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 凤凰花开第1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本书下载于,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凤凰花开 作者:段玲珑 耳畔有音乐,却是缥缈的;我的脚步似乎有些凌乱,再细瞧,却是游移的…… 走在这条细长的小路上,周围起了很大的雾,向前望不到头,向后已是一片空茫。不知道是什么指引着我,不知道这路的尽头通向何方,心内无悲无喜,就如同这白茫的雾气,我只是一个比雾气更实在些的白影,不停的向前,没有眼泪、没有笑容,甚至连对陌生环境的恐惧都没有……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我不累,可终于开始寂寞。每个人都孤独的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一生都在寻找那个可以和你相扶相倚的心灵慰藉,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没有,有的人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后却发现,一切只是一场笑话。我就是这样的……一场笑话。可现在,这笑话变得不那么好笑,因为我突然发现,哪怕花费半生找到这样的慰藉,到头来,还是得独自面对,面对死亡。就如现在,我一个人,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走了不知多久,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一介幽魂,不过是一个孤独的影子。 “你要去哪儿?”有声音问我,四处张望,这声音比这空茫的空间更加空洞。 “不知道。”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我的心脏死了,所以我空得难受。 那声音笑了,“那,就顺着它的指引吧。”话音刚落,周围明亮了些,有火把照亮沿路,还是一样望不到头的弯延小路,远处与这火光相融。火光?不,这分明是红花,花开灿烂、红如鲜血,却没有绿叶,红连成片,照亮了我脚下的幽冥之路。没有风,可它们轻轻扬扬摇摆,就好象在安抚亡者的灵魂,却在不经意间唤醒亡者生前的记忆……普通人家的孩子是几岁开始过集体生活的?3岁吗?3岁时,他们不得不上幼儿园了。 而我呢?我不记得,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家庭的概念;从我记事起,就是很多小伙伴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然后在一个大教室里开饭,吃完饭又在这个教室里上课,上完课还在这个教室里活动。外面的天空,有时是蓝色的,有时带些灰,有时有缓缓飘移的白云,有时是霞光四射的艳丽……有时,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小星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因为阿姨熄灯了,顺手拉上了窗帘。从出生,我就生活在这个小院里,小院的角落堆着废弃的课桌椅,花坛里长着几株好象从没有变化的大丽花,长年开着不精神的花苞;小院的大门总是关着,偶尔打开是为了迎接新伙伴,很少送走老朋友;周围的高楼越来越密集,小院越来越破旧,房间永远这么多,可我身边的小伙伴却越来越多……一直到我离开这里,还是没弄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世间有那么多父母,经过漫长的十月怀胎,还有痛苦的生育煎熬,终于从自己身上掉下一块肉、生下一个宝宝,然后,裹块破布,衬着夜色,就扔在医院的回廊,或者是,孤儿院的大门口。我就是这样的……被扔在小院门口。小院是家孤儿园,和我一起成长的孩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无一例外,全是孤儿。孤儿的世界从来都是热闹的,但孤儿的内心却从来都是封闭的。我也一样,直到5岁才肯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张荷,把你的桔子分一半儿给我。”然后,众人都吓呆了,因为他们以为我是哑巴;再然后,阿姨的适应能力非常强,她几步踏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你不但霸道,而且撒谎,今天晚饭不用吃了,回宿舍好好想想。”我不想撒谎,我只是一直不想当着众人说话;我也不想抢她的桔子,只是我看见她偷偷拿了别人的水果……就好象现在,我不想辩解,静静回屋,靠在床边,窗外是渐黑的天空,火烧云的光彩暗了下去,我没哭,因为,孤儿的哭泣,是没有人来安慰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悄悄的、养精蓄锐的、满心期待的……等着长大。因为只有长大才能离开这里,只有长大才能不过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的集体生活。孤儿院的小伙伴,分成几种类型:一种是天生或者后天残疾的,他们很自卑,不但是孤儿,而且是残疾人,前途一片模糊;一种是普通人,长着很平凡的长相,扔在人堆里,不会有人注意,他们比较努力的学习各种谋生的技能,前途是可以预知的普通;还有一种,也很极端,他们很漂亮,也很聪明,让人一看,就觉得应该生在富裕人家,过一种高贵又矜持的生活……我是最后一种。这是幸还是不幸? 从懂事起,我开始不停猜测幻想爸妈的故事,我总觉得他们是有苦衷的,也许只是逼不得已,虽然我不认为其他孤儿的父母会善良到哪儿,但我总认为,我的父母,应该是不同的。到我12岁,孤儿院变得小了,世界却变得大了,我们换了院长,小院里多了很多新鲜事物,我们的桌椅换了、床褥新了,院子角落的杂物被清走了,花坛里的大丽花换成了蔷薇和金银花……天还是那个天,小院还是那个小院,但似乎又透着一些不同,我说不上来,但从那个时候开始,除了躲在暗处观察别人,我也会没心没肺的笑……笑声很爽朗,震飞了屋顶的鸽群。我们的新院长姓罗,她笑起来的时候非常慈蔼,眼镜背后的细长眼睛眯得更细了,嘴角的皱纹很深。我站在角落冲她笑,她的目光移过来,看到我时微微一愣,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那天夜里,我是哭着醒过来的,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那个温柔的笑容……12岁的时候我突然懂得,原来除了伤心,喜悦和幸福也同样会让人流泪。很多年以后,我再回忆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才发现自己曾经多么孤独,多么渴望温暖,多么希望曾经的伤害都不曾发生。但命运总有奇怪的、不由你把握的转角,就好象我出生就被遗弃,就好象越是渴望幸福越是得到伤害,就好象我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已经无法承受那些欺骗与脆弱。虽然我很喜欢新来的罗院长,但到了18岁,还是义无反顾的离开了这个小院。我觉得从出生就被关在这里,从出生就没离开过这个城市……鸽群飞走了,我也该飞走了。“嫣然,真的考虑好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孤儿院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阿姨”我唤她,“我想出去看看。” 罗院长深深看了我一眼,垂下眼睑淡淡一笑,“也好,是应该出去走走,反正孤儿院就在这儿不会搬家,要是外头没合适的事做,就回来帮我。”“嗯”我点了点头,“阿姨,那我走了。”转身提起自己的大包,里头是我这辈子所有的财产。 “嫣然”她在身后唤我,“我来那年,你刚12岁,不常笑,但嘴角一翘,连眼睛都在笑。所以,我给你换了这个名字,巧笑嫣然,要知道,总得你先笑了,人生才会对你笑。”她望着我,保持着既定的优雅和慈爱。来不及细想,我冲她微一点头,提着背包出了办公室。年轻是好事,但有时候太年轻就意味着必须付出很多代价之后,才会懂得这些话的深意。我比同龄人早熟,但我的早熟全是自己闭门造车臆想出来的,除了孤儿院里来来往往的孤儿,我从没接触过其他人,也没接触过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站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没有方向,但激动得想哭,每个孤儿不是被人领养,就是长大后必须离开,这是我们的宿命,就好象寻常人家的小孩儿也必须离开父母,展开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会在哪里?我在这个城市吗?与这条马路有什么关系?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间,是否有一个,会成为我的朋友,甚至,我的亲人?我想得笑了,深深呼吸了一口城市的并不清新的空气,一切刚刚开始,未来应该就在自己脚下…… 孤儿院就好象一个全日制的学校,和普通学校的不同在于:除了必要的文化课,我们还学一些谋生技能,比如缝制衣裙、编织绣花,男生还会学修理家电。我从各个十字绣小店里接活,然后窝在我的小屋里努力的绣,挑灯夜战,一个月刚刚好能养活自己,然后再买几条漂亮的裙子,或者是几块碎花的布,然后自己缝缝整整、拼拼凑凑,就成了别致的、新的、手工的、独一无二的花裙。我住的小巷尽头,有一棵夜来香,我的窗户刚好对着夜来香的花枝,每天晚上,浓烈的香气薰走了蚊虫,从窗户望下去,白色的小花在夜色里静静绽放,不起眼的样貌,却是这样厚重的香味儿。我笑了笑,继续在灯下绣十字绣,湿热的天气、汗黏的脖颈、棉质的小背心、卡通图案的大短裤……平凡的生活有平凡的趣味,那个时候,我有一种源源不断的动力,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但很享受这样自食其力、清贫又努力的生活。我的生活很简单,但我过得很惬意,如果没有遭遇……爱情,也许,我会永远简单惬意下去。  爱情和样貌有关系吗?这个问题我从没刻意思考过,但我身边,漂亮女孩儿往往比较早恋,哪怕是女多男少的孤儿院,漂亮女孩也永远是男生们追求的对象。我也一样,十多岁上,总感觉有追随着自己身影的目光,但孤儿院的男孩儿比女孩儿更自卑,因为他们不是有残缺,就是长得不好,条件马马糊糊的,通常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一个家庭收养……别处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铁打的”女生,“流水的”男生。我一直装作不在意,我一直嘲笑世人的肤浅,我一直觉得女孩儿比男孩儿美丽得多……我一直,没有恋爱。直到20岁那年,带着几大包零食回孤儿院看罗院长,她更老了,头发花白,笑起来不是原来的样子,但还是原来的感觉。“又带这么多吃的,每次总不肯空手。” “这点东西,小院里的孩子们一人分一样也就没剩下的,多在哪儿?”我坐在花坛上,啃着一只面包,风吹乱了我的长发,罗院长轻轻将它们别到我的耳后,“还在绣十字绣?”“嗯,不过现在也做裙子,或者发饰什么的,我算了一下,过不了多久,应该够租一间店面,自己进货,自己雇人。这些年长了些见识,也有一些老顾客,做起来应该不难。”“嫣然,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罗院长说着站起身,一面提袋子一面对我说:“上次你给我做的裙子,太花了,还是拿回去吧,我也穿不着。”“阿姨”我腻着她,挽住她的手臂,脸贴在她真丝的衬衣上蹭来蹭去,就好象她就是妈妈。 “那条裙子,我刻意选的布料,黑底点着几朵红玫瑰,花在哪儿?正配您的气质。” 阳光洒落在小院里,那是我最简单快乐的一段时光,就好象不必去想未来,未来慢慢的呈现在你眼前,而且比你想像中美好顺利。我曾经自闭的灵魂慢慢苏醒,原来,是孤儿并不可怕,最重要的,也许就像罗院长说的:你笑着面对生活,生活也会笑着面对你。“院长”我们正说笑,门口传来一个好听的男声,在那个午后,在那些空气里,流淌着一些不一般的东西。我寻声望去,他穿着米灰色的休闲西服,里头的彩色衬衣衬得整个人明朗了,可真是奇怪,就好象从始至终,我都没看清他的样子。他于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一种感觉——让人心悸、让人魂牵的感觉。徐浩有很多身份:平常是某家小公司的执行经理,周末有时是徒步客,有时是孤儿院的义工,有时又是加班族。认识我以后,他有了另一个身份——嫣然的男朋友。我的小屋变得温暖了,淡粉色的壁纸上常常会有一对恋人相拥相吻的身影。 我以为我对爱情是排斥,我以为我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的爱情,我以为我可以不依靠任何人,自己独自生活,我以为……一切都只是以为,当我们遇见,就无法避免沉沦。谁能解释这样的情衷?谁能告诉我,缘份为何如何奇妙?“那天你为什么要去孤儿院?”我问他,问了无数遍,笑好象蜜一般肆意流淌。 “那天你为什么要回孤儿院?”他回我,每次都是同样一句话,但我好象永远都听不够。 笑声变成合音,我的和他的,那么不同,又那么和谐。原来缘份,总是在不经意间撒下天罗地网,我甘心被他俘获;我甘心,被这爱情,冲昏了头脑。罗院长背地里调查了一下徐浩,我笑她凡事太过谨慎,她摇了摇头,不过倒是释然的叹道:“但凡孤儿,总是有些怪脾气,我就怕你太过孤僻,谁知你这丫头有福,事业上一帆风顺不说,现在爱情也颇顺利。嫣然……”说着她笑了,“懂得珍惜才是真的,徐浩挺好,年轻有为,又肯上进。阿姨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幸福来得太突然,也太顺利,我沉浸在柔情蜜意里,几乎忘了18岁以前自闭的岁月。笑容和甜蜜成了我唯一的表情,我没注意到阿姨有些担忧的眼神,在我转身离开后,她低声道:“但愿能永远顺利下去。”顺利的,并且是完美的,这一直这么认为,可这完美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22岁生日那年,我们约好了在孤儿院做一天义工,然后再去庆祝。…… 我的生命终止在那天了,虽然是个意外,但我现在反而觉得,命运是没有意外的,一生既定,等着我去经历,等着我去痛苦,等着我去欢笑,等着我去爱恨痴缠。彼岸花开,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最无情坚硬的原来是佛祖,因为他们看透了人世苍桑变化,再悲再喜,也惊不起波澜,所以,彼岸花开,指引亡魂,偏偏指引不了自己,生生世世花叶无法相伴。…… 一大早,穿上白色小吊带,婉延着蔷薇枝的长裙,还有平底细绳的休闲凉鞋,我的长发披在肩上,微微有些卷,淡淡补了唇彩,眼睛很有神,一看而知是沉浸在幸福里的小女人。背上斜挎包,冲镜中的自己咧嘴一笑,兴冲冲拉开门,我愣住了,门口站在一个女人。 “你好”她很大方,冲我扬了扬嘴角,很有距离感的笑,让人突然觉得压迫。 “你~” “我找你”她打断我,错身进了屋。 “不好意思,我这会儿要出门。”拉着门把,我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就好象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之船正在掉头。 “我是徐浩的妻子。”她笑,残忍的看着我呆愣当场,不是不信,是根本不知道如何信? 舔了舔嘴角,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将墨镜除了下来,仔细打量我两眼,“别紧张,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前年就出国了,原先打算我先出去,然后再把他办出去,谁知一拖二拖,倒没当初心急了。”“我要走了……”有些淡淡的苦涩,真相一点点展现在我面前,不是我所熟悉的美好。 “我也要走了”她摇了摇头,高傲的回身,“记住,要男人动心很容易,可要一个男人用心,就不太容易。我知道徐浩不爱我,我也不太爱他,不过,我们都肯为对方用心,这,也许就是夫妻的缘份吧。”她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忘了,门开着,楼道里时不时有人上下,屋里悄然无声,我已经没了思考的能力。 原来他有妻,原来他隐藏得这么好,甚至连罗院长都没查出什么异样;原来当我遇到他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我提起包,木然的出了门,还记得锁上门锁,还记得今天要去孤儿院……我没哭,因为太突然,原来,爱情如果来得太快,消失得也会很快。计程车在拥挤的公路上走走停停,这城市好象变成一个大的停车场,无论拐到哪儿,总找不到顺畅的出口。司机的耐心越来越差,从小声抱怨到骂骂咧咧,甚至忍不住摇下窗子伸出头去指点车辆行进。汽车喇叭声、嘈杂吵架声不绝于耳,我呆呆坐在车内,好象这些声音与我无关,刚才那幕不停的重演,却怎么也继续不下去。我不明白,这一幕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2年相恋,几乎朝夕相处,从没发觉他有什么异常,如此的浓情蜜意居然也可以虚假?那究竟是我太简单,还是他太复杂?不敢再想下去,匆匆结了车钱,打开车门,穿过车海,木然往孤儿院走去。徐浩还没来,罗阿姨在办公室里整理着什么文件,我冲她惯常的笑,强打精神与她闲聊。人心总是自欺,哪怕真相放在眼前,有时也不愿相信。“嫣然,你和徐浩还好吧?”阿姨锁上她的文件柜,手里好象拿着一封信。 “好”我低着头,不知怎么说。 “那就好,还没打算结婚?你们在一起也2年了。”她笑着坐在我面前,我抬头,极快的瞄了她一眼,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倒好象是我结婚了,而他没有。泛泛一笑,不敢答话,我怕开口话没说出,眼泪先流。罗阿姨倒也不追问,半垂着眼睑,嘴角带笑,看着她手上那封信,半晌方缓缓道:“我来接管这家孤儿院的时候,整理你们的档案,当年你的襁褓里有一封信,是你妈妈的。”“啊?”我愣愣站起身,放在膝上的零碎东西洒了一地,我妈妈?我一直在想她,可我以为她只留下我的出生年月,再无其他只言片语。乍一听见这消息,耳朵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坐下吧,嫣然。”罗阿姨冲我点了点头,“原本想着等你成年就交给你的,但那时候觉得你太单纯,也没接触过社会,怕你,怕你看了会对这个社会、对人心存下偏见。”“阿姨”我打断她,想说的话太多,一时竟无从开口,“我妈妈,她,她写了些什么?”我的声音带颤,声线有些虚泛。她笑着轻摇头,微一思量,把手中握紧的信递了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接,她又不放了,“嫣然,记住阿姨说的,无论是社会也好,还是人心,都不可能全是好的,或者全是坏的,孤儿的想法做法容易偏激,但这个世上,从来没有绝对意义的公平。你记住,上帝总是为你关上门,又打开窗。”她在劝我,我却慌了,颤颤的接了过来,有数秒钟时间,没有勇气打开手上已经泛黄发碎的信封。 “看吧,我去外头瞧瞧孩子们,现在的孩子越来越皮实了。”罗阿姨故作轻松,拍了拍我的肩膀,朝屋外走去,顺手拉上了门。房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缓抽出薄薄的信纸,看见我的母亲娟秀却又零乱的笔迹:好心人,请您收留这个女婴 …… 看见这一句,我的泪就滑了下来,仿佛能看见妈妈趁着夜色,双目哭到红肿,万分不舍,将尚在襁褓中的我扔在孤儿院门口,几步一回头,回头即不忍。几次欲反悔,终于还是咬牙跺脚小跑着离开,远了,只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认识孩子她爸的时候,他刚刚离婚,我很爱他,他呢?应该也一样爱我吧。我在憧憬着结婚,然后是过不完的幸福生活,直到怀孕,直到怀孕,有人告诉我,他们复婚了。…… 信里的话散乱无章,看到这里,我的思维更加散乱无章——妈妈怀孕了,爸爸变成别人的丈夫。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就好象电影,但比电影更真实,也更伤人。……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他疯了,他回来告诉我,给他一段时间,他需要这段婚姻成就一个事业。我苦笑,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可宝宝没错,何况那时候,宝宝已经六个月,有手有脚有心跳……我去了医院,但下不了狠心。宝宝,原谅妈妈,也原谅爸爸,他只是一个自私懦弱的男人,妈妈也一样,所以生了你,又把你抛弃。 好心人,请您收留我的宝宝,她一定会很漂亮、很孝顺、很乖、很懂事…… 后面的字迹模糊了,是泪水溅湿了那张普通的,却又记载着我的身世的信纸。旧的发硬的泪痕是妈妈的吧?现在又滴上了新的泪珠,一滴滴溅在纸上,摔碎了、摔碎了柔软的心。扶着桌沿,跌坐在地上,我开始笑,笑了又哭,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一时为徐浩的欺骗伤心,一时感怀自己的身世,一时又好象看见妈妈绝望的表情……“嫣然,快起来”不知何时,罗阿姨进来扶我,努力想将我抱起,可我抓住她的手,“阿姨,我成了妈妈,我就是妈妈……”语无伦次,我们母女的命运如此相像,甚至让我无法怨恨将我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母亲。“你说什么?”她没听明白,我又何尝不是?无法弄懂这惊人的相似命运背后暗藏着怎样的因果报应。 “院长”正悲伤得找不到出口,徐浩来了,他冲上前将我抱起,“嫣然,怎么了?” 我突然萌生出一丝希望,也许,也许早上只是一个梦,或者是一场恶作剧,又或者只是一个谎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直盯着他似乎有些疲惫的眼睛,“你结婚了?”话才出口,屋里突然窒息般的寂静,徐浩的眼眸一暗,已经推翻了我所有的设想。 “嫣然,你说什么?徐浩,这是怎么回事?”罗阿姨比我们都吃惊,慌乱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看着眼前这个深爱的男人,似乎感觉到爱意一点点流失,心冷了下来,轻笑一声,刚要说什么,他开口了,说的是我一辈子都不想听见的话,“对,我结婚了。”“徐浩,你……”罗阿姨低呼一声,欲责问,又说不下去,我冷冷看着他们,只觉一切与我无关,拣起地上的信纸,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悲伤到没有感觉的内心,转身离开这个讽刺的房间。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玩笑,天空蓝得刺目,直射在我身上,感觉不到温暖,徐浩追了出来,我一错身,躲在角落,看见他疯狂朝大街上奔去,那姿势是我从没见过的紧张,那人却是我如此熟悉的曾经的爱人。我笑,然后泪滑下来,我仿佛听见他说,“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我也不知如何开口,我想睡觉、想休息,想……如果当年根本没有出生,是不是比现在要幸福得多? 大街上车来车往,红绿灯在闪,人群从我身旁经过。一个孤儿站在街心,没人知道她的故事,也不会有人懂得她的悲伤。这世上有太多比我不幸的人,也有太多比我幸运的人,我夹在这夹缝中,累得喘不上气、缓不过神。不知道妈妈在哪儿?她幸福吗?会不会偶尔想起那年那个深夜,她扔下的那个小生命? 不知道徐浩有怎样的故事?他和她,他又和我,剪不断理又乱。 不知道罗阿姨为什么一辈子都没嫁人,没丈夫、没儿女,也许这样倒还活得轻松自在。 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并不单纯只是难堪或者伤心,一天之内,我的故事好象和我妈妈的故事重叠了…… 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要去哪儿。脑子总浮现出巷子尽头的那棵夜来香,走到那儿,就似乎没路了,白色的小花,好象意味着终结。刺耳的喇叭声传来,可这城市,什么时候没有这种声音呢?我忘了躲避,听见众人的惊呼…… 盛放的彼岸花照亮了幽冥之路,也烧疼了我的眼睛。继续走下去,不知道是地狱?还是来生?像我这样的生命历程究竟有什么意义?妈妈如果知道她费力生下的孩子也只活了22个春秋该做何感想?她会后悔吗?我问自己,无数遍,却没有答案。 “走吧”风里传来声音,悲悯又低沉。无形中有种力量牵引着我,牵引着我忘却前世,从头开始。 “别回头,过了忘川,就是重生,若是回头,彼岸花红照亮眼眸,今生记忆常存,只是负累。”那声音劝慰着,我想我笑了,我不想记起这一世的荒唐,若注定必须生世轮回,且让我将一切忘得干净,这才有勇气继续来生。忘川将过,寂寞的灵魂赶赴另一场生命的盛宴,前方似乎有微光,泛着诡异却又柔和的淡紫,我逐渐被那光束所融,前尘往事变作微小的颗粒,似乎就要化去……“嫣然~”身后有人唤我,熟悉的声音、急切的语调,在所有记忆消失的前一瞬间,我本能回头寻找,身后是一片空茫,幻化出阵阵旋风,将我卷起,卷进那个未知的来生。光线更强了,可我仍努力寻找着、寻找着那个唤我“嫣然”的人。黄泉路上的彼岸花鲜红似血,只用了一刹那的时间,照亮了我的眼睛,淡香溢出,今世种种重又注入心头……慌乱间想挣脱光束的羁绊,一切都是多余,我被卷入轮回,沉入另一个全新的生命,开始另一段未知的旅程。 …… 景云五年五月初九,夜黑似墨,戬国拾遗官齐畅府上灯火通明,下人奔走来往,却都摒气静声、井然有序的忙着同一件事。书房内,齐畅坐在案前仿佛是在练字,其实早就晃了心神,愣愣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桌上蜡烛燃得只剩几个烛头,火苗很高,偶有夜风袭来,屋里烛光闪烁、明暗不定。府中的气氛有些紧张,上至一家主,下到看门人,都与平日不太相同,只有打更人的声音还一如既往的低沉冷静,咚咚的打更声穿透暗夜,已是寅时了……“夫人还没生吗?”齐畅终于忍不住起身,走至门前问自己的贴身书僮知无。 “大人莫急,有了消息下人们自会来回,大人还是先回屋略休息休息。” “这时候谁睡得着?”齐畅低低喝了一声,甩袍往后院走去。他等不及了,这是他和曼姬的第一个孩子,与数个时辰待产的煎熬相比,十月怀胎都变得轻松简单。后院内室仆妇忙作一团,齐畅被拦在屋外,只能听见接生婆反复鼓励产妇用力,曼姬时不时呻吟,是自己从未听过的痛苦。“夫人可好?”他忍不住隔门高声问道。 “回大人的话,夫人一切均好,大人还是到前厅候着吧,血房不吉利。”话声未落,室内传来曼姬痛苦的呻吟,开始还强抑着,可这次似乎不同,克制的喘息变作高声哭喊,“夫~啊……”有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齐畅再也按捺不住,抬脚正欲踢开房门,却听见仆妇们惊喜的声音,“生了,夫人,生了一个小小姐。”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刚出生的小婴儿开始啼哭,虽是小女婴,哭声特别有力,曼姬满身是汗、满脸是泪,用尽力气看过去,看见一个血乎乎的小肉球,憋红了小脸,哭得正起劲儿。她笑了——她和齐哥的孩子终于顺利出生,再累再疼也是幸福……生死果然只是一线隔,冲破那层薄雾,我获得另一个新生,包括另一个身份——戬国拾遗官齐畅府上的千金小姐。 这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朝代,人们的穿着打扮有唐朝时的开放,也有宋朝服饰的清秀。少女梳辫或者披散长发,只在末端结一个丝带;妇女梳髻,花样繁多,娘喜欢梳最简单的单髻,只在鬓角簪一枝珠花。我呢?我还带着精致的婴儿帽,头上几撮胎发并不浓密,却黑得喜人,很像娘长发的颜色。我今世的娘是个美人,可她美得很柔和亲切,待人温和谦让,不自觉的,我将她视作两世的母亲格外依恋。用尽全身力气想唤她一声妈妈,最后却只是啼哭,她笑了,眉眼一弯,温柔得让我真的想哭,依在她怀中,我想,也许时候长了,我能忘记前生的痛苦,忘记那片如火般燃烧的彼岸花。究竟这里是何世何方已经不太重要,历史也许是由无数的平行或者交叉线组成的,在我们碰触不到的角落,历史也有我们不知道的细支末流。科学越是发达,问题和疑点也会越来越多。我常想,也许到最后,一切又转回原点,我们才会发现,费心尽力的向前,可上帝早就安排我们行进得越快,越是接近最初的起点。听说我出生时,有流星划过夜空,星尾的光芒泛着极淡的紫色,有相星客说主凶,也有的说主吉。可我父母都不太认真,付诸一笑,我仍然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因为那段残存的记忆,我总会把两生混为一世,也许相星客说得都不对,人生,从来没有一帆风顺或者一路坎坷的时候,我们总是起起伏伏,就好象上帝为了补偿我几乎为零的亲情享受,这辈子就刻意给了我堪称完美的双亲。出生没几个月,父亲升作司言大夫,戬国的王亲贵戚尽数到府中庆贺,我也被收拾打扮一番被||乳|母抱着,前往大厅见人。正值隆冬,府中池结成冰、柳剩下枝,屋檐上压了厚雪,青砖白雪灰枝桠,世界由简单明了的色块组成。我兴奋得想要挥动双手触摸天空飘扬的雪花,无奈被包得严实,挣脱不开。“夫人,小姐虽小,可透着灵气儿,老奴还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小人就知道喜欢雪花的。”||乳|母奉承着,将我抱得紧了些,“瞧你说得?她不过看着稀奇罢了。”娘用手指逗弄我,嘴上谦虚,眼睛却弯成一道细缝。我也冲她笑,笑得咯咯出声。“宝宝乖,今儿是宝宝满六个月,又正值爹爹做了司言大夫,一会儿让爹爹给宝宝取个名字,咱们家宝贝可转眼就要成大闺女了,再叫宝宝可不成。”娘很高兴,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和着深冬凛冽的冷空气,分外怡人。前面就是大厅,喧哗的人声越来越近,娘替我整了整嘴围、冬帽,将我接到怀中,命下人们皆在外间伺候,转身正欲跨入内屋,不提防斜刺了跑出一个小孩儿,直直冲了过来。“小心”屋里众人低喝,娘惊呼一声,下意识抱紧了我,却见那男孩听见众人呼喊,下意识急刹住脚步,虽如此,冲力犹在,惯性将他摔到娘身上后跌坐在地。“骁儿”旁边一名贵妇人冲上去将他扶起,一面责备他莽撞不懂事,一面又不住上下查看可否摔倒。 “娘,儿子没事。”他拍了拍胸脯,人虽小,语气却大。 “骁儿这孩子在家里霸道惯了,齐夫人莫怪。”那妇人起身道歉,又往娘怀里安慰我,“有没有吓到齐小姐啊?” 我乐了,她也长得漂亮,只是没有娘的温柔和蔼,倒多了几分聪慧灵敏之气,与她那个活泼儿子倒气质相似。 “哟,这么小的小姑娘,笑起来和齐夫人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哪里~”娘客气着,低头问那男孩儿,“骁儿可摔疼了?” “没有”小男孩努力踮起脚尖,“曼姨,给我瞧瞧妹妹吧,妹妹长什么样儿?让我也抱抱。” 屋里的人都笑了,爹走了过来,将娘揽在怀中,我看见爹明亮的眼眸,还有看着娘时温柔的神情。 “骁儿还小,抱不动妹妹。”娘劝着,话还没说完,小男孩接口道:“那等我长大了,天天抱妹妹。” 纵然只是童言,我却突然有些脸红,转头向娘怀里,眯着眼,假意要睡。爹轻笑出声,“你瞧,我们的宝宝这么小倒晓得害臊了。”“宝宝累了要睡觉,你也有话编排。”娘嗔了爹一句,蹲下身对那男孩道:“妹妹想睡觉了,骁儿瞧瞧妹妹。” 我闭着眼,可终于还是不自觉好奇,眯开眼缝,眼前的男孩不过3、4岁,穿着棠棣色绸质棉袄,头发已长到肩膀,只将头顶一簇高高束起,越发显得虎头虎脑,很是精神,他的眼睛很亮很黑,望着我一直眨巴。“曼姨,妹妹真小,骁儿现在就抱得动。”“骁儿不得无理。”有人上前低喝,虽是斥责,却透着疼爱。 “童言无忌,言洌兄不必在意。”爹爹哈哈笑着,将人往里让。娘抱着我,轻轻晃着,晃得我昏昏欲睡。抿了抿嘴,周围的人拥上前瞧我,下人们接了很多贺礼,耳边全是赞美之词……我从没尝试过这么舒适的人生,被浓浓的爱意包围着,锦衣玉食。也许人人都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但能过上这样生活的人无论何年何月都只是少数,大多数在忙碌的奔波中,渐渐迷失了柔软的本性,日复一日,辛苦一生,仅仅只能果腹。富贵本身有什么坏处吗?我真是想像不出,但也许富贵全是好处,于是又衍生出另一幕幕人性的悲哀。 我扬了扬嘴角,想了那么多,真是累了,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刚欲睡着,听见娘对爹说,“宝宝也六个月了,该有个大名儿,今天日子好,你就顺便取了吧。”眯开眼,我来了兴致,瞧见爹爹微一思量,冲我淡淡一笑,“这孩子出生既会对人微笑,倒像是会认人似的,长大后定然甜美乖顺,就叫……”“妹妹叫什么?”钟家小男孩儿按捺不住追问,我又笑了,感觉幸福一点点溢出来,在这个冬日的黄昏。 “叫嫣然吧。”爹爹下了决心,“梨窝浅笑,巧笑嫣然,曼姬,我们的嫣然一定比我们都幸运有福。” 全屋的人都在为这个名字喝彩,我却愣住了。两世不同的人生,却有相同的名字,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说,这名字背后,暗藏了些许玄机呢?当时我不懂,后来也同样不懂,也许名字不代表什么,但名字是最大的希望,也往往会成为最大的失望。我不想让爹娘失望,更不想让自己痛苦,我想努力的生活,努力的微笑,努力的面对一切……哪怕这世的嫣然,只是继续完成从前的人生,我想也还有机会让自己重新开始。我看了看爹娘,爹那么英俊挺拔,娘那么温柔秀美。生命才刚刚开始,在这个飘洒着雪花的深冬,屋里燃着碳炉,温暖如春,众人笑语声声,我也忘了那些轻巧的伤害和淡淡的哀愁,跟着众人肆意开怀。娘的小院里,种着一株紫藤,初春,紫藤结出一串串花苞,就好象淡紫的葡萄。娘喜欢将我放在竹编的篮子里,自个儿坐在藤下收拾下人收集来的桃花。将花蕊挑出来,只留下饱满完好的花瓣,有的研成粉,有的做成茶饮,剩下那些残破的碎花瓣,用细纱布包了,等娘沐浴时放在木桶里浸泡。难怪娘这么美,我想,盯着那些桃花想到夏天时的水蜜桃——一口一包甜水,不用嚼,直接咽了都成。 “嫣然,你又流口水了。”娘笑着,起身弯腰用嘴围帮我擦拭干净。 我想说话,挥舞着带着银镯的小胖手,依依呀呀半天,看着蓝的天、紫的藤萝,还有娘温柔的笑。 “小傻瓜”娘上前抱我,“再过四个月就满周岁了,到时候给我们嫣然办个周岁宴,嫣然想请谁来?” 她不停的和我说话,我也不停的想和她说话,可所有的话憋到嘴边都只是唔唔的含混。 “宝宝想说什么?”娘歪着头问,她的眉毛又弯又长,几乎要没入发鬓;嘴角翘起,好象菱角;皮肤白腻,让人禁不住想摸摸。“娘”我唤她,抬起了手,却看见娘惊喜的表情,眉目一挑,笑意流露,却又生怕听错了,细声哄着,“嫣然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娘”我笑,终于喊了出来,这个词,是我两生以来第一次用,哪怕只为了这个等待太久的第一次,我也激动得差点落泪。那天不仅喊了“娘”,而且开口叫了“爹”。他们两人兴奋了大半天,命府里备了酒宴,请来爹的好友——兵部尚书钟言洌一家。钟骁又长高了,他的头发已快到腰际,穿着淡黄|色开襟春衫,倒有些像女孩子,长得像他漂亮的娘,不像他威武的爹。 “曼姨,让我抱抱妹妹吧。”他缠着娘不放,踮着脚尖伸出双手。 “骁儿,你又顽皮。” “钟夫人莫怪,难得他们投缘。”娘接口道。若是平日,娘断不会把我将给那个皮小子抱,今天一定是高兴坏了,竟蹲下身将我递给钟骁。“骁儿,小心些,妹妹今天会说话了,等过些日子就该会叫哥哥了。” “真的?妹妹说什么了?”钟骁小心翼翼将我抱过去,又不得其法,我被他抱得混身不自在,掘着嘴冲他吐口水。 “嫣然”娘红了脸,托住钟骁的双手,将我抱稳了些,“瞧着孩子,年龄虽小 凤凰花开第2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倒知道欺负人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钟骁也跟着笑,他的嘴长得像他爹——薄薄的,嘴角自然上扬,不笑的时候紧抿成线,笑的时候咧成好看的弧度。“娘,妹妹真漂亮,咱们把妹妹接到府里去吧,在骁儿的床旁边再支一张小床,让妹妹陪着骁儿睡可好?”钟骁抬头问他爹娘,满脸认真,他比我大四岁,是钟言洌的独生子,虽已开始读书认字,因为平日娇惯,难免语气童真、态度稚嫩,不比一般官宦人家孩子早熟。娘抬头瞅了瞅钟夫人,两人对视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将起来。 “也好,也好,咱们两家,本就是至交,他们既然亲近,倒省心不少。”爹在一旁答话,这话听着有些玄机,但我的脑容量还小,没空想那些距离遥远的未来,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钟骁的发辫上,他的发端缀着几颗珍珠,形大色匀,柔和饱满,泛着淡淡的紫光,看上去那么熟悉,触动我记忆深处模糊的回忆——好象那条路的尽头,有光束将我包围。伸出胖手,一把抓住最近的一颗,好象抓住了那柔和的光,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嫣然,快放手。”娘将我抱了过来,我扔抓着那颗珍珠,顺势一撸,他的发束散了,我的掌心握住那抹淡光。 “宝宝乖,把珍珠还给钟哥哥。”娘一面哄我,一面道歉,||乳|母从旁过来想要扒开我紧握成拳的小手,我哭了,嚎啕大哭,突然很害怕失去它,仿佛失去了就会失去幸福的人生。“齐夫人,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给小姐拿着玩吧。”钟言洌上前劝道,娘有些为难,偷偷看了一眼爹,正欲答应,爹却几步上前,使劲儿掰开我的手心,“这怎么行?虽是玩意儿,也不能夺人所有,嫣然还小,断不能养成这样霸道的脾气,钟兄还是收回去吧。”我哭得越发响了,不为那颗珍珠,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就好象幸福眼看到手,却硬生生要还给别人。 “齐伯伯,是骁儿送给妹妹的礼物,齐伯伯就收了吧。”钟骁捧着那珠子直往爹怀里送,爹接了过来,俯身将珍珠仍旧缀在钟骁的发端。“骁儿懂事让着妹妹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能纵得妹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今儿妹妹要骁儿的珍珠,赶明儿若是妹妹要天上的星星,那骁儿该如何是好?”钟骁不假思索立马接道:“那骁儿就架座云梯,顺着梯子爬到天上去,把星星摘下来给妹妹。”话音未落,众人皆相对开怀,我也不由破啼为笑,转头看着面前这个尚带稚气的男孩,那个通向天国的梯子也许不存在,但他的眼眸就如同暗夜闪烁的小星,透着关怀、透着爱怜。从那个时候开始,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命运的线将我们连在一起,从此后,无论悲伤欣喜,无论坎坷顺利,总有他陪在我身边,哪怕不是爱,也是日积月累的依赖;哪怕不是灵魂深处的悸动,在事过境迁之后,也很难想像如果没有他的陪伴,我的人生会是怎样的色彩?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懂得,原来有些爱是不会悸动的,有些爱以习惯的方式存在,你习惯了谁,谁就会永远在你身边……自从开口唤爹娘,我学说话的速度惊人,到周岁宴时,已经会讲很多词汇,甚至听见||乳|母向娘“告状”,说我常自言自语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短句。我偷偷乐了,如果可以,我想现在就能出口成章,但说话只是一种乐趣,现在我有更大的乐趣、更多的自由。比如我可以在爹的书桌上乱爬,或者摇摇晃晃扶墙站起,两腿一软又跌坐在地上……如果没有那些前生的记忆,我想我能更好的做一个单纯的婴儿,但也因为有了记忆的能力,我仔细体会着那些很容易忘记的细节,包括抓周时,我左手抓住胭脂不肯放,右手又捏着一只三脚鼎把玩。“小姐兰心慧质,将来定然有倾国之姿。”众人上前符合。爹笑了笑,看着我手中的胭脂倒也轻松,只是眼角一扫,待瞧见我握着的三脚鼎时,慢慢敛了笑意,轻蹩眉心,似有所思。“齐哥,命下人开宴吧。”娘没查觉到爹的异常,将我从桌上抱起,胭脂掉了,犹剩那只鼎还在手中。我只为喜欢那个稳定大气的形状,还有握在手中安全可靠的感觉,没注意到爹朝窗外深深叹了口气。景云六年五月初九那天,直到很晚宾客才散,爹却早已退回书房,只留娘一人在前厅招呼亲朋。我被||乳|母抱回房间,夜空晴朗、天幕墨蓝,夏虫低鸣,偶有夜风穿廊过户,送来阵阵淡雅的花香。我睁大双眼,了无睡意,靠在||乳|母肩上,沿路的灯笼映红了她的脸,我想也映红了我的。在这个夏日凉爽的夜晚,有种奇异的、好象冬日一般的温暖。途经爹的书房,窗户开着,爹站在窗口,手中握着一只杯子,遥望夜空……他在想什么?想去年今天那颗划破长空的流星吗?还是想我刚才抓起的三脚鼎?轻轻唤了声“爹”,可惜离得远,他没听见。||乳|母拍了拍我的后背,连声哄着,“小姐乖,天黑了,该睡觉觉喽。” 这话仿佛有催眠作用,还没到后院,眼皮就不自觉阖拢了,开始还能模糊听见||乳|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慢慢的,深眠让我的神经彻底放松,在睡眠深处,梦境开始活跃……我似乎看见孤儿院残破的角落,还有前生孤独的自己。那些碎花图案的裙子展开在我眼前,越变越大,枝蔓相缠,花朵艳丽,就好象一条开满雏菊的乡间小路——蓝的天、绿的叶、灿烂的太阳花,全都展现在我面前,温暖的,又充满了希望。…… 在那些艳丽明朗的日子里,我几乎分不清何时是梦?何时是真?梦境与真实总是交叠的,但又同样幸福美满。 娘最喜欢将新制的胭脂点一点在我眉心,然后抱着我在花园里散步。爹最喜欢将我抱在膝头处理公文,时候长了,我也对这个未知的世界有几分了解:如今可谓两分天下,可惜这两分都没有戬国的份。戬国是夹在两个大国中间的一块弹丸之地,左右上下,小心迎奉,夹缝中求生存,一会是北方桑夏国的侵袭,一会儿又是南边睿朝的打压。我不懂政治,虽然前世也活了22年,但女人对政治天生比较愚顿,只要现世安稳,只要目前和平,女人就心满意足了。可男人往往不同,和平的时候,他们在想战争也许会带来财富;暴乱的年代,他们又会想和平才能休养生息……难怪爹爹老得比娘快,他的眉心习惯性轻蹩,到后来,就变成固生的细纹,我常常不自觉抬手去抚,每次这样,爹总会笑,“嫣然,嫌爹爹老了?”他挑了挑眉,将我抱紧,下巴上的胡茬扎得我又痒又疼。“爹~”我使劲儿推他,左右躲闪,爹哈哈大笑,胸腔里发出的共鸣声嗡嗡作响。顺势和我玩儿顶额头的游戏,每次我刚一用力,爹爹就假意认输,宽厚的掌心摸着自己的额头,“嫣然的小额头真硬,爹爹不是对手。”我咯咯笑,和娘在一块是温暖的,和爹在一块是顺畅的。我的童年,就在这样美满的氛围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渡过。爹娘都很宠我,但爹更有原则,若是我做错事,他可是会拿着戒尺真打人,娘每次都想拦,每次又偷偷躲在屏风后头流眼泪。我几乎每次都知道要闯祸,但还是忍不住在院子里缠着丫头们疯闹,又或者捉弄常来府上的钟骁。一岁半的时候,他偷偷给我吃糖,结果被娘发现了,钟骁一古脑将剩下的糖全塞在嘴里,支支唔唔半天,倒把娘给惹笑了。两岁的时候,他闹着要抱我,把我摔在厚毯上,分明没摔疼,待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也顺势大哭,结果他被钟伯伯关在府里罚抄书,直抄得手腕都僵了才作罢。从此,钟骁凡事都护着我,倒比娘还紧张。三岁的时候,我和他玩捉迷藏,爬进院角的空水缸,听见他几次靠近,又几次离开后,我躲在里头竟昏昏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各处点灯,府里的人都出动找失踪的大小姐,方醒了过来……那次,钟骁又被罚跪,膝盖头跪得红肿不堪,我拉着钟伯伯的衣襟求情,这才了事。正害怕他生我的气,谁知钟骁才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问我在缸里睡了一觉是不是头晕?那次我哭了,虽然这生的爱太多,但还是忍不住伤心——哪怕分一点点亲情给我的前生,也许都不会那么孤独。四岁的时候,我躲在院子角落玩泥,远远瞧见下人们领着钟骁进来,藏身在门背后,待他一脚跨入院门,突然扑上前拿泥手在他脸上一抹。钟骁吓得愣过去,待发现是我在恶作剧,又不由笑了。“嫣然,明儿我们府上请了戏班子,爹让我来接你过府。” “我不去。”我见j计得逞,藏着手转身就往里跑。 钟骁几步追上前拉住我,“当心摔喽。” 我看着他脏污的大花脸上摆着个认真的表情,就忍不住咯咯直笑,一旁伺立的丫环们也偷偷笑了,上前掏出软帕,“钟少爷,您也太老实了,我们家小姐哪次见您不使些小把戏?偏您老是不提防。”钟骁皱了皱眉,瞟见我满是红泥的双手,自个儿也不由笑了,却还是拉着我道:“又背着伯母玩这个,也不怕被你爹爹打。手脏了事小,指甲缝里藏了泥,赶明儿人人都说齐府上来了一个小叫化。”一面说一面拖着我去洗手。他不过九岁罢了,却比小时候老成稳重得多,正在长身量,细长的个子,还没什么型,倒不亏武将出身,五官虽比小时候俊美,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衬得整个人神采风扬。“骁哥哥,你们家有什么喜事不成?怎么还请戏班子。”仰着头问他,看见他的方方的下巴。 “偏有喜事才能听戏?”钟骁摇头,眼睛却在笑,“嫣然,说到喜事,倒是你们家喜事临门了。” “嗯?”我随口问着,眼睛却盯着池塘里的红鲤鱼,躲在荷叶下似乎在乘凉,听见人的脚步声,猛一摆尾向池底游去。 他见我不专心,倒也不细说。舀了井水帮我净手,井水反射着阳光,有些灼目,我的双手被他的左手托住,我的手脏,他的手干净,可反复冲洗后,我的手白了,他的手倒显得黑了。不知为什么,心下一动,突然发觉,不过四岁的我,已经习惯将九岁的他,当作亲人…… 没过多久,钟骁的话应验了——我们家喜事临门,爹爹官路亨通,不过几年功夫又从司言大夫升任臣辅,然后到现在的宰相,是戬国景云君最信任的辅国重臣之一,位列文官之首。这下,朝堂里的风言风语,总离不文齐武钟两家掌了戬国大权的话柄。爹爹并不分辨,只是对朝政越发勤谨,与钟家却还是惯常的亲密。娘也跟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给我做了不少新衣服,又忙着张罗宴席,拟定宾客名单。爹反而不甚在意,可家里的事,向来是娘说了算,哪怕爹觉得荷花太柔、牡丹太艳,但只要娘喜欢,他从不反对。我坐在炕上偷偷观察他们——眉目间的温柔、一回眸的传情,还有互敬互重的相处,宽容体谅的温情。闷闷的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前世的爱情也许太肤浅,为什么我们总是笑闹着,很少有安静下来体会的时候?匆忙的爱了,其实没时间仔细去爱。我很羡慕现在的父母,又怕太美好的东西总是来去匆匆。娘选了一套大红裙子给我换上,裙角绣着一只蝴蝶,翩翩欲飞,我只顾感叹这精细的绣活了,任由她们给我梳头,将披到肩上的长发扎成两股小辫,又结了细细的缎带装饰。戬国以纺织业为主,地方虽小,出产的丝绸和绣活是桑夏国和睿朝的抢手货。“嫣然,过来,娘给你点打扮打扮。”娘坐在妆镜间,一只乌漆盒里装有新鲜玫瑰花提炼的胭脂膏,娘用毛笔沾了,再加上点水化开,在我额间点了几点,从镜中望去,是五瓣梅花的图案。“娘,今儿都有什么人来?钟骁来吗?” “又直呼其名,就是你骁哥哥无所谓,让你爹爹听见又得挨训。”她嗔我。从镜中望去,娘的每个表情都很美、很生动,随意梳就的发髻上簪着今早新采的栀子花,薰得满屋清香,一缕发丝顺耳后婉延至脖颈,衬得娘的肌肤净白细腻……难怪爹那么爱她,如此娇美的佳人,又是这样温婉的脾气,很容易在不经意间就动心吧?我也想学她一样优雅、从容、淡定、温柔……可很多东西不是学就能学会的,我还是那个嫣然,有时候有些孤僻,有时候又比较偏激,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尽情享受前世少有的亲情温暖,放肆的笑、开心的生活。还没出院门,钟骁就来了,穿着淡青色长袍,冲娘行礼请安,笑道:“伯母,我们府上新请了一个打南边来的厨子,做得各式糕饼尤其出色,带了些过来,让伯父伯母尝尝鲜。”娘抿着嘴笑,“怕是带来给你这个馋妹子吃吧?” “骁哥哥”我唤他,抓住他的衣襟,“可有绿豆糕?” 钟骁蹲下身,他也不过还是儿童,可在我面前,永远都像大人,让人特别信赖。“放心吧,我当然记得妹妹在各式甜点里最喜欢吃绿豆糕,这一样点心,准备得特别多。”我笑了,拉着他往外走,娘跟在背后叮嘱了几句,倒也不拦我们。隔着那些飞檐,还有夏日郁郁葱葱的树荫,天蓝得刺目,云彩不过是几丝棉絮,悠悠荡荡于天空,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找不到踪影。前厅已陆续来了些宾客,我拉着钟骁躲在无人的花园小亭里,忙不迭打开那个两层的食盒,一层装着什锦点心,底下那层全是绿豆糕。冲钟骁嘻嘻一乐儿,抓起来就吃,嘴角粘满绿豆糕夹层里的碎芝麻,又甜又香,正似这世的生活——过不完的舒畅。岁月有时候很短,有时候又很长,但凡等待着,总觉得缓慢。就好象从前我期待长大,因为长大可以离开孤儿院。现在也一样,我期待着可以像娘一样穿可式漂亮的长裙,精致的绸缎、繁复的花纹,配上发端的凤钗、耳际的珍珠耳坠……每一样都让我向往。漂亮是不分年龄段的,但美丽就需要年龄和经历的沉淀,虽然娘也不过二十二岁,与我前生一样的年龄,我却总觉得她比我的前生更美丽,也许是因为她的容貌,但其实,是因为她的笑——幸福的、淡然的、饱满的。每一样,都是我从前没有的。“嫣然,前些日子,爹教我骑马了。” “骑马?”我来了精神,看见钟骁一脸得意。 “嗯,其实早就该学的,娘一直拦着,怕我摔喽。武将之后,哪有不会骑马的?”他拍了拍胸脯,见我感兴趣,也来了兴致,“等你长大了,我也学熟了,到时候我教你。”我点头,然后摇头,擦擦嘴角,突然有些郁郁,起身正欲离开,钟骁拉住我,“怎么了?刚刚还挺高兴,一会儿功夫就愁目苦脸的。”我没法和他说,曾经有个男人从身后抱住我,握住我抓住缰绳的双手,低笑道:“放松,旅游区的马儿就和宠物差不多,坐稳了它自个儿会走。”他的气息包围着我,在那个同样明媚的夏天……幸福刚刚开始,然后突然消失,一切来得太快,我甚至不记得死亡的痛苦,也从没想过死亡的来临,然后就这么不明不白结束了有些空白失败的一生,投入另一个生命,偏又带着那些回忆,不轻不重,只是时时提醒我一下,让我不能尽情放肆。“嫣然”钟骁一步跨到我跟前儿,尚待稚气的脸上写着担心。 “困了”我撒谎,说着打了个哈欠,“吃饱了就想睡觉。” 钟骁一愣,呵呵直笑,看看左右无人,俯耳低声道:“我也这样,吃饱了就犯困。”话音未落,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才欲说什么,他忙拉住我,“别对我爹娘说,要不爹又该说我犯懒不勤谨了。”我们相视抿嘴忍笑,又多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分享着成长过程中的细小点滴,是种说不出的欣慰与快乐。 开宴了,钟骁牵着我的手往前走,还未到大厅,已听见人声喧哗。沁蓉在门口候着,见我们上前,忙将我抱起,“小姐总算来了,奴婢本想去寻小姐来着,夫人说:不必了,她见了绿豆糕,还不躲起来吃饱了才肯现身?钟少年跟着呢,不用担心。”“沁蓉,人多吗?人多我就不想进去了,要不你带我回屋吧?”她是娘安排给我的大丫头,15岁,最是历练老成,说话又爽直利落,甚得娘心。“那可不行,今儿是大人的好日子,小姐怎么能不出场?况且若是小姐自个儿回屋了,倒留下钟少年一人没趣得紧,这可怎么过意得去?”“我没事”钟骁接口,“妹妹若是困了,回屋休息吧。” 攀着沁蓉的脖颈,我的确是吃饱了,可就是没有睡意,想起娘在我额间点的梅花胭脂,嘻嘻笑道:“那还是进去吧,嫣然想爹爹了。”如果知道那天会像那样发展下去,我想自己不会进去,甚至娘也一定后悔办庆贺爹高升的宴席。 原本大得有些空旷的前厅,挤满了前来祝贺的大臣,倒显得有些小。沁蓉才将我抱入,众人皆上前奉承,无非是小姐聪明、小姐漂亮一类的客套话,娘将我接了过去,我埋首在她怀里,有几分羞涩,更多的却是虚荣。但凡女孩儿,总喜欢听恭维话吧?尤其是夸自己美丽的话,再多都不嫌累赘。“齐夫人,小姐不过五岁,满脸的福气,这些年齐大人步步高升,可见小姐是个有福的。” “可不是,如今皇上依重齐大人,照小姐的姿质,前途不可限量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娘倒也高兴,只是并不认真,敷衍了几句,朝爹走去,我看见爹冲我们母女微笑,不由伸出双臂唤了声,“爹爹,抱抱。”爹无奈摇头,却也就势将我抱过去,小声对娘道:“人也差不多来齐了,这就开宴吧。” “嗯”娘答应着,转身欲吩咐下人,却听见屋外有人急急跑来,跪地回道:“大人,宫里的王公公来了。” “王公公?皇上身边的王公公?” “正是,说是来给大人庆祝的,还带了皇上的贺礼。” “快请”爹将我放了下来,与娘一道迎上前,众人都上前相迎,哗啦啦从我身旁经过,引得我没来由的心慌。好象被人流淹没了,又好象被众人遗弃了。“嫣然,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钟骁在一旁问我,我也回答不出,似乎有暗流涌动着,将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恭喜齐大人。”人群分开,爹与一个皮肤红润、声音尖细的太监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个拂尘,满脸堆笑,但不是一味奉承,眉目间有几分轻狂、几分自得。“皇上听说齐大人今儿设宴,可恨不能亲来,命杂家前来祝贺。”“岂敢劳动公公大驾。”爹谦让着,将他让到首座。 “这~”王公公微一迟疑,才要推辞,爹忙道:“公公既是替皇上来的,自然当坐首座。” “也是”他哈哈笑了,噪音尖细刺耳,好象划破耳膜,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哟,这是齐府的千金吧?杂家头一次见,果然粉妆玉琢、眉目灵动。”王公公一侧头瞧见我,命人将我拉上前,抓住我的手不放,左右细瞧着,又命人赏玩意儿。“啧啧,不愧是齐大人的千金,依杂家看,这眉目长开后,当比齐夫人还精致些,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他的手指细长枯瘦,泛着青白,被他抓住就好象被一截枯树枝绊住,虽然是在夸我,可我并不高兴,反而莫名厌恶,总觉得他话中有话。“王公公过奖了,她一个小孩儿家,又没规矩,又没见过世面,倒让公公见笑。”娘应着想把我拉下来,偶一回头,却见那太监眼中精光一闪,竟敛了几分笑意,“齐夫人,皇上也甚是喜欢齐小姐,还命杂家将齐小姐带回宫中抚育,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不”本能接口,直直往娘怀里扑去,我害怕这个j笑着的太监,虽然我不清楚他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这些话背后,应该藏着某些更深、更复杂的关系。“王公公”爹走上前,不露声色将我拉向背后,面上犹笑着,却带几分严厉,“皇上天恩浩荡,下官唯有舍家为国方能报答一、二,只是小女素来顽劣,只怕入了宫门,惹皇上生气是小,坏了规矩是大。还请公公转告皇上,臣谢此美意,不敢受此天恩。”“哦?”王公公轻哼一声,屋内气氛有些诡异,安静得让人紧张,人人都在等着下文,我悄悄看去,有人暗自高兴,有人面带嘲讽,有人真心着急,有人假意关切。钟骁刚欲上前,被钟言洌拉住了,这时候,任何一个小动静都有可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谁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呢?谁知道此举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深意?半晌,王公公反而笑了,抬起茶碗抿了一口热茶,半垂着眼睑,扬了扬嘴角,“素闻小姐是齐大人的掌上千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大人放心,皇上也不过如此一说,又怎会忍心夺爱?只是……”说着一顿,眯了眯眼,悠悠道:“只是小姐也有五岁多了吧?齐大人国之栋梁,怎可膝下无子?皇上体念齐大人心系国事,繁忙操劳,今日命杂家从宫中选了两个美人,以作齐大人高升之礼。来人,将美人送上来。”娘拉住我的手突然有些冷,我能感觉到她的无措和难堪,爹也沉默了,他在思量如何应对吧?一时屋里竟无人接话。若是对别人,这也许真是福份,可我见惯的爹娘,一向恩爱有加、相敬如宾。戬国的男女之防并不甚严,女儿家地位也不见得很低,但官宦人家一夫一妻当真少有,就连钟言洌府上还有几个侍妾,可爹一向宠着娘,从不肯让她伤心。如今一边是皇命,一边是夫妻……我的手心也凉了,伤害无处不在,可这伤害恰恰打在我最脆弱的心灵一角。眨眼功夫,两个美人聘聘婷婷走了起来,冲着王公公福了福身,转向爹道:“见过齐大人、齐夫人。” 果真是千娇百媚、剔透玲珑啊,那眼里娇媚得能滴出水来,轻薄的衣裙披在身上,半明半透,隐约可见象牙色的肌肤。 爹沉了脸,抱拳才欲推辞,娘上前一步冲王公公行礼道:“皇上的恩旨,齐家不敢不受。” “娘” “曼姬” 我和爹爹同时开口,却见娘轻笑摇头,“齐哥,你我之誓约,不在形式,不在他人,如今皇恩浩荡,不受即是抗旨,我懂你,足亦。”“好,果然是当年美名远扬,艺震六坊的乔曼姬。杂家先行告退,这两位美人,还劳夫人多多上心关照。”说着不待众人反应,已起身离席,经过我时,稍一停顿。我下意识往娘身后躲,娘站直了身板,与他直视,不卑不亢,毫无惧色。王公公淡笑一声,兀自出府去了。留下满屋大臣,酝酿着笑意,想要上前祝贺,又不知如何措词。 我看向角落的两个美人,一个艳、一个丽,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人,得进相府,是幸还是不幸?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幸福,往往是其他女人的悲哀。“嫣然,你没事吧?”钟骁上前问我,我想哭,又全憋在心里,哭不出来,每个人在面对命运的安排时,总是很无力——无论爹娘如何相爱,还是逃不了这讽刺的一幕。爹娘都很沉重,但仍然强颜欢笑,钟骁见我不说话,有些着急,在他抓住我的手之前,我转身跑出大厅,风声在耳畔呼呼而过,身后有人追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只想离开那些无力感、宿命感,还有前世淡淡的哀伤与忧愁……“嫣然”众人追了出来,爹在身后唤我,可我脑海里全是那两个美人训练有素的笑容。我不想这个家庭有其他人介入,破坏我们一家的完整和幸福。感情是自私的,尤其是从开始就专一深情的爱,容纳不下哪怕一粒微尘。景云帝为什么会送美人给爹?为什么王公公说娘曾经“美名远扬、艺震六坊”?为什么总有一些有形无形的“旨意”是我们无法抗拒的?天边似乎有鸽群飞起,记忆中的鸽哨音在耳畔回荡,我抬眼看碧蓝的天空,就好象回到孤儿院小小的天井里,恐惧、慌乱、无措、自卑……层层将我包围,压得我无法喘息。“嫣然”有人将我一把抱起,不用细看,也知道是爹,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淡淡艾草味儿。“怎么了?” 我想我的脸憋红了,却没哭,只是使劲儿揉着眼睛,心里酸涨难受。 “宝宝乖,娘抱抱宝宝。”娘也跟上前,用了我小时候的称谓,可这温柔的呼唤只不过一声,就生生将我的泪催了下来。“爹”我被娘接了过去,却拽紧爹的衣袖。 “嗯?嫣然想说什么?”爹凑近身问我,从娘手中接过软帕替我拭泪。 那阵鸽哨声又响了起来,呜呜在空中鸣响,有种说不出的空洞牢牢将我擒获。“爹,别抛下我和娘。”终于将这句话哽咽说出,爹娘都愣住了,也许他们没预料到我的反应那么大,可他们又如何知道我曾经怎样孤独长大?爹的眼中蕴着泪,缓缓的点头,既是冲我,也是冲娘。 钟家也跟了出来,我俯在娘肩上,看见钟骁关切的眼神,他的眉心微微蹩着,似乎在思量什么,待发现我瞧他,又笑了,还是一样灿烂明媚的笑容,似乎想给我安慰和承诺。闭上眼,我不愿思考,更不愿面对更远的未来,只想和爹娘一块儿,平安团圆的一辈子,弥补前世缺失的亲情与温暖。 第二天,爹背着娘,还是将那两名美人送返宫中,娘一觉醒来,听见管家如此说,竟急得哭了。 “娘,这样不好吗?若是爹收下了她们,娘岂不是要伤心?再者,日子久了,她们也会伤心。”我想安慰她,尽量把话说得直白童趣些。娘轻轻一叹,抚着我不算长的头发,“嫣然,你还小,不懂这些事的复杂,若只是美人倒也罢了,可是那王公公先说要带你回宫,末了又送上这两名宫女,只怕,只怕……”我能猜到她怕什么,这背后分明是景云帝一面依仗爹爹,一面又怕爹爹在朝中势力过大,功高盖主。学成文武艺,卖予帝王家。位低权小受人欺,位高权重让人疑。怎么做,都难做到周全二字。那爹今日进宫面圣,岂不是抗旨?我也害怕了,静静坐在一旁,眼瞅着日头升起来、高上去、斜落下……一直等到那轮红日夹在屋檐中间欲落不落,心下噗嗵乱跳,娘早到前厅候着,我也撇开仆妇,径直往院外走去。跨过后院的大门,前头是爹的书房,娘不在那儿,她可能已经到大门口瞻望,我还想往前去,有人上来拦了。“小姐,这前院子临街,吵闹得紧,小姐还是回屋吧。”“不,我要等爹回府。”抓着门框,不愿离开,好象离得近些,就能早一些知道爹的情况。 邹管家有些为难,瞧了瞧我,又瞧瞧将暗的天色,蹲下身小声哄着,“那小姐到大人书房里等吧,天黑了,站在风地里要着凉的,别让夫人担心。”“嗯”微一思量,我点头答应,邹管家牵着我进了书房,一步三回头,大门口还是没什么动静,光线昏暗了,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不见他的主人回府。