶,直喝了一壶茶还不罢休,想起朱嫣所说,要教训她一顿,面上不由浮上笑意,只等着看她捂着肚子跑断腿的样子。 却有什么事是他不曾想到的但见她一泓寒潭般的眸子幽静闪亮,只不住看着他,面颊渐泛起桃色,目色亦渐渐痴迷,双拳握紧了又放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便要夺路而逃的样子,哪知脚步踉跄,却是撞上了旁边的凳子,立时便要扑倒在地…… 易柏早生暗疑,见势不妙,已随她站了起来。英洛扑下去之时,被他接个正着,怀中这具娇躯,并非第一次厮抱,立时他便觉出了不同她的体温高的惊人,倒在他怀中之时,玉臂已自动环上了他的颈子,由是身量之故,那丹唇直直下去,正吻在他下巴上,怀中的她满足的呜咽一声,似泣似喜,沿着下巴一路往下,在喉节处伸出舌尖来舔了再舔。 易柏却已经僵立在当地,猛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朱嫣给这荷包里动了手脚,那药便成了烈性蝽药! 这认知几乎算得上一个大大的惊吓,哪里还算得上期待之中的小惩大戒?怀中那人手脚不安,已经在寻找他的腰带,另一只手从他衣领处钻进去,反复在胸口那处肌肤摩挲,他立时觉得口干舌燥,大大咽了一口口水。 其实朱嫣当初下这药之时,并不曾料到她药发之时会将易柏当作目标,而易柏,又恰巧在她身边。须知能捱得过倚萝的人,定力应是非凡,她虽在荷包内加了份量十足的药末,与夏友原来装的药相佐,便成了烈性蝽药,久嗅者隐入情障欲海,不能自拨。不过是想着,她素有风流之名,若是药发之时在街上随意抱住个男人亲,倘若那男人又恰好是个极丑或者极脏或者极老的男人,亦算得上丑事一桩,清醒之后她怕是连自己亦要嫌弃,哪有余力扮那嚣张嘴脸? 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英洛自遗失了这荷包,夏友费尽周折,这几日工夫,却是另制了同等量的药材荷包予她佩系在身,这便相等于双份的烈性蝽药,英洛如何还能抵抗得了?不过半个时辰便神识昏聩,欲火中烧,春色满面。 失策(三) 倘若朱嫣知道事情的发展不但未曾按着自己的设想而行,且那女子,当时双眸赤红,就势酥倒在易柏怀中,不顾廉耻而上下其手,怕是要后悔的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亦不能稍解心头之恨罢! 至于怀中软玉温香的易柏作何想,却无人有胆深究。唯有他自己,事隔多年回忆起来,犹记那日那时,那人如蛇般紧缠了他,将整个滚烫的躯体贴在他身上心跳如鼓! 易柏素有盛名,商界恭送别号“易财神”,生的七窍玲珑心肝,敛财别有高招,从来殊少人敢去算计他,那不啻于鲁班门前耍大斧不自量力也! 只因着他那一身清冷儒雅之气,寻常女子也就思慕一番作罢,世家闺阁虽有请父兄代为提亲或上门示秦晋之好,自然是被他那婉和慧决的口齿推拒。纵有大胆的女子佯装不支扑上去,他却不曾生得怜香惜玉的心肠,不过是速避至一旁看美人跌落尘埃,如娇花委顿,不胜怜惜之景。可恨其人还要蹲下身来,温声劝解一番:“小姐走路还请小心为上!” 女子羞愧怨愤之下破口大骂者有之,掩面奔哭者有之,唯不同今日之人,这会子已经踮起脚尖从下巴之上蜻蜓点水般的吻上去,一路向着右耳进攻,除了揽在他颈子上的右臂,左手业已抚着八月初的单薄长衫,向下游走…… 易柏不是没想过要抗拒的。 他轻舒长臂,试图将挂在已身之上的这只八爪章鱼揪下来而未果,鼻端一阵幽香药味传来,他额上沁下汗来,几乎要怀疑朱嫣的解药全无效力,为何此刻自己已有一半神魂不属? 英洛早已色令智昏,将他长衫亵衣奋力扒开,露出一片精赤的胸膛,肤色白晳诱人,她立即转移战场,将整个脸颊都贴在那胸膛之上,双臂牢牢箍住窄腰,朱唇却不住探索,寻得左边茱萸,不过伸出小小粉舌舔得几下,舌尖依着那小小樱果四周描画一番,眼见它泠泠而立,惹人垂怜。 尘歌轩内一向静寂,若无传唤,必无人至。易柏被伊人强搂在怀,心内万般滋味莫辨,身上却是倏的一凉,原来被她寻得腰间暗扣,将之解开,衣衫教她扒了下来,到底是战场之上经历过生死搏斗的,臂力非一般女子可比,易柏被她揽着向后退去,连他自己亦不明白是如何倒在身后那张榻上的。 那榻本是预备他处理公事劳累之时暂作休息的,此刻被她反压在身上,他几乎要哑然失笑了易大公子虽不能自比薛夔之剑艺高超,到底算得一个练家子,寻常的三五个好手必是沾不得他身的。他在那人努力解他亵裤之时不无嘲讽的想:是否自己一早便对身上这人有所期待呢?或者,从那次送李岚出城之际解开她衣衫,见着那香肩细肤,便再止不住心猿意马,对她想入非非呢? 一时之间,连自己亦有着说不清的茫然。 他须极力撑起脑袋来,恨声怒道:“英将军,请自重!”由是不知这怒气从何而来? 身上那人一把扯下他的亵裤,见某物已经觉醒,解得禁铟之后不免抬头直立,她还要指着此物喘气大笑:“良辰美景,自重个屁!”这一世从未见过的至凶悍至粗鲁的女子。 他心中,忽然有小小的欣喜涌上来这个人,自不必在他面前曲折迂回,明枪暗剑的算计。忧怒喜惧,她并不吝啬给他观赏的机会。 也未尝不好! 这样愣怔的瞬间,大概是身上坐着的那人错以为他很不情愿,抽出腰带顺势而为,在他还未明白之前,将他双腕牢牢缚在雕花榻首,向有盛名目无下尘的易家家主易柏,生生被绑缚成了一个屈辱的姿势,挣得几挣,只勒的手腕手疼,犹挣脱不开。 他哪里知道,英洛这腰带却是特制的,较寻常布帛结实百倍,而这捆人的手法确也是前世训练场上苦练得来,紧急关头,自然得用。 不过是一瞬,面前似光影烁烁,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依然不能将满目潮红褪下那人手法可谓快绝,已将自己全身扒的寸缕不剩,胸前丰腴贴过来,肌肤凉的凉烫的烫,他的小腹之下忍不住的涨痛,全身绷成了一张弓,闭上眼微微将头偏了过去,早已忘记了挣扎。 身上那人浑身热汗,急不可耐便要坐下去,他异常艰难阻道:“别……你……” 她低低呻吟一声,似肚饿的猫儿撒娇,口中的话语顿时将他浇个透心凉:“这药……不是你下的么?装什么贞洁烈男?”纤手在那壮龙头上摸了两下,因着军中训练,那指肚之上长着一层硬茧,刮得他那处微微的疼,不由流出几滴藌液来,更大的愉悦与颤栗从那处向着全身蔓延。 易柏心中气苦,只恨不能立时扒了朱嫣的皮,以证清白。英洛既如此作想,岂能如她所愿?不由挺腰猛力挣扎,恰逢那人欲坐下,却是正正合在了一处,只觉身周被温暖的难以言喻的美好包围,大脑里一片空白,嗡嗡之声不断作响,那人势如飞鸟冲天,一张一弛间已在他身上快意驰骋哪还有挣扎的余地?! 落霞坊内,护送英洛前来的那帮护卫只觉时辰良久,临行之前小主再三嘱咐,不得出了任何岔子,不敢松懈稍顷,已有那领头之人名叫辛夕的,上前与岑坊主交涉,欲前去尘歌轩探视究竟。 岑坊主一生所盼,唯三位小主子家口和乐,风调雨顺,哪容得了眼前之人坏其好事?拿出生意人和气生财的伶俐口齿来,将辛夕堵得哑口无言。辛夕虽不善口舌应对,但心肠忠厚耿直,面上已隐隐带有风雷之色,道:“岑坊主,你今日若拦着辛某不让入内,万一英将军有甚意外,全因你的不是!到时在我家小主面前,还望你不要推卸责任?!” “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能进得我洛霞坊内大闹一场又全身而退的, 老夫尚未见过!辛公子多虑了!”岑坊主捋须长笑。 辛夕捺下性子来,再等足一个时辰,一面吩咐一人前去将军府报讯,一面与剩余几人强闯。落霞坊本是经营绸缎绫罗,却是从上品织造到下等单色丝绸均有,花色品种齐全,是为京中各阶层妇女青睐之地。之前二人争执,那些妇人平日与岑坊主熟惯,皆站在一旁看热闹,不时七嘴八舌起哄一二,如今见打起架来,亦站在外面远远围观。 尘歌轩内的二人并不知道外面已经闹得翻天覆地。年轻的男子眸染欲色,双手被缚,仰躺在榻上,虽闭着眼睛,但那不住颤抖的睫毛与低低破碎的呻吟之声早已将他出卖。白玉般的肌肤之上满布青紫斑痕,伏在他身上的女子毫不容情,下手极重,便是下口亦算不上轻。(注明:此处删节六十八字,和谐期间谨遵编编指示,和谐期过会放上来,请诸位谅解,若有想看删节者请加群,我会保留原版原节,不便之处敬请谅解……和谐的省略号啊……) 她抬手在那处咬痕之上稍稍摩挲,便引来低低吸痛声,因之伏在他胸膛之上低笑出声:“想不到闻名大周朝的易财神居然这样怕痛!” 身下那人面上潮红未褪,得闻此语,不但是面颊,便是连那白玉般的耳朵亦变成了红玛瑙。虽冷哼一声以示抗议,只因声音过低,身上寸缕未着,不但未曾有平日的威慑之力,听在英洛耳内,竟别有一番诱惑之力,顿时全身酥软。她的药效虽然未褪,但几个回合下来,稍解烧灼,已在可忍受范围之内,被他这样轻哼一声,已断了忍意,扑面亲了下去。 先是额,继之以眉鼻,易柏虽闭着眼睛,之前挣扎的太过厉害,手腕之上红痕交错,他亦懒得再挣扎,感觉那温软的唇俯了下来,终于贴在了他的唇上。 身下那人嘴唇冰冰凉,她忍不住亲了又亲,伸出粉色小舌描摹一番那姣好唇形,叩开牙关,唇舌交缠,深深吻了下去! 易柏惊异的发现,自已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更因着那人不住的探索而再次加速,是情是欲,是错是对,谁又能说得清?欢愉潮水般涌上来,早已淹没了他的神智,长日沉沉,最后一丝戒备亦在她温柔的吻里渐渐被融化,意志力再也不能控制身体的起舞,只随她向着那绚烂的极致而去! …… 管 教 英田这几日又添一重忧虑。 儿子神智不清便罢了,终归是可以医治的。女儿虽说腔子里换了个人,但到底难以隔舍,且她孝顺可人,认真想来,倒是他这老头的福气。可这几日令他烦恼的根源正是这位女儿。 平狄将军夜宿禁宫,朝中议论纷纷。偏英乔尚未醒转,唯一可以商议的人已经另择居处,害他这一把老骨头下朝回家,换了便服之后还得赶往将军府。 自女帝将这府邸赐给英洛以后,他今日来不过是第二回,门口的守卫虽不是上次所见,倒是极为客气,恭恭敬敬道:“小姐出门去了,二爷镇日泡在药房里,都好几日没出来了。现下府中理事的是三爷,您老慢走,我去通传,让他出来恭迎您老?” 三爷? 英田猛然省起这三爷不正是前段时间遵女帝凤旨娶进门的华彻么? 华彻是华相的长孙,华相虽被流放,朝堂之中,其党羽被打压流放夺命定罪的不在少数,但这华彻却安然无恙嫁进了英府,覆巢之下,仅存的一人现就在女儿府中,足以让他心生戒意。 相较于英田的戒备,华彻倒是礼数做足,呼奴唤婢,俨然将军府的男主子,杯盘碗碟不过一刻便摆了上来。 英田倒确也饿了,早朝罢已是午时,回府换了便装便来了这里,期间连杯茶都未曾来得及喝,足见其心之所焦所虑。 他在用膳间隙,问及英洛行踪,华彻只道,应故人邀约而去,言谈之间坐卧难宁,不时唤门外小厮前来问询:“将军可有回来?” 顿饭时间,英田只觉如梗在喉,纵是五脏庙里擂鼓响,碍于长辈之尊,草草用毕作罢。 翁婿二人枯坐两个多时辰,眼见日将西沉,猛听得门外脚步声急急而来,进得门时纳头便拜,华彻认得此人正是他派去保护英洛的其中一名。 闻听那护卫道:“禀公子,我等奉命随侍将军前去落霞坊,怎奈那岑坊主不肯让兄弟们进去,只让将军一人进去。等了这些时候还不曾见将军出来,辛头领命小的前来报讯,望公子速速带人前来!” 华彻惊得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颤声道:“你是说,将军进去便不曾再出来?” 连英田听得也是沁了一脑门子的汗,他这位女儿,自回了京城,倒是从来不曾省心过,他不由趋前:“小彻,不如我随你前去看看?” “爹爹若能去,那就最好不过!”华彻面现感激之色,不顾尊卑,一径催促他前往。 后人再不能想得到,发生在宣熙元年八月十四日晚的一件京城街知巷闻的风流韵事,竟是促成了后来的兴庆宫之变,皇室血脉凋零,两代帝王相继禅位,豪门世族威名折堕,朝廷人事更迭的起因。 平常百姓若论起来,便会得意道:哦,你不知道?却说那礼部尚书之女,大将军英洛,被紫鸳三爷带人捉j在床,当时她正拿着把鞭子抽打易家大当家易柏!那鞭子据说是跟她西北军中抽打过马匹死尸的,拿来抽易大当家,真正晦气! 易柏是谁? 易柏你都不认识啊? 咱大周朝最富的人,江南人送“易财神”,那生意大了去了,邻国的宝石药财毛皮,都是易家商队运来的!长得那容貌,凡是大姑娘小媳妇见了,没有不动心的。可怜的人,就被英将军给糟蹋啦! 言罢长长的叹气! 听者亦为之惋惜,不由追问:有钱成这样,怎么还给这女将军强了? 唉,老兄有所不知,这英将军劣迹斑斑,传言中她好“那一口儿”,前段时间不是才从揽月阁娶了个小倌回家吗?那叫紫鸳的小倌每日里被她在家抽得血迹斑斑,直去了大半条命去了,不想这几日上街,遇见了易大公子,这才停了折磨,那三爷也才保住了一条命。她有权有势,自然强占了人家公子哥儿!你不知道,那日我内人就在落霞坊内买布,结果冲进来一帮人,与岑坊主打了起来,将坊内买布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等那英将军在里面行那禽兽之事! 什么?你问她怎么跟前段时间处斩的那京中恶女华京秋一样行恶,却没被陛下斩首?说起来,现今的女帝啊,那也是位昏了头的主儿,垂诞这英将军的大夫君好些年了,这几日那英将军厚颜无耻,将自已大夫君送进宫去侍驾,听说过不了多久,便会被封为皇贵君啦!连自己的男人都舍得献上去,立了这样大功,女帝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胡闹了! …… 每日传言纷纷,坊间的版本每日更新不断,却是因为那日华彻与英田带一干人等前来落霞坊找寻英洛,外面挤着一圈女人,正交头接耳,谈兴正浓。几人拨开人群,进得坊内,但见绫罗绸缎被扔得到处都是,狼藉一片。其中英府的下人在辛夕的带领之下与落霞坊的护院厮战成团。岑坊主却捧着杯茶盏慢饮,不见丝毫慌乱。 闻听得炸雷般的一声:“都给我停下来!” 辛夕回头,却是面色铁青的华彻正站在门口,华彻身旁那人正是礼部尚书英田。 “小主子,岑坊主不肯让属下进去见夫人!”辛夕急忙上前禀报。 但见华彻上前略施一礼,道:“岑坊主,晚辈紫鸳,乃英府三爷,今日之事,都怪晚辈管教不力,才致这场混战。晚辈这厢给您老赔礼了!但您老,这般堵在后堂口,却不容晚辈的属下进去保护晚辈的妻主,可是另有缘故?”他这番话,可谓软硬兼施。先赔礼道歉,却是为着落霞坊今日的生意受损,其次便问询英洛下落,那句“另有缘故?”表面上看来是为岑坊主开脱,其实却道,如果您老没有缘故,那还是让开吧? 岑坊主活了一大把年纪,世情通达,今日却让一年轻男子给问红了一张老脸,可谓奇事。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他却不紧不慢,将手中茶盏轻放,站起来道:“几位这就随老夫去后院看看吧?!”心道,论时候,也差不多了,大公子若争点气,这会子早该生米煮成熟饭了! 华彻首当其冲,跟随在他身后,与英田一道前往,身后跟着几位英府侍卫与易府护院。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尘歌轩。 这一路人中,尤以岑坊主心内辗转,思虑重重。今日之事,见得这一干上门前来的翁婿,他方知这位姑娘招惹不得,却是有家室之人,不但有家室,闻得这位年轻公子自称“三爷”,自然上面还有两位夫郎,这却是哪里话? 难道堂堂的易府大当家,却要嫁给别人作个第四房的侍夫不成?但若今日事成,却也是了了他一桩心事,知道大公子无隐疾,愿与女儿家燕好,将来总还有另得佳偶的时候! 不过一时,几人便来到了尘歌轩外,却是尘歌轩的侍女小眉正缩头缩脑,红着脸往里张望。岑坊主当下拉下脸来,喊道:“小眉,探头探脑作什么?” 那少女转头撞上这一大帮人,顿时结结巴巴道:“坊……坊主,大公子房里……房里有个女人?” 华彻沉下脸来,道:“这位姑娘,你家大公子与那位姑娘就在这里面?” 小眉红着脸点点头。 岑坊主到底老练,道:“小眉,你进去替老夫通传一声,求见大公子!” 若是按着往常礼仪,岑坊主见易柏大可不必费此周张。只是今日身后这一干人,他这声问询乃是盼着小眉进去通传之时,让易柏早作准备。 只见那侍女躬身一礼,脚步轻巧向着轩内而去。众人眼见着她推门而入,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叫,惨烈之极。 众人被这声惨叫吓了老大一跳,闻得这声惊叫声,却不见那侍女出来,均以为里面的人遭遇不测。华彻与岑坊主快人一步,几个起落便至尘歌轩门口,二人对望一眼,均暗藏警惕之意,一把推开了尘歌轩的门 尘歌轩内,先头进来的侍女小眉正捂着双眼,呆立在房内。房内的塌旁,英洛正手忙脚乱穿衣,便是露出那玉雪可爱的足趾,亦不如塌上的男子来得刺激。 床上的易柏正双目通红,双手被一条鹅黄|色腰带缚在床头,动弹不得。最为醒目的便是他□的胸膛之上那点点青紫痕迹,显见得是燕好之印。修长挺拨的身形自腰而下裹着锦被,地上随意乱扔着男子衣衫,不难想象那锦被里是怎样一番春景。 华彻与岑坊主见此情景,虽未呆住,亦相去不远矣。岑坊主几乎要忍不住老泪纵横了,大公子啊大公子,骄傲如你,今日怎么会被女子□? 华彻的一张暖阳脸此刻乌云密布,透着青紫之色,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来。 塌上的易柏起先见屋内闯进了小眉,已恨英洛入骨,此刻见立时涌进岑坊主与华彻,俊面之上更是难掩风雷之色,只拿凌迟的目光将英洛狠狠瞪了几眼,哑声道:“给我解开!” 英洛正手忙脚穿衣,哪里顾得上他?更见涌进来这些人,脸早已红得熟透,只管假装看不见,专意穿衣,恨不能一时三刻找个地缝遁去,以解眼前尴尬之境。 便是里面的人这一犹豫,外面的人,不但是英田与辛夕等人,还有落霞坊内一干护卫,亦大为紧张,匆忙破门而入,不大的尘歌轩内,一时之间站满了人,皆被眼前的景像惊得呆住,实是始料未及。 易柏额头青筋暴起,眸色黯沉得可怕,哑着嗓子怒吼:“出去!都给我出去!” 落霞坊内的护院与易柏的侍卫一干人等惟命是从,立时退了出去。华彻无力的挥手,英府一干侍卫亦退了出来。 这一干侍卫面上皆作沉痛表情,心内早已笑得肚肠打结,那表情看起来不免扭曲的厉害。 华彻板着脸,强抑心内不适,费了老大周折,方将易柏双手解开,转头将手中腰带递给正垂着头假装忙碌整理衣衫的女子,她接过腰带,抬头看时,不免被华彻满面痛意给惊得一呆,一时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面上忽青忽白,复又低头,默然将腰带系了起来。 此际屋内只剩了岑坊主与英田,还有华彻。 岑坊主是作梦也没想到,自家主子会是这副惨状。窥得他要爆发的怒气,那从来温雅的面孔之上再无笑意,目中恨意深沉,羞恼交加,他心内已是慌作一团,实不知如何开解于他。 若是寻常男子,一哭二闹亦是寻常,更有爬起来将女方掴几巴掌亦或打了起来,也算得是一种宣泄。可易柏此人,自小独立抚养弟妹,打理生意,生成了一种怪癖的性格,寻常人等自是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受了这样侮辱,他亦只是冷冷看着英洛,任寒意在屋内蔓延。 还是英田打破了屋内的平静,他上前一步向着易柏道:“贤侄,今日之事,实是老夫管教不力,纵的这孽畜无法无天,行这禽兽之事!老夫向你赔礼道歉!至于如何了结这事,老夫也老了,再管教不来,不如就将她交给你,任你管教?!” 易柏原被恼意冲昏了头,忽啦啦进来那一帮人,他亦未曾细细留意。此时方发现,原来连英洛之父,礼部尚书亦来到了此间,怒极反笑,嘶声笑道:“英大人既如此说,那易某就不客气了!” 英洛闻得此言,只觉后背一股寒气自下而上缓行,忍不住立时打了个冷颤将周身燥热尽数散去易柏那眼神,是从所未见的可怕,仿佛有千百种方法,要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英田既见易柏应了,复心内惴惴不安。他阅人无数,但对此子,尚琢磨不透。受此折辱,他虽一言不发,但那眼神却令人不安。这原是自家女儿做的不对,若被他报复,自然应该咽下这苦果,方为正途。 但礼部尚书大人,乃是京中出了名的护犊子,如何能眼见得别人将自己女儿管教?教她吃这苦头?不过一闪念,便教他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且听他道:“这丫头无法无天,合该大公子管教一二。只是,这年轻男女,无名无份,自然不好行管教之礼。且你二人容老夫再多一句嘴,大公子青年俊杰,原本应得配良偶,只是如今这事,只怕一时三刻便包裹不住,清誉受损还在其次,倒是耽误了大公子良配,老夫心里便难安稳了!不如不如老夫此刻便向大公子求亲,虽说我家这丫头已有三房夫郎,便是老夫要她高攀于你,嫁入易府,那三位夫郎却该如何自处?不如大公子嫁入英府,四兄弟一般儿不分大小,到时候你再行那管教之礼,保管名正言顺!” 岑坊主闻听此言,左思右想,只觉可行,不由眼巴巴将目光盯着易柏,只盼他首肯。 恨 嫁 华彻闻得岳丈竟想出这种办法来,心下不免惊急,奈何这位老大人从他初初进府,便客气已极,全然无对夏友的那种亲昵喜爱之情,亦无对周峥的那种看重交托之意,此种场合,哪容得了他置喙。 他不免偷窥易柏一眼,眼见易大公子眉头紧锁,目中深寒如幽潭,只一径看定了他那不争气的妻主。后者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之下畏葸不前,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尔坚决道:“爹爹,此法不妥!”口气虽坚定,目光却不敢与易柏相撞。 易柏闻得她如是说,那嘴角便挂了一抹淡然的冷笑,意味不明。 “孽障,你给我闭嘴!”素来以儒雅温文而闻达于朝的礼部尚书英大人满面铁青,怒斥自家女儿,痛心疾首道:“你这畜生,今日之事,不出半日,保管京城之中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爹爹年老体衰,管教不力,从你回京至今发生多少祸事,若另有他法,爹爹我也必替你收拾遮掩一二。但今日之事,事关男子清誉,易大公子上无尊父母替他撑脚,下则唯有幼弟妹,若不是你这孽畜做出此种伤天害理之事,哪容得了他受这般委曲?爹爹我若有这样孩儿,必捧在掌中,早晚嘘寒问暖,不教他受一丝一毫的委曲!偏你这目无德律的畜生,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体来。我今日豁出这张老脸来向大公子求亲,更向这孩子致歉!若他不能答应我,老夫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作势便跪,歉意非常。 屋内余者,均大惊失色。 英洛先还觉得自己有些微委曲,这荷包经过易大公子的手,他那样狷介之士,亦能做出这种事来,莫不是自己高看了他?还是,他亦包藏祸心?虽经英田斥责,这位爹爹失而复得,她还如何敢还口? 见得爹爹欲跪,她头一个扑通向着英田跪倒。英田却是向着易柏。易柏先是闻得英田自责之语,特别是那句:“爹爹我若有这样孩儿,必捧在掌中,早晚嘘寒问暖,不教他受一丝一毫的委曲!”足令他动容。易柏自十二岁父母双亡,身兼数职,抚育弟妹,十六岁将江南各类产业尽纳囊中,现今不过也才二十一岁,有此成就,其中艰辛,非外人不足以道也!英田这句话,却是正正撞在他心口,教他胸臆间立时无端涌上来几许酸楚。往常世事艰难之际,他亦曾想过若是父母在世云云,不过是想想罢了。 及止再听得英田话尾,见他做势欲跪,一早教他弯下身子来,搀住了他。他亦曾在英府作客,英洛虽自幼丧妣,但慈父尚存,对她疼爱有加,彼时他也曾不无羡慕之心。 英田被易柏搀住,便不能再跪下去,口中兀自愧悔道:“都是老夫的错!贤侄今日就答应了老夫的求亲吧!……” 华彻目中惊讶难掩,岑坊主不无忧心,唯跪着的英洛被老爹这种求亲的方式惊呆,一时之间还难回魂,便听得那人低沉道:“还请大人起来,柏应了您老这门亲事!不过,尚有条件待议!” 她惊跳欲起,口中连道:“爹爹,爹爹……”却是全然的焦急之色。 英田费尽周折,方磨得易柏答应,见她这态度,近水楼台,一巴掌将她重新按了下去,只听得扑通一声,英洛刚刚半站起身便又重重跪了下去。他还要郑重道:“答应!只要是老夫能做到的,无不答应!”心下也禁不住捏了一把冷汗,这易大公子商名极佳,不知会开出怎生刁钻古怪的条件来? 英洛一双膝盖疼痛不已,心中愤愤想:老爹这分明是不让我开口嘛!这夫郎娶回来,受折磨的还不是我自已?您老倒好,袖手一边去纳凉! 耳边听得易柏悠悠道:“柏虽不才,却也挣下了小小家业,但弟妹尚幼,我若离开易家,尚不知他二人能否撑起家业来?若要柏进英府,确也不难!但求英府全部家产作为聘礼,柏会悉数交予弟妹,以作他日二人嫁娶之资。但柏不会有半文陪嫁,不知道大人会否答应?” “爹爹” 英田对这声抗议置之不理,痛快道:“这事老夫作主,应了。不但是尚书府的钱财,便是这丫头将军府上的钱财,只要不是你那三位哥哥的陪嫁,包管送到易府去作聘礼!” 易柏从来精于算计,依着他的想法,这种蚀本的买卖英田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他从商亦有九年,每日所为,不过是苟苟蝇蝇,哪知英田却抚须叹道:“我家这丫头得此佳儿,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啊!” 一旁岑坊主见得鸳盟已定,且这位亲家老爷大有倾其所有也要娶自家大公子进府,心下亦是感慨不已,想起故去的老主子,对这位亲家老爷立生好感,不由上前施礼道:“老奴恭喜大公子!贺喜大公子!既成了一家人,英大人还请到前厅用茶,留些时间给这小两口说说话!” 他这话一出口,那二人均黑了脸。唯英田拈须微笑:“坊主请!小彻,你也随为父去喝杯茶吧!” 华彻初蒙岳丈青睐,便是这种要求,有心拒绝又无从开口,只得一步一挪蹭,那目光只粘在英洛身上,却见她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眼也不曾偏离,只盯着脚下水磨青砖,不知道心之所系所思,心内不由一痛,强抑着换上一张笑脸,随英田走了。 闹腾了一天,天色渐濛,这二人早已饥肠辘辘。小眉大概是被今日这事吓坏了,一直不曾见她进来燃烛。 静谧之中,英洛只听得易柏一步步走了过来,他身上那种幽冷的香味靠了过来,耳边有热热的呼吸之声,他俯下身来,唇恰恰靠近她耳廓,一字一顿,极是温柔道:“我从前认识一 燕子回时第28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人,她说,如果恨一个人,便嫁给他,折磨他一辈子!如今想来,这话大有道理!” 英洛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她抬起头来分辩:“这事……今日这事,却不能全赖我吧?!你……” 屋内暗沉,她本看不清他的容貌,但还是不由抬头,耳内仍是那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他道:“我易柏一生清誉尽毁,还要叫三个男人哥哥不过不着急!这笔帐,还是留到我们洞房花烛夜慢慢来算吧?!妻主大人意下如何?” 英洛语塞。想起屋内涌进来那一帮人之时,他尚被绑在床上,赤身捰体,单是这份屈辱,以他的性子,怕是很难咽下这口气吧?唯今之计,走为上策!至于以后她愁肠暗结,爹爹啊,您老可害死我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会儿只能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了! 宣熙元年八月十四日晚,礼部尚书英田在落霞坊为女儿求得易家家主易柏为第四房夫郎,以阖府财力为聘。落霞坊岑坊主为证媒,围观众妇人奔走相告,不过两日,人人得知这消息,是为本朝奇闻。 冲冠一怒(一) 英洛双腿灌铅,别了易柏,从尘歌轩里出来,向着落霞坊铺面而来。这一日风波迭起,她尚未从易柏即将成为自己的第四位夫郎这么震惊恐怖的消息里找到真实感,便听得坊内一阵人声喧哗,其中一把清润和缓的声音正是自己的爹爹,与岑坊主一唱一和,正将喜事公布于众。 只听得坊内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不过质疑这消息可靠于否的人居多。更有女子大声感叹,皆是平日迷恋这位易家大公子的京中少女,只因着他居无定所,不过是每日里来落霞坊聊解相思。现在骤闻打击,不由失声痛哭。 英洛心内有苦难言,硬着头皮进去,拖了老爹就走,连岑坊主热忱留膳都婉拒了。岑坊主倒也豁达开明,喜笑盈盈道:“少夫人今日既不便久留,小人改日必登门拜访!” 英田笑替女儿应了,又是好一番客气,方才离开了落霞坊,华彻亦紧随其后。 待得坊内诸客散尽,那岑坊主方收了笑脸,叹息一声。身边冷凝着一张脸的正是易柏的贴身侍卫晁元宁,只听得他道:“坊主,家主定要嫁给这位罗刹英吗?”对这位得浑号“罗刹英”,再加之已娶三位夫郎的女子,仅凭这两点,他便不能替易柏高兴起来。 那知道岑坊主回他一句:“找棵大树好乘凉啊!” 莫不是岑坊主老糊涂了?要不然为何答非所问?晁元宁心内虽有疑惑,却不敢尽述,唯有深施一礼,前往尘歌轩护主。 却说华彻随英氏父女而行,不过拐过一条街,英洛踌躇道:“爹爹,不如我随你回府?很久都没有看见姨娘了,我倒是……很想她!” 英田了然一笑:“洛洛是不是不敢回府啊?!” “爹爹,”她难得露出谄媚笑容来:“您老说哪里话?我猜衡哥哥一个人在府里,不晓得会不会等的着急?不如华大哥先回府报个讯吧?” 华彻笑容不变,温言道一声:“好!”向着英田施了一礼,便带着几位侍从回将军府。一路走走停停,他不过心思稍滞,连走近了大门口亦未曾觉察。倒是身边一位侍卫提醒道:“少主,大门口这位似乎是派往宫里的内线,莫不是……” 宫中内线,一则就近看顾周峥,另则是打探那位温姓太医的下落。无论哪一人出了事,皆不是好兆头。这侍从近日贴身在旁,自然知道他为了这事焦心不已。至于看顾周峥这其中有几分私心在里头,旁人自然难以揣测。 华彻步履匆匆,带那从宫中探听消息的内线前去书房,却听来一个足以让他手脚冰凉的消息,那人道:“少主,属下曾去太医院访查温太医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一个月以前,那位温姓太医便得了暴病过世了……” 哐当! 却是华彻将书案上一个青花瓷的童子戏鱼洗笔缸给推了下去,那洗笔缸两旁粘着两个神态栩栩的童子,却是被他这一推,两个童子皆从那缸体上脱落下来,摔成了几段。 他心内又气又急,一时之间想到那人唯有十年好活,且要受尽苦楚,就觉口内涌上一层苦意,忍了怒气道:“盯着周将军那一路的线人怎么说?” 那人恭恭敬敬答:“黄昏时分,女帝面色铁青进了周将军所住寝宫,外面的人只能隐约听到争执之声,后来便见得女帝怒气冲冲走了,也不知道周将军说什么了!通共算来,这已经是周将军第四次将女帝气跑!” 华彻心内不知是喜是忧,蹙眉挥挥手让那内线暗人出去了。 彼时宫内的周峥心恨难耐,他面前一遍遍浮起李晏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周将军啊,温太医既然已死,而你那小妻主,复又别娶,倘若你再回去,可真是不识眼色啊!” “别娶?”他大惊,这消息无论如何算不上好消息。 “是啊,黄昏时分,你那亲亲的老岳丈当众宣布,倾尽两府之财帛,聘易家家主易柏为你家小妻主的第四郎夫婿,恭喜将军,你可是又添了一位手足兄弟呐!” 周峥只觉一颗心向着无底深渊而去,沉了又沉,却落不到实处,他要使劲抓住了坐椅的扶手,方能找到依托之所,还要绽出一抹笑容来,毫不客气的抢白李晏几句。 李晏自出生至今,何时被自己心仪的男子冷嘲热讽过?且她本来就是焦燥之辈,早就气愤难当,拂袖而去了。一旁侍立的文英只听得“咄”的一声,回头看时,却原来是周峥将黄花梨的坐椅扶手给硬生生掰了下来。 他抢上前去,只见断裂的木头茬子将他的手掌刺得鲜血淋淋,一双凤眸里凝聚着冰寒之色,冷冷道:“好!好!好!” 文英心中痛惜,惊悸不安,却又不知从何安慰,只得忙忙寻得药粉布帛来,替他清理包扎。偷眼窥见他露出一个森森笑意来,冷厉自语:“好!好!反正姓温的已经死绝了,她也不过就是几年的快活日子,既然大家都想往里凑,那就活着一起活,死了一起死!” 他在这笑意里,手指一抖,打了个哆嗦,却无端觉得有种凄凉悲哀之意。 周峥复不再多言,一夜无眠。 令他爱恨交加的女子,此时正抱着杯热热的茶,与英田在书房相对而坐。父女二人回府之后,与燕婉打了个招呼,便去书房议事。燕婉见得这父女二人联袂而来,不由欣喜异常,欢欢喜喜下厨去准备几样小食。 半杯茶将尽,英洛方苦着脸道:“爹爹,您老今日可是将女儿推进了火坑里了!” 英田眄她一眼,道:“没出息!既然敢做就要敢当!我英府的后辈可不兴欠风流债的!” “爹爹,”英洛面色绯绯,分辩道:“女儿今日被人下了药,方才有了这件事。再说了,易大公子提出的那条件,本来就是想为难你,他也不想嫁过来,何必要勉强?” 英田绽出得意的笑来,捋须叹道“蠢丫头!往常为父盼着你一心一意对待别家男儿,哪知道你这风流债还完一桩又一桩。我也想开了,这易大公子不但品德极佳,且是个会赚钱的主儿,算起理家来,怕是比你府中那几位都要强上百倍。要不然江南道上,缘何有了‘易财神’这名号?现下我拿家中积财换了他进府,这生意却是只赚不赔,一本万利!将来哪怕府中只剩了半文钱,等他进了府,你将家产全部丢给他打理,过个一年半载,不愁生不出钱来?” 英洛闻听此言,惊的将口中茶尽数喷了出来,感佩道:“爹爹打得好盘算!用了这样高价聘得个理财管家进门,女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易财神到底是黄口小儿,比不得爹爹老谋深算!” 英田被这马屁拍得格外熨贴,还要正色道:“不论你与这位易大公子有无情缘,但他进了英府的门,你便要善待于他!爹爹是怕你挟旧怨而冷淡错待了他!” 英洛虽漫应了一声,但到底心内对易柏先已存疑,却是在二人婚后埋下了无数风波的种子。 燕婉将小食备妥,放在朱漆盘子里,亲手端了过来。不想刚至书房门口,便听得房内女子轻笑,浅叹:“爹爹如此为女儿婚事操心,鞠躬尽瘁,散尽家财,女儿若是再不能为爹爹想着一二,实在是有失为人子女的孝义!”燕婉正自微笑,突听得英洛话音一顿,道:“姨母照顾我兄妹二人十几年,如亲娘无异。爹爹虽思念娘亲,但眼见着姨母大好年华空自幽待,洛洛不忍!今日大胆提出来,不如爹爹择日将姨母迎进门来,让我与哥哥也有娘亲照管,爹爹以为如何?”。 房内只闻得咄一声,却是英田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屋外燕婉得闻此言,险险将手中朱漆食盘松手,整个人如中雷殛,再不能移动半分。一颗心忽喜忽忧,如鼓涨的风帆,一时之间难以尽述,思绪辽远,恰忆起第一次见得英田,那时候他还是一挺拨英俊少年,与姐姐携手相伴……自己不过是垂髫小儿……一晃眼,这许多的年月过去了…… 她悄悄转身,将手中食盘放在门口,急急转身回房,似身后跟着什么恐怖的怪物……她怕再晚一点,会从他的口中听到残酷的答案。 她宁可,不要听到这答案! 冲冠一怒(二) 宣熙元年的八月十五,一日之间长安城内无故戒严。 英府一大家子人皆在尚书府团圆,连痴病了几个月的英乔与那礼仪不通的苗家四女亦列席在位,其中,独独缺了周峥。 十四日晚,父女二人在书房把盏言欢,灌了无数茶水下去,亦不见燕婉回转。英洛摸着肚子哎哟:“爹爹,可饿死孩儿了,不如我去厨房看看姨母!” 推门出来之时,月上中天,中庭清辉遍洒,门口地上,放着装满食物的朱漆食盘。她不由惊疑,摸摸盘中吃食,早就凉透。 英田见得她身形不动,紧随而至,见得此物,不由怅然一叹。哪知道那丫头调皮一笑,道:“不如,爹爹还是早点将姨母娶进门罢?再晚一点,财物都送至易家,尚书府不名一文,可拿什么做聘礼呢?” 突听得她痛呼出声,却是英田当头敲下,佯怒道:“蠢丫头,要你多嘴!” “那么爹爹是答应了!女儿这就去替爹爹准备!呀,苦恼,难道要叫姨母娘亲?”语声轻快,一扫之前愁肠,她一路笑往自己闺房而去了,独留英田立与书房门前。 半晌,他端起地下食盘进去,坐于案后。盘内食物早就凉透,他一筷筷下箸,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缓缓绽出一抹微微的笑来。 华彻回府之后,自是将易柏与英洛之间的纠葛讲明。夏友这几日一直泡在药房里,几日夜未眠,这会子得闻此事,怒极生恨,将整个药房都砸了个稀巴烂,咬牙切齿,转头看见桌上还残留着一瓶药丸,盛怒之下居然没有砸烂,实算得上奇事一桩这却是特制来压制她体内毒素的,尚未服用。 他几次拿起又放下,终是下不去手,忽的想起一物来,在一堆砸烂的药屉里面翻出一大包黄莲来,狞笑道:“既然不能清心寡欲,那就多放点黄莲下下火吧!” 华彻站在瞬间就变成一堆废墟的药房里,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对于易柏即将到来的处境,心有戚戚焉。 第二日晌午,夏友与华彻便被英田着人请回尚书府。苗家四女却是这几日被夏友迫着打下手,困顿不已,唯有勉力支撑。 中秋晚宴,华彻眼见着夏友笑意不改,将手中药丸递了过去,亲昵的摸摸那人乌发,“洛洛,我这些日子钻进药房里,冷落了你,你不会怪我罢?”她不由扯出来一个极为僵硬的笑容,许是心虚,以目询之,华彻却假作专心吃饭,埋头不理。苗家四女个个面色古怪,一迳低下了头,往口中猛塞食物。 眼角处,她接了药丸,在他的悉心服侍下,将那药丸塞进口中,耳边听得他叮嘱:“这药丸可不能用水冲下去,需细细的嚼,慢慢的咽,否则可就白费了我一番‘苦心’了!” 只见她精致的五官皱到了一处,不疑有他,强忍着苦意将那药丸嚼了又嚼,华彻心内虽尚有酸涩之处,但挡不住泛上来的笑意,肚肠几乎笑抽成一团,其时正喝了口鱼汤,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若非碍着座中诸人,依往常性子,早笑喷了出来。 英乔尚在病中,却是喜怒随意,只指着英洛笑:“苦!苦!妹妹苦!”话声刚落,燕婉失声而泣:“姐夫姐夫……”却是从昨夜闻得英洛那一番话,她便在房内一夜落泪,几乎未眠。今日二人还未说过一句话,这会子却也顾不得了。自英乔服下霜红,今日始算得上言语清明。 一家人真正喜气盈盈,更兼着夏友上前把脉号诊,确信霜红的毒大致已解,只等余毒清除,英乔再调养一番,便会恢复从前风彩,英田提着的一颗心方稳稳落回肚中,便是桌上佳肴也可口了许多。 经此一事,便将英洛面对夏友的尴尬冲淡了不少。苦捱到饭毕,小厮上了香茗,外面小厮进来通报:“三爷的侍从求见!” 英田对那通报的仆人道:“带三爷去老夫的书房。” “不必了,爹爹,让那人进来吧!”华彻忙忙发话。 不过片刻,门外足音沉稳,进来一名黑塔般的汉子,施礼道:“见过尚书大人!”目光犹疑,在华彻面上旋转不定。 华彻被他这样盯着,叱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人凝目垂首:“小主子,今日长安城内戒严,皇城已经封锁,里面与外面已失去联系,朱雀门与明德门增加了十倍的兵力……二皇女府也是一片马蚤动。今日上午,二皇女前往宫内求见陛下,却被拦在了宫外,她愤愤然回府。小人来之前,南衙与北衙两军在朱雀门前发生冲突,激战正酣……” 英洛听得一头雾水,唯想明白了一件事:二皇女带兵闯宫!这还了得,旁的不说,便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换个十来八个皇帝,只要不侵犯自家利益,大可以闭起眼睛高卧!奈何一想及周峥尚陷落宫中,不通讯息,那颗心便忽忽悠悠提到了半空中。 还要经过英田详细解说一番,她方才能明白,南衙府兵却是丞相把持,自华相被贬,常氏虽无人担丞相一职,但这南衙府兵却是确确实实落进了二皇女的手中。而北衙禁军现下却是千牛卫将军章西江率领,守护皇城。今日若南衙与北司两军发生争斗,怕是二皇女与女帝发生了无可挽回的事情,方有今日之兵祸? 英洛环顾屋内诸人,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华彻,只盼他能派得手下暗人前去探查一番。却见他微微一笑,“洛洛稍安勿躁,待我遣人出去探探消息再定!” 她此时已急如蚂蚁蜗居热锅,团团乱转。正在惶惶不安之时,门外小厮惊慌来报:“老爷,大事不好了!门外被兵士围住了!” 屋内众人惶然立起身来,唯英田神情不变,斥道:“慌什么?领头的是哪位将军?且待老夫去会会这位将军!” “爹爹”英乔喊。 “爹爹,女儿陪你同往!” 随着英洛这声,夏友与华彻亦紧随其后,面色尽皆冷凝。夏友背后的苗家四女面面相觑,似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突闻得阿然道:“这汉家的皇帝真是麻烦!不如我们弄点师傅的药给她吃吃,免得她一再的来找麻烦!” 被夏友横了一眼,阿然乖乖闭了嘴。 英田大步当先,身后跟着府中众人,穿堂过厅,不过一刻便来到了大门口。只见火把高耸,将士战甲生寒,当先一人却是温雅俊仪,微微一笑间,颊上酒窝浅浅凹下去,正是二皇女夫钟瞳。 “皇女夫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见教?为何无故包围英府,吓坏老夫家人,却是为着何种缘由?”英田眸色暗沉,笑如春风轻声问道。 钟瞳却是自嫁了李安,鲜少露面。今日银制盔甲全数上身,他身后将士兵甲生寒,带着腾腾杀气,偏他面上笑容温煦:“尚书大人这是说哪里话?今日适逢宫中突些哗变,圣上安危难测,我等身为臣子,自然有义务保护忠勇候的家人!” 英洛回过味来不由咄咄反诘:“你是说宫中巨变与我家忠勇候有关?圣上安危难测?我家候爷还生死难测呢?” 钟瞳凝目,颊边笑窝收起,冷冷道:“本宫身为皇女夫,难不成会捏造一个谋反的罪名来栽赃不成?” 英田跨前一步,反手将英洛稳稳按在身后,镇定道:“下官倒不是疑皇夫诬陷,只是皇夫也说,现在宫禁内情况难明,若一意推了给我家贤婿,倒也有失公允!至于谋逆乃抄家灭族的大罪,还望皇夫明察,切莫寒了忠贤之臣的心!” “谁忠谁贤,这话一时之间倒难以定夺!还请诸位稍安勿燥,在府中滞留两日,但等圣上无虞,若与周将军无涉,本宫必亲来请罪!”说罢一声令下,门外兵士如狼似虎,将英府众人推进门来,豁朗一声,关上了大门,门外火把冲天,直照得半天夜空色泽瑰暗浓霾,令人心生忧惧! 冲冠一怒(三) 宣熙元年的八月十七日,长安城内戒严第三日,南衙府兵与北衙禁军杀伐不断,厮斗不休,最终南衙府兵败下阵来。而英府,亦在南衙府兵包围之中。三天之内,华彻遣手下无数次岂图进宫刺探,无奈此次宫中戒备森严非常,折损几十人之下依然不能进宫。连英田亦疑惑,章西江此人非善谋之辈,而整个皇宫却被他排兵布阵,防守的如铁桶一般,却是得哪路高人指天?着实让人不解。 而钟瞳,自那日来过之后亦未曾再来,据华彻的暗人来报,长安城内,亦被南衙府兵掌控,皇宫此际便成了海上的一座孤岛,禁军唯有奋力拼杀,方能有一线生机。 英田沉吟不决,对目前混乱局势亦观之不明。却听得外面苗家四女银饰叮咚,笑语喧歌而来,皆目露不解。四人当先推门而来,中间拥着夏友,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人皮面具。自英府被围,他亦是几日窝在药房不见。 但见他上前一步,道:“爹爹,眼见局势不明,我与洛洛皆是乱军之中厮杀过的,尚有一线生机,但爹爹跟姨娘却是从未经过杀戮,我这里赶制的几副面具,还请三弟保护爹爹与姨娘,还有乔离开此地,易早不易晚!” 英田凛然道:“老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二妹与乔儿还是随彻儿离开此地吧?” 哪知燕婉眸含柔情万斛,摇头道:“自姐姐离开,婉儿便发誓要照顾姐夫与一双孩儿,姐夫在哪里,婉儿便在哪里!” 一屋子的人俱都怔在那里,决想不到平日温婉内敛的燕婉能在此际说出这样的话来。生死关头,此言却也教英田心中柔软非常,素来温雅如故的尚书大人今日难得男子柔肠,柔声劝道:“二妹,你随小彻离开,英府阖府上下若能躲过此劫,我倘若活着,必来迎娶你!我既为父,总不能教孩子们以命挡在前面吧?” 燕婉心内又欢喜又酸楚,珠泪簇簇,凝咽道:“我若留在此地,必带累了孩子们。那婉儿就先离开此间,我会等着你来!” 她身旁的丫环却是自小随侍的,得闻此语,虽在大劫之际,亦眼含双泪,连声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事既议毕,英田又自坚决,留在此间的除了家下老仆,唯有英田与英洛兼夏友三人。苗家四女换了汉家女子服侍,随护在燕婉与英乔身侧。英乔病自懵懂,被夏友按在椅上,换了面孔。 华彻将英洛拉至一旁,不顾夏友凛凛眼刀,歉然道:“洛洛,我本想留下来与你共生死,但姨母与兄长之安危,若我不能亲去照管,总归不能放心。我手下这些人,其实连我自己亦不能尽数相信……你……要好好保重!” 英洛只感觉握着自己的这双手,干燥温暖,不由笑道:“大哥说哪里话?且我将哥哥与姨母交到你的手上,全无后顾之忧,正好可以痛快厮杀一番!” 良久,华彻方道:“我留一部分人给你,好歹护着爹爹安危,我们……”却见英洛嘴角含着了然的笑意,他却再不能够说下去,也只是再多看了几眼,众人已经收拾妥当,只能去了。 这一夜子时,英府有一队护卫拼死从南角门而出,遭遇南衙府兵殊死抵抗,两方激战之时,另有一队护卫从北面而出,逃遁而去。待到钟瞳得到讯息赶过来之时,天色渐濛,府门大开,内中仆人正洒扫庭院,兀自忙碌,平静有序,与往常每一日清晨别无二致。 他进得厅来,英田正与女儿女婿早膳,尚书大人礼仪如故:“皇夫殿下好早!不知是否用膳?今日府中厨子煮了肉粥,若不嫌弃,还请来用一天吧!” 钟瞳几日夜不曾好好休息用餐,当下亦不客气,捡英洛旁边的位子坐了下来,却正是在夏友对面。夏军医的暴脾气与用药如神,他尚没忘。 四人一桌,将桌上碗盘之中吃食消灭干净,方步入正题。 英田探询:“皇夫殿下今日一早来下官府上,可是有公务在身?” 钟瞳被那两碗热粥焐着肚肠,禁不住懒意与睡意的交缠,随意道:“闻得兵卫来报,昨夜有大股人马从英府冲了出去,俱都是武功高强之辈,这” 英田笑道:“殿下莫非忙昏头了?下官一介文官,便是女儿虽为武官,不过是几个护卫,还都留在将军府里。这武功高强的大股人马却又是从何说起?” 钟瞳心内正自疑惑,却听得英洛道:“皇夫殿下也是军旅出身,这皇家配备的护卫武功有多高,下官所配应属几日,一早便有定制,岂是马虎的?只是不知这大股武功高强之辈,却是哪里来的影子?” 钟瞳被他父女这一番挤兑,暗自思量一番,虽觉此事蹊跷,但这三人稳坐堂上用餐,院内仆人穿梭,确也不见有何人身上负伤或是面色惊变者,此事缘由,一时半会怕是不能探查清楚,唯有出了此门再查,只得客气几句,告辞出来。 自他走后,三人不觉将面上笑意放下。英洛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自己遗漏了的。这南衙府兵府兵却见她猛然抓住英田胳膊,手上用力之大,使他忍不住几乎痛呼出声:“洛洛,你怎么啦?” 只听她声音微微颤抖,“爹爹,我记得负责戍守长安城的军队却是轮防,你可知这两个月是哪一路军队驻扎在城外?” “爹爹是文官,你却问这事洛洛”英田双目顿亮,“让爹爹想想,好像是平狄军罢?” “就算是平狄军,大哥深陷宫中,且离开平狄军两年,我听说钟瞳这两年在平狄军中经营的有声有色……”夏友缓缓道来,一席话几乎将父女二人的希望浇熄。 这一日正午之时,日光透亮,英府众人困顿欲睡,但听得外面大街之上喧闹厮杀之声由远及近,不绝于耳,英田将府中下人聚集在一处,更有华彻所遣那一干护卫在侧,各人心内震动,只知生死之间俱在眼下。英洛与夏友皆是长枪在握,相视一笑,中间隔着恁多的人和事,虽有伤害误解,这一刻,夏友却道:“洛洛,我真高兴!” 英洛亦回他一个柔情笑意,我亦高兴,幸好,这一刻仍有你,有你与我祸福与共! 只听得那厮杀之声渐近,门外府兵蜂涌而入,目光仇恨,更有惧意,将英府大厅团团围住,当先一人血染战甲,正是钟瞳,高声呼道:“里面的人给我出来,今日,我便让闻名大周的平狄将军看看我这枪下亡魂!” 平狄将军? 英洛心内大跳,手心里冒出的冷汗让长枪几欲脱手,她几乎是颤抖着站了起来,向着门口大步而去,只怕下一刻,便成噩梦。 夏友将欲出去的英田拦住,紧随而至,却见英洛已如木雕般立在门口。隔着钟瞳仇恨的目光,与南衙府兵密密麻麻的人头,那个人,一身金色盔甲,长枪在手,宛如神祗从天而降,跨马立于英府大开的中门,他的身后,一片旌旗招摇,正是禁军服色。 钟瞳当先一枪,在英洛愣神之间正正抵在她的胸口,那人浑然未觉,却见周峥似见着了极为恐惧的事情,凤眸里盛着不可承受的痛楚之色,英洛遥遥看他唇翕,似痛呼出声:“不……” 她只感到一阵痛意袭来,低下头时,胸前洇湿了一大片,转头之时,身旁夏友长枪正手,枪尖闪烁,正正向着钟瞳胸前而去却是眼见着英洛被袭,夺救不及,危难之际使个围魏救赵的法子。 钟瞳只感到枪影如蛇般窜过来,回身救已,撤了长枪,枪尖上有血滴滴撒落,那个女子拄枪而立,嘴角带着柔情四溢的笑容,竟是感觉不到痛意似的痴痴注目周峥他由不得叹息一声,几乎将长枪撒手! 夏友抢上前去,天|岤止血,面色早已吓得惨白,却见她兀自傲立,颊边带笑,如作梦般呓语:“衡,峥哥哥回来了!他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他抑着心底酸涩痛意与颤抖的身体,笑道:“嗯,他回来了!你忍着天!” 但见她乖乖立定,任他摆弄,嘴角的笑意缓缓扩大,如风中盛放的琼花,瓣瓣沾露,华姿魅意,媚色无双,竟是全然无视周峥从皇城纵马而来,这其中的艰险与蕴藏着的天大的罪责。 二人身周那一众府兵被这笑容所惑,俱都呆立当场,见得门口平狄将军驾马上前两步,齐齐侧退,竟是在中间留出一条通道来,独留钟瞳孤伶伶提枪立在当地。 钟瞳长笑一声,叹道:“闻得平狄将军伉俪情深,今日始见,名不虚传!” 周峥驰马而至,在马上冷冷逼视着他,道:“钟瞳,往日你我同在雁门,亦有几分兄弟之谊,为何今日要同室操戈?” 钟瞳冷笑,恨恨道:“呸!我几时同你有兄弟之谊了?我与你同岁,且当年比你早到雁门一年,本想着少年征战沙场,威名远扬。论弓马谋略,我哪一样比你差了?哪知道你仗着父亲手握大权,圣上恩宠,第二年来到雁门,便稳坐帅座,声名鹊起,将我一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与你同在雁门的几年,是我钟瞳此生的耻辱!总被你的声名压着,不得出头之日。是你瞎了眼了才把我当兄弟!自你离开雁门驻守西北,平狄军在我手上声威势壮,我也要教天下人看看,谁才是将帅之材?便是嫁人,你也只嫁个六品小官不过就是样貌长得好一天,原来不过是个纨绔女!这女人不过两三年时间,从六品升至三品,你亦成了一品大员。但有几个西北战事?难道还能再成全一次你们夫妇的功名不在?周峥,今日我乃皇家嫡裔,你不过是个乱臣贼子,且看我如何诛你这逆贼,清君侧!”说着手中银枪抖动,已是紧随而至。 冲冠一怒(四) 后世之人论起英府一役来,亦忍不住要概叹一番:周峥与钟瞳亦算得上帝国双雄,若能分驻东西两境,可保大周几十年边防安定。可一朝撕破脸面,枪刃相向,却是生死之战,天地亦为之变色。 二人皆是用枪,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一时之间英府花木横折,门外禁军与府内南衙府兵捉对厮杀,英府之内,原是姹紫嫣红,一时之间断臂残肢,血洒照壁,尸体堆积。 所幸大厅之内华彻所留俱是武功高强之人,寻常兵士哪近得了身?英府家下人等,并无丝毫损伤。大厅门口,英洛缓缓坐了下来,胸口痛不可抑,但却有巨大的喜悦涌上来,将虚空的地方填补。既是身为伤员,更该有伤员的自觉性,她靠在身后门板之上,目光紧紧追随与钟瞳厮杀的周峥,二人身周枪影生寒,但有误闯上来的兵士,无不被挑出圈外,命丧当场。放眼看去,一时胜负难定。 她的身侧,夏友将手中长枪舞作团花,数十人不能近身。谁也不曾料到,曾任平狄军中脾气古怪的夏军医,除了医术罕绝,长枪亦如游龙,气聚神凝,将一众南衙府兵挑的哭爹喊娘! 不过是一个时辰,就在英洛双眸沉沉,欲昏睡过去之时,但见周峥身形似风,心之所牵,便要向着英洛靠卧处冲来,大概是见她体力不支,夏友双拳难敌四手,却在转身之际背后空门大开,钟瞳心下一喜,想也未想枪头便如灵蛇一般钻了过来,好个平狄将军,千钧一发之时拄枪凌空一翻,正正踩在钟瞳去势如虹的枪杆之上,不过是借力之际,眼见那枪头一低,当头一脚踢向钟瞳的下巴,顺势而为,一脚踩于他的头盔之上,亦只停留一瞬,轻轻跃下,重重一脚踢向他的后心,眼见着他长枪脱手,口吐鲜血,扑倒在地总算是赢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宫禁之中度日如年,如今总算心愿得偿,能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只是,她已渐渐昏沉,朦胧之中只觉自己落在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不由抱怨:“好硬啊!” 耳边有人轻声絮叨:“洛洛……洛洛你醒醒!醒了我就换一个舒服的地方给你!” 她在昏睡之中犹记挂着一件事,这声音是这样的熟悉,强睁开眼睛,面前这人胡子拉茬,衣甲之上遍染鲜血,有一瞬她以为二人还在西北战场之上,不由埋怨道:“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怀抱着她的那人一愣,她方才明白自己身处英府之中,一抹欣喜爬上面庞:“峥哥哥,你回家了!” “嗯!我回家了!”那人重重点头,凤眸里柔情氤氲,将她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小心翼翼搂在怀中,深情凝视。 门外禁军一拥而入,将院中南衙府军捉住,夏友方歇得一口气,有时间过来细心查看她的伤势。禁军之中一人越众而出,身形魁梧,满面络腮胡子,抱拳施礼道:“候爷,府兵全部伏法!但城外驻守的平狄军得二皇夫号令,已然在攻城,还请候爷前去安抚,不致酿成兵祸!” 周峥看一眼怀中之人,正在委决不下之际,外面一队人马冲了进来,却是二皇女凤驾,身后护卫簇拥。禁军见是皇女殿下,不由让开一条道来,二皇女见院中昏死在一团血泊之中的钟瞳,不由惊呼:“夫君……”下得马来,扑了上去。 钟瞳吃那两脚,内脏移位,意识昏沉,稍稍移动便似腔子里的五脏碎成小块来,不由闷哼出声。李安厉声喝道:“哪个不要命的,好大的狗胆!居然敢把皇夫殿下给打成这般模样?!莫非没有王法了?不怕我到陛下面前去告一状吗?” 禁军皆面面相窥,内中已有人有退缩之意,偌大的院内,雅雀无声。突听得盔甲作响之声,却是周峥将怀中染血的女子放在夏友怀中,长身立起,道:“二皇女切勿动怒!皇女夫私带府兵围了英府,更将京畿防务私夺,无故戒严,是为何故?不是要逼宫么?圣上命我等今日将这谋逆逼宫的二皇女与皇女夫抓捕回宫,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李安不由慌乱,后退一步道:“周峥,你以色侍君,既成婚,便该安份侍奉妻主,偏要心向富贵权势,与皇姐纠缠不休,长居宫禁!今日又假传圣旨,企图祸乱我大周朝,还不交械投降?!没准皇姐看在你往日侍奉合心可意之处,饶你不死!” 禁军中人本来心有畏色,哪知李安此番话,恰恰惹怒了禁军。自周峥住进宫中,禁军本就防卫皇宫安危,自是从未见着周峥与女帝有床第牵绊,那身形如塔的络腮汉子怒道:“李安,你血口喷人!兄弟们,我们专管宫中防务,何时见过候爷与陛下不清不楚了?污蔑了候爷不要紧,连陛下的清白都可以污蔑,还说你不曾意图逼宫?这等折堕陛下声威之事的谣言,可不就是一你手造成的吗?将陛下描成一个觊觎臣下之夫的昏君,是不是你就可以取而代之了?”这汉子正是负责皇宫内务安危的章西江。 余者见千牛卫将军章西江连皇女之名讳亦叫了出来,几句话将李安居心捅破,不由扑了上去,如狼似虎,便要执行圣旨。李安手下护卫与之相抗衡,一时之间,又是一团混战。 混战之中,李安带着钟瞳向外闯去,却是周峥暗里挥手,那络腮胡子的汉子心领神会,禁军不过稍稍抵抗,再作纠缠,容得李安带着钟瞳拼斗离去。 这一日,驻长安城外的平狄军得原是平狄军主帅钟瞳之令,久攻长安不下,后得平狄将军,一等忠勇候周峥登高一呼,将众将士安抚下来。军中众人得知钟瞳欲带平狄军谋逆,俱都气愤不已,一时之间恨不能将他捉来祭旗。 李安却在此时带着钟瞳从西门逃窜。镇守长安西门的正是守将常方,乃常氏一族。一日之间,常氏欲篡权谋逆,将李安扶上凤位之风言风语迅速遍传长安。同日,禁军按手京中防务,将南衙府兵交予平狄军看守,长安城内外之防务,均落在周峥手中。 周峥接手京中防务之后,首当其要便是在城中大肆抓捕常氏族人。常露正在府中休养,一并被捉。便是连常氏家主常显与一干子女夫郎亦落网。更有依附于常氏的小家族与官员,皆被下入天牢。 一切待定他回府之时已然凌晨,英洛正蜷缩在被中,唇色惨白,圆睁着双目等他。夏友在旁小心照管,英田亦相陪在内。 见得周峥回来,这三人巴巴看着他,只盼能为之解惑。他坐下来,见英洛已然无虞,方放下心来,轻笑道:“二弟,能不能给为兄一杯水!奔劳一日一夜,滴水未进,我怕若是不饮些水来,说到一半就失声了!” 夏友忙斟了一盏茶过去,亦回笑:“闹出这样大动静,大哥好本事!为弟倒杯水是该当的!” 英洛强撑着胸口疼痛,嗔了这二人一眼:“你二位兄友弟恭,能不能别闹这些虚文?” 周峥一口饮尽,道:“这从何说起呢?”突的语声变冷,直直望着床上的英洛,眸光复杂难测,道:“就从那日我听闻洛洛与易大公子订亲之时说起吧?!” 那一日李晏前去报讯,得周峥怒嘲,愤愤然而离去。入夜,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披衣下床出去,正逢章西江值守,二人月下饮酒,周峥是酒入愁肠,只觉这皇宫四角的天空厚重压抑,令人呼吸不畅,早晚窒息,更兼着得知英洛又有喜讯,酒入愁肠,不由想出一个报复李晏绝好的计策来。酒意之下,他面授机宜,章西江幼时得靠周丛,对这位少将军亦言听计从,当下按他所讲实施,这才有了第二日李安求见女帝未果一节,正是禁军头领下了死令,不肯通传上去。 李安回府之后,与钟瞳商议。哪知钟瞳一向心高,自做了皇女夫,本在众人之上,只因李安风流天性,府中男侍成群,虽将他捧在手心,终究不是一心一意,这富贵的日子未免不够圆满,天长日久,便生出了更上一层楼的想头来。自然撺掇李安,将城中防务抓在手中,一面着人探听宫中消息。无奈宫中防守严密,周峥又着禁卫军中与常氏有来往的子弟偷偷专递消息,只道平狄将军谋逆,已将女帝拘禁在一室。李安担忧女帝安危,这才有了围禁英府,欲拿英府诸人来做筹码之事。 至于钟瞳的心思,自他嫁入二皇女府,周峥后来忆及李安初次到雁门关之时,钟瞳便有反常之迹,总愿在一同狩猎之时与李安一路随行。 思虑过往种种,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追根究源,起因却只是英洛与易大 燕子回时第29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洛与易大公子的喜讯,方引出了长安城内近几日翻天覆地的巨变来,正是平狄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帝京之中鹿死谁手犹未知! 言尽于此,周峥方狠狠盯着床上的女子,道:“洛洛,这件事情虽然是爹爹做的主,但我几日不能够回来,你却是又添了一桩风流债,有必要为我说叨说叨吧?” 却见英田郑重道:“峥儿,这事为父亦有错。本来洛洛纳小爷,应该征询你的意见。但易大公子亦是独当一面的人,当日场面委实混乱不堪,若我不能宣布婚讯,这易大公子怕是不能在世上立足!” 周峥心结虽未解,倒底对着岳丈不能发怒,恭敬道:“爹爹多虑了!这错在洛洛,我虽心下不豫,到底不能怪责易大公子。至于婚事,全靠爹爹安排。” 英田道:“我也累了,这几日也没好好闭过眼,洛洛就靠你们看顾了!”便见床上被中的英洛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英田不由暗笑,离了此地。 一俟英田出门,便听得周峥怒吼道:“色丫头,说,你怎么把易大公子剥光吃尽的?”目光狠决,英洛在这种目光之下不由将脑袋更深的埋进被中,嘟囔道:“哪有……”面色渐绯。 “还敢耍赖?长安城中人人知道,偏我不知!你是成心让人看我笑话不是?如今宫内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明日便有灭族大祸当头,你还不肯告诉我实话?” 周峥气不打一处来,若非见她恹恹躺在床上,早扑将上去,一顿好打。 夏友一旁好生劝导:“大哥息怒!歇歇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丫头天生风流,你我嫁她那一日一早便知,她是改不了这风流脾性,还指望着你三日不在,她会变乖不成?那易大公子,出了名的会算计,现在还没进门便将两府钱财算计了去,将来……你我兄弟将来在这家中,怕是一粥一饭也要看别人脸色过日子了……”语声低沉,却是只差快哭出来了。 门外英田听得屋内闹腾,夏友这话初听似在劝解周峥,细想来真是落井下石,以泄私愤。他颔下美须轻颤,嘴角上翘,止也止不住。门外静候的英南不无担忧道:“老爷,照大姑爷这说法,明日便有灭族大祸,亏你也笑得出来!” 英田边走边道:“这事峥儿既然能说得出,且是他一手操纵,要他收拾烂摊子想来不难。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睡一觉罢!” 屋内这会儿的光景,却是眼见英洛越来越心虚,若非胸口痛得厉害,不良于行,怕是早撒腿跑了。一旁夏友还要添油加醋:“大哥你不知道,自你走了之后,这丫头便不服管束。那日让易大公子脸面扫地之后,她还知道害怕,竟然不肯回家,赖在爹爹这里一夜,我连她的面都没见着。还是华彻告诉我的!” 周峥气不打一处来,难得二人携手将这可恶的丫头收捡一番,将严严捂在被中的脑袋拉了出来,身上虽不能挨打,这脑袋之上还有块好地方蒲扇大掌揪着那秀巧如玉的耳朵,狠狠撕下去,被中之人哀号一声,奉上一张垂头丧气的脸来,双目泛红,几乎要哭出来。 她素来不哭,便是性命攸关亦不见她泪盈于睫,这举动可吓坏了二人,夏友先忍不住了,连连摆手,道:“大哥,开个玩笑罢了,哪还兴真动手啊!在这里在这里!”说着将个荷包扔了过去。 周峥亦松了手,将荷包左看右看,凉凉道:“这事跟荷包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大哥莫恼,听我细讲。这傻丫头被人暗算,下了药。这荷包内的药本是我给装的,镇定安神,哪知道被人下了药,这才……这才有了那事……” “当真?”周峥还要问清楚。 “当真!这丫头又不懂药理,难道还是她自己配的不成?”夏友连连点头,见被中的她双目通红,珠泪欲滴的人儿亦连连附和:“真的真的!当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做成了那事……”简直难以启齿! 周峥将那荷包扔过去,上前摸摸英洛被撕红的耳朵,柔声道:“还疼吗?” 那人忒也不争气,早不哭晚不哭,偏在周峥温柔之际,珠泪儿滚滚不绝,哭了。 假作真时 八月二十日,英洛一步步缓缓而上,向着丹樨之上的雕龙金漆镶钻宝座而去。兴庆宫大殿之上,群臣肃穆,等得她坐在那宝座之上,齐齐下跪,山呼万岁。她居高临下,只见许多平日熟悉的面孔皆垂下了脑袋,周峥与老爹的身影给淹没在一众跪倒的文臣武将里面,但是还是分辩的清他们所处的位置。 小黄门清亮的嗓音将头道圣旨宣罢,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无他,这道圣旨将二皇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道她“结党营私,意图篡权夺位,暗握京城防务”云云。一石激起千层浪,英洛只闻得殿内众人交头接耳,示意小黄门接着宣第二道旨意。 这小黄门历来乖觉, 乃李晏身边近侍最为得宠之一,此际扬声宣来,这第二道旨却是将常氏一族贬为庶人,大力查证常氏一族贪脏枉法之事,近日更协同二皇女谋逆专权,本应灭其九族以示惩处,但念宫内常贵君之慈蔼心肠,从轻处罚,除首犯重处,余众流放漠北荒蛮之地。 新帝登基未满一年,大周朝两大家族便转眼土崩瓦解,朝中重臣皆相顾失色,此所谓兔死狐悲也。 英洛在那张宝座之下坐了一上午,只感觉胸口钝痛,堂下争执不休,却是李晏提拨的年轻新贵,往常亦是气焰嚣张,今日英洛窃坐上位,只觉烦恼不堪,随便找些名目,将那些人打压。更有巧言令色之徒苦思良久,不明白这朝政风向几时改换?女帝心思常心难测,更觉惶惶不可终日。 下朝之时,平狄将军依然留守宫中。前日他得女帝旨意,带领禁军将二皇女李安一常铲除,不过在英府滞留一日夜,昨晚趁着夜色亦回宫。 今日朝罢,旁人看来,女帝召他随侍左右,却见他难得面色欣愉,怡然而往。二人行至御花园,窥得左右无人,却听得那李晏面容的女子娇嗔道:“可困死我了,真不明白李晏平日在上面怎么坐的?那椅子硌得慌,还不如府里的椅子?!” 平狄将军柔情凝注,道:“洛洛,你难得不觉得那宝座诱人?没有继续坐下去的打算?” 面前顶着李晏面容的女子确是英洛,面上那张皮,却是夏友的杰作,不过一日夜,他便紧急赶了出来,趁着夜色,周峥将英洛带进了宫中,假作李晏,她二人身量相仿,有这人皮面具,一时半刻倒也无人发现。 至于真正的李晏,自那夜周铮下令封锁皇宫,便被禁在了一处背僻无人之处。 身着天子冠冕的女子惨白着一张脸,道:“峥哥哥,你还是快快想想办法,将我从那位子上替换下来罢!头上戴着这劳什子,可累死我了!” 自成婚以来,难得她作小儿女状撒娇,他虽一时有些诧异,到底也颇受用,不住点头:“等局势稳定下来,我定然找人将你替换下来!你的胸口还疼得厉害吗?” 见她虚弱的点点头,他上前将她扶坐在一旁亭子的石凳之上,将头上冠冕取了下来,随手掷于石桌之上,将她抱在怀中,向着寝殿而去。 及后,宫中一时流言纷纷,皆言女帝恩宠忠勇候周峥, 二人同食同寝。周峥身为人夫,盘桓宫中,更惑诱女帝,令英府蒙尘。而征西将军皆因英府一役,身受重伤,兼之忠勇候朝秦暮楚,气恼加身,不免病入沉疴,命在朝夕。 而女帝寝宫之内,龙床之下,却有四方密室,布置简雅舒适,夜明珠将四壁照得透亮。更为惊奇的是,一张桌子之上两女对弈,除了一女身旁的平狄将军周峥之外,室中更无旁人。此时若有旁人,必将吓得一大跳对弈的两女子面色肌肤无不相同,远看便如双生,近看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中一女子笑道:“爱卿这几日替朕上朝,有何感想?” 周峥身旁的女子毫不客气:“宝座太硬,不舒服,朝臣够多,太聒噪!” 另一女子笑得打跌,啪一声将手中棋子按下去,看似成竹在胸,一旁周峥难免眉毛抽搐,她一眼瞪过去:“周将军,你可不许偏帮你家妻主啊! 显然英洛与她棋力相当,这等走法还看不出输赢来,她紧接着随意按下去一枚棋子,一旁周峥眉毛再次抽搐,碍于观棋不语真君子这条俗语,对棋盘上这等争斗只觉不忍卒睹,唯有转头去看一旁壁上明珠,以打发这苦熬的日子。 这二人皆不通棋理。李晏镇日枯坐密室无聊,难得英洛下去之时,盼着这二人带消遣之物。她自小备位东宫,本性焦躁,便是娱乐亦只学户外运动之术,如骑马狩猎打马球之灰,其余皆学相谋之术。便是当日争帝位之时,逼死先帝兰贵君,将亲妹李岚逼疯,还未满一年,防着各路世家豪门,其中尤以华氏与南方的兰氏为最。华氏虽除,但南方的兰氏矗立多年,非一时一刻能办得到,其中心力交瘁,哪觅得静坐消闲之日?英洛两世里加起来,亦未有这闲情来学些消遣之物。 素常二人见面,皆有礼有节,一如壮猫一如鼠,今时今日,一为阶下囚,一为假凤帝,英洛可谓将往日闲气尽数挣回。她自为礼部尚书家千金小姐,李晏皇家礼仪未失,二人总不至于如一般田间地头赤身露体的汉子般厮打起来,刀光剑影不过藏在这方寸之盘,得周峥指点棋艺,方初窥门道,便唇枪舌剑斗了起来。 李晏将手中棋子按下去,道:“你可别指望朕给你解药朕也没有!” 英洛眼皮都未曾抬,紧接着按下一枚棋子:“皇帝陛下,你最亲爱的二妹成了篡权谋国的野心家,此时大概逃命在……峥哥哥,暗线传来的消息,二皇女逃到哪了?” 李晏手中棋子乒一声掉落棋盘之上,砸中了另一枚棋子,致使两枚棋子皆移了位,周峥一旁柔声道:“二皇女此时到了洛阳附近了,昨夜里宿在一间破庙里,今日易了容,带着皇女夫去城中求医了……” 英洛边将李晏砸中的那枚棋子移回原位,边漫不经心道:“陛下,虽然为臣棋艺不精,可您也专心着点呐!” 李晏面色青败,到底强撑着一口气,笑道:“是朕疏忽了,贤伉俪情深若此……”却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疏忽的,怕不是这盘棋。 英洛近日面皮有渐厚的趋势,反手将周峥拖过来,十指紧扣,媚声道:“可不嘛?我可离不开峥哥哥,谁若是觊觎我的峥哥哥啊,我可饶不了她!” 李晏面上越发难看,狠狠将手中一枚棋子按下去,连棋盘亦为之一动。周峥心内暗笑,这丫头,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不过,这话听来着实叫人欢喜。 至于眼下局势,那夜他与这丫头,还有夏友三人商议出这李代桃僵之计,不过是为着李晏这一年之中新提拨的朝臣,若能将这帮人或安抚或打压下去,便可稳住目前局势。 一盘棋毕,二人告辞。 李晏虽心下暗恨,但此际却只盼这二人一时三刻别走,这几日一室枯寂幽凉当真难捱。当下笑道:“爱卿不同朕再下一盘么?胜负未分!” 英洛从容站起来,笑道:“我这个做‘母皇’的,总要去关心一下皇长子的课业吧?还有一堆奏折待批,哪能整日陪着陛下呢?陛下操劳过甚,还是歇息了吧?”面目恳切,将李晏往常对她的那一套学了个十足,温雅的话句句戳得这位被囚的女帝心窝子生疼,只感觉有几十只金针同时扎下来,那种痛楚,当真难耐。 李晏面上却还要挂上笑来,颔首为礼:“那朕就多谢爱卿如此疼皇长子了!真是秋儿之福啊!” “陛下客气啦!为臣定当将皇长子视为已出!对了,瞧臣这记性,臣家里那位啊,咳,这事说来真是惭愧,”她忽的扭怩道:“就是臣的二夫郎,精通医理的那一位,这几日据说研制出一种药,名叫霜红的,非要闹着让臣找一个试药之人给他,臣听说这药寻常人吃了会得三皇女那种痴傻之症,我却是哪里去给他寻这样一个愿意试药的人呢?”目光幽冷,却是看定了李晏。 李晏只觉后背汗出如浆,笑容皆凝固到了脸上,挖空心思想了一回,道:“这还不容易,爱卿看朝中哪位大臣不顺眼就赐给他吃!” “好主意!”英洛附掌,忽的笑意盎然,绽出绝美的笑来,道:“峥哥哥,你说可好?陛下这主意可太妙啦!咱们这就去想想,看谁不顺眼,就赐他这药吃罢!一粒下去,我看他还敢不听话!”虽语调轻柔,分明带着绝顶的恨意。 周峥心内抽痛,冷冷一眼递将过去,如宝刀出鞘,杀意突起,李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这句话,无异揭了他夫妇二人心中的伤疤,为人之君王,视群臣如蝼蚁,二人怎能忘记?英洛剩下这九年多的时间,恰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英洛最不能见周峥与夏友痛惜的眼神,每每此时她心中歉疚愧悔,诸般情绪杂生,实不能心安。况在罪魁祸道面前,又怎能示弱?软软将半个身子偎上去,抱着周峥右臂,吃吃娇笑:“峥哥哥,春宵苦短!我还从没试过在皇帝的龙塌之上……” 周峥将目光扯回来,但见她是从所未见的娇媚,亦是心下歉疚这丫头好强到如斯地步,怎么能见心爱的人对自己露出痛惜的眼神呢?更兼着她那句“春宵苦短……”不由分了注意力过去,哑然失笑,面上凌厉的神色渐柔,爱恋的摸摸她的头顶,道:“你这丫头,还有谁有这熊心豹子胆?” 李晏只见二人相依相偎,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温柔缱绻,离了密室而去。 是夜,二人在龙榻之上极尽缠绵。却有彤史黄门侍卫若干,皆被英洛斥走,良宵苦短! 兴庆宫之变 燕王李秋今年九岁,生得粉雕玉琢般秀美可疼,不过连日来被女帝带在身边上朝,商讨国策,便是批阅奏折之时莫不要他代笔,早已是困倦不堪。他今日快五更天被近侍拉起来,双目紧阖,口中喃喃:“再让我睡会儿嘛……再睡会儿嘛!” 徐侍君见他困倦的可怜可爱,将朝服一件件套上去,柔声道:“秋儿,再过一会儿你母皇便要上朝了,误了早朝可不好!你母皇膝下只得你这一位皇子,既要着意栽培,你可不许懈怠了!” 李秋强忍着困意睁开了灵动的眸子,苦着小脸道:“父君,母皇春秋正盛,以后还会生妹妹,为什么整日要将我带在身边学治国的道理?” 徐侍君边叹息边接过近侍递来的面巾,将李秋那张小脸严严罩在下面,细心拭擦,轻声犹疑道:“这个,父君也不知道。秋儿啊,你近日常随着你母皇身边走动,可知她与那平狄将军”忽然省起这种事情,如何跟小孩子说得?不过是问至一半,终是没有勇气问下去。 徐侍君门户颇低,父亲不过是个六品的小官,李晏年少冶游所遇,见得他青春正好,打听了门户,临走之时不过费了几句口舌与五百两银子,便被父母许了给她。李晏初时觉得他乖巧听话,也曾疼宠过一阵子。他那时候少年迷梦正酣,后来才明白,不过是当作小猫小狗一般的疼宠罢了,哪里值得太女殿下为他生得一儿半女呢?及止华阳公子入府,皇太孙李秋出生,他心中朦胧觉得自己一生将缺失这种情份,其实是件极为残忍的事情。哪知后来华阳公子殁,还是太女的李晏将李秋交予他抚养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他本是温柔敦厚之人,因之,自李秋来到自己身边至今,他无不是温柔相待。李秋也是个灵透的孩子,这位养父的一片心意他又岂会不懂,这会子见他将面巾从自己脸上取下来之后,愀然不乐,一时口快,道:“父君别担心,今日下朝之后,秋儿就将母皇拖来父君处!” 徐侍君落寞一笑,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将他交到贴身近侍手上,催促他快去上朝。 这一日,是九月初一,与每一个上朝的日子都并无不同。徐侍君倚门而盼,眼见着李秋老老实实随同近侍前往兴庆宫。而宫门外,有大臣陆陆续续前来。 朝天阙,帝早朝。 小黄门清亮尖利的噪音宣毕,群臣叩首再叩首,户部尚书越队而出,就今秋赋役与百官俸禄支给量侃侃而谈,殿内众人昏昏欲睡,不过一刻,突听得宝座之上一声惨呼,众臣不免吓了老大一跳,皆忘了直视天颜这条重罪,抬头去看是,却见女帝一头从宝座上栽了下来,全无仪态,不住在地上打滚,眼见沿着金座阶梯骨碌碌滚了下来,展眼躺倒在大殿之上,却并无要停歇的意思,仍是不住翻滚。 群臣队列一早乱了,七嘴八舌道:“陛下……陛下……太医宣太医” 碍着天子之尊,却无人敢上前将她压制,使她安静下来。唯李晏近侍有胆上前,压着不住翻滚挣扎的凤体,哪知女帝疼痛之下一把便将他摔了过去,旁边燕王李秋被这突生变故惊得忍不住放声大哭,不住口道:“母皇……母皇……” 朝臣之中有女官者,此时方有胆上前,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将女帝压制住,见她凤目尽赤,全身骨头犹在作响一般,情状着实骇人,不过尚有呼吸之声,拼尽全力道:“秋儿……秋儿……” 一旁大臣将燕王推至她面前,急道:“陛下,燕王殿下就在你面前!” 但听得那气虚力竭的人拼尽了最后一口气道:“朕……朕若有何不测,就传位于秋儿为帝,平狄将军周峥辅政,尔等不可抗旨!” 群臣之中已有善察颜观色的,当下垂泪跪泣:“陛下春秋正盛,太医马上就到,定会为陛下诊治清楚!” 平狄将军周峥亦郑重叩首:“陛下,臣万万担不起陛下重托!还望陛下养顾好凤体,及早主政!” 大殿之上乱哄哄一团,突听得门外侍卫高呼:“太医院太医到!” 女帝已经疼得几经晕厥,非常时期,并无人宣便已听得脚步匆匆,太医院正带着一干在值太医匆忙奔来,更有近侍已抬来软塌,将女帝放置,从侧门抬往偏殿看诊。 李秋面上挂着珠泪,泣道:“太傅”被周峥伸手握住了小手,随同太医一同前往偏殿,其余大臣皆侍立大殿耐心等候。 宣熙元年九月初一早朝,女帝凤体生恙,缠绵病榻,太医院国手束手无策,国不可一日无主,女帝自知时日不久,次日,禅位于九岁的皇长子李秋,是为兴庆宫之变,年号沿用。 后人评议帝位更迭,不免要说,燕王李秋乃大周朝第一代男帝,即位之时尚在稚龄, 一等忠勇候平狄将军周峥辅佐监国,实为天下之幸! 九月初二日晚,英洛正在床上沉睡,忽有内侍轻声来报:“太上皇,皇上来了!” 她微微抬首,道:“宣!” 便见李秋身着燕王服色,身旁跟着周峥,缓缓而来。由于时间紧迫,皇帝朝服与各色便服还未完成,他唯有沿用旧饰。欲跪倒行礼之时,听得龙榻之上的人虚弱道:“皇儿快快起来!” 李秋仍是俯身下去,礼毕,方快步过去,爬在龙榻之上,微蹙着眉嚷嚷:“母皇,父君说礼不可废,皇儿就算成了皇帝,也不能不顾礼节!母皇,你快快好起来吧,等你好了,还是你做皇帝!” 英洛抿嘴而笑:“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大周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替母皇好好守护!” 李秋虽不甘愿,到底点头:“孩儿照母皇说的做就是了!母皇,等你身体好点了,就去看父君好不好?”狡黠双眸连连转动,道:“母皇,不如我让父君来侍疾?他每日独坐殿中,很是担心你!” 那小小孩童眼见自己亲切的母皇展眼间变了脸色,面沉似水:“母皇身体不好,想清静!等母皇身体好了,会见你父君的!” 李秋被她的目光吓到,怯怯道:“母皇,那孩儿先退下了,您好好休养!” “好,秋儿先回去吧!母皇还有事情要跟太傅谈!” 小小孩童回头看一眼,悄没声退了下去。 殿内宫娥内侍只见太上皇挥挥手,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各个疾步轻声而去了。 周峥待得众人走后,方趋前几步,坐在龙榻之上,忽的伸出双臂来,将床上那人紧紧搂在怀里,许是唯有如此,才能感觉到她实实在在就在自己身边,触手可摸。这两日虽在宫内,但眼见着她痛苦难忍,碍于太医院诸人与近侍宫娥在侧,行走有矩,惟恐失了端方。今日眼前众人都走光,可喜怀中那人亦在他胸前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趴着,懒洋洋闭起了眼睛半寐。 他的大掌在英洛发心抚,叹道:“洛洛,你这两日可急死我了!先前大殿之下摔下来,可跌伤了哪里没有?” 怀中之中抿唇而笑:“那时候根本就没疼,我跌得全凭巧劲,怎么会疼?不过是装装样子唬那一帮子人,你也认真起来了!” 周峥作势在她头顶敲下,见她呲着牙直吸冷气,不由深感奇怪,顺手扒开头发,触手之处是鸡蛋大的一个软包,轻轻一摸,她面色虽不变,嘴角到底抽了一抽,心疼道:“这却是什么时候弄的?” 那人满不在乎:“初一晚上疼得受不了,撞柱子上……”眼见着他面色遽变,那后半句话含在口中,进退不得。 周峥眼见着面前这张脸,不由被激起心中隐痛,将英洛头脸通通摁进怀中,恨声道:“她若再不将温太医祖上手札交上来,我……我……” “你还不忍杀了她?这种人,我可没时间同她瞎缠,不如解决了干净!至于温太医祖上的手札,或许就是一个幌子,压根儿没这东西也说不定!”怀中闷闷的声音传来。 周峥犹疑:“洛洛……” 那人猛的挣脱他的怀抱,目露坚毅,厉声道:“峥哥哥,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回头无路。朝前走或许有一线生机,回头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难道还要把下面这鸟人放出来祸害我们九族不成?” “洛洛,我只是想,这皇位你不要也罢!但是李秋小儿,能将这大周治理得好吗?我虽征战沙场,到底不比文臣。且我一生所愿,不过是守护边疆,护佑一方百姓几十年安宁,至于谁做皇帝谁下台,只要不来胁迫我,其实都没多大区别!”周峥复将英洛按在怀里,只觉她每痛一次,便不能对着李晏这张脸过久,看见这张面孔,心中便能涌起恨意无数。 但怀中这人显然并未如是想,轻声笑道:“峥哥哥,你多虑了!帝位一事不急。不是还有个李岚么?” 这件事显然让他大吃一惊,三皇女失踪一事,朝中虽有人知,但到底无人知其底细。至于三皇女的下落,更是无人得知,此际猛听得她提起来,不由疑心道:“这事,与你有关?” 只觉英洛将两臂圈在他腰上,紧紧贴在他怀中,含混道:“反正有一天李岚会回来的!” 楚楚生姿 自少帝临朝,因着男儿之身,颇为人诟病,皆说太上皇寡德,方不能遗得凤珠掌朝,唯有男帝亲政。太医院虽严密封锁消息,但到底有消息流传了出来,皆说女帝身中巨毒,无人识得此毒,自然无人可解,唯有苟延一时。 朝中暗流涌动,这一日午时,楚王李瑜带着侍从前来太上皇寝殿。女帝自重病之后,每日烦躁不堪,动辄生怒,将殿中古玩玉器摔得稀烂,侍从更是非打即骂,更严令无事之时不许轻易进殿。近侍个个心惊胆颤,唯有在殿外静静侍立。 见得楚王驾到,内中有个以前得宠的小侍乖巧道:“楚王还请稍事歇息,小的这就前去通传!” 殿内英洛闻得是李瑜,心下实是很好奇这李瑜要跟李晏说些什么,沉吟道:“宣楚王!” 少年举步迈进寝殿,殿内帘幕低垂,色调幽暗,唯有龙床之上陷在那明黄锦绣丛中的乌发素颜稍有声气。 “臣弟恭请太上皇圣安!” “九皇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英洛平躺在龙床之上,看那昂然而入的少年,紫蟒亲王服色,头上珠冠有明珠璨然生辉,却抵不过一双秋色潋滟的眸子。 李瑜起身,一步步向着龙床而来,在三步之外立定,淡声道:“好端端的,皇姐怎的就病了?”其实心内不是不诧异的,往常李晏见得是他,那面色早已生变,更遑论会容许他进寝殿请安?便是进来了,也必是三五侍从一旁守候,哪里容得他这样接近自己? “不过是操劳太过,劳皇弟记挂了!”英洛淡淡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恍然从李瑜面上瞧到了一丝讥诮的笑意,一闪而过。 “是吗”李瑜拖长了调子,再前进两大步,目光直视床上躺着的李晏,冷冷道:“那皇姐中了致命巨毒,难道也是传闻了?太医院里这些人没一个得用的,依着臣弟的意思,不如都砍了了事!” 自将李晏关在密室,英洛每日与她盘桓,言辞举动间已在细细揣摩模仿于她,只为能形神兼备,唬住身边一近侍从。近日更动辄大发脾气,摔壶砸玉,只为着将身边这一干人赶出去,以防被窥。正因着太医们诊治之时那乍然变色的面孔,更要防着有一日露馅,惹出弥天大祸来。依着李瑜的意思,倒是对这位皇姐的病情颇为拉心,英洛心内暗笑,面上便绽出一抹苍白的笑容来:“为着这种小事,皇弟也犯不着生气。若皇姐那一日殁了,不正如了皇弟的意么?” 李瑜再不能想到,多时心事竟被她当场戳穿,到底年轻不经事,面上已经不好看,一时青一时白,忙乱之中生出从未有过的孤勇来,道:“皇姐将我父君逼死,阿姐逼疯之时,应该就会想到,若皇弟我生出这样心思,亦不为过!”语声铮铮,尾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不出的惶然来。 英洛轻笑,恶意揣测道:“那皇弟今日来,莫非不是来探病,而是看笑话来的?” 那秋水般的眸子闪过一丝绝望,大概是心知辩解无益,竟是绝决笑道:“对!李晏,我今日便是来看看你的下场的!当初你为了那位子,逼得我失了父君与阿姐,一报还一报,就算是我死了,今日也看到了你的结果,心里可畅快得很呐!” 英洛不由想起初见这少年的一幕,长日无聊,又难得这清雅少年肯红着脸这样振振有词,咬牙切齿,恶趣味涌上来,挡都挡不住,佯做真怒,冷冷道:“听说,你阿姐身体已经大有起色莫非,还惦着这位子?” 只不过一句话,少年成功崩溃,扑上来急促问:“你是从何得知?这事你如何得知?”那清雅面容渐渐扭曲成一种凄厉的样子,双手攀上来,正正握在了英洛的脖子上,厉声道:“说!谁告诉你这事情的?” 英洛大脑飞转,一边想着,假如是李晏,此时会有何种表情,奈何君心难测这话古已有之,并不是妄言,当真无从学起;一面还要摆出淡然的姿态来微笑:“咳……咳……皇弟,有话好好说嘛……” 李瑜虽看起来十四五岁,但实际不过十三岁,当初事发,不过才十二岁,能隐忍至今,这份心性,已经了得!今日自为被李晏一语中的,已是惊恐非常。过去李岚虽疯,倒底尚有一丝盼头,及止后来李岚脱困,渐有密信传来,言她身体大有起色,这小小少年每日便盼着她能回来至于是不是回来夺那个位子,他并未深想。至要是为父报仇,以雪前耻。 今日眼见隐匿之事败露,目露凶光,心内早做了同归于尽的打算,是以手下发力,虽有一丝犹豫,到底用双手捏着李晏的颈子,因为恐惧,声音都不免带了颤音:“李晏,你既知道这事,休怪我下狠手!”前几日他已从交好的太医口中得知真相,知道她此时力竭。 千算万算,他不能算到李晏尚有一招足下发力,将被子踢了上来,蒙住了他头脸,只觉眩晕了一下,二人身体便倒了个儿,李瑜已被她压在身下,形成了个极为暧昧的姿势。 李瑜气涌上头,一时之间哪里顾及得了这姿势,但英洛却是过来人,一早觉出这姿势不对,她那身手岂是唬人的,一招将其制住,将李瑜双手压制在头顶,忍不住做出个j邪的表情来,调侃道:“喊吧喊吧!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敢进来!”话一出口自己先被逗笑了这话却是前世那些泡沫古装言情剧里恶霸欺女的经典台词,用在此地,显然有一种不伦不类哭笑不得的效果,但亦着实令人捧腹。 李瑜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觉惨淡的毫无希望的结局正等着自己,挣扎无果之后闭起眸子等待结果,不过是一死罢了,只是不知李晏又会给自己安个什么罪名来? 但等了半晌,却不见动静,不免支棱起耳朵,女子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近在咫尺,更闻得到一股幽香,似桂非桂,似麝非麝,只觉面颊腾的窜起两朵红云羞怒惊惧兼而有之,这情形却是从未有之的。李瑜被养到十三岁,在宫中寂寂的岁月里,从来只懂舞文弄墨,便是身边侍从,兰贵君亦从来只挑明理乖巧的小侍而非宫娥,就怕是有朝一日被那起生了富贵之心的女子钻了空子,弄出不体面的事体来。因此与女子四肢纠缠,近身搏战,今儿却是头一遭。 英洛亦算得早经人事的女子了,但此际压在身下的少年面颊若极品的水蜜桃,泛起粉润的光泽来,那蝶翼般深浓的睫毛不住颤抖,便如墨蝶轻巧的栖立于双眸之上,委实可疼,引人绮念,虽未做于逾距的举动来,到底是被这绮丽之景震得呆住了,不知一时之间该做什么还是说什么,只傻傻看着他。 半晌,少年略显困惑诧异的睁开了眸子,见着她这番光景,破口大怒:“李晏,你无耻!禽兽不如!”她这眼光,分明与看着宫中姿色上等的侍君动那轻薄之态时一般无二,李瑜岂容她得逞,怒火攻心,立时拼了命的挣扎。 英洛合身扑了上去,将少年死死压在身上,奈何他不住挣扎,而她双手正压着他的双手,总腾不出手来堵住那张喋喋不休不住指责的嘴,这情景若是给宫侍看到了,怕是天大的麻烦,危急之中,唯有一招可用以唇作塞,吻将下去,成功消音! 世界终于安静了! 英洛眼见少年秋水明眸泛起了水汽,显是受到了奇耻大辱般恨不能咬舌自尽,心内唯有苦笑,进退两难,若放开了唇,他必大叫,若不放开,这样子堵着到几时去? 李瑜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在兰贵君过世,李岚疯掉之时,尚能硬撑,此时却再不能强撑,簇簇滚落。心气高傲的少年,想到被亲姊压在身下亲,那耻辱感便从头到脚烧遍每一寸肌肤,立时恨不能死了干净,终是泪落如珠! 无心插柳 眼见着李瑜的眼泪汹湧而至,英洛瞬间手足无措这样姣好的少年被自己弄得大哭,委实是第一次。 她也顾不得外面的侍卫了,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将下来,结结巴巴道:“楚王……楚王……我不是李晏……那个……” 少年坐起身来哭泣,不防听到了这句话,抬起被泪水冲洗的愈加明丽的眼眸细心将她端详,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她哪里与李晏不同,似乎认定了她这话纯属为自己开脱,嘴角一撇,眼见着便要放声大哭,英洛慌乱之中复扑上去,还好这次居然能腾出手来,一把将他的口鼻捂起来,果见他立时便要挣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便见少年睁大了震惊的眸子,将她上下打量,人倒是如她所愿的安静了下来。 她说的那句话是:“我是英洛。” 英洛之名,李瑜总不能忘。无论初次听闻宫人议论,还是在宫宴之上,那清癯明丽的女子越众而出,翩然跪倒在李晏脚下,还是在自己折辱之下依然端方有态,进退有度,都叫他印象深刻。更到后来,探望禁中的李岚,她那果决的两脚,将李岚病中两小侍的胸骨踢断的惨状,记忆尤为深刻明明对这残忍的女子,他该觉得齿冷心寒的,可为什么,那时候,心底里竟然不期然涌上丝丝温暖。 他嘴巴被捂,只拿一双水漾眸子将她上下打量,不知为何,闻得她那句话,自己心头的羞耻感立时如潮水般褪去,涌上来的是深深的热意,只觉身上热的厉害,连面孔与耳朵亦烧得通红,眸光灼灼,将她下死劲狠瞪了两眼。 只见她的面孔渐渐逼近,又俯了下来,他顿时只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鼓,心脏几乎要破胸而出了,闻听她轻声道:“你不要大声喊,我便放开你!若是大声喊了,招来了人,麻烦可就大了!” 李瑜微不可见的点头,见她猛然后退一步,唇鼻之间尚留着那硬茧碰触的感觉,幽香渐远,人却已经退后在三步之外了。 “你既如此说,如何证明你不是李晏?”少年眸畔凝露,恰如新荷初绽。 却见市井间传言厉如罗刹的女子见了他这番神情,在房间四壁忙乱翻腾了一阵,找出一个小盒子来,将盒子打开,拿出一瓶药水来,涂抹在面上,就着面盆之中清水擦洗,便揭出一张熟悉的丽颜来果真是她! 李瑜被她这神奇的变脸之技给惊住,半张着嘴将她上下打量,却听她喃喃自语:“果真是很久没戴这玩意了,皮肤都捂得要透不过气来……”虽在抱怨,却在李瑜看清她的面貌之时,毫不犹豫再次将那那面具粘贴了起来,揽镜自照,修饰了半日,方大功告成。 容貌倒在其次,令李瑜更为称奇的还要数这声音。英洛的声音本属清朗有力,但李晏的声音却是婉转低哑。此际回响在英洛耳边的,便是李晏那把令人能涌起无尽惧意的声音少年一早忘了伤心事,颊边泪痕未干便问出这问题来。 英洛得意洋洋道:“这事却要数我府上夏二爷的本领,旁人只知他悬壶济世,医术了得,却不知他这易容术,才真正冠绝天下!至于这嗓音,只需要一些简单的药物,便能变声,实是不足为奇!” 这人笑容真正碍眼!李瑜如是想。一面沉下脸来,喝道:“大胆英洛,对朝廷亲王不尊,行不轨之举,冒圣恩之威,该当何罪?”这却是有心试探此姝,只怕她乐不思蜀,弄假成真,将个大周朝李姓江山不知不觉间改朝换代,成了英姓江山,只怕天下人还蒙在鼓里! 但见那人将发上天子凤钗拔了下来,劈手扔在地上,不屑道:“楚王忒看得起英某了!不过就是个累人的位子,抢来夺去有什么意思?坐那么高,既无良朋益友,亦无亲朋故旧,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娘可没那好耐性牲牺自己!至于现在还坐在此地,不过是惦念着李岚那个冤大头早日回来,助我离开此地,自此海阔天高,任我遨游!” 她这话虽无礼至极,简直是不要命的说法,但李瑜细想起来,心却放下了大半,因之眉眼之间不觉便泛起盈盈笑意来,虽然,那笑意终是带着一丝滞涩! 其实这话,任是哪一位皇族听了,怕是心内都不会太痛快! 