书房内点了蜡烛,在这半明半暗的黄昏,烛火发不出光芒,反而显得有些黯淡。家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矮几只是一只趴着的兽,书柜只是高大的黑影,我站在房间中央,有些凉意从心底而生——如果景云帝以抗旨罪论处,这个家哪怕有再多爱,也没地方装了……所以世人常常委曲求全,保得身家性命,才能保繁华富贵、情爱痴缠。“小姐,大人书房里的物件不能乱动,老奴给小姐准备些点心去,小姐好好呆在这儿别乱跑,外头春桃候着呢,小姐若想要什么就唤一声。”邹管家安置我坐在靠窗的炕上,自个儿退出去了。踮起脚尖,往窗户看出去,能看见后院里潇潇的梧桐树,树冠很大,遮挡了视线,风一掠过,树叶哗哗作响。 我坐不住了,跳下坑,在屋里转悠几圈,跑到书柜后头藏了起来……这习惯改不过来,我总是寻找那些“安全”的、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心的观察周围的一切,而不被周围所观察。就好象从前躲在人后头看罗院长的一举一动,又或者蹲在花坛里瞧小朋友们游戏。屋里寂静无声,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平稳的呼吸背后,其实藏着我焦虑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功夫,门口有脚步声,我想是邹管家,可那脚步声一个沉重,一个轻盈,细细一听,是两个不同的人。“齐哥,皇上怎么说?可有怪罪下来?”娘急急问道,声音里竟带着哭腔。 “进屋说吧,虽是盛夏,夜里凉,你身子弱经不住。”爹低声劝慰着,除了声音有些低沉,听不出与平日有何不同。 门吱哑一声开了,从书柜缝隙望出去,并没看见春桃,只有爹的贴身书童跟着。 “你们出去吧,我与夫人有话要说。”爹挥了挥手,他还穿着皂棣色的朝服,背影显得有些疲惫。 门被带上了,他们没发现我,管家也还没回来,躲在书柜后,我摒气静听,这些话,当着我,他们也许不会说得这么透澈。“曼姬,别担心,皇上不过是试探一下,如今戬国内忧外患,正是用人之际,不会对我如何。” “那你今早送还两个美人,皇上也没怪罪?” 爹笑了笑,将娘揽入怀中,“没有,虽说有些不高兴,罚了齐府半年俸米,可也算不得什么。如今戬国上下,谁不知道我们情深意重,齐畅今生,如何能负曼姬?”娘哭了,但仍带着笑意,轻轻唤了声“齐哥”,似乎又说不下去。半晌方接道:“妾身出身艺坊,得遇齐哥,实是三生之幸,你我二人衷情,只是……”说着一顿,泪落下来,语带哽咽,“只是妾身素来身子寒弱,大夫早已诊断妾身难再有孕,膝下只得嫣然一女,岂不是害得你……”“曼姬”爹打断她,“我们有嫣然足亦,若是再与别人生得一子,纵然香火得续,又有何意义?人生在世不过一瞬光阴,续与不续,总是一念之差,你莫放在心上。”原来娘来自艺坊,难怪她与其他贵妇人总有那么些区别——更美、更从容,也更谦逊。不知她和爹怎样相识?一个美冠坊间的艺妓,一个少年得意的书生,可以衍生无数爱情的版本,可真正能像他们这样走到最后还固守当初诺言的又能有多少?“嫣然虽小,资质甚好,又聪慧体谅,我们夫妻有嫣然就够了,将来,将来若是她能与钟骁成就好事,那膝下无儿也算有儿。”爹嘴角微扬,说到这儿,好象看到不远的未来,是怎样的幸福。钟骁?我从没想过这个,是因为太习惯吗?我一直把他当成哥哥,突然听见爹这么一说,心下一愣,说不出什么感觉。 “齐哥,嫣然的事,咱们随她心意,钟骁虽好,也要嫣然可心如意才行。”娘轻笑几声,娇羞道:“你当年就是个多情的,这会儿又如此不解风情,这话怎么说的?”爹刚要展颜,末了却化作一声长叹,“言洌兄与我素来交好,他祖上因为睿朝旧事,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就剩下这一支血脉……好了,我懂你的意思,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待嫣然成年再提此事不迟。”“为时尚早是真的,只是我还担心皇上旧事重提,欲将嫣然接进宫,这可如何是好?” 微一沉吟,爹安慰道:“嫣然的事,我看只是王公公一家之言,算不得准。今日面圣,皇上也未提及嫣然,况且皇上年事渐高,膝下二位皇子皆难成大气,这戬国……”说时长叹一声,接不下去,我又如何不知?这话接下去就是死罪。“齐哥,我懂你为国为民的心思,可说到戬国的前程,妾身虽是女流,也知……也知甚是艰难,妾身不盼别的,就盼有朝一日,齐哥能放下肩上重任,带我们母女找个避世之所,远离这些纷争变故,只求一个现世安稳。”娘的眼神有些企盼,在多了我之后,她变得不那么勇敢了吧?因为有所牵挂。“你放心”爹只说了一句,但字字斟酌,开口很是慎重。 “大人,小姐可还在书房?老奴去给小姐准备点心,一会儿功夫,怎么就不见人了?” 正说着,邹管家在外头问道。 爹嗯了一声,转头朝向我这边,我知道,他发现我了,从前我与他玩捉迷藏,总爱藏在书柜背后。 “爹”怯怯唤了一声,从柜后走出来。 “嫣然,你怎么在这儿?也不吱一声。”娘一面嗔我,一面走上前替我拍掉衣服上的尘土。  偷眼看他们,我伸出手准备挨打,娘一愣,转向爹,爹崩着脸,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鬼丫头,早知道你有这么一招,看来今后这书房得上锁才行。”跑上前,抱住爹的腿,我哭了,一边哭一边笑。这场风波总算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化于无形。“爹,教女儿识字吧。”“嗯?”爹挑眉与娘对视一眼,将我抱起,“不愧是我齐畅的女儿,果然有些个不同。说说看,为什么想识字?” 歪着头,我可不能说:在前世,认字是最正常、最基本的要求,否则很难在社会上生存。半晌,方嘻嘻笑道:“女儿若是识字,岂不就相当于爹的儿子?一样懂事、一样能干。”“哦?还有这么一说?” “当然,知书方能达礼,这道理女儿还懂得。”抱住爹的脖颈,脸贴在他的下颌上,胡茬有些扎,但扎得让人安心。 天黑了,烛光反而亮起来,照得屋内明晃晃的温暖,晚膳摆在书房,我坐在爹的膝头,看他们两人笑语相对,娘净了手,撒着鸡脯肉喂我;爹一面饮酒,一面用筷头沾了想让我尝,被娘嗔了回去……印着摇曳的烛火,我们一家人都笑得很轻松快乐,虽然朝中风起云涌,皇帝难测恩威,但只要能这样厮守着,就有勇气面对未知的将来吧?我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离权力越近,就越是危险。也许有一天爹会带着我们全身而退,在那天到来之前,还是只能积极的过好当下的生活。  从那天以后,爹亲自教我习字。戬国的文字与古汉字相仿,只是个别字体略有差别,爹惊异于我识字的速度,却不得不头疼我难看的毛笔字。偷偷的,我乐了,在人人都夸我是个小神童的时候,他们又如何知道,我只是没忘记前生学的那些知识,包括和现在的刺绣相比过于简单质朴的十字绣,还有裁剪大方朴素的大摆裙,可惜后两者都没用武之地。对方块形象字的认识,与生俱来,可手执毛笔,总是缺乏耐心。 “嫣然,你又走神了,一早上没见你临几个字。”爹嗔我,指着案前的临贴,“今儿得写完一百个字才能下学,既是学了,就得学好。”掘了掘嘴,不是不满,只是犯懒。毛笔字磨人耐性,我刚好缺乏这种耐性,连钢笔字也写得差强人意,更何况这稍不留神就横扭竖弯的软笔呢?“爹,戬国的字好认不好写,不知桑夏国和睿朝的字爹可认得?”故意转移注意力,我承认自己还是很顽皮。 “桑夏国以梭克族人为主,字形扭曲好象蝌蚪,发音也甚是奇怪,爹不认得他们的文字,至于睿朝……”说着他一顿,方继续道:“与本国文字相同。”“相同?爹爹是说戬国与睿朝文字竟是一样的?那读法字意呢?也全相同?” “对,全一样,甚至朝中人物长相、穿着打扮、人文风俗,也与戬国相近。”爹看向砚台里乌黑的墨汁,说这几句话时,若有所思。张嘴还想问什么,又觉得有些糊涂,摇头仍专注练字。 这两国之间,定有什么故事渊源,我临着一个“国”字,写了几次均写不好,不是结构不好,就是总有败笔,心下烦闷,抄起案上的字贴欲撕,又碍着爹在 凤凰花开第3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碍着爹在场,弄得我混身不自在。心思全没了,可也只写了几十字,还没过半,今日的作业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交。正坐立难安,房门处露出一个脑袋,是钟骁,见我正不耐烦,捂着嘴笑。“骁哥哥,我想出去玩。”见爹翻看书柜上的典籍,忙对着外头又是比划又是哑语。 “啊?”钟骁张大了嘴,显然没明白。 “写不动了!”抬起桌上的临贴冲他晃了晃,又直甩手腕。 钟骁哦了一声,脑袋又缩了回去。 这算怎么回事?我正郁闷呢,他倒撒手不管了。 “嫣然,又不专心?”爹嗯了一声,斜瞟着我。外头天阴了,入冬以后今天似乎特别冷,不过还比不上爹的眼神冷。 “哦”答应着,外头的冷风灌了屋里,不由连着打了几个喷濞,揉揉被冻僵的手指,见爹并不说什么,也只好收拾耐心,从头开过。“齐伯伯”正低头写字,钟骁忙忙冲了进来。 “骁儿?什么事,这么急?” “外头要下雪了,曼姨正往这边来呢,说是怕妹妹冷着了,刻意准备的手炉火碳,我走得快,曼姨说:若是见了你齐伯伯,告诉他,别冻着累着嫣然。”钟骁学着娘说话时的神气,趁爹没注意,冲我挑了挑眉毛。“要下~”我激动得差点站起来,钟骁忙冲我使眼色。 “嗯,你曼姨过来啦?”爹有些迟疑,他不是怕娘,不过有娘在,他总是让着我们母女几分。 “正往这边来呢。”钟骁说着冲外边瞧了瞧,似乎我也听见娘扶着沁蓉,两人说笑声越来越近。 “这~”爹刚一思量,又一阵风来,激得我一串喷濞。 “齐伯伯,天儿冷了,还是让妹妹歇歇吧,练字事小,赶明儿真冻病了,可受不起。” “也罢,今儿变天了,只怕真要下雪。”微一沉吟,爹转向我道:“这一百字暂且先留着,别让你娘担心,去吧,找你娘去。”话音未落,我早蹿了起来,高声道:“谢谢爹。”说着往屋外跑去。“嫣然,慢着些。”钟骁追了上来,握住我的手。 “我娘呢?真被诓来了?”回廊尽头没瞧见娘,只看见隐约有些发红的天光。 “你以为?不把你娘请出来,今儿那一百字我看你得临到夜里。”钟骁握着我的手,使劲儿揉着,“手这么凉,真冻着了吧?”“没有”我看着微红的天,莫名兴奋,“骁哥哥,只怕真要下雪,只是若是夜里下,又瞧不见,该扫兴了。” “夜里下才好呢,等天明时雪就停了,那时候才好出来堆雪人。” “不,我要打雪仗。”抽出手,我看见娘往这边来了,兴冲冲跑上前扑到她怀里,“娘。” “嫣然今天乖吗?”娘笑着蹲下身,她怀里抱着个手炉,见我冷得紧,命沁蓉用厚帕子包上,塞到我手上捂着,“这个天儿,说变就变,不过几日功夫,就冷成这样。”“曼姨,明儿是大雪,娘说请曼姨一块儿去曹溪寺进香。”钟骁上前行礼。 娘笑了,替钟骁把衣领拉直,“你娘倒是好兴致,这样冷天,倒爱出门。” “可不是?娘还说带上嫣然妹妹。” “娘”拖长了声音唤她,“嫣然要去。” “那可不成,这天说话就要落雪,外头岂有府里暖和,偏你爱玩雪,偏又是个爱生病的,再放着你出去胡闹,心都野了。”掘着嘴,我有些闷闷,脚在地上划圈圈,自从新生,什么都好,就是不得常到外头看看,每年里总得等娘过钟府小聚,又或者天气晴好时带着我到郊野寺庙,认真说起来,连市集也没去过。“嫣然,要不,明儿我来接你过府,到我们府上玩一天,让张厨子给你做绿豆糕如何?”钟骁上前安慰我,自从他学习骑射,身量长结实了,手掌变大了,每次握着我的手,总有一种包容和安全的感觉。“不要绿豆糕,要面片汤。”有人宠着的感觉真好,我想我的眼睛笑弯成一道缝,在这个寒冷的、即将飘雪的午后,享受着浓浓的亲情,空气中有种人间烟火味儿,就好象浓厚的面片汤,闻上去那么亲切、那么温暖。日子就这么过去,没有压力的生活让我舒心的成长。跟着爹爹学字的日子有苦有乐,有时候我写得好,爹爹也会高兴奖励;有时候我写得不好,爹爹只是无奈摇头。可这无奈的表情,比一切训斥都能督促我继续练下去……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我也不想,让自己失望。景云十一年,桑夏国屡屡犯边,钟言洌率军击敌,虽大胜得归,奈何桑夏国以放牧游商为支柱,战败对他们影响不大,戬国却是虽胜如败,元气大伤。集市萧条、农业停滞。钟伯伯返朝后第三天,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儿子夭折于襁褓之中,钟家上下,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娘素性带着我搬到钟府安慰钟夫人。我的课业暂时停了,但记忆中的那年,不是阴云密布就是倾盆大雨,连着晴不上三天。战乱才歇,又遇洪灾,戬国上下,当真是愁云一片。景云十二年,钟言洌迫于朝中压力,欲辞去兵部尚书一职,他与父亲,深夜长谈,我看着彻夜燃烧的蜡烛,心下跟着忽明忽暗。“言洌兄,朝中虽有风言风语,你我都知战事打与不打终归是皇上决定,更何况,如今戬国正是用人之即,言洌兄岂能说走便走?”“若不是因为祖上乃仪凤帝旧部,这个兵部尚书,真是不想再任下去。”钟伯伯长叹一声,仰脖饮尽怀中佳酿,双目却红了。爹抱着我,也沉默下来。夜深露重,桌上的酒盅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娘已着人欲接我回房歇息,我犹赖在爹怀里,对他们说的话一半明白一半糊涂。“言洌兄不必感伤,为君者为天下也,为臣者也如是。我们只做份内之事,其他的,也难管这天下悠悠之口。”爹将我抱了起来,轻笑道:“懒丫头,赖在爹爹怀里就犯困,都七岁了,这毛病还改不了,难怪你骁哥哥常说你是猪儿投胎,这话没错。”“爹”我低唤了一声,埋头在他怀里,当着钟伯伯,有些不好意思。但爹的怀抱让人安心,这屋里淡淡的檀香使人昏昏欲睡。钟伯伯也笑了起来,起身相送,抚了抚我的发辫,“真快,转眼嫣然也快长大喽。” 分明是清凉如水的夜,我却突然觉得寂寞,打更的声音传来,夜已深了…… 景云十三年,钟府一名侍妾生了一个小姑娘,娘带着我过府看视,谁知还没进院子,喜讯变成噩耗——小姐出生不过两个时辰,羊水未吐干净,待发现她呼吸困难,已回天乏术。我害怕那些压抑的哭声,还有整个府内沉闷的气氛。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襁褓,如同一个噩梦,就好象那个襁褓里躺着自己,然后被遗弃于一隅,再无人询问。自生自灭,出生即死,是一场说不出来的凄凉玩笑。那次我病倒了,昏昏愕愕、晨昏不分,高烧烧到不认人,手心里总握着一个冰凉的玉佩,热了又换,换又了热。 “嫣然,醒醒,你都睡了两天两夜了。” 耳畔有人和我说话,挣扎着想要睁眼,末了却只是呜咽,“别扔下我。娘,别扔下我。”想要哭,却没有泪,床畔的人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冷的,比玉还冷,不过也许只是因为我的手太烫。“傻瓜”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听上去粗粗的,但又很熟悉。“谁都不会扔下你。” 于是我放心了,放心沉入香甜的睡梦。一觉醒来后,高烧终于退去,睁眼瞧见娘红肿的双目,“娘。”我唤她。 “嫣然”娘上前摸我的额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她的手那么纤细,与梦中的那双手不太相同,但我没心思细想,我抱住她,使劲儿闻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就好象隔了一生那么长。“嫣然好了就好,否则岂不是我的罪过?”门口有人在说话,抬眼看去,爹和钟伯伯站在不远处瞧我。 “言洌兄何出此言?小女之病乃是素日娇惯,又恰逢时气不好,这才病倒了,与钟府何干?” 钟伯伯苦笑摇头,欲说什么,长叹一声出得屋去。后来,我听见有人背后议论——钟家得罪上天,所以几辈皆是单传,若定要逆天而行,所生孩子也必定早夭。钟伯伯把府中一应侍妾遣散了,但我觉得不是因为那个谣言,他是心累了,心死了。幸而钟骁成|人在即,否则一府中难见希望,心死即如飞灰。景云十三年,一直笼罩在钟府和戬国的乌云终于慢慢散去。战争带来的伤害逐渐被人遗忘,百业待兴、风调雨顺。钟家与我们家越发亲密,虽然钟伯伯对朝事不再热心,景云帝却越发依重于他,几次三番降旨封爵,也从原先的兵部尚书晋升为威武王爷,是为数不多的外姓王爷之一。这年我八岁,正是调皮捣蛋讨人嫌的时候,字学会了、诗也背得几首,其他的都不太上心,眼见着众人笑容多了起来,我也跟着开怀。钟骁呢?他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有着细长身量、声音有些尖细的小男孩。他长高了,长壮了,而且长开了——坚颜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唇线,还有明亮的眼眸,眉毛习惯性的一挑,带着英气,带着不羁。他开始有大人样,只是看向我的眼神,还一如既往的亲切与关怀。娘还是经常带着我去钟府小住,那儿的花园比我家的大,自从侍妾尽数遗散,显得有些空落,钟姨的心情时好时坏,总是想起那些往事,不似从前那么活泼明快,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眼神时常带着悲哀。正值春夏之交,园中遍开桃花梨花,一阵风过,扬洒起一片花雨。 “嫣然,怎么在这儿?”钟骁将满十三岁,即将成年。 “骁哥哥,怎么你家也和我家一样?只得一父一母,不似别人家有公公婆婆、爷爷奶奶?”这个问题藏在我的心里很久,每次问爹,爹总是沉吟着,似乎有难处,并不细说。而娘呢?娘出身艺坊,又怎会有家人联系?钟骁似乎愣了愣,脸上的笑意减了几分,勉强一笑,携了我的手往屋里走。我以为他不会说,谁知沉默之后,他缓缓道:“二十年前,戬国本是睿朝的一部分。”“你说什么?”虽然两国风俗相似、文字相同,但我从没想过两国曾是一国。“对,睿朝曾叫顺朝,皇族陈姓,二十年前事变,皇族仓皇出逃,钟家是顺朝老臣,一门忠烈,保得皇上退居戬国一隅,自立为皇。如今的戬国景云帝正是当年出逃的仪凤帝之子。”“那,那睿朝呢?”心下有些慌乱,这太平盛世原来也不过二十年光阴。 “睿朝?自然是新朝新世,皇帝萧姓,立国二十年,国力日渐昌盛。”钟骁说着顿了顿,冲我勉强一笑,“我家祖上既然是顺朝老臣,能保得爹爹一支血脉也算是万幸。”“骁哥哥”心下一软,我仰头看他,钟骁的眼中没有悲哀,却是一种很淡定的坚韧。 “嫣然,我带你去荷花池里泛舟如何?” “荷花还没打苞呢。”瞪了他一眼,他反而展颜,也不待我推辞,拉着我往花园深处跑。 一路撒下无数欢声笑语,惊起林间飞鸟,渐渐遗忘了那些沉重的朝事变迁,在这个春末的午后,云淡风轻,笑语嫣然,花瓣纷飞……围绕我们的,全是淡淡的欣喜、浅浅的欢乐。戬国的风俗,男子十五岁成年,成年时,需送各式刺绣织品以示前程。景云十六年十二月初四,是钟骁十五岁生辰,也是他的成|人礼。娘早早开始准备贺礼,我也觉得应该送点什么,写幅字吧?我也不是什么书法家;送只荷包吧?我的绣工在戬国真算不上什么,实在不能出彩。一个人走在花园里,雪未下,天干冷,树叶落光,枝桠枯暗,不远处的池塘倒映周围的亭台楼阁,无一丝水纹,反着天光,清透亮堂。将地上的落叶铺成一块天然的地垫,依着树干席地而坐,望着虚实相接的风光,想着想着就走了神,不自觉轻哼曲调,微眯上眼,有种淡然的幸福油然而生。“嫣然”有人唤我,不用睁眼,这个声音陪着我整整十余年。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钟骁挨着我坐下,眯开眼,他今天穿了淡青色的长袍,极淡的天青色,好象冬天的天光。 “你们府上都在准备给你行成|人礼呢,你倒躲懒跑了出来。”我轻笑,往边上挪了挪。 他不答话,也不瞧我,瞧着远处的湖光院景,顺手拣了块小石子投了过去,荡起圈圈涟漪,模糊了水中倒影。“四处找你不见,就知道你又在院中闲逛。”“没逛,逛不动了,只是屋里火炉薰得人想睡觉,这才出来醒醒。” “哦?在想什么?远远就瞧见你一个人傻愣愣的,脚步声那么重竟没听见。” “在想……”挑了挑眉,我看向他咧嘴一笑,“送什么贺礼给你都不太合适。” 钟骁眼眸似是一亮,“这么些年,无论是谁的生辰,总是我送礼,你向来只有受的份。今儿怎么了?倒开始琢磨贺礼的事儿。”“为了骗更多的礼物。”我接口,钟骁愣住了,只是一瞬,他哈哈大笑,起身拍了拍衣袍,斜俯视我道:“那倒好办,只是你这贺礼得独一无二才行,否则可对不住我那‘更多’二字。”这句话说得轻巧,真正把我为难住了。钟伯伯现今是威武王爷,前些日子皇上还封赏了钟骁,如今他挂着个赤诚将军衔,钟府上下,显赫异常,相比之下,我们家倒显得冷清了许多。“走吧,别在地上坐着,当心着凉。” “着凉好啊,就不用去你的生辰宴了,也不用想那个劳什子礼物。” 钟骁将我坐地上拉起来,想说什么,最终却是笑笑,半晌方道:“嫣然,你这个礼物,先欠着也行,反正急也急不来,再过个三、四年,保准有一样独一无二的。”“哦?”我没注意他说什么,倒是心念一动,来了主意。冲他嘻嘻一乐儿,提着棉裙就往回跑,“骁哥哥,我可想出来了,你就等着吧,保证是独一无二的。”话音未落,人已跑得远了,没瞧见留在原地的那个少年——唇边仍保持着那丝笑意,目光却开始有些期盼。钟骁生辰那天,娘给我换了一身淡紫的衣裙,长发披到腰际,挑起一束梳了个矮髻,斜堆在脑后,扣上一支玫瑰花形攒珠掺丝金质发圈,其余的碎发垂在耳际。坐在镜前,这是第一次我这么认真的观察自己,不过十一岁,眉目还未长开,但长得像娘——长眉弯弯、眼眸黑亮。与从前的嫣然长得不像,比从前的嫣然更带些不真实的美,唯有嘴唇,还如同前世的样子——微扬的弧线,似乎在询问什么。菱角一样的形状,好象总是看不透人情世故。每次看见这张嘴,总不由想起前生,那些伤害变得有些肤浅,我甚至不记得爱情的滋味,也许是我选择了遗忘,于是那些人、那些事也逐渐在风中散去。唯有内心长久深刻的孤独感,偶尔跑出来提醒我曾经有过怎样与现在全然不同的童年。找了一块粗纺的亚麻布,就着上头细密的纹理,拾起针线,我绣了一方手帕做为贺礼。从描花样,到添色,到选线,到数格子,到配线,到刺绣,这方手帕一角绣着一棵凤凰树,深浅不一的绿衬着火红的花,花连成片,逐渐变淡,一直到另一角极淡极淡的粉红,如同一抹消失在天际的云彩……这是我用十字绣的技法,绣成的一副记忆中的图画,送给一直陪伴我成长的骁哥哥。下意识里,我希望那簇火烧一样的红花能预示他的将来,不论是前程,还是家庭,都能平安顺利。 将那方亚麻手帕揣在怀里,早早就坐着小轿前往钟府。爹和钟伯伯还在朝中理事,唯有钟伯母迎了出来。 “今儿倒来得早,偏骁儿的好日子,皇上非得留着他议事。”钟伯母换了一套云织绵的葱黄|色棉裙,绣着大朵的牡丹花饰。“骁儿得皇上依重,这是好事,操了一辈子心,这下总该高兴了。”娘轻笑着下轿,又转身扶我。 钟伯母的笑意更深,眼角的皱纹很是明显。数日不见,她好象从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妇一下就变成一个全心记挂儿子的中年妇女,笑得很灿烂,也很失落。“伯母”我轻轻唤了声,她上前拉住我的手,对娘道:“曼姬,嫣然长得越发像你了,这眼眸黑亮如漆,衬得皮肤越发白腻,依我瞧,以后只怕比你还俏几分。”娘并不答话,低头看了我一眼,似乎轻轻一叹,我没明白她的反应,我只是含羞不知如何应对。 “嫣然,可有准备贺礼给你骁哥哥?”钟伯母俯身问我,替我将额际的碎发别向耳后。 “她呀,自个儿躲在帐里连着捣腾了几个晚上,也不许人看,直熬得眼睛都红了,也不知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到今儿我也没瞧见一眼。”娘接口答话。说着两人抿嘴而笑,藏着几分暧昧、几分了然。不知怎么,我突然不愿意她们误会,微一思量,抬眼看向钟伯母,“骁哥哥的贺礼,娘备了一份,嫣然也备了一份,只是循着戬国风俗,命沁蓉替嫣然绣了一幅山水,骁哥哥不嫌弃才好。”两人皆是一愣,倒没料到我正经八百说明,轻摇了摇头,钟伯母引着我们往后院去了。 下意识的,我排斥她们替我安排好的感情。不,也许不是这样,我根本怀疑这世间的感情,虽然爹娘是摆在眼前的典范,但我总记得亲身经历时的失败。已经模糊了对爱情的认识,忘了什么是悸动?什么是长久?本能抗拒牵扯自身的感情大事,唯有前生曾经缺失的亲情,一心一意依赖着,不想离开半分半毫。我有些郁郁,讨厌自己含混的心情,将那方手帕握在掌中,亚麻粗粗的质地在平日有种安抚的作用,今天却扎得我有些心慌。“回王妃,王爷与将军回府了。”正闲聊间,下人进来回话,末了又加上一句,“齐宰相也一并同来。” “娘,我去迎爹。”不待那丫头说完,急急站起身就往外跑,屋里的气氛实在有些压抑,每次与钟骁相对我倒也自在,唯有看见家长们期待的眼神,又不自觉开始退缩。十一岁,十一岁的我在孤儿院里只会吃饭睡觉上课玩耍,可在戬国,女儿家十岁就订亲的大有人在,十二、三岁就嫁人,十五、六岁就做娘……一辈子很短,成长更短,感觉要容易得多。回廊几转,瞧不尽的园林风光,都没在意,这一路下来,下定心思这方手帕还是不送了,虽说男子成年礼上送手帕并不突兀,但一动不如一静,且让他们觉得我后知后觉、一窍不通比较安全。淡紫的长裙摆扫过铺着青石转的地面,我垂着头顺着那蜿延的走廊小跑,冬天的寒风迎面而来,我的脸被冻得冰冷,但心情却一点点飞扬,低头瞧着自己尚未长成的身量,暗笑过早操心失了本应有的天真。轻声笑了起来,随着那回廊一转,不妨眼前一暗,转角处似乎有人,却也来不及收脚,低呼一声,直直撞了上去。 “嫣然”他抱住我,顺势一转,坐到回廊边椅上,我跌在他怀中,有一瞬的眩晕,半晌方缓过神来,忙着站起,手帕从袖中掉出,在半空中随风一扬,我与钟骁同时伸手,奈何他动作麻利,五指一弯,那方亚麻手帕稳稳落在他手中。“快还我。”本能去抢,却扑了个空,钟骁旋身站起,嘴角带笑,“这就是你说的独一无二的贺礼?” “没有,独一无二就是没有,这是我的。”我急了,猛的起身抓那手帕,钟骁将那方淡米色的亚麻举高过顶,笑嘻嘻道:“平日都见你用丝绸的,谁见过用亚麻做手帕?看来勉强还算得上独一无二。”“你”我气结,分明已打算不再送出,偏偏被他抢在手上。钟骁冲我一挑眉,展开就瞧。 “这是什么?”他指着我的凤凰树,一脸糊涂,“这叶子,这花……怎么我从没见过。” “这是凤凰树。”跺脚欲收回,又被他握紧。“凤凰树?我听说过,戬国虽没有,睿朝有,可爹说了,可惜这树形好、叶好,偏生不会开花。你打哪儿见的会开花的凤凰树?”“凤凰树不会开花?”我奇道:“你确定那是凤凰树?” 钟骁笑了,“我自然没见过,可爹不会说谎吧?他说睿朝都城雍城遍种凤凰树,树叶如羽、树冠硕大,夏夜傍晚,常有妇人聚于树下纳凉,一面唠着家常,一面纳着鞋底,总要等到夜深才会散去。”“是吗?”我有些疑惑,疑心那满树艳丽的红火只是我梦中的臆想,毕竟隔着这十余年的生死,隔着那烧疼了我眼眸的彼岸花,隔着那条浩浩流淌的忘川水,一切都有些模糊,一切都值得怀疑。钟骁见我困惑,将手帕揣在怀里,携了我的手,轻松道:“谁让我要独一无二呢?这凤凰树哪怕不会开花,单为了咱们戬国的相府千金,也得开上那么一次,才算不负‘凤凰’之名。”“凤凰?”我喃喃低语,心中一动,不及细想,已被他牵着往前厅去了。 钟府如今势盛,自然来了许多亲贵显赫,连景云帝的两个儿子——忠勇王爷和信义王爷也亲来祝贺。 我缩在女眷席里偷偷观察这两位皇亲,不免微微有些失望。忠勇王爷是景云帝长子,地位特殊,为人亲切有余,威严不足,而且身体也虚弱不堪,只在院中走了几步,累得瘫坐在椅中匀不过气,脸上潮红一片,身体不是胖,是浮肿。难怪景云帝曾寄希望于他,最后也不过了了,这副身子骨儿,只怕还活不过他老爹,还说什么继承大统?信义王爷是景云帝的皇五子,他的生母是如今的德皇后,声望很高,排在他前头的皇子又夭折的夭折、获罪的获罪,本来大好前程不用争取就放在眼面前,奈何此人耽于声色,双目无神、脚步虚浮、言语轻佻,竟没有皇亲的自重,满席听见他哈哈的笑声,几杯落肚,说话都有些含混。果然是大势去后,连子嗣辈都难有出色人物吗?摇了摇头,现实与梦想果然是有区别的,面对这两位如假包换的皇亲,每个少女曾经的王子梦都会变得有些讽刺模糊……我们还是乖乖在现实中寻找稳妥安全的生活吧,架在高塔上的日子,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美好。娘拉着我躲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饶是如此,我也能感觉到信义王爷略带些玩味索求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我们母女,酒喝多了,那眼神越发放肆,微眯着眼,额面皆红,颤微微站了起来就往这边走。“娘”我拉了拉娘的衣襟,有些害怕。“我们走吧。” 娘正与一旁的卫国公夫人闲聊,听见我唤她,刚一抬眼,瞧见正往这边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信义王爷,不由敛了几分笑意,唇边噙着些许不屑。“嫣然乖,待与你爹爹说一声,这就回去。”娘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软纤细,但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力量。 “齐夫人这就要走?”那醉鬼已摇至跟前儿,满桌的贵妇忙忙福身行礼,娘反而站了起来,淡淡笑道:“倒叫王爷笑话了,臣妾身子不爽快,本不欲来,奈何钟齐两家世代交好,这才过来应个景,既是礼也送到了、人也见过了,只怕要先行告退,王爷宽恕则个。”“齐夫人这话严重了。”信义王爷呵呵笑着,自满一杯,向娘道:“夫人既是要走,本王也不好相拦,只是素闻夫人酒量了得,陪本王饮了这杯再走如何?”我偷偷四处望去,钟骁正忙着应酬,爹和钟伯伯两人一见面,总是聊得忘乎所以,一时间竟没注意到这边的状况,不由心急,却又不敢妄自行动,只怕他注意到我,娘越发难得脱身。微一思量,娘端起自己的酒杯,仰脖饮尽,调高了半个音调,朗声道:“多谢王爷赐酒,恕臣妾不敬先走一步。” 脸色一沉,信义王爷微眯着眼,直直盯着娘,见娘不惧不怕,嘴角轻扬,目光一转,竟看向我,“素闻相府千金齐小姐小小年纪,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假以时日,只怕齐夫人这戬国第一美人的名号就得让给令爱了。”心下一凉,果然如传闻所说,信义王爷是个色中饿鬼,难怪景云帝年事渐高,太子之位悬而未决,这样的两个儿子,怎样取舍都是两难。冷冷斜瞟了他一眼,没有恐惧,只有恶心。但娘不同,她的手有些僵直,只是固执的与他对执。席间开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爹急步走了过来,钟骁也放下酒碗,匆匆上前。今晚会发生什么大事吗?我缓缓从椅中站起,瞧着面前这个喝得忘了规矩礼仪的皇子,尽管不齿,却也不得不小心应对。爹挡在我们母女身前,向信义王爷拱拳道:“内子不适,外头车马已备,容臣先行退席之罪。” “慢着。”信义王爷显然喝多了,平日还有几分风度,今天突然变作小人。“想当年,父皇原想将齐小姐接到宫中抚育,也算本王的妹子。今日初见小妹,怎可无礼?”说着高声唤,“来人。”“五弟,你喝多了。”忠勇王爷走上前,刚一伸手,就被他弟弟挡开,一席女眷摒声静气退了后,屋里各个角落的声音轻了下来,所有人都偷偷打量着这场好戏。“皇兄不必多管,齐小姐天生丽质,粉妆玉琢。本王欲送重金,又怕唐突了小姐,莫如送只钗吧,这钗乃睿朝奇宝所制,天下只得一支,前些日子刚得了,今日转送小姐以表亲近之意。”他拍了拍手,有人送上一只锦盒。在戬国,发钗与耳饰通常是定亲之物,爹的脸阴沉下来,深深作辑道:“这礼物太过贵重,小女姿质平常,不敢收此重礼,改日臣自会向皇上请罪,还请王爷收回。”我想说话,但面对这只醉猪,只觉得恶心,冷冷斜睨着他,内心反应复杂,反而不知该如何表达。况且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应该说些什么呢?脑中一片空白,我的生活一向风平浪静,从没直面过这样的情景。“王爷”钟伯伯刚上前,却被钟骁抢先一步走至我跟前儿,定定看着我,眼神是我不懂的坚定。 “嫣然,今儿我也备了礼,原说席散了再送,既是曼姨要携你先回府,这会儿就送上也罢。” 他不看信义王爷,也不看众人,好象世间唯有我,唯有他眼眸中那个有些惊慌、有些懵懂、有些本能抗拒的我。 “骁儿”钟伯母刚欲说什么,却见钟骁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样东西上吧?我却看着他的眼睛,挪不开目光。“嫣然,这对耳坠若论价值甚是平常,只是见你素日偏好紫色,刻意挑选了一对形状色泽相似的紫珠。” “珍珠?”我喃喃低语,下意识看向他手中的耳饰——细短的银链下垂着两滴淡紫色的泪珠,散发着极淡极柔和的光晕。这是当年我从他发端拽下来的那两颗珍珠吗?时间隔得太久,我记不清了,可那抹淡淡的紫光还是眩花了我的眼睛,让我一瞬间柔软下来。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连信义王爷也瞪大醉眼,微张着嘴满脸不可置信——钟骁只不过是一介三品将军,既无实权,也不够等级。这么做明摆着与他对峙。我也呆住了,眼前的少年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钟骁。我熟悉的钟骁是体贴的,却没这么沉稳;是柔和的,但没这么坚决;是宽容的,也没这么、这么咄咄逼人……怔愣间,他走近前,微微抿着笑,给我无尽的勇气,还有明亮的眼眸,让我总是不自觉朝向希望这边。 “我给你戴上。”这句话只是唇语,就好象小时候我们当着大人的面儿,总是说着无声的话,通过嘴形手势理解对方的意图,也通过这些点滴,有种旁人不能领会的默契。“骁哥哥”我喃喃道,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动手将我耳上的耳钉取了下来,换上那两颗泛着柔紫淡光的珍珠耳坠。天很冷,钟骁的指尖也微凉,触着我的耳垂,有种说不出的奇异——就好象那颗紫珠的光晕,在不经意间就渗入肺腑。 两颗水滴一样的珍珠坠在我耳际,一晃一晃湿润微凉的触感也如他的手指。有一瞬的时间,钟骁看着我只是淡笑,见我并不排斥,这才转向众人,冲信义王爷拱拳请罪,“扫了王爷的兴致,微臣改日登门领罪。”信义王爷半垂着眼睑,腮边的胡须随着喘息起伏,脸上憋得通红,不知是因为极怒还是极醉? “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后浪推前浪。”有人一下下鼓掌,从信义王爷身后走了出来,却是皇长子忠勇王爷。 “王爷”钟骁跪在地上,“还请王爷恕罪。” “将军何罪之有?”忠勇王爷上前将他扶起,“素闻将军小小年纪,颇有父风,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齐小姐乃相府千金,钟将军又是忠良之后,若果然成就姻缘,也是一段佳话。”说着转向信义王爷,淡淡道:“五弟觉得如何?”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这个王爷虚弱的声线如此动听,连浮肿的脸颊也没那么难看了。娘悄悄将我拉在身后,众人上前寒喧,这场风波过去了吗?我却看见信义王爷唇边那丝略带些嘲讽的微笑,半晌方悠悠道:“皇兄说得是,如此良将美人,正是千古佳话,可惜齐小姐还小,否则今晚就可做洞房花烛夜,横竖人齐,倒也方便。”“五弟”忠勇王爷低吼一声,竟颇有威仪,连他这个娇矜跋扈的皇弟都敛了几分嘻皮笑脸,轻咳几下,转身扶住自己的侍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不过是打趣,奈何人人都要当真,没趣没趣。本王乏了,先走一步,皇兄兴致正高,多喝些无妨。”众人见这场宴席如此收场,不便多话,前后陆续都告辞了,倒是忠勇王爷留到最后,爹这才俯身跪地,“多谢王爷周全回护之意,改日微臣定当奉上谢礼,登门拜谢。”“罢了,起来吧。”他虚虚抬手,有些倦意,“今日五弟多喝了几杯,齐宰相莫放在心上。” “不敢。”爹恭敬回话,起身退后几步,我瞧见他偷偷从袖中拉住娘的手,轻轻一握,似乎在给她安慰。 忠勇王爷说着看向我,似乎轻叹一声,起身离开时,不忘交待爹道:“令爱姿质不凡,容貌出众,好生教养。须知行差步错,只怕酿成大祸。”“是”爹微一怔愣,这才应答,只见王爷已出了屋门,早有小轿等候,夜色中,他与周围的景物相溶。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你看不清他的样貌,看不清他的品格。他的样貌和品格与周围的事物紧密结合,让你轻易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有在关键处,才会彰显他的不同。刚开始就说要走的我们,那天晚上反而在钟家住下了,只是每个人都好象有心事,气氛有些压抑。 我也有心事,心心念念想着今晚发生桩桩件件,混沌中牵扯出戬国进退皆难的前程,任由钟伯母嘱咐下人安置我的住处洗浴,又留下娘继续闲话家常,命钟骁送我回后院。“嫣然,且站一站,爹有话跟你说。”冲我招了招手,爹与钟伯伯皆有些严肃。“骁儿,你也留下。” “齐哥,夜深了,有什么事儿改日再说吧。”娘见我不自在,上前轻声劝爹,爹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娘的手背,“放心吧,无非是交待几句。”“爹” “齐伯伯” 我与钟骁同时开口,互望一眼,钟骁突然双膝跪地,“齐伯伯放心,今日之事,乃是权衡之计,钟骁并无逼迫之意。” “我知道,你起来吧。”说着看向我,微一沉吟,缓缓开口道:“嫣然,今儿当着你钟伯伯的面儿,爹只想问一句,你素来孝顺聪慧,凡事有自个儿的主意,若日后此事还有什么风波,你可有何打算?”打算?我愣住了,屋里安静下来,钟骁注视着我,嘴唇微抿,哪怕不看看,也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可他才十五岁,十五岁的感情是爱情吗?我从没这样想过,我只知道十五岁的感情也许是单纯清澈的,但说到深沉长久……我没把握。感情的伤害一次就够了,一次就足以让我将真心好生收藏,藏得太深,以至于想要用的时候却遍寻不着。几番思量,抬头望向爹和钟伯伯,“女儿懂爹的担心,也知道骁哥哥的用心。只是女儿还小,不知道如何选择才对,如果真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也许女儿更容易看清自己,也更容易看清世事。”这几句话说得慢,一字一句道来,既是说给别人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敢看钟骁,我怕伤害他,虽然我分不清对他的感觉,但一直以来,都习惯有他的生活。微一沉吟,爹轻轻点了点头,转向钟伯伯无奈苦笑,“这丫头,历年来被我惯坏了,倒让言洌兄见笑。” “哪里?嫣然素来心重,我也是看着她长大,你让她这会儿就拿主意,不是为难她吗?。今日嫣然这么说,我倒放心了,果然是个好孩子,轻易不肯应承,到应承时,一定是三思而行、百折不回。”“言洌兄严重了,骁儿年纪虽小,大将之风已成。我倒怕嫣然娇养惯了,难成气候。” 钟伯伯摇头,只当是个笑话,并不接口,挥了挥道,“骁儿,送你嫣然妹妹回后院吧,夜深天寒,别再熬着了。” “是”钟骁答应着,从丫头手上接过一盏羊角灯,告了罪,携我出了前厅。 狭长蜿蜒的花园小路上,钟骁手中的灯笼昏昏暗暗只有一个光晕,黑暗太黑,吸纳了所有光亮,可我脚下那片淡淡的晕黄,仍紧随着我,照亮一小片有限的空间。“嫣然”他唤我,在寂静冷清的花园里,他的声音低却清晰,比平日多几分说不出的透澈。 “嗯?” “那珍珠耳坠……” “怎么?” “我……”他支唔了,好象在思索如何措词。 “你怎么?”我有些隐约的轻松快乐,也许因为一天之内,既暂时解决了那个不成气候的皇子,也争取了更长时间仔细去寻找那颗被我隐藏太深的真心。“你若是不喜欢……” “喜欢”我打断他,“你也知道我喜欢淡紫色,和今儿的裙子真配。” 钟骁笑了,笑得很天真,和刚才在大堂中的他判若两人。 “骁哥哥” “嗯?”这回轮到他挑眉问我,借着羊角灯淡淡的光晕,能看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那手帕……” “怎么?”他接口,“既送出手了,就别再想要回去。” “我知道”虽然刚才也算表达了我的意思,但却更想单独对他说明。 “那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那手帕,就只是手帕;这耳坠,也只是耳坠。” 钟骁的笑还挂在脸上,笑意去减了几分。 “骁哥哥……” “我知道”他打断我,扬了扬眉毛,故作轻松道:“刚才就说清楚了,那耳坠当然只是耳坠,还能是什么?” “就是”我顺势接口:“哪怕换成银子,也抵不了几两。我瞧见今儿送来的礼可不少,你这出手,也忒小气了。” “你~”他气结,黑暗中指着我恨恨道:“果然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妄费别人一番心意。” 心意?他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吗?反正我不明白,上辈子活到22岁,以为自己明白了,最后还是不明白。何况是他呢?他也不过是个15岁的少年。依赖一个与自己全无血缘关系的爱人,其实也是一桩赌博,赌资就是一生的幸福。感情,感情可以坚不可摧,也可以朝夕崩蹋。我不敢承诺未来,因为我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冲钟骁展颜一笑,抢过他手中的灯笼朝内院跑去。黑暗中有淡淡的情愫在一圈圈漾开,只是我没发觉……身后的少年笑了,他的眼里带着几分失落。那天以后,皇上莫名赏了我家许多东西,却不明说为何而赏,爹看着那些个金银玉石、奇珍异宝,冲娘无奈笑道:“皇上英明,怎会不知那晚发生的那些事?只可惜了大皇子,这么个体恤苍生、胸怀天下的性子,却配了副羼弱多病的身子。”说着长叹一声,把下面更 凤凰花开第4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白惹祸的话都咽下去了。“说了不操心,却是越来越操心,依我瞧,你这宰相当得也太累了,倒不如寻个机会咱们带着嫣然回奕城老家省心些。”“娘?我们老家是奕家的?在哪儿?怎么女儿没听您说过。”我抬眼问娘,我们一家,常这么坐在院中闲聊,无论是朝中大事,或是街井杂闻,爹都不避讳我,也许在爹心里,把我当成半个儿子抚育,所以他总是下意识的问我一些本来不应该是女儿家关心的问题。娘愣了愣,轻描淡写道:“奕城是睿朝北边的一个小城,与戬国相邻。” “原来我们是睿朝人。”我嘀咕着,又觉得有些别扭,这睿朝和戬国人物风俗全都相似,怎么硬生生被拆成两个国家呢?“齐哥,前些日子我去进香,听见街上有人议论,说是桑夏国边境又有些不安宁?”娘砌了一壶热茶,倒去头道涩水,浇入第二道茶汤,将茶壶拿在手中晃了晃,匀在案几上的白瓷茶盅里,衬着瓷的实白,茶汤越发显得碧绿清透,茶香四溢,沁人心脾。爹摇了摇头,握起茶盅淡笑,“怎么你也开始关心这些朝中大事了?从前但凡我说一句你都嫌烦,今儿倒主动问我?” “若是打仗,谁能安稳?前些年钟大人率兵迎敌,分明得胜而归,却不落好,百姓也怨声载道。说起来,总是安稳些好。”爹两指扣着空茶盅,若有所思,半晌方悠悠道:“你说得是。” “爹,那桑夏国既然以放牧游商为主,打仗总是我们吃亏,可说起来,他们也不过抢财抢物罢了。戬国为何不打开集市,与他们做生意,这样,钱也来得公平正道,谁还愿意做那些偷鸡摸狗、烧杀抢掠的事儿?”我忍不住插嘴,倒不是因为自己见识多高,实在是因为那短暂的前世生活在一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国家文化高度融合的年代。爹目光一冷,看着我微微眯了眯眼,才欲说什么,娘接口道:“嫣然,你又混说,当心惹你爹爹生气。这朝里的事儿,你一个女孩儿家懂什么,梭克族人蛮横,若是打开门做生意,岂不是被他们抢得干净?”我偷偷看爹,他虽然不答话,但唇边噙起一丝我不太明白的微笑,似乎倒有几分赞同我的观点。 “嫣然,听见没?女儿家不作兴说这些、想这些,你只用好好收心待在家里,别给我出去添乱就成。”娘见我不答,略微提高了半个音调。“知道了,娘,女儿什么时候出去给您添过乱?哪次不是跟着您进进香、串串门,认真说起来,长这么大,连通城的集市都没逛过,就是坐在车里匆匆瞟见一眼,都不知道集市多大,卖些什么,有些什么吃食?”说到这儿,爹哈哈笑了,指着我的鼻头道:“说来说去,别的都其次,你就关心吃食。” “爹”我唤他,习惯性的挽住他的手臂撒娇——小时候是爹严娘慈,等我字也学好了、诗也背完了,慢慢的,倒变成娘严爹慈。现在但凡遇上什么事儿,总是爹帮衬着我。“曼姬,嫣然说得是。” “嗯?” “我是说,嫣然也大了,是该让她出去走走,戬国风俗,女儿家不作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况嫣然素来懂事,你就少操心些,由着她些。”“齐哥”娘有些不高兴,微掘着嘴,还是小女儿情态,“你总是护着她,她虽懂事,也得有个谱,照你这么说,就由得她想出府就出府,想上街就上街?虽这也不算什么,到底也是相府小姐,我们不在意,有人在意。”“嗯”微一沉吟,爹继续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以后若是嫣然想出去走走,得派人跟着,不许她胡来,也不许她私自瞎逛,总得禀明方可出府。”“爹,您说真的?”娘还没说话呢,我忍不住一下跳了起来,这消息太震奋了,这个花园、这座宅子,我待了十余年,这下,可有机会出去瞧瞧,身还在,心早就飞远了。“娘,我还有事儿,您陪爹聊,女儿先回屋去。”冲娘福了福身,我看见爹笑着摇头,并不拦我,提着裙摆就跑,听见身后爹对娘道:“由她去吧,这会儿定是传消息给钟骁,商量着出府的事儿呢。”爹是我的知心人。我在心里笑,转了一个角,跑得远了。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小时候绻于父母的羽翼之下,不用考虑生计,不用接触社会,不用担心未来……因为未来似乎很远,远到伸长手去够,却永远只是差一点。等我们某天一觉醒来,这才突然惊觉,曾经遥远的“未来”已经被远远抛在脑后,光阴似箭,这种简单安逸的生活已不能满足内心深处的渴求。如我一样,虽然依恋父母、眷顾家庭,但同样对外面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好容易得到爹的允许,我给钟骁写了信,交给府中的小厮送过去,几乎立刻就想出门,可那回信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急得我坐立难安。眼瞅着已是下午时分,再晚些,今儿可就出不去了。“碧莲,你去门口瞧瞧,贵生回来了吗?”耐不住性子,我催房里的大丫头去探消息。沁蓉早嫁了,却也没出府,就管着我住的小院一应饮食衣裳、胭脂水粉,但屋里伺候的人换成了碧莲,与我差不多大,圆脸圆眼睛,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很深的酒窝。她没沁蓉老成利落,却比沁蓉天真可爱。“小姐又心急,贵生回府自然会来回话,将军如今事多,可哪次不把小姐的事儿当大事?总是被什么绊住了,不然早过来了。小姐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这都等了一个多时辰快两时辰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去的,倒比蜗牛还慢些。”坐不住了,也不管碧莲抿着嘴偷笑,提起脚就往外跑,“他不来也无所谓,我去找娘,让娘陪我出府。”话音未落,人已冲到院子里,却听见院门外有人笑道:“谁不来也无所谓?” 定睛望去,钟骁掀袍一脚跨入院门,脸上挂着笑,但有几分揶揄。 “骁哥哥,今儿一早爹说许我出府,我派人传话给你,怎么半天也没个回话?” 他不答话,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这才是冬末初春,天儿还冷,怎么鼻尖上全是细汗。” 我一把抢了过来,胡乱往脸上擦了擦,“在屋里等你,等得心烦。” 钟骁扬了扬嘴角,“等我?是谁说我不来也无所谓?” “你~”我不知道如何接口,却瞟见他含笑的眼眸,嗔了一句,“不和你说,我找娘去。”说着转身欲走,钟骁一把拉住我,“怎么?接了你的信,好容易脱身出来,这又用不上我了?”“脱身?你倒比我爹爹还忙,朝也下了、府也回了,什么大事绊住了?莫不是……”心下一转,我凑近身嘻嘻笑道:“莫不是府上来了说亲的,这才绊住了?”钟骁神色一黯,目光中有我不懂的怜惜,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张了张嘴,没听见声音,我却看懂他的唇形——傻瓜。“你才是傻瓜。”我笑,咯咯跑开了。 初春时节,花园里有早发的树木小草,悄悄探出一个头,鹅黄娇嫩的模样,兀自在寒冷的风中试探着开始新的旅程。天地还是一片青灰色,但空气里流淌着蠢蠢欲动的生命力,柳枝冒出点点芽苞、土地开始变得松软,跑过这熟悉的花园,我也如同早春的花草,跃跃欲试略有不同的生活。通城是戬国都城,规模并不算大,除却中央占地不小的皇宫内院,加上周边王亲贵戚的宅子,已将通城占去一半儿,再往外,是些有钱的商人,然后是平民百姓,然后是穷苦人家……这么一圈圈荡出去,越是都城外围越是穷困潦倒。但我没什么机会到外围去,我的活动范围始终限于集市、街巷,又或者,钟骁偶尔会带着我出城门去郊外赏景踏青。 通城不大,可通城的郊区真美,富饶的坝子、宽广的农田,四季不同的景色,还有远处相接的青山。 “这条路通向哪儿?”我指着蜿蜒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马车道,转身问钟骁。 他牵着马,淡青色的袍角被野风卷起,束冠长发被风吹落几缕飘扬在脑后耳际,比我一向熟悉的他多几分不羁、几分洒脱。“顺着这条官道,可以到罗宇,然后就是濠州,再过去就是关旅……” “关旅再往前呢?”我忍不住好奇,这样顺着走下去,过了一座座山、一道道河、一个个城,究竟何处才是终点? 钟骁看向我,微笑摇头,“我以为嫣然长大了,谁知还是那个坐不住、定不了的小丫头,你这问题可有结束的时候?” “十一岁,不是丫头是什么?” “再有四十六就十二了吧?”他接口,记得倒比我清楚。 “你还没说,关旅再往前是哪儿?”我追着问,好象绕过这些城市,就有一个地方和我息息相关。 “再往前是睿朝的疆土,与我国接壤的第一个城市叫奕城。” “奕城?你说关旅过去是奕城?”我抓住他的衣袖,兴奋得有点不知如何是好,“骁哥哥,奕城是我的老家。” 钟骁愣了愣,替我将零乱的长发别向耳后,轻叹了声,“我知道。” “你知道?” “对,我知道,我还知道,我的老家在睿朝都城京瑞。” “京瑞?”我喃喃自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好象看见我们的家乡。 “走吧,咱们一向都往通城东紫门出城,改日带你往西直门出去,能看见茈碧江水流过。” “茈碧江?可是爹爹说的,打睿朝流经戬国的那条江?” “对,在戬国旋一道弯,最后又折回睿朝小城胜源,从那儿入海。” “从那儿来了,又绕回去了?”我在脑中勾勒着戬国和睿朝的地图,最后全被这条茈碧江绕乱了,理不出头绪。 “我们现在就去?”看着天边开始下山的太阳,慢慢减了光芒,变作淡淡的柔红。 “傻丫头,这会儿再不回城,连东紫门都关了,还想着出西直门?当真玩野了,齐伯伯该下禁足令了。” 我哈哈笑,笑被风带走,钟骁的脸被夕阳染成红色,点亮了他的眼眸。 “走吧”不由分说,他将我抱上马,自己也跟着跃上。 “骁哥哥,赶明儿你教我骑马吧。”有些事我早忘了,因为我的此生太过幸福充实。侧身仰头看向钟骁,他坚毅的下巴梭角分明。“不好。” “为什么?” 钟骁不答,只是爽朗的笑,“驾”的一声,打马离开,朝着城门的方向,我们离夕阳越来越近,好象被温暖的红日融化。长发飞扬于脑后,扑面而来的春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钟骁似有所觉,却并不减慢速度,反而扬鞭催马。“骁哥哥,我睁不开眼,慢些。”一面说一面俯低身子想趴在马背上,钟骁突然松开一只抓住缰绳的手,将我抱紧在怀中。“睁不开眼就别睁了,靠着我吧。”他在声音就在我耳边,纵然有呼啸而过的风声相扰,还是那么清晰明郎。 嗯了一声,将头埋在他臂腕里。我从来都是依靠他的,只是因为太习惯,所以并不觉得。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我依赖他,但并没有爱的悸动;我喜欢他,但也不掺那些得失计较。如果能这样继续下去该多好?有时候,永远其实和爱情并没有关联。而我,也并不想将喜欢与习惯变成爱慕。是因为怕受伤吗?我问自己,答案总是很模糊……城门近了,在我们骑马跨入城门的那一刻,我看见落日架在远处的山梁上,眷眷留恋这浮华的尘世。 “笑什么?”钟骁勒住缰绳,下马将我扶了下来,“坐轿吧,出来一天脸都晒红了。” 我有些醉意,不是因为累,是因为红透半边天的火烧云。“你没瞧见罢了,你的脸也红,却不是晒的,是夕阳映的。” 果然,钟骁的脸被晒成健康的麦芽色,咧嘴一笑,显得牙齿特别白。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没来由一动,慌乱间垂下头,似乎他已看穿我的内心。错身走至轿前,还想说什么,微一顿后,还是弯腰进了轿子。我说不清,也不敢去相信——爱情,爱情真的存在吗?又或者,一切,只是我们的臆想呢?身后的少年有片刻的疑惑,但只是一瞬,他就笑了。夕阳已落,天幕四合,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道风景线——坚毅挺拔、深情自信。未经世事,一切都美好圆满,可惜横在我们面前的,不是想像中那么简单平淡。也许有些事一早就注定了,就如同我不敢接受爱情,就如同有些结果,无论是悲是喜、是好是坏,总得要历尽坎坷波折后才能得到。偷偷从轿帘缝隙处望出去,钟骁的身影慢慢被夜色包围。我也化在半透明的夜里,回首再想看清自己稍纵即逝的砰然心动,一切都含混了,我回头太晚,知觉也太迟钝。小轿上下起落,还没到府,已忘了那些本应飞扬的青涩爱恋,枕着软垫,听着轿夫有节奏的脚步声,沉入甜迷的睡梦……集市的乐趣在于零散丰富,通城的街市虽不大,集中了戬国各地的手工艺和小吃品,爹娘不让我在街上乱吃东西,但我总是让碧莲把钟骁引开,然后自个儿忙不迭尝那些汤元面点,还有臭豆腐、山榛子、米凉糕、热馄饨……不见得非常好吃,但比家里多很多趣味,看着很小的碗,左一碗、右一碗,吃起来没心理障碍,待查觉到饱时,已经晚了,肚子撑得不行。如此两次,钟骁也发现了,恨恨道:“难怪曼姨说你每次回府总不肯好好吃饭,我还道玩得累了,没胃口也是常事。谁知你这丫头连我都骗?”“碧莲~”我看向他身后缩着头的碧莲,她抬眼偷瞄我,掘着嘴无限委屈,“小姐以后还是别胡来得好,将军这么聪敏的人,奴婢可骗不过将军。”“你别怪她,总是你的不好。”钟骁上前将我手中的碗放下,“你若爱吃这些,也不值什么,告诉我自然带你去吃好的,何必费这么大劲儿,还把我支使开,你倒不怕一个人站大街上被人注意?”“谁注意我?”我抬眼望去,每个人都很忙,忙着做生意,忙着买东西。 钟骁无奈摇头,拉着我走了。这算过了明路,从此,再不用偷偷摸摸了,他总找得到好吃又干净的地方——前云街的烟雨楼、商华巷的点溪阁、十八门的翠茹居。我们吃遍了通城有名的菜馆小吃,每家都有自个儿的拿手菜,我最喜欢烟雨楼的清炖黔鱼和各式爽口小菜,总恨肚子不够装……饭香酒足,不禁感慨,怎么吃都不会发胖是种奢迷放纵的幸福。“骁哥哥,今儿我请客。”按住钟骁正掏银子的手,难得自主一回,冲他眨了眨眼,往自个儿荷包里掏出几量碎银子。“你赶上好日子了,这可是我这个月的月银。”钟骁哈哈笑,用指头拨弄了一下桌上零星的碎银,“就这?还想请客。” “怎么?不够?这儿可有一两多呢,下剩还有二两,都放家里了。” “那下次,你全带出来的,估摸着差不多够了。”他扬了扬眉毛,将桌上的银子塞回我腰间的小荷包里,从怀中取出一锭整银,唤上小二结了账。“这么贵?”我乍舌,“还是我的月银太少了?” “你的也少点,贵也贵点。”他轻描淡写,“照这么吃上三、五顿,普通人家够过上小半年的,你说是你的少?还是他的贵?”说不出什么感觉,今生从没缺过钱的我,自然没有那种紧逼的生存压力,有时候,自己过得舒畅,就不容易感觉到其他人的痛苦,但我还记得那些挑灯手工的日子,绣一幅十字绣可以挣多少钱,一个月要绣多少幅才够房租水电,绣完了那些才是自己的结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生活是被鞭打着往前走的。“走吧”我起身拍了拍衣服,“吃一次就够了,我可吃不起第二次。” “相府千金连黔鱼也吃不起第二次?”钟骁与我逗笑。 耸了耸肩,“不是钱的问题,是太贵了,吃得不舒服。” 我解释不清自己有些复杂的感受,钟骁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我也一样,如果我记不得那些日子,一定会比他更无所谓、更大手大脚,可我记得,记忆有时候是负累,有时候也帮助我们成长,我庆幸自己没怎么认真浮躁过,已经安稳老实下来,倒省了不少成长麻烦的苦恼。岁月漫漫,在点滴平淡的幸福中渡过。我的14岁及笈生辰,爹娘并没大肆庆祝,可朝里众臣还是送来了许多贺礼。有的收下了,有的转送他人,有的委婉送回。我不甚在意,看着镜中的自己,身量娇小、眉目清丽、皮肤细腻,眼眸还如童年时的黑亮透澈……我只看见一个长相秀美,略显稚嫩的少女,还没有娘那样明媚的笑容、牡丹盛放的艳丽。14岁,还不算成年吧?只能算将要成年…… 换了身丝质淡青色长裙,裙摆处滚着细小的荷叶边,衬着绸质淡米色抹胸,胸前腰间绣有明亮的矢车菊,仿佛太阳一样的小花,总是笑着迎接朝阳的升起。长发挽起,别了一枝最简单的凤钗,微扬的凤首,如我今天淡淡喜悦的心情。 “小姐要戴哪副耳饰?”碧莲站在身后问,镜中的她也长高了,从前的圆脸细长了些,显得更加清秀。 “耳饰?”就着首饰里的挑选,不是太复杂,就是太普通,总没合适的选择。 “小姐再看看这盒里的。”碧莲拉开妆镜前的小抽屉,取出一只小银盒。 心下一动,轻轻扣开关节,那盒里的东西不多,但我被那抹熟悉的淡紫吸引。“就这副吧。” “奴婢就知道小姐会喜欢钟将军送的耳坠。”碧莲抿着嘴笑,替我戴上那两滴露珠。 我有些恍惚,再看镜中的自己,好象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美得有些不真实。 “小姐,这下,连奴婢也要被小姐迷住了。”碧莲眯着眼笑,众人皆夸我美貌,但为什么,我总看见那个带着淡淡愁绪的自己——美得有些虚幻,人生也不太真切。不知该说什么,在镜中瞪她一眼,起身往前厅去找爹娘,他们应该在分派那些礼物,然后晚上单请钟伯伯一家过府小聚。这样最好,我懒得见那些朝里的文武百官,懒得与他们应酬,更懒得听见他们奉承我的容貌——美丽自然是好的,但听得多了就会有种危机感,尤其现在的环境,越是醒目,越是危险。正值盛夏,院中荷花正开,有风拂来,空气中飘扬着阵阵花香。荷叶或舒展、或卷边,深浅不一的绿,衬着点缀其间的柔红,整个池塘活了起来,随着晨风,荷花荷叶轻轻摇曳。有膳房的丫头撑着小船入内,摘采清晨犹带着露珠的卷边小叶。今儿晚上一定有一道鸡蛋煎荷叶,荷叶不是很香,但细细品味,自有一种悠长的回味。没到前厅,窗户敞着,看见爹娘正坐在桌前闲谈,提脚刚欲入内,不经意间听见娘愁声道:“信义王爷的礼太重,只怕他别有用心,若是收了,只怕受他钳制,要不,你送回去吧。”乍乍的我收回脚步,自从那年在钟府闹得不愉快,我们家和这个信义王爷总是很多隔阖,爹有意疏远,我也再没见过他,安静了这两年,差点都忘了,可人家没忘,今日又送来厚礼。我辩不明自己的心绪,头皮一阵阵发麻。“送回去?送回去不是当面与他难堪?”爹沉吟半晌,再抬头时,我知道他已经有了主意,“你放心,信义王爷的礼咱们不可不收,也不能如此就收。”“嗯?”娘抬眼相询,有些疑惑。 爹淡淡笑了,挑眉道:“你忘了当年,在奕城,你用我送去的银子开了个粥铺,接济穷苦人家,冠了我的名头,硬生生将我的好意又退回给我,原封不动,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我捂着嘴笑,倒没料到娘还有这么一招,这下,爹用这个法子,既做了善事,又婉拒了信义王爷的用心,倒是个两相周全的主意。娘微垂着眼,脸上一片红晕,似乎想起年少时光,他们如何相遇、相识,又如何从抗拒、排斥、疑虑,到相爱、相知、相托。“当初谁不说你是个登徒子?”娘嗔了她一眼,满面娇羞。 爹哈哈笑了,眼中却柔情无限,握着娘的手,轻叹道:“初遇那年,你不过十六岁,我也刚刚二十出头。” “可不是?”娘应着,“说起来,钟骁也大嫣然四岁,倒与我们当年相仿。” “可我瞧着,嫣然她还不解世事,只怕骁儿有得等的。”爹接口,摇头道:“只是难为了钟家,自骁儿成年,接二接三说媒的没断过,虽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但骁儿人材出众,许多人家都说做偏房也无谓。”“偏房?”娘有些担忧,眉心微蹩,“嫣然的性子,你也知道几分,这孩子从小见惯了我们一生相守,只怕受不了偏房分爱。再者,她散漫惯了,也不是管人的料,若将来婆家关系复杂,只怕她拿不下来。”“连皇上都曾过问骁儿的亲事,为何迟迟不定。”爹说着摇头,“依我瞧着,皇上有意将忠勇王爷小女——仪悦公主指予骁儿。”“那,那该如何是好?”听到这儿,娘忍不住急了,我也分不清当下的心情,似乎并不十分难过,但突然有些郁郁。 爹倒有些好笑,侧头向娘道:“当初是谁说的?总要嫣然可心如意。怎么今儿倒着急了?若是嫣然总不开窍,也不能就这么拖着骁儿啊。”“我知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爹起身走至娘身后,扶住她的肩头,轻笑道:“忠勇王爷自然知道我们两家亲厚,才听见皇上提了个头,立马旁敲侧击婉拒了。我们的女儿啊,是傻人有傻福,还轮不到你我操心,保驾护航的就站出来了。”娘长长的舒了口气,回身嗔爹道:“说话也不一气儿说完,老是这么说一句留一句的,总让人不省心。但不知骁儿作何想法?虽说他也实诚,究竟仪悦公主乃是皇亲贵戚,若换作是她,总不会是偏房。”我听得愣住,因为爹娘的关系,忘了这个世界还是一夫多妻制。也忘了几年前钟骁就成年了……仪悦公主,使劲儿回忆关于这个公主的点滴,只记得从前陪着娘去忠勇王爷府上做客,她是一个内敛早熟又带些骄傲的公主。珠光宝气、一身繁华,倒把她的样貌给掩盖了,此刻回想,反而觉得模糊。“这倒不用担心,骁儿也是个实心孩子,断不会让嫣然受委屈。你瞧这几年钟府的门坎都快被说媒的踩平了,如今又有仪悦公主一事,都不见他心性动摇。钟夫人倒还想着先进个偏室以继香火,皆被骁儿婉拒,可知他深知嫣然的脾性,比你我不差呀。”爹叹了一声,继续道:“只是嫣然人大心小,还没顿悟。”“她也不过刚满十四,你让她怎么顿悟?”娘护着我,说得也是实话,“官宦人家成亲虽早,我倒觉得还是晚两年好些,婚姻大事,一生一世,不可轻率,总得让他们都可心如意了才好。”“对对对,你说得是,你说得什么都是……”爹嘻笑着起身作辑,“夫人请先回房吧,为夫这还有些公事,就不送夫人了。”我忍笑偷偷躲在一旁,不知道爹还有这么轻巧可爱的一面。 眼见娘扶着个小丫头,慢慢往荷花池的方向去了,刚欲跟着出院子,只听爹在屋内沉声道:“嫣然,出来吧,还想听多久。”