既然不痛快,那言语之间难免表现了出来,出口的话便道:“怪道英将军肆意妄为,折辱本王,原来是未曾将皇权放在眼里?!”目光一瞬不瞬,将她盯的死紧,单看她如何应对。 她面上浮上一个尴尬的笑容来,目光左右闪 燕子回时第30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闪烁不定,就是不敢看过来,半天方梗着脖子答了句:“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李瑜似极不耐烦,冷哼一声便从容退了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与那人唇舌间的滋味,美妙到他不曾有丝毫想忘却的念头,只想保存在脑海之中,回味无穷…… 这一日,楚王身边的近侍元慈但见楚王从太上皇寝宫出来,面色泛红,双目泛赤,却是暗暗心惊,偏又无从问起,只得小心翼翼侍侯他回宫了。 这元慈今年一十有七,却是当初兰贵君为李瑜挑的小侍,自小看顾他长大,比别人妥贴细心百倍,且年纪不小,渐懂人事。晚间服侍李瑜歇息之时,有意旁敲侧击,只望能从他口中探出一二,也好早作防备。但李瑜今日着实反常,每每元慈问起太上皇的病情,他虽极力克制,仍可见双颊绯红,少年春心已动的模样,元慈虽暗里焦心不已,但事关主子名誉,到底不能轻举妄动,唯有暗中打探一番。 少帝既临朝,太上皇犹在病中,宫中常贵君自常氏事发之后,早已闭门不出,六宫之中侍君虽不少,但太上皇早不招寝,这些年轻男子反倒相安无事,皇宫内倒是出现了少有的平静。 宫外的百姓早闻新帝乃平狄将军周峥辅佐,而平狄将军威名早盛,四海皆知,今朝大刀阔斧的整顿吏治,将一众贪官抓的抓杀的杀,更有皇家血脉,肆无忌惮敛财行凶,犯在他手里,却是一样的惩治,京中百姓人人拍手称快,不过几日便向国中各个小城镇传播而去。 西北的兰州城内,城西角的马家牛肉面铺至为出名。今日面铺里迎来了一位极为妍丽的男子,玄色长衫包裹着如玉挺拔的身形,并不能增加半分男子的阳刚草莽之气,反添魅惑之意,令一众食客都现了呆意,只暗中偷偷打量不已。 男子进来之时,要了一碗牛肉面,几样小菜。旁边诸人只见他吃相极为优雅,说不出的清贵之气,早忍不住小声议论纷纷。 他吃的很是缓慢,旁边诸人偷窥了一时,见不能瞧出他来历,议论之事便再次转向了之前的话题。西北之地离长安城算得上远,因之这些寻常百姓议论起皇室秘辛来格外不留余地。 一人道:“听说女帝退位,是因为勾搭上了平狄将军,唉可惜了这位将军” 旁边另一人深表同情,叹息道:“这平狄将军与征西将军,本是一对神仙眷侣,生生让这女帝给拆开了!想当年,他二人在西北行兵布阵,用兵如神,才有了西北一方百姓的安宁,哪知道这女帝唉唉,色迷心窍啊!” 此言引得邻桌一位商人模样的争议:“其实这也不怪平狄将军与女帝,听说这英将军生了重病,快一命呜呼了,近一月都不能上朝,怕是命在旦夕,平狄将军自然是要找个下家了!” 这桌那叹息之人驳斥:“胡说!这征西将军若是快没命了,怎么还会与易府联姻呢?听说英府倾积年所蓄,要娶这位大公子进门易府大公子,那可是外号名‘财神’的男子啊,若有人娶了他,这辈子定是衣食无忧了!” 座中众人突闻得嗵一声,桌椅倒塌之声,竟是那长得年轻的极为媚丽的男子掀翻了桌椅,碗中面也不吃了,不顾汤水淋了他一身,揪着旁边的男子审道:“说,英将军与易府联姻,可是有何条件?那英将军可是如同众人所说的,已经人事不知,只等料理后事?” 那商人模样的道:“这事……小人也是听得外面的人胡说八道,作不得准的!” 眨眼之间,只见面前黑影一闪,那年轻男子早已飞身而去,不知所踪,唯余十两纹银被抛在桌上。 暗尘锁(一) 长安城中易家大宅,清雅的男子临窗挥毫,突听得外面脚步之声匆匆而来,来人在门外便扬声呼唤:“大哥大哥……” 男子无奈,停笔应和,便见那把声音的主人掀帘而入,急促道:“大哥,修叔飞鸽传书,说是二哥从西北兰州城中跑了,不知何往?”女子额上还冒着细汗,面色焦灼,正是易小三儿。 那停笔的男子却是易柏,得闻此言,只觉太阳|岤突突直跳,不得不拿手指按压,方能稍解疼痛,须臾片刻,方道:“小三儿,依你之见,你二哥会去哪里?” “这还用得着猜么?必是回京来了!不是为了你就是为了姐姐哦,不,怕是最近便要改口叫嫂子了!”小三儿蹙眉思量半晌,方眉开眼笑,“只是,大哥啊,这二哥与姐姐……”半句话吞在喉中,展眼便愁眉苦脸。 易柏面上泛起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来,轻叹:“大哥都不愁,你这丫头愁什么呢?听说英府聘礼这两日就到,你可得上心清点!” 小三儿喃喃:“英伯父还真是大方啊,大哥,可这英府家产,我们当真要收?” “收!怎么不收!这可是大哥的卖身钱呢!”易柏唇边不由绽出抹冷笑来。 小三儿从未见过自家温雅的大哥露出可堪生气的表情来,当真觉得大事不妙,可见这英洛给气惨了,当日她有事滞留别地,等回到长安,一切已成定局,遥想当日情状,心内暗笑,不知这两人婚后如何相处?实是令人期待! 她自为大哥眼高于顶,或者,是对男女情事全无期待,如今看来,却不尽然。更思及山庄之内朱嫣得知这一讯息,只差仰天呕血以示抗议了,说什么花容变色伤心欲绝?她从来性烈,当即在房内翻腾了一圈,装了一大兜毒药,咬牙切齿:“我要用世上最毒的药来折磨她,让她不得好死,啊啊啊啊……”此人神智全线崩溃,芷兰拦腰将她抱住,被她一膀子甩开,嗖的下一便没了影儿。 那时候长安城内,月上中天,小三儿与芷兰紧紧相随,也还是与她差了一点距离。待追着她进了城,一人往英府去寻,一人往柏处去寻,最后在易柏窗前见到了绯色衣衫的朱嫣,骄傲好强的女子,医术超绝性如烈火,此刻正低着头站在他窗前,热泪滚滚。她的脚下是一大包的毒药,眼泪滴下来,便冒出灼烧的青烟,不住嗤嗤作响,显是剧毒之物,其量用于毒死上百个英洛,亦绰绰有余。眼见有烧至她脚上的危险,她亦不懂后退。 小三儿推门进去之时,易柏正站在窗前,身着中衣,屋内灯烛照出他眼底的一圈青色,这却是从未有之。 她身上舟车劳顿之味未除,便被素来洁净成廦的大哥一把搂进了怀中,良久,她听得大哥低低的声音:“小三儿,大哥要嫁人了……” 兄妹三人从来相依相偎,得闻此言,不是不伤感的! 她将兄长搂紧,在他怀中蹭蹭,笨拙的安慰:“大哥,只要与你欢喜的人在一起,小三儿也替你开心!”安慰易柏这种事,百年难得一见,他亦从来强大到不需弟妹安慰,至于在他心底里,是否中意欢喜英洛,她并不确知,如是安慰他,却是初次。 头顶响起他闷闷的声音:“小三儿,大哥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不知道他此语是道英洛还是朱嫣,小三儿揣度半晌,未敢答言。 第二日起床,易柏便又回复到从前那种温雅而不带一丝算计的样子,连那曾经有过的消沉,她亦感觉不到。 只是无人知道他与朱嫣说了些什么,过得两日,芷兰传信过来,朱嫣离开了山庄,不知所踪。 小三儿心底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段时日以来,小三儿数次前往英府求见英洛,皆被她病重静养为要,挡在了客厅。某日她突发奇想,对临窗练字的易柏道:“大哥,你说洛洛姐受了多重的伤?怎么连我也不能见呢?她是不是不在府中?” 易柏从来镇静,闻言头都未曾抬,淡淡道:“小三儿别忘了,再重的伤,她家也现存着一位神医,不劳你牵心挂肺!”心内还是叹息了一声,将桌上新写的那张宣纸团成了一团,扔进了一旁的废纸篓。 九月二十日,英府的聘礼送到了易府,小三儿一边啧啧感叹一边清点查收,春晴与婉尘一旁帮忙,只因着易数未在府里,她二人大有闲暇,故兴致颇高,满面笑意难掩,偷偷问小三儿:“家主成婚之后,是住在府里还是英府?大少夫人呢?” 小三儿从来风流婉俐,这些小儿女的心事如何逃得过她的眼睛?含笑答道:“大少夫人嘛,自然是与大哥住在英府,不过呢,听闻大少夫人病重,修叔已经致信回来,二哥急急忙忙往回奔,左不过这几日光景,大概就会到长安了!” 春晴与婉尘心系易数,心下盘算来去,这大公子嫁了英将军,二公子便会逃开这女子的情咒了吧?总不会两兄弟同嫁一人?因此易柏这桩婚事,易府上下,除了落霞坊的那位岑坊主与易小三儿,竟数这两人最为开怀。今日不防听到小三儿这番话,心下忐忑,只数着日子等易数回转,且看情形再下定论。 不过两三日,易数风尘仆仆从西北而来,府内春晴与婉尘早已踮着脚尖张望了不下两日,这时见他回来,喜出望外,忙前忙后,张罗茶水饭菜,将他侍侯的妥妥贴贴。 待得易数将风尘之色尽换,面色黑沉,一言不发便进了书房。 春晴与婉尘熟知内情,踅手踅脚在书房不远处观望,突觉得后背上搭上来只手,耳边听得一把调侃的声音:“两位姐姐做这听壁角的行动,不怕二哥生气?” 二女猛然转头,面前端端正正一张放大的脸,正是易小三儿,立时被吓得后退三步,齐声问好:“大小姐!”小三儿身边倚着一面若桃花的少年,正是她新纳的小侍,吃吃娇笑:“两位姐姐这是做什么?妻主又不会吃人,怎么给吓得面无人色,可怜见儿的!” 二女心内均暗道:大小姐是不吃人,不吃美少年,且怜香惜玉!但对府中觊觎二位公子的丫鬟婢女,向来无甚好眼色,府中女子哪个不怕她?更何况上次还吃了她一巴掌! 这等抱怨哪敢诉诸于口?不过心下偷偷腹诽几句罢了! 眼见着她与那小侍一路旁若无人,亲密的相拥走了,哪敢再多嘴,牵扯上她,让她进书房去瞧上一瞧? 二女多等得一刻,眼见易数推门出来,面沉似水,回头朝书房内道:“大哥放心,我自然会叫她大嫂的!”隔的有些远,二女倒是未听到房内的易柏作何作答。 兄弟二人关在书房里事关这位即将成为易府大少夫人的这一场谈话便不了了之,旁人并无机会瞧见兄弟阋墙的戏码。 过后的几日里,易数便镇日窝在房内,吃了睡睡了吃,再无二事,只不过每日春晴与婉尘从他房里抱出来的酒坛子多了点儿。 易柏镇定如常,只是每日里花更多的时间站在窗前挥毫。旁人瞧不出,小三儿却是瞧的真真。这位兄长自小有了难处,唯有泼墨挥毫来缓解焦躁之心。她有心要前去劝解,想到府里还有一个镇日窝在房内酗酒的哥哥,左右不是,索性放弃,除了料理家中事务,也自跌在温柔乡里一味沉缅,旁的闲事再不管。 她新近纳的这小侍也是温柔可疼,娇媚入骨,每日里在房中换着花样的折腾,眼见着天气凉了下来,夏衫换成了秋衫,日子也渐渐滑近英府求娶的日子十月初九。 这日她从小侍的温柔乡里挣脱身,带着几个侍从前往落霞坊。岑坊主近日忙得两脚朝天。那日公布喜讯之时,他亦在旁。虽说大公子不带分文进英府,但嫁衣总得几件吧?新郎的礼服虽说并无可绣之处,照例是红色长衫,但岑坊主着坊中绣娘费尽心思,在领口与袖口及下摆处作了诸多文章,金丝锈线让整件长衫倍添华彩,烁人眼目。更有数件四季嫁衣,有的素雅,有的华贵,内衫外裤,袜祅中衣,无不齐全,十足是嫁儿的行头。待得小三儿将这些尽数看完之后,犹在感叹:“岑叔,我真怀疑大哥是您老的儿子,准备的这么全乎?!” 岑坊主叹息:“虽说大公子是嫁人,但到底是嫁于人作侍,岑叔心内还是有点不痛快!但既然他与大少夫人有了肌肤之亲,总归是件好事,这些年我担足了心事,就怕他学京中那起混帐行子,做出什么断袖分桃之事,不能替易家开枝散叶。况且听说这位大少夫人只会打仗当官,这贴身衣衫,也得我来张罗不是?” 小三儿愕然,料不到岑叔居然还有这一层担忧,心内暗笑,跃跃欲试道:“岑叔,眼见着过得三五日就是初九了,不如我将这些衣物拿去让大哥试试,看有哪里不合适的,好及早改!” 岑坊主喜笑颜开,不住点头:“大小姐总算是长大了,懂得替大公子考虑一二了!” 被他这一通夸赞,小三儿不免得意洋洋,着从人收拾了这些衣物,找易柏试嫁衣去也。 暗尘锁(二) 长长的宫道尽头,矗立着威武秀美的一座宫殿,便是太上皇李晏的寝宫。周峥奉诏前来,身边跟着乖巧垂头的随身侍女,连章千西亦笑道:“候爷这作派可越来越不像了,也不怕夫人生气?” 名动四野的平狄将军周峥惯见杀伐,并不如寻常显贵般动辄呼奴唤婢,这般带着侍女堂而皇之的游走内宫,当属首次。他亦回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夫人接二连三娶亲,我带个把侍女走动,也碍不着她的桃花缘!”章千西深忖这带点醋意的话,应是肺腑之言,不由拊掌大乐。 周峥带这侍女别了章千西,一径往太上皇所居殿阁而来,门口小侍巧意奉承,知道这位是太上皇的新宠,更是权倾大周,对于他身边跟随的侍女,作不闻不问状,容他二人进去了。 女帝李晏这一月有余被关在密室,不免心浮气燥,今日听得上面机关喀嗒一声,不过一会,甬道内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心脏猛缩,没来由得觉得窒息。一个月以来,这二人下密室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无故下来,她的心里不禁凉透。 不多时,英洛与周峥联袂而来,却也并不客气,只捡她身侧的凳子坐了,拍拍桌子道:“太上皇,过来坐!” 李晏被这称呼惊得呆立当场,良久方道:“什么太上皇?” 却见那女子以手敲额,悔道:“唉,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只因陛下剧毒缠身,无法理朝,需静养为宜,上个月禅位于皇长子李秋,新帝登基已经一个月了!” 李晏虽修炼了帝王之术,到底是位燥戾之辈,闻得此言,整月积攒的哪里还压制得住?怒气立时勃发,怒喝道:“你敢!朕诛你九族!” 英洛故作茫然道:“这有什么?臣不过是将陛下的位子送给了你儿子,也没什么错啊?想诛臣的九族,还是等太上皇离了此地再说吧!” “你……你们……叛臣贼子……”李晏语塞。 那女子忽的面色一变,不装傻卖痴,长笑道:“太上皇这不是说笑话吗?我英某人可没有忠君爱国的那种傻念头,以往所作,不过是被你所逼而已。今日还回来,端看你受得住受不住!……峥哥哥,将衡哥哥那药拿出来,给这女人喂一粒!” 李晏冷笑:“你二人做出这种天诛地灭,神鬼不容的事来,就不怕将来有一日的报应吗?不许过来!周峥,朕将你放在心坎上,你不可做出这种事情来!”她忽见周峥高大的身影渐渐逼近,语声微颤,不由大声阻拦! 可惜周峥并未被她话语所阻,更兼着英洛在旁抱怨催促:“峥哥哥,快点办完了这桩事回家了,我再也不愿意呆在这冷冰冰的宫殿里!” 周峥轻嘲:“你莫不是急着回家去成亲?”回答他的是女子的一声轻笑。 生死关头,贵如李晏者也不免惊慌失措,密室的四壁冰冷幽暗,灯烛之下这二人的影子形如鬼魅,厉如修罗,此情此景便是某一日她仗杀别人的情景,记忆之中的鲜血四溅,之后便是整夜整夜的噩梦,再不能醒“啊你不能过来……朕是皇帝……” 有女声轻盈淡笑:“太上皇,镇定一点,这药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让你安稳的睡几日,忘记一些事情!” “鬼才需要镇定!走开……周峥,你走开……”她终于嘶喊出声,带着生之眷恋与对死的恐惧竭尽了全力的呼救。 可惜,被困囿于此,自然乏人前来搭救,任是她喊破了喉咙,那二人亦毫不容情,将她逼至密室角落,印象中,这心仪的男子是初次靠自己如此之近,却是这样一种诡异荒诞的机缘,只觉那粗砺的大手钳着她的下颌,肌肤相触,让她生出退缩之感,身旁有女子啧啧感叹:“到底是凤女啊!这皮肤”伸出手来在她面颊之上狠狠拧了一把,“只是不知道成了疯子,还会不会有这般端方的仪态?” 她的脑中顿时裂开了一道无底的遽隙,口中冰冰凉凉,有液体顺喉而下,一路冰冷到肚肠,竟似怀揣寒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冰冷透骨。 下颌的钳制放松了,她整个人顺墙而下,绵如面条,初次不顾仪态,倚墙而坐。 周峥离开太上皇寝宫之时,身畔依旧跟着那垂目敛眉的侍女。宫门之外,将军府的马车正等在那里,二人相继上了马车,方见那侍女抬起头来,五官并不如何出彩,唯一双眸子波光滟潋,摄人心神,对着渐渐远去的皇宫喜笑:“终于出来了!”一头倒向车里放着的厚厚的垫被之上,不过片刻,便酣然大睡。 他面上浮上宠溺的笑来,将被子拢了拢,吩咐车夫:“慢点走!” 车夫乖顺应和一声,车子便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行。 九月初五,英府传来消息,征西将军英洛大病方愈,过得四日按吉时前来迎亲。易府大小姐易小三儿愁眉苦脸,将喜服摊在自已床上,叹道:“大哥无论如何不肯试穿嫁衣,这可如何是好?” 身旁小侍颇为大胆,偎依在她身畔,浅笑:“大公子不穿便不穿罢!英将军夫郎也娶了好几个了,个个穿起嫁衣来,其实也没分别,难得有个不穿嫁衣的,保不齐印象深刻,以后疼宠有加,恩爱美满,也不枉了大公子这番算计!” 小三儿愁苦的面上云破日出,绽出笑意来,佯怒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连大哥你都敢编排了!还有谁是你不敢编排的?都怪我,宠得你不知高低,真是该打!” 小侍自嘲道:“我们这种做人小侍的,唯一懂得的便是费尽心机,讨妻主喜欢,多得一些疼宠罢了。小檀这句话,不过是以已心度人!”敛眉一本正经道:“大公子高洁之人,断不会有这样想头!不试嫁衣想必另有想法莫非是怕二公子见了他穿嫁衣触景生情,惹他伤怀,为了兄弟情谊,才不穿的?” 小三儿扑上去,将这名唤小擅的少年双颊捏住,不住揉搓,一边嚷嚷道:“这次是连大哥二哥一起编排了,你这张嘴……哎哟,真该撕烂了,才能不再乱嚼舌根!”二人合身滚作一团,在床上厮缠起来。 这日晚间,婉尘送晚膳进去之时,见几日来易数难得清醒,胡茬茂盛,双瞳晶亮,目光坚毅,万不像醉了几日的人。她心内猛然一沉,百般滋味莫辨不过是早晨英府传来消息,大少夫人身体大好了,至晚间公子便精神抖擞横卧在床头竟是比良药与大公子的责难更管用。 易数乃易柏一手带大,手把手教导成材,往常这大哥颇有震慑力,哪知道自二人那日书房一晤,易柏的震慑力生生减了几分力道,无论什么话,到了易数这里,尽作不闻,只终日酗饮,也不知他是清醒还是糊涂。 婉尘小心翼翼侍侯他梳洗沐浴,将身上酒气尽除,服侍他用了些清粥小菜。这清粥小菜却是她每日在灶间亲手做的,连厨房的邢大娘亦笑道:“二公子得了婉尘这么个伶俐体贴人儿,可真是福气啊!”只可惜易数虽在细节饮食上讲究,却是赞语亦吝啬讲一句。 直等他用毕,婉尘无精打采,收拾了碗筷自去了。 易数在床头假寐,只等更鼓敲到三更,星眸猛睁,利落起身,在衣橱内最底层翻出一套夜行衣来,三五下套上身,拿一块黑布蒙面,怀揣利刃,吹熄房中烛火,跃窗而出,如一条黑影,飘然而去了。 那时候,府中仆人睡得烂熟。易数的侧院之内,向月而立的婉尘无意间看到这身影,面上现出悲苦自嘲的笑意,几步来到了主院,悄悄摸进易数房中,果然,床上尚有余温,凌乱放着几件衣衫,早已人去无踪。 暗尘锁(三) 英洛回府之时,见家口齐全,连带着英老爹与姨娘燕婉,英乔皆入住将军府。自钟瞳重伤她之后的第二日,她便进了宫。家中情况却不甚清楚。原来那日兵变之后,英府一片狼藉,眼见局面安定,华彻护送燕婉与英乔回府。两三日之后,周峥便提议,接这三人回将军府。 李晏为帝之时,旁的好处没见,唯独赐予英洛这将军府,却是座大宅,一家人尽够住。自三人住进将军府之后,尚书府不过留了些老家人看护,英田更是令华彻带人清点财物,以备易府聘礼。 这日英洛回来,但见父兄安康,英乔更是大有起色,虽比不得过去明慧,到底恢复几分往日神彩,心下大慰,晚饭不由多添了一碗。她近日刚过月初大关,身体尚虚,能有这样胃口,余者皆为她高兴。 周峥自不必说,进宫之时亦有缠绵之日,惟夏友与华彻,可谓几日未见,各有滋味在心头。 英洛对华彻尚有一分疏离,但夏友又自不同,虽有英田与燕婉在侧,他亦上前去,将英洛前前后后细细察看一番,又借着把脉之际,将她皓腕握在手中,摩挲良久。 英洛亦是欢喜不已。饭后一家人欢坐厅堂,兄妹夫妇畅谈一番。英洛借机向着英乔深施一礼:“是妹妹的错,或骂或罚,但凭哥哥作主! 英乔见她诚恳站在面前,遂起身拿手指戳她脑门,叹息道:“你这丫头!” 自他清醒之日,英田始将过去之事尽述,起先他对这位腔子里并未是过去亲妹这事颇有芥蒂,后得英田开解,更将他神智昏聩之后英洛所历细细讲述,他唯有慨叹不尽,只觉这位妹妹忍辱负重,回护于已,虽方法不对,到底一片拳拳之心无可指摘。今日见她取了面具,不复往日健康红润,悯然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他兄妹二人聊得高兴,不免忘了时辰,直聊到日晚已近定昏。英田早已歇息去了,周峥与华彻另有事体讨论,一早离开。夏友虽恋恋不舍,到底炼药正在关键时刻,全数丢给苗家四女,终是不能放心,只得叮嘱几句,去了药房看顾。 英洛有心与夏友尽述别情,又不忍扫了英乔的兴,直等燕婉在旁催促:“你俩个的身子都不好,还不早点歇着?”英乔方起身作别。 厅内只剩了燕婉与英洛,甥姨二人相视而笑,携手往内院而去。一路行来,燕婉似欲言又止,眼看便要到她所居之处,还踌躇难言。 倒是英洛,观之可疑,不免开门见山:“姨母今日特意等到这会,有事要告之洛洛吗?” 燕婉腼腆一笑,三十出头的女子绽出少见的温柔娇羞的笑容来,目光闪烁,口中轻讷如蚊:“洛洛不如进去片刻?有件事情姨母想要同你商议?” 英洛随她去了,燕婉几番曲折,方才满面晕红道出原委:近日阖府团聚,前几日英田曾提过,想至燕府提亲,聘燕婉作续弦。只因当日燕仪即英洛的娘过世,燕婉执意退婚前来英府照应,父母早逝,兄嫂横加干涉,这才多年不曾往来。 燕婉所虑者:一为兄嫂能否接纳这桩亲事;二为英洛兄妹及其夫婿对于这件事可有微词? 英洛听罢大乐,将姨娘搂定取笑一番方才道:“姨母多虑了!这是桩美事,既然爹爹与姨娘两情相悦,这事便定了,哪轮得到我们作小辈的置喙?若我哪个夫婿反对这事,便自管离开,我决不拦阻!” 燕婉心下大定。 二人这番商议,夜色幽深,却已到定昏。燕婉着意挽留,盼英洛与她同塌,但她执意不肯,不由掩唇失笑:“瞧我这记性,洛洛月余未回,衡与小彻自然是想念得紧,又怎么会陪我这老婆子?” 英洛被她笑得面色绯红,从她身上又看不出半点“老婆子”的影子,抿嘴而笑,从紫烟手中接过八角琉璃灯,推她:“紫烟姐姐也去睡吧,自家院里,难道还送来送去不成?” 客气一番,径自提着琉璃灯回转。 将军府内,曲径通幽,英洛漫步而来,却也是偶有暇余。她往常事忙,难得有这闲情夜游,只当探险一般沿着后院慢行,一面还哼些不伦不类的小调,概因对生活的满意度大大提高,心内喜悦难抑,非现代小调不足以表达这种喜悦之情,因此在自家后院里被一把雪亮的匕首横在脖颈之处,耳边听得一把刻意压低了的男人的声音沉沉道:“别叫!否则”脖子上凉得沁人的一件兵器令肌肤轻颤,那荒腔走板的小调便嘎然而止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还是做了一回俊杰,噗一口将手中琉璃灯吹灭。 “兄弟,你是劫财还是劫命啊?”她小心翼翼问道。 来人似乎被这话给噎了一下,眼角抽动,方咬牙切齿,在她耳边悄悄道:“劫色!”感觉身前的女子立时僵硬了四肢,缓得一缓,方轻声笑:“兄弟你太会说笑了!” 不等她再说话,连点她周身大|岤,将手中匕首收起来,捡就近的屋子摸进去,取下面上黑巾,蒙在她面上,方点亮了琉璃灯。 这屋宇看起来阔大,黑衣人也是摸黑率性而为,哪知道忙中出乱,却是捡了间柴房,有心换间屋子,妍丽五官忽得浮上一个魅惑的笑意来。京中大府若有柴房,必是靠近厨房之地,天色已晚,此地确是比旁的地方要僻静百倍,便是有守卫警戒,亦在各个所居院落,而不是疱厨之地。 举目四望,见屋中设有柴架,高约一人,却是与房顶横梁铆在一起,原为坚固之意,但有潮湿柴禾,必放置在高架之上,待其晾干。而那柴架之上,恰扔着几截绳子,应是捆柴所用,他毫不客气,将那绳子拿过来,三两下便将她双手分开结结实实绑在了柴架之上。 英洛自被劫持,点|岤遮目,依稀觉得这男人声音似曾相识,却总不能想起。思虑再三,且看他如何行事。双目既不能识物,那感觉便分外敏锐,只觉那人将她靠在一处木架旁边,竟是将双腕平摊,长袖护了腕子绑了起来。隔着三层衣料,实感觉不到绳子的粗糙,心下不由得感叹:莫非,真是遇到了个怜香惜玉的采花贼? 只听得噗一声,眼前那朦胧光亮灭了下去,这人收拾停当,竟然吹灭了琉璃灯,出手如电,将她身上|岤道解开,俯身在她耳侧,悄声道:“兄弟,今日我来劫个色,你还是不要反抗,否则,我的匕首可不是吃素的!” 英洛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心思急转,只盼思量出一个对策来,一时之间苦无良策,只得任他轻薄。 这人竟也不慌,先拿舌尖轻描她耳廓,英洛只觉全身汗毛直竖,手脚发热,想挣又挣不脱,偏偏脖子上还压着把冰冷的匕首,却是那人收拾停当重新拿了出来这感觉说不出的怪异荒唐,却总不能挣脱。 英洛只觉那人温热的气息在耳侧扫过,小巧耳珠便被他含在口中,轻轻吮吸,反复逗弄,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口气,耳边听得那人轻笑一声,终于放过了耳珠。 她方要松一口气,却只觉那呼吸热热的沿着被蒙的双眼亲了下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灼烫了她的肌肤,她忍不住向后仰起了头,那人唇舌紧紧追随,让她势难抵挡,一路吻下,到了唇边却只尚着唇角打转,偏生不肯做那唇舌交缠之态,她忍不住在猜:难道,他一早想到了,我准备趁着他吻进来的时候咬了他可恶的舌头? 这想法一经闪现,她便在脑中不断设想要将这采花贼凌迟的种种惨状,无奈这人手法着实高妙,她大概被隔着布料吻得昏了头,脖子上那匕首何时撤了竟也不知,腰带不知何时被解也不自知,衣襟一件件被打开,有冰凉沁人,方才觉醒。 暗尘锁(四) 英洛只觉脖颈处冰凉的匕首缓缓而下,沿着肩膊轻轻一挥,胸前不胜清凉,她一时没忍住,张口便道:“混蛋……” 感觉一具滚烫的身体贴了上来,虽然目不能视,亦足以觉出那流畅的线条与精壮程度,原来这采花贼年纪倒很轻,她在心内自嘲:至少不是个老色鬼!那人低声嘻笑道:“混蛋么?还有更混蛋的呢?”手中匕首沿着她的身形缓缓下滑,英洛全身皮肤都忍不住的紧缩,恨不得立时能退后几尺,无奈,形势不由人,也只是向后缩了缩脖子,便感觉一边丰腴已经误落贼手,被他反复揉捏,干燥的手指游走到哪里,哪里便生出痛意来,她咬紧了唇,方不致叫出声来。 她以为这痛意会一直延续下去,哪知道不过是片刻,便有湿热的唇沿着脖子一路吻下去,在胸前啃啮,处处留痕,耳边那人喘息声渐重,却是沿着胸前丰腴一圈圈打转,这感觉似曾相识,总像曾经历过的,细想来,却全无踪影。 而这人,语声颇为怪异,她心内忽如明镜一般,放软了声音,道:“易大公子……易大哥……易先生……那日都怪我一时把持不住,若不是那荷包之故,我断不会做出那等扫你颜面之事,还请你多多包涵!我知道娶你进府……进府是委曲了你,但爹爹强作了主……我,我并不敢有丝毫亵渎你的心思,你得明白……” 那人得闻此言,停了动作,英洛心下暗喜,易柏既是专为报复那日轻侮而来,所以才会将自己绑在此处,做出这种羞人之态,只要自己好言好语,说不得便会被打动,或许放了自己也未可知? 哪知算盘打错,那人俯在她耳边冷笑数声,道:“将军搞错了,我可不是那没用的易大公子,不过是个闻名而至的采花贼,还望小姐莫作出那等蠢笨女子的把戏,什么嚼舌自尽之类的事体来,不过是一刻的欢娱,还请小姐大发慈悲,施舍我痛快一场罢!” 英洛气结,只觉从来未有过的无力之感。从前做杀手之时便有各种忍耐力的训练,关于色诱及被侵犯,自然是生命第一了。她从前刀法枪术拳脚皆是拨尖,比不得帮中那些身手差一点只能用自己身体做诱耳的杀手,因此这一课,竟是始终未曾上过,只是不曾料到来此之后,竟有机会来尝试对于女杀手来说忍耐力极为重要的一课。 或许是在温柔之中浸(……)的太久,将她从前钢铁般的意志力泡得足够柔软,不然,为何在那人手指侵袭(……和谐的省略号……),内心模模糊糊的升上来一丝企盼,竟是盼着他再深一点,再体贴人意一点? 那人贴上来,俯在她耳边吃吃而笑,她却无端感觉到一股缠绵凄惶之意,匕首掉落到地上的声音亦在耳边响起,他喃喃道:“怎么办?我不想放开你了!真想……永远将你绑在此处!”话尾处,已是咬牙切齿,她的身体陡然一紧,感觉到异物的刺入,还待要细想他的笑声与话中之意,却被他狂风暴雨般的节奏带着,宛如大海中颠簸的小舟,已经不能凭着已身之力掌控全局,只能随着海水的浮沉而摇动…… 攀上巅峰之际,那人似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能做到……”或者又是别的几个字,她那时意识已经昏沉,感官早已随着他的驰骋而起舞,额头有大颗的汗珠滴下来,拥抱着她的那具身体既使在汗流浃背之际亦无任何异味,唯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味,熏人欲醉。 隔了一夜昏懵的时光,她已不能确定他当时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这一夜留给她的印记是混乱而难以启齿的。英洛后来每每回忆,便羞愤欲死!事毕之后,她被蒙着的眼前有模糊的光亮,原来他点起了琉璃灯,将赤条条衣衫被褪的她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这天杀的采花贼自言自语:“采花这一行,临了总会留点纪念品的,我看将军全身上下就这头发尚可,不如少爷我割一撮留念吧!”发钗被拨了下来,长发飞瀑,只觉后脑勺一处头发被拉,沙沙声起,想来已经被他割下了一撮,也许被他随意收进了怀里,不得而知。 让英洛羞愤的不止如此,那人站立良久,她不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觉空气令人窒息,突听他轻佻一笑,英洛心内一跳,只觉桃源芳草之地冰冰凉贴上来个东西,似乎是匕首,那人乐道:“少爷我既拿了信物,总还要在将军身上留下点痕迹,以表明我二人曾有过的燕好之悦吧?” 英洛待要退缩,只觉身下那处庠庠的,她只从他话语中便能听到,密密森林竟是被他剃了个精光的样子。他当时大概端详了一番,道:“唔,不错,很干净了!”手指还要在那处细细摩挲一遍。 她的羞愤之情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述,心内只恨不得将这人用世上最毒的酷刑来试炼一番,以解心头之恨。愤恨之中,饶是头脑还有一丝清明,犹能紧抿双唇,以防口出秽言,不致惹怒了这采花贼,再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体来。 那人大概玩的尽兴,除了肚兜不能恢复原状,将她其余衣衫一件件悉心替她穿起系好,便是下裙亦替她穿好,一块肌肤都不教外露。末了,她感觉到脖子里被套上一件饰物,被他细心的掖进衣领之中,触肤温润,她猜测那是块玉。 那人道:“将来如果想找到我讨还这笔债,你就好好贴身戴着这块玉,休得取下来!否则,这辈子也别想找到我!”英洛几乎可以想象他得意而笑的样子,只因受制于人,只能生生将这口气咽下去。 他再次出手,点了她|岤道,只感觉手上绳子被割断,双手脱困,却只能被他放倒,靠坐在柴禾之上,耳边最后一次听得他幽幽而叹:“睡一觉吧,再过一个时辰|岤道解开你就自由了!” 噗的一声,灯灭。 面上黑巾被揭走,她极力想看清这人,但屋内墨沉,脚步声响起,人寂。 日旦之时,英洛方觉全身骨骼酸痛,始恢复旧状,立起身来,只觉腰膝酸软,一步步回房而去。 房内并无一人,值夜的丫环在外间酣睡,她摸上床,拉过被子倒头睡去,一梦到天亮。 婉尘这夜浅眠,天未亮之时,她便起身烧水。果不然,易数起身之时便叫热汤沐浴。春晴尚自懵懂,同她将热水抬将进去,直等他洗浴完毕,进去收拾换洗衣物之时,从脏衣里掉出来一截发辫,被细心的编成辫子。大概是编发辫之人不惯做此事,细细一条发辫编的七扭八歪,胜在颇为紧致。婉尘虽为奴婢,到底识得些字,不由念出一句:“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这句却是曾听别人吟过的,见着发辫之时,脑中便不由冒出这句来,念完了方省起,一张俏脸已经煞白。 春晴在一旁羡慕道:“婉尘,你还懂得念诗啊?!”两人虽长得一样人材出众,总还是婉尘心思缜密,拨尖一点,春晴胜在一手好针线与温柔腼腆的性子,颇得人缘。 房门哐啷一声,却是去而复返的易数,面色焦急,入眼处是婉尘手中那根发辫,几步上前从她手中抢过去,小心揣进怀里,冷冷睇了一眼,摔门而去了。 婉尘呆立当地,珠泪滚滚而下,一时急吓了春晴。 那个人,头也不曾回。 暗尘锁(五) 英洛 燕子回时第31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此羞愧难禁,将一众夫婿的殷殷之色皆作不知,连日独寝在鸣凤轩。将军府内,她的三位夫郎各有居处,皆相连不远,群星拱月一般散落于鸣凤轩,连即将进门的易柏,亦辟了院落出来这鸣凤轩便是英洛自已的院落。 眼见着明日便是初九,英府喜气盈门,处处挂花贴红,仆人遵从上头指令,将最体面的衣衫上身。英洛兴致缺缺,将鲜红喜服拢上身,只因这情景太过熟悉频繁,感觉十分之怪异,她便悻悻然扔在床头。丫鬟冬萝与星萝是华彻新近安排给她的贴身侍女,皆因不知主子习性,不敢轻易开言。春雪早在一年前便配了尚书府侍卫,目前仍在尚书府,做管家娘子。 二人见她闷闷不乐,便轻手轻脚服侍她及早睡了,只静坐门外守夜。中夜之时,突闻院外脚步重重,不一时便来到了院门外。冬萝轻推星萝:“醒醒,唉,来人了!” 星萝还在犯睏,努力撑开眸子,愤愤然:“这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谁人这么大胆,敢往将军卧房内闯?” 若非看她睏成这样,冬萝真想挥她一个耳刮子,来此地不过一两个月,便将从前的机警全给磨没了,“除了将军的夫郎,还有谁敢闯进来?” 猛见星萝睁大了眸子,顿时睡意全无,兴冲冲道:“这么说,小主子也到了?” 冬萝再不能忍,照着她的脑袋又重又准,狠狠凿了一下,顺便拿另一支手将她的嘴巴捂上,将她那声凄惨的呼唤堵了回去。 眨眼时间,已有人在门外轻敲,“星萝,星萝……”正是华彻的声音。 星萝在冬萝怀中死命挣扎,被她一指点了哑|岤,推倒在小塌上,自己莲步姗姗,袅袅婷婷去开门。 门口处,赫然站着英洛的三位夫婿,迈步进来,直往内室而去。所幸英洛这夜合衣而卧,早在脚步声起时她已睁开了眼,此时正摸索着点了蜡烛,招呼三人落座。盖因三人面色沉郁,英洛心虚,因此不敢搭言,猛听得周峥道:“洛洛,李晏不见了!” 英洛差点失手将蜡烛打翻,惊问道:“方菲呢?”却是夏友过来,将她手中蜡烛擎在烛座之上,一面将她手上蜡油收拾干净。 说起方菲正是那日周峥进宫时带在身边的侍女,却是华彻从暗人里选出的好手,易了李晏容貌留在宫里,方有了英洛的脱身之计。 华彻犹疑道:“刚刚宫里传来的消息,方菲死了,李晏不知所踪。” 英洛定定神,目光在他三个面上巡梭,反问:“莫非李安又回来了?钟瞳难道死了?不是一直都有跟着吗?” 周峥与华彻极快的交换一个眼神,华彻道:“去接你出宫的早两日,线人回报,李安扔下了钟瞳,不知所踪。而钟瞳住进了洞庭水寨。这洞庭水寨近年里住着一帮盗寇,官府剿了几次,总是铩羽而归。这几日你……喜事将近,我与大哥商议之后便没有告知于你。只是今日这事,无论如何却是瞒不得了!” 英洛正在斟酌,却是刚刚在外间斟了热茶进来的冬萝闻得方菲被杀,面色顿时惨然。她身后紧跟着的星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眸中热泪已经涌出,苦于被冬萝点了哑|岤,不能成言。冬萝出手之间,已经磕下头去的星萝哽咽道:“求小主子答应,让我姐妹二人前去宫中,为方菲姐姐报仇!” 冬萝向来老成持重,此时再不多言,将茶盏搁至一旁,亦重重跪了下去。 华彻叱道:“你们几个里,方菲最是拨尖,她都出了事,你二人去也是徒然,还不退下?!” 那二人跪泣道:“我们姐妹三人,自小儿一处长大,虽有今日结果,原该预料到的。但方菲姐姐那等身手,除非来人武功已臻化境,否则便是着了他人的道儿或者投毒?小主子,我姐妹二人别的不求,只求能前往皇宫,探察姐姐死因!” 最后几人议定的结果便是华彻留守将军府,确保府中家小安康,周峥与英洛夏友偕两名侍女冬萝与星萝前往大内皇宫,探查方菲死因。 章千西见得这一行人之时,并无多少诧异之色,想来内情已经略知一二。禁卫军已经将皇宫围得铁桶一般,早有部分军士把守长安城四门,禁止出入。 一行人顺利进了宫内,虽有耳报,亦免不了到现场探查一番。方菲倒卧在李晏寝宫床角处,七窍流出黑色的血来,面目黑紫,死状极为惨烈。夏友上前辩认,沉吟道:“这种毒药,却是极为罕见的毒。我师傅年轻的时候曾见过一个女子使用,莫非……”事关师尊旧事,他亦不能全数吐露。 “难道是那女子的传人?”英洛见他含言未露,不由追问。 “这也有可能!”夏友起身,将欲扑上去抚摸方菲的冬萝与星萝拦住,“你二人若碰她立时中毒,且这种毒毒性极为霸道,恐怕我这里也无药可解。” 二姝收回了手,红着眼眶问道:“难道就任由姐姐躺在这里?” 夏友答道:“用厚重的毡毯抬出去,焚化了吧!” 不多时,章千西着人前来报讯,宫内未搜到任何可疑之人,唯有继续搜索。 周峥斟酌再三,独留夏友与二女在内室官守着,二人跳下密室,再探察一番。所幸二人下来之时早有所备,带了灯烛,只见甬道漆黑,便是连密室之内亦是漆黑一团,二人擎烛观之,便见床上被褥凌乱,室内李晏往常所用之物,皆被推倒,脚下散落着颗颗棋子。这倒不难理解,自李晏服下毒药之后,在她神智难醒之际,这室内很难保有整洁清爽的样子。 英洛皱眉凝神想上一想,挨着四壁轻轻敲过,一面将耳朵贴在墙上听那回声。周峥被她这拙拙的动作逗得不觉间松驰了神经,淡笑道:“洛洛,你那是做什么?怎么跟个小耗子似的?” 英洛回头轻声道:“峥哥哥,你说,这密室当初是造来做什么的?就这样四四方方一间斗室,逼仄可厌,除了床底那一条通道,难道就没有另一条出路?或者,这室内根本还有人,或许就在另一面墙里,只是也被困在此地,不得逃生,正在寻找出路?” 周峥虽惯见生死,想及外面方菲的死状,见着面前这玲珑心肝的人居然大睁了璨亮双眸看过来,立时觉得危险将至,只觉这每一面墙后面都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在等待,不由紧走几步将她的小手牵住,柔声道:“洛洛,我怕时间一久,衡在外面会着急,不如我们先出去再做道理!” 英洛密室探险尚有奇想未曾探得明白,哪里愿意出去,不过两句话便被周峥死拖着走了,长长的甬道尽头脚步声渐远,闻听得床轴缓慢沉重的开启合拢之声,黑暗之中,响起砖石移动的沉闷之声,一面墙后赫然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后,更是陆陆续续走出来三个人,面目难辨。 出得密室之后,周峥便召来章千西,着禁军军卫将方菲的尸体找处僻禁之地焚化了,二姝含泪跟随,捡骸骨以备入殓。他另有一令,道太上皇寝宫之内另有机关,这密室之内也许尚有出口通向宫外,若不立时封死,怕是外寇流入,祸患不小。 恰巧宫中一处殿阁年久失修,滚石木料石灰一应俱全,禁军守卫如狼似虎,不过两时辰,便从床上机关之内灌下去了许多东西,那甬道恰是斜坡,修有一阶阶石梯,起先那些石头落下去还听得见回响之声,渐渐便被填得实了,周峥尚不放心,令投下许多石灰去,再浇与清水,那石灰遇水便沸,一时腾腾冒上来许多热气,周峥始觉密室里那种冷冷的气息消失了许多,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几人这通折腾,待得破晓之时,方回了将军府。 这日正是十月初九,英洛与易柏的大喜之日。 暗尘锁(六) 易小三儿怀抱着新郎喜服,愁眉苦脸,却是外面英府喜娘催嫁,易柏依然是一身青色云锦西番莲暗纹夹袍,玉冠束发,全无准新郎的喜气,眼见着易数大步而来,那份狂喜简直是从心里迸发出来的:“二哥二哥,你可来了!帮我劝劝大哥吧,他不肯穿喜服!” 易数挑眉,见易柏神色淡然安坐如故,笑得不怀好意:“大哥不肯穿这件喜服,莫非有意相让,将这件喜服送了小弟穿?” 易柏唇角轻翘,约略只能算是浅笑,眉眼之间却不见半分笑意,道:“我易家男儿,生来顶天立地,大哥没出息也就罢了,怎么二弟你也这般不争气?争着给人做侍夫?” 不防易数笑意满满:“还是大哥看得透,不过一件喜服罢了,也不是顶顶要紧的事,不穿也罢!重要的是……要得到那个人,将她紧紧抓在手里,才算好本事!才算一桩不赔本的买卖。不过也只有你那位岳父大人才愿意做这种傻事,拿英府祖辈积累的财富来换一位女婿,那聘礼真是可观呐……但是大哥,我怎么觉得这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小三儿嘴快,嚷嚷道:“二哥,你怎么这样说?难道大哥还比不上这些死物?” 易数敛了浪荡形容,叹道:“我怎么觉得这笔买卖我们易府吃大亏了!死物易得,财神难求!大哥你看,嫁人也就这一次机会,你还是穿了喜服吧?”言罢将小三儿怀中喜服展开,安坐的易柏忍不住掩目,那金线绣成的喜服竟让他觉得微微刺目,侧身而立的一双弟妹转眼成|人,不再是非他看顾护爱的稚龄垂髫小儿女。 双眸忽觉艰涩难睁。 喜娘惯见了长安城内富豪贵绅的婚礼,大喜的日子新郎穿一件家常袍衫,却是今日始见,算得上平生罕事,几番结结巴巴方张口直言道:“大喜的日子,新姑爷不着喜服,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 闻听得这位四姑爷虽有薄名,不过一介布衣商人,与那位高权重的正夫一等忠勇候可谓云泥之别,不过是长得俊俏些……不对不对,很是俊俏,也不该今日初进门便找不自在吧? 哪知这位新姑爷不过淡然一笑,便将周围一干迎亲的仆从看呆了眼,再无人多嘴,由得他一身家常服色上了高头大马,那马儿倒是披红挂花,咴咴两声,欢快往英府而去了。 宣熙元年十月初九,大吉,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 出行。进人口。斯日,大周皇商易柏嫁予征西将军英洛为第四房夫郎,新郎着家常便服,无一文陪嫁,随身衣物书籍装了四箱,一双弟妹与仆从送亲,时人皆谓之长安城又一奇观。 英府之内,因着经济困窘,并未大宴宾客,只将英氏族中几房叔伯婶娘请来,余者不过是家下人等,英洛其余三位夫郎出资置办了几桌酒席,虽是大喜之日,形同族中家宴一般。 英洛在喜房之内久坐,闻听得星萝在外面叫:“冬萝,四姑爷到了,前厅传讯,吉时已到,快扶将军去拜堂。”不觉将双手握紧,只觉心内呯呯而跳非是近情情怯,实是易柏此人高洁疏离,二人之间芥蒂早生,据小三儿说此人身手不凡,自己那几招,今夜若落在他手里,可不是羊入虎口么?旁的夫君对她虽时有厉色,终归有情,加了不忍怜惜,那痛责也轻了几分。这一位的心思从来难测,她心里先自存了一份惧意,此时如临大敌,起身之时不免龙形虎步,失了女子娇柔,简直壮如出征。 身后两丫鬟小跑步跟随,星萝不晓事体,不免嘀咕:“冬萝,将军跑这样快,难道是等不及拜堂了?”将军与这位四姑爷的鸳盟,可真正是长安城内新近添的一桩风流韵事,她必竟是华彻手下,此时不免替自家主子抱憾。 “反了你!等将军腾出手来,不撕烂你的嘴!还不快走!”冬萝连连笑骂。 英洛进了正厅之时,但见屋内众人神色不定,见她急步行来,由不得猜测到心喜若狂那一类情绪上去,眼神便带了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她拿眼风一扫,便见着了堂前的青衫公子,背影与易柏恁像,但装束全无新郎的一丝影子,心里顿时涌上一丝疑问:难道他是大喜之日跑来悔婚的? 堂上英田与燕婉的神色皆不好看,英乔与三夫侍立一旁,那三人似笑非笑,许是心内早笑得翻滚,只是骄矜,不肯形于色。 英洛举目往前,眼前观礼众人劈开一条通道来,手心冒汗,一步步往厅内而去若是丢自己一个人的脸,那倒不打紧,但眼前出事,便是英府颜面扫地,世所难容。 她紧走几步,恍惚觉得身侧有一道灼热的视线紧紧跟随,不免侧头睇了一眼,竟是许久未见的易数,见她看过来,略为古怪的一笑,她不由脚下发软,心头乱跳,连一个勉强的笑也不能回他,展眼便到了易柏身侧。 “你……” 那人被这声迟疑的呼唤引得转过身来,绽出一抹淡笑来,月朗风清,道:“吉时已到!” 英洛长呼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特意跑来给她难堪,退婚的?算了,无论他穿何种服色不过就是行礼罢了,这种程序她已经娴熟无比,心底一阵轻松,口中不由调笑:“大公子不着喜服,要不要我也脱了这件喜服,另穿件家常裙子来应应景?” 那人眸色立变,却只是淡淡道:“不必!”英洛立时察出二人之间添了许多尴尬疏离,正欲描补些什么,有司已经扬声开场:“花好月圆喜庆天,凤求凰兮结良缘,白头偕老鸳鸯配,天长地久共婵娟……” 又不是头一回!英洛暗道。她行起这套礼节来,足见其精纯娴熟,倒是易柏,举动若非旁边有专人小声提醒,怕是会将过往风度尽失。 礼毕便是厮见三夫,但见旁边冬萝斟了佳酿过来,用描金朱漆托盘托着,易柏不卑不亢上前见礼,道:“大哥请满饮此杯!柏初来乍道,还请大哥多多看顾!” 周峥不过一笑,百般滋味在心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应道:“往后都成了一家人,四弟毋须客气!”趁着易柏换第二樽酒时,侧耳对夏友与华彻道:“二弟三弟,你二人也该尝尝被人敬酒的滋味了!” 二人相视一笑,旁人瞧来倒无半点畅意。夏友倒还罢了,从来被英洛放在心间的,华彻当下唯有强笑道:“大哥可别取笑,我总算能喝到四弟这杯酒了!”一笑将易柏敬上的美酒倒入喉中,哪知在说话之际不防,呛着了,不由连连大咳,直将一腔肺腑揉成了一团,烈酒灼心,说不出的焦竭难当,刺激的眼泪都差点流下来。 夏友一头递过帕子,一头打趣道:“老三,今夜是老四的小登科,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这话无异于揭他伤疤,他的花烛之夜听信青砚惑言,延耽至今未见兑付,总是一桩心事难了,这时绽出的笑容未免有些勉强。 依礼既成,英田与燕婉便招呼族中亲友入席,将军府内厅堂极为敞亮,早有仆人在大厅与偏厅之内安排了席位,得仆人引领,一一落座。 英洛却是与四位夫婿欢聚一桌,左侧是周峥,右侧却是易柏。不一时别桌便觥筹交错,唯这一桌仍是寒喧客气之极。英洛听得四人言来语去,不是嗅不到隐藏在和乐之下的火药味,只是尚未想到救火的良策,止步不前。幸得今日算是家宴,并无寻常官场那起厌人耳目的家伙,族中叔伯婶娘见得四位俊杰儿郎,由不得啧啧称奇,更有一位四十余岁的婶娘热忱上前,边笑边道:“瞧我们洛洛,从小儿的风流派头,如今看看这一屋子的娇客,个个难得。寻常人若得了一个已经是福气了,偏我们洛洛得了四个,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有空时教教你妹妹”将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女子拉了过来,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一时里被四位男儿注目,只抬头看一眼便满面飞红,手足无措。 可惜自家母亲并不能放过她,食指戳在她额头,摇头道:“瞧这没出息的!你四位堂姐夫各各顶顶出色,我也不指望你能像堂姐一样有这手腕风仪,但求能求娶到一位,我便心满意足!” 女子尴尬的看一眼英洛,不防母亲又道:“婶娘闻听得四姑爷年少有为,家中尚有一双弟妹未曾娶亲” 易柏一贯的疏离客气,只淡淡道:“劳婶娘费心了!”眼角处瞄见自己一双弟妹正相偕而来,难得泛上来一抹笑意,补充一句:“堂妹自然是极好的女儿,只是婶娘有所不知,二弟他自小性子拗,婚事自己做主!” 那少女闻言,扭头将易数看了一眼,非但面上,便是两个耳朵连着颈子俱都熟得红透,只将头深深垂下,局促不安,耳边闻得脚步声走近,擦身而过,只觉靠近他那面的半边身子突然都酥麻了,空气里隐约有一股清冽的气味,极是好闻。 耳边闻得一把低柔的男声道:“大哥与……将军今日喜结良缘,我”她正听得入神,突觉左臂奇痛,不觉痛呼出声,抬头看时,一桌的人俱将目光凝注在她身上,自己娘亲狠狠一眼瞪过来,上前打断易数的贺词:“二公子,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客气!来来来这位是我女儿,英筱,今年一十八岁,为人敦厚,将来最是疼爱夫郎……” 英筱自小丧父,性格绵软,母亲强悍,独自将她拉扯大,从来说一不二,今日虽不敢违母命,眼见着那极为妍丽的男子面色有渐黑的趋势,自家母亲喋喋不休,她只感左臂连同大脑齐痛,痛不能忍,眸中不由含了两包泪来,还是堂姐体恤,一径道:“婶娘太过客气了!以后都成了亲戚,走动走动也是有的,不急在这一时!我看筱妹妹好像身体不舒服,婶娘可否带妹妹去席位坐着休息,顺便吃点东西?!” 英洛招招手,便见星萝大步而来,闻得她吩咐:“星萝,带夫人与小姐去席上进口热食,折腾了半天婶娘也累了!”这后一句,却是对着这位急于拉钎的婶娘讲的。 英筱忙不迭拖着母亲去了。 暗尘锁(卷尾) 眼见那对母女离开,易数不免调整心绪,端酒樽笑盈盈道:“大哥与将军今日大喜,我与妹妹敬两位一杯,祝大哥与将军早添麟儿!” 席上英洛另三位夫婿闻得这祝词,面上皆不好看。华彻是目前尚看不见影儿,周峥与夏友却是自成亲之后伸长了脖子盼了年余,皆不见她的肚子有大动静。本来夏友将她身体调养了一段时日,哪知被李晏一杯毒酒下去,这身体也大不如前,整个人瘦得厉害,抱在怀里都嫌硌人,想要作胎,恐有难度。 易柏笑如春风,将杯中酒尽抿,见身侧坐着的她畏畏缩缩尴尬一笑,面上那笑意便缓了几分。亏得小三儿机灵,知些首尾,只拿花团锦簇的话来描饰敬祝,他面上方才和缓了几分。 英洛此际坐卧难安,只觉这席上四人各各目色灼灼,毫不含糊,心头打鼓。这些人又不比别人,目下担着她夫婿的名位,打不得骂不得,怒不得臊不得,唯有耐下性子来哄方可使得可四位一席,要她先从哪一个开始哄起呢? 不啻为一桩天大的难事! 更兼着易数离别之际,笑意深含,擦身而过之际,在她耳边模糊一句:“洞房花烛夜呢,将军可得珍重……” 英洛猛然转头去看,心跳骤急,只觉腰间揣着的那枚玉佩烫得硌人,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那晚之人所留之玉佩她是万不会戴在颈上,但若是就此撂下,失了踪迹,是大大的不划算,唯有揣在腰间,刻不离身,再作道理。此时闻得易数如是说,她将目光紧盯着那人潇洒离去的背影,面上神色变幻莫测,身旁四夫婿见她“专注留恋”的神色,齐齐冷哼一声。 偏生英洛想得出神,未曾留意四人的情绪,耳边只听得一把清柔的声音幽幽道:“我二弟生的妍丽吧?” 英洛满腹心事,皆想着那夜的事,随口应道:“是啊是啊。” 那夜那人到底身高多少呢? “那娶来给你做夫郎好不好?” 那人身形是胖是瘦呢? 有没有同易数有点相似之处呢? “好啊好啊!”耳边恍惚听得被人问话,她只随口敷衍,心内还在揣测,这易数走得太快了,转眼不见,难道是做贼心虚? 直到易数不见,她方将目光收回来,只觉席上温度骤凉,她也不以为意,特特挟了酥香凤爪,为四位夫君小碟子里各添了一只,末了,自己捞起最后一只方要张口咬下,竟见这四人不约而同将自己碟子里酥香凤爪扔进了桌上盘里,头上更是吃了一个暴栗,始作俑者正是身侧易柏。 他面上虽无怒色,只是笑容越发清淡,眸子里含冰压雪,并无一丝一毫暖意,冷冷道:“能不能把你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毛病给改改?” 她筷子上的凤爪应声而掉。 其余三人皆盯着她看,似是忍不住要为易柏这句话拍手称道,不防他再追一句,那些人面上赞赏之意立时便被抹平。 他道:“我累了,这几日折腾的够呛,你陪我回房休息!三位哥哥还请宽坐用膳。” 英洛看着满桌子丰盛的菜色咽了咽口水,唯有狠心镇压下举箸的念头。最近筹备婚事,府中再无节余,这饮食可就差了很多,难得今天菜色齐整,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她原本准备不顾形象大吃一顿,看看桌上不动如松端坐的三个男人与站起来的新郎倌,只感觉头疼无比,差点要冲着远处桌上的英田喊一声:爹啊,您老可害苦女儿了!这几个人,岂是我能摆平的? 易柏哪容得她有反驳的余地,手一伸,牢牢将她一侧手腕扣住,淡笑道:“各位慢用!”拖着她正欲离开,却见门口进来一年轻护卫,俯在华彻耳边说了些什么,但见他眉头紧皱,失声道:“大哥……” 那侍卫亦是紧紧盯着周峥,华彻正与周峥耳语,门口又奔进来一队禁卫军服色的兵士,内中一人上前来亦是小声禀报一番。英洛本注目那队人,突见易柏凝神细听,面色乍变。她手腕被扣,只得拿另一只手去捅他腰侧,小声道:“他们说什么?” 这小动作却是亲昵之极。 易柏回过头来,面上笑意不减,且微弯下身来,将唇搭在她耳畔,几乎算得上是肌肤相贴,凉凉的气息扫过她幼细滑润的颈子,平地惊雷道:“他们说,太上皇李晏找到了” 英洛昨日为这事忙得昏了头,此时哪管人多处正有好几十双眼睛看着她们,旁的人不说,那三夫均冷冷瞧过来,她一时也未曾留意,遽然转头,只感觉唇上触着了什么冷凉软润的东西,还未反应过来,剩下那只手也忙忙揪着易柏的胳膊,小声急切道:“在哪?” 易柏瞳孔瞬时放大,身体一僵,眼角处见那三夫面色越发不善,他反倒放下心来,偏要做出那亲昵甜蜜之态来,将她纤腰轻揽,小声在她耳边道:“我也不知道。” “你?!”英洛气结,后知后觉发现二人贴的极近,自个儿纤腰正握在他手中,他空出一只手来,只沿着她尾椎骨缓缓抚摸,虽说隔着十月的夹衫,她犹觉后背火烫,只急出一身热汗来。 猛听得椅子刺目的响声,却是夏友面色铁青,率先站了起来,华彻随后,唯周峥颇停顿了一回,方缓缓站了起来,招手道:“洛洛,过来,有要紧事。” 英洛被易柏搂在怀中,挣得几挣却未挣开,遂向他怒目相向。谁知其人云淡风清一笑,端的润雅舒柔,君子之仪。旁的人看起来,这新婚夫妻恩爱和美,眉言含嗔传情,新郎倌不舍的将新娘牵过去,谁人会知他暗地里动了手脚,英洛早半个身子无故酥麻,心内暗恨,却不得不倚在他身上缓缓走过去。 这一夜腥风血雨。 《大周历代帝王史》载,宣熙元年十月初九朝,宣熙帝李晏失其踪,御林军大肆寻找,未果。向晚,禁中军士在帝京外城南门明德门外十五里地寻得其踪。惜哉宣熙帝,手足耽耽。先帝二皇女李安趁少帝年幼,欲行篡位专权之野心,将宣熙帝挟持至此,帝本身染重疾,至此香消玉殒,一代帝王丧于手足之手。忠勇候周峥临危受命,射杀逆贼李安,使其与帝同丧于明德门外。 至于真正的历史,从来不在那几页薄薄的书册之中,而是掩藏在那深邈辽远的星辰之后。英洛后来每每读到这一段传记,便要忍不住冷笑,脑中不由便浮现出了那夜的情形。 当日禁军与华彻的暗人前来报讯之时,天色已昏,英府座中宴席已近尾声。她五人向在座尊长告罪,便退回了后院,部署一番,从后门而出,真奔明德门。府内座中之人只以为这四夫一妻定是回后院打这眉眼官司去了,也只笑叹,到底是年轻夫妻,爱怨痴愁俱在浓烈时候。 易柏既是嫁进了英府,周峥虽心内有怨,待人却向来磊落,易柏既知一言半语,他遂将此行危惧提及,哪知易柏却道:“我既嫁进英府,便是府中一份子,妻主危难,我岂有趋吉避劫之理?今日大喜之日,当然夫妻一体,福祸共担同进退。” 他旁边站着刚被他解了禁制的英洛,闻听此言不免嘴角暗抽,正巧被他看在眼里,却是暗里又添了一层思量。 周峥既是正夫,素来又擅决胜之事,余下四人俱听他作安排。华彻胜在属下可用,但本身却只会点拳脚功夫,不过是纨绔子弟拿来装点门面的,只强调观赏性而非实用性,便被留在府内看家护院。 夏友于医药一途造诣高深,方菲既死,那下毒之人久不露面,也唯有夏友与苗家四女可用。四女被夏友安排留守府中看顾,虽得阿然再三争取,也未得获准同行,英洛只见阿然气哼哼冲着夏友咕噜一串苗语,其余三姝面色尴尬,偷看英洛,夏友怔得一怔,还是冷冷道:“师命不可违!你老老实实呆在此间!” 阿然面色青白,怒气冲冲夺门而去。 却是易柏似笑非笑,催促道:“二哥但有别事,尽可留在此间,事不宜迟,还是出发罢!” 周峥一声令下,一行人离府而去。 等得他们到得明德门外之时,夜色之中火把将天空照得通红,但见两军对峙,却是李安人马与三千禁卫军厮杀,眼见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时李安军中有一辆四轮马车,紧随李安身后,驾车之人着鲜红热烈的衣衫,眉目娇丽矜傲,驾车技术娴熟,正是失踪多时的朱嫣。 易柏来时路上已得周峥叮嘱,言道李安手下可能有用毒高手,宜见机行事。此时见得朱嫣,不由叹道:“用毒之人正是她!” 遥指乱军之中左突右闪的马车之上火红衫子的女子,旁边英洛失声道:“朱嫣?!” 乱军之中的女子许是感知到了不远之处的目光,猛然扭头看来,恰恰撞上禁卫军中高坐骏马之上的男子,只因并未着护身软甲,在一群禁卫军中尤其突出,仿如陌上冶游,意态悠然,嘴角噙笑,正款款看过来。 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手足僵软。 只一刻。 下一刻,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便足尖一点,如飞鸟投林,踏过几名军士头顶,便向着禁卫军飞来。 禁中不乏弓孥好手,箭矢连珠而发,那红衣女子却如风中烈焰行踪飘忽,眨眼间停在今日的新郎倌马前。 已有大批禁军围了过来,将她圈在其中,却听她恍如梦游,结结巴巴道:“公子……公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今日……没有成亲?是了,你定是喜欢我的,所以来此间找我……” 英洛纳罕,心下确也有些不是滋味,只觉今日自己彻底沦为禁军的笑柄,新婚之日新郎当着众人的面与别的女子暗通不,明通款曲,简直是升斗小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这朱嫣与易柏之事她从来未知,此时亦不好作妒妇前去插手,唯有制止周围禁军且先不忙取那女子性命。 不远处李安手执长枪,左右支拙,大声呼救:“朱嫣朱嫣你说过会帮我的” 被呼之人充耳不闻,双眸亮如赤焰,灼人肌肤,只紧盯着马上男子,只盼他发一言半语。他确也不负她的企盼,当真开口解释,认识至今唯一的一次解释,未语先笑,道:“今日确是我成婚,喜宴也不过刚刚结束!” 朱嫣五官立时扭曲,声如厉鬼,道:“不你骗我!你穿成这样子,明明是前来寻我的!” 英洛坐骑紧在易柏身侧,正看得入神,不防腰间被一道软鞭紧缠,天眩地转之时,便到了易柏怀中,被他紧紧搂在身前,稍定下神来之后她不由嚷:“哦,你居然是使软鞭的?!” 身后之人轻笑一声,亲昵道:“傻丫头,只不过是随手拿来一用,怎么就让你激动成了这样?”他身量挺拨似松,比英洛高了一个头,此时将下巴抵在英洛肩窝处,叹道:“朱嫣,你怎么还没明白呢?我已经嫁给了这个昏昏噩噩的傻丫头了!” 朱嫣不顾一切,怒道:“你那日跟我说,要想娶你,得有资格!她哪一点比得上我?身体残损,怕是连生养都有问题,不能为你绵延子嗣,最多只能陪你十年,十年之后你正值壮年,壮年丧妻,又有什么好的?且她除你之外更有三夫,并不如我待你般一心一意。她唯一比我强的一点,不过是有个当官的老爹,混了个将军当当,打起仗来恐怕也是躲在忠勇候身后!谁能信你会嫁这样的女子?莫非你是贪图她家权势,官商勾结可获得更大利益?我左思右想,唯有这一点我比不上她!” 英洛在易柏怀中只觉身后那人肌肤渐渐僵硬,冰冷如石,她侧头偷偷去看之时,果见他唇角微翘,似笑非笑,似讥非讥,目中蕴着大风暴一般,手指捏得她腰侧生疼,不远之处李安已挂彩,身上衣袍染了血渍,发丝披面,竟是在垂死挣扎一般,口中依旧不肯放弃,一声声喊“朱嫣……” 可惜朱嫣色迷心窍,从易柏出现的那刻目中再无他人。突见易柏马前坐着的女子“呸”一声,道:“朱嫣,枉我高看了你!你只以为自己一心一意待人便是珍之重之?你连他所思所想都不知一二,还枉想与他作鸳侣齐飞?简直是痴人作梦!易大哥所说,有娶他的资格的,当然是知他懂他,爱他敬他的女子方有的殊荣!不错你是喜欢他,但未见得就是敬他!你若敬他,就该信他,不该暗里生那龌龊心思,揣测他贪慕权贵!你若信他,当知他高洁人品。我英府虽是一门官员,但从未生出鱼肉乡里的贪官来,并无被你指责之处!至于我英洛的军功,你若有机会在西北军中了解过,当知那是老娘一刀一枪凭真本事挣来的!”英洛边说边暗中留意身后紧贴着自己的那具躯体,只感觉他的身体渐渐柔软,心内雀跃:看来这些话还是有几分说到他心坎里了! 朱嫣失神的呆立当地,喃喃道:“大公子,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是真心想嫁给她的吗?在你眼里,她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不远之处李安凄厉的呼唤,只见那四轮马车失了驱驰之人,顿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突见车内摇摇摆摆出来一人,衣饰齐整,却状如疯颠,呆呆傻傻站在车辕之处,摇摇欲坠之际伸臂似飞,惊险万分。她的耳边此际恰正传来声嗤笑,易柏道:“她不过是一个有些孤勇的傻丫头罢了!” 她猛的回头,面前清凉的眸子里不知是怜惜还是温柔,只见那人目光温软,直能抵达人心,英洛心尖不由为之一颤。 但听李安一声凄厉的呼喊:“不”却见那车辕之上的李晏一步步走上前去,渐渐踩在马背之上,她却如一个五岁的幼童找到了世上最可心的游戏一般,面上挂着欣喜的笑容。 最后的一步,她踩在了马脖子上。 李晏的一生从来矜贵,生为皇长女,亦是太女,父族尊贵,虽不得母宠却是整个大周天下子民仰望的高坐在云端里的未来储君,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失足落下马背,被乱军之中的马蹄踏成了肉泥,零落成尘。 李安见状,身形亦是摇摇欲坠,目光却如淬了毒药的暗器,说不出的愤恨不甘,遥遥而望,禁卫军但听得忠勇候周峥中气十足,声竭五里:“禁卫军听令,先皇女李安私挟太上皇,欲行叛逆之事。太上皇既已身故,我等更应擒杀贼首,以慰太上皇在天之灵!”缓拉手中长弓,连珠三箭去如流星,但见李安摇得几下,身形缓缓坠落,箭尾白羽一簇没入她眉心,一处没入咽喉,一处没入心脏。 先帝两女,皆命丧于此。 二皇女既被射杀,禁卫军中又不乏好手,一时之间两军捉对厮杀,眨眼血流成河。英洛正坐在易柏马前,朱嫣如梦初醒,眼见大势已去,便撒出一把药粉,将最近的几名禁卫军毒倒,眼见那些兵士撒了手中兵器,立时满地打滚,痛苦不堪,不过是挣所得一下,满面黑紫,俱都命丧黄泉。 易柏怒道:“朱嫣,你为非作歹,滥杀无辜之人,当真不想活了吗?” “今日我既不痛快,别人也休想痛快!”但见她仰头大笑,声色怪戾,以鬼魅般的身法眨眼间窜到了易柏马前,手中星芒点点,却是淬了毒的暗器,漫天漫地,兜头向英洛罩下。 英洛面前鞭影绰绰,只闻得叮叮咚咚,便见散了一地闪着蓝色幽光的暗器。她只觉易柏身后飞出一人,玄色衣衫,面目秀雅俊逸,戴一双闪着荧光的白色手套,贴身而上与朱嫣缠斗在了一处,正是夏友。 周围两军厮杀,血肉横飞,英洛欲回自己马背御敌,却被易柏紧紧搂在怀中,他的鞭影所过之处,无不带起一片血雨狼藉,耳边听得他淡淡道:“你且安坐。” 英洛被他这霸道的话给钉在了原座,竟自坐在马背看众人杀敌。李晏既死,禁卫军如狼似虎,李安所领这支人马本是钟瞳数年暗里经营的亲卫军,他留在洞庭湖水寨休养,便将这支人马交予李安调度,约有五千人众,自此全军覆没。 空中两道身影缠斗不休,却是朱嫣与夏友。朱嫣善使淬毒暗器,无奈夏友手中手套却是防毒利器,将她甩出的暗器通通接过来,随手装入腰中蛇皮口袋。朱嫣往常仗着小巧轻功与暗器,拳脚之上未免懒怠,一时不防被夏友一脚踢下地来,禁卫军一哄而上,欲将她斩杀,幸得英洛大喊:“留下她!” 禁卫军见她发话,俱都站在不远之处。原来朱嫣跌落下来之时,不成想崴了脚,不良于行,偏她性子激昂,又不肯领英洛这份情,怒道:“英洛,你别以为我会领你这份情。那日你与周峥在密室之内,若非当时还未找到另一个出口,我早一把毒药将你夫妇二人毒杀!” 英洛猛然相顾,四处搜寻周峥,见他正在不远之处,触得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暗叹侥幸。 偏英洛也是个古怪的性子,突听她扬声道:“衡,你袋里若有奇毒,最难解的那种,给这位朱姑娘喂一粒,让她在这世上多活几日。我偏要她看着我同易大哥好好活在这世上,做对恩爱夫妻。”感觉腰侧的手紧了紧,她亦不再挣扎,只抬眼抿着嘴儿对着周峥与夏友而笑。那两人也忒是奇怪,心腹大患解决了,居然吝啬到面上连一丝笑意也不肯多出来一点。 朱嫣被夏友强喂了一粒药丸,禁卫军让开一条道来,牵了一匹无主战马,仰长而去。 是夜, 英洛将一身血渍清洗干净,复将怀中之物揣起来,出来之时,但见易大公子乌发垂于肩后,眉目清恬,铺就了宣纸挥毫泼墨。 见得英洛收拾干净进来,便将手中狼毫净洗,笑盈盈过来,柔声道:“妻主大人, 燕子回时第32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我来服侍你安寝吧?” 英洛被他这谦恭的态度吓着了,不由后退了一步,那人一步逼近,面上温柔笑意虽浸染,但英洛却无端觉得一股危险,不由结结巴巴道:“你……你练字,我自己来。” 二人以夫妻身份同居一屋,她方发现,面前这人太过强势,他虽眉目不动,浅笑依旧,一但剥去他外面这层伪装的壳子,英洛悲哀的发现,面前这家伙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他既说了服侍英洛休息,自然上前替她解衣服。英洛虽成亲四次,但今日初次畏畏缩缩,死命揪了领口,不肯如他所愿。 易柏讽笑:“英大小姐,我记得当日你扒我领口之时可不是这么畏葸不前的啊?我易柏虽不容易嫁人,但嫁一回总得有个洞房花烛夜吧?” 英洛被他这话激起了仅存的愧疚之心,手下不由一松,便被他顺手一把扯开了长衫领子,一痕雪肤露在桃红色肚兜之外,因了这鲜艳的色彩,仿佛她全身肌肤都隐含香气,芳香玉露,凝脂天成。 易柏见机行事,揽腰将她抱起,轻掷上床,在英洛尚自懵懂之时抽出她腰带,竟是如法炮制,将她双手缚在床头。 “你……做什么?”英洛挣扎了两下,试图脱困,不料此人打结手法高超,用的又是英洛那条特制的腰带,想如挣开,难如登天。 “你说我要做什么?”易柏从容盘膝在她身侧坐定,手下不停,将她长衫三两下扒下来,英洛状如蚕蛹,扭来扭去,却不能躲开他的手。闻听得嗒一声,床上掉下来一物,却是一块极为润泽的羊脂玉,形如满月,无任何雕饰,金线串起,显是颈中系挂之物。 “不要拿我的东西!”英洛急道。但见易柏将那块玉放在灯下细细察看一番,在手心摩挲一番,淡淡道:“这是你的东西?”不知为何,英洛直觉之前易柏的笑容除了调侃还是有一丝温柔怜惜,但自见了这块玉,面上虽挂着浅笑,那笑容却滋味莫辨,她思量一番,只觉易柏定是认得此玉,遂故意梗着脖子道:“这玉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但见易柏在自己脖颈出一摸,拽出一条金线来,一拖,手中便多了一块与块玉一模一样的玉来。 英洛张口结舌,半晌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由破口大骂:“易数你个王八蛋!” 这次轮到易柏惊讶:“他对你做了什么?怎么将这块玉留给了你?” 但见床上那人肌肤瞬间闪起粉泽,全身无一处不红,紧闭了双眸与口,再不吭一声,虽未明言,但羞窘十足。易柏亦算过来人,略从心里过一过,冷冷道:“他对你用强?” 这简直是陈述句,根本不用她回答。但见易柏手指如飞,将英洛身上所有衣衫全数剥落,如玉如雕的胴体之上,总似有不对的地方下面。 向来从容的易柏,风姿气度润泽如玉的易柏,眼见那诱人桃源之地如今一片荒芜,床上女子难堪的咬起了唇,虽是十月份的天气,但有冷汗顺着那凝白的肌肤一颗颗滑落,不动,不言。 想来这是她最大的难堪,既不能坦然告之别人,更不能坦然面对。不知为何,他恼从心头起,起身将桌上茶盏与茶壶摔得粉碎,亦不能平了心中愤懑,亦不知这愤懑是因谁而起。自己?还是胞弟与她? 颈上这玉他三兄妹一个一块,他平日从不曾戴在身上,唯有小三儿与易数才轻易不离身。今日成亲,鬼使神差的,他不知道犯什么浑,竟随手将这玉戴在颈子里,让他轻易在自己的卧房里看到了二弟的贴身物件这恼窘竟无处可说! “睡吧!” 他扯过龙凤被,将二人裹在里面,许是这几日劳累过度,更兼着今日气恼加身,两眼一闭竟睡了过去。 良久,双手被缚的英洛睁开了眼睛,看着身侧呼吸浅浅的男子,再次咬牙切齿,在心里骂了句:“易数你个王八蛋!记得这辈子别撞在老娘手里!” 此日,将军府中小厮丫环疯传,易四爷性格暴戾难惹,嫉妒之心极重,新婚之夜乱吃飞醋,将新房内一套茶具砸了,四位姑爷里面,是当之无愧的悍夫加醋夫。 相思难表(一) 宣熙二年的正月十五,长安城银装素裹,一大早星萝与冬萝便将洗漱用具端进了易柏的松雨馆。馆内遍植孤竹,一棵松也无,不知为何当初起了这样一个名儿,据说是她们那风流将军的杰作。 星萝将铜盆放在门口,止不住的轻声抱怨:“少夫人这多早晚才能想起咱们少主子?都已经在这院里歇息了三个月了,连那两位”抬颌向着周峥所居的春晖院与夏友所居的碧烟楼示意:“……不过是一年半载,都丢到了脑后,咱们少主……唉……” 冬萝眉现忧色,忍不住露出赞同的表情。下一刻,但见门由里面打开,门口站着的男子身着天青色长衫,衣装整齐发丝不乱,淡淡一眼扫过来,星萝立时形同锯嘴的葫芦,没了声息。 星萝性子刚烈,起初确也看不惯这位新来的易四爷,新婚的第二日,府中疯传的四姑爷悍夫与妒夫之名能传得如此之快,星萝功不可没。 新婚初日的早安,星萝与冬萝服侍着两位新人起身,略略进了些膳食,便去前厅向英田与燕婉请安。 华彻大婚之日,并未有幸得到这般殊荣。英田眉花眼笑端坐在主位,但凭一双新人跪下来敬茶。燕婉由始至终笑意满面,只紧紧盯着英洛抿着嘴儿笑。 周峥与夏友昨夜恶战一番,却是容新人先回,他二人不但得打扫战场,还有大忙在后面,至今未曾回得府来歇息一番。 华彻在一旁久坐,眼见着英田笑意慈蔼,猛如醍醐灌顶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岳父,从头至尾竟不喜欢我?往常那客气有礼的笑容里哪有半分慈蔼的影子在里头? 他这里神思恍惚,那厢新人请过早安,但见英田一招手,旁边小厮恭恭敬敬捧着厚厚一摞帐册过来,放在案上。英田捻髯而笑:“贤婿啊,你也知道英府尚文,出了洛洛这丫头一个武将,已是异数。如今两府并立,经济拮据,度日艰难,既然成了一家人,爹爹也就不客气了,家中管理之责,以后少不得要你来替洛洛费心一二,打理一番了。你那三位哥哥,你应该早有耳闻,峥儿只知建功立业,衡儿一门心思扑在药草上,彻儿么乃是出了名的大家公子,哪里管过这些琐碎的事情?目下两府帐本皆在这里,老夫这就交给你了!阖府下人但有不尊者,皆掌嘴五十!若有不听四姑爷号令者,逐出门去,另觅生路!”语声至末已是极为严厉,目光在厅中仆人面上巡梭一圈,诸人皆低了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华彻不由苦笑,如今方确信,这位岳父大人是真的不喜欢自己!这番话,分明是说于他听,却偏偏要借敲打仆人之名,敲山震虎。说什么“彻儿么……乃是出了名的大家公子……”这话亦算得上温婉有礼,颇为符合礼部尚书大人一贯的表述方式,但若换成民间升斗小民的说法便是:彻儿就是个纨绔子弟! 他强抑黯然的神色,但见易柏淡笑有礼:“既然爹爹放心,那柏就不再推辞了!星萝,将帐本收起来,送到我房里去。” 星萝正侍立在英洛身后,面朝英田,纵是心里不满亦不敢触了英田的面子,唯有低低答道:“是,奴婢这就送回房去!” 翁婿两个双目相交,相视一笑,就此达成了默契。 由此,四姑爷在府中的地位,不容人忽视。也有好事之徒背后嚼舌根的,拿易柏的旧事,便是洛霞坊那日的事来作谈资,不过半日便被尚书大人知道,喝了二门掌刑的婆子来,各扇了五十个嘴巴子,鲜血淋漓,只差逐出门去,方才歇了谣言。 众人如今方知, 尚书大人并不是一位毫无脾气的老爷,只是轻易不动气罢了。 又过得两日,周峥与夏友忙完了回府,易柏在英田的相助之下,已在府中立稳了脚根,独掌经济大权。 英洛自那次见识过老爹的怒气,在他老人家面前,早已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但凭老人家差遣,总不肯拂了他的意。如今得了英田示警,哪有胆量来招惹易柏?不过就是在心内腹诽一番,眼见着爹爹对他青眼有加,他也确有些手腕,不过进门两日,不知用了何种手腕,便将府内一个月的粮饷给挣了回来。 跟他前去东市的仆人回复:“四姑爷不过就是跟一个大粮油铺子的老板闲聊了几句,那老板便封了一份银子给他,口内感激不停,说是多谢大公子指点迷津!” 英洛思量:这人一个主意便可卖得几百两银子,真可谓j商! 两人同床而居,他竟秋毫不犯,不过是晚间逼着她一同练练大字而已。眼见得今日周峥与夏友返家,她一早缠着夏友将这两日朝中动向探问得清楚。至晚间青灯初起,但见他肋下夹一摞帐本,信步而来,面上不见一丝恼意,春风拂面般道:“二哥两日未回,爹爹交待了府中帐目要我来管。小弟连夜翻阅,感于府中经济拮据,因此想了个生财的法子,但却需劳动二哥大驾,不知二哥可愿意助我?” 夏友本与易柏同年,但他一声声二哥叫来,竟教他心里不由拧起了疙瘩,只是面上并无不豫之色,浅笑道:“不知四弟有何良方?不妨说来听听?” 易柏言语恳切道:“不过是想凭借二哥一身本事,赚点养家糊口的银子,此事若无二哥,全无可能办成!”言罢深施一礼,竟是诚意相请的架势。 夏友连连道:“四弟不必客气!”心内已经要呕出一团火来,暗火烧心。 易柏所说,不过是在东市赁一处门面,专治疑难杂症。往日夏友早在城中施药施救,更有不少人交口称赞他的医术与医德,只因他耽于调养英洛的身子,无意营利,自然从无开药铺的打算。 但今日易柏却是有备而来,从铺子的看诊到制造成药贩售,以及雇佣大夫坐堂,细细听来,夏友每日不过抽出两个时辰奔波,足以应付,但偌大英府,便可日进斗金。 末了,且等夏友在旁摇摆不定,英洛不知就里,傻添了一把火,跃跃欲试道:“衡哥哥,不如你去试试吧,等我下朝了,就去看看。你不是一直有这个想法吗?大公子做生意的眼光可是一等一的,定是稳赚不赔,又可造福于民,何乐而不为?” 夏友迟疑道:“洛洛,那你的身子……” “衡哥哥,你多虑了!我能吃能睡,不过每月月初忍忍,就过去了。十年的日子还长,总有找到良方的日子,也不急于这一时……” 易柏但见她温柔相劝,他眸中不由平添一抹幽色,转眼展颜而笑,点头道:“洛洛说的也有理,说不定在外间诊疗疑难杂症,哪一日能想到个更好的良方呢!” 眼见夏友终于点头,他二人眼神缱绻,易柏不由打趣道:“洛洛,二哥这两日可累惨了,你在身边又作怪,扰他清梦,不如今夜暂且跟我回去,等二哥休息够了,有多少休息日子不可以粘在一处呢?”说罢也不顾二人神色,将英洛手腕一扯,拖了她起来,也不管她面上怒色,夏友眼巴巴看着他将英洛拖走,竟不能出声阻止。那丫头好几次回头,终是去了。 等到铺子真正开起来,千头万绪,夏友忙得脚不沾地,如今悔之晚矣。但开个药铺专心研究疑难杂症以期提高医术确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他又立求完美,如今一腔热血投了进去,忙得厉害之时,便宿在铺子里,几日不回府也是常事。 等他回府了,不过一个时辰,便有铺子里的伙计匆匆赶来,有事要忙,他也只得歉意的看一眼英洛,匆匆而去了,两人成亲以为,竟是这三个月最是聚少离多。 且说周峥更要辅佐少帝,朝中政事繁忙,新旧朝臣更替,多少事情等着他处理,有时便宿在禁中,看顾英洛的重责竟是落到了易柏身上。 二人成亲三个月来,英洛大多日子竟是不得不宿在易柏处,行动坐卧也得看他眼色行事,哪有一丝快活可言。 冬萝与星萝眼见着易柏不动声色便将夏友支开,更将英洛管教得服服贴贴,暗地里俱佩服他的手段,哪敢再小瞧于他? 此际见得他那云淡月朗的笑容,深悔失言,早噤立一旁,侍侯二人起身梳洗。 相思难表(二) 英洛彼时尚窝在床上,半睁着眸子见两个丫环将洗漱用具放下,垂手侍立一旁,不由将双目闭得死紧。果不其然,脚步声渐近,易柏温言软语,轻轻推道:“洛洛,起床了……”这人也太过能装! 她向里翻个身,乌发流泻,准备继续睡下去。大约醒来,也并无可做之事,能将她闲置到全身都要霉到长毛的地步,除了易大公了,还有谁人? 新婚的前半月,英洛还有幸能参加朝会,每日与朝中那起蠹物周旋,以助周峥一臂之力。 日子展眼到了十一月初,又到她每月大劫之日。易柏虽早闻她中毒,见她毒发,尚是初次。但见华彻将粗如儿臂的麻绳从那玲珑有致的身体之上捆紧,更将手足牢牢缚定在床两头,口中且塞了软木,正是往常妇人们生产以防伤着唇舌之用。那人漆黑璨亮的眸子沉静的令人心惊。 门外有轻且浅的脚步声,易柏不由扬声道:“大哥二哥何不进来?” “四弟,洛洛就劳烦你与三弟照顾了!我与衡在外面守着。”沉稳如山的平狄将军的声音里不自觉带着一丝轻颤。 易柏不由寻思这二人忒也奇怪,本来事忙,难为周峥今日竟能推了朝中诸事,早早回府。连夏友亦将铺中杂诊之事推却,更有伙计来催了两趟,反被他一通怒火给撵了出去。他二人巴巴守在门外,偏生不肯进来。 既然要守在门口,还不如不要回来! 更为奇怪的是,这一日英田明明请假在家,便是英乔燕婉这三人,亦无人涉足英洛居处。丫环仆人俱无踪影,整个鸣凤轩除了他五人,鸦雀不闻。 真正的疼痛来临之际,易柏终于明白英府众人今日绝迹鸣凤轩,周峥夏友宁愿守在门外而不愿进来往常那样精致的玉容此时目眦欲裂,明明是绑得不能挪动分毫,但黄梨实木大床依然能感觉到剧烈的颤抖。她像一只垂死欲飞的鸟儿拍打翅膀,哪怕还有一口气也不能停止;亦如离渊之鱼,总要死命挣扎来度尽末日时光。手腕与脚腕之上很快在挣扎之中被蹭破了皮,鲜血淋漓,她竟是连一声惨呼亦不能出口,只发出沉闷的“唔,唔”之声。华彻不忍卒睹,转过头去却又不忍,他看见那华贵清俊的男子早已红了眼圈。 或者,此际的她便在地狱,正经受着红莲业火与烹油爆痛……漫长的两个时辰,她整个人便如热水初捞起,汗流不止,连乌发眉毛之上亦湿漉漉滴着汗水,身上中衣更是湿透。 他从华彻手中抢过布巾,一点点拭擦她额角的汗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双手颤抖,那人在痛到极致之时也曾睁开眸子来望上一眼,他似被那痛楚绝望脆弱乞怜的眸子灼伤,不由急立起身,朝后退了两步。在她炼狱般的世界里,他帮不了她! 华彻转头来看时,他从那双亮如暖阳却布满痛楚的眸子里看到小而惨白且仓惶的自已这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誉满江南道上的易财神何曾因人因事而惊痛如斯? 那一日痛到后来,英洛其实神智已失,她只知道自己醒来之时,易柏正小心翼翼拿布巾拭擦她全身的汗水,她几乎觉得易柏的眼神算得上温柔怜惜。仿佛是她看错了,只因太过疲乏,兼且易数那混蛋的恶作剧,她不好出言唤夏友或周峥前来,唯有装作太过劳累,不过闭了下眼睛,便一梦沉酣,昏睡了过去。 次日在易柏房中醒来,若按着以往习惯,这个时辰她理应披挂着朝服站在太极殿内,听那些朝臣长篇大论,唇枪舌剑的争执。但眼下,明明高床软枕好梦初醒。她猛然爬起来,禁不住一阵眩晕,闭上眼缓了缓,方看见易柏在一地晨光缕泻之中正站在窗前,提笔练字。她翻身下地穿鞋,口气算不上很好:“大公子,你怎么不早点叫我?这个时辰去上朝,也晚了!” 那人将狼毫轻放在一旁的莲花笔洗里,优雅浅笑:“夫人以后都不必去上朝了!” 英洛停了一停,手中犹拿着一只鞋子,似不能置信,忽的扬声道:“不必上朝?哪我做什么?” “昨夜爹爹与周将军商量一番,觉得你的身体再不适宜太过劳累,以后便在家里歇着罢?”他就近寻了铜盆洗手,背着身,声音便有些闷闷的。 英洛“啪”一声将手中鞋子掷下去,连自己也不知哪来的一股邪火,只觉不吐不快,讥诮道:“爹爹与周将军?恐怕要不是你提议的,爹爹与峥哥哥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吧?” “我不觉得我这提议有何不对之处!”那人背影一僵,遂温声作答,手下再不曾停,将一盆水搅得哗啦作响。 “当然不对!我不过有十年时间好活不,总共算来不过是九年多一点的时间,究竟能煎熬到哪一日我也说不准。若不趁着自己还有几日活头多多做点事情,难道要窝在家里等死么?”她恶声恶气,总觉得对着这清浅温雅的男子便有一肚子邪火。 他万事笃定的态度惹恼了她。 她不得不承认,在一次次犹如死里逃生的煎熬中,她的耐性与坚毅渐渐被磨折殆尽,在无人之处,她会觉得连刚刚过去的酷暑里都透着沁人心骨的冰寒与茫然。 那人洒然转身,墨沉的眸子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深渊,大步而来,将她牢牢捉在怀中,准确无误的吻上了她的唇……痛! 英洛使力去推,却仍是不能推开,下力一咬,只觉嘴里一股血腥沁入,紧贴在自己唇上的热度已退,易柏唇破血流,只是面上笑意越发清淡,一字一顿道:“你有几天好活,我便折磨你几天!你有十年好活,我便折磨你十年!你若有一辈子好活,我……便折磨你一辈子!你可别指望我能让你过舒心日子!” 英洛一腔邪火愣是被他这句话给浇了个冰凉,虽成亲四次,却是初次体会“怨偶”两字怎生书,不由怒极反笑:“折磨我,你也得有这本事!” 但听易柏“嗤”的一声笑了,清淡笑容恍如月辉遍洒,说不出的轻怜温柔,只不过唇上血迹昭然,大煞风景,他却冒出一句俚语来:“那就骑驴看唱本____” “走着瞧!” 难得英洛还能与他默契一回! 至晚间周峥与英田办完公事回家,见英洛可怜巴巴搬张凳子坐在门口,见了他翁婿两个,简直欣喜若狂,亲亲热热上前挽着英田胳膊:“爹爹你怎么才回来啊?峥哥哥也回来的好晚啊!” 晚间吃饭之时,英洛坐在英田一侧,甜甜道:“爹爹上朝辛苦了,多吃点!” 英田爱怜一笑,假意责备于她:“你这丫头今日口甜心苦,不知又想生出什么事端来?趁早说来,别让爹爹这顿饭吃的不安生!” 英洛横一眼雅然用膳的易柏:“爹爹,今日女儿没有上朝,都是大公子,他竟然说以后我都不用上朝去了?!这一大家子人,女儿不去上朝挣银子,难道等着饿死?” “洛洛急着上朝,爹爹原还以为是忧国忧民。原来不过是打着糊弄国库银子的念头啊?”英田捻须笑谑。 难得周峥也接了句:“糊弄国库银子这种事,我来就行,你还是在家歇着吧!” 英洛急道:“我娶了你们,当然是我去挣钱养家糊口了!” “挣钱的事情,我来!”易柏将口中老鸭汤咽下,明知她不领情仍然接口,换来英田赞许的一眼。 华彻见状,略往后缩了缩。 但听门外一把爽朗笑声:“感情洛洛是想着立妻纲啊?我们家这种东西不立也罢!”却是夏友正推门而入,见了满桌菜品,胃口大开,立时招呼丫环添碗加筷。 英洛郁卒不堪,还想着垂死挣扎一番,憋出一句:“爹爹,我不上朝去参政,日子怎么打发?” “这还不容易?峥儿若是得空,你就跟峥儿去切磋拳脚。若是衡儿有空,你便去跟衡儿打打下手,家中但凡帐务往来,我虽交了给柏儿去管,你也该上上心。若衡儿峥儿不得空,柏儿既比你大,你便听他调配,乖乖在家呆着!最主要的是”英田得意一笑:“你成亲也已经三四年,一点动静都无,爹爹我还指望着你含饴弄孙呢!” 英洛满脸通红,立时起身:“爹爹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众人眼见着她带着冬萝跟星萝两丫环愤愤然推门而去。 英洛被家中一干人所逼,由此赋闲在家,镇日无所事事。开初英田生恐她每日出门逗鸡走狗,生出风流事端来。哪知道她日日窝在家中。周峥与夏友都忙,她除了与易柏逗气便是与华彻喝酒,日子倒也悠哉。 相思难表(三) 荡云轩内,华彻一早起身,将红泥小火炉侍弄停当,煮好滚滚的热茶,对着窗外扬扬洒洒的大雪看了许久,一旁侍立的辛夕也捧着杯茶,热热的饮下肚去,见得华彻那寂寥的神色,不忍道:“小主子,右相大人在位之时还有件事未了,不知道小主子近日能不能拨冗办理?” 华彻似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淡淡道:“辛夕,你也知道,祖母留下的那些人要做的事情并非全然都是对的,若要我去处理,未免违背了她老人家的意愿……” 辛夕向来看得通透,之前听命于华相之时,就以机变灵通得她赏识,此时不由迟疑道:“小主子近日也有耳闻,三皇女李岚重现南方,南方兰家与当地世家大族皆高举大旗,欲进京为李岚亲父兰辰讨个公道。朝中平狄将军并未明令抵抗,大军所过之处,沿途守军皆弃械归顺,纵有抵抗者不过十之一二。右相她老人家被贬之后,少帝更少人辅佐。虽有个平狄将军,但诸人皆知此人不肯恂私,无论哪位继位,他心里真正惦念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保家卫国之责,作不得权臣的。兰辰死于右相大人与小主子您那位表姐李晏之手。李岚进京已成定局,小主子与英将军两人不咸不淡,华氏一门到如今京中剩下的可就只有小主子你一人。李岚若拿你开刀祭献其父,英将军若不肯出力保你,到时候可不又是一通大闹?” 华彻恍然大悟,不由收了轻慢之色:“辛夕,你要我去处理祖母留下的事务不过是个借口,暂避风头才是真正目地吧?”他尽力看去,荡云轩内一片银白妖娆世界,耳边听得辛夕恭顺答道:“是的,小主子!” 那个人,可否还会全力护他性命? 他不由想起当日家败之时,被她从妓院内寻得,安置在小院之内,那一日清淡可口的寻常人家饭食,比之前二十年岁月里的金莼玉粟亦来得可口数倍……那样熨人心肺的温度。 “辛夕,我总觉得岳父并不喜欢我?!”他低低叹息,连月来的细心观察,让他确信这一事实。英田儒雅,轻易不动气,但他的冷落却是无声无息的,就像,完全漠视这个人,漠视自己还有华彻这位东床娇婿,若非避之不过,他从不轻易与他开口说话。 辛夕静了一晌,方艰难开口:“小主子,其实英尚书不喜欢你,属下想来,这事却与小主子本身的品性或者与英将军的感情并无多大干系,而是小主子是右相大人的孙子这一层。” 华彻猛然转头,目中疑惑之色甚重:“这却与祖母有甚干系?” 辛夕沉吟片刻,黯然道:“小主子有所不知。英尚书年轻之时,有两位好友同他共赴科考,英尚书考了状元,那二人一为榜眼一为探花,难为三人竟是至交好友。说起来,这三人俱是年少英才,更让人羡慕的乃是这三人之间的情谊。凡人但沾官场,必是迷恋权势,诬朋陷友的不在少数,但这三人俱都是一腔热血为民请愿,再无恂私结派之举。朝中人称三君子。这三君子在朝之时,更引起无数年少官员效仿,一时朝堂政事倒有清平之像。后来几年,眼见着先帝越来越倚重这三人,右相大人便使人灭了其中一人全家三十余口人,只有一稚龄小儿得以逃脱。另一家更被诬陷通敌卖国,亲族一百五十二口人被诛杀,也只逃出了这官员一对子女。英尚书当时在刑部任职,痛失两友,悲愤可想而知。他花了一年时间将这两件案子查了个水落石出,但先帝被皇太夫与右相大人施压,不得已才将这件案子压下去。英尚书当日本欲弃官回家,但先帝再三挽留,许是他灰心丧志,便从刑部请调到了礼部,十几年来便一直坐在这礼部尚书的位子上。他因博学多才,先帝数次想起调于他,可惜都被他婉言谢绝。后来,右相大人得到消息,他寻到了那位稚龄小儿,带回府中教养,视若亲子,因着先帝所慑,右相大人遂息了斩草除根的念头。你当这逃脱的稚龄小儿是谁?” “是……是谁?”华彻只觉后背止不住的寒凉,整个人如直坠冰窟。假若尚书大人不喜他的人品行事,一切皆有改正的可能,但中间隔着淋淋血债,如何能改? “便是英将军的二姑爷,你见面尚称一声‘二哥’的夏公子。”辛夕一字一顿,似极为不愿意回想这件往事:“且我听说这英乔公子的未婚妻姓梅,当日三君子里一位便姓夏,一位姓梅,这未婚妻怕是梅家那对逃脱的兄妹之中的妹妹。” 华彻骇然,只觉四顾茫然,整个人便如置身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他虽竭力挣扎,曾经的家败了,他以为那人世寒凉里伸出的纤纤玉手,明眸璨然便是一把火种,将这冰冷躯体温暖,而今方知,上天从来注重因果,天理昭彰,祖母种的恶因结成了今日他不得不吞下的苦果。当日送来的那些雪中炭便是今日刺入他心底的刀,一刀刀扎下去,外间看来,不过还是旧日的壳子,哪知道内里已是一片寒意彻骨,千疮百孔? 怨…… 他从何怨起? 幼年之时,他也曾承欢膝下。那时扬起童稚笑颜之时,他从不知,慈蔼的祖母手染无辜之人的鲜血,更有一与他同年的小儿痛失家园父母身之所倚,沦为孤儿!命运从来不可预知,若干年后,那小小孩童就生活在自己身边,低眉浅笑之时,得他心心念念的人深切关注与记挂…… 如今始想来,英田每日见着他,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他在无措的痛楚与茫然之中方能体会这位岳丈的漠视……可惜已经晚了。 他已深陷泥淖。 辛夕一旁小心察颜观色,目露不忍,隔着纱窗而去,却见一人正披着红色大氅,氅领与四围皆镶着白色狐毛,妍丽如珠,逶逦而来。走得近了,眉间未化的雪亦瞧得真切,睫毛之上竟凝着细白浅霜。 “小主子,夫人来了”他轻推一旁失神的华彻。 后者如梦初醒,敛了黯然痛绝的眸子来,待得英洛推门而入时,面上已是一片澹然的笑意了:“洛洛,天气这样冷,你怎么不在房间里呆着?偏要到处跑?回头冻病了,又该挨骂了!” 辛夕眼见华彻强撑笑意,面色复杂的将那女子牵过火炉边,且将她身上大氅脱下,积雪扫去,挂在一旁,亲手斟了一杯热茶递过来,殷殷之态令他涌起一阵愧悔……假如当初,右相大人与夏梅二府不曾结怨,可有今日之局?他不曾举起屠刀,将夏府之人屠戮干净,今日的小主子可会愁眉深锁,对着心爱的女子忐忑难安? 深施一礼,他道:“小主子,属下告退!” 华彻深深看他一眼,方点点头。他出来之时,闻听的那女子语声清且脆,如珠玉落盘,朗朗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华彻略显夸张的笑声传来:“洛洛雅意,为兄推拒不得!这就备酒,畅饮一番!”他从那笑声里分辨出了一种悠远难解的苦味涩意。 屋内的英洛舒适的伸个懒腰,嗔道:“华大哥既是有意相邀,洛洛当舍命奉陪”扑哧笑一声,又道:“这样咬文嚼字的可真累,大哥就甭再为难我了,坐下来说说话吧!唉,这日子可真是要闷死了。这雪下成这样,今晚的元宵灯会不知道还有没有?” 华彻见她右手食指之上一片黑迹宛然,遂拿净手的布巾来,将她纤手拉过来细心拭擦。难得这三个月的日夕相处,她已不再推拒他时有的亲昵举动。 他手里的纤指虽如寻常女子一样纤细修长,但掌心硬茧却作不得假这是一双有力的试图能掌控自己的手,只是不知,能不能掌控他们的将来?一时心潮难定,只觉眸间湿意上涌,他不由掩饰道:“你这是哪里弄得一手黑?” “还不是易大公子?这大冷的天,将我从被窝里挖出来,吃了点饭便逼我练字,练得这一手的黑。前两日我跟爹爹抗议无效,想到一个主意,他既然让我拿他的字来临贴,”突见她亮眸烁烁,得意笑道:“将来练得以假充真,我定要坑上他一回!” 华彻忍下胸臆间的涩然,笑道:“你也太过调皮。他也是为了你好,竟还不知道感激!” “哼!感激?爹爹说我也就罢了,你竟也来说我?华大哥,再说我可不敢来荡云轩了!” “好好,我不说便罢。你也凡事经点心!”他边将这纤手恋恋不舍放下,边起身道。 “华大哥,晚间如果雪停了,峥哥哥与衡回来之后,我们便去灯会玩会罢?”她忽讨好一笑:“不过你得借我一百两银子,可借是不借?” 华彻听她提起夏友,心中猛然一紧,又听得她借钱,不由失笑:“偌大将军府,难道帐房不肯支你银子?还要跑到我这里来借?” “提起这事我便一肚子气。这易大公子可是小气得很,别人支个千儿八百的,他眉都不皱一下。前儿我还看见衡从他手里拿了几千两银子走了。我若去帐房支银子,那帐房先生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最后扔下一句,‘四爷说了,姑娘若是支银子,十两以上的须得四爷亲批的条子方成!你说说,你说说这将军府谁是主人?谁作主?”她说到气愤之时,跌足叹道:“可恨爹爹竟只听他的,不肯听我的。感情我赋闲在家,花点钱竟也要看他的脸色不成?” 华彻心内灵犀一点,忽得透亮易柏这样高洁矜傲的男子,亦拉不下脸来对她亲怜蜜爱,卑躬屈膝吧?若不是拿这些琐碎小事磨挫于她,又拿岳父来作挡箭牌,她会不会把他丢在脑后? 他要极力将辛夕的那些话埋在心底,面上方能绽出暖笑来,谑道:“一百两啊?我要考虑考虑!不如你叫声彻哥哥来,再亲我一口,我便借了给你,如何?” 相思难表(四) 英洛不防自己腆起脸来借钱竟招来华彻一顿调笑,可惜她早非吴下阿蒙,夫郎亦娶了几个,男女之情虽不能熟谙,亦算得上略窥一二,当下顺水推舟,两眼放光:“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华彻怔得一怔,笑意便从眉眼间丝丝缕缕的绽出,重重点头:“我向来说话算话,何曾骗过你?” 却见英洛凝望他许久,久到他心里泛慌,几乎要夺路而逃之际,甜甜道:“彻哥哥,闭上眼睛!” 英洛语声清朗,难得有女儿娇态,这声彻哥哥虽不是唇齿缠绵,亦让华彻酥麻了半边身子,面上作烧,心怀忐忑,乖乖闭上了眼睛,只觉脚步声近,有幽香灼热的气息靠近,然后她居然惦起脚尖吻在了他的额头! 华彻的心里是不无懊恼的。睁开眼睛之时,面前的人双瞳晶晶亮,颊上尚有顽皮笑意未曾收回,伸出白晳的手指来,道:“拿来!” “什么?” “当然是银票喽!一百两啊!”她厚着脸皮不无垂涎道。 华彻被她这财迷的样子给逗乐了,打开桌案之上的小屉,从里面翻出来一张两百两的银票来,在手中扬了扬,感觉她的视线随着这张银票转圈,不由为难道:“我这里只有两百两一张的,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着她急得上窜下跳,他且挑眉,恍然一笑:“我倒有个好办法!”不等她答言,伸手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吻了下去,恋恋不舍在那柔软芳香的樱唇之上一触即离,眼见着她身形似僵,目光呆滞,不由好笑,道:“叫声彻哥哥!” “彻哥哥!”她如一只学舌的八哥儿跟着念了一遍,手中被塞了一物,呆呆的回头看时,恰是张两百两的银票。 “你”英洛后知后觉,原以为不过是作兄妹相处月余,非眼下这般旖旎状况,因此心弦震动,讷不能言。 “洛洛,你要知道,我们也是夫妻。从你娶我的那日起,一直都是!”面前男子虽笑如暖阳,但那暖阳里分明藏着无可排遣的寂寥。 上元夜这晚,长安城内虽有积雪成塔,亦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热闹气息。时人有半阙词为证: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兴庆宫内,君臣宴饮,忠勇候周峥面带焦灼之色,一旁另一位一品大员不免调侃:“候爷坐立难安,莫非是惦着家中娇妻?” 忠勇候难得绽出平和笑意来,却不欲分辩。上首楚王李瑜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心内咚的一跳,神色不免复杂。 少帝李秋初登大宝,虽有政事缠累,终不能脱了少年形状,不由垂询:“太傅若家中有事,尽可提早告退!” 殿下群臣料得这忠勇候不过客气一二,定不会抛下少帝独去,哪知他长身立起,恭敬道:“多谢陛□恤臣下,臣下妻主身体不适,得陛下恩准,臣叩谢天恩,这就告退!” 李秋颔首,容得周峥告退。 楚王李瑜见得周峥告退,亦起身告退。李秋自丧母,政事皆靠周峥打理,对这位太傅可谓倍加信赖荣宠,恰亲族之内也只剩李瑜这位皇叔,不免待他诸多宽宥,亦随他去了。 李瑜既出了宫,遥遥尾随周峥车驾,但见他的马车沿着朱雀大街而行,道路两旁既有各色彩灯,为着今日天气寒冷之故,更有别出心裁者,拓冰成灯,晶莹璨美异常,那灯谜就悬挂在冰灯手柄之处。他既贵为亲王,民间上元夜算来是初次见识,双目忙碌非常,又恐跟丢了周峥,唯有捺下好奇之心,紧紧跟随。 可怜这夜游人如织,李瑜又是独自出行,深陷人潮。他少年银冠,衣着华贵,气质清雅俊逸,不免引得一干京中妙龄女子争相竞看。大周民风豪放,更有大胆女子上前搭讪,李瑜不惯应对,早将脸儿涨得通红,极力避开,不过眨眼间,已将周峥跟丢,不觉懊恼不已。 长安城内这夜灯火辉煌,杂耍艺人与小吃摊点随处可见,李瑜不觉间逛得饥肠辘辘,双足肿痛,奈何走得匆忙,身无半文银钱,不得已而为之,却是随着人流到了西市。西市临街铺面皆有各色灯谜,李瑜饥累相加,早已无心灯谜,路过一胡姬酒肆,夹杂着胡璇舞声的喧闹,他居然从中听出一把熟悉清透的声音,正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犹疑了一刻,立时抬脚进去,但见店内宾客满座,其中一桌之上有四位年轻男子,相貌气度各异,皆是一时俊彦,内中就有李瑜跟丢的周峥。周围一干侍卫相随,当间一女子冰魄为肌玉为骨,笑语盈盈难移 燕子回时第33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盈盈难移目,正随着鼓点拍子,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推推身侧男子,语落如珠,大声赞叹,正是忠勇候在殿中告退之时所说“身体不适”的英洛,确认无疑。 周峥想是并未沉迷歌舞,一时转头便看见一李瑜,不由迟疑:“楚王?” 身旁几人侧头张望,见那银冠少年立在灯影里,面上表情竟是说不出的委曲,惹得英洛多看了两眼,道:“这是谁给楚王气受了?来来来,到姐姐这边来!” 一旁夏友重重在她手上敲打,嗔道:“这姐姐妹妹的,可是混叫的?” 英洛不由眦了牙,偏又不敢喊疼,被易柏淡淡一眼扫过来,便是连眦牙皱眉的怪模样亦收了起来,不顾华彻复杂双眸的注视,又变作一个端庄淑女样,起身过去,将门口少年拉过来,按在身旁坐下。 李瑜此时心内百般滋味莫辨,唯想起数月前的那一日,他勇闯太上皇寝殿,两人唇舌相缠,那一瞬间的火热,铭刻五内。目下被她牵手,只觉似经年不见,总有许多话哽在喉间无从说起,而她身侧众夫环绕,一腔少年热血顿时被泼了个冰凉,面色未免添了黯然之色。 英洛虽记起当日宫中一幕,但也不过把李瑜当作个小毛孩子,见他面色很是不好,只当他走得累了,怜惜他孤伶伶独在宫中,不顾众夫诧异之色,捡桌上精巧吃食放在他面前,又斟了杯果子酒亦放在他面前,笑意殷殷道:“殿下尝尝这异族吃食,很是美味,这果子酒度数又低,保管好喝,又不会醉人。” 李瑜心虽灰了泰半,但腹中尚饥饿难忍,遂依言而食,饿得是狠了些,所幸皇家礼仪从小儿培养的,那份优雅气度在吞咽之间亦不失分毫。 这夜,英洛与众夫回府之时,宫中下匙之时早过,不得已便带着半醉的楚王李瑜回府。次日李瑜醒来,府中丫环端茶送水,更备下热水沐浴,旁边一套淡蓝色衣衫,连雪色夹袄中衣皆齐备,问起之时,那丫环答:“将军一早命下人去成衣铺中买来的,并要奴婢禀告殿下,这些衣衫虽是寻常衣铺中买来,及不上宫中锦缎,但总是干净的,万望殿下莫弃,将就着穿会子。待府中侍卫送殿下回宫再换下来。” 李瑜满心欢喜,沐浴完毕,一件件将衣衫穿起,虽手忙脚乱不甚整齐,但觉衣衫分外合身熨贴,心内复涌上欢喜之色。出了浴间之时,幸得那丫环大着胆子上前替他整理衣衫,方有了齐备模样。 那丫环帮他将温发擦干,拿犀角梳子梳得通透,当间束了发,戴好了银冠。李瑜见她手脚伶俐,举止有度,不由问道:“请问姐姐平日是侍候府中哪位主子的?” 那丫头回道:“禀殿下,奴婢是将军的贴身丫环,被将军差了来服侍殿下,殿下若有所需,只管差遣奴婢。” 李瑜愈加将那丫环细心打量,只觉心情愉悦,见她眉间颇有些英气,微一沉吟,道:“昨夜本王醉得厉害了,若非你家将军,本王怕是要流落街头了。我看这日头尚早,不知道你家将军昨夜宿在哪位姑父的房中?我好前去致谢!” 那丫头低了头,恭顺答道:“回殿下,昨夜将军宿在候爷房里,候爷一早已经上朝去了,这会子怕是正与三爷与四爷在偏厅用早膳罢。殿下若是不弃,还请移步前去用膳!” 李瑜颔首:“烦请姐姐头前带路。” 这丫头正是粗中有细的冬萝。她见楚王问话左右不离少夫人,一早心中见疑,只是不好说出来,复见这楚王忘形之际只拿手去抚身上摺皱,那衣衫本是簇新,一丝儿摺皱也无,偏他爱不释手的模样引人回首。按说皇家气象,何种金贵的袍服没穿过?怎就对这寻常富贵人家的衣衫欢喜不已? 及止楚王殿下进了偏殿,双眸顿时发亮,但那目中哪有三爷与四爷?一径过去坐在英洛侧首,笑意不掩,道:“谢将军收留赠衫之德!” 英洛连道不敢。 一旁自家少主子与易四爷皆拧起了眉毛,面上却是恭敬之色:“草民见过楚王殿下!” 冬萝暗窥,不免叹息不已,寻得个添茶的机会至外间,将辛夕唤至一旁,如此这般耳语一番,只盼着少主与夫人早日合卺,少生事端。 相思难表(五) 英洛这一趟留宿,眼见着自己两位夫君面色皆不好看,她大致理解为这两位夫君皆是倨傲之人,对上位者恭敬作揖一时不能习惯,因此很是后悔收留了这位楚王殿下。 奈何这位楚王殿下平素住在宫里,这次却对官员家宅突起兴致,少不得英洛作陪,将宅子逛了个遍,末了添一句:“小王镇日在宫中住的烦闷,不如就在将军府上住个几日消散消散?” 她硬着头皮答一句:“承蒙殿下不弃!”实则心道:小人这庙委实小了点,容不下王爷您这尊大佛! 易柏早在听闻楚王欲留宿将军府便找了个由头出门视察店铺去了,丢下府中华彻与英洛一对苦命鸳鸯作陪。 李瑜被禁宫闺,长日迟迟,他殿中那起侍候的侍从们为了想法替他解闷,想了不少把戏来折腾,这楚王殿下看来文弱,实则兴致体力皆好,一径拽着英洛欲较量拳脚,华彻有心支应,却被他一句话驳回:“大公子身娇肉贵,与你切磋小王怕拳脚之下没有准头,万一伤了谁,徒惹将军心疼,可是小王的罪过!大公子还请一边歇息去吧!” 英洛思量,这楚王殿下对华彻透出的竟然是全然的敌意,若是小小过节尽可不提,但若是中间隔着兰贵君这条人命,和解的可能约等于零。她头疼的按按额角,暗叹这少年虽黑白分明,但总不能教他在自己府中欺负了自己名下的夫郎吧?那她这妻主也当得忒窝囊了些。当下眉眼儿遍涂春风,柔声软语道:“彻哥哥,不如你先回房去忙,等我与殿下切磋过拳脚之后便来找你,可好?” 华彻一腔郁气被这声“彻哥哥”给化解了大半,心肺之间涌起丝丝甜意,觑得她关切的目光,唇边笑意便慢慢绽放,李瑜不由觉得刺眼,冷冷“哼”了一声,但听他恭声拜别:“草民这就告退!”真个袍角当风,渐渐离了将军府小校场。 场内眼见只剩了她二人,这楚王殿下不知想起何事,突的面色郁青,当胸一招击来,所幸乃是肉掌,英洛数月缠绵病榻,也是久未活动,往日身手也只剩了二三成,险险避过一招,但见这楚王殿下颇似真动了怒气,手下再不能停,招招绵密,处处击人要害,英洛不得已打叠起百倍的精神,与他周旋。 她也是病体缠身,被夫婿与家人看顾得紧,久不活动身手,今儿与楚王上了校场,那手下便略略失了一些分寸,不过一烛香的功夫,便将水灵灵尊贵异常的楚王殿下给打倒在地,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洋洋得意道:“男子汉大丈夫,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起来吧,起来我们继续?”竟是还未过足瘾似的。 “本王……本王……”李瑜躺倒在黄泥地里,本欲拿出以往的气势来镇慑一番这猖狂的女子,但生生比她低了一个身高,但见她一双妙目俯瞰下来,平生未曾被下臣如此轻辱过,到底是少年意气热血上头,那声音里便带了一丝哭腔,几乎要羞愧的哭出来! “咦?你莫非是要哭?男子汉大丈夫,若是打不过便哭,那大周几十万戍守边防的军士打了败仗岂不是要哭天抢地,丢城失河?何谈保家卫国?”她慢慢蹲下身来,但见少年眼中蓄着一泡泪,秋水双目莹莹欲滴,立时让人心软了十分,她强忍着扶他起身拭擦泪水的冲动,反倒抢白了他两句。 少年被她这顿抢白,眸中泪水再也不止,簌簌下落,反手抹一把脸,惹得英洛“哧”一声笑出来,却原来是昨日新落的雪,这会子踩踏出了下面的黄泥,这一抹下去便是半颊的黄泥印子,当真可笑可怜。 李瑜面孔涨得通红这次却是气的!气她藐视于他。眦牙忍疼从黄泥地上硬撑着爬起来,“嗷嗷”叫着向英洛扑过去…… 英洛后来坐在华彻房中边讲边笑,边笑边叹,讲她怎样几句话将那少年逼得泪落如珠,生生将个温文小少年逼成了只下山恶虎,神情之中再无腼腆柔弱,招招狠辣不留余地,累得散架,最后全身挂彩倒在校场之内,被侍从抬回房中,沐浴敷药,至今仍在昏睡。 华彻起先放声大笑,末了拧眉不无担忧道:“洛洛,你将楚王殿下整成这般模样,他日若被皇族追究起来,可是如何是好?” 刚刚得报,李岚所率大军已至洛阳地界,辛夕再三苦劝,只盼华彻能近日离开长安,被他坚词拒绝。 却听英洛满不在乎道:“若是被皇族追究,大不了带着夫郎逃命去!” 此言甚合他近日渐起的去意,不由赞道:“好!” 晚膳时分,家人齐聚,英田少不得问一句:“楚王殿下还在家中?怎不见他出来用膳?” 英洛挟一大块八宝蜜鸭奉送老爹碗里,笑意盎然:“爹爹操心太过!殿下今日在校场练了会子拳脚功夫,大概是累着了,这会子也不肯起来。只让厨子留着火,备了饭食静候着,几时起来几时再用吧?!” 英田见她笑容古怪,疑道:“早闻楚王殿下好文而不喜弄武,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跑到府里练起武来?” “传言有误,传言有误!”英洛干笑。 夏友今日忙了一日,水米未曾打牙,这会子埋头苦吃,百忙之中还知道问一句:“楚王可是与你切磋?” 英洛尴尬道:“一柱香,只一柱香!” 夏友对这一柱香有着深刻的体会,他面上不由浮上个古怪笑意来,“哦”了一声,遂埋头扒饭,不再多言。 内中华彻是个知情的,其实早憋了一肚子的笑意。易柏是个人精,凡事略从心里过一过便能明白个十之七八,面上虽是淡然,但一早所见那位楚王殿下见得自家这位双目陡亮的模样,再联系如今不曾来用晚膳,那嘴角便有些抽抽,手中筷子半途去搛一块鱼时,大概是力道岔了,竟是中途飞进了身侧华彻的碗里,令一桌的人侧目,看起来真是兄友弟恭的一幕,令他心中颇为懊恼。 周峥想起往常英洛与夏友在军营里“切磋”的那般惊天动地,全无顾忌,不觉深深的替楚王殿下哀悼! 旁人看来,自家的这位不言不动当真是娇淑佳人,岂知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再在朝堂之中混个“罗刹英”的浑号,她怎会懂得“怜香惜玉”这四个字内里的旖旎风景?便是娶了四位夫郎暗里摸索,总无异于盲人摸象,略窥着了些门道,终归未能得窥天道,难成大器。偶然软弱一回已属奇迹,料她能向旁的男子软语相就,大概还得修炼个几年才成…… 英府一家人顿饭功夫将楚王殿下居心揣测了个遍,内中唯夏友的猜测离真相距离颇近。他从已身早年追随洛洛而去,后来更是上演十八般全武行,历经坎坷方才抱得美人归,归结为这位楚王殿下暗恋心仪之人欲寻亲近之机,只不过手法不得当罢了。以一个先哲为后来人叹息了一把! 这番揣测殊途同归暗合了李瑜的心境。 李瑜独自躺在床上,全身无处不痛。他今日突发奇想欲与英洛在小校场比武纯属意气用事。往常他曾与宫中侍从过招,从来打遍宫内无敌手,他哪知这是宫中人心善谀,逢迎的结果。今日技痒,想着与英洛打个平手,好教她不再小瞧于他,将他随意敷衍,当作幼小孩童般呼喝戏耍。若将来有可能与她并驾齐驱,便如平狄将军般与她并肩驱逐鞑虏,可不是人生快事? 哪知上得场来,她招招不留情面,自己输得一败涂地,怎不教人心肠渐冷唇齿生寒? 他正在一旁自怨自艾,突听得门被轻推开来,有人将东西轻放在桌上,轻声叫道:“楚王殿下……楚王殿下……起身用点饭食再睡吧?”正是早晨侍奉他的那位侍女。 他也确是饿得狠了,咬咬牙爬将起来,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银箸,狼吞虎咽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寻思:虽然英府的她冷冷淡淡,但这饭食却出人意料的可口,比宫中珍馐不知美味多少! 楚王殿下,那是因为你饿过了头啊! 相思难表(六) 这日晚饭已毕,府内生了一件出人意表的事端。起先是英洛的几位夫婿各据一位,饮茶兼消食。不过一时,但见华彻上前,硬着头皮跪在英田面前,低低道:“明日彻欲长行,暂时离开长安城,还望爹爹恩准!” 英田的态度倒是出人意表,总归是不能算作愉悦的:“你若出门只管跟洛洛说一声,岂有老夫置喙的余地?搞这些虚礼,莫非竟是辞行?还是一去不回?” 华彻自知道了华英两府的纠葛,对这位岳丈大人竟是暗生了一股愧疚之意,心慌意乱,词不达意,一时不免口拙出错,讷讷道:“听闻……听闻三皇女就要打到长安城了……” 英田抿一口热茶,奇道:“三皇女到了长安与你离开有甚大的关系?” 座中其余三位夫婿亦进门日久,倒是从未见过英田用这般口气说话,只觉怪异,但又想不出怪异在何处,一时之间亦不敢贸然接口。 华彻口齿艰涩,杵跪在当地,眼见英田逼迫之意甚重,若是今日他脱口而出答句“一去不回”,英洛怕是会被岳丈立逼写下一纸休书来?若是还有回的意图,那今日又何来离去之说?李岚的怒火总归得有华家的人来承受罢?一时之间,他恨不能剖开心肝来给在座的诸人看看,但座中又有几人能信他? 正在心内滚油般沸腾,为难之际,但听“嗒”的一声,却是有人将手中茶盏放下,脚步声轻,走了过来,笑道:“爹爹这是做什么呢?彻哥哥离了长安,一则不过是有事要办,二则也是避了三皇女风头。华家与兰家的纠葛一时半会哪里理得清,爹爹这不是为难人么?”这为他出头之人,正是英洛,他紧绷的心弦,这一刻方得松懈,真正感激英洛的出手相助。 周峥与夏友皆被英洛这声“彻哥哥”给惊得定住,石破天惊,如此亲昵的称呼,却是初次始现人前,二人相顾失色,各个盛了一腔怨愤,隔山观战。 英田本欲奉以颜色给华彻,哪知道被女儿这声呼唤给惊得魂飞九天,一时举棋不定。他生性宠女入骨,纵是中间隔着血债,倒还不是不通情理之辈,没得剜了女儿心头肉来报这隔年的仇。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目下还在流放岭南的华春头上盘桓。只不过血债累累,容得华家的人在英府登堂入室,终归不是一件能令他愉快的事情,少不得有空就将这把小火喷出来烧燎一番。 座中其余三人隔山观戏,暗怀曲折心肠。周夏二人近几月虽忙得脚不沾地,但早有风闻,英洛闲暇之时日间有华彻陪伴,晚间有易柏陪伴,左拥右抱,惬意悠闲,见了面虽然也黏上来,但早不复当初二人世界的甜蜜曼妙之景,心内不是不苦涩的。这二人皆是傲气之人,心内既存了别样心思,有时七成忙也忙成了九成,九成忙更是忙成了十成十,单将她晾在一边。易柏却是自嫁入英府,与英洛相处总不甚愉快,他却做不来易数那等蜜语甜言的风流之态,除了每日逼迫于她,看她在自己磨挫之下敢怒而不敢言之外,可说全无收获。 华彻初进门之时,周夏二人自为他与英洛之间全无儿女私情,彼时虽有防备,到底英洛日忙,平日难得见华彻一面,哪知道自打替她请假不朝,这二人日渐相处,儿女情肠突飞猛进,那华彻看英洛的眼神渐让他二人觉出不对来,至今日方现真情,心内那一通翻江倒海,无处诉说。可谓一招错,满盘皆输。 事到如今,流水东去,却也莫可奈何,若说到防备,十个华彻也及不上一个易柏令人心生惕意。周峥与夏友不由相视苦笑,那一番黯然令他二人适时生出一些惺惺相惜之意来。 一家子四副心肠各有所思,英田在座上不由看得蹙眉,见英洛替华彻出头,一时也莫可奈何,女儿房中事,做父亲的也断不清这眉眼官司,只得道一句:“你若是要离开,还是尽早离开,莫等大军进了城再走!”终将前面厉色掩盖一二。 华彻叩别,眼见着英田离开了偏厅,座中三位皆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竟似嫌这三位肝火不旺,平白添一把火来,似笑非笑道:“列位哥哥兄弟对不住了!今晚彻要收拾行装,务必要借妻主一叙,有些府中事务要交待一二!”这由头可是冠冕堂皇,由不得他三人推拒。 周峥心中虽有恼意,向来不屑用手段逼近英洛近身,夏友虽万般不愿,但此事担着英洛安危,自然不能轻忽,只得咬牙点头,易柏位属老四,对华彻与英洛之间情事并不知晓,只隐约觉得这华三爷不得岳丈与英洛宠爱,明日离别,也算得去了一位碍眼之人,一时之愤还是忍得,因之三人众口一词,道:“也好!”由得华彻拖了英洛便走。 英洛被华彻一路拖着向荡云轩而去,口中不由道:“华大哥…华大哥,慢点,慢点”猛然脚下一停,疾走那人停了下来,转头疑惑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她捂着猛然撞上他前胸的瑶鼻,埋怨道:“走这么快,后面又没人追着!自然是叫你华大哥了,莫非你想让我叫你大公子?”面现疑惑乖巧状。 但见那人抹去笑意,双眸渐显凌厉之色,英洛在廊角八角琉璃灯下不由“扑哧”一笑,随意用手扯着他一边面颊,恼道:“华大哥休得学那易财神摆出这副晚娘面孔来给我看,我虽怕他,可不怕你!作什么来唬我?” 华彻被她这一揪一拉,心内虽不痛快,面上已然摆出笑意来,嗔道:“刚刚在大厅,不是‘彻哥哥’叫得好好的?这会子只剩我们两个了,怎么又客气起来了?” 英洛自那日华彻郑重声明二人是夫妻,心内不无震动,再见他其实心内忐忑居多,竟是有些不知应对的苗头。只是今日在厅中见他被爹爹为难的可怜,忍不住挺身而出。此时不免嘻嘻笑道:“这不是我看爹爹对你不喜,叫得亲昵一点,也好教他打消为难你的念头么?” 她倒不傻!可惜她当时并未注意其余三位夫郎的面色,这番解释本来放在英田出了偏厅之后解释或可让周峥与夏友肝肠熨帖!华彻心内且笑且叹,竟是将心里面那些涩意冲淡了许多。 二人不觉间进了荡云轩,哪知轩内仆人一早探听得英洛要过来,口耳相传,不过盏茶功夫竟传成了英洛今夜要宿在此间,不觉个个喜气洋洋,将几个月里晦气的脸色更改,虽不敢大张旗鼓将房内换成大红锦色,桌上不能再摆龙凤贴花双烛,到底换了一床新的富贵锦绣被褥,桌上燃了蛇烛。这蛇烛看起来与寻常蜡烛一般无二,却有引人情动,牵人欲念之功效。待得他二人进来之时,早无人踪,不过桌上茶点齐备,盆中洗漱用水温度正好。 华彻如何不知自己底下这些人的一腔痴念?等再闻得这蛇烛之味,唯有心下暗叹:正合吾意!若不趁着今日离别之日做成了夫妻,可真是白混了那满楼红袖招的美名儿。 英洛傻乎乎跟他一路相随,在轩内落坐便催着华彻将府中防卫事务交待一番。华彻心内另有算盘,只将布巾浸了来给她净面净手,数月来他这般贴心照顾英洛早已习惯,就着他手舒舒服服抹了一把脸,见他就着自己用过的残水净面,竟略微涌上一丝不安。 房内明烛高照,华彻一言一顿,总算将府中事务交待清楚。英洛被他沉静目光凝注,许是心慌,竟觉周身泛热,随手扯扯衣领,抱怨道:“华大哥,你院里这些仆人可真上心,将房内煨得太热,你都不热么?” 那人微微一笑,眸色似涧中溪水,清可见底,纯澈澄然,随意道:“洛洛,在我房里哪还有那么多讲究?热了就将外衫脱了吧?我还有好多话要讲,一时半会儿恐怕讲不完!”英洛在这样目光关注下,不觉起了一头大汗,只觉自己刚刚竟是在心内对他起了绮念,真正龌龊!若是不脱这外衫吧,热得着实难受,若脱了吧其实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亦不是第一次,且那一次还是华彻服侍她沐浴净身,彼时华大少还未学会服侍人这套手艺,英洛要剥开层层记忆,方才能想起那人笨手笨脚给自己搓澡这回事来当下爽爽快快将身上长衫除却,留着夹袍与小衣,抹一把额头上汗珠儿,只觉心火虚燥,一时不能凉下来,只不住口喝桌上那壶茶水。 华彻虽面上再正经没有,心内早已翻天覆地闹腾不止,没来由就想起此生唯一一次侍候女子洗澡,手下肌肤润脂如玉,纵是往常他风流名儿传遍,同面前女子在酒坊大肆调戏女子那样荒唐的境地,亦想不到自己在服侍她沐浴之时,没有趁机窃得香吻一个委实不是他往日作派。 这么久以后,他早已经学会自理一切,再不是往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贵族公子,唯独在她面前他暗暗咽了口口水,心内叹息:怎么感觉自己还是如从前一般笨拙,一点长进也无? 相思难表(七) 二人对坐一时,只感室内温度陡涨,不免相对局促。华彻添茶之际借机起身推窗,但见窗外残雪映着月光,院内宁洁皎宛,仆人早无影踪,与她成亲至今,这一时这一刻始算得上二人独处的辰光。从前虽也有独处,终究有下人在外打眼,总不能忘形太过。 华彻回头,声音中带着丝自己都不觉的轻颤,道:“洛洛,你记不记得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英洛本来全身发热坐立难安,闻得此言倒是心中一凛,不觉将那燥热驱散了几分,强笑道:“怎么不记得?那可是惊魂一夜!” 华彻默得一晌,满含歉意道:“我那时鬼迷了心窍,伤了你,你……可曾记恨于我?” 英洛闻得此言,方松了一口气,知道他不为别的,单为这事提起那夜,可见本心难安。数月来得他相伴,这赋闲的日子亦算得上开颜,而今离别在即,亦不知相聚何期?此时不免惆怅心起,叹道:“我又岂会为了那一件小事记恨你到如今?” 华彻颤声再道:“我那时伤了你,只见流了一地的血,却始终没有机会看见过伤口,明日我便要离开此地,也不知有无机会能回来与你共度余生,洛洛可否可否让我看看那道疤?纵是哪一日我命丧他乡,平生亦再无憾事!” 英洛自得他那日表态,言道二人一直是夫妻,可知他心意已坚,寻常之言难憾,今闻他远行,心里竟添了一层担忧,心知他这是曲意求欢,只觉先前那燥热瞬忽再至,竟是比之前更热了几分,此种情形仿佛依稀所历,她虽未答应,亦未立时拒绝,但见那人已踱了来,立定在她面前,眸中亦染了绯色,明明面有羞窘之色,但目光坚定,手下不停,已将她夹袍系带解开,脱了下来,身上一时里只余了亵衣,她忍不住微有瑟缩。 华彻原本忐忑,怕她冷脸拒绝,哪知她只呆呆望着他,目中更有惆怅不舍之意,心下喜意骤增,三两下便连亵衣亦解了开来,露出她圆润如玉的香肩,他忍不住轻轻俯下身来,在那香肩之处亲吻,但觉胸前被她双手所抵,虽是拒绝的意思,形如欲拒还迎,他哪里还能忍得住,双手搂定了她,沿着香肩细细啜吻,沿颈而援,耳边但闻她轻微娇吟之声,却是已然情动于衷,他恰吻上唇来,合口将那嘤嘤之声含住,舌如勾镰,毫不留情扫荡她唇舌之内,勾到那丁香小舌追逐缠绵嬉戏,感觉怀中娇躯已酥,春水渐融,束手将佳人抱在怀内,大步向着床榻而去…… 床上富贵锦绣被丛之上躺着的(……和谐的省略号……和谐的省略号……和谐的省略号……继续和谐……哭,我也是被逼无奈……继续……要不然会被锁文……要不大家去群里看原版的吧……我好命苦……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只不过写个小文……就碰上了和谐……尊是贼郁闷啊……估计大家比我还郁闷……不想去群里的就等着和谐风过吧……继续和谐啊继续和谐……想看的来群里吧来群里……够了) 如今要剖析她的情感,已然不能够。 英洛常常心生愧意,在众夫环伺之下,不免生出彷徨之感,现世的婚姻制度里,一个茶壶配多个茶杯的窘境之下,她总是无法做到统筹有度,调度有方,有时候自己也不免生出愕意来,简直不能相信这左拥右抱的风流女子是自己!然而今夜,在岁初寒冷的夜里,身边这肌肤相触的男子一腔热忱爱意也终是让她心动,让她不能够再推拒。她也愿意见他笑如三月春风,终究还是将身子偎进了他的怀中,他闭着眼睛将她箍在怀中,紧些,再紧些,只愿他日长行,被风霜雨雪侵袭之时,尚能记得今日此刻的温暖…… 不过是四更,便有人轻叩门扉,压低声音道:“小主子,该动身了!”他闻言,低声在她耳边道:“洛洛,我……走了,你多保重!”扳过她的面来,重重吻下去,唇舌抵死缠绵,不离不休!直到,门外轻叩之声再起,他喘息之间猛然放开了她,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将衣衫件件套好,拿冠子束了发,再也不曾回头,身无长物,一径推门去了。 良久,英洛睁开了翦水眸子,百物静峙,但那个人,已经远去了。她披衣下床,将红泥小炉捅开,学着往常他在之时,热热煮了一壶茶,将滚烫的茶盏捧在手心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背上寒意阵阵,抿一口热茶下去,也依然不能将这寒意驱散…… 宣熙二年正月初七,已故宣熙女帝之三妹,皇女李岚带大军压境,长安城内主战派与主和派在金殿争执不休,忠勇候沉默不语,结果缘起于少帝的一句话:“开城迎接三皇姨!” 众臣瞠目。 巳时,朱雀门大开,少帝李秋一马当先出城,跪拜于李岚车驾之前,他身后,是一干文臣武将与长安城壮美的城墙,积雪未融。 李岚下车,看着车门外长跪在黄泥地上的少年,冠冕之上的东珠璀璨,耀人眼目,不容逼视,不由生起概叹之意来。她回首道:“锦儿,下来吧!到家了!” 车厢之内伸出一只修长秀美的手来,将车帘打起,一位秀美尔雅的年轻男子顺势轻轻跳了下来,李岚慌忙道:“小心点儿,你的脚”无视身后黑压压的二十万大军,可谓紧张之至。 男子柔顺道:“不妨事!哪里就折了呢?快扶那孩子起来吧,这泥地里,看凉着了膝盖!” 李岚嘻笑:“好锦儿,都听你的!”她耳边听着男子似嗔似喜的叹息,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回身欲扶直挺挺跪着的李秋,却见那少年将头上冠冕取下,高捧过头顶,郑重道:“甥儿李秋,素无大志,今虽有贤臣辅佐,然积弊日多,未达变通,幸天怜李氏,尚有岚姨神睿英武,峻德烁日,甥愿行尧舜之举,诏告天下,禅位于皇姨,予退居藩邸,臣事新帝!” 李岚这一惊诧之下回头笑道:“你看,锦儿,这孩子这般分说,我可不敢扶他起来!”但见少年闻得她这番话,不免咬咬唇,重重磕下头去,口中只道:“望皇姨乞怜,允登大宝!”只磕得一头一脸的黄泥还不肯罢休。 他身后重臣之中早有人痛心疾首:“陛下” 李岚敛了嘻笑神色,摊手,道:“秋儿你看,非是皇姨不肯扶你起来,你看你身后这些臣子可有服气的?我若扶你起来接了这冠冕,这长安城内非得乱了不可!”她闲闲而立,只拉了那男子手指来把玩,被他推拒也不以为忤。 李秋停了下来,抬起黄泥染就的面孔来,眸光清炯,冷笑道:“皇姨说笑了!若这大周天下是我李家所有,谁做江山说到底不过是我李家的私事,还轮不到这些臣子插嘴!皇姨不肯接下冠冕,莫非是嫌秋儿头磕得不够么?秋儿这就继续磕!”他这两年历经变故,身居高位,到底也练就了一丝凌厉之色。 “嗯!秋儿所言甚是!” 李岚似被他这言语打动,上前接了冠冕,扶那黄泥中跪了许久的少年起身,身后二十万大军兵甲声沉,齐齐跪到,参见新帝。 李秋作势欲再跪,被李岚拦住,道:“秋儿也跪得够久了,快随锦儿到车里暖暖去吧!”那叫锦儿的年轻男子上前,拿怀中绢帕细心替李秋将面上黄泥擦干净,携了他的手儿上了李岚车驾,城门之外众臣眼见大势已去,皆跪拜新帝。 宣熙二年元月二十日,李岚即位,号锦帝,次年改元圣历。 莫失莫忘(一) 锦帝入主兴庆宫的当夜,大宴群臣,帝降旨接楚王进宫。帝辇驾临英府之时,英洛尚在酣梦之中,自她被圈养家中,吃睡由心,不过是日暮之时,便已大梦沉酣,被星萝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时,她尚在迷蒙之中,半睁着眸子抱怨:“不过是来接楚王的车驾,有必要让阖府出动跪在大门外吗?” 星萝快人快语,边替她穿衣边制止她的胡言乱语:“我的少夫人,这帝辇除了要接楚王之外还送来了一个人,您出去了睁大眼睛看看,千万别祸从口出!坏了,楚王被你打成了猪头,若是回宫让陛下看到,英府就惨了!”她半途想起这件顶顶要紧的事来,慌得扔下英洛就往李瑜现在所居的院落而去。 英洛后知后觉想起这事来,衣衫不整紧随其后,到得李瑜居处之时,但见他正搭着内侍的手儿往外走,那内侍痛心疾首道:“殿下,您这是被谁打成这样了?”满面气愤咬牙切齿道:“好在,陛下回来了!陛下会为殿下作主的!”回头看见衣衫不整的英洛,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好个英将军,殿下不过在你府上叨扰个两日,居然成了这般模样?看陛下怪罪下来,你英府如何担待得起?” 英洛悠悠然打了老大一个呵欠,拦下脾气火爆的星萝,自个儿慢慢系好了衣带,漫不经心道:“这位内侍好眼力!不过本将军顶天立地,楚王现下这般模样系本将军所为,倒与我府中诸人毫无关系。陛下新登大宝,天纵英明,又岂是那等昏昧之辈?是非公断又岂是你一介小小内侍左右得了的?” 这人正是李瑜自小贴身服侍的内侍元慈,兰贵君在世之时宫中诸人敢得罪他的没几个。自李晏登基之后,憋屈至今,今日始算得上扬眉吐气。李岚又是特别疼宠李瑜,今日方回京便降旨用天子车驾前来接李瑜回宫,普天之下怕是无人再能得享如此尊荣,那元慈不免要拿出架势来教训一下这不长眼睛的武官:“呸!凭你是什么东西,多大的官儿,不过是皇家的奴才!难不成仗着自己生得有几分颜色便想勾引楚王殿下不成?” 李瑜正默默盯着英洛,不防被元慈这句话吓得一大跳,面上不由作烧,幸得脸上带伤,肿得青紫,倒看不出那层绯色来。他正自忐忑,欲喝止元慈,但见得英洛竟是一晒,冷笑道:“这位公公好没道理!若本将军勾引楚王殿下,不以酒澉肉林来将他七窍迷醉,偏生要将他打成个猪头,莫非是本将军脑壳坏了不成?”这一二年间,英洛在众夫环伺之下,胡搅蛮缠的本领是突飞猛进,再无当日口拙刀利之景象。 元慈自小得兰贵君密嘱,男女之情事之上将李瑜看得死紧,哪知道今日犯在这样一个泼皮无赖手里,他虽伶牙利齿,也知英洛此话极富道理,欲驳无从驳起,唯有狠狠瞪她一眼,“你等着!”搀扶着李瑜离开。 英洛被星萝与冬萝拖着,跪在英府正门口恭送楚王殿下离府,身旁易柏颇含了几分忧色看她一眼,却不曾搭言。 但见帝辇之后有一乘不起眼的小轿,待得帝辇远去,那轿中之人方掀帘而出,一袭寻常月白色夹袄,明眸黛眉,秀美如画,正是上午方禅位的少帝李秋。 少年踱步而来,立定在她面前,轻声唤:“师娘”颇有几分无依无靠的凄凉之景。 英洛不由想起李晏离世的那晚,彼时她不曾想过李晏的离去会对这少年的命运有着深远的影响轿旁侍立的内侍见冷了场,机灵上前道:“今日陛下询问燕王殿下可否愿意住在宫里,燕王殿下道先帝与贵君均已不在尘世,自己年纪尚幼,愿住在忠勇候府上,日日聆听教诲。陛下道亲王住在臣子府中虽无先例,但燕王尚小,不能开牙建府,破例同意殿下住在将军府,还请英将军小心侍候着!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 “公公慢走!” 英洛长呼一口气,只觉得太阳|岤突突的疼,李秋虽长得秀美可疼,但到底李晏的死与周峥和她脱不了干系。目下他虽与周峥颇为亲善,但保不齐将来得知李晏过世的真相,非是史书所载乃李安射杀,乃是周峥与她造成的后果,那时这少年发起狠来可如何收场? 她只得凑出一副笑脸来,道:“殿下既不嫌下官府中简陋,那就请吧!星萝冬萝,你二人前去楚王殿下之前住过的院内,收拾一下让燕王殿下住!” 无论如何,这一夜算得上多事之夜。 英洛带了两婢女将李秋安顿妥当,自己再回鸣凤轩内去睡,将将入梦之际,再次被人从被窝里面揪起来。不过此次来揪之人并不曾与她客气,她连抱怨也不曾出口,便被人揪着亵衣领子拎放至冰凉的地面上,双脚甫一落地,她便猛然清醒,只见面前是一双皱得分辩不出性别的脸,脸上皱纹横生如沟壑山川,唯余一双浑浊的眸子泛着凶恶之气,声音极之嘶哑难听:“英将军可真是好胆色!啧啧,将楚王殿下打伤,居然不曾进宫请罪,在此高卧!老婆子佩服你!” 英洛眨巴一下眼睛,方才发现面前这张脸是女人,生得膀大腰圆,肚腹如怀胎五月的妇人,只将胸前双峰比成了小丘。但她老成这把年纪,怀孕大概不能,唯一的结论便是肥胖而生的肚腩。她被这老妇揪着,不过略高出这老妇一头,幸得双脚未曾离地,双手将胸前这老妇一双铁扇大掌抓住,笑道:“婆婆这半夜三更的闯进小女的卧房,不知意欲何为?”使力想掰开,方觉出这婆子臂力惊人。 那婆子似懂了她的意图,喋喋道:“元慈这小子果真没有说错,这丫头滑不丢手,又长着花言巧语的舌头,果真不好收拾!不过丫头,你还是乖乖跟我老婆子走吧,有你的好处!你若是胆敢反抗,看老婆子不拧断你的脖子!” 英洛暗暗叫苦,心知她不是说笑,拧断自己的脖子怕是易如反掌。只是不知道元慈是谁?她何时又得罪了这号人物?只得陪着笑道:“婆婆,容小女穿件衣服吧?这样衣衫不整出去,像什么样子?” 那老妇松了手,任她在屋内翻捡,找了件半旧的夹袄穿起来,头发不过略略用发带在脑后束了一束,正收拾着,只听得门外有人高叫:“洛洛……洛洛……”虽听着易柏的声音,但早失了往日镇定气度,由不得让她怀疑此人非是她认识的那个易柏。 那老妇冷哼一声:“早听说你这丫头风流!不过长了副好皮相,便勾得男人魂儿都没有了!寻常男子哪怕你娶来十个八个,谁还来管你?偏你没脸没皮,竟敢勾引楚王殿下,勾引不成竟恼羞成怒,将楚王殿下打伤!打谅楚王殿下无依无靠,少不得从了你不成?万幸陛下回来了!……哎哟喂,这男人是你的 燕子回时第34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婿?长得倒是标致,可惜择妻不带眼睛!” 原来是易柏冲破门外防守,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星萝与冬萝。他进门之后眼风一扫,迟疑道:“未知婆婆哪何称呼?门外禁军林立,不知道我这妻主所犯所罪?劳婆婆深夜前来抓这一趟差?” “老婆子姓言,这位公子生成的好模样,依老婆子所言,不如早点讨得一纸休书自行离去。你家这位妻主生得太不牢靠,偏生成个惹祸的风流性子,陛下头日登基便被她气得雷霆震怒,跟着这样妻主,怕是你的脑袋也不太保险!” 易柏绽出一个苦笑来:“言婆婆所言甚是!但既是跟了这祸胎,一时半会要离开也怕不能。只是婆婆今夜前来造访,要将晚辈的妻主带往何方?” 言婆森森一笑:“自然是天牢了!伤了楚王殿下,难不成会被老婆子带进宫去好吃好喝招待?” 英洛困意未消,也不将这事当作一回事,催促道:“言婆婆,不然您老快点!到了天牢我还可以睡一觉,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大哥稍安勿躁,我不过去去就回!你接着回去睡吧!” 但听得易柏怒道:“混帐!你以为天牢是你想进便进想出便出的地方?婆婆开恩,我这妻主天真不解世情,不如让晚辈陪着她一起前往,如何?” 英洛从不见易柏生气,此时竟不能够想出几句话来宽慰他,不免怔在了当地,但听言婆道:“老婆子活了一大把年纪,倒没见过抢着去住天牢的!你既是不嫌天牢里面睡觉硌得慌,那就一同前往好了!” 挥挥手,便有军士前来,道声:“将军得罪了!”将她夫妇两个锁了,引着往外而去。此时不过定昏,天上满月不过缺了浅浅一缕,月色如霜,但见府内仆人纷纷立于一旁,只是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夏友今夜宿在了药铺,英氏父子与周峥皆在宫内赴宴还未回归,华彻早已离去,府中现下唯有燕婉能收羁仆从。她虽惊慌,到底见过些世面,只是站在禁卫军防护之外,远远扬声道:“洛洛,这是怎么回事?” 英洛亦高声回她:“姨母不必挂心?不过是误会一场,过得两日我就回来了,府中就劳你照看了!父亲与峥哥哥回来以后你务必劝他耐心等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不过换来一旁言婆一声冷笑。 莫失莫忘(二) 长长的青石甬道内,两旁森森木栅门里,衣衫褴褛的囚犯或坐或卧,或声嘶力竭徒劳挣扎,更有血肉模糊之徒不知生死踡缩在一堆稻草里,昏暗的灯光暗影憧憧,人间惨象,莫过于此。 牢头初初打开牢门,虽不识易柏,但英洛却是认识的,见她身披枷锁不禁一愣,碍着言婆不好多说什么,唯有恭敬请言婆将她二人带进牢去。 英洛久在官场,却对这位手可通天的言婆全无印象。其实说起来,这位言婆却是宫中三品女官,历三朝而专掌刑罚,寻常宫人见了她莫不是战战兢兢,便是宫中侍君贵君也惧她三分。盛传言嬷嬷最是铁面无私,牢头不免忖度:今日能劳动言嬷嬷送英将军进天牢,这位将军恐怕命不久矣!一面偷眼去观这位从六品小吏爬上去的重臣,但见她虽入天牢,然行止有仪。不过看见她身旁那位俊逸尔雅身如修竹的男子略微皱了皱眉,眉间便浮上一抹忧色,轻声问:“易大哥可是觉得不适?”将枷锁在颈间轻挪了一下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住不惯这种地方的!” 男子听得她这样言语,淡淡看她一眼,冷冷道:“难道还有人住得惯天牢不成?左不过是个无可奈何罢了!” 牢头见这男子凉凉一眼,那名震大周的女将立时收了诸样小动作,规矩之极,不由在心内暗暗诧异:能让这位浑名叫“罗刹英”的女将生出些许惧意来,这男子不简单! 展眼之间已到了牢房门口,他手中一大串锁匙发出清脆相击之声,寻出其中一枚将牢门打开。那牢门将将一成年人能弯腰进去,她二人身披重枷,自然无法进去,言婆上前开了枷,方将这二人推进门去,锁了。 英洛立在牢内捏捏手腕扭扭脖子,暗道果然睡久了会闲出病来,越过舒适安逸的生活越容易生出惰意来。不过就是几个月不曾劳动,披枷走了这一段路肩膊便酸麻兼且疼痛不堪。她扭头见易柏立在当地,只以目测墙角那堆稻草,修眉拧在一处,一望而知情绪不悦。他掸掸身上月白色长袍,竟无从落坐的样子,英洛不由掩口而笑,大大打了个呵欠,道:“可困死我了!折腾了一个晚上都没得睡!大哥要不先站会儿,我可要睡了!”说罢几乎是向着墙角稻草扑过去。 “等等!”易柏出声阻止,大步而上,英洛私以为他要跟自己抢这稻草堆,不由急道:“那是我睡的地儿!”但见他头也不回,几步上前将那稻草抱了一捆起来,随意抖抖再放下,便有一只老鼠吱儿一声,从那稻草之中溜了出来,只吓得英洛“呀”的一声,扭头便跑,攀着牢门之上的木栅栏脚不落地,形状无异于灵猴攀树!迄今为止,这是仅有的能让她生出惧意的物种来。 这牢内空旷兼且昏暗,内中空气沉闷馊臭发霉难闻,他却朗声而笑,招来旁边牢房内沉睡的犯人的不满,他亦不肯顾忌,道:“原来你也有怕的东西!”手下不停,却是将那堆稻草逐一抖遍,再抖出一二三只老鼠抱头鼠窜,只吓得英洛几乎攀上了牢门顶,他回头招呼道:“过来!” 英洛见那些老鼠奔逃之际头也不回早窜进了隔壁的牢房,心下甚慰,面上却有窘意,终究从牢门上跳下来,蹭了过去,但见那人盘膝落坐,笑容虽有讽意,到底带了一份怜惜之色,拍拍自己大腿,道:“过来睡吧!” 难道是要她枕在他腿上安睡?这人何时有过体贴的心肠了? 她心内虽疑惑万分,但既然他平白予她这个方便,自己何不先图了眼前舒适再说?她顺势而为,一时坐卧已定,将头枕在他腿上,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入睡,将要进入迷梦之际,耳边传来他温软的声音:“洛洛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还会怕老鼠?”这简直不是易柏的口气,这样忑忐温柔小情小意,简直是华彻才能做得出来,她不禁被这语声迷惑,兼且将睡未睡之际难免失了平日警惕,她不由撑着混沌的大脑想上一想时间太久,约莫是上辈子十岁左右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已失了父母,不再是帮中诸人的掌珠,每日被关在基地训练,其中有一项便是在一栋楼的各个房间里放置了许多老鼠,每个孩子关在一套房里,切断电源使之生存三日,名曰“生存大挑战”,她现在想来,想出这种训练方式的人不是变态便是疯子,一生不得儿女之欢,然则那时候的三日对她来说却形同炼狱,房间内的鼠群久不进食,嗅着了人的肉味便窜了上来……白天还好,到了夜晚……她忍不住伸手揽住了易柏的腰,脑中有无数画面纷沓而至…… 三日之后,八十五个孩子中间,有七人被群鼠蚕食只剩白骨,有被咬伤鼻子脚指手指的,更有五个孩子被吓得神智失常。帮中有人打开了那道门之后,她跌跌撞撞从那间房里走出来,虽然身上几处被咬伤,但她左右手各捏着两只死鼠,站在楼下的阳光里,有医师靠近欲检查她身上的伤口,但听得她一声尖利的叫声,宛如小兽惨厉的呼声在空中回旋,紧紧捏着手中死鼠,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手指掰开…… 隔着两世的岁月尘封,要将尘埃拍尽她方能闭着眼睛想起那三天的经历来,缓缓道:“我曾经做过一个噩梦,十岁的时候被关在一间好多老鼠的房子里三天……”声音里不自觉的流泻了无助的轻颤,她要将自己整个的脑袋深埋进身边这男人的怀中,方能稍稍抛掉一些恐惧之心…… 深夜的天牢只有甬道里忽明忽暗的灯笼照着四壁里酣睡的人们,远远的某间牢房内有人在不住口的咒骂,语声模糊恨意十足,似要将陷在这牢房里的迷梦撕碎……寒意侵了上来,易柏只觉怀中这人身上渐凉,紧紧抱在他腰间的手紧了又紧,他终于不再犹豫,微微的弯下腰来,将她捞起来放到腿上,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温声抚慰:“那些事情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离开了那个世界你以后都不会再经历,你再也不必怕!” 他怀中的人起先乖顺坐着,猛然抬起头来,他捂着下巴闷哼一声,原是被她从怀中挣出撞着了,她亦顾忌不得了,挣扎着就要从他怀中下来,急切道:“你……你知道什么?什么另一个世界?” 他淡然道:“你不是从另一个世界借尸还魂而来的吗?前世不是个杀手么?”手下更用力,简直是要将死命挣扎的她箍进肉里去。 英洛骇然,几乎不能相信这人居然揭了自己老底,只觉全身涌上无穷寒意,几乎要吓得颤栗起来,“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知紧搂着她的那人唇边逸出一丝轻叹来,道:“洛洛,你一直不肯正视我不肯信任我,自然不会告诉我这些事情了。若不是爹爹一早告诉我你的来历,我还真以为你不过是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等闲吃不得苦!” 她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邪火来,死命挣扎,只望能从他怀中脱出困来,却只觉他臂似铁箍,无论如何不能达成目的。这个人,太过精明,每一步皆有算计,她一时挣脱不得不由激愤出口:“你可是个从不做赔本买卖的人!跟我成亲可是大大的赚了一笔,如今陪着我在这天牢里受苦难道有利可图?”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错得离谱,虽然灯影朦胧看不出他面色来,但昏朦之中那人双目亮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似要对她下口,她双臂被他紧搂危急关头不由紧闭双目咬紧牙关,只盼着一时咬牙能忍过痛去。哪知道唇上贴近温软的呼吸,那人下力吮吸她的樱唇,她只觉唇上微微刺痛,不由张口欲骂,却被他顺势而为,灵活的舌头立时钻进了她口中,简直是吸噬着她唇内每寸柔嫩肌肤,分明怒意勃发,籍这狂风暴雨般的深吻来平息这怒火…… 她被这人吻得昏头涨脑,有什么念头在心中睽然一亮,稍纵即逝,却不甚分明,那人将下巴搁在她肩窝处,语声极为轻亦极为坚定,他道:“嫁了给你既然是一桩大大的赔本买卖,为了保本至不济我就继续做这桩买卖了!让我放开你休想!” 英洛将他这话在心中过了一过,半晌方明白话中深意,只觉双目泛酸,早停了挣扎,叹息道:“我何德何能?以致如斯?”情潮汹湧,只觉过往许多小事之上独独轻看了他,总教那句“商人重利轻别离”所累,纵是将他娶回家中,不过是为着解一时之窘,总未曾有过一世的念头,心中愧疚之时,偏那人还要火上浇油:“如今我也算是与你同甘共苦过了,若真是买卖一桩,你还是想想怎样方不会砸了易财神这块商界从无败绩的招牌来!” 她心内一丝一缕复涌起甜蜜之意来,双目炯炯看着他,俏皮道:“你真不怕我是借尸还魂?”亲亲一吻,印在他额头! 易柏与之成亲数月,初尝蜜意,她这吻恰似镇鬼的纸符儿一般,立时将他定住,不过一刻,他匆忙之间捡拾起一句来应对,却是醋意醺然:“周将军与夏公子都不怕,我若露出怕相来,岂不让他们占了大甜头?!” 英洛忍不住抿着嘴儿伏在他肩头笑,只觉心里如那蜜渍的梅子,甜甜酸酸,今日始证印了他的真心,虽现下身处监牢之中,竟比华厦广屋竟也丝毫不差。 良久,他迟疑道:“洛洛,那个好多老鼠的梦,是真实的吧?” 真实亦或是梦境,早已无迹可寻! 或者,竟是梦罢! 耳边有他缠绵语声:“有我在,以后,再不会有这种噩梦了!” “嗯……”她昏昏沉沉的答,睡意袭来,只觉口齿滞涩,且伏在他怀中安心眠去! 莫失莫忘(三) 锦帝李岚登基的第二日,便从兴庆宫移居大明宫,一时之间中书省,门下省,舍人院,宏文馆等若干官署皆随之迁移。宫中侍人纷纷传言,概因锦贵君腿脚有伤,锦帝厌恶太极宫内潮湿,便搬往地处龙首塬上高而干燥的大明宫主政。这其中虽有捕风捉影的成份,但帝号与贵君同名,却是历代帝王主政之时从未有之的。有言官冒死进谏,将其中利害得失及应避为尊者讳纷纷条陈,皆被锦帝轻描淡写堵了回去:“帝位更迭频繁,朕与贵君妇夫同心,焉知不是国家昌隆之开端?!若朕的百官臣民夫妇能如朕与贵君般恩爱和美,则刑部诸卿岂不是要闲出病来?”那名言官除正夫外小侍亦纳了七八个,最是自命风流倜傥的一个人,度忖帝有微责之意,擦着冷汗颤颤告退。 帝偏宠锦贵君,可见一斑! 至第三日晚膳之时,锦帝在忙乱之中忽想起一人来,不免抚额失笑,顾不得内侍端上来的珍馐美味,传旨立等禁卫军前去天牢提人。她身旁坐着的锦贵君与面容尚青的楚王李瑜闻得圣旨,皆停箸不食,相窥而愕。 良久之后,突听得门外小黄门尖尖利利的声音道:“罪臣英洛偕夫婿前来觐见!”锦帝轻笑:“宣”回头对那二人道:“你们还不去屏风后避避?” 李瑜与锦贵君慌忙起身,衣袂一闪,展眼不见了踪迹,偌大的含珠殿内,银珠熠熠,帘幕憧憧,独留李岚含笑而坐。小黄门尖利的一声声“宣”随风入耳,厚重的殿门轻轻被阖上,异国绵厚的地毯将足音尽消,只是眨眼之间,李岚面前便立定了一男一女。二人皆衣衫脏乱,身上气味冲人鼻息,但神采气度丝毫不差,跪拜有仪,三呼万岁,跪定在她面前。 锦帝将面上笑意收拾干净,摆出一副怒容来,只将目光凝注在英洛身上,猛拍桌案,但见上面杯盘碗碟抖得一抖,道:“逆臣英洛,你可知罪?”显见得雷霆震怒,不可遏止。 英洛抬起波光滟眸,疑惑道:“陛下新登大宝,臣不及恭贺便被人从热被窝里揪出来扔进了大牢,臣惶恐,实不知犯了何罪?恳请陛下指正!”她言语之间哪有一丝一毫的惶恐之色?神色分明严正磊落,坦荡无私,可惜只听得“阿嚏”一声,她这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被眼泪鼻涕给生生破坏了。 李岚不由心内暗笑,偏面上不能露出分毫,怒道:“大胆英洛,朕虽离京日长,但久闻你骄横跋扈,目无法纪,回京第一日就见你打伤了楚王殿下,还敢抵赖?” 却听她侧目对身旁男子嘀嘀咕咕:“柏哥哥,这下我跳进渭水也洗不清了”那男子亦是侧目视她,二人柔情蜜意,直将这含珠殿当作了自家闺房一般私语。李岚侧耳听时,只不过模模糊糊听得三个字,正欲出声再喝斥一番,突听她提高了音量道:“陛下,臣确曾打伤了楚王殿下……但陛下明鉴,且听为臣一言。为臣从来小心谨慎,若不是事出有因……阿嚏……如何会将楚王殿下打伤?便是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陛下若想定为臣的罪,……阿嚏……还请陛下请了楚王殿下当面澄清误会,否则,无论陛下判臣何罪,臣都不服!” 她身旁跪着的男子出声制止:“洛洛,休得胡言!”从衣襟下摆撕下来一处干净的布料来递了过去让她擦鼻涕。 李岚自小尊贵异常,寻常人等在她面前也必是收拾得整整齐齐,行为动作更是一丝儿不能错,更何况今日贵为凤帝,除非是不想要脑袋了才能君前失仪。一时之间她真是后悔圣旨下得急了点,没有嘱托侍卫应带这二人先去沐浴净身方能面圣,如今悔之晚矣!再听得这男子初次出声,只觉语声似在哪里听过,细一打量,再也不能够绷住,不由“噗哧”乐了,兴奋的猛拍大腿:“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易大公子佳人芳踪难觅,朕久已惦记着你,别来无恙乎?” 二人被李岚这突变的易色功夫给震住,面面相窥。易柏久已认识李岚,揣度其意已叫他想出了对策自李岚认识他兄妹三人以来,其中过节虽久远不堪再提,但综其要义,与其说李岚想他了不若说李岚想他口袋里的银子来得更为妥切,眼见着英洛已经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那神情分明在问:你二人何时酝了情愫?他若再不出声,怕是难免要将这几日的甜蜜光景破坏殆尽,当下不由苦笑道:“陛下说笑了!自柏嫁入英府,寸步不曾离了这长安城,陛下若有心寻得草民行踪,却也不难!况柏出嫁从妻,易府家中事务尽交予舍弟照管,柏如今不过一闲散之人!”言下之意便是:您若有要钱的事情尽可以去找我家二弟,我如今可再也不能够作主啦! 李岚如何能不明白这弦外之意呢?但她早已明白与易柏这种生意人打交道,还有一句话可作注脚: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一件事情被拒,保不齐还有下一桩事求着他,至要紧是别得罪人。因之晒然一笑,起身紧走两步至二人面前,堆起笑容来,亲手扶起英洛,中间虽有想捏着鼻子后退的冲动,硬生生忍了下去,心内暗呼:好险!亏了晚膳之时一口也未曾进食,若是贸然吃个肚圆,怕是当场便要吐在她面前了…… 英洛被李岚一口一个嫂子给扶了起来,连声道:“不敢!”见她拧着眉头鼻翼不断扇动,心中恶念迭起,故意近前往她身前挨了几步,作诚惶诚恐状道:“陛下,您真的不追究臣犯下的滔天大罪了?冒犯了楚王殿下是为臣的错,还请陛下处罚!” 李岚被她身上的味道熏得一阵阵头晕,又不能将她推开,唯有强撑着笑意掩饰呕意:“这事倒不怪爱卿,是元慈那贱奴从中作梗,背着楚王前来告御状,朕见楚王受伤,关心则乱,一时情切便下令将爱卿关起来了。第二日楚王已经替你洗清罪名了,只是朕这两日忙于国事,竟将这件小事给搁下了,劳爱卿在天牢之中多住了两日,爱卿不会怪朕吧?” “当然不会!只是这元慈却又是哪个?”只因接连两个喷嚏,她鼻息壅塞,瓮声瓮气问道。 李岚颇有几分不好意思:“这元慈便是那日去英府接楚王的内侍,自小服侍在楚王身边,是他第一要紧的人!”……明说了是楚王眼前的红人,妹妹你还是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哦……不过是奴大欺主罢了!……倒是陛下,分别了这么久,陛下这身体一向可好?让为臣好好看看您……”李岚眸色暖意渐涌之际,令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但听得一声凄然的呼唤:“陛下啊”毫无防备的李岚怀中猛然撞进来一个臭气熏天的人,紧扒着她的脖子,一边“阿嚏”之声不绝,一边似在哽咽落泪:“陛下啊臣怎么会怪罪陛下呢?自从分别后,臣对陛下挂念不已啊……陛下啊……阿嚏……”李岚哭笑不得,只觉趴着自己颈部这颗毛茸茸的头颅爆发出一股说不出的馊臭味儿来,几乎逼得她要窒息,历劫归来,这个馊臭得让她发晕的人算是除李瑜之外唯一一个大胆的例外,胸臆间适时涌上一股暖意来,混着欲呕的气浪冲击着心脉。 “英将军……英将军……咳咳……你勒得朕要喘不过气来了……”再迟一刻,她怕是连之前批折子之时喝下去的两杯茶水都要呕出来了,拼了全力企图要将身上这只状如八爪章鱼般的家伙给揪下来。 她也颇识时务,眼见女帝要冒火,恋恋不舍的再次将鼻涕使劲蹭在她的龙袍之上,这才从她怀中退出来,抬起打喷嚏打得红如脱兔的眸子,满含歉意道:“陛下恕罪!臣一时激动,造次了!”实在是对不住您了,既然您忘了为臣住在天牢,那陛下也亲自体验一下天牢的空气质量吧! 一旁易柏正正立在她二人侧面,抓得了她这小动作,不由嘴角暗抽,愉悦至极。 莫失莫忘(四) 含珠殿内,英洛与易柏得锦帝亲赐香汤沐浴已毕,转回之时眼见着锦帝亦是颊泛桃红,湿发半披,换了件家常衫子倚在塌上等她二人,不禁心内暗笑。一时里重开宴席,内侍将之前菜品撤下,换了热腾腾美味上来,君臣分宾主而坐,方算得上别后叙旧。 李岚见她二人夫妇和美,忍不住叹道:“洛洛,小三儿风流一世,我看也及不上你一半功力,不声不响就将个江南易财神给娶了回家,可是大大的一笔飞来横财啊!” 英洛心道:若是你知道我不但将易柏娶进家门,且同易数亦纠缠不清,怕是更要叹为观止了吧?有时连我自己亦要慨叹一番了。她口中却一再谦虚:“陛下过誉了!易财神也是寻常男子,业是早立,总还要成家吧?若不是旁人拿仰望的目光看他,总觉他高洁孤寒,不易攀折,哪里轮得到我一介武妇娶回家?” 易柏正挟了一箸蜜酿樱桃喂进口中,闻听此语,连那樱桃也顿时失了鲜蜜之味,心内大大不平,怎么说得好像娶了他是捡了大大一个便宜?有心争辩两句,见她兴致勃勃同李岚谈得热乎,只得将樱桃强咽下去,默然注视。 高洁孤寒,不易攀折么? 是谁当初……当初不顾廉耻,强占良人? 他面上笑意愈来愈淡,恰如雪中寒梅,幽香逼人,容不得半点亵渎,李岚偶然瞟了一眼过去,也禁不住觉得心口乱跳了几下,只觉他清丽之色夺人。她从前也曾对着这位易家家主起过绮念,后来经过几多波折,对此人品性了解过深,又加之易柏流水无情,终才作罢。她抚了抚胸口,压下被美色所惑的心脏,将杯中佳酿一口饮尽,舒展四肢复笑道:“洛洛,你可少在我面前摆那忠臣贤良的模样来。我是谁你又是谁,君君臣臣不过是作给别人看的,认真说来,我听舍弟谈起,是谁在我病中自称‘姐姐‘的?我明明记得自己要比你年长两岁的!” 英洛干笑两声遮掩过去,心道你既是弃了天子之尊来与我套近乎,我要再客气可就虚假的狠了!当下一不作二不休,道:“陛下既是视小臣如姐妹,论理小臣不该高攀,但陛下金口已开,小臣也就不再客气。既是视为姐妹,为何偏要将小臣关在天牢之中三日……阿嚏……”大大一个喷嚏结束了质疑之语。 李岚满含歉意道:“洛洛有所不知,当日元慈接舍弟回来安顿之后,跑来大殿告御状,满殿群臣在侧,我总不能罔顾帝尊吧?你亦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哪个不是睁大了眼睛恨不得我出错的?少不得委曲你在牢内住个两三日了!说起来,这元慈忒也可恨,虽然忠心护主其情可悯,但不问青红皂白便诬陷朝廷重臣,真是该杀!来人啊,传元慈来” 但听得门外侍立之人极为恭敬应答一声便去了,不过一刻便有一年轻男子身着宫中内侍服色被押了进来,身后跟着言婆,二人双双下跪叩首,英洛细细打量之时,果见这男子正是那日去英府颇为嚣张跋扈的内侍,只是今日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其实李岚入主兴庆宫的当时当日,便将元慈擢升为内务府大总管,宫内本来有千儿八百件事情等着他去决断,只是他忠于李瑜,闻得上谕要去英府接李瑜回宫,便自告奋勇前往,及止见得李瑜那番惨像,不亚于心头肉痛,当日那番说辞亦是自挟身份,算得上很客气了。回宫之后虽告了御状,哪知第二日楚王与锦帝见面之后一刻钟,他便被拘禁在了大同殿偏殿之中。他虽首耳被困,但身边不乏阿谀谄媚者,眼见着锦帝登基,元慈得势,虽有错终不过是小惩而以,如何不赶着前来巴结?因此他虽身处斗室,但宫内情形,尽有耳闻。 这日晚膳之时,早有小黄门飞足来报,说是陷他于此境的那女子偕夫媚婿被禁卫军押解进宫,竟不是寻常官员面圣须净身洁衣方能觐见,居然篷头垢前去面圣,他心中不由冷笑。这位锦帝虽年轻,但做事儿一丝不差,这情形分明便是获了大罪方有的待遇,眼见殿下受辱那口怨气尽数可出,怎不叫他畅意? 他这里冷笑方罢,便有小黄门气喘吁吁飞奔而来,惊慌失措道:“大总管,英将军与其夫婿已得陛下亲赐汤泉沐浴,皇恩浩荡。陛下急召总管前往含珠殿!”他一路行来,由不得心内盘算一番,只是不知陛下召他所为何来,八成跟这女将脱不了干系?! 却说李岚见元慈跪在地下,斥道:“元慈,你诬蔑朝廷重臣,朕本该治你重罪,但念及未酿成恶果,你且跪过去,向英将军赔礼,看她如何发落你朕依她所言即是!” 他脑中不由浮现起宫人议论这位“罗刹英”是心狠手黑,身负血债,忍不住为自己前两日的无知打了个哆嗦,当时情急,未曾考量太多,此时落在她手里,惟叹命苦二字。当下不情不愿膝行几步而去,直直跪在那女子脚下,伏身下去重重磕得一个头,只静静等着她发落。 耳边传来那女子清朗笑声,道:“陛下这不是折煞为臣嘛?元慈公公忠心护主,何罪之有?”李岚与元慈皆大松了一口气,岂料她话风一转,再道:“只是臣生活在天牢之内,对我大周朝牢狱生活深有所感啊!只愿陛下主政之后,勤政爱民,减奢糜攀比之恶习,倡清廉朴素节俭之风,方能造就盛世长安!”李岚对她这番明显跑题的话给绕得云山雾罩,元慈更是糊涂,只猜测这位将军莫非有些痴病?唯听她徐徐道:“臣听闻元慈公公前几日初掌大内事务,更要协助陛下倡节俭之风,不如这样,元慈公公也去天牢住个几日,将来重掌大内之时,定会做到裁夺有度,替陛下的国库省下一大笔银子!臣用心良苦,陛下一定要明察!” 言罢作势欲跪,李岚被她这番提议给逗得哭笑不得,无力挥手道:“卿也不用跟朕闹这些虚文了,安生坐着吧!言婆,带元慈去天牢住个五六日!”她只叹英洛虽盛名在外,到底是个小心眼的女子,忖度着大约元慈住个五六日也够她平熄心中怒火了,岂料英洛眼见着元慈长呼了一口气,便要跪别去天牢,急忙出声阻拦:“陛下,五六日有点短,不若十天半月吧?往后当了大总管必要学会谨言慎行方不致落人话柄!” 李岚眼见着元慈绿了脸,满脸的不甘,也只有咬牙道:“那就十天半个月吧?” 十天半个月? 是十天?还是半个月? 锦帝金尊玉口,又加之面色不善,无人敢上前问个清楚,可怜的元慈大总管,生生在天牢之内受了半个月的煎熬,方才回到了大明宫,连惊带吓,在天牢之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都瘦得脱了形,回宫两日都恶梦连连,差点积郁成疾,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未曾注意李瑜情绪低落容颜折损。 这半月以来,李瑜虽与李岚团聚,在宫内养尊处优,但每每想起那日英洛夫妇告辞之时与李岚的几句话,一颗心不由得沉了又沉。 那日临别之际,李岚笑道:“洛洛,你将我家小瑜打成那般模样,算得上毁了容,将来难寻王妃,你可得负全责!不如我就将小瑜托付了给你照管一世,你看意下如何?” 他身在屏风之后,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起起落落,总没个安生之处,连身旁锦贵君苍白的脸色亦不曾察觉,只揪紧了袖中一片旧手帕,虽是积年的旧物,却仍觉得有她怀中的体温一般熨人发热。只听得她轻笑,道:“陛下,我家中夫婿虽算不得多,亦不少了,你虽不怕楚王殿下委曲,我可怕委曲了楚王殿下!他是个纯直的孩子,我倒盼着他将来能得个对他一心一意的王妃,举案齐眉!”她这话听起来情真意切,简直就是长姐对幼弟的拳拳关怀之意,但听在李瑜耳中,只觉手足俱冷,全身移不得一寸之地。 大殿之内一时只闻烛花爆得两爆,半晌,李岚方笑道:“这种事,总要你情我愿方能和顺美满,罢了,小瑜还小,过段日子再说吧!” “是!陛下,自见了你,有个人的下落我一直想问”猛听得李岚急切打断了她:“你不必再问了!” 但那个人不依不饶,无丝毫住口的意思:“陛下,我怎能不问?他与我情同手足,当日见陛下危难之际,我总想着他是个妥贴人,方遣了他去照料你,那一日闻得陛下失踪,他也消失不见,难不成没同你在一起?陛下,若果真是这样,我……我……”语声渐低,竟是万般悔意! “你当如何?”岂知李岚步步紧逼。那人静默得一刻,方颤道:“我……他若出了什么意外,我真是万死难赎其罪了!陛下,臣恳请赐告他的音信,他可否随陛下一同回来?” 李瑜侧耳去听时,大殿之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良久,方听得李岚道:“他若回来,你可否会娶他为夫?难道你真对他念念不忘?” 事关她的情事,李瑜不免格外留心,只是不知这“他”是何人,怎劳动得她与皇姐起了争执?只觉她沉吟一番方答道:“他就像我的弟弟一般,这辈子我虽不能娶他,但我也盼着他好,将来有一日能得遇良人,夫妇恩爱和美,更有可爱孩儿缠绕膝下,已是足矣!” 静默之中只闻李岚疲惫的声音:“你放心,他很好!将来,总有相见的日子!” 脚步声起,只闻得殿门轻响,想来是她夫妇二人已经离开了。 李瑜收拾心绪,欲离开此地,转头看时,不免惊得呆住,但见锦贵君面色苍白,泪珠滚滚,他脑中电闪雷鸣,不由想起一件旧事来,他虽从未见过那少年的名字,只因当初皇姐尚在落难之中,能得这样赤诚的人相待,他终究对此人心怀感激。他隐约记得,那个人的名字:“江生?” 但见锦贵君面色惊悚,猛然转头,似不可置信一般喃喃道:“殿下?”颊上泪迹尚未干净,但面色仓惶,似被人撞见了平生最大的秘密一般无措。 李瑜勉强一笑,慌乱之中想起一句久已想对眼前之人所说的话来:“谢谢你,肯在皇姐落难之时照顾她!”脚下如风,从屏风后转了出去,但见李岚怔怔坐在紫檀椅中,不知在想什么。见得他出去,不由强笑道:“小瑜,你看” 他点点头,道:“皇姐,我都听到了,你不必替我难过,这件事以后再说!”忽然之间,他有些同情皇姐了,原来宫中人人称羡的锦贵君与皇姐之间,也隐藏着这样大的秘密…… 莫失莫忘(五) 李岚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失神的双眼,仿佛有一只手渐渐攥紧了她的胸口,一下一下拉扯着,为了掩饰这种痛意,她将手放在胸口的位置,似乎这样便能够减少痛意,“锦儿”,她道,上前两步,将这少年紧拥在自己怀抱:“忘了吧?” 少年轻轻摇头,泪如滚滚流珠沿着细白的两颊缓缓垂落,仿佛那是不能止遏的江河流水,但他口中却坚定的吐出一个字:“不!” 李岚只觉胸口那种痛意尤甚,她柔声道:“莫不是你怕我将来会冷落了你?”小心翼翼的口吻,这在从前简直不能想象,而今她也终于学会了以一个旁通女子的身份来爱,来疼惜一个人。 少年抬起痛苦挣扎的眸子,就那样定定看着她,李岚却疯了一样亲下去,少年在她怀中似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烫伤,由不得瑟瑟发抖,但李岚如何容得他退却?暴风疾雨般的热吻不断落在他眉间,颊边,咸涩的泪水被她吮进口中,这种涩味一直留在她的口腔之内,一直留在她的脑海深处……她在他耳边轻轻叹息:“锦儿,忘了吧?你再不是江边逐浪的渔家少年,你是我的……” 是你的什么? 少年大睁了落泪的眸子,惨然一笑,只感觉那沿着脖颈而下的吻越来越密,她腾出的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扯,便将那玉带解开,富丽锦绣的绫罗一件件被脱落,落在他身上的那双手含着惊人的热度向着他最隐秘的部位去掠夺,他挣扎着向后退去,身子挨着了身后的紫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一时之时只感觉其上的玉石凉得沁人,而那个人穷追不舍,唇舌手足便如镶嵌在他身上的某个部位一般不肯放弃,他使了全力再退,只闻得巨大的一声响,身子猛然被她拉扯着后退,这雕云嵌玉的屏风顿时倒了下去,有玉石片片碎裂,殿外女官急急奔入,惊问道:“陛下……陛下,发生了什么事情?”猛然入眼处去是锦贵君□的身子,如玉润泽的肌肤秀丽的侧影,女官惊得目瞪口呆,进退不能,但听得女帝宽袖一掩,正正将他掩在衣襟之中,面沉似水吐出几个字:“还不快滚?!” 女官猛然省起,面红耳赤连滚带爬退了出去,关上了殿门。 …… 含珠殿内的龙床之上,春意沉沉,年轻的女子一次次俯下身去,状若飞翔,极力向着少年靠近,在最隐秘的世界里,肌肤相触,泪液交融,彼此深入对方的身体,期望能在荒芜之地开出丰美诱人的花来…… 英府厅堂之内,众人齐聚,明烛高燃,亮如白昼,连易小三儿亦位列其内。英乔父子见她二人连袂而来,方松了一口气。燕婉喜极泣,直拉着英洛抹眼泪,楚王李瑜那孩子那两日受伤,她亦照顾了几回,那样明秀如玉的孩子被洛洛打成了猪头,她还真要埋怨一句:这丫头心狠手辣!料定锦帝见着了楚王这番模样,英洛在牢中怕是要大吃一番苦头,虽有易柏跟着,但那孩子不过生得俊秀清朗而以,比不得周峥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此番怕是要被英洛带累。哪知道二人竟是穿着簇新衣裳神清俱爽的回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她一连念了几句:“姐姐保佑,姐姐保佑啊!” 英乔父子闻得她这番祝祷,不由皆笑了。小三儿早拉着易柏上看下看,见他全身瞧不出一处伤痕来,更兼着气度柔和,眼神缠绵,眸光总不离英洛身周,不由嘻嘻笑道:“大哥这是因祸得福啊!” 易柏拿指在她脑门处戳:“你这丫头!”却猛听小三儿直吸气,叫道:“大嫂,快来管管我大哥,尽欺负我!”他笑怒道:“惹事!还不快回去!” 小三儿自易柏甩手嫁人,与易数忙得脚不沾地,难得来趟英府,有时碰着英洛也是姐姐嫂子的乱叫,英洛见得她兄妹这般模样,知道这是小三儿担忧其兄安危,不由劝道:“小三儿也不常来,今晚就住在府里,明日再回也不迟!” 那丫头顺杆爬,忙忙道:“姐姐,我今晚跟你在鸣凤轩睡!”英洛笑道:“好啊”亲姐热妹手拖手便欲回屋睡觉。 “洛洛。”三声重叠。 当场有三个人黑了面孔。试试在百度搜索“书包网” 易柏首先沉下脸来,暗暗头疼:这丫头今日是专门拆台来的! 其次便是周峥与夏友,这几日守在家中日盼夜盼,只盼着英洛回转,焦心不已。周峥好几次差点进宫去求锦帝,皆被英田一句:“稍安勿躁”堵了回去,如今眼见着她好生站在这里,碍于燕婉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只得捺下性子来,总想着能有时间说几句体已话,哪知道易小三儿恁得可恶,在英府坐客便罢了,府内多得的客房,任是东厢西厢一夜十七八间换着住都没问题,为什么偏偏要挤到鸣凤轩去住? 夏友更是心恨,眼见了着易柏眼角眉稍春意盎然,他虽信服天牢这种地方确实做不了“不轨之举”,去年某01 燕子回时第35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某次看诊,他也曾乔装改扮,为某位显贵深陷天牢的幼子前去诊脉,顺便见识了一下本朝天牢风光,但这二人携手而来,双眸相视之时,分明前怨尽消,他本拟今晚夜探鸣凤轩,刑讯逼供那丫头,但若这可恶的易小三儿入住,岂不满腹的盘算都落了空? 难得英洛今晚在三夫婿虎视眈眈之下,脑中灵光乍现,为防着自己被其中的一人给撕成碎片,拆腹入骨,竟是亲亲热热拉起易小三儿,诚挚道:“妹妹,你好久没来了,姐姐都想你了!”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打死都不承认这话是自己说的,再接再励道:“走吧,让星萝弄两杯热酒来,天牢这几日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咱姐俩喝点小酒去!” 小三儿狐假虎威,料定自家大哥不能当着岳丈对自己发威,转头灿然一笑,道:“伯父姨母早点安歇吧!三位姐夫,你们也早点歇息吧!” 三……三位姐夫? 易柏忍不住偷偷磨牙! 周峥与夏友落寞一笑,偏偏拿这位古灵精怪的易府三小姐无可奈何,唯有礼数周全道:“三小姐也早点安歇吧!”这话怎么说怎么透着一股酸意! 既使是最开明的家长,如英田者,虽曾干预过女儿的闺房之事,但有时候亦不能强拧着来,就像现在。他只有微微颔首示意二人早点退下。二小女自为得计,相识一笑携手而去了,留下厅内三位黑着面的娇婿。 偏偏英乔近日身体大好,竟是与从前一般无二,还要特意加一句:“各位妹婿若睡不着,不如去为兄处酌点小酒吧?” 简直是兴灾乐祸的过了头! 他未料三个人一般儿心思,总要将这肚里一腔怨气找个人泄出,英乔这一声岂非正撞在箭上?他三个遂齐齐点头,道:“兄长美意,岂敢推拒?”竟是一边一个,身后还相跟了一个,架着他走了,屋内的英田与燕婉只闻得英乔扬声道:“父亲姨母也早点安歇吧……哎哟喂,妹婿,妹婿,轻点儿,那里疼……”哗声喧笑,也是去得远了。 英田与燕婉相视一笑,道:“这群孩子……” 二人相随而出,但见英府之内银装素裹,英洛与易柏身在天牢这几日却是连日大雪,二人亦不用仆人小厮陪伴,相携而行,积雪未融,是故行走缓慢,暗夜中有幽香沁人,燕婉惊喜道:“姐夫,莫非是那株金钱绿萼梅开了?” 英田抚须笑道:“怕是!” 二人沿着雪中曲径而去,不多时便寻得了那株梅树,虽是月色昏暗,但那幽香却是错不了的,但听得英田轻吟了一句:“万木冻欲折,孤根暖春回!”便不再吟下去。 近处月影之下,有花苞娉娉婷婷娇娇怯怯打开,一时里幽香盈鼻,燕婉侧头俏笑,隐有少女时代的顽皮样子,道:“姐夫怎么不吟了?”英田心有所感,只溢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来。 暖春。 快来了。 旧意谁教改(一) 第二日晨起之时,英洛的三位夫婿各个头眩神迷,却是彻夜醉酒之故。最惨的莫过于英乔,被他三人合起伙来灌个烂醉,出溜到了桌案下去,昏睡了一夜,堂堂英府大公子,形容十分之狼狈。还是第二日贴身小侍信一推门进去服侍他起床方发现了抱着桌脚酣睡的自家公子,不由失笑。而英洛的三位夫婿,却是自共侍一妻来,难得“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了一回。至此三人不得不正视对方的存在,虽私底下仍免不了暗涌如潮,众人面前到底学会了“兄友弟恭”的样子。 小三儿第二日一早天未曾亮,估摸着自家兄长未曾起床之时早溜回了易府,就怕被长兄逮在英府的哪个犄角旮旯里收拾得瑞气千条,不能见人。 幸得第二日是休沐,迟些也无妨,等这些醉汉聚齐了用早膳之时已近正午,厅堂之内,苗家四女已服色齐整,换了苗女打扮,穿花着银,立于厅堂之上等待,一旁燕婉相陪。这四女自夏友去了药铺,便被他差遣了在药铺帮忙,今日隆而重之回府,不免让人猜想一二。 四女自入住英府,众人危难之际数度援手,虽说瞧在夏友师徒份上,到底算得有情有义,今日一早燕婉得下人来报,方知四姝前来辞行,竟是欲归苗疆,侍奉双亲,便忙忙的嘱郑管家去备了大礼答谢,又另备了精美衣饰等物四份,算作添妆之意,奈何四女坚辞不受。她四人跟在夏友身边,医术方面已不是当日离家之时可比,既是得遇明师,自然兢兢业业,少有懈怠。 众人进厅之时,正见得五人推来辞去的一番情景,夏友几日前已知她四人必然离开,当先一步道:“阿然,长者赐,不可辞!既是要归家,便收下罢!” 阿然自跟了这位师傅几年,每日虽被呼来喝去,却也甘之如饴,今日离别在即,目中酸涩,遂强撑笑颜,与其余三姐妹欢欢喜喜收下了燕婉所赠物品。 夏友与英洛又另备了一份礼物,算作是师尊与师娘的临别饯礼,英田一时吩咐下去,府中大摆宴席,厨子拿出看家本领,这顿中饭直吃到了过午,阿然更是在席间与众人拼酒,拿出苗家女儿的不拘洒脱来,饮得醉醺醺,揪着英洛的胳膊直叫将军。 其余三女见长姐失态,皆面有尴尬,欲从英洛身上揪下她来,英洛只觉得好笑,昨晚她不过在大明宫刚刚揪着别人不放,今日午时便被别人揪着不放,可见报应不爽,不由朗笑道:“无妨,阿彩阿妆,这衣服料子结实,扯不坏的!” 二女顿时涨红了脸,直怕阿然失了仪态做出不堪的事体来,阿黛这几年在长安渐渐长大,出落得竟是一番落落风姿,眸子似澄澈的湖水,最是藏不住心事,当下皱眉道:“大姐这是舍不得师傅,抱着师娘哭呢!二姐三姐,既舍不得师傅,抱着师娘哭有什么用?师娘又不会心一软,当真将师傅送了给大姐做我们的大姐夫!” 砰! 座中不知是谁竟是将酒杯一个不稳,掉了下去碎得四分五裂,一桌子半醉的人瞬间酒醒,皆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夏友,夏友只觉头皮发麻,女儿家的隐秘心事,他从前到如今虽都不曾学会揣摩得当,到底对一个人念兹在兹,无时或忘,个中滋味如何不知?既是四女要回苗疆,这个中情缘于她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将来终有忘却之日,也无须让英洛与英府诸人得知,哪知道阿黛心直口快,几句话便将这层纸戳破。 苗家女儿从来爽朗,阿然其实似醉未醉,当下酡红颜面,毫无扭捏之态揪着英洛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相见,阿然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趁着今日掏给师娘听,还请师娘与我去花厅共叙一二!” 夏友急切间只将眸子对准了英洛,如今情势,却比不得从前二人成亲之时相对的那些日子,身周再无旁人,纵是有何误会,向晚缠绵之时自能分说明白,目今二人中间隔着这许多的人,若要生隙,只在一言半句之间,不由只将目光凝注在她身上,但盼着她能说个一句两句,心中默念:“洛洛,看我,看我!洛洛,信我,信我!” 不知是这段时日过忙,二人殊少机会坐卧缱绻,还是中间隔了过多的人,使从前心间的那一点灵犀化为灰烬,再不能寻。眼见着她已起身,欲随阿然去小花厅相叙,这一刻他忽然很是后悔数月以来因着易柏与华彻的缘故而故意为之,疏远淡漠了她,就在他几欲绝望之际,忽见英洛目光直直向他,竟是微微一笑,正是往日情到浓时思恋眷念的神色。与从前一般无二。 他几欲喜极而泣。 从前他说,无论你怎样,我总陪着你! 从前他说,无论你去了哪里,我总在你身边! 从前他说…… 那些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原来一转身就忘记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未曾陪着她,所以,应有此戒! 或许对她有不满有酸涩有不甘怨怼痛苦挣扎,然而都抵不过将二人之间那些仅存的美好交给时间去淡漠。 时间是残忍的杀手,会将这一切削割成片,丢在无涯的荒原,任其枯萎腐烂,踪迹难寻。 他深深后悔。 阿然说:“师娘,我抱了师傅!” 阿然亦说:“师傅太过可怜,师娘的爱太滥,分割的太多,却不能给师傅最好最多的,也不能给师傅完整的一份!” 英洛语塞,内心隐有痛意! 再无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批责她,虽然叫她师娘,只不过比她小一两岁的女子,正是青春最好的年纪,一双眸子乌亮烁露,引人顾盼,且直言不讳,连她自己细想起来,也觉得纵然感情是一盘蛋糕,家中这几位夫婿,亦不能分出一个公正严明来! 她亦深深羞愧。 阿然见她动容,知道打蛇正打在了七寸上,遂再接再厉:“既然师娘不能对师傅全心全意,我希望自己能够陪伴在师傅身边一辈子,我们苗人从来重信诺,决不会食言!若师傅愿意,我愿意带着他回苗寨,或者游历名山大川,一起习医论道,相伴终生,不离不弃!” 英洛冷笑:“阿然,你在汉家几年,这汉文是越说越顺溜了!”胸口像憋着一团火,她想起久不曾傍身的陌刀,不知道同面前这女子对打,有几分胜算? 她说抱过他? 抱过之后呢? 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 岂料阿然并不曾为她这般冷脸而怯,反道回她一个明媚笑颜,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两转,便道:“师娘有所不知,我们苗家并没有你们汉家那么多的规矩,只要喜欢的儿郎,便是师傅又何妨,他只不过比我大了三四岁,配成了夫妻真正合适!” 英洛只觉认识几年,今日的阿然始称得上本来面目,年轻骄纵,不退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自己一味退让,岂不让她有机可乘?她既想透了此节,成竹在胸,自然运筹帷幄,道:“阿然,你既知道我与你师傅成了亲,拜了天地,除非死的那一天,否则我们这辈子都是不能分开的!就算你抱了他,我相信他定不曾转回头来抱着你,对你亲怜蜜爱,否则今日此地也就不是你一人孤军奋战,而是你们二人携手而来求我成全了!” 那亮如曜石的眸子忽然就盈满了伤心失落,无限凄凉意,她道:“师娘,你如何知道师傅不曾回抱我,对我轻怜蜜爱?我虽不能自比师娘美貌,亦算有几分姿色,青春正好!” 英洛一字一顿,淡淡道:“无他!只因我信他,便无须疑他!”此话甫一出口,连自己也怔得一怔,仿佛这就是事实一般。 其实真的就是这样子英洛如是想。内心那些不安酸涩忽然都消失不见。 阿然那奇黑奇亮的眸子顿时泪雾弥漫,眼见有倾落之势,她深深吸气,缓缓跪了下来,道:“阿然恳求师娘,对师傅好一些!师娘从来未曾去过师傅就诊的铺子吧?从来不知师傅在不曾回府的日子就寝的时辰吧?也从来不知道他饿了可曾添饭,冷了可曾加衣吧?这几年来,这些事情都是阿然与三位妹妹操持,若师娘真的疼师傅,还请师娘在阿然不在的日子里好好疼惜师傅,别再让他累得病了也是独自憔悴……阿然拜别师娘!” 爽朗洒脱的女子起身离去,身上银铃脆响,恍若离歌……她在花厅独坐了许久,久到身后有暖暖气息,有人怯怯抚上了她的肩,低声道:“洛洛……” 她紧紧抓着肩上那双手,依稀有药香绕鼻,那人轻颤道:“洛洛……” 从前的一切又回来了,鲜活甘美如初! 旧意谁教改(二) 这一日英洛在家静极思动,眼见已近月初,家中诸人再不允她操劳,每日只是休生养息,周峥一大早便上朝去了,夏友早忙得不见了影子,易柏亦忙得脚不沾地,她思及那日阿然的话,也觉颇有几分道理,不由招手叫来星萝问道:“你可知道我们家的药铺子在哪里?” 星萝笑道:“只是不知道将军说的是哪一个?四爷能干,二爷医术又高,这药铺都已经开了三家了,西市东市与南大街各一个分号,将军可真是个享福的命,只管坐着糊涂花钱就成!” 恰冬萝从外面走来,作势欲打:“你个死丫头!将军也是你编排的?将军还不撕了这丫头的嘴?!” 英洛摇头笑道:“我可不是坐着糊涂花钱么?家里现放着有用的人才不去用,我何必瞎搅和?再说了,我若去搅和,他们又该唠叨我了!” 冬萝向来体察人意,道:“那是几位爷体贴心疼你,怕你累着!将军一向身体不好,连政事都免了,如何还能做这些劳神的事情?今日如何问起这些事情来?” “我就是闲坐着无聊,想出门去走走,正好也是从未去过药铺,便想着去看看!” 她话音方落,便听星萝打趣道:“前儿我还听着外面丫头胡说,说什么将军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可见是胡吣。阿然姑娘走的那一夜,将军与二爷缠绵了一夜,”她抿嘴笑了一回,方才道:“这才几天呐?就想着去药铺看二爷了?!” 她这句“有了新人忘了旧人”自然是为华彻鸣不平,可惜英洛从前到如今殊少小儿女心肠,自然不能明了这话的含意。 冬萝却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丫头一时里犯了浑,为着自己的那点忠心护主的痴念难保不惹得眼前这位主子介怀,忙道:“外面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你去做呢,快去快去吧!我服侍将军去街上逛逛,今日也让我捡一回巧宗儿,躲一回清闲吧!”说罢就手将这丫头推了出去,一时里捡些欢喜话来逗英洛,不外是哪位姑爷容貌难得,哪位姑爷才干又高,性情儿更是没得挑,将她现下三位夫婿夸了又夸,又挑了英洛喜欢的衣衫换了,梳了头发,将镜中人儿又夸赞了一番,忽听得英洛叹息,冬萝不免慌了,道:“将军……将军可是嫌我唠叨了?” 却听英洛道:“冬萝,先时星萝说起来我倒没有留意,可这会子你为了替她描补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我再是个榆木疙瘩,也不可能不开窍了!你二人是彻延领进府中的,想来与他大有渊源,我虽不知道他手中掌握着一些什么人,想来是不会弱的了!大约星萝那句话,也是责备我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吧?这却是她误解了我,我并不曾做到那般全无心肝。虽而今我娶了这四位夫郎,但个个皆是英才俊杰,如今想来倒是我的不是了,本不该贪多嚼不烂。你主子当日与我成亲,不过是为着避免被家族之祸殃及,他日他若反悔想下堂求去,我必奉上一纸休书!决不阻拦他的前程!”她度其意思,总是责备她的居多,不免想着借机敲打一番这两个丫头自己闺中之事,何时轮得到两丫头来置喙了?不错她是心有愧意,但也犯不着对着每个人都有愧意吧? 冬萝从来玲珑剔透,得闻此言不免大吃一惊,慌不迭跪了下来道:“将军恕罪!星萝言语莽撞,冲撞了将军,奴婢替她给将军赔礼了!少主虽离开,但决无同将军和离的意思,还请将军息怒!” 星萝从来冲动,不过半月,远在江浙一带的华彻从属下手中接过密报,拆开来看时,除了同往常一样记载着英洛的一些日常起居要录,下面另添了一行凌乱的字迹,道:“少夫人云少主若有意下堂求去,她必定奉送休书一封!” 正是星萝的字迹,可见是匆忙之间写就。 华彻当下将那张纸撕成了碎片,临风冷笑,唬得前来送信的属下乱了手脚,不住下跪磕头求饶,只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触怒了这位。 却说英洛这一日敲打了冬萝,全然不知自己一时激愤之语早已被门口悄然侍立的星萝而转至了华彻之耳,可见人多口杂真正不错,口杂难免生隙。 这一日天气晴朗,积雪已融,街衢之上人流如织,长安城内从来不乏传奇,李晏与李秋的时代早已过去,连茶楼书坊间的大鼓词人与说书艺人亦将锦帝这段继位的故事描摹的异彩纷呈。英洛路过书坊之时,难免驻足听了一会,会心一笑便朝前而去,无疑,锦帝是这盛世长安城里的又一段传奇。 她与冬萝漫步而行,身后远远有马车跟随,以防着她累了可立时以车代步。她曾抱怨道:“我又不是纸糊雪捏的,哪里一下子就累着了?” 冬萝这丫头八面玲珑,道:“将军虽不是纸糊雪捏的,但身体向来虚,还是要好好将养着,不要太过劳累才是!若嫌坐车不好,奴婢陪着将军慢慢走就行,只是千万别赶车夫回家,预备着将军若累了也可歇歇!” 英洛见她说得诚恳,也不再强拧着她,只走了满头大汗方走至南大街这家药铺,老远便看见门口排着许多病患,众人见得这女子样貌妍丽不容人亵渎,哪敢挡在她面前,竟是默默让开了一条道来,容她与冬萝径自进去了。不成想夏友今日偏坐诊南大街这家药铺,一时看见她不由惊喜万分,将桌前病人推了给堂中其他大夫,也不管铺中伙计们那些年轻的几乎要瞪出来的眼珠子,拉着她的手儿便往后堂而去。只是英洛却不知,今日方不过走了一家药铺便遇见了夏友,这却是冬萝机灵善测之处,早派人前去查探夏友今日在何处,便故意引着英洛一头往这里走。 夏友自阿然走的那日便忐忑不安,是夜虽得了英洛极尽温柔, 到底怕她心内生疑,这几日坐卧不安,又不能日日在她身后追问可曾见疑,唯有将一腔涩意按捺下,在药铺将自己忙个昏天暗地,稍稍排遣相思之疾。不成想今日她竟一脸笑意盈盈立在他面前,可真是喜出忘外!当下哪里管得了铺中人人侧目,只恨不得握着她的手立时搂进怀中,揉成一团! 铺中诸日往常只听说这夏二爷妻主的恶名,又加之上过战场,猜想定然是个虎背熊腰有碍观瞻的女将,且手腕毒辣,因之苗家四朵金花往日在他身边转悠,特别是阿然温柔周全的体贴之时,无不替他抱屈,直怨造化弄人,错配了鸳鸯,孰知今日一见,眼见这夏二爷双眸都恨不得粘在这女子身上,忙忙起身牵着这女子进了后堂,不禁相顾愕然,内中一位大夫不由问冬萝道:“敢问姑娘,刚刚二爷牵进去的是哪位?” 冬萝笑盈盈答道:“老先生可是眼拙了不是?二爷敢大日头底下牵着手的,自然是家里那一位啦!” “家里?莫非是英将军?” “自然是将军!敢问老先生,莫非往日也曾见过二爷牵着别的姑娘的手不成?”冬萝逼问道。 那大夫被她问出了一头的冷汗,讷讷道:“从未得见!从未得见!姑娘言重了!” 冬萝一笑置之,欲翩然向后堂而去。这位大夫倒是位厚道人,招手叫来一位学徒,道:“带姑娘去后堂相候,有一时不能到的地界儿,提点着些姑娘!”又转头歉然向冬萝道:“姑娘有所不知,夏二爷后堂有间药房,等闲人不得进去,连我等到了那里也得止步!” “多谢先生提点!” 冬萝心道:这倒是位老实人,方才戏弄他真有点过火了!心内不由涌起丝愧意来,朝他歉然一笑,便跟着那小学徒去了。 夏友这里心花怒放,直将英洛拉进了自己的药房里,反手关上门来,转身一把将她抵在门板之时,没头没脑吻了下去,只吻得二人气喘吁吁方暂且放了她,将她拥在怀中,只觉气息不稳,道:“洛洛今日怎么有闲暇来我这里了?” 怀中那人伸出臂来,紧揽了他的腰,难得柔声道:“你久不在家,我来看看你每日里忙些什么?忙成这样,将我也丢在脑后!”只觉这话说来,他大概是不信的吧?谁知今日他却是柔情蜜期,再不复往日淡漠之意,复将她紧箍在怀中,亲了又亲,渐渐便又呼吸急促起来。英洛再闻得他这喘息之声,亦止不住的全身燥热,偷眼去瞧时,偌大的房间,除了四立的壁柜装满了草药,便是药碾捣药杵之类的器具,唯一的一条长案之上偏偏放满了瓶瓶罐罐,连条凳子都没有,可真要令她懊丧这呆子拉着她进的这房间。 她殊不知,夏友此时全身沸鼎,却也是深悔自己这一腔痴意,好死不死,哪个房间进不得,非要进药房?一时只是兜头兜面,吻了下来,手下已是不规矩,将她腰间暗扣解开,向胸前双峰而去,欲在此成就好事…… 旧意谁教改(三) 英洛脑中到底还余了几分清醒,知此地不易为,双手不由推拒他贴上来的胸膛,“衡,这里……”并不是理想的所在啊!她含了半句话在口,夏友却早已明白她的意思,俯在她耳边坏笑道:“这地方颇合我意啊!”偏偏恶意下手,将胸前椒力轻捻慢笼,耳边只听得她娇吟一声,他只觉五脏六腑热意滚沸,三两下便将她身上衣衫剥个精光,顾不得她死命挣扎,合身贴了上来,身下一物硬硬抵在她的幽密之所……英洛左躲右闪,却被他觑得空子,顺势而为,寻得了桃源入口,刺了进去…… 眼见着她背靠墙壁,仍是挣扎,愤愤指责:(……和谐的省略号……大家应该都适应了吧……和谐着和谐着就习惯了……实在是再修太困难了,大家直接来看原版的吧……继续和谐中……和谐和谐再和谐……灰太郎啊喜洋洋……那天看见动画片里也有要和谐的词,忽然倍感委曲,凭什么动画片里都有和谐的词儿,我就不能写呢?要问那被和谐的倒霉词儿是啥?我告诉乃们,叫软绵绵。靠!世界上难道只有一种物体是软绵绵的吗?别的难道都是坚硬如铁的吗?)脑中奇思妙想不停,肚内抽笑,最终未曾忍住,喘息笑道:“我……我……衡哥哥,我觉得我们像两只猴子……”笑意难抑,忽有清脆笑声破空而出,洒落一地,她已笑得肚内绞痛,浑然忘了自己危险处境,抱腹揉差不停……“ 夏友眼见阻止无效,狠狠道:“你个笑断了肠子的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抬眼看时,只见桌案之上放置着许多瓶瓶罐罐,大步抱她过去,哗啦一把索性将案上举手近处的东西挥手扫下桌去,但听得清脆的玉瓶迸裂之声,他也不管,径自将她放躺在案桌之上,却是两条修长白皙的玉腿凌空而悬,英洛试着欲坐起,但两个白生生的脚丫子正抓在他手中,哪里起得来?眼见他眸内狂风暴雨,她不由感到危险,生生止了笑意,急道:“衡,衡,药!你的药!这药花了你多久时间?你还不放我下来捡药?” “哼!不过是两个多月!大不了再花两个月做一次罢了!倒是你这丫头欠收拾!”星眸暗沉,目中欲火大盛,忽尔不怀好意笑道:“说说,你冷落了我几个月?旧帐新帐不如今日一起算算罢?!”身下再不肯停,但听得桌案吱吱大响,案首不断有药瓶滚落下去,瓷瓶脆裂之声不断,花蕊之内不断被强力冲击,她只觉神魂俱散,碎成了无数的碎片,却又聚拢不到一处,但偏偏各处有各处的愉悦却又整体和谐,唯有一处让她觉得真实她双手紧揪着他的双臂,在男子那年轻健康细泽的肌肤之上抓出了深深的血印子…… 却说冬萝被那学徒带至后院,但见这药铺后院却是颇为宽大,院内各处地方皆支了木架晾着药材,正有两三人忙忙碌碌翻捡药材,唯有一处房屋不同那一处屋子周遭并未晒置药材,且是间独立的屋子,虽不知屋内风光,她也不由好奇,很想知道这屋内有什么古怪。 带她进来的那学徒连连阻止:“姑娘,那里千万不能去!夏二爷有命,谁也不可接近那间屋子!” “那屋子是?”冬萝这人虽平日做事虽稳妥但到底还是花季少女,尚有好奇之心,不由连连追问。 那学徒道:“那是夏大夫的药房,平日没得他允许从无人敢走进那间房。”他招招手叫来一旁正翻捡药材的小伙计道:“春平,夏大夫将夫人带哪去了?” “夫人?”