“爹~”我犹疑着从门后站了出来,半垂着头,磨磨蹭蹭不敢上前。 “傻丫头”爹嗔了一句,走上前细细打量我一番,唇边扬起一丝慈蔼温暖的笑意。 “爹,您不生气?”我冲他嬉笑,看见他额前的皱纹和鬓边的几丝白发,心下却有些酸楚。 “生气?要是为这生气,那爹爹一年到头儿可没几天舒心日子过。” 吐了吐舌,我扶爹爹坐下,替他轻轻捶着肩膀,“爹,您认识娘的时候才二十岁,怎么就能知道娘是您一辈子等待的那个人呢?”这个问题一直困绕着我,究竟谁才是那个命中注定的良人?怎样才能知道他在哪儿?他什么时候会出现?我该到哪儿去寻找?爹微微一愣,并没回头,但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他整张脸洋溢着一种满溢的幸福。 “嫣然,有些时候,并不是说你活得久,才会遇到那个人。恰恰相反,生命中的那个人,往往出现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如果你没把握好,他就会稍纵即逝,无法回头。”“嗯?”这个道理我也曾想过,但每次一深入,总会觉得混沌——也许凭空想像是不会有结果的,但现实中总有太多人认错那个与你擦肩而过的“良人”……毕竟我们的身上都看不见那条隐藏起来的月老红丝。“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嫣然也及笈喽。”爹并没继续下去,轻轻感叹了一句,半晌方道:“凡事都得迈出这一步,才会知道结局。嫣然,你现在还不懂,等你遇上了,也许自然就懂了。”自然?自然是最高深的哲学,我永远不知道生命的答案是什么?永远无法看透变幻莫测的人心,甚至猜不透上辈子全心爱幕的那个男人,为什么连承认过往的勇气都没有?摇了摇头,这些事不是想想就能明白的。挽住爹的臂腕,我拉他走至窗前,手指院角围着篱笆的蔷薇花,“爹,等那株蔷薇爬满整个院墙,兴许女儿也会遇上那个良人。”爹一窒,哈哈笑了,拍着我的手背后补充道:“爹忘了说一句,还有的人,最开始就遇上了,但往往要花一辈子,兜兜转转后,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都在骑马找马。”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只是呵呵笑过,就当一句也没听懂。风轻云淡,空气里似乎有夏天的淡淡花香,我看着那颗刚刚种下没多久的蔷薇花,想像它爬满院墙的姿态——美丽,但又遥远。谁能知晓未来呢?哪怕能预知一切,也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且做那株蔷薇吧,不经意的生长延伸,不经意的开花散叶,不经意的流香四溢,不经意的……早就深根泥土,有没有那只一生追逐的蝴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这么美,而且,如此自信惬意!我还记得,及笈那天,爹许我饮酒,是入口微甜、绵长回味的葡萄酒。乍尝这琼浆,我几乎醉了……醉倒在那皎洁的月色中,醉倒在那长久的亲情里。钟府自然备了厚礼,我只忙着把钟骁的挑拣出来,是一幅字画,画中的少女着一身淡紫薄纱裙,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轻笑,双目低垂正在赏一株含苞待发的牡丹。“这是谁?你画的?”我指着画中人,抬眼看钟骁,舌头有些大,头脑有些迟钝,不过还算清醒。 他的目光如水,不看那画,只看向我的眼眉,“画中人不自知,倒叫画外人如何自答?” “别跟我说这些难懂的。”我挥了挥手,将那卷画轴卷起放在案几上,“从没听见你能作画,也没见过你画。今儿是请谁代的笔?你也好意思送。”“代笔?”钟骁提高了半个音调,扶住我的肩头,“从小就学画,从没认真画过,今儿可是头一次认真作画,原来比骑射练武多些趣味儿。”“你才晓得。”嗔了他一眼,我真的有些醉了,扶住额头,一个劲儿只想笑。 “嫣然”他轻唤我,声音与平日有些不同,隔着那层薄薄的披纱,能感觉他的掌心灼热。 “嗯?”抬眼相询,却见到微红的目,还有欲说不说的表情——似乎极力隐忍,却终于还是开口道:“梨窝浅笑,总教人难以自持。嫣然,只对我一个人这样笑,好吗?”“好啊”我提着裙子跳开,冲他咧了咧嘴,“可对我爹娘呢?也不能笑?还有碧莲,还有钟伯伯、钟伯母,还有……” “那些都不一样。”钟骁打断我,在这个飘着淡淡葡萄美酒醇香的房间里,我突然发现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些变化——他长高了,比我高出一个头;他结实了,宽厚的臂腕带出男人的气息;他的眉目长开了,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里,映着一个两颊飞红、唇齿带笑的少女。“有什么不一样?”他眼中的那个人不是我吗?我脸上的笑不是平日常见的笑容吗? “嫣然”钟骁低唤了一声,跨上一步,站在我跟前儿,却又不说什么。 “嗯?”我挑眉问他,他倒笑了,半晌方道:“原本以为那画画得还行,如今看来,未传达出些许神韵。你说得不错,那画羞于送人,还是另备厚礼送上吧。”说着走至案前将那轴画收于袖中。我掘了掘嘴,听见外头席间继续传来的笑谈声,冲钟骁道:“咱们出去吧,一会儿娘该着急了。”也不待他答言,转身就往外走。“嫣然”钟骁急急拽住我手臂。他的脸也红了,嘴唇紧抿着,似乎有很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有事?”我的脸一阵阵作烧,酒气涌了上来,很想扔掉最后的理智,跟着燃烧的酒精一起疯狂。 “你~” “嗯?” “你还记得我满十五那年吗?” “记得,怎么了?”我有些晕,下意识朝外头瞟了一眼,各处张灯结彩,衬着墨蓝的夜色,流动着一种不太真实的明媚繁华。“你,你今天戴了我送你的耳坠。”他好象刚刚才发现,伸出食指拨弄了一下那滴淡紫的露珠。 “别闹,痒得慌。”我伸手挡开,却被钟骁突然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得过份,甚至有些微微发烫,双臂结实有力,胸腔里发出闷闷的心跳声。 “钟骁”低呼一声想要推开,他俯身下来,近了,更近了……不容我思考,已将我吻住。 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懂得回应,甚至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唇覆在我的唇上,微微有些凉意,带着轻微的颤栗。感觉到他的紧张,我也开始慌乱,猛地推开钟骁,我们对峙着,不过数秒,我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既不是兴奋甜蜜,但似乎也不排斥抗拒。“嫣然”他唤我,才一开口,我已转身飞奔出了屋门,外头的月亮很亮,灯光更亮,来往的下人有些惊疑,但我顾不得那么多,撒开腿不知为什么要跑,更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如此清朗的夜色,园中有低低的虫鸣,微风拂过,带来淡淡花香,好象唤醒很多不应记起的往事…… 那些悸动的初恋、那些甜蜜的岁月、还有那些深刻的伤害,我几乎已经忘了。现在回想,都无法清晰的回忆起前生恋人的样貌。也许当时太年轻,我们只是在“谈论”恋爱,然后在编织梦想。可现在呢?我反复思量钟骁在我心中的位置,不错,我们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很安心,就像静夜的池塘,安静如同一块蓝宝石,不起一丝波澜,无法探知深浅。但那些不经意的砰然心动、不能相见时的两相牵挂,思念与爱慕、痛苦与欢愉……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从一开始,他就陪在我身边,我疑心他只是习惯我的存在,而我,也只是习惯他的照顾。躲在浓密的树荫里,醉意全醒了,我听见钟骁追了过来,四处张望,唤我的名字,又从我身边过去。角落处长着一捧栀子花,蛋清白的花苞在夜里尤其明显,层层打开的花朵好象一一述说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清香淡雅的花香在夜里静静流溢,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让人慢慢冷静下来。“我不能拖着你。”我自言自语,好象钟骁就在我面前。“我懂你,但我不懂自己。在我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又如何能够两相凑合呢?而你是戬国的将军,又怎么能迟迟不婚?”“我等你”安静中有人回答,冷静的声音如同这静谥的黑夜。 猛然回头,不知何时,他站在我身后,唇边带着一丝淡笑,没有受伤,却是坚定。“等你能看清自己的心意。”钟骁顿了顿,补上一句,“不管有多久。”“可是~” “没有可是,我等得,而你,值得我等。” “值得?你如何知道?”我迷惑了,哪怕是当年与徐浩的热恋,我也不敢如此淡定的承诺。 钟骁扬了扬嘴角,走近几步,也学我的样子席地坐在我身旁,看着夜空中闪烁的小星,他的眼眸也如同小星般明亮。 “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就好象从你出生就开始等待,就好象从一开始命运就作了安排。”他思量着,一句一句娓娓道来,每一句都很慎重,每一句都特别真诚。“至于值不值得?”钟骁一顿,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也许是我不值得你,谁知道呢?” “骁哥哥”我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想两个人之间也许真的不存在“值得”,只要感情是真挚的,谁又会在乎那些世人眼中的值与不值呢?虽然真挚的感情往往伤人,但终究要尝过爱过恨过,才是丰富多彩的人生。也许每个人年轻时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现在也如此,却不敢接受近在身畔的爱情。暗夜里,我轻轻叹了一声——我以为自己忘记了,原来,还是记得……夜深了,花园里隐约听见下人们在四处寻找我们,钟骁起身拍了拍衣袍,伸出他的右手,冲我挑眉道:“走吧,难不成你想窝在这儿等天明?”本能的,我也伸出手。他的掌心温暖有力,欣长的手指轻轻将我回握。似乎听见他轻喃了一声,夜太静,我的耳朵反而失聪了,所有感知只集中在那只包容的手心上,抬眼望他,他的脸上有淡淡的期盼,也有些微的失落。“对不起”我低喃,他似有一窒,却还是携着我往前厅去了。留下那株角落的栀子花,兀自静静开放,夜里有淡香弥漫,如同丝丝轻愁,虽不明显,但很悠长。我望着钟骁的宽阔结实的背影,慢慢溶入这夜色,似乎有泪……雾上双眼。及笈一过,娘给我挽了发髻,额前的浏海也都留长了,向后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披散在脑后的长发只挑出几缕,从耳后蜿蜒至颈前。发髻的样式简单活泼,只别了一枝六瓣细叶银饰头簪,区别于已婚少妇的富丽繁杂,这个显得明朗轻快。我望向镜中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仿佛一夜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韵味,秀丽的五官更精致了,细腻的皮肤泛着淡淡光泽。“娘”愣愣唤了一声,娘在镜中对我笑,微微露出的细齿整齐漂亮。 “嗯?”她替我将发簪扶直,镜中的母女长得很像,只是娘比我艳丽,也比我富态。 “娘年轻的时候就是女儿这个样子吧?”我指着镜中的自己,回身看她,她比镜中的影像还要美,美得细腻、美得繁茂,如同盛放的牡丹,每一片花叶都是一道风景。娘笑了,眉目一弯,唇角上扬,“嫣然,你长得很像娘,只是比娘还美。” “美?”我看不出来,我只看见我们母女惊人的相似,除了眉眼间的韵味不同,除了我们的神情不同,除了岁月的痕迹不同。我就像照着娘的模子刻出来的。“娘,下个月十五,让女儿跟您去祥瑞寺进香如何?”我放下容貌的执念,起身拉着娘坐在贵妃榻上,榻前的小几放在一盘洗净的葡萄,是我们母女都爱吃的时令水果。娘拾起一粒葡萄放入口中,抿着嘴轻轻一笑,“平日总和你骁哥哥去集市上逛,想让你陪娘一天,真是难上加难。今儿怎么了?倒主动提要求?”“娘”我腻着她身旁,总不能说自从那晚以后,见到钟骁总有些别扭。幸而他现在有了实职,每天上朝、下朝,又与大臣们议事,又被皇上传召,不似从前清闲,否则天天见面,一时间当真无法自然应对。“嫣然,你也及笈了,娘想问你一句,钟骁这孩子的心事,朝上朝下无人不知,你到底作何想法?怎么自从那日生辰,我看你对他总有些疏离。”“嗯?”我一时没回神,诧异娘的敏感。 “傻丫头”娘摇了摇头,抚上我的发髻,“你打小是个什么心性,为娘的怎会不知?又如何看不懂你那些小肚鸡肠的别扭,倒是难为钟骁这许多年的守候。”“难为难为,怎么人人都说难为了他,就没人说我还没长大就被他守着,一点余地 凤凰花开第5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一点余地也没有,一点选择也不留给我。”忍不住打断娘,我不是抱怨钟骁的情痴,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原本自然的相处,却在一夜之间,好象一切都成了我欠他的,必须要还。娘噗哧一声笑了,指着我的额头道:“难怪你爹说你是个缺心眼的,如今看来,这话不假。” “娘,女儿才十四,虽说已过及笈之年,可也未必一定要嫁啊,怎么您倒好象催着女儿出门似的。”我倔了倔嘴,塞了一颗葡萄入口,酸酸甜甜甚是清爽。爱情也如这水晶一般的葡萄——你期待甜蜜的时候,往往拣着一粒酸的;你想酸一些醒醒脾胃时,又偏偏拣着一粒甜的;待你想吃最后一颗收手,就会吃到一颗极淡的,入口只是一包白水,什么味道都没有。“催你出门?”娘提高了半个音调,“若不是钟家只有骁儿一脉单传,娘还想招他入门呢。” 乍一听这话,我愣愣的窒住,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抱住娘道:“娘,这么着就和他说说,他们家若是愿意,女儿也不用明白什么心意了,直接娶了他了事,只要不用离开爹娘,怎么着都行。”“这孩子,越说越没谱了,这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娘崩着脸,回首瞧我,不过一会儿功夫,她自个儿也崩不住了,我们娘俩笑倒在贵妃榻上。可惜戬国是男尊女卑,否则这事就简单得多,谁让我舍不得爹娘呢?谁让我依赖亲情,不相信爱情呢?谁让我前生缺失的东西,今生得来太易呢?谁让我曾经受过情伤,总是防备着近在咫尺的爱情呢?一切都是缘份,在缘份没到的时候,再怎么爱都会有些牵强。我依着娘,谈谈笑笑,不知不觉一盘葡萄就吃光了。 天色还早,数着下月十五进香的日子,突然有些期待。似乎有什么将要发生,在那个盛夏季节,在遍开荷花的寺院池塘边,在香火萦绕的佛前……我们注定要相遇,不论这相遇是对是错,不论结局是喜是悲,我们都避不开、躲不了,那些宿命的安排……六月十五,我陪着娘到祥瑞寺进香。 这月余以来,总是有意无意躲着钟骁,但如果见了他,还像往常一般自然轻松。可他不再提那晚发生的事儿,就好象一切只是臆想,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关怀。只是某天,我们在钟府后花园纳凉,他低着头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方缓缓道:“嫣然,皇上今儿召我入宫。” “皇上哪天不召你入宫?”我奇了,这也算件事儿? 钟骁笑了笑,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皇上欲赐府第予我,就在北门街上,若是答应了,就该准备腾挪清理、装潢修缮,估摸着明年年底能完工。”“这是喜事啊,怎么你倒好象有些不痛快?”我抬眼瞧他,他的唇边有丝无奈的苦笑。 “我回绝了。” “啊?为什么?”我坐起身问他,“这说轻了是谢恩不敢受,说重了那就是抗旨,你怎么这么糊涂,倘若皇上正在气头儿上,岂不是好事变坏事,府第都还其次,这一大家子的身家性命,也是说没有没,说有就有的。”钟骁听我这么说,反而扬起了笑容。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戬国的将军倒不懂这些个为官之难,皇上赐的,怎么能轻易回绝。” “若是这府第还搭上个将军夫人呢?”钟骁打断我,目不转睛等着我的反应。 “将军夫人?”我低低喃了一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忠勇王爷的女儿仪悦公主。“骁哥哥,我听爹说,皇上想撮合你与仪悦公主结成好事,此话当真?”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失落,哪怕是及笈那天的回绝,也没见他这样悲伤。 “骁哥哥”拐了拐他的手臂,说不上难过,只是觉得非常好奇——他应该知道这事儿,那他权衡过吗?毕竟她是皇亲贵戚,若真结了这门亲事,钟家定然显赫异常,而他的仕途也势必升迁更易。钟骁不答话,他的脸沉了下来,猛地起身摔袖就走,这是头一次他在我面前发火,望着他离开时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忽略了他的情绪。我习惯把所有事情都当作“别人”的事认真讨论,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冷静的、客观的,但钟骁不一样,他在等待,等待的时候没有结果,但有希望。我们的感情是有差别的,我把他当作亲人、朋友,说话做事都过于理智,缺乏感情;但他把我当作一生的良人。于是,不经意间总是受到伤害。“骁哥哥”我追上几步,钟骁站住了,却没回头。 “对不起,我,我……”我吱唔着,不知从何说起,他的背影有些僵硬,微握成拳的手泄露了他不平静的情绪。 “我只是好奇,没有其他意思,你知道,毕竟她是公主,而我们,我们都生活在权力中心。我懂,懂你的心意,可有时候,有时候,在权力面前,很多东西都显得微不足道。”语无伦次,我不知自己要表达什么,颠三倒四说了很多,钟骁还是没什么反应。“算了”一跺脚,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怎么?我都说完了,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反正我没坏心,就是好奇。”我狠狠道,欲推开他的手,却听见他笑了。“不论每次说什么,最后怎么总是我的错?”“嗯?”抬眼望他,他的眼底带些无奈,但眉眼已笑,是我熟悉的包容与宠纵。 “这不过说了一句,倒引来你几大车话,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那仪悦公主再显赫,与我何干?大丈夫行事自有取舍。你何必操心朝里的明争暗斗,又或者左右受权力肘制,为国效力,乃是男儿本色,你一介女子,只用安心享乐,哪儿来那么多利益得失计较。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信,我都信。”我使劲儿点头,没敢告诉他,其实我谁都不信。 “那还来这么多废话?”钟骁做势揪了揪我的长发,发结松了,我呲着牙挡开,随手将长发挽起,“怎么能是废话呢?你推得了一次、两次,总不见得能推一辈子。他可是皇上,皇上可没我这么好的耐心。”“你?”钟骁摇头,“依我瞧,皇上的耐心比你好得多了。再者,我也没打算推一辈子。” “嗯?” “总有那么一天,总能等到那个人。” 愣了数秒,方反应过来,心下不是不愧疚的,我也想答应,但总觉得为时尚早,总是分辩不清自己的感情。冲他嘻嘻一乐儿,转身跑了。他没追上前,但微风送来他轻轻的叹息,“嫣然,究竟如何做才能让你看清自己?如何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呢?”他反复问,我已跑得远了,刻意选择了忽略,于是那些被风送到耳畔的话好象都模糊了,变得不太真切。 有时候长大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你的年龄长大了,但心理还不成熟时,总会带给自己和身边人很多困绕…… 和娘坐在前往祥瑞寺的马车里,偷偷掀开挂帘一角,是我熟悉的集市,如今变得更丰富多姿,因为从年上,戬国和桑夏国正式通商,如今这集市上有很多桑夏国的梭克族人,眼睛深陷,鼻梁很高,轮廓比戬国人明显,但又不是我记忆中的白种人模样,倒好象阿拉伯人,也喜欢蓄须,浓黑的一把大胡子,配上干净的白袍,别有一番风趣。“嫣然,一会儿从祥瑞寺出来,若是天色还早,就陪娘到四处逛逛。” “嗯,好”头也不回,我专注于外面精彩的世界,来往的人群中,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相似,他们的人生也基本相同,但我仍然会发现一些小乐子。比如有人在偷笑,满脸都是幸福;有人愁眉不展,好象遇到难事;有人匆忙来往,只为奔波一家生计。还有那些躲在角落处偷偷打量梭克族人的妇女,好奇的、羞涩的掩面笑着,窃窃私语。 我也觉得他们很帅气,如果能把那簇浓密的胡子剃了就更帅气轻爽。 “嫣然,看什么呢?”娘将轿帘放下,嗔了我一眼,“这都及笈了,还是小孩儿心性。这集市你也见天就逛,怎么倒像头一次来似的。”“娘,街上多了很多梭克族人。”我退回椅上,还是难掩兴奋。 “这有什么?戬国和桑夏国正式通商,有几个梭克族人也是常事。” “嗯”我点了点头,“他们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 娘抿着嘴笑,“凹眼高鼻的,确是不太一样,乍一眼看见,还有些后怕,看惯了还罢了。” “还有碧眼金发的,娘见过吗?” “碧眼金发?那不成了妖精?你又胡说,别说是娘,就是你爹,怕也没见过这样稀奇的。” “我见过。”我有些得意,虽然那是前生,但终究还是见过。 娘摇了摇头,并不我和认真,只是握住我的手,轻叹了一声,“嫣然,你还不愿意长大呢。” 挑了挑眉,何尝不是这样呢?不长大就可以腻在爹娘身边,不长大就可以享受他们的爱抚,不长大就不用考虑很多问题,不长大也不用承担太多责任。我其实自私又胆怯,总是被动的接受,不敢主动应对。“这样也好。”她继续道,好象自言自语,“羽毛丰盈的鸟儿是要离巢的,娘可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我接道,母女两人轻轻笑了。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中有淡淡的云彩,日头没那么猛烈,风里的泥土芳香带着一股湿润气息。我挽着娘走在盘山小道上,小厮们跟得远,偶尔有同来进香的妇人,匆匆往我们身边过去,手中的竹篮里盛着香火灯油,系在腰间的粗蓝布围裙、头上简单的头巾,粗黑的大手,她们大多是普通农妇,有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在她们身上体现。顺着蜿蜒的山径,远远能看见祥瑞寺缭绕的香火,还有低沉的钟声传来。这远离尘世的山间,可隐有得道的僧人?佛坛上供奉的佛祖,可睁眼看清了世人的悲欢离合?“嫣然,今日禅师讲经,你定然坐不住,既烧了香,带着碧莲,到后院子赏荷去吧。” “嗯,娘,讲经要讲到什么时候?” “这可说不定,你瞧今日香客比往常多些,正是为这个来的。幸而后院子普通人不能随意出入,你在那儿也清静。”娘说着往内堂去了,吩咐小厮们守在门口,留下我,领着碧莲,在佛堂不大的后院瞎转悠。靠墙根一片,开辟成菜地,供应和尚们平日的菜蔬。院前屋后,遍种翠竹,山风一过,竹梢随风而摆,竹叶翩翩舞动,沙沙的响声,带走不少盛夏的闷热。“小姐,这禅房后头,有一处荷花池,虽说没府中的池塘宽大,倒也精细。莫如小姐去那儿坐坐,再让小沙弥送上几盘素食解解馋如何?”碧莲侧着头问我,而我只关注于那片菜地,小白菜刚刚长出一掌大小,绿油油的缀着水珠,煞是讨喜。“一会儿再去吧。”我挥了挥手,蹲在菜地里看那些整齐排列的菜蔬,想像和尚们清苦的生活,觉得只有植物,才能真正忍受难耐的寂寞。“那奴婢到斋堂问他们要些苦茶,这些和尚,见夫人走了,人人都躲懒,这会儿天气正热,也不奉茶。” 忍着笑,我回首瞧她,碧莲的脸都晒红了,嘴皮有些干裂,“快去吧,我倒不渴,你既渴了,喝够了再回来不迟。” 碧莲嘻嘻一乐儿,转身跑了。 这院里只留下我一个,连小沙弥都被小厮拦在外头。天气热得有些压抑,让人喘不上气儿,连风都是湿重的,天边的淡云凝重起来,只怕就要下雨了。我提着裙角往屋里跑,鞋上沾了泥,却也顾不得,吹落的竹叶在我身旁舞动,片片如同我头上的银叶簪子,几乎缭花了双眼。须臾功夫,豆大的雨点撒了下来,扬起地上的土灰,打在身上生冷发疼,瞬间就淋湿了轻薄的纱衣。低着头,我急步往禅房里躲,匆忙冲入房间,不料屋中也有避雨的香客,正往后门进来,来不及收脚,直直摔到他身上。“对不起”我忙着站直,雨水顺着发梢流下,穿堂而过的狂风夹着零散的雨点打在我身上,不由打了个冷颤。 对面的人微微一愣,错身让开,淡笑道:“外头大雨,门口小雨,别站在那儿了。” 我冲他轻轻点头示谢,这才瞧见他身后也跟着个侍从,打扮模样竟是个梭克族人,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小心恭敬处事。“格拉塞,去把后门关了。”那人抬了抬手,他的声音明朗,带着好听的磁性,让人忍不住关注。细长的凤眼时常带笑,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嘴角,衬着轮廓分明的面部曲线,说不上精致的五官,却别有一种坚毅贵气的风度。后门关了,风声小了,湿衣裳贴在身上,不由打抖。盛夏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却并不快,我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自处。屋里的两个年轻男人,一个贵气,一个内敛。为首的那个身着月牙色长袍,已被雨打湿,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站在书柜前,细细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少爷,您身上的衣裳全湿了,可要脱下晾晾?这么捂着,当心生病。”他的随从问道。 我别过身子,低垂着眼睑,脸上竟有些作烧——这算什么?我还坐这儿呢,若是他当真脱了衣裳,那我该如何? 想着起身欲走,外头仍是风声大作,一时天色也暗了下来,雨点似乎小了些,风势却未稍减。 “姑娘”身后有人唤我,他急步向前,瞧了瞧天气,“这雨想来一会儿就停了,姑娘再等等无妨。” “不用,我到前头去,没几步路。”不知为何,我有些心慌,不敢正视他带笑的眼睛。 “若是姑娘觉得不方便,那在下出去便罢。”他拦住我,抬脚就往外走。 “别”匆忙间,我拉住他的衣袖,又陡然放开,“没有不方便”半晌,方吐出几个字,说时走至屋子一角坐了。 他轻轻一笑,退回另一角。我们三个人,就在这间不大屋子里,对角线坐下,最小的房间,最长的距离,仍让人感觉心慌意乱。“姑娘来进香?”良久,他先开言,我点了点头,末了又加上一句,“陪娘来进香。” 他哦了一声,继续道:“姑娘是戬国人?” “嗯”这样的选择是非题,答案好象只有肯定,但我还是忍不住追问,“你不是?” 他笑了,与他的凤眼很不搭的明朗爽快,好象笑声比人还要真诚。“不是,在下是睿朝人,途径戬国通城,听闻祥瑞寺风光秀美,甚是灵验,刻意过来一游”“灵验吗?”我接道。 “姑娘以为呢?”他反问,带着丝玩味。 “不知道,我觉得大家都说灵验,自个儿也就觉着灵验,可往往走得太近,又总是什么都不应验。”我摇头,想起自己曾无数次跪在佛前,希望佛祖告诉我内心的感受,指引我正确的方向,但越是求索,越是迷茫。难怪心中坚定的人信佛却不求佛——心中有佛,又何必相求呢?  那人挑了挑眉,刚欲说什么,院子里小跑的脚步声近了,我站起身,瞧见碧莲拿着一把油伞往这边来。“小姐,钟将军得知山中暴雨,已亲来接夫人小姐回府,让奴婢过来接小姐。” “你那茶水呢?等了这半日,也没个影。”我嗔她,想起屋里那个人,有些不自在。 “小姐才说不渴的。”碧莲小声嘀咕,一错身,瞧见屋角的主仆二人。我突然有些慌乱,拉着她就往外头走。 “姑娘”身后有人唤我,本能收住脚步,微微侧身道:“不知还有何事?” 他倒愣住了,半晌方道:“夏季山间,阴晴未定。姑娘既有人相接,那油伞可否借在下一用,改日定当奉还。” 我侧身,瞧见那个格拉塞袖中分明藏着一把纸伞,却也不便点明。碧莲有些疑惑,看看我,又看看他二人,静静侍立一旁,不敢插嘴。天晴了,刚才灰暗的天空重又亮了起来,太阳从云中探出半个脑袋,狂风暴雨过后,这寺里,处处是怡人的水气清香。 我冲他笑了笑,指指天空逐渐散尽的乌云,“通城的雨是留客的,断不会扫了客的兴致,妙在恰到好处。既是有客从远方来,您大可放心,今日这雨,断不会再下了。”说着不待他答言,拉了碧莲,转身就跑。祥瑞寺的钟声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娘已和钟骁坐在客房里饮茶。匆忙行礼,看见他们笑,听见他们说,却有些恍惚,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里,看着放在角落的油纸伞,有种复杂的情绪控制着我,就好象一切刚刚开头,而我,已经理不清自己繁复难明的心绪……是爱情来了吗?怎么我却觉得,是故事开始了呢?“小姐,小姐” 碧莲连着唤了数声,桌前的齐嫣然以手托腮、双目迷离、嘴角含笑,却始终没什么反应。 “小姐~”咣的一声,碧莲把茶壶“砸”在桌前,溅起几滴茶水,惊得桌前的佳人低呼一声,回首嗔道:“你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端个茶也这么大动静。”“小姐,奴婢都唤了您五、六声了,奈何小姐就好象入定似的,怎么叫都没反应。”碧莲小声埋怨,末了又加上一句,“打六月十五进香回来,小姐就魂不守舍,依奴婢瞧,八成是被佛祖勾了魂了。”我有些讪讪,自斟了满杯茶饮下,微苦的茶叶颇为解暑,但我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躁动。  “总是这么咋咋呼呼的,耳朵都让你吼聋了,可不就听不见吗?”碧莲倔了倔嘴,凑近身与我耳语道:“小姐莫不是患了相思病吧?” “你”抬手作势欲打,脸上却烧作一团,好象被人看穿心事。 “钟将军前几日护驾前往边城巡视,难怪小姐茶饭不思。”碧莲笑着跳开,手指屋外,“如今好了,将军今儿才一回通城,还未来得及安置,已过府探视,如今正在前厅候着呢,小姐快去吧。”钟骁护驾巡边?怎么我没什么印象?这时候再想,好象是有半个来月没见他。那我刚才在想谁?再一回首,我被这个问题吓住了。记忆中那场来势凶猛的暴风雨,卷着竹叶扫在我身上,生冷发疼,清洁的禅房内有一双笑眼,他的折扇也被打湿、他的衣襟沾了红泥、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我猛地站了起来,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莫名慌乱。 “小姐,还不快去?别让将军等久了。”碧莲催我,忙着给我披上一件冰蚕丝制披肩,淡淡的柔红,衬着象牙白绣花里裙,粉嫩清爽的颜色,却衬不起我此刻惊慌欲逃的心情。爱情哪怕可以一见钟情,我也不再相信这奇妙的异性相吸。谁敢义无反顾的去追求永久?尤其面对如此初遇即散的萍水相逢。暗笑自己痴傻,不经意间却憋红了双眼。“小姐在屋里吗?”钟骁的声音传来,他进来了,站在院门口问小厮。 下意识迎上几步,又乍乍收了脚。现在,我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混乱一片,全是那日寺中那双含笑的凤眼。 “小姐”碧莲有些疑惑,走上前几步,瞧瞧屋外,又瞧瞧我,“将军过来了,小姐不去迎?” 冲她虚虚一笑,越是如此,那个笑越清晰,就好象他站在我面前,面目模糊,只剩下笑容明朗。 “嫣然”不等我反应,钟骁已大步跨入内室,想来还没回钟府,他身着旅衣,风尘仆仆,脸上瘦了些,也黑了,眼眸却异常有神。“就知道你怕外头热,躲在内院凉快,怎么也等不来,只有我过来了。”他在笑,唇边却是一圈黑灰。 不禁心疼,转身冲碧莲道:“去打些温水来,伺候将军洗把脸。” 钟骁有些意外,他的笑僵在脸上,带着不确定和期盼,呆呆唤了声,“嫣然”,又没了下文。 我轻轻笑了笑,退回贵妃榻上歪着,天气太热,蝉声鼓躁,我也出了身细汗,身上黏黏的甚是难受。 “怎么了?脸上这么红?”钟骁上前问,我眯着眼,昏昏欲睡,可瞧见他泛着灰尘的嘴唇还是忍不住展颜,“快去洗了吧,这护驾远行,车马劳顿,乍一回来,也不说先回府好生休息,急急的跑来我这儿做什么?”“我带了好玩意儿,怕你等得急。” “我可不急,再好的玩意儿也有限,这么热的天,亏你不怕累得慌,连我都没精神,休息休息用了膳就回吧,免得钟伯伯他们担心。”“嫣然”钟骁坐在我身旁,刚要说什么,外间小丫头端着水盆进来了,他冲我嘻嘻一乐儿,起身走至盆架前,挥手命丫头退下,自个儿弓着腰,以手掬水,哗啦哗啦两下,算是完了,又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抹,这才开言道:“我知道你热,一个人又闷,这才不怕路远,带回来这礼物。”“什么好东西?既带来又留在前厅,怎么不就手拿过来?” “曼姨也喜欢,正把玩呢。”钟骁说着上前拉我,在他碰到那一瞬,我却突然有些抗拒,抢先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走。“怎么了?”他追上来,察觉到我的异常,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没,天儿太热,太热。”我喃喃道,瞧见他嘴角犹留有一点污迹,不自觉嗔道:“你那也是洗脸?倒是洗了,就是把黑脸洗成花脸。”钟骁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走吧,虽说出了半个来月外差,但皇上体恤我辛苦,已放了三天假期,你若想出去逛逛,倒比往日有空。”我无法再拒绝他携住我手,也同样习惯他手心的温暖还有眉目间的简单。什么都还没发生,一切都来不及开始,但我已经觉得不能辜负眼前的幸福。虽然一直平淡着,却也一直包容着。对我来说,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安心呢?那些悸动就让它随风吧,山寺一遇,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谁会想到明天呢?我也只是无意间砰然心动,再一细想,已失去追寻的勇气和动力。还没到前厅,就听见娘的笑声,“这鸟儿有趣儿,就是不会学舌,赶明儿你们多教教它学舌。” “是鹦鹉?”我侧头问钟骁,他笑着点头,“平日见你闷,这鸟儿又好看又会学舌,正好给你解闷的。” 我也兴奋了,急跑进屋,却见两只金刚鹦鹉站在铁架上,脖颈一伸一缩,正与娘讨食。翠绿的羽毛、缨红的鸟喙,还有头顶上一簇鲜亮的饰毛,小绿豆眼一转,甚是机灵。“咕咕叽叽”不假思索,脱口唤出,奔到铁架前,接过娘手中的杂粮,小撮小撮放在它们食盒里。 “娘,咱们叫大一点这只咕咕,小一点那只就叫叽叽如何?” “它们是夫妻。”钟骁插话,惹得娘倒笑了,“你倒知道得清楚,这夫妻也罢、友人也罢,既来了咱们家,可得好好取个名字。骁儿,你懂事些,你再给取个,别用嫣然那个什么咕咕叽叽,听得我头晕。”钟骁眉目带笑,并不看我,故作思量。半晌方道:“曼姨,我素来智短,最怕想这些文绉绉的,咕咕叽叽这名字虽俗,倒也贴切,就由得嫣然吧。”娘噗哧一声笑了,指着骁儿道:“你尽护着她,惯得她无法无天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当心这丫头不识人心,倒白白浪费你一片心意。”说着说着又说到那些等候与痴迷上,我有些怔愣,他的真心将我包围,密不透风的深情几乎让我无从选择。偷偷抬眼瞧他,他的笑容有些呆傻,不同于另一个人的玩世精明……“在说什么呢?远远就听见一屋子的笑。”正笑闹着,爹一脚跨入门厅,瞧见那对鸟,指着钟骁道:“定又是你的主意,出了趟远差,什么都不惦记,就惦记着哄这丫头开心。”“爹” “齐伯伯” 我们同时开腔,走上前扶住爹,他话虽责怪,也甚是喜欢那双鹦鹉,逗弄着道:“怎么倒不会学舌?我记得忠勇王爷府上有这么一只,会说好多吉利话,样貌虽没这个艳丽,却比这个乖巧。”“哪有天生就会的?这不也得学吗?你倒不记得嫣然小时候,快一岁了才开口唤我。”娘抿了一口茶,嗔爹一眼,继续道:“横竖闲着没事儿,这咕咕叽叽就交给我来教吧,倒也有趣。”“娘,那鹦鹉学说话是要修舌的,咱们别让它们说话了,就养着它们逗趣儿岂不好?干嘛要遭那罪,好好的舌头愣是剪圆喽。”“真有这事儿?”娘奇道:“我还没听说过,这岂不是罪过,那还是算了吧,养着它们看看毛色也养眼。” “嫣然说得是,这万事万物,身在其位,就谋其事。偏要让鸟儿开口说人话,确是为难。纵然可行,也过于强求,结果必苦。还是顺其自然方是正理。”顺其自然?爹的一番话,倒点醒了站在身旁的我。我也是那只鹦鹉,才听见人说“你好”,于是自己也想勉为其难说一句“你好”。可我其实不懂这句话的深意,就好象现在,萍水相逢后不知所谓的思念,究竟是思念那个人呢?还是思念那个午后,一场暴雨,带来一场意外的邂逅……但凡这样的相遇,总是浪漫的;但凡是浪漫的开始,总让人魂牵梦萦。可到了最后,常常忘了究竟在思念谁?思念什么?走至娘跟前,我依着她坐在竹榻前,我们母女挽着手逗弄那鹦鹉,说到兴起处,不时开怀大笑。爹与钟骁在桌前对奕,他们的目光偶尔瞟过来,是柔软的爱护与娇惯。那天以后,我几乎忘了山寺邂逅的那两个男人,只是偶尔梦中会有他的笑意,是与钟骁迥然不同的霸气与玩味。待梦中醒来,有淡淡的惆怅,但我并不悲伤。生命中那些美丽的点滴就让它们随风而逝,也许某年某月某天,我们还会再遇,但哪怕一生只有一眼缘份,也是一种清透显亮的欢愉。不需要记起,因为太过轻巧;不需要忘记,因为我只是记得那份淡淡心动的感觉,但究竟是何人何事,我想,就算是努力回忆,也终有一天会忘记。就好象我对徐浩,曾经的刻骨铭心也变得淡漠,隔着前世今生无法跨越的长河,我甚至怀疑前世的真实……谁能想像今生如此幸福的我,前世竟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呢?我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在家陪娘,跟着师傅学琴,有时与娘一道去庙里进香,有时也到忠勇王爷府上作客,那个仪悦公主侧目打量我,带些骄傲,目光有些冷,刻意的拉开距离,但我不甚在意,毕竟这些都只是我生活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时候,我是快乐的,身边的人也都是善意的。钟骁若是有空,定会陪着我出府散心,我可以大街上笑得很大声,提着裙摆穿街过巷奔跑……幸而戬国风俗开放,路人只是投以好奇宽容的目光,并不稀奇。可这样的机会毕竟不多,他更忙了,逐渐替代了钟伯伯在朝中的地位声望,年纪轻轻已成后起之势。 于是钟骁常着人告诉我在某酒家等着他,待他下了朝直接过来,这样倒省了不少时间,我们海吃一通之后,又一同骑马放歌,出了城门,人烟稀少,钟骁的噪音很好听,在夏末初秋空旷的原野里,悠长的曲调婉转传扬,我听得痴了过去,尽管那些词曲无关风月,还是很容易被他打动。张嘴想和上几句,最后变成哧哧的笑……夕阳燃烧了半边天,他带着我返城,始终不肯教我骑马,而我,习惯赖在他怀中,还是从前的纯净简单。这日坐在碧江楼上一边饮着这里特有的苦丁茶,一边望着楼下繁忙的街市,钟骁还未下朝,估摸着也快了,听闻皇上今日抱恙,朝臣们只是有聚才殿议事,这么算着,应该比平日早下朝才对。“小姐,这苦丁茶光有苦味儿,一点儿茶味儿也没有,亏你怎么喝得下去,依奴婢瞧,这哪是什么特色,分明就是酒家拿出来哄人的。”碧莲在一旁抱怨,来了几次,她始终喝不惯这山中采来的良药。“这原不是茶,只因碧江楼的招牌菜都是些香脆易上火的,苦丁叶从山上采来,就水熬了,最是清凉,一来二去,店家就用这苦丁代替了绿茶。苦些有何妨?终归是对身体有好处,再者又不是苦到不能下口,偏你那么多挑剔。”我嗔了她一句,看向这雅间的格局,两道门,中间一扇竹帘隔开,隐隐能瞧见竹帘后也有一桌人。“消停些,对面还有人呢,别让人听见了笑话。”压低声音,吩咐碧莲去外头看看,这边才起身,那边门口小二在说话,“客官,真是对不住,今儿秋老虎天气,热得慌,人人都出来喝茶躲凉,雅间儿全满了,要不客官到楼下与众人挤一挤?”“放肆,我们老爷何等尊贵人,怎么能坐在楼下,汗臭烟薰,如何了得?” 我偏过头,瞧见小二正与两人争执,为首的一个老者,须发半白,穿着甚是朴素,但若仔细一瞧,不难发现用料做工皆是上乘。难怪这小二不敢得罪,只是一味苦劝。“老伯,若是您不嫌弃,咱们拼桌好了,我只是在这儿等人,一会儿就走,地方还宽敞。”我忍不住插嘴,那老者转了过来,下垂的眉毛、微眯的眼睛,好象睁不开,但眼眸甚是灵动,一转念间,他就拿定了主意。“既是姑娘盛情,老朽恭敬不如从命。” “老爷。”身旁的随从欲拦,那老者笑了,“荣福,你倒不如小姑娘家豁达,与人拼桌罢了,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荣福犹豫着退朝一旁,犹对我有些警惕,我倒不在意,将主座让开,扶那老者坐了,他的目光很精明,笑容却很和蔼。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家小姐是……” “碧莲”我打断她,相府千金的身份,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随意显露,难免惹事。 那老者倒也不追问,了然一笑,低头饮茶,“这茶叶乃是山上摘的苦丁,说是茶,其实是味良药,姑娘年纪轻轻,倒懂得品苦?”“老伯客气了,苦丁虽苦,功效甚凉,与人有益者,往往不入世人耳眼。” 本来只是一句玩话,对面的老人却是微微一窒,继而淡淡点头,“姑娘通透。”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谈得兴起,话题很广,从山南海北的吃食,到戬国上下的风俗。幸而素日爹娘与我讲了不少外头的情形,说起来并不吃力。“姑娘喜欢这集市?”老者点了两盘小食,见我望着窗外来往的人群目不转睛。 嗯了一声,我指着街上的白袍,“老伯您看,自从与桑夏国通商,这集市热闹了许多。从前常听人说梭克族人蛮横,可自通商以来,但凡我在街市上瞧见的,都很友好和睦。”他顺着我手指望下去,似乎有些感慨,“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兵戎相见?” 我愣住,想起钟伯伯当年挂帅出征,得胜而归,却落得里外不是人,那两年百业萧条的景像还深深烙在我记忆中,兜兜转转,好象一场战争只是一个笑话。“老伯此话差亦。” “哦?何解?”老者目光一闪,挑眉问我。 “从前梭克族人蛮横,不过是因为桑夏国内物姿缺乏,他们在边境闹事,无非也是抢也财物。  虽说只是小打小闹,终究有损国风,出征一役,既震国威,又长气势,但终不能妥善根治,此役之后,再开商市,我国商品既得流通,梭克族人也得财物,两全其美,方是长法。此所谓不是不为,择时而为矣。”“好一个‘不是不为,择时而为’。”老者哈哈大笑,转身冲他的随从道:“荣福,今日原是心中烦闷,左右坐不住,这才出来逛逛,倒不料还有意外之喜。这小丫头年纪虽轻,道理却甚懂得。”“老伯过奖了,胡乱说的,您别当真。”我有些羞愧,不过几句话,当不起这样的赞赏,何况我素来并不关心朝政,只是因为听见些两朝旧事,多少也有些感慨。“姑娘也是通城人士?” “嗯,不过老家在睿朝奕城,老伯去过吗?”我夹了一箸菜放到他碗里,对自己未曾谋面的家乡有些本能好奇。 他的面色一沉,半晌未语,倒好象想起往事。 “睿朝、睿朝……”低低喃了几遍,神色黯然。 我有些不忍,这一定又是战争分开了他与他的家人,不由接道:“老伯不必感伤,这睿朝、戬国,不过名称不同,然则人文风俗、文化传承,皆承一脉,老伯若有亲人在睿朝,想来也如同一国,地方虽隔着,人心没隔着。”那个荣福冲我直眨眼,偏我看不懂,待反应过来时,老者混花的眼中竟蕴满了泪光。 愣愣站了起来,果然多话容易出错,今日不知什么风水,和一个陌生人讲了这许多废话。思量着如何解说,却见他起身就走,我没拦他,反是小二拦住了,“客官,您还没结账。”“我来结吧。”走了前挡住那小二,老者眯着眼瞧我,半晌方道:“姑娘可是姓齐?” “嗯?” 他呵呵笑了两声,“果然名不虚传,倾国倾城,兰心蕙质。” “这顿我请了。”众人皆不在意,房间中间的竹帘被拉开,有人偏头走出,手拿折扇,一袭白袍,我呆愣当场——这分明是那天山寺相遇的男人。他嘴角含笑,一步步走近前,对我微一颌首,“姑娘,通城的雨果然是留客的,在下已留在这儿有数月之久了。 那老伯冲我微微一笑,扶着下人转身走了。 我觉得他知道我是谁,但眼下却顾不得思量,面前的男人吩咐他的梭克族随从结了账,又要了一盘通城特产豆豉咸鱼蒸腐竹、一盘凉拌小青瓜,眉目一挑,笑意盎然,“齐小姐,相请不如偶遇,既是等人,咱们拼桌如何?”碧莲拉了拉我的衣角,凑近身耳语道:“小姐,这人瞧上去面善,倒像什么地方见过。” 她忘了,但我没忘了——那日山中的暴雨、禅房内乍然的相遇,甚至从发梢滴下的水珠,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还有那把淋湿了的折扇……每一样我都记得,在我快要谈忘以前,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提醒那天的真实。“齐?你怎么知道我姓齐?”坐在桌边,豆豉的香味儿很快在小小的雅间内弥漫,我也爱吃这两道菜呢,倒好象我们认识多年一般。“刚才那老人说了。”他半垂着眼睑,嘴角含笑,夹了一箸鱼肉放在我碗内,“通城果然是好地方,这咸鱼腐竹,京瑞就没吃过。倒要感谢齐小姐留客之意,这数月以来,让我尝尽通城美食。”“留客?我?”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没了平日的灵牙俐齿,只觉得思维缓慢,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又是一片模糊。 他笑,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吃那下饭开胃的小菜,良久方喃喃重复道:“倾国倾城、兰心惠质……” “倾国倾城?”不由接口,有些不以为然,“这世上哪来倾国之貌?再美的容颜也有习惯的一天,再娇艳的花朵同样会枯萎,倾国倾城不过是句玩话,依我瞧,国之将倾,并不在一人或几人,总在一朝一世,若是大势已去、人心皆散,倾覆也只是时日而已。”他目光一凛,微眯着眼,借着酒劲儿,肆意瞧我,“小姐好生通透,倒叫在下惭愧。” 笑了笑,无从接口,我何尝看不出,他是聪明人,我说的,他早就悟了,这几句话在我这儿是半些感慨半些牢马蚤,在他那儿,可能就是胸有计量、牵扯颇多。不知为何,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我总觉得他地位显贵,就连站在一旁的格拉塞都与一般随从不同——态度不卑不亢、言语恭敬有礼,虽然他总是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眼神,但他比普通梭克族人更帅气高大,总是引人侧目。青瓜的清香夹着蒸鱼的浓香,我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在前世短暂的生命里,似乎经常出现——我们同坐在小桌前,我备了几样小菜,徐浩饮着一瓶啤酒,慢慢的天暗了下来,窗外的夜来花香慢慢散发,馥郁浓烈。我们都醉了,在那个有着淡粉色墙面的小屋里,诉不完绵长甜蜜的爱意。“齐小姐,齐小姐……”他连声唤,我下意识抬眼望,对面的男人饮了两杯清酒,眉目微红,倒比清醒时多几分可爱。 “嗯?” “齐小姐常爱走神。”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一直支着手中的筷子,却忘了将?br /gt; 凤凰花开第6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将筷头的小鱼送入口中,泛泛一笑,放下碗筷,“别称呼小姐了,听着挺别扭。”“那~”他一挑眉,“称呼什么?” “名字,就叫名字吧,名字就是让人叫的。” “哦?那小姐闺名是?” 我笑了,绕来绕去忘了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才要开口,碧莲悄悄拐了拐我,这边还没回神,那边屋外,已有人急步跨上楼梯,隔着门帘就唤了声,“嫣然,让你等急了。”话音未落,钟骁掀帘而入,乍一见我们,有些疑惑。“这位是?” 我也站起身迎上前,却不知该如何介绍。 那人弹了弹袍角,缓缓站了起来,敛了几分笑意,冲钟骁一抱拳,开口道:“在下姓穆,单名一个‘绎’字,乃是睿朝京瑞人士,听闻戬国与桑夏国通商,特来看看这开明盛世的繁华。”  钟骁定定看着他有数秒,表情很是戒备,半晌方道:“穆兄有礼。”我以为他会介绍自己,谁知他拉着我往外走,“今儿耽误的时候长了,知道你想去西苑看柿子树,这就去吧。” “骁哥哥”我唤他,他的力量却很大,不容我推辞,已到门外,碧莲跟在后头,我一回身,瞧见穆绎带着几分玩味与了然的笑。发觉我看他,冲我缓缓点了点头,不待我答言,已被钟骁拉着出了屋子。“既已知小姐闺名,改日自当登门拜访。”隔着门帘,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很大声、很清晰。 钟骁的脸色有些难看,抬起头,我瞧见他紧抿的嘴唇,咬紧了牙关,两颊处微微鼓动着,隐有怒气。 “你干嘛?”我使劲儿甩,奈何他越来越用力,紧紧拽着我,没有半分挣脱的空间。一直走到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我拽住他,大声唤道:“钟骁。”他站住了,却不回头,背影有些僵硬。 “你不说话,我走了。” “你越发大胆了。”他几乎是低呼着打断我,“素日里齐伯伯宠你,我也让着你,原想你是个懂事理的,怎么青天白日倒和一个陌生男子同桌?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有何居心?”“不是人人都有居心的。”我也忍不住来气儿,使劲儿掰他的手,来往的行人有些奇怪,偷眼瞄着我们,又快速离开。 “也不是人人都没居心的。”钟骁吼我,眼底竟有血丝,“虽说当下风气开放,女子上街并不为奇,但你一个女孩子家,又生得……怎么不知道警醒些?”“生得如何?”我有些哽咽,美貌有时是种负担,尤其是出众的美貌有时会成为自由生活的阻隔,我听腻了那些溢美之词,我不觉得自己与常人有何不同,我讨厌人人都先注意到我的容貌,也许楼上的穆绎也是如此……想到这儿,泪滴了下来。“你们人人都宠着我、惯着我,却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凡我有一丁点儿逾矩,总拿我的样貌说事儿。难不成除了你,天下人都是别有居心的?难不成除了你,就没个可信赖的人?”钟骁有一瞬的怔愣,放松了对我的钳制,趁这个空档,我挣脱了他,朝人群里跑去。 他在追我,但隔着群人,行动受制。顺着小巷转了几个弯,他的呼喊声逐渐消失了,这才慢慢停下来,我在哭,泪却不多。一向感激他对我的宠溺,但一经爆发,我突然发现,自己被这层柔情编织的密网困得喘不上气儿。我想要呼吸,想要那种相互的、对等的付出,而不是永远都在承受,永远都被人保护。 巷子尽头是普通百姓人家,我不会迷路,但这时,却也不想回家。原谅我的任性,也许我只是需要一个出口,泻泄自己有些复杂的内心。他叫穆绎,他叫穆绎……重复着这个名字,我的脑海里全是他含笑的凤眼,还有一挑眉时的聪明与玩世。他从睿朝来,京瑞是他的老家,而我,生根在戬国,从此一别,还有机会再见吗?放任自己的心悸,放任自己的思念,放任自己还未成形的感情……我只要一个下午的时间,不需要考虑那些前因后果,不需要承担那些付出与收获,不需要努力去分清那些含混的感情。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躲在这里,静静的回想那一屋子淡淡的艾草香,还有那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斜斜的挂在嘴角,让人无限暇想、砰然心动。我向来,没想过这世间究竟有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但有些人,的确从第一眼就注定会有些不同的东西;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曾经与谁一见钟情,可有时候难免也会怀疑,怀疑那些没有缘由的心心相念,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一直,努力让自己学会也对钟骁付出感情,但当接受也成为一种习惯,总在不知不觉间,就忘了还有付出的必要;我一直,努力让自己学会分清爱情与亲情,但从前世开始,就注定我模糊了两者的界线,注定我没有勇气勇敢去爱,永远只是被动的接受,却选择那些看上去安全温暖的情义。纵然如此,还是有些渴求,就好象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一直企盼着什么,又一直抗拒着什么。我哭了,沿着墙根慢慢蹲下,掩面无声哭泣,既为自己的任性,也为自己的胆怯,更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脾气,伤害了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嫣然”有人唤我,我知道他是谁,但我不知如何面对,依旧埋首臂中,哭声压抑,变作抽泣。 “傻瓜”他低喃,走近几步,皂青色的朝靴印入眼睑。 “对不起”我吱唔着,听见他的轻笑,“难得听见你说对不起,偏偏这次不是你的错。” “嗯?”忍不住抬眼看他,钟骁的脸上带着丝笑,有些勉强,有些无奈,有些怜惜。 “碧莲都说了,原是我没问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就数落你一番。” “骁哥哥~” “回府吧,外头热,当心暑气上来受不住。”他打断我,一如既往的温柔。 “碧莲那丫头说什么?”我问,有些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明。 “她说今儿你与一位老者拼桌来着,偏那老人走时没带银两,那人见你又是一介女流,这才结了账,又邀你同桌等我。”“你不怕他别有居心?” 钟骁一愣,轻轻叹息,微一思量,极缓地将我拉入怀中,“怕。” “嗯?” “可我不能绑着你,再者说,那人一身贵气,神色清明正义。原是我,原是我……心急了。” 舔了舔嘴唇,我抬眼看他,他的目光是我熟悉的黑亮,却比从前多了几分深沉,什么都在细微的变化,唯有他眼中的那个人,始终是我,始终是那个带些懵懂与困惑的我。“其实碧莲她,她没记清,这人,我从前就见过一次。” “嗯?” “六月十五那天,我陪娘去祥瑞寺进香,山中暴雨,我们都在禅房内避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得那么清楚,好象是对钟骁抱有歉意,但似乎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原因被我藏在心底,不愿承认——我想我在自断念头吧?毕竟一切如梦,并不现实。钟骁定定的看着我,甚至不许我稍移目光,半晌,他扬起了嘴角,替我将额间的碎发别向耳后,“傻瓜,我又没说什么。”“骁哥哥”我也没话了,原来我们之间只是那么浅的缘份,浅到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浅到不用多加解释就能明白,浅到一切都还没发生就已经结束……可我希望发生什么吗?念及此,心跳作一片,慌乱得我无所适从。“走吧”胡乱擦了擦眼角,拉着钟骁的衣襟站起身,天色正好,秋高气爽,小巷中有风穿巷而过,落叶满阶,带来秋天独有的旷味儿。我的衣裙随风而动,衣带扬起,与钟骁的衣襟相缠。“嫣然,我们成亲好吗?”他突然问我,在这个无人的小巷尽头。 风呼呼的过,一阵又一阵,我的心底一片空白,和着那风声,慢慢的只剩下茫然。 “我,我,我还不知道……” “那我们一起等,等你知道的那天。”他打断我,很少这样迫不急待。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我开始害怕了。”钟骁沉吟半晌,方咬牙说出后面几个字,脸色却开始坚定,好象说了出来,恐惧也就不在了。“为什么?”我开始疑惑,我们每一天都在一起渡过,我们没有定亲,但几乎整个通城的皇亲贵戚都将我们默认成天生的一对。只等时日,对,只等时日,对世人来说,我们缺的只是时间;对我来说,我们缺的好象是心悸的激|情。“你对他笑……” “我~” “你对他的笑,和别人的不同。”他不容我插话,急急诉着,就好象慢下来就再没有开口的勇气。“我记得我说过,只想看见你对着我一个人那样笑。”“一样吗?”我问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听见他不再平静的呼吸,还有与往昔不同的急切。 钟骁一愣,眉心轻蹩,巷子口似乎有脚步声传来,他却突然将我揽入怀中……风小了,那脚步声好象也不存在了,我听见他闷闷的心跳,比一切语言都真挚可贵,我的心柔软起来,在那个有风的午后,依偎在他怀中,落下一滴说不清楚的眼泪……景云十九年八月十五,与从前各自回家团圆的风俗不同,宫里破例举行了盛大的中秋宫宴,爹爹拿着请柬,吩咐娘为我换上富丽的盛装……因为是中秋宴,被邀请的除了朝臣,还有家眷。换上一套鹅黄|色长裙,虽没太多的绣花,但领口处的细细的荷叶边很是精致,裙摆很长,拖在身后展成一幅圆圈,绣着蔷薇的滚边,枝蔓肆意延伸,每一朵蔷薇,都是一幅图画,乍一看全都一样,只有细心观察,才发现这手工织绣的图案,每一幅都有微妙的不同。娘也换了身玫红色长裙,配着绸质外笼,上面大朵的牡丹越发印得娘艳丽无双。 “娘,今年怎么倒想起举行宫宴?中秋也不得安生。” “快别混说。”娘制住我,“进了宫可不比家里,一言一行皆有人注意,听见没?” “已知,知道了。”我拖长了声音,趴在娘肩头上,岁月没让她苍桑变老,倒让她越发沉静美丽。 娘轻轻笑了,宠溺的拍了拍我的手背,“今年戬国与桑夏国开市通商,国库充裕,皇上一高兴,就想来个君臣同乐,这才备了中秋宴。”“那睿朝呢?”我随口问,印象里,除了我们的丝绸是以进贡的方式献给睿朝的,其它商货似乎并没流通。 娘蹩了蹩眉,低声道:“若要与睿朝通商通市,只怕难上百倍也未必能成,娘不通政务,这些事也由不得女人作主,平日无事别再提这些,免得给你爹爹添烦恼。”“嗯”我应道,挽着娘出屋,太阳开始落山,云彩变成淡淡的柔红,一轮隐约的圆月挂在天边……是个晴朗的中秋,心下平静如水,马车路过集市,前往皇宫。我掀开车帘一角,看见碧江楼印在半明半暗的黄昏夜色中,心下有些恍惚,那个人影在我脑海中若隐若现,那扇窗口后,是否隐有他惯常的淡笑?那天相遇后,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带些退缩、带些羞涩的少女?是否还留在这不大的通城?是否还偶尔会想起初遇时的心情?是否还会如约“登门拜访”?我无从猜测,马车行得远了,自从那日,虽说我没应承钟骁,但有些事似乎就那么成了定局,虽然我们都无从想像前路会有怎样障碍?但钟骁一定不会放手,而我,我一定很难明白……皇宫厚重的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当我们的马车进入,又缓缓关闭,身后身前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尘世与宝塔只相隔一扇门的距离,待我再回头望时,只瞧见重叠的宫门、悠深的院落、四合的围墙、华丽的飞檐……仿佛诉说不尽隐瞒的秘密、朝代的变迁……琉璃瓦顶青砖地,四面高墙筑飞檐。 戬国虽小,通城不大,然而这四四方方围成的皇宫,依然四平八稳,尽显皇家风范。天幕拉起,夜色四合,宫里影影绰绰,动的是来往的宫人,静的是守宫的石兽。偶尔有夜风拂来,我闻见阵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娘,快到了吗?这皇宫怎么比集市还大?”掀开轿帘一角,目不转睛看着车外摒声静气伺立的宫人,头也不回问娘。 娘轻笑出声,也凑过来向外头看了看,“听你爹说,今儿摆在桂香阁,我虽没去过,估摸着也快到了,瞧着一阵阵花香,越发浓了。”“可不是?终究是宫里,咱们府上虽有几棵,每月都开,倒没这个香气,飘得又远、又干净纯粹。” “宫里的是金桂,花开泛黄,一年里只有中秋时节才会开花,自然不同。府中的月桂花开淡白,香气也没这个浓郁,好就好在月月都开。”我倔了倔嘴,回身冲娘道:“要不咱们也换了吧,月桂淡然无香,纵然有花,也觉得无趣。” 娘无奈摇头,手指轻轻在我额间一点,敛笑道:“这话让你爹听见了,又是一顿好训。这世间哪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有了花,就没了好香;有了好香,自然花就难得。金桂虽好,一年只开一次,你这喜欢花树的脾性倒也忍得?到时又该嚷嚷换成月桂了。”我嘻嘻乐了,娘说得没错,从小我就喜欢花儿,从前府中栽得那些个不会开花的树后来尽数换了,篱笆上是蔷薇、池塘里有荷花,屋角种着栀子、园里桂花树成群,后来又陆续加上些桃树、忍冬、牡丹、荼蘼……细细算着,我们家后花园,似乎除了竹子常年青绿,其他一应都是赏花植物。竹子也会开花,可竹子一开花就死了……我害怕面对死亡,刻意忽略它的花朵,直到我再看见时,又换了翠绿的新竹。说话间人声开始密集,天色尽黑,外头的宫灯亮了起来。娘替我放下轿帘,整了整衣裳,正色道:“这就到了,记得娘的话,宫里不比府中,说话行事都要谨慎,万不能给有心人留了话柄。”“知道了,娘。”我接口,冲她拍了拍胸脯,“您当女儿还是三岁孩子?再不济,女儿也是相府千金,这达官贵人多少也见过些,不也都是一样的?谁还能三头六臂不成?”娘摇了摇头,将我发间的白玉簪子插稳,小轿停了,外头有人高声喊道:“齐夫人、齐小姐请下轿。”那声音尖细脆弱,再紧些,好象随时都会崩断。轿帘掀开了,映入眼睑的是富丽的宫殿,夹着一弯碧水,将水榭分为两端,大臣们靠左,家眷则靠右而坐,院中桂花盛开,还有轿旁垂首伺立的宫女。乍一看,相同的装束、类似的表情,一群训练有素的人,伸手扶住娘走朝前几步,又有一双宫女将我扶了出轿。连行动都整齐划一。“曼姬。”有人迎了上来,是钟伯母,近年来她有些发福,倒显得年轻了许多,面若银盘,眉眼带笑,年轻时候的爽利慢慢演变成现在的慈爱,冲我笑时,大而圆的眼睛周围已开始生出细纹,却比从前柔软了许多。