那小伙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刚刚被他带进药房的女子?啧啧,没想到啊!”他露出梦游般的神情,不知道是羡慕夏友有此艳福还是夸赞英洛容貌,神思不属。 那学徒见已问出了自己想要的,便从旁边搬来一把凳子,道:“姑娘先坐坐!那药房千万去不得!姑娘还是在此先等等吧!” 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等来了易大公子。 易柏今日起床便到各个商铺巡视,忙得脚步沾地,好不容易晌午还未扒口饭,想着巡过了这家药铺的帐目,便可以饱餐一顿,哪知道进来之时,但见堂内众人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从前这些人虽背后对店内英洛两这两位娇婿抱以同情的目光,但夏友身边尚有四娇,也算得上别样慰藉。这位易大公子虽温雅如玉,但细品起来却真是块寒玉,面上笑着内里冷得彻骨,虽有女子痴迷过,终究不得他顾盼一回,且长安城中十停人有九停人熟知英洛那段霸王硬上弓的典故,无论生意场上他如何无往而不利,背后总还是能让对手寻着偷笑的把柄。 易柏并非无知无觉全无心肝之辈,往日尽可佯装不知,但今日众人这目光,可值得玩味一番。他招手叫来一位大夫,道:“今日,店里可是来了不该来的人?” 不该来? 那大夫被吓出一头冷汗若药铺最大的老板来了,算得上不该来么? 这二位虽每月赚了不少的银子,但归根究底,那银子最后可全都姓了英,进了英府的仓库!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大夫结结巴巴道:“是……是……英……英将军来了,在后院!”考虑再三,他还是选择以官衔呼之,且偷偷窥见那素来外暖内寒的易大公子,面上奇异的,缓缓绽出一抹温柔笑意来,简直是灼若芙渠出绿波,高洁逸尘,一时里教他看得呆了去。共事几月,诸人何尝见过他今日这般缠绵笑意? 但见他大步流星向着后院而去,有大胆的学徒借着去后院整理药材的功夫装作无意尾随而至,却见易大公子目光在后院巡梭一番,只见冬萝闲极无聊,正低头坐在小凳之上垂头打盹,不远处有小学徒偷偷看过来,面有担忧之色,似是担心这年轻娇俏的女子下巴一点一点,人未曾睡醒倒先把脖子给折了!见得他闲步而来,皆忙忙转身看顾自己面前那一摊草药。 易柏本是满腹欢喜而来,但见冬萝所坐的位置正正对着夏友的药房,便知这紧闭的房门之内此时定余他二人,一时之间将那欣喜之情灭得涓滴不剩,正欲在他二人不察之时退出去,未料冬萝并未睡实,此时刚刚醒,睁开朦胧双目见眼前之人正是易柏,随手指道:“四爷,少夫人与二爷正在药房呢,奴婢不便陪您进去,您还是自己进去吧!”低头闭上眼睛来打算继续入睡,身旁有轻捷脚步声而过,她在大脑完全停工之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似乎……似乎二爷拉着少夫人手进房去之前,那目光烫得惊人! “等……等等!”冬萝将最后两个字悄悄咽进了肚子,眼见着易柏推门而入,她四下张望,捡了处晾晒药材的支架后面偷偷躲了起来,未几,果听得巨大的一声响动,听那声音似乎颇像门板倒塌的声音,她偷偷张望,但见那两扇门紧闭,完好无损,她不由急出了满手心的汗,却碍着易四爷妒名在外,万一此时上去点眼,将来在府中可有好日子过了! 不单是冬萝,便是后院那些晾晒药材的学徒亦竖起了耳朵来听,激动的都快要出一身热汗了!众人纷纷猜想,不出一刻这药房内肯定得翻天覆地,他们虽没有胆子前去围观,听听壁角也能稍解好奇之心。 可惜屋内再无响动,又过得一刻钟,但见药房门大开,三人笑意满面走了出来,有学徒偷偷留神夏友与英洛的衣饰,但见二人衣饰齐整,便是易大少,也是难得的笑模样,很难想象里面曾经有过激烈的龙争虎斗。 倒是英洛四下看看,叹道:“想不到冬萝这丫头玩心也这般重,连影子都不见了!” 易柏想起进去之前那个坐着打盹的丫头,笑意上扬,一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只见她瞟了一眼夏友,微微的挣扎,却被他牢牢捉在手内,不肯放开,也只得由他去了,但听他道:“二哥且不忙送,三日五日就都来了。我陪洛洛回府吧!” 夏友面上笑意浅淡,道:“那就有劳四弟,恕不远送了!洛洛过来!” 英洛见他招手,遂从易柏手中挣脱,乖乖上前,他也不避人言,将她头上珠钗整理一番,耳边发丝替她抿了抿,端详道:“好了!乖乖跟四弟回家吧!” 英洛点点头,复又被易柏牵在手中,回首依依:“衡哥哥忙完了这阵一定要回家住啊!” 夏友点点头,心道:“我哪里就忙成了这样呢?不过就是不喜回去罢了!” 可惜伊人从来粗心,并无许多曲曲折折的心肠,早被易柏牵着手拖走了。 他复站了许久,才回身阖上了门。 冬萝从支架后闪了出来,在街上悠闲逛到太阳快落山,方回到了府中。英洛见了她手中提着许多小吃,哪顾得上埋怨她。倒是易柏,回头轻描淡写赞了一句:“冬萝最近差当得不错!” 令她大大受宠若惊了一回! 这位爷鲜少赞人! 不算计人就算不错了! 旧意谁教改(四) 晚间时分,英洛正欲沐浴之时,易柏来了鸣凤轩,道:“洛洛,随我来!”英洛长衫轻挽,不知就里,却也不忍拂逆了他的意,只得乖乖随他而出。复想起今日他推门而入时,自己与夏友正在整理衣衫,药房内一片狼藉,便是连那张旧案亦坍塌,她正在埋怨夏友:“都是你……”夏友边系腰带边无辜道:“都怨我什么?” “自然是怨你力道大了一些!”他正淡笑着站在门口,目光清朗,带着难得的笑谑,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那笑谑里搀了一丝别样滋味。英洛立时被闹了个大红脸……白日宣滛啊……还偏偏被他捉个现形……面上止也止不住的火烧火燎。 那人似无所觉,将她牵至院内一处所在,推门道:“进去看看?” 英洛见他面上笑意诚挚,遂推门而入,只觉房内湿气缭绕,再走两步,却有帘子遮挡,掀起帘子之时,但见面前是一池碧波汤池,池内全用整块的汉白玉拼镶,所费甚奢。池旁设有几个形状古怪的软塌,若非碍于身旁有个双目炯炯的他,她怕是立时脱个精光跳进这池中好好洗浴一番。 她虽对家中经济无甚大的概念,也知自家目前财力软疲,家虽交了给易柏当,却不信他当真舍得这大笔支出就为了建成这白玉汤池,因之不免调笑道:“这汤池莫非是拿你的私房钱建的?” “非也!”那人摇头否定,得意非凡! “那就是拿帐房里的银子建的?”不得不说,英洛很善于大煞风景。 易柏挫败抚额,叹道:“洛洛,此情此景你不是应该先感动涕零,然后与为夫鸳鸯戏水一番嘛?” 英洛骇笑:“鸳鸯戏水?”说着立时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不放,道:“非也非也!此时为妻应严刑逼供,问清楚这汤池的来源,可不能让英府经济陷入困顿,就为了这汤池全家勒紧裤腰带吃一年咸菜!” 那人上前一步,眸中笑意十足,面上却正经道:“妻主还请放心,此汤池乃前屋主所遗,只因此处位置偏僻,无人打理,一时未被发现。前日有小厮发现了,前来上报,我便赶着让人收拾了给你用,不知妻主可还满意我这回答?” 英洛闻得是前屋主所留,自然欣喜不已,乐滋滋点头道:“既是现成的,放着不用岂不浪费?真是要谢谢柏哥哥体贴周到呢!我想沐浴了,还请柏哥哥回避。”心内知他这几日心情顺畅,是以才越发尽心尽力打理家务,自己再不能冷落于他。独处时越性要显出几分亲昵之意来。 易柏被她这两声叫得骨软心酥,再朝前一步正正站在她面前,拖长声音道:“不如由我来服侍将军沐浴?” 英洛揪紧了衣领只不肯,眼见着他要紧贴了上来,不由后退了一大步,只闻得“哎哟”一声,水花四溅,整个人便跌进了汤池之中,浮浮沉沉,紧跟着扑嗵一声,又一个人也跌进了汤池,却是他惊慌带笑的声音:“洛洛,我来救你了,别动!” 这个人,定是故意的! 英洛本来刚抹了把面上的热水,闻听他此言肚肠里面难得拐了个弯,竟是佯做不支蹲了下去潜进水中,只等那人在水面遍寻不见,潜进水下,趁他无措之际按下了他的头颅,硬逼着他猛灌了几口热水,眼见着平日风姿气度丝毫不乱的人在水下手舞足蹈的挣扎,她终于笑着探出头来,得意道:“你也有今天!” 易柏将将探出水面,恰恰听到这句话,咳了几口水方不怀好意道:“今天?不如洛洛也来试试这滋味吧?”一边如游鱼般灵活游了过来,英洛左躲右闪,任他追逐嬉戏,二人皆是少年老成,英洛是不再记得幼年玩乐,易柏更是身肩重任,哪里能够放松过?便是成年以后,早已习惯了拘谨,再无孩童之姿意随心,今日二人在这池水之中直如少年儿郎一般嬉戏,惊呼之声不断,却是英洛被易柏所逼,眼见着要被他堵在池中壁角,不由求告连连:“好了好了……我再也不能够了……饶了我吧……” 那人身着湿衣,额上不断滴下水来,浇湿了清雅如画的眉目,面上从来浅淡的笑意今日简直浓墨重彩,肆意张扬,哑声道:“你叫我什么?” 英洛偏头一想,不情不愿道:“恃强凌弱,欺负弱女子……啊,柏哥哥,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眼见他步步逼近,眸中色欲突起,只吓得她软软求饶开玩笑!今日药房里她都怀疑桌案坍塌之时自己从上掉下来伤了尾椎,虽偷偷抹了夏友给的药,还是觉得有点不适之感,哪有精力再与他嬉水鸳鸯一回? 那人毅然朝前不停,眼见着她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面上笑容竟是笃定般,目视水中,猿臂一捞,便从水中捞出湿淋淋的女子,疑惑道:“难道洛洛竟是喜欢水中?”不等她回答,立时箍紧了她扎进了水中,深深吻了下去…… 不知为何,她偏不想如了他的意,传闻中的易大公子文武全才,就她所知几乎算得上无所不能,她倒要看看这男人的本事!易柏一吻之下才发现她紧闭了唇凛然不容他侵犯,不由暗笑,伸出二指来捏着她的鼻子,只见她猛然睁大了眼睛,似不能信易大公子居然也会用这种无赖招数,不过一迟疑便要张了口来呼吸口中猛然窜进一物,肆意横虐,总在她要窒息之际哺几口气给她,她恋着这几口气,唯有反被动为主动,贴了上去,同他口舌厮磨纠缠。 良久,他方放她浮出水面,将二人身上束缚通通扯开丢弃在水里,一面捉了她的纤腰来,抵着某处蠢蠢欲动的兽物,一面在她耳边轻声道:“洛洛,还我罢!还我一个洞房花烛夜吧?!” 这声音是如此缠绵沁骨,这样傲气的男儿终也有低声下气的一日,她不由点点头,只感觉身下一物突然贯穿,连娇吟亦来不及,那人已大动不止,池中春水翻浪,暖意融融,全然不似屋外新春初过的寒冷…… 屋外守着的星萝不屑的撇撇嘴,被冬萝看到了,不由暗暗摇头,责备道:“星萝,切记主子的事情我们不可多嘴!少主派我们来服侍少夫人,那是少主的信任,我们万不能辜负了少主的看重之心!便是少主在此,少夫 燕子回时第36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此,少夫人若与四爷燕好,也是她的事,你怎可做出这种表情来!你要知道四爷不同于大爷与二爷,都算得上好相于的性子。 这位四爷可是位笑面虎,能笑咪咪把人啃得渣都不剩,你休得小看他!” 星萝不愤道:“冬萝,你是越来越婆妈了!当初的爽利都到哪里去了?如今我也算是忍得厉害,若是从前,早”比划了一下颈子一下,做了个切割的动作来。 “星萝你作死!”冬萝真正骇然,实不能想象星萝的话。 “冬萝你是个胆小鬼,枉图两面讨好!你可别忘了,我们的主子是谁?!” “星萝你……”冬萝深吸一口气,再不与她辩解。 稍停,但听得屋内再有细细呻吟之声与男子粗重的喘息之声传来,星萝愤而拂袖离去。之前二人欢笑嬉戏之声让她已然神色不豫,现下真是一刻都不能多呆。 二月初十的时候,远在杭州灵隐寺的华彻得属下密报,精细的绢帛之上写着几个字:一月二十五日,与易汤池嬉戏,笑语不绝,燕好为合。 偏生这种绢帛织得精密细韧,他下手撕了几次,亦未能撕碎了,“笑语不绝,燕好为合”这八个字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从人小心翼翼退出,就怕这少主子在佛家寺庙里闹将起来,摔碟掼碗,被主持给赶了出去。 这灵隐寺山峰奇秀,林木遍掩,云烟万状,古朴幽静,这位主子乃慕名而来,已在此地盘桓半月有余还恋恋不舍。 远在长安城中的英洛那晚沐浴颇费了些功夫,水下尚且不说,便是出得池来,易大公子也并无放她回去休息的意思,指着池旁空地之上几个形状怪异的软塌一一指给她看。初时她尚一脸懵懂,只侧头打量一番,最后下了个结论:“这几张软塌定是那些匠人拿贵重木料的边角料拼的残次品,怕摆在房间里辱人眼目,便只好摆在这浴池里罢了。想是原来此间主人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这几张埸很是别致,唔,别致。” “那洛洛要不要来试试这塌的用法?”那人在她耳边轻笑低语。 英洛大大咧咧道:“歇歇也无妨,我正好腰酸背痛!”一矮身便坐了下去。 坐下去之后她才发现这软塌……这软埸 一夜过后她趴在鸣凤轩的大床之上捂着羞红的脸,决定再也不要去汤池洗浴了!再也不要去坐那劳什子软塌了!特别是和易柏,打死都不能进汤池浴房! 噬心之痛 又过得一月,英洛久不上朝,月末之时却竟得圣旨宣召入宫。那一日恰是晴日,冬萝替她按品大妆,她数月以来散漫惯了,宫轿疾走之时只觉这红墙琉璃瓦竟透出别样陌生,身着朝服未免有些拘谨,跪在李岚面前之时,心思还不能稍稍收回,一个疏神之际,只听得头顶一把疲累的声音道:“起来吧,你我姐妹,不必闹这些虚礼!” 她起身之时得窥天颜,不免疑惑,新帝登基,本应是春风得意之时,纵观李岚竟全无蓬勃之意,而有暮落之景,不由心下微沉,试探道:“陛下新登大宝,可是有何不遂人意之事?” 锦帝皱眉头疼道:“还不是小瑜,这些时日茶饭不思,眼见着瘦成了一把骨头,偏偏朕又不舍得苛责于他。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英洛心下一沉,试探道:“或许是春困秋乏,楚王殿下自陛下离开之后悬心不已,现下陛下初登大宝,他心弦全松,便免不了散漫起来……大概……大概过些日子就会好了罢?” “是吗?”锦帝看来颇为不信,道:“我倒盼着他早点好起来,可这小儿郎家的心事,我这做姐姐的却开导不了,不如洛洛替朕去一趟开解一番?” 英洛惊跳起来,连连道:“陛下这是说什么话?臣一介外臣,轻易不能入内宫,何况是亲王寝殿,传出去这不是毁了殿下清名嘛?” 却听得李岚冷哼一声,道:“难为你还记得楚王的清名!我倒想问问你,我还未曾回来之时,你在李晏寝宫对楚王又搂又抱,又亲又摸,那时候可还顾惜他的清名?莫不是那时候你想着朕永远回不来了,楚王失势,便可随意受辱?万料不到日后还有亲姐来为他作主?!” 这种事情,若非是楚王亲口所说,她又从何得知? 一时之间,英洛心中千百个念头转过,却都惊疑不定,此时想起家中几十口人,不免膝盖一软,跪了下去,纳头便拜,一面分辩道:“陛下,那时候情非得已,臣对楚王殿下,苍天可鉴,并未存了一丝一毫的亵渎之心!” 座中那人“嗤”的一笑,显是怒极,猛拍龙案,厉声道:“英洛,你别跟我这里装可怜,得了便宜还卖乖!若非朕念着……念着你在朕落难之时能挺身而出,当朕愿意眼睁睁看着皇家骨血被你轻慢侮辱?只可惜小瑜心性单纯,到如今也只剩了一句:我既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便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皇姐休得动歪心思将我推给旁的女人!” 英洛猛然抬头,正正瞧着座中端坐的女子,但见她虽色厉,盛装华服,到底疲态难掩,显然也是被这事搅得不胜其烦,头疼不已,不由暗暗愁苦:当初那事,到底是自己做得荒唐,害这小小少年一腔痴心都系在自己心上,也是合该有事。目下至要紧是想法绝了这少年的痴意方是正途……盘算已毕,她恭恭敬敬道:“楚王乃金玉之身,臣乃蒲柳之质,实不堪为良配。且臣家中夫婿成行,如何肯委曲了殿下?臣思前想后,此事万万不可!当日在宣熙帝的寝宫是臣的错,臣万死不足以赎其罪,陛下将臣投下天牢,治一个轻慢皇族之罪,已儆效尤!还请陛下怜惜小臣家人,饶他们一命吧?!” 忽尔便听一声深长幽远的叹息,却是李岚站起,走了过来,亲扶了她起来,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洛洛,我只有这一个弟弟,他从来心志坚毅,虽自小沉默寡言,但认准的事情从来不曾回头!他既认定了你,我也不好多做阻拦伤了他的心。你且起来,我尚有一事要托负与你!” 英洛见她卸了这帝王之尊,单纯以长姐身份娓娓而谈,反倒令她不知所从,只得起身,却是被她按坐在就近的绣凳之上,却见她那里已经跪了下来,也是纳头便跪英洛的心里从前便觉得这顿不顿下跪的确不是个好地方,然则无论如何李岚这番举动还是吓着了她,被当朝女帝大礼参拜,必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唬得她立时站了起来,将李岚扶将起来,埋怨道:“陛下这是做什么?想折煞为臣嘛?” 李岚敛眉道:“我以大周李姓江山与糼弟所托,难道还不值得一跪吗?” “江……江山……”英洛少有的结巴,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只觉凡事一沾江山两个字,准没有好事情。 果然,但听得李岚道:“你尚不知道一件事,我已终身不能孕育自己的孩儿了!”语声苍凉如残叶全凋,寒冬将至,说不出的萧索意味。 “怎么会?”英洛失声问道。凤帝不育,这算来简直是本朝最大的一桩秘闻。而李岚又正当盛年,怎会有此谶语?若是让朝中那起最近急得上窜下跳欲将自家儿子送进宫来,指望将来得个一女半儿得继大统者知道了,不外是个天大的笑话! 却见她嘴边隐含了一丝冷冷的嘲意,语声森森:“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也是这两日始知道始末。不过却是在半年前便已知自己终身不孕。当年我父亲宠冠六宫,加之膝下一儿一女,已经碍着皇夫之位,为防我将来得继大统,华相在我身边安插人手,在我每日的茶水饮食里添加少量的绝育药,上次我离宫之时被高人所救,他虽解了我身上这致疯的药,但还是不免叹息,说我服这药最少也已有十六年,多则十七年,算上我离宫一年,算起来,也就是五岁之时,便被偷偷下了这药,如今已经是十几年过去了,我回宫之后秘密查证,虽将那下药之人查出,但早已于事无补!可算是遂了华相的意,就算是我得继大统,却不能生下自己的子嗣,又有何用?”这件事情本是她积恨难消,噬心痛事,此时说来,面目扭曲,可见刻骨仇恨。 英洛悚然而惊,只觉这件事残忍之极,而这谋划之人也算得上高瞻远瞩,不觉心有余悸,兼且觉得李岚的可怜委曲之处,不免伸出手来,摸摸她紧攥的五指发白的拳头,道:“事已如此,你还是不必再多想!” 那人惨然一笑,道:“我得了这偌大江山却不知托付于谁!大周朝虽有子民千千万,但唯有一人与我血脉相连,那便是楚王。我只有寻得一可靠之人,赐婚与小瑜,将来小瑜若生了女孩儿,必是下一届的太女,未来大周朝的女帝。思来想去,你我也算得上患难之交,且小瑜又对你一往情深,正是天作之合。你家中虽有夫婿,但除了姓华的那一位我容不下之外,另三位也是人品极好的,我若一时逼你休了他们你必是不肯的,就算休了他们娶了李瑜你也不会善待于他,必将身周怨气尽数撒在他身上,我又怎么舍得?所以我想出一个办法来,那就是忠勇候与小瑜一般儿不分大小,一为正夫一为平夫,也不算委曲了他们!不知你觉得意下如何?”言罢眼巴巴看着她,单等她回答。 英洛进退维谷,额头不由冒出豆大的汗珠来,只觉平生棘手之事莫过于此!家中本就不太平,那几位夫婿也从不当她是傻子,自然他们其中的暗潮汹涌她并不是全无所觉,本是一池浑水,若生生再投下去一位楚王殿下,只怕英府的天都得被这几位给搅塌了。若是不接受,李岚既能推心置腹将底牌摊开来,让她知晓,自然是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来。自古帝王皆如是,她总还不曾幼稚到以为李岚会念着旧意心存慈念下不去手,容她带着自己难以启齿的秘密行走在宫阙间吧?危急之中令她想起一人来,道:“陛下,婚姻大事事关楚王殿下一生幸福,臣想请旨前去殿下殿阁探病?” 李岚黛眉舒展,笑道:“这才对!小瑜最近茶饭不思,病骨支离,你还是应先去探视他,至于婚事,不急!” 英洛感慨良多,心道:不急才怪!如若不急你还要这般急逼我? 当下李岚令一小黄门带英洛前往李瑜殿阁。英洛头脑昏沉,来去只脑中盘旋着如何拒绝李岚又不能伤了家人,如此行行复行行,不过盏茶工夫便到了李瑜寝宫,门口迎出来的却是一位十五六岁模样周正的小黄门,引着英洛前往内殿。 英洛初初闻听李岚之语,本不信那小小少年已经病骨支离,及止进了内殿,只觉殿内暖如春风,却是浓浓一股药味扑面而来,另有小侍端着漆如墨汁的药而来,她并未抬头瞧定,只跪下磕头道:“小臣英洛参见楚王殿下!” 良久,那头方闻得一个喘微微的声音道:“你……来了?快起来吧!”间中一顿咳嗽,英洛抬头看时,但见大床之上的少年身着||乳|白色寝衣,早已喘成一团,这光景看着委实不好,她不由心下大惊,急步向前细看,口中一径问道:“殿下……殿下几时病成了这般模样?” 少年一双秋水长眸睇过来,盈盈欲滴,带着病中独有的潮红,似幽含怨,一字一顿道:“冤家,我对你遍尝相思,你……你……”咳声大作,撕心裂肺一般,手只颤微微伸出来,倔强的不肯落下去,只固执向着英洛伸定了。 英洛再想不到这少年会病得这般模样,想着他大概是病中,估摸自己不大好,定是不再顾忌什么,开口便是缠绵之意,她虽心肠刚硬,到底不愿这少年一时半刻便死了,因此只得上前握牢了这枯瘦的手,安慰道:“殿下这是说哪里话?还不好好将养着,少些忧思,指不定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好了!” 那李瑜好不容易被她握着了手,如何肯放?只一径拉着她的手,虽时时咳成一团,身子不住打颤,还是不肯躺下来,目光痴痴胶注在英洛面上,贪婪的瞧着,只恨不得把她刻在心版上,每日来回描摹个无数遍。 英洛见这番光景,知道一时半会自己不能下重语。这就好比是从前康健的他,即便话头重些绝了他的痴念,便是锦帝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伤痕来,并不能拿她怎么着。可今日观这少年,怕是大有撒手人寰之意,她重的话一句也不敢多说,只顺着他的话意劝慰,嘱他好好保养,折腾了一通,小侍服侍他喝了药,大概是药性发作,不过一时他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手中犹自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她心中百味陈杂,到得含珠殿内之时已想好推脱之计,面含愧色道:“臣令楚王殿下蒙羞,本应极力弥补,但婚姻之事理应遵从父母之命,明日初一,臣邀请陛下前往英府用晚膳,顺便与父亲谈谈此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岚料着她瞧了李瑜一回,定是心有愧疚,请自己过府商议婚事,此事也算是有了九成应意,当下心满意足,令小黄门将她送出殿外,见她走得远了,这才抬脚往李瑜殿阁而去,只盼这喜讯能让他立时好上三分,不再胡思乱想,消耗作践了身子,也算是料理了一桩大事! 清歌漫语 鸾翔殿内,一俟锦帝脚步声离,便见先前那命悬一线的楚王殿下一把掀了身上被子,一叠声叫:“清歌清歌,快拿点吃的来,可饿死本王了!”虽是音量低绵,但显然精神尚好,若锦帝此时回转,必会惊喜万分,以为楚王病情奇迹般好转。 轻声应和的正是先前迎了英洛前来的小黄门,他手中端着朱漆描金托盘,盘内盛着几样精美小菜与粗梗碧玉粥,缓缓从后殿而来。此时他先将手中托盘放置在一旁桌案之上,再搬一张小案几放置在楚王的大床之上,将那托盘内的小菜与粥一样样往小案几上放,一旁躺着的楚王殿下寝衣凌乱,容颜不修,双目深陷,显然是饿的狠了,清歌盘中银箸还未放下,他已经就手拿了块胭脂鹅脯送进口中,狼吞虎咽还未嚼烂便已咽下,等到清歌将盘中吃食全数放在案几之上,那一小碟糟的熟烂的胭脂鹅脯已经全数进了他的肚子。 “殿下,殿下您慢点!哎哟,久饿不能快食,可别吃出病来!那人不过就是长得美点,您何苦要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这清歌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年岁相仿,性格活泼,比不得元慈,总是大了几岁,担了训导之责。他与李瑜说话总是多了几分亲厚。 李瑜边埋头往口里填食,边哼哼道:“你当我不知道?皇姐一登位,多少人打着好算盘,想把女儿塞给我!当我是收破烂的吗?……唔,再去拿两碟子鹅脯来!” 清歌“噗”一声笑了,“殿下这是说什么话呢?那些世家小姐总是朝中重臣所出,她们若算得上破烂,那整个大周朝就没有好女儿了!再说您那位……不也是世家女子嘛?” 他眼见着楚王殿下变了色,竟然舍得从那粥碗里抬起头来,怒道:“她不一样!她跟那些人不一样!”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看了清歌一眼,又将头埋进了粥碗,含含糊糊道:“这粥,再去盛两碗来!” 清歌去后殿又端了一盘吃食过来,将粥菜布好,在旁侍立,接着话头笑道:“那个人,也的确不一样!都让殿下喊出‘冤家’来了!奴婢只是好奇,这乡间野话殿下却是从何得知?“李瑜自小养在深宫,哪里经过这些风流勾当的熏染? 李瑜业已半饱,不若先前饿晕了头没力气,得意洋洋道:“说起来,我从前真正是不知道风流婉转是个什么景况!这话却是年前我一人偷溜出宫,在茶楼里听人说书听来的,当时觉得‘冤家’这两个字真正美妙!”眼见着清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被他一眼横过,愣是将那哆嗦生生止住,面上换了敬佩万分的神色,他这才继续道:“我跟她,可不就是两冤家吗?初见之时我把她踩在脚下,后来在她府中,她将我打成了猪头,我虽恼她全无一点怜香惜玉的情肠,但整个大周朝,从今往后,又哪里有人敢对我说半句真心话,敢认真恼我一个不是?只除了皇姐与她。夫妻人伦,若全无一点真心,还不如不做夫妻!” 他却不知先时英洛在时,差点被他这一声“冤家”激得一个踉跄,若非她定力非凡,早笑了出来,便是侍立一旁的清歌当时也差点笑破了肚子,硬撑着方不致失仪。 清歌本是聪明人,微一思量也不由点头道:“殿下说的很是!自陛下登基,朝中重臣便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要将自家儿子与女儿塞进这宫中来。殿下若是成了婚,势必要搬出鸾翔殿,开牙建府。旁的奴婢倒是不担心,只担心那人家中夫婿四位,且风流之名远播,殿下若想嫁过去,势必要与寻常男子共侍一妻。殿下也熟知那人性情,若是想让她停夫再娶,那是万万不能!奴婢听说她是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陛下也曾经说过,西北军中至今还流传着她千里救夫,在西突厥可汗帐中谈笑自若的事迹来,这样的人岂是个惧怕权势贪恋富贵之人?陛下刚刚虽说明日前去英府议婚,听着像有九成允意,到底不能不防还有一分的变故在里头!” 李瑜闻言,不由低头想上一回,道:“将吃食撤了吧!反正皇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得了‘相思病’,一命归西吧?好不容易饿了这半个月,才将这一身肉饿下去,闹得她硬起头皮来去求亲,可别临门一脚,让她生了疑,成不了事!至于她府中那些夫婿”他皱了皱眉,道:“群雄逐鹿,胜负犹未可知!”忽换了笑脸道:“我看那将军府藏龙卧虎,也算得一潭子浑水,那本王也跳下去搅搅看!” 清歌只觉身上发冷,这楚王殿下一会儿一个模样,真是自小到大都没见过的奇景,瞪了他一眼,道:“凭是什么样的女子,用着真心去打动即成。凭殿下的样貌品性,万没有不成的理儿!如今可好,满嘴的野话,还跟自个身子过不去!我看殿下往后也别吃饭了,若是这亲真成了,不用那人的四位夫婿将你收拾了,只等洞房花烛夜……”他大概觉得后半句话大大的不妥,不由含了半句话在口里,红了脸去将案几之上吃食撤了。 偏李瑜自对英洛留了心,男女之事上亦算得上开了窍,不过十四岁的少年,已偷偷将宫中珍藏的孤本春宫翻了一回,听得清歌说起洞房花烛夜来,不由得也是臊红了脸,默不作声倚在床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里微笑一回一时里又默不作声。 翌日早朝,锦帝李岚却发现英府众人竟齐齐称病告假,无人上朝,私以为英府众人定是知她今日会驾临,左不过是忙碌接驾事宜。那知朝罢之后在御书房议政,便有内阁大臣参奏,道这英府自宣熙帝在位之时的后几个月里,每月月初总不见英府众人上朝,众臣也曾议论纷纷,但宣熙帝不曾追究,也无人敢多嘴。 锦帝心内,不觉一沉,万般猜测涌上心头。好不容易挨到议政已毕,回含珠殿内陪着锦贵君用了一回膳,又批了一回折子,思虑着也到了时候,这才召集侍卫预备起驾出宫。 自她登基以来,朝中诸臣皆上疏要充实后宫,广延子嗣,她生怕锦儿吃味,但凡下了朝必同食同寝,半步也不曾离开他。李晏所余后宫诸人早被清理,无子嗣者也被送进卧佛寺理佛,偌大皇城,除了宫人黄门侍卫,竟是只有锦贵君一位主子,且这位主子目前正得宠,宫中谁人敢不逢迎拍马?若论起锦贵君目前情势,当真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可惜他本人从来淡然,每日里除了延请了老师前来教他学诗作画,旁的事一概不理。这宫中内务,竟是从前楚王殿下的大伴当元慈接手打理。 锦帝像今日这般时辰出宫,却是从未有之的,便是连那淡然的锦贵君亦忍不住问了句:“天也快黑了,陛下这会子出宫去,可是有要事?” 锦帝两条黛眉微蹙,道:“还不是为了小瑜的婚事!”她这话说的却是实情。只不过锦贵君目前还不知道,楚王李瑜立心要嫁的那人是谁。 却见锦儿淡然一笑,道:“任是谁,不过陛下一道旨意赐了婚,还不是天大的恩宠。哪里就需要陛下这黑天半夜的摸黑往臣子家中去?” 李岚陪笑上前,将他搂定在怀中,只觉怀中那人身形一僵,不由心下一黯,强笑道:“我自得了锦儿相伴左右,总疑这是天降的福气。说起来我也只得小瑜一个弟弟,自然也盼着他中意的那人能真心待他,非是为着权势名利,所以提亲之事,还是郑重为好。” 她特意弃了“朕”字而用“我”,显见着便如寻常夫妻一般,锦儿如何不知?心下虽感念她这一片赤诚,但心思一时里却还不能尽数从那人身上收回,不由幽幽叹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得美事一桩。既是这样,你便早点出宫早点回来吧!” 李岚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轻声道:“嗯。锦儿在家等我!”见得他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不由笑意满面,在一众侍卫簇拥之下离宫而去。 英府座落在朱雀大街之上的一处巷子里,内中住着两位本朝良将,门口自是有兵丁把守。李岚下了御辇之时,但见中门大开,英田率了一大家子人前来接驾,呼啦啦跪倒了一院子,她目光略略在诸人面上一扫,但见英府众人皆是面色沉郁,竟是毫无欢颜,再细细一察,独独少了英洛与夏友,不由奇道:“英尚书,为何征西将军竟不肯前来接驾?莫非是嫌朕今日不该来?” 英田也自纳闷,锦帝今日这是唱的哪一出?眼见着太阳下山,往臣子家中跑?这事却也怨不得英田纳闷,英洛自昨日出宫之时就打定了主意,反正自己家中虽四位夫婿,房事也算得上正常,但目前看来,成亲这几年竟都全无动静,或许自己本就不孕也不一定。至于李岚提到的,娶了李瑜生位皇储出来纯属这位女帝大梦未醒,约略有些糊涂罢了。她今日特特的约了李岚来家商议婚事,为的就是自己毒发之时让她身临其境一番,帝心从来难测,让她见识过了依萝的可怕,大概就不会再生出这种歪主意,硬逼着自己娶那小萝卜头了吧? 周峥见得锦帝责难,叩首道:“陛下恕罪!为臣妻主今日确实不便出来接驾,陛下今日若定要见她,还请恕了为臣妻主惊驾之罪!” 李岚奇道:“难不成她今日发了癔症?” 本是句玩笑话,哪知道忠勇候周峥苦笑回禀:“陛下见笑!若是癔症倒好了!”癔症哪有这般痛楚难熬? 李岚见此,心中纳罕不已,道:“爱卿头前带路,朕恕她无罪便是!” 英府众人呼啦啦起身,英田当先,英乔与周峥在后,引着李岚往鸣凤轩而去。 曙光一线 锦帝李岚自小生长在宫廷,酷刑也算得见识过一二,然而这一日立在鸣凤轩英洛的床头,仍是忍不住被震动曾经是桀骜豪爽的女子,上马提枪,谈笑间胡虏胆裂,而今残喘在这方寸之地,首足被缚,痛苦挣扎的躯体总教她怀疑,某一刻会耐不得人间痛楚,破体而去。 不,这痛楚也不似人间,竟是炼狱方能有的噬骨钻心之痛…… 英府众人除了周峥陪同她进来,余者皆在屋外相候。屋内残灯如豆,除了夏友之外,竟无旁的人。便是那从前性格古怪的夏军医,此刻亦是双目赤红,爱莫能助,唯有一遍遍在她耳边喃喃:“洛洛,我在这里……洛洛,我在这里……”声声呼唤…… 李岚沉默,只觉得这房间真正昏暗,令人窒息。二月初的天气寒气未减,床上苦苦挣扎的那人与床头守候的那人皆是汗如水流,不能停止。素来令敌人胆寒的平狄将军悄悄转过头去,不肯多看两眼…… 她缓缓迈步而出,门外英府众人个个神魂不属静静相候,廊下璃璃灯光惨然,她抬眼细看,只觉相别不过近一年,礼部尚书英田已是双鬓飞白,容色虽清隽却已然苍老,再不复记忆之中那儒雅美髯的中年男子之风姿他也不过就是位慈父罢了。 她幽幽一叹,道:“朕今日前来,本是有事相商,莫非英将军不曾告知过爱卿朕来所为何事?” 英田显是心神仍系在屋内糼女身上,正留神细听屋内动静,闻言怔得一怔,方答道:“小女昨日回来,不曾跟老臣提起过陛下有事相商!不若陛下前去书房?” “劳烦爱卿头前带路!” “不敢!陛下请!” 但见得英田再回头望一眼女儿卧房,满含担忧之色暗叹一声,方才引得锦帝向着中堂而去。身后英乔周峥皆静静随侍,双双侧目,不明白女帝今日凤驾降临,却是为着哪般? 几人漫步而行,心内各有盘算,直等几人落座,李岚方道:“朕今日前来,是为着朕那不成器的弟弟楚王而来!” 英田父子与周峥完全想不到原是为着这个缘故,不由立起身来便要跪下去,只听得李岚道:“众卿先别忙着下跪,且坐下听朕一言!” 英氏父子与周峥皆以为她这是算回头帐,虽依言坐了下来,但颗颗心皆在腔子里提了老高,只等李岚道:“朕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楚王殿下向英将军提亲的”眼见着英氏父子与周峥皆面面相窥,深感意外,她忽又觉得难以启齿,然则事已至此,也就顾不得这许多,索性据实以告:“小瑜自从英府回宫,便卧床不起,起先朕以为他是身上有伤,不过小儿脾性,容他休息几日便好了,哪知道自他卧床之后便再没起来过,饮食倦怠,日渐消瘦,太医诊治了十几回,总说肝气郁结于心,前两日他陷入昏迷之时朕听得他口中不断叫着英洛这名字,起先朕以为这孩子总是打架打输了,心里憋着一口气,只要善加开导便会不日而愈。哪知道这两日他愈加不好,反倒是他身旁小侍清歌告诉朕,楚王缠绵病榻,确是对英爱卿有了不该有的糊涂心思……”英氏父子闻听此言,皆是心下暗惊,侧目同情的看向周峥,但见他长眉拧断,面色很是不好看,奈何座中此人乃是当今女帝,三人各个按捺下心思且听她再道来。 “等得他醒来,朕暗中相询,哪知他拿出一方旧帕子来,追根究底,这件事竟是朕的过错。去年朕被李晏所拘之时,小瑜与洛洛初次相见,他心气高傲,又闻得洛洛与朕交好,谁知李晏登了基她竟成了宠臣,一时里心内气愤不过,便折辱与她,哪知道此番折辱不但没伤她分毫,竟将自己一颗心给落在了她身上。英洛心胸似海,探病之时见得小瑜流泪,便将身上一方帕子送了给他擦泪……如今这一年过去了,清歌曾说,英洛这方帕子,小瑜是一日也不曾离过身,贴身收着……自父君这世,朕在世上就直得小瑜这一个亲人,可怜他不过十四岁年华,眼见着神识昏迷,昨日朕如英洛进宫提亲,哪知她却道婚约乃父母之命,迫不得已,朕今日厚着脸皮前来求尚书老大人,只望能同意小瑜嫁进英府,也算是救救这死心眼的孩子!”说罢眸中滴下两滴清泪来,偷眼看英田与周峥面色。 但见周峥面色若铁,英乔唇边带笑,英田怜惜的看周峥两眼,刚要张口,却听得扑通一声,惊得将临到口中这句拒绝的话吞了回去却原来是首座李岚见得这翁婿二人的神色,料得这事若是成不了,宫中那小祖宗不定真的会呜呼了,事不迟疑,不如索性往这火里多添几根薪来,主意打定,不顾他翁婿二人的面色,竟是离了座干脆跪了下去,朝着英田哭诉:“我李岚虽登大宝,但放眼天下,小瑜竟是我唯一的亲人,抛开国君这一说,我不过就是个疼弟弟的姐姐罢了!还请英大人与周候万万答应了这门亲事,以保全小瑜这条命来!” 英田与周峥被她闹出这老大动静给吓得一时作声不得,还是英田久经官场,立时对着李岚跪了下去,急道:“陛下但有所求,也容得我与这些孩子商量一番,这样跪下来,可不是折煞老臣么?陛下还请快请,万事好商量!”偏李岚又是女子,屋内三人无论哪一个皆不好伸手去搀她,只等她自己起来。 李岚见得英田言语软化,心道有戏,想到宫里那奄奄一息的小祖宗来,不由心下一宽,拭泪起身,道:“老大人与周候这是答应我了?” 英田面现难色,只得将周峥看定,只盼着娇婿能想出好法子来,屏息声气,但听得周峥从容答道:“陛下今日也看见了,为臣的妻主身中巨毒,家中大夫虽医术超绝,也只断定她已不足十年寿数……楚王殿下不过十四岁,再过个九年也才二十三岁年纪,正是春华正荗,若是嫁了进来,不是要做鳏夫?既然昨日陛下求亲,洛洛请陛下今日移步英府,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命不久矣……”每每想至那人命不久矣,不过几年寿数,他不由心如刀绞,语声微颤,再道:“陛下忍心看楚王殿下不过二十出头便骤失鸳侣?我们兄弟几个事已至此,总已经丢不开手了,而他……他总归是个小孩子,或许将来还能遇到比洛洛更好的女子,总把眼光放的长远一点才会有好姻缘!” 李岚这是初次闻得英洛寿数能计,不由心下寒凉,涌起兔死狐悲之感,沉声道:“朕离开之时,洛洛身体尚康健,这毒却是谁下的?” “宣熙帝李晏!”周峥字字如刀,恨意勃发。 “她……” 李岚前尘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目中寒意沉沉,道:“这毒,难道没有解法?” 周峥悲道:“传说中的天下奇毒倚萝,至今尚无人能解!家中现放着神医弟子也是束手无策!” “爱卿是说神医卫施的弟子?难道夏军医乃神医卫施的弟子?”李岚目中忽有奇色,紧紧追问。 “然。” “神医卫施……神医卫施……洛洛中毒这许久,夏军医为何不曾找卫施前来解毒?” “陛下有所不知,这卫老爷子行踪不定,几年前就已经四处云游去了。二弟曾言再过个两年,他与师傅有个约定,师徒二人会回天目山团聚,眼下他虽日夜苦研倚萝解药,但还是盼着两年之后能带着洛洛重回天目山,设法解了此毒!但这卫老爷子从前就交待过二弟,这奇毒无人能解,是以我们也不能全把希望押在他老人家身上!” 神医卫施这事府中竟是唯有英田与周峥夏友三人议定。盖因这卫施行踪飘忽不定,这一年间府中虽撒出人手去寻找,奈何人海茫茫,却又到哪里去寻找?况英洛精神一日日不济,众人只不敢将这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告诉她,怕只怕她精神一松懈,再不能忍受痛楚而撑不下去,哪知今日却被李岚提起这人来。 突见李岚目中闪出喜色来,道:“想要找到卫老爷子却也不难,不过须得爱卿答应朕一件事情来!” 周峥眼见光明已至,但李岚这番话却让他揪心一线,虽知有些事万万不能答应,但权衡利弊,唯有硬着头皮道:“若能找到卫老爷子,无论何事,为臣定答应了陛下!” 李岚点头道:“这事确也不难,不过就是给爱卿再多添一位兄弟罢了!若朕能告诉爱卿卫老爷子的行踪,洛洛毒解不了便罢,若是卫老爷子能将这毒解了,她这寿数不再作准,那小瑜便可嫁入英府为婿,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周峥咬牙想上一回,道:“若是陛下知道卫老爷子行踪却又不肯告知,不过两年,二弟必会带着洛洛回天目山面见师尊……” 却听李岚冷冷道:“周候真是糊涂!两年之内可发生多少事情?刚刚你我也看到了,洛洛这般疼法,便是铁打的人有一日也会化成铁水来,更何况她只不过是一介女子,热血肉身,哪里就能够忍受得下去?若哪一日她忍受不了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哪!” 周峥被她说得心内泛寒,只觉平生所遇,唯这件事情让他进退不得,左右思酌,到底咬牙答应了下来:“若陛下能告知卫老爷子行踪,来年她若痊愈,臣……臣便替她应下这门亲事!”心中积怨难消,块垒壅责,一时里只觉这书房逼仄,天地狭小,呼吸郁窒,竟是不知何去何从…… 李岚见事已有了七分成,今日也不枉来此,遂起身道:“过得两日朕就下旨让她前去追卫老爷子解了这毒!朕那里尚有一些礼物要送给老爷子!” 英府众人恭送锦帝离府。 依依惜别 过得两三日,等到英洛能真正起身之时,锦帝已有密旨传下,道帝在落难之时,得南宫世家多方相助,更有隐世神医垂堂问诊,救帝于危难之际,现着征西将军英洛前往龙城代帝谢恩云云,另附带了许多上好的宝物与药材,皆是珍奇之物,寻常难见,更有侍卫十来人,一路相护。 英洛诧异之余不免想起前几日自己邀请锦帝前来英府的目地,不由追问老父结果如何,可惜英父面色黯沉,只幽幽叹息一声,道:“洛洛还是去问峥儿吧!这件事情委实为难这孩子了!” 她心内一沉,想起这两日病中周峥并不曾来探看片刻,连只言片语也无,难道是疑她与李瑜有了私情?这番误会下来可不是顽的?!只因这两日气虚,兼且星萝向来莽撞,她便搭了冬萝的手,向周峥所居的春晖院而去。 这春晖院内向来只种兰草香藤,虽不见半点姹紫嫣红,却当真异香满院。这日周峥恰巧回来的早,正闭着眸子假寐,闻得脚步声也不曾起身,自他迁往这院里居住,英洛统共也就来过三四回,且她正在病中,想来是不会涉足此院的。他正在疑惑谁人这样大胆,脚步放轻进了内室,径自往床前走来,听得那脚步声竟是有些熟悉,心内不由多跳了两下,只作不知,那知肩膀被人推了两下,有个熟悉的声音低低道:“峥哥哥,醒醒,还装?!” 他故作熟睡状,心内暗暗盘算这丫头今日跑来莫不是为了新结的一门亲事?只觉仿如有百十只针密密扎了下来,那心上密密麻麻竟全是窟窿,哪得一处完好之地?耳边只听得那丫头继续轻声道:“竟睡得这样死了?峥哥哥,醒醒了!”半日见他横竖不醒,探头摸颊,自语道:“没有发烧啊?难道太累了?”竟也是脱鞋上床,偎在他怀里,寻得个舒适的位子,躺了下来。 周峥既已是装睡,这会子更不便醒来,只盘算着等她离去或者睡着了再睁眼,哪知道这人在他怀中依偎片刻,叹息一声,那手便沿着前胸往面门上摸去,周峥虽平躺着,背上却也是起了一层汗意,硬逼着自己忽略胸前那一双挪动的小手。 那知道这人动了手竟还是不过瘾似的,不过一时竟是俯起身来,手口并用,沿着他颈上喉节细细亲吻,他本平躺,一时又有些不便,她便拿那柔嫩颊肤去碰触他新生的胡茬,半晌叹道:“果然这胡子还是你的一样扎人!” 这样的缠绵,如果只得他两个人,该有多好啊! 周峥忍不住在心里微微叹息! 唇上渐渐贴上来温润柔软的物事,带着她特有的甜香,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情,她主动亲热,总还教他血脉贲张,差点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那人见这样也不能打动他,不免泄了气,规矩躺下来,侧身揽着他腰身,喃喃道:“你定是恨我骗了你,同楚王有了私情?我要分辩你定也是不信的了!但我还是要说一句,那个小屁孩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女帝虽让我娶他,我可是没答应!为了让她打01 燕子回时第37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打消这念头,我还特意约了她月初来咱家,怕你们不高兴,我才没有详细说。如今果然是生气了,都不肯理我了!不过就是个小屁孩,那里就碍着我们什么事情了?” 她虽这样说,只觉身边这人呼吸逐渐粗重,忽然冒出来一句:“那小屁孩如今可是你的第五房夫郎了,难道还算得上与你不相干?” “胡说!我什么时候答应娶他了?难不成我真是病得糊涂了?我糊涂你难道也糊涂了?皇家的人哪里是我们这样寻常官员家庭的人可以沾得的?”她分辩完了不由笑起来,欣喜道:“峥哥哥不是不说话么?” 周峥给她这话挤兑的闭上了刚刚睁开的眸子,又忍不住睁开道:“这可不是你答应的,是我替你应下了这桩婚事!” 英洛猛然翻身坐了起来,只觉一阵眩晕,忙扶住了额头闭上眼睛来,且等那眩晕过去了方睁眼道:“你帮我应了?婚姻大事岂能胡乱应承?”她眼珠一转不由道:“难不成锦帝拿什么人来威胁于你?还是开出了优渥的条件?” 周峥见她这副着急的模样,内心里那点点痛意总算是略轻了一点,迟疑道:“条件倒是有一个……若是你这毒解了,楚王便可以嫁进来作五郎,若是毒解不了,你便也娶不了这美少年……不知道洛洛作何想?” 她闻言大大的舒了一口气,立时躺倒在他身侧,笑道:“这有什么着急的!我这毒本来就解不了的!应了等于没应,让那小屁孩等着去吧,我且安安生生乐乐呵呵过完了这几年再说。”她是这样达观,可见如今是真的想通了,不再受寿数拘泥。然而不知为何,听她这样说来,他的心内如油剪火烧,痛楚尤盛,这痛楚让他忍不住转过身来,不愿再冷落她一时一刻,他失措道:“不许胡说!”不期然撞上她那双乌亮漆黑透彻人心的眸子与唇边那抹淡笑,一把将她紧紧揉进怀中,那微微的呼吸紧贴着他的心房,只盼得这温软的人能熨贴舒缓片刻他心头的痛楚。 他低下头来,紧贴着那小巧的耳珠,方道:“洛洛有所不知,女帝这次让你去传旨,便是想让那隐世神医卫施能解了你身上所中奇毒。这卫施乃是二弟师尊,想来他定是不能眼看着你丧命,累他徒儿成了鳏夫吧?” 却见她一时里果然凝眉立目,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全然不是他预期所想。她一拍脑门,道:“坏了!万一这毒真解了,我岂不是要娶这小屁孩?果然还是解不了的好啊!怎么算我也是多赚了十几年的好活!”她这话却是深自心底而出,想来自己坠崖而魂魄未失,跌落在这异世空间,当真是赚了十几年好活,且又同这一众当世俊杰结为夫妇,得了家庭人伦之爱,按着易柏的说法,当真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哪里还留有余地去做伤痛之感呢? 周峥与她夫妻也算经年,对这人了解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久,见得她如今豁达至此,悲叹之际复添可怜可笑,只顺着她柔软发丝抚摸半日,叹息道:“这毒还是要解的,虽一时解不了,慢慢来,总还有解了的日子。至于李瑜”他不由咬牙:“我且不追问你是如何招惹来的这小祖宗,只是若毒真的解了,也只能遵旨罢了!” 英洛摇头道:“那怎么能行呢?”当下将那日进宫李岚所言一一告之,便是连李岚不孕之故,若楚王进府所出便是下届皇嗣之说也一一道明。这事本为皇室秘辛,泰半无人得知,她今日却是与周峥在背人之处闺中私语,只听得周峥一愣,心下合计半晌方道:“如此说来,这婚事更是推不了的!想来近日朝中臣子弄党结派,好多人打了主意要将自家儿子送进宫去,都被女帝婉拒……”面上忽带了一抹奇异的笑容来,似悲似喜似嘲道:“想来这锦帝倒对你颇为看重,下代皇嗣的生母”竟是合身扑上来,呼吸渐渐沉重,耳边听得她不屑道:“我又不是生育工具……”他哪里再理这么多,心上痛意已是不可更减,不过图个且得且乐罢了,手下沿着那温香娇玉的起起伏伏而去,相触的肌肤暖意融融,足以抵挡风刀霜剑的寒苦。良宵是这样的短,纵然窗外日光正好,不过疏忽而然,那日头便跌落深渊,只余黑暗。便有僮儿掌起灯来,文英端着各色吃食放在外间,轻声呼唤,隔着巨大的云母屏风,鸳鸯帐内倒卧的一双人儿紧拥相眠,好梦沉酣。 英洛是第二日起床,见着周峥房内的圣旨方知,他亦领旨前往太湖剿匪,不日成行。龙城恰在太湖东南之地,夫妻展眼便要分离,当真离别依依。 夏友本欲跟随英洛前往,怎奈英洛不放心周峥前往太湖,早知太湖众匪人才济济,除了兵卒多半为江湖中人,保不住有善使毒药的,周峥又不善此类,便被她强言勒令了夏友同去太湖,助周峥一臂之力。 夏友思虑半晌,只得修书一封,将个中缘由告知师尊,乞盼他试解此毒为要。英洛将此书带在身上,见易柏眼光一时半刻不离自己,不由郑重托付:“家中诸事还要劳烦柏多多费心!”见他点头应承,方放下了一颗心。 倒是英乔笑嘻嘻前来,道:“妹妹今日远行,哥哥送妹妹一把防身利器。”说着将手中一把匕首递了过来,英洛见这刀鞘寻常,调笑道:“也不知哥哥送我什么破铜烂铁?”拨开看时,不由一愣,竟是吹毛断发的一把好刀,亮若秋泓,细细看时,只觉有点熟悉,不由迟疑开口:“这刀怎的看着有几分面熟?” 那英乔笑了一回,方道:“妹妹怎的忘了?有一年,家中进了贼子……”他唇角还含着未散的笑意,却教英洛恍然大悟:“你是说……他的那把……” 她身周三位夫婿已是竖起耳朵来听,只不知这可恶的大舅哥又哪里给招惹了男子回来?各个揪着一颗心来,但见那英乔浅笑道:“南宫……南……原是一人!” 英洛失声道:“哥哥原来一早就与他相识?” 英乔点头笑道:“他可是个老实人,妹妹留神别欺负了他!哥哥当年少不更事,与师傅他老人家没少欺负这孩子……” 这三位听了半天,方有了点眉目,心道:“原来是一早相识的……南,莫非便是宫中那位失了踪的南侍卫?”他三位皆是心思玲珑之辈,一猜便中。 正在诸人心内九曲十八肠,各有思量之际,却是英田与燕婉相偕而来。见得女儿装束停当,门外侍卫林立,不由郑重道:“洛洛过来,父亲今日有一事相托,还要你亲去办理!” 英洛将手中匕首塞在靴内,道:“父亲但有差遣,孩儿定然办到!” 却见英田将英乔看得两眼,道:“此事事关你大哥的姻缘。你大哥今年也二十有三,当日父亲曾为他订得一门亲事,乃是你梅家伯父的女儿小蕊,全名梅蕊。这孩子自那年订亲我见过之后便再未得见,她是学得一身好武艺,听她师尊说已去闯荡江湖,我家虽是官宦人家,父亲倒也不计较这许多事情,洛洛此去定能认识一些江湖中人,若能寻得你大嫂回来与大哥成亲,便真是了了爹爹一桩心事。” 这事英洛早有耳闻,此时听来不免朝英乔促狭一笑,道:“哥哥这会赶快想着拿些什么来贿赂我,我好趁早找了嫂子回来与你成亲。若是舍不得那些铜臭之物,小心妹妹让你盼个三年五载还不能抱得美娇娘!” 屋内众人一时禁不住都笑了,偏是英乔早有所备,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来,皆塞进她手中来,道:“这可是哥哥全部的体已了。妹妹这就拿着,早日寻得你嫂子归来罢?!” 连燕婉也掩口笑不止,英田叱道:“还不赶快让你妹妹拿好了!你也信他?这些银票却是柏儿早早替你备下来,预备着你路上花销的。乔儿的体已他哪里舍得?”说着自己也笑了。燕婉接口道:“乔儿的体已大概给自己媳妇儿留着花吧?” 众人哄然而笑,英乔虽面上略添了一抹不自然,但到底大家风范,微微一笑揭过。全家众人被她兄妹这番搅和,早将离愁别绪消淡。英洛随身侍女冬萝与星萝也随她而去。众人正推门而出,准备出发之时,闻听得大门口有一把亮堂爽朗的声音道:“将军要出门,怎么不叫我老程回来?” 原来竟是休假多时的程元。他这半年在家与妻儿相陪,前两日早得了府中下人递信,知道英洛要出远门,这两日单等着英洛召他回来,哪知左等右等抓耳挠腮也等不来召令。今日晨起被自家娘子激道:“将军不召你回去,你不会自己回去?难道你去了她还会撇下你独自走了不成?” 这程元的夫人感激英洛放程元大假陪伴她母子二人日久,知道丈夫身在公门,为着长远之计还是应前去述职,故有此说。 程元闻得此言,喜不自禁,抱过床上熟睡半岁的孩子,也不管胡茬扎人,亲得孩子哇哇大哭,他却放下孩子,抱起嗔意正浓的妻子连着亲了几口,匆匆而来,进门之时恰恰时机正好。 由是,英洛随行之人除了二女与程元,还有华彻留下的四人,宫中侍卫十二人,连同她共计二十人,及车队一列,珍奇药材无数,往龙城而去。 杨柳含烟 灞桥春,岁岁攀折君依情。 英洛一行人出了长安城十里,但见围着长安城玉带腰围的一河碧水,碧水之上一座木桥,沿路杨柳依依,春风似剪,树下有茶棚数座,间中有一列卫队,达百人之众,将一座茶棚团团围定,她心道不知是谁家行路之人,恁得气派,只听得间中有人叫道:“英将军留步!”她再想不到此人竟是前来送她的,不由疑惑转身,但见那队侍队从中一劈为二,当中静立一人,修身玉腰,雪肤明眸,目清气朗,不是李岚却是哪个? 她心中对李岚逼婚怀有不齿之意,这见面便少了几分热络,只淡淡道:“不知陛下今日驾临此地,可还有别的差遣?”不情不愿施了一礼。一时里她二人身周侍卫皆退避十步之外,独留她两个说话。 李岚熟知她个性,知道她对朋友做不来那起小人当面甜如蜜,背后捅一刀的事情来。这一时不痛快摆在面上,便是当真不痛快,也不以为意,笑道:“洛洛远行,为姐的前来送行,敢是不欢迎?” 往常不曾有李瑜这层关系之时,即便姐妹相称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英洛此时再听到她这番自称,简直有些不屑,纳首拜道:“陛下这是说哪里话?为臣身低位卑,怎敢与陛下称姐道妹?” 李岚无奈叹息,道:“洛洛既有敢为兄长饮鸩珠玉在前,我李岚也有为了幼弟不顾脸面之时,你我皆是一样人,又何苦不能谅解于我?” 却听得英洛冷然笑道:“我为兄饮毒可不碍着旁人什么事。陛下强旨逼婚,不但为臣不能接受,更伤了为臣家中一众夫郎,须知姻缘二字,讲究和顺谐美,连寻常百姓皆知强扭的瓜不甜,陛下缘何不明白呢?” 李岚倒也不气,苦口婆心道:“将你与小瑜扯在一处,一则小瑜气息奄奄,情根深种,誓言非卿不嫁,二则我深知你为人,不是那起贪慕权贵之人,将小瑜交给你,便是将大周数百年基业交托你手,不过是为着‘放心’二字。这长安城富贵如云,大周朝江山如画,可叹我竟找不出一位可信任可托付之辈只除了你!偏你又不愿意,我除了拿权势来压,还有何办法?你又不肯念着我们姐妹之情,真心收了小瑜!”她虽通身的富贵天家气象逼人,终究抵不过红尘萧索苍凉之意。 英洛被她这番话莫名激起心肠某处柔软,转尔叹道:“陛下打的好算盘。可曾想过我自几年前成亲至今还未曾孕过一胎,服毒也不过去年始有,许是我根本就不孕也或有可能!” 李岚见她话风转松,苦笑道:“若妹妹命里真是不孕,我便不拘那个宗室郡主过继一个,总还是李姓江山。但这件婚事,还望妹妹别再推托,小瑜虽还是个孩子,但他自小儿便心性坚定,所做的决定九牛难拉!” 英洛为难道:“这件事情还是等我解了毒再说。若是我这毒不能解,说再多也是枉然。他不过十四岁年纪,若真嫁进英府,不过二十三岁便要做鳏夫,你真舍得?” 李岚微笑应和,折柳相送,叮咛数声道了珍重,方放了她一行人远去,她伫立灞桥良久,只等人影不见方转回宫。 英洛这一行人自离了长安城,晓行夜宿,不过半月已近龙城。这一日一行人歇在丰饶县城的一家客栈里。这丰饶县虽算不得真正的丰饶,却也是北方重镇,南来北往商户所过之地,人流繁杂。英洛嘱这随行的侍卫小心看押所带珍物,一行人包了座偏院,将珍物药材卸了下来,放在屋内轮换休息饮食。内中又有华彻以前所安排的侍卫试茶试水,星萝与冬萝此时方显出能耐来,原来皆对江湖应对之法颇为熟稔,英洛不免叹道:“两位姑娘整日跟在我身后做洒扫奴仆,端茶递水真正是大材小用了!” 星萝哼一声,显是同意了英洛的说法。唯冬萝怒瞪了星萝一眼,陪着笑道:“少夫人说哪里的话?小主子既然将我二人赐了来侍侯少夫人,便是我二人的福气,怎么是大材小用呢?” 星萝气不过,小声对冬萝耳语道:“马屁精!”掉头而去了。这里英洛虽听到了她这话,但一时里华彻又不在身边,不便发作,又见冬萝尴尬的立在当地,陪了无数的小心,面上方不作声,心内只辗转想着哪一日里见了华彻,将他的丫头交付自己去用,也少了一人在面前添堵。 更想起华彻已离家一月,竟是全无音讯,也不知究竟在外过得如何?竟是又添了一层牵挂。白日思虑过多,是夜未免一时难以入睡,便披衣下床,起先只在院内走走,已是十五,天空月如满盘,四周寂静,更添愁绪,索性推了院门信步往前面酒楼而去。 这家客栈后院几进的院子皆是客栈,前面却是处酒楼,已至中夜,皆因丰饶来往人口颇多,这店家小二竟也未睡,掌柜的趴在桌上打着磕睡,小二亦睁着双迷朦的双眼看着座中稀稀落落的两三桌客人吃饭。那两三桌客人脚边皆堆着行李,风尘仆仆,竟是刚刚到达的样子。那小二见得英洛从后楼而来,殷勤道:“小姐深夜而来,可是小店哪里服侍的不周?还是需要些什么?”这女子身带侍卫近二十人,虽毫不张扬,但付帐的银子可都是大锭,想来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若侍侯的周到,那赏钱也是很丰厚的。 却见那女子怔了一怔,方道:“小二哥客气了。只是深夜难以入睡,上来看看可有酒食?” 小二忙点头道:“有的有的!小姐这就稍坐。是要送到房里去还是就在此间吃些?” 英洛想起屋内众人皆已熟睡,唯有押运侍卫还醒着,便道:“劳小二哥跟厨下说一声,多做点菜,送往我住的院里去,内院酒就免了。只给我上几个小菜,来二两小酒即可!” 那小二颠颠的去了。这里英洛自选了一处临窗的位子坐了,打量座中另两拨人,不由暗暗吃惊。这两桌人皆带了兵器,虽也带着货物的样子,但眉间戾气难掩,决非善类。她正在迟疑间,想着不若退出酒楼回房间去,探首去看时,小二还在厨间,侧耳听时,那两拨人皆细细低语,隐约听的什么“截杀”“埋伏”“女子”之类的词,她不由隐生惕意。正在坐立难安之际,闻听得楼外马蹄声声,但见两匹并头的马儿齐齐扬蹄,停在了酒楼前面。门口自有打盹的小僮上前,迎将上去,马上下来两名女子,那僮儿牵了马儿自去,两女子却进了门,只听得楼梯轻响,不过一时便有两名女子走上来。 英洛抬眼看时,但见为首的女子鹅蛋脸,秋水横波目,梨涡笑隐,见面先有三分笑,端的一团喜意,看年纪与英洛相仿,腰间长剑轻悬。她身后跟着的女子碧绿衫子,不苟言笑,容长脸,肤白晳,长身修竹,长直而婷,手中握一管碧青的笛子,英洛猜测,那许是她的武器。 二人将店内巡梭一番,看中了英洛旁边的一张桌子,大步过来坐了下来。正在此时小二端着英洛的酒菜前来,见得座中又添了人,不由笑道:“两位小姐几时来的?怎不叫小的?小姐吃饭住店?”转头将英洛的酒菜一样样放到桌上,道:“小姐且慢用,贵侍卫的菜小的已经送过去了。”见得英洛点点头,他方过去拿抹布将那两女所坐的桌子又抹了一遍,却听得那鹅蛋脸的女子道:“捡你们楼里拿手的热菜来上几样,馒头热汤不拘那一种,有的先上点过来填肚子,再打二两上好的酒来,我姐俩暖暖身子。” 小二泡了热茶过来,忙不迭的自去了,留这两女子私语。 英洛偷眼看去时,但见那两拨人自这两女子上来,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闭口不再谈别事。她见这些人透着古怪,便不愿意再多坐,不过吃了点酒菜便回了后院歇息,一宿无话。 第二日里,众侍卫将所带物品尽数装好,牵了马来套好马车,出了这客栈,英洛方见昨晚夜半才来的两女子竟也是衣装整齐下了楼来,门前小僮正牵了她二人的马来,递在手上,接了一把碎银子的赏钱,欢欢喜喜退下了。 她二人见一行人间中簇拥着昨夜酒楼独酌的女子,虽心内猜测这女子的身份,也不大放在心上,上马向北,一路驰骋而去。 这里英洛见那两女子疾驰而去,身后昨夜那两拨人也陆续下得楼来,纵马也向北而去了。她本不想多事,欲绕路而行,然则带路的侍卫却道,此去龙城非这条路不能成行,别的路走下来,怕是还得绕个十来天,迫不得已,她也只得带着侍卫向北而去,一路之上唯有严力约束众侍卫不许生事。再看星萝双目隐含喜意,冬萝满面忧色,连老程亦嘀咕道:“这事有些不对头啊!”自己也隐隐觉得有危机在前方等待,一时之间却也说不清,只得向前而去。 误作他人 北地二月的天气很是凉爽,天高云淡,草色虽仍是枯黄,但天气已经转暖。英洛这半月而行,有时骑马有时坐车,与冬萝闲谈几句各地民俗,时间也算过得飞快。这日还未近午时,车队行近一处山坳,只闻下面刀剑相鸣,她不由心中警觉,传令让车队稍停,本拟转道而行,但此处却是临近山区,别处小路崎岖,马车根本不能通行。她只得与二女下得马车来,骑马前行。程元随侍一侧,紧握手中长剑,各侍卫打起精神来,小心前行。 转过山坳之时,但见正是昨夜那两名女子被围在当中,周围二十来个汉子,恰是昨夜酒楼之上那两桌豪徒,正执了兵器围攻。内中一个络腮胡子的道:“你二人今日若不肯交出剑谱来,小心大爷我将你们砍成十来八块,丢去喂狗!”说着手中大刀向那鹅蛋脸的女子砍去。那女子仗剑而游,滑溜溜从他大刀之下脱困,但那粗豪汉子身侧另有一面白无须的汉子,手中一对判官笔认|岤奇准,一招叶底偷桃,虽未点中女子|岤道,但却将她长衫肋下划开一道口子,所幸她内中着了白色中衣,一时倒未能露出肌肤来,但已是险象环生,危险之至。那十十来个人只有十个人分开两组与这两女相斗,另有十人抱臂观看。那围观者中见得此景,有人怪叫道:“雷公,你还不索性将这小娘子的衣衫给挑下来?哪里学来的怜香惜玉的心肠?” 那白面无须的汉子嘿嘿一笑,道:“武少,你怎的一点都不知情识趣。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要剥衣衫也得慢慢来,哪里用得着一下剥个精光?她总也算得上是名门之后啊!”他口中虽漫应,但手下却不停,判官笔贴着女子身体而去,差点将她腰间系带打开。这汉子身周另有三人也是善使刀剑之辈,且功夫都不弱。那女子虽轻功不同一般,剑术亦很是高明,但双拳难敌四手,渐渐露出败相来,连英洛远远站着亦替她捏了一把汗。 再看场中与她同行的女子,本是飘逸的步伐,但此时被五个汉子堵在当间,左右突击总被堵了回去,她手中武器又不是一时便能致命的东西,大概自己也是颇为爱惜这管笛子,竟是不欲拿来沾染鲜血,也只小心避让,只拿拳脚功夫来抵挡,身上已经挂了两三处伤,染了血迹,狼狈不堪。 那一众观站的汉子先是见了跃马而来的众人,不由一愣,心性警觉之意,各将手中兵器紧握,一触即发。英洛眼见一言不慎便要打起来,正在思虑间,猛听得那鹅蛋脸的女子叫道:“表妹,还不快快来合力将这些人杀了?愣着作什么?” 那碧绿衫子的姑娘一愣之间,被旁边一个使剑的汉子在小腿上划了一下,避之不及,一串血珠随着剑光处乍然而出,染红了裙裾。 便是连英洛也愣了一瞬,不明白发生了何事,那群汉子中已经有人道:“不好,那丫头是跟这丫头一伙的,兄弟们还不上,愣着作什么?”已经有人转头向着英洛这边扑了上来。 英洛苦笑连连,耳边还听得那鹅蛋脸的女子不住口道:“表妹小心!这帮点子扎手!今日好不容易将他们引来此处,一定要一举歼灭!”她眼前一花,已经有人持械向着她砍来,正是一身体格外壮硕的汉子。她在马上侧头躲过,那粗壮的汉子却在马下使一口乌金大刀,见得马上之人端坐,并未受半点伤,大刀向着她座骑而去,英洛只觉座骑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她急忙撤蹬打滚,正正避过那口乌金大刀,自己临行是骑的这匹马已经被研成了两半那汉子臂力惊人。 却说英洛身侧的程元见势不妙,早一剑架住了这汉子的乌金大刀。他这把剑是把名器,还是英洛与华彻成亲之日朝中重臣的贺礼,那汉子仗着大刀锋利无比,臂力惊人,向来横行无忌,却是在岭南道上欠着一百多条人命,今日哪里又将面前这汉子与这娇怯怯的小娘子放在眼里了? 他这里去势被程元架住,英洛起身之时身上簪环衣物皆被弄得脏乱不堪,不由怒从心头起,厉声道:“给我上!将这帮无法无天的强盗就地诛杀!”手中早将临行之时英乔还过来的那把匕首握在手中,贴身向着那使金刀的汉子刺去。那汉子正被程元架着,硬生生被她在胸口扎了一刀英洛出刀,向来无花俏的招数,刀刀致命,这汉子正被她快捷的出手一刀扎中心脏,顿时一命呜呼。 她这里衣衫染血,身后众侍卫本来还有犹豫,闻听得她下令,立时与这些豪强们缠斗在了一处。那鹅蛋脸的女子听到她这声令下,只觉声音中亦透出一股狠决血腥之气,不由心内一寒,侧首看时,她正面无表情将匕首在那被捅的汉子衣衫之上拭净,身旁有二女相护,但有人再过来便是致命一击,手法干净狠绝,刀刀致命,显是惯见杀戮,令人心惊。 她这里一分神,不由被这判官笔的中年男子点中了身周大|岤,顿时手足俱麻,立在了当地。但见那汉子笑容猥琐,便要上前来搜身,却见被她呼为表妹的女子身旁那些侍卫如猛虎下山,已经砍倒了七八个围攻自己的汉子,更有一人潜至这中年男子的身后,那汉子正低下头来解她衣衫,闻听得脑后风声,还未回头便一分为二,大好头颅顺着地势向着山洼里滚去。那砍了这判官笔的侍卫五官平平,望之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但手法快捷,出手如电,在她身上猛拍两下,她只觉全身血液缓缓而流,竟是又有了知觉。 场中形势,不过一刻便转了个个,那起强豪见得这些人个个出手毒辣不留余地,不由心中生出惧意来,有人已经叫道:“风紧,扯呼!” 英洛哪管三七二十一,厉声道:“围歼,就地诛杀!” 宫中这批侍卫本是兰家死士,华彻送于英洛的四侍卫外加二女,往常也是刀口舔血之辈,虽武功路数各成一家,但皆是出手毒辣眉眼不眨,围攻二女的强盗虽四处横行,劫杀者不过寻常百姓耳,即有江湖之人也是心有挂碍之辈,出手往往留有宽恕之意,久而久之,这帮豪强便自为凶残,哪知道今日所遇者乃比之自己更为凶残狠厉之辈,不由将心内那点残存的惧意击了出来,一时里纷纷寻路逃跑。 但见得鲜血飞溅,那二女间中所护的女子眉毛都不曾皱一下,只紧盯着那群逃跑的汉子。那些汉子已有十二三人被当场斩杀,剩下的几人四散逃窜,内中一人心眼灵活,眼见着这群人身后车队之上驮着货物,只留两人看押,不由恶向心头起,纵身而去,随手点着了火折子便扔了过去,自为引火而焚,这些人忙于救火必不会再立时追杀,寻得逃命之机。 车中货物虽有珍宝,但大多为易燃之物,眼见着火焰腾空而起,连那鹅蛋脸的女子与碧衫女子相互搀扶亦愣了一愣,抬眼看时,只见当间那美貌女子黛眉凝立,目无表情,冷冷道:“就地诛杀!留四人去灭火!”不知为何,她只觉得这女子已臻怒境,且怒极生恨,竟是颇有大将风范,腹中巨浪滔天,面上八风不动。 只见那些侍卫中自动有四人向着马车扑过去,刀剑挥动,砍了树枝前去扑火,其余人等向着那些逃窜的人扑过去,眨眼消失在山侧密林之中。 这女子眼见众侍卫忙乱,略抬下颌道:“冬萝星萝,你二人也去扑火!”那两女子娇应一声,亦前去帮忙,女子身周只剩了一中年汉子,正是先前使剑阻挡了使乌金刀的汉子,岿立不动。 二女搀扶向前来,行了一礼,道:“今日多谢小姐相救!”但见那凝目向着远处看的女子收回了眸光,目光如电冷冷将她二人看了一眼,二女不觉后背泛起了寒意,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别话可答。眼见着那女子不言不语,又将目光向着极远处而去,不过一刻钟,先后便有多名侍卫前来,各人手提血淋淋的头颅上前复命:“禀大人,已经全部就地诛杀!”这二女由不得面面相窥,心头鼓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看起来娇怯怯的富家小姐一般的人物竟然还是位朝廷命官。但见那女子道:“去救火!” “诺!” 火借风势,早已烧得老高,一时之间势必难以挽救,二女惴惴不安在一侧等待,只不知这女子要如何处置她二人。半晌,车上烈焰方被扑灭。这美妍女子一声令下,便有一部分人就地清点物品,她二人侧首看时,不免被吓得面无人色,原来这女子车队之中所押物品竟算得上价值连城,有许多珍奇之物她二人更是闻所未闻,更有侍卫前来报备被毁之药材,竟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却产量极少的药材,被那豪强一把大火烧了有六七成,难怪这女子怒极生恚。 她二人只得静静站立,只看另一半人训练有素,将那些尸首就地掩埋,手法纯熟,显是干惯了的勾当。此时天气突变,暖阳被乌云所盖,晦暗难明,她姐妹二人相扶相搀,虽身上伤处痛楚难忍,只觉心内一片寒凉,后背早被冷汗湿透,不知今日之事如何了局…… 千金巨债 薛欢十五岁闯荡江湖,今年二十有一,其中刀风剑雨也算得历经过了。她眼见着这貌妍冷肃的女官令手下前去清点被焚之物,不过一个时辰,她面前便呈上来一张巨额帐单! 还不如当初被那帮汉子杀了得了! 她哭丧着脸想。家中祖父虽慈爱,但父母一向严苛,这从天而降的巨额帐单就算是卖了全部家产全家不吃不喝也还不清啊! 她身旁表妹林逸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但见那年轻彻冷的女官冷冷开口道:“两位小姐在未还清此项赔偿的款项之前,还是与我们一道上路吧?!”言语之中多迫胁,压根就不是征询的意思。 抬头望望叠翠山已然近在眼前,两日的路程,她被这女官逼债逼得只得带她回家。这女官倒也不像寻常前去收帐的无赖一般口出秽言或是暴力相向,而是用了数十种字体将这巨额帐单抄写了厚厚一沓,凡是她欲花钱之时,冷冷一个眼神,她手下侍卫中必有一人恭恭敬敬上前,将那帐单呈上来,结果便是,她本欲迈往酒楼的脚步生生顿住,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收回来,拐至酒楼旁边偏僻巷子口的馄饨摊子前……简直是食不知味啊! 住的时候亦如此,那墨沉沉的魏碑体帐单钉截铁势,骨力遒劲的戳在眼前,隔着客栈掌柜那怀疑惊吓的眼神,她只好恋恋不舍的出了客栈这两夜,顶着二月的寒风,宿了一夜的破庙一夜的荒山……夜不能寐啊! 叠翠山虽在北地,但绵延数十峰,山峦起伏,景致多姿,绿荫如海,清泉不竭,山花争艳斗奇,珍禽处处现迹,和风阵阵,云雾幻迷,山腰处隐现青砖黛瓦连绵之势。家中人口虽简单,房间却是顶多,宅子是典型北地的宅子,敞亮大气。一行人爬了半日,终是立在了家门口。山上早有人看见了这一队逶迤的人群,中门大开,但见里面冲出来一条人影,惊喜万分立定在她面前,道:“姐,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大半年了!” 面前的少年长身玉立,肤色如蜜,五官精致秀气,睫毛奇黑奇浓,衬得眸子愈发的黑润乌亮,这少年正是经年不见的自家弟弟,她扑上前去与这少年搂定,口中不住道:“小嘉,小嘉你回来了?” 不防耳边响起冷凝而迟疑的声音:“小嘉?”千金巨债压下来,她顿时喜意消散,转回头时方见自家弟弟亦面有疑惑,迟疑道:“姐姐洛洛姐?” 一瞬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那女官面上绽出笑来,如蔷薇之色,灼灼夺目,令薛欢看得目不能移,她却大步朝前喜道:“小嘉怎么在此处?我可有半年没见过你了!” 自家弟弟亦从她怀中脱出来,乌润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欢喜之色,很自然的上前牵起了那女官的手,亲热道:“姐姐这一向可好?我因家中祖父患病,前来侍疾,也有半年未曾回朝。姐姐不在朝中,怎的跑到了这荒山野岭来?”他分神朝女官身后一瞧,复笑道:“程大哥也来了?姐姐这阵势,难不成竟是抄家的不成?” 薛欢但见那女官面上起了促狭之意,朝自己瞥了一眼,“扑哧”一笑,道:“可不就是来抄家的么?”一个眼神递过去,身后自有知情识趣的下属将那誊抄好的巨额帐单递上来,薛嘉细看了一番帐单,不由倒吸一口气,叹道:“谁人这么大胆,敢欠姐姐这么大笔银子?难不成是活腻歪了?” 那女官遥遥向着自己点首,薛嘉顿时目瞪口呆,连声音都打了颤,顿一顿方道:“洛洛姐是说我姐姐欠了你这么大笔银子?”薛欢被弟弟那遣责的眼神激起了心头火,见她问也不问自己便信了这女子的话,只觉一腔怒火呼呼燃烧,两日内吃睡都不惬意,立时里找到了发作的借口,道:“小嘉问都不问我,便相信了这女子的话?!”极是无礼道:“你也太过轻信别人了!” 哪知自家弟弟神色极为认真,分辩道:“姐姐有所不知,洛洛姐一言九鼎,从无虚言,定不会混跟人赖帐的!” 眼见那女官见这姐弟俩为了自己吵起来,竟是纹风不动,薛欢面上青红不定,口不择言道:“小嘉这么说,是说为姐混赖帐了?你与她男女有别,就这样手拉手立在自家门口,也不怕家中仆人说闲话?还一口一个姐姐,不知把哪个野地里认来的姐姐当成了宝,真让我这亲姐姐无颜以对,不知如何立于此间了!” 薛嘉一时不防自家姐姐能说出这番话来,只呆呆立在门口,忽见门口簇立的仆人忽啦啦让开一条道来,当间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来,葛袍玉冠,耳聪目明,身强体健,看形貌有七十开外,望动作却如四十许壮年男子般行路飒然,有仆人小声道:“老太爷来了!” 薛欢一时只觉满腹委曲无从说起,直如飞鸟投林般投入了这老人家的怀中来,哭诉道:“爷爷,小嘉他与外人合起伙儿来欺负我!”那老人满脸疼惜之色,望向薛嘉的眼神已经带了怒色,更见他身旁所立女子绝妍秀美,与孙儿举止亲密,更是不悦,重重冷哼一声,道:“小子!昏了你的头了!外面看花看迷了眼,回家来对着欢儿撒气?” 薛嘉自幼即知祖父对姐姐出奇的宠爱,对自己多加严苛,母亲隐隐提及过,姐姐薛欢面相与祖母兰月有五分想像,因此生下来便更得祖父偏宠,他早已经习惯了这般严苛的祖父,但今日身旁所立之人,哪里是轻易容得人侮慢了去的?不由跪了下去,涨红了面皮分辩道:“祖父见告,孙儿身边这位女子并不是寻常女子,乃是朝廷二品大员,征西将军英洛,在朝中向来一言九鼎,决无更改,从前更与孙儿并肩雁门,共御外敌,孙儿恳请祖父休要慢怠了将军!既然将军寻上门来,这其中必有缘由,能否请祖父听将军一言?”他深知祖父脾气怪异,剑法出神入化,生怕英洛在祖父这里吃了闷亏。 那薛欢见着祖父薛夔先出来,不见父母踪影,遂打定了主意要赖掉这笔帐,不管不顾,只作小儿女之态,在祖父怀中揉搓痴腻,一面嚷嚷道:“祖父休要听小嘉哄人!这女子年纪轻轻,又生得娇娇怯怯,怎么看都不像有军功在身的人!小嘉欺祖父久居叠翠山,不通晓官场之事,才敢妄下断言!祖父定不能饶了他与这女子!”那老人本已见疑,闻得此言目中怀疑之色更浓,白须翘得两翘,怒道:“小嘉,你既说这女子是二品将军,可有印信?若无印信,必是假的了,快快一顿棍子打出去罢!” 薛嘉满面愧色,转头看向英洛,后者满不在乎一笑,道:“小嘉也知道,那东西累赘,我走时倒没想过要带那东西。罢了,令姐既是成心想赖了这笔帐,那就算了吧!不过他日若陛下问起来时,你只要在御前替我美言几句,以证实这些东西确实不是我私吞就行!” 那厢薛欢藏在薛夔怀内的面上已经添了得意之色,想着这法子果然绝妙,恰今日正有小嘉在此火上浇油,几下便撩拨了祖父的火气,只要一顿棍子将这女子打将出去,让她知晓了厉害,这笔帐就算赖了过去了……正在得意之时,忽闻得有温厚的声音道:“英将军请留步!既是来到了舍下,还请将军移步,舍下自备薄酒数杯,还请将军不要嫌弃!”她不由在祖父怀中轻轻抖了两下,面色已然转白,这人,正是父亲林维舟。 薛府中人谁都知道老太爷薛夔对一双孙儿态度不一。对孙女薛欢可谓疼爱有加,对孙儿薛嘉则是严苛多于慈爱。结果至今日姐弟二人的剑术相比,竟是薛嘉剑术造诣高出令姐几倍不止。薛欢虽也行走江湖,但仗着爷爷剑仙这块名头,虽轻易未曾吃过亏,总还算不上江湖后辈之中的楚翘。倒是二人的父母林维舟与薛月,对儿子甚为欣慰,对女儿望女不成凤,在她十五岁以后,眼见着她进取之心渐堕,不由愈加严苛,虽有祖父回护,但薛欢确是格外的惧怕父母。 英洛沉吟间,林维舟已趋前几步,向着薛夔告罪:“爹爹见谅!这位英将军的名头,孩儿往常也曾听说过。她千里驰援,救了西北几十万百姓于铁蹄之下,又破冰卧雪,与夫婿大败吐蕃王子,击毙其于图伦碛。更重建了甘州城,西北百姓至今仍念着这位将军的好,传闻中的征西将军便是位倾城绝色的美貌女子,世间难寻。既是小嘉与她同朝为官,想来定然是错不了的!欢儿往常就 燕子回时第38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着爹爹的疼爱胡闹,今日闯出祸事来,索性赖个干净,哪里是好女儿的作为?还请爹爹不要拦着孩儿,容孩儿好好调教这孩子,否则,日久,必酿成祸!” 薛嘉眼见父亲出来,大松了一口气,更见自家姐姐不情不愿从祖父怀中起来,被仆人带着乖乖向着院内而去。祖父面上虽不豫,但这几年眼见薛欢剑术平平,不能承他衣钵,也自反省是往常对这孙女娇惯太过,偏偏这位女婿从来是位温厚人,对他孝顺备至,对家中仆人赏罚分明,最是公平公正的一个人,行动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只得容他将孙女带走,冷冷瞥一眼那女将军,拂袖而去了。 这里林维舟满含歉意道:“家父偏疼孙女,让将军见笑了!” 英洛微微一笑,道:“前辈说哪里话!家父在京中护犊子是出了名的!” 他心中暗赞这女子知情识趣,一句话便将尴尬揭过不提,不由叹道:“我这女儿便是个起祸的胎子!还望将军海涵!有事请入内再议!” 英洛谦逊道:“前辈请!” 一行人与早被薛欢抛在脑后看戏亦看得呆住了的林逸一同入府。 难倒英雄 剑仙薛夔性格孤僻,自有薛月承欢膝下,府中家务再不插手,只莳花练剑,贻养天年。薛月虽过继了薛家,但近日兰氏家主兰玉身染重疾,薛月竟是独身南下前去侍疾,府中唯余这翁婿两个。当下林维舟听得英洛言简意赅将这巨额帐单来源分说已毕,面上不由堆上了一抹得体的笑意,道:“英将军虽无意援手,但到底救了小女与侄女一双性命,老夫在此谢过了!但这巨额帐单,薛府家资不足其半,还请将军容缓,等老夫筹措几日?” 英洛原来虽有要帐的意思,不过为着在锦帝面前不好交差,及止知道了惹出这祸事来的竟是薛嘉之姐,心内早已盘算一番,薛欢与李岚总算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算是骨血亲戚,自己一个外人何苦夹在中间做恶人?好歹这事巧妙的知会一声李岚,愿打愿罚就不在自己所辖之内了。但这薛欢行事也有几分可恶,听那剑仙几句话,竟是对薛嘉颇为不喜,很是偏袒薛欢,不妨借着今日之事好好教训一番这女子? 她主意打定,当下笑意盈盈道:“不敢不敢!前辈客气了!那日碰巧是我,若恰巧是另一帮抢匪,薛小姐岂不招来祸患了?还请薛小姐日后行走江湖,谨慎为上,三思而后行!好汉架不住群狼,纵是薛小姐武功高强,但打着剑仙的招牌被人暗算,日后跌的可是剑仙他老人家的名头!小将心直口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还请前辈见谅!至于这巨额帐单,本是陛下密旨令小将押往龙城前去酬谢曾经对陛下伸出援手的南宫世家,只是如今这礼物却被薛小姐引来的盗匪烧了一大半去,小将家资匮乏,实不能增补一二!出了这样大事,小将身家性命还在其次,但只是这些侍卫——”她轻轻摇头,叹息道:“虽跟了我日子不长,只怕性命难保!大周国内,恐又添一批孤儿寡母了!只能劳驾前辈修封家书,与这帐单一起呈给陛下,还请陛下定夺?至于小将与属下的错责,小将亦会禀明圣上,再作道理!” 林维舟素来面面俱道,今日这巨额帐单却着实令他头疼。薛月与锦帝的关系他自然知道,但从来君心难测,更何况薛欢身份名头,在外大肆招摇,本就不对,今日合该有此劫!反倒是这位女将军,纵横沙场间果真不能让人小瞧了,几句话不但将薛欢挤兑,暗示这不肖之女在外依仗剑仙名头恣意妄为,若放任她如此下去,将来必是会连累薛府众人,当着矬子不说矮话,她这意思竟是有些女不教,父之过的追究意味。今日若是再不重责薛欢,他日便是连锦帝面前亦难说得过去。 薛欢早被家丁押进厅内,此时正跪在一旁,闻听得英洛之言,她倒不是一味不长脑子之辈,眼见势头不妙,早白了脸不住叩下首去,哀哀求告。 外人面前,林维舟平日虽慈蔼,这时到底也按捺不住,怒喝一声,道:“来人啊,将大小姐拖往祠堂,打二十板子……”耳边听得英洛淡淡道:“薛府的刑罚果真有些轻呢,这事若是在朝中或者是军中, 小姐的脑袋早就保不住了……若是在我家里,爹爹少则也要打我五十板子……多则嘛,一两百板子也是有的……”天知道,英田从来是慈父,唯一的一次动手,也是情非得已。 薛父被她这一再激刺之下,不由怒火中烧,从来儒雅的面上隐有铁青之色,扬声道:“将大小姐拖到祠堂,打她……八十板子!”虽在盛怒,尚有一丝理智,知道若是一百板子下去,这丫头不死也得取了半条命去。 哪知道英洛又拦道:“慢着——”这下简直是要将他几十年的涵养功夫给破了,他气得脸也青了,口气也冷了,道:“将军还有什么可说的?”心中已经很是恼恨这位年轻的女子,看着面善,实则笑里藏刀,可恶之极! 英洛笑咪咪道:“前辈有所不知,我自小顽劣,挨的板子也多,自是不怕这一两百板子。可大小姐生得娇滴滴样貌,看老爷子疼的那样,必是从未挨过板子的,这八十板子可也重了些……”薛父心道:我还以为你还嫌这八十板子少呐!口中冷冷道:“不知将军以为……” 英洛也不恼,只看一旁已经吓得软瘫下去的薛欢,心道:也闹得差不多了,待会怕是还有一出“宝玉挨打”,还有位拂袖而去的“老祖宗”要来呢,还应该见好就收。口内连连道:“不敢不敢!前辈这却打得多了,依小将看,大小姐最多挨五十板子就已经受不住了!” 薛父闻言,狠狠怒瞪她一眼,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再度转口道:“就依英将军所言,将大小姐拖下去打五十板子,尔等手下若有懈怠,也去剑房领五十板子来!”原来她闻得英洛这句话,已知这个是挨过板子的,生恐家中仆役拘于情面,不敢下狠手,回头又让英洛看了笑话去,只得加了这最后一句。 一时里家丁齐齐领命,将早已哭得泪涕交加面色苍白如纸的薛欢拖了下去,在祠堂里打得鬼哭狼嚎。 家中有机灵仆人一早腿快,跑去通知了薛老爷子。老爷子这辈子性子偏执,唯一爱过的人便是兰玉,恰这薛欢是兰玉嫡嫡亲的孙女儿,疼得比自己眼珠子还厉害,自小被他娇惯到大,何曾受过什么大辱?不曾想今日女婿被这外来的女子几句话挤兑的动了大怒,等他跑进祠堂去,一旁家丁堪堪数到四十九,薛欢面上涨的青紫,早已半昏半醒,耳边只隐约听得老爷子疼惜的声音,那泪珠儿立时簇簇滑落,旧痕未干,新痕又见,口中喃喃道:“祖父救欢儿……祖父救救欢儿……” 薛老爷子怒火中烧,一面吩咐家丁将薛欢抬进房内安卧,延医用药,一面龙行虎步,来了到前厅。客厅之中,林维舟正陪着英洛饮茶,薛嘉侍立一旁。他见那女子竟然悠然自在,言笑晏晏同林维舟谈些沿途而来的风物俗闻,后者心不在焉敷衍几句,三人见着他,皆立起身来问好,见他面沉似水,双目如电在厅堂之内扫视一番,薛氏父子心内皆是一抖,知道定是责打了薛欢惹了事端出来,薛嘉担忧的看了英洛一眼,却见她眉毛儿纹丝不动,抬头道:“老爷子走这么急前来,是不是来还债的?” “还债?”薛老爷子目中怒色燃烧,阴恻恻道:“老朽倒不知道何时欠了姑娘的债了?” 旁边薛氏父子皆替她捏了一把冷汗,江湖中人凡是见着薛夔的,必要尊他一声“剑仙”,岂知武器使到至高境界,便是从有到无,剑仙之威在于他摘叶飞花皆可作剑,便是手边无剑,亦可用剑气杀人于无形之中,反是那起神兵利器在他手中竟是多添赘意,跟破铜烂铁并无区别。眼瞧着他身边便有一盆淡紫色的蝴蝶兰开的正好,薛嘉有心相帮,忙站在那盆花前面,眸光正正对着英洛,但见她眸色安然,淡淡道:“小将久闻老爷子大名,初此有幸拜见,便是来讨债,实是失礼,然则这笔欠帐却不是小将同老爷子之间的债务,而是皇上与薛大小姐之间的债务——” 薛嘉眼瞧着祖父惊愕的眼神掩了七分怒色,追问道:“欢儿何时欠皇上债务了?” 英洛唇边带笑,背上早浸了冷汗,只是不欲为人所知,剑仙的秉性她一望而知,知道激怒这种人的后果,她也尽量旁敲侧引将他的怒气消解,当下将前言再复述一遍,不外是拿钱财压人,且言色诚恳不作一丝伪色。 薛夔惯经无数风浪,见得她这般面孔,只以为不过是一笔不小的钱,抚髯道:“将帐单拿上来!”英洛叫道:“来人呐!”门口立时有人捧着帐单恭恭敬敬走进来,递了上去,薛老爷子起先很是随意将帐单拿起来,摊开放在眼前看,紧接着就瞪大了双目,古怪且震惊的看一眼英洛,英洛细声解释道:“下面那个手印,是令孙女的,她当时在场,所有损坏物品皆是当场验看完毕才登记在册的!” 递上来的这幅卷轴式的帐单,详细记述了损坏物件的记录,且经过确认按过手印。至于送至薛欢面前的那些帐单,不过是薄薄的一片纸,只记着赔偿总价,教她不致太过忘形罢了——老爷子面前这卷,才算得上原件。 一时之间厅堂之内静寂如枯井,良久只闻得老爷子翻看帐册的声音,英洛心内暗笑,果然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谦恭道:“老爷子不用着急,晚辈并无打搅老爷子贻养天年之福,这帐单不看也罢!无论如何小将会在皇上面前美言,总不能教薛府卖房子卖地来还债吧?不过小将有公务在身,且此行龙潭虎|岤,小嘉身手向来好,还请老爷子通融,容晚辈请小嘉陪同晚辈走这一程!” 薛夔早被她递上来的这巨额帐单给惊吓过度,闻言看一眼薛嘉,皱了皱眉头,点点头,道:“小嘉就随英姑娘走一趟!” 英洛面上涌上感激之色,千恩万谢道:“老爷子真是菩萨心肠,派了小嘉跟我走一趟,真是多谢了!晚辈还有公务在身,不宜久留,在此拜别了!”言罢,拖着愣在一旁的薛嘉,扬长而去 ,只怕下一刻,这老爷子回过味儿来,拿她练剑就悔之晚矣! 薛夔翁婿两个,眼睁睁看着这一行人眨眼不见了踪影,薛夔手中,还捧着那张长长的卷轴似的帐册,早忘了初衷! 惟有少年心 龙城位居哈刺兀那之阳、哈屯河之滨向北五百里,自古便是南宫世家虎踞龙盘之地,连街上小儿也知那句童谣:宁求南宫佛,不撞府衙鼓,说的便是龙城的现状。南宫世家这尊佛虽不是泥塑金身,但千人朝拜总还是有的。但许愿容易如愿难,内中如愿者凡几,却是作不得数的。但武林中人总还有趋之若鹜之辈,甘心情愿来朝拜南宫家这尊大佛。 二月二十五日这天,南宫家大门将将打开,便见门前一队人马严阵以待,为首的女子年约二十头,相貌极妍,隐隐透着股凛冽之气,她身后约有二十几人,南宫家守门的家丁颇为惊讶,不由多看了两眼,女子上前有礼道:“麻烦小哥代为通传,有故人自长安而来,特来求见南宫家少主!” 门口那青衣小厮许是见多了以故人自称前来冒诈求见之辈,眉眼都不曾抬得一抬,矜淡道:“我家少主今日出门会友去了,小姐还请改日再来!不过小姐若是有些什么不得当的想头,我劝小姐还是打消为好!” 这青衣女子正是英洛,风尘仆仆从叠翠山赶了过来,今晨方到的龙城,哪知道求见这位南宫少主竟连门都不得入。她有心将匕首掏出来,但想起兄长英乔曾说过,南是个老实人,心内不由疑惑,这小厮口中的南宫少主与兄长口中的人是同一个人么?既有了这层不确定,她也不忙将匕首递上去,拖着薛嘉离了南宫家,在城中一处僻静的客栈包下了独立的一座小院,住了进去。 薛嘉自那日被她逃命般的一路拖着离了叠翠山家中,路上也曾好奇问过她:“姐姐身边护卫不乏好手,为何要说借我前来当护卫?” 英洛其时正斜倚在车厢里,翻着沿途买来的风物志看得入神,随手拈起面前盒内装着的一颗蜜渍乌梅来,咬得满嘴酸酸甜甜,吐了核,才随口道:“我见你家老爷子有点不待见你,偏我用话挤兑的你父亲将你姐姐打了个屁股开花,万一我走了,老爷子醒过味儿来,将一腔怒火发泄在你身上,再打你个屁股开花,岂不是我的过错?” 薛嘉沉默良久。 他的剑术精奇,得剑仙深传,小时候却并不是因为喜欢才练,那时候深恨练剑,四五岁时人还不及剑高,练的着实辛苦。姐姐薛欢大了他四岁,深得祖父一腔疼爱,对他,祖父始终是冷冷的。素日里薛欢总是粘着祖父,这在他却是不被允许的。莲酥糕,百香茶,所有薛夔那里自制的小甜点都与他无缘,唯有在练武之时,祖父那冷峻的眉眼才稍稍会舒展,年深日久,如今他已十八岁,早不再奢望能得祖父青眼。 少年的沉默不过一时,及止到了龙城,眼见这边城繁华富庶,鱼龙混杂,先时的那些沉郁早被悉数消散,一连着三日,他们既不能敲开南宫世家的大门,也只有在街上晃悠。眼瞧着已近初一,英洛面上虽能保持淡然,但心下也已着了慌,更有程元深知内情,唯怕英洛毒发,又得自己贴身守护,那份痛楚煎熬当真令人难捱,也不禁急得上蹿下跳,一行人镇日在龙城街面上蹓跶。 这日午时,一行人蹓跶的累了,眼见着前面有家酒楼,名曰妙一居,英洛提议道:“不如在此歇歇脚可好?” 众人尽皆点头应和,英洛在前,薛嘉程元在后,踏进妙一居,不由眼前一亮。这妙一居开门便阔朗大气,敞着的大厅内桌椅板凳全用原木所制,刷了来自南诏大理所产的上好的桐油,油光乌亮,透着拙雅。厅内座中皆是北地膀宽腰圆背魁的汉子,嗓门粗亮,配着粗瓷大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眼见着打头进来一位倩美静雅的年轻女子,目光沉稳坚定,那一份闲淡气度更是少有人能及,不由皆停了吃喝,定定打量于她。 薛嘉眼见着这些汉子中有人连目光都直了,心内极是不舒服,扯扯英洛衣角,小声道:“姐姐,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英洛还未及答言,那座中便有粗豪汉子嗓门宏亮道:“小兄弟,既这般没胆气,扯着女人裙子藏在女人身后,不如回家喝奶去!”惹得厅堂之上那起粗豪汉子哄堂大笑不止。 薛嘉年少气盛,本就技高一筹,被这些汉子一笑,面上不由添了一层恼意,冷笑连连道:“有胆的出来跟小爷比划一回!难不成只会藏在座中作一只缩头王八?!”手却是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一堂的汉子中有人拍桌子有人掀碟子,连那掌柜的也不急着前来待客,只斜倚在酒案上看热闹。英洛素闻此地民风彪悍,一言不合甚而动手出了人命的大有人在,所谓的强龙难压地头蛇,薛嘉这般贸然挑衅,若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当真是得不偿失!她正欲伸出手去拦着薛嘉,便见中间座上立起一位紫红脸膛的中年汉子,身形格外魁梧壮硕,有两个薛嘉不止,个头更是高出薛嘉一个头来,拖着把大刀,怪声怪气道:“小兄弟,我今日若打败了你,可不许你哭着跑回家向你娘告状啊!老金我平日最烦爱哭鼻子的毛孩子!”那一众汉子闻得这老金的话,又是一通好笑,差点连房顶都掀翻了。 薛嘉已经气得面皮紫涨,英洛伸出的手只好又缩了回来。她从来明白最是不能折辱少年心,也许某一日这少年便展翅高飞,扶摇直上青云路。眼见着薛嘉纵身而起,那汉子也是提刀而来,两人踩在厅中桌上相斗,她也只是使个眼色,冬萝知其意,悄悄退了出去,前往客栈去搬救兵。 有句老话说的是,好汉架不住群狼,万一这汉子败了,反激起这帮北地汉子的匪气来,恶拼一场,她可不认为已方有十分的胜算,总还是早日筹谋的好些。 举目而望,但见场中薛嘉三尺青锋舞的惊鸿照影,那汉子大刀本是走刚猛一路的,偏被薛嘉四两拨千斤的剑招所逼,不由左右支拙,很快鬓边便被薛嘉青锋削下一缕发丝来,便是座中那起汉子,亦看得目不转睛,早收了轻视调笑之心,凝目重色,不发一言。那老金从来勇悍,三十招以后却已是汗透重衣,只觉四壁里全是剑影,大刀无论向着哪边砍去皆难寻对手,但身周大|岤总是笼罩在一片剑影之下,稍不留意便有丧命的可能。旁的人看来,只觉这俊秀少年一把剑舞得腾挪纵跃,意态潇洒,但剑影如形,只缠在老金身周,令他人不自觉为老金捏了把冷汗,各有思量。武功不及老金的不由庆幸自己未曾口出狂言,要不然此时在场中出丑的便是自已。与老金不分仲伯或者武功高于他的,不由在心内掂量自己若上得场了,还有几分胜算。 突见那少年在剑影里极速跃动,只见一团剑影而不见其二人,却是嗤嗤嗤嗤连着十几声,但见那少年握剑后退,正正立在先前那女子身前,只见老金兀自怔忡,似不明白未分胜负这少年为何已经退后?只觉身上一凉,全身衣衫尽数裂开,竟是被这少年割成了无数布条。总算薛嘉还念着英洛尚在大堂之内,总不能将这男子弄得精赤,污了她的眼目,所以身上那件亵裤,也只是自膝而下被齐齐切断,长裤竟成了个短裤的模样,身上衣衫却裂成了碎布条,尽数落去,除了这经薛嘉临时改造的短裤,这男子竟再无半分遮体之物,手中徒留一把大刀,看着威风,实际上半点用处也无。 堂内众人许多皆是刀口上舔血的主,权势富贵从来不放在眼内,但性命荣辱却是不能轻言放弃的。老金虽技不如人,但从今日一役起,怕是再难在江湖中抬头了,眼见着他低头看时,已明了自己目下处境,紫红脸膛之上奇异的添了一层白色,抬起大刀已往自己脖子上抹去——今日折辱,至死难忘!以后烙着这败绩,怕是再不能昂头挺胸苟活于人前了。冷不妨自他身后扑上来一名男子,也是紫红脸膛,紧紧抱住了他,怒道:“金大哥千万不要啊!” 英洛将薛嘉拉在自己身后,已然明了今日善局难了。这汉子受了折辱,若厅中有三五好友扑上来,保不齐内中再添个把好事之徒煽动,这些人群起而攻之,那这龙城自己一行人就别想住的安稳。她脑中急想应对之策,却见旁边桌上已是又站起来五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眉眼怒立,指着薛嘉道:“胜便胜了,何苦要辱人至此?弟兄们,一起上!为老金讨个公道!” 薛嘉还要分辩:“明明是你们先折辱于我的……”尾声被掩在刀剑相交之声中,这些人,又哪里能容得他分辩?内中更有人存着群起而攻之,歼灭了这剑术奇绝少年的想法。 英洛苦笑连连,身上只除了那把匕首之外,全无武器。谁能想象得到,上个酒楼也能惹出一番祸事来,只得将匕首掏出来迎敌。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当真危险至极,好几次差点被人削了手指,只是她素有机变,才能在险境中毫发无伤。 眼见着混战已起,这大堂之内乱成一片,英洛今日随行也不过三四个侍卫,再加上薛嘉程元二人,不过六七人之数,与堂人众汉子战成一团,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闻得高处一声怒哼,声音并不如何大,却字字入耳,就像在每个人耳边一般,冷冷道:“居然有人敢在龙城闹事?当真是活得不奈烦了吗?” 旁边有女子清冷之声接口道:“敢在你南宫少主眼皮子底下闹事,我看你这少主之位也该换个人来坐坐了?!” 众人一时听在耳里,皆被震住,如梦初醒般抬头去寻那声音的来处,却见这酒楼楼梯之上,正立着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玄衣,背光而立,只隐约可见五官深邃,肤色偏蜜,偏眸子亮澈冰寒,正冷冷望下来,令人无端觉得压力骤起。他却随口道:“梅蕊,你给我闭嘴!”摇摇晃晃,竟将左臂挂在身旁女子身上,那女子也只是冷冷哼一声,大庭广众之下,竟也不曾将那男子推开。 英洛本来对这人有几分印象,正在细细打量,却猛然想起“梅蕊”这名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微一沉吟,不由怒气盈胸——这梅蕊,不正是自己未来的嫂嫂,兄长英乔的未婚妻么? 南宫啊南宫,亏得哥哥还说你是个老实人,你果真是个老实人啊?! 见面不识 英洛一时里腹中犹如鼎内沸水,不住翻滚。自来此地,大哥英乔多番照顾,对她疼爱有加,今日眼瞧着南宫与未来大嫂勾肩搭背,决不是清白男女的关系,教她一时里都失了心魄,扒拉开众人便往楼梯口冲,好在这些汉子被南宫震在当地,皆不敢有所动作,竟由得她眨眼便窜到了楼梯口。 薛嘉与程元既早知她此番前来是寻找这位南宫少主,且算得上是故交,自然不会横加阻拦,任她蹬蹬蹬几步窜上楼梯口去,她也不管自己身居下位,比那二人低了两阶楼梯,嗖的一声挥出手中匕首,寒气如霜,立时从这二人中间劈了过去。那二人原来在端详这上来的女子,总想着不过是奉承阿谀之辈,万料不到变故突生,眼前白光一闪,已有冰寒之气荡漾开去,二人急急撤手,可惜皆着宽袍大袖,竟被她生生削下两片袖片儿来,若非是个陌生女子动手,简直当得起“割袍断义”这四个字了。 南宫南将朦胧醉眼睁开,道:“咦?居然敢在龙城对大爷动手,当真有几分胆色!”他在家中排行老大,家下仆人皆唤他大爷,这却不是无礼之意,奈何英洛正在气头上,哪里去细细分辩这些,匕首忽挑忽刺,忽剜忽抹,出手快捷狠辣,丝毫不留余地,面上更是杀意凛然,将南宫南逼上了楼。南宫本就有几分醉意,行动不免滞缓,他身旁梅蕊见势不妙,冷冷道:“南,你哪里招惹来的疯女人?虽有几分姿色,但到底心胸狭窄了一些,不如交给我来打发?!” 英洛闻得此言,愈加气怒,掉转头“呸”一声,骂道:“j夫滛妇!” 梅蕊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立时开了颜料铺子,当着堂下群豪,简直无地自容,拨出长剑便向着英洛而来,反倒将半醉的南宫南给撇在了一边,二女纠缠在一处。薛嘉与程元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不明白今日英洛的反常之处,只觉怪异,本来是奉了皇命前来寻人,怎的一见面就打了起来?等他们蹿上了二楼,梅蕊已经在英洛左臂划开了一条三尺长的口子,血流如注,其姝冷声道:“你今日若向本姑娘道歉,我便饶你一命,否则……本姑娘也不是容得阿猫阿狗随意辱骂的!” 英洛闻听此言,冷笑一声,道:“梅姑娘既觉得我英府出来的人是阿猫阿狗,何不干脆打上门去,退了婚约?何苦光天化日之下背夫偷汉?或者你本来便是水性扬花之人,此刻攀了高枝,更应该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她心中深恨这女子,不愿意此桩婚事也就罢了,她的哥哥又岂是强人姻缘的男子?只是身有婚约却不知检点,若是将来娶进门来,岂不是玷污了那样谪仙般的人物?不如将她立毙在匕首之下,将来再找好女子就是了!管她什么天仙人物,祖上世交?! 那女子闻言不禁愣神,喃喃道:“英府?”英洛趁着她手中剑微滞之际,窥得空子,匕首狠狠扎在她大腿之处,若非手中家伙短些,怕是要将她大腿对穿。 梅蕊剧痛之际尚能支撑,哪知道身后南宫本是半醉,先时还未留意英洛的话,这会子闻得梅蕊一声痛呼,不由勉力睁开双目,但见她拄剑而立,身前女子匕首一招快似一招,很快便在她胳膊上划出道口子来,两下里流血,顿时将她衣衫染红,恰这女子后背正对着自己,他不假思索挥出一掌,只见那女子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撞断了楼梯护栏,跌了下去,她手中匕首脱手而出,铮的一声钉在不远处柱子之上。耳边听得少年凄厉的呼唤:“姐姐——”更有粗豪悲愤之声道:“将军——”他使劲摇摇头,只见一眉目极为精致的少年堪堪冲了上来,又向下张望,不知为何,忽长舒了一口气,再看之时,眼前已经有剑影闪过,挟雷霆之怒,山岳之威,劈面而来。 南宫南贵为南宫世家少主,家主南宫胜绝五年前已卧病在床,虽打着家主名头却早已不能理事,家中大权尽握在二叔南宫谨明手中,自他回来之后不过近一年时间,便执掌大权,外人提起这位南宫少主来,免不了赞一声好城府,好计谋,但却甚少有人见识过他奇绝的武功。 今日这少年多番逼迫,南宫南醉中酒意困沉,步伐粘滞,饶是如此,也已在眨眼间避过了他的五六招杀招。少年气血激昂,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至十来招之后他方发现,若再如此全无抵抗,不出五十招必败于少年剑下,他被这凶悍少年惊出一身冷汗,闪躲间隙,猛然瞧见旁边柱子上插着把匕首颇为眼熟,不假思索纵身而去,回身一掌迫得少年后退了一步,将这匕首拨下来,欲重整旗鼓,连番再战,哪知将这匕首握在手中,熟悉的触感让他一望而知,这竟是昔年遗落在英府的那把秋泓。 秋泓名如其物,刀身极薄极弯,泓澈净洄,却是自家母亲当年赠予父亲的定情信物。他行冠礼那日被父亲当作成年礼送予,一直贴身佩戴。他脑中如混沌初开,天地清明,一时之间连还手也忘了,“呀”的一声,且惊且吓,刚刚自己的酒意昏沉之际似乎将一名女子挥手拍下楼去……忽觉身上有两处火辣辣作痛,抬眼去瞧,却见那少年已然得手,剑上有血迹而下,他也顾不得自己伤处,惊道:“小兄弟且住手!在下刚刚打下去的那女子……那女子可是英府小姐?”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出了二人当日离奇初遇,幽然月色下那人光洁生辉的玉趾似乎就在眼前……若教英乔知道自家宝贝妹妹被他重创…… 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少年见他提起英府小姐,不由狂怒道:“是不是英府小姐,与你有甚关系?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少主,今日伤了我姐姐,他日定教你还回来!”纵身一跃,正正从楼上跳了下来,落在下面一众侍卫身边。 但见英洛面色惨白至接近透明,嘴边尚有血迹未曾拭擦干净,正倚在程元怀中休息。原来当时事有急巧,英洛当时从上面跌下来之时,这帮侍卫之中有华彻当初安排的两名高手,内中一人见机得快,在她跌下来之时认得衣裙,早飞身而起,将她接在了怀中,倒使她不致受什么皮外伤。 那侍卫将她接住以后小心放在一旁凳子上,但她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一口气没忍住,喷出来半口鲜血来,其余的早顺着喉咙口又咽了下去。 是以,薛嘉虽当时惊呼出声,探头看时见有人早已接了英洛去,不由长呼一口气,这才挥剑与南宫战在了一处。程元心念英洛,早从楼上退了下来,近身照顾她。 梅蕊拄剑而立,眼瞧着那剑术奇佳的少年下楼去,只觉大腿被刺之处钻心般的疼,还要低声问:“南宫,刚刚那丫头?” 梅蕊与英乔的婚约却是鲜有人知,之前英洛与梅蕊缠斗之际南宫沉醉未醒,并未听到她二人说了些什么,被她提起了话头,垂头丧气道:“假如我没有猜错,楼下那女子便是尚书大人唯一的千金!我们……还是去瞧瞧为好!”梅蕊不防听了这话,再想起初见时那姑娘气恨的面孔来,不由苦笑连连,拄着把剑跟南宫一瘸一拐下得楼去。 楼下汉子见到这两人,哪敢挡路?竟是中间留出一道四人可能过去的通道,容他二人过去。 南宫南手中紧握匕首,立定在她面前,似惊似喜道:“姑娘何时来龙城的?怎的也不来我家做客?”那知道伊人从鼻端冷哼一声,道:“我若是早去你家,怎么能看见今日这场好戏?难为哥哥竟一直将你挂在嘴边,赞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南宫南与英乔相识日早,几乎算有总交之好,闻听此言极为尴尬,哪知薛嘉却煽风点火,似乎还嫌她太过仁慈,道:“姐姐与我等一早便惦着前去拜山头,哪知道南宫少主不光行为不检点,便是南宫家门口的狗也比别家凶狠,挡着不让进!”他心性单纯,既然英洛如此骂,也不过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走,内中情缘却是当真不知。不想此言却触动了梅蕊心事,南宫南不检点,这不检点的对象分明是自己,虽没有指名道姓,却也算不得什么好话。她冷着脸僵立在一旁,只上下将这英府小姐打量。 初初相见 但见这位英府小姐青衣素发,容貌清艳绝伦倒在其次,眉眼间露出的冷厉铿锵之色却是女子之中极为少见的,静静看过来的眸光有冰寒雪魄之味,冷冷吐出来三个字:“杀了她!”杀气凛人心魄。 梅蕊一怔,已见得她身后一众侍卫拨剑而起,欲斩之而后快。她虽不惧恶战,到底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女子手下,当下冷冷道:“既是英府小姐,当知道我是何人,为何还要痛下杀手?还请说个明白!” 那女子目中恼怒冷嘲之色渐浓,猛然朝前一扑,又喷出一口血来,将胸前衣衫染得通红,扶着她的粗壮男子急道:“将军莫气,莫再气了,为个女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那口气竟似哄个小妹子一般,全然不是主侍之间应有的情份。 但见她冷冷朝大堂众人睇了一眼,那些个惯见杀戮的汉子竟然不敢与之目光相接,垂下头去,南宫南适时斥道:“还不走?莫非是等着领赏不成?”不多时那些汉子便走得干干净净,连堂中掌柜共小二也不见了踪影。她方微微一笑,将下巴之上血迹拿袖子随意抹了,道:“敢问梅小姐可有婚配?” 梅蕊点点头。 却见英洛收了笑意,目中泠泠,朗声道:“今日当着诸位我不妨明说,此番前来,在下奉了家父之命,要为兄长寻得未婚妻梅姑娘,以盼哥哥早日成婚,得配良缘。但站在我面前的梅姑娘却当众与别的男子勾肩搭背,成双入对。大周虽有一妻多夫之例,梅姑娘大可三夫四侍,但前提是,你得退了与我英府的亲事,不然,当我英府是什么人家?况家兄自知婚约在身,对别的女子从来不加辞色。我的哥哥英乔,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儿,当得起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来匹配!”她目中泛起引人为傲的灿烂光芒来,如璀璨星石引人回顾。周遭鸦雀之声不闻,众人心中皆升起了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假如自己是让她如此心心念念维护的兄长…… 她却看向梅蕊,目光忽的一冷,道:“不成想今日却让我知道了你是品性不洁之人,哪里就配得起我哥哥了?不如杀了,我再替哥哥找好的来娶!”微微咳嗽一声,以手掩唇,却有血色顺着手掌缓缓而下。 众人观其声色,决不似戏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为这女子狠厉所憾。 梅蕊挺直了脊梁,讥诮道:“闻得英伯父家教良好,一双儿女知书识礼,不想妹妹竟是张口闭口便要杀人,也不怕替伯父抹黑吗?” 英洛看她一眼,抬手再次擦了面上血迹,“呸”一声啐出一团血唾来,正正沾在她紫色复纱罗裙之上,淡然道:“谁是你的妹妹?!瞎了你的狗眼了?!你也配跟本将军称姐道妹?死在本将军手上的人命虽没有万儿八千,但千儿八百还是不止!杀个把人算什么?奉劝你去长安城打听清楚,本将军还有个浑号今儿一并告诉你,城中众人皆叫本将军‘罗刹英’!” 梅蕊昔日也曾听起过这位罗刹英的事迹,但她从不是饶舌之辈,是以并不曾把她与自身联系到一起,听过就忘,从不萦怀,今日始想起旧日故人提起对这位罗刹英的叹息之语:人却是顶美的,生就的花容月貌,手段却也是顶辣的,想要你死,法子层出不穷,并非只有射杀斫砍二招,想及此,她不由凝神屏气,虽面对的是身手重伤似要将心肺呕出来的女子,却也是手握剑柄,不敢大意轻敌。 南宫南此时酒意消散,心有愧悔,左右为难,他朝前一步挡在梅蕊与英洛一众人面前,有心说和,又见英洛病恹恹娇怯怯靠在护卫身上,但眉目之间厉色不减,目光凛然的看了过来,他少不得硬着头皮道:“英小姐见谅,在下委实是喝过了头,并不知梅姑娘与乔兄有婚约在身!乔兄与在下也算得知交,这样大事竟瞒的死紧!”不成想英洛接过他的话头:“这事瞒着你都是这般境况,若是被你知道了,岂不是……连人都要娶进南宫府去了?”她朝后靠了靠,只觉五脏巨痛,只是向来忍痛成了一种习惯,除了面色青白,甚而连唇色亦从变成了淡粉近至无色之外,面上并无任何别的表情,唯抓着身后程元胳膊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程元只觉靠过了的半个身子微微颤抖,胳膊之上紧抓着自己的手犹如铁爪,若非场合不对,他简直要痛呼出声。 被英洛一呛,南宫南半个耳根子都要红了,简直算得上语无伦词,“在下……在下对梅姑娘从来没有非份之想,不过是……不过是君子之交,酒后误事,忘了男女大防……今日在下将小姐打伤,并非本意……” 英洛将他二人神色查看一番,心内当真有些疑惑。大周朝民风开放却是真的,若是后世男女勾肩搭背原也没有什么,只是这男女大防,那些诗礼世家还是颇为注重。今日这事倒是自己太过莽撞了,应该背后调查清楚,然后再寻机痛下杀手,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激愤过了头,跑上前去拼命! 她半闭了眼,疑惑道:难道真是关心则乱? 若是别的人与男子勾肩搭背,自己怕是还能以冷静超然的心情来应对,但这几年时间,哥哥英乔温柔体贴百般宠溺百般疼爱又岂是作得了假的?在自己的心里,这位哥哥早就是自己认定的倾尽全力想要维护的家人了! 她心中暖意上涌,微微好受了一点,强撑着要站起来,可惜试了几次未果,程元见她挣扎的厉害,似要站起来,只得扶着她慢慢站了起来,她身后那些侍卫与南宫梅蕊剑拔弩张,她挥挥手,示意那些人稍安勿燥,道:“今日此事,既是我亲眼所见,南宫少主,所谓兄弟妻不可戏,若梅姑娘执意要嫁到英府去,我想二位还是跟兄长说清楚。若是梅小姐并无意与英府联姻,还请找个好一点的说词,若日后让本将知道了二位因为此事伤了兄长的心,可别怪本将做出什么不可预估的事情来!” 南宫南只有苦笑不已。 素来知道英乔极为疼惜妹妹,却不知这位也是极为爱护兄长,不惜与故交翻脸,舞刀弄剑,可谓兄妹情深,令人称羡! 梅蕊握着剑柄不禁一阵茫然,她幼时家中逢遭巨变,这门亲事是后来所定,也曾听说过这位英伯父的为人,遥想这位未来夫君若有英伯父一半痴情,自己也算得终身有福之人。但后来学了武,眼界开阔了,不免少了单纯的心思,自己再不是官家小姐,而是江湖草莽,那位英伯父的儿子却是地道的官宦世家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这门亲事竟是少期待而多险阻。她本是利落飒爽之辈,更有一番傲骨,不愿被人说成攀附权贵之人,因此 燕子回时第39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此几年来这婚事竟成了心头的刺,拨之不出,只成年累月浪荡江湖,竟是连英伯父曾说过的,十六岁学武出师之后便来长安城完婚之事也放在心内思量来去,最后只密密压在心湖深处,刻意不再去想起,一年年蹉跎至今。 今日见了这位未来的小姑子,最先被劈头盖脸一顿训诫,而今看来她对其兄却是一派拳拳之意,更言英公子二十几岁竟仍在等待自己履行婚约,一时之间悲喜难言,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见得对于英公子,她便有多么仰慕,只是自小便知道终有一日那人会成为自己的夫,对于身世坎坷飘零若浮萍的她来说,这算是多了一位亲人……她这里思来想去,那位英小姐却已经极为缓慢的走了几步,回头道:“事已至此,请恕我不再奉陪!在下告辞!改日必前往南宫府上拜访!”竟是拱手为礼,路过南宫南身边之时,出手快捷,劈手将秋泓夺了过来,复塞在靴内,也不管南宫南目瞪口呆,扶着侍卫,走的飞快,出了妙一居。不想迎面碰上了前去搬援兵的冬萝与一众侍卫,英洛见着冬萝,心神一松懈,勉力控制的那口血腥之气再也控制不住,哇的复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妙一居内,南宫南与梅蕊只闻得外面脚步杂沓,有人惊呼道:“将军……将军……”二人交换眼神,皆几步立定在门口向外看时,但见一帮人井然有序,将那女子团团围住,倒是其中有一位侍卫立时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来,拦住了路过的一顶青呢小轿,逼着那轿夫停下来,将轿内一个胖子扔下轿子,塞了英洛进去,连抬轿之人也换作了自己人,一行人健步如飞,去得远了。 妙一居的掌柜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恭身立在南宫南身后,道:“大爷,要不要让人跟着这位英小姐?好好调查一番?“ 南宫南目光深邃,点点头,“看看她住在那家客栈?来龙城所为何事?” 那掌柜的点点头自去了。这厢南宫南将梅蕊上下打量一番,只见这平日磊落清明的女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喝道:“南你昏了头了?” 不想他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来,梅蕊正以为这人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哪知道他却道:“英嫂子……原来你就是那位英嫂子啊!瞒的小弟好苦啊!何苦来哉?若早知道你二人是一对儿,哪有今日之事啊?”哀叹:“总还是小弟今日出门不看黄历的缘故,流年不利啊!” 梅蕊给他说得哭笑不得,调侃道:“莫非知道了我是你嫂子,就不再搭我肩膀了?”笑闹之意,心中不由掠上来凉意阵阵,那女子寒凉的眸子似正就在眼前,令她极是不自在。 南宫道:“哪啊?若是知道了,在你没出嫁之前一定要背着乔兄搭个够!成亲之后若乔兄在身边,又添上这样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小姑子,小弟哪有那个胆啊?”拍拍胸口,竟做出个极为可怕的样子来。 梅蕊羞恼之际大叫了一声:“南宫南——”手中长剑呛啷一声拨出,“敢对师姐不敬,看我怎么收拾你!” 妙一居内,再次传来打斗之声。 落花流水春去也 一众人走后,梅蕊不过避于内室,将身上伤口处理一番,再到前厅来时,便有位眉目灼艳的女子执剑来报:“英小姐一众人等住在南街的万福客栈,请了风敛月前去就诊,风敛月现在门外候着,请少主示下!” 梅蕊见到这女子,眼神闪了一下,低声问道:“南宫南,风敛月向来恃才傲物,虽是你南宫家世医,但寻常人哪里请得动她啊?能破格让她去看诊,也不知你使了什么法子?”目光将南宫南上下打量,尽是怀疑之色。 南宫南似未所觉,颇为客气道:“采薇,有请风敛月入内详谈!”那执剑女子“诺”一声,退了下去。 南宫南得意一笑,低低道:“神医卫施!”一语四字,道尽天机。 神医卫施的名头,在江湖上是极为响亮的那种。有人称他神医,极少数人尊他医仙。这却是从圣门四仙衍化而来。圣门老祖江有理,乃百年前的一代显赫人物,相传他有隐形藏体之术,混天移地之法;会投抬换骨,不循生死,撒豆成兵,斩草为马;揣情摩意,纵横捭阖,通天彻地,人不能及。圣门四仙乃是五十年前圣门之主江有理所收的四弟子:大师兄卫施学医,收的弟子正是夏友;二师弟清溪子所学乃纵横捭阖之术,但他最痴迷者却是诗画棋酒,所收的弟子唯有一个书画双绝的英乔,除英乔父亲与清溪子之外,少有人知,南宫南恰是知情之人;三师弟武功虽是刚猛一路,但却有大慈悲心,出师之后便落发天目山清宁寺为僧,法号圆觉,正是明慧小和尚的师尊,小师弟便是剑仙薛夔。但人人皆知这四人名头,却不知四人同源而出,此事极为机密之事,只有少数几位江湖宿老确知。 梅蕊遥想风敛月挫败于卫施医术之下,叹道:“这却是风敛月的造化!”又奇道:“但不知你何时把南宫谨明的左膀右臂给卸了下来收为已用?”这臂膀说的自然是刚刚出去的朝晖堂主卜采薇。 南宫南傲然一笑,“现下整个南宫家都是我的,何况小小朝晖堂?”目中霸气尽显。 二人正在说笑间,但见采薇引着一名布衣青衫的女子而来。那女子容貌清癯,瘦骨嶙峋,目似幽潭深海,一望而知为性毅顽固之辈,想要她低头认输是件极为不易的人物。她上前来微微拜倒,道:“风敛月见过少主!” 南宫南敛了嘻笑神色,郑重道:“你前去看诊的那位姑娘——她的伤处到底如何?” 风敛月目中阴翳尽显:“禀少主,那位姑娘,依属下看,命不久矣!” 南宫南似不能置信,猛然拨高了一个音阶,怒道:“你这可是胡说了!那姑娘不过挨了我一掌,我尚在醉中,手下容情三分,就算五脏六肺移了位,也不至于立时毙命,依你的医术,不过举手之劳,怎就命不久矣了?分明是搪塞于我!当我不敢治你的罪吗?” 风敛月不卑不亢道:“少主有所不知,这位姑娘若只是中了您一掌,当然还有可救之处。但她早已中了倚萝的毒。倚萝之毒,至今尚无人能解。她中了总有一年有余,并未曾用任何药物,竟是生生抵受了毒发之苦!目中露出极为钦佩的神色来,遗憾道:“只是,内里竟有了灯尽油枯之象。先人虽曾有言,这倚萝之毒若有药物一时半会压制,也不过捱得个三两年,若是不用药物,多也不十年左右,但这到底不过是妄言,中了倚萝之毒不用药物压制而能活过十年的,至今也无一个。今属下观这位姑娘的身体,恍然大悟一件事情,这却是当年制此毒之人歹毒意念,若中了倚萝之毒,想长久存命,必要受尽万般折磨,也不过是茍活十年,若用了其它药物压制而不能尽解,不过两三年的命数。若让制毒之人心怀恨意的人服了些毒,偏她留恋尘世,能忍下这毒发万箭攒心油煎火烹之苦,临死方知,无论她服不服药,左不过是这两三年光景,岂不深恨?想来这制毒之人竟是有着泼天大恨,方才有此歹毒之物流存于世。但这位姑娘身体本就亏损,如今生生熬过了一年之期,再中了少主一掌,五脏六肺皆受损,雪上加霜,怕是命不久矣……” 言罢不由惆然叹息! 南宫南闻听此言,不觉乍然变成,猛然起身望定了梅蕊,连声音中亦添了惶恐之意,颤声道:“师姐……这却是如何是好?” 梅蕊神色冷峭,以手抚额默想了一回,忽尔抬头道:“敢问风姑娘,若是神医卫施在此,可还有救?” 风敛月垂目道:“卫老爷子若在,倘或有两三分希望也未可知。上次我曾与老爷子请教,他也道倚萝与梦寒一线,寸寸柔肠此三种毒目光尚无解药。” 南宫南颓然落座,叹道:“早知道就算是我吃她一刀也不会打她一掌 了!完了完了!”忽尔他目中一亮,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卫老爷子,可惜卫老爷子自治好了三皇女,已经飘然远去。采薇,立即着人去寻,看看卫老爷子目前落脚在何处?从速请了他前来!风敛月,你随我与梅姑娘去万福客栈!” 万福客栈之内,一众人等皆郑重神色,目含忧虑。程元懊恼道:“都是老程无能,没有拦住将军!”薛嘉目中愧色满满,红着眼圈几乎要滴下泪来,道:“若不是我惹事生非,姐姐怎么会躺在这里?” 自那位风大夫离开之后,这院内气氛便凝重起来。反倒是英洛,自醒来之后只是仰望床上帐顶,耳边闻得这二人自责之意,转头淡笑:“大哥与小嘉都别自责了,这件事哪是你们的过错!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冬萝,拿纸笔来,我要与哥哥修书一封!”她面色已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白,想要起身,挣扎了一会反倒累出满头汗,冬萝见她坚持,只得去找笔墨纸砚。星萝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心里快意无比,上前一步将她按倒在枕头之上,道:“少夫人,你还是省省吧!都这会子了,哪里有天大的事要劳动你动笔?” 薛嘉只觉这丫头言语有几分不恭,怒瞪了她一眼,道:“主子的事,哪轮得到一个丫头来插嘴?不愿服侍就滚下去吧!” 星萝被他责骂,眸中狼戾之色一闪,冷哼了一声,转头而去了,英洛冷眼看着,不作一声。薛嘉上前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已身上,柔声道:“姐姐别理!不过是一介奴才,哪里值得你置气!” 正说着,冬萝掀帘而入,手中端着托盘,盘内放了笔墨纸砚,道:“星萝这丫头怎么了?” 薛嘉欲张口,被英洛一眼截断话头,她道:“冬萝,这丫头人大心大,我又向在病中,据我所知,以你与星萝的武功造诣,哪里就用得着来服侍我了个废人?不如你回了你主子,将星萝退回去吧!就说我这里人够了!不过还要劳烦你再陪着我一段日子,等我……咳,等我尘归尘土归土,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冬萝闻听此言,心痛如绞,目中不由滴下泪来,含泪道:“少夫人这是说哪里话?星萝是有些孩子气,但她向无恶意,只是有些冲动莽撞,夫人若真遣了她去,可真正是不让她活命了!奴婢自来到少夫人身边,从前过往便如云烟,只想安安静静守在夫人身边,过些安恬日子。可惜天不从人愿,少夫人还是好好养伤,把身子养好了再做道理!至于此次——”她含泪发狠道:“这事若让少主知道了,定不会饶了伤了少夫人的人!” 英洛见她哭得伤心,亦不好再作别语,强笑道:“你看你哭得!我一时半会还好好的,哪里就死了呢?你这哭的倒像我在丧中了!”她不说还好,此言一出,冬萝当真哭得伤心至极,珠泪如瀑,砸在盘中磨好的砚台里面,绽开了无数黑色小坑,其人愈加哽噎难言,呆立在当地只管流泪,早没了往日稳重的一二分模样。 英洛示意薛嘉扶她起来,只觉脚下虚浮,慢慢挪到冬萝面前,温柔抬手将她面上珠泪拭擦,一面叹息:“傻丫头!你再哭下去,看将来我给你找个满脸麻子的小女婿!” 程元本被冬萝哭得红了眼眶,闻听此言,屋内四人里倒有三人扑哧笑了,冬萝收了泪,娇嗔道:“少夫人真是——” 猛听得门外有人朗声道:“南宫求见英将军!” 却是南宫南与梅蕊偕风敛月三人,已来了好大一会儿。院中侍卫虽不知内情,但也知道与南宫梅蕊有过节,但风敛月却是之前奉为上宾请来为英洛诊伤的,这些人不知如何应对,正巧星萝在院门外站着,挥手让侍卫退下,引三人来到屋外,恰听到了这段话,一时之间心内五味杂陈,倒不知是个什么味儿,只怔立在屋外。其余三人听力俱强于常人,加之屋内之人以为是寻常侍卫在门外,也未多加理会,倒教这三人听去许多。 英洛示意薛嘉将她扶至靠窗的书案坐下,冬萝放了文房四宝在书案之上,才道:“有请!”语声虽轻,绵软无力,但屋外却不是等闲之人,早掀帘而入了。 天上人间 三人进来之时,只见端坐在书案之后的女子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竟是连唇上绯绝也褪的一干二净,整个人便如一朵即将要凋谢在尘埃里的花一般,凄艳绝美。南宫南被震在了当地,惭悔异常,竟是无端觉得她的美丽让人恐慌,梅蕊也是呆立在当地。风敛月一路之上曾再三感叹:这位英将军算得上铁人,能生生抵受住倚萝毒发之苦的,必是意志如高山寒铁般坚硬之人。饶是如此,待见到端坐书案后的女子,她那从来也算不上好的脾气还是无可收拾的爆发了:“英将军这是想死吗?还嫌自己死的不够早?要是再这样作耗下去,不过一两个月,你就该到十殿阎罗那里去报道了!” 冬萝与薛嘉吓绿了脸,程元结结巴巴了半天,都想扶她躺下来,她倒不恼,捂着胸口轻咳一声,浅笑道:“哪里就这么容易死呢?风大夫说笑,你们也容易当真!待我写完了这封信,以后有的是日子歇息!三位请坐……咳……冬萝,上茶!” 风敛月见状,微微摇了摇头,坐了下来。南宫南与梅蕊也坐了下来,一屋子人落针可闻,眼巴巴的看着她,见她修长白晳到近乎透明的手指握着一管狼豪笔缓缓写下去,见她一笔一划,笔锋稳健,只是速度过慢,虽知她不会一时倒下,但各人皆捏着一把汗。忽尔她抬头对着梅蕊诡秘一笑,梅蕊顿觉全身暴栗顿起,她却坦言道:“梅姑娘既然是哥哥的未婚妻,退与不退,还是要哥哥来决定!”她似是沉浸在了苍茫往事,目中光芒未曾落在任何一处,可面上笑意浅浅,竟有甜蜜的味道。 她这封信统共不过一十五个字,竟是费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写完。等到冬萝与薛嘉将她扶了安顿在床上,风敛月方将之前猜测中倚萝之人寿数不过三年之事讲破,她原担心当事人会不顾自己身体跳起来,哪知道她只是倚在高枕之上,并未曾有任何一种反应,倒是程元红着眼眶跳起来,指着风敛月怒骂:“你这什么庸医,怎么从来未曾听夏军医这样说过?定是你讹人,咒我家将军!今日我老程若是不给你一顿好打,怕是你不知道我家将军的厉害!”说着说着便要扑上来,将风敛月一顿好打。 风敛月虽不曾习武,但并无惧怕之色,傲然立在当地,自有一种磊落的气质,让人不能小瞧。她道:“这位侍卫大人毋须动怒。倚萝之毒不到灯尽油枯之时脉像也查不出来。我以前也曾诊过一位中了倚萝之毒的人,还曾疑惑为何他的脉象并不能瞧出生死来,如今想来定是如英将军这样了,只是他不能承受那种锥心摧肝的痛楚,一直在用药压制罢了。” 程元目中充血,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冬萝虽灵透,大致猜到了结局,还是忍不住白着脸问道:“后来那个人呢?” 风敛月无限悲悯:“不出一个月便过世了!” 南宫南与梅蕊不由小心翼翼观察着床上那人神色,但见她长呼了一口气,淡笑道:“一个月……日子有些短了呢!不知道去太湖,来不来得及?” 二人面面相窥,不明白她在这剩下的日子里去太湖做什么?唯有冬萝猜到了她的心意,慌忙拦道:“少夫人如今身体状况,就算是想见大爷与二爷,也犯不着以身涉险,跋涉几千里路吧?” 床上那人轻摇了摇头,笑道:“冬萝,你不知道他两个,如果不能亲眼见我死在他们面前,我只怕……只怕他们不能接受这事实。将来,还有大半辈子要活下去……”语声渐至低迷凄楚,竟惹人无限心酸之意。 梅蕊初次觉得这位小姑子是位狠毒的让人震憾的人。听闻她那些传言,她并不能切身体会她的冷酷,就算是她说要杀了她,也并不曾觉得她有多毒辣。她本人早成了个淡泊的性子,可是,见她面上的表情,这两位大爷与二爷分明是她的挚爱,她却要死在他们面前,明明白白让这二人记住,她已死,连尸骸也要送到他们面前,不给他们一丝丝幻想的机会,何其毒也?! 南宫南若有所思,半晌才道:“英小姐不必着急,不是还有神医卫老爷子吗?虽不能一时寻得他的踪影,但我已经派出城中暗卫前去查访,相信不过几日定有他的消息,你还是先在龙城住着,由风敛月慢慢调养。” 床上那人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有劳风大夫了,我知道请你不易!” 风敛月到底也惊讶了一下,自失一笑。 向晚,南宫家的马车悄然停在了同福客栈前面,薛嘉抱着英洛而出,她静静伏在这少年泛着青涩阳光味的怀抱中,上了前来接她的马车里,后面一队侍卫押着李岚交待下来的珍奇之物送进了南宫世家。南宫南看着单子上缺失了近一半的物品药材,连着看了好几个上面有焦痕的物品,微微一笑。 那个女子,甚直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过失,极为坦然的将事情前因后果交待完毕,她身边的少年深深施下礼去,原来这如骄阳般的少年竟也是位五品武官,与之关系耐心寻味。 他在书房内静坐良久,想起这女子与英乔迥异的性情,真不能相信这二人是同源而出。对别人狠的人他见得多了,他自己亦是,但是对自己狠辣至此的,她尚是头一个,简直要让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真不知是欣赏还是钦佩还是厌弃?滋味莫辨。 这一夜风敛月也未曾合眼,她在自己的医庐里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前总算熬好了一碗乌黑粘稠的药来,端进了英洛的卧房。那人正在拥被高卧,乌发如瀑披散开来,只余白的似雪的脸庞来,偶尔咳嗽一声,双眸清亮如星,半点睡意也无。 见着风敛月,始露出一丝笑意来。见了她端的碗中药物,黛眉微蹙,问道:“不是毒药吧?” 风敛月言简意赅,答:“是毒药!” 她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去,咂吧了一下,笑着点头:“原来毒药是这股味道,除了苦,还有点粘!”说不出的坦荡磊落清明的意味,风敛月一时里看得呆住,暗道:怎么有人能够既坦荡磊落又冷酷狠毒呢?简直不可思议!但见她端着药碗的一截皓腕欺霜赛雪,同为女子亦差点把持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把,中途省得了,正好将她手中药碗接过来,顺手搁在一旁小案上。 她缓缓钻进被中,闭上眼半晌,轻声道:“喝了这个药,我不会再疼吗?”仿佛是解脱了桎梏一般,只剩了数不尽的累意疲惫。 风敛月淡淡道:“这个,我也不敢确定!这药也是用的以毒攻毒的法子,不过似乎能减少痛楚,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睡吧!” 她乖顺闭上了眼,看不出面上有任何冷酷的影子,只是个五官极为妍靓端庄的女子,苍白的樱唇,挺俏的瑶鼻,如蝶轻栖的双睫,黛柳如烟的眉毛,静静躺在哪里,惹人怜惜,仿佛怎么疼爱都不嫌过份。 一夜未睡,风敛月阖眼坐在床头,后来便进入了梦乡,睡得很是不安稳,是那种明知身边有人,但总是无法醒来颇为缠绵纠结的觉。等到她能勉力睁开眼睛时,只见室内已然昏暗。她早先吩咐了服药期间,禁止任何人前来打搅,万料不到她手下侍女护卫竟真的未曾进来。她只好自己下地,摸着火烛点燃了,往床前一看,几乎吓得一跳,只见那人满头大汗,乌发湿成了海藻,几乎可以滴得下水来,只一天的功夫,樱唇焦裂。这方子虽是别人用过的,但她自己却是从未亲眼见过别人服用,一时里竟难得慌张,张口便道:“来人呐!”喊完了方后悔,早将别人支开,这会子院里怕是半个人影也无。 哪知奇迹出现,只听得门外有人迟疑道:“风大夫可是叫人?”竟是那名唤冬萝的侍女。 服侍人这种事,要是搁在她手里,保不齐就是手忙脚乱,颠三倒四。她打开门时,只见门外静静立着三人,那粗壮的名唤程元的中年汉子,如骄阳般的少年薛嘉,温顺端谨的冬萝,这三人大概是站了很久,久到程元裂了裂嘴,院里宫灯之下,竟分辨不出那是笑还是哭,半晌,他方道:“风大夫,我家将军……不妨事吧?”七尺高塔般的汉子,试着挪动双脚,竟是双腿僵硬,轰然倒地。他苦着脸试着揉自己的双腿,低低咒道:“娘的!不过就是站了一天,竟僵硬成了这样?!” 风敛月静静看了她三人一眼,微微点头:“不妨事!只是请冬萝姑娘前去服侍一下你家主子!” 冬萝闻听此言,目露喜色,几乎是欢呼一声,跳起来便要往房内冲,不防腿脚僵硬,立时栽倒在地,她低低呼痛,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高高兴兴向着屋内冲了进去。 英洛后来与风敛月谈起那次服药后的感觉来,捏着自己莹润的小手指头,向她比划道:“就是连这样一个小手指头都动不了,一根头发丝都动不了,明明心里清楚的很,可就是动不了,感觉舌头都是软的,只有意识是清楚的,心里像有一把火,一直烧一直烧,不过不是很疼!” 风敛月微微叹息,她的疼,大概跟普通人所定义的疼还是差着很大的距离吧! 不懈不怠 英洛这一休养,在龙城不觉住了一月有余,其间多亏了风敛月所配的药,她倒是再没受过大苦,身上内伤一早好了,每日里陪着薛嘉将龙城与方圆左近能游玩的地方都玩了个遍。有好几次英洛起意要动身,都被风敛月阻止,道是她的身子还需要悉心调养个三五月,且卫老爷子神踪难觅,也唯有安心住下。薛嘉本是个淘气的,加上英洛自窥看破了生死,豁达洒脱,不拘礼节,竟是一拍即合,玩得格外尽兴。时有夜半登临龙城以南的千仞峰,专赏日出之举,令一众护卫与程元冬萝苦不堪言。千仞峰孤高奇绝,陡峭艰险,冬萝与程元数次相劝,但总有她二人不注意的时候,薛嘉从南宫家酒窖里偷一坛醇香佳酿,倒在早备好的酒葫芦里,相约了英洛偷偷溜出去,二人几乎全仗脚力,若遇到高墙巍峨,自有薛嘉蹲身下去,拍拍自己的肩膀:“姐姐,上来,我背你!”英洛欣喜的跳上去,俯在少年尚显青稚的肩头,稍憩一时。 早春三月间北地天气还未转暖,朔风侵骨,旷野辽阔,星子惨淡,二人行一段路饮一口酒,相视一笑,皆有小孩子暗中做了坏事又未被大人发现般的惊喜,滋味美妙,酒香愈冽。 二人到得山脚下天色尚暗,连薛嘉也弃了轻功全凭体力技巧,将酒葫芦挂在腰间,少年幽深眼瞳笑意明亮,兴奋的摩拳擦掌,笑道:“姐姐,今日我若再输,就将你背回龙城去! 一路走来全身早已燥热,只余头脸冰凉。英洛将双手捂在冻的通红的脸上,笑睨了他道:“小嘉,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等着背我吧!”不等他有所反应,已率先往上爬,身后传来少年的嗔怒之声:“姐姐你贵为将军,一言九鼎,居然也敢耍赖?!”又屈又冤似的,不落人后,也匆匆往上爬去。 途中尚有无数荆棘树枝,刚刚泛上了绿意,有时候脚下打滑,一手抓下去,正好扎在荆棘丛中,满手的小洞,痛得眼中几乎要滴下泪来,然而晨光这样好,空气清冽而甘美,充盈了胸肺,活着的每一日她几乎都要偷笑,那痛意也仿佛隔了一层皮肤似的,不那么强烈了,于是她带着掩饰不了的笑意回头,嘲笑那手脚并用的少年,“小嘉你个毛孩子,爬个山都不如姐姐这把老骨头!” 薛嘉仰起头来,山岚雾霭都不能阻挡她绝美的容颜,冻的通红的苍白面容之上仿佛点染了胭脂之色,那笑意亮如骄阳,诱惑着他忍不住一步步靠近,心内疑惑:“姐姐芳华正好,哪有龙钟之态?”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着五步远的距离由下往上看,正正摸在虚空之中她的翠眉之上,冷不防脚下一滑,一手抓在了荆棘丛中,他不由痛呼出声,哎哟之声不绝,高处的那人两步跳下来,抓着他的手凑近了细看,边吹边埋怨:“小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看看——满手的小洞!”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手中小刺拨干净,从怀中掏出净瓷白瓶,神神秘秘道:“你别看这小瓶子不起眼,这可是我从风敛月医庐之中偷出来的,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疗伤圣药!”拨开木质小塞子来,倒一些金黄|色香气馥郁的液体,涂在了他的伤口之上,伤处立时沁凉,痛意消减许多。 薛嘉心内笑叹:这位糊涂姐姐,风敛月盛这金风玉露百花酿的小瓶子又岂会是凡品?绝好的云岫石打磨的净瓶,几千个瓷瓶子也值不上这一个!怕是风敛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在医庐之内胡乱翻腾,间或言语隐晦提点一番她才能得了这一小瓶吧? 薛嘉虽年少但也不是愚顽之辈,他所猜恰离事实相去不远。思量间他猛然瞥见英洛手掌之上似有血迹,翻过来看时,见她与自己一般无二,皆是手上扎的如个箩筐一般的眼儿,心中虽有不忍之意还要强作兴灾乐祸:“姐姐你休要五十步笑百步,自己也扎了满手的眼子,我瞧着比家里箩筐上的眼儿还要多一些呢!”拉过她的手来,细心将上面拂擦干净,上了金风玉露百花酿,摇头啧啧叹息:“真不知道你家几位爷怎么忍受得了你?哪有一chu女儿家的样子?娇兮?柔兮?妩媚兮?”脑袋上面被她狠狠凿一个暴栗:“薛嘉你个死孩子!” 他再靠的近些,只觉二人身周皆有这百花酿的香味,空气冷冽而香甜,晨曦微明,那人忽然大叫:“小嘉快点快点,太阳快出来了!”说罢带头向着山顶爬去,他微微一笑,寥落甜蜜酸涩俱起,紧随其后亦爬了上去。 日出金光闪耀,大地同辉,二人一路劳累,全身湿汗,此刻衣衫凉凉贴在身上,俱冷的哆哆嗦嗦,不由相偎取暖,就着葫芦喝酒驱寒,待得饥肠辘辘,方打道回府。 南宫南一大早起身,便有身前近侍阿白白前来报讯,道那位英姑娘偕同姓薛的小子半夜就出门了,大概是又发了疯,跑去爬千仞峰了。小姑娘只有十五岁,是南宫南奶娘的女儿,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酒窝甜得腻人,人却是非常的机灵。这会子睡意迟沉,打着呵欠埋怨英薛二人。自英洛住进府中,南宫南便派了她带着几个伶俐的小侍前去监视这一行人。南宫南原以为英洛自知命数危矣,虽不作伤春悲秋之态怕是也要消沉些日子,哪知道那人自能下床便四处折腾,与姓薛的小子整日在龙城吃喝玩乐,有些小巷子里的美味小吃也能被她二人给翻腾出来。有几日阿白白常常流着口水前来禀报:“少主,今日英姑娘与那姓薛的少年又找到了一处美食,乃是东城双龙巷里的牛骨肉圆,这东西看着一般,吃起来……”她暗暗吞一口口水,眼巴巴的望着他。 南宫南头疼的瞪着他这位小妹,“你这个月的例银花完了?” 阿白白点头如捣蒜,谄媚的笑:“要不我去找娘要一点……” 奶娘苏氏那脾气——南宫南无可奈何从抽屉的小匣子里摸出三两碎银子,丢过去,小丫头拿着银子一溜烟跑了。若让她招惹来了奶娘,怕是自己都会被她念叨半日吧? 自此四五日,忽有一日阿白白再未来,南宫南正自奇怪,下午她却无精打采的蹭了来,进门就叹息:“少主,这位英府的小姐是不是脑子也被毒坏了?大半夜的不睡,跑去爬千仞峰!薛家小子竟然还偷酒窖里的酒,二人喝了酒爬山,大半夜的竟然还没有摔下山去,尸骨无存,啧啧,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南宫南再见到英洛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的面上褪了青白之气,有了红润之色。事后同风敛月说起,那人正在医庐里忙碌,对于这位南宫家炙手可热的掌家人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与热忱,只是在忙乱间丢过来两句话:“这位英姑娘肚中真正有沟壑。她自能下床每日里出门皆是步行,半月之间早将龙城用步量了怕是不下几十圈。身体再好一些,每三日爬一次山,务求体力在最好的状态之下。看着悠闲,实则在积蓄力量,不容小瞧!” 南宫南若有所思。 一个半月以后,连阿白白也坐在他面前,沉思了半晌,方道:“少主,近日属下发现自己体力比以前好了很多。那两位每次去爬山都是徒步往返,属下们怕骑着马跟的太近,也是徒步往返,初时力不从心,现在已身有余力,您看——”小姑娘露出少有的谨慎的态度来,“她是不是图谋想在南宫家做点什么啊?” 南宫南啼笑皆非,捏一下她圆圆的脸蛋,笑道:“小丫头也学会操心了?” 阿白白瞪他一眼:“算我吃多了撑的!”甩门出去了。整个南宫世家,也只有她敢如此对这位少主大不敬! 南宫南思虑一番,于是就有了英洛住在此处的初次深谈。 其间他虽时有设宴招待,也曾期望这位英小姐能改变自己与梅蕊在她心中的印象,奈何当日事实俱在眼前,她也算亲眼所见,一时半会哪里能改观?宴席她吃了不下十次,每次尽兴吃喝,来者不拒,但对着梅蕊,那神情不免冰封雪冻,不能融化。对着自己尚有个笑影儿,客气百倍,他左右思量,那笑意怕是对着她面前美食所露吧? 今日他坐在英洛近日所思尘轩的小偏厅内,独有清茶一杯,那人笑意盈盈坐在对面,极为客气道:“南宫少主今日突然造访,莫不是嫌英某将你属下累着了,来问罪的不成?” 南宫南不成想她开门见山便戳中要害,差点被她弄个张口结舌,好在他急智还是有的,忙摆手笑道:“小姐说哪里话?在下不过派了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手下,怕的是龙城有人不识小姐之尊,不小心冒犯了小姐。跟着这几个人,在下也好放心,若有不识相的,自有些人前去替小姐料理,哪用得着小姐动手?” 二人皆是聪明人,既然私底下的小动作对方皆知道的一清二楚,还不如摆在明面。南宫南神色一凝,收了应对之意,郑重道:“小姐这些日子勤练不缀,可是在南宫家住的不舒服?不知还有何打算?” 英洛也不与他绕圈子,笑意早收,淡淡道:“我不过一介残身,既然一时半会还不至于沦落黄泉,目下还是练的好一些,若真能得卫老爷子相救也算命中的造化,若是不能,不管哪一日,去了太湖见他们,也要是最好的样子……除非,我一时三刻便死了!” 这一刻,纵是染了再多的血腥,南宫南几乎有些不忍卒听!被她这样记挂在心间的男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疑似故人来(一) 四月间,北地苍莽之色换作了新绿,草长莺飞,蝶舞蜂戏。 英洛一行人在南宫世家已居近两月之久,终于等来了卫老爷子的行踪,原来是洞庭水寨寨主王重的独女王玥遥身染重疾,四处求医未果,恰卫老爷子从北地南下,欲回天目山,这王重不知道从哪听来的风声,竟使了一干水匪将老爷子与圆觉大师一起劫掠至洞庭湖。概因此事做的机密,寻常人等难以窦测,且此际官兵正在围剿洞庭水寨,局势不明,南宫南遣了属下大费了一番功夫方才得悉此事。 一得知此事,英洛一行人皆将心上大石稍移了几分,总算是看到了几分希望,恨不得立时收拾了行装往洞庭水寨而去。风敛月好说歹劝,方将这月初的药替她配了,眼见着她过了初一大劫,方能成行。 四月初三日晨,薛嘉早早起身,却见英洛已打好行装,立在院内等南宫南。南宫南本拟与英洛一同前往洞庭水寨,哪知道今日绝早,便有易家北地管事黛清翡提着算盘找上门来,一顿噼哩叭啦的拨珠,竟立时为南宫家算出了二十八万两白银的巨债。 南宫南当家也不过一年,帐务上面素来留心不多,只道收支平衡便罢了,这一年在南宫大院里做的最多的事倒是排除异已,铲除南宫谨明的心腹。这位黛管事他以前就听说过,据说其人最出名的是拨的一手好算盘,且她这算盘竟是檀木为骨,其上贴金,翠玉为珠,实打实的金镶玉,寻常日子这算盘也就是个收帐的工具,被她拎着到处跑,从来算盘不离手,但南宫家密线却另有谍报,道这黛清翡一身武功,这算盘恰是她的武器,纵横北地,罕逢敌手。 英洛在院内等的着急,眼见日头偏高,心内冒火,不由找了个丫头领她前去南宫家偏厅。她闯进去之时,正逢黛清翡玉白手指在翠绿镶金算盘之上拨珠如飞,煞是好看。再加上南宫南黑铁面色,她虽不知个中情由,见此情景也是笑意盈然几乎要拍手叫好,连声音也带着喜意道:“我道是南宫少主一时半会难以脱身,原来是有佳人相陪啊?” 厅中那佳人笑意嫣然,飞指如蝶舞,声音倒竟外的娇媚如骨,不同于英洛的清朗,道:“少当家的,你既是有贵客,黛某不便久扰,这二十八万却是去年贵府从易家商行所购百货的尾款,既然帐务已清——”她水葱似的手指将最后一个玉珠拨上去,停止了算盘的珠玉相击,黛眉微挑,妩媚一笑道:“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帐目就在你面前桌上,今日还请将余款一并付了吧?” 英洛闻听易府,略微失神的向这位要帐的年轻女子打量了几眼,她算不得极为漂亮的,但一双眼睛极为妩媚,眼尾略长,简直算得上天然妙目,同为女子的她也自愧弗如。那女子见她打量的仔细,也将她略略打量。南宫南头疼之余,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脱口笑道:“哎哟,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后半句被英洛冷冷一眼,硬是咽回了肚子里,硬着头皮道:“黛管事大概还未曾见过你家大夫人吧?” 那黛清翡何许人也,即时恍然大悟道:“莫非这位便是我家大夫人?清翡倒是实不曾想到大夫人会来到这偏僻的北地?!”说着上前施了一礼。英洛自与易柏成亲,易家上下也未见得有多尊重她,追根究底总觉得她配不上易府当家,不成想今日这位管事倒是知情识趣,礼数十足,她只得忙忙扶住了她,寒喧了两句。 这一日直过了午时,那位易府管事方才怀揣厚厚一沓银票心满意足,离开南宫世家。她临行之前意味深长道:“不知道大夫人有无兴趣前往易府别园小住一段日子?”英洛拗不过她的热情,实话实说道:“实不相瞒,黛管事一片盛情我本应前往,但一来我身体抱恙,二来今日便要启程南下,他日若得了空暇,一定登门叨扰!” 黛清翡见状,亦不再勉强。 经此一耽搁,一行人上路之时已到了午时,终究算是起程了。李岚所赐那些侍卫自回宫复命,华彻原来安排的侍卫也被她强制回府。那几位本来绝不同意,倒是冬萝出言相劝,道是南宫南既与梅蕊一起前往,少四个侍卫也无妨。那四人想想,才终于离开。最后英洛身边只剩得冬萝星萝,程元与薛嘉,加上南宫南与梅蕊,共七人起程。 起初一日倒也颇为正常,从第二日开始,无论众人打尖住店,皆有店家热忱相迎,且衣食住行样样安排妥贴,银钱又分文不收,被追问的急了,那些人皆纳头不语。诸人之中,梅蕊从来淡然,面上不见分毫表情,南宫南背着众人探查此事,回头抿 燕子回时第40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回头抿唇一笑了之。薛嘉少年心性,嘻嘻笑道:“这些人倒是替姐姐省下了一大笔银子!”冬萝愁眉苦脸,叹道:“也不知道这些人打着什么主意,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她回头寻星萝联系华彻,岂料星萝冷哼一声,下巴朝着英洛正宿的房门一点,道:“谁知是不是她又在哪里惹的风流债?这种事情还要来劳烦少主,冬萝你脑子进水了?” 冬萝又恨又气,急怒道:“星萝你既是为奴为婢,就该有奴婢的本份!那一位从来没惹过你,且诸多宽宥,你别不知好歹,硬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这几个月有兄弟传信来,小主子性情大变……你还这性子,若是以前的小主子或者有可能,但现在……哼!”她气冲冲拂袖而去。 如此这般,大半个月以后,终于到了湘鄂之境,沿途所见,虽鱼米丰足,处处绿荫匝地,但已近东洞庭湖,官兵随处巡逻,严防盘查,颇为奇异的是,这些官兵竟像认识她们似的,一路放行,并不曾上来盘查一二。初是英洛还以为是周峥与夏友,转尔一想,这二人事先前不知晓她要前来洞庭,且这路剿匪大军 之内,并无她的旧属,委实叫人捉摸不透。 这夜一行人宿在离岳阳百里外的郭家冲。郭家冲依山傍水,几十户村民散居在平地,鸡犬相闻,孩童天真笑语声声入耳。英洛原以为今日落脚在此处,定无人再如这段时日一般打点妥贴。岂料刚入村,便有一位白发老翁笑着迎上来,立定在她面前,道:“这位可是英将军?” 英洛近日被这事搞得些微有些神经衰弱,这时不免起了促狭之意,摇摇头,道:“老丈定是认错人了,小女姓林!” 那老头了然一笑,道:“将军还是莫要再使小性子了,这就跟老朽回家吃点热汤热饭吧!老朽那老婆子虽然半聋不哑,饭菜还使得。” 晚饭间南宫南与这位老丈有意无意多聊了几句,方才知道这位老丈姓郭,世居郭家冲。只是家中统共有五间房屋,英洛只得与冬萝星萝共梅蕊合宿一间。夜半时分她在半梦半醒间只听得大雨倾盆之声,忽然福至心灵,猛然坐了起来,兴奋道:“我想起来了——” 冬萝迷迷糊糊以为她作了噩梦,爬起来点了油灯忙去瞧:“将军这是怎么了?” 却见灯光之下她满面笑意,似乎困扰了许久的烦心之事被解了开,冲着冬萝道:“我忽然想起来,那日离开我遇见了易府管事,那位姓黛的姑娘,定是四爷一早安排好的。易府在各地皆有生意,只要传个讯息安排这一切,其实不难。” 冬萝迟疑道:“将军莫非忘了?现今易家掌家人再不是四爷了,而是四爷的弟弟易二公子了!再说,四爷只知将军要北上,可不知将军要南下啊!” 难得这位从来镇静果敢的将军竟然激动的跳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是说,这一路的安排是……是易二公子?”后几个字竟像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星萝蜷在被中,心道:“这位少夫人真正是个风流可厌的性子,霸占了人家哥哥,还惦着人家弟弟,一双兄弟皆逃不开她的手心,真正倒霉可怜。”近来她对英洛本就日渐厌烦,这样想着,立时恨不得离开此处,不再随侍于她。 第二日果然仍在降雨,一行人恰被困在郭家冲。好在郭老丈待人热忱,他家老婆婆又极会料理饭菜,本是极普通的菜色,在老婆婆手里便格外好吃。近日一路急行,也难得有悠闲之日,大家权当是休整,在小村内过得两日散诞日子。 这小村人口虽小,第三日上头也教百无聊赖的星萝寻得了一位出众的人物。就在郭老丈隔壁,竟住着位老人,还有一位唤瑶瑶的少女。这少女十六七岁年纪,身姿绰然,肤如净瓷,明眸善睐,不过两日就同星萝混的烂熟。 郭老丈见状,略微摇头道:“瑶瑶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被家人所弃,幸得王先生收留,要不然怕是要被狼叨走了。” 大周虽算不得大乱,但逢饥荒旱涝之年,大凡老百姓的日子,也是不太好过。 众人微有叹息之声。 疑似故人来(二) 大雨下到第五日上头,天色终于放晴。英洛这五日极尽手段磨缠郭老丈,总盼着能从他口中确知一些事情,但郭老丈虽笑容慈蔼,却守口如瓶。她百计莫施,每次想起易数其人,总觉此乃生平之耻,愧不能言,那番咬牙切齿,也唯有背地里怅恨许久。 不成想她们离开那日,星萝却带着邻居女孩瑶瑶前来,瑶瑶言辞恳切,请她们带她前往洞庭水寨,英洛面笼寒气,先好言劝了瑶瑶几句,将屋内众人都请了出去,只留星萝一人,眼见她目光冷然望向自己,并无一丝恭敬在里头,她不由怅叹一声,淡淡道:“星萝姑娘大概是去意已决吧?英某这就不送,还请姑娘好走,从哪来就回哪去吧!”她绝口不提星萝来意与去处,却也知道她的来处定然与华彻有关。虽然数月间不曾得到华彻音讯,并不表示她不曾记挂那暖阳一般的男子,只是许多时候沉默或者是一种习惯,并不能假借别人之口代述。 她摆出送客的姿势,将桌上粗瓷大碗倒了茶水来,饮了一口,却听星萝语声寒幽,饱含莫名恨意道:“我……自然是要走的,只是此间事并未了,少夫人若要我走,也不难!还请给个理由!” 英洛重重将碗放下去,茶水四溢,她抬眸淡淡道:“星萝姑娘当日来到英某身边,想必心中已有怨言。我英府虽穷,找个把懂规矩会侍侯主子的奴婢还是有的,当日不过是承了华大哥一番情,方收下了你与冬萝。要不然,我凭什么要留一个眼中无主的奴才在身边?”话音方落,她只觉一股杀意弥漫,这种感觉极为熟悉,前一世她无数次带给别人这种感觉,今日星萝近在咫尺,她立时觉出此女杀意凛然。可惜英洛向来是个不怕死的,她目光若有所思盯着冬萝握在腰间的手,口中却丁点客气不留,道:“此次南行,我们虽未刻意隐藏行迹,官兵正在围剿洞庭水寨,而我此去偏要入水寨,到底事属机密,听闻冬萝曾说,星萝姑娘也算得老江湖了,怎么不过是在郭家冲小住三五日,竟已将此次目地透露给了外人,若再留姑娘在身边,英某怕自己将来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姑娘是断然留不得了!还请姑娘去找原来的主子,切莫在我面前出现,英某虽一介女流,将身家性命枉送在一个不值当的奴婢身上,岂不是有些冤枉?” 星萝刹那面色苍白,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手在腰间成拳,英洛将全身肌肉紧纵,蓄势待发,但见她最终缓缓垂下双手,冷哼一声,推门而去,不由长呼了一口气,只觉背上一片湿冷。 转眼间冬萝旋风般冲了进来,急道:“少夫人,星萝是你要赶她走,是真的吗?” 英洛淡淡反问:“冬萝,这位瑶瑶姑娘却是从何得知我们要去洞庭水寨?你可知她是敌是友?这小村处处透着古怪,农夫不像农夫,一路之上平白得来的饮食起居的照管,我不信你心中不曾嘀咕?” 冬萝迟疑道:“莫非少夫人以为,这一路之上这些怪事,皆与少主有关?” 哪料其人换了一张轻松的面孔,见她凑的那么近,调皮心起,在她额上重重弹了一下,方道:“我倒不觉的是他!若是他,早该出来见我了!应该是某个宵小所为,作了亏心之事,又怕见我,所以躲在暗处。嗯……定是这样。”她一改前几日愁眉苦脸的样子,想象那人虽占了大便宜,但惴惴不安若暗洞鼠辈一般左思右想绞近脑汁,不知为何,心中除了愤恨竟涌起了一丝悦意来。 冬萝揉着额嗔道:“少夫人——”忽然想起星萝,倒也是怅然一叹,道:“其实星萝这个丫头,近来我看着也是人大心大,留在少夫人身边确也有些不妥,早早打发了她离开也是好的,免的将来惹出祸端来。”她这话自然是指星萝对华彻暗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但好在英洛这方面向来迟钝,对自己用情之人尚且自顾不暇,又何况对自家夫婿有心之人?只是觉得冬萝这番话甚合她心意,连连点头,道:“至于这位瑶瑶姑娘,她既然铁了心要跟着我们,不知是敌是友,还是带在身边的好,有事发生也好就近监视,别等我们走了,偏在此地埋下祸患来!” 冬萝揉着额头表示赞同,又如旋风般的刮出去安排出行事宜。这日出发之时,星萝早已不见踪影,不过多了一位邻家姑娘,便是那位瑶瑶姑娘。小姑娘倒是个沉静的性子,虽被星萝引见,但星萝不见了,她竟也不发一言。一路随行,途经岳阳,虽有军士兵甲生寒,但挡不住街衢繁华,连向来冷清的梅蕊亦连连顾盼,冬萝与薛嘉虽也见过长安繁华,但几月在北方荒蛮之地,乍见浓红翠绿般的繁华之地,也是恨不得多张出两双眼睛来,唯有这位瑶瑶姑娘,一路闭目养神,倒好像在郭家冲未曾睡醒一般,从不朝马车外张望一番。 一行人马不停蹄,从岳阳穿城而过,已近黄昏,出了岳阳很快便到了东湖有庭。遥遥相望,只见湖边有军卒五步一岗,十步一亭,看来大军将八百里洞庭团团围住,却也不假。见状,驾车的南宫南掉转车头,向着反方向驶去,倒是车中一直静坐闭目养神的瑶瑶猛然间睁开了眼睛,问道:“是不是往回走?” 许是因为此女是星萝介绍,她人虽已走,但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还不能从心间拂去,英洛只装作未听到,倒是梅蕊难得开口:“退后一些再作道理!” 她微微掀了车帘去看,只觉南宫南驾了马车虽往反方向而去,但触目所及却也能看见洞庭湖烟波暮影,气蒸云梦,水鸟翱翔,百舸待发,舟舸之上军士衣甲生寒,标枪如塑,连空气里也能闻到战争的气息。 夜色渐沉,南宫南却全无要停下来的意思,本来这趟在郭家冲,尚有马匹,但离开之时,南宫南却弃马而只用马车,这马车虽宽敞,但一路之上也只供英洛坐卧歇息,今日却将所在人都塞进马车来,程元是个拘束不得的性子,缩手缩脚坐在车尾,早已嘀咕了半日,这会子见到湖边戒备森严,方明白不能引人注目的道理。其余人等也算得上颇有耐性,却也搁不住南宫南摸天黑地一路疾奔,就在众人即将失去耐性之即,终于感觉马车慢了下来,再过来一刻,鼻中佳木潮湿之气仍是扑鼻,却有一人小声道:“是南宫少主吗?” 南宫南亦小声应道:“田三,事情都办妥了?” 那男子之声再度响起:“妥了,少主还请下车!” 南宫南敲敲车壁:“你们都下来吧!”众人纷纷起身,程元当先一人跳下车来,他只听得这二人小声说话,也不禁收了平日粗豪嗓门,小声道:“可憋死老程了!”后面几个陆续跳下来,黑暗之中连一丝月光也无,倒是星子颇为璨然,黑暗之中也不知那田三长甚模样,另有一人上前将驾了马车,眨眼离开,只剩马蹄之声渐远。黑天抹地,这田三也不肯点一盏灯笼来,只在前面小声引路,到到一处林木极为茂密的所在,学两声鸟叫,却有舟楫划破水波,缓缓而来,那小舟之上一人也是面目模糊,天气墨沉,根本就不能指望看得清楚,那田三率先一步登上小舟,南宫南毫不犹豫紧跟而上,其后之人只得也随他登上去。小舟吃水渐深,载了这九人,几乎算得上拥挤,竹篙一点,小舟荡荡悠悠离了岸,向着湖心驶去。 舟子轻摇,水纹萦绕,英洛睡眼迷离,倚在冬萝肩上渐渐睡去,不过是香甜一梦,梦中只觉有什么东西紧贴在面上,只觉皱巴巴的难受,但架不住困意,等得她再睁开眼时,正是霞光万丈,湖面盛金,自己右侧正是冬萝,右侧乃梅蕊,但前面却有一俊秀书生模样的男子大睁了双目紧紧盯着她看,几乎要将面贴将上来,冬萝也不管管。她一面极为概叹冬萝的失职,一面极是不悦的拿手将那不礼貌的人推了一把,冷冷道:“这位兄台,请小心你的眼珠子别掉下来!”那人眸中立时盛满了笑意,看来竟有几分熟悉的影子,也不恼,只管抱了心肝作鬼脸,小声道:“只不过睡了一夜,姐姐莫非睡糊涂了?连弟弟也不认了,真正心狠!”听声音,正是薛嘉。 她不由狠狠一眼瞪过去,小声道:“死小子,一边儿去!竟敢来戏弄姐姐!作什么鬼呢?”岂知他却从袖中跌出一物来,带着湖中湿凉的寒意塞在她手中,小声道:“我的姐姐,你还是照照自己吧,到底是谁在装鬼儿?” 英洛见他塞给自己的却是面小铜镜,漫不经心往面前一拿,差点一头栽下船去。寻常日子她虽不施脂粉,到底是女人,知道这副容颜极为出色,哪知今日小铜镜之中的女子不但皮肤微黑,连面上也有无数雀斑,竟是不甚清楚的铜镜里也看得到那点点斑状之物,委实不能让人愉悦。 冬萝面上微带了谨慎之色,小声道:“姑娘睡醒了?”这本是极为平常的一句话,但此时听来却有些异常,英洛努力将混沌的脑子敲了敲,方醒起,这丫头有时叫她“将军”有时又叫“少夫人”,却从未叫过姑娘,看来此地近湘山,却也是为着安全之计。毕竟按着英洛的身份,她却还是朝廷一介武官,听说过世的二皇女夫钟瞳眼下正在洞庭湖,二人也算得死对头,只是这湘山七十二峰,也不知他居于何处? 她这样盘算来去,也只得认命,戴着这幅假面到了湘山。南宫南先还生怕她不肯戴这假面,但如今看来,她也算能屈能伸,并不贪恋这幅容貌,不由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疑似故人来(三) 隐隐云间洞府,巍巍水上华堂,明湖淡扫玉镜,丹青难画湘山。若非湘山临水之地战甲密布,竹楼冲天,当真让人怀疑来到水中蓬莱。 小舟一叶翩然,缓缓近岸,已见得船上水匪皆作红巾包头,身着葛衣短打,森严戒备,见得有船只靠近,早有十来名水匪执长矛上前,当一行人团团围在当间。英洛暗地里瞧着,不禁为此次带军将来征剿水匪的周峥暗捏了把冷汗。正在无计可施之时,突闻得一把亮堂的嗓音怒道:“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下去?!”哗啦啦人潮退开,却见当间另走出一行人,却不再是葛衣短打。当先一个白髯垂须年约五旬之人,正是洞庭水寨大当家王重,身旁所立黑面四方脸的年轻汉子约莫二十五岁左右,正是水寨二当家彦木清。见得他一行人缓缓自舟楫而下,早堆了满面笑意,迎了上去,道:“久闻南宫少主大名,今日驾临我洞庭水寨,老夫欣喜难抑,几乎要倒履相迎!” 英洛低头去看,这王重果真脚下反穿着一双鞋,心道:这人也忒会作戏!抬头之时目光与薛嘉正正撞在一处,他的目光也恰从王重脚下挪开,二人心意相通,皆有讽笑之意,不由相视而笑。 南宫南也是极为客气:“前辈一双铁掌名满八百里洞庭,便是南宫在北地,也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前辈,是晚辈之福!”又指着梅蕊道:“这位是晚辈的师姐。”可惜梅蕊向来冷情,不善说些拍马逢迎的话来,也只是执了半礼已教那王重拦了下去。他对其余人等倒是绝口不提,王重自是以为余者皆不过是侍婢随从,也未再多作留意。冬萝冷眼看着,那瑶瑶目光闪躲,数次对着王重细细打量也不知是王重有意还是不知,只一味同南宫南说笑,坐了车驾向着水寨总堂而去。 却说近日官兵剿匪,水寨内虽有强将,然则此次领兵的乃是忠勇候周峥,寨中有人未免起了心怯胆寒之意,几次人交战也不过倚仗天险方不致大败。今日南宫南前来助战,怎不令王重闻之心喜?虽说他这寨中已聚集了不少武林人士,但多自然有多的好处。 王重亲送了一行人在前厅稍坐休息,遣了近身侍从余平章亲去照料几人住宿,那余平章倒是个细心稳妥之人,少不得按着尊卑之分安顿,多嘴问了英洛几人乃是南宫还是梅姑娘的侍从,别人尚未回答,南宫南已指了遥遥与程无道:“这两位是师姐侍从。”又指着英洛与冬萝道:“这两人是我的贴身侍女,放在我房里就好。”遭英洛偷偷一顿白眼。 江湖中人多风流,且随身带着的丫环定是有些亲密之事。王重虽暗里笑这南宫南人物风流,面上却不作声,随意瞟了眼他身旁侍立的女子,但见一女端方,五官也颇有几分姿色,但远远算不得美人,不由奇怪这南宫南的眼光。南宫世家雄踞北地,可说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竟挑了个样貌只比普通人略强一点的女子。再微瞟了另一女子,更觉惨不忍睹——那女子竟是个满脸黑点的麻子,委实让人难解。正疑惑间,目光撞进了一个幽深晶澈的眸子,想不到那麻女一双眼睛倒是生的极好,莹然有辉,色比黑矅。他略微思索了一回,竟自丢开,陪着南宫南说笑一回,余平章已是安排好了他一行人的住处,再将客气话讲过一遍,方容得南宫南前去休息。 一俟这些人离去,王重抚须沉吟,半晌方道:“木清,你觉得这位南宫少主前来,是来找麻烦的还是有意前来助阵?” 彦木清谨慎道:“大当家的,这件事情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若是有意前来襄助,那是再好不过。若是另有图谋,”他露出一个狠毒的表情来:“凭他再高的武功,来个瓮中捉鳖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重微微点头,转尔换了慈祥的表情,道:“木清今日还未去看过遥儿吧?不如同老夫一起去看看?” 彦木清黑面之上浮起赧色,连连点头,目中也有喜色,尾随王重一路往后寨而去。 洞庭水寨依山而建,形如倒置的葫芦,水寨议事大厅恰处在葫芦口,王重的女儿王玥遥住在葫芦底。这二人一路而行,寨中来往众中之中有许多面目奇特之人,一路问候而去,走了两盏茶功夫方到了王玥遥的香闺。这王重早年丧妻,膝下只得一女,生的花娇玉颜,只是身子娇怯,一年里头有半年是在病中。彦清木的父亲彦辞原来水寨二当家,是以两家自小便订了儿女亲家。颜辞过世之后,彦木清子继父位,坐上了二当家的交椅。 王玥遥见得这二人前来,也只倚靠在床头,挣扎着要起身,娇喘微微,额上香汗淋漓,被王重急忙制止,道:“我的儿,你快快躺着吧!为父也没指望着你日日问安,只望你早日养好了身体,与木清成了亲,鸾凤和鸣,就是为父的造化了!” 王玥遥脸上沾染了绯色,娇嗔道:“爹爹……”羞怯怯向着木清望上一眼。后者正目不转睛看着她,似乎是颇为紧张她的身体,目光与之相撞,一时之间粗黑的脸膛都变成了紫红色,手脚局促,竟是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王重对此景像似乎是颇为满意,不由拈须微笑。正说笑间,外面丫头前来禀报:“寨主,卫神医来了!”王重急忙起身往外迎去,只见一中年男子身量颇高,着布衣青衫,面容清癯,颌下长须飘逸如仙,性好雅然,正从容缓步而来,确是神医卫神。王重当日使人劫了卫施与圆觉大师来到洞庭水寨,他以为这些隐世高人皆是脾气古怪,定然要费一番口舌,哪知道卫施见得王玥遥之病,立时下手诊治,并无一丝推拒之意,这倒让王重对他反倒极为客气起来。他对这女儿爱愈明珠,见得卫施手起针回,不过半月间,女儿容色比之过去已经好了许多,见着卫施那面上的笑意便是掩也掩不住。 卫施倒是见多了病人亲眷各种情况,很是淡然的点点头,便进了内室与王玥遥施针。王重生恐自己在侧影响了卫神医施针,令彦木清与自己回转,彦木清虽恋恋不舍,也只得随他去了。 这里卫施施针完毕,又问了王玥遥一些饮食起居之事,缓步而去。王玥遥静躺了许久,只到贴身丫环小翠进来,抿着嘴儿笑道:“小姐这是在想什么呢?” 那王玥遥幽幽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卫神医年轻时候长什么样儿?” 小翠素来知道自家小姐脾气古怪,向来在病中,多思多恼,闻言心头大跳,却也不好接口,只看似随意道:“二寨主眼巴巴的盼着小姐快快好起来,好早日成亲呢。”却见王玥遥立时露出厌憎的表情来,道:“那我宁可再多病些时日,让卫神医再多多的扎几针。” 秋华堂内,各有东西两厢。余平章将南宫南与梅蕊各安排在两厢。薛嘉与程元住在后堂,英洛与冬萝只得跟随南宫南住在东厢房,梅蕊与遥遥住在西厢房。英洛一路行来,只恨不得拿眼刀将南宫南削成十来八块。她对此人本就无好感,之前相识本就不善,更何况此人此次竟是拿自己开涮,莫名被他贬作了丫环。好在余平章却是个知情解意的,东厢内室的床竟是大的出乎意料,便是他三人睡在上面都无问题,外间的塌上也是布置的极为讲究,被褥一色的锦绫,虽看着不打眼,但摸在手中却是极为舒服的。只因这锦绫织工讲究,竟是比寻常的绫罗还要贵上许多。冬萝是个识货的,边摸边暗暗点头,可惜再好的东西到了英洛眼中,也只是个取暖的物件儿,那人近日越发浑浑噩噩,每日里总要睡够六个时辰方罢。虽面色看着也不差什么,但颊上却暗带了一抹潮红,竟不是很好的症状。此时也顾不得尚未梳洗,掀起被子一角来,连外裳也不脱,合身一滚,竟已呼呼睡去。 梅蕊梳洗已毕,前来东厢房,见得英洛拥被高卧,早已睡的昏天黑地,不由苦笑连连:“她倒睡得着!” 南宫南浅笑:“这人早些年大雪地里死人堆里也睡过的,这地方已经算是福地了,她哪有不睡的道理。” 梅蕊奇道:“莫非那些传说竟是真的不成?”她指的恰是民间那些传闻,罗刹英这人在官场之上官声极不好,其实在长安城百姓耳中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在西北边疆却算得上一段传奇,早有人将她与夫君千里奔袭,大漠狼群之下夺敌首之事传的神乎其乎。 南宫南叹道:“就凭她这种狠劲与忍劲,也可想之这虚名也不是枉得的。只是我走之时,风敛月早说过,她的身体正在走下坡路,会越来越差,喝的那药虽说有压制疼痛之效,但却会麻痹心脏,她这样睡法,会越来越嗜睡,迟早睡过去醒不过来。”他目注那人娇憨睡颜之上,似涌起无限怜惜之意。引的梅蕊不觉一怔,迟疑道:“师弟,难道你对英小姐……”却见南宫南摆摆手,道:“师姐想什么呢?我不过是想起许多年以前,英乔与他师傅在南宫家偷酒喝,偷画看的事情,那时候被我抓住,英乔竟将我暴打一顿,他师傅也不阻止,末了那小子趾高气昂说,看在南宫家有无数传世书画,若某一日我能将他打败,他就将洛洛嫁给我,不过聘礼得送多多的书画!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洛洛是谁!” 梅蕊奇道:“怎么英公子……他竟是会武的吗?” 南宫南兴味一笑:“莫非师姐觉得他书画双绝,就定是个呆公子了?他这人除了有些护短,爱妹成痴之外,别的地方倒是一点呆意也无。说起来,他的师傅可是大大有名,便是那圣门老祖的二弟子清溪子,他老人家虽醉心诗画棋酒,但武功却也不差,只是比不得专学武功的小师弟罢了。英乔在他师傅身边的时候,这位老人家也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南宫世家有一批书画珍藏,带着徒弟偷偷来看,他倒也算得风雅,从来不见挟卷而去,只是来来回回的欣赏,家中酒窖里的好酒倒不知道被他师徒偷喝了多少。后来被我无意之中撞上,这才相识。”只是南宫南小时候有些呆气,曾听英乔许诺洛洛美丽非凡,他小时候笔力已经不同凡响,随手绘就了一副六岁女童的小像送了给南宫南,南宫南牢牢记着英乔这话,那些他与清溪子曾临摹过的画藏后来被他小心收藏。可惜再见英乔,却已在多年之后,英乔已经学会了京城贵公子的优雅作派,再无小时候的泼相,可怜南宫南有一次提起此事,英乔那时分明已知妹妹恋着周峥远赴之疆,是以只拿言语搪塞,也并不曾告之这洛洛是谁。 为此,南宫南倒很是惆怅了一阵子。 那张六岁女童的画像,概因算作小时候挂心之举,就算不曾有那娶来作新妇的念头,私心里,他也总想见见这画中女孩长大后的样貌,他后来无数次想着,许是英乔信手拈来所画,事实上现实中并没有这个小女孩。是以初次在英府相见,在如水月光之下赤脚走来的英洛,其实是让他内心极为震憾了一次,又兼着她出手狠辣无情,后来又听她叫英乔“哥哥”方才醒悟过来,原来当年的小女孩正是英乔之妹,是以当时才被她刺伤。只是这所有的惊涛骇浪不过都被英乔给当作了一场玩笑,消散在岁月的尘烟里。 这些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启之于口。他只是目光在英洛面上轻轻流转,再转回头时,已消了惆怅之色,道:“不知师姐注意到了没?我们一路走来,这寨中竟多江湖人士,有些亦正亦邪之辈,有些决非善类,这位王寨主的人品值得考究。另有一事,此次随我们来的这位瑶瑶姑娘,从不曾说自己姓什么,我记得寨主的女儿似乎叫王玥遥,也不知道这二人之间有没有关系?这寨中处处透着古怪,师姐还是小心为上,也不得不防着这位王寨主。” 梅蕊点点头:“若有可能,我们还是尽快找到神医,离开此地为佳。” 南宫南道:“师姐所言甚是!” 疑似故人来(四) 自那日过后又是三四日,其间英洛每日窝在房内吃喝大睡,有时候被薛嘉揪起来,拖下床去,在院内转悠,转着转着便见她头如鸡啄米般的欲好梦眠去,只气得他暴跳如雷,下力去揪她的耳朵,直将她从梦中揪醒,她茫然四顾,见着面前薛嘉暴怒的脸,伸出手去在他颊上揪两下,连手上亦觉得很是无力,柔声哄他:“乖,让姐姐睡会儿,醒了再陪小嘉玩!”说完也顾不得自己正站着,已闭上了双眸沉沉入睡,任凭身体左右摇晃,竟也不曾倒地,实是一大奇观。 薛嘉又哪里会真恼她,只不过沿途而来,每日见她越来越嗜睡,虽未曾得知风敛月的一言半语,也觉得心慌,有时候真怕她一睡不起,再也醒不过来。 倒是南宫南心有怜意,有心制止这少年的行为,劝他道:“小嘉,抱她回去睡吧!”薛嘉近日连自己也觉得心绪奇特不能控制,不知道是在哪一次的笑闹间还是在爬千仞峰的携手而行间,又或者是在长安街市纵酒高歌间,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小少年,一头撞向了她,后来乍见她着女装,忽然之间小小少年便红了脸……他已经有些不敢想象,假如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她的陪伴,或者这世上再也不能够见到她,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光是这样想着,已觉得似乎有人恶意揪住了他的心脏,捏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他抱了怀中女子往内室而去,近一两年间他已长的身形高健,轻易便能将她抱起,只觉怀中的她瘦的可怜,比爬千仞峰背她之时还要轻上许多。 南宫南近日虽下力与王重套关系,但劫了神医此等机密的事情,若是贸然开口,打草惊蛇,反倒不美,他也只能捺下性子来慢慢探查。 这夜水寨之内又迎来了一位贵客,王重请他前去赴宴,他嘱了梅蕊小心看着遥遥的动向,方才放心去参加宴会。哪知一见之下不由大喜,原来今日贵宾正是易家现今的家主易数,听王重在席间对他推崇备至,原来是易家商行向来认钱不认人,这水寨被围,但寨内这些人口的日用各色物品总不能自产,还要仰赖外销,易家商行向来黑白通行,且信誉卓著,方能立足于此行业顶端而屹立不倒。易数与南宫家早有生意往来,对这位少主虽说不能熟到同穿一条裤子的份上,却也能在酒场上亲兄热弟的招呼一番。这顿酒只喝的华灯初起,王重见他二人熟稔,便将易数也送进了秋华堂。好在秋华堂除了东西两厢可算作主卧之外另有一处书房,不过是随意摆了些书来装点门面,但内里休息的地方却安置着一床暖玉塌,触手生温,恰摆在窗户旁,偏窗外临水,已近五月,开了满塘娉娉婷婷的嫩荷来,和风送花香,倚塌而眠,真乃一桩美事。 易数这夜酒有些沉了,清晨还在梦中之时,便觉似有两道热辣辣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巡梭,略微沉了沉酒竟便睁开了眼睛,一时险些被吓的一跳,距他面容不足三寸上方,正正贴上来一张麻子脸,上面星罗棋布皆是黑点,极像一块沾满了黑芝麻的烧饭,烧饼之上有狭长细眼一双,瞳奇黑,无眼白,那烧饼脸上忽尔绽出笑来,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烟熏火燎一般,呼出的气体带着一股隔夜的蒜臭腐烂味道扑鼻而来,几乎不曾让他将昨晚酒宴之上填下去的东西吐出来。那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声音破碎暗哑,如打磨的砂纸:“易二公子,起床吃饭了!” 易数咬咬牙,挥了挥手,还晓得现下自己正在客中,可不能像往常在易家大宅一般,稍不入目的奴婢抬脚便踹,只客气道:“小哥客气了!容易某梳洗打扮一番,稍后便到!” 却见那烧饼脸努力睁大了狭细的眼来,再向上贴近了两分,认真道:“二公子莫非看不出来奴婢是个女子?”那腐臭的气味一阵阵冲鼻而入,易数实不能忍,掩了口鼻再将她打量一番,果真见她下面穿了条女人的裙子,面料瞧着倒有八成新,只得附合道:“姑娘且请离易某远一点,岂不闻男女授受不亲?容易某起床再说?!”这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客气之语了,易数自小锦衣玉食美婢,养成了一种极为挑剔的毛病,比不得易柏,总还有容忍的气度。他一应穿用向来奢侈无度,且纵情任性,以前尚有易柏弹压,自易柏卸了家主之位嫁了人,手下管事皆觉得这位二爷性情更是大变,就算是金的银的流水价花出去,也换不回他一个笑脸,这鬼见愁的名号,却不是他枉担了虚名,原是与事实有些关联的。 可惜这麻女不太领情,铁了心非要跟他辩解一番:“奴婢身份低微,不敢枉称姑娘!” 他再忍无可忍,怒道:“我管你姑娘奴婢,长成这副模样,离爷远一点!”“啊嚏”一声,竟然不由自己控制的打了一个喷嚏,暗道不妙,大怒:“你这丑丫头用了个什么带香味的东西?” 那麻女虽面有恐惧之色,唯唯诺诺,却也不曾离他远一点,委委曲曲略带羞涩道:“奴婢久闻易二公子怜香惜玉,昨夜听闻公子前来,奴婢激动的一夜未曾睡着,连夜用了桃花瓣泡了个澡,还搽了桃花粉,就连这衣裳也是用桃花香熏过的,不信你闻闻?”说着整个人偎上来,易数此时方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味,只是初时被她的那股口臭所掩,此时闻到,再不能忍,连着打了六七个喷嚏,眼泪鼻涕几乎全部下来,一把推开了她,只觉那女子向外扑去之时顺手在他面上摸了一把,手上皮肤稍嫌粗糙,她跌坐在那里就要号哭:“梅姐姐骗人!明明都说我搽了这桃花粉,可使容颜幼美细腻,定能得了易二公子的欢心,常伴身旁,红袖添香,哪知道易二公子粗暴蠢笨如猪,放着我这样的绝世佳人不要,我看也不过是个有眼无珠之辈!”一壁里干嚎一壁里偷偷拿眼看他。 易二被哭的不胜其烦,偏偏面上奇庠无比,恨不能用指甲挠下一层皮来,只拿手在脸上不住揉搓,狠狠咒骂:“狠毒的女人,也不看看自己模样,居然敢来攀附二爷?!”他本就容颜秾艳,最得女子青目,偏又家业兴旺,担着掌家之责,一年里贴上来的女子不知凡几,但被个如此丑怪的女子偎上身,尚属首次,偏近身长随又不在身边,那些人昨夜自去与水寨交割货物,且秋华堂地界不大,余平章便将他的一干随从安排到了隔壁的小偏院,那些人俱不在眼前,岂知搓着搓着只感觉全身似乎都要痒起来,恨不能跳进寒潭里将身上痒热之意除一除,此时恼火上头,只将身边床上能抓到手的东西都向着麻女掷去,怒吼:“滚!再让大爷看见你,砍了你的双手双足!” 那麻女畏葸的看他一眼,躲过掷过来的东西,连滚带爬向着门外而去,眼见着她的身子在门口不见,却突又探回头来,抱怨道:“不过是我家少爷好心叫你去前厅用膳,你既不愿吃就算了,也省的他等了。我也困了,你既不想吃,那我就回去睡觉去了!“他分明在那女子声音之中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再抬头去看时,门口哪还有她的影子? 候在房门外的薛嘉听得房内动静,早笑得肚肠打结,见英洛连滚带爬从易数的滔天怒火下逃命出来,幸灾乐祸道:“该!活该!”昨晚易家家主前来,她的精神就格外亢奋,难得忍着没去呼呼大睡,且非要洗个桃花浴不可,愁得冬萝唉声叹气,最后只得借着梅蕊的名头,使了老大一锭银子,才央了水寨的人要了些干的桃花瓣过来,顺便还要了桃花胭脂啊大蒜啊什么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折腾了一个晚上,若非她今早出门之际效果惊人,他几乎要错疑为英洛要向易家家主去献媚——何曾又见过她以妆示人?便是刚刚起床的南宫见了她这副样子也是哭笑不得,连梅蕊那向来冰冷的面上也渗出了丝丝笑意,冬萝早笑的不成样子,将她从房内推出去之后就反手将自己关在房内,只闻得到她压抑的笑声。 英洛朝薛嘉瞪了一眼,概因眼缝狭细,不能起到威慑的作用,她转头对着易数所住的房间颇为遗憾的叹息:“若非易大哥……我定然将他斩个十七八截,丢出去喂狼……也不知道这水寨后山有没有狼?”惆怅语调令薛嘉生生打了个冷颤,默默在心里同情了易二公子一回。 英洛见他一扫近日郁色,加之心中恶气也出了大半,只觉畅意,上前伸出手去,揪着他两颊,使劲往外拉,半边身子偎上去,贴近他面上,眼见他瞳中涌起迟疑之色,忽尔张开嘴,连连呼出几口气来,乐不可支,大笑着跑开。 薛嘉被她揪着面颊,本有赧色,忽闻恶臭袭来,下意识掩了口鼻,只听得她洒下一串暗哑笑声,他气急败坏追上来,又惦着她的身体,连速度也不敢放的很快,只虚张声势叫:“你给我站住!居然敢算计我?” 英洛边跑边回头看,眼见着到了东厢门口,南宫南听得热闹,恰出门来探,被英洛一头撞进他怀里,差点就将他撞个踉跄,亏得他乃习武之人,下盘稳扎,也只是轻微的晃了晃,英洛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自为妩媚的笑容来,堪称相识以来最为亲切的笑容,接着又贴近了几分,几乎要贴到他面上去,南宫南几乎手足无措,身后薛嘉追了上来,不动声色看着,见她故伎重演,朝着南宫南面上连着吹了几口气,南宫南神色大变,放开了她转头便向着墙角跑去,呕吐之声不绝。 ———可怜的人! 英洛与薛嘉几乎同时暗叹! 其实话说回来,南宫南也算不得可怜的人,比起易数来。 易数生来便对桃花过敏,这在易家几乎是个少有人知的秘密。偌大易府,竟是无一株桃树,当年他未曾出世时,易家锦霞如云的桃林便因为他出生以后的 燕子回时第41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次赏花会,一位云游大夫的一句话而被悉数砍了去。 那位老大夫曾断言,此子日后见不得桃花。不成想今日这桃花之症又犯。 英洛从前打过无把握之战,只是自栽在易数手里之后,与易小三儿的感情又增进了几分,大嫂相问,易小三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不小心就将易数这件陈年旧事给挖了出来。 她这里完结了一桩旧怨,被冬萝小心侍侯着洗净铅华,呼呼大睡,那边厢易数浑身发庠,不过半刻钟全身便起满了疹子,南宫南前去探视之时吓得老大一跳,眼见他情况危急,急忙着人禀报王重,王重被围剿这几个月以来,若无易家商队,怕是连盐巴都难以供应,偏易家家主在他寨中出事,若有万一,不用官兵围剿,水寨自破。寨中大夫早已在战船之上替那些打仗的兄弟诊治,若说到疑难杂症,偏偏不擅应对,否则,也不会专掠了卫老爷子前来。 万般无奈之下,王重只得满面愧意去请了卫老爷子前来,说尽了好话,陪尽了小心,卫施被恭恭敬敬请进了华秋堂,抬眼见得南宫南居然在此,不免诧异了一回,南宫南已抢上前去大礼参拜:“南不知卫伯父在此,没有亲去请安,还请伯父宽恕!” 卫施淡然一笑,亲将他扶起来,道:“老夫四处云游,来到王寨主这洞天府地,只觉风景绮丽,不免多住些时日,不想竟与贤侄遇上了,来来来,看病要紧,叙旧还有日子呢!” 冬萝与薛嘉见眼前这仙癯之人便是隐世神医卫施,皆难掩激动之色,王重看在眼里,只以为这些人与易数皆有渊源,一时激动也是有的,倒未再多想,加之近日官兵时有突袭,他确有事忙,匆匆告了罪便离开了。 这里一众人等皆拥着卫老爷子进了易数居处。 疑似故人来(五) 英洛一觉睡醒,睁眼瞧时,只见面前密麻麻立着好几个脑袋,细一分辨,住在这院里的人除了瑶瑶与易数,别人倒好来得全乎,不但全乎,且多出来一位道骨仙风的长者,慈眉善目,正细细瞧着她。 长者身旁立着的冬萝与薛嘉皆是一脸喜意,连程元也高兴的狠了,虎目炯炯,几乎要泛出光来,她疑惑道:“谁要成亲了吗?” 众人面上一呆,倒是一旁南宫南开口:“妹妹怎么这么说?” 她眼一瞪,怒道:“谁是你妹妹?看大家这笑模样,倒像是谁要娶媳妇或者是嫁妻主一般,马上要去吃喜酒的样子。” 南宫南苦笑,对着面前长者作揖道:“伯父见谅,我这位妹妹向来胡说八道惯了,近来生病又烧坏了脑子,还请卫伯父千万别同她一般见识!” 英洛只觉眼前一线曙光,竟也不再去计较南宫南乱认姻亲关系,也不去追究那声“妹妹”究竟从何而来,只爬起身来,本拟下床跪拜——抛开看病一节不讲,卫老爷子是夏友的恩师,二人成亲之时老爷子行踪难定,虽然目下不能将自己身份到处张扬,但大礼参拜定然是不能少的——可惜床周围眼巴巴围了一圈人,堵住了她下床的可能,她也不急不慌,将衣衫稍稍整理一番,幸得休息之时本就是合衣而卧,收拾整齐之后,在床褥间恭恭敬敬三叩首,朗声道:“晚辈先谢过前辈再造之恩!”暗指娶了夏友一节,可惜卫老爷子一生见惯了患者或家眷的感激之情,纳首便拜的人不在少数,是以并不觉得诧异,倒是欣然受了大礼,拉了她的手腕来把脉,一摸之下,神色立时凝重下来。周围一干人等眼巴巴盯着他看,只觉他面色越来越不好,良久之后放开了她的手,似有悲悯之意,道:“丫头,你可是中了奇毒?” 他观这女子面上肤色与手腕皓肤极为不同,一望而知是易容之术,见她眼眸虽狭细,但内中目光清泠平静,似看透了生死,反倒生出磊落之意来,不由极为纳罕。倚萝之毒虽也不常见,但过去他总也诊过两三个,且皆是铮铮铁汉,那些男儿尚不能做到她这般洒脱淡然,怎不叫人生纳罕之间来。 谁知那女子也只是淡然点头:“前辈高见,晚辈确是中了奇毒。” “不知你可知道自己种了何毒?” “晚辈中的乃是倚罗。”她了然一笑,平凡无奇的面目之上竟添了些许光彩。 卫施暗叹一声,拈须沉吟:“想来你的身体状况自己也知道吧?”见那女子微微点头,他目中已有了不忍之色:“这毒,老夫也并无十分把握能解。”却见她细眼之中已泛出光来,接口道:“前辈但讲无妨,但有一二分把握,晚辈也尽力去试!” 他稍停,道:“本来也只有一二分把握,但不知南儿的慈心诀练到了第几层?”南宫南神色本在二人间巡梭,立时答道:“最近练到了第八层,似乎再不能有所进境了……”他虽面有愧色,但梅蕊却已“呀”的一声,似有惊讶之色,卫老爷子抬目道:“莫非蕊儿更有进境?” 梅蕊惭愧道:“让卫伯伯见笑了,蕊儿练到第六层,便再也不能有进境,是以闻得师弟练到了第八层,钦佩不已。” 卫施点点头,道:“这就是了,若有了南儿的慈心诀,也就有两三分把握了。” 寻常人等若是听闻有两三分把握,怕是早就泄了气,但英洛听来,无异天降佛音,皆是救苦渡命之意,立时跪在床上,向着卫老爷子磕了三个头,将细眼笑成了一条线,喜道:“多谢老爷子肯出手相救!” 卫施虽有惑意,只觉这女子忒也多礼,并不曾往旁的地方去想,坦然一笑作罢,只略略提了提她所中之毒,又将风敛月开的药方看了看,嘱了她几句养生之语,又与南宫南在外小声耳语了一番,方离开。 隔日,王重听闻易家家主身染重疾,需用万金良方来治,寨中为了医治王玥遥重疾,倒是备下了许多稀世珍药,征得他的同意,神医卫施除了每日例行前往王玥遥香闺诊治之外,大多数时间只泡在药房或者华秋堂。 易数将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甚直放下了床上帐幔,听着南宫南絮絮叨叨,将自家那位奶娘的女儿万般不好细数一遍,其中一项尤为可恶:她生来便有一种花痴病,见着了美貌的男子总要心生妄想,偏又生得不算得意人,不知被打击了多少次,连带着作事也有些颠颠倒倒,这才有了这次的事情。可怜奶娘只有这一个女儿,四处寻医问药也不见好转。这次他有事前往洞庭,这姑娘非要跟着来不可,奶娘苦苦哀求,早闻天目山有隐世神医,只盼他能带着这姑娘前来诊治一番,若果真治好了这姑娘的疯颠花痴之症,也算得善行一桩。 易数从来算不得善心人士,只是对方乃雄踞北地一方的人物,易家每年在南宫家也能赚不少的银子,虽对麻女深感不满,有一肚子燥火要寻衅,但考虑到白花花的银子,还是暂时忍下了这口气,道:“此事看在南宫兄的面子上,暂且算了。”私底下,等前来禀报交割事宜的长随前来,他却下了死命,务必要查出南宫南奶娘的女儿模样长相品性。 他私以为,此事并非南宫南所说的那般简单,许是内中另有蹊跷,才容得他费尽心机来遮掩。 然而此事既然事关麻女名节,南宫南又一力拜托他帮忙遮掩,他也只得答应了。 再过得两日,闻得寨中水匪与官兵又陆续打了两场,各有胜负,一行人窝在这华秋堂内,卫老爷子令人做了巨大的浴桶,正欲往东厢搬时,王重带着彦木清施施然而来,惊诧道:“听闻老爷子要人备了大桶,但不知这大桶却是作何用途的?” “自然是替易家主泡药浴了!” 卫老爷子早得了南宫南的央求,只道自家这奶娘的女儿与人结怨,还是不要暴露为好,只借着易数的名头来治。三下里对了口径,老爷子本就宅心仁厚,怜悯这女子小小年纪便中了倚萝,若非仇家狠毒,定然不会有这档事,此时见得这两个四只眼睛巴巴盯着,只得挥手令人将木桶搬进易数居处,又怕药浴之时水气蒸腾,将房内书本打温,征得王重同意,将房内书本搬空,只抬了一架大屏风进来,临时隔出一片空间来。 这王彦二人原是心有所疑,近日打仗并不是很顺,水寨之中前来襄助的绿林人士虽多,但人多事非易极多,这些人虽武功高强,但各自为政,谁也不能服谁,但是暗潮涌动,反观这华秋堂内,倒是安静的有些过头了,二人这才过来探看一番。 