“嫣然也来了,我家骁儿好等,这会儿才被叫到前头,想是护驾随行,只怕今儿晚上难得见他齐妹妹。” “伯母”我唤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趁势依在娘身旁,假意害臊,其实躲在暗处偷眼瞟见这浮华凡世。 满眼皆是盛装的贵妇人,衣服上华丽的绣花,朵朵明媚、朵朵娇艳,照亮这夜色的竟不是明晃晃的宫灯,而是这耀眼的繁华与富丽。贵妇常年不出家门,保养精细、笑容得体,可哪怕她们中间最艳丽的那个,也不能和娘相比。不单单是容貌,还有内在的气度,娘是沉稳内敛的,她低垂着半副眼睑,唇边带丝淡笑,胭脂水粉恰到好处,在这热闹的宫宴上,既不显得浓烈扎眼,也不觉得太过清淡。“娘,爹今晚不会过来与我们同桌吗?”我瞧着水榭两边的圆桌,通常宫宴都是男女分席的,可今儿中秋,倒叫家人相隔,皇室的规矩大过一切,还没开席,就有些不痛快,纵然明月高升,清晖万里,奈何隔着中间的一带碧水,家人相见不相聚,减了很多兴致。“照规矩,但凡宴席,从没男女同桌的,只是今儿中秋,不知皇上可有考虑。”娘低声同我耳语,坐在钟伯母一旁。还没开宴,席间只摆放有柚子、清茶,我随手拿起一瓣柚子,去了细皮,递给娘分食。我们母女哧哧谈笑,倒也并不寂寞,只是偶一抬头,这才发现忠勇王妃与我们邻桌,还带了仪悦公主。她穿了明黄|色公主服饰,区别于一般的鹅黄或者粉黄,皇家的御用颜色更饱满、更艳丽,鲜艳欲滴的色彩,再多一点都会破框而出。衣襟上绣有凤凰飞舞,配着她发间的凤钗,衬得整个人贵气骄傲。“齐夫人也来了?”忠勇王妃眉目清秀端庄,冲娘微微颌首,又笑,“齐小姐出落得越发美艳了,这戬国上下,齐夫人母女是当之无愧的美人。”“王妃说笑了。”娘欲与我一同行礼,才一起身,已被王妃身旁的丫头扶着坐下。 “今日既是中秋宫宴,大家别拘礼才好,况且素日齐宰相与我家王爷交好,夫人快别这样,咱们坐着说说话倒还罢了。”娘告罪坐下,瞧了我一眼,目光中带些安慰与自豪,却开口自谦道:“我家嫣然,人大心小,王妃别瞧她这样,若论起沉稳安静、娴静淑德,实在比不上仪悦公主一分半点儿。饶是及笈了,还是一样顽劣粗心,真是让人操心。”“哪里?别看仪悦在外人跟前儿懂事,回了王府还不是一样调皮稚嫩?”忠勇王妃笑回,斟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又扬起嘴角,“这孩子从小就招皇上喜欢,这才惯得无法无天,幸而是王府,若是投身寻常人家,谁经得起她这么闹腾。”“王妃说笑了。”娘接口道:“公主何等尊贵,莫说是寻常人家,就是普通富贵人家,又岂是她的落足之地?” 她俩相互谦虚,说得话一半儿实一半儿虚,两人都很开心,是那种母亲天生的自豪。笑了笑,我继续埋头剥手上的柚子,一瓣柚子,从中间撕开一道缝,往下一拉,露出里头半透明的果肉,再使力一掰……悄悄拉了拉娘的衣角,我小声笑道:“娘,柚子开花了。”“齐小姐好兴致。”有人淡淡接口,抬眼一瞧,是仪悦公主,她嘴角微扬,好象在笑,却没有笑意,眉目一挑,对我这样的小孩儿把戏,似乎很是看不上眼。“让公主见笑了。”娘抢先答话,我在心里耸了耸肩,可惜她看不到这个表情。而表面上,还是恭敬的坐在席中,就好象不谙世事的少女,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她向来并不喜欢我呢?“皇上驾到。”席间的氛围正微妙,远远的听见太监开道,众人皆离席向前接驾,我也随着娘跪在一旁的青石板地上,眼角扫处,只瞧见远远的一队人行得近了,那双明黄|色的龙靴渐渐映入眼睑,在我跟前稍作停顿,领着文武几位重臣浩浩荡荡往上首而去。“平身吧。”凉爽的夜里传来皇帝的声音,心下一惊,这声音我听过,在碧江楼的包间里,那个目光精明、笑容慈爱的老者正是这样深沉有力的声音。“嫣然,快起来。”娘扶了我一把,顺势站了起来,乍乍的眼前有些昏花,我只瞧见那抹明黄,慢慢的清晰了,他在笑,半白的须发如此眼熟,精明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柔软。众人皆不在意,皇上冲我微一点头,继而朗声道:“今日中秋,朕宴请众卿家一同赏月,夫人小姐们莫怪朕扰了家人团聚。”“父皇言重了,如今太平盛世,正应该如此同聚,方应了这锦绣繁华。儿臣本欲提议,又怕父皇国事操劳,还是父皇身强体健,比儿臣想得周全。”信义王爷一拱拳,退身行礼。因为饮酒过度,他脸上的潮红在清醒时也未退去,面颊稍显浮肿,目光带些奉承,与自己的父兄皆是不像。景云帝摆了摆手,神色竟有些厌恶,只淡淡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 躲在人群之后,看着芸集富贵的宫宴,许多人都没见过,可在这样的宫灯掩映下,见过的人面目也有些模糊,似乎他们只有一种身份——孝忠的臣子,收了散漫与闲情,大家都挂着小心谨慎的微笑,与平日不太相同。唯有钟骁,站在皇上身侧,身穿将军朝服,皂青色长袍,红丝绣成走兽。神色清明,气度已成,倒比一旁的钟伯伯更加威严挺拔。“仪悦,钟将军好风范,站在人中,颇为醒目,鹤立鸡群,将来定然大有作为。”我听见王妃在夸钟骁,余光瞟见仪悦公主微抿着嘴笑,含羞低头,似有无限情意微漾。心下一动,从前听闻朝中有人想撮合他俩,而这仪悦究竟是何态度,今日见了,虽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也很容易就看清她内心的悸动与情不自禁。原来她喜欢他……我有些模糊,低下头吃柚子,嚼在嘴里淡然无味,似乎不是嫉妒,而是乍一明了,竟不知所措。 宫人来往,一会功夫,已上了满桌佳肴——清蒸桂鱼、酒酿圆子、椰蓉煮鸡、虾米翠环……目不暇接,可我没了胃口,随意拨弄着娘夹给我的凉青笋,吃了半天也没品出味道。“嫣然,你平日最爱吃鱼,怎么今儿不见动筷子?”钟伯母一面问着,一面夹了箸鱼腹肉放在我碗中,我冲她笑笑,道了谢,嫩滑的鱼肉一抿就把大刺抿出来了,鲜爽的汤汗若用来拌饭,一定非常可口,但我看着上首的明黄,看着看着就花了眼。宴席吃了一半儿,月亮已升至半空,原先带些微黄的月光,此时已明晃晃一片,清晕遍洒,配着远处水台上的萧琴,说不尽的风流繁华。“皇上宣齐小姐上前觐见。”正忙着给娘布菜,从上头下来个小太监,手持拂尘,行礼相邀。 娘有些诧异,瞧瞧我,又瞧瞧那小太监,还没开言,钟伯母已催着我上前,“皇上召见,嫣然快去,说话行事谨慎些。”稳了稳神,我跟在那太监身后,一步步朝前走。纵然小心规矩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各式各样的目光朝我这边瞟来,有好奇、有打量、有猜测,也有嫉妒和不屑。离着那最高的御座还有数步距离,我拜了下去,跪在地上行礼。 “这些年不见,齐小姐越发清丽逼人了。”这声音不是皇上,却是信义王爷,他坐在皇上身侧,跷着二郎腿,看不见脸,但能想像他调侃滛笑的表情。“平身吧。”景云帝挥了挥手,命太监将我扶起,又冲信义王爷道:“今日中秋,你替朕敬敬各位大臣,就坐在下面吧,也应个君臣同乐的意思。”信义王爷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满面堆笑,“父皇说得是,儿臣这就去,替父皇好好敬敬大臣。”说着离开,经过我时,犹不忘一顿脚。我疑心自己耳鸣,否则这样公开的场合,怎么好象听见他呵呵冷笑了几声?“嫣然,过来朕身边坐。”景云帝唤我的名字,拍了拍信义王爷原先的位置,周围的人都有数秒的怔愣,包括我在内。 刚欲推辞,他哈哈笑了,“姑娘,老朽还欠着你一顿饭,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笑了,气氛突然轻松起来,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一个老人,带些苍桑,带些寂寞,也带些慈祥。 钟骁站在景云帝身后,冲我扬了扬嘴角,假意没瞧见,走上前,倚着椅子角坐了。 “今日这宴,专为姑娘设的,算是还了姑娘的人情。”景云帝与我小声耳语,表情竟有些顽皮,“也当是陪罪,当日微服私访,瞒着身份,姑娘不怪吧?”“皇上言重了,那日臣女不知皇上身份,皇上也不知臣女身份,萍水相逢,甚是投机,何来怪罪一说?”我抿着嘴笑,眼睛弯成一缝,瞧见他也在笑,胡须跟着咧开,脸色是老人常见的腊黄,但精神倒是很好。“钟将军也坐吧,今儿既是为齐小姐办了这宴,你们素来亲厚,不必杵在那儿了。” “臣职责所在,不敢逾矩。” “朕的话就是规矩。”景云帝打断他,见我们皆入了座,方开怀大笑,末了却又一叹,“偏是志远他身子不适,今儿原不该拖着忠勇王妃与仪悦公主同来,应该让他们在家中团圆才是。”志远是忠勇王爷的名讳,可惜他身体太弱,不但撑不起这江山,甚至生命能撑多久都成问题。我突然明白景云帝的悲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刻。他也知道信义王爷不可托负,偏生忠勇王爷又如此嬴弱,膝下无嗣,只得仪悦公主一女……无法托负的江山,哪怕今日再多几倍繁华也是华美的夕阳——上升之势早绝,可预见那太阳落山后的黑暗。努力摆脱这些悲哀无奈之感,就着手中的桂花陈酿,我敬了景云帝数杯,他的脸色微微泛红,带着些微的醉意,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眷恋。“京瑞的月亮似乎比这儿大些。” “皇上说笑了。”我接口,心下也有些凄楚,虽然我生于斯、长于斯,可每当看到爹娘忆起家乡,内心同样也会掀起波澜。“嗯?”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隔得虽远,想必京瑞今晚也是如此的情景,同赏一轮明月,同是一番心情。”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景云帝喃喃低语,眼角嚼泪。 钟骁轻轻拐了拐我,举杯道:“皇上,今年中秋月色清朗,桂花正香,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皇上可准否?” “哦?有何请求倒不在朝堂上说,在这儿说,你就不怕世人说你投机取巧?” 钟骁嘴角微微一扬,瞟了我一眼,朗声道:“请皇上赐臣一株桂香苑的金桂树。” 景云帝蹩眉道:“金桂树?你要它何用?” “皇上不知,嫣然她素来喜欢花树,今日臣才见这金桂开得灿烂,心知嫣然必定喜欢,想向皇上讨一株,送予嫣然做中秋贺礼。”我瞪大了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半晌,景云帝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借花献佛倒也省力。如此,朕赏你一株便罢,只是花期之日不可挪动,待花谢了朕派人送到宰相府上。”“皇上~”我低唤了声,却瞧见他故作了然的笑容。 “父皇”信义王爷走上前,手指席间道:“仪悦素来孝顺父皇,今日刻意准备了歌舞献给父皇,是否现在就呈上?” “哦?还有这等好事?朕这个孙女,娇养惯了的,难为她凡事惦着朕。” “父皇此话差亦,仪悦她有傲骨却没傲气,晚辈中数她最为乖巧孝顺。儿臣听闻她为了准备此舞,还曾扭伤过脚踝,养了十余天方好。”“伤可好了?”景云帝急急问着,显然对这个公主颇是在意。 “早好了,她心急,还在夏天就打府中挑了几个轻巧灵敏的丫头同练,这会儿已在后头候着,就等着父皇的旨意。” “如此,就让她此刻就开始吧。”景云帝恢复了好心情,这边太监的传话声才落,那边丝竹响起,大幕缓缓拉开,仪悦身着藕白色长裙,下摆处漾着波浪般的荷叶边,大红色绣花点缀,整个人艳丽脱俗,让人眼前一亮。侍女们身着青禾色薄绸舞裙,随着她的舞姿,相和相衬。隔着不宽的水面,舞台在夜色掩映下有些飘渺。妙龄少女翩翩起舞,席间安静下来,被这情景带入另一个似幻似真的境界。景云帝也看住了,甚至身旁的钟骁都甚为赞赏,这是第一次吗?我瞧着他,但他并没注意到我。 丝竹声声婉转,乐音喜庆欢愉,衬托着这太平盛世,果然是一片繁华似锦。曲调几经传扬,向上一调,拖着长长的尾音,仪悦公主双手高高举起合什,露出两节玉臂,右腿向内抬起,弯曲撑于左腿关节处,身子倾斜,随着渐小的音乐,定格成一副图画。“好”景云帝龙心大悦,拍掌叫好。 钟骁微微一笑,我却突然有些悲哀,仿佛将有大事要来,而我,只是流水中一瓣落花,又如何能左右那些未知的变化与旋窝?“仪悦,朕听闻你为准备此舞,还受了伤?”仪悦公主被唤上前,俯身行礼。荷叶边的长裙将她衬的聘聘婷婷,从远处小步挪近,微风轻拂,风姿卓越。“回皇上,仪悦的伤不算什么,只是肿了些,养了十来天也就好了。”她笑答,抿着嘴,有些激动,刚从舞台下来,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酥胸微露。我知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调开自己的视线,说不清什么感觉。却正好瞧见钟骁,他在冲我笑,眨了眨眼,点头示意,好象知道我不自在,刻意安慰。我也扬了扬嘴角,展开半个笑容。 “平身吧,赐座。”一扫刚才的阴霾,景云帝龙心大悦。仪悦挨着我坐了,与钟骁恰恰相对,也许因为这醉人的佳酿,她的脸上带着红晕,满面娇羞。“丫头,你和仪悦从前可见过?”身旁的皇帝命人给我斟酒,满杯琥珀几乎就要溢出,涌在杯口,悬悬欲滴。 “嗯?”我有些愣神,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皇爷爷,齐宰相与爹爹素来交好,但凡家宴,总少不了齐宰相一家,仪悦自然见过齐小姐。” “哦。”景云帝点了点头,哈哈笑了,“今夜月色清朗,桂香四溢,朕身边又有良臣作陪,好生惬意。” 群臣皆唯唯诺诺,坐在高处看下去,我瞧见面露喜色的忠勇王妃,偏头与钟伯母谈笑,两人谈得兴起,倒忽略了一旁的娘。“父皇,自与桑夏国开市通商,这天下越发昌平繁盛。”信义王爷上前奉承,站在景云帝身后替他布菜,总在不经意间碰到我的手臂或肩膀。怕引人注意,我朝一旁靠了靠,倾斜着身子与仪悦公主寒喧。“嗯,正是。”景云帝点了点头,末了继续道:“听闻壑朝元继王爷上月殁了,不知京瑞朝廷又会派谁掌管辽洲。” “乱臣贼子当朝,睿朝势不长久,父皇不必挂心,日后时机成熟,儿臣自当率军收复睿朝。这辽洲的新任王爷,何惧之有?不管也罢。”皱了皱眉,不知该说这信义王爷狂妄,还是说他幼稚?睿朝如今蒸蒸日上,国力大增,早有雄霸天下之势,莫说是戬国,如此下去,就算桑夏国也再难与之抗衡。还说什么收复不收复?景云帝轻咳几声,不再接话。他也是无奈的吧?为了这个不成气的儿子,为了戬国不甚光明的前途。“若朕记得不错,钟将军也快十九了?”良久,他转向钟骁,含笑询问。“皇上好记性,末将年底将满十九。”钟骁起身答话,又被景云帝按住,“坐下吧,朕也不过随便问问。” “是。” 我有些隐隐不安,这谈话的背后似乎关联甚多,皇亲贵戚到了十九岁没正妻也常见,可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何况今夜信义王爷不怀好心,不怕钟骁的终身定,就怕我的终身即将定。抬眼瞧钟骁,他微蹩着眉,倒好象也感觉到了什么。 “父皇,仪悦也有十五了,还记得她出生那天,皇兄重病,父皇与儿臣一道前往探视,谁知这丫头才一落地,皇兄的急症竟好了,连着旱了数月的天儿也开始降雨。”信义王爷插话,他就近坐在邻桌,一回身时,总觉得他的酒气扑在我脸上,夹着食物的残腐味儿,薰得人阵阵作呕。“正是,仪悦这丫头算是个有福的,志远身子骨弱,膝下又无子嗣,所幸仪悦乖巧聪慧,也算安慰。” 余光瞟见钟骁刚欲起身,景云帝悠悠开口,“钟将军,朕知你与齐小姐青梅竹马、情意深厚,今日朕欲学那月老儿,拉根红线,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皇上。” “父皇。” 钟骁与信义王爷同时开口,我身边的仪悦脸上有些失望,红晕退去了,扑了厚粉的脸白得可怕,上面挂着一个难看的笑容。慢慢站了起来,我也愣愣喊了一句“皇上”就没了下文。 “钟爱卿、齐爱卿,你们没什么意见吧?”隔着几张桌子,景云帝询问爹爹,其实就算不问,圣旨一下,还有谁能抗拒呢?无非也是领旨谢恩。爹很犹豫,看了看我,微皱着眉。钟伯父见爹不答,自个儿也有些迟疑。倒是钟伯母,表情很是复杂,似乎期盼着什么,终于落空,但于这失落中也夹杂着淡淡的喜悦。“嗯?”皇帝提高了半个音调,他又是那个九五至尊了,不再是刚才与我玩笑的老者。 盈盈拜了下去,我不想让爹娘背着抗旨的名义,为我作难,更何况,皇帝是说钟骁,好歹总没有把我指给那个信义王爷。“嫣然的终身大事,本应凭父母作主,但天下之事,君臣为先,父母次之。嫣然但凭皇上恩典,想来爹娘也是高兴的。”“好。既如此,钟将军,朕就将齐府小姐赐予你为将军右夫人如何?” “右夫人?”钟骁有些奇怪,而我,刹那间倒有些明白了。 “仪悦公主端庄沉稳,朕再将她赐予你为左夫人。两位夫人不分高下,姐妹相称,如何?” 场中冷了下来,我的心也跟着冷了。其实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很难避免一夫多妻,可我从没想过会与仪悦共侍一夫,而这个夫,又是钟骁——我们打小这么过来的,习惯了两个人的厮混,哪怕我对他鲜有那些悸动与牵挂,但也实在不能想像,从今以后,会与另一个女子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白天说给钟骁的话,也许晚上就会被她知道;而她晚上在枕间与丈夫的私语,也许第二日也会被钟骁当作玩话诉与我听。钟骁对我情也如爹对娘的一样铭心刻骨吗?我不敢相信,一个男子面对一个心仪自己的娇妻,朝夕相对,温婉承欢,哪怕开始不是爱,最后也会心软吧?“皇爷爷。”仪悦有些激动,她的声音带颤,为这峰回路转的结局。何况戬国以左为尊,名义上虽不分高下,实则高下已分。“皇上。”钟骁急急开口,却被景云帝打断,“钟将军日后两美兼得,也算是一桩美谈。” “皇上,恕末将不能从命。” “放肆。”景云帝一声喝断,钟伯伯已急步向前跪倒在地上,“皇上恕罪,骁儿无状,待微臣好生开解,他定知其中厉害,不敢妄为。”“爹,儿子答应过嫣然,要与她一生一代一双人。”钟骁突然拉住我的手,隔着景云帝,隔着众人的目光,现在,还隔着那道圣旨,隔着世人嘲笑旁观的眼神。我笑了,泪落了下来,向他摇了摇头,“不必执着,违了皇命,此身不保,巢之将覆,卵能安否?” “嫣然,我说过,答应过你的都会遵守,哪怕失信天下,也不能失信于你。”钟骁的掌心很热,我的却越来越冷,他的声音有些亢亩,见我不答,转向仪悦公主道:“承蒙公主错爱,末将感激不尽,奈何不能回报一、二,还望公主恕罪。公主如此姿质,定能谋得如意夫婿,末将不配贵为驸马。”“来人呐。”景云帝脸上的笑意早没了,他低垂着眼睑,以手轻捏眉心。 “皇上有何吩咐?” “将钟骁革职,交由大理寺卿审理抗旨一罪。” 仪悦脸色惨白,呆坐在一旁没了反应,今夜最大的输家便是她,而我,我跪在地上,拽着景云帝的御袍,欲哭无泪。 “皇上,将军他只是一时糊涂,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将军?哪位将军?”景云帝一挑眉,目光凛冽,冷得我混身一寒,乍然松了手。 “大丈夫不可失信于人,钟骁不可失信于心。”他已被人拿下,钟伯父钟伯母双双上前,却被人拦住。 隔着行刑太监,钟伯母哭着唤我,“嫣然,你向来比骁儿懂事,快劝劝他,这事不能由着性子来,若说失信于心竟牵联一家子性命,他可还会如此决绝?”钟骁紧抿着嘴,眼中已有泪光,他深深看我一眼,无限眷恋,“皇上,今日之事,与旁人无关。看在钟家世代忠心份上,还望皇上莫要祸及罪臣家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猛然从地上站起,走上前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啪”的声,钟骁的脸偏向一方,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甚至连景云帝也吃了一惊,席间安静得可怕,娘拽住爹的衣袖,压抑着抽泣,却又不能插话。“这叫什么守信?这叫什么大丈夫?br /gt; 凤凰花开第7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夫?”我几乎是在嘶吼,“大丈夫背负天下,你连一家性命都背不起;大丈夫做事有缓急轻重,你连时势厉害都分不清。我齐嫣然要嫁一个对得起家室、负得起天下的大丈夫,不在意那些小儿女情长,你若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骁哥哥’,就收了那些固执迂腐,领旨谢恩;你若执意遵循那些儿时玩话,我也不敢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寄托在易变易逝的人心感情上。”“嫣然”他呐呐唤我,眼中的泪雾花了他的眼吧?蕴得太久、太多,“嗒”一声滴落在桌面上。 “皇爷爷。”我身侧的仪悦站了起来,声音沉静得可怕,脸上无一丝波澜。 “嗯?” “仪悦多谢皇爷爷成全之意。只是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马糊不得。不错,仪悦是属意钟将军俊美出众、年轻有为,可仪悦也要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今日就算强求得成,婚姻也定不美满。再者说,仪悦还没差到要仰人鼻息的份上,齐小姐天生丽质、举国无双,但孙女自有傲气,不差齐小姐一丝半毫,将来自会有一人与孙女倾心相爱,何必为难钟将军,倒让孙女颜面扫地?”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可以想像今晚的中秋宴在旁人眼中是怎样精彩。现实的生活太规律,有时需要刺激,我们都支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但凡轻响一声,都会激动半晌。何况今夜两女抢夫,更是难得一见的八卦。景云帝微眯着眼,沉吟半晌,一旁的信义王爷满面黑红,才欲开言,皇上呵呵冷笑几声,“朕一番好意,谁料你们三人皆不如意。既如此,也罢,儿孙福气天注定,朕也不操这个心了,由得你们去闹腾吧。来人,放了钟将军,位加一等,封为速战将军,官列二品。”暗暗松了口气,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身上也出了一层细汗。钟伯母终于哽咽出声,不顾众人拦阻,跑上前抱住钟骁唔唔低泣,“儿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倒叫为娘的怎么独活?”“下去吧,今日的宴到此为止。”景云帝很是疲惫,抬手招呼信义王爷道:“你也回府吧,少饮些酒,少起些歪念,若让朕知道了,没什么好处。”信义王爷沉了脸,狠狠瞪我,却也不得不行礼告退。 景云帝欲退席,经过我时,深深望了一眼,继而对钟骁道:“适才这丫头一番话,你得记住了,为大丈夫者,得配江山美人。免得以后悔不当初答应了这门不算美满的指婚。”钟骁一愣,景云帝已扶着太监下了阶梯。他的背影有些孤独,透着深深的倦意。这时才发现,今夜竟无一个妃嫔相随,难不成他失尽江山,也无红颜作伴?退居一隅为帝,为这拼尽全力保住的一方天地,心下凄楚。摇了摇头,我也累了,朝仪悦公主微笑示好,她撇过头,不愿搭理。 爹娘上前围着我,三人俱不知如何安慰,倒是娘眼中红丝犹在,脸上泪痕明显,却早已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将我轻轻揽入怀中,低声道:“嫣然,娘心慰矣。”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到多年以后,才知道勇气与理智,有时是胜过感情和承诺的。而经过今晚,我似乎有些明白自己的内心——也许我对钟骁没有激|情的热爱,可我毕竟还是那么在意,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在意他的未来结果。那我应该也爱他,只是那种习惯的爱,让我分不清亲情与爱情的细微差别。轻轻呼出一口气,总算迈过了这道坎。 仪悦公主倒比我冷静,搀住忠勇王妃,两人都没怎么交谈,只是脸上没了表情,唯有皇室的骄傲与贵气撑着她们,与众人寒喧几句,唤来小轿,沉着离开。“嫣然”钟骁上前,脸憋得红了,却又说不出什么。 “嗯?” “大丈夫……”他期期艾艾,竟有些结巴。 我突然很是疲惫,冲他努力扬起嘴角,“你已经是了。” “可……” “没有可是,你懂我,虽然我一直不太懂自己。” “我等你。”他咬牙,复对爹正色道:“齐伯伯,钟骁今日莽撞,让爹娘与二老跟着担惊。嫣然的话,骁儿记下了,但请齐伯伯也做个见证,从今日起,我等嫣然,不再催她;也请嫣然等我,等我配得上那大丈夫的称号。”爹定定看住他,良久,方轻轻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骁儿,我们看着你长大,怎会不知你的为人?今日虽说你有些莽撞,但也不失少年心性、大将之度。你放心,嫣然这丫头虽说糊涂,究竟还算识大体,你齐伯伯我断不会让你们错失良缘。”“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含笑的凤眼,心下一疼,竟生生将泪催了下来。我接不上话,也不知未来会如何发展,我知道我在意钟骁,可有个声音纠缠着我,他在说,“既知道小姐名讳,改日登门拜访。”潜意识里,我在等他吗?虽然从没想得更深入,从没期待过结局,但仿佛不再见他一面,就不会甘心。这是自欺?还是欺人?我痛恨自己的左右摇摆,在这个清朗的中秋,俯在娘身上,痛哭不已……有时候我在想,一件事情如果几经挫折仍不能成功,是不是上帝在暗示我们,这件事情其实逆天意而行,最终都不会成功的?就比如我和钟骁的亲事,经过那么多道坎,连我这个并非全情投入的人都有些疲惫了,而钟骁呢?试着揣摸他的内心真实反应,我觉得很是费解——为什么仔细掂量自己的情感,就找不到那样绵长真挚却又激|情的爱呢?我的心空了,自从转世,好象从没载满过男女之情,虽然看着爹娘未免羡慕,却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童话般的婚恋。中秋过后,我生了一场小病,天气干燥,体内的虚火上升,连着咳嗽,数日未好,再加上适逢身体特殊时期,娘不许我出屋,照她的话说,这时候不好生调养,小病也会拖成大病。每日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小院,秋风起时,落叶飞扬;秋雨落时,色彩缤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也能就这样呆呆渡过一整天光阴。这日秋雨连绵,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没有停的意思。坐在炕上,用长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屋里没升碳火,但门窗关得严实,满屋药香薰人,听着外头嘀嗒的雨声,阵阵倦意袭来,暖洋洋只想睡觉。耸拉着脑袋,眼皮开始打架,半睁半闭之间,隐隐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将军今日倒早,快脱了蓑衣,进去暖暖。” “小姐咳得好些了吗?”是钟骁,一面问着,一面脱下蓑衣,能听见外头悉悉索索整理衣裳的声音。 “嗯,不见好,也不见坏,还是前几日差不多,将军快进去瞧瞧吧。”碧莲在外间煎药,吩咐小丫头掀帘。 倚在厚实的靠枕上,我几乎已是半睡,听见他进来也懒得动弹,闭目养神。 钟骁轻轻走近,从塌上抱了一床被褥替我捂实,动作轻巧,生怕将我吵醒。我却笑了,伸手挡开他,“我没睡,就是困得慌,闭着眼睛养养神。”“那也该当心才是,已经病了,再着了凉,如何了得?”他执意用被褥将我捂严,“若是困了,就上床小睡一下无妨,你喝得那药,我也看了方子,有几味确有安神作用,又加上这天气,难怪会犯困。”“骁哥哥”我唤他,瞧见他脸上还隐约有些肿意,左眼角处被我的小指甲划了一道细痕,这时还没全好。 “嗯?”钟骁抬眼看我,自己倒没在意。 “对不起。”话才说出,忙忙低头,假意专注于被上精细的绣花,心下有些慌乱。 钟骁一愣,继而展颜,“对不起什么?” 几乎没经过思考,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他微肿的脸颊,“那天,原是一时情急,这才说了那些个没谱的话,你别放心上。这脸,也该督促你的丫头每日用冰水敷敷,怎么都过了数日,肿还没全消?”钟骁目光流动,突然伸出手将我的手握住,“嫣然。” 本能就想抽回,无奈他握得紧,十指相扣,他的手掌那么温暖有力。不禁低下头,脸上有些作烧,也许因为这暧昧的气氛,也许只是因为屋里暖暖的温度。“若不是你那一巴掌,我还不知道我的嫣然心中的英雄是什么样的。” “嗯?”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想起那日的情景,还是不由愧疚,“当着朝中众臣,还留下这么个幌子,这几日你上朝,不知他们背后怎么说。我是急糊涂了,没想那么多。”“傻瓜,若连这点委屈也受不了,如何做可以背负天下的大丈夫?”他握着我的手,在他脸上反复轻抚,腮边的胡茬刺痒我的掌心,有种说不出的悸动。“骁哥哥,我不要可以背负天下的大丈夫,我只要可以真心相待的夫。”乍一开口,才一说完,他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而我这才猛然惊觉自己仿佛答应了什么,慌得低下头,却被他扶住我的下巴,低低唤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带着磁性,仿佛将我催眠。“你的脸红了。”他轻笑,逼着我与他对视。只是一眼,无力承受他眼眸中燃烧的浓情蜜意,我低垂下眼睑,往身后的靠枕挪了挪。“嫣然。”他唤我,话音未落俯身凑近,离得那么近,眼眸亮得灼人。不及躲闪,也没想过躲闪,我们吻在一起,嘴唇清凉,耳根却是炙热,不敢深入,我节节退缩,可他紧紧将我揽住,轻轻吸吮我的上唇。屋内的温度升高了吗?还是他的体温燃烧着我?隔着厚实的棉被,他的力量几乎将我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外间有细碎的脚步,偏侧过脸,低呼了一声,“有人”,他随即再次捕捉到我的唇,舌尖碰到我的牙齿,稍一犹豫,吻了进来。避无可避,他的舌纠缠着我的,甚至轻轻噬咬。我几乎喘不上气,依在他怀中无力抵抗,听见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小姐,夫人来看您了。”隔着门帘,碧莲的声音传来。 “今日小姐喝了几次药?”娘在门口问着,声音仿佛近在身旁。 一惊之下,我们乍然分开,他的眼眸还带着陶醉,面上微微作红。我想自己一定比他还要紧张,下意识瞧了门口一眼,就势躺在炕上假寐。钟骁轻轻笑了,而娘也掀帘而进。“嫣然。”娘唤我,钟骁起身迎上前,冲娘小声道:“曼姨,嫣然才喝了两碗药,刚才躺着养神,这会儿刚刚睡着。” “哦。”娘应着,压低了声音,“别再几头跑了,如今时气不好,若是她把病气再过给你,岂不添烦?”如今你也是朝廷重臣,不可再像小时候那么任性。”“曼姨说得是,骁儿记下了。” “嗯,那就快回吧,别让你爹娘担心,我替你看着这不爱喝药的丫头,再有个三、五天,保管全好了。”娘轻笑着催钟骁离开,眼睛眯开一道缝,我偷偷瞧过来,看见钟骁依依不舍,却又不便说明,朝我这边瞄了数眼,方冲娘笑道:“那骁儿这就回府,只是今日娘刻意让府上的厨子做了绿豆汤饮,待骁儿午后再送过来给嫣然妹妹吧。”说着不待娘答言,提脚跑了,转身时那个背影,充满了喜悦与激动,牵得我心中也不由泛起圈圈涟漪。 “丫头,快起来吧,别装了。”钟骁才一出屋,娘就走至炕前,语带了然,掀开了我的被褥一角。 “娘。”见瞒不过她,我起身拉她坐在炕前,腻在她身上,“怎么从小到大每次装睡都瞒不过您?” 她轻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你这丫头,也就能骗骗钟骁这个傻小子。从小到大,你哪次喝药积极过?哪次不是娘哄着你、骗着你、骂着你,才肯喝那么一丁点?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都没过来呢,你倒自个儿喝了一碗苦药?”我愣住,俯在她肩头嘻嘻的笑,“那是娘聪明,骁哥哥傻乎乎的,说什么信什么。” “傻?”娘瞪了我一眼,摇头道:“嫣然,有男人愿意听你的话、信你的话,哪怕是假的也往真里想,哪怕自个儿知道你撒谎还是由着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你瞧骁儿,在朝中不也一样见识独到、气度天成,怎么偏到你这儿,就成了‘傻乎乎’的?不是他不明白,只是他更愿意想像你罢了。女人韶华易逝,得知道惜福啊。”“娘,今儿怎么了?女儿一句话引得你一筐话?骁哥哥待我自然好,可我待他也不薄啊。更何况,男子汉大丈夫,为国为民,乃是份内之事,他做得好是应当,做得不好自然前途受阻。对我来说,他始终是我的骁哥哥,这就行了,其它事情,嫣然不愿多想。”娘有些愣神,听见我说的这些,好象想到很多东西,眉目轻轻蹩了起来,半晌,方悠悠叹道:“娘年轻时,也如你一般的想法。觉得无论朝事国事如何,只求夫妻恩爱、白头共老、与世相隔。”“嗯”我听得痴了一半儿,娘很少主动提及她的往事,对她来说,生长于艺坊毕竟是不光彩的。“那后来呢?” “后来?”她笑了笑,话题一转,又提到爹爹,“你瞧你爹,我们夫妻情义深重,数十年如一日。他何尝不知我想过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纵然如此,我们的日子倒是越来越富贵了,他的权势也越来越大,想要脱身,谈何容易?哪怕今日景云帝就下旨准他告老返乡,我猜你爹也定然舍不下这戬国上上下下数十万黎民百姓。男儿心系天下,女人也如此,如今戬国后继乏人,连我,有时也颇为戬国前程担忧,何况你爹。”皱了皱眉,每次提及这些,总会想起信义王爷眼眉邪气的滛笑。若是将这江山交与他手中,只怕用不了几年,莫说这积累的财富挥霍一空,只怕连景云帝费心撑下的戬国也将消失。“活了大半辈子,这才知道,国家国家,有国才谈得上家。小儿女情长再重些也有限,天下再轻些也压得人喘不上气儿。嫣然,你记住娘今日的话,惜取眼前人,莫作情茧而自缚。”说着叹了一声,接过丫头奉上的药碗,“喝吧,凡事顺其自然,人亦如此,国亦如此。”“娘,是否朝中有事发生?怎么今儿你感慨颇多?”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接过那碗黑黑的汤药,药香弥漫,药味儿却是甚苦。生命中很多事情也是这样相反的,越是繁华的,越是危机四伏;反而朴实的更能长久弥新。“朝中?朝中能有什么事儿发生?”娘轻笑数声,目光却有些游离,“嫣然,你说,等你爹爹从朝堂上退下来,咱们一家还能搬回睿朝老家吗?”“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对我来说,通城就是我的家乡,生于斯长于斯,但每常听见爹娘谈及睿朝,同样有说不清的感情酝酿其间,心潮起伏。那种向往与同根同宗的情怀是很难用语言形容的,虽然我从没去过除了通城以外的城市,但在我脑海中,老家的模样却异常亲切。娘顿了顿,监督我把那碗草药喝完,又递上漱口的清水,这才接道:“如今两国对立,你爹毕竟曾是戬国宰相,家乡家乡,路途虽是不远,却隔着无法攀越的‘高山’。”“娘”我吱唔着开口。 “嗯?” “有些话女儿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不当说?” 娘一挑眉,不动声色将下人遣了出去,这才凑近身问,“怎么?嫣然有心事?” “也说不上,只是女儿心里一直很疑惑。” “疑惑什么?” 舔了舔嘴唇,开口谈这些事总有些危机感,也许是因为我们一家都太接近权力。“女儿是想说,这戬国和睿朝,人物风俗、历史源渊,皆承一脉,况且照现在看来,景云帝若是,若是……则后继乏人,目下戬国虽繁华富丽,但皆是虚相,还谈不上一个‘强’字,两国合并统一只怕才是正理。”“嫣然”娘打断我,面露慌张,“快别说这样,女人家见识短浅,不可妄议朝事。更何况,那睿朝萧姓皇族从前乃是顺朝陈姓皇族重用的大臣,谋逆之心早有,一朝得势,建立新朝,乃乱臣贼子,如何能与之相并?就算要并,也当复立顺朝,又谈何并字?”“可哪朝的开国皇帝不是前朝的‘乱臣贼子’?总得自身弱了,外敌才有机可趁,自身强大,外敌纵然安了坏心,又如何能够得势呢?”我忘了规律,和娘抢白。这些年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上,从没敢认真思考过,只是若隐若现心存疑虑?国家只是一个政治概念吗?还是说,这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历史的选择呢?娘深深看我一眼,抬起一旁的托盘,转身欲走。 “娘”我唤她,今日乍一说了出来,有些模糊的问题开始变得清晰了,虽然我没有政治头脑,但我也想能和家人重返家乡,无忧无虑,不用顾及那些朝事更替。“你好生休息,别想这些无谓的。世上的事不是单纯能用对与错、是与非来衡量,结局终究如何,我们都无法预知,只有在其位、谋其事、尽其力罢了。”娘说着已走至门口,看着她坚定的背影,我第一次觉得娘这么勇敢——不再是以前执着追求爱情与幸福的小女子,而是一个能看得清天下局势,忠于爱、忠于信念的奇女子。也许直到今日,我都算不上真正了解自己的父母,但我为他们骄傲,不单纯是依赖和羡慕那么简单。 那日后,娘绝口不提我们的这次对话,但她对我和从前有了微妙的不同——还是宠溺着,但更尊重我的意见;还是娇养着,但也对我更加放心。我想她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赞同我的观点,虽然那些观点不够成熟、理智,但对于一个渴望返乡终老的人来说,在她心里,也从未把两地视为两国。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钟家不断的送上补品,钟骁无事也必来看我。 这日夜深,我坐在床边寻思着怎么把记忆中火红的枫叶描成花样子,再让碧莲她们绣在荷包上。 众人皆睡了,远处传来悠长的打更声,蜡烛噼叭结了一朵烛花,火苗散开,复又聚拢,随微风摇曳。 微风?可这屋里门窗都关得严实,风从哪儿来?我正诧异,身后有人轻笑,猛一回头,我惊得几乎大喊出声,却见他几步上前握住我的嘴,“姑娘别怕,穆某今日特来拜访,谁知齐宰相拦着不让我进来,实在无法,只有出此下策。你若不叫,我万不会伤害你。”我已被吓得两眼冒星,不由点头,穆绎慢慢松开手。 扶住胸口,我退回屋角,惊得喘息不定,半晌方道:“这也是拜访?” 他一愣,嘴角上扬,“既答应了姑娘改日登门,又岂可失信?” “你”我张口结舌,又想到怕外间值宿的丫头们听见,寒毛竖起,不敢大声出气。 一扇窗户敞开了,急走向前欲关上,低头一瞧,穆绎的随从站在窗前把守,两人皆是一身黑衣,身手竟如此了得,就这么摸进了宰相府,却又悄无声息。“姑娘,穆绎此来并非想要唐突姑娘,实在是白日欲求一见而不能,又接到家中来信,有急事欲赶回京瑞,这才冒险前来,只为与姑娘说句话就走。”他兀自唠叨,而我早就七魂剩下一半儿,还有一半儿全用于关注周遭的动静。“嘘~”我转身以指封唇,示意他小声谨慎些。 他笑了,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满足。刚欲说什么,外头前院方面似乎亮起了灯,一会儿功夫,我听见有人在喊,“混进来一个贼人。”“主子,快走。”格拉赛压低声音催着,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他被人发现,忙推着他往外去,“你快走,被人发现了不是玩儿的。”却见他朝格拉赛使了个眼色,格拉赛微一迟疑,咬牙翻墙而去,身手之轿健,竟有些让人心下发毛。 “你~”话音未落,外头丫环也起来了,急急问着,“小姐可还好?” “好”我冲口而出,又假作睡意惺松,嗯嗯数声,拉着穆绎就往床上躲。将他藏在锦被里,我放下帐子,这才懒懒道:“什么事如此慌张?”“回小姐的话,前院的随总管差人说有人瞧见这院里进了贼人,让小姐惊醒些,有事就叫。” “知道了,总是这么乍呼,我睡得好呢,哪来的贼人,想是墙头上的猫儿鬼叫,让被他们看花眼了。” 身后的人轻笑出声,在我耳畔低语,“姑娘真会说谎。” 他的气息离我如此之近,甚至让我不敢回头瞧他含笑的凤眼。 门外安静了下来,可院里开始有人在搜索,我听见爹在院中厉声喝着下人,“仔细着些,小姐病刚好了些,若是受了惊吓,看院的守卫们也不用来我这儿领饷银了。”“姑娘果然是令尊的掌上明珠。”他还在调笑,而我却急得一把握住了他的嘴,“省些事吧,且看你待会儿怎么才能全身而退?”说时声音已带着哭腔。穆绎愣了愣,眉心微蹩,目不转睛瞧着我,脸上惯常的笑意不见了,换了另一种严肃审视的目光。 “回大人,已全部搜过了,没发现什么,想是小姐说得那样,守卫们把蹲在墙头的野猫错看成贼人,只是虚惊一场。” “虚惊?若是虚惊倒也罢了,可但凡真有贼人潜入。”爹说到这儿没再接下去,只是冷哼一声离开。 院里也安静下来,四处搜寻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刚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我的手犹捂着他的嘴,他的嘴唇刻意紧抿着,却依然轻触着我的掌心,好象轻吻,酥痒撩人。忙忙松开,撇过头,额间已出了一层细汗。 “嫣然。”穆绎突然唤我的名字,心下没来由一紧,不敢看他,只是胡乱说道:“你快走吧,一会儿丫头若是进来,连我也藏不住你。”“为什么?”他的声音不似平日总带些嬉笑,而是清越明朗的,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认真与在意。 “嗯?” “为什么要藏我?” “因为,因为……”我结巴了,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藏他,万一他真是采花贼呢?万一他没安好心呢?可这些问题我统统没想过,在事发的那一刹,我只想怎样才能让他脱身,怎样才能使他安全。“因为你注定是我的。”他恢复了与生俱来的顽皮,冲我挑了挑眉,语调虽不认真,整个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霸气。 “因为我怕毁了我自个儿的名节。”话音未落,我迅速接口。有些气结,却不为他的调笑,只为自己听见这样的话并不觉得气愤,倒有另一种莫名的悸动。穆绎笑了,明朗纯粹的笑容,没有一丝调侃。 “你快走。”我只说得出这么一句就没了下文,而他呢,他倒比我轻松许多,仿佛并不把夜探戬国宰相府当作什么大事儿。“有句话,想对你说,说完就走。” “那就快说。”我急得想哭,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看上去与钟骁年龄相仿,却比钟骁老练专横得多的男人。“嫣然。”他唤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外间有悉索的穿衣声。惊得我将他塞进被中,自己也跟着躺好,却听见碧莲在门外轻轻唤我,见没答应,自个儿推开门进来。我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却见穆绎钻进被窝,本能欲躲,已被他轻轻搂住。混身如同过电,僵直一片,却又只能由得他,待碧莲走近,隔帘轻唤,“小姐。”这才假意嗯嗯了两声,翻了个身喃喃道:“又有何事?”“刚才听见屋里好象有人说话,既是小姐没事,奴婢出去了。” “嗯。”我应着,一直听到她带上门的声音方长长舒了口气。穆绎掀开了被褥,他离我如此之近,气息相闻,眼神如此晶亮,眼眸中印出那个慌张失措的我。“你”我推他,却无力,他抱着我,如此亲密暧昧,没有放松的迹象。 “嫣然,本想着来日方长,可昨日收到家书,我得赶回京瑞一趟,迟则半年,早则数月,定会回来接你。”他一字一句慢慢道来,声音虽低,却又无比清晰。我仿佛听见心跳,但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亦或是两个人的?混合在一起,都一样紧张忙乱。 “等我。”穆绎加重了语调,而我也终于讷讷开腔,“为什么?你疯了。”话说了出来,却全是颤音,听不真切。 他一愣,扬起了眉眼,“我说过,你注定是我的。”说着,极快的在我额间一吻,深深看我一眼,翻身而起,“照顾好自己,我可不想娶一个瘦弱的新娘。”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床帐,我跟着看出去,只瞧见他的身影在窗户上一闪,即而消失了。“我没答应你。”他走了,我才吐出这句话,却仿佛看见他微眯着眼,轻哼道:“你注定……是我的。” 新娘?我会是他的新娘吗?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他身世成谜、来去不定,可我竟不排斥,只是心下一片混沌。望着窗口,有夜风拂来,就好象一场梦境,可屋里还留有他淡淡的月桂清香。一切都成了静物,包括我,呆坐在床边,不知不觉天光已经发白。第二日清晨,爹告病没去上朝,难得我们一家围坐早膳,可我精神不济,强忍着哈欠,还是哈欠连天。 “昨儿没睡好?怎么今天脸色这么差?”娘见我清早就瞌睡,命人给我盛了碗小米粥。 “听说昨儿院里进了贼人,几次被吵醒,走了困,难受得紧。”我故作镇定,说得倒也是实话。 “这深宅内院,想进来也不容易,定是值夜的守卫们饮酒打发光阴,眼花了,错把猫儿狗儿当作贼子。”娘轻笑着看向爹,假意嗔道:“不知道还以为这戬国宰相怎样富贵呢?其实也不过这样,这院子,还是当年做拾遗官时赏的,连我都嫌小了些,你倒安贫乐富的。”爹嗯了一声,捏了捏眉心,看来也没睡好,“咱们家人少,院子大了反而冷清,还是现在这样亲近热闹些。” 娘笑着刚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没开口,一时间,神色有些黯然。 “曼姬。”爹查觉到娘的细微变化,忙着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罢了,用膳吧。”摇了摇头,娘往我碗里夹了一箸清炒百合,“秋天干燥,多吃些百合,润肺的。” 我也想说什么,但无从说起。有时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倒不是为了报效国家、继承香火,只是觉得娘一直对不能再给爹添上一子半女心存愧疚,每每说到这些,总是不由伤神。爹瞧了瞧我,无奈摇头,也不再多话。席间安静下来,一家人难得的早餐,就这么匆匆结束了,气氛并不轻松,而是少见的压抑。“嫣然,休息一会儿到我书房来一趟,爹有话问你。” “什么事儿这么一本正经的?”娘忍不住问,爹倒了笑了,“哦,就许你同嫣然整日说不尽的私房话,我这个做爹爹的,偶尔有上几句也不许?”一句玩话,将娘哄笑,催我道:“既如此,快去吧,我在后院子看花,若你们父女俩的私房话说完了,陪着我到外头走走,难得休息一日,也出去散散心才好。”“夫人遵命。”爹笑着俯身行礼,把我们娘俩都逗乐儿了。我也暂时忘了昨夜梦幻般的遭遇,起身随着爹爹往前院书房而去。书房里点着檀香,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在书柜、地板上,轻柔而温暖,爹坐在书案后,面向朝阳,脸上的细纹、鬓边的白发尤其明显,可他不显老,只显得越发沉稳历练。良久无语,忍不住问,“爹,您找女儿有事吗?” 他抬眼瞧我,似有所思,半晌方道:“前几日有一男子,并一梭克族随从,带了重礼,前来拜访。” 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他说的是真的,原来他真的登门拜访过,原来……那连同昨晚,也一定是真的,他说,“等我。” 我没想过要等一个陌生人,可乍然想起他眼眸中慌乱的自己,还是没来由心动。 “你认识他?”爹继续道,敛了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严肃。 “嗯”我点头,末了又摇头。 “究竟是否认识?”爹沉声问,手上拿着一卷书,啪一声轻放在桌案上,隐隐有些微怒。 “有过几面之缘,却谈不上认识。”我就像做错事的学生,轻轻一声喝,就全盘托出。 “几面之缘,几面?在哪儿?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舔了舔嘴角,一面缓缓作答,一面整理思路,“和娘去祥瑞寺进香时见过,后来又在酒楼等骁哥哥,见过一面。” “就这样?”爹追问,“那你知道他是谁?打哪儿来?家中作何营生?” “爹”我红了脸,不禁分辩,“不过萍水相逢,他不会说,我又为什么要问?” “萍水相逢?”爹扬声道,“只怕未必这么简单。” “嗯?”我慌了,好象被爹看穿昨晚的技量。 “这事我瞒着你娘,怕她担心。”爹说着一顿,方继续,“这人前天上门拜访,带得礼物只怕比普通贵族的家当还厚实些,他……是前来提亲的。”“啊?”我知道他胆大,甚至有些狂妄,可我没料到他这么直接。只是两面之缘,就乍然到宰相府提亲,是该说他莽撞呢?还是太过自大。而这样的匆匆聚散,又是为了爱呢?还是单纯为了容貌?想到后面这点,我开始烦躁,如果爱情只是容貌那么简单,那这样的爱情是真是假?“他说家中是睿朝皇商,仰慕齐府千金才貌,重金相聘,若我答应,则承诺回国后说服睿朝皇帝与戬国修好,开市通商。”爹说到后来,将案上的书简哗一声扒了下来,历声道:“嫣然,你知不知错?”我从来不习惯跪人,爹也从来不要求我跪人,可今日,我还是跪倒在地上。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戬国与睿朝渊源既深、怨恨也深,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爹知你素来明白,但哪怕皇帝也并非权掌天下,总有无奈妥协之时,如今你拖着钟骁,又惹上情债,长此以往,如何了得?”“爹”我有些委屈,欲出言申辩,却被他打断,“此人言谈举止不俗,身边的随从也非寻常人,无论你们见过几次,有何种缘份,爹要你答应,戬国睿朝一日对峙,你就一日不能与他见面。纵然无意中见了,也不可生出什么瓜葛,离得越远越好。”“我……”我想答应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几次出声,皆接不下去。这是怎么了?我认识他吗?不,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觉得他是个陌生人,既摸不准他的脾性,也不了解他的家世。他认识我吗?不,我只觉得他被美貌迷惑了,却未必真如他表现得那么急切真挚。可为什么?我们会彼此吸引?难道冥冥中真有前生注定的缘份?为什么我无法抗拒他的笑容?为什么我无法解释自己的悸动?“嫣然”爹喝了一声,“若你出生寻常人家,爹绝不拦你,只要他值得托负终身,爹自会备上嫁妆亲自送你出门。可你是戬国宰相之女,他是睿朝皇商,这其中的道理,不用爹说,想来你也明白。”“爹。”我接口,打断了他下面的话,因为不忍心再听下去,好象那些话生生扼杀了藏在我心底最原始单纯的年少憧憬与纯真,“我答应你。”话音才落,一滴泪摔碎在地板上,我无法擦拭,满腔酸楚,说不出的委屈,不是为了那个人,是为自己——生在朝堂外,也不得不受朝堂左右命运。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无奈的,无奈的接受一些不愿意接受的制约,虽然我并不期待某种不切实际的结果,但面对这样的安排,还是忍不住悲伤。爹深深的叹了口气,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嫣然,爹今日严了些,却也是不得不如此考虑,更何况你与钟骁,虽未成亲,已是既定的事实,若再横生波折,想来你也不忍心他被世人嘲笑蔑视。起来吧,去找你娘,消停些咱们一家出去走走,晚膳就在你钟伯伯家用,如何?”我没有选择,每个人可选择的都少而又少,算起来多少都有些妥协之意。而我,从出生开始,就好象选择定了。 秋风朔朔,秋意转凉,秋也快过去了,然后是冰封的冬天,日复一日、季复一季的轮回。好象生命,期等着下世的不同,但经历或许不同,过程结果却大致相同。虽说爹并未传扬此事,此事却被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齐府千金被睿朝皇商看中,重金相聘的事被人津津乐道。还有人说,其实我的名节早已不保,因为没过几天,宰相府中潜进贼人,就藏在小姐闺房里,天明方去……我不知这些话是被人臆想出来的呢?还是真有人看见了那天的实情。一切都成了谜团,而我,只能缄默。 爹娘倒是不信,却也被这些流言所扰。在无意中我听见他们的对话,娘试图安慰爹,总往好处想,“齐哥,你也不用多虑,这世人的脾性,总是无的说有,有的说重。嫣然虽有些孩子气,但眼光见识,绝不输于你我。她怎会不知此事利害?又怎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事?这些个风言风语,过些日子,自然就没了,不用为此烦恼。”“你道我担心嫣然?”爹轻叹着反问,“只是觉得此事蹊跷,只怕那人来头不小,还怕这些话是他故意使人放出来的,既让我家声名扫地,也让钟家为此蒙羞。若果真如此,一举数得,只怕他并非睿朝皇商那么简单。”我捂紧了胸口,娘也吃惊不小,半晌方道:“那可如何是好?” 爹勉强扬起嘴角,安慰娘道:“此事咱们府中绝不许再传,我已命人前去打探消息,总要知道对方底细才好。” “那钟家那边?”娘迟疑着问,“钟夫人本来有心倾向仪悦公主,如今又横生枝节,近日来我去走访,她脸色已是不好看了,又碍着你与钟大人交情深厚,这才不便当面质问,若真如你所说,此人怕不单纯为了提亲这么简单,我们在明,他在暗处,防亦难防。”爹沉吟半晌方道:“嫣然与钟骁的亲事,只怕不能再拖。幸而这丫头明理,想来不会推辞,只是难为了钟骁这孩子,无辜被人耻笑。看来只有想一法子,证明嫣然的清白才是。”清白?原来我需要证明自己清白。什么是清白?谁能想到,那夜他确在我房中呢? 我哭了,说不出的难受压抑,哭得撕声力竭却没有泪,因为没有悲伤。 “嫣然小时候,我按奕城旧俗,在她手臂内侧点了一颗朱砂痣。当时也是觉得好玩儿,知你素来不在意这些,也没跟你说明,就连嫣然也不知道,现在看来,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娘长叹一声,屋里安静下来。冥冥中果然有天意吗?我现在才知道,接近腋窝处的那颗鲜红的血痣原来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我真的清白吗?难道清白只是那层膜?钟骁来我家时,表情多少有些不自在,每次我张嘴想说什么,总是接不下去,已是腊月寒冬,将脸藏在斗篷的风毛里,暖暖的、痒痒的,本来是我最喜欢的姿势,如今却让我热得烦躁难安。“骁哥哥”终于忍不住唤他,他嗯了一声兀自低着头走在前面几步,并不回身。 “我有话想说。”我想追上他,但脚步重似千斤,无法挪步。 “说吧。”他停下来,仍不看我,背影固执得让人伤心。 “那个人……” “嗯?” “你信我吗?”不知为何,话题一转,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钟骁愣了愣,回身瞧我,目光中那丝受伤是无法遮掩的,“那日在酒楼,我就瞧出他对你有意。” “可我……” “你也对他有好感,不是吗?”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看见钟骁的眼神慢慢暗了下来。 我解释不清了,因为一切流言都是真的,除了那个“清白”。 “嫣然”他唤我,“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对你生气,我只是,只是……”说着他自嘲一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也是个普通人,算不上什么大丈夫,居然会对那些传闻耿耿于怀。”“那些是真的。”我忍不住接口,钟骁瞪着我,满脸的不可置信。 “骁哥哥,我不想骗你,那天夜里,他确实夜探宰相府,就藏在我房间里,可,可……?br /gt; 凤凰花开第8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 “可什么?” “可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害怕……” “可你藏了他,并没告知众人。”钟骁打断我,声音冷了下来,不是怒气,而是绝望。 我想哭,我们两人的脸色都这么难看。张张嘴还想说下去,但一切都是多余,我的确藏了他,潜意识里害怕他受伤害,而却无意中伤害了更多的人。钟骁转身离开,越走越快,竟成小跑。我站在原地,冬天凛冽的风刮在脸上生疼,可我忘了躲藏,风帽被风吹落,长发在寒风里飞扬……叶落了、花谢了,天地灰鸦鸦一片,几粒飞雪在空中扬扬洒洒,今冬第一场雪,就在那天落了下来……那年冬天,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年。雪花扬扬洒洒,扯成鹅毛,尽不会停。屋檐积了厚厚的积雪,每日小厮们都要费很大力气清理一夜间结出的冰棱,花园里白皑皑一片,让人觉得落上一个脚印也是罪过。偶有不怕冷的寒鸦斜刺里飞过天空,“哇”的一声鸣叫,凄楚万分,听得我心下生疼,双目辣辣的却又滴不下眼泪。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人人都晓得,原来齐府千金还是清白之身,这是因为我臂腕内侧的那颗朱砂痣。流言被冰封住了,再也没有当初的热闹。我也被冰封住了,静静坐在角落,室内静无人声,只有碳炉偶尔发出噼叭的脆响……我想,连它也是寂寞的。分不清自己在等谁,然后谁都没来,除了爹娘。他们以为我被谣言所伤,百般劝解。我只是笑笑,却连嘴角也没上扬几分。钟骁也没来,他主动上折要求巡边,开春时节才能重回通城。无数次我问自己,是否配得上他的长情与专一,答案都很模糊。我只知道,没有他的生活,心里空成一片茫然。仅仅是不习惯吗?我开始疑惑,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这才发现,原来他对我,就如同水与鱼,鱼生活在水里,是无法感知水的重要的,只有离开,才明白原来这简直不是爱,而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可我不知如何面对他,更无法想像他的心情,几次提笔写信,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墨汁弄花了我的手,白纸被揉成团扔得满桌都是,他还是有回来。池塘结成厚冰,趁着无人,我慢慢走了上去,其实我没想过要死,我只是空得不知如何发泄,在这片白茫茫天地间,失了心、失了归依。寒冷的冬季本就让人昏昏欲睡,如今我更是不分白天黑夜,坐着坐着也能睡着。意识一半在梦中,一半还清醒。梦里有我们青春的笑颜、悸动的初吻,而梦外,梦外有丫头们细碎的脚步、小声的议论……“咱们家小姐可是患了相思病?怎么入冬以来就没什么精神。” “谁知道?这倒不稀奇,只是好好的钟将军请求巡边,这就有些诧异了。” “可不是?从前恨不得住在这儿,这会儿倒好,朝廷都没说要派人去,他倒求着要去,况且这连月来只言片语也没有,只怕不是巡边那么简单。”说到这儿,另一个人噗哧笑了,“我以为你担心咱们小姐呢?原来是想钟将军来着。可就算将军来信,也轮不着你这蹄子过手。”“去,偏你这丫头心眼儿多,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嘘~小声点,别让小姐听见。” 门窗都关着,连我都奇怪能听见这么低声的耳语,难道是因为全神贯注,世界也随之清晰了? “真是男人家没长性的,咱们小姐花容月貌、举世无双,谁知也拴不住钟将军的心呢?我听说……”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我另一半儿犹在梦中的意识醒了过来,全神贯注,这才断续听见几句。“提亲者甚多……钟将军……抽不开身呐,所以躲了出去,可钟夫人倒相中了几家小姐。” 另一人叹道:“这也难说,太过美貌终究不是好事,何况钟将军等了这些年,就先娶进几个侍妾也正常,再者说,那日小姐闺房中分明有说话声,碧莲姐虽不说什么,我耳朵尖,听得可仔细。”“哦?这么说,小姐真有私情?” 我呆住了,果然世上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如同现在,她们如何知道我已将屋外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了呢? “私情倒说不上,倒像小姐在说梦话,可碧莲姐偏说屋里没动静,这不让人生疑吗?偏生我们是上不得台盘的,否则也该将那晚上听见的回禀清楚。若是小姐无事,我们也无事,但凡小姐沾带点儿什么,咱们可还有命吗?”她们的声音越说越大,放松了警惕犹不自知。 “你还算能排得上值夜,像我这样在外间清理夜香,再是没指望了。”小丫头轻叹,丫头也有前程,做得好与不好,差别很大。“算了,争执这些无用,再大也大不过头等丫头,说到底,还是奴才命。” “快别说这些没用的,那晚小姐到底说了什么梦话,讲予我听听,你放心,我绝不告诉别人。”另一人耐不住心急,八卦是天下打发时光最好的方法。沉默了一小会儿,正当我以为她不肯告知时,轻轻的谈笑声又起…… “其实也没什么,就听见小姐喃喃说着,‘我没答应’,然后院里起了阵风儿,我起身查看门栓,冷得眼睛发花,只觉一道影子闪过,再细瞧时,月朗星稀的,哪儿有什么异常?”“嗨,我以为什么呢?小姐会说梦话这也不是头一次,说得话也寻常,白让我瞎紧张一场。” 我也紧张了一场,然后长长的呼了口气,额间满是虚汗。原来她真的听见了,却只听见我的自语,没听见他的对话…… “谁知道?自古红颜是祸水,咱们小姐也太娇矜了,如今可好,钟将军不来了,府上冷清了,若是这门亲事也吹了,那才叫没脸呢。”两人说着走远,我也全醒了,倚在靠枕上,理不清这样的发展是悲哀呢?还是可笑? 那句“等我”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真会怀疑那夜只是我的一个旖旎的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说明。 娘有些着急,又心疼我受了委屈,每日守在我身边很长时间,倒是爹看得开,时常玩笑着逗娘开心,话题越说越远,有时会谈及往事,有时也会说到朝政。我知道仪悦公主最近与去年的文科状元相好,很快的时间,两人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还知道皇上几次欲召我入宫觐见,都被爹以各种名义婉言谢绝了,而此时,与戬国相邻的睿朝辽洲缺一名王爷戍边,睿朝永隆帝的几个儿子及皇亲皆有可能来此,谁都怕来一个凶残尚武的,谁都想能来一个亲戬和善的,于是戬国不断派出使臣,明里暗里通融,奈何看不出一点端倪,也只有坐等结局。这和我没多少关系,但爹为此很是费神。据说永隆帝有皇子五人:二皇子是先前的辽洲王爷,病逝也没多久;三皇子早年战亡;大皇子是当今太子;剩下四皇子生性好战,与戬国素来不睦;而五皇子不喜朝政,游手好闲,倒爱卖弄文章,闲时听曲唱戏,好不惬意。