他二人尾随卫老爷子进了房,对着那严严挂着的帐幔道:“老夫闻得二公子生了重病,虽早两日前来探望过,但老爷子说二公子不宜见客,这才未曾见到。今日老夫特来探病,不知道二公子可还方便?” 易数冷哼一声,“莫非怕易某说慌不成?”轻轻掀开帐幔,但见面前男子面孔比初见肿涨了一倍有余,面孔上面起满红色疹子,看了着实害怕,若非那双眼睛还有旧日精明的样子,他们又哪里能够认的出来? 彦木清到底定力不足,又算得上是个口拙心实之人,“啊”的一声,已是张大了嘴巴,不能置信一般,被王重斥责了一声:“子清!”方乖乖住了口,立在他身后。 易数见得他惊讶,目中露出厌憎之色,眨眼将脸藏在了布幔背后,缓缓道:“易某身染重疾,不宜待客,还请二位寨主请回吧!待易某身康体健之后,定然前去拜访两位寨主收留之恩!” “岂敢!岂敢!”王重极为客气,带着一众随从而去。 东厢房内,英洛还在呼呼大睡,薛嘉与冬萝追随着那些煮药的仆人在易数房内安置药浴事宜。房内只余了卫老爷子与南宫南。 老爷子语重心长,郑重道:“南儿,你可想好要用慈心诀来救这女子?我观你言语,竟觉这女子来历颇不会简单,倚萝万金难求,能用此毒来加害于这女子的,怕是这女子并不如你所说,乃是奶娘之女吧?” 南宫南扑通一声跪倒,真挚道:“卫伯伯明鉴,此女确实不是南宫家人,说起来,说起来,与伯伯您,也是大有机缘,只是您目前尚不知道罢了。她身上所中之毒本来再挨个两三年没问题,但是南儿一掌,震伤了她的心脉,反倒加快了毒发的可能,南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这尘世,抛家弃情,不知所终,所以,定要弥补自己那一掌所造成的后果。” 卫老爷子微一思索,大惊失色:“难道这丫头竟是英家丫头不成?若与老夫有些干系的,除了衡儿之妻,哪里还有旁的女子?早三五年间英田那老儿就曾说过,要将衡儿娶进英家大门,自这小子出山之后,我们师徒一直无缘得见,莫非这二人已经成亲?”他乃方外之人,只沉醉于医药典籍,一向不理外务,推及已身,殊少关切之人,自然很容易想得出。想到此他不由抿嘴一笑:“这小丫头倒是颇懂礼节,这会老夫倒想起来了,她先时磕的那几个头竟是大有深意啊!可惜老夫不知道,要不然,怎么着也该备份见面礼吧?”一时竟又是愁思满怀:“就这副病歪歪的身子,也不知此方可行不可?若是不成,岂不是要衡儿打一辈子光棍?”忽尔大惊失色:“这可如何是好?我原想着这丫头既是你奶娘的女儿,这药浴用慈心诀定然要男女裸裎相对,左不过将来你将这丫头娶进门就好,比起丢掉命也算是强上许多,哪知道如今她竟成了我徒儿媳妇,若教衡儿知道我替他媳妇又找了一房外室,不定怎么着呢!”许是高兴的有些过头,向来优雅从容的他这一刻竟然是手忙脚乱,词不达意的。 南宫南虽面上不露声色,但心道:你这位徒儿媳妇,又岂是一房夫郎?若是给你知道了,哪才糟糕呢!若是您老嫌弃她风流,撂挑子不干,如何是好?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死也不能让老爷子知道这丫头风流无度,家中夫郎好几个,他那爱徒决不会是第一个大夫君,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小夫郎,不前不后,委委曲曲做了个老二。 疑似故人来(六) 易数斜倚在被垛之上,房内灯影照得四壁里暗影幢幢,耳边听得屏风那头水声哗啦啦响,他因颜面之故,轻易不愿示人,房中也只留了卫老爷子在屏风外盘膝而坐,寂静得令人心慌。卫老爷子虽有仁心仁术,不拘男女小节,但南宫南初次医人,又加之境况尴尬,幽澈深目不由睁开又闭上,只不敢去看她。浴桶内盛了大半桶黑漆漆的药液,较之于南宫南的拘谨之态,英洛反倒极为坦然,她只轻声道:“请你闭上眼!”南宫南依言而行,只听得衣物窸窣之声,那人轻声道:“好了!”他睁开眼时,只看得到她的乌发披在桶外,只露出一张雪也似的面孔来,眸子漆黑若寒潭,不见半点波澜,漆黑的药汁将她的全身淹没,还剩下一截如玉般的脖颈,那情形看来颇有几分诡异,她似乎被这黑色的药汁吞没了身体一般,令人心惊。 “该我了!”他故作轻松,扯开了腰带,只见英洛立时闭上了双眸,面颊似被这药水的热气熏红了几分,眨眼间他已全身尽脱,只余短短一条亵裤,扑通一声跳进了药浴之中,溅起无数水花,打湿了她的脸庞。英洛怒瞪他一眼,无声的张了张口,看那口型约莫在质问:你故意的?只因屏风外面还有旁的人,她并不敢高声喧哗。 南宫南微笑着点点头,二人相对而坐,屏风外面已响起卫老爷子的声音:“你二人气守丹田,抱元归一。”因着她身份敏感,此时也只得冒用了南宫南奶娘的女儿阿白白的名字。 英洛偷偷看一眼南宫,见他早已端坐如松,双眸微闭,她也只得失望的尝试着盘膝而坐,其实她对打坐一窍不通,不过似模似样做个样子罢了,至于气守丹田,丹田在什么地方,她压根儿就不知道,更遑论似形而无形的经脉之气了。 “南儿,以金针刺她全身要|岤,百汇,风池,天鼎,膻中,气海……” 桶内黑漆如墨,浴桶一旁近手之处放有一高凳,其上盘内盛着金针,譬如百汇还在头顶,倒算不得什么,但风池却已在胸锁||乳|突肌之间,南宫南额头汗滴密布,颤微微伸出手去,触手肌肤温腻如玉,心跳立时如擂鼓一般,既不能透水而视|岤位,只能但凭手感抚摸而下,方才能确定准确位置,更不用说天鼎在胸锁||乳|突肌后面,最要命的却还是膻中|岤,恰在双||乳|连线中点处,他沿着锁骨而下,只觉喉咙口燥渴,虽闭着眼睛也还能畅想一遍刚刚摸过的优美小巧润致的锁骨,冷不防手下握住了一处暖玉,柔软到令人不可思议,大脑有一刻的空白,他方才后知后觉想起那是她胸前高峰,骇然缩回手去,几乎落荒而逃,哗啦啦一声激起水声连连,屏风外的卫施惊讶道:“南儿,出了何事?” 南宫南结结巴巴,“没……没……事……”双目不小心撞进那人眸中,只觉那眸光之中饱含了羞窘酸涩坦荡诸般情绪,望之令人心酸心醉,不能自拨,但她的声音却极淡,低低道:“既然没事,就继续吧!”轻轻阖上眼去,只余睫毛如双蝶静栖,微微轻颤。 南宫南只觉平生从未有过的狼狈,鼓起勇气来再次伸出手去,这次他虽仍是摸到了那团软玉,但好在终于不致紧张的一把推开,忍了全身燥意寻到了膻中|岤,扎了下去,再慢慢向气海而去。 一时里金针刺|岤已毕,英洛正大松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身如陀螺,已转了半圈,背向南宫南而坐,却原来是他遵从卫施吩咐,欲用真气流转激出潜伏之毒,可惜卫施与南宫南百密一疏,总以为她就算不是一二流高手,总还有一些内力基础,哪知真气注入英洛体内,南宫南大惊失色,只觉自己的内力如泥牛如海,再难寻觅,忍不住“诶”的一声,却已被卫施捕捉到这一瞬间的惊讶,急忙问道:“南儿,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南宫南真气激荡如江河入海,仍在源源不断,倒是也不敢怠慢卫施,急忙道:“卫伯伯,阿白全无内力……”他就算是武林后起之秀,慈心诀练到了第八层,也不敢保证能用真气将她全身经脉打通,逼出潜伏毒素,倘若到时办不到,不但英洛不保,恐怕自己也必将遭到反噬,生死难测。 卫施大惊,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再无它法,不如由得侄儿一试罢,成与不成,听天由命!”他咬牙而上,真气汹涌,一波波注入英洛体内,英洛本来体虚,只感觉体内似有一条火龙乱窜,所向披靡,一股锈腥味涌进了口中,她咬咬牙忍着没吭一声,这湿热的液体便沿着嘴角缓缓流出,渐渐化入水中,体内烈火肆虐,头痛欲裂,熟悉的疼痛渐渐涌了上来,似乎比往日更痛更猛,她恨不得以头拄地,只盼昏了过去,哪怕脑仁碎了也没关系,只要停止了这痛楚,耳边传来遥远而慈详的声音:“阿白姑娘,金针催动,药液蒸浴,催动毒发,是要痛楚一点,只要捱过去了,或许有一线生机!” 她的耳中茫然的残留了这些碎片,只感觉口中有热流奔涌不竭,鼻端是草药与血腥之气,终于抵受不住身体之上的巨痛,一声惨叫,脑中惯常忍得多了,下意识噤口,牙齿狠狠咬下去,钻心的巨痛来临之前,她已经软软的倒了下去……试试在百度搜索“书包网” 她这一声惨叫之后,南宫南只感觉面前的人身体软软垂了下来,向后倒去,正正落在自己怀中,他收势不住,真气正在奔涌之间找不到喧泄的出口,便如江水束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概因他运功专心致志,忽略了身周之事,此时方发现桶内血腥之气极浓,决不是自己吐一口血能有的气味,连忙将已经奄奄一息的英洛从自己怀中揪出来,她已五识不明,倒下去之时已经沉进了黑色药液之内,被南宫南揪出来以后,嘴角兀自有紫黑色血液汩汩而流,瞧来触目惊心,直吓得南宫南乱了方寸。 屏风之外,卫施闻得英洛这声惨叫,心知有异,但又不便入内,只得连连问道:“南儿,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阿白昏过去了,吐了好多紫黑色的血!”南宫南抹一把她唇角的血,见那浓烈之色非但不减,竟又涌出来许多,只吓得手脚发颤,只听得卫施吩咐道:“将金针拨下来,先替她把衣服披起来,我要进来看看怎么回事。” 倒是床上的易数,闻得惨呼声,心头大跳,只觉这声音再不是早间听到的那麻脸女子暗哑的声音,而是极为熟悉的声音,竟与那人的声音极为相似。 自大哥成亲之后,他便离京,再不曾踏入长安城半步,天南地北到处跑,有好几次路过长安城,他遥遥望着那巍峨雄伟的城楼,想象着长安城内的繁华绮丽,迷梦神伤,终究拨马而去。 如今乍然在异地听到那一声惨呼,他不由摇头暗笑,果然天长日久,极容易出现幻觉,竟是连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也能听成是她的不成?名满西北的征西将军,传闻中那是生死之间不会眨眼的人,怎么会痛的惨叫呢? 屏风后面的南宫南极为诧异道:“卫伯伯,这金针,这金针竟然变成了黑紫色……这……” 却是卫施连连道:“你快将她裹起来,老夫进来替她把脉。”说着已经抬脚进去了,只见南宫南全身温漉漉的站在浴桶里,怀中抱着的女子长衫尽掩,面如土金,唇角不断有紫黑色的血流出来,她却早已昏了过去。 卫施上前拖出她一只胳膊来,探了探脉象,再探探鼻息,尚存一线生机,但何时醒来,却是未知之数。他只得怅叹一声,道:“一时半会,老夫也不能确定。只是这毒从前也未曾解开过,如今只好死马权当活马医了。只是这毒难缠,一时半会她的身体也经受不住,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再来可行?只是不知道你的身体可曾受损?明日行是不行?”目光关切慈蔼,南宫南怀中正抱着温香玉暖,虽担足了心,但闻得卫施所言,一时半会伊人并无性命之忧,倒是放下提着的一颗心来,复又思及诊疗,不由面上作烧,只点了点头,道:“侄儿倒无妨。”征得卫施同意,将英洛抱回了房。 卫施已急着去煎药,抬脚便走,南宫南在后,将英洛小心送往东厢。薛嘉程元与冬萝梅蕊皆焦急的在院中等候,还有一层意思便是防着水寨有人进来,此时见得英洛这副情状,早吓得魂飞魄散,冬萝更是连声音都颤了:“姑娘这是……”满面惊惧之色。薛嘉也是被吓得狠了,一时之间连眼神也直了,走上前伸出手来就要将英洛从南宫南怀中抱过来,南宫南却知道英洛身上除了下身短短的亵裤之外,再无片缕,外面牢牢裹着的这件外衫也不禁扯,慌忙之间只是一闪,暗夜之中已在三尺开外,薛嘉足下发力,追了上去,二人前后脚将将进了东厢。 薛嘉心内痛意无限,只以为英洛已命丧黄泉,目中早已滚下两行热泪来,喃喃道:“姐姐……姐姐……”红了眼一般扑上去就要与南宫南抢夺英洛的“尸首”,南宫南今日本已受损,急需打坐调息,更兼着他也知道这毛孩子不会伤了英洛,是以手下容情,只听得“嘶啦”一声,英洛身上那件长衫便被薛嘉撕成了两半,胸前脱兔白如皎月,立时展露人前,纤腰仅容一握,玉腿肤泽莹润,引人遐思。 疑似故人来(七) 南宫南虽说在房内诊疗之时已与英洛有了肌肤之亲,但此时当着薛嘉这毛孩子,只感觉面上热意挡不住的上涌,怀中这人简直成了个烫手的山芋,抱又抱不得,扔又不能扔,正在两下里为难,天人交战之际,被薛嘉扑上去,成功从怀中抢了过去,但见少年眼中珠泪滚滚,却还是颤微微伸出手去,在她鼻息间探了一探,感觉到了那清浅的呼吸,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哀痛之色立时敛去,连声音里都透着浓浓惊喜,哽咽道:“南宫少主,姐姐她没死?” 南宫南点点头。 少年即时醒悟了,面上忽尔染上酡红之色,瞧着怀中之人手脚忙乱,后知后觉发现触手的肌肤暖玉润泽,却是抱也不是丢也不是,正是起先南宫南那一派尴尬之色。恰巧冬萝从外面赶进来,见他二人大眼瞪小眼,薛嘉怀中的英洛却是只着了一条短短亵裤,不由惊奇,总算薛嘉见机得快,将英洛往冬萝怀中一放,红着脸跑了。 至第二日英洛醒转,还不见薛嘉踪影,不由人不担心。只是当日她药浴之时,水寨与官兵又是恶战一场,各有损伤,便是王重请来襄助的那一批江湖中人,也有见势不妙,偷洑而去的,也有誓死留守的,也有趁乱打劫的,本来一桩好事,只因着各色人等良莠不齐,到如今他竟也怨悔不得。寨中传言纷纷,外面瞧着虽还是如铁桶一般防守严密,内里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危难之际,王重将女儿王玥遥托付于彦木清,虽是争战期间,也定于三日后拜堂成亲,非常时期,婚事一切从俭。 寨中女眷闻得此事,纷纷上门来贺喜,王玥遥在自己房中避不见客,闷了半晌也不见卫施前来诊病,不由烦闷异常:“翠儿,怎么这两日不见卫神医前来替我诊脉?”那翠儿心下吃惊,小姐心思约莫也猜 着了一二分,只是暗叹她这一场心思怕终成镜花水月,也不好多嘴,只得勉强应答:“卫神医前两日传话过来,说是小姐这病目前趋于稳定,只要按着他的方子好生调养,切忌忧怒大喜,倒也没什么大碍。且闻得前院的小六说这几日寨中有位贵客得了重症,神医整日泡在哪里,一时也顾不上这边。” 王玥遥冷哼一声,若非记得自己要忌忧忌怒,怕是立时便要火冒三丈,至晚间便有些拿腔作调,只说到处不舒服,要卫神医前来看诊。卫施这两日忙的日夜颠倒,差点连头发也愁白了无数。易数虽无大碍,剩下的不过是调养。英洛亦醒,业已不再呕血,但倚萝之毒却因着药浴金针与内力,被催逼了出来,来势汹汹,并不曾解了,真正命悬一线,说不准一时三刻便有性命之虞,焦头烂额之际,哪里还顾得了王玥遥的小毛病,只遣人送去一副草药,开了宁神静气的方子于她服用,他自己泡在药房与一堆医书典籍里不眠不休,连一向只管参禅的圆觉大师都看不过眼,过问起了凡尘俗事。 圆觉大师出家之前正是卫施俗家三师弟,二人皆有救世济人的慈悲心怀,是以向来同大师兄投契,他原本就有些医药间的根底,得益于几十年与大师兄毗邻而居的收获,他武功虽是刚猛一路,但其人心细如发,见得师兄焦心虑肝,也不由要参上一参,二人将卫施近日开出的药浴与英洛所服的汤药方子共同参详一番,又新开了方子来,亲力亲为配了药,准备再煮了试一试,只虑着英洛身体虚弱,经受不住,只怕医至中途,令她殒命,将来夏友面前,却是失了一生至爱,这却如何是好? 圆觉大师此时方知,令卫施挖心挠肝想要救下来的人原来正是夏友的娘子,建言道:“大师兄莫不是忙糊涂了?听说如今随军医官不正是姓夏名友么?不如今夜老衲去官兵营内探得一探,到时也好教他知道。” 卫施闻言大喜,连连道:“那就有劳三师弟了!” 是夜,水寨中三更已过,圆觉大师悄然而去,在僻静之处寻得一只小舟,点了那水匪的|岤道,将他藏在一处芦苇丛中,登舟过岸,直向着对面军营而去。 却说周峥自领兵前来剿匪,夏友随行,虽早知英洛一行人离京向北,前去寻找神医,也忍不住揪心巴肺,日夜悬念。算算日子,虽觉她早应有讯传来,但久无音讯,至后来英府之中传来的讯息也只报平安,并无多言,战事虽紧,奈何此时水匪倚仗天险,他们所领之军其实更适合川中平原之战,这几月只除了战事,大多时间竟也是练军,只期能练出一支强硬的水军来,更何况东海之地海盗横行,此洞庭一役正作了实地演练,一时之间倒也不忙于结束战争。 锦帝收到周峥奏折,知他意图,少不得一番嘉奖,按下不提。 且说圆觉大师这夜潜进军营,如一缕轻烟一般在各处营帐窥探,差不多将整个军营翻遍,却仍不见夏友踪迹,最后咬咬牙偷偷靠近了中军帐,他原想着既然找不到夏友,不如找领军大帅前来问问,也是个办法。哪知道他俯在帐顶偷偷往下一看,乐了——但见帐内两人,正围着桌上一张地图发愣,说也奇怪,这二人看着的不但不是洞庭地形,依着他对大周山水轮廓的熟悉,竟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地。其中一人凤目潋滟,却面容肃端,另一人星眉朗目,面似芙蓉,不是夏友还是哪个? 他趁着侍卫换值之际,身形快捷,那些人只感觉一缕轻风,已教他不知不觉潜进帐内,等得周峥与夏友从地图中抬起头来,便见帅坐上正盘腿坐着个慈眉善目的胖大和尚。 周峥是大惊失色,居然真有人无声无息潜去帅帐之中来,自攻打洞庭水寨,王重不是没有重金雇佣过杀手,前来刺杀周峥,只不过均以失败而告终,像今日这般武功高绝之人却从未出现过。夏友却是喜色盈面,他早知师傅与大师携伴同游,大师既在此处,师傅却也不远矣,激动之下竟忘了礼节,扑上去就将胖胖的圆觉大师抱了个满怀,周峥一惊之下见他不住口询问:“我师傅呢?大师,我师傅呢?”方才放下一颗吊着的心:还好此人不是刺客! 圆觉大师大概从未见过夏友这般激动,强将他从身上扒下来,笑道:“你师傅 正在对面水寨之中。”惊得夏友瞠目结舌:“师傅跑到水寨之中作什么?”复又想起英洛还在北地,不由黯然失色。 圆觉道:“不但你师傅,便是你媳妇儿,英家那个小姑娘现下也在水寨。”二人这下真正大惊,实想不出英洛为何也到了水寨,急不可耐便要圆觉大师一一道来,周峥更是后悔这些日子并不急于攻克水寨,明明伊人就在对面,却不闻不知。 圆觉大师将他与卫施前来此处之事分说一遍,只道当日水匪劫掠而去,夏友疑惑道:“凭师傅与大师的武功,难道也有降不住的人么?”哪知他却答道:“早些年我与你师傅便有闲游洞庭的想法,洞庭水寨物产丰富,风景一绝,更有许多特珍奇产是别处没有的,都说是人间洞府天上蓬莱,既是那位王寨主盛情相邀,我们怎么能不到此一游呢?” 夏友哭笑不得:“大师与师傅随兴而至,可知苦了晚辈等人,到处寻觅师傅踪迹。” 圆觉面上神色不由凝肃,这才将英洛此时险境一五一十告之,只道这事卫施亲自托付,只盼他们能早日攻克水寨,也好夫妻团聚,言谈之中有暗示他夫妇诀别之意,只吓得帐内二人面色如土,恨不得飞渡天险,斩群雄,会佳人。 圆觉既得了夏友之意,暗叹这孩子虽方寸已乱,倒也知道诊疗不能耽搁,只乞师傅尽力施为,生死之数,原不在人而在天意,大军定然不日攻克水寨云云。他虽奇怪这领军之帅亦是面色惨黯,出家之人到底不肯多问,复如青烟般消失无踪。 这一日英洛精神尚好,只是仍不见薛嘉踪影。近几月间与他相伴,乍然不见之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生怕这孩子出了意外,少不得要派人去寻找一番。冬萝是死也不肯离开她半步,眼见着她气息微弱,只怕一时三刻便有危机,哪里还顾得了别人?闲下来的程元与梅蕊便接了此事,前去寻找薛嘉。 梅蕊近日监视瑶瑶,跟她夜半多出去了几次,却发现每次她只是悄悄往水寨后面女眷之地而去,每一间屋每一处房子,细细的看过。令人惊异的是她似对水寨地形极为熟悉,但有时也不免停下来思考一番,天亮之前便会偷偷潜回来。有好几次,她静静立在二寨主彦木清的房外,或者是寨主千金王玥遥的房外,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跟着她走了这么久,倒教她把这水寨布防瞧了个一清二楚,熟悉的都能画出图来,也不能瞧出这瑶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既然一时瞧不出,她也不急,还不如同程元一同前去寻找薛嘉。 薛嘉是在失踪的第三日回来的。他的眉微微皱着,忧色显而易见。他回来之时英洛刚刚进了书房,开始了又一次的药浴。 疑似故人来(八) 见得薛嘉回来,别人犹可,唯冬萝忍不住埋怨:“薛公子几日不曾回来,明知道小姐身子不好,这两日不见你的踪影,日夜难安,粒米难进,你也忍心让她如此?”此言虽略有夸张,但英洛这两日愈加虚弱,这其中虽有一半是为着悬心薛嘉之故,但另一半的缘故却是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胃里已极难进食了。 薛嘉闻言似喜似悲,面上笑容初绽又凋零,涩声道:“姐姐她……”沉默半晌方挤出了半句话来:“无论如何,我总陪着她……” 陪着她? 陪着她做什么? 又还能陪她多久? 冬萝虽是责备薛嘉,自己目中也是酸涩难当,背过身去将眼角之处的泪滴拭净,静等着房内的动静。 众人虽觉他有几分怪异,到底非常时期,今日也不知为何,官兵疯了一般要攻上水寨,不惜伤残甚众。偏后寨鼓乐齐喧,王重嫁女,新郎战甲之外罩了喜服,只是观礼者甚少,大多数人皆在前面拒敌。 易数这两日虽仍不能吹风,却也在房内四处走动了。起先见着南宫南怀抱一人走了进来,行走间怜惜之色甚重,只当什么国色天香的倾城佳人,细一打量却是那日害他犯了桃花症的麻女,只是几日不见,那麻女似是精神极为不佳,似睡非睡,便是连面上斑斑点点也似淡了不少,倒是南宫南腋下垂下一截宽衫大袖,被他揽得紧些时,那袖片便被扯了上去,露出一截莹白似玉的皓腕来,似曾相识,偏偏那皓腕之上隐隐透着一股青色,显是中了巨毒之兆。 易数左眼疾跳,又定神细细打量了两眼,只觉这肌肤假如摸在手中,定是不输与那人……猛然回神,只觉心内狂跳,似被什么一击而中,隐隐记得落霞坊的岑叔曾有讯息传来,只道大少爷婚后在英府内安居,果真重信守诺,将易家大小事务尽数丢开,只是这位英将军看来子嗣艰难,娶了四房夫郎至今尚无喜讯传出,眼瞧着易家在大少爷手里不能开枝散叶,他便将这重任寄托在二少爷身上……云云。易数那时正在南诏,离了长安城十万八千里,且岑叔连易柏的婚后生活都写了上来,心里未免有些不痛快,回信干脆绝决,只道易家开枝散叶此等重任他实不能担起,有心而无力,小三儿年少风流,正应为易家传宗接代等等。 岑坊主收到他这信后连忙又回信一封,对他的身体状况似颇为忧心,只盼着他早日回长安,也好寻得名医诊治这不育之症……他当日张口结舌,只觉这岑叔想象力与年龄相促相长,居然听音辨意到这种地步。 此事被他搁至一旁久矣,今日不知为何却忽然涌上心头。他捡了本书随意拿在手中,只听卫老爷子低低吩咐南宫南如何运行真气,又不敢惊忧了,正在紧要关头,便听得门外有人踢门,其中一个少年极力压抑的声音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再纠缠下去,小心我不客气!“有剑锋轻鸣,似宝剑出鞘的声音。 “小子,我不过是找神医他老人家治病救人,这有什么好遮掩的?我看你在钟大哥窗前站了许久,定是熟识之人,怎的这么冷血?”却是一个女子有些冷傲的声音。 朱嫣? 易数心中闪电微明,忽然想起这女子竟是朱嫣,自大哥嫁人后久不现身的朱嫣,听说她一早离开大哥,如今却在这水寨内相遇,扬声道:“朱嫣,你既有心来求诊,又怎么能在门外喧哗不止呢?” 门外刀剑相击之声霎时停住,岂料屏风后面扑嗵一声,只听得南宫南失声道:“卫伯伯……” 门外除了朱嫣,旁的人皆将心提到了喉咙口,突听得程元急道:“卫老爷子……”却是朱嫣接口道:“你……程侍卫,你居然在此地,莫非……”她咯咯轻笑,阴恻恻道:“莫非房里诊治的人正是英洛那贱妇?” 易数只觉心脏狂跳,又似在那快而疾的心脏之上重重的压了一方巨石,一时里呼吸不畅,手足疲软,手中书应声而掉,只听得门外面程元粗豪之声道:“房内明明是易家家主,怎么会是别人?朱姑娘,你的为人虽算不得好,想不到眼睛也是个不济事的,连男的女的也分辨不出!”难得他能急智一回,可惜却说得大错特错。朱嫣并未进来,自然也看不到内里的人是谁。 只是他这话却刺激了朱嫣,她硬要往里闯,口中嚷嚷:“既然程侍卫不肯承认里面的是英洛那贱妇,不如待本姑娘硬闯了进去看看,也就知道是本姑娘的眼神不济事还是程侍卫的脑子不济事了?”咯咯笑着,就要闯进来。哪知中途却被薛嘉一把长剑缠住,左右支拙,不由奇道:“咦,居然是剑仙同宗,这却要好好领教一番了。”眨眼间与薛嘉拆了三四十招。 房内南宫南呼吸渐重,只觉自己内力渐有枯泽之兆,英洛全身插满金针,每一个金针皆是中空,内中渐有紫黑血渗出,一滴一滴,腥臭无比,他举掌对着自己檀中|岤猛拍一掌,若搁着往常被敌手在此地拍上一掌,铁定毙命,只是他练的慈心诀又不同于别的武功,正是刺激擅中而致内力大增,这却是个阴损的法子,使用太过或不当,轻则内力全失或终生不 燕子回时第42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不能再练武,重则终生残疾或至毙命。 卫施听风辩意,低低叹息:“南儿……” 自南宫南答应了相救英洛,他总也心神不定,今日始知这不安从何而来。但危机关头,虽知他用了极为危险阴损的法子,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两人要么同生要么同死,或者一死一生,都不过是眨眼之事,门外兵器撞击之声仍是不绝于耳,他拈起身前一枚金针随手挥出,只听得门外朱嫣一声惨呼,倒地不起。 他的声音如冰棱断裂,竟是从未有过的寒意碜人:“门外的这位姑娘,求人治病虽算得十万火急之事,但切莫忘了谦逊二字。” 朱嫣向来轻狂惯了的,却并不识得卫施,是以嘶声厉叫:“哪里来的鼠辈,竟敢用金针作暗器?”飞身而上,向着房内扑来,总算她还惦着房内尚有神医,是以出手之际并未用毒,还未至门前,只觉一股劲风透窗而来,似一堵气墙一般将她反弹出老远,砰的一声,撞上了院内一处藤萝架,将那架子压榻,跌了个狼狈。 她只觉骇然,江湖之中代有隐世高人,但出道至今她倒未曾遇上过。传闻之中的神医卫施只擅施医术救人,倒未曾听过武功修为有多高的,实在让她惊颖不定。 她挣扎了几次,只觉五脏内翻了个个儿,竟然一时之间爬不起来,面前忽然伸出一只修长到瘦骨嶙峋的手,她抬起头来,不由埋怨道:“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在房内好好养着?” 来人一身长衫松松垮垮似挂在竹竿之上,瘦的可怕,微微一笑,颊边酒窝深陷,薛嘉默默向这边看过来,惊异道:“钟大哥?” 钟瞳将面前挺拔少年打量一番,正要摇头之时,忽见得少年手中宝剑,浅笑道:“小嘉,原来是你!” 房内的易数内心焦燥,将前情一一回想,只觉那日醒来的麻女形迹可疑,平白无故将他惊扰了一把,且知道自己所讳,才能诱犯了他这桃花之症。这讳忌只除了极为亲近的三两个人知道外,旁的人却又是如何得知?若说误打误撞,未免太过凑巧? 若是那个人……或者大哥或者小妹口中,想要知道这事却也不难! 他眉目舒泰,万料不到洞庭水寨一行居然有这样大收获,唇边添了喜意,却猛然听得卫施厉声道:“南儿……若尽了全力仍不能全数逼出毒来,不如,不如再想法子……”他这话虽极为不甘,但目下并无更好的法子,只觉南宫南虽一掌将英洛震伤导致毒发提前了一年多,但若搭上自己一条人命来最后二人双双殒命,却是大大的划不来,与其作无谓之功,不如另想他法——虽然这他法目前尚属无影。易数听得心惊胆颤,恨不得冲进去看一眼,碍于卫施面前不好有大的动作,突听得南宫南咬牙道:“卫伯伯,她……她就交给你了……”只闻得沉闷的一声重响,伴着水花四溅之声,屏风后面再没了声息。 易数哪里再忍得住,顾不得卫施在旁,几步窜了进去,入目之处是一个极大的浴桶,桶里几乎装了满桶的黑色药汁,眼见要满溢出来,却不见半个人影,他暗道声不好,伸出手去的捞,只觉手中发丝缠指,再摸下去竟是一个粗壮的膀了,使出力来将他打捞出来,再往下摸,只觉触手细腻冰凉,只吓得心脏停跳了一拍,一把出来时,只见她全身只着一件短小亵裤,身上插满金针,不由迟疑道:“前辈,她身上金针怎么办?” 卫施听得南宫南倒下,本想进去看看,怎奈身份所限,里面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自己徒媳,身份尴尬,眼睁睁看着易数冲进屏风后面,他倒也松了一口气,道:“将她身上金针全取下来。” 不过一时,易数将英洛身上金针除下,将湿了的亵裤除下,虽未在她颈上见到自己那块玉,但这身体却是熟悉的,将满是药汁血腥的她紧紧搂在怀中,见她先时面上那些黑斑已浅得几乎看不见,拿手指一抹便不见了,偷偷一笑,热吻沿着她这张陌生的面皮一路亲了下去,辗转在她唇角亲了又亲,只觉失而复得,说不出的喜悦之情,旁边南宫南也仅着亵裤,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暂且将他放在一边,理也不理,若非卫施出声提醒,他怕是还要做下许多傻事去…… 疑似故人来(九) 瑶瑶并不多加理会,眼见暮色四合,寨中流言纷纷,都道近两日水寨怕是就要破了。她偷偷在后寨游走,窥得一处布置的似新房,便跃上屋顶去,揭了片瓦静静伏下身,战事吃紧,今日并未大宴宾客,新人不过一时便被送入洞房,她正在房顶闭目假寐,只听得喜娘唠叨着吉详话,将二人引了进来。待得一切琐仪完毕,闲杂人等退下,只听得房得彦木清刻意柔声道:“瑶瑶,忙了一天了,可有些累了?” 房顶上的瑶瑶紧紧揪着衣袖,被冷风一吹,方觉出半边身子湿冷,原是被那丫环淋湿,并未来得及换的。 只听得房内女子的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清哥哥,我不累,只是担心爹爹,这战事一日不歇,一日不能过上安宁的日子……”低低喟叹,似有无限愁绪。 花烛之下,年轻男子黎黑的面庞不觉也染上一丝愁意:“这件事情原来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已然斗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怕是不能善了!”他叹了口气,从衣领里拉出块玉来,小心替她戴在脖子上,道:“此玉乃彦家祖传之物,今日我若不能回来,你就带着这块玉寻处安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罢。瑶瑶……瑶瑶……我只求你为彦家牺牲一回,留个一儿半女在这世上,我也好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语声低迷,只闻得新娘子低低的嗯了一声,娇柔无限,便有解衣脱履之声,龙凤花烛的火焰暴亮,年轻男子与年轻女子的身体宛若青藤绕树,自有其姣洁动人之处,房内低低的喘息声与娇柔之声夹杂,似泣似诉,似不能抑。瑶瑶闭上了双眼,却不能将耳边这靡靡之音散去,她轻轻仰躺了下来,睁开眼,极目之处是深浩星瀚,墨蓝天空,不过一时,大幅大幅的乌云聚上来,眼见暴雨将至,她侧耳去听,过了许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房内雨收云散,只闻得彦木清低声嘱咐:“娘子……多保重!为夫这就去了!” 那新娘子含含糊糊应着,似是累极,只闻得房门轻响,有沉重脚步声渐渐远去,房内终于安静了。 她正欲纵身而去,突听得房内似有重物轻移的声音,虽心有不甘,到底也想看看这新娘子意欲何为,于是再次俯下身去,只见新房之内居然凭空冒出来一个人,这本也不算奇怪,最为奇怪的却是,这新房内冒出的不是别人,居然是新娘子的亲爹,此时应在前面水寨督战的大寨主王重。 且说易数紧搂着英洛,将她全身裹的严实,方知会了卫施。卫施进来之时,虽觉易数怪异,此时也顾不得深究,连忙为二人把脉。易数见得他皱眉沉思,面上全无喜意,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揪的死紧,立时便有爆裂的迹像,颤声问道:“她……她可是还未曾治好?”分开日久,英洛究竟因何就医他其实并不知道,也未曾来得及问。 卫施长呼了一口气,道:“毒倒是解了,况任督二脉皆已打通,只是内里受伤太过,若醒来调养及时也还好,若不曾醒来,倒是回天乏术了!只是南儿……”他目光微悯,道:“这孩子内力尽失,形同废人,怕是这辈子再也不能练武了……” 易柏平日虽与南宫南称兄道弟,到底酒肉银钱的兄弟,作不得数的,此时他一颗心全系在英洛身上,自动忽略了南宫南将来会如何,只连连追问:“她怎么样才能醒过来呢?可有法子让她早点醒来?” 卫施长叹一声,目中尽是阴翳,轻轻的摇了摇头,南宫南那么高一个大个子,被他轻轻抱在怀里,重若无物,推开门走了出来。 门外面程元梅蕊与冬萝皆在焦急等待,薛嘉正与钟瞳立在一处,钟瞳搭了朱嫣的手颤微微站着,见得来人,不由奇道:“莫非这人便是神医?” 薛嘉虽不喜此姝,但见钟瞳微眼中也有询问之色,便点点头,道:“可是大哥要就诊?” 钟瞳点点头。 薛嘉记挂着英洛的身子,拖着他道:“大哥请随我来!”几步便立定在了卫施面前。他当年初入军营得钟瞳多番照顾提点,且救过他一命,对于这位大哥他一向言听计从,此番再见心中感慨万分,两人虽身份对立,一位官一位匪,但薛嘉从未觉得二人之间情谊有变,是以万分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活在这世上。 卫施见这少年拖着一人立定在自己面前,只看了一眼,便道:“回去准备后事去罢,也不过一月光景了,恕老夫无能为力。” 薛嘉惟觉伤心难禁,又惦念着英洛,探头探脑朝内张望:“敢问老爷子房内的女子怎么样了?” 卫施看他一眼,缓缓吐出四个字:“生死难测!”说罢不再纠缠,抱着南宫南快速离去。 梅蕊紧追两步,急道:“前辈,师弟他怎么样了?” 也只得了一句:“南儿性命无碍!”便匆匆而去,神踪不见。 冬萝程元闻言,立时闯进房中去了,梅蕊见状,也随他们一起进房去了。薛嘉见钟瞳面上笑意惨淡,也不知作何安慰,目光似牵似绾,向着房内不住探询,朱嫣听得卫施之语,虽是一呆,面有不忍之色,到底镇定,淡淡道:“不如你先回房去养着,我进去看看这房内还藏着何方隐世高人。” 钟瞳笑笑,道:“无妨,不如我陪着你一同进去吧。” 朱嫣见拗不过他,只得点点头。 薛嘉猛然想起朱嫣心存恶意,这时若进去了,闹将起来不知会成何种样子,忙伸臂拦住:“她既生死难测,你还是不要进去了。”这话却是向着朱嫣而说。 钟瞳将他缓缓拉住,“小嘉,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你不相信钟大哥了吗?” 薛嘉迟疑的点点头,三人一同进了房去。 不过是与冬萝三人前后脚,薛嘉急不可耐当先而入,便见先时进来的三人呆呆立在当地,不由疑惑的游目四顾,一看之下大是惊异,只见房内塌上帘帷高挂,塌边端坐一人,面目秾艳,怀中半倚着一名女子,双目紧闭。他手中正执了布巾在怀中女子眉目之上细细擦拭,神情之间无一丝遮掩之意,柔情蜜意,溢于言表。正因为他的坦荡无碍,一时之间竟让别人无从出口质问。他缓缓将女子面容拂拭,便是连她耳内亦掏拭不已,最后将她双手盥沐,只觉她这手大异于闺阁女子,手心布满茧子,外面看着虽仍是白晳纤弱,握在手中只觉得筋韧骨硬,抚摸了半晌方缓缓拭净,轻轻侧身将她放倒在床上躺好,细心将被角替她掖好,便如经年的老夫老妻,那般亲昵疼宠熟稔再容不得别人质疑。 薛嘉呆呆立在当地,只觉这三日凝聚起来的勇气几乎被打散。他面色煞白盯着易数。易数许是感知了这目光,抬起头来,无半点退缩之意,泠泠目光将面前少年看了又看,冬萝惊疑不定,见连程元亦看得呆住,不得不上前陪着小心,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来,自己也觉得双颊生硬如石,委实笑不出来,遂放弃了,轻声道:“二公子,这……还是将姑娘送回房里去,由奴婢来服侍吧?” 易数将她上下打量,冬萝只觉这位从来笑如春风的二公子眼里似藏了两把利刃,冰凉的碜人,一眼看过来,似小刀在她面上刮来刮去,刺的肌肤犹如针砭,他却淡然问道:“你是谁的人?” 饶是她惯见生死,也有了胆怯之意,不由小心作答:“奴婢自然是姑娘的人,眼里也自然只有姑娘一个主子,过往种种早已不便再提。”察颜观色,并不见他翻脸的迹像,方才小心翼翼出了半口气。 “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房里侍侯,各位既然无事,还请不要扰了她的清静,便让她在这里休养几日吧。”语声莫名有丝惆然感伤。 钟瞳见得薛嘉这般模样,也明白了一二,将他拖了便往外走,薛嘉虽心有不甘,到底不敢惊忧了她养病,也只得随着钟瞳出去了。朱嫣微微一笑,腹腔内巨疼,但见得床上那人生死不知的样子,又觉得快意,反倒是身体上的痛竟然减了几分,脑子飞转,计上心头,盘算了一番方才离开。 程元与梅蕊见用不着二人相助,一时之间她怕也是不能醒来,易数又不肯听他二人建言,也只得推门而去。唯留冬萝在房内尴尬侍立。 水寨之内四方虽防守严密,却也有漏网之处。水寨东南面有断石飞崖,虽不在高而再于险,往常寨中兄弟也不过是偶有巡逻,二更以后,便见崖下如离弦之箭一般飘过来五六只小舟,舟上之人黑衣裹身,黑巾蒙面,腰揣利刃,抖开手中飞爪百炼索,哗啦啦足有四五条向着崖顶去势如电,也不知勾住了何处,便有人足尖轻点,已离了舟楫而去,眨眼消失在崖顶,只余崖下留守的几个人。 水寨前营,夜色虽黯,但官兵攻势不减,更有战船节节逼近,眼见近岸,船上当先一人凤眸黑甲,船上大旗飘扬,斗大的“周”字迎风烈烈而展。 疑似故人来(十) 无论如何呼唤,一时之间英洛总不能醒来,水寨之内已经乱成了一团,易数召了隔壁院内近身长随前来,与院内众人商议一番,正欲带着一众人等离开此处,去寻一处安全之地,待得战争结束之际再离开洞庭水寨,忽见得外面火光亮如白昼,门口守卫的侍从来报,一队人马将小院团团围了起来,看装扮正是寨内水匪。 众人惊疑之间,水匪之内有人排众而出,正是王重,全无当日迎接南宫南的客气恭敬之色,语声极是不客气:“敢问南宫少主可在?” 易数正立于人前,笑道:“不巧,南宫少主倒不在此处,他有些事情要请教卫老爷子,随了他走了,若寨主是来寻他的,不妨移驾。”他心里存了早些将这人打发走的念头,倒是极为客气。 王重桀桀而笑:“既是南宫少主不在,那是最好!老夫闻得此地窝藏朝廷中人,此人与正在攻寨的贼子周峥颇有缘渊,易当家既在此处,还请换个院子居住,等老夫捉了这人,再为易当家摆酒压惊。” 易数极目去看,远处火光冲天,厮杀之声随风而近又随风而远,显是正在激战之时,他冷冷一笑,道:“易某与寨主相识日久,倒不知寨主偏听偏信到了这种程度,却不知何人为证指认这院内有朝廷中人?” “是我,二公子!”人群过处,从中走出衣衫红如烈火的朱嫣,双目怨毒紧盯着书房门。 薛嘉忍不住怒道:“你这女人,满口胡沁!可有亲眼所见?既然未见就休得血口喷人!” 朱嫣丝毫不以为意,悠悠道:“闻得叠翠山剑仙薛老爷子有一孙女一孙儿,孙儿姓薛名嘉,剑术了得,效力军前,与当今女帝李岚应为中表之亲,敢问公子可是姓薛?” 易数暗道不妙,这却是世家大族隐秘之事,竟然也被朱嫣知道了,未及阻止已听得薛嘉道:“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恰好姓薛名嘉,若有本事上前来擒便是了,废什么话?” 冬萝与程元交换一个了然的神色,薛嘉这般痛快的答应,怕也是为了掩护房内正在昏迷之中的英洛,二人目光坚定又看了对方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决心,相视一笑。 王重轻笑两声,道:“朱姑娘,老夫向来眼拙,且手下也没几个像样的人,不若请姑娘出马捉了这姓薛的小子吧?” 朱嫣微微一笑,火把下面容颜愈盛,衣衫无风自动,似有香气若隐若现,纵如飞隼,扑向薛嘉。 薛嘉拨剑还击,二人立时战在一处,不多时朱嫣便有些左右支拙,到底他是剑仙门下得意弟子,又得剑仙亲授,武艺非凡,眼见着三招之内必胜,冬萝与程元大松了一口气,惟有易数瞳影沉沉,忽见他下盘虚浮,脚下踉跄,似已不敌,被朱嫣一剑当胸刺下,顿时血流如注,缓缓倒地。 突起变故令人无措,冬萝与程元扑了上去,将薛嘉拖了回来,梅蕊手握剑柄,紧紧盯着朱嫣,面无表情道:“易家主,这女人用毒。” 易数小声向点耳语一番,但见得梅蕊转身而去,他却上前两步挡在众人身前,沉声道:“朱嫣,你休得为虎作伥!” 王重闻言极是不悦,怒道:“易家主,官匪本不相容,成者为王败者寇,谁是虎来谁是伥,说话的时候还请小心斟酌,别风大闪了舌头!”眼见今日水寨即将不保,瞧他与姓薛的小子同气连枝,自然没必要再对他客气有加。 朱嫣回头一笑,银牙咬碎,道:“王寨主,官匪不相容,寨主可知易大当家现今在何处?”容不得他回答,点语意迟郁,自问自答:“易大当家易财神素衣出嫁,作了征西将军英洛的第四房夫婿,与现在正在攻打水寨的平狄将军周峥可谓兄友弟恭,一家子好兄弟,这易二公子嘛,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官家眷属?” 洞庭水寨偏安一隅,与长安城隔着十万八千里,加之对官家之事不感兴趣,王重自然不知道易数与周峥还有这层姻亲关系,不由大睁了双目,怒道:“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易当家瞒的老夫好苦啊,今日水寨既然保不住,不如捉了这几人去挡挡官兵的路。” “且慢!”朱嫣伸手拦住了王重,易数双眼直跳,耳内听得朱嫣极妩极媚道:“寨主可知这院内除了这几位,还有谁?我索性一次告诉你,听说与这几位同行的还有位婢子装扮的麻脸女子?” 王重被点拦下本就焦燥不堪,这时不由驳道:“不过是一个婢子,当不得什么大事——”语声未止已被朱嫣打断:“寨主错了!大错特错,朱嫣今日请寨主前来可不是为了捉这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是来捉那婢子的,那婢子不是别人,正是征西将军英洛,现下快要将寨子攻破的周峥的妻主英洛!” “你确定?!” 朱嫣重重点头,王重闻言立时喜上眉梢,指着身后众人道:“听到没?冲上去捉一个麻脸的婢子!” 易数早就不耐烦,解下腰间软剑便要迎上去,面前人影一闪,却是英洛的贴身侍女冬萝,轻声道:“二公子,这个女人交给我来对付!”不待他答,一串暗器飞出,在火把照耀之下去势如电,泛着蓝色星芒向着朱嫣周身大|岤而去,朱嫣一个旋身将这些暗器通通搂在宽袍大袖之中,拿至眼前一看,颇为惊讶:“梅花针……地煞门?” “难为朱姑娘还认货!“冬萝微微一笑,秀丽端妍的面上不见丝毫波动:“姑娘既然知道我的来路,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使什么毒了吧!” 朱嫣身后一些寨中水匪起先向前冲,也不见冬萝有何动作,却在眨眼间跌倒在地,此时再听得地煞门,简直跟阎王的催命符一般,面色如土,直吓得后退了几步。 地煞门乃是江湖之中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组织,早在三十年前便已屹立江湖不倒,内中更有江湖顶尖杀手,天价酬金,从无失手。世人不知地煞门有多少门众,只知门主而下有四色使,分别是柳桃梅枫四人,乃是门主亲信。更有按三六九等品极所分的杀手若干,江湖一年之中的命案总有近半数乃地煞门所做。 朱嫣的脸白了白,道:“那我今日也来会会地煞门的梅色使吧!”手中忽尔多出一条红绸来,如蛇般向着冬萝而去,远远只听得有人狂呼:“官兵来了……官兵来了……”王重焦虑之下向着身边水匪使眼色,道:“今日若不能将周峥那小子的妻主抓住,你们都得死!只的抓了那个女人,各位兄弟才有活路!”那些人一听,既知今日已无活路,不如拼得一回,说不定还有生机,尽数蜂拥而上,混战一团。易数被三个水匪缠着,程元护着薛嘉边战边退,冬萝身形如燕,在朱嫣的红绸之下轻盈躲避,眼瞧着王重便要冲进房去,突听得房顶之上一把咯咯娇笑的声音,道:“小梅,跟这女人还浪费什么时间啊?一把梅花针结果了事,留着难道去祸害别人去?你最近忒也心慈手软了些,我都不忍心看了!” 冬萝端妍的面上黑了许多,难得怒道:“闭嘴!不要叫我小梅!既然你闲得慌就去做事,别在这碍眼!” 众人百忙之中抬头看时,只见房檐之上坐着个丫环打扮的小姑娘,正是庄中婢女的衣衫,王重失声道:“小桃,你怎么在这里?”与冬萝战在一处的朱嫣手下慢了一拍,也不知是惊是怕,道:“桃色使?” 那丫环双瞳奇亮,面如蜜桃,只让人恨不得咬一口,笑嘻嘻拱手为礼,道:“朱姑娘借刀杀人这招不错,小桃喜欢,色使二字不敢当,姑娘还是叫我小桃好了。”侧头打量王重一眼,奇道:“不是寨主将小桃买回来的吗?这会倒问小桃怎么在这里,莫非寨主得了健忘症了?” 王重气苦,恼道:“朱姑娘,莫非这姓英的女人与地煞门也有干系?” 朱嫣分神去想,只觉腹下一痛,怒道:“我怎么知道?”一手捂着腹部蹲了下去,只感觉更有几只针扎进了皮肤,奇怪的是那针似虫一般闻血便往皮肉内钻,在血脉里游走,令点全身痛楚难忍,不由瘫软在地,远处厮杀之声愈近,房顶之上那小姑娘笑得甚是爽脆,“这才对嘛,小梅,手底下利落些,门主召你回去呢!” 程元警惕的盯着冬萝,将薛嘉揽在身后,却被扑上去的两个水匪缠住,犹要看顾薛嘉,未免自顾不暇,背上被划了道一尺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冬萝替他解决了近身之人,叹道:“大哥连我也不信了么?” 程元双目向房内飞快的一掠,见得门口被人踢出来两个水匪,猛然想起之前进房去的梅蕊,稍稍安心一点,瞪道:“冬萝,我不管你是谁,但今日混战,请你念在一路与将军相随的份上,务请不要伤害点,我老程一生感激你!” 冬萝苦笑道:“大哥此话说岔了,冬萝本来就是被派来保护将军的,内中情由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但大哥一定要相信我!” 程元一路与其相伴,见得点数度为英洛落泪,此时想上一想,随手将前面袭来的水匪一脚踹开,道:“我且信你一次!”二人合力护着薛嘉向房内而去,沿途又有六七个水匪丧生在冬萝手下,连程元也忍不住赞了一句:“你倒真是杀人的一把好手。” “本来就是干惯了的!”冬萝微笑如旧。 微雨燕双飞(一) 二人合力将薛嘉送进房内,见他胸前大|岤虽被点了,但还是有血往外冒,只是不再呈汹涌之势而已。程元抱着薛嘉在地下转了一圈,又怜他身受重伤,屋内唯一一张塌上躺着英洛,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将薛嘉放在英洛身边。 薛嘉虽流血过多,但尚有知觉,朦胧间睁眼看时,只觉胸前的疼痛立时失了尖锐之意,只余闷闷的钝痛,似痛未痛,不甚分明。明明她在昏迷之中,可紧靠着她的半边身子反而酥麻,他也只管呆呆盯着英洛一张侧脸瞧了许久,连外面打斗之声竟也是过耳不闻,全然不放在心上。 只这一会,外面更乱成了一锅粥,眨眼间易数也冲了进来,只余身边长随在门口与水匪对峙。 那名叫小桃的女子坐在屋顶之上,从背后拖出来一个女子,将她半边身子扶了起来,好教底下的人看清楚那女子的面目,只见她一双含烟笼愁眉,正惊怒交加看着下面大群水匪,身上胡乱套着大红嫁衣,草草绑了个结,一头长发尽数垂了下来,水匪之中已有人私语:“那不是大小姐吗?” 水寨之中能被称作大小姐的,除了王玥遥外,不作第二人想。 王重目中色变,凛然道:“小桃,你待怎样?” 那小桃洒下一串清脆笑声,似有些为难道:“王寨主莫急!小桃有些记性不好,再给你看个人,你须得细细分辨,到底哪一位才是大小姐,可莫要辨错了!小桃手上力气有限的很,可不能同时扶着两个人,总会有一个人掉下地去的。”说着竟是反手又从背后捞过来一个女子,绰然婉约,明眸善睐,紧抿着唇角牢牢盯着王重。 王重只消一眼,便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小桃催道:“莫非寨主老糊涂了不成?竟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了?”说着将两女倒了个个儿,脑袋朝下两手紧抓着两女的腰带,作势便要将瑶瑶推下去,却听得王重急道:“切慢——” 其余水匪奇道:“寨主难道想让那小丫头将大小姐扔下来不成?” 小桃咯咯娇笑,咂舌道:“哦,这位难道就是水寨的大小姐啊?唉,失敬失敬!”旁人看她身材娇小玲珑,一左一右倒提着两个皆比她高的女子稍稍挪了挪,坐在屋檐上不住前仰后合,两腿偏从檐上垂了下来,极为悠闲的晃悠,两女皆被她点了哑|岤,面色涨的通红也不能尖声呼救。她既见王重不吭声,立时三刻就要将那女子推下房去。 院内铺满了青石板,若掉下去怕会立时摔个脑浆迸裂。 王重束手无策,往日的急智尽数被吓跑,只连连摆手,半晌方捡拾起一句:“小桃姑娘,你怎能将一个无辜女子推下房顶呢?” 小桃忍不住大笑,若非碍着手中两女,早将巴掌拍得山响。她不吐不快:“王寨主,亏得你当了水匪大半辈子,这可真是强盗遇到恶霸了,除了比拳头,难道还想讲理不成?” 王重青白着一张脸吭哧了半天,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禁不得小桃连连催促:“寨主,小桃可累的很,你倒是快点儿吧!自己的女儿难道也不好相认?”双臂摇摇欲坠,哧溜一声,那两个女子便向下滑了几寸,脑袋连着脖子已经全数悬在空中,两女顿时花容失色,瑶瑶倒也罢了,新嫁娘的眼泪已经止也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他身后水匪皆窃窃私语,不明白寨主为何举棋不定,远处火光冲天,厮杀之声越来越近,突闻得一粗声惊叫:“娘子——”众水匪皆十分熟悉这把声音,连忙让开一条道来,只见门口奔来一人,正是二寨主彦木清,冲上来就想去接新嫁娘。小桃哪里肯让他得逞,吭哧吭哧将两女又拖上去少许,喊道:“喂,黑大个儿,别过来,否则我现在就掐死她!”直吓得彦木清傻傻站在了原地。 王重咬咬牙,指着瑶瑶道:“这个是我女儿!”只听得沉重的一声撞击,新嫁娘掉到了地下,脑浆迸裂,到死都不曾喊出一声来。彦木清肝胆俱裂,虎目凝泪,扑上去将新嫁娘抱在怀中,怒斥王重:“王重,你不配为人之父!” 远处有水匪来报,官兵已近在眼前,小桃嘻笑着看下面一团混乱,忽然听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玩够了没?” “还没呢……”扭头去看时,果然,背后不知何时如幽灵一般立着一名极为冷艳的女子,腰如柳袅,连夜行衣也不能遮掩其婀娜之姿,只是面上表情极为冰冷:“说是召小梅回去,你却在此地疯玩!”冷冰冰全是斥责的口气。 小桃娇嗔的嘟起饱满的红唇,像个孩子般抱怨道:“小柳儿,每次就数你最扫兴!这毛病该改改啦,否则都要嫁不出去了!”说着手中瑶瑶向着王重飞射而去,突起变故不免让王重手忙脚乱,但好在是将她紧抱在了怀中,并未坠下地去,他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把额头冷汗,解开了瑶瑶的|岤道。 那叫小柳儿的女子仍是冷冷的,一本正经的回答:“又不是要饿死了,做甚么非要嫁人?”身如鬼魅般向着书房而去。 门外易数长随自不甘示弱,与这女子纠缠在了一处,房内冬萝疾呼:“停下,快停下!”不得易数发话,哪里又有人肯停下来?眼见着易数的两名长随软软倒了下去,也不知生死,冬萝怒道:“小柳,都是一家人,别打了!” 身后易数冷哼一声,道:“谁跟地煞门的是一家人?” 那些长随听了他此言,只有拼死向前,阻拦住小柳。易数几步跨过去将英洛抱在怀中,眼瞧着薛嘉目光痴痴盯着自己怀中之人,他极为焦躁的直着嗓子叫:“老程,老程,把这小子抱好了往外冲,别一会官兵冲进来不分青红糟白便被砍了!” 老程见他已抱着英洛就要往外冲,也只得急忙回头将薛嘉抱在怀中紧随其后,一旁梅蕊执剑相护,冬萝想拦也拦不住,里面的人要冲出去,外面的人要冲进来,两下里夹击乱成了一团。 幸得此时除了一部分水匪抵御外敌,其余的分成了两拨,一拨围在王重身周一拨围在彦木清身周,两方剑拨弩张,眼瞧着要打起来。围着王重的一部分人乃是死忠派,围着彦木清的一派皆对王重露出不屑的眼神,鄙视他轻弃生女,让其眨眼坠地身故。 眼见情势危机,彦木清抱着怀中之人稍敛悲痛之意,手伸进她脖颈处一摸,只觉空空如此,顺势而下,一摸再摸,竟找不到他走时挂在自家娘子颈上的家传美玉,红着眼睛四下里张望,见得檐上笑意盎然的小桃,怒道:“妖女,是你将我娘子身上所佩的玉抢走了?” 小桃立在高处笑叹:“啧啧,真是个没脑子的!我拿你哪劳什子有什么用?有人用养女替代亲女嫁了给你,图的不就是那块玉么?大概你们夫妇鸾凤和鸣的时候那人就藏在你们的婚床之下了吧,你一走人家当然要去抢那块玉了。”摇摇头:“真是可怜啊可怜,空长了一副大个子,原来一点脑子也没有!——喂喂喂,小柳儿,别杀那些人嘛,你也下手轻点儿,只要将英将军带走也就是了,余者何辜啊?”口中乱七八糟叫着,再不理水寨内这些闲事,已向着冲出来的易数而去。 “余者何辜?”小柳冷哼一声,将易数一名长随一脚踹开,也向着易数扑去,岂知易数既是出得房来,早做好了逃窜的准备,扭身一纵,已躲开了小柳的攻击,立在了房檐之上。老程功夫虽不及他,但胜在力气够大,抄着薛嘉吃力的跃上了房顶,梅蕊与一部分长随紧随在后,不离左右的护卫,竟是连冬萝靠近也要被攻击。 冬萝虽连连阻止,只是两方互不相让,无人听她解释,眼瞧着易数与程元没入了寨中树影之间,小桃与小柳紧追不放,也只得跺跺脚追了上去。 院内此时只余了彦木清与王重两部人马,既已撕破了脸,王重自然不需要再伪装,从怀中掏出一块美玉来放进了瑶瑶的手中,语重心长道:“瑶瑶,本来爹爹准备此地事完便去郭家冲寻你,既然你自己寻了来,也省得我再跑一趟了!” 瑶瑶紧抿着唇,似对他的话闻所未闻,紧盯着彦木清道:“清哥哥,你还会带我下湖去摸鱼吗?还会背着我回家吗?” 彦木清一愣,目光迷茫从怀中新娘移到了瑶瑶面上,只不过眨眼间他已明白事情始末,那个地煞门的桃色使果真没有说错,目中冒火很是坚定的摇摇头:“不会!” 瑶瑶目中一阵黯然,耳边听着越来越近的厮杀之声,已经官兵逐渐靠近了小院,她拉着手中美玉之上所栓的绳子,让那美玉垂了下来,扭身而去,跃上了房顶,淡淡道:“你们若要此玉便跟着我来吧!”眨眼之间也消失在房顶。 王重似不能信,如旱地拨葱平地而起,生生在空中转了个角度,向着房顶而去,后面彦木清将怀中新娘平放在地上,无可奈何看一眼,默黙念叨了一句,语意模糊,连他身边水匪都不曾听见,也是翻身而去,从房顶飞逸。 呼啦啦官兵如潮水般拥了进来,将院内水匪围了个铁桶难漏,火把照得夜色赤红,地下躺着香消玉殒的新娘,双目暴睁,死不瞑目。 微雨燕双飞(二) 易数与程元各挟着一人一路疾走,身后紧跟着梅蕊,也不知过了几重院落,只向着人稀灯寂暗无人迹之处而去,眼见着转过一处密林,远处竟有座小巧的院落倚着山坡而建,易数四下张望一番,回身将英洛塞进了林中一处浓密草丛之中,程元依样画瓢,亦将薛嘉塞进了草丛之中,离英洛三尺左右,拍拍他的脸,轻声道:“小嘉乖乖在此呆着,等摆脱强敌,过会便来接你们!” 梅蕊执剑相随,易数当先,程元居后,三人向着小院方向飞身而去,程元朝林中不放心的瞥了一眼,只能狠狠心远离此处。还未奔出一里地,已见得夜色之中三条人影相逐而来,当先一人正是那身姿婀娜的柳色使。冬萝落在了最后,乍一见他三人负手而立,不由急道:“二公子,我家将军呢?” 小桃笑嘻嘻道:“咦,易当家的好手腕,竟是眨眼之间就玩了个大变活人。” 柳色使仰望中天星子,淡淡道:“时间不多了!”身形移动,已向着易数扑过去。冬萝见得小桃恶一笑,知她武功非比寻常,生怕程在在她手上吃了大亏,连忙去攻击程元,口中一叠声道:“小桃,那姓梅的姑娘就留给你了。”想想再补了一句:“梅姑娘是我家将军的未来大嫂,你手下也有点分寸。” 小桃撇撇嘴,颇不以为然:“不怪小枫说你生成的奴才命!这才多久,满口不离‘你家将军’这四个字,知道了,将军是你家的,跟咱几个没关系!”说着很是不耐烦的迎了梅蕊而去,一时间刀光剑影惊起道旁树上鸟雀无数。 薛嘉鼻端嗅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听得脚步声远去,便悄悄的向着英洛挪过去。只是他受伤也有些时候,只觉全身渐凉,胸口如刀斧凿砍过一般不堪其苦,不过挪了四五寸便要休息一会。此地林深草密,无人来扰,他伸出手臂来,一点点向着英洛那头摸索,天幸易数匆忙之际将英洛放下去,却是两手平摊,薛嘉挪了两次休息了两次,努力向身侧摸索时,竟教他摸到了英洛的手指,饱满的指节算不得柔软,他忍着痛意再挪动了一寸,虽是感觉绵软无力,终是将她的手握进了自己手中。 静阒之中他似乎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从心脏处向着指尖而去,势如春雷激荡,再让他挪动一分一毫也觉困难万分。休息了片刻,他试着拉动英洛手臂,竟觉她有些微移动,不觉心内大喜,再接再励,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拉她,胸口的濡湿愈加明显,他越来越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途中似乎遇到了阻力,他咬咬牙使劲一拉,只听得一声微弱的怒吼:“哪个混蛋砸我的脑袋?”浑身的力气顿时消散,只觉这粗野之声堪比天籁,嗓子眼里火烧火燎,吐不出一个字来,几乎急出泪来。黑暗之中那人似乎挣脱了他的手,正在四下摸索,也许爬了起来,但想来她身体虚弱,又昏睡了这么久,定然也是虚软无力。 那人跌跌撞撞爬起来,似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嘟囔了一句:“这是什么鬼地方?”周围空气湿馥,只听得她低低的试探着叫了一声:“南宫?卫老爷子?没人?” 薛嘉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感觉到心跳声渐渐平稳了下来,哑声叫道:“姐姐——” 一片漆黑暗沉之中英洛扑了过来,低低道:“小嘉?”她的耳力倒是分外灵敏,居然能够立时辨认出他来,他再叫一声:“姐姐——“她四下里摸索,轻声嬉骂:“刚刚是你砸了我的脑袋?”手指渐渐摸到了他的手,顺着手臂摸上去,竟觉颇为奇怪,薛嘉少有这样安份躺在地上的时候,心内暗道不妙,沉声问道:“你受了伤?在哪?要紧不?”手指已经摸到了他的前胸,那里一片濡湿。 “小嘉……” 英洛初醒来便大吃一惊,只觉四 燕子回时第43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只觉四肢虚软,将薛嘉轻轻挪动,只累出一声虚汗来,方将他揽在怀中,四下里目不能视,只觉危机潜伏其间,令她轻易不敢乱闯,只能轻声问道:“小嘉,这是什么地方?”一边引着他去说话,一边摸索着将自己的中衣褪了下来,手上力气不够,便用牙齿来啮咬,总算将衣服撕成了一条条,又摸黑褪下了薛嘉的衣服,只觉怀中少年肌肤光洁爽滑,曲线优美如梧,他在自己怀中忍不住瑟缩,僵硬了一时却又渐渐放松了下来,任凭自己摸黑将他胸口缠上一道道棉布,间或低低的呻吟一声,到得后来简直一言不发。 英洛虽颇为尴尬,但事急从权,又怕他失血过多不再醒来,只得逗他说话,总算他强忍着疲痛之意将她昏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大约交待一遍,勉力维持着清醒。语声断断续续,到得最后述无可述,他只盼着易数与程元等人能够前来,竟又盼着他们一时半会不要来相扰,这样的时光多偷得一刻是一刻,矛盾反复,简直是油煎火熬,夹着胸口痛楚,意识都有点不清,只反复低唤:“姐姐……姐姐……” 英洛闻得南宫南为了救自己武功尽失,竟是极为诧异,只觉这位少主实不可解。自己就算不中他一掌,也活不过这两年,但现在他竟然搭上了自己一身修为,简直是极不划算的一笔卖买,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薛嘉就倚躺在她怀中,烫意惊人,想是失血过多发了烧,偏他指尖冰凉,此地又形同绝境,敌我不明之下若贸然出去只怕两人都性命难保,只得在他耳边反复的呼唤:“小嘉……小嘉……”只盼他一时半会不要昏睡过去才好。 薛嘉挣了挣,似乎想坐起来,可惜力所不逮,英洛也只感觉他在自己怀中轻微的挣扎了一下,不由担忧万分,轻声在他耳边问道:“小嘉不舒服,想坐起来?” 薛嘉点点头,只怕自己真的睡了过去,将这温暖的怀抱就此舍弃。感觉她极小心吃力的将自己扶坐了起来,脑袋放在她的肩上,她一转头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唇角似乎都要拂过他的面颊,只感觉身周暖意融融,几日前的纠结皆是徒然,他本已想的透彻,又从来是坚定不移的性子,虽则玩闹,不过是少年心性,眼下在别人眼中虽有性命之忧,自己觉来却是良宵正好,无人相扰,吃力的咽下一口唾液,极力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嘶哑,轻声道:“姐姐,我想问你一句话……”那个人将他紧搂在怀,语声似有凝咽之意:“你慢慢说,姐姐一定据实以告!” 他无声的笑了笑:“姐姐觉得小嘉好不好?” 英洛忙不迭点头,也不管黑暗之中他看不看得到,连连道:“小嘉善良勇敢,剑术了得,当然是极好的男儿郎了!” 二人平时嬉笑怒骂,倒从不曾似今日这般推心置腑。黑暗之中薛嘉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来,只觉疲累异常,缓缓闭上了眼睛,似睡未睡般呢喃:“姐姐可愿意娶小嘉做夫郎?” 奇迹般的,她居然听到了这句话,想也不想便在他耳边极为坚定的答他:“愿意!姐姐愿意!小嘉是最好的男子,姐姐能娶到你是一辈子的幸福,所以你一定不能睡过去,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能等来什么,她也说不准,此时就算是水寨最寻常的水匪来了也能将她两人刺个对穿,许是无人再来,小嘉就此睡去不再醒来,也有可能。 她轻轻摇动着怀中的少年,记忆电闪雷鸣,初见时一头扑进她怀中的小孩,再见时爽朗挺拨的少年,若非因着自己的一念之私将他带走,此时的他哪怕被薛夔惩罚,也好过躺在这无人相助的草丛里苦捱着生命之中最后的光芒…… 薛嘉在似梦非梦间只觉面上被雨打湿,他呢喃道:“姐姐,下雨了呢?……”将要昏睡过去的大脑猛然间清醒了一瞬,浑身多了一丝力气,他知道她从来只将自己当作弟弟,虽在昏沉之际听得她的诺言,也只作怜悯之语,再无力气深想,此时猛然间只觉这雨珠湿热,竟睁开了眼睛,虽目不能视,也感觉得到周围暖风熏然,哪有一丝下雨的迹像? 面上雨滴顺着颊上滑落,咸咸苦苦,原来,坚强如铁的她也会为自己的离去流下泪来?内心乍然狂喜,只觉生而有年,若寂寂无声死在这草丛中,必然心有不甘,使尽全力睁开了眼睛,轻声确认:“姐姐可是真的答应娶小嘉为夫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知觉有一刻钟之久,久到英洛在他耳旁反复说话也不再作答,她心中的惶恐如蒿草般疯张,将胸口填的满满,忧惧惊伤之下闻得他出声,也不管这事情实现起来有多大难度,家中会遭受多大的阻力,不假思索答道:“答应!答应!姐姐什么时候骗过小嘉?” 微雨燕双飞(三)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 瑶瑶从前无数次的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再踏足洞庭水寨,父慈女孝,身旁有那个憨憨傻傻的木清哥哥相伴,再不似七岁那年得病,醒来便不在水寨,被弃在一处名叫郭家冲的小村子里,身边之人虽说是幼时早就相识的王先生,但其中内情他却一直执意不肯相告,这么多年以来也只定下心来教她武功。 她循着旧时记忆往水寨后方而去,身影蹁跹似蝶轻嬉花木,身后王重仗着内力深厚尚能追上,但彦木清却总是差了一截,待得她立在一处崖畔,指着后面二人厉声阻拦:“你们再过来我就把这块玉丢下湖去!” 违睽数年之后她再一次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都不能忘怀的亲人,却教她亲眼目睹了真相,将她多年幻想打破。假如地煞门的桃色使所言确有其事,那么手中这块玉确是有着一段惊天秘密。 “你们两个站住,要不然我就把这块玉丢下湖去,八百里洞庭找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崖风将她衣袂吹的烈烈作响,星子惨淡,长夜将要到尽头,远远看去,水寨之内已是一片火海,人声鼎沸,随风而来。 “瑶瑶,乖女儿,爹爹花了三十年时间来找这块玉,你可不能丢进湖里去,听爹爹的话!”王重温言软语,眼巴巴瞧着瑶瑶手中那块玉。 彦木清闻言心中透亮,此时他已确信眼前之人正是自己幼时牵着小手的瑶瑶,而非今日坠房而死的那名女子,想起那鲜红的嫁衣,他心中一阵抽痛。虽然得知她不过是王重安排的一步死棋而已,但心绪烦乱,一时之间也难以理清是爱是恨。 他朝前一步,悲哀道:“瑶瑶,你不就想知道这块玉藏着什么秘密吗?我这就告诉你。彦家祖上便盘踞洞庭水寨多年,也曾积下些薄产,但寨中之人鱼龙混杂,自然要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藏起来,这块玉之中藏着一块手绘的小图,便是彦家祖产的藏匿之处。只是那里也埋藏着火药,若引爆之后,怕是这岛上便会翻个个儿,无人能够生还。你且细心的摸摸这块玉的下部,有一处小如米粒的地方轻轻一按便会打开。” 说起来,这寨中大寨主本是彦木清的爹彦辰,王重也不过是武艺高强,年轻时候来投的盗匪而已。只是他心狠手辣,又深得彦辰信任,不过几年便做了二寨主。彦辰早亡,留下孤儿寡母,托他照管,又怕他做出什么狠辣之事,临终之前让他继了大寨主之位,彦木清顺理成章作了二寨主。且定了他的女儿作媳,两家联姻,将来彦木清娶了他的女儿为妻,这寨子还是姓彦。没过得两年,彦母也病逝,这寨中王重可谓一手遮天。 可惜了彦辰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王重借机调包,假凤掉了真凰,嫁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给他儿子。 这一段旧事纠缠至今,瑶瑶既已探知真相,嘴里发苦,却也试着摸了摸玉,轻轻在底端一按,只觉轻微的咔嗒一声响,那玉中间弹出来一个极小的匣子,她极力去看,拿在手心反手一磕,便掉下来一小卷布帛般的东西,将玉恢复如初揣进怀中,她轻轻展开那布帛,想不到那小小一卷展开来看时却有一本书页大小,借着微弱天光,可见那上面地脉山川走向,竟是水寨详图,上面有一处红色的点,正是医庐。 医庐原本是彦家一位姑奶奶的居处,正是彦辰的姐奶一,只是她爱好医术,其父极为疼爱这个女儿,便将她的居处改建为医庐。她早已嫁人生子,过世多年,因此这处地方一直闲置,自王重将卫施与圆觉大师劫来以后,便将他二位送到了此处居住。 王重已然急的上蹿下跳,不住撺掇瑶瑶将手中藏图交出来,见她不为所动,眼光一直朝着医庐的方向而去,喜道:“瑶瑶,莫非这图上标注的正是医庐?” 瑶瑶叹道:“爹爹,已经太迟了!”手中松,那张图随着风向着湖中飘去,纵是王重身形如电也未能将那图抓在手中,不由气恼交加,若非碍着女儿经年不见,怕是早一耳刮子扇了下去。 眼瞧着图捞不曾捞起来,王重返身便要向着医庐而去,岂知彦木清朗声而笑:“大当家的,实在对不住了,怕是你想独吞这笔钱财的算盘多半要落空了!前几日我已将此图手绘了十几份,给了小顽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散出去。我彦家祖宗不佑,眼光狭獈,盘踞在此地不说,还招了江湖盗贼在此地猖厥。清虽不才,却也不愿此生永为水匪,子子孙孙生生世世背着这恶名横行于世。这些不义之财既然来路不明,也是时候该散了。此时医庐内怕是早已闹翻了天,那些留守在此地的江湖中人定然也是为了这些财物方才如此。你若是想分一杯羹,此时去应该还来得及!” 正说着,突听得远处一个少年的声音:“少爷……少爷……” 水寨之内向来以当家的称呼,难得听到这么斯文的称呼,王重与瑶瑶皆是一愣,已听得彦木清应道:“小顽,我在这里!” 脚步声渐近,已见得一个高瘦的身影跑了过来,正是彦木清的贴身小厮小顽,他喜孜孜边跑边道:“少爷,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将那些图小心的散播了出去,你跟少夫人在此处让我好找!现下水寨内已经乱成了一团,我们也好趁乱走人。”抬眼去看时,竟然发现王重与一个陌生的女子也在此处,不由奇道:“少爷,大当家怎么也在此处?莫非是少夫人不愿意跟你走,让大当家的来说和?”不过大当家的,这会想在呆在寨中过安生日子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你还是劝劝少夫人让她跟我们一起走吧?” 王重沉郁一笑:“贤侄好手腕!怕是你一早觉得老夫居心不良吧?虽要将女儿嫁了给你,还是对你不放心吧?可没想到老夫悋啬至此,连女儿也舍不得嫁给你?果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既如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贤侄还请走好!”说罢提气飞身,向着医庐方向而去。 瑶瑶呆立在原地一刻,眼见王重越走越远,心中发急,余光一直盯着彦木清,见他无动于衷,跺跺脚紧追了王重而去。 小顽张口结舌,还待要问,刚提了“少夫人”三个字,已听得彦木清淡淡道:“她死了!以后不必再提!”也说不上是悲是怅,向着原定的藏匿小船的地方而去。 小顽只得乖乖闭了嘴。 水寨之内,此时火势趁风而起,大有蔓延之势。官兵与水匪混战一团,那些留守的江湖人之中有人无意得了藏宝图,无不想着临走之时捞一把,结伴而行皆向着医庐而去。 不巧的是,易数与小桃等人目所能及的小院正是医庐,几人缠斗良久,冬萝虽极力控制力道,但奈何她与程元武功相差太多,还是不小心将程元臂上划破一道口中,只听得他怒声道:“冬萝,你来真的?!”冬萝忙连连抱歉:“对不住了,程大哥!” 小柳与易数战的颇有些吃力,闻言冷声道:“堂堂大男人受点小伤算什么?小梅,你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小桃力战梅蕊也觉吃力,此时早收起了嬉笑轻慢之心,百忙之中还不忘点头附合:“就是,小梅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旁的人不知程元于英洛意味着什么,但冬萝可是颇为清楚,知她尊程元如大哥,从不曾有轻慢之色,只觉今日这场混战毫无道理可讲,明明应是一家人,偏要打起来,她先收了剑,喊道:“别打了,且听我一言!” 不远之处已闻得人语喧哗,似向着此地而来,领养之人粗豪嗓门:“今日兄弟们在此的皆可分得一杯羹,也不枉了我们来此拼了命的助姓王的一场。反正这水寨眼见不保,索性不如由得我们拿些银钱过活。”另有十几道声音附合,乌压压一片人马高举火把过来,眼瞧着拐过了密林,大步向着此地而来。 冬萝忙道:“大家也看到了,这些人也不是善茬子。今日各位所争不过是要将军跟谁而去,大可不必斗个你死我活。她虽没醒来,但依着我心中所想,此时竟然不必再争此事,而是尽快带着她离开,水寨之中已混乱成这般境地,万一被人缠上,误伤了可就不好交待了。” 她话音方落,已见得易数变了脸色,与程元目光交汇,似同意了她的提议。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两面不讨好,程元不再信她,小桃与小柳亦对她的办事能力有所质疑,只能静等他们想好。 只这一会儿功夫,那些人便走得近了,见前面立着几个衣着狼狈的年轻人剑拨弩张,皆警惕的看了他们一眼,见她们虽立在当地,倒不是准备向着医庐而去,遂放了心来,越过他们向着医庐而去。 微雨燕双飞(四) 易数再次摸进树林的时候,隐约听得喁喁杂杂,他凝神细听,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轻悄似梦呓:“……新郎都是骑着马的,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坐着轿子的新郎,要不小嘉满足姐姐这个愿望?盖着红盖头坐着喜轿由喜娘搀着的新郎……你不说话啊?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我了……你答应了吗?”似悲似喜,他从来未曾听过她如此温柔的语声,软言呵护,不觉间已经呆住,满腹心酸,五味陈杂。 身后程元捅了他半天,见他方回过神来,继续摸索着向前,不过一时就摸到了他们藏身之处,东方将明未明,林中也不再似夜半之时的漆黑如墨,他一抬眼便看到了端坐着的女子,怀中紧紧搂着浴血的少年,那少年紧闭双眸,面上含了清浅笑意,似睡去一般恬静安详。女子听得来人脚步,猛然抬头,易数便撞进了一双赤红无望的眸子,正痴痴看着他,又或者,她看着的也不是他,而是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程元从他身后转过来,见此情状几乎哽咽:“小嘉……” 易数上前连着那少年将她一起紧紧搂在怀中,轻声道:“洛洛,没事了,洛洛……”很早以前他便有这样冲动的念头,不再板着面孔假模假式叫她“大嫂”。曾经在得知大哥要与她成婚的那日,他恼恨的冲进书房,可是易柏从来淡然,那日也不过淡淡道:“你是易家子孙,要想什么就要自己去争取,无论是女人还是钱财。商场如战场,并非只有盗匪才用抢的。你若有本事抢了哥哥的妻主,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那也是你凭本事得来的,我自然怨不得你!”无数次午夜梦回,将要踏足长安之时,他生生的止了步,犹豫要不要不顾后果,将她的心抢来留在身边……感觉她僵硬了一瞬,便软软的依靠了过来,他再无半丝犹豫! 程元上前将薛嘉抱了起来,英洛茫然看他一眼,猛然清醒,在捱过了漫漫长夜之后,怀中的人再不曾说过一句话,见得他们终于到来,绝望如同潮水般蔓延,她心中顿时剧痛,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经冬萝费尽唇舌,两队人马最终达成一致,先不以英洛的归属问题为矛盾,除了请卫老爷子看诊之外尽快离开此处。医庐的小院内围满了前来寻宝的江湖中人,易数与程元抱着他二人,其余四女随行前来寻找卫老爷子。 医庐之内,卫施刚刚替南宫南施完了针,圆觉将再次涌上门来的江湖中人一顿拳打脚踢收拾干净,他的拳脚走刚猛霸道一路,鲜少人敌。正在打得酣畅淋漓,忽听得有人远远叫道:“大师手下留情!”等得近了他才发现,那人正是寨主王重。众人见王重来了,想也知是因为藏宝图之故。 王重近前来,将场内众人扫了一圈,见易数等人虽是轻皱眉头,却也未再为多言,对着场中众人颇为诚恳道:“诸位,连月来劳动诸位奔波,老夫无以为报,眼见水寨不保,只得奉上家传藏宝图一份,也算得老夫的一点心意,见者有份!” 这些江湖草莽不过秉承一句“人为财死”而活着,闻得这图乃王重所送,皆将原先的半信半疑去了。不远处紧追王重而来的瑶瑶闻听此言,似从不认识亲父一般将他上下打量,只觉眼前的中年男子与已竟是全然的陌生,呆呆立在远处,不再近前来。 卫施闻听王重之语,淡淡道:“师弟让开,让王寨主进来。”圆觉大师回头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只觉这场架意犹未尽,颇为沮丧:“大师兄,老衲很久未曾找人练过手了!” 卫施应他:“等离开此间我陪你活动活动筋骨!”才见他笑如弥勒般闪开。也不知王重进房与卫施说了些什么,只不过半刻钟时间,只听得房内重物声响,便传来王重的声音:“诸位请进!” 少了圆觉大师的阻拦,那些人早就急不可耐,闻言一哄而上,挤进房去,医庐之内三间房立时挤得乌压压人头蹿动,只见最里边靠墙的一面药柜已被挪开,后面露出一个向下的漆黑洞口,不待王重再多说,已有人蜂涌而入,转眼间房内便只剩了易数一行人与卫施三人。 卫施见得易数与程元怀中所抱之人,英洛倒罢了,此时已悠悠醒转,见得自己正在易数怀中,但全身脱力,虽狠狠瞪了他一眼,竟是再不能动弹分毫。易数对此境颇为满意,嘴角微抿,眼见要笑出声来。 倒是程元抱着薛嘉上前,卫施实被惊吓了一番,他搭脉一诊,脸色变得非常不好。薛夔虽不喜此孙,但那人除了嘴巴上硬点,心里对这位尽得自己真传的孙子倒是非常赞赏,若折在了此地,怕是大大的麻烦。他眉间虽尽显忧色,手脚倒极快,将其伤口检视一遍,从怀中掏出一个净瓷瓶来,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来,化开了喂了下去。 众人静悄悄眼瞧着他做完了这一切,英洛颤声问道:“老爷子,小嘉他……?” 见得他动手施救,而不是一上来就摇头,她只觉绝望的心渐渐回暖,目中充满希翼紧盯着卫施的一举一动。 卫施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在易数与她身上打转,神色虽极是不喜,但还是答道:“失血过多,刀口扎的太深,且伤了心肺,能不能活也不一定!” 英洛一颗心此时全系在薛嘉身上,哪管得了卫施的不满因何而来,只是要挣扎着下地,被易数紧搂在怀中,柔声哄劝:“乖,你身子虚,等养好了再下地也不迟!”直看得卫施大皱眉头,冷声道:“英丫头,老夫与衡儿分开很久了,不如等这场仗打完了你陪老夫去见衡儿?” 英洛一怔,迅速看一眼抱着她的易数,那人一双娇娆的桃花眼正盯着她,无丝毫要放松的迹象。她挣了几挣,只觉手足俱软,使不出一丝儿力气来,脸顿时涨得通红,声如蚊蚋:“是!是!” 易数身后,小柳与小桃闻得卫施此语,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提高警惕,冬萝只觉头大如斗,怕是一时三刻这几人又要打起来,只得紧张的看看各人眼色。正在其时,门外疾步进来一人,正是瑶瑶,面色极为紧张道:“卫老爷子,外面好多人正往这里冲进来,也不知是什么人,大火也往此处而来,这里是再也不能呆下去了,还请大家快快离开此地。不过那藏宝图晚辈也看了,这地道里面另有一条出口与外界相连,还请大家快快随我来!” 梅蕊自进了水寨一直紧跟着瑶瑶,对她行事倒了解几分,见得她如此说自然已信,小桃也在一旁帮腔:“这丫头说的多半是实话,还请前辈及早准备。”也不管自己形貌与瑶瑶相差几岁,倒招来小柳一个冷冷白眼。 瑶瑶当先一步下了地道,程元自抱起薛嘉,卫施怀中却是南宫,三人鱼贯而入。梅蕊见得几人下去,也微微示意,自己也紧随其后,圆觉见得卫施下去,哪肯甘居人后,圆胖的身子也塞进了洞口。易数抱着英洛正欲下去,闻得背后小桃阻止道:“易家主且慢!”他回身去看,闪电间竟觉怀中一空,后知后觉发现英洛已被柳色使与桃色使合力抢了过来,二人各据半边身子,而他正背身站在洞口,欲扑上前去之时,冬萝面上不忍之色一闪,将他一脚踹下洞去,幸得他足下一定,已反手扒住了洞口,也不知她触动了哪处机关,只听得咔咔转动之声,盖板缓缓移动,他足下发力一蹿,已窜出洞去,身后盖板咔一声严丝合缝,若非再晚一秒,他的双脚或是双腿怕是要废了。 他擦擦额头冷汗,房内已不见了三女与英洛的踪影,立时追出门去,眼瞧着她们已在一丈开外,却涌上来六七个黑衣人将他缠住,似有备而来,虽不曾伤着他一分一毫,却也不肯让开。 他不由焦躁心起,怒道:“让开!诸位拦的好没道理!” 其中一人拖长了调子戏道:“追着别人家的娘子,难道你就追的好有道理不成?” 脑中乍然一亮,他方才明白,这些人定然是地煞门的人,原意定是拖着他,倒不曾痛下杀手。他心中杀念迭起,肉掌翻飞,竟是将其中两人砍到在地。其余人等见得小桃等人已经走远,竟然是一哄而散,扶着那两人道:“点子扎手,兄弟们快走!三色使既已得手离去,没得在此白耗功夫!” 易数追的人既已失去踪迹,又深恨这些人拦了他的路,哪肯就此罢休,追上去直砍翻了四五人,那些人倒似对他颇为忌惮,被砍了竟也是避至一边,倒并无杀人之心,他们这般一意退让,倒将他胸中一口恶气尽出,脑中也清醒了几分,按着先前小桃等人离去的方向展开脚步去追。 微雨燕双飞(五) 英洛被柳色使负在背上疾走。她身量颇高,看着虽瘦弱,倒有一把子力气,不过盏茶的功夫已经来到了悬崖边,寻了条藤蔓将她缚在背上,顺着飞爪百炼索原路返还。 船上接应的人见得她得胜而返,面上皆露了暧昧笑意,小桃与冬萝皆在她身后小心护卫。到得船上之后冬萝上前将英洛解了下来,见她脸色很是不好,极是淡漠的看着自己,只得宽言安慰:“将军,你要相信冬萝,冬萝决不会害将军的!”周围皆是地煞门徒众,要她说出门主思念将军过度之类的话,实有些难度。殊不知英洛虽知冬萝为华彻所派,但她前世久在这行讨生活,若非还有个丁灿,她对杀手此类人的信任度几乎为零,她可不会天真到以为,华彻一介贵公子有能力驱驰这些江湖凶悍人物。自从薛嘉处得知地煞门的存在,她对自己的处境更是百般揣测,对于冬萝,怨恨倒也无从谈起,只是警惕是必然的。 反倒是冬萝,自随侍在她身边从不曾忤逆于她,今日强拧她意已是心中有愧,虽是门主有令,反倒陪尽了小心,在她眼中只觉这是心虚使然。 天色已然破晓,柳色使一声令下便要开船。余者船上有人道还有兄弟未回,小桃轻哼一声,道:“蠢!留两只小舟在岸边,其余人尽速离开便罢。若是再等这几个来,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有门人低低应和,依令而行,不过一时整顿完毕,三只小船如离弦之箭,渐渐驰向湖心。小桃叹一声:“阿弥跎佛,总算离开这鬼地方了!”她费尽心机潜伏进洞庭水寨,原来只不过是闻得朝廷与水寨打了起来,地煞门借机从中渔利,哪知道误打误撞竟教她得了英洛的行踪,赶忙传信回地煞门,这才有了柳色使前来劫人一事。只不过地煞门行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门主的意思既然是将人带回,那不论此人愿不愿意皆不是她们理会的范畴,至于是打晕了扛回去还是劫回去只不过是事件过程,亦可忽略不计,只要结果是将此人完好无损的送至门主面前就算得功德圆满了。 约莫过得半刻钟,小船离了岛也有段距离,只闻得惊天动地一声,湖中鱼虾皆是四下逃窜,水波骤生,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响,竟似几千斤炸药作响,远处只见得气浪冲击,半空中被炸起的树木人影翻飞,哭爹喊娘之声不绝,虽离得有些远了,也觉热浪逼人,水寨刹时作了火海一团,远远看时那湖中岛竟似水中火山爆发一般,不知有多少人命绝此地。 英洛本来倚在冬萝怀中,初时也未在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后猛然间扑到了船舷边,厉声叫道:“回去,掉头,回去!”她手足俱软,等于是借着猛力滚爬了过去,此时见得船上众人皆是一脸漠然看过来,似觉得她这个提议荒唐不堪,更有人心道万幸,此刻好不容易脱出命来哪有再回去的道理?纵然是亲兄弟或者亲父子此时只怕也已葬身火海,难逃生天了。 冬萝见得她声嘶力竭,忙上前将她紧揽在怀中,见得她一双眸子通红,却无一丝泪滴下来,见得冬萝竟像见得救命菩萨一般,使尽全力揪紧了她的衣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冬萝,小嘉他们还在寨中呢……若她们不掉头也行,看在往日情面上,你陪我回去一趟可好?”她亦知道自己此时全无力量,若无人相扶怕是连路也走不动半步。 冬萝只是紧紧揽着她,生怕她激动之下掉下船去,目光闪躲不敢与之相接,只怕下一刻自己就禁不住她的哀哀求恳而带着她掉船而去。她自然不止一次领教过英洛对自己的狠厉,然则她对家人的那份回护之意委实让人称羡……她的目光亦是盯着渐行渐远的水寨火光,只隐隐觉得过了今日,二人之间的情份怕是会随这场大火而灰飞烟灭…… 英洛盯着她许久,目中最后一丝炽热的光芒也如火苗般熄灭了,只余了冷寂,死一般的苍凉之色与山石一般的静默,她闭上了眼睛,执意不再去看水寨内腾天的火焰,心里一遍遍追悔自己的鲁莽……生死难测的小嘉,亲如手足的程元大哥,被牵累失去武功的南宫,甚直易数那个王八蛋,从来冷冷的梅蕊,衡儿师尊卫老爷子……真愿自己此刻长睡不复醒…… 一滴泪,沿着她紧闭的双目悄悄涌出,滚落到了鸦青鬓边,隐入发间不见…… 许是太累,许是身体过虚,她竟真的昏睡了过去,梦中是马鸣人嘶,依稀还是西北战场之上,只是身边与之携手而战的竟是家中一干夫郎,更有薛嘉与程元,连她自己亦觉得荒谬,梦中似乎也已明白此二人已经葬身火海,然则又隐隐有着假作真时的小小欣喜,各人皆有着横刀立马,枪挑贼酋的豪勇之气,四肢与血肉横飞,到得后来,酣战之下她似乎早已忘了这二人皆已丧命,只觉豪情满怀,连连兴奋大叫:“小嘉……程大哥……” 忽有敌人铁骑数十万众黑压压而来,一时之间招架不住,小嘉与程元皆被挑下马去,践踏成泥。她顿时目眦欲裂,只觉肝胆俱碎,人间苦楚莫若如此,身后有人幽幽道一声:“你好狠的心,也不拉我一把?”她只觉这声音熟悉已极,只怕又是哪位夫君遭了不测,虽觉背后犹如万丈悬崖,掉头一顾便是粉身碎骨,也生生掉转头去,却原来是南宫南,胸中块垒略松得一松,便见得他举起半残的血淋淋的手臂来,目中诡异之色甚浓,只管盯着她诉道:“若不是为了救你,我又焉得能送了命去?”她心中油煎火烤,只恨不得剖出五脏心肝来给此人瞧上一瞧,以证自己决无私心立志要将他置于死地。恰巧手中便有把小巧匕首,她竟想也不想当胸扎下,只眼瞧着掏出一堆零散的血肉来,不无苍凉指给他看:“呶,我的心早已碎得厉害!”岂知南宫南根本看也不看一眼,冷冷道:“谁又要你的心来着?” 她只觉此语震得她耳膜生疼,需极力回想一番,“谁又要你的心来着?”捧着这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四五分裂,谁又能认得这是一颗滚烫的心?种种人事状如马灯走转,各个夫婿皆是怨愤不已,远远瞧着她也不来搭救一番,只余她沉沦在这人世苦海不得往生……那战场惨状似又是经年之前的旧事一般,撕裂般的痛楚虽仍在血脉里游走但表面已然结痂,只余她踽踽独行在那天阔地远的战场之上如一缕孤魂一般徘徊。 她从来便知人与人相处极是不易,纵然亲怜蜜爱之时千般好,反目成仇时也有万般怨,她又做不得讨好巴结之能事,一贯的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管与何人亲密,到头来还是暗藏了一样心思,怕终有一日是自己空忙一场,就算那颗心结得痂来,抚摸半日亦感知不到半丝儿凉气……她掏出自己的心来看着也觉漠然,忽然那空了的心腔之处有细细的疼痛涌了上来,越来越尖,越来越痛,既然无人得见,她亦懒得再忍,惨叫了一声竟然睁开了眼睛…… 睁开双目的时候只感觉亮光刺眼,逆光立着一名面目模糊的男子,她尚在梦境之中未曾回神,只觉胸腔里面那股疼痛还未曾压下,轻抬了手臂抚摸胸前,感知到自己那颗梦中四分五裂的心居然还在胸腔里面安然无恙,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耳边有人欣喜道:“可醒了!”语声极轻,似怕惊吓了她一般。 那逆光的男子半蹲下身子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语,见她呆呆看着自己,心思也不知在何处,竟然全无反应一般,不由长叹一声:“洛洛,不认得我了吗?”说着拿布巾去拭她面上。她的声音干巴巴如铁器硬生生刮着细瓷一般,难听的要命,“你是谁?” 那人这次几乎算得上苦笑了,轻声道:“你流泪了,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一般?” 她反手一摸,只觉触手冰凉濡湿,连自己也惊呆了。她向来极少流泪,流泪的次数曲指可数,此时醒来想要再回想前情只觉一片茫然,唯有胸腔之内空得发疼,连自己也一时想不起来因何而疼。 那人细心替她拭净了面上泪痕,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紧贴着她的面颊,似极为心疼般,连她自己也诧异这体贴温情从何而来,一时间只觉人世极不可靠,自己从来便独来独往,若说这人作戏,却真是尽心尽职,竟将担忧心疼演得恁般认真。 她漠然的侧脸去看面颊旁紧贴着自己的翠玉小冠子,再次迟疑的问道:“你到底是谁?这般俯在我身上?” 那人头也未抬,似怕惊吓到了她,语声分明饱含苦意:“洛洛,我是华彻啊,你忘了么?” 浑如晴天霹雳,前尘旧事纷沓而至,最后的小船之上她求助无门,万念俱灰,只恨不得就此死去,以赎前罪,只觉胸口涌上一股腥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喷了紧贴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一头一脸,她颤微微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眉眼原来是极熟悉的,只觉面上又是一片温热,目光模糊,她犹疑道:“彻哥哥,你终于来了么?” 微雨燕双飞(六) 地煞门位于豫楚雄关之地的罗山,山周奇绝俊险,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地煞门徒众所居之处抬头即可见远处一挂银河飞瀑,四野松涛云海,坐揽烟霞,当得是神仙难临的福地。 地煞门主华彻座下四色使,柳桃梅枫四位,此刻立于信言堂下,皆是神色郑重。众所周知,自五天前门主夫人驾临此处,华彻便郁色难展,门下众人皆没了以往的舒心自在,个个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慎招致祸患。 据华彻贴身侍从暗夜的一句话来说,近几日冷眼瞧着,现今的这位门主却是位惧内的人物,远的不说,就说自门主夫人驾临之日,门主便如临大敌,不但将门中一干医师拘在一处,替夫人悬丝诊脉,更是没日没夜守在夫人身旁,亲自侍奉汤药,贴身之事一概不假他人之手,皆是亲力亲为。 岂料得门主夫人醒来之后,也不知问了几句什么话,不但气得将华彻手中药碗一掌打翻,更是拒绝他再进房中,所遣侍从皆被她赶了出来。无奈之下华彻只得将旧日曾侍侯过她的梅枫二使遣去照料她,哪知门主夫人斜倚在门主那张大床上,从鼻孔里面冷冷哼了一声,道:“彻哥哥的人,我哪使的动啊?该哪来还哪去吧!”那声“彻哥哥“虽听着销魂蚀骨,但其中冷意也能教人在大暑天打个冷颤。 已睡了三日书房的门主大人几乎要额头见汗,连连陪着小心:“洛洛,这两人已追随你日久,你的习惯她们也都熟悉。且留着使几日吧?”其中小心小翼连刚刚撵着梅色使而来的暗夜听了也不免要翻个白眼。新任门主自去年接任地煞门,其中惊心动魄血影刀光非一时半刻能说得清楚,他虽全无武功,但凭过人计谋与华相原来留下的几位死忠人士,不但将地煞门整顿一新,且教门下凶顽悍固之徒俯首贴耳,当得是奇迹。但瞧着他眼下之态,暗夜也替他颇为不值,不过是门主夫人在洞庭水寨死了个把亲近之人,她又被三色使强行带回,居然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一股脑儿冲着门主撒出来。 地煞门中众人手里哪一年不死个把人? 且水寨那几人不过是葬身火海,又不是命绝于门下众人,她却将气撒在门主头上,当真毫无道理可讲!他一早在门主书案之上见到过夫人画像,那时只觉这位门主夫人有一股冷厉英武之气,也算配得上门主了,哪知道见了面倒让他大失所望,竟然是个小肚鸡肠的泼妇!当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有心要探得更清楚一点,替门主分忧解难,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四色使中最为温和可亲的梅色使了——当然这温和可亲也是因人而宜的,门主手下四使哪个手中不是沾满了鲜血?