辽洲地大,且与戬国、桑夏国接壤,地理位置特殊,历任辽洲王爷皆是当朝皇子,这么看起来,下任王爷选谁也不见得有多好。“算起来,骁儿这孩子出京巡边也该有两个来月了吧?”这日家人围坐闲话,娘说着说着走了神,忍不住问爹,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我坐在旁边,瞄了我一眼,有些慌张,顺手将她的手炉塞到我怀中,“嫣然,娘见你前些日子描花样子,可有什么好样式,也给娘几张,这眼看着年关将至,该添置些新衣新被。”我倒忍不住笑了,为了娘过度紧张的神经。“女儿的花样子左不过那些蔷薇、睡莲,还不都是从娘屋里的冼妈妈那儿讨来的,这会儿可是主人问客人要茶吃了。”我能查觉到娘见我不在意,轻轻松了口气,继而讨好道:“既如此,嫣然想做什么样式的衣裳裙子,提前些告诉娘,也好准备,今年该多做几套才是。”扬了扬嘴角,原来在意一个人会如此小心谨慎,就如同娘平日那么淡定,偏偏对我就失了从容,因为害怕伤害,总是刻意修好。但今日乍乍听到娘提起钟骁,竟不觉得烦躁,也不感到失落,他是一个影子,始终围绕在我心头,不浓不淡,随时随地,刚好让你无法忘记。“嫣然,爹听说仪悦公主明天开春后就会成亲。”爹瞧我一眼,见我没什么反应,沉吟道:“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再加上忠勇王爷历来与我家亲厚,对你也颇为回护,秋天你染疾在床,王爷府上还送来不少好药。如今事过境迁,你也该去走访走访仪悦公主,以示交好之意。”“齐哥,嫣然她最近身子不适。”娘知我最近懒得应酬,忙着接口,又给爹斟满一杯热茶,“再说天气又冷,让她休息休息,待仪悦公主大婚再去不迟。”爹不答话,只是瞧着我,半晌方道:“你自个儿觉得呢?” 低头再三思量,我也该振作起来了,整个冬天都这么郁郁沉沉的,可说到底,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是我不小心长大了,不小心动心了,又不小心发觉自己对钟骁的感情也许并非当初想像的那么简单……这些不小加起来,伤害了周围的人。有时候伤害是无法避免的,但悲伤以后,一样要面对现实的生活,这是无奈吗?也许只是一种历练。历练是成长不可缺少的过程,痛苦的脱掉一层层“皮”后,希望所有人都能有重生释然的一天。“齐哥”见我不答,娘欲解围,我抬起头,冲爹娘咧嘴一笑,“女儿懂爹的意思,就象山里的熊,睡了一冬也该出来觅食,否则就该饿死了。”“呸呸呸,这眼瞧着要过年了,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娘直朝地上啐,我和爹对视一眼,不由开怀大笑。 太阳的升起落下是因为人的心情变化吗?我可不敢这么想,但从那天以后,天晴了,雪开始化,一点一点融成水珠,一点一点汇成细流,一点一点渗入土地,仿佛数夜之间,树木就恢复了生机,原本枯暗的枝桠上开始冒出一丁丁还看不出绿意的叶芽,厚实的冰面慢慢变薄,我甚至能听见冰下的暗涌——池塘也快醒了,那条绕城而过的茈碧江呢?是不是也开始哗哗流淌?阳光晴好、天空无云,但化雪的日子,总是冷得彻骨,我终于走出宰相府,带着别致的礼物,与娘一道前往忠勇王爷府。有下人迎了出来,引着我们往内院去,娘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打赏迎接我们的于管家。“齐夫人客气了,这可不敢收,让咱们王爷知道小人受了齐宰相的礼,那小人的月银下月就直接送到宰相府上了。”于管家是个胖子,脸红扑扑的,常爱眯着眼笑,为人很是客气,说话又有趣儿,最得忠勇王爷喜爱。“这有什么?管家也太小心了,王爷莫不成这些小事儿也管?那王爷先前送了多少厚礼到我们府上,难不成也要逐一送还?”娘假意板了脸,轻声命道:“快收了吧,年下还有红包呢,王爷连这个也不许分派?”于管家呵呵直乐儿,摊开手瞧了瞧手中的银两,无奈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小人就收下了,若是王爷问起来,小人就说这是小姐给小人的压岁钱。”一句话,把我们娘两逗的掩面而笑,娘轻嗔道:“你这人,当真是越老越小。” “夫人小姐高兴就好,不过讨个彩头,小人常对王爷说多笑笑身子骨儿自然就好了,奈何朝中事忙、王爷心重,总是这么……”说时摇了摇头,不经意间,眉头紧锁。“正是,听我家老爷说,王爷近日来身子不适,可有好些?” “咱们王爷的身子哪有十分结实过?从来都是病了还要拖着病体上朝理事,再加上今年冬天异常寒冷,王爷病了有十数日,今日料着也不能出来见夫人与小姐,只有请夫人小姐到偏厅坐坐,王妃与公主这会儿已在那儿等着了。”“这是怎么说的,咱们来叨扰已是不该,怎么敢让王妃与公主相候?”娘说着加快了步伐,继续问道:“王爷的身子骨儿都是操劳太过拖累的,烦请管家转告王爷,就为戬国的将来想,也请王爷多多保重身子。”齐管家连声应着,又冲我笑,“累月不见齐小姐,出落得越发好了,但不知齐小姐与钟将军的亲事何时才办?” 嗯了一声,我依在娘身侧,听见这话,心中竟莫名泛起一丝甜蜜,开始并不觉得,随着一路走近偏厅,那丝甜竟一点点漾开,如同蜜糖,融化了我曾经模糊不清、摇摆不定的内心。那日,娘与王妃闲谈,仪悦公主邀我去外间散步。 雪未化尽,但已能看见黑赫色的土地,黑白相间,世界有时候会变得比较简单。 我想恭喜她得了如意夫婿,又怕她认为我是反讽,迟疑着不知如何措词,我想她还是不喜欢我,但少了那层利害关系,两人都比从前豁达,像这样的相对,虽然不觉亲近,倒也并不难以相处。“齐小姐天生倾国之姿,叫人好生羡慕。”良久,还是她先开口,声音有些冷淡,但态度没从前倨傲。 我淡淡笑了,并没接口,只说了一句,“恭喜公主。” “嗯?”她侧目、挑眉,那种贵气不是轻易学得来的。 “恭喜公主吉期将至,嫣然没什么可送,连日赶了一幅鸳鸯枕套送予公主,祝公主与驸马两相情好、百头偕老。” 仪悦住了脚步,并不看我,倒像似有所思。 “过往的事,还请公主别放在心上。”我想一切还是说开了好,一句句缓缓道:“嫣然知自己其实没有说这事的立场权力,但嫣然与骁哥哥从小一块儿长大,今日就算是妹子替哥哥道歉,还望公主别介意骁哥哥年轻莽撞、不通俗理。”“莽撞?”仪悦一挑眉,轻笑道:“这事我已忘了,亏得你今儿还提醒我。” “公主”张了张嘴,不知怎么接下去,却见她哈哈大笑,“齐小姐,你也是个聪明人,今日既来道歉,就该摆正身份才是,怎么倒弄不清楚自个儿的地位呢?”“嗯?”我诧异,她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你既来替钟将军道歉,就该知道自己是钟将军的未来妻子,怎么倒说是他的妹子?这不是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又是什么?”看着她,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若说她还耿耿于怀,不会这么洒脱;若说她真的释怀了,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种微妙的感情造成的。仪悦并不在意我如何反应,瞟了我一眼,她继续往前走着,青石板上的积雪被清理干净了,但她的绣花鞋沾了泥,坚定的步伐配上这么一双鞋,就会显得有些疲惫,有些失败后强自镇定的悲伤。“钟将军年轻有为,确是少见,但我仪悦并不强求某人,就算此情持之可得,也算不上稀奇。今日我有句话想对你说,齐小姐莫放在心上。”她朝前半步,并不回头,这么近的距离,声音有点冷,和这化雪的天气很像。“公主有何吩咐,嫣然洗耳恭听。” “我不喜欢你。”她接口,不待我最后一字完整吐出。“你这个容貌,女人都不容易喜欢你。” 我愣住了,时间长了,连美丽也会被习惯,一旦习惯,就容易被忽略。我听惯了赞美之词,见惯了镜中的自己,从没把自己纳入绝世倾城行列,也许女人看女人,只看得出是否投缘,却看不出是否美丽。“可也没什么,因为男人喜欢你。”她冷冷笑了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嘲人。“就这得小心了,男人的爱就算靠得住,也太伤人。”“公主,您究竟想说什么?”我打断她,不想听这种哑谜,也不想把所有人都看成一种人。 仪悦回身,只一刹那,她的目光很复杂,“我是想说,情义太深,就是祸害,容貌太美,自累其身。” 我懂这道理,但还是蹩紧双眉,“情义太深是否为祸害,还要看人;容貌太美,是否自累,也要看人。嫣然谢公主提醒,却不信红颜祸水的宿命,命者,命占三分、运占三分,还有四分可由自己掌握。”她笑了,显然有些轻蔑,这个骄傲的公主,其实也是脆弱的。 “嫣然明白公主的意思,断不会辜负故人一番心意,知福惜福者,方能享福一生。”她看着我,第一次这么长时间、这么认真,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轻视与自得,却是另一种审视和意味。我转身离开,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有结果,就好象这场谈话,不用说到底,我们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想她是爱钟骁的,但退一万步,如果钟骁那天答应了亲事,照她这样骄傲的性格,也觉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全心爱着另一个人,甚至不能做到“公平”。我也不能公平,在这之前,我对钟骁,就一直不公平,索取太多,回报却少,但冥冥中是否安排了这一场不算大的波折,是为了让我看清自己的内心呢?从忠勇王爷府上出来,娘问我仪悦可曾说了什么?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就是几句客气话。” “那就好,我怕她为难你。”娘携着我的手,我突然发觉她有些老了,不是外貌,而是那种慈祥与事事不放心的姿态,心下有些酸楚,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母女俩都一愣,继而展颜。春天不远了,在春天到来之间,总是特别寒冷,但终究万物还是会复苏、大地还是会变绿,我想,我似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雪化了,世界露出它的本来面目——淡蓝的天、清透的水,开始抽芽的树木,还有被雪洗得干净的屋顶飞檐。 天地变得多彩,不再是白茫茫一片,在台阶缝隙,地衣也开始生长,绒绒的一小撮,藏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欣荣青绿。我蹲在地上看着眼前绒绿绿的地衣发呆,那鹅黄娇嫩的颜色、绒密厚实的质地,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上去,说不出什么感觉,带着冬天的冷冽,又有天鹅绒的舒适,带着淡淡的泥土芳香。生命那么不起眼,却又那么顽强。“冷地里这么蹲着,还是一样不会照顾自己。” 有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我熟悉的关切与明朗,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应该还在某处边境驻扎,不得皇命,不回京城。 乍然回头,果然是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毫无准备,一滴泪落了下来,我捂住嘴,不知是想捂住惊呀的呼声,还是想捂住低低的抽泣。“嫣然”钟骁上前几步,迟疑着握住我的脸。 “你瘦了。”我哽咽,看着他下巴上的胡茬,还有眼中的怜惜,“还黑了。” 钟骁愣了愣,唇边的笑容越放越大,“我回来了。”他一字一句讲完这句话,目光中长久的相思变作乍然相逢的喜悦,长叹一声,将我紧紧搂入怀中。“骁哥哥”我在他怀中轻声的唤,他的怀抱还如是一样温暖,却比从前有力许多,宽厚的胸膛、坚实的臂腕,还有那个我熟悉的心跳,一切都没变,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对不起”两人同时开口,傻傻愣住,又相视展颜。 “屋里坐吧,外头冷。”钟骁将身上的半篷展开,将我裹了进去,寒冷的风进不来了,这小小的空间里,他将我保护,他将我温暖。“你不是在巡边?”我忍不住问,没有眼泪,声音却还在哽咽。 “怎么?不高兴?”他挑眉反问,神情成熟自信了许多,“可我明明看见有的人见我回来就哭了。” “那是因为风太冷。”我接口,固执得不想让他看见那个柔弱的我,可他笑了,并不答话,只有了然和明白。 屋里的碳炉还没撤,可我赖在他怀中懒得起身,钟骁也不愿放手,我们并排坐在贵妃榻上,看着对方呵呵儿傻笑。 “你”两人又同时开口,然后一顿,再次同声道“我。” 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心情飞得那么高,就像春天的风筝,只看得见一个点儿,一不小心就会扬上蓝天,难寻踪影。 钟骁却呆呆望着我,目光流转,笑意犹在,人已痴迷。 “嫣然”他唤我,声音如同魔咒将我催眠。 “嗯?”不敢瞧他热烈的眼神,我只感觉到他灼热的掌心。 “我,我想你了……”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声音竟带着微微的颤意,话音一落,钟骁俯身吻住我。 开始只是蜻蜒点水的试探,继而是轻轻的吸吮,那力量轻柔得将我融化,无力支撑,只是本能接受,接受他长久的思念,接受他无法再等待的急切,也接受自己内心深处的牵挂与选择。钟骁的气息粗乱了,他的手掌托住我的腰,甚至顺着我腰部的曲线游走,我能查觉他的挣扎,却无力抵抗这样的热情,半倚半靠,自己也迷乱了情丝。原来,有情有义的男女是很难始终保持单纯精神关系的,那种内心与身体深处的渴望,隐藏在每个人的灵魂里,无法抗拒、无法忽略。“骁哥哥”靠在他肩头,我低低唤,他的怀抱让人踏实,意识游离了,连声音听上去也那么柔软甜蜜。 他嗯了一声,想要将我扶起,最后却由得我依偎在他怀中,手指无意识玩弄着他腰间的玉挂,晶莹剔透的双鱼,摸上去微微带些凉意,是前年他生辰时我送的。“你一直系着?” “玉带在身上能保平安,我自然一直系着。” “原来是为了保平安。” “那你以为呢?”钟骁反问,末了又道:“我以为你更明白我为什么一直戴着它。” “不明白”我接口,见他似有一窒,这才笑了,“可我懂。” “懂什么?” “懂你,也,懂我自己。”一字字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眸亮了,里头藏着惊喜。 我却莫名感动,原来只要一句话的付出,就能让爱你的人如此幸福。 “骁哥哥”舔了舔嘴唇,我鼓足勇气问他,“如果,我说如果,如果那天真的发生了什么,你还会回来吗?” “如果你愿意。”他正色答,无比认真,“我想我不是在等一个,一个‘清白’,我是在等一个人心,如果那个人心快乐,我也会快乐;如果她悲伤,我也会觉得痛苦;如果她后悔了,我就等她回来;如果……”“没有如果。”以指封住他的唇,我已哽咽,语调起伏,“男人的承诺不是用嘴说的,女人也一样,我们再别做那些假设,只享受当下好吗?”“当下?” “对,当下,当下相爱、当下幸福、当下沉迷……当下就是永恒,永恒其实是转眼即逝的每一个瞬间、每一生轮回。只有全心感受当下,这样才能体会甜蜜,这样才能留住‘当下’。”一口气说完,我都不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我看见他眼中的那个少女,只是数月而已,她好象坚强了许多。“好。”钟骁点头,“那咱们就当今天头一次认识,没了过去,也不论将来,且行且过,要一个永恒的‘当下’如何? ” “永恒的……当下。”泪雾湿了我的眼,他的样子变得模糊,欲笑自己幼稚,但沉在爱情中的人,谁又能不幼稚? 说话间,门口碧莲隔帘问道:“小姐,奴婢给将军准备了驱寒暖身用的姜汤,可是这会儿就端进来?” 我忙着从他身上坐起,又胡乱擦了擦脸,瞧见钟骁欲笑不笑的模样,嗔他一眼,平复呼吸缓缓道:“这就送进来吧。” “是”话音未落,碧莲应声而入,手中托着个托盘,放了两个薄胎青瓷碗。 “姜汤给将军就成,我可不要那玩意儿,辣得直流眼泪。”急忙摆手,却见碧莲抿嘴轻笑,“奴婢自然知道小姐不爱喝这个,另一碗是夫人命膳房预备的杏仁热茶,小姐与将军都趁热喝了吧,凉了未免带些腥气。”接过那碗杏仁茶,茶香混合着杏仁那股淡淡的甜,让人回味无穷。 “小姐,大人知道钟将军回京,特地备了家宴,这会儿命人去请王爷王妃过府一叙,夫人还让奴婢告诉小姐,钟将军连日奔波辛苦,别缠着他说话,命即将婢伺候将军去偏房略休息休息。”“你要休息吗?”我忘了规矩,在爱人面前,变成最直白的那个嫣然。 钟骁挑了挑眉,将空碗放回托盘中,“数月来,没你在身边相扰,倒是清静了许多,难得连着休息了这些日子,如今也该理理事儿了。”“你~”我作势欲打,反被他擒住手腕,“才见面就这么野蛮,当真是本性难移。” 碧莲掩面轻笑,我都不脸红,她倒脸红了,带上托盘出了屋子,轻手轻脚在外间伺候。 “你怎么会突然回京?皇上知道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只剩下我们俩,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刚刚差点忘了他为什么出京,被人一打岔,这才想起,他还有皇命在身。钟骁冲我直摇头,神情既有纵容,也有了解,“有时候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迟钝?说起大事来总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的,可有时候又糊涂得可以。你也不想想,如今对戬国来说,什么事儿最重要?”“什么事?”我愣愣问,脑中一片空白,在爱人面前,思考有时候是种负担,只要他愿意替你承担,甚至连未来也可以交由他一手安排。“辽洲王爷的事儿啊。”钟骁提高了声调,“下一任辽洲王爷事关戬国与睿朝前程,这要来个与戬不睦的,轻则连年征战,重则国破家亡。当此之时,自然朝中重臣都需在京商议此事,我也被皇上召了回来,这才发现原来竟已归心似箭。”皱了皱眉,我好象觉得哪儿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倒被他最后一句话吸引住了,不由嗔道:“原来是皇上召见才回,这还算归心似箭?我看是‘自欺欺人’。”钟骁一愣,哈哈大笑,走上前揽住我,“还好回来了,还好,我的嫣然什么都没变。” “嗯?” “还是那个带点糊涂,有些小气,又这么美丽的嫣然。” 美丽?在男人眼中,我真的美丽吗?身后的穿衣镜里有一双沉浸在爱意中的男女,男的有坚韧挺拔的背景,女的有一双澄澈黑亮的眼眸。我不美,至少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但我幸福,幸福的女人都应该是美丽的,因为美丽与外貌无关,那是由内向外慢慢溢出的满足。“怎么也不来封信,或者着人传一声?就这么突然回来了?倒吓了我一跳。”我问,想起上次他也是这么突然回京,可那次,我沉浸在山寺偶然的悸动中,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钟骁看着我,缓缓道:“我想回来瞧瞧,隔着数月,你再见我会是什么情景?” “什么情景?除了欢迎还能有什么情景?”我有些懵懂,他的笑意却更深了。 “我想看看,你乍一见我会如何反应?” “那又怎么?” “如果你笑了。”他打断我,敛去几分玩笑,换成另一种庄重,“那说明你很高兴。” 我嗯了一声,回忆刚才的情景,记得自己好象是哭了,哭着笑,笑着哭。 “如果你哭了。”他继续道:“那就说明,说明你也饱受相思之苦。” 我愣住,不知道钟骁还有如此细腻的一面,他在试探,然后得出结论。 “嫣然,我看见你哭着笑,好象雨中盛放的樱花。” 我都说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被他感动,可我眼中的他再次模糊起来,努力睁大眼,不想错过他每个表情,那眼泪撑不住,叭一声落在他手背上。“我告诉自己,如果你笑了,我就要娶了你,然后天天看你笑。” “可我哭了……” “我还告诉自己。”他接口,“如果你哭了,那我也要娶你。” “为什么?” “因为相思太苦。” “那,那如果我没表情呢?”突然觉得被这小子沾了便宜,无论哭笑,总得嫁给他。 钟骁顿了顿,似乎很排斥这样的假设,可他还是冲我扬了扬嘴角,“如果你没表情,那你就算是我的没心肝的妹子,将来必须得为兄嫂奉茶;逢年过节,还得给嫂嫂请安问候;初一十五,得陪着嫂嫂进香祈愿;年下繁忙,还得过府替嫂嫂分忧……”“你想得美。”我忍不住喝,“哪来的嫂嫂?哪来的那么多规矩?哪来的那么些如果?刚才才约定再也没如果了。”我笑,泪犹挂在脸上,出去这几个月,他怎么变精了,左算右算,总是我棋差半步。钟骁不答,只是哈哈大笑,明朗的笑声惊得角落的咕咕叽叽拍着翅膀欲飞,可它们的脚被细绳绑在鹦鹉架上,绕着那小架子飞转一圈,又回到架上驻脚。我也一样,被无形的情丝绑在某个人心上,无论离得多远、过得多久,还是被他牵引着,最后总会回到他身边。 “看来我得谢谢那个人。” “嗯?” “若不是他,我的嫣然怎么会这么快就开窍了?”钟骁挑眉,神情间尽是揶揄与轻松。 “你~”嗔了他一眼,拉他坐在炕上,说到这个,我突然没话了,不知如何继续。 “若不是他,你又怎么会这么快就答应我?”钟骁没发觉我的沉默,继续玩笑。 可我不愿提那个人,尤其是当着钟骁的面,半晌方道:“谁答应你了?” “你啊,你答应了我们的亲事。” “没有。”我嘴硬,这么直白的说明,脸上微微有些作烧。 “那你就是答应了今后伺奉兄嫂。”他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翘起一边腿,闲闲道:“总得答应一样,你慢慢想,我不着急。”我也不急,但有时不是人着急,是水到渠成,自然成就。 当天晚上,爹娘和钟伯伯、钟伯母就议定了婚期,我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议论我的终身大事,时不时问上几句什么,又转过头掐算日子。钟骁整晚都在笑,时常与我对视,两个人都感到那种不真切的幸福与希望。钟伯母显然松了口气,她虽然曾经倾向仪悦公主,但知此事难以成就,如今见儿子终于得偿所愿,不是不高兴的,只是那笑容背后多少显得有些失落,娘也一样,虽然只是商议,可她看向我的目光有些微的不舍,就好象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就是做母亲的心吧?矛盾又复杂。不成亲是焦虑,成亲又是不舍。原来终归还是要离开,原来厮守一生的人只有枕边这个人。我也开始不舍,不舍我的小院,不舍娘亲自缝制的被褥,不舍爹书房里的淡香,不舍院中的花草……得到一样东西,要失去这么多东西,我的心飞向我们自己的府第,现在还空空如也,爱情、亲情、柔情;关心、支持、包容……每一样都等着我们一点点去填满,待那个家也填满了这些零碎的感情,那平凡的生活也会很幸福吧?!人亦如鸟,衔回细枝嫩草筑窝,辛苦外出觅食,然后才能享受温情与安逸。付出多少,得到多少,上帝有时也肯公平,前提是你自己能够平衡。朝廷重臣的婚姻之事,自然也要报予朝廷知道,不过第三日,钟齐两家联姻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上下。我突然有些倦意,一切发展得太快,反而无所适从,正在屋中发呆,宫里的太监来传:皇上召钟骁和我入宫面圣。“丫头,朕请了你几次都请不来,看来没这道圣旨,你是不会入宫陪朕解解闷呐。”景云帝在他休息的栖霞殿召见了我们,数月没见,他精神倒是很好,满脸笑意,心情不错。“皇上国事繁忙,臣女不敢打扰皇上。” “走,既是你们来了,就陪着朕到御花园走走。”说着一侧的小太监将景云帝扶了起来。我有些拘束,毕竟在家中散漫惯了,不习惯宫里到处伺立的宫人,还有那种庄严过分的氛围。幸好有钟骁陪在我身边,他从袖中悄悄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冷,他的手暖;我的手柔软,他的手有力,仿佛将力量传达给我。“自钟将军巡边,朕几次提到想请你入宫小住数日,皆被齐宰相婉言谢绝了,只说你身子不适。谁知道钟将军一回京,你的病也好了,这婚期竟也定了,原来前些日子果然病了……”“嗯?”我挑眉,不知这话怎么又绕了回去。 景云帝哈哈笑将起来,惊得花园中圈养的飞禽噗哧展翅。“丫头还是这直性子。” “皇上恕臣女无状。” “嗯”景云帝沉吟着,转向钟骁道:“看来钟将军与丫头一样,都生了相思病啊,怎么巡了一趟边,人倒清瘦了一圈。”摸摸自己的脸,冷的手,热的脸,我不敢看钟骁的表情,却瞧见景云帝揶揄的轻笑,“这样就好,将军乃国之栋梁,嫣然又是佳人佳龄,可说天造地设,羡煞旁人。”“皇上准了末将的婚期?”钟骁有些激动,虽然这也是形式过场,但皇帝亲口应允,就不单纯是形式那么简单了,至少说明我们的亲事得到他真心的祝福。“朕还赐了一座府第予你,估摸着三月后大婚,也该修缮得差不多了。” “皇上”钟骁拉着我欲下跪谢恩,却被景云帝扶住,“起来吧,别以为这些都是白给的,眼下时局微妙,钟将军年轻有为,该多多替朕分忧才是。”“皇上放心,这本是臣份内之事,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辽洲王爷一事,睿朝还无定论,皇上且静观其变,若需末将效力之处,定当全力以赴。”景云帝嗯了一声,似乎看了我一眼,又负手往前走去。 “嫣然,朕还记得那日酒楼初遇,你说过一句话:戬国睿朝本是一国,相隔虽远,人心不离。” 乍一听他谈及此事,不知何意,我有些慌张,瞟了瞟一旁的钟骁,他也微蹩眉头,迟疑着刚欲开口,却听景云帝继续低喃:“相隔虽远,人心不离。”“皇上”我想说什么,但左右不好措词,毕竟我没经历过那些国破家亡,还有那些朝代更替,说什么都显得有些轻巧。 “朕明白你的意思。”他接口,站定突然笑了,“天下事,有时是天意,有时是人为,朕还想搏一搏这个人为。”说时语气坚定从容。我却突然感到悲伤,因为他老了,须发半白,而他的儿子孙子,还没有谁有这样的王者气质。如果一代君王同他的朝代一起没落,那还算是件幸事;如果他犹奋发图强、胸怀大志,偏偏天将亡之,那真是无颜面对江山祖业,不知是怎样凋零不堪的心境。那天,景云帝留我们在宫中用膳,满桌美食、几壶美酒,我饮了几杯,身上暖和了,看着初春雾朦朦的月亮,觉得这一切快得不可思议,有些难以置信。“骁哥哥”酒精让人放松,景云帝一惯对我的态度也让我忘了规矩,我指着这满桌的佳肴,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你说,宫里御厨做出来的菜,为什么总是看着比较好吃。”“嗯?丫头这话何解?”景云帝正夹起一箸虾仁青瓜环,晶莹剔透的颜色,让人垂涎欲滴。 “嫣然,别在皇上跟前儿失敬。”钟骁提醒我,他也喝得双目微红,但比我清醒。 “比如这青瓜,端上来就像一副画儿,可吃着总不如我们府上刘大妈做的焖青瓜那么香。” “焖青瓜?怎么个做法?朕也该让御厨们换换口味儿。”景云帝来了兴致,放下筷子,倒认真起来。 “皇上快别听她的。”钟骁忍不住插话,“那就是普通人家的寻常吃法,青瓜切皮切片用高汤或清水焖出来,如何上得了台面?嫣然从小到大,正经厨子做的菜倒不爱吃,就爱吃她屋里宋妈烧的那些个市井小菜。”“丫头,改天也给朕做几样尝尝。”景云帝不以为忤,他精明的目光此刻变得柔软,就好象一个爱护孙女的爷爷,常常露出开心宠溺的笑容。“好,皇上到时候别嫌弃简陋就成。”我想起前生的岁月,已经很模糊了,但自己租来的那间小屋却越来越清晰,有时候也会做饭,蕃茄炒蛋加一碗紫菜汤,一个人的饮食简单又可口。记不清那天还说了些什么,出宫回府里,夜已深了,绻缩在钟骁温暖的披风里,不知不觉进入梦境…… 通城外碧波微漾的茈碧江,我站在江边,被那粼粼波光吸引,不自觉就往里走,水浸了上来,几乎能感觉到那种凉凉的惬意。“嫣然”有人唤我,那声音如此熟悉,当我回头 凤凰花开第9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他是钟骁,逆着光走了过来,周边镶着耀眼的光线。 “骁哥哥”我张开了双臂,就象小时候让他把我抱上秋千。 茈碧江水流得急了一些,哗啦啦的声音淹没了我的呼喊,在他抱在我那一刻,水漫了上来,将我们卷进漩涡。 但我并不害怕,那水流如此温暖,温暖得几乎就要融化。钟骁揽住我的腰,我们在江中载沉载浮,他的笑容如同粼粼的波光那么明媚。他也不怕,我们就这么顺江而下,好象在呼吸,又好象只是拥抱;好象变成一个人,又好象相互依偎。 “顺着江水,我们能到哪儿?”我笑,看见岸边的丛林,还有石滩,景物在变,人却没变。 “到睿朝,在那儿入海。”他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那么深情、那么热爱。 “那我们就在耽浅的地方安家吧。一壶茶、一碗汤,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以后还有一堆孩子。”他接口,笑得那么甜蜜,“那个地方,无论在哪儿,就叫它无忧谷如何?” “无忧谷?”我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第一次听到,却并不觉得陌生。 江面就宽了,旋了一个大弯,我们被江水浮起,飘飘荡荡,除了两人的笑,一切都有些模糊。是梦境里那种极致绚烂的不真实。“骁哥哥”我想告诉他我很幸福,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你注定是我的。”和着隆隆的江水,分不清声音的出处,不由寻声望去,天地间轰隆隆一声巨响,再回头时,钟骁已不知被冲到哪儿去了,我开始慌张,在旋窝中哭喊,才一张口,沧进一口混浊的江水,只是一眨眼功夫,刚才还温柔如斯的茈碧江,突然就翻腾咆哮进来,越涨越高,生生将我淹没。…… “嫣然,嫣然”有人在唤我,可我睁不开眼,也喊不出声,拼命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 “你做噩梦了。”他用手袖替我擦拭满头大汗,我明明睁着眼,可愣是反应了数秒才明白面前的人是钟骁。 “还没到家?”安静的夜里,能听见马车轱辘压过青石地面的声音,一圈又一圈,催得人莫名心慌,我扑倒在钟骁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好象那声音变成梦里茈碧江咆哮的声音,紧追着我,不肯放松。“怎么了?平日见你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怕,今儿倒被一个梦吓得这样?”钟骁轻笑,抚着我的背,长发纠缠在他手指间,是理不清的纠结。“我们会在一起吗?”想都没想,乍然开口,就出来这么一句。 环住我的男人似有一窒,沉声道:“会,一定会,我们注定会在一起。” 这话如此熟悉,却又不尽相同。他说:“你注定是我的。”他说:“我们注定会在一起。” 我呆愣过去,无法分析这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只觉得命运开始转动,而我们,在一切还没到来之前,居然就开始慌张无措。自从做了那个噩梦,我时时提防着一切变数,可一切平静如水,婚礼的准备有条不紊,日子也越来越近。倒是娘开始忙了起来,忙着准备各式嫁妆,其中最繁复的是各种绣品,这可不是赶就能赶出来的,再急也得一针一线完成,于是府里的绣娘常挑灯夜战,准备我的赔嫁,还有我那身华丽精美的嫁衣。“嫣然,这嫁衣上头的花样,你想选个什么样子?”娘望着一桌花样子,左挑右挑反而挑花了眼。 “随便什么吧,横竖只穿一次。”我瞟了一眼,倒不是不在乎,只是这大红的嫁衣,绣什么上去都不太显,况且可供挑选的图案也有限,左不过牡丹凤凰,取富贵之意罢了。这凤凰图案只有皇室和贵族能用,寻常人家是不能逾规的。娘嗔我一眼,摇头道:“从小什么都马糊,这要嫁人了性子也改不过来,亏你是嫁给钟骁,若是嫁到别人家,还不知怎么受气呢。”吐了吐舌,我冲娘喜笑道:“女儿全凭娘作主,娘看上的,一定是最美的。” 她一个劲儿摇头,却从那堆纸样里挑出一张,“这个如何?凤凰凤凰,既富贵,寓意又好,正合嫁衣上用。” 顺势瞧了过去,那对展翅欲飞的鸟儿,华美的羽毛、尖翘的嘴喙、别致的翎羽,还有绿豆一样可爱的眼睛……心下不由一动,挽着娘道:“这个绣在衣襟上吧,裙摆上女儿另有花样子。”“今儿若不问你一声,你那花样子也出不来,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瞧着还有月余就是吉期,还不赶紧描出来交给绣娘去做,难不成你想披着一件没绣好的嫁衣出嫁?”娘嗔我,命碧莲上画料,又将桌上的花样都收了起来,唯留下那对相亲相爱的凤凰。思量着落笔,记忆里满树的红变得再次清晰起来,那如丹凤之冠的花朵盛开在我的画纸上——五个花瓣,花型大而美丽,结成花团,如燃烧的火焰,又好似凤凰之翎,热烈而又不羁。“这是什么花儿?倒没见过。”娘接过那画纸,不禁赞道:“当真漂亮,又热闹又喜庆,且有一种说不出的绚烂之感。”“这是凤凰花。”我笑着抢了过来,又添上几片羽叶,红花绿叶,相互映衬,好不灿烂。 “可嫁衣也是红的,你这个若还是红色,怎么显得出来?”娘也喜欢凤凰花,倒忘了这世上并不存在凤凰花。 “那,那就改成略带些黄晕的,花也显了,衣服也显了,不用多,只在裙摆处绣上几簇就能点色。” 娘也微蹩着眉思量,末了轻点头道:“这个又新鲜又热闹,就用这花样子吧,只是从没见过凤凰树开花,你这丫头打哪儿听来的?”“梦见的。”我接口,这么说也对,前世今生的轮回谁又能肯定一切都是真实呢?我早就忘了前生种种,唯记得那满树的火红,还有小巷尽头散发着浓郁芬芳的夜来香。娘倒也不深究,命人送到绣娘那儿去了,我们母女坐着闲聊,没有大婚临近的紧张,倒有一种毫无隔阂的亲密,比从前更甚。“娘,您和爹成亲那会儿,您穿什么样的嫁衣?”我忍不住问,时至今日,对他们的故事还是很好奇,一个艺坊歌女,一个少年书生,单单想起那无意中的一回眸、一轻笑、一倾心,都不由悸动、不由艳羡。娘的脸上也泛起红晕,每次回忆,她都是甜蜜的,好象那些往事重新回来了,她还是那个娇羞的少女,他还是那个看上去浪荡,却又厚情重义的少年。“那时你爹不过是个穷书生,左凑右凑替我赎了身,还有什么闲钱添置这些?不过是一块红布遮面、一身红裙裹身,三、五好友相聚,就这么嫁了。”“娘穿什么都好看,那身红裙披在娘身上一定美极了。” “就会拿你娘开心。” 我们玩笑着,陪着她一起回忆过去点滴,时光飞逝,我想连她自己也想像不到——自己的婚庆仿佛只在昨天,而一眨眼,又迎来女儿的大亲。我也想像不到,我还清楚的记得头一次见钟骁,他奶声奶气想要抱我的情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如今也长大了,好象一棵伟岸的松,坚定、毅然、有力、从容。“嫣然,这些日芓宫里的女官入府教的那些个礼仪,你都懂了吧?”娘突然问,倒把我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 例行的规矩,但凡有亲贵出嫁,总由宫里的女官教一些夫妻之道。开始以为只是简单的例行公事,谁知那女官讲得细致,包括如何取悦丈夫、如何变幻姿势、如何相夫教子,甚至细到什么时候轻唤出声,什么时候讨饶示弱都一一讲来,我坐在一旁如坐针毡,她倒面无表情,甚是镇定。“这些也是迟早得面对的。”见我不答,娘低声劝慰,“若有不懂,今后自然明白,那女官讲得细致,女儿家难免害臊,可这也是人之伦常,别太过拘紧才好。”“知道。”我腻在娘身上,却又好奇,不禁问,“娘,您出阁那会儿,可有人来教这些?” 她的脸微微暗了些,笑意慢慢消失,我这才反想起娘出身艺坊,自然没这么多规矩,可也不一定,那儿的规矩也许更多,尤其是这样的规矩。刚想解说,娘低声轻叹道:“艺坊中的姐妹,个个都是才貌出众的,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是头一次,娘对我说她在艺坊中的事儿,我听住了,跟着她一起经历、一起淡淡哀伤。 “这些道理,寻常人家自有娘亲说解,我,我自打出生就被扔在艺坊门口,连自己的亲娘亲爹也没看过一眼。” “娘”我心下凄楚,落下泪来,孤儿那种深刻的自卑与自闭,还有自嘲,是外人难以理解的。  我好象看见自己,被扔在孤儿院门口,然后在那个破败的小院里成长,只有与我一样的孤儿,没有一个是我的亲人。娘也落下泪来,说到伤心处,泪流成线,竟不会停。 “幸而遇到你爹,否则不知如何了局?一抔黄土淹埋、一身草席裹身,只怕还算好的。” “娘,不会的。”我接口,不愿去想像那些凄惨的画面,而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娘是幸运的,不幸运的是其他绝大多数。有人能争出一个前程,有人不能,如果再遇上战乱,那谁都难以自保。普通人的性命全系在国家安危上,国家安,还能求平安、保前程;国家乱,则人人都是尘土,随风而散。娘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拭去眼中的泪,勉强笑道:“今儿怎么了?倒和你说这些个。” “娘,若是有下辈子,就让女儿做您的娘。我们生生世世都是母女,生生世世都不孤独。”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娘呆住了,半晌,抱住我唤了声“宝宝”,才止住的泪又落在我的衣服上。是怎样的宿命安排我们今生为母女?是怎样的安排让我记住了前世,体会到她的痛苦?是怎样的安排让我们投生在此世?…… 一切都没有答案,我们相拥而泣,直到丫头们把爹引来。 “这是怎么了?”爹急着向前,扶住娘问我。 我笑了,泪还挂在脸上,“谢谢您,爹。” 他有些怔愣,却也没有深问,只将娘拥入怀中,轻声安慰着,年少夫妻能相守一生也许不算少见,可年少夫妻能相爱一生实为不易。我消消退了出来,感慨万千,外头已是黄昏,夕阳温暖,半明半暗的天地间,仿佛酝酿着一些新的故事。无心去想,因为我开始相信自己也会幸福,如爹娘一般。照戬国旧俗,成亲头一天,新郎新娘不能见面,据说唯有这样,才能长久。但我并不以为然,因为爹娘在成亲之前已经日日厮守在一处,可他们现在比谁都幸福。这里头,一半儿是天注定的缘份,另一半儿也是他们苦心经营的结果。婚姻是需要经营的,感情也一样,虽然这个词不太好听,但如果你真的以为一切顺其自然就能修成正果,那就大错特错了。再甜美的爱情也需要精心维护,就好象娘对爹一往情深的信赖、无微不致的关怀、温柔可人的体贴,还有爹对娘一诺千金的信义、从始至终的呵护、情根深种的难得……没有这些,哪怕当初再为爱痴狂,也难相亲相爱一辈子。可钟夫人很在意这些规矩,她刻意嘱咐钟骁在大亲头一天不能来见我,语气很是担心。 “嫣然,你是个明白孩子,可千万帮我劝着点骁儿,自从亲事定了下来,他是有空就往齐府上跑,差点没住在那儿。”说着嗔了钟骁一眼,有些不乐意。低垂着头,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不知如何替自己解说,半晌方道:“钟姨放心吧,骁哥哥极有分寸的人,自然知道这些道理。”“再过几天,该改口叫娘了。”钟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碗笑,虽然开始她更倾向于仪悦公主,可这好歹也是钟府期望良久的喜事,眼瞧着就是婚期,她也忘了初衷,还像最开始那样疼我。“对,娘说得对,再过两天,嫣然该改口了。”钟骁比我激动,他不像朝堂上那个进退有度的钟将军,他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事将了,藏不住的兴奋。偷偷的,我嗔了他一眼,却也不由被他含情的眼神打动,两人痴望着,忘了这还是在钟府后院,身边还坐着他爹娘,身后还有伺立的丫头,已经开始抿着嘴偷笑。“行了,去吧。”钟姨无奈摇头,“这该交待的也交待了,该理清的也理清了,既是明日不能相见,今儿就把想说的都说了,骁儿,你送嫣然回府,顺便把这包天麻送予亲家母,她素日常头晕,吃这个最好。”“谢谢钟姨。”我福了福身,屋里每个人都在笑,包括平日常皱着眉的钟王爷。 “嫣然,咱们两家向来亲厚,你们的亲事,也算是经历了一些波折,如今既得偿所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你说。” “爹”钟骁怕我为难,刚欲说什么,我忙道:“钟伯伯有什么话但讲无妨,嫣然洗耳恭听。” “嗯,如此,骁儿随你娘先出去吧。”钟伯伯挥了挥手,我悄悄朝钟骁微笑,稍一迟疑,他被钟伯母带了出去。 屋里一下就安静下来,虽然刚才人也不多,但没了那些笑声笑意,气氛变得有些严肃。钟伯伯端在上首,并不看我,他的嘴角微扬,却又好象满腹心事。“嫣然,既是一家人,我也不绕远话。骁儿的为人,你比我清楚,他自小要强,文武皆不输于当朝重臣,唯有在儿女情义上,看得过重。”“钟伯伯。”我唤,却见他一抬手止住我,继续道:“你的为人,我自然也清楚,打小见你孝顺父母、爱护弱小,虽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难得怜贫惜弱、心地柔软。”有侍女上前添茶,叮咚的水声响起,青瓷碗中注满泛着青黄|色的茶汤,漾连小圈涟漪,看得人有些晃神。我坐在椅中,半垂着头,静等他的下文。“你虽不多话,我也知道你心里对人对事都极明白清楚,见识不浅。”钟伯伯几乎是字斟句酌,微蹩的眉心告诉我,他在担心钟骁。“嫣然,听闻你爹近日来研究佛学?” “嗯,爹近来爱看那些佛家经典,又爱陪着娘到山寺与禅师对奕闲聊,倒是豁达不少。” “这佛学讲究凡事不可执着,齐兄他一生为国操劳,是不可多得的良才,仕途却有限,你可知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有些困惑,做到宰相了还叫有限,那什么叫无限?难不成只有那个至高点的位子才是每个男人的终极目标?又或者像他一样封王赐爵?“因为你爹太过执着。”钟伯伯接口,“对你娘如是,对朝政如是,对人如是,对事如是。为人真挚诚肯,不愿迂回将就,做家人朋友皆好,但说到做官,却差了那么一点点。”“钟伯伯,爹做官只是想为民。”我忙着辩解,一听到别人说及家人,就会失了公道。果然,钟伯伯笑了,“做官自然是为民,可做官并不单纯只为民。要保得身家、要保得地位、要保得长远,这才谈得上为民,利己方能利人。嫣然,你还太年轻。”似乎有些明白,细一想又觉得很是糊涂——这些话当对钟骁说,对我说有何用呢? “骁儿也一样,为人处事太过单纯,一味讲理,却不考虑背后的因果关系、利益牵扯。”说着他一顿,突然抬眼瞧我,目光精明,不像我平日熟悉的那个一直疼爱我的钟伯伯。“他对你,太过执着,但凡牵扯上一分半毫,总是不自觉失态,不自觉失衡。嫣然,今日我对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男子志在天下,不可为一人一物牵绊。你们得偿所愿固然是好事,但今后他若为你做出什么危害家人、危害戬国的事儿,钟伯伯不是无情,钟伯铂是看得比较清,那时候,休怪钟伯伯抽刀断水。”我愣住了,对深闺长大的我来说,这些事都离得太远,何况爹娘一生相爱的模样已深深刻在我脑海,如果必须要选择,仕途与爱情,是难以诀择的。而今晚,钟伯伯分明在逼我答应他,无论何时何地,不能为了爱拖累钟骁的为官之道,为民之路。“我知道是我多虑了。”他不待我答话,走了下来扶住我,恢复了往日的慈爱,“素日偶然听你说上一句半句,也知道你明白国为先、君为首,其他皆次的道理。只不过说予你放在心上,若是哪天骁儿糊涂,多提点提点他,也算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痴心。”不由随着他的笑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在答应他什么?是答应他不拖累钟骁呢?还是答应他把这些话仅仅当成他的多虑?钟伯伯似乎松了口气,将我送至门外,钟骁等着月华洞那儿,黄昏的光线将他雕塑,还是那个深情坚定的身影。 我想像不出我们会遇到怎样的挫折?曾经的悸动如今显得很是轻巧、曾经的懵懂变得有些可笑。他会爱上别人吗?我摇头,那我会爱上别人吗?努力思索,脑中一片空白……大婚前晚,我一夜没睡,前半夜是兴奋、紧张、忐忑,五味杂陈的心情让我了无睡意。泡在浴桶中,看着水中随波纹微漾的肌肤倒映,我有些恍惚,几缕长发如水底的柔苔,轻轻漾动,我的心情就如同这飘漾的湿发,没有悲喜,只有温软与轻柔。娘很早就过来催我安寝,我拖沿着,好象希望今晚的光阴越长越好,心中的期待与不舍、幸福与感伤,同时存在,坐在镜前,一遍遍梳理自己还滴着水的长发,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眸清澈、皮肤光洁;而镜中的娘带些复杂的微笑,眼角处有淡淡的细纹,红唇唇白,分外艳丽。“娘出嫁头一天,也像你这样,不眠不休一整晚,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她接过桃木梳,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从头到尾的细致。我笑了,因为仿佛看见娘这么坐在镜前整整一夜,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幸福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娘,成亲后我能不搬去新家,还住在这儿陪您吗?” “那怎么成?出嫁从夫,皇上已赐了府第给你们,从此后,自然是新天新地新气象。” “可我舍不得您和爹。”回身抱住她的腰,每次想到要离开这个住了十余年的院落,离开生我养我的父母,心下总是钝钝的疼痛,不舍,不舍。娘的声音有些微颤,却强忍着笑道:“傻丫头,这又不是远嫁,新的将军府离咱们家不过两条街相隔,要见面尽容易的。”“我舍不得院中的蔷薇,还有池塘里的荷花。” “那就移栽了去。” “我还舍不得碧莲和小四子,没他们在身边,觉得挺寂寞的。” “那也一并带去,他们本来就是伺候你的。” “还有咕咕叽叽,虽然它们不会说话,可它们用嘴理羽毛的样子真可爱。”我瞧着屋角的鹦鹉架,咕咕叽叽都睡了,将头藏在翅膀下,一如既往的作息时间,因为它们不知道我要走了,它们的生活没什么变化。“那也一并带走。”娘开始哽咽,我走了,就带走从前的生活,哪怕同城,究竟是有些不同的,我们都需要时间适应。 “娘。”抬头看她,母女俩眼中都泛着泪花。 “嗯?” “女儿还舍不得爹娘,也让女儿一并带走吧,咱们一块儿搬到新家去。” 她笑,一滴泪落在我脸上,“哪有女儿出嫁,连岳父岳母都搬到女媚府上的道理?” 我知道这不可能,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但亲身面对,还是忍不住悲伤。 “嫣然,既是嫁了人,又要侍奉公婆,又要相夫教子,万不可如从前那般任性,说话做事,三思而后行。” “女儿又不是远嫁。”我嘀咕着,潜意识里有些抗拒越来越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自身角色。“娘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待以后慢慢说,省得女儿记性不好,一次说完记不住。”她笑,然后叹息,那声叹息里,包含了无数说不清的复杂情感。 “来,娘给你绞绞面上的寒毛。”娘掰开我的手,命碧莲将灯烛移近,又寻来一根棉线,坐在我对面,细细看我,良久,好象要把出嫁前的女儿印在脑海里。“皇上不是命宫里的女官明儿一早进府给女儿打扮吗?这会儿夜深了,娘还是早些睡吧。”我不忍看她娘中的不舍,这样伤感的情绪哪怕再多一秒,都让我想要悔婚,逃离即将来临的全新生活,永远保持现状。原来逃婚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不想改变。“反正也没睡意,咱们说说话好打发光阴。”勉强笑了笑,娘凑近身替我绞脸上的寒毛。离得那么近,我能瞧见她专注的神情、还有依然姣好的容貌。算了一下,她也不过三十五岁,正值盛期,好似绽放的牡丹,散发出一种成熟的娇媚。“娘~” “别说话,一会儿就好了。”娘打断我,手上不停牵动着棉线,我的脸上一点点微微作痛,提醒着我一切都已开始,一天后的此时,我将会是钟府的将军夫人,不再是从前单纯的齐嫣然。“这下好了。”良久,娘停了动作,细细打量我,表情有种释然的满足。“娘的嫣然也长大了,而且还这么美。” 我笑,拉着她走至镜前,我们就像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我带些稚气的青涩秀美,她是盛放的艳丽妩媚。“女儿若有娘一半儿美就足亦。”我们都笑了,在镜中笑,在现实中,却又忍不住悲伤,唯有那镜中的笑魇深深印在脑海中,多少年再过去,我仍然清楚得记得今晚我们母女的笑容。天还没亮,府上的妈妈和宫中年长的宫人皆来催我早起,而其实,娘陪着我,一夜没睡。她们伺候我洗漱,然后替我梳妆打扮。长发挽起,插了一朵牡丹头花,鬓边簪上蓝宝红宝镶嵌成就的五瓣花发饰;点朱唇、描翠眉,借着天边第一丝曙光,我瞧见自己也开始艳丽。连脚指甲都涂了蔻丹,衬着嫁衣的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美得这么明媚。 系上月白色绣有鸳鸯的肚兜,披上淡粉色轻纱制的中衣,我的嫁衣也被抬了过来,明艳艳的大红,两只凤凰展翅欲飞,裙角绣有盛开的凤凰花,泛着淡的黄晕,一簇簇如同燃烧的黄|色火焰。“穿上吧,吉时就快到了。”娘在一旁催我,亲手接过那身富丽华美的衣裳,替我披在身上,轻声道:“嫣然,娘十五岁时,可没你这么美得晃眼。”“那是衣服晃眼。”我笑,每个新娘都漂亮,因为酝酿着极致的幸福。 天亮了,外头隐约听见锁呐声,吹吹打打好象很远。我疑心是自己的臆想,因为此时离迎亲还有些时候。 爹换了身新衣前来,手中托着一个锦盒,乍乍见了我,倒有一愣,这才笑了,“果然是人靠衣装,这平日看着还是个毛丫头,今儿这么一打扮,越发像你娘年轻时候了。”“齐哥,当着孩子的面儿,怎么总拿我打趣儿?我年轻时候上哪儿找这么身嫁衣?”娘嗔了爹一眼,却满脸幸福,“手上拿着什么?倒像宫里的东西。”爹将那锦盒递予你,“这是皇上赏给嫣然的,说是私下的贺礼,不在礼单之中。” “那是什么?”我站起来瞧,轻轻扣开锦盒的开关,天鹅绒底衬上,躺着一块青石,看上去没什么特别。 爹也瞧了过来,脸上却是一沉。 “这是何物?”娘也问。 “这,这是戬国镇国公主的信物,但凡封为镇国公主者,皇上必赐于上古青石挂件。” “镇国公主?”娘有些糊涂,我也是,猜不透景云帝的心思。 爹紧蹩眉头,收了那锦盒,沉吟道:“历来镇国公主只有皇女才会得封,皇上送上此玉,只怕大有深意,好生收起来,待今日之后,再面谢皇上。”“这青石~”娘有些慌,捧着那锦盒好象个烫手山芋,左右不是。 “放心,也许只是我多虑,自顺朝没了,这青石就藏在深宫中,再没用过,戬国立朝二十余年,从未封过镇国公主,况且皇上并未明示,兴许只是疼爱嫣然,以示视嫣然为皇女的意思罢了。”爹安慰娘,怎么说都有道理。重又瞟了一眼那青石,藏有暗纹,石头虽无什么光泽,但颜色匀净、纹理讲究,给人沉稳有力之感。这时候还顾不得细想此事,外头的锁呐声是真真实实的吹响了,女官们奉上红盖头,眼前只剩一片殷红,我开始心慌,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吹打声,似乎看见钟骁身着将军朝服,意气风发坐在高头大马上……我将是他的新娘,今夜,注定是一个美妙浪漫的夜晚。 摇晃的红轿带着摇晃的心情,当一切都来得太快又太顺利,我不懂得思考,只是被动的被喜娘扶着进行那些繁琐的礼仪——坐在轿中时的端庄、下轿时的沉稳,还有接过那条新郎递来的红绸时的矜持,我被钟骁牵引着,一步步往正堂上走,透过眼前的红盖头,我能瞧见周围聚集的人影。人们欢声笑语,纷纷上前祝贺,钟骁一一作答,意气风发。幸而隔着那块红盖头,大家不会看到我有些惊慌,却又酝酿着幸福的复杂表情——我已忘了笑,只是顺着钟骁的力量,踏入自己另一段生命旅程,不是不高兴的,只是这心情并不是高兴那么纯粹。“一拜天地。”司仪官拖长了声音宣仪。 我们面向屋外鞠躬。 “二拜高堂。” 钟骁扶着我转身,我想像着爹娘的样子,有泪雾上来,在弯腰那一刹滴落在地上。 “夫妻对拜。” 转向他,我的丈夫,我想我的一生都会和他在一起,尽管曾经有过那么荒唐的悸动,尽管那双带笑的凤眼时常在梦中出现,尽管那个人离开……如同一场梦境。可这一拜下去,那些都遥远了,钟骁是我的良人,此生注定。仿佛瞧见他拜了下来,我赶紧弯腰,锦帕被风扬起,露出双眼,我瞧见满屋喜客惊艳的眼神,还有我的丈夫,一如既往的深情与难以掩饰的开怀。“送入洞房。” 我开始莫名紧张,掌心出了一层细汗,紧紧拽着那根红绸,听见大堂上众人的哄笑,脸上竟有些作烧。 后院并不算远,可我只看得见脚下那块方寸之地,顺着回廊几转几折,虽有喜娘扶着,我也僵硬到忘了怎么走路,不长的路,觉得走了很长时间,待前头的烛火晕红锦帕,喜娘在耳边低语,“夫人,这就到了。”夫人?这么快换了称谓,我倒有些反应不过来,有人迎上前,房门吱哑一声打开,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红晕,隐隐瞧见桌上供着的龙凤烛,那火苗闪耀,偶尔噼叭一声随着夜风摇摆。“新娘请坐帐。”我被扶到喜床前,钟骁却没跟上来。 “掀帕吉时未到,新郎倌儿到前头陪酒吧。” “嫣然”他轻唤我,突然握住我的手,“我……” “你去吧。”我勉强应着,声音微颤,两人都很紧张。 “等我。”钟骁沉声道,却惊得我抬头想要看清眼前的他究竟是谁。抬头只是一片红晕,锦帕挡住了眼前的一切,但我分得清那声音,分不清的是这话的含义。曾经有个人,说着同样的话,我以为已经全忘了,乍一听见,心惊肉跳,仿佛回到那个不可思议的夜晚。不待我答话,他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伺立的喜娘变成静物,在我的视线中,是个红色的人形雕像。烛火偶尔摇曳,我睁大眼想要看清那对燃烧的龙凤烛,直到双眼酸涩,还是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钟骁还没回来,坐在床上又没个倚靠,时候长了,腰也酸、屁股也疼,悄悄将头靠在床柱上,闭上眼假寐,开始还思绪万千,慢慢的,竟开始瞌睡,昨夜整夜未眠,加上今天紧张谨慎,我累了,靠着那根柱子,眼睛一合一闭就要睡着。“将军。”有声音在门外响起,可我的脑子转得极慢,直到他进来,直到他摒退了众人,直到喜娘忍不住提醒,“将军,夫人的盖头可千万用喜棍揭开,若是用手,不吉利的。”“知道了,哪儿那么多罗嗦,下去吧。” 我猛然醒了过来,却听见屋门轻轻阖拢,他一步步靠近。 “骁哥哥”不知为何,心下慌作一片,突然不懂如何面对今夜的我们。 “嗯?”他近了,能闻到一股子酒气,和着他身上的衣香,是种奢侈繁华的味道。 “我,我……”不待我弄清自己要说什么,眼前一亮,钟骁揭开了我的红盖头。 一瞬明亮的烛光刺目,我眯了眯眼,再睁开时,看见他微红的脸、兴奋的眼,还有扬着的嘴角。 “你真美。”钟骁抚上我的发端脖颈,那么轻柔,那么小心。 “你~”我不敢看他的眼神,哪怕一眼,都会被那里面满盛的浓浓情意灼伤。 “嫣然”他凑近,声音有些暗哑。 “我,我累了。”慌忙间欲起身,却被他一把揽入怀中,“终于等到这天了。” 他的手心那么热,隔着嫁衣,能感觉到他升高的体温。酡红的面颊告诉我,他半醉了,而我,我也醉了,不是为了酒,却是为了这份浓情,生生将人灌醉。他用手指托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可我只敢看他的眉毛,浓密的两道剑眉,在眉骨处微微扬起,使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许多。“我~”他也开始结巴,低垂下眼睑,瞧见他上下滑动的喉节。 “骁哥哥~”我低唤,手脚冰凉,脸上却烧得厉害,连耳朵都感觉滚烫。 钟骁试探着一点点靠近我,他的气息近了,开始变急。 春末夏初的夜,有朗朗清风从窗中泄入,如你仔细听,能听到细细的虫鸣,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可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听到我们急促的心跳,还有龙凤烛噼叭结着烛花。他轻叹一声,俯声含住我的耳垂,酥痒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嘤咛出声,我想推开他,可他抱得紧了,生生将我揉碎在他怀中。“嫣然,如果再多一天,都不知如何等待。”钟骁在我耳边低语,他的手掌反复抚摸着我的肩颈,又轻轻勾勒裸露的锁骨。“你从前说可以等一生一世。”我笑,一半儿因为痒,一半儿因为他的动情。 “我现在说可以厮守一生一世。”他接口,吻到我唇边,低低喝着:“不许笑。” 可我还是忍不住笑,尤其听见这声低喝,越发难以自制,左右躲闪,躲闪他的嘴唇和他起着微茧的手心,“痒。” 于是钟骁加大了力度,他将我压在身下,亲吻我的耳、我的眉、我的眼睛、我的脸颊、我的鼻尖,还有我的唇。 柔情似网,东西南北无法逃脱。大红的嫁衣是怎样一件件穿上的,如今就怎样一件件脱下。那一簇簇盛开的凤凰花,还有一只只欲飞的凤凰,全都堆在床角;轻解开腰间的绸带,粉红色纱制中衣落了下来……如今我只穿着月白色肚兜,上面的一对鸳鸯正在戏水,前后追逐,情意无限。“嫣然”钟骁在我耳边低唤,他的声音只是一股气息,带着醉意,带着情义,有些含混,却又款款深情。 他的亲吻顺着脖颈往下,直到锁骨,直到手臂,直到胸前……变作微微的吸吮。我已无力抵抗,酥疼的感觉让我轻哼出声,试图躲开他的嘴唇,微微扭动的身体却激发他更多的欲望。隔着那肚兜,钟骁含住我的柔软,“嗯”一声低唤了出来,我想挡,双手却被他抓住,固定在头顶不得动弹。 “骁哥哥”尽力扭动身体,想要摆脱那种亦痛亦痒的奇特感觉,却听见他低吼一声,一把将肚兜抓落。 “嫣然,我的嫣然~”他连声唤着,双手抚了上来,大而宽厚的掌心将我胸前小小的柔软包裹,灼热的温度烫得我混身酥软,我也开始燃烧,如案几上的龙凤烛,越烧越急,火苗越来越大。不知何时,我已坦露,赤条条在他眼前,他的眼眸如同有两簇跳跃的小火苗,印着我的样子,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寸寸毫毫。可我不敢看他,不敢看他同样赤裸的身体,他的肩背那么宽厚有力,他的胸膛那么结实可靠,他的欲望紧贴着我,铁骑突出,已无法控制。他几乎吻遍了我身体每寸肌肤,他分开我的双腿,双手在我私|处轻抚。 我已控制不住微喘连连,长发披散了,满床乌黑的发丝,纠结着我,纠结着他,生生不离的誓言。 “我要你。”他在轻语,而我已无力拒绝。 钟骁轻轻试探,他的喘息粗重,眼中燃起欲火,是我从没见过的疯狂。 无法想像我们的样子,身体深处莫名的渴望将我淹没,直到他突然沉身而入,尖锐的疼痛感让我低呼出声,那种犹如撕裂一般的异样,让我拼命想摆脱他的掌控。可钟骁紧紧搂住我,凶狠的吻住我的唇,喉中嗯嗯有声。 “疼~”我欲挣扎,他把持不住,嘶吼一声咬住我的肩膀,全身用力,几乎将我揉烂。 良久,钟骁终于慢慢放开我,他的脸红得可怕,在抽身离开时,殷红的血点点印在喜床上。 我只觉下身钝钝的疼痛阵阵传来,转身绻紧身体,满身的汗不知是因为这炎热的天气,还是莫名的兴奋,还是因为初夜的疼痛。“嫣然”钟骁又些歉意,他从身后抱紧我,肌肤相贴,“对不起。” 摇了摇头,我说不清当下的心情,一切发生时好象那么漫长,可过去后又如此快速。从此,有些东西注定不一样了。仿佛怀念匆匆而去的少女时光,我的眼中蕴出一滴泪,顺着眼角溢出,滑过鼻梁,滴在大红的喜枕上。钟骁似有所觉,柔声问道:“很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疼,可我愿意。” 他似有一窒,长长叹息着,将我整个揽入怀中,无限怜惜。 我们分享过生命里许多共同的第一次,今夜,又分享彼此的身体,我们都累了,月亮升得很高很小,龙凤烛即将燃尽,睡意袭来,窝在他臂腕中,沉沉睡去。梦里我身处一个开满黄|色小花的山谷,周围笼罩浓浓的雾气,一转眼,阳光刺破那层层的浓雾,我看清了这个美丽的山谷,开满黄|色小花的大树,还有一藤藤挂满淡紫花朵的紫萝……一伸手,带起一片花雨;飞一扬,送来阵阵清香。“这是哪儿?”我问自己。 “无忧谷,这是我们的无忧谷。”有声音在答,寻声望去,钟骁身着戎装、英姿勃发,从山谷入口处走来。他的脸上带笑,身上却好象带伤。“骁哥哥。”我惊呼,奔上前欲细细查看,可越是奔得近,他离得越远,始终无法触及。 “没事。”钟骁安慰我,眼中是深厚的情义。然后他转身,就好象要离开。 “你去哪儿?”我追逐他的脚步,他的身影却消失得那么快。 “等我。”当声音响起,钟骁已消失在山谷入口。 一阵风来,一切都如同幻境。 我哭,拼命的想哭,终于轻轻“啊”了一声醒来。枕边的少年还在酣睡,他的唇角带笑,右手还握着我的左手。 手指一遍遍轻划过他的眉毛,有泪滴在他脸庞上。 “嫣然”他喃喃唤我,悠悠醒来。“怎么了?” 瞧见我的脸上的泪痕,忙忙问着,撑起半边身子托住我的脸。 “别离开我。”我道,心中被巨大的恐慌笼罩,梦里他身着戎装,而我害怕他离开,更害怕战争的来临。 钟骁一愣,将我揽入怀,他温热的肌扶熨烫着我微凉的肌肤,两人赤裸着,但不再羞涩。 “不会,我们会在一起很长很长时间。” “多长?” “一生那么长。”他答,一字一句。 “别让我等待。”突然想起梦里那句话,还有那双带着笑意的凤眼,我紧紧搂住钟骁,那个人已成我的梦魇。 “为什么要等待?我们不需要等待了,我们只用厮守。”他抚慰我,我的青丝在他手中,就好象放飞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风筝线依然在他手中。“再睡会儿,我去吩咐她们准备热水,泡泡兴许会舒服些。”钟骁将我放回床上,却又目不转睛看着我。 我拉高了被褥,在这样的注视下,不由害臊。 “怎么办?我还想要你。”他在我耳旁调笑,我转身闭眼,脸上却滚烫一?br /gt; 凤凰花开第10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一片。 “快去吧,你不累我累了。” 极快的,他在我额间一吻,翻身下床,我听见他披衣的悉索声,听见他轻轻阖拢门,听见他吩咐外间的侍女伺候热水,听见细碎的脚步去了……然后我再次进入梦乡。这次,梦里无忧谷中的小黄花开得很灿烂,很清晰。 …… 我的新家由几个小院组成,钟骁的书房自然在前厅,我们的天地藏在书房外面,连着一片花园。正值初夏,园中桃结成实,压弯了树枝;栀子花开始结苞,青青的花苞藏在绿叶之中,已有一股青涩的淡香;池塘里养着红鲤,在睡莲圆叶下悠哉,偶有晴蜒点水,泛起圈圈涟漪,惊得叶下的红鲤猛一摆尾,像深处游去;竹篱笆上攀着刺蔷薇和金银花,满架或开或放的花朵迎风轻扬,混合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园中遍植翠竹,墙角石边,丛丛成趣,每值雨后,总有笋尖破土而出,欣欣向荣,无限生机……想要爱上这里并不难,虽然这儿不似皇宫精致华美,也没有原先家中的诸事顺随,但同样满溢着关爱与温馨。 我们大婚之后,整个院落的装饰修缮仍在进行之中,我每天都在想,十天以后,外院子的朱漆应该补完了;二十天以后,正在修扩的池塘应该完工了,那样就可以养几对鸳鸯、几只天鹅;一个月以后,我们的帐帘窗幔应该换了,春夏秋冬用不同的花样子、不同的色调……如此循环下去,一个家可以给人无限的想像空间,我觉得可以一生住在这里,不停的往家里添置物件与感情,到我们老时,这里应该又回到从前那么破旧,可这里盛满了亲情,再不会像从前那样空空如也。但凡朝中大臣有婚丧嫁娶之事,总有几天的假期,而钟骁刚升任速战将军,官列二品,此次又是大亲,皇上准了十天的假,还刻意让我们不用进宫谢恩,这是戬国从未有过的恩典,感念皇上对我的照拂与关爱,写了封信给景云帝,以示谢意。可其实,隐藏在内心的感激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完的,若不是他,单是那个信义王爷都够让我们一家头疼,更无法想像,还有多少难以解决的问题。大婚后的头一天,他带着我回钟府探望父母。坐在马车上,我还有些混沌,一切都太快了,我的长发被他挽起,我的妆容因他改变。想起早上坐在妆镜前,镜中的自己目光流转,唇边的微笑变得柔和,眼中的迷茫被深刻的幸福替代……刚从浴桶中被他抱起,如今他又站在我身后细细打量我的容颜,画眉的笔在我手上,不知为何时,被他接了过去,钟骁弯腰在我耳边低语,“娘子,且让夫君为你画眉如何?”躲不过了,此生的羁绊,我低垂下头,任由他托起我的下巴,细细为我描眉。他的气息呼在我耳边,一缕碎发,随着那气息飘乎,带痒了我,也带痒了他。眉未画成,钟骁将我打横抱起。“骁哥哥,快晌午了。”我不敢看他,只是抓紧他的衣襟,那上面有精致的暗花,是一朵朵白兰。 “那又如何?”他低声问,声音随着渐粗的呼吸起伏。 “我们,我们还要去……”舔了舔嘴唇,张口结舌,找不回被情欲燃烧的理智。 “不急。”他打断我,嘴角上扬,带着一丝强者的邪笑,“为夫等不及了。” 欲望一点即燃,我们都贪恋彼此年轻的身体,他驾驶着我,命我在他身下承欢。 昨夜私|处的疼痛还未消失,他的强势进入让我不觉闭拢双腿,钟骁替我拂开脸上的长发,低喃着我的名字,控制不住的律动。火辣辣的不适中,慢慢生出另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象我包容着他,一点点将他融化,融化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充实的、湿润的、渴望的……我抱紧了他的肩背,指甲掐进他的肌理,急促的喘息,不停的攀升,整个人好象就要飞跃。  两人股间都已湿透,我强忍着呻吟,听见他如梦魇一般的话语,“嫣然,爱我。”本能点头,他低吼着,我忽然抑制不住的颤抖,身体深处的阵阵痉挛将我推向浪尖。我被一波波浪潮淹没,几乎无法呼吸。“嫣然”钟骁狠狠吻住我的唇,堵住我的低吟,可他也开始嘶吼,脖颈上青筋突出,紧紧将我压在他怀里,猛的抽送,一股热流泻出,良久,这才放松双臂,而我身体瘫软,无力动弹,唯有意识清醒,清醒的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有一瞬间的晃神。“嫣然,待休息两日,我带你去保宁玩几天如何?” “保宁?”我没反应过来,虽然这名字听上去很熟悉。 “嗯,在通城北面,是桑夏国商人云集的地方,风光秀美、景色怡人,年前我巡边路过,就寻思着什么时候带你去,你一定会喜欢。”钟骁好象陷入憧憬,他的手指轻拂过我的身体,侧躺在我身旁,细细描述着他看到的美境。“那得要几天才能来回?你不是只有十天的假?”我问,但有阵阵倦意袭来,一面问,一面闭上眼养神,只觉疲倦的身体正在进入休眠。“若是快马,不用一天就到了,可……”说着他笑,在我额间轻吻,“可我的嫣然累了,经不住这快马快鞭,还是马车稳当些,来回四天,在那儿待上三、五天,虽有些紧,倒也来得及。”嗯嗯应着,其实我已开始迷糊,疲累的身体还不习惯极度的兴奋,下意识环住他的腰腹,往钟骁身边靠了靠,我睡着了,在最后一丝意念松散之前,我听见他轻笑,替我拂开长发,“睡吧,一会儿我叫你。”这下真的睡着了,无梦惊扰的睡乡,甜蜜又稳妥,感觉只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却已经是下午时分,太阳的威力减了几分,钟骁命丫头替我重新沐浴梳妆,我们坐在马车上前往钟府时,太阳已开始西沉。“你也不饿。”我嗔他,今日只有早起喝了两碗米粥,本来要过府用午膳的,谁知就拖到现在。 钟骁眉眼一挑,在我耳边低声道:“饿,可我光顾着吃你了。” “你~”我气结,从前没发觉他这么赖皮。 他哈哈笑,不再接话,揽住我,把玩着我腕上的攒珠手镯,半晌方道:“嫣然,等这次巡洲王爷定下来,我试着向皇上递上辞呈,然后我们找一处安静之所隐居如何?”我诧异,我所认识的钟骁,向来都志存高远,眼下正当年少,又得皇上亲睐,仕途不可限量,怎么倒突然想起归隐的事儿?抬眼望他,他的眼中也有些复杂矛盾,仿佛纠结着,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为什么?你心在朝堂天下,纵然退了出来,又如何安身?隐自在心,不在身,若心不隐,身在山居也无法清静。” 他笑了笑,欲言又止。 “今儿这是怎么了?往常也没见你这说话吞吐的毛病。”坐直身,我里头一定有问题,我倒不是不想归隐,可这归隐强求不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就连爹那样豁达的人,还做不到携娘一起离开朝堂,更何况是钟骁,他骑在马上的风姿,他站在朝堂上的谈吐,他看向这江山时的眷恋,无一不彰显他的壮志雄心。“嫣然。”微一沉吟,他思量着缓缓道:“你知道戬国的现状,虽说景云帝心志高远,但目下两子……既是后路艰难,又何必白忙这一场?更何况,忠勇王爷眼见着贱风败烛,而信义王爷又对你,对你……”“骁哥哥,我如今不是齐府千金,我是你的将军夫人,他纵有权势,也不能明抢人凄吧?”我打断他,不想他因为我改变什么。“话虽如此,但他若继位,不知会如何荒唐,而他膝下几个儿子,皆是纨绔子弟,扶不上台面。如此看来,竟是天要亡……”话未说完,我一把握住他的嘴,“小声些,这些话也是随便说得的?”钟骁勉强一笑,眉头微蹩,良久方道:“也罢,且过些时日看看,若真有什么风声,我带你和家人离开就是,幸而睿朝与戬国风俗相近,就回睿朝觅一安身之处,想也不难。”这算判国吗?我也分辩不出来,没亲身经过那么离散,说话行事都比较轻巧。但我突然发现,也许钟骁和我的看法差不多——为什么一个有着相同历史传承、相似民风民俗、共同语言文字的地方,一定要人为的分成两个国家?如果他说辞官后带着家人去桑夏国,也许我就会有些排斥,可他说,我们回睿朝去,于是我也觉得理所当然。这个问题牵扯太多,绝不是一天两天能想清楚的。钟骁拍拍我的手背,示意让我安心,而当一切变故来临之前,看上去平静如水的局势,仍隐隐藏着一些暗涌。我无心思量,只是下意识拽紧了他的手,试着去感知那些也许并不顺利的未来,奈何只是一片茫然。稍作休整,婚后第三天,钟骁就命人备了舒适的马车,又带上几个随从,同赴保宁。 我其实不太适应现在的身体,怎么说呢?就好象硬生生被人分开了,就算闭拢双腿,也觉得似乎没有并紧,和从前有些不同。但这个可不好意思对他说,幸而那马车宽大,布置得又精美舒服,就算在里头品茶睡觉也没什么不妥。再加上临行前娘悄悄塞给我的散淤清体膏,涂在私|处,丝丝的渗透,好象有双柔软冰凉的手,一遍遍安抚着,直至放松。这下,旅程显得没那么困难,钟骁有时骑马,有时也进马车陪我,等出了城,车帘几乎没放下过,这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离开通城,有些兴奋,又有些期待紧张,我坐在车上,近乎贪婪的看着眼前这片秀美的山水。穿过通城的平原,就是一座山林,山中遍布松树,不同于平日见惯的雪松、客松,这林间的松树高大、伟岸、通直,表皮呈棕红色,微带灰黑晕斑。“这是什么松?怎么和府里那棵长得不一样?”我偏头问骑在马上的钟骁,他身着家常长袍,轻柔的棉麻质长衫在风里飞扬。“这是红松,山里才有,若是我们运气好,还能瞧见红松林上空弥漫的黄|色烟雾,就像一把伞,整个树林都在它的笼罩之下。”“那是什么?”我问,我没出过通城,更没见过这山野情趣。 “那是花粉,红松的花粉。”钟骁侧头看我,我递上一方锦帕,正午太阳正烈,他的额间已有细汗。 “进来吧,晒得久了当心头晕,车里宽敞,又凉快,进来歇歇。” 钟骁挑眉笑了,表情间尽是知足的幸福。跃下马,又嘱咐随从小心赶路,这才弯腰进了马车,拿起我备好的凉茶,一气儿猛灌。“慢着些,当心呛着。”用手帕细细替他擦干嘴角的水痕,身份变了,我也不自觉开始饰演自己妻子的角色,关心身旁这个依托终生的男人。“嫣然,你变了。”他打量我,将我发间唯一的簪子插稳。 “嗯?” “变美了,比从前体贴,比从前温柔,不再是那个莽撞丫头了。” 我不愿承认,但其实嘴角已经上扬,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很是满意。林间偶有松鼠“嘎嘎”的叫声,一时在东、一时在西,钟骁说,那是松鼠在求偶。嗔了他一眼,却也不接话,我们支楞着耳朵细听,声音有时远、有时近,有时专注于这“嘎嘎”声,又不防斜刺里掠过一只飞鸟……我们哈哈笑,笑声回荡在这充满生趣的树林间,惊起藏在窝里的飞雀,直愣愣,朝蓝天扑去。  路程不远,行得却慢,直到第二天晌午才到保宁,一进城门,满街的梭克族人,身披白袍,头戴白帽,在街上行走往来,甚是自在。我来了兴致,生于城市的我,永远到城市更感兴趣。不等马车停稳,急着想要下车,钟骁无奈摇头,拉住我道:“也等到驿站休息会儿再出来逛不迟。”可我瞧见眼见琳琅满目的桑夏国商品,比通城还多还富丰富。 “怎么这儿倒比京里繁华?”指着那满街的东西,忍不住问。 “这儿是戬国与桑夏国通商之城,自然梭克族人也多,东西也比京里多,这能进去京里的,都经过筛选,反而不如交易之城种类繁多、物品丰富。”“那三、四天时间够逛吗?”我已经蠢蠢欲动了,那些充满异欲风情的衣裳首饰,不见得多贵,但很吸引人。 钟骁倒也不答,只是宠溺得将我拉回椅上,又放下车帘,“这儿不比通城,不许你私自离开驿馆,就是出去也戴上面纱为妙。”“面纱?” “嗯,保宁桑夏国人聚集,照他们的风俗,若是见了美貌的心仪女子,可不管是否成亲,先抢回家里再说。” “真是这事?”我疑心他哄我,可他正色道:“梭克族人民风彪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总之我陪着你,不许你胡闹添乱。”“知道,知道。”我打断他,马车停了,抢先跳了下来,冲钟骁道:“你忘了,他们的民风再如何,入乡就得随俗,这儿可不是桑夏国,这儿是戬国,我可是你的将军夫人。”他无奈的、宠溺的笑,幸而这是驿馆,没多少市井百姓,早有保宁地方官员等候,将我们迎了进去,接风洗尘。 我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还有这意外的蜜月旅行,都让我兴奋不已。夜里,我喜欢窝在他怀里入眠,他身上淡淡的香草味儿,总能让我心安;还有他微微起茧的掌心,环住我的身体,怎样的烦躁都平复了,因为他有力又温柔的怀抱。犹豫再三,还是照钟骁的意思戴上了面纱,我瞧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扶镜狂笑——欲盖弥彰的面纱,好象反而更能吸引众人的目光。钟骁也似有查觉,瞧着我直摇头,隔着那面纱吻住我不停笑的嘴,轻喃道:“来之前忘了考虑这满城的梭克族人,倒让我把你藏在哪儿好呢?”“藏在你怀里”我接口,“藏在丈夫的怀里,这样就安全了,如果谁看上我,就让他们和你比比,能比你帅气、比你聪明、比你体贴、比你温柔、比你长情,让我委屈一下随了他也无所谓。”他边听边笑,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敛了几分笑意,捂住我的嘴道:“不许这么说,也不许这么想,就算有人比我好,可我们是注定的夫妻缘份,怎能分离?”嫁给一个爱你疼你的老公是痛并快乐的。痛者,有时可笑他过份紧张的心情;快乐,却是因为那份紧张背后的在意。我将面纱系紧,携了他的手,一同往保宁集市上去了。一整天的闲荡,一整天的谈笑,一整天的精挑细选……一整天下来,我买了很多东西,大多数是桑夏国特产。 我们累了在茶馆喝茶,或者在当地有名的戏台看戏,也品尝了保宁的特产。充实而劳累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已在保宁待了三天,该整理行装回程了。我开始有点舍不得这座城市,虽然保宁没通城大气,也没通城富丽,可它小巧独特的风情让人印象深刻。保宁城里几乎家家都爱种植花草,临街的窗口或者巷子深处的四合院,都种满了各式艳丽的开花植物。我尤其喜欢家家窗口摆放的花盆,点缀着古老的街道和蒙尘的旧屋,本身就是一道别致的风景,让不大的保宁城充满了生机。“若是喜欢,得空了再来。”钟骁见我不舍,将我从马车中扶了下来,最后一程逛着保宁集市。满街的梭克族人高鼻深目,很多留着络缌胡,与他们的白袍相衬,很是帅气。我习惯了他们肆无忌怠飘向我的目光,可钟骁总是不乐意,有意无意携紧我的手,左右抵抗着那些虚无的眼刀。不由在他耳边轻笑,“骁哥哥,这满大街可都是比你帅气的男人。”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刚欲说什么,却听见旁边几个街人在小声议论。 “听说没?这次辽洲王爷的人选定了。” “怎么朝廷一点风声都没有?” “朝廷的风声总是最慢的,况且这也是才定的,就这两天的事儿,说是定了睿朝五皇子。” “五皇子?那敢情好,虽没怎么听说,总不会和那个专门与戬国作对的四皇子同声同气吧?” “那就不一定了,只是这五皇子从来不关心朝政,听闻这次倒抢着来辽洲任王爷,谁知他有何居心?这皇子皇孙真就一点儿野心都没有?我可不信。”…… 钟骁瞧了我一眼,两人都敛了脸上的玩笑,同声道:“这就回吧。” 说时他扬了扬嘴角,轻握住我的手,转身往马车处赶。 我们身边来往着许多梭克族人,看上去长相也都相似,我没在意,其中的一个深深看我一眼,似乎透过那层薄薄的面纱,已将我看得透澈……出来的时候且行且停,一路走一路欣赏着自然秀美的风光,甚是优哉;回去的时候,归心似箭,紧赶慢赶,路途反而显得遥远。若不是因为随从带得少,钟骁不放心我一人乘马车而归,他早就扬鞭先赶回通城了。“谁让你不教我骑马?”忍不住嗔他,马车赶得紧,车轱辘压过山间不平整的驿道,吱哑声不绝于耳,听着人烦气,山路颠簸,未免失了耐性。“不急,若累了,咱们歇歇再走。”钟骁安慰我,抬手命停了马车,将我扶了出来,“皇上也没派人催促,想来没什么大动静,总是我心急了。”“你也知道是你心急了。”腿下酸软,满头是汗,不由与他抢白,“就这么个‘心系天下’的主儿,还说什么带着家人归隐呢?”钟骁歉意一笑,“是我急燥了,自上一任辽洲王爷病逝,此事一直悬而未决。虽说只是一介藩王,但这藩王的选定却会影响两国关系。皇上既担忧四皇子得任,又怕这五皇子素来行止与众不同,只怕心藏j逆,防不胜防。”“那也无法,统共只有两个选择,总不见得都是坏的,真若那样,也是天意,唯有兵来将挡罢了。谁都像你这么急躁?一点心事也藏不住。若是朝中有何动静,还不十万火急把你召回去?”“对,对,对。”钟骁打断我,深深作了个揖,“娘子说得都对,原是为夫的错。”  不由噗哧轻笑出声,“我知道,这次谁都没错,算起来原是你从前不肯教我骑马的错,这下,想快也快不了。”看了看一旁风姿卓越的枣红马,这是钟骁任速战将军时,公公送予他的礼物,四肢修长有力,毛色发亮,高大俊美,取名赤焰。每次我想骑赤焰,钟骁总是不许——这是他的战马,曾跟随钟王爷征讨桑夏国。一匹优秀的战马并不适合一个初学马术的年轻女子,更何况,赤焰也曾血战沙场,高傲不羁,从不理会我的刻意亲近与爱抚。“等回府后,我教你如何?”钟骁将赤焰牵了过来,任我抚摸它平整的鬃毛。赤焰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反抗,只是鼻中哧哧有声,前蹄踏地,似乎并不习惯这样温柔的对待。“怎么从前求了你那么多次都不愿教我,今儿倒自个儿应承下来了?”我绕到钟骁另一边,想偷偷亲赤焰一下,犹豫着怎么下嘴,它像是猜透我的心思,突然从鼻中长长喷出一口热气,倒把我吓了一跳。钟骁哈哈大笑,将我扶上马,自个儿也跨了上来,从身后擒起缰绳圈住我,“驾”一声,扬鞭而去。 “从前怕你心野,如今有我守在你身边,纵然想野也没机会了。”他在我脖颈处低笑,灼热的气息扰乱了我的心绪。 左右躲闪不过,干脆回身抱住他,林间的红松迅速朝后退去,赤焰果然神骏,一跃跨过前面的濠沟,将马车抛在后头,健步往通城急奔。我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埋首在钟骁怀中,看着身旁点连成片的红松林,看花了眼,只觉心下慌张,那条驿道向前延伸,似乎不是通向我的家,而是通向另一个未知的前程。赶回通城后,钟骁将我送回齐府,自个儿匆匆欲入朝觐见。无奈摇头,为他的一片赤子之心。替他换了朝服,又细细擦拭脸上的轻尘,柔声道:“看来,这戬国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这天下。既如此,就安稳做你的速战将军,我只有为你骄傲欣慰的,断不会让你为难。”钟骁一愣,将我紧紧一揽,极快在我额间一吻,放手转身去了,我瞧见他绣着飞禽的朝服,繁复华美的图案,随着回廊一转,消失在尽头。“骁儿心怀天下,嫣然,你该庆幸得了这样一个夫君。”娘在我身后低叹,拉着我入屋,“虽说男儿志向高远,女儿家难免寂寞,可钟骁出身不凡、文武双全,注定不是寻常人。嫣然,也得多体谅他才是。”我笑,挽住娘的臂腕,“娘也太小看女儿了,就算女儿不关心朝事,也知道骁哥哥素来的为人,他一心为皇上分忧,本是好事,女儿又何苦自寻烦恼,拦着他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呢?”“你明白就好。”娘点了点头,唇边带丝笑意,“你们走了不过数日,倒像月余那么长,我整天数着日子算你们的行程,又怕在哪儿出了差子,又怕你娇养惯了,水土不服。幸而回来了,还是一家人守在一处好,别的不说,彼此安心。”唯有安心才是最大的幸福,若一切能继续如此幸福下去,这世间,又还有什么能分开我们一家呢? 院里拂来一阵清风,池塘中的鸳鸯正以喙洗羽,盛夏时节遍开荷花,随风飘来阵阵花香,和着水气,令人心旷神怡。细细打量这个我生活了十余年的院落,好象从未离开。娘携着我往后院去,那儿已备了点心,爹正在等我和娘。有些甜蜜、有些安逸,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如此圆满,一路走、一路笑,我与娘行走在这如画风景中,自身也变作画的一部分——聘聘婷婷、袅袅娜娜,笑魇如花、身柔似柳,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因为满足,因为这满溢的温情。“齐哥,这几日瞧你满腹心事,难不成朝中有何变化?”一家围坐在后院石桌前,我品着娘为我准备的薏仁粥,瞧见爹果然轻蹩着眉头,似有所思。他摇了摇头,看我一眼问道:“骁儿入朝了?” “嗯,听见消息,急赶着回来,这会儿进宫去了。” “那就好,倒难为他年纪轻轻,忠心为国。”爹叹了一声,分不轻是感慨还是沉重。 “齐哥,自嫣然去保宁,你不是也颇为惦记吗?怎么人都回来了还愁眉苦脸的?”娘轻轻摇着团扇,倚在石桌旁的躺椅上,斜嗔了爹一眼。“爹,难不成睿朝那个五皇子对戬国也怀有敌意?”我忍不住问,如今这些朝事与我的家事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可赔不起这国之兴亡背后的家族兴衰。“这倒没有,听闻那五皇子为睿朝永隆帝所溺爱,生性散漫,与戬国虽无甚交集,但看他朝中一惯的处事,还有门下交好的皇亲贵戚,似乎是个心性慈悲,又带些顽劣的皇室子弟,论到手腕却不及太子和四皇子坚决。”“那您还愁什么呢?总比那个好战的四皇子任辽洲王爷强啊。” “嫣然,骁儿此刻若在,他定会明白兵家讲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四皇子对戬国一向不友好,这是世人皆知的,但也好提防;这五皇子嘛,嬉笑无常,政见不明,反而不知是友是敌,让人难以适从。”提到钟骁,我忍不住偷偷笑了,有种淡淡的幸福慢慢溢出,不由打趣儿,“爹,别人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儿’,怎么到了我家就变成‘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照你的意思,该是女儿配不上骁哥哥了?”说得娘也掩面而笑,用扇子指着爹道:“齐哥,女儿吃醋了,你该多夸夸嫣然才是。” “夸她?她都被骁儿捧到天上去了,再夸就炸了。”爹接口。我们一家有一瞬间的安静,继而相视开怀。 笑了一阵,爹抿了口苦茶,微一思量,看向我道:“本不欲对你说这些,可自你婚后,懂事许多,也知道体贴夫君、享顺公婆的道理,为父甚是安心。既如此,说予你知道也没什么。”“什么事让爹为难了?”心下没来由一慌,好象预感到爹要说什么。却见他沉吟着开口,缓缓道:“去年秋天,那个上门提亲的睿朝人,如今有下落了。”微张开口,那声“啊”却没吐出来,我也理不清思绪,只觉脑中有个地方一片空白。 “睿朝的几大皇商中,果然有一家姓穆,家中有子三人,皆已成亲。”说到这儿,爹瞟了我一眼,倒像是警告我,又或者嘲讽他。但我面无表情,如此端坐着,身体有些僵硬。“其中二儿子生性风流,听闻去年曾游历桑夏国和戬国,身边也有那么几个梭克族随从,皆是他们家从商以来,在那边买的奴隶。明查暗访,就他的和那人情况相似,派去睿朝的探子送回的画像,也与那人有几分相象。”低垂下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听见没?”爹嗯了一声,提高半个音调。 “齐哥,嫣然都嫁了,这些事说了干嘛?那人自从来了这一趟,也没听见什么下文,想来也就是一时兴起,过了就过了,不用放在心上。更何况,嫣然正值妙龄,容貌出众,就是吸引些个蜂逐蝶戏也在常理之中,你又何必怪罪嫣然。”一时兴起?过了就过了……我反复念着这两句话,那日山寺偶遇似乎就在昨天,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但愿如此,传闻此人荒诞不羁,家中妻妾成群,都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也不见得专宠于谁?皆是三两天兴头。可知什么家世背景皆是靠不住的,唯有看心性胸襟方能定夺人的前程归路。嫣然,记住爹这句话,凡事莫要浮躁才好。”爹看着我,好象看见我曾经的悸动,还有内心莫名的淡淡失落。“女儿知道,爹放心吧。”稳了稳神,我冲爹娘笑。幸而都过去了,幸而我和钟骁顺利成亲,幸而我不用再思量选择,幸而……幸而那只是一场瑰丽的春梦。“老爷、夫人,姑爷回府了。”正愣神,院门口一个丫头进来回,身后钟骁已掀袍跨入内院,脸上带着笑,给爹娘请安。站起身迎了上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朝里没什么事儿,怕你等得心急。”钟骁握住我的手,双双走至石桌前。 “坐吧。”爹摆了摆手,刚才脸上的阴郁渐渐散去,换了一种明朗的笑意。“今儿皇上可说了什么没?” “没说什么,就说那新任的辽洲王爷下月底上任,已先派了人到辽洲整理内务、修缮屋宇。” “嗯,拖得也够久的,这辽洲王爷一职空了有半年,这小半年里,两国边境甚不安稳呐。” “可不是。”钟骁渴了,满头皆是汗水,仰脖饮尽一碗苦茶,冲我笑了笑,“这下好了,等新任王爷一来,是战是和都有个了断,比现在三日五日小闹痛快。”“痛快?”忍不住插嘴,“和才痛快呢,战有什么痛快的?非得闹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才尽兴吗?” 他呵呵笑,安慰我道:“这不过说说,你道打仗是件容易事儿?牵扯太多,两边都不会轻易宣战,只不过这事儿一直悬着,如今有了着落,由不得松了口气。”“骁儿”爹沉吟着,“朝里的事儿,你自有主张,可嫣然这丫头,万不可宠坏了。你从小就让着她,惯得这丫头什么事儿都要插上那么几句,这在家里无妨,到了外头,就是祸从口出。”“爹~” “知道了,爹,女婿自有分寸,不会让嫣然闯祸。”钟骁瞧了瞧我,满脸得意,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拧他的胳膊,他疼得想跳起,被我横瞪一眼,生生忍了回去。爹正饮茶,倒没在意,却被娘看在眼里,忍不住轻笑出声,指着我直摇头,我们母女偷笑,一个男人困惑,另一个男人傻乐儿……在这充满温情的午后,我感觉不到危险的来临,一心体会着爱与被爱的珍贵。没等辽洲王爷上任,戬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景云二十年六月初三,我在院中收集竹叶,准备煎水给钟骁喝,近来他朝中应酬颇多,夜里总听见他咳嗽。喝了几副中药总不见好,我瞧他也懒得灌那苦药了,这才想起每天用蜂蜜炖雪梨,又用竹叶和枇杷叶同煮,取了水代替茶饮,倒也清凉止咳。正值盛夏,竹叶繁冒,青翠欲滴,挑那些叶片饱满均匀、完全舒展开来的老叶,盛在一个竹筢里,待晾干水份备用。 这也是个精细活,交给丫头们,往往图方便,顺手一撸,新叶老叶一块下来了,快倒是快,就是略显粗糙,连带药效也觉得不好。就像娘说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皆有情,若是你不用心,它们断难回报你;只有你肯倾注情义在里头,它们也变得活了,知道感恩。“小姐”碧莲跟在我后头,还不习惯换称谓,“还是小姐有办法,这蜜糖雪梨和着竹叶水,将军连喝了数日,倒好象没怎么听见咳了。”“这又不是神水,哪能这么快见效的?他夜里咳,你们都没听见。” “小姐真是心疼将军。”碧莲抿着嘴打趣儿我。 不由脸红,小声辩白:“他咳得我也睡不好,赶紧治好了大家都清净不是?” “哦~”小丫头拖长了声音,继续道:“那倒容易,让将军搬到书房睡,这样既吵不到小姐,将军也能安心养病不是?”作势欲打她,她提着裙子跑开了,手上的竹筢眼看就要倾覆,忙不迭上前欲扶,门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满面惊慌,扑倒在地上直喘气儿。“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这样慌张?”敛了笑意,几步上前问道。 “回夫人,今儿一早,朝堂上不知为了什么事儿,将军和信义王爷起了纷争,两人相峙不下,连皇上都惊动了。” “你快说清楚,究竟是为了何事?将军此时人呢?”惊得我两眼发花,手上握着的一把竹叶散落一地。 “奴才也不甚清楚为了何事,只知道朝堂上说起桑、睿、戬三国之事,这倒没什么,可下朝后,信义王爷犹骂骂咧咧,口里说着,说着……”“说什么?”我急得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倒还吱唔,非得让人掌嘴才说得利落?”  那小厮见我动怒,忙在地上磕头,也不看抬眼瞧我,急诉道:“说是夫人原是与人通j失了贞节的,偏将军这么宠着,莫不是得了夫人什么好处。”有些晕眩,原来他没放过我。碧莲在旁一把搀住我,急骂道:“糊涂东西,好的坏的怎么都往嘴里吐?这话也是听得进去的?”“你快说,将军此时究竟怎样了?他们起了纷争,那爹爹和公公就不拦着?” “两位大人岂有不拦着的理儿?可越拦那王爷越是使泼,将军也缠不清楚,被人拉着都走开了,又听见信义王爷嘴里胡吣说夫人的,夫人的……”他吞吞吐吐,我知道那些话一定很难听,可现在重要的不是那些中伤,而是钟骁的情况。“说夫人的坏话,将军气不过,上前就是一拳。” 我几乎站不住,全靠碧莲死撑着我,口内喃喃道:“快,我要进宫。” “夫人,这会儿不用进宫了。” “这是哪儿来的小厮,说个话也缠不清,你倒快说咱们将军现在到底如何?”碧莲在旁喝斥,竹筢倾了,一地竹叶被风吹散。“将军打了信义王爷一拳,被忠勇王爷死命拦下,直闹到皇上跟前儿,将军倒没吃亏,信义王爷却被皇上一顿好训,本来以为结了的事儿,谁知才出宫,忠勇王爷竟呕了几口血,说话间连脸皮都青了,众人抬回宫中没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就殁了。”“你说什么?”我一心念着钟骁,谁知最后却是忠勇王爷出事,这么个惊天霹雳横空,惊得我脑中一片空白。 “忠勇王爷殁了,将军这就回府,怕夫人着急,让小的先说予夫人知道,心里有个底,千万别伤了身子。” “糊涂东西,将军让你报丧呢,你倒有的没的扯一堆,这下倒好,既被人伤又伤人亡。”碧莲气得话也多起来,一面骂那小厮,一面扶着我往内厢房去,“小姐莫急,幸而将军没事,忠勇王爷他素来身子骨儿就弱,想来也是福寿已满,归天成佛了。”归天成佛?归天成佛?原来死了就成佛了……我哈哈笑,无限讽刺,还记得初见他的情景——那个有些虚胖,微有些浮肿,与想像中不太一样的王子;那个胸怀天下,却偏偏与天下无缘的王爷;那个与夜色融为一体,带着贵气,却不带傲气的贵族;那个始终护着我、帮着我,甚至到疼着我的长辈……不知怎么回到屋中,不知怎么躺回床上。直到躺上,才发觉胸口闷闷得疼,有泪滑落枕间,分不清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疼痛。“嫣然”有人跨进屋,逆着光,可我不用看他,也知道他是我的丈夫。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他扶住我的肩膀,看见我脸上的泪痕,眼中全是疼惜。 “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握住他的嘴,不忍看他交集着歉意、冲动,还有悔恨的表情。“既然发生了,就让它过去,谁都无法改变。”屋里安静下来,我们都不知如何继续。乍一听见忠勇王爷的死讯是悲痛,但时候一长,思绪慢慢理清,竟是比悲痛更难以忍受的压抑沉重。因为他的死带来很多新问题,比如戬国的未来,比如信义王爷的势力,比如我们一家该如何自处。我愿意承担这死别之苦,奈何这背后却牵扯太多现实利益,让悲伤都变得不再纯粹,不等细细体会,就得为眼下细做打算……原来我们如此渺小无助,原来我们这样现实可悲。真想人生只是单纯的哭一场、笑一场,爱一场、恨一场……然而不能,我们只能在漫漫岁月中,一点点磨钝了心智,一点点圆滑了处事,一点点失去了那种尽兴淋漓的勇气。“皇上怎样?”缓缓开口问,想要打破这压抑的沉闷。 “皇上?”钟骁有一瞬的愣神,这才接口道:“自然是悲痛欲绝,命百官十日后吊唁,匆匆回后宫去了。” “匆匆?他没瞧忠勇王爷一眼吗?”我看不透这皇家情义,有时是浓的,有时又淡,在常人以为应该浓的时候,往往是淡的。钟骁摇了摇头,“皇上年事已高,亲眼目睹,如何承受得起?刚开始在大殿听太医会诊,知道回天乏术就被朝臣们劝回去了。”“那信义王爷呢?”事事因果,不知这个结果,是否我种下的因? 问及此,钟骁握紧了双拳,咬牙恨道:“他也配信义二字?” “骁哥哥”忍不住打断钟骁,“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为人,你又何苦与他较真?岂不反而着了他的道?” “你没听见……” “就算没听见也能猜到,狗嘴里就是狗牙,偏你想把狗牙变成象牙,这不是自讨没趣儿吗?” 他强忍住心中忿忿,勉强冲我一笑,“我看你精神不济,休息会儿,晚间岳父、岳母和爹娘都说要过来看你。” 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两人都需要放松一下,否则逼得太紧,反而将自己逼到死胡同。从怀中掏出锦帕,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污,“煮了枇杷竹叶水凉着,让丫头们伺候你喝了,去书房静静,别再多想那些烦心事了。”嗯了一声,钟骁替我顺开肩上披散的长发,眼中情意流转,轻轻在我额间印下一吻,替我放下帐帘,悄声退了出去。 夏日的天气阴晴不定,说话间,外头狂风大作,风雨欲来。我躲在枕上,思绪繁杂,一会儿是幼时初见忠勇王爷时的情形,一会儿又是仪悦公主骄傲的神情,最后是忠勇王爷府前的那两头石兽,瞪大了眼,呲着牙,狰狞着欲吓退一切牛鬼蛇神……一阵风过,掀过帐帘,我猛地惊醒,这才发现刚才竟是一个梦境,那石兽越变越大的脸如此逼真,倒让我以为一切都是臆想。“碧莲。”我忍不住唤,掀开帐帘,瞧见外头半明半暗的天,淅沥沥下着雨,风声雨声相和,一派凄楚惨淡。 “你醒了?”屋里有人,寻声望去,钟骁坐在桌前。 “不是去书房了吗?怎么坐在这儿发呆?”我坐了起来,混身有些酸软,小腹隐隐作痛,似乎是生理期提前到了。 钟骁轻轻一笑,走至床前柔声道:“去哪儿都没在你身边安心。” 眼角有些湿润,倚在他怀中低喃,“傻瓜。”语气竟开始哽咽。 “现在什么时辰了?爹娘?br /gt; 凤凰花开第11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娘他们来了吗?”外头昏暗的天色瞧不出早晚,钟骁平静了许多,脸上的忿然不见了,只剩下悲伤。“这会儿还早,你若饿了就起来用些荷叶粥,刚刚午膳时,见你睡得熟,我也没胃口,吩咐他们撤了下去,只预备着粥米,怕你醒来饿得慌。”我也不饿,但瞧见他疲惫的神情,还有脸上热症未消的不匀净,不禁心疼,吩咐下人重又布了膳,陪着他的屋里喝粥。 一桌小菜,两人都没心思,略动了几箸也就停了,唯有那粥,硬逼着他喝了两碗这才罢休。 “嫣然,忠勇王爷这一去,别的都还好,只是信义王爷势必权势大增,只怕戬国这安静日子过不了多久了。”他沉吟着,显然一直在思量这个问题。“这是早晚的事儿,逃不了的。只是忠勇王爷去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我想……” “你什么都别想。”我打断他,“戬国如今就靠皇上撑着,若是那天皇上也病了,那时候再想不迟,我知你放不下这朝堂,硬是退了出来,终无意趣,何况成亲前公公就说过,还指望你另有一番作为。骁哥哥,朝里的事儿我不懂,也不想懂,可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就算信义王爷有何念想,眼下碍着皇上,碍着你我的身份,也就是嘴头上逞逞能罢了,还不敢造次,以后别与他正面冲突就好。”说是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也没谱,但凡想起信义王爷满脸的邪笑就觉恶心,可前程在哪儿呢?眼下看来,真是很迷茫,退与不退,同样不算妥当。钟骁思量着,缓缓点头。 总觉得我们离人生的十字路口还远,但已经开始左右为难——在朝为官不容易,更何况我们托生的朝代,其实已经迈向没落。下午时,公婆和爹娘果然都过来了,娘挽着我的手,虽没说什么,但可以感觉到她同样担惊受怕。公公和爹爹与钟骁谈论正事,娘拉着我,又唤上婆婆一块儿坐在廊下赏那雨后养在缸里的睡莲。不知何时,天幕四合,碧莲拿着羊角灯,请我们回屋。转身那一刹,只觉院中草丛里有什么响动,惊得我猛回头,又只看见风吹草扬。“嫣然,怎么还不走?”娘回身问我,嗯嗯应着跟上她们的脚步,我只疑心自己多虑,总觉得背后一凉,有人从暗处迅速离开了。“娘,您听见什么了吗?”忍不住问,她们都有些疑惑,侧耳听了听,摇头道:“想是院子里的风声,这个天儿,说变就变了。”松了口气,暗嘲自己多疑,陪着她们回屋去了…… 十天后,忠勇王爷的丧事在府中举行,百官前往吊唁,我们一家与王爷交好,自然早早就到了忠勇王爷府。 门前挂着白幡,连帐子也换着白布,忠勇王爷灵前跪了一地哭丧的下人,手拿执事,烧着纸钱,见有外人进来,那哭声尤其卖力,尽成嘶嚎。我们上前拜倒,眼角竟是干涩,要流的眼泪早就流光了,此时只剩下世事的艰难与茫然。 “将军前起吧,父王生前素喜将军年轻有为,常念叨若是大事出了,就请几位故人到灵前饮酒,不必遵那俗礼几跪几拜。”仪悦公主从旁虚扶钟骁,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淡淡的哀伤,配着一身素服、几朵白花,整个人显得超凡脱俗。可她并不看我,也不和我寒喧,她口中的“故人”没我,只是钟骁。依礼跪拜完毕,钟骁将我扶起。 “公主节哀。”我只说得出这么一句,而她,轻轻瞟了我们一眼,神色有些哀伤,又有些不屑。她的驸马站在旁边,虽也是一表人材,然而仪悦公主气度压人,常让众人忽略驸马。“不知王妃近来如何?公主请转告王妃,生死有命,还请王妃多多保重身体才是。”钟骁在旁接话。自从忠勇王爷猝死,王妃经受不住打击,卧床不起,到今日大治丧事,竟也不能下床。“多谢将军好意,请到后堂用茶吧。”仪悦公主抬手相让,可她对我,始终带些怨恨。认真说起来,忠勇王爷的死,的确与我脱不了干系。屋宇还是那些屋宇,院落还是那个院落,素心花开了、杨柳随风摇摆,蝉虫开始鼓躁……这么一个晴空万里的天气,实在不适合送别逝者。碧蓝的天空好象是讽刺,盛放的满院花草只觉得嘲弄。这座屋宇的主人走了,可屋子没有变化,甚至看不出悲伤。悲伤的是人——有交情的痛惜逝者的离开;没交情的,感叹生命的无常。整个前厅后堂,都没浸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让人喘不上气儿。爹娘也来了,公婆也来了,朝中大臣陆陆续续都来了……最后一个到的,是信义王爷,逝者的亲弟弟。他面无表情,在踏入灵堂那一瞬,才换上一种悲戚,撇着嘴、眯着眼,哭喊着“皇兄……”然后没了下文。“皇叔不必悲伤。”仪悦公主唇边带着丝冷笑,“父王这一去,脱了世间羁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话音才落,后堂一片哗然,没有人敢这么说自己离开的亲人,更何况他是王爷,而她是公主。 可仪悦公主很是淡定,转向内堂高声道:“父王生前为朝事所累,这下先逝,虽说对不孝,到底也算解脱。众位大臣不用物议,仪悦今日说的话,他日一定在皇爷爷面前领罪,但皇爷爷未必不懂父王,未必不懂仪悦说此话的用意。”堂内又是一片小声的议论,钟骁从布幔后看着仪悦公主,脸上甚是钦佩。我也很佩服她,佩服她的勇气和直白,可我并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当着我的面儿,也这么直白,直白的欣赏另一个女人。悄悄起身离席,我想到院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压抑的氛围,生生能把人扭曲,扭曲成自己不认识的那个心胸狭隘、小肚鸡肠的闺中怨妇。是个炎热的天气,天空晴朗,碧空如洗。偶有府中的下人,身着丧服,奔走忙碌。站在后院池塘边,心中有些钝钝的痛,我无法忘记刚才与信义王爷错身一会时,他滛秽的笑容,脸上没有半点悲痛,只有贪婪和欲望。怎么才能躲得开呢?真要离开戬国吗?连带身家性命,连带远亲近戚,远走高飞?可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呢?我不相信这世间有纯净的乐土,我只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树木,根深于土,想要迁移,动静代价都很大,不是那么容易的。“夫人。”正愁闷间,有个小厮上前招呼我。 “嗯?” “将军让奴才请夫人到偏院说话。”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穿着丧服,应该是忠勇王爷府中的下人。 嗯了一声跟着他往偏院去,越走人越少,越走越陌生,这宅子深处,是我平日没来过的地方。  “将军怎么到偏院去了?这儿没几个人。”我问,心下突然有些慌张。“将军怕夫人嫌前院太吵,刻意找了个清静地方。” “你是谁?”我停了脚步,不由疑惑。 “奴才是王爷身边的人。”他恭敬答着,却突然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 惊呼声才到嘴边,就被他死死捂住,将我拖着急往偏僻处行。 左右挣扎不开,我忘了慌忙,只剩下一片惊恐,谁能料到在忠勇王爷府上会出什么事儿呢?想要扳开他捂住我的手呼喊,奈何那人力气奇大,用尽混身解术,仍无法脱离他的制约。眼看着接近一堵矮墙,墙头早有人接应,我扯下一只耳环,趁其不备弃在墙根,还未看清落在何处,已被他们七手八脚扛出了忠勇王爷府第。来不及呼喊,我被塞进一顶小轿,嘴上堵了块布条,想要呼喊,只听见噪子里唔唔的含混声。双手也被反捆,巨大的恐慌让我忘了哭泣,只是瞪大眼,极力想要看清周围的一切。从轿帘缝隙望出去,他们统共三、四个人,皆是有些身手的,可明打明在忠勇王爷大丧之日抢人,我实在想不通是谁有这么大胆子。为首的那个迅速将身上的丧服脱了,与其他几个同样是寻常轿夫打扮,低着头,看不清样子,只见他与另一人点头示意,突然掀开轿帘,拿下我口中的破布,极短的一瞬间,已往我嘴里塞进几粒东西。由不得不咽,他捏住我的腮邦,顺势一撸,几粒药丸顺咽喉而下。急得我满面通红,却又无法反抗,趁他撤手的当儿,低头就是一口。“嘶~”那人不妨我突然下口,疼得倒吸冷气。待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我口腔里已弥漫一股淡淡的血腥,分不清是他手上的还是我嘴里的。“快走,莫再生事。”身旁有人劝着,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睛一张一合间,瞧见他们嘴边的邪笑被放大成五光十色的怪异表情。“这下,连布条都不用堵了。”有人在笑,然后轿子被抬了起来,上下晃悠间,我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只用最后一点念头强撑着,感觉那小轿出了街道,又换成马车,一直不停的向前,却分不清东南西北。直至出了城,他们的话也多了,可那些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 “果然是个美人,只是太泼辣,不知咱们王爷可消受得起?”有人低笑,其他人都跟着颇有深意的哈哈。 “快别说了,这会儿那药只怕还没全生效,当心被她听见。” “能听见几句?就听见也说不出话来,那几粒迷魂散,能把小美人迷到天黑才能动弹。” “那咱们王爷可有得是时候啊~哈哈” 王爷?我的脑子极慢极慢的转,就是转不到点儿上。当朝的王爷不过几个,数来数去,除了公公,就是忠勇王爷对我最好。忠勇王爷,脑中一闪,突然想起今天的丧事,在忠勇王爷府上,仪悦公主昂然贬斥着信义王爷,那骄傲的姿态、蔑视的语气,还是幔后钟骁钦佩的眼神。除了他还有谁?除了那个与我错身而过时,满脸滛笑的信义王爷,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如今没了忠勇王爷的羁绊,皇上年事已高,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早就谋划清楚了……就好象耗尽最后一丝精力,颓然跌倒在马车里,任由马车向前,眼角滑下一滴泪,终于还是脱力昏迷。 昏迷了也会有梦境吗?我也分不清楚,可耳边好象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撑住,等我。” 又是“等我”,但凡听见这话,我就想哭,我是在等待,可等待的人从来都不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就好象现在,悠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说不上华丽,却很是精细的屋子,旁边两个侍女正在替我更衣。“你们~”我张口,声音嘶哑难听,噪子干涩,直冒火星。 “夫人醒了?”其中一个替我换上一件长裙,半透明的淡粉色轻绸,身体若隐若现。 我想动,但手指重如千斤,挣扎着坐起半身,“这是哪儿?你们是谁?如何把我绑了来?” 二人只是低头轻笑,又替我梳理长发,只挽了一个慵懒髻松松的垂在脑后,其余皆披在胸前,黑发衬着象牙色肌肤,春光无限。“快说啊,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我想跑,又想哭,却只剩下干着急的力气。“你们可知我是谁?我是钟王爷的儿媳,钟将军的夫人,齐宰相的女儿,你们若肯放了我,他日定当报答今日这恩。”从来,我都对这样的空头支票不屑一顾,现在才知道,真到了走投无路时,什么话都得说,什么招都得使。 她们并不搭理我,只是低头替我系好衣带,这才发现,这条裙子竟没有盘扣,全是一拉即松的丝绸衣结。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起身,推开前面两个侍女,跌跌撞撞往门口去,可腿下酸软无力,没走几步,直直朝桌上摔去,摆放的瓷器茶具皆被拂在地上,哗啦啦碎成一片。门吱哑一声开了,我听见有人轻笑,戏谑道:“美人这么心急?那本王今夜该好好疼疼美人才是。” 下人们见他进来,都躬身退下了,不大的房间,只剩下我与他对峙。 我知道他是谁,连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趁人不备,抓起一片碎瓷,朝他扑去。可混身无力,那一扑倒像是投怀送抱,信义王爷不闪不避,就势一把抱住我,弹开我手中的瓷片,掌心已被拉伤,一条血印缓缓渗出血珠。“美人这是为何?看得叫人好不心疼。”他拽住我的手,伸出舌头舔舐伤口,湿腻的感觉让人恶心,口中喷渤的酒气薰人欲呕。“疯子,光天化日强抢朝中重臣之妻,你就不怕皇上追查下来?” “追查?”信义王爷眼光一寒,冷声道:“若不是因为我那哥哥体弱,老家伙早把皇位传给他了。可惜啊可惜,天意不可违,如今他一死,我就是半个皇帝,就算我那老不死的爹知道我把你擒了来,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为了一介妇孺,倒愿意自断江山前程?”“江山前程?”我冷笑,“戬国到了你手上,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可怜皇上苦苦支撑,胸有大志,却没个可继承宏愿的儿子。”信义王爷不怒反笑,咧着嘴冲我眯眼道:“本王也有大志,待我做了皇帝,封美人为皇后如何?到时歌舞升平,日夜交欢,这不是大志是什么?”“呸”我忍不住啐了他一口,离得那么近,全碎在他脸上,可信义只是闭了闭眼,伸出舌舔了舔唇边的唾沫星子,“世人说得果然不假,这美人,连唾沫都是香的。”“疯子。”拼命打他,拼命想要挣扎,那药效没过,我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全赖在他怀中,使不出半分力气。 信义凑近身,在我脖颈处细闻,叹了声,“可惜了这美人,竟被钟家那小子得了便宜。若不是今日本王救你出来,怕是还没体会到云雨之欢的好处吧?待本王今夜好好教教你,给你开开窍。”说着抱起我就往床上走。“你若想他日身首异处,尽可以拿我糟踏。”怕极反笑,始终躲不过就不要躲,虽说今日在劫难逃,可也不能让这男人轻易得逞。他有瞬间的怔愣,不是矛盾挣扎,而是……好象听见一个很大的玩笑。“美人儿,且耐着性子在这儿躲些日子,待我那父皇一死,我就接你出去,到时,将钟将军斩首示众如何?”“你~” “这罪名嘛……”他打断我,不容我插嘴,“就说他私通睿朝,妨碍戬国与桑夏国友好怎样?” “私通睿朝?” “或者说私通朕的皇后?”信义王爷挑眉,哈哈大笑。 我的外袍已被他脱去,剩下那条半透明的淡粉色长裙,衬着烛火,掩映着隐约的女体。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目光变得贪婪,一双肥手在我手上揉捏,已经迫不急待往胸前的柔软靠近……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将发生,一切都是注定。我闭上眼,不愿意哭泣,只把自己当作木头吧,把今晚当作一场噩梦。 腰间的衣带也被解开,只余一件桃红色的肚兜。那肥猪一样的男人压在我身上,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努力偏开头,努力避开他的嘴,努力不让他捕捉到我的唇,努力……这般努力,好生幼稚,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还固守着那个吻。也许只有吻最充满感情,唯有两相情爱的人才能唇舌相依,没有吻,就可以看作是单纯的交配行为吧? “美人儿,我府中那些佳丽,怎么都比不上美人这样让人销魂呢?”他眯着眼滛笑,坐直身体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身上累赘的肥肉露了出来,满身大汗眼瞧着就要肌肤相抵。咣的一声,有人破窗而入,惊得信义王爷抬头张望,待看清那房间中闯入一个蒙面男人,手拿半月形弯刀。吓得他高声呼喊,“有刺客……”话音带颤,一句未完,已被那人挥手一刀,正划在信义王爷脸上。血珠迅速渗了出来,顺着他的肥脸往下流成一道血线。“快走。”那人见信义胆怯分心,一把拉住我就往窗外跑,门外的侍卫听见动静,一脚揣开屋门。那人抱着我跳下窗户,极快的往黑暗中跑去。夜凉如水,身上轻薄的衣物被荆棘挂破,我赤着脚,被他拽着在林间飞奔。每跑一步都好象踩在棉花上,无从用力,可我必须逃离那个魔窟,哪怕无数次跌倒,哪怕满身是伤,也好过留在那个屋子里继续那场可怕的噩梦。身后有人追了上来,火把在林中一点一亮,不假思索,那人将我扛在肩头狂奔,速度惊人,好象御风而行。 紧紧抱住他的肩头,我看着四周那些追赶的火把,不算多,但眼看着就会把我们包围。 “往那边。”我指着包围圈的豁口,分不清方向,只知道那儿没有追兵。 那人应声调整着方向,脚步竟未慢下。 可我们究竟还是被两、三个侍卫追上了,兵戎相见,他一手拉着我,一手对付一拥而上的侍卫。既要拼杀出一条血路,又要护着我的安危,总是顾此失彼,手臂上已被剑锋所伤。“你快跑。”我使劲儿想松开他的手,这么拖下去,两人都得死,他跑了,信义王爷不会杀我。 那人极快的瞄了我一眼,黑暗中,我看见他深凹的眼睛,分明是个梭克族人。 “我拖住他们,你一直往前,别回头。” “没你,我跑不动;没我,你一样跑得动。”说这话时,我都想哭,不是我不想逃,是我没能力逃,那药在我体内继续作用着,混身酸软,满身大汗,被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他一跺脚,不再多话,与那几个侍卫周旋,有人想上前将我抢回,他始终用身子护着我,几次差点就要得手,几次都被他挡了回去,可身上的伤却越来越多。这样下去,我们支撑不了多久,我跑不了,他也跑不了,后果不堪设想。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脱身?起码也让他脱身,让他去告诉爹娘和钟骁——我在这儿,我在等待。 情急间脑中一片空白,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儿,他砍倒了一个侍卫,逼急了另外几个。 “上啊,把这厮交给王爷处置,到时论功行赏,咱们兴许也能混个小将军当当。”为首的那个挥舞着手臂,黑夜里,我们变成猎物,拼死挣扎,想逃离猎人的枪弹。我想这是宿命吧?靠人力如何能扭转乾坤?无数次我希望奇迹会发生,我希望山边能亮起另一队火把,我希望钟骁突然就站在我面前,化解了一切危险和矛盾……然而没有。林间一片死寂,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的、绝望的,充斥这黑暗的夜。身旁的男人杀红了眼,咆哮着往阵营中冲去。又有几个人追了上来,他们围住他厮杀,倒忘了我。这是个月圆之夜吗?怎么人都变成兽,血液沸腾,只想一决高下。“骁哥哥”我低声喃,想要摆脱这困境,是否要自寻了断呢?地上有现成的刀剑,拿起其中一把,沾满了血污,如今又要添上我的鲜血。“你们都住手。”以刀架脖,厉声低吼。 那些侍卫先停手了,愣愣看着我,一时没了主意。 “你们应当知道,抬回我的尸体,就相当于毁了你们的前程,不怕你们王爷怪罪尽管杀了他,然后你们都给我陪葬。”我在嘶喊,声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这绝望的吼声多么陌生,不是我熟悉的自己。救我的男人刚一挪身,我喝道:“你快走,否则谁也走不了。” “听着,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回去;你们若要伤他,就看看谁的刀更快。”说时紧了紧手,颈间一阵疼痛,已有血珠顺刀刃而下。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决定。电光火石间,只见救我的男人冲了出来,抱起我纵身往不远处一个深涧跳下。耳畔呼呼有风,我不敢睁眼,只是感觉他一手抱紧我,一手不断攀抓住崖边的树藤,几次反复,速度终于减了下来,我们跌倒在地上,没受伤,但我又惊又怕,无法开口。喘息良久,他上前扶我,“走吧。” “他们呢?”我指了指上面,惊魂甫定,全身无力,再无法如刚才一般勇敢。 “夜太黑,他们不敢冒然纵下,定然回去复命了。” “你从前来过这儿?”我忍不住问,这样黑的夜,这么深的沟,怎么他就敢跳下来。 那男人摇摇头,我瞪大了眼,“那你怎么敢跳?万一是万丈深渊呢?那我们不是死无全尸?” “你不是不怕死吗?”他轻喝,撕下衣襟上的布帛,小心翼翼替我包扎脖颈上的刀痕。 “谁不怕死?我想吓唬他们来着,谁知那刀又轻又快,等我反应过来收力时,已经划伤了。”  我哭,无限委屈,面前的男人一愣,他蒙着着面,我瞧不见他的表情,可从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我查觉到他忍笑无奈的反应。“我认识你吗?”突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但细细追忆,又想不起来。 他一顿,低垂下眼睑,“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认识你。”执着于这个问题,否则他为什么要救我。 “不。”半晌,他从噪子里吐出一个字,脱下外衣披在我身上,不再看我,架起我就往山下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前些日子是不是你一直跟着我?马车里是不是你在说‘撑住’?”我其实都不确定,但所有事连在一起,我想弄个明白。他一言不发,急步离开,身上的伤或浅或深,血迹印在我身上,借着微弱的天光,能瞧见他额间的细汗。 “你的伤……” “没事。”他强撑着,说话声音倒还有力。 微微松了口气,我明白我们不能逗留太久,悄悄用手指替他压住最深的那个伤口,他的脉博在我指间跳动,血流得缓了,暂时脱离了生死紧追的危险。“他们不会追来了吗?” “这儿是信义王爷的私密居所,刚才的侍卫都是些死士,幸而他们人数不多。” “嗯?” “今晚之事,那老滛贼无法交待,自然会杀光居所里的下人仆从,皇上就算要追查,死无对证,也拿他无法。” “杀光?”我打了一个寒颤,突然就想起伺候我更衣的那两个侍女。 “连房子估计都会一把火烧了。”他的语气冷淡,好象看惯了这些刀光血影。 “可……” “没有可,这本来就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打猎游戏,你该庆幸自己是‘生’的那个。” …… 我们都沉默了,他扶着我,我压着他的伤口,阻止着血流的速度……什么都发生了,我是该庆幸自己逃出一劫。但后路呢?后路在哪儿?钟骁的、我的、爹娘的、公婆的、戬国的……一切都是艰难。天边一线流星划过,照亮一瞬天空,抬眼望去,流星越来越多。 “流星雨。”我惊呼,这最美的景象发生在最残酷的夜晚。 身旁的男人也抬头望,流星在他眸子里闪亮划过,唯一的表情是被流星照亮的坚毅。 睿朝都城京瑞,离皇宫不远的平安街,坐落着两座府第,大门相向而开,同样是朱红色厚重的木门,同样有石兽镇屋,同样有侍卫把守……庄严威仪的气象,连带过往的行人都静声摒气,恭敬而去。这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这是睿朝两位当朝皇子的府第,南面是四皇子泰王爷萧木绎之所,北面是五皇子景王爷萧木桢之所。景王爷即将远赴辽洲,府中一片忙碌,妻妾在收拾行装,下人在分派任务,唯有景王自己,在书房内躲清静,手执一笔,似乎在描画什么。“王爷,格拉塞求见。”有小厮进来回,景王手下不停,微一扬眉,“哦?他回来了?” “正是,昨日到的,身上有伤。” “伤?怎么回事?快传格拉塞入内。”景王抬头,一道光线从敞开的大门泄入,他的死士格拉塞逆光而入,手臂上缠了绷带,连身上也多处伤痕。“这是怎么了?何人能将你伤成这样?”景王上前几步,摒退了伺立的侍女,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这格拉塞明为他的死士,其实亦师亦友,武功了得、心思缜密、行事稳健,两人相处多年,还是头一遭瞧见他重伤如此。格拉塞摆了摆手,张口欲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退身一步朗声道:“王爷让属下去查戬国明查暗访,这些日子已颇有收获。”“哦?”景王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格拉塞,他身上有种不可冒犯的贵气,他知道如果他不愿意说,那谁都不能逼他说。“说说看,戬国都有些什么动静。”“戬国忠勇王爷殁了。”格拉塞一字一句道,这消息景王应该早就知晓。 “还有呢?” “属下查到,信义王爷与桑夏国私下颇多往来。” “桑夏国?那可是你的老家。”景王轻笑,见格拉塞面无表情,继续道:“可有查清他们谋划些什么?” “还不确定,但属下可以猜到几分。” “猜?你向来不肯说没把握的话,既然肯说,就有十分把握,别和我绕弯子了,一气儿说了吧。” “王爷,戬国景云帝一心想复辟顺朝江山,近年来,与桑夏国开市通商,大兴水利,鼓励农耕,减轻税赋,戬国国库日足,国力日盛。”“那又如何?”景王挑眉,在他心里,戬国不过是前朝遗老的避难之所,纵然再强大也有限,强弩之末,不足以为惧,不足以为患。若不是那个如水般温婉动人的女子,他一辈子也没想过要去辽洲,一辈子都不会对戬国那点事儿上心。“虽说如此,但景云帝膝下两个儿子都普通,忠勇王爷虽宅心仁厚,但缺乏大志,太过平庸;而信义王爷……”说到这儿,格拉塞仿佛看见那个肥胖恶心的男人将嫣然压倒在身下,一双手在她身上乱摸。“如何?” “而那信义王爷,不过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戬国交到他手上,迟早也是亡国的命。” “猪狗不如?”景王有丝困惑,他所了解的格拉塞很少用这么激烈的词语形容一个人。 “此人不过是个酒色之徒,贪图安逸享乐,好色下流,素来与睿朝结怨,反而与桑夏国关系密切。依属下看,景云帝一旦归天,戬国前程惨淡,这信义王爷有心靠拢桑夏国,到时与睿朝为难,他小人得意,倒顾不上家国命运,只求自身富贵而已。”“那桑夏国与戬国,民为两族,语言不通,怎么他倒与桑夏国来往过密?难不成这几年父皇的怀柔政策还不足以笼络那些遗老遗少?”“王爷,戬国虽小,终究是一方土地,景云帝又是顺朝皇族,就若归顺睿朝,岂不是……” “岂不是断了祖宗家业?”景王淡笑,“可那顺朝早就没了,还谈什么祖宗家业?” 格拉塞不再多话,他了解景王,表面上是个不肯认真的主儿,其实心里看得透彻,只是不肯用心用力罢了。 景王坐在椅中,看着案上那幅工笔描素,还有几笔就成了,可他居然记不清她倾国倾城的样貌,只记得她无限情意流转的眼眸。“王爷。” “你的伤怎么回事?”景王淡淡开口,有丝不好的预感。 “属下……” “我让你去查的人呢?”他再次打断格拉塞。他对戬国没兴趣,但他对画中的女子感兴趣,自从那夜闺房一别,她好象扎根在他心里,无时无刻,都能看见她嘴角微微的上扬,好象在对他笑,又好象只是一种固定的、优雅的姿态。格拉塞一窒,千言万语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嗯?” “她成亲了。”话音未落,他接口,两国边境封锁,消息不畅,再加上嫣然不过是一介将军夫人,她的亲事又如何会惊动睿朝的朝堂?出乎意料,景王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坐在哪儿,一动不动。良久,格拉塞刚要说什么,他悠悠道:“嫁给那个将军?姓钟?他们一块儿长大那个?”一连三个问句,问的都是同一个人,他不是不在意,他只是有些自嘲——山寺初遇、酒楼相谈、夜探香闺……一切都发生了,但一切都有些晚,他要如何才能早过那个从出生就陪着他的男人?“对,嫁给了戬国威武王爷的儿子,速战将军钟骁。” “钟骁……”景王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虽然不是头一次听见,但却是头一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王爷,有一事,属下不敢不报。”格拉塞犹豫再三,不得不说,虽然他不愿再提及。 “忠勇王爷丧仪上,她被信义王爷劫走了。” “你说什么?”景王厉声喝,突地站起,眼中燃烧起两簇火焰。 “属下本欲查探戬国大臣们的反应,谁知竟遇上信义王爷的死士扮做忠勇王爷府上下人,将她骗到僻偏处掳了去。” “光天化日,他竟然敢在兄长的丧礼里抢人?”景王提高了声调,“此人果然色胆包天。” “属下一路跟踪到城外,见她受辱,冒险相救……” “你的伤就是那时候弄的吧?只是他们人多,以你一人之力,又要护嫣然周全,倒能脱身?这伤也不算重了。” 格拉塞微一沉吟,垂首道:“若不是她急中生智,以死要挟那帮死士,属下无能护她周全,更无命回到睿朝。” 景王没答话,心下反复思量——如今,他离她越发远了。她大婚时,他不是新郎倌;她遇险时,他不是救命恩人。 “属下将她送至城外,那儿有钟将军的人四处找寻她的下落,眼见她被钟将军救回,这才连夜赶回京瑞。” “他有责怪她吗?或者猜忌?”景王打断格拉塞,他不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既希望他怪她,然后她恨他;又希望他爱她,然后她终于还有个避难疗伤之所。格拉塞一愣,倒没料到景王会问这个,“王爷,依属下看来,钟将军对夫人情义深厚,断不会为此事为难夫人。” “夫人?嫣然是谁的夫人?”景王挑眉,唇边擒起一丝他惯有的微笑,仿佛不把一切看在眼里,又仿佛心中早已拿定主意。“王爷……” “格拉塞,你记住,只有下三烂的人才会用下三烂的法子对付女人。” “王爷意欲如何?”格拉塞追问,发现自己也很关心有关嫣然的一切。 “抢?”景王冷冷笑了几声,“如此国色天香、倾城之美,如何能抢?”说着一顿,抬头望向窗外繁冒的夏季院景,“本王要戬国皇帝亲自送她远嫁睿朝,我要她做本王名正言顺的王妃,心甘情愿跟随本王。”一缕阳光照在景王年轻的脸上,那脸上写满傲气,充满自信,好象天下尽在掌握之中,就连她……哪怕她嫁人了,哪怕她现在心仪于别人,一切都无所谓,他可以给她全新的开始,另一个充满激|情和温暖的开始,另一个远离危险,安全从容的开始。…… 当两个受伤的人相互搀扶终于走出树林时,我们都疲累不堪,开始我担心信义王爷的人会追上来,紧赶慢赶满心恐慌,身旁的男人突然拉住我,指着深山方向,“你看。”回过头时,山里隐约可见火光,那火越烧越大,火光印红了暗夜的天空,空气里有飘来浓浓的烟尘味儿。 “他们不会追来了吧?”我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长发披散,裙角全被划破,露出的小腿也伤痕累累,脚底被碎石枯枝所伤,肿痛难忍,整个人狼狈不堪。“我背你。”话音未落,他弯腰将我驮在背上,背上的汗被夜风吹干了,衣领上围着一圈淡白的汗痕。 “可你的伤……” “不碍事,你没穿鞋袜,再走下去,脚底受不住。” 他的肩背很宽,虽然受了伤,还是很有力,很温暖。可我突然想起这场大火的背后,葬送了多少人的生命?劫后余生的欢愉被残酷的现实压倒,当我们不得不选择一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人人都是自私的,只有先保住了性命,良知与柔软才会有发挥的余地。世上很难有公平,就算人命有时也轻如草芥,我既庆幸自己的饶幸逃脱,又害怕想起那火光里痛苦的呼叫和燃烧的人体。两相矛盾,眼角已湿。泪落在他身上,似有一窒,可他更坚定的往前走去,那些姿势和力量仿佛在告诉我——这场劫难中,我们都不是错误的那;这个结局,也不是我们造成的。他背着我,不知走了多远,当危险远离,混身乍然放松,俯在他背上,我几乎沉入梦乡。眯着眼,告诉自己不能睡着,不知不觉中,天际已露出微光,黑暗就快消散了,用不了多久,太阳将会从地平线上升起。耳边传来马蹄人声,背着我的男人停住脚步,倾耳细听,半晌,他将我放了下来。“应该是来找你的人。” 向前方望去,原来我们已到城门外的树林,茈碧江静静流淌,我仿佛听见钟骁焦急的喝令兵士们四处寻找。 “骁哥哥”不由高喊,声音划破夜空,穿过树林,在旷野里回荡。 “我走了,你多保重。”救我的男人深深看了我一眼,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一惯的冷酷,却又透出丝丝真诚。 “你是谁?”我问,才张口,他已迅速离开,消失在黑夜里。自始至终,我只看见他那梭克族人标志性的眼睛,甚至忘了问他的名字。我想自己一定是睡着了,可这睡眠连梦境都没有,只是无止境的黑暗。于是我想自己一定是在作梦,梦见一个只有黑暗的黑洞。天地还没分开,一切都是混沌,我躺在这混沌中,慢慢连思维都停止。不知过了多久,当那黑暗逐渐淡起,当光明慢慢在我梦境中重生,当我缓缓睁开眼,有个人影,坐在我身旁。 “骁哥哥。”我没看清他的样子,但我能感觉他的气息。 “嫣然。”才一开口,钟骁似乎被惊醒,俯下身来,待瞧清我睁着双眼,他脸上的疲惫突然就变成不可思议的惊喜。瞧着我,半晌方道:“你醒了。”声音竟带着微颤。我点头,泪落在枕上,这时才发现混身疼痛,连动一动也难。 “谁干的?”钟骁追问,他的眼中泛着血丝,腮边尽是胡茬,整个人都憔悴了,只剩下燃烧着怒火的目光。 但我不愿再提及,至少现在不想,我想睡觉,想忘掉那夜的耻辱,还有那个神秘的救命恩人。 “将军,让夫人休息会儿再问不迟。”碧莲在一旁劝慰,她的眼中也有点点泪光。 “嫣然,你……” “我很好。”我打断他,冲他虚虚一笑,千头万绪,是要理理才能说清。 钟骁还欲说什么,终于勉强展颜,在我额间印下一个吻,他抚着我枕上的长发,“睡吧,一会儿娘来看你。” “嗯”我轻声应着,两人眼中都蕴着泪,但幸好我们还在一起,只要这样,一切就都有机会,一切就都来得及改变…… 我从没想过用“往事不堪回首”来形容自己的心境,而现在,我也有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但“不堪回首”,甚至不知如何向钟骁开口说明此事。不怕他猜忌,只怕他冲动之下不知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屋外下着大雨,树枝印在窗花上,随风摇晃。爹坐在床头,双眉紧蹩,“救你的人是谁?” “他蒙着面看不真切,可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是梭克族人的眼睛。”我想起在他眼眸里划过的一颗颗流星,照亮他坚毅的表情。 “梭克族人?”爹提高了音调,表情变幻莫测。 “对,是梭克族人沉凹的眼睛,和我们不同,一眼就能看出。” 爹不答话,手指轻扣着床沿,半晌,方抬眼看我,“嫣然,有些话本来不该说予你听,可既然信义王爷荒诞无道至此,说给你心中有底也好。”“嗯?”我有些紧张,不知道爹接下来会说什么。 “前几日桑夏国边务大臣出使我国,爹与他有些私交,设宴款待,酒酣之即从他口中听见一些密事。” “密事?与信义王爷有关?”不由接口,心中有些慌乱。 爹缓缓点头,思量再三,沉声道:“从他口中得知,信义王爷私下与桑夏国汝静王交好,这汝静王是桑夏国储君,一心想并了戬国,只是碍着景云帝励精图治、大志在胸,不方便动手罢了。”“爹的意思?”我睁大了眼,有些吃惊,这句话背后隐藏太多秘密,细 凤凰花开第12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秘密,细细一想,好象所有的风动云涌、潮汐变幻,全都由这句话而生。“不错,此人不仅仅是无能下流,还怀有亡国靠敌之心。” “那戬国?”我糊涂了,若真是这样,那戬国还有什么前程可言?甚至连拖延时日都不可能。 “嫣然,此事不能让皇上知道,唯有你受些委屈,外人问起来,就说被山贼掳了去,当晚就被救回,那起山贼已尽数收监待查了。”“山贼?这话谁信?什么山贼敢到王爷府上掳人?” 爹苦笑,无奈道:“你当皇上不清楚信义王爷的为人?奈何如今国之储君唯有他一人可选,就算把那天的事全说出来,别说信义王爷毁了人证物证,就算他不毁,皇上也不会追究,反而会怪罪我们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以保全戬国储君之颜面。这山贼,说白了只是一块遮羞布,替皇上遮遮家丑罢了。”“家丑?”我轻笑,心下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 雨停了,树叶屋檐上的水珠滴滴嗒嗒落在青石板上。窗户关着,我瞧不见外头的景象,但我能想像出沾了水后青亮的石板、翠绿的树叶,还有被大雨洗得干净的屋檐飞角,咕咕叽叽在廊下梳理羽毛,偶尔相互亲昵,替对方啄起一尾长羽。爹走时,开阖的屋门带进外院的清新空气,我躺在枕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是人间的味道,不同于满屋的药味儿,总让人沉郁。身上的伤并不重,但颇为细碎——脸上、手上、腿上、脚底,全是伤痕,还有脖颈处的刀伤,开始结痂,又痒又疼,总忍不住想抓。刚一抬手,身后有人拉住我,轻声道:“还是不长记性,万一留下疤可如何是好?”倚在贵妃榻上回身一望,是我的丈夫——钟骁。他瘦了,两颊微陷,脸上始终带着勉强的笑意,既想追问我那天的细节,又害怕引起我痛苦的回忆。“难不成有了疤你就不要我了?”我笑,心情却很沉重。那天的事儿我没和他讲,但不知爹怎么同他讲的,总之他不再问我,只是神情很是哀伤。钟骁一愣,侧身坐在榻旁,指肚绕着我脖颈处的伤痕轻抚,注意力一转移,结疤处也不那么痒了。 “嫣然,如果我说真希望这一刀砍在你脸上,你……” “钟骁。”我低喝,牵扯伤口,疼得只呲牙,“伤在脸上不如杀了我吧。” 他笑,嘴角微扬,这是几天以来头一次见他这样熟悉的笑容,充满了宠纵与无奈,“伤在哪儿,你还是我的嫣然,但伤在脸上,你就不会是别人的猎物。”我愣住,不是不知道他会这么说,可真正听到他这么说时,还是很震惊。爱一个人是残酷的考验,时光匆匆,人物匆匆,我们很难从一而终,无论是心境,还是感情……“骁哥哥。”我舔了舔嘴唇,斟酌着想亲口对他说那天的经历,也想和他谈谈今后究竟该何去何从。他挑了挑眉,看着外头露出云头的太阳,故作轻松道:“你平日爱洗浴,如今身上有伤,想洗也不行,这几日定然憋得难受,我帮你洗洗头发怎样?”“洗头?可脖子上的伤?” “不要紧。”他打断我,又细细看了下伤痕的位置,“你趴在榻上就成,别动手,我帮你。”  房门打开了,小丫头们端了热水进来,碧莲上前要帮忙,钟骁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吧,烧好热水在外间候着。”“将军,您没做过这粗活,还是让奴婢来吧,奴婢会小心瞧着,绝不弄湿了夫人的伤。” “去吧,我自有分寸。”钟骁不看她,径自除下外袍,只着一身中衣,蹲下身将两个木盆放在贵妃榻一角,又捧来皂角鸡蛋放在旁边。样子虽不笨拙,但配上他一惯认真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笑。“你什么时候做过这个?还是让丫头们伺候吧。”转身欲起,被他扶住肩头,仍将我按在榻上,“谁说一定要做过才会?今儿就让你瞧瞧,就算从没当过寻常百姓,想来总不会比做将军还难。”我愣住了,细细体会他这句话的深意,一瓢温水缓缓淋下,钟骁一手顺着我的长发,一手小心浇洒。水流不急不徐,细细的一股,慢慢浸湿了我的发,也浸湿了我的眼……“骁哥哥。” “别说话,闭着眼睛听我说。”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清晰又明朗,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一瓢瓢温水顺发丝而下,接脏水的小木盆快满时,他开始给我上皂角,指肚轻按头皮,一会儿功夫我就放松了。 “嫣然,成亲前有人去齐府提亲,又夜探宰相府,被你藏在闺中……” “骁哥哥。”我想说什么,急着打断他,这件事我早忘了,而且以为他也忘了,谁知会在此时提起。 他笑,手上微一加力,命令我别乱动,“我是想说,这么大胆的事儿你也敢做,这么大胆的事儿你也会向我说明。可……”说着一顿,皂角的泡沫滑到我眼睛里,眯着眼又疼又辣。钟骁似有查觉,拿了块手帕,蹲下身小心替我擦干。他的气息轻拂过我的脸庞,睁眼偷看那一瞬间,看见他定睛注视着我,好象千言万语都藏在那个复杂的眼神背后。只一眨眼功夫,钟骁站起身,继续替我轻揉着发丝,“可这次,你对爹娘都说了,唯独瞒着我。” “骁哥哥,我不想瞒你,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忍不住接话,那个耻辱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对我的丈夫来说,可能会留下一辈子的烙印。“我没怪你。”他坐桶中舀出一瓢水,替我冲净头上的泡沫,手指始终小心的挡开伤口一侧的头发,让水流顺势流不到那一侧的脖颈。“你这么趴着,说话吃力,别说了,听我说。”可说完这句,他也不说了,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哗啦的水声。我眯着眼,看见木盆里一圈圈白白的泡沫,被水冲散,又聚在一起,又被水冲散……“嫣然,为什么不跟我说?”头发冲干净了,钟骁磕开一个鸡蛋,将蛋黄蛋清都揉在发端,不待我答言,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冲动,又怕让我为难。”“骁哥哥。”我声音开始哽咽,趴在贵妃榻上,眼泪直接滴到木盆里,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他懂我,不是为了怕他生气责备才难以启齿。轻轻叹了一声,钟骁缓缓开口,“可是嫣然,你可曾想过,我们现在是夫妻,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同为一体的夫妻。我怕你受委屈,你怕我难决择,但到头来,我们不是还得携手共赴将来吗?”“将来?” “对,将来,不管将来是好是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要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到老,一直到死,这才是夫妻,生生不离,死亦同|岤的夫妻。”我的眼角全湿了,以前从没想过夫妻的意义,突然被他点醒才发现,原来夫妻是男女间最大的缘份。泪水跟着发端的水滴落入,嘀嗒声轻敲在两个人心上。“嫣然,从前我只想你能快乐幸福,每天对着我笑,谁知成亲后,我却不能好好保护你。” “不是的。”我猛地翻身坐起,连钟骁都没反应过来,长发从他掌心散开,垂在我额前脑后,连脖颈上的伤处也被浸湿。“没有谁能将局势全盘掌控,连皇帝也有无奈的时候,更何况你我只是普通人。”“傻瓜。”他低喝,忙将我的头发理朝一边,又用手帕轻轻按在伤处吸收水份。“刚要好又沾了水,这要落下疤可怎么好?”“反正你说过,我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是夫妻。”我固执的抓住他的手掌,温暖的掌心、修长的手指,还有指肚处的老茧,每一样我都那么熟悉,从这双手还幼嫩时就拉着我,到这双手长大了,变宽变厚以,仍然拉着我,只是比从前更有力。钟骁一愣,将我搂入怀中,湿发浸湿了我们俩的衣裳,空气里带着鸡蛋的淡腥味儿,让人总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 “嫣然,你不相信你丈夫可以做一个很成功的普通人吗?” “普通人?成功的?”我迷糊了,他的新名词比我的还多。 “对,只是那时候,你可不再是什么将军夫人了,也许还要亲自为夫君洗手弄羹汤,亲自为我们的孩子缝制衣裳,亲自为公婆爹娘添衣制被,亲自……”“骁哥哥”我打断他,这消息太震惊了,他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朝堂? “对,我们远离朝堂,不是因为你。”钟骁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是因为戬国的未来不值得我托付一生。” “可我们能去哪儿呢?”我的脑海里不是没选择,恰恰相反,大江南北全都想去,反而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咱们回睿朝老家如何?要么去奕城,要么去京瑞。” “可公公是戬国的威武王爷,爹又是戬国的宰相,我们去睿朝,总有些不妥。” “良禽择木而栖,戬国与睿朝同根同气,就算回去,也是还乡故里,有何不妥?况且男儿丈夫志在四方,并不一定非要朝堂为官方显本色,到时我们夫唱妇随,太平盛世,哪怕种田织布,照样也能让你平安幸福。”“种田?你分得清稻子谷子吗?”不是不感动的,却照样与他抬杠。我的脑海里不断描画着未来,仿佛看见我们寻常又快乐的各种生活,有时四处游历,有时与亲友团聚,有时端坐桌前品读文章,有时又爱意深厚、眉目传情……“那就别种稻子谷子,咱们种欢笑快乐如何?一年播种,两年收成,年年如此,年复一年。” 我笑,然后忍不住哭,俯在他肩头,怎么也不愿坐起,心里重复着他的话——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天空彻底晴了,乌去尽数散去,雨后的蓝天干净透彻,丝丝白云从窗前悠悠荡过。 “或者我们开一家店铺,你在前面,我在后面管账。”我也开始憧憬,每一种生活都好象近在眼前,“等有了孩子,让他帮着你。”“那你呢?”钟骁问,“咱们的孩子不入学堂吗?” “你教他习武,爹教他识字。” “敢情你只管生?” “那你来生,我教他习武。”我哧哧笑。生活有很多选择,虽然有时选择意味着放弃,但放弃了未必不是另一番新天地新气象。钟骁也哈哈开怀,胸腔里发出好听的共鸣。“可现在得先把你的头发冲干净,然后我们接着想,也许还可以有其他更美好的方式。”鸡蛋快要干了,糊在长发上结成饼,我不愿起身,想要这样永远赖在他怀里——这是最美好的方式,最幸福的姿势。 “娘子~”钟骁拖长了声音,扶住我的肩头让我与他对视,他眼眸里的哀伤与无奈不见了,换成另一种淡淡的喜悦。印在他眼眸中的我,脸上泪痕未干,但嘴角轻扬,扬溢着幸福与憧憬。“你得好好吃药,我可不想看见我的娘子这样混身是伤病卧床榻。”钟骁假意严肃,可最后,他突然挑了挑眉,凑近身在我耳旁低语,“更不想天天睡在你身旁,却不能与你亲热。”“骁……” “怎么办?我想要你了。”他不容我说话,一气儿打断我,气息那么近,灼热又暧昧。 雨后的空气清新,雨后的气温怡人,可我好象开始发烧,耳边一阵阵滚烫,被他轻轻含住,微凉的嘴唇、湿滑的舌尖,让人混身酥软。我们都忘了长发还未冲洗干净,他将我轻轻抱起,小心避开我身上所有的细伤。 罗裳尽解,散落一地。钟骁的手掌在我腰间轻抚,亲吻从额间到鼻端,沿肩颈滑下,最后含住我胸前的柔软。 他那么轻,轻到有时我无法感觉他的存在,可他又那么温柔,温柔到我时时感觉身体的酥痒。我们都被对方燃烧了,滚烫的身体分不成谁的体温更高。“你真美~”他低喃着,眼中早已痴迷。 我也迷失了自己,只是紧紧攀住他的肩背,任由他带着我载沉载浮,一时欢愉、一时兴奋……  碧莲似乎在屋外说了句什么,但我们都没空知会,整个世界只余下这原始的男欢女爱,抚平了内心的伤口,慰藉着曾经彷徨的灵魂……前路向前伸展,没有尽头,无限可能,我们已站在路的这一端,随时都可能开始另一段人生之旅。我在等待,等待一切的开始,而在这一切都没开始之前,且让我们放纵着沉入欲海……身上的伤陆续好了,唯有脚底和脖颈处好得慢些。钟骁不许我着地,晒太阳也是他背着我到院子里,吃饭也要将我抱至桌前……半月养伤,倒长胖了不少,不禁有些懊恼,恨他专制。“再这么长下去,该比府里的胖丫还胖了。”倚在床边,瞧着才下朝的钟骁,不由埋怨。 他倒不恼,只是嘻嘻笑,却突然捏了捏我的下巴,“胖丫的下巴有三个,我的嫣然还是那个尖下巴,胖在哪儿?” “敢情你连胖丫有几个下巴都知道?”我嗔了他一眼,不知何时已经学会为他吃醋,“怎么她见天儿在我跟前转悠,连我都没注意到呢?”钟骁一愣,哈哈大笑,凑近身抱住我,在我耳边调笑,“她本就是你房里的使唤丫头,这几天碧莲生病住在外头,都是胖丫伺候你,这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看见也难。”“那你知道咱们府上于管家的儿子有多大、有多高,长什么样儿吗?”我侧着头问他,有心捉弄。 “嗯?”钟骁显然一头雾水。 “他这几天可也在我院里帮着收拾那些用不着的物件,写了字条贴在大箱子上,整日都在隔壁书房候着,你就没瞧见?”“在吗?我没注意。”钟骁摇了摇头,似乎努力搜索着,但印象显然一片空白。 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这才叫男女有别呢,我就知道他今年十二,和我一般高,长得眉清目秀,还常爱害羞脸红。” “嫣然。”不待我说完,钟骁沉声打断我。 “嗯?” “原本今儿打算带你出去透透气儿,既然院子里有别样风景,那还是改天吧。” “别,今天就今天,干嘛要改天?”我忙着想要下坑,抬起脚丫子给他瞧,“这痂也掉了,新肉也长出来了,就等你这句话呢。”“你不瞧于管家的儿子了?”钟骁挑眉问我,嘴朝门边一弩,那小书僮正捧着一本册子和丫头们在窗沿根下玩笑。 “不瞧了,不瞧了。”一面说一面下地,趿上缎质的拖鞋,忙不迭往妆镜前跑,却仍不忘回了他一句,“打今儿起再不瞧那小书僮一眼。”钟骁笑着刚欲答,我继续道:“从此后我再不看别的男人,只瞧那些握团扇的美人儿,也学学别人的‘姐妹情深’试试。”“嫣然,你~”钟骁气结,半晌方接道:“那只能脱了这身皮囊,早死早超生,投胎做名女子,与你……” “骁哥哥。”我已走至镜前,听见这话,心里没来由慌了,回身捂住他的嘴,“原是玩话,怎么倒引来这些不吉利的心思,快别这么说,你若走了,那我也跟着走,咱们一道商量来世怎么个活法,省得路上寂寞。”钟骁原本带着揶揄的眼神慢慢落定,目光流转,盛满感动。他轻轻将我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掌中轻抚,“嫣然,这些都不过是玩话。”“那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我答应你。”他接口,“我答应你若是你先走了,我一定好好活着。” “嗯?”有些愣神,不太明白怎么又绕到这个上头。 “若是我先走了。”他继续道,微微顿了顿,方才说完,“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的眼角湿润了,他的形象有些模糊,但我知道,我们两人都在笑,是感动又了然的笑。 良久,我轻轻点头,俯身靠在他怀中,听他缓慢又有力的心跳,“骁哥哥,为什么成亲前,我一直觉得你只是哥哥,可成亲后,突然你就变成我的丈夫了呢?深深爱着的……夫。”他也笑了,胸腔里发出好听的共鸣,指肚一遍遍抚摸我脖颈处的伤痕,刚长出的新肉有些痒,可我不想避开,就这样厮守有多好,就这样相互感觉着存在与温暖有多好……好过那燃烧如火的彼岸花,花叶分离,生生世世不得相见。那日午后,钟骁陪着我回了趟娘家。我的小院依旧绿荫丛丛,我的卧室依旧温馨淡雅,我的双亲依旧恩爱幸福,只是再一细看,又有些不同,小院里会开花的植物被我移走了大半,卧室中陈列的被褥床幔有些寂寞,爹的眼中有些几丝疲倦,而娘呢?娘的鬓边居然生出几根白发。一夕变故,已让他们如此,若那日真让信义王爷得逞,我的家庭又会是怎样的状况? 不敢多想,我笑着迎上前挽住娘的胳膊,甜甜唤了声,“娘。” “傻丫头,这都成亲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娘假意嗔我,但笑意从眼底点点流露。拍拍我的手背,娘招呼钟骁道:“骁儿,快进来吧,嫣然这一养伤,算起来,你们都有近二十天没回来了。”“娘,今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想吃刘婶儿做的糟鹅翅,还有蒜沫茄泥、宫爆鸡丁儿。” 娘宠溺的笑,拨开我的长发一瞧,摇头道:“这新肉虽长出来了,还没全长好,不能吃那些辛辣放酱的东西,娘给你准备了小仔鸡,煲在沙锅里,又加上山菌同煮,又滋养又有味儿,对你的伤好。”话音未落,钟骁轻笑出声。 “怎么了?”娘侧身问他。 “娘,自打养伤,嫣然每日都吃些清淡可口的,早就嚷嚷着没味儿,这头几天才让府上的厨子给她炖小鸡山菌,刚开始爱吃,连着吃了数日也不耐烦了,嚷着要回娘家吃新鲜的呢。”“那我让厨子再换些新鲜的。”娘忙着转身欲吩咐丫头去支会膳房,我拦住她,“你听他的,我是吃腻了,可没吃腻自个家做的,东西虽一样,味儿却不同,娘别忙活了,咱们母女好生坐着说说话是正经。”“正是。”爹接口,“嫣然被你们宠坏了,尤其是钟骁,虽说有意退出朝堂,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这会儿又要忙朝中事务,又要照顾嫣然,人瘦了一圈儿。再这么尽由着她胡来,以后越发没个谱了。”我嘻嘻笑,有人宠着的人不愿意长大,哪怕已经长大了,当回到这个环境,还是不由自主安心躲在他们羽翼下,做回从前那个少不更经的少女。被爱包围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多一秒是一秒。娘终究还是吩咐膳房给我另备了荷叶蒸肉,那肉剁成泥,用荷叶包了,加上鸡蛋隔水蒸熟,肉汁吸了荷叶清香,鲜美多汁,又不油腻。我用荷叶底积的肉汁儿拌饭,再加上凉三丝、焖黄瓜,吃得好不尽兴。“骁儿,听闻今儿下朝后,皇上又赏了许多东西给你?”吃得差不多了,席间上来两道下酒小菜,爹抿着酒,缓缓开口问钟骁。“正是,也有赏给我的,也有赏给嫣然的。” 碗里还有一口饭,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吃下去。自打我受了伤,向外报说被山贼掳了去,皇上隔三差五赏东西下来,又命宫里的御医亲自为我诊治,自然是安抚之意,可越是如此,越提醒我那日的情形,心中甚是憋屈。外间各种传闻四起,皇上只当听不见,一味高抬钟齐两家。娘不经意偏头,瞧见我的样子,忙轻声对爹道:“齐哥,咱们一家和和乐乐吃饭呢,说那些朝堂里的事儿干嘛?” 爹不看我,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咱们这官,只怕难辞啊。” “爹,今日女婿与皇上说了,待辽洲王爷上任,诸事顺遂之后,请皇上准我们一家请辞。” “哦?那皇上怎么说?”爹挑眉问道,我也看向钟骁,一时倒忘了紧张。 “皇上没说什么,低着头批折子,然后赏了这些东西,又说前几日辽洲王爷已到任上,戬国派的使臣估计该回了,让女婿好好练兵,准备到两国边境上巡视巡视。”“这算什么回话?”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思,我只是讨厌老这样猜谜一样的对话方式。“皇上自然不会准你辞官,连带爹爹、公公,三大重臣,一块儿全走了,那戬国还剩下什么?”钟骁刚欲接口,爹沉吟道:“想要这样同进同退只怕太难,你们大婚时,我就向皇上请辞过,依他的意思,倒也无可不可,只是没当场应承。若实在不行,就我先辞官而退,带着曼姬先寻一处妥当之处,安顿之后,再来接嫣然,到时再说你退与不退。”才唤了声“爹”,就被爹爹抬手止住,“年轻儿女,岂会愿意分离,可这天下,有人能厮守终生,有人注定要经历波折,总是命运使然。嫣然,若这分离只是为了更好的重聚,又何必一定要死守在一处,反而让骁儿为难呢?”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聚?怎么说得好象分离就在眼前?我突然有些慌神,心下突突乱跳,似乎看见将有变故横在我们面前。钟骁轻握住我桌下的手,微一思量,冲爹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若真到朝臣铁定心思想离开朝堂,皇上也无奈何,最多心下不忿,降罪拘拿,可说到底,这也不是利人利己的事儿,且又让当朝众臣心寒,皇上也不会轻易为之。爹且让女婿再想想法子,若实在不能全身而退,再依爹的办法行事如何?”爹嗯了一声,举杯与钟骁对饮,仰脖干尽,方才道:“也只有如此,但如今正是用人之即,你文治武功皆备,年轻有为,皇上定不会轻易放人,就算请辞也得慢慢来儿,别逼急了势得其反。”“爹爹放心,女婿自有分寸,断不会胡来,总要保一家周全才是。”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有些怔愣,虽说钟骁的去意说到底是因为戬国前程堪忧,已不值得将一生抱负托付,但终究是因我而起,若没我,这一大家子既便想归隐山水之间,总有许多转寰余地,不用如现在这般仓促行事。想到这个,心里就不太舒服——我们成亲不过两月,已经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这次不是难选择,这次是选择以后难如愿。生命果然是艰难的,哪怕结局再幸福,过程也颇多障碍,苦乐之别,总在一念之差。一壶酒没完,外头有人来回,“宫里的高总管在外头候着,求见大人。” “哦?快快请进来。”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院角就走出来个人,正是宫里的太监总管高德常,手中举着扶尘,匆匆上前道:“咱家奉皇上之命,来请宰相入宫。钟将军也在这儿,那就再好不过了,省得咱家几头跑。”“什么事儿如此仓促?相请的朝臣里还有谁?” “回齐宰相,辽洲王爷前几日上任,戬国派了使臣奉上贺礼前往,以示亲近友好之意。谁知那使臣被扣,贺礼尽数退回。皇上不明这辽洲王爷心思,急召大臣们返宫商讨对策。”“使臣被扣?”钟骁起身问道:“可有什么书信?” “没有,正因为什么都没有,皇上这才有些困惑,再说这辽洲王爷为人,历来不问朝政,也摸不透他的行事偏向,还有就是戬国大量丝绸滞留两国边境,那王爷来了就闭关不让货物通行,商人们怨声载道,明抢暗偷盛行。今日来报,商人们等候多时,心生忿恨,昨日又起了纷争,几家商家都指着对方说是贼子,偷了自家货物,在客栈就打了起来,甚至与上前拦阻的差人两相冲突,边境上一片混乱。”爹与钟骁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匆匆回屋换了朝服,跟着那公公进宫去了。 “娘~”我有些担心,最近什么事儿都凑在一处,而且好象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放心吧,这朝里的事谁说得准?看着好实际坏,看着差其实又好的多了去了。这王爷八成是拿拿架子,给戬国一个下马威,以便今后立威行事。”娘柔声安慰我,又拨开的头发仔细打量那伤口,“幸而这伤好得快,疤痕也不明显。”“您都看了无数次了。”我挡开她的手,“每日来看我总要瞧这些伤,有什么可瞧的,怪吓人的。” 她笑了笑,挽住我道:“这会儿还早,陪娘到花园里走走,你也躺了这么些天,想是憋得慌,咱们母女逛逛院子、散散心。”犹豫着答应下来,我的心挂在钟骁身上,挂在那个神秘的辽洲王爷身上,不知怎么,总觉得此事又会牵扯上我们的家庭。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其实由不得自己作主,总为一钱一物操心,这还是小事,若真是国家有难,烽烟四起,那才是民不聊生,何以为家。辽洲王爷事小,就怕因小而大,引起争端,到那时还谈什么辞官归隐?还谈什么拖延时日?根本就是危巢之下,难有完卵。天边聚了一小团乌云,但太阳还在当空,乌云被阳光镶上一道亮的金边,希望与波折好象紧密联系在一起,时时刻刻都会有变化,行错一步都会影响全局。暗暗注意日头行使,心里七上八下总难安神,直到太阳西沉,爹与钟骁终于回府了。 娘携着我迎了出去,刚想问什么,爹摇头,“什么都不清楚,就和高总管说得一样,我们摸不透对方的行事,只是白忙活着猜测了一个下午。”“那最后皇上也没定出个对策?那使臣就由他们扣了?”娘追问,钟骁神色凝重,半晌方道:“自然要派人再去探探虚实,皇上命我明日即刻前往戬国边境,与那王爷当面一谈。”“为什么是你?”我拽住他的衣袖,说什么来什么,可我现在还舍不得分离,哪怕只是数日。 “不是我,就是爹爹,总得去一个。” “爹。”我看向身旁,爹皱着眉,轻轻点了点头,“本来说是让信义王爷前往,可他拖病请辞,这才……” “又是他?”我恨恨道,“怎么总是他与我们作对?” 钟骁上前扶住我,劝了一声,“你放心。” “我要跟你同去。”我接口,好象前面有个巨大的漩涡在等着我们,只要离开,就会陷入那漩涡中心。 “胡闹。”爹轻喝,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嫣然,最多十日,我一定平安回来。”钟骁拉着我走到一旁,半明半暗间,我看见他同样不舍的目光。 “可……” “没有可,皇上应承我,待从边境回来,许我们辞官归隐。” “真的?” “嗯。” “可……” 假设太多,刚张口,钟骁以指封住我的唇,轻轻摇头,“咱们回府吧,我想和你单独相处。”  月亮悄悄升了起来,忍着心内恐慌和眼中的泪,我微微点头。今夜是别离之夜,今宵是伤感之宵,且让我们共处,然后同赴无限可能的未来…… 现在再去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一切都模糊了,唯有天边那轮明月,时间越长,它在记忆中的形象却越是清晰——半圆的,开始在树梢,带着微微黄晕,温柔又悲悯;然后远离了树枝的羁绊,越升越高,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亮,清晖万里,却寂寞凄清。我忍不住想哭,心里说不出的孤独,就好象他已经远离,而其实,他将我环在怀中,倚在窗前的贵妃榻上,一同看那轮明亮的月。“等月亮圆的时候,我就回来了。”钟骁在我耳边低语,声音那么轻,比屋外夏虫的低鸣还要轻。 “等月亮圆的时候,我到南临门等你。”我接口,细细抚摸他环在我腰间的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根处带着轻茧,是常年习武的关系。说完这句,两人都沉默下来,这世界只剩下安静的我们,还有那轮越升越高、越来越远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就这样依稀睡去。我的梦里是一片水天相接的空茫,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脚下的江水匆匆向前,仿佛时光,不肯停留。于是我想,如果流水能回头,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不会让钟骁离开……猛然惊醒时,院外已有鸡啼,钟骁仍环着我,闭着眼,还在酣睡之中。 “骁哥哥。”我轻轻唤,不想惊醒他,又觉得很多话想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我的满月席上,那时候的你虎头虎脑,只有一点点高,从前厅冲出来,撞在娘身上,却忙不迭想抱我。原来,从我出生你就在我身边;原来,我们已经在一起十五年了……”榻上的人笑了,眼皮跳动了几下,突地睁开,“原来我的嫣然是神童,刚满月就记事了。” 我愣住,半晌,毫无预警,泪就滑了下来——我是记得,那些点点滴滴,从出生的时候就记得,只是因为一直记得,所以常常忽略,如今回想,原来我们共处的时光已可以将我的记忆填的满满当当。“嫣然。”钟骁慌了,扶住我的肩头,“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伤心。” 缓缓靠向他怀中,努力平复着心绪,一字一句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记得,记得你对我的好,记得你的诺言,记得我们的故事……骁哥哥,月圆之日,我到南临门等你,你要平安,别惦记我,你要,你要如期而至,否则……”“否则什么?”钟骁问,他的手指穿过的长发,一缕缕、一丝丝,是理不清的爱与缠绵。 “否则……你知道,我的耐性可不好,若是你总不回来,八成我就等不及了。” “嫣然。”他打断我,认真道:“记得我说过的每句话,等我回来。”又指了指旁边案几上的一幅绣品,是我绣给他做腰带的,“把那个绣完,我回来就能系上。”“好。”我忘了那个奇怪的梦,安心倚在他怀中,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自然更积极。 天光亮了,他的副将已在前厅等候,他的官服放在床边,小丫环上前欲伺候钟骁更衣,我摆了摆,“下去吧。” 这样私|处的时光,多一分是一分。我舍不得他,不单单因为新婚的欢愉、爱情的甜蜜,更多的也许是一种依赖与习惯,还有对未知的恐慌与担忧。替他换上干净的中衣,替他披上华丽的官服,替他系上腰间的蟒带,替他扣上一颗颗盘扣……  我始终微笑着,虽然脸上犹有泪痕;他也始终微笑着,虽然眼中全是不舍。我们互相安慰,通过一个个细小的动作,却说不出一句别离的话语。抹平衣襟上的皱折,折整手腕处的袖口,一切都妥贴了,又将他按在镜前替他梳发。 是怎样奇异的感觉?我说不出来,他黑亮的头发躺在我的掌心,发丝比我的粗,却没我的柔顺。束成一个发髻挽在头顶,又替他戴上官帽,镜中的钟骁年轻英俊、风姿卓越,他的眼眸明亮、鼻梁高顶,棱角分明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两人异口同声,对着镜中的彼此,才一说完,都忍不住笑了。  镜中的我们如此年轻,说到底人生刚刚起步,未来还有无数光阴让我们厮守。这样一想,心里放宽了许多,冲镜中的他扬了扬眉,钟骁回我一个鬼脸,起身携着我的手,将我鬓边的发丝别向耳后,定定看住我,半晌,方才抬头望向屋外。“走吧,再耽误下去,十天可就回不来了。” “胡说。”我瞪了他一眼,离别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沉重。也许我们毕竟年轻,也许我们不知道前路坎坷,可哪怕知道,很多时候也由不得我们选择,我们只是全副武装,去迎接那些可知或可不知的漫漫前路。赤焰载着他,通过集市,穿过街巷,出了城门。钟骁骑在马上,回头对我一笑,那么明媚,明媚到灼伤我的双眼。“驾”的一声,他打马离开,绝尘而去,越来越远,就成天地间的一个黑点,我仍站在原处,翘着以望。“嫣然,回吧,骁儿自会平安回来。”公公在旁劝我,他也骑在马上,脸上染尽风霜。我想公公的心境是复杂的吧,既希望钟骁有所成就,又担心他的安危;既想他的仕途更广阔,却不得不答应他离开朝堂,远离纷争。幸而公公没怪我,倒比从前更疼我。也许他明白,很多时候不是我们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我们。直到马蹄践起的飞尘尽数落定,直到再也无法追寻他的身影,直到天地平静下来,就好象谁都没有离开,我终于转身,却瞧见公公复杂的表情——既担心我,又挂念钟骁。“骁哥哥说十天后一定回来,到时公公送嫣然到南临门接他吧。”我冲他笑,努力的咧开嘴,虽然眼中酸涩难忍,可那些泪没下来,因为那个能够安慰我的人不在我身边。公公笑着点了点头,吩咐下人扶我上了马车,车轮转动,将我载向与钟骁相反的方向,我们越离越远,可他离开时明媚的笑容深深印刻在我的记忆中,历久弥新,光是这个灿烂的笑,也让我有勇气独自面对那些波折与变故,独自面对那些也许没有他的岁月光阴。那天夜里独自安寝,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他该到哪儿了?会在哪个驿站停留?是否也同样难以入眠? 帐外烛火摇曳,隐约能听见值宿的丫头深睡的轻鼾,还有窗外夏虫低鸣。夜已深了,昨天此刻,我躺在他怀中,一同望着天边的月亮……翻一个身,将手伸到枕头下,不妨碰到什么东西,不同于枕头的柔软。掀开一看,却是一封信,忙下床趿了鞋凑近烛台展开细瞧。是钟骁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写了,什么时候塞在那儿。字迹很新,有些地方还弄花了,显然是仓促间折了起来。 嫣然: 分离在即,许多话反而说不出来,但我想你一定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说,我一定会如约返家; 我想说,我一定会带着你远离戬国朝堂; 我想说,我们一定会厮守一生,无论以什么方式,都会很幸福很快乐; 我还想说,有时会庆幸信义王爷的为人……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不用背负着前朝沉重的往事,永远活在那个已经消失的朝代里。…… 看到这儿,心下咯噔一跳,他在暗示我什么?难道他竟有了和我相同的心思?忙忙接着看下去,信不长,后面的字迹有些缭乱。…… 嫣然,此时正值盛夏,一路上应该遍开各色夏花,风景怡人。待我回来,载满一车花朵,由你挑拣,咱们学那江畔翁,偷得浮生半日闲,只为酿这夏花饮……钟骁留字 景云二十年六月初三 合上信纸,这信是他昨天写的,也许趁我沐浴之时,仓促间写成,仓促间塞在枕头下。 仿佛看见他执笔的样子,想说的话太多,全都涌上心头,反而不知如何下笔。而我呢?我握着那信纸傻笑,嘴角始终轻扬着,暂时忘了刚才在床榻上的辗转,忘了我们刚刚分离。那天后,我们书信来往,每天都能收到对方的消息。我从不说那些相思苦,他也再不提及别离难。我的信上是日常琐事,他的信上是沿路风光。这信仿佛带着我飞到他身边,时刻陪着他,赏那些沿路的风景,赏那些碧水夏花…… 本来以为痛苦难忍的分别突然就变得轻松了,好象他只是外出游历,并非被派往辽洲,执行一项不知结果的任务。 三天后,钟骁到了戬国边境,并提出拜见辽洲王爷,遭拒。 这不是他的信里说的,这是爹对我说的…… 我耸了耸肩,挑眉道:“那王爷既然想要立威,又怎么会轻易见他呢?” 爹深深看我,轻蹩着眉心,半晌方缓缓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边境上已结集了对方一部分兵力,不知事态如何发展。”我努力笑了笑,起身走了,心下不是不担心,只是固执得相信他一定会遵守诺言,就好象以往的十五年里,他在我的生命中从未失言。四天后,通城下了一场暴雨,集市的积水积到脚踝,许多商铺被淹。我没收到钟骁的来信,心下有些慌张…… 五天后,暴雨虽停了,天空始终阴沉,阴雨连绵,毫雨眼看成灾。我站在院里向远处眺望,一阵风袭,一阵雨打,有些鼻塞声重。可今天收到了钟骁的信,他告诉我,一切安好……六天后,病势未减,反加了咳嗽,娘着了急,从宫中请出御医诊治,又欲写信告知钟骁,我拦住了,此时如何能分他的心?此时他只是出使睿朝的钟将军,不是那个宠我爱我的丈夫。七天后,无意中听见丫头们窃窃私语,说的是辽洲王爷借?br /gt; 凤凰花开第13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借故生事,边境上已起了小范围的战争,老百姓闻风而逃,一时间局势混乱……一滴泪落在枕上,心急如焚。钟骁出使睿朝,并未带出军队,只有一名副将、几个仆从相随,这要任战争扩大下去,还谈什么你我私情,根本就是乱世离散。八天后,病稍好了些,收到钟骁来信,他说辽洲王爷已答应见他,若进展顺利,虽不能十天即返,也拖延不了几日,又嘱我好生养病……合上信纸,我问娘,“骁哥哥怎么知道我病了?不是说了不让他分心吗?” 娘坐在榻前,摇头叹道:“你不会说,我不会说,你爹自然更不会说。谁知骁儿走时吩咐了于管家,让他每日必报你的情况。这还是头天于管家送信时无意间被你爹发现的,已好生将他斥了一顿,今后再不会了。”“今后?还有什么今后?骁哥哥快回来了。”我安慰着自己,努力让自己平复心绪,至少还有他的信,那就说明他一切平安……第九天,公公拜访爹爹,两人不知谈了什么,夜里我睡不住,披衣去爹的书房,灯犹亮着,爹的影子印在窗户上,听见动静,沉声道:“若是嫣然,就进来吧。”门吱哑一声开了,屋里没一个下人,爹坐在案前,脸上的表情被烛火照得忽明忽暗。 “爹~”我唤了一声,心里突然有些理不清的预感,思绪纷乱,前程也跟着模糊。 “嗯,我正有话对你说,关上门坐到这儿来。”爹示意我坐到他跟前儿,凑得太近,忽然发现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 “身体好些了吗?” “嗯,好得多了,就是夜里还会咳几声。” “那就好,钟骁他在睿朝,你凡事小心,莫让他挂念。” “知道。”我接口,忍不住问,“爹,今日公公来可有说什么?” 爹没即刻答我,微一沉吟方道:“原来还为这五皇子任了辽洲王爷欣喜,如今看来,他对戬国也不过尔尔。” “嗯?” “今日有报,钟骁还未见到那辽洲王爷,只见了他身边的大臣,态度甚是倨傲,三言两语不和已拂袖离开,而边境上战火漫延,驻边将士们没接到正式开战的命令,唯有苦苦支撑,不敢反击,一时间百姓离散。”“那~”心下噗嗵乱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和平是一切的基础,没了这个,根本谈不上归隐山林,做自在散人。“那从前那个使臣可有被放了出来?”爹摇头,神色凝重,“没有,而且前方局势日急,只怕这几日难收到钟骁来信。说予你知道,免得你猜忌。” “爹,会出事吗?”我抓紧爹的衣袖,就好象小时候心中畏惧时,寻求他的保护。 爹没答话,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要说开战那也不太容易,希望辽洲王爷只是立威行事,给戬国吃些苦头就会收手。”“那朝堂上?” “朝堂上有大臣主和,有大臣主战,这都是常事。” “主战?我们拿什么去打?我们为什么要打这必败之战?纵然侥幸胜了,难道大臣们已经忘了当年戬国与桑夏国交战,戬国虽胜,又有何意义?公公甚至为此背了骂名……”“你以为他们主战的是为了胜利?”爹打断我,长叹道:“战争对百姓自然无利,可对有些人……”说到这儿,他冷哼一声,“不过是为了成全他们的私心罢了。”“那皇上呢?”我的头脑太简单,想不清楚这样复杂的问题,至少现在不愿去想,我只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平安,钟骁何时能回来?“皇上没答言,有人答言了。” “谁?” “信义王爷。” “他能说什么?酒囊饭袋,无耻之徒。” “嫣然,就当你不认识这个人,何必挂怀,没得污了自己的嘴。”爹轻斥我,自个儿反到笑了,只是这笑颇是无奈沉重,“他提议咱们派出公主和亲。”“和亲?这是打哪儿说起的?” “因为传闻那王爷喜女色,京瑞府中有一大帮妻妾。” 我皱了皱眉,有些反感,不欲继续这话题,爹却还接着道:“只是奇了怪了,妻妾成群,却无王妃,正妻之位,一直空悬。”“那皇上意思?”我对那神秘的王爷不感兴趣,我只对我的家庭感兴趣。 爹摇头,“皇上还是什么都没说,匆匆散朝,自回后宫去了。” 从书房出来,夜凉如水,我猛地打了几个喷濞,急忙往屋里赶,一路走着,几乎忘了刚才的谈话…… 第十天,虽然明知他回不来,我仍然坐着马车到了南临门,街上还有水印,集市还没正常开市,人人忙碌着,清扫暴雨后的淤泥杂土,从轿帘望出去,青灰色的石板路印着明晃晃的日头,水光犹在,逐渐干却。我一直守在南临门外的小山包上,直到日头西沉,残阳如血……生命中有很多奇迹发生,但没发生在今天,盼得我两眼酸涨,钟骁没有出现。这是第一次吗?他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 第十一天,我看着那条已经绣好的腰带,直到被上面简单的图案绕花了眼,这才动手找到线头,微一迟疑,顺势一拉,毁了那些精美的花纹。“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这腰带,小姐连着赶了几晚上,好端端的怎么倒拆了呢?”碧莲放下汤药欲抢,已经迟了,那些花纹在我眼前消失,就仿佛时光能倒流,他站在面前微笑。“这花样子太素了,想重绣一个。”轻描淡写,再拾起针线时,却已没了兴致。 第十二天,钟骁来信,说前方局势颇紧,又苦于无法与辽洲王爷会面,他已打算退回戬国边境,让我不要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呢?哪怕他在戬国境内,可双方实力悬殊如此之大,退一步与进一步又有什么实质区别? 第十三天,旧疾反复,卧床养病。 第十四天…… 第十五天…… 我的时间开始以天计,后来以半天计,然后变成以时辰计……日子越过越慢,等待越来越煎熬。 转眼就是半月,已经连着三天没有他的消息。问爹爹,爹只让我宽心;问公公,公公只是吱唔了事。我躺不住了,又没勇气仔细追寻自己不好的预感,悄悄起身,才到院门口就听见于管家与儿子对话:“爹,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清,弄得不好,只怕要打仗呢。” “那好啊,我想与将军一道同赴沙场。”少年激动了,对他来说,想像中的浴血奋战是多么让人沸腾。 “胡扯,你道打仗是好事?咱们与那睿朝同根同气,且不说别的,战场上同族厮杀,兴许还要与远方的亲友为敌,这份心境,你就没想过?”于管家轻喝他的儿子,但生在戬国、长在戬国的少年又如何能理解那些曾经的生离死别?“那爹还偷偷给将军报信,告诉他夫人的情况吗?” 话音很低,于管家的声音更低,似乎安静了片刻,方听见他悄声道:“夫人身子骨向来结实,从没见生过什么大病,这下是内急外患,两下里夹击,这才受不住病了。你好生伺候主子就成,别管这些琐事。”他们说着往外头去了,我披着衣裳,在这个炎炎夏日,没来由的一阵寒颤。 第十六天,宫里有了什么动静,皇上传未嫁的公主、郡主觐见,并且修书一封,快马递予辽洲王爷。虽没明言,但大臣们心里都清楚,皇上也许想走和亲的路子,说出来虽然软弱,但也不失为一种省心省力的法子。我却始终觉得一个女人很难起什么决定因素,这些不过是个借口,或者是个台阶……如果他只是单纯想要立威。 第十七天,终于又收到钟骁的来信,忙不迭撕开,甚至撕破了信纸一角,却发现是前几天写的,只是路上耽搁了,今日才到:嫣然,睿朝小城丛屏,与戬国相邻,茈碧江从那儿流向戬国,我此刻站在江边,仿佛就能看见你站在下游,翘首以盼。 城中百姓偏爱荷花,家家皆用石缸种植,此时正值花期,满城清香怡人。驿站用荷叶煎蛋,甚是爽口,但我突然想吃你做的白水煮蛋——不要其他一切味道,只余下鸡蛋的淡腥和淡香。待我们以后另寻一处安家,也如这般遍种荷花,到时与你一道,听那雨打荷叶的嘀嗒,赏那露珠晶莹的致美。我等不及了,等不及想飞回你身边,吃最简单的食物,过最惬意的日子……而现在,在回通城之前,总得设法见那辽洲王爷一面…… 一切安好,勿念。 这信写得早,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而皇上派去的信使应该还没到,他说“设法”,设什么法呢?我有些慌乱,急着想要出门,但又抱病在身,诸人拦阻,且出去后能去哪儿呢?真的打马前去睿朝找他吗?第十八天,天还没亮,我悄悄收拾了一包行李,趁着夜色,躲过值夜的丫头和侍卫,轻手轻脚出府。街道漆黑,前程也漆黑。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们都好象掉进某个陷井,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好过现在煎熬的等待。还没走出街市,我就被发现了。我忘了戬国最近宵禁,夜里都有官兵四处巡逻。一个背着包袱、毫无防备的少妇,简直就是直接跳进他们的搜索范围,甚至没有还手能力,不容我解释,就被押到衙门。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就这样可笑的匆匆收场,当事情弄清,我被爹带回娘家时,脸上一片滚烫——着了夜风,又受了惊吓,病势加重了……爹来不及训我就进宫请御医来诊,几碗苦药灌下去,我的泪流了下来,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心急如焚。 从那封迟来的信后,再没钟骁给我的消息,有时会安慰自己,也许只是路上耽搁了,可天复一天,转眼,钟骁已离开二十余天。爹不再放我回府,娘整日守在我床边,可她也心忧,时常微蹩着眉心发呆,我想问她可听见什么动静,最后还是没张口——她不说,要么就是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有了消息,却是坏消息,所以所有人都瞒着我。第二十二天时,宫里来人传我入宫觐见,娘望了我一眼,匆忙问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但不知皇上召将军夫人入宫有什么急事?”我也有些疑惑,戬国正值多事之秋,皇上此时见我,难不成只是为了解闷? “回齐夫人,皇上只吩咐奴才命将军夫人入宫,别的一概没说。” “那今日可有使臣回来?”我追问,也许钟骁已经到了呢?他们想给我一个惊喜。 “回夫人,自辽洲王爷上任,派去的使臣皆没回来,只有皇上与那王爷书信来往罢了。” 我们母女面面相觑,谁都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却不得不支撑病体,换了衣裳,跟着那太监乘小轿匆匆入宫。 皇宫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无数道重门、无数个宫殿、无数个镇宫神兽……暮色掩映下的戬国皇宫,气氛庄严,却总透着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有一丝末路穷途的凄凉。这其实加进了许多个人感情,战争还没开始,我已经疲累了。对大多数人来说,战乱是残酷无情的,我也只是一个身在乱世的普通人,稍有动静,心生慌恐。更何况我们一家身居高位,反而不能如寻常百姓那么洒脱。小太监说皇上在翠鸣殿批折子,而那翠鸣殿藏在一片绿荫水榭里,是皇宫御花园的一部分,颇是清幽静美。 穿过无数夹道,经过无数宫殿,翠鸣殿近了,远远已望一片绿意,浮在这大理石、琉璃瓦、沉香木造就的皇城之上。 暮色四合,人影绰绰,定晴望去,仿佛看见一顶明黄|色的小轿从翠雨殿出来。 “可是皇上出来了?”我遥指着那个方向问眼尖的小太监,他顺着看过去,摇了摇头,“那是信义王爷的轿子,今日和皇上谈了一下午,这会儿才散。”“信义王爷?”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他的地方就没什么好事。“他和皇上谈些什么?” 那小太监挠了挠头,傻傻笑道:“这个奴才可不清楚,左不过谈些朝事政务,兴许还有派公主和亲的事儿。” “和亲?皇上真要和亲?”我问,脑子里搜索着适龄的待嫁公主。 “这也是奴才猜的,做不得准,夫人且莫对皇上说起。”小太监急忙摆手,见我微颌首,又忍不住凑近身轻声道:“可皇上八成有些打算,否则召见那些待嫁公主干嘛?”我也有些隐约猜到,但帝王心、不可测,在一切没成定数以前,谁都说不清还会有些什么变化。 待那顶小轿近了,趁身边的小太监没注意,不动声色往旁边的矮树一躲,悄悄绕过小轿,直直往翠鸣殿而去,却听见小太监被拦了下来,信义王爷在轿内沉声问道:“刚才还见两个人影,怎么就剩下你一个了?另一个是谁?”我皱了皱眉,加快步伐,余光瞟见小太监四处寻我的眼神,“回王爷,奴才奉皇上之命,召速战将军夫人入宫觐见,这才一眨眼功夫,怎么就不见人了呢?难不成走散了?可也不该啊。”“钟夫人?”信义王爷仿佛自言自语,我怕他回头,一气儿跑向翠鸣殿,幸好那暮色沉沉,希望他没看清我的去向。 殿前的高总管将我引了进去,殿内灯光通明,皇上倚窗而立,背影有些孤寂。 刚欲下跪,他缓缓开口道:“免了吧,今儿就是召你来说说话,别把自个儿拘住了。” “皇上有心事?”我沉不住气问,我们都有心事,却都没点破。 “坐吧,朕命人上了几碟小菜,既然来了,陪朕喝上几杯。” 我的病还没好,噪子有些嘶哑,刚才一阵急跑,额头也出了一层虚虚的浮汗,本不应饮酒,却鬼使神差答应了下来。 景云帝笑了笑,径自坐在上首,摒退了宫人,又摆手让我同坐。 “难为你们了,新婚燕尔,就乍然分离。”他仰脖饮尽了杯中酒,并没看我,只是看向那空酒杯,若有所思。 走上前拿起酒壶替他斟满,看见他满头银丝,心下不竟凄然——戬国其实是他以命相撑。要论辛酸之人,说到底,这弹丸之国唯有他而已。“皇上刚才就喝了许多吧?还是保重龙体,少饮些好。” “龙体?”景云帝轻笑了一声,说话间又饮了一杯,“坐吧,一人喝容易醉,若是为龙体着想,你就陪着朕多喝几杯。”一杯葡萄酒下肚,纵然不烈,也呛得我咳了几声,脸上热了起来,神经却放松了许多,坐在景云帝身旁,一面替他添酒,一面替他布菜,“嫣然也有烦心事,只是和皇上的比起来,就显得轻巧许多。”“哦?丫头能有什么烦心事?”景云帝挑眉,继而道:“现在也不能叫你丫头了,这转眼新婚也有三月了。你可知钟骁的近况?”“嗯?”不由有些激动,仍按捺着性子道:“自出使睿朝,虽有书信,都没提及朝事,只知道没见着那辽洲王爷,八成还滞留在边境。”皇上轻笑摇头,却又不说了。也不吃菜,只把那酒当水一样的喝。我想问,又不敢问,不是因为碍着君臣之礼,而是害怕问出来的答案不如设想中美好。暮色已深,月亮升了起来,恰恰映在窗户外。景云帝沉吟道:“朝中诸事,你也该知道几分吧?” “皇上说得什么事儿?若是那辽洲王爷的事儿,嫣然和皇上一样,都是一头雾水。” “嫣然。”他打断我,换了一种严肃的语调,“你应该有所听闻,大臣们有的主和,有的主战,有的……”说着一顿,方继续道:“不知你有何想法?”“战?我们用什么去战?”我忘了规矩,也许他叫我来,就是为了听那些“忘了规矩”的话。“纵然胜了,又有何意?戬国还经得起一次战乱后的衰败和贫困吗?”他笑,笑得颇为无奈,瞟了我一眼,摇头道:“还是那个直爽脾性,难怪世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易’……这江山,果然易改。”“皇上。”我有些怔愣,从椅中站起,不知如何接下去。 “坐,朕没别的意思,这话天下人都不能说,唯独朕有这权力说。” 又是权力,权力让他得到很多,但也失去很多,我无法体会他被迫退守戬国、自封为皇的心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想要夺回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广袤土地和极限权力。“若说战,果然不易;可要说到和,连派了几个使臣,又送了许多贺礼,都没听见什么消息,谁都摸不透那五皇子的心思。如此僵持下去,不用战,光是边境封锁就够头疼的。”“那些商人?” “若是商人还好打发,戬国与睿朝并未正式通商,边境上货物有限;可这样对峙,百姓离散,良田荒芜,流民四起,不用开战,戬国已被内忧所困。”我无语了,说到见识也许我能见识到几分,可说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始终想得太过简单,不是为官为政的料。 “还有人提议和亲。”景云帝见我不答,继续道。 “和亲?一个公主能扭转乾坤吗?” 皇上笑了笑,“能与不能,皆看那五皇子想不想平息冲突。” “皇上的意思,这和亲也不过是个幌子,给他一个台阶下?”我也饮了一杯酒,说不清心里的复杂感觉,虽然一个人的命运在国家命运之前显得渺小、微不足道,但为了这永远没有止境的纷争,无数人牺牲了自己年少的梦想,甚至一生的悲喜。“也可以这么说,朕前几日已写了亲笔信,也有些答复了。”皇上沉吟道,语气有些沉重。 “他竟同意了?” “他是同意了。”景云帝冷哼一声,“却没看上朕奉上的几位公主画像。” “那是何意?戬国的公主,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 皇上不答,喝多了酒,双目尽染红丝,良久,他突然起身背向我,悠悠道:“嫣然,朕想问问你,若是一个公主能扭转乾坤,却不得不远离亲人,前程堪忧,多难多灾,你觉得值与不值?”垂目细细思量,这对个人自然是不公平的,但说到底,世间没有绝对公平。“嫣然没经过战乱,没经过离散,但能想像烽烟四起、民不卿生的情景,那时又该有多少人夫妻分离、母子相望、生离死别?如此看来,若是一个人成为战与不战的契机,嫣然觉得,纵然她赔进了自己的毕生幸福,那也是值的。”殿内安静下来,景云帝似乎在思考我的话,这空旷的大殿只能听见蜡烛的噼叭声。 “皇上。”起身欲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今日来报,钟将军夜探辽洲王爷府,已被生擒。” “什么?那他现在怎样?可有受伤受刑?”我急了,泪冲上眼眶,模糊了双眼,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以他一人,战那王爷数十名侍卫,将军武功气概了得。” “那……” “可终究年轻气盛,别人是防备甚严,就等你耐不住性子,行差步错,一着错,影响全局。” “皇上”我跪在他面前,仰头求他,泪从眼角滑落,“还望皇上恕钟骁心切,又顾念我生病在家,心急如焚,这才出此下策。求皇上别怪罪于他,快快派出使臣前去谈和,接钟骁回来。”他低头斜睨着我,脸上阴晴不定,是我看不透的高深莫测,半晌方道:“朕正有此意。” “皇上……” “和亲公主已定,十日后前往辽洲,钟将军自然能平安返回。” 我有些疑惑,刚刚还说戬国公主的画像皆被退了回来,怎么如今又定下一个和亲公主? “凤烨镇国公主听旨。” …… 一夜未眠,一夜未回府,我坐在椅上,从开始的思绪万千,到后来的无奈苦笑,到最后的心如止水……就好象一切,只是,一个玩笑。当天际第一缕曙光印在翠鸣殿的窗纸上时,门吱哑一声开了,我知道景云帝来要我的答复。 “如何?考虑清楚了吗?”他问我,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还有选择吗?”我轻笑,“家国命运皆系于一身,我还能如何选择?” 景云帝没答话,径直走到我跟前,他已换了朝服,明黄黄的颜色晃花了我眼,腰间那条绣有龙纹的蟒带让我想起那天钟骁对我说,“把那个绣好,我回来就能系上。”如今他的腰带被我毁了,只是一个半成品;而他的妻子不得不以一个公主的名义远嫁睿朝……这一切他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了,又会是怎样不堪的心境和悲愤的反应?猛地抓住景云帝的衣襟,缓缓跪在地上,“皇上,嫣然只有一事相求,还望皇上成全。” “公主有何要求,但说无妨,朕应承你,待你和亲睿朝,朕自然放你的家人辞官远走。” “还有一事,皇上不可不应承嫣然。”他虽然换了称谓,我突然留恋这个用了两世的名字,如今还有多少时间——我是嫣然?一旦踏上异乡,我就变成凤烨,就当嫣然死了,一了百了。“请皇上为嫣然发丧,告知世人,速战将军夫人齐嫣然,身染恶疾,已于昨日殁了。” “你~”景云帝欲拉我起身,他的眼中纠结着疑惑和自责。 “皇上且听嫣然把话说完。”我的声音没有哽咽,一旦决定,反而变得勇敢。“自与将军成亲以来,钟骁对我情深义重,世人皆知。奈何造化弄人,国家动荡,分离在即。只是还请皇上设身处地为钟骁想,他一心为国,出使睿朝无果,反被生擒;他一心爱妻,奈何造化弄人,几次受人侮辱。若是他知道嫣然以已嫁之身和亲睿朝,该是如何复杂难堪的心情?又如何面对世人的冷嘲热讽?”“你且起来再说。”景云帝将我扶起,晨光印在我们两人脸上,他苍老了,而我呢?我只看见他眼眸中那个无助却又坚定的自己。“纵然朕向钟将军隐瞒真相,可又如何瞒得了这朝中上下?” “只要皇上想做到,一定能做到。皇上既然封嫣然为凤烨公主,从今后,只有凤烨,没有嫣然。” “你不怪朕?”景云帝眯了眯眼,突然问我,“你已出嫁,且不是皇家中人,却要担负这国家命运,受世人耻笑,担变数之惊。”“我?”我有些迷惑,思维混乱,低垂着头,几番思量,无奈摇头,“若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也许大了,可嫣然还懂得有国才有家的道理,若是只能如此,嫣然绝无悔意,只是挂念钟骁,和亲事小,自己夫君身上的耻辱该如何洗脱?嫣然不想钟骁日后活在自责自难自卑之中,还请皇上成全嫣然,为嫣然大办丧事,对外只说封了一名宫女为凤烨镇国公主和亲。”“这又能瞒得了多少人?瞒得了多久?”他反问,有些自嘲。 “这也是块遮羞布,能瞒几人是几人,能瞒多久是多久。钟骁他纵然疑心,奈何死无对证,也难追究。” “你可想清楚了?”景云帝紧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甚是严厉,“如此一来,朕若想封赏你的家人,也是不能;若是将来终究爆发战乱,你也只是那睿朝五皇子的妾侍,与我戬国再无半点关联,兴许世人还会责你无能软弱,无法扭转乾坤。”“扭转乾坤?世上有几人能扭转乾坤?嫣然自认没那个能力,既然只有和亲一条路可走,只想从此重生,就当是另一个人,另一段日子。”良久,大殿内悄然无声,直到门外的太监细声细气提醒道:“皇上,该上朝了。” 我们都没时间思考了,也没选择的余地,景云帝微一颌目,再睁眼时,我知道他已经答应了我。 “传旨,速战将军夫人钟齐嫣然因恶疾突发,回天乏术,已于今日寅时,暴死宫中。” 我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好象随着这句话,自己真的死了,失去了曾经温暖的家庭,曾经爱我的丈夫,还有我拥有两世的名字。“封二等宫女如意为凤烨镇国公主,九日后,和亲睿朝。” 扬了扬嘴角,当我想哭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泪了,我变成另一个人,然后必须去经历另一种人生。 “朕派人送你回齐府,好生准备,这几日别再抛头露面了。”景云帝转向欲走,却又停在门口,冷冷道:“你刚才说‘这也不过是块遮羞布’是何意?”我转在原地,张了张嘴又答不出来,真相是人人都知道的残酷,但说出口毕竟不同,说出口就是大罪。 “凤烨,莫怪朕没提醒你,既然当初选择了隐瞒,就隐瞒到底,哪怕连一点儿口风也别露出来,否则,别怪朕无情。” “如今只有凤烨了,前世的嫣然曾经遇到过谁,遇到过什么人,凤烨全忘了。”我答,哪怕现在还没忘记,也一定要让自己忘记。“只是皇上,凤烨还有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知皇上愿不愿听?” “既是大逆不道,不说也罢。”他拂袖而去,我紧追了几步,扶着门框,冲他的背影高声道:“戬国与睿朝同族同字、同根同气,还望皇上三思,若是苦苦支撑,可有将来?”那身影一窒,片刻功夫,仍健步往前走去,孤独决绝,似是欲与老天一搏,与命运一搏。 