只是相对于柳色使的冷情,桃色使的多情,枫色使的薄情,梅色使算得上是个温情之人了——于是暗夜将自己疑惑之处请教于梅色使。那时梅色使正在自己香梅怨坐立难安,闻得暗夜此惑,唇边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苦笑,不过来回徘徊的脚步总算是停了下来,让暗夜几乎要怀疑梅色使此时正苦等门主夫人的消息而不得,自已算得上是自投罗网。 门主之事向来容不得下属窥伺,其实暗夜此举已算犯了门下大忌,但非常时期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还没听到梅色使只言片语的点拨,她便被华彻召了去,暗夜只得紧随其后,权当旁听一回。 其中梅色使还懂得察颜观色,闻得门主夫人拒绝的话,面上虽添了黯然之色,也算得恭敬肃立,端方有致,但枫色使自一个多月前独自回来之后,此时闻得门主之意,不免容色不霁,冷冷瞪一眼床上女子,岂料被床上女子抓个正着,懒懒打个呵欠指着她道:“彻哥哥你看,星萝从来心高气傲,你偏还要强令她侍侯我?怕是我侍侯她也不见得能讨得了她的欢心吧?” 华彻那张笑如三月暖阳的脸立时结冰凝霜,冷冷一眼睇过去,枫色使便面色苍白,似失血过多一般,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暗夜今年一十七岁,花苞苞都未曾打过一朵,此时终于领教了女人的厉害之处,娇嗔笑语之际就将门主撩拨的起了杀心,不由颇为同情这位门主大人未来的日子。 无论英洛如何拒绝,据那几位医师一致得出的结论,她这副身体早已损耗过度,定要好好的调 燕子回时第44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个两三年方能恢复个初时的六七成,地煞门药房内的珍稀之物也不知被她消耗了多少去,若折合成银子怕不令人咋舌。 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天气从酷暑快转到了秋凉,英洛便一直躺在床上,情绪时好时坏。情绪好的时候也能同华彻说上两句话,情绪不好之时便整日不说一句话,连进食亦很少,只急得华彻着急上火,她却指着他唇上烧起来的水泡全无心肝一般乐得大笑。虽然她拒绝了要冬萝与星萝前来侍侯的主意,但门主既已下令,这两人莫敢不从。有一次星萝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被她当场甩了一把掌,星萝不肯示弱,几乎也要抡起巴掌来还回去,至途中被冬萝拦住,二人正在争执不下,华彻从外面走了进来,便见得英洛掀起被子赤着脚便跳下床去,扑进了他怀中。华彻一时被她这热情几乎弄的手足无措,将她搂在怀中许久还不肯放松,也顾不得房中尚有别人,忘情之际竟然照着她的柔软红唇亲了下去……暗夜红着脸低下头去,只看到一双幼细粉润的脚丫子,指甲颗颗饱满如玉子,只觉得鼻子里一阵湿热,他一头冲了出去,好几天没敢再进华彻的卧室。 事后星萝受到了极为严厉的处罚,却不得不再次回到英洛房内当差。华彻倒以为夫人情绪已是大好,当日极为亲昵,不过第二日她便翻了脸,不再让他靠过来,只许他远远坐在房内与她聊天,他是急不得恼不得,苦恼万分,召了门下诸多医师,那些人一致认定门主夫人因毒伤了五脏,肝气疏泄不及,多愁善虑,沉闷欲哭,嗳气太息,这才有了喜怒不定反复无常之态。 那日过后,英洛便被华彻常常搀着出了房门,在院里铺了块毡毯来,让她坐在上面晒会太阳。她初出被扶出门来,对着近似眼前的大瀑布咽了口口不,四下打量一番,面上便多了三分笑意,将华彻上下打量一番,道:“我说这么久你怎么不回家去?感情是找了处神仙福地隐居起来了?果真是处好地方啊!”然后目光转开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只盯着瀑布发呆。 此后华彻常遣开了院内众人,将她搂在怀中坐在毡毯之下,岁月静好,一坐便是半日,偶有树叶凋零,盖在她的头发上,那时候她早已熟睡,许是阳光的作用,她睡的恬静安然,全然不似夜里噩梦夜夜造访的痛苦模样。 有一日她在日光里睡到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开口道:“彻哥哥,我想去看看小嘉他们……” 华彻轻声道:“好啊!”说着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似怕她一去不返。 岂料怀中的人这次是全然的清醒了,在他怀中闷闷道:“彻哥哥在担心什么?” 华彻忍无可忍,将她从怀中推开来,冷笑一声道:“枉我费尽心机将你捧在手心,无论怎样都不能挽回你的心么?我自知你从来没在我身上用过心,不过是我在落难之际生出的一点痴念罢了。如今能与你夫妻这么久,也算得偿所愿了!罢了罢了,你不是早就盼着我下堂求去,自愿奉送休书一份的么?” 英洛近几月被他捧在手心渥在心口,何尝受过一言半句重话?如今乍然闻得此语,不免要生出灰心倦意来,再细细一想,只觉这话耳熟,似在哪里听过?总算她记性还算不错,左想右想,终教她想起这话来,当下面色已然气得铁青,指着华彻道:“你这是听了谁的调三窝四就疑到我身上来了?休书这话是有过的,不过本意却并不是如此,若不是冬萝定然就是星萝在作怪了!”怒气冲冲立起身来,也是冷冷一笑,道:“当我不知道么?你派来的丫环我也生受不起。口里当我是主子,背地里不知怎么编排我呢?不过是两句敲打她的话,转头传到你耳里就变了味!”想了想又道:“这事儿定然是星萝所做,冬萝是断然做不出这种不入流的事情来。若非我念她对你一腔痴意,早与她分个高低了,当我是泥捏的么?”已是气得浑身哆嗦了。 华彻自接手地煞门,其中所虑千丝万虑,唯有一项从不曾考虑过,那便是儿女私情。只因了一腔痴意皆系在英洛身上,对于身周女子向不留意,此言却是初次听闻,也惊得立了起来,见英洛气成这样,又心有不忍,伸出手去扶她,被她一巴掌打开,只觉手背微微的痛,听得她怒道:“既然觉得我碍了你们的眼,索性就拿纸笔来,我写了休书大家干净!何苦在这里装深情,眼睛却盯着屋子里的俏丫头,跟她一同合着伙算计我!”……闹成这样他居然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打人都打得这般用力,可见身体真的是有了起色,快要大好了!”不知为何,见得她越恼心里竟然越欢喜,近半年又一直忧心她的身体,眼下巨毒已解,大患已除,既然她并不是存心要立休书,那是什么怒火都早早消散,顾不得她挣扎,上前紧紧将立在那里破口大骂的英洛紧紧揽进了怀中,连连道:“洛洛要去哪里我陪着你!别气了,都是我听信谣言,是我的错!” 微雨燕双飞(七) 且说当日华彻陪尽了小心方将英洛那一腔怒气给消解干净,知她数月来郁气所结,心神俱伤,非一时一刻能开解得了,今日小小的爆发算来对身体也有益处,过后更是对她千依百顺,她皱一下眉头也恨不得问个几十遍,咳嗽一声也要整夜的担心,更兼着他心中长期记挂之事被她几句话就拆解明白,既是知道星萝有心挑拨,他心内亦是大定,不再一味深疑英洛对已之心,只剩了欢喜无限。 其实这样连月折腾,他已瘦了十几斤,往日衣衫尽皆松松垮垮,真正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是精神又实在的好,面上整日挂着微笑,半点闲气不生,时间久了连英洛也自愧任性,不好再折腾他了。又加之二人身在地煞门中,与京中列位夫郎隔了十万八千里,实是二人成亲之后最为安宁详和的日子。华彻虽着人递了消息回京,只道英洛一切安好,但地煞门的行踪向来隐秘,又岂能容得他人进来?况他又实不愿放英洛回长安,虽有一干夫郎翘首以待,他却只管拖着英洛调养身体,美其名曰:为子嗣计! 吵架当晚,英洛破天荒没有将华彻从他的卧房内赶出去。星萝眼见着她二人你侬我侬,忒煞多情,当时的面色竟然意外的难看,被等着看好戏的英洛给捉个正着,只觉心情大畅,似寻得了人生乐趣一般。偏星萝跟她积怨已深,她又素来是位睚眦必报的主儿,此时不免让冬萝退了出去,单留星萝贴身侍候,支使她铺床叠被,将房内一干杂务做尽,她却只是旁若无人倚在华彻身上,但凡星萝的目光在华彻身上停留片刻,她便似笑非笑将他二人细细打量研判一番,星萝姑且不论,单华彻在她这眼光之下已经恨不得连声讨饶,只碍着星萝在眼前,不好做此自毁形象之事。 一时里闲人散尽,只余夫妇二人腻在一处,华彻一边将她衣衫解尽,做些甜蜜之事,一边狠狠咬着她的耳朵,悄声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大醋坛子?” 英洛在他身下发软,半晌方回了一句:“我以前也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容易招蜂引蝶!” “你……” 华彻的话还未吐出来,就被她悉数吞进了口中,二人一阵唇舌交缠,只听得房外星萝全身发软,恨不得立时晕过去。 展眼到了仲秋之夜,地煞门中徒众虽说都是浮萍之人,但此团圆之夜亦算得大节,一时里美酒笙歌惊剑霓舞轮番上演,不过都在别的院落。只华彻院内铺了厚厚的毡毯,旁边小几之上摆满了各色吃食,二人静静相偎。良久,英洛只盯着中天静挂的玉盘,似想起来一句,道:“彻哥哥,我的身体已然大好,明日我们便出门吧?” 华彻似被从美梦中震醒,有一时的狼狈,轻声问道:“洛洛不喜欢这里?”揽在她腰间的手已是用了些微力气。 英洛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转过头来牢牢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想什么呢?”见得他微有退缩之意,双目晶亮,轻声叹息:“我还是委曲了你们……” 华彻又何尝不明白她这一去,相聚不知何年,自然舍不得。但她心中伤情未解,家中又有一干人日夜挂念,再留下去于理不通,想至此处只觉心中微酸,将头埋进她的颈子里,强笑道:“哪里就是你想的那样呢?不过是去个三五载,难不成你还会将我忘在脑后?”话音方落连自己也觉得悚然而惊,不由呆望着她,想是她也想到了此节,回身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连连保证:“我此去定然不会将你抛在脑后,再说就算忘了你也忘不了此处美景,一年之中……一年之中我总会抽出空子前来看你,只盼你别嫌我烦才好!” 华彻哧的一声笑了,点着她鼻尖佯怒:“你倒底是忘不了我还是惦着此地的美景?” 英洛侧首朝他身后瞄一眼,笑容渐渐凝住,淡淡道:“我是惦着此地的美人!”华彻回头,只见一人沐月华而行,脚步微有踉跄,似酒意上头,转眼到了眼前,正是星萝,也不曾行礼,目光只痴痴胶注在华彻面上,良久方道:“公子——”语声轻软甜腻,与往日冷傲之意迥然不同,只听得华彻拧起了眉头。 地煞门中徒众从来皆呼他门主,公子这称谓也只是在英府尚有可用之处,此刻听来不但刻意而且暧昧。华彻偷瞧了怀中的英洛一眼,见她的两条黛眉早已立了起来,数月的喜怒无常下来,他也知道这是英洛要发怒的前兆,连忙赶在英洛开口前对星萝道:“南海堂口主事之人死了,那边无人负责,以后你就去南海堂口负责吧!” 月光下,英洛两条眉毛慢慢的舒展开来,华彻轻舒了一口气,将她往怀中搂的更紧些,柔声道:“天气有点冷,你身子弱,怕是抵受不住,不如我们回房去?” 英洛点点头,只感到一阵眩晕,她便被华彻抱在怀中大步向着屋内而去。她透过臂弯看见,站在月光下面的女子似丧失了魂魄一般痴痴看了过来,眨眼目光便被墙壁阻隔。 华彻俯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将她撵的远远的,你可满意?” 英洛撇撇嘴,不以为然:“你这也不是什么高招!我本来想着把她留在身边!想让一个饥饿的人痛苦不是将她赶的远远的,而是将她最喜欢的美食都放在她的鼻子下面,告诉她这里面搀了剧毒,尝一点便会丢了性命。看得到吃不到,这才算痛苦呢!” “要不现在把她叫回来?”华彻假作两难。 “你敢!”英洛竖起了眉毛。 第二日二人便带了四人离开了地煞门,冬萝随居其中。 不过行得四五日,便到了洞庭水寨。自离了地煞门之后,英洛面上笑意便一丝丝减少,等到了水寨,只见得蒿草疯长,官兵早已撤离,不见半个人影,往日神仙洞府早成废墟,徒留断墙残瓦,枯树昏鸦。英洛沿着当初走过的路一寸寸踩过去,只觉踩在了无涯的时间之外,过去的一切似乎静止,她忽然想起医庐之内的地道,心内剧跳,脑中闪过一个连自己也觉得不能置信的念头:或许,或许他们一早已经沿着地道离开……”这样想着,加快步伐向着后寨而去。冬萝见她一意往医庐原址而去,面色惨白,双唇紧抿,知道教她忆起了往日惨状,越发往人群后面紧缩,只怕她再瞧见了自己气坏了身子反为不妙。她近几个月虽在英洛身边小心侍侯,但越发的谨言慎行,虽被星萝嘲笑无数遍,但见得英洛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了,她也是打心底里欢喜。仲秋之夜闻得星萝接了门主指令,前往南海堂口坐镇,也不由惊的一大跳。便是连星萝不怀好意讽刺她:“冬萝你巴上了教主夫人,可真是得了个优渥的差事!”也全然不曾放在心上。门下众人皆知,南海堂做的大多是海上的卖买,武功暂且不论,那水上功夫必然要一等一的,就算遭遇了海盗也能脱身,似星萝这种旱鸭子去了怕是不出三天小命就得玩完。 等得第二日见了英洛,她那句请求的话憋在嗓子眼里再也吐不出来。 此刻见她只管低着头行走,时有抬头远眺,半刻钟之后终于来到了医庐原址,立时面如土色,身形摇摇欲坠。 冬萝在人群之后伸长了脖子偷偷向前一看,不免大吃一惊,只见当日几人曾立足过的医庐不但成了废墟,且成了一个深近两丈的大坑,似乎是有人刻意挖过,但许是炸药威力太将,终将那密道炸碎深掩,竟然没有挖出来,她心中一凉,急忙向英洛看去,只见她目中缓缓流下泪来,双眸紧闭,似不忍再想当初惨状,若非身旁便有华彻紧盯,此时又将她揽腰搂住,怕是她早掉下大坑去了。 探询的结果意外的让人心碎。离开水寨之时,英洛简直脚步疲软,寸步难行。好在一直有华彻贴身相伴,虽不能开解她,到底也聊胜于无。当日一行人宿在岳州府。华彻本以为至此一探,英洛必定要回长安,岂知那夜她在客栈静坐良久,说出了一句让他颇为心惊的话来。 她道:“彻哥哥,我要结一门冥婚!” 冥婚之事向来以双方都是亡故之人而盛行,但一方尚存一方过世而举行冥婚,当世未曾听闻。 华彻近几月虽对她宠爱无度,但此时闻得她要结冥亲,亦满心不是滋味。但他自知此时不好出言拦阻,一时之间又别无他法,自她离开水寨,夜夜被噩梦缠绕,若冥亲真能将她心中情伤解开,也不啻为一个办法。他自家世凋零,对人世伦常规矩亦看得很淡,左思右想也觉此法可行,但当日过世之中盛年男子不止一个,他自是要问问清楚。 “洛洛既说要结冥亲,我自不好反对,但不知你要娶哪位?” 英洛的面孔尽数掩在黑暗之中,语音怅然:“小嘉临去之前向我求亲,想让我娶他做夫郎,他当时胸口中了一刀,全身的血都快要流尽,我与他被程大哥藏在密林之中,孤立无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那个晚上去……” 华彻脑中浮起一个爱笑的少年,身量高挺,五官俊皓,那时候他的语气是极为温和可亲的,他叫着英洛:“姐姐……姐姐……”大约是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亲昵依恋之意吧…… 微雨燕双飞(八) 剑仙薛夔盯着一进门来便跪了下来的女子,只觉愤怒无可言说,恨不得拿把剑来将她砍了了事。但他亦知道砍了此女的后果,所以只能尽可能的压抑滔天怒火。倒是他两手下方坐着的薛父林维舟与薛母薛月,皆是豁达宽厚之人,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刁钻刻薄之语来,惟有长长的叹息一声。 英洛跪在堂下良久,亦不见有人请起,她自知理亏,当日不该逞强多事,将薛嘉带走,如今回来,连尸骨亦无存,有何颜面再见他的父母?但自薛嘉离开,她夜夜纠缠于噩梦,若不能来叠翠山一趟,此生难安。 自离开了岳州府,一行人星夜兼程,餐风露宿,来到叠翠山已是深秋。此刻华彻几人还在山下等着她。 上山之前华彻定要相陪,英洛却知薛夔脾气古怪,且武功奇高,万一华彻哪里惹得他不动快,也唯有吃哑巴亏的份,如何还肯让华彻去薛家?唯的苦苦拦着,禁不住她的再三哀求,华彻与一干随从方在山下等候,余她只身往薛家而去。薛家门口的青衣小厮居然也还认得她,一面通报了家中老爷子与薛月夫妇一面引她到前厅用茶。她进来之时,薛夔与女儿女婿正襟威坐,林维舟与薛月有心要站起来,被他狠狠一眼钉在了凳子上。 “英将军今日前来薛府,不知有何贵干?”薛夔语气极是不善。 英洛叩下头去,语声沉痛道:“晚辈今日前来是向老前辈与伯父伯母请罪……当日小嘉随晚辈前往龙城,后来又去了洞庭水寨,生了意外,小嘉不幸身故,此事全系晚辈胆大妄为惹出来的事端, 今日晚辈前来,认打认骂,认杀认剐,但凭老前辈作主!”她自知事过数月,薛府众人定然已经知晓薛嘉身故之事,只觉满腔追悔不能尽述。 “哼!仅凭你几句花言巧语,以为便可以换回小嘉的一条命来么?”上座的薛夔极是不满,薛月与林维舟面面相窥。 英洛再叩首,坚定道:“晚辈前来决不是想花言巧语蒙混老前辈,小嘉的确因我而……而身故,晚辈罪责难逃!只是小嘉临终之前曾提过一个遗愿,愿意嫁进英府做晚辈的夫郎,晚辈答应了他,自然要做到!老前辈今日若是想取了晚辈一条命,晚辈决无怨尤,只是等晚辈死了之后,还请与小嘉结一门冥婚,以全了他生前愿望!” 薛夔怒极反笑:“你以为还了自己一命,还要我薛府多为你添一口棺材不成?倒是好合算的卖买!啪——”他面前茶盏被他一掌震翻,热茶溅了英洛一头一脸,可惜她倒如老僧如定一般一动不动。 他心中一面追悔从前错待了薛嘉,一面就更为怪罪此次的始作俑者英洛,口中的话益发的不留情面:“小嘉虽说经你蛊惑去了龙城,但他可不是糊涂脑子,结的是什么冥婚?你说他向你求亲,可有媒妁之言?想来是没有的!自故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岂不等于无媒苟合?老夫闻得英将军父亲乃是我朝礼部尚书,最为重礼信义的一个人,难道这些礼仪竟不曾教过自家女儿?还是,英尚书本身就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本来大周民风开放,夜奔之事也不是没有,更何况是两人私定终身。江湖儿女更为不拘礼节,薛嘉与英洛此事也算不得最为出格,哪知薛夔不但将英洛臭骂一顿,竟连英田也不肯放过。 座上薛月也觉薛夔此言过了,无论如何辱及她人父母总不是好话。再看堂下跪着的女子,此时竟然蹭一声站了起来,满面通红道:“前辈此言差矣!晚辈自己做的孽自己担当,何轮得到要老父前来担此骂名!他生了晚辈教养晚辈成|人已是尽了慈父之责,若论不成材也是晚辈之过,前辈怎能辱及家父!若说晚辈有愧于小嘉,家父却不曾有愧于小嘉,若前辈觉得晚辈欠了小嘉一条命,晚辈此刻便可撞在小嘉墓前,还了这条命去!但前辈若再有辱及晚辈父亲之语,休怪晚辈无礼了!晚辈虽剑艺不精,可也不能听着家父受辱而无动于衷!” 薛夔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来人呐,将这不知礼数的蛮女赶出去!”门外家丁一涌而上,将英洛挤在当间,架了她来一路拖着到了门口,扔出门去,呯一声关上了大门,留下堂上被这突发的状况惊的目瞪口呆的薛月夫妇与门外跌坐在尘埃里的英洛。 第二日中午,薛月在房内算帐,林维舟从门外匆匆而来,连连道:“月儿,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那位英姑娘与爹爹吵起来了!” 薛月一愣:“英姑娘昨日不是让爹爹叫人扔出去了吗?她还没走?” “哪走了?那位姑娘想不到也是位倔到家的主儿,咱们没答应她冥婚她竟然不肯走,在门外站了一个晚上,这会儿还立在大门外,不知是哪个碎嘴的把这事告诉了他,他撵了出去,这会正在跟英姑娘吵架呢,眼看要打起来了,你快出去劝劝吧!” 薛月头疼的放下帐本:“爹爹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冥婚……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答应也就完了,怎么还同这姑娘杠上了?”一边抱怨着一边到了前面,只见薛府中门大开,门口立着两人嗓门哄亮,其中一人高声道:“你这丫头别不知好歹来,且等我杀上长安去,问问你那少教养的爹,怎么教出这么不识好歹的丫头来?连累了小嘉不说,竟然昏了头了,想结什么冥婚?” “薛老爷子,别人道你是个老顽固,今日始信!晚辈敬着你是小嘉的祖父,也不好出言不逊,但你一而再再而三辱及家父,莫非真觉得晚辈不敢说出你的不是来?你一味宠爱薛欢,何曾关注过小嘉?小嘉是个乖孩子,可不代表他全无心肝,我第一次来就瞧的清楚,你并不把他当一回事,今日小嘉出了事,论理我是最应该闭嘴的人,但我看不来你拿疼爱小嘉来说事,来阻挠我与他成婚!你若真的疼爱小嘉,就更应该答应结冥亲,就当还了他生前愿望,可惜你只一味的怪责别人,可曾追悔过自己过往对小嘉的态度?”英洛气急败坏,再加上两日来滴水未沾,这会腹中虽早饿得前胸贴了后脊梁骨,但被薛夔激得腹内怒火汹汹,虽嗓音沙哑但腰杆极挺。 “他跟你说的?”薛夔似被她戳着了痛处,声音低了不少。 岂知英洛根本不肯卖帐,回他一句:“我自己没长眼睛啊?看不明白吗?你不但不信小嘉,还疑心他是那起小人,真正不配做他祖父!” 薛夔几乎给气得倒仰,抬手正欲修理这无法无天的丫头,只闻得女儿薛月远远奔了来,拦住了他,连连道:“爹爹,这可使不得!” 岂料英洛见得他这样子,将脖子仰高,一副引颈就戮的姿势:“晚辈自知罪孽深重,前辈若愿意亲手了结了晚辈这条命,正好还了小嘉这笔债!” 薛夔将前来拦着他的薛月给拨拉到了一边,安慰她道:“月儿不必着急,你不就怕我伤了这丫头的性命吗?她既上得战场,想来也有两下子,但不是江湖中人,一瞧就没有内力。既然如引,今日爹爹也不必借助内力,只用拳脚功夫好好教训一下她,也好教她知道知道年纪轻轻不能过于狂妄!” 薛月深知这位养父的脾气, 拦的厉害了反而坏事,只得担忧的看一眼英洛,岂知这面容清妍的女子朝她微微一笑,礼貌道:“伯母不必担忧,洛这副身板也还禁得起摔打!前辈既然有心教导晚辈,自然是晚辈的福气!” 薛夔闻言面色稍霁,二人捡门前开阔之地拉开了架势,等得林维舟从后堂赶来,她二人已经拳来脚往过了足有百招左右。周围围着一干薛府家仆,皆面色紧张盯着圈内二人,只见薛夔身上好几个泥脚印子,英洛也好不到哪里去,发髻散乱,可两眼放光,举一反三,只这一会功夫已经从薛夔处学了几招近身搏击之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本身形动敏捷,只是近一年多以来被巨毒折磨,虽被华彻拖在地煞门中好生调养了几个月,到底身体还是虚的,又一日夜不曾吃饭,额头已经见汗。 林维舟见二人年龄在祖孙辈,但行为却着实不够稳重,两人皆是一般狂傲倔强的人物,针尖对麦芒,针蜂相对,不由埋怨薛月:“你也不肯拦着一点,看爹爹与个小辈打起来,难道脸上有光么?” 薛月指着场中两人道:“你瞧,起先两人心中都有气,我瞧着打了一架倒缓和了许多。这位英姑娘虽无内力,但外家功夫能练到她这一步的,也是极少了,身手灵捷不说,举一反三,真正学别人之术为我所用。爹爹这会已放缓了速度,简直是在教她嘛,将一套薛氏醉月拳都打了一遍,可到了这丫头手里,却弃了自保的招数,只将其中应对之招删繁就简,化为已用,将那些醉态醺然的惑敌之招全删了去,临敌之际尚有这份机智,当真是个极为敏达的孩子。我先还疑惑,这样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莫不是上了战场将敌方将领迷惑了去方才有了那些丰功伟绩,这会明白了,凭她的外家功夫,马上功夫必然也不弱,建功立来原是意料中事。” 其实她这一番揣测若给英洛听去,必定要偷笑了。她骑术至今日虽已不弱,但马上功夫却委实不及陆上功夫。 这一架直打得日影西移,二人皆是精疲力尽方才作罢。英洛是几乎要瘫软在地,薛夔虽外貌如中年人,到底岁月不饶人,且不能用内力,全凭蛮力,只打了这个下午就感觉疲累不堪,最终停了下来。 此时薛夔对英洛早已在为改观,自然说话也客气了许多,极是好奇道:“丫头,我瞧着你的武功路数竟是看不出师承门派,只是出手速度极快,角度刁钻,可否告知老夫师承?” 英洛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半天没吭声,良久憋出一句:“水——”旁边丫头飞速去提了壶凉了的茶来,将手中茶盅斟满,还不及递上去,已被她劈手夺过了茶壶,嘴对嘴一仰脖直灌了大半壶下去,也顾不得周围惊掉下来的一干人的下巴,随意抹了抹嘴,喘道:“哪有什么师承门派,不过是战场上的搏命招数,能保命就成——我看也不用老前辈动手了,再打下去晚辈定然渴死了!” 薛夔见她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且不顾形象,不由一笑,想想也是,像她这种在战场之上历经生死的人行动自然带着凛冽的杀气,只求致人于死地之时用时最少,早已抛了那些花架子拳脚。 “莫非你还想着结冥亲不成?”见她这般惫懒模样坐在地下,他居高临下问道。 “那是当然!晚辈此次前来就只有两件事情,一件是任打任罚,一件便是结冥亲,我既然答应了小嘉,决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薛夔皱了皱眉头,爽快道:“既然你不改初衷,不如这样,此事太过突然,你且下山去,成与不成,三天之后我定然给你个答案!” 英洛点点头,强撑着站了起来,朝人群内的薛月与林维舟施了一礼,告别薛夔一摇一晃下山去了。 门口众人眼瞧着那女子修长身影晃悠悠消失了,忽闻得薛夔一声“哎呀!”众人皆看了过去,他拍着自己身上尘土道:“这丫头从昨日到今日滴水未进,还同我打了一架,莫非是铁打的?” 薛月与夫婿相视一笑,皆长长松了一口气。 其实英洛一拐过了众人的视线几乎就要瘫软在地,她斜靠着一棵树坐了半晌,只觉昏昏欲睡。幸得华彻自她上山来便极为不放心,此时正带了人摸上山来,方将她背下山去,不致喂了豺狼虎豹。 她回去吃了点东西,睡了一日一夜,休息的精神十足,已到了三日之期。为着上次肚饿之故,又在怀中揣了不少点心,方爬上山来。 岂知今日来到薛家,从仆人到薛夔都是极为客气。薛夔倒也没为难她,干脆应了亲事下来,只以十日之期为限,准她娶了薛嘉的牌位过门。 微雨燕双飞(九) 长长的山道之上,盛大的迎亲队伍逶迤而行只是轿旁骑马的非是男子,乃是一身红色胡服箭袖的新娘子,模样很是娇妍俏媚,竟然是个武官的模样大周虽立国日久,女子主政,但亲事上头向来仍是男子骑马女子坐轿,今日这番颠倒的状况,当真是闻所未闻好在叠翠山周并无居家之口,唯有薛家一户人家,家中仆小也只是在当差之时偷偷探出头来,向山下张望,交头接耳一番 若有人掀起喜轿帘来,必定会大大惊讶一番:轿内并无人影,只是端端正正放着一块牌位,上书:薛嘉之灵位四周围了红绸,将灵位拥在轿内,随着喜轿晃晃悠悠而动 迎亲队伍去的远了,叠翠山顶薛家思过亭之上站立的少年猛然间咳的惊天动地,颊边涌上极为不正常的红色,身后机灵的小童连忙将手中大氅替他披起来,小声劝道: “少爷,回屋吧?卫老爷子说您这伤在了心肺,如果不好好将养,恐怕与寿数有碍” 少年口中漫应着,最后一次注视那山道之上渐行渐远的迎亲队伍,恋恋不舍的被小童扶了回去 远处骑马娶亲的女子似有所觉,回头朝叠翠山张望,只是满山叠翠密林,花枝葳蕤,青砖黛瓦深隐其间,哪里又看得见半个人影? 她一路而往,到得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客栈,那客栈院门口正立着一名年轻的男子,笑如暖阳,见得她归来,亲手扶了她下马,笑微微道: “洛洛,一切可还顺利?” 那身着胡服箭袖的女子正是英洛,由得他扶下马来,抹一把被秋阳晒出来的汗,软软道:”还好,今日也没再被责难!彻哥哥,难为你这几日替我操持这些琐事”她面上半是喜悦半是哀伤,回身将轿中牌位请了出来 华彻嘴角挂起牵强的笑意来,替她操持了这一切,只等新人入了洞房,方才吩咐身边所带之人收拾行装起程 娇妍的女子怀中紧抱着冰冷的牌位,喃喃低语: “小嘉,我答应你的做到了,你可看得到?”房内花烛映照得罗帷春红,她面上一滴泪悬而未坠,在灯下闪亮似一颗钻石般璀璨 新房院外的人手静悄悄的撤离华彻盯着新房里的烛光许久,身旁侍立的仆从最后忍不住了,轻声提醒道: “门主,该启程了!” 华彻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恍如梦醒一般迈步出了院门小院之外立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儿,他翻身上马,驱驰而去 第二日,英洛推门而出,仍是冬萝恭恭敬敬立在站口,端了洗漱用具,再不是洞庭水寨那出手凌厉决断分明的地煞门里梅色使 英洛奇道: “梅姑娘,彻哥哥呢?” 她在地煞门住了数月,眼瞧着冬萝在门中地位颇高,却被她呼来唤去如奴婢,加之二人之前的芥蒂,倒一直客客气气唤她梅姑娘 冬萝闻言极是难堪,先跪了下来,叩头下去:”将军这是要折煞奴婢了!奴婢自跟了将军,便不再有回门中的打算,只愿后半生跟随在将军身边,过平平静静的生活,若将军容许,奴婢还可以照顾小将军的成长,若奴婢有做错的地方,任凭将军打骂,还请将军千万别再赶奴婢离开!” 英洛方省起她口中的”小将军”之语,正是指她的子嗣问题,除了恼意竟被她言谈之中的长远打算给惊到了,她紧盯着冬萝,疑惑道: “梅姑娘,你我相处这些日子,彼此的性情也是极为熟悉的,我倒想问问你,单凭着彻哥哥一个委托之责,也不足以让你对我死心塌地……莫非……” 她这里微一停顿,便教星萝听出了怀疑之意,她立时抬起头来,好教英洛看清楚她眸内的诚挚之意: “奴婢幼时曾被贩卖,几经周折方进了地煞门,记忆虽模糊,但总还记得自己家在西北,成年之后多次执行任务也曾前去寻访过家人奴婢记得家中院内有棵沙枣花,每年三月花香满院,后来虽寻到了,但瓜州一役……将军也算为奴婢的家人报了仇!” 英洛见得她红了眼眶,伸出手去将她搀了起来,叹道: “既然你不觉得在我身边委曲,那就跟在我身边罢!____只是天已大亮,怎么还不见彻哥哥?” 冬萝偷眼瞧她,见她竟似全无所觉,心内虽叹息不已,也只得再次恭身回道:”门中有事,门主急欲回去,来不及与夫人告别,临别之时留了八人保护夫人,留话说日后再聚道夫人离开家中日久,怕是家中几位爷也甚是牵念,大爷与二爷早已从洞庭班师回朝数月,还请夫人带了五爷牌位早日归家才是正理!” 实际上却是华彻本拟送她至长安城门外,只是一则李岚正到处查他,二则昨日见得她黯然伤心之色,虽是为着个故世的少年,但总归是为了别个男子伤怀, 自己不好再多作安慰,心内也颇有些涩意,还不如早日离去为上这才当夜离开但此番话却不是冬萝能宣之于口的,她也只能搪言塞责,只将别意叙清便好 英洛与华彻数月相偎,一朝离去当真有些思念,华彻心绪她也能体察一二,但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只得紧抱了怀中薛嘉灵位准备上路 她上次走这条路不过是数月之前,那时候薛嘉言笑晏晏,陪同她前往南宫家她醒来之后得知南宫南为了她葬尽一身功力不说,且生死难测,到如今定然是同薛嘉一个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徘徊在哪个黄泉路口,心中有心到底到去祭他一祭,便催着一干人等加速赶路,向着龙城而去 岂知到得龙城之后方才知,也不知是何人传讯给南宫世家,南宫家不过搭了三日丧棚,替南宫南立了衣冠冢,现如今却是二老爷南宫谨明当家,英洛接连三日上门请求祭拜皆被拒之门外,只得怏怏而回 冬萝见状,知此时不易为,只得小心劝说英洛,形如心尽意到,便是不能到那牌位前去一拜,若南宫少主在天有灵,也必是知道的……再说南宫少主早已粉身碎骨,飘散天地之间,就算在荒草甸子里祭拜也并无区别等等英洛得她多番开导,只得带着薛嘉牌位打道回府 长安城说不远也远,冬萝素来在她身体之上颇为用心,这一路马车也尽力放缓了脚力而行眼瞧着快到了十月初,方离长安城近了许多 这夜宿在一处镇子的客栈里,夜半时分英洛正在床铺间辗转,只闻得门外脚步之声轻轻而来,正想问冬萝一句,却听得门吱呀响了一声,她自见识了地煞门中这些人的武功,特别是依着冬萝向来的小心谨慎,早将往日警惕放下了大半,迷迷糊糊间道: “冬萝,怎么还不睡?” 那人几步跨了过来,带来全然陌生的男子气息,才让她惊起,猛然掀开被子,只着薄纱小衣儿爬将起来,正欲向枕下匕首摸去,只觉劲风扑面,再闪身逃避已然不及,身上一软,已被点了|岤道,正正跌进一个冰凉的怀抱,带着屋外的寒气,却又熟悉到刻骨,那人在她耳边软语戏谑: “闻得英君美色夺人,令吾辗转无寐,吾今踏月来取,蒙君不弃,请赐良宵一夜!”说着在她鬓边浅浅一吻,冰凉的手已是朝着她身上小衣而去 英洛大睁了双目,极力去看,奈何夜色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口不能言,正在气恼之间,却见那人在她身上摸索,沿着面颊吻的兴起,一边深吻一边含含糊糊道: “这样无声无息,当真无趣得紧,不如吾解了君的|岤道,如何?”手指摸索着在她身上一点,英洛只觉全身知觉渐渐恢复 她其实心中激荡,连自己也说不上是喜是怒是悲,一把心火儿煎的正盛,全身知觉稍复即翻身跳了起来,虽有那男子紧搂,也教她挣开了半边身子,破口大骂: “易数你个王八蛋,居然还活着!怎么没被炸进洞庭湖去喂鱼?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天生的鸡鸣狗盗之徒,正事一件不会,这些下流事情倒是惯熟!都说长嫂如母,你就是这个样子尊敬长嫂的?……”口中噼哩叭啦,拳打脚踢直接招呼到了他身上她攒着这股气很久,一直寻不到机会,后来在洞庭虽出了一点闲气,但她亲眼所见洞庭被火光笼罩,料着他万无生理,也就将心中那些对他的怨念掐灭,哪知道今晚他居然摸黑而来,从天而降,哪能不将心中块垒舒解? 到得后来只听得重拳击打在皮肉之上的声音,还有易数的闷哼声,他将她紧搂在怀中,软言哄骗: “我的嫂嫂,弟弟我可是再也不敢了!再打下去可就打死了,明日弟弟陈尸嫂嫂床上,难道嫂嫂就光彩么?不如许了弟弟良宵一夜,明儿一早我就离开!” 英洛气愤填胸,”呸”一声啐了回去,怒骂道: “没皮没脸的货,若教你哥哥知道了你我有此苟且之事,才真正光彩的很呢!”连她自己也诧异得很,明明对此人极是气恼,可被他搂在怀中百般调戏爱抚,心中竟然还是一荡,面是却已是襦湿,竟然流下了泪水来,更教她生出无限希翼来,既然易数这王八蛋还活着,那么薛嘉等人莫非还有生还之机? “ 微雨燕双飞(十) 易数紧搂她在怀,颊边沾了她的泪滴,伸出舌头一尝,奇道:”咦?你居然哭了?”闻名大周的铁血罗刹在他怀中像个寻常女儿一般流泪,简直是一件奇事,足以教长安城中那些惧怕她的一干官员惊掉了下巴 可惜事实就是事实,任凭面前之人拳头依旧坚硬,但黑暗之中他再伸出手去触摸到满手的湿润俱不能将此事抵赖罗刹英的确是流泪了! 易数自诩异类,认识的女子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其中暗送秋波者有之,心怀绮意者有之,欲上门求亲者有之,俱都没有一人如面前女子一般精刚铁铸,心有决断却又柔情万斛,令他这般牵心挂念,自欺欺人也相瞒不下,千辛万苦也要心不由已的追随于 燕子回时第45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于她,但她家中夫婿成排,内中还有自己兄长,自嘲委曲之意不是没有,因之此次见她言语一味轻佻,只盼着轻掩自己别后相见的激潮,然则今日得她珠泪相赠,言语之间竟有欢欣之味,他心里也不知是打碎了哪几味调味罐子,咸的酸的甜的苦的全涌了上来,一时之间也难以分辨,只是那口气不觉间已有变:”莫哭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伸出手去将她面上泪痕抹干 英洛也不是一味轻啼薄泣造作之辈,且这泪水来得莫名其妙,连自己也要诧异,又哪会珠泪汹涌?一时回过味来又颇有些难堪之意,曾经咬牙切齿准备打断骨头教训的人此刻居然与自己在床塌之上缠绵,她不由气恼自己心软,趁势要将他推开,却被他紧紧拥在怀中:”别动!别动,洛洛,静静坐会就好!” 她顿时恼道:”怎么不叫嫂嫂了?” 易数见得她收了泪,心下宽慰,笑嘻嘻道:”洛洛莫非以为大哥不知道你我的关系?”禄山之爪再次伸向她胸前双峰,加意揉搓 英洛在他双手攻势之下几欲呻吟出声,又被他话中之意惊呆,道:“他果真知道?” 易数见她暂时忘记了推拒,只盯着自己,不由得意一笑,手向着下面探去,边道:“府内之事,没有大哥不知的,只有他装聋作哑的。 你我燕好第一次,他便知道,只是后来……后来偏发生了他嫁你之事,订亲之时我从西北回来,与他争执过,他便道,易家的儿子凡事全凭本事,想要什么便自己争取,没个要死要活哭闹之事。”说着手在她花蕾之上撩拨了一下,见她轻颤了一回,顿如蜜蜂采蜜一般厮磨个不停,口中继续道:“自然,你作得我嫂子,也作得我的人!”想起面前之人哪里是作得他一个人的人,家中夫婿成行,自己此时偷偷摸摸见不得光,手下愈加没个轻重,只摆弄的英洛销魂蚀骨,他偏要在她耳边轻唤:“嫂嫂……嫂嫂……” 英洛被他这般调弄,险些将正事忘记,此时忙伸出手来,将他拉住,轻颤道:“当日你跟小嘉南宫他们……跟他们一起下了地道,后来怎么样了?”她当时只眼瞧着易数下了地道,便被冬萝设计带走,是以并未瞧见易数从地道口脱困,从后紧追却被黑衣人所阻之事。 易数见得她执着,虽在行事之际,亦将当日之事悠悠讲述。英洛闻得当日之事,心有所系,黯然不已,又生恐易数瞧出别情来,知他性格悖戾,亦不顾人言,怕生出别的变故来,只得将伤心之意强捺。 只是易数心肠曲折,略想一想已是明白,心中虽不辨滋味,但他乃是床帷之间的高手,专心专意撩拨于她,更将自己一路苦随其中艰辛讲一回,又将沿途趣事再讲一回,自让她没空再想别的心事,一时喜来一时恼。 他本就是言语风趣之人,若稍稍用起心来,自然使听者如沐春风,偏又讲的斗趣百倍,便是艰辛也是笑中带泪,竟让英洛心中对此人也生出了些不应有的软懦来。 一夜缠绵,良宵苦短,不过鸡鸣时分,易数爬起身来着衣,见得她全身寸缕不着,只墨发如缎,披洒一肩,遮掩了胸前春光,双目盈盈睇了过来,道:“你是不是对我的侍卫动了手脚?”她先时还想着自已夫婿众多,保不齐有哪个夫婿生出这般想法,连夜摸黑而来。冬萝等人惯会使眼色,定然知晓了此事,是以不好敲门。她这厢惴惴难安与易数缠绵了一夜,哪知道都到此时了居然还不见冬萝等人的踪影,心内多半有不好的预料,才有些一问。 易数顿时神魂不附,五魄齐飞,眼内心内全是她欲语还嗔的娇容,扑上去又紧抱着她厮磨了一回,轻喘道:“不过是从蜀中唐门高价买了些专门用来对付江湖之中武艺高强之人用的迷|药,我哪知道你身边是高手环伺?” 英洛恼道:“莫非还是我的侍卫的错?”一晌贪欢,竟将之前的怒气都差点抛诸九霄,此时再翻捡剩余的怒气,未免失了气势,竟似撒娇一般:“难道都像你一般偷偷摸摸不成?” 易数软语轻哄:“我也不过是偷偷摸摸了一两回,难不成会偷摸一辈子不成?你且莫恼,错的倒也不是我,也不是你的侍卫,竟是送你侍卫的那人,他就不该送你这么多江湖杀手!” 英洛听他言下之意,再思及他一路紧随,怕是将华彻老底掀翻,知他也不是善茬,等闲不可得罪,要不然也不会得了“鬼见愁”这么个浑号,当下更不敢将他慢待,只得伸出手来圈着其颈项,吃吃笑道:“你若是醋他送了我这许多侍卫,不如你也送我个东西带在身上,岂不便宜?” 易数浓妍丽目微眯,将她全身打量一番,冷哼道:“我不是送你一块玉么?难不成你拿去送了人?” 英洛从枕下摸出块通体透白的玉来,正是易数那夜送的那块,原是在洞庭泡药浴之时冬萝替她收拾着,等到了地煞门又被她送了回来,她自己揣在自己怀中。今夜恰掖在枕下,防备晨起戴着凉。 易数伸手接过来,将那块玉又替她戴了起来,在她颊边各亲了一回,面色方才稍缓,叮嘱道:“这玉是易家信物,你切不可到处乱张扬。易家通共也就我们兄妹这三块,危急时刻自可当万钱。我虽知你男人众多,也不差我一个人送礼物,但也是我的一点子心意,好歹总比没送的强!” 英洛见他如是说,有心要推却,又生恐将他得罪,也只得随他去了。 一时里他认真穿衣,又讲了许多蜜语甜言,见得天色即将破晓,只得推门去了。这里英洛静坐半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不过盏茶功夫,方听得门外轻疾脚步之声,随后是冬萝忙忙推门而入,见得她呆坐着,惊道:“少夫人昨夜可是听到了什么?” 英洛作朦胧状,略微打了个呵欠,方疑惑道:“难道昨夜竟有什么事不成?我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微弯了弯身,似要睡去一般。 冬萝目光在她雪肤之上微一巡梭,见得颈上红痕宛然,心中惊窘,到底不好出言质询,捺下心中疑窦,侍候她梳洗上路。 不过又是十来日,长安城门抬眼即是,恰逢今日当值的军士认识英洛,从车帘之外窥得她半边脸容,一边驱赶周围百姓让路,殷殷相待,一边使一人打马飞奔,向着英府去报讯。 英洛历三朝而不倒,从一名七品校尉到今日二品大员,外人看着她圣眷隆宠,自李晏至李岚两代帝王,到如今虽已有四位夫郎,却更得楚王李瑜青目,皇子下嫁却是皇室从不曾有过的殊荣,前途正是无可限量之时,哪个不想舍下脸来巴结? 等英洛到得英府之时,门口立着的白须飘冉之人正是英田,他的身旁伴着燕婉,两侧立着英洛的三位夫郎与其兄英乔,一家子一个不缺,正切切等待。 冬萝将她自马车上扶将下来,燕婉立时迎了上来,紧搂了她在怀中摩挲,一边笑着滴下泪来,道:“身子可还好?” 英洛双目朝着各位夫郎扫了一眼,见各人眼中俱是千言万语,碍着长辈在侧,不好作出轻昵之态来,不过是略一停留,目光便留驻在了英田面上,见他也是欲言又止,似正等着燕婉所问,英洛只得将燕婉紧搂,点头道:“劳姨母记挂,我已大好,身上的毒也是全解,没什么大碍了!” 燕婉一边滴泪一边连连道好,又呼奴唤婢,使唤众人前来侍候大小姐。见得那一干儿郎皆眼巴巴的瞧着英洛,又生恐将她送出去惹人,只得招呼丫环送英洛回自己院中歇息。 周夏易这三人数月来翘首期盼,其中周夏二人在洞庭与她擦肩而过,本以为她以葬身湖底,一气之下差点将水寨翻了个个儿,其中医庐那个大坑便是二人指使兵士的杰作。后来多亏得华彻传讯,要不然二人也不知道在背后尝到了多少椎心之痛。 眼下见得她平安归来,且又解了巨毒,少了大患,顿时将以往三人之间的剑拨弩张消解了大半,一行人簇拥着她回了房。 倦燕来时,陌上相逢依(上) 英洛进得房来,与三夫婿相对而坐,初次感觉到家中夫婿众多的不宜来。譬如周峥,正房大官人的威严气派自不容置辩,统帅万军的平狄将军在家中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对着历劫归来的妻主,笑意从嘴角一点点流泻,言语却是极寡;再譬如夏友,分别这些日子,明明望眼欲穿,便是在洞庭之时闻得她在水寨之内,那份雀跃欣喜,亦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如今相对而坐,唯有痴痴注目而已;更别提易柏,心肠从来九曲十八弯,难得遇到个英洛,能够直言以对,碍于其余两夫,也不好做出亲昵之意来。 冬萝安顿了英洛洗漱一路风尘,三夫便默然坐于一旁,只等她换了家常织锦衣裙,坐于一旁榻上,见得三夫婿正襟危坐的样子,未语先笑,抿了口香茶,这才道:“莫不是要开圆桌会议?” 三人见得她轻松调笑,笑意也被浸染,这才放松了身体,或倚或坐。先是易柏顿了顿,方问道:“毒可是全解了?” 这话几乎算得上众位夫婿历来最大的心病了,即使是在大门口燕婉问过了,他仍要确认一遍。 英洛如何不知众人心事?当下点点头,认真作答:“真的全解了,这次保证能活着陪你们到七老八十!” 夏友离她最近,伸出手来在她头顶敲了一回,见她微嗔着睇了他一眼,缩回了脖子,这才笑道:“你只要凡事不背着我们,自行作主,就阿弥陀佛了!”此语正是暗指她背着众人自行揽事,方才有身中巨毒之说。但话说回来,当日她身在宫中,便是自己不肯主动喝了那毒,李晏又岂会轻饶了她?大内禁中向有高手,找个把人来给她灌毒也非难事。 周峥与易柏得闻此言,连连附和。英洛见得三人众口一词,想及自己此次另有一件事背着三人,面上虽有赧色,也只得腆起脸来,厚着脸皮拱手作揖:“三位夫君莫恼,此次我出门,倒真有件事情自行作主了,还望众位海涵!” 三人见她这番低声下气,心内皆隐约有些明白,这府内怕是又要添人了,那面色均不太好看。及见得冬萝捧着块牌位进来,那几分明白又变作了糊涂,不明白这跟亡人有什么关系。这事却也是华彻一番私心,他费心操持了这场冥婚,心内未尝没有怨言,再想想府中那三位,这怨意便成了小小算计,虽传了讯回府中,却不曾告诉他们英洛又结了一门亲事。 英洛将那牌位接了在怀中,低低婉语,将此事讲了一遍。及止洞庭水寨内那一场恶战,南宫舍却一身修为替她解毒,她无能为力几陷危境,薛嘉舍命相护,临终求亲,终结成了这门冥亲,方有了她的第五房夫郎。 数月间三人对她亦是牵肠挂肚。易柏虽在府内打理家中事务,腾不开身来,亦想尽了办法想要知道她的消息。周峥与夏友自不必说,当日水寨冲天炸药而起,二人几乎疯了一般,若非军中高手全力阻拦,早冲进了火海寻人,再后来冲进水寨,几乎将医庐挖个底朝天,终究绝望而归。 那时候伤心绝望又岂是作得了假的?粉身碎骨遍寻不着与毒发身亡在眼前,却是两样境况。若非华彻着人前来传讯,英府怕是早已悲声震天了。此时再见得她完好无损立在眼前,巨毒得解,身体康健,两相权衡,早将那又添新人的愤慨抛诸一旁,只一心一计盼她安好活在这世上,哪怕是已心碎成几块也使得。 这却是几位夫君待她的一片痴意,英洛再是迟钝,也非全然无知。虽感念众人爱意,却难报其一,多时也只有装糊涂。 周峥身为正房大官人,府内添人进口本是他辖内之事。见得她几乎要抬不起头来,想着若教她知道这牌位有一日要大变活人,新添的却不是一个人,要变成三个人,也不知她会惊成怎生模样?唇边缓缓露出一抹笑意来,也不知是苦是涩是喜是恋,淡淡道:“既如此,便应告之家下人等,府内新添了薛五爷,按着几位兄弟的院子另收拾一处院落来,将牌位供进去。” 英洛大喜,见得三人并无多大怪责之意,神情亦是一松,推辞道:“峥哥哥,不用麻烦了,不如这牌位就供在我房内?” 英洛虽有时在众夫郎房中过夜,但偶尔也会留人在自己房内安寝,三人皆深知内情,只怕这少年牌位在她房中一日,将来她必会有千百斛柔情相偿,自然出言拦阻。她方回府,与众人乍逢,却也不好拂了众人的意,也只得同意了。 不过多时,冬萝带着几个小丫头子摆了酒菜上来,大事既是已定,四人皆放开了畅饮,菜未吃多少,酒倒喝去了好几坛子,横七竖八全躺在了英洛那张大床上。 冬萝收拾桌面残席进来一看,只见英洛敞着上襦,胸前一痕雪肤如玉,月白抹胸紧裹,光着一双纤足正踩在周峥肚子上。周峥许是军中铁律,多年习惯成自然,纵是醉了过去,亦是衣衫整齐。夏友许是觉得热了,将外衫扯了下来揉成一团垫在脑袋下面枕着睡了过去,胳膊正搭在英洛肚子上。易柏醉意朦胧也是合身而卧,恰与周峥是并头,伸出手来正搂着英洛的一条胳膊。 第二日天刚破晓,宫内一骑快马急召征西将军英洛进宫复命。宣旨的来使冲进英府之时,四人正在酣睡,那来使正是楚王身边的贴身近侍元慈,他也不顾英府众人拦阻,一头就冲进了英洛的卧房,见得四人大被同眠的情形,当时就气绿了脸,又不好从被中将英洛拖出来,甩下圣旨就走了。 等到英洛被冬萝捅醒,其余三位夫婿也醒了来,你抱怨我压了你的胳膊,我抱怨你踹了我的腿,闹得好一通不可开交,不过都是借着这些抱怨遮掩酒后的荒唐之举。 宫内的李瑜闻得内侍一通加油添醋,几乎要闹将起来。亏得李岚的一番软语相解,将个中利害讲述,方才压下了这口怒火。 日头升得老高,英洛身着朝服跪在含珠殿内,接受了锦帝好一番“教诲”,方才接下了一道旨意,着征西将军与楚王李瑜一月后完婚。 赐婚的旨意早下,此事早在意料之中,英府全家虽对这位楚王不是很欢迎,但帝心难测,纵是李岚与英洛尚有几分交情,也难保英府全家上下的安宁。英洛怀抱着这份旨意,竟像抱着块保命符儿一般,颇多感慨。 锦帝向来楚王姐弟情深,自然要为他好好谋划一番。见得她接了旨意,催遂催促着她往楚王殿阁而去,大周民风开放,倒并无即将大婚的男女不能相见一说。 英洛硬着头皮去了鸾翔殿,不过是略坐了一坐,规规矩矩答了楚王几个问题,顾不得少年嫉恨交加的热切目光,便告辞了出来。恨的李瑜差点砸了殿内古玩。 英府书房内,一干人等了英洛许久,大约是申时,她方回了府。二门的小厮见得她回府,忙将她引到了书房。她推门而入,抬首只见英田端坐,一旁一干夫婿静坐,倒是英田身旁立着一名年轻的男子,熟悉的五官让她几乎惊呼出声,扑上去语无伦次,也顾不得还坐着自己的三位夫婿,紧拉着对方的手,眼眶微湿,连连道:“南宫,原来你还活着,你们都活着,真好!太好了!” 她少有失态的时候。 南宫南微笑着点点头,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并无半分扭昵之态。英洛也是一时忘形,等到回过神来,已见得英田与英乔交换一个了然的神色,再观三位夫婿面色不善,深感不妙,要将南宫南放手,已被他反手握定,颇有些神伤之色,道:“你令我一身修为尽舍,如今形同废人,又不能再掌南宫世家,莫非就想弃之不顾?道义何存?” 英洛回身去看周峥,指望着他能出言解了自己窘境,岂料他虽有异色,却似对此境并无一丝诧异之色,全无要搭救之意,竟是听之任之的意思,不消说,另两位竟也是同样的神色,只看得她一愣,已听得英乔笑嘻嘻道:“恭喜妹妹了,又添一房夫郎!南自小就是哥哥替你订下的妹婿,只是阴差阳错,到今日才能将此事过了明路,妹妹不会怪哥哥吧?” 英洛房中几位夫郎皆不是好相与之辈,今日进宫又添了一位难缠的皇子,若是再添一位……连自己亦心有戚戚焉,往后哪有好日子可过?但此人与自己有再生之恩,又怎能开口拒绝? 不说英洛难以拒绝,便是周峥与夏友易柏三人,也难以拒绝此事。当日英乔带了南宫南回府,将订亲原委讲了一遍。英田那时虽未同意,也未拒绝,端看三位夫婿的意思。周峥与夏友刚从洞庭回来,见他争着上门当鳏夫,也觉并无拒绝的必要,此事便无可无不可的应承了下来。等得英洛昨日回府,三人这才知道南宫南非是英乔早年间订的妹婿这么简单,竟是恩同再造,若非南宫南舍命想救,又哪里有今日身康体健的英洛? 倦燕来时,陌上相逢依(中) 既是无人出言反驳此事,这婚约也算订了下来。 南宫南自怀中掏出贴身小像来,别人不觉,英乔尤是感慨万千。想及当年这老实孩子被自己欺负的可怜,若还是旧日心肠,非得被其余一干人算计的骨头渣也不剩。观他今日虽失了一身武功,也算得脱胎换骨,不由老大慰怀。 英洛既知大事无可挽回,尤其英田与英乔一脸坚定,也只由得他二人去了。再问及当日情形,几人下了密道,不过多时内里便炸了起来,他竟毫发无损的立在眼前,可谓奇迹。 南宫南彼时正在昏迷,但他后来醒来,梅蕊也曾笑言:“师弟你竟然在昏迷之间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儿!”他颇为不解,经梅蕊细说方明白那日险状。 原来当日众人最后入得密道,王重等一干江湖中人已是在前面寻得了密室,那密室里面果真堆满了金银珠宝古玩,众人纷抢不已。但他们一行人之中,神医卫施与圆觉大师皆是方外之人,与钱财无挂,薛嘉南宫皆在昏迷,程元与梅蕊担心不已,纵觉那金银耀人眼目,也无暇细抢,皆随了卫老爷子与圆觉大师沿着那密道往前冲,只盼能快快离开此地。 大约快速行了盏茶功夫,身后拖拖拉拉,跟上来一人,正是遥遥,她背上负了一人,昏迷不醒,却是大寨主王重。卫施与圆觉见得这小丫头负着其父舍命跑,相视一笑,更是加快脚步。就在众人眼瞧着快到了密道口,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气浪翻滚,头顶尘土簌簌下掉,众人之中唯程元脚程算不得上佳,但这几人皆是负重在身,他舍命相奔,倒也算不得太慢,众人相跟着皆是跃出了洞口,最后便是遥遥负着王重,刚刚跃出口,只闻得轰然一声,昏迷的王重半幅衣角被封口巨石所压,嘶啦一声破了。 很远的地方,火光冲天,炸药之声不绝,众人面色惊疑不定,皆道好险。这密道口恰在洞庭旁的小岛之上,竟是已经远离水寨。但那一干江湖中人留恋密道不去,却是尽数化作冤魂,葬在了密道之中。 英洛闻得南宫此言,疑道:“南宫大哥既是已大好,怎么我前去龙城,却说你家二叔南宫谨明现是掌家之人,都已替你办了丧事了?” 南宫南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皓齿来:“二叔多年觊觎家主之位,趁此机会也好让他过过家主的瘾。再说我自承继了家主之位,身边总有可疑之人,趁此机会正好一扫这些鬼魅之辈,也算是了结了心腹大患。” 英洛久在朝堂浸染,自然知道斗争非是他这几句话这般容易的,流血舍命的事情也是常例,又惜他现在武功尽失,真是不知如何补偿他才好。她天性里并不是盲目的那种人,但对于舍命施惠给自己的人,只会报以十倍百倍的好,只因前世里施惠给自己的人少之又少,反倒让她倍加珍惜。 是以尽管南宫南轻描淡写,她仍是郑重道:“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必全力以赴!” 南宫南听得她此语竟是与男女之情无涉,竟是欲偿恩德之意,心头先有几分不快,但他也知大家子事务难以料理,英洛有这几句话足以表明她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挟恩义望报本不是他向来所为,但若挟恩义能让这女子对他怜惜几分,多几分记挂之心,亦是好的。时日长久,便不信她生不出几分眷恋之心来。 数月间,英洛总被噩梦困囿,今日方得了长久的解脱。南宫南既然无事,那薛嘉梅蕊程元亦是无事。她虽不知薛家因何答应了她结冥亲,但想到那小小少年竟然还活在这世上,那份雀跃亦是难以按捺又生恐一干夫婿心内不快,也只有强抑 但这晚在餐桌之上,她竟然连吃了两碗米饭,凭是碗内菜似小山,有数双银箸替她挟菜,也尽数入了她的胃最后连燕婉也有些担心,生恐她吃得多了,积了食,拦了下来 她又喝了解碗笋丝汤,方才停了下来 饭后安寝之时却又是难题。现下府内算得南宫南应是四位婿,只是他尚未进门,自然在此安排之外。但周夏易三位却是在府内苦守了数月,眼巴巴盼着她回来,昨晚已是横七竖八凑合了一夜,莫非今夜还要大被同眠不成? 冬萝见得她为难之境,偷偷抿着嘴儿笑,在她耳边细语几句,偷偷遥指着周峥,既是初归,自然应宿在正房大官人房内。 是夜,英洛果然听从了冬萝的建议,宿在了周峥房内。二人分别良久,另有一干夫婿虎视眈眈,关起门来也觉这有暇时光乃是偷得,能缠绵一刻是一刻,果真是极尽缱绻,共渡良宵。 夏友与易数虽说心有不悦,但第二日英洛便宿在了夏友院内,第三日便在易柏房内,如此而已。此时她名下虽有七名夫婿,但内院也仅这三人,三人既知日后她后院人满为患,自然加意索取,不过半月,真让她见得这三人皆有绕道而行的冲动。但她深知这三人心内皆有气恼,只是明面上不便发作,唯有在房内可着劲儿的折腾她,也只得咬牙忍着,更有缠绵得趣之时,个中滋味可谓有苦有甜,难以言述。 锦帝既是已下了旨,楚王李瑜与她的婚事自然得大张旗鼓的铺办,府内向有易柏这把料理的好手,燕婉也乐得偷闲,将诸事交托了他去办理,只虑着他成亲之时一身布衣,全无挂碍进了英府,怕是礼节之上还得自己提点,岂知这事却是她多虑,等易柏将三茶六礼各样礼单拟了出来,送她过目之时,连她心中亦暗暗惊喜:洛洛这丫头虽说风流无度,但眼光却是极好的,竟然能娶回来这种细致的夫婿来,将诸事打理的妥妥贴贴。 英府此时其实经济之上也只是中上等而已,仅此也是仰赖易柏多方筹措,想尽了办法在京城之内所赚。夏友回京之后,自然还得往英府药铺内去就诊,这也算得上一项大进益。但若说娶皇子,要送的聘礼自然也不能太轻,依着英府的家底,哪有不让锦帝挑刺的理儿? 既然横竖如此,这三茶六礼他也就尽往克勤克俭一途而去,下剩的银钱却尽数在长安城内的抱福寺借着英洛与楚王大婚的事来舍粥积福,做些场面功夫。他近日理家,府内众人也是忙碌,又因英乔多事替英洛多订了一门夫婿回来,他立意要“好好报答”一回这位妻舅兄,便将舍粥之事推了给英乔去打理,又怕他推辞,偏生先去请示了英田,在英田高压之下,英乔也唯有答应而已。此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堂堂英府大公子得在寒风之中站满四个时辰,可谓苦事。 只是这日他从抱福寺回来,面色怪异,也不知是喜是恼。英洛偷偷私下打听,竟然说是在抱福寺遇到了一位面色极是清冷的姑娘,二人之间起了点冲突,但后来那姑娘见得他竟然在寒风中呆足四个时辰,果真不是追名逐利之辈,对他颇为赞赏。他亦觉那位姑娘冰寒幽绝,但眉目间尚有一丝温情惹人垂怜,定然是极好极好的姑娘。 英洛闻听此言抿嘴而笑,只觉自家这位老哥呆愣,明明有着一幅七窍玲珑心,偏偏情事之上很不开窍,借机狠狠嘲讽了他一回。 近大半月,三夫婿对她的幽怨之情也发泄的差不多了,遂将枪头一致对向了这位妻舅兄,恼他胡乱替英洛订亲,也将他整得够惨。英府之内,兄妹二人也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了。英洛曾私下叹了几回:“这府内要么改成易府,要么改成夏府,或者是周府也行,就别是英府了!看看我们兄妹这日子,哪还有几分主家的意思了?” 英乔握着在抱福寺施粥冻伤的手,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十来日,但到了娶亲的正日子。 英洛依着礼数前往宫内迎娶李瑜,帝王家嫁人本就礼仪盛大,且李瑜为当今锦帝最为疼爱的弟弟,盛况空前自不必说,便是金玉陪嫁也是惊人的。易柏一边指着下人清点楚王嫁妆,面上已是堆了欢欣的笑意来,对着面色奇黑的夏友道:“二哥请瞧好,洛洛娶了这位,可真是大大的赚了一笑,若放在寻常官员家里,怕是几辈子都花用不完。我们这位锦帝,莫非是将国库都搬了一半来放在英府?” 夏友鄙视他这幅守财奴的样子,恼道:“明明瞧着你长的一幅不识人间烟火的好样貌,怎么偏生有个迷恋铜臭的脑袋?” 二人言来语去,攻击了半晌,听得前面礼乐齐奏,正是拜堂的好时辰,相视一笑,易数先叹道:“罢罢罢!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二哥不如陪兄弟且醉一回?” 夏友相视苦笑:“今夜不醉不归如何?” 难得易柏豪爽一回:“不醉不归!” 二人大笑着离开了此地,寻得一方僻静院落,使得几个小仆送了酒菜过来,独乐一番。 倦燕来时,陌上相逢依(下) 新房之内,合卺酒刚刚饮下,楚王李瑜正要向着面前女子靠过去,却见她捂着嘴,站起来便往屏风后面跑,只听得她在屏风后面连呕数次,惊得门外侍立的名唤冬萝的丫环连门也不敲,便闯进了新房,顾不得他黑下来的脸,就冲进了屏风后面,一叠声的问道:“少夫人,怎么啦?可是吃的不舒服了?” 闻听得她且喘且叹:“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胃里翻江倒海,就吐了出来。” 过得一会,见冬萝将她扶了出来,双颊透着些潮红,黛眉微拧,极为客气道:“让楚王受惊了!臣一时感觉不舒服,真是失仪!”这般生疏有礼,当然不是夫妻应有之道。 李瑜虽年少,当年自然见得母皇与父君相处之时的甜蜜,适逢良人,自己未尝没有心生遐想,也有夫妇和美的一日。偏生自己中意的良人,却也是别人的良人,不知她对别人如何,但对自己,却是端谨有礼,越挑不出错来就越显得疏淡陌生。 见此情境,他也只能客气回道:“将军多礼了!你我夫妻,原不必拘泥这些礼仪小事。不过既然是不舒服,元慈啊——去唤太医来为将军诊脉!”这回答连自己也觉得客气之中透着关心,应是极为得体与满意了。 未料那人并未有感激之色,只阻拦道:“殿下,不必麻烦太医了。小臣府内现有名医,小病小疾,自然还是找他来。” 李瑜且拦下了元慈来。他也听闻这人二夫君医术高明,曾在府内打过照面,只是彼时身份不同,如今让他走进新房来,却也是个好主意。是以捺下性子来,等着夏友前来。未料今日喜宴,前厅闹得翻了天,小厮各个忙得腾不出手来,更从别府借了若干管事小厮前来料理喜宴,朝中大臣乌泱泱一片,将英家差点踏破了门槛,这会门外小厮前来通传,锦帝携锦贵君前来宴饮,偏生遍寻不到夏二爷,也不知二爷猫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英洛强捺着呕意,面色灰败,心内骤添得痛意,灯下少年姿仪如玉,目如秋水,却不是她心头所好!为得这坐在红绡纱帐里的少年,伤了府内一干人的心,原是她之过。然则如若不娶这少年,英府众人项上人头是否能保,她并不能确定。一刹时就有想回到前世去的冲动,那时候无人逼迫,有自由的心与高昂的头颅,不必瞻前顾后,来去随意。一时间悲从中来,应是良宵静夜,花好月圆,却满心悲愤无从述,心事难寄。 李瑜既见夏友遍寻不得,遂唤了元慈去召太医,不想却惊动了前厅宴饮的一干人等。这两年来,英洛的身体健康几乎成了全家人的心病,更有锦帝那番暗藏的心事,一时之间除了英府几人,英田燕婉英乔,前厅陪客的大官人周峥,更有锦帝与贵君亲临新房,前来探视新人。 新人妇夫跪立接驾,只闻得锦帝笑道:“弟妹不必多礼,今日纯属家人相见,快快请起。”李瑜忙将她扶了起来,道:“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罢!皇姐今日倒是很闲,竟然肯陪同贵君前来宴饮,实是为弟的意外之喜!” 英洛彼时对这位贵君曾有过好奇,此时抬起头去瞧时,一时愣在了当场,喃喃出声:“江生……”别时犹记,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日温良的少年此时通身的富贵天家气象,正与锦帝同塌而坐,灯影绰绰,一时间连自己也要疑心是否看错了。 其实锦帝与贵君驾临,英府诸人早已惊诧过一回了。世事真正难料,当初情愿为奴为仆的少年如今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与帝并肩,俯视天下,还有谁能指手划脚?宫中盛传,锦帝虽未立皇夫,这位与帝号相同的贵君可谓后宫真正的主子,便是寻常宫侍或者被强塞进后宫的少年,谁个不想搏得锦帝一顾,可一顾难求,再顾难留。 想要让锦帝驻足留恋,非这位锦贵君莫属! 名唤江生的少年,当年一步步从大运河边走过,后来蜗居在英府,而今微红了眼眶,轻唤一声:“小姐……”多少旧时光从眼前滑过。 锦帝紧攥了他的手,阻止他立起身来,皆说帝心难测,众所观之,锦帝今日的笑意颇有些牵强的味道,安慰贵君道:“锦儿,不着急!弟妹许是一时吃的不舒服了,唤太医来看看就好!” 英洛冷眼看着,皇家稀薄的亲情何曾会在自己身上体照?心内不是不明白的!她后退一步,不着痕迹脱开了楚王的搀扶,再次跪拜下去:“微臣小恙,惊扰了圣驾,万死难赎其罪!还请陛下与贵君移架前厅宴饮!” 曾经名唤江生的少年,苍白了脸庞回顾茫然,却又霍然清醒,今日虽已相见,但复无来时路,只有朝前而矣。 谁又能把臂挽留旧日时光? ——怕是无人能够! 太医来时,新房内众人无人移动,待得那太医诊完脉后,额头冒汗,趴在地下不敢言说之时,房内众人脸色皆变。更有英府众人面含悲戚。 锦帝极是不耐烦,怒道:“不过是诊个脉,有这般犯难么?既如此,不如从太医院正的位子上退下来罢!” 那胡须花白的太医院正颤声回禀:“臣死罪!英将军这是喜脉!” 英田与燕婉对视一眼,眼内皆有笑意,转头去看座上锦帝,见她面沉似水,但却奇异的长呼了一口气,叹道:“也好!”转头见得座下站立的楚王满目通红,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似有头疼的迹像,一时房内人众,又不好出言劝慰,只得询问那院正:“胎儿可好?” 其实立在一旁的周峥心绪激荡,最为关心的却是这胎儿有多少日子。 那太医院正许是被锦帝吓着了,抹着额头冷汗,连忙回禀:“回禀陛下,胎儿约有一个半月了,目前一切尚好,待微臣开几幅安胎良药,将军定然能平平安安产下麟儿!”其实是楚王今日大婚,连他也摸不准锦帝是要留下这孩子还是要将这孩子除去。 周峥闻言,心头一沉,算算日子,那时她却在路上,不由疑心这孩子是华彻的。心内虽微有黯意,转头一想,她今日既有身孕,应是数月间华彻费心调理的结果。二人虽成亲最久,但过去她身体亏耗太过,后来又中了毒,差点命不能保,如今竟有望生子,这却是从古至今第一桩大喜事,她既能生出华彻的孩儿,自然也能生自己的,怎不叫人心喜? 更何况华彻远在千里之外,圣命难违,想让他光明正大出现在长安城内,却是难事一桩,不禁又为他暗生了一丝怜悯之意。 内中唯英洛与冬萝却是心里明白,这孩子分明不是华彻的,而是另有其人。冬萝是那夜没有瞧定,却知些首尾,断然明白这孩子决不是华彻的。那时华彻人早已离开,不可能避过了众侍耳目前来相会,也决无道理避过了她来与英洛相会。唯英洛心下清楚,这孩子正是与易数那夜暗度良宵,暗结了珠胎。想起那人妍丽至极的面容来,不知为何,心下竟暗潜了一丝心喜,半是恼意半是喜意,感他一路辛苦相随,却又恼他凡事随心所欲,二人之间痴缠暧昧之际也有心惊之时,偏此时“妾身未明”却又有了麟儿,当真教人手足无措。 这夜的洞房花烛结束在一片闹哄哄的喜意之中,只除了锦帝与贵君神色奇异,楚王李瑜愤怒难言,英府一干众人倒是面有喜意,皆为了英洛的身体康健而开心不已。 日光如水般流过,眨眼间日子已经过去了九个月,自李瑜嫁进英府也有大半年,英洛已平平安安产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众夫婿虽神色微黯,但见着稚嫩如花朵一般的孩子,皆喜欢接在怀中逗弄一番。内中尤以李瑜为最。 他虽嫁进英府,但数月间英洛与他不过是晨昏寒喧几句,夫妻之事上也算得极为冷淡,至今也无。锦帝虽管天管地,但弟弟房内之事也不好出言搀和,更有元慈暗底里谏言,但李瑜在府内住了数月,渐渐与府人众人相处融洽,也摸透了英洛的性子,知此事不可再强来,自然驳回了元慈的谏言,更为此气恼了他几回,差点将他赶回了大明宫去,才使元慈安稳了些日子。 英府日子清水微澜,骤添麟儿,令李瑜爱不释手,每日只窝在英洛房内看顾小儿,说也奇怪,那小儿在两三个月上已是见得李瑜便喜笑颜开,灿如春花,端得可爱无比。 英田为孩子起了好几个名字,在众人心中,孩子自是姓华无疑,但每次提起孩子的姓氏来,皆被英洛拒绝。她此时作了母亲,心绪反倒大定。下次易柏前来她房内探视孩子与她,重提旧事,她凝望着眼前之人许久,半是歉意半是试探道:“孩子姓易,可好?” 易柏苦涩一笑,“洛洛莫非在说笑?” 她紧盯着易柏的眸子,平静到冷酷:“这孩子,姓易!” 哗啦一声,易柏手中白瓷缠枝莲花的茶碗尽数倾倒,茶盖倒地碎成了四片,他惊疑不定,只觉手足俱颤,一直忧心惧怕之事竟成了真,勉强笑道:“孩子的姓氏问题,开不得玩笑!” 英洛见得他这般,将手中孩子放在床上,扑上前去紧握了他的手,无限歉意爱怜,皆化作串串泪珠:“我不是故意要生下这个孩子来刺你的心,实是他……他尽作宵小之徒……洞庭之时我便见了他,那时众人皆是几易生死,他却苦苦相随……这事我虽不好回禀父亲,但却不能让他的孩子再姓了旁姓,你须助我!” 易柏紧闭了双眸,只觉心中痛意一波波翻滚,唯手中紧握的这手便是大海之中一叶孤舟,舟上空有双桨,却四顾无路。他听到自己尤是镇定的声音,极为困难道:“二弟自小是我教导长大……当初本就是我一手拦阻了他与你的姻缘。后来他极为恼怒此事,我也曾开宗明义,若他能将你抢了去,自算得他的本事……如今,可是应了当日之语了!罢了罢了,一切皆是命中劫难!” 燕子回时第46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劫难!” 他松开了英洛的手,踉踉跄跄起身向着床而去,轻轻抚摸那小小婴孩子的面容,不知是疼惜还是痛楚,喃喃道:“无怪我一直觉得看着这孩子极为亲切面数,看这眉眼,若非你提醒,我当真想不起来,看他跟小数小时候,真是别无二致,一般的俊美可爱……” 这孩子果真如易柏所说,眉眼如画,极是妍致,与其父一般无二。此事既经过了易柏之口,也算过了明路。英田喜添孙儿,亦不管这孩子是姓易还是姓华,他自乐呵呵,笑眉笑眼为这孩子起了名字,姓易名星。府内一干夫婿眼瞧着将军府后院也快住不下了,虽埋怨英洛风流多情,但想及每日笑容如旧的易柏,想着无人能及得上他的心痛,自然那疼痛就轻了几分。 再说,孩子如今也算得过了五个月,易数也未曾在府中出现,也只装聋作哑,绝口无人再提孩子的父亲,得过且乐。 叠翠山又是一年秋叶将落,满山叠翠之幛尽染了秋意,少年骑马飞纵,身后有殷殷长者远远嘱托,风过随耳,“小嘉,她若是太过风流或者待你不好,你还是快快回来,祖父定然在武林之中为你另择一门亲事,保管是最好的女儿家,成一门正经的亲事!” 少年一颗心早已奔向了长安,他立马顾盼,似嗔怨般远远回道:“祖父,您又糊涂了不是?姐姐哪里会待我不好?决没有的事!”脚下轻轻一夹,马儿疾驰而去。 他一路看尽秋色,不过半月间已是抵达长安。长安城内繁华如旧,往来人潮如蚁,胡姬酒肆舞曲欢快,夜色虽已降临,但酒肆之内喧声笑语不绝,他停马驻足片刻,便奔向了将军府。 英府门口贺客盈门,看着虽非朝庭官员,却处处透着喜意。少年下得马来,牵马上前,门口小厮已是客气的迎了上来:“敢问这位公子可是前来恭喜?” 他似被这消息一惊,如兜头泼下一盆凉水,结结巴巴问道:“你家大人可是姓英?” 小厮满面堆笑:“这是自然,公子还请去前厅宽坐,堂已拜过,喜宴马上便要开了。” 少年举步维艰,终还是将手中马缰交予小厮,走了进去。 英府前厅仆人穿梭如蚁,一派忙乱,贺客虽不多,但瞧着也是亲眷,叔伯相呼不止,人群之中一年轻男子俊逸奇隽,见得他惊呼一声:“薛嘉?!”正是英乔。 他的惊呼立时引来一大帮人,先是楚王李瑜,赶来惊呼:“嘉表哥?”然后便见得英洛的一干夫婿前来,周峥夏友易柏三人联袂而来,旁边有机灵的小厮已是凑上前去行礼,口呼:“五爷”不止。 最后,只见得眼前人影一花,他便被一个人紧紧的抱住,那人语声清朗,微带哽咽之声,连连道:“小嘉?小嘉!” 他低下头去,这么久不见,惊觉自己竟然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来,不觉间自己也是语声微噎,柔声道:“姐姐,好久不见了!” 紧搂着自己的那人难得的不像过去数次一般抬头直视,只紧紧搂着他,郑重点头:“是好久不见了!”前襟之上已有襦湿之意 正在此时,贺客之中有人哄笑道:“大哥从洞房内出来了,今日梅开二度,定要畅饮一番!” 薛嘉疑惑的抬起头来,只见从穿堂走过来一名中年儒雅男子,白须微扬,脚步沉稳,身着喜服,正是英田。 原来,今日却是英田与燕婉的大喜之日,并未相请朝中官员道贺,唯英氏族人而已。 见得英田出来,与他平辈的老弟兄们皆迎了上去,哄闹了起来,厅内琉璃花灯泛着柔和的光,他只觉此刻岁月静好,不禁紧紧回搂怀中之人,心内如波涛般的喜悦不止。 易数篇:素影长相随 易数与易星的初次见面,是在易星三岁的时候 那时候距易数上次见英洛已是近四年的时光,他从西域刚刚回来,风尘仆仆到了长安,进门之时连易小三儿亦惊奇于他的从天而降,进尔开心不已可惜小三儿那时怀有身孕,顶着个七八个月的肚子,身旁亦步亦趋势跟着名唤檀儿的小侍,满心满眼的体贴感激敬畏之情,再不复过去那放浪形骸骄纵随性的少年模样 易数在丫环的侍候之下抹了把脸,连茶都未及喝一口,便被小三儿一句话炸了起来: “二哥,你不去看看你儿子?” 易数一个弹跳从椅上跳了下来,瞪了小三儿许久,鼻翼扇动,简直觉得小三儿这话捅得他痛彻心肺,却又无从辩起,遂恼道: “这丫头莫不是得了癔症?你连二嫂也没有,怎么会有儿子?” 易小三儿满不在乎一笑:”二哥忒也没心没肺!自己做的事情只装不知道,把脑袋一缩就去了西域,可不管英府里几乎翻了天,大哥成日价恨你这个做弟弟的不仁义,有苦说不出。眼瞧着咱家星儿都三岁了,还没见着亲爹的面,说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落了面子,害我连英府的门槛也不敢去踏。” 当日英洛从龙城返回长安之时,途中二人也曾春宵一度,那日子不用刻意想起亦是无法忘记——一刹时易数唇角颤抖,几不能言,向来舌璨莲花的语言功能彻底丧失,良久方道:“小三儿莫骗我了……这事……”若是真的——心底里的喜悦如细泉涌出,溢满心湖,渐有浑涝之势,眉梢眼角透着喜意,连一旁身为男子的檀儿也看傻了眼,半张了嘴叹道:“二公子这笑模样可真跟星儿笑起来一般无二!” 易数大梦初醒,欢喜欲狂,一叠声问道:“妹妹,好妹妹!莫要再骗二哥了,二哥真有了儿子?多大了?是叫星儿么?” 小三儿自来未见过他这般灼热的眼神,笑嘻嘻道:“征西将军的长子,英府易星,现今刚满了三周岁,任是谁见过了也要交口称赞一番,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英府阖家大小当作了宝……” 后面的谦誉之词早不在他耳中,小三儿眼前人影一花,早不见了他的踪影。 许多年以后,易数与英洛在闺房内调笑,谈及得知易星临世之时那份满涨了胸臆间的喜悦,仍是难以平述,俯身下来在她唇上偷得一吻,被她轻轻推了一把,嗔道:“多少年偷偷摸摸的性子,也该改改啦!” 彼时易数早修炼的刀枪不入,岂能为了她这句话而脸红,腆着脸凑上去再偷得一吻,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中,嘟囔道:“若非当年偷偷摸摸,哪里有如今的好时光?” 英洛狠命在他腰间一掐,铁色修罗这些年也渐趋温柔,但偶露峥嵘却也能教他疼上几日,只掐得他闷哼一声,不住求饶:“小可这厢向娘子陪礼了!都是小可的错,累娘子一人担当了抚养星儿的重任!” 英洛每次见得名满江南的鬼见愁这般做小伏低,那心气自是很容易平顺。只可惜当年易数来到英府之时,她的心平未必有此时平顺。 那日英府与往日一般,上朝的上朝,去巡视铺子的巡视铺子,府内只除了李瑜与一众奶娘带领着易星与周紫文两个孩子。 将军府自娶了这许多小爷以后,锦帝李岚见得英洛后院拥挤,另赐了一座府邸与礼部尚书英田,是以英田燕婉早在年前就带着大儿子英乔与其妇梅蕊,年方两岁的小儿子英茗移府另居。 易数登门造访,将军府的管家早闻其名,更知府内长公子乃这位所出,虽目下无名无份,但难保将军成为府中小爷,因此行动皆透着殷勤和气,将他极为恭敬引进大厅奉茶,更请了后院正与易星周紫文玩得不亦乐乎的六爷,楚王李瑜前来见客。 李瑜这几年在府中修身养性,更将早些年那些矜贵骄纵之气掩藏了不少,他虽不得宠,但以他的身份,府中之人却也无人敢踩踏他,若他不去踩踏别人,日子亦很是惬意。这会突闻下人来报,易星亲父寻上门来,只觉心内似被人砸了重重一锤,痛不可言。他又向有大把闲暇,与易星极为亲近,只以为这孩子亲父不在跟前,自己又不得英洛青眼,虽是小儿,二人皆有可怜之处,对这孩子可谓投注了十二分的疼宠,兼且易数一别多年再无音讯,连易柏也不知其去向,众人只以为他不会再回来,这会从天而降,可谓哀音。 他整了整衣冠,正欲到前厅迎客,却被易星抱着腿,奶声奶气却又极为执拗道:“六爹爹,你要去哪里?带星儿一起去?星儿也要去!” 这孩子向来鬼精灵,又仗着他疼他,凡事被他拒了之时,除了口中抹蜜一般“六爹爹”叫个不停,更会撒泼打滚使刁告歪状,在英洛面前诋毁李瑜,无所不用其极,久而久之,李瑜对这孩子的要求只能来者不拒。这会见他大睁着一双墨玉一般的眸子,眼瞧着他要是拒绝,指不定当场便会大哭大闹,想着这父子早晚要见,纵然自己心痛如斯,也阻止不了,还不如现下大方一点。当下弯下身来,将他抱在怀中,整了整他玩皱的小褂子,蔼声道:“六爹爹这会去前厅见客,你若乖一点,六爹爹也带你去!” 易星连连点头,润红的小嘴连连在他面上嘬下去,奶声奶气道:“星儿一定乖乖的!” 李瑜始放下一颗心来,也不撒手,抱着他径自穿堂过户,进了大厅。 英府大厅内,端坐着一名面目极是妍丽的男子,面上虽有风尘之色,但难掩其金玉之质,隽逸之神。见得仆人回报,此乃府中六爷,口称楚王,连忙见礼。见得他怀中所抱小孩三四岁左右,双目骨碌碌乱转,面貌与自己有八分相似,已是心庠难耐,只恨不得抱在怀中,捧在手心,好好的疼爱一番。 仆人上前与李瑜奉了茶,小心的避了开去,一时之间厅内只余了易数父子与李瑜三人。易数与李瑜二人皆是沉默不语,唯有易星在李瑜怀中枯坐片刻,便扭来扭去,极不安份,见得李瑜并无离开的意思,小儿由来好动,只觉面前这客人虽长得极是好看,但着实让他讨厌,遂大声道:“六爹爹,带我去玩儿吧!” 李瑜将怀中的他轻拍了两下,示意他安静,道:“没见六爹爹这有客人吗?星儿要是无聊,就去外面找财叔玩?”说着将易星放了下来。 易星一双亮瞳在李瑜面上来回扫动,终于确定这次六爹爹不是在说笑,于是扭了扭小身子,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待得落了地,他蹬蹬蹬几步就迈近了易数面前,握紧了小拳头,将他打量一番,恼怒的喊道:“你为什么还不离开?六爹爹要带我去玩儿,没时间陪你!” 易数一怔,顿时如吞了黄莲一般,只苦进了心里面。他作梦都没想到父子初次相见会是这副场景,万般滋味在心头,又不能跟小孩一般见识,摸遍全身竟然寻不到一个适合小孩玩的东西,只得轻柔道:“你叫星儿是吧?爹……我来的有点急,下次定然带些好玩的东西来给你玩,可使的?” 易星不屑一顾:“六爹爹进宫的时候会带许多好玩的东西来,我才不要陌生人的东西!”说着从腰间小荷包里掏出十来颗拇指大小的东珠来,颗颗圆润饱满,献宝一般递上前去,道:“这是六爹爹给我的弹珠,你家有吗?” 易数的喉间一紧,几乎要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不容易,他又挤出来一句话:“小孩子拿东珠来当弹珠,太过奢侈!”这却是小时候易柏最常教训他的话。 “你怎么跟四爹爹一样喜欢教训人?!”易星不满的瞪大了眼睛,后退几步,充分发挥英府小霸王的特色,挥舞着小拳头极是恼怒道:“不许你教训我!我又不认识你!” “星儿,不得无礼!”一道低沉威严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易数回头去看之时,眼角余光扫到,奇异的,易星畏缩似的又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李瑜怀中去了,再不复张牙舞爪之态。 门口大步流星走进来一个人,正是征西将军英洛,身着朝服,见得厅中端坐之人,似是一怔,也露出一抹苦笑来,却是对着李瑜道:“小瑜又惯星儿了?这孩子再禁不得惯,再惯便要上头了!万一将来成了纨绔,可如何是好?” 李瑜的脸色刹时有点难看,难得反驳她一句:“星儿性子聪颖,将来自有懂事的时候,哪里又是那起不晓事的孩子?” 被他紧搂在怀中的易星壮着胆子转过头来,眨巴眨巴他那双黑得出奇的眸子,嘴一扁,似要哭出声来,抽泣道:“娘,我再不淘气了!你不要骂六爹爹!” 静坐一旁的易数心内感慨万千,只觉此时妻是别人之妻,连子也是别人之子,自己坐在此处尤觉荒唐可笑,却又恋恋不肯舍去,连自己也不知自己一腔热血跑来,盘桓在此,究竟是想要何种结果? 向来心有所决即会一往无前的鬼见愁,平生初次不知所措。 直到,将军府众夫婿陆续回家。周峥与薛嘉是从兵部而来,夏友易柏却是从铺子里联袂而来。见得二弟回来,易柏将心底里那抹涩意深深隐藏,且笑且叹:“小数,你这一走就是四年,家中之事全丢了给小三儿,音讯不通,到底是去了哪里?”说着窥见李瑜怀中正睡的烂熟的易星,那小儿惯会察言观色,英洛又向来对他严厉,自英洛回来之后便乖乖偎在李瑜怀中,不过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易数与众人见过礼,又特意向自家大哥赔了许多不是,大意只说自己纵情任性,一去西域四年,将家中之事全丢了给小三儿管,委实不配作易家当家,如今回来却是想将家主之位移交小三儿来坐云云。 此事虽是易家之事,却决算不得迫在眉睫,易柏也知他在此处极是不惯,四年初见,又舍不得离开,是以尽拿易家家务事来搪塞拖延时间,便挽留他用了晚饭再走不迟。 英洛在众夫婿刀子似的目光之下,虽偷偷看了他几眼,哪里还敢与他目光相接,惹出家中醋海生波?难得易柏提出邀请,立时抬头看了他一眼,连连道:“既是柏哥哥所说,你就留下来吃晚饭罢?”早无坚持为易星起名之时那股血气之勇。 这四年间,每每看着易星那酷似易数的小脸,她都要恍惚,是否真有这么个人,与自己曾有过那般亲密的关系?今日眼瞧着厅内乍然降临之人,连自己也说不出的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如释重负,原来真有过这么一个人,在偷偷摸摸不知不觉间让她生出了牵挂之意来。 这顿饭在将军府偏厅开放。忠勇候周峥一晚上只围着女儿周紫文转,喂饭喝汤,没一刻闲下来,到得最后,索性向各位告退,抱着女儿去洗澡。 李瑜是一早就走了,安顿易星去睡觉,再不见了踪影。此时厅中唯留夏友与易家兄弟。只因英洛近日又有呕吐之像,这胎正是夏友的孩子,是以最近他极是重视英洛的身体,此时心内是甘苦交叠,叮嘱了她许多话方才极是不放心的离开。 易柏也只稍稍询问了一番易数在西域之事,见得自己在此颇有不便之处,易数亦觉与兄长有愧,忙起身告辞,却得了他一句话,教他顿时感激涕零:“洛洛去送送小数,我今日算了一天的帐,也乏了!” 二人如蒙大赦,一前一后出了偏厅而去。 那一夜,易数对着将军府的深宅高墙感叹:“这宅院好深,不小心进去了怕是会迷路!” 彼时英洛尚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只笑道:“多深的宅院难道还会让你迷路不成?你不是偷偷摸摸惯了的人吗?” 易数再叹:“我忽然不想再偷偷摸摸了,不如在长安城内另置所宅子,你有空就带着星儿来住住?” 这一住便是六七年。 易数虽坚辞了易家家主之位,但也做不了逍遥散仙,每日总得去打理生意。一年间也要四处去走走,在长安城中总共也住不了多久,总是一回来便窝进了自己的那所宅子里。英洛得空了便会带着易星前去小住几日。 易星小的时候对他未尝没有敌意,只觉这人莫名其妙便让母亲带着自己离家别居,惹得众位爹爹不开心。后来多亏得李瑜多方弹压劝导,方让他乖顺了许多。 英府众人起先见得他回来,也担心了一阵子,后来见得他置了宅子,并无入府的打算,也不知是羡是怅然,尽皆闭口不提。府内众仆皆呼易数的宅子为“外宅”,知这位爷虽未进府,但却是英府大公子的父亲,自然怠慢不得。 易星渐懂人事,虽绝口不曾叫过易数“爹爹”,父子二人相处也还算融洽,只是比不得与李瑜的感情罢了。 直到易星十一岁上,易数再去西域,执意要带着易星同往,英洛虽念他年纪过小,但这孩子自小跟着周峥与薛嘉刻苦练武,心性也算得坚韧,难得易星也是跃跃欲试,只得答应了他的要求。 三年以后,当易星与易数父子二人带着商队从西域回来,那从来倔强的小子跟前跟后,“爹爹”长“爹爹”短,叫个不住。不但英洛,便是连英府众人也是诧异非常。英洛多方打探,怎奈这父子守口如瓶,总不肯叙说原委,但父子情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好在,他二人父慈子孝,英洛也只得作罢,由他二人去了。 只是长安城内众百姓谈起来,对于易数此人,未尝不是多方猜测,只将这位爷谈论的十分不堪,说什么既无兄弟情义亦无男女大伦之防,与自己嫂子长年姘居云云,说得份外难听。只可惜当事之二人对此皆作不闻不问,依旧我行我素。 易星十八岁之时,英洛因平叛西南有功,被晋封为安平王,举国哗然。大周虽立国久矣,除了皇女以外,倒真不曾有过外姓王爷,且这位王爷的六夫郎正是当朝皇子楚王,一家子出了两个王爷,倒是闻所未闻,众人猜测锦帝对这位弟妇的恩宠,朝中无人能及,自然每日踏破了门槛的求见,令英府众人烦不胜烦。 彼时英洛人到中年,只盼着解甲归田,求了恩旨欲往封地而去。安平州乃富庶之地,李瑜虽想往楚地而去,但一家子大小皆要去安平州,自已的女儿李霜也离不开娘亲,也只得随她一同前往。 彼时易星方向英洛提出来,欲让易数入府,到了安平州也好有个照应。 易数自易星六岁之上将易府之事尽数不管,白手起家,如今竟也是给自己打理下了一份产业来,虽不及祖业丰厚,自己花用却是尽够了。他虽阻了易星许久,也不能说动这孩子,也只得由他去了。 英洛众夫婿这些年见得他这般誓相追随,况英府长子正是他的儿子,倒是将那些心思全藏了起来,在安平王离开长安的前两天,王府举行了盛大的娶亲仪式,易数正式入了英府,作了英洛的第八房夫婿。 过得两日,随英府家眷迁往安平州定居。 薛嘉篇:天明约翠微 薛嘉来到英府那日,正是英田大喜之日,座中宾客并未将过多心思费在他身上。英田那帮老兄弟,把礼部尚书大人灌了个烂醉如泥,哄笑着送进了洞房,也算成就了一段佳话。 倒是英洛那一众夫婿,自南宫南出现,至英洛抱着牌位回来,已知府内要添家进口,虽心内仍有煎熬,却也无正当理由阻止,眼瞧着英洛挽了那少年的胳膊进了府内早为他准备的院落——那院里供着的正是这少年的牌位。 薛嘉随英洛进得院来,但见这院内栽着各色秋菊,灯下花香满院。推开房门,房内只点着两支白烛,白烛之上供着块牌位,细瞧去写着的正是自己的名字。环顾一周,各色用具皆是齐全,房内打扫的干干净净,想是常常打扫之故。 英洛上前将那牌位取了下来,去屉子里翻出两支红烛来点燃,再熄了这白烛,转头将那牌位递了给他看,笑逐颜开:“你看看,这就是我当初吹吹打打娶了回来的牌位!本还想让你坐回喜轿呢……”后面的话,被薛嘉咬进了口中——他将那牌位随手放在一边,扑了上去,将面前一子紧搂在怀,颤抖着吻了下去…… 英洛被这少年紧抱在怀中,浑身一僵,却又放松了下来,只觉全身的肌肉都要被他挤疼,他虽未喝酒倒胜似喝酒,两颊赤红,唇舌辗转,不住啃咬。英洛被咬得疼了,虽满心欢喜但见得他这笨拙的样子,一时忍不住冒出了一串朗笑,再也止不住。 薛嘉恼道:“还敢笑我!”偏生瞧见她眼里细细碎碎的光波,又忍不住瞧得痴了,只伸出手去,像过去二人相约去爬山一般,呐呐道:“姐姐……” 这声呼唤未免让英洛生出一丝罪恶感来,只觉自己竟然辣手摧花,要对这孩子下手,冷不丁打了个颤,结结巴巴道:“小嘉,你有没有觉得……我就是你的姐姐?” 这话说完她便后悔了。 只因为那孩子在听到她这话时,满脸的痴慕之色立时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了一片惨然,哑着声音道:“姐……洛洛,你觉得我……我太小了?” 时年英洛二十三岁,薛嘉二十岁。 这也是薛嘉第一次直呼其名,便如她别的夫君一般,将“洛洛”两个字辗转在舌尖,似欢悦似痛楚,也只有呼唤的人才能明白。 英洛猛不丁被他这一叫,未免有些傻愣,仰头看着高出了自己一个头的少年,有灿如朝阳的眸子,曾经一直带笑的眉目此刻正紧紧的皱成了一团,似明白又似迷惑,可怜中透着些可爱,忍不住让她的母性爆发,伸出手去拧了一把他的脸颊,只觉那紧致光滑的皮肤是种让人忍也忍不住的诱惑,她偷偷的咽了口口水,只盯着他那蜜色的泛着光泽的肌肤,红澜而丰满的唇,如刀刻般坚毅的下巴下面,有圆润而突出的喉结,引人绮念。 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不曾认真的打量过这个孩子——那曾经与她共御外敌的少年,在自己不曾察觉之时已经长成挺拨的青年,的确不能再称之为少年了。 他有坚定的目光与骄阳一般的笑容,忽然之间就灼得她目痛,几乎不忍再看——是什么时候,他会这样痴痴的看着自己的? 她竟然从来不曾察觉过,亦或细想过。 是二人在街市间纵酒高歌,还是在龙城把臂同行,千仞锋相互搀扶,共同眺望远山日出之时,他有了这样的眼神? 她只知道,在这少年出事的那一刹那,当她醒来,在洞庭密林之中,鼻端嗅到的那股血腥味与他熟悉的呼吸之声,她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之后的痛彻心肺,不想也罢! 有一种人,她想要他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平平安安喜乐颜开的活着,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免惊免喜,免忧免惧,哪怕平平淡淡,也要他活着,有姿意飞扬的神彩,纵马高歌的勇气,把臂同游的时光。 “小嘉呵……” 英洛轻轻的叹息。连自己也说不出的心喜欢悦。 伸出手去,轻轻沿着他的眉眼抚摸下去,他在这样难得的温柔目光里通红了双颊,连呼吸也成了一件格外困难的事情,似乎所有的梦想都变成了现实。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英洛“嗖”缩回了手,转头去看,那目光有就些不好看了。 门内站着的,正是夏友,高抬着眉毛,手中端着热气腾腾黑漆漆的一碗药,理直气壮丝毫不以为意的喊道:“洛洛,该喝药了!” 英洛被他的目光烫的有些微的瑟缩,看看一旁手足无措的少年,又鼓起了勇气,抬头迎了上去,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碗,咕嘟喝了一大口,明妍的五官立时皱成了一团,就好像生吞了黄莲一般苦不堪言,差点将手中药碗甩了,目光巡梭四处去找茶壶。这房内虽每日有人打扫,但向来不住人,自然并未备下茶水来,她走投无路,端着药碗就向外跑去,却被夏友拦腰截住,闲闲道:“洛洛,你这是要去哪?” 英洛皱着眉头,含含糊糊道:“我去找口水喝。”知道这人又是小心眼发作,她也不敢乱说话,生怕下次他又有什么厉害的招数。 夏友好心好意劝慰:“洛洛,这药虽说苦了些。可俗语说的,良药苦口利于病,衡哥哥难道会害你不成?快快喝了罢!这会儿宾客已经散尽,当日你抱了五弟的牌位进门,也是知会了兄弟们的。既然今日五弟回来了,也该去前厅向大哥敬杯茶吧?” 慑于这位怪胎的(y)威,她只好苦着脸,将这碗放了大份黄莲的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只觉自己从心肝到肚肠都从内向外的透着一股子苦味,皱着眉头将碗放在了桌上,左右看看,一手拉起一个,叹息:“走吧,去前厅看看!” 将军府内大厅,周峥与易柏分坐左右两侧,底下还坐着楚王李瑜,正探头向着厅外张望,见得三人联袂而来,扯开一个颇有些僵硬的笑容来:“来了来了。”说着迎了上去,对薛嘉道:“嘉表哥,你来了?!” 薛嘉见得李瑜,颇有些意外。他久在叠翠山养伤,京中英府之事竟是闻所未闻,这会见得李瑜在此,不由奇道:“小瑜,你怎么在此地?” 李瑜露出个颇为苦涩的笑意来,道:“皇姐赐婚,一年前我已经嫁进了英府,排行为六。” 他这般解释,薛嘉却以为他对英洛极为不满,并无夫妻间的情谊,是李岚强扭了苦瓜,他才有了这般的笑容。不由小声劝慰了一句:“小瑜也别伤怀,其实姐姐人很好的!”诸夫皆在,他又不好多说什么。 李瑜明知他会错了意,也只露出一个意谓不明的笑意来。 一时间,英洛在上首坐了,周峥的贴身小厮文英端出酒来,各斟了一杯来,又端着酒壶紧跟在薛嘉身后,小声指点他依礼拜见了各位夫君。 周峥笑着将杯中酒满饮,郑重其事道:“你是救过洛洛的人,自然是她心尖上的人,以后在府中与大家好好相处吧!”这却是尽了正房大官人的训导职责。 薛嘉从来是个没有心机的孩子,乖乖点头答应。 轮到夏友之时,他也只是平淡的叮嘱了一声:“以后有个小伤小痛的就来找我,闲了就来药铺帮忙,为家里赚些钱财——咦,我忘了,你在朝中还任着官职,这事也罢了。”又笑着指易柏给他:“朝中俸禄要全数交了给他,这人雁过拨毛,铁公鸡一只,家中银钱无有不经过他手的。要是得罪了他,小心他每天给你喝白粥!” 薛嘉陪着他一笑,又去敬易柏一杯。 易柏将杯中琼酿尽干了,笑道:“六弟你休得听这大‘屠手’的刻薄话。想要银子只管去帐房领,就说是我说的。我倒不会给人喝白粥,只会给人喝黄莲水。”说着斜睨了英洛一眼,见她扯出一抹苦笑来,唇边便漾开了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夏友自在朝中扬名,被锦帝金口玉言称作“大国手”,私下里便被易柏讽为“大屠手”意谓他的医术之烂。 自易柏将夏友赚去药铺赚钱,这二人之间也算结下了梁子,言来语去无不是揭对方的短处,可那般笑模样看着却无丝毫剑拨弩张的样子,倒像是兄友弟恭,一派和乐之像。 薛嘉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会心一笑。面前已立定了一人,正是李瑜,端着杯酒道:“给五哥敬酒,恭喜五哥。”眼圈微红,道:“可算是好好活着回来了!”那一份感慨,令英洛也感同身受,不由多朝他看了两眼。 周峥见得众人这番模样,今夜无论英洛陪了谁,想是大家心里都不会太痛快,大手一挥,道:“今日既是爹爹的大喜之日,又是六弟归来,也算得双喜临门,不如今日大家选个宽敞一点的房子,不醉不归?” 夏友易柏闻听此言,正合了自己心意,当即点头拥护。连李瑜也露出了笑意来。 一时之间众夫商议一番,齐聚英洛的鸣凤轩,呼儿唤酒,热闹非凡,直喝得众人醺然欲醉,连英洛也醉眼朦胧,见得身侧的少年唇红齿白,眉如秋水脸如满月,忍不住捧起他的脸来,狠狠亲了一口。 岂料少年泪意朦胧,轻轻摇了摇她的袖子,悄声在她耳边问:“你可知道你亲的是谁?” 英洛困难的固定住了自己的脑袋,将这少年的头扳了过来,对着烛光拼命去看,半晌,恍然大悟:“哦,是小瑜啊!” “叭叭”两声,在他的左右脸蛋上各亲了一口,又在他头顶抚摸了两下,柔声道:“乖……乖啊。你还小,等你满了十八岁,长大成|人了,与姐姐再作夫妻也不迟,可不许偷偷背着我哭鼻子,更不许对着元慈发脾气啊……” 少年虽有三分醉意,明眸里立里绽出异样的夺目光彩来,眼圈一红,眼泪便无声的流了下来。他抬袖擦去面上热泪,喃喃道:“我果然喝醉了!”只觉被那人亲过的几处地方热热的烫,比之酒意上头更让人觉得灼热。 此际周峥夏友易柏三人正逮着薛嘉猛灌,众志成城,只想将这猛不丁从天而降的小子灌个烂醉,一时之间也无暇顾及他二人,是以并未瞧见这二人之间的暗涌。 眨眼之间,薛嘉来到长安已是一月有余。这期间他不但要去兵部复职,更要与府中各人打交道。 英洛的众夫只除了李瑜对他不使半点心计之外,别的夫君便是说一句话也得让他费神思半晌。好在,抛开这些事情之外,每日在兵部与英洛周峥共事,见得她的笑颜,与她同桌而食,也算得和乐。只是他的心内,还是略有遗憾。 来年夏天的某一日,周峥前去西北轮防戍守边防,别了自己刚刚降生四个月的一儿周紫文。近日他与英洛同出同进,同啄同饮,眼瞧着这日兵部无事,向上官告了假,偷偷约了她出了兵部衙门。 依着英洛的官职,自然无须再向兵部尚书报备。 二人骑马在长安城内行走,日光正好,照在那人脸上,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又因着她的飒爽英姿,与日光同辉,直刺的他的心庠庠,他不由脱口而出:“姐姐,不如我们去爬山?” 英洛略一沉吟,看看头顶的日头,只觉暑气侵人,想想山间花木浓荫,流泉飞瀑,当先一骑已冲了出去。 二人骑马出城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城外西山。下得马来,将马拴在了一处僻静之处,只觉微风轻吹,只将满心的燥热吹了下去。 薛嘉伸出手来,微笑:“姐姐,我们上山。” 仿佛仍是龙城的千仞峰,二人携手向前,无论荆棘峭壁,皆在相互挽扶之下越过,尽数踏在脚下。 登上山顶之时,放眼望去,山峦起伏,百鸟争鸣,山花烂漫,有飞瀑直下,迎面吹来湿爽的微风,将登山的疲累尽数吹走。 二人静立在山顶良久。 薛嘉轻声唤道:“姐姐——” 那一声缠绵呼唤,直让英洛的心加快了几跳,耳边有湿热的呼吸掠过,她转过头来,眼前的少年目光烫人,涨红了脸道:“姐姐,我三年前已经满了十八岁了。” 英洛一愣,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薛嘉见她这呆愣的神色,知道她许是醉后,连自己也不曾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委曲一般的提醒她:“我来的那一夜……你喝醉了跟小瑜说的……十八岁再与他……” 英洛仔细的回想一番,好像有这么回事,却又猛然一骇:“这事……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你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薛嘉低声的抱怨:“……当然是小瑜……姐姐,你到底要我等多久?”热吻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一刹时英洛心惊复心喜,这少年,未尝不曾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只是他生生的按捺下了自己的满腔情思,只在一旁静静守候。 她一时里又是怜惜又是欢喜,主动捧起他的脸来,轻轻吻了下去。 满山花木摇曳,眼瞧着这少年边吻边将她拖至一处寂静的密林之处,那里遍开花香,他将她放倒在厚厚的花丛之上,似膜拜一般从额头一路亲了下去,明眸灿颜,瑶鼻丹唇,还有细巧的脖颈,微微将她的单衫扒开,露出里面的一痕雪肤与秀气的锁骨,他在那里流恋不舍。 日光渐渐西移,少年与她肢体纠缠在一处,与山花一起摇曳,眼前似大片的繁华似锦,如流水一般奔涌无法遏止,眼前有七彩水瀑奔流不回头……这是明丽的属于他们的世界,是大自然中最美妙的吟哦,是山间最动听的泉歌,是百鸟婉啼,最为贴近彼此的时光…… 夕阳渐有下坠之势,他揽起怀中的一子,强健的臂弯与宽阔的胸膛分明已是成年男子才会有的休魄——过了今日,他终于长大成|人。轻推怀中正在酣睡的一子,“洛洛,醒醒,该回去了。” 一子嘟囔了一声,挥动一截雪藕似的小臂,似要推开他去,可睡意迟沉,推到一半便软软的垂了下去,她又睡了过去。 她身上盖着自己宽大的衫裙,挥动之间露出了胸前一痕雪肤,那上面布着斑斑点点,只引得他低下头去,又是一阵亲咬。 五年以后,英洛在去巡察西北防务的时候,在甘州替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消息传回英府,一时人人称羡。 那时英洛已是儿一成群,长子易星已经七岁。次一周紫文也已五岁。次子夏歌也已三岁半。三子易昭也已近两岁。 这些夫君虽各有子一,不过是各有一个,谁又能如他一般,儿一双全? 英田闻言大喜,彼时英乔虽已生了子一,但英田还是放出话来,这儿一之中,其中一人必得姓英。夫妇二人商议半晌,议定了儿子随父姓,名叫薛炜,一儿名叫英思齐。 等得这一家四口回到长安,双胞胎已是半岁,家中自又是热闹了一番。大些的儿一诸如易星与周紫文,扑上去对着这长相一模一样的弟弟妹妹又亲又抱,小一些的夏歌易昭,见得母亲的精力全副拿来应对双胸胎,未免有些不满,偷偷掐幼弟幼妹的脚心来泄愤,一时间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的光景,大的闹小的哭,身在儿一这般闹腾的英洛与众夫婿们,哪有闲心争风吃醋,只忙着照顾自己的儿一,乱成一团。 李瑜篇:年事梦中休 距离英洛那日“十八岁再作夫妻”之语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李瑜去年春天便已经进入了十八岁,眼瞧着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秋天又已降临,他未免心有凄惶。便是连南宫南也早在一年前入了府,圆了房,唯独自己,仍独守空房。 府中也已添了好几个小儿,易星自不肖说,自懂事以来除了习武练字,还会被易柏抓差,在铺中做个小伙计,从头学起。铺中伙计从未见过易柏对哪位伙计能严厉成对易星那样的,背地里议论了好几回,但李瑜问起易星来,那孩子笑得极是自得:“大伯若是不把我当自家孩子,哪会管手管脚,从头教我?” 显见得他是白操了心。 偶尔夏友闲暇之时,亦会指点易星医道一二,虽然易柏与夏友芥蒂极深,但瞧着侄子去识得些药理,易柏倒也不甚反对,只瞧着府中众人暗暗纳罕。但这二人一位极能赚钱,府里药铺的赢余全凭了他的医术,另一位手据府中经济大权,旁的人,除非想日日喝粥,从帐房领不出银子来,或者生了病想被整治一番,否则,哪里又敢得罪了这两位? 李瑜冷眼瞧着这二人斗得热火朝天,却又在大事上惊人的能达成一致,在长安城里混得风声水起,若有人提起英府的夏二爷与易四爷来,那份赞扬之情,便是连他,亦觉得出些许荣耀来,但——与他何干? 倒是易星那小子体贴,好几次笑嘻嘻从夏友那里偷来一些不知名的药粉,红着一张小脸犹豫半晌,方道:“这是夏爹爹开的壮阳的药。” 李瑜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是你夏爹爹开给我的?”这话自然得问清楚,若真是夏友开给自己的,不知是悯是讽?无论是什么,其心真正可诛!若是元慈在旁看到,定然会气得脸都青了。但李 燕子回时第47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李瑜自进了将军府几年,深谙英洛众夫君之间的刀光剑影,他虽年幼,亦不能幸免。 但他自幼生在宫廷,此事尚能应付一二,兼且他向来又是个无宠的,自然少了几分算计。 易星自小颇得他的喜爱,五岁的小儿早已玲珑的紧,识文断字武枪弄棒,外加做个药铺的小伙计,整天夹在易柏与夏友之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整天忙得团团转,忙中偷闲的跑了来,此时眨巴着他那张出奇妍丽的小脸之上一双黑玉葡萄一般的眸子,往他身前蹭了蹭,趴在他膝上认真道:“我听见夏爹爹跟铺子里的病人说的,此药能……壮阳,令妻主对他念念不忘……六爹爹你老是愁眉不展,我便捉摸着,按照夏爹爹替那人写的方子也照配了一份给你……你千万别让夏爹爹知道……” 李瑜面色已黑,当头一个爆栗敲下去,颇有几分恼意道:“你才几岁?怎么也不学好?你爹爹既然已经回来了,也不好好管管你?” 彼时易星与易数的关系并未改善,那孩子嘟着红艳艳的唇,恼道:“六爹爹别提他了,前几日他让母亲带着我去他家小住,他府中那起丫头小子变着法的哄我开心,弄了许多小玩意儿,回来全被夏爹爹与大伯给收了起来,痛斥了我一顿,说我玩物丧志……我恨死他了!“ 其实此事若说起来,最冤的自然还是易数。易数初闻得子,自然欣喜异常,每次见了这孩子,娇纵溺爱的厉害,他府中仆人见得这位小爷得宠,自然加倍的奉承,偏易柏对这孩子寄予厚望,教导起来便如教导幼时的易数一般,严苛有余而温和不足。易数虽深明其兄苦心,但自己决做不到。且每次见着那雪琢一般的儿子,总会思及自己小时候垂诞之物,对着儿子不免有补偿自己幼时不不完满,愈加宠溺的厉害。那孩子夹在这兄弟一严一松的管教方式之下,久之则对易数怨气更甚从前。这其中关节李瑜虽想得明白,但对着个五岁的孩子,且是易家兄弟之间的事情,他倒真不好插手,只得好言劝慰那孩子回去。 易星今日始得了空,这会在李瑜院内消磨了半日功夫,吃了许多宫制糕点,肚儿混的溜圆,心满意足随着前来寻他的小侍回去了。 这里李瑜手握着那包药粉,在院中枯坐了半夜,但是元慈寻来,在一旁立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他。 李瑜进府久矣。当日强逼了英洛娶他,原是少年郎一时志气。及止进了府,与府中众人相处愈久,便愈加了解英洛,愈加了解这位罗刹英的行事为人,便愈加的离不开此人。外间传说她双手染满血腥,但却无人得知这位罗刹英在府中,对着家人与众夫君,却是个极绵软的性子。不论哪位夫君,从不见她有一丝不耐或者是疾言厉色,从来温柔小意的体贴,便是被最难缠的夏友与易柏二位使绊子算计,这边方喝下一碗黄莲汁,那边出门去使了银子,使店家来要,易柏坐镇帐房,极是淡漠的回那店中仆役:“英府中没有这样一个人!也不知是谁在外面混吃混喝,才想着来英府混赖帐,还不拖出去打一顿板子,还敢跑来英府要帐?”被人扒了身上佩饰,回来也不恼,只对着这二人笑。 众人与李瑜皆不明白她这小情小意从何而来。 却是前年中秋,举家团圆,只除了流落在外的华彻,其余夫君皆留在府中过节。英洛醉后摇着杯中琼浆指着众夫君感叹:“我这一生,还真觉得有愧于你们!想你们皆是一方俊杰,拉出来哪一位不能独挡一面?偏偏尽数蜗居在这小小将军府,不得展翅高飞,不得欢笑开颜。便是偶尔拿着我来取乐,我也甘之如怡,只盼着能搏你们一笑尔……” 众夫君一时动容,皆料不到她的容忍体贴竟是源自于愧疚和一片关护爱意。薛嘉上前去扶着摇摇欲倒的英洛,微哑着嗓子道:“姐姐,你醉了!” 英洛睁开醉意朦胧的眼来,轻轻一挣,未曾挣脱,强辩道:“我哪里醉了?我清醒的很!我的大夫君官至一品忠勇候,骁勇善战。二夫君心眼儿虽小,但仁心仁术,乃是杏林楚翘,偶尔给我喂点黄莲吃,极是清火解毒……”众人想笑,又偷窥夏友的脸色,见他面上一片懊恼之色,却又漾着喜意,只听英洛继续数说:“ 三夫君华彻,命运多舛,虽身在地煞门但心地良善,温柔体贴……”几人之中已有人变色。“四夫君易柏,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偏生被糟蹋到了我手中……”只闻得易柏苦笑:“我倒从来不知道自己是红颜的命!”也不知是叹是喜。英洛继续:“五夫君——小嘉,”她摇摇正扶着自己的薛嘉,他顿时红了脸,“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阳光美少年!”这句是后世被无数人翻烂了的句子,当即让他眉眼弯弯,纠正道:“姐姐,我是青年了!” “噢——”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众夫君之中搜寻了半晌,方瞧见了众人背后的李瑜,当即指着他道:“六夫君小瑜就是个小屁孩儿,啥事儿不懂,混吃混喝,当真好命啊!他这辈子最不好的一点——”李瑜屏神静气,只觉手心冒汗,良久,才听得她磕磕绊绊道:“那……那就是……遇上了我!最不好的一点……就是遇上了我……” 众人轰然笑倒。唯独李瑜,一刹那眼眶微湿,心内狂喊:“不!我这一生最好的不是生的金尊玉贵,不是好命,作了当朝女帝最宠的弟弟,而是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了你!” 那个人,此时已经醉死了过去,将手中酒瓶脱手,整个人倒向了薛嘉怀中。众夫君之中也有醉意醺然的,见得薛嘉小心翼翼揽着她,自嘲一笑,各自散去。薛嘉便红着脸,将她抱在怀中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李瑜眼瞧着薛嘉眼底盛着耀人的光彩,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人,他的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与妒意。 这一年的中秋,天气微微有些冷,酒宴照旧摆在英洛的鸣凤轩里,但有时鲜瓜果点心摆了上来,仆役穿流,美酒佳酿不断,宫中锦帝隆恩,也赐了佳肴醇酿前来。一俟传旨的黄门离去,众夫君坐卧谈笑在席间。周峥照例与薛佳相邻,就着桌上瓜果的甜香将当前诸国形势大讲一遍,让远远而来的仆人以为他谈笑间非是樯橹灰飞烟灭之事,乃是当季的果疏奇闻,兴致不绝。间或薛嘉追问两句,总能引起他下一番滔滔不绝。 这厢里夏友与易柏这对冤家从来宴席非要坐在一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夏友的脾气古怪,府中皆知。但易柏这位尔雅的君子竟然铆起劲儿来与他对着干,着实出乎众人意料。这中间就属英洛最是为难。这二人每次斗法,输者必定会找茬对着英洛撒气,只让她苦不堪言,偏偏一个都不敢得罪。 南宫南自进府的第三日离去,至今多半未曾参加过英府的团圆宴席,偶尔会回来一两次,也只如飞鸟北归,匆匆而去,府中仆人多半未见他的影子,他已回了龙城。夫妻二人相聚,多半是英洛时有空暇,去龙城作威作福居多。今日他照例不在。 华彻是自锦帝即位以后未曾再踏足过长安之人,更是不能指望他参加中秋家宴。 易数在自己府中饮酒取乐,不与一干夫婿为伍。他身份特殊,也鲜少踏进将军府的高墙大宅,府中有眼色的仆役早将府中鲜蔬瓜果送了一份去“外宅”,英洛虽不能□去易宅,也只得使人带了易星前去与他父亲团圆。 剩下的唯有李瑜与英洛对饮。 虽说将军府人丁兴旺,后院济济,但真正过个节家口仍是不齐全。英洛虽惦着在外的南宫南与华彻,但也决不敢怠慢了府中这几位。偏今年新赐的御酒后劲颇大,等她察觉了,已有了五分醉意,身子软软向着李瑜倾倒。 李瑜今夜也是酒意上头,身旁倒过来的身子想也没想便接住了,搂在了怀中。这些年他在将军府过得颇为清闲,也不知道是将军府的伙食够好,还是心绪散淡,那个头是噌噌的往上长。眼瞧着已与薛嘉一般高,紧拥着她自然不费力气。 英洛在醺然之际,只觉揽着自己的手臂颇为有力,往前靠了靠,舒服的几乎要哼哼出来,大声赞道:“李岚今年忒也大方,这又不知是哪里新进的贡酒,居然也舍得赐下来。”旁边一干人等因着她大呼锦帝名讳,都游目四顾,先是见到了楚王贴身近侍元慈气青的脸,再去看楚王的脸色,他竟似一句也未听进去,酒意染红了双颊,只牢牢盯着那人丽颜,目光丝毫不肯移动一分。 众人皆是过来人,见得他这神情,口中那酒未免失了味道,只觉寡淡,竟然还有了涩意。但眼瞧着这孩子在府中熬了几年,长成了挺拨青年,此事只在早晚,自然阻挡不及,由得他去了。 李瑜半晌才回过神来,晓得盯着英洛看得太久,颇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那少年曾经纯稚的眉眼已是风华天成,清贵俊逸。他道:“几位哥哥慢用!洛洛喝醉了,小弟带着她去喝碗醒酒汤,让她醒醒神。” 众人皆是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这小子竟也直呼其名?往常不是客气的紧吗?张口闭口便是“将军”,对着外人必然客客气气,带着皇族的纡尊降贵,要闲淡的称呼:“我家将军”,既不会亲昵的过份,亦不会疏离的过头,恰到好处。 周峥只来得及点了点头,咽下口中一口蜜瓜,正欲嘱咐什么,他已抱起了英洛,大步而去。 其余夫君,脸色皆不是很好看。 良宵,永夜。 元慈点起早准备了几年的花烛,端了热水来放在床前,欲替英洛净面。床上那人醉得厉害,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只拉着他的手叫“冬萝”。冬萝乃是她的贴身侍女,前两年早嫁了给易柏的贴身侍卫晁元宁,二人皆是侍卫出身,又兼着武功不相上下,脾气也是倔的,竟然三天两头的在将军府打起来。 起先英洛与易柏还出言调停了几次,后来见得调停无效,这二人偏偏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了。到得最后,府中众人瞧的多了,只要这两人一打起来,众人磕瓜子搬板凳的,不一而足,更的抱着膀子看戏的。 英洛不止一次的劝过冬萝:“不过是夫妻二人,多多容让,自然能好好处下去。”从来在府中颇有人缘的冬萝那时候恶狠狠道:“将军,不是奴婢不肯容让那小子。他本来就比奴婢小了三岁,不想着体谅奴婢,居然在奴婢在前摆老爷谱,想着让奴婢侍候他。奴婢与他以武定输赢——”她得意一笑:“那小子十比九输,老得给奴婢倒洗脚水ap;not;ap;not;……” 英洛对冬萝倒是颇为上心,此事在心中挂念许久,又是醉后,轻易便吐露了出来。 李瑜换完了衣服,净完了面出来,眼瞧着她紧拉着元慈不放,不由面色微青,低声道:“元慈!” 元慈被他这一声惊得回头去看,无奈那人紧拉着他不放,两人手中纠缠的厉害,偏她此时一言不发,更让他面上作烧,尴尬不已。 李瑜紧走几步近了床前,英洛恰睁开了眼,眼距无焦,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冬萝……冬萝……” 元慈大松了一口气,无奈的看了李瑜一眼。李瑜尚未明白,他已挣开了手出去了。李瑜见得这人的手徒然的向着空中抓了几抓,可惜落不到实处,终究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许是感觉到了手被握住,她又含含糊糊的咕弄了一声,叫道:“冬萝……冬萝……难受……” 李瑜怔得一怔,眉眼间笑意浸染——她这般紧握着自己的手叫冬萝,挣也挣不开去,正是自己进来之前她紧握着元慈的手,那时候怕是她叫着的也是冬萝吧? ———这总是好过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叫着别个男人的名子吧? 他唇角边含了莫名的笑意,细细替她净面擦手,只觉心跳的厉害。间中元慈又轻手轻脚进来,放了一碗醒酒汤出去了。 他端过那碗醒酒汤来,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正好,一汤匙一汤匙喂了下去。那人乖顺躺在床上,任由他动作。他见得她温顺堪怜,心甚愉悦,手足几乎要欢喜的无措,只觉面上作烧,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什么,太阳|岤突突的跳,难以抑止。他忍不住低下头来,在她左右面颊上各印得一吻,只换来她微弱的哼哼声。 他猜想她定然在似睡非睡间,不由伸出唇舌来,沿着她姣好唇形描摹了一圈,趁着那人哼哼,长躯直入,竟做了几年来再次苦苦梦想而不得的事情。 ——自宫中二人唇舌相接那次以后,他再不曾尝过这般滋味。记忆之中那是销魂蚀骨的味道,有时候他以为那是幻觉,定然是时间相隔的太远而他又太寂寞之故。可是唇舌相接的那一刻终教他一偿多年愿望。 记忆之中那淡淡清香的味道换成了酒香味,那酒香里却又有她独有的昧道,令人思之欲狂。 一时间他情难自禁,手已经伸向了身下温香软玉,在唇舌交缠的空档里气喘吁吁喃喃自语:“这可是你说的,十八岁之后定然与我作真夫妻……现下我们就圆房……” 那人猛然间睁开了双目,目中虽微有醉意,但却有了五分清醒,见得面前一张脸,不禁骇然:“小瑜?”再觉出身上那双温柔游走的手来,只激得酒又醒了三分,那醉意也剩了两分,抚着额头只想缩回去,大叹道:“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李瑜面色惨白坐了起来,语声黯然可算得上绝望,就那样呆呆看着她,反问道:“你与我的亲事,你觉得,是孽缘?”一字一顿,可谓字字艰辛。 英洛后知后觉抬起头来,见得他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明明伤心已极,偏要高昂了头,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她注意到他紧握了双拳,青筋迸现,但语声轻颤,眼眶微红,眼瞧着却是要哭出来的样子,一时里倒让她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爬起来,只觉天旋地转,“哎哟”一声,头疼的差点又倒回去。她一边感叹着锦帝送的这酒后劲太强,简直要命,一边又怕怠慢了李瑜,强忍着头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只这一会儿,那手便已经冰凉。 她放在手中使劲搓了搓,连连道:“怎么会呢?初时我就觉得你是个骄纵的小皇子,万事不知。此时再看,必竟是在我府中养了这么些年,真正秀色可餐,我没有下手,当真是佩服自己的定力了!” 她既知李瑜为了自己方才那句话心存芥蒂,一本正经解释起来,话套话,怕会再生出变故来。此时唯有连消带打,方能除了他的心结。 李瑜被她这话逗得几乎要笑出声来,但仍惦着她之前那几句话,不由没好气道:“不说说作孽吗?” 英洛成亲这么多年,早已从众夫君手中过了无数招,摸爬滚打练了出来,经时笑嘻嘻接口道:“我说作孽自然是叹息自己下手下得晚了!”说罢已经凑上前来,叭唧一口在他面上亲了下去。 李瑜惨然的面色渐渐转红,虽觉此人无赖,但挡不住心里的欣喜。偏生近几年被她冷落,心里有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当下扑上去咬牙切齿道:“说吧?怎么补偿我?” 那人摊开了手脚倒头躺了下去,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来,极是无赖道:“任君——随意!” 可恶! 李瑜只觉怨气冲天,也是爬了下去没头没脑一顿亲吻,却又是说不上来的心怀畅意,从来没有过的畅意。 良宵,永夜,秋正浓,花正好。 楚王李瑜这一生蜗居英府内院。若论起对社稷之功来,男儿的建功立业,他可谓半点也无。但能让大周人记得的,却不是他这位逍遥皇子的一生功过是非,而是他乃继锦帝之后的月帝李霜的父亲。 月帝李霜乃是英洛三十九岁高龄生的幼女。论理说,幼子幼女一般多得父母疼宠,且英洛也确实极是喜欢这位幼女,但李霜这孩子分明不讨喜。三岁能吟五岁能赋,却又板正严肃。稍长些被锦帝李岚接进宫中带在身边,面冷如刀,却是英洛一众孩子当中最为严谨的一个孩子。 锦帝李岚这些年并无所出。她宫中虽有不少人,但鲜少能得她一顾。朝中众人议论了十几年,她独宠锦贵君,比之自己母皇当年虽宠兰贵君但尚有皇夫皇侍无数来,算得上情圣。 李霜自小得她教导,时不时被接进宫中聆听教诲,那孩子纯稚嗓音一口一个皇姑姑,真叫得她心花怒放,恨不得这孩子是自己生的,姑侄二人的感情倒比她们母女感情更要好。 李霜七岁封为齐王。其实那时英洛已封王三年,早迁往安平州定居。一家子三位王爷,轰动朝野。不过半年,李霜便奉诏入京,一直陪伴在锦帝身边。 锦帝自已多年无所出,朝中大臣多方猜测,万料不到她自己竟也不肯寻求御医相助,只等其弟楚王所出一女,如今公然带在身边教养,上下朝批改奏折,臣下多能看到齐王李霜那稚嫩的浅蓝色批注下面缀着她潦草的朱批。 事已至此,朝中有那明白的人早已向这位不满八岁的齐王讨好献策,见那孩子不动声色,神态很是漠然,居高临下,自有份矜贵之气,哪里还敢小看? 况那孩子母亲即为安平王,本朝唯一的异姓王,父亲为锦帝最宠的弟弟楚王。嫡父乃一品忠勇候,更有几位异姓爹爹皆是一时俊彦,或文治武功出众,比如薛嘉,这些年已经官至上将军;或医术超绝,坊间传说有医死人肉白骨之奇术;或经商有道,独霸一方财源,人尊“易财神”者;或虎踞龙城,江湖之中但有不公之事必得寻上他来公断,江湖老辈开起玩笑来戏曰“南宫小七”,人传他武功已达化境;更有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地煞门门主,虽无人探知地煞门所在,但地煞门无处不在。锦帝的悬赏金一再加码,已经加到了二十万两黄金,江湖之中却仍无人能取得地煞门主的脑袋,更有那起为了钱财起意的刀客们神秘失踪,再难回来。若有人细数起这位小小齐王的后台,怕是无人能撼。 李霜皇储的地位,由此奠定,朝中无人反对。 锦帝李岚在五十五岁那年,退位让贤,作了逍遥太上皇,携着锦贵君定居安平州,与安平王毗邻而居,贻养天年。由月帝李霜即位。 月帝李霜年十五继位,龙章凤质,威仪天成。即位之后,兴文重教,编纂典籍,兴修水利,勤政爱民,是为一代明帝。 南宫篇:君恩尚需还 这一日,在龙城西南的小巷一家小牛肉汤馆里,一名端丽修妍的女子踞案而坐,大口喝着辣乎乎的牛肉汤,吃着店家特意配的牛肉小菜与面饼,只觉一路的寒冷劳累驱散了不少。 女子吃得正香之时,店家那小小的门帘被掀了起来,雪花打着旋儿挟裹着寒气进了来,使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觉骨头里面的寒气似乎又回来了,禁不住抬头去看进来的那人,这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进来的男子面色如蜜,五官刀削斧凿,线条刚硬冷厉,且因着这几年执掌大权,颇有几分阴郁的味道。但看向那女子的目光,此时已经算不得平和。 店内狭小,他不过三步便走至这女子桌前,低下头去看她桌上的吃食,只觉一股怒气冲天而起,冷声道:“你不肯回家去,只是为了喝这碗汤?” 女子微有瑟缩之意,迎着他的怒火抬头,强笑道:“我记得这里的牛肉汤极是好吃, 惦记了好久!” 男子自然记得她对龙城追幽探秘,几乎吃遍龙城之事。但对自己家中准备了一大桌菜肴她却跑来喝牛肉汤之举,还是很恼火,不禁恨道:“我就不信家中那一桌菜肴比不得这一碗牛肉汤?” 女子见他怒火颇盛,连忙进行补救工程,甜甜朝他笑笑,扬声道:“店家,再切二两牛肉,端一碗牛肉汤来,多撒葱花!”回头却颇是诧异:“我倒不知道家里还备了一大桌菜肴为我接风洗尘,这真是罪过……罪过!” 男子面上一愣,脸都几乎要气得黑了。心道:你自然不知道,自你踏进龙城的第一步,已有消息抵达南宫府,府中闻得主母回府,已是忙乱成了一团,那桌菜肴可是关大厨费神张罗的,岂料你竟然将护卫扔在客栈,只身一人消失在了龙城……让人好不着急! 那女子见得他面色愈加不善,伸出手来紧拉着他的手,软语道:“南宫哥哥……”男子似被她这难得的软语娇声给憾动,那面上的怒气竟然减弱了几分,眼睛里面已经有冰封解冻的迹像,却依旧板起脸来继续紧盯着她。 女子见他面上并无消解之意,只寻思着拿出撒手锏来,在他气呼呼的目光之下,紧握了他的手,大着胆子在他面上“啾”的一声,亲了一口。那店家女正端了漆盘,里面端着牛肉小菜肉汤,从后堂而来,见状先红了俏俏脸,暗暗为这女客的大胆行径咋舌不已。 这店家女年约十六七岁,两颊天生带着胭脂之色,生得颇有几分丽色,此时这胭脂之色晕染开来,引得那女子弃了那男子,在她面上瞧了好几眼,见她柳眉凤眼,微低了头将手中汤菜放下,飞快的抬起头来,目光疾掠过自己身旁的男子一眼,一看之下不禁花容失色,忙忙福下身去,口中颂道:“小女丽娘拜见南宫家主!” 这男子正是在龙城呼风唤雨,放眼江湖亦数得上名号的南宫南——南宫家现任掌家,女子却是素不相识之人。 南宫南目光都未从身边之人身上移开,薄唇紧抿,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下去!” 那店家女只觉心跳加速,已然快要控制不住,目光在他面上再留恋一回,黯然转身退下。 南宫南见得身旁之人笑容古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看到店家女那纤细的背影,耳边只闻得她啧啧叹道:“好味道啊好味道!” 南宫南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恼道:“什么好味道?洛洛,你今日可得说清楚!” 这女子正是英洛。只见她指着桌上刚刚端上来的牛肉汤,诡异一笑:“我指的当然是这牛肉汤了,难道南宫大哥以为那丽娘好有味道不成?” 南宫南伸手在她头上凿了个爆栗,似嗔似叹:“你呀!——千里风尘,巴巴的来喝这口牛肉汤,也不知道你来这龙城是惦记我这个人,还是惦记这碗牛肉汤?” 她仰起绝妍丽容来,以手代笔在他眉间描摹,笑嘻嘻答曰:“若非为了这个人,我又何必千里风尘?” 南宫南顿时心怀大畅,面上染了笑意犹自不觉,又被她温柔挟了块牛肉片喂进了口中,顿时觉得这牛肉鲜香咸美,再喝一口她递上来的汤,果真香辣可口,腹中顿时热热呼呼,将身上冷意驱尽。 正是下午,这店面狭小,此时店中再无食客。夫妻二人已是近半年未见,南宫南相思甚苦,偏她漫不经心,腹内别有怨气。英洛知他生了气,举动间皆是殷勤体贴,不过一时就将二人喂饱。叫了店家女前来结帐。 那店家女此时在厨下团团转,闻得前面呼喊,急急前来,收了那女子银钱,正欲退下,却闻得南宫南道:“姑娘且留步!” 她面露欣喜之色回头,恭声道:“不知南宫掌家有何事?” 连英洛亦诧异的盯着他,只听得他道:“不知姑娘可愿随南宫走?” 英洛勃然变色,握着南宫南的那只手便要抽出来,却被他含笑牢牢握定。 丽娘面上喜色再也挡不住,若非碍着他面前丽色夺人的女子,当即会扑进他怀中,感激涕零道:“愿意!愿意!我愿意!”或者,像面前的女子那样大胆,她亦可以一试。 但也只是一想罢了。 她当时只是微低着头,以卑微的姿态道:“南宫少爷但有驱驰,小女莫敢不从!”心中的喜意一波波荡漾——人说南宫南生来律已,不好女色,却为了南宫家的长治久安与当朝征西将军作侍,已是屈辱。更有传言道征西将军性格毒辣,貌若夜叉,方才有了“罗刹英”这外号。这般万全行事的男儿定然是当世伟丈夫,能随侍他左右,侍奉床弟,已是她几世修来的福份。 只听得南宫南极是和蔼道:“我家夫人旧日也曾前来吃过姑娘家的牛肉汤,一别几年犹自念念不忘。我请姑娘前去,乃是为了请姑娘去南宫家掌为夫人掌厨,傣银从优,必定比在此间开店赚得多。”一字一句,打在她心间,却是残忍无比。 丽娘只觉一盆凉水兜头而下,整个人倒退了一步,极是愕然的抬头去看那女子,他口中所说的南宫夫人——这就是传言之中貌若夜叉的罗刹英?端眉修目,容色绝妍,不容人逼视,世间女儿到了她面前,皆可比作尘土,顿时黯然失色。 原来,市井传言从来当不得真。 南宫掌家非是不贪恋美色,而是他已寻是了世间最绮丽的颜色,自然再不肯一顾那些庸俗之色。 她黯然低下头去,回道:“南宫少爷有所不知,此店是小女父亲所开,由他掌勺,小女虽学得一二,但炖出来的牛肉汤远远不及父亲有味道。不如等小女去后堂,将爹爹唤来,南宫少爷问问爹爹可愿意?”她只觉内心悲苦,一步步退了回去,退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丽娘的父亲闻得南宫夫人喜欢自己的厨艺,喜出望外,自然再无异议,带着女儿进了南宫府,一边感叹南宫掌家和蔼可亲,一边感叹他夫妇恩爱和美,南宫南对夫人体贴备至,方有了自己今日如此洪福,对这位南宫夫人感激涕零,自然也未曾注意到女儿的古怪神色。 话说英洛这厢,未料到南宫南竟将那小店店主给请进了南宫府,自然乖乖随他回府。 府中宴席早已撤下,二人直接回了房,便有丫环前来服侍英洛洗澡。 二人成亲之时,南宫南本已年纪不小,便是连英府长子易星,也已经四岁。英府虽未大摆宴席,但南宫府的出嫁宴席却是摆了三天三夜。 南宫谨明自为南宫南办了丧葬之事以后,据地为王,在龙城呼风唤雨。不过半年南宫南的父亲也已过世,他只当这龙城从此易了主,岂料南宫南杀了个回马枪,令他措手不及,重掌南宫家大权。 只是南宫谨明在龙城多年输佐其大哥理事,在龙城关系盘根错节,想要连根拨起非一朝一夕之事。他费了三年光阴,方有了今日局面。等他与英洛成亲之时,英府之中已添了三个小儿。 光阴荏苒。 成亲之后他虽偶尔会回英府,但大多时光却在龙城度过,夫妻二人多时分居。只不过一年间英洛会抽出空来前往龙城陪伴他月余,也算得鹊桥相会之日。 南宫南从订亲那日便知,英洛对自己并无多少男女之情。便是他记得洞房那晚,待得众人撤退以后,二人脱了喜服,他将英洛紧紧搂在怀中,坐在英洛鸣凤轩那张雕花大床上,仍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你这番娶了我,是否算得上以身相许?” 英洛自来对南宫家这位少主其实并无多少好感。特别是在他与梅蕊之事上。若梅蕊是旁的女子,到底与她无涉,她或许也不至于讨厌这位南宫少主。但梅蕊偏偏是她嫂子。 这一世里,教她珍之重之的,唯有自已家人,特别是英田与英乔二人,简直是被她放在了心坎上,旁人说不得动不得。为了英乔她当年都宁肯喝下奇毒倚萝,更何况是杀个把人? 若非是后来英乔在施粥之时偶然认识了梅蕊,二人阴差阳错竟然互生了爱意,她定然会做出棒打鸳鸯之事——事到如今,只要哥哥喜欢,她自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这二人之间别再有苟且之事便罢。 娶了南宫一方面是有感于此人一身武功尽废,只为了自己所中之毒,抛家舍业,丢了南宫家掌家大权,沦为废人,另一方面也是英田与英乔父子二人相逼,更重要的一点则是:既然南宫与梅蕊有私,那么哥哥娶了梅蕊,自己娶了南宫,把个废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总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吧? 南宫南坐镇龙城也非一日,岂会瞧不出英洛的防备之意来。眼下虽将她揽在怀中,但也觉得出她的身体微有僵意,盘算了半晌,人人传言她心狠手辣,但瞧着她对待家人的态度,却最是个温和绵软的性子,此时也唯有使用哀兵之策了。 见她沉默不语,又叹道:“你定然是瞧着我与梅蕊有些瓜葛,此时定然心里不痛快罢?” 见她面上微有惊愕之色,显是被他猜中了心事。他可不会一厢情愿的以为英洛在呷醋,瞧着她对梅蕊的态度就知道,她这是在为自己的哥哥抱打不平。当下极是委屈道:“我自小母亲过世,后来被父亲送去学武,恰与梅蕊作了师姐弟。师姐也是身世堪怜,本是官宦人家的闺阁千金,只因得罪了华相,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她面上虽冷冷的,但却生就了一副侠义心肠,自小就很照顾我,我自然奉她若姐,行动之间难免失了礼数规矩,给你瞧见了,定然又误以为我二人有不妥当的事情,偏乔兄待我若弟,你难免要替自己的哥哥不值,打抱不平,这却也没什么过错,只不过是想岔了,又因着对自己哥哥的一片关护爱意。——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妹妹,此生也算值了!只可惜我是独根独苗,自然很难体会出兄妹之间的那种感情。” 英洛万料不到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来,且瞧着他眼下的状况,不但失了武功家产,所嫁之人也待他不能算是一片诚心,怜惜之情由然而生。想起龙城他那般的意气风发,也算得上当世奇男子,后半生却只能蜗居英府内院,一辈子仰赖自己鼻息而活,只觉说不出的悲哀,禁不住伸出手臂回抱于他。 南宫南自觉这哀兵之策甚是好用,果真有了点效果,不禁要再接再厉。当下趁热打铁,用了更大的力气将她拥在怀中,不无惆怅道:“如今我身无分文却又半点武功不会,江湖之中再无我容身之地,南宫家也已被二叔霸占。就算是我现在重回南宫家主持大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又能存活多久呢?我瞧着你府中夫婿众多,嫁了给你也不过就是救了你一命,来换一个小院,只让我清清静静过完这下半辈子罢了。只盼着你一年之中有一日想起我来,也来瞧瞧我这废人,也教我活着还有一点盼头才好!” 英洛听他说得哀切,偏又字字重地,无一不点中了事实,只觉心内酸楚,想到那般意气风发的男子沦为这般田地,全是因着自己,哪里还强硬得起来?更是向着他怀中紧贴了去,叹息道:“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南宫大哥,你也别多想,府中但有谁敢欺负你,我定然不饶。若你有喜欢的事情,也可以放手去作,我定然全力支持你,只是你可别再这般颓唐才好!人道夫妻乃是一体,你我既为一体,我岂能瞧着你自伤自怜下去?” 南宫南见她软弱了下来,当下温柔凝目,道:“那洛洛今夜不会让南宫哥哥独守空房吧?” 英洛傻傻愣愣的点头,只觉自己累及此人一生命运,偏又听到了他这番自怨自艾之语,此时满脑子寻思,只着着能补偿一二,哪里注意听他刚刚说了什么。 正在她傻愣间,南宫南已经自动自发开始解她的喜服,沿着她的额头一路吻了下去……周公之礼始成! 岂料三日之后,南宫南便辞了英府众人与娇美妻主,奔赴龙城。 英洛左右为难,一方面怕他武功尽失,吃了南宫谨明的亏,另一方面也知男儿生在天地间,定然有自己所要担当的责任,岂能随意放弃?半是难心半是为难送了他离开,又选了府中武功高强的一队侍卫任他差遣,只私下叮嘱这些侍卫,无论何时定然要保得七爷性命。 事隔半年,他再回英府之时却已是重展笑意,英洛担着的心始放下了一半。 今日夫妻二人久别重逢,自然免不了极尽缠绵。 后半夜之时,只觉房内有轻浅脚步,这二人皆算得上历经生死之人,当即大睁了双目,等待那脚步而至。 等来的是一片刀光向着鸳枕而去,南宫南揽着英洛在床上打了个滚,就在英洛扑着欲挡在他面前之时,他在她耳边小声笑着叮嘱:“娘子,春光莫外泄!”已将她裹着被子放到床脚,与来人战成一团。 以英洛的目力不难发现,今夜的这名刺客武功至强,但几个回合下来,居然未曾在南宫南手里讨得便宜。她起先还担着心,快速将衣衫穿起来,欲替南宫南挡上一挡,岂知南宫南身如蛟龙出水,猛虎过江,出手招招狠辣,堪堪过了十五招,那刺客就已经血溅床头,死于非命。 南宫南摸黑扑了过来,将她揽在怀中,小声劝慰道:“吓着你了吧?” 英洛“啪”的一声将他扑过来的手打了回去,恼道:“你什么时候恢复了武功,居然敢骗我?” 南宫南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良久,方结结巴巴道:“这事……这事……与我练的慈心诀有莫大干系。连卫老爷子初时也以为我武功尽失。那时我练到第八层之时再无进境,等救了你,失了全部内力之后,我不肯甘心,一俟身体渐好就试着从头练起,岂知进境奇快,比之初时练起来快了数十倍,不过半年,已至第九层,功德圆满。我始知这慈心诀原是得了佛家舍身饲虎之意,只有舍我方能有大成!” 英洛长吁了一口气,目中已有泪光,也不知是喜是恼,直慌得南宫南连连劝慰:“洛洛,你别生气,我这决不是有心骗你……我就是……我就是舍不得这么好的机会……能留在你身边!”说了这几句,已让他面皮红涨,手足无措。 英洛白他一眼,嗔道:“你这不是挟恩以重吗?” 南宫南连连认错。 英洛见他俯低作小,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回身紧抱了他,叹道:“能恢复武功总是好的!以后我再也不用担心你被人暗杀而无招架之力了!”说罢回身紧搂着他,南宫南只觉中衣之上已渐有濡湿。 不知为何,他的心内且酸且喜,不能言表。 许多年以后,江湖前辈戏称南宫南为南宫小七,只因着他乃是安平王的第七房夫郎。他的儿子南宫泽正是安平王的第八个孩子,自小活泼好动,与幼妹李霜最为要好。二人一位在十五岁上接任南宫家主之位,催促着父亲南宫南回了安平州与母亲团圆,贻养天年。一位十五岁之时作了一国之君,皆是当世龙凤,令人称颂。 周峥篇:千里关山月 平狄将军周峥这辈子唯一觉得愧对的孩子便是废帝燕王李秋。 他本是行伍出身,行事厉来讲究光明磊落,重情信义,甘为家国百姓抛头颅洒热血,是一个政治觉悟相当高的好同志。只是在政治警惕性上,依着征西将军英洛的说法,他是有些低能。 这话的起因,还是因为他愧疚的那个孩子——李秋 当初李晏之死虽说是她一手所逼,有因方有的果,但燕王李秋,却是最为无辜的一个。兼且他对这孩子有教养之义,这孩子偏偏极是尊敬信任他这位太傅,便是后来登了基,他成了帝师,亦是一般的倚重,无丝毫的轻视之心。 李秋自退位以后,为了怕引起锦帝的猜疑来,孤身一人栖居于将军府。彼时易柏还未主理英府事务。英府人口简单,尚有燕婉打理。 燕婉虽不明白皇族秘辛,但也知当皇家的孩子极是不易,对这孩子照顾的也极是妥贴。 待得李秋十六岁之时,将军府内形势复杂,英洛的好几门夫婿皆 燕子回时第48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皆进了门,眼瞧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极是沉默寡言,每日不过与书为伴,有时会去周峥或者英洛去请安问好。 这时候,周峥同志便显露出了他的低能来作为曾经挥刀斩敌酋的一代名将,他对这少年居然显得敦厚而和蔼,每次见面多是鼓励之词,只盼着他能有着寻常少年的欢悦心志。但作为一名曾经在刀尖上舔血,生存第一,感情次之的杀手,英洛以自己不同于常人的胸怀高估了周峥同志的这种警觉性,等到她发现了周峥对于这少年不恰当的态度时,她甚直怀疑周峥同志已经将宣熙帝李晏的死选择性的失忆,才会造成对这少年极为亲厚的心态。 她思谋良久,再次动用了好久不曾在家人身上动用过的阴暗心思——其实燕王李秋根本算不得她的家人——依着前世里那种危机四伏的生活锻炼出来的警惕感,极是敏锐的感觉到了李秋作为一颗定时炸弹所具有的威力,却苦无良策可用,唯有暗里焦心不已。久之,燕王李秋便成了英洛心中的一根刺,拨不出又咽不下。 这么些年,维护家人珍惜家人几乎成了她的一种狂热的爱好,作为对于重生一世,自己对上苍最为感激的一种形势。 这件事她辗转反侧,几乎不能成眠。当她敏锐的感觉到了眼前这颗不定时炸弹的威胁之后,罗列出了消除这种危险的两种途:,一种是引爆它,一种是拆除它。 无疑,在周峥同志心中存有怜意与愧意的弟子李秋,是不适合被征西将军消灭在英府的。若她用非常手段消灭引爆了这颗不定时炸弹,或许会毁了夫妻之间仅有的信任与心照不宣的默契。 虽然她夫婿众多,但作为将军府的男主人,英洛的正房大官人,忠勇候其人在英府还是不可或缺的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比如说,这一日她在夏友处受了一肚子的气,起因只是昨晚她宿在了小嘉处,而夏某人心情不痛快,正好想呷呷醋,大清早便朝着她开了火。 易财神从来看夏某人不顺眼,借此机会对她保驾护航,极为期望这位软弱的妻主能够在夏某人面前重振妻纲,结果英洛又一次做了一回扶不起来的阿斗,导致了他的叛变,转头也对着英洛开了火,且当着府内所有人的面,使人去帐房传了话,在未来的一个月内,消除了征西将军英洛的零用钱这一项,只保证了她在家三餐有继。 英洛虽然微弱的抗议了一下,表达了自己每年尚有一笔不小的工资上缴了家中小金库,却彻底惹恼了素来独揽经济大权的易财神。 易财神对于数字有着狂热的爱好,这使得他有了一种令人称羡的可称之为天才的特长,那便是过目不忘。他一面随口报出了一串英洛在上一个月大至衣衫首饰小至与同僚之间的宴请甚直下了班之后在回家途中饿得昏了头,买了两个包子的开销,再加施了给街边乞丐的三钱一文银子,很快随口累加出了英洛上个月的开销,甚直上上个月与上上上个月(请各位看官原谅,此处决不是为了凑字数,而是为了表明易财神这位数字狂热爱好者这一无聊的爱好,随意用脑记帐,且不容易忘记这一特性。请大家鄙视他的这一特长吧!能拥有大多数人做不到的某一件事情的人物,我们通常的作法应该是整个社会的关系网鄙视遗弃他们,视他们为妖魔怪物,敬而远之,远而观之,观而亵玩焉!)的累积帐目,在一众家人目瞪口呆之下,征西将军不但白交了一年的工资,且背上了近十年的债物,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作为家中夫妻关系之中目前也是以后几十年里唯一的弱势群体的英洛,她在这个没有妇联的世界最后无奈的选择了平狄将军周峥的决断力。 ——这时候,她无比可耻的寄希望于平狄将军的敦厚。 平狄将军不负她望,按着自己以往节俭的风格,尽了正房大官人应尽的义务,夫妻之间有债一起抗,大手一挥,将英洛这十年的债务背到了自己身上。所幸他在家中颇有盈余,且是位手握兵权的当权派,有着j商特质的无耻的易财神选择了谄媚的巴结了这位锦帝面前炽手可热的实力派,抹消了这笔十年巨债。(其实是人家易财神只是事事喜欢针对一下英洛这位花心的家伙而已,这在他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始终是个优良传统,牢记不忘!) 单是能平息夏某人与易财神对准她的枪头这一项,足够英洛察觉出了他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来。 其实话扯的远了,最重要的是,英某人不止一次的想在不惊动周峥同志的情况下拆除家里这颗不定时的炸弹李秋小同学,发现困难重重之后,这才想出了一个非常手段。 这一日天清气朗,周峥同志去上朝,英某人极是无耻的请了病假,请病假的真正原因本来是昨夜为了安慰家中那个对她实行经济制裁上了瘾的易财神,结果某种事情过了头,导致腰酸背痛腿抽筋,差点起不了床,只得用了个无比烂的借口,只说每个月的那几天,肚腹痛得厉害。 身为女人的锦帝李岚对此事自然深有体会,朱笔一挥就准了假。于是英某人就借这难得的假期做了一回无耻的小人。 前面不止一次的提到英某人作为一个无耻的女人的存在,但众位看官并不曾领教到她的无耻。这一日她将李秋小朋友叫到了自己面前,面无表情的将当初的宫变讲了一遍,甚于于宣熙帝的死亡过程亦详细讲了一遍,特别是周峥同志对着二皇女的那一箭。 李秋小朋友的世界观与信仰,本来所依赖信任的周峥同志完美高大全的形象,集体倒塌了。他的世界瞬间碎的一塌糊涂。 不得不说,恶意的毁灭小朋友的世界观与信仰,当面打击小朋友所信任仰望的人物,这种行为是极度卑鄙可耻的! 虽然信仰这种东西就像覆盖在丑陋残酷真相上的白雪一般,禁不得太阳照射,但有人就是喜欢在最为洁白的东西上直接踩出几个黑黑的泥脚印子,毁了那份洁白,而不愿意等待那份洁白慢慢消融。(请不要拿这句话来打击作者蓝艾草,纯粹是个人言论,一家之言!) 英某人作完了这一极度无耻的事情之后,眨巴着她那双极为罪恶的引人犯罪的眸子紧盯着眼前这无比绝望整个人已经懵了的小朋友,又落井下石了一回。 她指着面前桌上的一个包裹,趁机假惺惺道:“这里面装着五万两银票,全是小臣的一点体已。小臣替殿下找了一个极为可靠的人,他保证不要殿下的性命,那人就是小臣的三夫君华彻,他是殿下的堂叔,殿下父亲的堂兄,他会照顾教导殿下的,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想来目前殿下是不太愿意见见忠勇候这个假仁假义的家伙吧?” 燕王李秋就这样被打发到了地煞门。 众所周知,地煞门是个什么地方。 那里是大周朝最为出名的黑社会集中营,里面有着顶极的杀手与顶极的情报网,后来造就了一代女黑枭华鸾素,英洛的第七个孩子。 此乃后话。 却说当日燕王李秋离开了将军府,在英洛的一众护卫之下,联系到了地煞门主华彻,顺利进行了交托任务,将这块烫手山芋远远的扔了出去。 俗语说,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相对于英府来说,燕王李秋这包份量十足的砒霜,被英洛这个无耻小人以蜜糖的半价批发给了华彻,从此逍遥快活了好几日。 可惜,她低估了周峥这个老好人对于这孩子的感情,当他得知真相以后,对这位心狠手辣的枕边人初次进行了防范措施,严禁她再以枕边人的权利行危险无耻之事,比如说夜半之时手拿利刃一刀结果了他——当然,这只是无边的畅想,有点可怕的恶意的揣测。 真实的状况只是,平狄将军生气了!他严禁英洛这个无耻之徒再走进自己的院子。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年,且无和解的迹象。 所以我们说,有时候枕边人其实是个危险系数极高的职业,它由一张纸决定了这种亲密而不具粘和性且不牢固的身份,万一哪一日枕边人向你举起了刀,亲爱的们,请束手就擒吧! 因为你已无路可逃!(介个,也是一家之言,请亲们别攻击这句话!宽容,宽容!) 平狄将军既然不肯选择束手就擒,便毫不犹豫的进行了自救,不顾名义之上那脆弱的极易崩溃的枕边人的身份,坚决彻底执行了事实上结束这种亲密关系。 最为无耻的英某人终于陷进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再无人能做一块浮木,搭救她与易财神和夏某人势同水火的战争之中。 两年以后,边疆战事再起,东突厥大军直逼燕门关,锦帝调兵遣将,忠勇候与征西将军披挂上争,再次以同事的关系共事在一座帅帐里。 在周峥同志对无耻的英某人坚清壁野的两年里,二人之间早已达成了旁人难以想象的默契,虽不再提及李秋之事,但二人已经不能互容于共同的空间——比如,同一间卧房。 对于周峥同志,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虽然无耻的英某人不缺与人共享同一件卧房的殊荣,但周峥同志却是极度缺乏的。当他体内凡人的需求与神一般的信仰互相撕扯,他用殉道者一般的勇气选择了站在神一般的信仰面前。 所以,神总是高高在上的! 周峥同志的卧房真是高处不胜寒,无比的寒凉呐! 这年秋天东突厥前来打秋草,被忠勇候带着一干将领予以侵略者狠狠的打击,大捷而归。 在雁门关的庆功宴上,他一时不察喝过了头,被军中一干将领皆以暧昧的眼神逼迫着无耻小人英洛又一次与他共享了一夜帅帐,只是过程比较纯洁简单,一个醉得人事不知,一个醒得辗转反侧。 只是后半夜,这帅帐内发生了一件超出了常规的事情。本来按着英某人的想法,第二日她至多在周峥未曾发现之前,早早溜了,从此只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但是,当帅帐内潜进来一名身着黑衣的家伙,向着床上的周峥而去的时候,她居然脑子不小心打了个死结,扑了上去,生生做了一回肉盾。 肉盾一般需要极强的忍痛能力。 英某人虽然无耻的有点儿过了头,但忍痛能力无疑是一流的。当她以扑倒的形势压在了周峥身上,平狄将军睡意朦胧之间居然做了个极为出乎她意料的举动:他伸出手臂来,将她揽进了怀中,呢喃了一句:“洛洛,别闹!我好困!” 这是二人在过去曾经的亲蜜关系未曾破裂之前的习惯。英某人一时不小心,伤感了一回,呆呆的应了一声:“嗯,睡吧!”咬牙伸出一臂来,揽了一下他的腰。 ——另一臂,她正捂在自己腹部的伤口之上。 她的目力奇佳,这一会功夫已经认出了面前的少年正是两年前被自己远远抛出去的不定时炸弹,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的,这炸弹自己跑回来,爆炸了! 李秋本是掩了形迹,充作巡卫小兵偷偷潜进了帅帐,不想正欲刺中塌上的杀母仇人之时,却被暗中在帐内夜不能寐枯坐在床榻边的英某人给扑了上去,他只感觉到手上沾了热突突的人血,自然也认出了面前的女子是谁,本来便是万分矛盾,一击错手之下再无勇气下手,呆呆的立在了帐内,不知接下来会如何是好。 李秋当时脑子内万马奔腾,只以为接着这位无耻之辈定然大呼来人,然后痛呼出声,在周峥面前告一状他的不是,好将他剁为碎泥,以泄私愤。他这两年长大了不少,自然明白了成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也知道自己不可逆转的被政治牺牲的命运,对于死亡几乎含了一种焦虑的感情在等待着。 岂料这位无耻的曾经践踏过自己的英某人居然极是温柔的拍了拍半梦半醒之间的周峥,竟然有着不欲令他知道此事的打算一般。 他不禁茫然了。 呆呆立在那里许久,却听得她以极低的声音喝道:“还不快走,难道在等死吗?等死也去外边,别吵醒了峥哥哥睡觉!” 是了,他是在等死,但不知死亡会以何种方式降临。那时候脑子许是有点不清,他果真悄悄出了帅帐,立在了门口。今夜庆功宴,有不少将士喝的烂醉如泥,他又一身小兵的服色,更让人以为这是忠勇候特意嘱咐的兵卒守着帅帐好教他夫妻团聚一夜,居然也无人前来查问。 过得良久,帐内的周峥酣声又起,便从帅帐门口出来一个跌跌撞撞的影子,捂着腹部向着相邻的一处帐篷而去。 李秋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居然偷偷跟着这个跌跌撞撞的影子去了,在她的帐外立了许久,眼瞧着天快要大亮了,却没有等到死亡的影子降临,连自己也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夜。 他自己掀了帘子,又一次踏进了帅帐。 帅帐里昨夜那睡得酣恬的男子这时候摸着床塌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极为头痛的表情。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抬头去看面前的兵士,过了一会方认出了面前的男子是谁,他竟然也未曾对这少年生出防备之心,像过去无数次对待他一般,招招手道:“小秋,你过来看看,我床塌之上居然有一大块血迹,但我全身却无一处伤痕,真是奇怪。”似乎两年时间未见,只不过是分开了两个时辰一般平常。 李秋心中过去那种敬仰之情一时之间竟然又神奇般的回来了,像过去自己每次面对他时一般,老老实实答道:“这血是师娘的!” “什么?”刚刚酒醒的周峥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这是师娘的血!我昨晚本来是要来杀了你,为我母皇报仇,但当时她却扑了过去,替你挡了一刀,这滩血就是她的!” 这一瞬间,李秋觉得自己内心份外的平静,他以为,死亡转眼即至。哪知道周峥却像过去每一次责怪他作了错事一般,只是极为温和的叹息:“你这孩子!”然后旋风一般冲出了自己的帅帐。 李秋连着两次被这夫妻二人忽视了自己的死志,不由生出了好奇之意,紧随着周峥冲了出去。 英某人的帐篷里,连死亡也不曾畏惧的少年今夜却出于奇异而可笑的男女大防之礼而未曾进去。此时他紧随着周峥走进去,静静的隐在了一旁。起先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然后便偷眼瞧见了一张煞白似鬼的面孔,面孔之上的那双引人犯罪的眸子此刻正黯淡无光,见得周峥进来,也只是极为客气疏离的问道:“候爷酒醒了?” 教他十分的诧异。 他不知道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只因为他的离开,无耻的英某人曾经无数次的厚着脸皮去求和,解释过他的离去,但得不到周峥这位老好人的原谅。有时候,固执的老好人钻进了死胡同简直让人恨得牙根庠庠,恨不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好用正义的力量名正言顺的消灭了他! 英某人虽然是无耻了一点,倒也未曾生出消灭忠勇候的念头,只是由得他的坚持,冰冻了二人的关系。 周峥此时的表情有点奇怪,他居然微红了眼眶走近了英洛的床去,却见她哆嗦了一下,道:“末将衣衫不整,实在难以见客,候爷若有事相商,能不能在帐外稍候片刻,容末将穿戴整齐。”那微微的哆嗦,看起来就像她已经厌恶到不能忍受周峥的靠近而生,但李秋心里却明白,她定然是刚刚想拥着被子坐起来而疼的哆嗦了一下而已。 曾经他以为周峥那伟岸如山岳永不会垮塌的身躯此时仿佛是为了响应她的哆嗦一般,竟然也微微的哆嗦了一下,然后坚定的坐在了她的床沿上。 英某人这一次慌了神,板起脸来几乎算得上发怒:“候爷还请在帐外稍待……”后半句话还未吐出来,被子便被周峥抢了去。 晨曦微起的光亮里,她雪色的中衣之上有一处碗口大的骇人血迹,正在以流动的方式渐渐洇开。那血迹之上正按着她的一只手,似乎试图将那些惹眼的鲜红色按回腹中去,却极为失败。 忠勇候周峥虎目圆睁,铁青了脸叫道:“小秋,拿止血药来!”隐在他身后的少年似被召回了魂魄,猛然间冲了上去,从怀中掏出了一小瓶药粉。 “为何当时不吭声?——就为了怕吵醒我睡觉?”他恼怒的吼出了自己刚刚的猜测。 英洛面上浮上了罕见的温柔笑意,极力伸出手去抚摸周峥那张坚硬如岩石般的面部表情,柔声道:“为了打这场胜仗,你已经五天五夜未曾合眼了!” 那时候,李秋忽然在这张曾经极为恼恨的面孔之上感觉到了无边的温柔爱意,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这女子心中会有这种深沉的东西。 周峥替她处理了腹部的伤口,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不断亲吻她逐渐冰凉下去的脸颊,有泪如倾,滴在那张惨白如雪的面孔之上。 那一次的刺杀彻底的失败,导致了李秋从杀手向着兵卒的彻底转变。他冒名进了兵营却被忠勇候留在了身边做了一名亲随侍卫,随他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一生畅意。 终其一生,他再未曾亲眼目睹过忠勇候流泪,只除了那一次。 在此后几十年的岁月里,英某人一如既往的无耻,忠勇候这一次彻底的纵容了她的无耻,坚定不移的站在了她的身后,哪怕是后来她成为了大周朝唯一的异姓王,他作为王夫,默默而温柔注视的目光再也未曾离开过她的身边。 有时候,我们需要适当的无耻一回。 易柏篇:江海寄余生 英府四爷易柏,年轻的时候抚育弟妹,留下了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专喜欢教人。 自打成亲以后,一双弟妹逐渐脱离了他的魔爪,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他闲暇时候,尤喜欢教训英洛。 英洛自为将军以来,鲜少有人能谏刺耳之语。这月小三儿开了家古董店,她被小三儿拖着多去了几次,败了六七千两银子。这天回家,看着自己餐桌上的咸菜与玉米馒头,愣了愣神,拿起馒头来咬了一口,馒头冷硬。再挟起咸菜来吃了一口,只觉咸得要命,看看身旁端着餐盘来的小丫环涨得通红的脸,沉下脸来问道:“这却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怯怯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憋出了半句话来:“这是四爷的意思!” 四爷,自然是易柏。 英洛回想了一番,近日在各个夫君院落里基本上都宿了个遍,自己并没有破了常例在谁的院子里多宿一日,却不明白为何能落得个经济制裁的下场? 她从小丫环手里要过漆盘,将那两盘东西端在了盘中,向着易柏的松雨馆而去。沿途遇到不少仆人,好奇的瞧她端着盘里的东西,有那明白的看她要去的方向,已在背后偷笑。 英洛理直气壮进了松雨馆,立在门外的晁元宁早娶了她房里的冬萝,因此对她客气不少。颇有歉意的看了一眼她盘里的东西,客客气气让她入了内。 易柏正在房内用餐,桌上摆着糟得酥烂的鹅掌,碧玉梗米粥,绿色小菜一碟,京中五居香最为出名的酱牛肉一小碟,素色鸡蛋花卷一小碟,与自己盘中之物有天壤之别。 见得她进来,他绽开笑意道:“不是说妻主今日很忙么?怎么有空前来松雨馆?” 英洛听他这话,左右不是滋味,可是他气定神闲之际,自己反倒质问不出口。她对于易柏向来敬多于爱。此人心思灵珑剔透,百业皆懂,轻易得罪不得。此时只得笑嘻嘻凑上前去,道:“柏哥哥,我今日替你前来加餐了!” 易柏见她端着餐盘进来,早已心知肚明,内里笑得抽成一团,面上却还要极是淡然道:“不用了,我桌上这些也尽够了!” 英洛见他完全不吃这一套,只得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抱怨道:“柏哥哥,你看看,这盘里这玉米馒头硬得简直没办法吃下去。府中的仆人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易柏挟了一片酱牛肉嚼了,咽了下去,方才慢条斯理道:“这是我吩咐的!” 英洛的眉毛抽了抽,忍住要将此人“绳之于家法”的冲动,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半边身子几乎要偎进他的怀中,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在他耳朵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软语道:“不知道洛洛做错了什么?要柏哥哥这样对待洛洛?”伸出软软的舌头来,沿着他的耳廓描摹了一圈,感觉到自己身旁这人浑身僵硬了一下,心内暗笑,更增加了攻城掠地的信心。伸出双臂来,攀在他颈上,已递了自己的朱唇上去。 易柏这些年来板正尔雅,夫妻二人之间虽处于强势,每每与夏友起了争执,也总拿英洛来撒气,她也笑嘻嘻受了下来,决不肯在人前拂了他的脸面。但二人独处,床事之上向来也是由得英洛横行,他向来只有纵着她,千依百顺的道理。只因他深谙驭人之道,明白若是将英洛欺压的狠了,让她怕了自己,怕是不大好。府中夫婿众多,纵然自己再会赚钱,恐也会落得个独守空房的结果。夫妻便如商战,要懂得制衡方为长存之道,才能互惠互利。因此闺房之乐,他也乐意由得英洛胡闹。 有时候连他也不免要暗暗诧异,官场中出了名的狠辣无情之人,当年啸傲西北的血色修罗,脱下铠甲换了红装,在闺房内却自有一番娇媚颜色。 她伸出唇舌与他纠缠在一处,闭起眼睛来摸着去解他腰间绊扣,不多时二人身上衣物已所剩无几。易柏衣衫被她剥了下来,逶垂在腰际,英洛只着了葱绿儿抹胸,下身着白绫底裤,将自己整个人窝进了易柏的怀中,见得他白皙面上泛起了红潮,感觉自己白绫底裤下面有坚硬抵着,极是煞风景的小声咬着他的耳朵,委曲的抱怨:“柏哥哥,我肚子饿!” 易柏那光裸得令女子也要嫉妒的皮肤之上泛着珍珠般的粉泽,轻笑起来,连胸膛也在轻轻震动,眸子里布满了暗红的□,哑声道:“我也饿!你也有好几日没来我房里……”容不得她再说话,已重重吻了下去。 英洛被他吻得晕晕沉沉,只觉他唇角离了自己稍许,再被吻下来之时,被他以舌哺了一块鹅掌进来,顿时大喜,连忙吞了下去,差点连易柏的舌头也吞进肚去。 易柏在她臀上亲昵的拍了一掌,且怜且笑:”瞧把你饿的!”唇舌吻了下来,这次竟然是块牛肉! 她仰起头来,如稚鸟般连连从易柏口中取食,渐渐觉出意趣来,连连朝桌上那碗梗米粥留恋,易柏狠狠咬了她耳朵一下,只咬得她“哎哟”一声,见得她委曲堪怜,目光仍在粥碗上徘徊不去,假意恼道:“不过是一碗粥罢了,值当什么呢?” 英洛扁着嘴,难得撒一回娇,嘀咕道:“虽说不值当什么,总比干冷的玉米面馒头与咸菜好吃太多吧?” 易柏抬了抬粥碗,先不忙喂她,正色道:“这两日你总共败了六七两银子,可比你这二品将军一年的傣银都高了许多,当这银子是白抢来的么?就凭这,饿着你也是活该,有玉米馒头你也该偷笑了!” 英洛诧异的抬头:“小三儿拖着我去看她新开的古玩店,我总不好空着手回来吧?” 易柏将粥哺了她一口,见她糊涂的这般可爱,银钱之上完全没一点算计,反被气笑,骂道:“你以为小三儿是谁?那丫头自小就是个鬼精,银钱之上算计得厉害。她这般坑你,多半是恼恨我以前管她太严,现下报仇来了。莫非你没听过亲兄弟明算帐这句话?” 英洛听得他这话,“噗哧”一声笑了,侧头想上一回,面上溢了笑意出来,冷哼一声,道:“这丫头居然也敢算计到我头上了!我想好了,明白定然带一队御林军去,转了她的店子,我也好作一回兵油子。” “好!”易柏含含糊糊应她,含了半口粥又吻了下去。 第二日,英洛探得小三儿去了吉祥赌坊,果真带了一队军士将小三儿的店面围了起来,只慌得这古玩店的掌柜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暗暗纳罕,不明白这姻亲之间发生了何事,竟然要兵戈相向起来。 他让了英洛进店内饮茶,见得门前围满了人,知道今日之事难了,只是偷偷着人去唤小三儿。 小三儿此刻运气正好,赢了三千两,闻得英洛带人堵了自己的古玩店,也不甚在意,继续玩了下去。 这厢里英洛等了一下午,饮了一肚子茶水,只等夕阳西坠,方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小三儿。 小三儿手握六千两银票,从御林军中挤进了店里,见得面有焦色端坐如仪的英洛,上前打着哈哈:“我的嫂子,你这是何苦呢?妹妹近来可没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情来,怎么让你瞧着不顺眼,非要堵了我的店呢?” 英洛皮笑肉不笑,捧着茶盅扯起了官腔:“易家主客气!主要是长安城中近来颇不太平,外面出了一伙盗匪,本官瞧着易家主这店里古玩颇为值钱,怕被人盯上,这才带了一帮兄弟们前来,替家主看着店。” 小三儿苦笑道:“我的好嫂子,你巴巴儿拉了一伙人前来围了我的店,这让我怎么打开门做生意呢?”眼珠转了三转,将她拉至一旁悄声问:“可是在我大哥哪里吃了苦头,来拿妹妹撒气呢?” 英洛白了她一眼,拿手点着她的额头:“你兄妹两个都是人精,可别拿我来弄鬼,欺负我不会算计?听说易家家教严谨,可是禁赌的!打谅你哥哥整日在府中理事,又嫁了出去,是不是就不能再管你了?” 小三儿心有余悸,左右看看,见周围并无易柏的亲信,方才拍着胸口,嗔道:“我的嫂子,姐姐,你可是吓死我了!这事要让大哥知道了——” 英洛将手中茶盅放了下去,见得远处那掌柜双目精光只在她与小三儿身上打转,伸出手来,理直气壮道:“把赌资缴上来,否则,我就告诉你哥哥去!”见得小三儿不情不愿伸出手在怀中摸了又摸,只是摸不出一张银票来,怒道:“就为了这月在你店里败的那七八千两银子,姐姐我已经被你哥哥克扣的吃了快一个月的咸菜窝头,身无分文,也不知道哪一日他心里痛快,才会给我点好饭菜吃!今日你不但要上缴赌资,还得请我去春香楼大吃一顿!” “嘿嘿——”小三儿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从怀中摸出了还未揣热的那六千两银票来,递进了英洛手中,笑得极是兴灾乐祸:“哥哥原来还用这招哇!” 英洛瞪了她一眼,威胁道:“下次再让我知道你赌钱,小心我砸了你的店子,将你拘进英府去,让你大哥好好管教管教你!” 小三儿嘴里泛苦,陪着笑脸送她出门。 这夜英洛回去,瞧着自己房内照旧的咸菜窝头,许是怀中揣着六千两银票的关系,居然也不再觉得难以下咽,三两口吞了下去,喝了点冷茶,就宿在了自己的鸣凤轩。 易柏今日特意备了一桌丰盛的菜,抱着本书在窗前空等了一下午,只等得府内琉璃灯亮了满院,还不见她的人影,打发了个小厮左右前去探询,那小厮回来道:“将军今晚早早的回了府,听桂香姐姐说,她吃了桌上的碗头咸菜,喝了点冷茶就早早睡了!” “她可曾召哪位爷去侍寝?” 将军府内的规矩,英洛总是宿在各夫君的院子里,轻易不会召夫郎前去自己院里,偶尔虽也有例外,却不长有。易柏向来是个谨慎的人,自然要问得详细。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摇摇头,“桂香姐姐说将军一人独寝,小的特意给了桂香姐姐一两银子,让她替爷留了门,爷若是不放心将军没吃饱,这会将饭菜热了拿到鸣凤轩去,将军兴许还能吃两口。” 易柏见这孩子年约十一二岁,却很是贴心,对他甚是嘉许,让这小厮拿了食盒去厨房热了几样英洛最喜欢的小菜,自己亲自提着热菜去鸣凤轩。 鸣凤轩的大丫头桂香果真静亲自守在门口,见得他来,亲迎了他去英洛房里。 英洛向来的习惯,睡眠之时房内不许有人,易柏轻手轻脚进去,只听得到她轻浅的呼吸,前梦半醒道:“桂香,倒杯茶来我喝!”咸菜今夜吃的有点多,睡了一半只觉口渴的厉害。 朦胧中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极是熟稔的揽了她起身,她闻着那人身上味道,迷迷糊糊道:“柏哥哥,你怎么来了?”手臂已经自动自发缠了上来,就着他的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似倒头又要睡去,半睁了眸子见易柏立在床前,拖着他往床上倒去,喃喃道:“柏哥哥陪我睡罢!” 自英田发了话,府中出入量度一直由易柏掌握,纵是后来再添新人,也无人前来夺这理家掌家大权。周峥在公务之上向来繁忙,一年中也总有几个月要去边防戍守,薛嘉虽在兵部任职,但有大小战事亦要参加,也是忙得团团乱转。夏友此时正领着太医院一群太医培训,锦帝李岚花了千金,方请动了他,闲暇之时他还要去自家药店坐堂;李瑜又向来作惯了富贵皇子,诸事不理,只窝在自己院中,或者时有回宫小住。华彻是几年难见踪迹,易数虽有长子易星,别府另居,更是避忌不会插手府中事务,南宫自己尚有一大摊子事务在龙城,一年之中难得回来两趟。扳着手指头数遍,他也唯有替自己叹息一声苦命,嘲笑自己既然要给她个警告,只留了咸菜窝头给她,她吃了却又放心不下,只怕饿着了她,这般拿不起又放不下,真正恼人。 “洛洛,起来吃些热饭再睡罢!”将睡意沉迟的她拖了起来,见她上下眼皮打架,身上只着了秋香色抹胸,愈加娇媚可人,又怕她受寒着凉,拿被子拢紧了胸前春光,将她摇得清醒了几分,从食盒内先端了一碗燕窝粥来,拿银汤匙喂她,见她闭着眼睛慢慢咽了下去,迷糊的样子剥去了平日官场的冷厉,显出几分娇媚的女儿颜色来,只觉心中一荡,依着昨夜缠绵之态,含了一口燕窝粥去哺她…… 一月以后,夏友替她诊了脉,英府再添喜信。算算日子,正是英洛吃咸菜窝头的那几日。易柏闻言,喜上眉梢,那一份温存体贴,更胜从前几倍。便是他从来与夏友针锋相对,此时也吞下了夏友的含讽带刺,夹枪带棒,跟着夏友学了些孕产妇的护理之事。英洛的身体在将军府乃是头等大事,夏友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见得儿子夏歌那稚气的小脸,亦觉出了几分甜意来,教起易柏来总算是尽心尽力。 偶然英洛忆起旧事来,笑问道:“今日怎的不给我咸菜窝头来吃?”易柏将小厮端来的漆盘内的四凉四热的小菜摆上桌来,陪着她吃下去,但笑不语。 多年以后,英洛的第四个孩子易昭跟在其父身后,与易星兄弟二人共同执掌英府经济,赚得盆满钵满。 易星自随了易数去了西域长了许多见识之后,每每拿来与易昭讲。他大了易昭六岁,阅历经验无一不丰富,又因着易柏自小对自己严厉,虽内心明白是为了自己好,但此时见得丰雅慧黠的易昭年六岁有余,名为教导幼弟,实则含了回报大伯易柏幼时教导自己的苦心,也盼着易昭如他当年一般被迫得哭出来。背着人逼迫那孩子学一堆东西,凡自己所学,文武经商,无不倾囊相授,早存了看这孩子笑话的心肠。岂料易昭小小年纪,聪慧异常,过目不忘,凡他所授无不举一反三,一点就通。 易星大吃一惊之下,遂收了戏弄幼弟的心肠,悉心指导幼弟学业功课,兄友弟恭,甚是和乐。更时有带易昭前往易数府内。易数见得易星对易昭极是关护,不免勾起了旧事,令他想起父母相继过世之后,易柏多年苦心拉扯弟妹,到头来因着他与英洛的婚事,也曾怨怼许久。隔着经年的岁月烟尘,他初次觉得愧对易柏,特意使了易星前去邀请易柏过府一聚,借着酒意盖脸,向着亦父亦母的兄长赔礼道歉。 多年以来,两兄弟因着英洛而生的芥蒂终于消散。易柏想起自己当年阻挠易数与英洛之事,没想到到头来反将自己也陷了进去,只能暗叹天意弄人。又提出让易数进府之事,岂料被他拒绝。 易数那日笑着答他:“哥哥,比起在将军府占一座小院,我更喜欢在她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此生已足!” 这是兄弟最后一次畅开了心扉谈论二人共同拥有的妻子。 后来,易星身为英府长子,顺理成章继承了安平王府世子之位。 易昭幼时被易星洗脑,一心向往外面的天空。易星既已去过西域,他便立意要去一处大哥易星未曾去过的地方,利用安平王府庞大的财势请了无数造船的工匠,又得了幼妹齐王李霜的支持,取得了锦帝李岚同意出海的手书,东渡航海,开辟了另一方天地。 易柏五十岁那年,还曾随着儿子东渡经商。等他回来之后,也曾念念不忘此次东渡,只是英洛考虑到他的年龄身体,死命拦着,不肯再让他去海上颠簸,他方才作罢。 华彻篇: 音尘别后忆 每年的仲秋节这一日,地煞门里众人总是有些胆寒。——只因这一日,门主的脾气格外的暴躁。 本来是个欢欢喜喜的节庆,偏偏因为一个人的不痛快而影响了众人过节的兴趣,也不知是哪一年流传下来的习惯,门主到了仲秋这一日,最喜欢分派任务,使本来有希望在门中过个团圆节喝几口酒的门徒们奔波在赚钱的大道上,没个消停。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门主三十六岁之时,喜得小主子华鸾素,才有所改变。 那一年门主夫人与门主前去泰山游玩,结果次年就生下了小门主。 华鸾素,女。 出生之时皓齿皆无,发如冠盖,一副良善无害的小模样,能吃能睡,以每日二两的速度飞速的成长。 这些年每逢七月门主夫人总会千里迢迢从长安出发与门主汇合,二人扮作寻常夫妻共游山水一月,方才分手。 这一月间,也成了门中众人最为悠闲的一月。 只因门主与夫人相聚之时,无论佣金多高,这一月间总是不会接任务,门中众人趁着这一个月的悠闲时光成亲的成亲,生子的生子,后来地煞门落在了华鸾素这小魔星的手上,她索性将这一个月定为地煞门中的喜月,不动刀剑,只办喜事。 华鸾素五岁之时,对于每年在七月间能见到母亲一事极为不满,英洛也很是疼惜这个每年只能陪一个月的孩子,便将她带进了长安。 这孩子自出生半年便被华彻接回了身边亲手照料,五年来未曾离开过亲父半步,在路上的日子尚有风景可看,只觉母亲也是可喜,但回了将军府不过一日,便哭得声嘶力竭,后来多亏了周紫文这位大她八岁的长姐温柔哄劝,方才泪眼朦胧的睡去。 英洛眼瞧着自己这长女深得正房大官人周峥的真传,对付这种还没长大的小魔怪,相较于自己的手足无措满头大汗,竟然颇有些似模似样。 她一时心潮起伏,抚摸了一下长女那如缎般黑亮的发,直惹得那板正的少女皱起了好看的眉,恭声道:“母亲,文儿已近成年!” 这是委婉提醒她要注意礼仪。 对于这位视礼仪如神圣不可更改的典范,且恪尽遵守的古怪小姑娘,她无力的缩回手来,叹道:“文儿,是不是为娘对你管得太严格了?”这句话简直具有讽刺的意味。 周紫文自出生断奶之后便在其父周峥的院内成长,后来周峥但有公务便将她送进了礼部尚书府,留给燕婉照看。 英田虽然一直不太喜欢周峥,倒是极为喜欢这位长孙女,每日里抱着她念 燕子回时第49部分阅读 燕子回时 作者: 念些先贤故事,久而久之,便造成了她板正有余而活泼不足的性格。 英洛每次对着长女这种性格几乎都要愁煞,只觉自己失职的厉害。万没料到自打小魔怪华鸾素回家,这种情况便有所改善。 起先是第二日华鸾素起床,与五哥薛炜与六姐英思齐打了一架,将薛炜的头打破了一个洞。 论理,一个五岁的孩子打两个七岁的孩子,输是必然的。只是华鸾素却与别个小孩不同,她在地煞门中之时,整日与那些杀手的孩子们团在一处打架,小孩子气力虽不及,倒学了许多无赖的招数。薛嘉的一双七岁的儿女今晨来看妹妹,便被五岁的小魔星用恶毒的语言侮骂了个遍——凡是与她抢娘亲的,除了那位昨晚见过的大她八岁的大姐之外,其余的都是小混蛋! 五岁的华鸾素如是说。 薛炜与英思齐两个小孩也是郁闷的紧。娘亲英洛虽然疼爱每一个孩子,但她实在事忙,每日他们兄妹能见到的时间也是有限,有时候娘亲忙起来,他们早晨还未睡醒她便早已离开府中,有时候他们已经睡下她才踩着星光而归,更别提一年之中她还有数月不曾在家的日子。 薛炜是个直肠子,爽利热情,爱憎分明。英思齐的性子却是有些像英洛,吭声时候少,动手的时候多。 这一日早晨起床本来是只为着好奇,来瞧瞧这新来的妹妹生的什么模样,岂料见了面,虽见她生的玉雪可爱,但性格着实糟糕。 华彻旁的一点都好说,唯有一点让人不敢苟同,对于这位中年方得的女儿尤为骄纵,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宠得无法无天,英洛说了多少回也不见效。 薛炜不过略微争辩了几句,便被华鸾素用恶毒的话骂了回去,激起了英思齐的火来,小姑娘不言不语,啪的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去。 华鸾素小小年纪,极是悍顽,挨了打居然不知收敛,转头便扑了上去,一口咬在英思齐的小臂上。亏得天气渐凉,小孩子早晚跑动的多,英思齐的奶娘替这孩子穿得还算厚实,一咬之下并未把衣服咬透。 只是薛炜见得这小丫头居然将自己妹妹的小臂给咬住不放,急得去扯她,左右无处下手,便拧住了她的耳朵。 华鸾素极是讨厌别人拧她的耳朵。此时到底吃痛不住,虽松了口,却瞅中了床头桌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的茶壶。这本是预备她晚上渴了要喝的,她又居高临下,晨起连鞋也没穿便立在床上。新配的奶娘去薛嘉处替她找几件英思齐小时候穿过的厚一点的衣服来御寒。她当即捧起那茶壶来,朝着最近的英思齐砸去,薛炜见状大吃一惊,小孩子到底不曾经见过泼辣不讲理的人物,一把将英思齐推开,那茶壶便砸在了他的额头,顿时鲜血横流。 英思齐当即吓得大哭,薛炜一边疼得哎哟,将自己面上鲜血抹了一把,一边安慰大哭的妹妹:“思思,哥哥一点都不疼!不信你看!”吡牙裂嘴,疼得真吸凉气却不敢呼痛。 华鸾素从来独来独往,此时歪着头看去,英思齐吓得抱着薛炜直哭,让她心内又羡又妒,撇撇嘴道:“只不过破了一块皮,又不会死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却是地煞门中大人之语,恰巧被刚起床过来的英洛听在耳内,也顾不得查看薛炜额头的伤处,拉过华鸾素按趴下,扒下裤子抬起手掌就是一顿噼哩叭啦,只打得这小丫头鬼哭狼嚎,惨呼不已。 最后将华鸾素解救下来的,正是十三岁的周紫文。 那时候已有仆人听得孩子哭声,闯进来一看,英洛面沉似水,大腿上倒趴着一个孩子,裤子拉了下来,屁股已被将军打得肿了二指多高,还在响着,又见旁边那对双胞胎也在相抱而泣,却是薛炜见得妹妹哭得可怜,偏自己哄不乖她,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倒不是因为额头的痛楚。 那仆人一眼瞧见薛炜的伤处,只吓得一大跳,连忙抱起他来,向着夏友的碧烟楼而去,英思齐紧紧牵着那仆人的衣角,也是一路小跑。 英洛每次见这丫头,瞧着她越来越骄纵,亦很是头疼。偏她每年与这丫头相处日浅,又不好出言呵责,更因着与华彻相聚不过短短一月,见他对这女儿极是骄纵,自己又不想因着孩子与他起争执,这次才狠了狠心,磨了他几乎快一个月,使尽了混身解数,在床第间曲意奉承,且再三保证会将女儿完好无损的带回去,终是磨得他同意了此事。 哪里料得到,进府的第一个早晨,这丫头就闯了大祸。 越想越是恨这孩子不够乖巧,对着自己哥哥也会下此毒手,看来地煞门确实不利于小孩子的健康成长,自己抽空非得与华彻商量一番,就孩子的教育问题探讨一二不可。 趴在英洛腿上的华鸾素哪里想得到自家娘亲已经想到了这么深远的问题,只是哭得声嘶力竭,若非周紫文大清早进来关心幼妹,这孩子的屁股定然会被英洛打得皮开肉绽。 小魔星华鸾素被周紫文顺利解救,自此当她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整日缠着她不放。 周紫文不堪其扰,又见得她身上有许多毛病委实受不了,哄了幼妹慢慢教导,比之英洛那顿巴掌起到的效果更要好上许多。 过得几日,府中众夫婿便见得英洛与华彻鸿燕传书。 起初众夫郎还耐得住性子,只觉今年不同往日,小鸾素回府,英洛自然要与华彻探讨孩子的事情。一个月后,这通信的频率便由每五日一封变作了每两日一封,华彻虽人在千里之外,但那雪片般飞来的书信令府中气压极低。后来众人只当这二人今年柔情蜜期,相思难渡,方才有了这鱼雁传书。 夏友与易柏这几日屡屡相斗,英洛夹在中间如受气的老鼠。偏薛嘉除了去兵部报道之外,便窝在自己房内照顾儿子薛炜,也不肯出来搀和这二人之间的争斗。李瑜近日正带着李霜住进了大明宫,那孩子刚刚一岁,模样与英洛有几分神似。锦帝与锦贵君多年不孕,对着这个雪砌玉雕一般的小奶娃爱不释手,又喜大周朝后继有人,只恨不得将整座大明宫都搬了送到她面前,博她露齿一笑。李瑜自然无暇参加这二人之间的战争。 九岁的易昭向来体贴亲父的紧,这些日子见得父亲欢颜难展,思量着父亲的悦的原因许是因为娘亲收到华爹爹的那些信件。易柏虽与夏友战争不断,但两位孩子倒是极为要好。夏歌今年一十一岁,也觉四弟易昭言之有理,当下一核计,定了条计策。 一个绊住了鸣凤轩的大丫头,一个潜进了英洛房中,在她的首饰匣子里偷了一沓信出来。又怕各自的亲父不肯看,这两小子在鸣凤轩屋后将信封统统去掉,只留了白色的信纸,各自分了几封。易昭将信偷偷夹进易柏寻常要看的帐本里。夏歌将信夹进了夏友平常睡觉之时枕下压着的那本医书里面。 第二日早晨,夏友与易柏奇迹般的火气全消,互相撞见了,二人齐齐难得齐齐歇了火。 从此天下太平。 夏友篇:初尝梅子酒 夏歌出生的那一年,正逢江淮发大水,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帝心震怒,特派遣太医院部分太医在夏友的带领之下前往江淮救治灾民。 论理,夏友早已不在军前效力,且无一官半职,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带领这帮太医院的官老爷们前往。但一则夏友的医术承自隐世神医卫施,满朝医术与之比肩者暂时并未出现,二则夏友与锦帝曾有私交,锦帝亲自前往将军府拜求,他自然推脱不得。 夏歌不过一个半月之时,夏友便辞别娇妻幼儿前往江淮。 到得夏歌两个月上,英洛身体稍稍恢复,极是担忧前往灾区的夏友,苦求了锦帝前往江淮巡视。此时周峥与薛嘉皆在边城巡防。府中不过易柏与李瑜操持,易数虽也在长安,但向来与府中众夫婿少来往,此时自然也劝她不得。锦帝此时正有严旨惩办江淮贪官,英洛此语,正中她的下怀,当即忙不迭的答应了。又生恐江淮险途,或有官员中饱私囊,丧尽天良干出谋害命官之事,万一英洛一个不慎,马失前蹄,怕是李瑜要做鳏夫。另加派了一队大内侍卫,连英洛的一干侍卫,打着钦差的旗号向江淮而去。 英洛一路而行,只见大水过后,千里饿殍,哀鸿遍野,活人易子而食之事时有发生,令人惨不忍睹。不过半月,她便带着一众护卫到达了受灾最为严重的泗阳县。夏友早先来过此间,但此时带着一众太医分散开来,四处视察,防止灾后瘟疫大面积流行。英洛到达泗阳之后,根本无从寻起,更被一应公务缠住,再难抽身。 来到泗阳两日,她便查出,果如锦帝所料,朝廷赈灾之粮被贪污的厉害。那些官员原料着法不责众,不过是罚些银子了事,也不当做一回事。更有胆大包天者,将朝廷赈灾米粮送进了自家的米店,却将自家的三年陈米拿去施粥,且克扣的厉害,粥稀而薄,根本不能饱腹。 拨个萝卜带出泥,江淮之地究竟不容易找出个清官来。寻常百姓不过轻如草芥,但草芥大面积枯黄而亡却也是一副极为悲凄的画面。她一面奏折将此间之事直书锦帝,一面从随身所带侍卫之中选出精于帐房之务者,指派了前去查帐。不过一日夜通宵不合眼,已教她查出了第一批一十六名官员,尽数做了她的刀下亡魂。 她这一刀下去,倒教江淮两地的官员清醒了大半, 万没料到锦帝此次居然派来个辣手的人物。 京中传言,这位征西将军人虽风流,在宣熙朝抄家灭口诛人九族干得惯熟。瞧着最是纤弱怯怜不过,杀起人来眼都不带眨的。 那起官员接驾之时,也有年轻的官员看直了眼,只为这传言之中狠辣无情的女子却有着最为惹人遐思的曼妙身材与绝妍面容,如绝壁峭崖之花,令人思之欲狂却又无从攀折。忍不住多看两眼之时,便有迫人的凛冽之气从眼目间轻泻,令人心底生寒。 待到办起实事来,这起官员禁不住暗地里叫苦连天。瞧着这位女将通身的富贵派头,身边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的侍卫小心谨慎,加起来足有三十几人,寻常六七品官员休想近得了她的身。原先以为不过是寻常纨绔,在外颇有些虚名罢了,哪知第二日上头,那起侍卫皆换儿了寻常棉布,便是搁在大街上也算不得打眼,只在她身周十丈以内守护。那女将竟也将朝服脱下,亦换了棉布青衣短打,便如街头那起卖苦力的赤脚汉子一般,游走在市井田间地头。 更将那一十六名官员家财一个不留,全数换了米面,办了粥铺施粥。各县饥民奔走相告,竟是说不尽的救命之恩,甘霖之雨。 过得几日,征西将军宴请江淮两地大大小小的官员。众人前几日瞧着她是个铁口钢牙,咬人一口也入骨的主,软硬不吃。未料到还有今日这遭,皆心有惴惴焉,猜不出其中祸福。 说起来,这几日倒发生了一桩趣闻。有一名不察眼色的六品小官将自己年方十六的长子送进了她的房内,一众官员暗地里观望。但凡官员无不贪恋权色财势,她又生的这般年少风流,闻得坊间盛传最是会怜香惜玉的一个人。那小公子本来也是满心欢喜,结果却被她赤条条从房内踹了出来,羞惭欲死,几乎当场撞墙自尽。也亏得她手下那些侍卫武功高绝,当场点了那小公子的|岤道,将他裹在披风里,就这样精赤条条送回了自家的厅堂。 第二日,那小公子的父亲便被绳之于法。 她这般软硬皆施,那一日宴请之时江淮之地上至二品大员,下至九品小吏竟来得格外齐整。众人尽数进了泗阳县府衙后院之后,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府衙后院寸草不留,只中间挖了一个巨大的坑。过去的亭台楼阁花木锦绣之地居然被夷为平地,不见踪迹。 泗阳县令便是英洛来的第二日被砍了首级,之后她便占了此间理事,不过几日县衙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院内沿着一面墙一溜拼着六七张横桌,桌面之上皆放着四四方方的盒子,约有十几个之多。众人皆是在官场混营生,见了那四方的盒子不约而同想起,这样的盒子,也只够装一个人头罢了。 一众官员心中巨寒,皆知此时她在锦帝面前已达盛宠,无人能撼,有那胆小的已经吓得瘫软在地,更有脚底抹油意欲溜之者,被门口守着的兵卒拦了回来,铁甲生寒,印着众官员恐惧的脸。 那端妍酷厉的女子今日身着朝服,身后护卫燕翅般排开,她立定在大坑前,朗声道:“今日请各位前来饮宴,却是个人头宴,只不知诸位大人喜欢与否?”说着有兵卒上前将那些盒子全部打开,里面果真垫着石灰,盛着大好头颅。 众人只见那女子伸出纤纤五指来,从其中一个盒子里面提出来一个头颅,在手中掂了掂,冷讽道:“这东西人人都有,但谁的也不是钢浇铁铸,砍下来不能再生出一个来!各位大人还是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结实吧?!”说罢将那颗人头随手一扔,便扔进了院中大坑,从袖中抽出一条手绢,擦了擦手,随手亦扔进了那大坑中。众官员只看着那白色丝绢如残荷一般逶坠在泥泞之中,只觉心中似被巨灵之掌撒扯,泼天恐惧兜头砸下。 她身后侍卫忽啦啦拥上前来,将盒中那些头颅提了出来,沿着众官员绕了一圈,其中就有这些官员的亲朋故旧,现在也只剩个鲜血淋漓面目狰狞的头颅,被那些侍卫如扔死狗一般扔进了大坑,旁边已有人往里填土,耳边是那女子寒意十足如催命阎罗一般的声音:“各位大人,逢此大劫,百姓遭难,诸位食君之禄自问可作到忠君之事?” 内中十有八九之人面色惨白,只为今日落进了这女子手中,怕是难有命回。那女子见得众人无一作答,遂道:“若觉自愧于君者,可画自供状,本官代为呈交皇上,等候陛下发落。若有人敢抵赖,被本官查出来,还是与这些坑里的头颅去做伴吧!” 她身后侍卫早有人抬出笔墨纸砚来,一字排开,足排了七八套在桌上。有官员目光在人群中巡梭,面色灰败走了过去,开始写自供状。也有官员愤愤不平立在当地,傲然看着坑边女子。 岂料那女子微微一笑,色若春晓,指着他道:“马汝成,你在淮安开了五家米店,其中新米以数倍高价售出。但去岁至今,你每家米店并无进新米的纪录。而淮安城内的粥棚里本应是新米的粥棚全成了陈米,当本官不知道吗?”见得那人面上傲然之色淡去,遥遥后退了几步,却被她喝道:“来人,将这丧尽天良的贪官给本官砍了,扔进这坑里埋了!” 旁边侍卫兵卒如狼似虎,扑上前去将那人拖在了坑沿,扒了官帽官服,一刀砍了脑袋,那人头颅滴溜溜滑下坑去,同先前那些盛在盒中的头颅滚在了一处,其中有侍卫伸出一脚将马汝成的尸体踢下坑去,不多时便被掩埋进了坑中…… 两个月以后,江淮之地新任的大批官员到任,立刻投入到灾后重建之中。英洛穿着葛衣短打,在田间地头随意巡视,面色被阳光晒得微褐,嗓子里如冒烟一般。 她仰头去看,天清气朗,一丝云朵也无,额头汗珠滚落下来,在干裂的唇角边流过,砸进了脚下的尘土之中,眨眼不见。远处有年轻男子悠然而来,也是葛衣短打,手中提着一个粗瓷酒坛。走得近了,低下被太阳晒得微红的面庞,叹道:“洛洛,你晒黑了!”全然不似分别了数月的夫妻,而是早晨才出了门晚上方回的夫君一般。 想要寻找的人,无论他走了多远,或者如何淹没在人群之中,请千万别放弃。他就在你的心里,有一天会循着心中的牵引出现在你的面前。 一生之中的某一日,他愿意陪你偷得一刻闲暇,闲坐在田间地头,莫管人前背后的荣宠兴辱,欢笑风霜。有绿色小苗在眼前铺展开来,阳光青草的味道在鼻息边缭绕,那个关于田园的梦想就此实现。 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