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塞进一顶小轿,四周拉得严实,连一丝夏风也透不进来。不管了……我闭上眼,理不清心里的感觉,只是始终自嘲微笑,随着那小轿颠簸,几转几折,出了宫门,入了街市……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是谁?是嫣然?还是凤烨?这些都不重要,我突然发现,当我们面临生命的变数,过去的一切都可能被全盘推翻。这是头一次,我觉得自己这么无力,这么可笑。爹娘都等在偏门,甚至还有公婆,于是我知道,他们都知道了。可我不想说什么,也忘了哭泣,我只是笑着,满心疲惫。“嫣然。”娘上前握住我的手。 “娘~”我唤她,始终无法对她说——我是凤烨。 娘的眼中蕴满了泪,却始终不肯让那泪滑落,拼命冲我笑着,拉着我往屋里走,“病还没好,别在风地里站着了。” 话音未落,我终于放声大哭,好象冥冥中命运早有决定,只等我迈进那个陷井。就好象我的病,就好象于管家偷偷给钟骁报信儿……一切都在做铺垫,到了今日,“我”不得不死,不得不以此让他释怀,让他彻底忘记。众人皆是一愣,半晌,爹上前握住我的肩头,“嫣然,爹明白你的苦心,待骁儿回来,我们谁都不会说出真相,既然必须要去,就勇敢面对。爹相信我的女儿不会只把儿女私情萦绕心头。”我俯在他怀中,就像小时候那样,他给我勇气,也教会我坚强。哽咽着点头,泪眼中看见公婆怜惜复杂的表情。 “对不起。”我轻声道,他们也如父母一般,疼了我这许多年,这不过刚刚盼来我们的亲事,谁料又是这般了局?能想像他们担心钟骁,是否相信这个谎言?即使相信了,又能不能接受?就算接受了,他还是原来心志高远的钟骁吗?念及此,站直身子,缓缓拜了下去,婆婆欲扶我,微微侧身避开,拜了三拜。众人都已泪湿,婆婆靠在公公怀里,掩面努力压抑着悲声,眼泪却打湿了她的手背。我反而轻松了,就像他们流尽我的眼泪,从此后,唯有微笑面对,才有可能自己给自己幸福。 “娘,给女儿做个豆腐丸子吧,好久没吃了,今儿特别想吃。”我抹了抹泪,瞟见花坛里正看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菊,淡雅的颜色,迎风微摆,娇柔的身躯,平凡的外貌,却有别样的美丽。娘忙不迭答应着,携了我,一行人往内院去了。 无限留恋这个我住了十五年的院落,那些树木比记忆中繁冒,那些屋宇摆设比记忆中陈旧,就连这个院子也比记忆中小了许多,但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有另一种熟悉的柔美。我们的家呢?我们的家池塘刚刚修缮完毕,注入清水,养着锦鲤,也从别处移栽了几株荷花,可惜那花苞还没打开就败了,只余下几片绿叶,兀自支撑着……这个孤独的夏天。还有那些新漆的雕栏玉砌,没来得及被时光浸染,没来得及沉淀岁月苍桑;屋里的锦被犹新,茶具还没结茶垢,四时的衣裳锁在大箱子里,崭新的……就这样慢慢旧去。曾经以为我会在那儿过一生,或者半生,于是我们激烈的讨论——池塘挖成什么形状?窗前种什么植物?院内养猫还是养狗?回忆起来,我还能清楚记得钟骁假意与我认真,最后却哈哈大笑,“谁听说过在戬国种凤凰树能活的?那是南边热地方的树种,硬要移过来,也肯定活不了。”“那我们种木棉?” “木棉?”他笑得更欢了,“看来我的嫣然喜欢南边,那等以后,我带着你去南方吧,省得移来移去的。” “到了南方我们就种红松。”在他面前,我像个孩子,孩子总是活在想像的世界里,不分东南西北,不分国内国外,单纯的以为,这世界是一样美好的,只要用心,什么都可以实现。后来我才发现,现实不是这样,现实是:我们为了果腹开荒种田、打猎杀生;为了御寒,杀物取皮;又为了躲避风雨,砍伐树木,建盖房屋村舍;最后为了争夺这些资源,相互猜忌、战乱、杀戮,不断吞并土地,不断扩充领域,到最后,自己又被别人吞并收纳。我不得不承认,南方永远是南方,北方也永远是北方,这世上并没有一个你期待中的,既有南方的秀美精致,又有北方壮阔大气的地方。而历史也如年轮,一轮又一轮,简单的重复,惊人的相似。泪落在信纸上,印花了他的字迹,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公婆就宿在齐府,娘也被爹劝回,我一人坐在灯下,整理这些年来他送给我的东西。到明天,白幡灵堂就会布置起来,“我”的遗体在那儿摆放两天以后,会即刻淹埋。因为御医们说,“我”是肺痨而死。但凡肺痨过世的人,总要尽快处理遗体,以免病菌扩散……无法想像等钟骁终于回府,迎接他的居然是一个灵位、一座坟堆,还有无数披麻戴孝的下人,以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双亲。每当想及此,心下绞得生疼,可若是不如此呢?他将更难面对那些漫长的绝望,还有痛苦的自责。 骁哥哥,原谅我自作主张。长痛不如短痛,彻底让齐嫣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也许更容易让我从你的记忆中慢慢淡去。 第二天醒来时,前院已有亲朋友前来吊唁,我藏在这方寸之地,人犹活着,名份却已死亡。 第三天,所有的帐幔皆换了白布,夜深人散后,我偷偷跑到前厅,那儿停着一幅棺木……仿佛自己真的躺在里头,风吹幡动,连我也忍不住凄凄。第四天,我想回自己家里看一眼,但这已经成了奢望。 …… 前些日子盼钟骁回来,光阴缓慢,自从我变成凤烨,怎么留也留不住这短暂的十天。 我的嫁衣又被翻了出来,看着裙角点缀的凤凰花,就觉得无限讽刺。有时会想,为什么我会被派往和亲?一个已婚的宰相之女,有什么资格代表国家?这个问题除了景云帝,没人能回答。他自然也不会回答,他只是紧锣密鼓为凤烨公主大造声势,又派人抚慰钟齐两家,表达对“我”的早逝的遗憾。 碧莲帮着我收拾东西,双目红肿。一理才发现,从小到大,钟骁送给我的玩意好象越收拾越多,小时候送九连环、泥塑兔爷;长大些是胭脂水粉,唯余下一个个空盒,居然也被我小心保留;再大些就是首饰衣物,拣我喜欢的颜色——淡青、淡粉、淡紫、鹅黄……堆满了一只箱子。我理不清楚,越理越觉得今生无法回报一、二,手里握着那对淡紫色的珍珠耳环,坐在窗前,明天就要启程,天阴了,堆积的乌云告诉我,也许会有一场暴风雨。“小姐。” “嗯?” “奴婢前几日在前厅瞧见那信义王爷。”碧莲犹豫着开口。 皱了皱眉,不想听见这人的名字,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提到他做什么?” “是来奔丧的。”她还是有些迟疑,见我没反应,咬了咬牙,继续道:“奴婢听见信义王爷对大人和夫人说,‘可怜小姐红颜薄命,否则就该去睿朝当王妃享福了’。”“嗯?”我的脑子塞满了过去的时光,一时反应不过来。 “说是他都把小姐的画像送到睿朝去了,怎料会有不测呢?夫人当时就哭了,被大人劝回屋,可大人的脸色也苍白可怕。”碧莲说时不由忿忿。我呆在那儿,半晌,方听懂了她的意思。恼怒被无奈代表,无奈又被嘲讽淹没……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死了,必须离开。 “小姐。”碧莲见我不答言,急得直跺脚,“您甘心就这么去了?” “不甘心又如何?人人都只是一枚棋子,当顾念全局时,无论你有多重要,毁弃也只是瞬间的事。” “那将军……” “记住,我走后,你要好生服侍将军,不可透露半点口风。” “小姐拿定主意不让奴婢跟着去?”碧莲的声音已带有哭腔,而我早决定留下她,替我照顾钟骁。 “你是父母阖家都在这儿,跟我去了干嘛?替我好生伺候将军。” “小姐~” “若是你以为有中意的人,将军自会为你作主,若是你仰慕将军……” “奴婢绝无此心。”碧莲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我反而笑了,微微扬着嘴角,把她扶了起来,“我没怪你,我的意思,若是你仰慕将军,也是一桩美事,横竖我是回不来的,他终归要再娶,你在他身边我也放心。”就像真的我已临死,一句一句交待不完的后事,我带走了两个孤身丫头,带着那对珍珠耳环,重新披上我的凤凰嫁衣,重新将长发挽起,重新坐在轿中,却已不是一个新娘的心境。第二天一早,爹娘皆来送我,但怕引人注意,我们只能在屋中送别,这时候语言显得苍白,就连娘也收起了连日来未停过的泪水,努力冲我微笑;爹替我插上一枝凤钗,微微颌首,“嫣然,从此后爹娘不在你身边,家国大事系于你一人肩上,凡事不可任性,说话做事三思而行。”“爹放心吧。”我扬些了嘴角,瞧见后面镜中表情复杂的自己。“多劝着娘让她别挂念女儿,世事轮回,兴许我们一家终能再聚。”“一定能。”爹重重点头,“待辞官为民,我会带着你娘回奕城老家,到时再谋相见之事。” 分别在即,悲伤只是陪衬,爹为我们描画了一个说不上有多美好,却让人心生无限希望的未来。也许真的有一天,我们一家能重聚;也许真的有一天,不再有睿朝戬国的区别,我也不再是政治的牺牲品……一切都会过去,家人会重聚,国家也必会统一!骁哥哥,纵然我们一生的缘份已尽,我想到那时,你也会高兴的——再不用背负历史的重担,再不用活在一个已经灭亡的朝代里了。一顶小轿,一块红盖头,将我从偏门悄悄送出,天光未亮,而皇宫里已喜乐齐奏,同时送出一顶喜轿,偷梁换柱,一番掩人耳目之后,我彻底变成凤烨镇国公主,踏上另一段不再单纯的旅程。短短三天的旅程,和亲队伍走了六天。有时想加快行进速度,想像自己离钟骁近了,但马上又打消了念头,因为我离那个未知的命运也近了……途经茈碧江时,总命马车在原地等我,然后携着一封封信,独自一人走至江边,将信纸展开,平平铺在江水上,眼看那江水浸湿了信纸、吞没了字迹,然后放手,一张张信纸随水流飘然而去……它们替我重回戬国,替我重回爹娘身边,替我重回无数次与钟骁嬉戏的那段茈碧江……然后绕一个弯,等它们重回睿朝时,已化作江底的淤泥,没有人会知道这些碎片曾经乘载了多少心事、多少心酸。“公主,再过两个城镇,就是睿朝境内,辽洲王爷已派人前来迎接公主,就在前头候着,公主可要见上一面?”身后有小丫头来回,手中还拿着一封拜贴。“难道他们还怕我这个凤烨公主有假?”不禁笑了,很苦涩的笑,其实是想告诉他们——我果然是假的。 小丫头?br /gt; 凤凰花开第14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头一窒,赔笑道:“公主多虑了,这别说戬国,就是算上睿朝,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公主这般倾城倾国的姿色,别人就想代表公主,又如何代替得了?”没成想她绕到这个上头,我摇了摇头,摆手道:“去吧,让他们准备启程,也不用见那前来接迎的人了,省得耽误行程,告诉来使前头驿站候着就成。”我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辽洲王爷的人,见了,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撕成两半,一半系在家国命运上,有勇无谓;一半伤感自己命运多桀,脆弱悲伤。“公主,那这拜贴……”小丫头迟疑着不知如何行事,手中的拜贴递过来一半儿又停住了。 我瞟了一眼,封面上端正方圆的小楷体,规规矩矩写着,“戬国凤烨镇国公主亲启”几个字。  “留下吧,就说我看了,打发他们先走。”顺手接了过来,心念不由不一动,叫住已转身的丫头,“戬国派往睿朝的使臣可有什么新消息?”小丫头愣了愣,摇头道:“回公主,奴婢不曾听见什么。” “知道了,下去吧。”手中握着那张拜贴,暗笑自己痴心难改,这时候谁会透露什么消息给我呢?这长长的和亲队伍,一应仆丛下人,皆是景云帝的眼线,就连我带着身边的两个丫环,也均是他从宫中选出的——做事小心、谈吐谨慎,永远得体的行止,永远无法与你亲近一点半点。深深吸了口江边湿润清新的空气,起身拍拍衣襟的灰尘,我走向那条长长的车队。今天过去之后,我将离开戬国,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心中纵有万般不舍,但人的命运也包括你必须去承担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以及适应不同的生存环境。上车前,回望了一眼泛着粼粼波光的茈碧江,阳光下,她如同锦缎般温柔美丽,每一个回旋、每一处奔流,都绽放别样的情怀。我的眼中泛着波光,掩盖了真实的泪光。和亲公主的马车虽说宽大舒适,可连着坐了几天,小腿也有些浮肿,人也郁郁的打不起精神。品茶、养神、数车帘上缀着的流苏、看衣服上精致的花纹……所有事情都做了一遍又一遍,天还没黑,驿站还没到。我笑、我哭、我长声叹息、我肆意开怀,如今都没人与我分享了,这马车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着车轮吱哑的滚动声,整个世界犹在,但我却突然觉得寂寞孤独。抛却从前种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尤其我的过去实在幸福满溢。百无聊赖,低头一瞟,却瞟见靠枕上放着的那封拜贴,那样规矩的小楷字,清秀舒展,倒像女子的笔迹。一时兴起,顺手拿了起来,寻思着不知是什么样的男子会写这样的字?又或者是让他心爱的侍妾丫环代笔?微一思量,拆开封口,乍一看上去,这拜贴倒不像拜贴,更像一封书信,写满了两张宣纸,字迹变了,不似信封上那么整齐划一,是潦草随意的行书,看上去行云流水,信手拈来,行文颇为洒脱。可仔细一瞧,墨迹有新有旧,一封信,倒像是分几天才最终完成的。…… 凤烨公主安好,闻公主起程赴睿,吾心甚喜,已为公主另盖别院,修建园林,既盼公主早日抵达奕城,又怕公主车马劳顿、玉体不适。今嘱辽洲太守前来迎奉公主,悉听公主差使,需知你既为吾之王妃,辽洲境内、睿朝上下,皆可随意而为。 …… 这信竟是那睿朝五皇子、辽洲王爷萧木桢的亲笔?我有些吃惊,愣愣的说不出什么感觉。半晌,方继续看下去: …… 吾对公主,仰慕已久;而公主对吾,想必诸多误会,现在解释,为时尚早,待他日相会,天长日久,公主定知吾心——为公主计、为睿朝计、为戬国计,亦为将来计。体念公主远离家乡亲人,但请公主将吾视为夫、视为友、视为可信赖的亲人。吾知不能为公主分忧十之一、二,定当竭尽全力护公主周全、慰公主芳心、讨公主欢愉。世人常言:说多者往往做少。吾知欲公主明白吾之苦心,非短日可行。公主抵奕城后,吾将设宴送戬国使者返国。 …… 心下咯噔一跳,他只是在向我陈述一件事呢?还是在告诉我,只有我乖乖做他的王妃,钟骁才会平安回国?忙不迭往下看,却再没提到钟骁,只说些奕城风光、京瑞气象。…… 戬国与睿朝,同根同气,同族同根,名为两国,实则一家。公主不必挂念家乡,不必惦念父母。他日若岳父大人辞官故里,吾定当竭诚使公主一家团聚,以全公主孝心。尚有许多话语欲说,提笔茫然,待公主抵睿,细述情义。途中寂寞,沿路辛苦,还望公主保重玉体,以期相聚。 萧木桢上 …… 信完了,结尾处极简单的落款,仿佛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执笔立于案前的样子。在我的想像中,竟带几分懦雅、几分愁思。也许因为他谨慎的语气,也许因为他新旧不一的墨迹,总觉得这辽洲王爷满腹心事,就像这场游戏里的其他人一般,都有一些说不出的苦衷。但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钟骁的命运,我关心钟骁的现状,我关心钟骁是否真的能平安回国。匆匆又看了数遍,信中只说我抵睿后,自会放戬国使臣归国……将信纸折好,仍随手放在靠枕上,心下有些失落。就礼仪而言,我应当回信予他,但此刻实在没了心思,倚在枕上,马车颠簸,昏昏然就欲睡去。这人将是我未来的丈夫,我知道他比钟骁大两岁;我知道他颇得睿朝永隆帝溺爱,性子洒脱不羁,皇亲贵戚皆让他几分;我知道他家中妻妾成群,已有一个女儿;我听说他喜好女色,广纳美人,却不立王妃;我还听说他偏爱丝竹乐器,常在府中自弹自吟,颇为自得……但我还是觉得他很陌生,陌生到脑海里甚至没有一个飘忽的影子,而我居然会成为他的王妃,从此日夜相伴,妇随夫行?这是无法想像的……事实。闭着眼,却有泪意涌上,我没哭,如今悲伤已不是我的情绪,我的情绪是忐忑,对未来的不确定让我变成恐慌、茫然、敏感。我还记得抵到奕城那天,丫环翠茹在马车里帮我梳妆,小几前支了一面椭圆镜,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病刚好就加上这样的车马劳顿,整个脸庞瘦了一圈,下巴尖细,双睛微微浮肿,还是那个美丽清秀的少女,却没了以往的神采与明媚。“公主,辽洲太守传王爷的话,说是直接迎公主进王府,妆容上是否该比平日更艳丽些。”翠茹一面替我梳理长发,一面问着。“不用了,就这样吧,也不用上什么胭脂水粉,就我现在的样子,只怕撑不起那些胭脂的颜色,化了倒像一个鬼顶着一个画皮。”我冲镜中的自己笑,镜中的自己白得可怕,让人疑心只要一启唇,会露出两颗尖尖的狼牙——如鬼一般。“那,那头上戴什么?” “戴那枝珐琅器宝石镶就的梅花簪。” “公主。”翠茹犹豫着开口,“您是戬国镇国公主,只怕该隆重些才是。” “本来只想戴白玉簪的。”我打断她,“就是怕你说太素净。” 她没话了,翠茹今年不过十二,她如何懂得我的心境,就算我真的是那个二等宫女如意,当面对这样未知的前程,也会满心惶惶,更何况我是抛却了家庭爱人,以赴死之死赴向未来。连日赶制的公主服,如今有些宽大,憔翠的素颜,撑不起那身华丽精致的美服。我躲在这身衣服里,像一个木偶,由众人将我扶出马车,展眼一瞧,已是辽洲王爷府邸——威武的大门、狰狞的石兽、精美的屋宇……果然是大国大气象,就单单这个一方霸主的宅院,也可与戬国的皇宫相比。有仆妇早早在那恭迎,低垂着头,双手放在小腹前,上前恭敬道:“公主可来了,王爷盼了好些日子。” “盼?”不由冷笑,“你们王爷好生清闲。” 众人不敢答话,扶着我的手,一步步往那深宅内院走去。这时候再想退却已无退路,这时候连胆怯都是多余的,我好似一尊行尸走肉,由他们去吧,从此后,哪里还有嫣然这个人呢?凤烨、凤烨,不过是个名号,套在谁身上都可以,如今套在我身上,我就变成一个符号、一个信息、一个简单的身份……再无嫣然之人。纵然素颜,院中前来相迎的一名贵妇还是忍不住惊讶。我也抬眼看她,小巧的嘴、秀气的鼻梁、灵动的眼神、圆圆的脸庞,说不上十分漂亮,但另一种小家碧玉的可爱。身上穿戴不俗,想来是那王爷的一名侍妾。“公主可来了,偏昨日王爷多喝了几杯,今儿一早起来就不舒服,卧床就医,不能前来,命妾身好生伺候公主,还有些话与公主说道。”果然是他的侍妾,果然信里的话不得,若是真心盼着我来,又怎么会头夜饮醉呢?张了张嘴,我想寒喧几句,那女子倒也聪慧,猜到我不知如何称呼她,有些怔愣,忙开口道:“公主称呼妾身柳青即可,妾身是王爷的侍妾,早公主来了有三、四年,府中姐妹虽多,唯妾身一人陪王爷赴此地上任。”她话虽恭敬,眉目间却有些得意。她在告诉我,我只占了一个名分,可再怎么赶也赶不过他们的夫妻情份。 可她错了,我不想赶,但凡正妻,多半只是一个管家婆,何况是和亲的正妻,她的丈夫只怕也不愿我去赶。 看了她几眼,我抬脚往里走,此刻反而心下平静,把眼看那园中景致,一带碧水弯延,小径竹林、屋宇院落,皆随那水势而建,清秀不失大气,柔美中带几分禅意;院中各式假山点缀,或傍有竹丛,或傍有花海,石不失稳重,又多些灵巧,倒好象天生就长在这儿,巧妙自然;回廊依地势而建,时绕屋而行,时攀坡而上,围绕转折,处处颇居匠心,自成一景;屋宇精巧稳妥,色彩黑白分明,线条简单讲究。只窥得这王府一角,倒有几分印象中的江南风光……“公主连日赶路,想必累了。”柳青跟在我身后,陪笑寻话。 “累倒不累,只是有些乏力。”我回身瞧她,圆圆的脸上还带有少女的娇憨,看上去也不比我大几岁,可行为举止颇有风度,难怪那王爷独带她一人赴任。“公主远离家乡,相必惦记爹娘,王爷早几日就说了,待公主抵奕,即让戬国使臣返回,到时公主若有什么书信,可交由他们带回,也当是报个平安,让戬国皇上放心。”又是这话,我皱了皱眉,他倒是坏事做尽,却只当好人,拘了使臣的人是他,如今要放使臣倒训得人尽皆知,耐着性子问道:“但不知王爷哪天放使臣归国?”柳青面带笑容,眼睛弯着月亮,笑得甚是甜蜜,“早几日王爷已命他们回乡,只是那个什么速战将军执意不走,非得等面见公主才愿返回。”身形一窒,不由停了步伐,他要见我,他要见嫣然,可嫣然死了,我只是凤烨。 “公主?”柳青唤我。略稳了稳神方道:“你们王爷神通广大,能将人拘了,就不能将人放了?” 柳青愣了愣,接口道:“公主说笑了,王爷若要放他,他也难在睿朝境内停留,想是顾念他一心为国,这才由着他闹罢了。”“由着他闹?那你们王爷岂非颜面扫地?” “公主不想见那速战将军?”柳青追问,只一句话,问得我百口莫辩。 我自然不能见他,可他一介使臣,提出要见和亲公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断然拒绝,倒让人生疑。不再多言,低垂着眼睑,一路行一路想,待到一处幽静精美的院落,柳青停了下来。“公主,这就到了,这含妩园正是王爷为公主准备的居所。”抬眼一瞧,含妩园占地颇广,园中遍种翠竹,也有含笑、忍冬、牡娟点缀其间,院落一角,那绕屋而行的水域形成一个池塘,塘中种了菡萏,花期已过,唯余下一朵,浮于水面,迎水波摇摆。纵然不爱这陌生的环境,也不尽被这份清静优美感动,一花一草,不似家乡,更比家乡多些精致清秀。 “公主今儿累了,妾身已命人备了膳食,皆是五爷从戬国请来的厨子做的,若是公主吃不惯,再命他重做就是了。” “不必如此周折,今日晚了,不必相陪,还是早早回去休息吧。” “那妾身先行告退,若是公主缺了什么,妾身住在偏院,着个人告知一声即可。”柳青福了福身,正欲退去,又想起一事,忙唤住她道:“柳青。”“公主还有何吩咐?” “戬国速战将军一事……” 柳青笑了笑,接口道:“王爷早吩咐了,全凭公主作主,若是公主欲见他,支会妾身一声即可。” 摆了摆手,柳青退下了,我也自回屋。看来这柳青不单是辽洲王爷的心爱侍妾,只怕也算他半个膀臂,朝事、国事皆知道几分,难怪如此行止,眉目间的自得不是凭空而来的。自我变成凤烨公主以来,这是第几个不眠之夜,我已经不记得了。盯着床榻上的公主朝服,思绪纷纷杂杂,短短十五年“齐嫣然时光”,几乎每个记忆都有钟骁的身影。从前以为他不一定会陪伴我一生时,他时刻都在我身边;当我以为我们的一生刚刚开始,却又不得不面临分离。  造化弄人,明天,戬国凤烨镇国公主将会见戬国速战将军钟骁。让任何人披上那身朝服,都会变身为那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公主,而我呢?我的婚仪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当中,柳青前几日告诉我,辽洲王爷派人将我的八字细细核算了一番,明日正是我的吉时……吉时?我笑了,究竟是大婚的吉时,还是与钟骁彻底分离的吉时? 天犹未亮,已有喜娘进来替我梳妆打扮,最后看一眼镜中的自己,脸上无悲无喜、清明一片,干净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洗净身体,肌肤胜雪,任由喜娘为我穿上月白色绣有双飞蝶的肚兜,穿上淡粉色半透明的里裙,最后重又披上鲜艳大红的嫁衣。终于,凤凰花又盛放在我的裙角,泛着极淡的黄,兀自开得艳丽。“公主这嫁衣上的花样儿又新鲜又漂亮,但不知是什么花儿?奴婢竟没见过。”其中一个喜娘一面替我整理着裙角,一面抬头问。不自觉扬起了嘴角,好象娘就在我跟前儿,她也曾问过我这是什么花儿。 “凤凰花。”我答,脑海里是前世凤凰花开的热闹,还有幽冥路上摇曳醉人的彼岸花。 “凤凰花?京瑞智通寺旁有两株凤凰树,也不知多少年份了,自奴婢出生以来就枝叶繁茂,高可参天,可奴婢从未见过凤凰树开花,也没听人说起过。”喜娘摇了摇头,有些不置可否。穿戴齐整了,又开始描眉画唇、梳髻插簪。我还记得数月前与钟骁大婚时执意不肯浓妆,最后只淡淡描抹一番,衬着大红的嫁衣,反而更显清丽逼人。不过一年之间,竟迎来第二次婚仪,心下苍桑,已不复嫁娘的心境,反而涌上阵阵苦意。任由她们将金钗凤簪插满发间,任由她们点红了我的唇、描长了我的眉,任由她们替我涂上寇丹,任由她们为我挂了一盘金锁……当一切收拾完毕,镜中的自己变得娇艳了,却又有些陌生,好象那个人不是我,又好象一切只是梦中。偏房里翠茹也打扮好了,今日她不会送我出嫁,因为今日她是戬国的凤烨公主,即将前去见那不愿归的速战将军。 走出门外,摒退众人,我站在她跟前儿,两身华美的袍子,两幕可笑的话剧,我们都在扮演别人,真实的自我变成小小的一点,缩在内心一隅,仿佛只有角落在真正安全。“见了将军,不可多话,命他早日回国即可。”悠悠开口,我不能见他了,连躲在暗处的勇气都没有。 “公主~” “如今你是公主。”我打断翠茹,“万不可露了口风,否则我不罚你,皇上自会罚你。” 翠茹刚欲福身行礼,又反应过来,微微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我已狠心往前面去了。 静静坐在炕上等待吉时,也许还在下意识里等待着翠茹回来。仿佛看见憔悴消瘦的钟骁,面带疑惑,看着翠茹,半晌方拜了下去,“末将见过镇国公主。”“平身吧。”翠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从容,但因为紧张,多少带些不自然。这样也好,圣旨里的凤烨公主,是二等宫女如意,一介宫女突然变成皇亲,身份变了,但有些内在的东西一时还无法改变。钟骁站了起来,努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叫如意的宫女,也只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他有些困惑,为什么这个辽洲王爷放着正牌的皇亲贵戚不要,竟要一个额外封赏的二等宫女?说到地位,虽说封了镇国公主,可终究无根无底,空有一个名号;说到样貌,也只是甜美可人,不见得娇艳多姿。他向来猜不透这王爷的为人,现在以此了局,虽说算不上光彩,但终究可以放心回国了。念及此,钟骁的嘴角不经意间上扬,他心心念念思念的人儿,不知病可好些?不知可瘦了?不知可还担忧?自从被拘,就再没接到她的来信,一切消息都只是朝事往来,甚至连前爹娘的信中,都不曾提及嫣然。“敢问公主,可知末将之妻如今可还安好?”钟骁抬眼问,没发觉那公主似是混身一窒,斟酌着道:“本宫与将军夫人不熟,又来得匆忙,不知将军夫人近况。”“那~”钟骁皱了皱眉,还想问什么,但眼前的这位镇国公主脸颊有些红晕,低垂着脸,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睫毛闪动,似乎隐有泪光。钟骁心下长叹,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要一名女子承担家国重任,实在可怜可叹。怜者,从此孤身一人,背着一个没用的名份,远离父母亲友,远赴异乡;叹者,戬国势衰,前程已定,今日两国得以和平安宁,但不知明日可会重燃战火?国家弱则受人欺辱,自己虽盼着与嫣然逍遥世外,也盼着有朝一日能同族同国,不再两相敌视。但对戬国来说,毕竟是悲哀凄凉的。“如此有劳公主。”钟骁抱拳,“谢公主大义,羞煞我等男儿。他日若有事相请,末将定全力相助。” 翠茹转过身,一滴泪落在地上,造化弄人,一个年少俊杰,一个貌美心慈,佳偶刚成,造化弄人。 “公主~”钟骁上前一步,轻声唤道:“若公主有何书信欲带给家人,可交由末将带回。” “没有。”翠茹深吸了口气,语声还是不由哽咽,“将军快回吧,想来夫人已久等了。” 钟骁还欲说什么,翠茹急步往门外走去,待到了门口,又生生停住,微一思量道:“将军人才出众,纵暂有不顺,也必能平安渡过难关。还望将军放下心结,坦然应对以往之事。”话音未落,翠茹已到屋外,身影显得有些仓促,微耸的肩膀泄露了她难以抑制的感动与悲伤。…… 一切只是臆想吗?可我分明好似看见钟骁疑惑的眼神,还有他宽厚的肩膀,黑瘦的脸庞。 喜乐吹响,吉时到了,外头的喜轿已停在那儿等候新娘,一块喜帕蒙在脸上,喜娘们没看见我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算是告别了你,告别了自己,告别了过去。从此后,各自保重,莫再牵念。当朝五皇子大婚,气势自然不同,可我就如行尸走肉,由一个陌生人牵着红绳一端,随着他步步进入礼堂,随着他弯腰行礼……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钟骁骑马离开奕城,站在城外的小山包上,回头一望的身影。他也听见这喧闹的锣鼓声吗?还是听见我说不尽委屈与决绝的心境?当司仪那声“送入洞房”响起时,我分明感觉到红绳的另一端,那个我不认识的“夫”微微颤了颤。他也在紧张吗?真可笑,他已有了无数妻妾,还有一个半岁大的女儿。他的紧张应该早就留给了其他人,而我,我只不过满足了他猎艳的心理,还有朝政的需要。案前同样供着一对燃烧的龙凤烛,同样发出噼叭的声音,我同样透过红盖头望向这个陌生的新房,一切都印着烛火和红绸的红光,那些桌椅摆设,那些喜娘丫环,还有桌前一双酒盅、一支酒壶。“王爷,请掀喜帕。”有人递过喜棍,屋中的男子有片刻迟疑,方才缓缓接了过来。 我瞧见他欣长的背影,似乎思量这什么,迟迟都未上前。 “王爷,请掀喜帕。”喜娘又一次提醒,小心恭敬,欲引着他往床榻上走。 他的脚步近了,一直近到我跟前,往下看去,可以看见他的喜靴,与吉服一般鲜艳的红色,用金线绣满龙凤图案,那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龙纹,象征了他非凡的身份。闭上眼,等待命运的来临,他的气息一度挨近,又一度离开。良久,当我再睁开眼时,红绸外的他悠悠叹了一声,转身往屋外走去,手中仍拿着那枝喜棍。我有一瞬的怔愣,待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在屋角一转,已往前头去了。喜娘有些尴尬,凑近身陪笑道:“前头宾客甚多,京里也来了皇亲贵戚,王爷想是前去应酬,一会儿就会回来。”心下不由冷笑,不是笑他,是笑自己,笑自己的决择。虽说皇命当前,我其实无路可选,但到了今日,连我都模糊了为什么会如此发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钟骁终于平安回去了,边境也恢复了往日的封锁平静。他快马赶路,只怕明天夜里就能抵达通城,到时面对我的灵位,不知钟骁能否接受这个谎言?面对这样的现实?倚着床柱,我不愿思考,这样永远不见面也许更好,我其实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并不想把家国命运强加在自己身上,但这就好象那句话,你不参与政治,政治也会来找你。国家每次动荡、每次变化,总会将一些小人物推到前沿,有时他们可以扭转乾坤,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也只是埋没在历史洪流中,难寻踪迹。我想我是后者,这荒唐的和亲,莫名其妙的“牺牲”。 那天夜里,直到龙凤烛燃尽最后一滴蜡,天光亮了,辽洲王爷再也没有出现,阳光洒进白天的洞房,这屋子反而显得空落,每一样家俱摆设都很可笑,每个人脸上都有些疲惫倦意。一把扯下自己的盖头,我讨厌扮演这个新娘的角色,提起脚往外走,有人上来劝,“公主,昨日王爷饮醉了,公主且耐心等等,今日他必会过来。”“饮醉?去告诉王爷,我也饮醉了,烦请他等我彻底醒了再来。”说着抬起桌上的酒壶,咕咚几声灌进满壶烈酒,胃中烧得厉害,连脸也开始作烧,但我反而开始轻松。酒果然是好东西,难怪那么多人离不开杯中物,原来酒让悲伤消失,扩大了自己内心的随意。  众人抢下那壶酒,趁她们不备,我提起裙子往院中跑去,多希望这里还是自己的家,一觉醒来,钟骁对着我笑。但是没有,一样的亭台楼阁,不一样的布局;一样忙碌的下人,住着不一样的主人。新娘华美的嫁衣,向后迎展,我的身后,凤凰花盛开,何时我也能成凤凰?翱翔在广阔天地间,只为自己而活,再不管那些羁绊。身后有人在追,可我不想停留,我还能记得从前在通城郊外,我也这般提着裙子疯跑,钟骁跟在我身后,我们都在笑,笑声洒落整个大地。“你们怎么伺候王妃的?”有人厉声喝道,是个男人的声音,我想他就是辽洲王爷,而这声音听上去竟有几分耳熟。乍乍的止了脚步,不敢回头,就这么站着,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下去吧。”他摒退了众人,走近我几步,沉吟唤了声,“嫣然。” 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好象自己跳进一个陷井,有些明白,又不愿明白。 “昨儿喝多了……”他吱唔道:“你好生休息,我……” 猛然转身,我们就这样乍然面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如何面对自己,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这笑话的初端居然在年前已经开始——他是穆绎,那个山寺初遇,那个酒楼相谈,那个夜探齐府的穆绎……几乎不假思索,抬手就挥在他脸上,他的脸侧向一边,却没发火,眼中闪过一丝自嘲,扬了扬嘴角,“真不该这么早见你。”“拖到什么时候才是该?”我叫,觉得命运可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如今我该叫你穆绎?还是王爷?还是……夫君?”“我叫木桢。”他接口。 “睿朝五皇子?”我继续。 他微微颌首,紧紧抿了抿嘴唇,再抬眼时,眼中那丝自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惯的嬉笑,“我说过,等我。” “等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等一个敌国的‘皇商’?等一个猎艳的男人?”我反问,“对不起,我没那个勇气。” 木桢挑了挑眉,“你以为是我?是我逼你和亲?” “不是你?”我冷笑,“是谁?信义狗贼?还是什么机缘巧合?” 他刚欲张口,我打断他道:“这有什么分别?纵然信义将我的画像藏在众公主画像中,可自你上任,不断对戬国施压,甚至起了边境冲突,百姓离散,商人互殴……这些不是你吗?不是这样,戬国会提出和亲吗?不是这样,那些人有可趁之机吗?”木桢愣了愣,“你以为你爹娘公婆能护你周全?你以为戬国皇帝能护你周全?你以为戬国还有什么前程?” “对,信义无道,戬国断了未来。这关你何事?你既然是睿朝五皇子,你既然看到这些,何不一举灭了戬国,以期统一大业?到那时岂不痛快?连我也盼着同族同根,你这么做只是顺应人心,又何必闹得烽烟四起、局势紧张后又同意和亲?这些不是你?难不成有人逼着你?”“统一?”木桢喃喃自语,神色一时沉重了,我以为他会解释什么,但他不再说下去,深深看了我一眼,拉着我的手臂就往屋中走。“放开我。” “你饿了。” “我不饿。” “你累了。”他不容我分辩,突然将我抱起,我看见他趣青的下巴,微微咬着牙,似乎隐忍着很多东西。 …… 那天是他强行将我送回屋的,又命人伺候热水膳食,待一切准备好了,他并没留下,待在屋外,直到下人们回说我已吃了饭、沐了浴,睡回床上,这才离开。我听见他吩咐丫环们好生伺候我,我听见他的脚步越来越远,我听见自己无声的抽泣…… 一切都晚了吗?是否去年相遇就是个错误呢?如果我说我想回去,他会放我吗? 这不是我能解释的,但愿一切尽如人愿…… 木桢番外——矛盾 这是个热闹的日子,宾客满座、锣鼓喧天,我看见喜轿中的她,怔愣着,好象不愿迈出轿门。  我也呆呆站在原地,忘了应该如何反应,就好象第一次大婚,就好象第一次迎来我的新娘。他是我的王妃,戬国凤烨公主,可我更愿意叫她嫣然——嫣然一笑,倾倒众生。 这是否我期望中的结局,现在看来有些模糊。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我,木然的接过喜绸,木然的引领着她往前厅去,木然的叩拜天地,然后木然的牵着她往我们的洞房去了……我的脚步竟有些零乱,牵着红绸的手有些微颤,还没饮酒,脸已阵阵发热……从前我以为自己也许真的只是猎艳,现在看来,我抵估了她在我心中的份量。龙凤烛闪耀,发出好听的噼叭声,她端坐在床榻上,双手规规矩矩置于身前。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盖头,我看不清她的样貌,可在我想像中,她的长睫毛闪动着,眼中蕴着泪光,却始终不曾让泪落下。终于靠近床榻,手中的喜棍离她已不过分毫之差,犹豫着,我突然害怕她恨我,恨那个让她一年内不得不嫁了两次的男人。来不及细细思量,掀袍转身走了,越走越快,小跑着,我逃离了那个让我向往很久的洞房。前厅众多宾客不妨我突然回席,皆是一愣,继而上前奉承道:“听闻凤烨公主乃戬国第一美人,但不知比我大睿朝佳丽如何?”我瞄了一眼已然半醉的葛都侯,微眯了眯眼,冷冷道:“她是本王的王妃,当朝五皇子的正室,侯爷还想用皇子妃和谁比美?”话没说完,葛都侯已敛去笑意,酒醒了一半儿,慌忙作辑赔礼道:“是属下莽撞了,今儿多喝了几杯,也是替王爷高兴,这才口无遮拦。”狠狠瞪了他一眼,径自拂袖而去,我甚至没有陪从京里来贺喜的诸多皇亲贵戚,仿佛感觉到四皇兄思量的眼神,但这些都不是我所关注,现在,我只想独自一人静静待着,一壶酒,伴着理不清的复杂心绪……这是第一次,我无法控制自己,有种疯狂的感情正在慢慢滋生,而今晚,那种感情好象被压在胸口处,势无可挡,眼看就要决堤。独自回到书房,摒退了下人,却听见门吱哑一声打开,柳青手捧一个食盒,聘聘婷婷走了进来。 有些无端烦躁,却还是没有吭声,柳青是我身边第一个侍妾,也曾经是我房里有大丫头。从我记事起,她就在我身边伺候,等到十五岁那年,柳青变成我的通房丫环,行事说话总比别人恭敬谦虚,哪怕后来立府单过,府中妻妾越来越多,她也很特别——她对我,一直就像一个姐姐,无微不致的关怀、细心体贴的照顾。我曾经以为这应该是爱吧,起码比其他一切热切的爱要长久得多,可现在,借着烛光,我瞧见她眼角极淡的细纹,还有唇边一惯的、有些疲累的笑容,突然有些心慌——也许是我耽误了她,耽误了那些大好青春,耽误了那些年少懵懂。“妾身见王爷今儿一天都没怎么进膳,想是饿了,自个儿在小膳房用文火熬了几碗小米粥,就着酱白菜,虽简陋些,最是安神养胃的,王爷且莫嫌弃。”“青儿。”我握住她的手,面前的人儿抬眼冲我温柔的笑,一如既往。 “别忙了,我不饿,你先歇歇吧。” “王爷~”柳青欲言又止,斟酌半晌方道:“今夜是王爷大喜的日子,妾身听喜娘说,王爷还没掀王妃的盖头?” 我没答话,看着眼前的那碗淡黄|色小米粥,却抬起一杯酒,仰脖干尽了。 “这可是不吉利的。”柳青又加上一句,可她如何知道,时到今日,我竟发觉自己无法掌控大局,梦想一旦成真,却惊觉这真实的梦境是用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换来的。我庆幸得到了她的人,又害怕永远失了她的心,患得患失之间,连我都不太认识这个陌生的自己。“格拉塞可来了?”稳了稳神,沉声问道。格拉塞自救出嫣然,自己也身负重伤,我命他在京中好生休养,待痊愈后再赶赴辽洲。柳青愣了愣方才答道:“回王爷,今日刚收到格拉塞的来信,妾身怕王爷大婚事忙,擅自拆开了,信中说这几日已好得差不多了,择日即赴辽洲。”“啪”的一声,我顺手将桌上的书简掷于地上,“谁让你擅作主张?” 柳青应声跪在地上,不经意间,我瞧见她滴落的泪滴,“王爷息怒,原是妾身逾矩了。” 对,从我年幼时,无论四季衣物,还是饮食汤药,皆是柳青伺候,慢慢的,我教她习字,让她看夫子的讲稿……等我也跟着皇兄们一同在朝堂议事,也会命柳青代我写下一个个批折,就当是玩乐儿,横坚我不在乎,又有何不可?直到十八岁那年,格拉塞成了我门下的谋士,柳青才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可她仍然陪在我身边,照料我的生活,也帮我处理一些简单的朝事。“从今后,但凡书信往来,又或者朝中政务,你还是别插手了。”我淡淡开口,有些疲累,其实并不想伤害她,但有时候、有些伤害注定会发生,有些相遇或早或晚,注定没那么正确。就好象我伤害了嫣然,如今又伤害柳青;就好象我早早就遇到了柳青,而遇到嫣然时,已不止晚了一年两年。柳青强抑着哽咽,缓缓回了声,“妾身遵命。” “下去吧。”摆了摆手,她向来都是柔顺的,柔顺到时常让你忘了她的存在、她的想法,也许正因为这种柔顺,让我只是习惯她,而最终,没有爱上她。门轻轻被带上,思绪如潮般涌来。还记得初遇时惊艳于嫣然的容貌,她安静的坐在僧舍一角,却紧张得扭着裙带;还记得酒楼里相逢时的乍喜,她侃侃而谈,言语竟暗合了我的想法;还记得上门提亲时的尴尬,我被拒之门外,千金重礼抵不过两国为敌;还记得夜探香闺时的惊险,嫣然将我藏在帐中,眼神是惊慌的,不是为了外面的盘查,而是为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动心吧?这么美的女子,这么灵动的双眼,这么可爱的失措……就好象专门为了打动我嬉戏人间、顽世不恭的灵魂。现在回忆起来,仿佛鼻端还萦绕着她淡淡的少女体香,娇柔的手一把捂住我的嘴,焦急的脸上是没有缘由的担忧……这是什么宿缘?我相信你也动心了,如我一般,纵然我们相遇得晚,纵然我们两国为敌,纵然我是睿朝五皇子,但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有可能……“等我。”我记得自己这么说,然后从窗口跳出,直到逃出宰相府,似乎还听见她轻轻的谓叹。 “等我。”这是我这辈子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子说这么一句话,就算她没回答,我也觉得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我们两人的契约。接下来,一切都在努力中,我努力想靠近你,努力争取辽洲王爷一职,连父皇都有些意外,因为这不像我,不像往日诸事不肯认真的我。我知道,除了我,四皇兄也在争取,辽洲王爷一职虽不见得比待在京中显贵,但毕竟也是一方霸主,若是能在任内收复戬国失地,那太子之位只怕就得易主。我没想得那么深刻,在我眼中,就算睿朝不动一兵一卒,戬国也必然自取其亡,这不过只是日子长短而已。何必大动干戈?百姓离散,血流成河?只管自享其成,毕竟同族撕杀是可悲可叹的。“五弟从来都是福贵闲人,羡煞四哥,怎么倒对辽洲这么上心?”某日散朝后,四皇兄约我饮茶,坐在醉江楼雅间,他缓缓开口,嘴角微微上扬着,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茶碗上,颇有深意。“这京里待得腻味。”我嘻嘻笑,他想知道的我不能回答,皇子之间难有真诚,我们都在猜测对方,然后布置下一步棋局。四皇兄瞟了我一眼,也跟着哈哈笑了,“五弟说得是,京里毕竟规矩多,到了辽洲,一方霸主,好生威风。” “威风倒罢了,只是到时四哥别忘了时时捎些京里的各式小点给做弟弟,省得在这儿吃得腻,离了又想得慌。” “五弟年上不是在戬国待了有段日子,怎么,还是不习惯那边的吃食?” 我抿了口茶,心里在笑,嘴上却说:“小国小民能做出什么精致糕点?四哥说笑了。” 他的脸上有丝了然,似乎看透了我,顺手加满一盏清茶,“这戬国虽小,也是富饶之地,但不知何日才不用麻烦,分明也是睿朝一郡,偏偏被那些个前朝遗老霸占了。”我没答言,想起戬国,就是嫣然那双灵动的、焦虑的眼睛,就好象她在等我,遵守我们的诺言。 “听说戬国宰相之女,美名远扬,但不知……” “四哥。”我打断他,有些事是瞒不住的,尤其如果嫣然要做我的王妃,就不那么简单。  “嗯?” “倒不知四哥也爱美色?”我轻笑,他一窒,继而开怀举杯道:“那做哥哥的就祝五弟心想事成。今日以茶代酒,待五弟大婚,我定然前往庆贺。”我知道他的用心,如果我娶了嫣然,他日太子位若果真不保,兄弟夺嫡,父皇不得不考虑未来皇后的人选。嫣然虽美,毕竟是戬国重臣之女,值得思量。可单为他这句话,我还是忍不住展颜,就好象事情已成,婚仪将近。赴任之期一拖再拖,一半儿因为诸事烦杂,一半儿因为格拉塞受伤。嫣然嫁了,不过数月,她变成戬国速战将军夫人,这个消息不是最震惊的,如果她爱他,并且幸福平安……震惊的是戬国信义王爷居然敢在兄长的丧仪上将嫣然掳走,震惊的是一个 凤凰花开第15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相爹爹、一个王爷公公,再加上一个将军丈夫,居然都不能护她周全,居然都没能救她出那个滛窟。若不是格拉塞……我无法想像,唯一可以预料的是——也许我会变成四哥,对戬国充满仇视和敌意。一个人太美,不知是福是祸。红颜往往不肯承认自己对人对物的影响,但事实是,哪怕仅仅为了那些不平凡的美色,周围的人或物也会或多或少为她改变。钟骁是这样,我,亦是这样。包括那信义王爷,包括戬睿两国,也许都会因此发生一连串故事。 嫣然,我们的故事开始了,开始在你婚后,我不容许一个男人无法保护一个弱小的女人,哪怕他爱你;我不容许你的身边时刻有一个觊觎你的无耻小儿,何况他是皇族;我不容许你身处一个岌岌可危的朝代,虽然你也觉得我们同族同根……如果一切到那戬国土崩瓦解才着手解决,那可能就真的晚了——国亡则家散,连基本的生死都无法保障,还能期望什么未来?封锁了边境、制造矛盾、军民冲突、百姓逃离、商人互殴……这些都是我有意为之,我想制造混乱,也许在混乱中你会对戬国失望,或者在混乱中我会有可趁之机……但是没有,探子不断来报,说你们夫妻恩爱,说钟骁越发珍视你,说他甚至有了辞官回乡的想法……还说朝中有人提议和亲。和亲?这也许是个契机,谁都知道,公主不同于皇子,公主只是一个名号,不一定是皇族血缘,尤其是和亲公主,远离国土,大多数成了两国斗争的牺牲品,有哪个正儿八经的公主愿意前来和亲?心下雀跃,翻看着一幅幅景云帝呈上的公主图,一次次回绝,一次次希望……这也是个赌博,我在赌信义的狭隘心胸,我在赌景云帝的急心求成,我在赌钟骁的少不更事;我在赌你的赤子之心,我在赌机缘巧合,我在赌世事无常……我在逼你吗?那时候顾不得深想,只要一闭眼,我就会听见自己说,“等我”,然后看见你被信义污辱的画面。那些噩梦无日无夜都在折磨我,我在逼自己,逼自己尽快实现诺言,逼自己尽快让你远离那个腐朽落没的朝代。嫣然,纵然你已经开始爱上钟骁,我也不悔……因为在我看来,只有我,才能给你真正的平安与快乐。 …… 当一切真的成为现实,连我都几乎不敢相信,但我们的姻缘是天注定的,这是老天给我们的答复,也许晚了些,还好没有晚过一生。…… 嫣然,现在解释,一切都是多余。我知道,就算公诸于世,我也会为世人所不耻,但有些复杂的心绪,是很难用语言表明的。我固守着那句“等我”,把它看成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想实现自己平生第一次的魂牵梦绕、第一次的殷切盼望;我想守在你身边,从现在开始,让你远离那个摇摇欲坠的国家,还有那个滛心不死的信义;我想幸福应该以平安为基本,然后才能看到你从心底发出的笑容……我承认,我有私心,而且很自大,而且很专横,而且还霸道,而且府中还有众多妾妻,而且……还有很多缺点。但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慢慢为你改变,为你专情、为你温柔、为你谦逊、为你公平。我们刚刚开始,我已迫不及待想要明天的来临,希望一切都是可原谅的,一切都是能忘记的…… 连着阴着几天,今日黄昏时,云彩散了,我看见一抹极淡的月亮,远远的挂在天边,微黄的晕、极淡的光,说不出的凄清中,又带着无尽的温柔。就好象这只是梦境,一阵风吹过,那轮月就丝丝散开,破碎成无法寻觅的颗粒。乍然放晴的傍晚,夜风袭人。我站在含妩园一株桂花树下,遥遥看着那轮月慢慢升高、慢慢实在、慢慢明亮,原来这一切毕竟不是梦境。我在睿朝,辽洲王爷府上;而那个辽洲王爷居然就是穆绎……幻想是无止境,但猛然回头,会突然发现,生活比幻想更加难以预料。那么那天救我的那个桑夏国人,应该是他身边的梭克族谋士吧?虽然我一直没见到他,但我记得他的眼睛,现在,与记忆中重合。这不是梦,也定然是个笑话。我欠了谁?谁又欠了我?如此循环下去,故事还没开始已然混乱了……婚仪过后,我很少见穆绎……不,很少见木桢。即使见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两人都沉默,连直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而其实,我有很多疑问,比如我想问钟骁的近况,我想问爹娘的近况,我牵挂通城的家,牵挂那些过去的人和事,但我不知如何开口,有时知道比不知道更加残酷。我还有很多希望,比如我希望他是迫于形势,我希望他能成全我的私心,让我离开这座王府,离开现在的生活,但我不敢开口,因为我无从想像,就算他答应送我回戬国,一切还能回到从前吗?钟骁也许还爱我,可朝中上下、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一个男人的自尊是不能如此无止境的被践踏下去的……已是初秋,桂花树上结着点点花苞,夜风一送,阵阵淡香。若是往年,此刻家中一定围坐相聚,一壶青酒是爹的,一壶葡萄酒是我和娘的,饭食早就撤了,换了各式小点或瓜子儿。我还清楚得记得娘微微翘着小指,掘着嘴嗑瓜子儿的样子,就好象她就在我身边,对着爹温柔,对着我慈爱……想及此,嘴角不由轻扬,眼角却有些湿润。握紧双臂,绻了绻身子,天真的开始凉了,但我不忍回屋,今晚的月色如此静谥美好,我相信同样爱月亮的娘此刻也一定对月兴叹。“夜凉了,小心身子。”一件长袍搭在我身上,引得我混身一窒。 “我知道,你恨我。”身后的人继续道:“自那天你骂我,数日来好象没听见你的声音,从前不觉得,现在突然觉得有些空落。”他是木桢,我现在的丈夫。我不想面对他,张了张口,还是无从说起。 “今日使臣来报,齐宰相与夫人,都还安好……”他缓缓开口,话音才落,我眼角的湿意已汇成泪水,顺势流下。 “嫣然,我……” “我走时匆忙,娘似乎病了,不知现在如何?”我打断他,那种急切的思亲之情几乎将我逼疯。 木桢似有一愣,语气竟有些没来由的喜悦,“知道你不放心,已经吩咐使臣打探清楚,说是齐夫人病了数日,已然好了,并无大碍。”“他们该老了吧……”我轻叹,每次我有什么变故,爹娘就会苍桑一截——自己就像吸血鬼,吸足了父母的养份,终于远离不得相见。“嗯?” 我笑了,他不懂,他是我丈夫,却不认识我的父母,我也不认识他的亲人,甚至连他都不认识,这就像一条死胡同,绕来绕去,总找不到正确的路。“嫣然,我,我是想……” “钟骁好吗?”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回身与他直视,他本来正低着头寻思着怎么开口,突然听见这么一句,眼中闪过一丝伤痕,极快地,又被狠决代替。“钟骁?那个夜闯王爷府,被人生擒的……将军?”木桢挑眉,神色间尽是轻蔑,但这轻蔑是故意的,故意放大的表情,让我仿佛看到他同样已经受伤的内心。“对,那个夜闯王爷府,被人用来逼迫我成……” “住口”木桢低喝,双目中隐有血丝,“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让戬国皇帝决定使臣人选,更没本事让他夜探王爷府。” “你可以封锁边境、制造混乱,你可以战也不应、和也不应,你还可以拒不见他,直到他心急失措。”我接口,就算有巧合的成份,也是有谋划的巧合,这里头说不清的忿恨,说不清的复杂,说不清的纠结。“我今夜来,是想看看你。”木桢缓和了语气,深深看我一眼,垂下了头,“我有私心,那又如何?至少你遇险时,不用靠千里之外的人营救。嫣然,戬国已是强弩之末,局中人都难自保……”“到今日,你才肯承认早早就派人在我身边窥视;到今日,你才肯承认当初就居心叵测。”我冷笑,“那我是否应该感激不尽?以身相许?”“你~”他又急,可抬眼刚瞧见我复杂的表情,瞬间柔软下来,“我只想说,不会逼你……”  “那送我回去。”他不逼我,我就逼他,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不是你退,就是我进。木桢眼中的爱怜与痛苦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绝,半晌,方淡淡道:“纵然错了,我也不会回头。”说时转身离开,“你也别作此想了,早些休息,明日随我去城郊打猎。”“我不去。”可话音未落,他已出了院门,只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执着得让两人都身心俱疲。 打猎?我从来不喜欢打猎,哪怕坐在一旁观战也不忍面对那些直白赤裸的追逐与撕杀。血染红它们的皮毛,气息早绝,尖牙外露,眼睛犹圆瞪着,死不瞑目——这就是我印象中的打猎,还有骑在马背上欢腾的男人,互相争取着共同发现的猎物,眼睛里是雄性原始的欲望与狂放。仿佛看见钟骁被封为朝廷命官那年,身披武将甲胄,带着我到城郊,赤焰脚力快,钟骁眼睛好,没等我反应过来,他“驾”的一声扬鞭催马,风刮在我脸上有些生疼,眯着眼看不清眼前的状况,却听见他兴奋的喊,“前头有野兔。”说时放开搂住我的手,从身后取箭欲射。速度慢了下来,我瞧见那只灰色的小兔子,惊慌得四处逃散,命悬须臾之间。可方圆数里,皆有我们的侍卫,见钟骁挽弓,个个打马前来夹击,那小兔东奔西跑,无路可逃,眼看就要变成|人类的战利品。“骁哥哥~”我逆着风大喊,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那只兔子,咱们放了吧。” “嗯?”钟骁还在兴奋中,只随口嗯了一声,动作并不停下,弓向后拉了一些,他对准靶心,手指就要松开。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一把握住了箭头。 “嫣然。”钟骁失声惊呼,乍乍收了箭,眼中全是惊慌,“这是做什么?刀箭无影,倘若我已发出此箭,岂不是杀兔不成反伤了你。”“让它去吧。”我盯着那只小兔,赤焰慢慢停了下来,它找到个空档,哧溜往我们身边逃窜了。 “可惜这头兔子,好生肥美,原想着给你做烤兔肉吃的。” “我不要。”掘了掘嘴,我想下马,却被他环住,“慈悲心又发了?照你这个样,该吃素才对。” “不是慈悲心,可难得我们掌握一回生死大权,何不让它们生呢?我们一念之间,就是它们的生死两重天。” 钟骁哈哈笑,对我的话并不十分认真,但他不会为难我,从来都不会。“既然这样,那以后但凡打猎可不能带着你,省得全副武装出来了,又两手空空的回去,没得让人笑话。”“让他们笑吧,让兔子活,这也不冲突。”我抿着嘴笑,看着远处的火烧云,红透半边天,印得两个人心上暖洋洋的幸福……而现在,我执意坐在轿中不肯出去,外头已是猎场,打猎的人虽换了、地方换了,但他们呼喊雀跃的声音没换。 “公主,王爷又来请公主下轿,欲亲带公主上场打猎。”提醒翠茹欣开轿帘一角,我瞧见木桢骑在一头黑色俊马上,配着他的银灰色铠甲,威风凛凛,英气逼人。“我下去干嘛?我又不会打猎,又不会骑马,站在旁边瞎瞪眼,没得让人看笑话。” “可~”翠茹欲言又止,本来都退出去了,又探进头来劝道:“公主是戬国皇帝封的凤烨镇国公主,今日猎场上还来了许多贵妇,倒有一半儿是整妆骑马,欲与男人们争一个高下的,公主这么退缩,岂不是丢了戬国的颜面?”颜面,又是颜面,自我变成凤烨,我就为颜面活着,行事说话再不如从前自在了,总是三思以后又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比较好,这样下来,一天也讲不上几句,和过去单纯的岁月相比,同样是整日闲着什么事儿都不做,每天夜里还是累得不行——心累,于是身也累。拢了拢头发,强打精神准备下轿,翠茹搀着我,还没来得及踏出轿门,另一只手将我接了出来,宽厚有力的掌心,是木桢,我抬头,他已骄傲得将我拉至身旁,高声道:“美丽的凤烨公主,从此后,就是本王的王妃,当朝五皇子妃。”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我已被动的面向欢呼的人群,辽洲的宗室王族、地方官员几乎全齐了,带着自个儿的侍卫,分成几个小队站在下首。其中一支小队尤其瞩目,一色换了骑装的贵妇,也背着弓、挽着箭,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她们看向我,虽然也惊艳,虽然也隐有妒意,但始终将我看作一名弱者——娇柔的,等待男人保护。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我在心里嘀咕,既不想世人只注意到我的容貌,更不想她们对我不屑。 “凤烨,若不想被她们看轻,我带你去打猎。”木桢好象看穿我的内心,他的眼眸很亮,旷野的风让他放下那些复杂的心情,现在,他只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皇子,在讨他新娶的王妃一笑。不由分说,我已被木桢抱上马,他的黑色俊马从鼻中哧哧喷气,但看到主人,却乖顺的低下头颅,任由我在上面下意识抓紧了它的鬃毛。“公主千金之躯,今日就让本王载你一同狩猎。”木桢跟着翻身上马,抓过缰绳,将我环在怀中。我的身体僵直、思维缓慢,欲纵马跳下,他似有查觉,不待我行动,已“驾”的一声打马而去。“别动,后头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他在我耳畔低语,气息灼热,右手持缰。左手环住我,手掌落在我的小腹上,不轻不重的力量,规规矩矩的不挪动半寸一寸,但我已能感觉他燃烧的热情。“我不会骑马。”不由恨恨:“谁会骑让谁骑去,这么坐着累得慌。”使劲儿强撑着自己往前倾,我想离他远些,腰背处却贴得更紧了。木桢轻笑,“你的头发……” “嗯?” “下次该束成冠,要不发丝拂在我脸上,痒得慌。” “没下次了,下次你找别人与你同骑。”我喝他,乍一转头,看见他含情的目光。 “嫣然~” “我叫凤烨。”我打断他,那个名字让我想起很多,混身一颤。 木桢微有怔愣,继而道:“凤烨,华美的凤凰……” 正想说什么,他夹马飞驰,身后的人都甩远了,但还有一个马蹄声,离我们越来越近。 “别乱动,那是格拉塞。”木桢挡住了我的视线,可格拉塞很快骑了上来,我看见他飞扬的长发、黑而深凹的眼睛,一袭白袍,骑在一匹枣泥色俊马上,不羁而奔放。其实我记不得他的样子,但只要看见他那双眼睛,就能想起那天夜里划破长空的流星雨,点亮了他的眼眸、点亮了我们逃生的出路。“你~”愣愣开口,木桢哈哈笑道:“你该谢谢他,若不是他,你永远是嫣然,不会变成我的凤烨。” “若是这样,那我该恨他。”木桢总能轻易点燃我的怒火,总是轻易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并没注意与我们并驾齐躯的男人神色一黯,紧抿了抿嘴唇,依然沉默着,就象他一惯的为人。“格拉塞明为我的谋士,实为我的兄友。他文武皆通,马上功夫尤其了得,赶明儿你若闷得慌,又不想见我,找他说说话也好。”“你也知道我不想见你……”我无语了,木桢是他怪胎,无法用正常的思维方式去揣摩他,因为当你以为已经有几分了解他的时候,他总会变成另一个人,用另一种笑面对你,告诉你,你所了解,不过是他的几分之一。外头的大队伍各自散开,寻找猎物,我们身后只跟着几名侍卫,格拉塞几乎目不转睛,也不说话,永远和我们保持一样的速度,风将他的白色长袍扬起,在这片秋意渐浓的林间,他是一道干净又神秘的风景。“看。”正分神间,木桢朝远处抬了抬下巴,“那边有只火狐。” 顺势望去,这么急奔的速度,我看不清那动物的长相,我只看见一抹红色在林间窜跑,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躲到暗处。“驾”木桢抱紧我,抢先打马,冲出半个马身,对身后的男人喊道:“格拉塞,今儿谁打到这火狐,谁就是胜者。” 后头的人显然也在催马,但木桢的坐骑了得,只一得令,撒蹄狂奔,我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却睁不开迎风的双眼。 “嫣然。”身后的人轻唤,他似乎在我耳边轻轻啄了一下,但我疑心这么快的速度,我只是被风撩过,其他都是幻觉。 格拉塞见我们占据有利位置,不再紧追,反而从一侧抄小路而上,一时间,两匹马在林间对峙,中间夹着那只惊慌失措的红狐。我从没见过这美丽的动物,它的毛是暗红色的,蓬松亮泽,尾巴拖到地上,面对我们,呲着牙,眼中有凶残,但更多的却是恐惧。“木桢。”暂时忘了我们尴尬的身份,张口就呼,本能的想要放过这个美丽的动物。 “怎么?”木桢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听得出隐约的欣喜。 才欲求他饶了那火狐,余光瞟见格拉塞拉开了弓箭,“别,格拉塞,别射它。”我高呼,那狐一愣,就往旁边跑,格拉塞停了手上的动作,有些呆怔,仿佛带些不忍……刚刚松了口气,却不妨身后的男人拉弓挽箭,“嗖”的一声,那羽箭从我身旁射出,速度之快,带起一缕松散的发丝。 “不~”我喊,拖长了声音,林间不断有回音传来,但一切还是晚了,木桢的箭正中火狐的头颅,它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倒在地下,眼犹睁着,从头顶流下一丝红线,蹬了几回腿,死得透了……木桢爽朗的笑声有些刺耳,双腿一夹,他令马儿一步步接近那只死狐。我不得不这样面对它,刚刚还鲜活美丽的生命,一下就变成过往,如今它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在猎人眼里,一具没有生命的、死不瞑目的动物尸体更加值得眩耀。“格拉塞,总算让本王赢了你一次。”木桢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抬眼,却看见格拉塞注视着我,还是没有表情的表情,却让人忍不住动容。趁木桢开怀,我转身滑下马背,大步往营地跑,风从后面吹了过来,好象还带有淡淡的血腥。  “凤烨。”木桢拾起那火狐,几步冲上前将我拉回马上。“放开我。”不由喝道,却瞧见四面八方簇拥过来的人群。 “记住,你是我的王妃。”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句道,面上仍然挂着笑意,突然将火狐的后脚塞到我手里,再握住我的手,将火狐高高举起。我努力想要松开手掌,那带着余温的尸体让人说不出的悲伤,但被他的手掌紧紧圈住,通过我的手,握紧了他的猎物。“王爷神武。”吹呼声四起,几起几落后,木桢抬手止住众人。 “这是本王献给王妃的礼物,我们美丽勇敢的王妃,今日是她引领着我找到火狐。” 我想哭,但只剩下恨意,他在逼我,而我,不得不陪他一同演戏。众人脸上的表情变了,惊艳中也带着些许敬佩,哪道是因为我敢拿起这曾经美丽的动物?“一个王妃就该坚强,你的夫君不可能时常在你身边。”他笑,极快的与我私语,可我讨厌那笑,那笑容逼得我必须扔掉很多本性中柔软的东西。“放心,你会是一个合格的王妃,也许还会是一个合格的……”这句话没说完,木桢挑眉,自信重又回到他脸上,飞扬的、高贵的、骄傲的……我有些失神,在所有人都很兴奋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有些失神,但我木然的看着眼前臣服的臣子,并没注意周围关切的目光。打猎回来以后,我没用膳,直接就睡了。累的不止是身体,更是内心,才一闭眼,各种梦境纷至沓来,我甚至能感觉自己紧皱着眉,翻一个身,想要摆脱那些混乱,但混乱如影随行,继续在我心底作乱。梦里一会儿是一株静夜里的夜来香,泛着淡黄的白,飘着浓烈的香,越来越浓,让人窒息。我转身就跑,却看见自己的背影如此陌生……一袭白的裙、一头及肩长发,裸露的小腿处有一个淡红色的胎记,那胎记不断放大,放大成整个世界,就好象一张地图,我睁着眼睛看,感觉把视线从上移到下、从左移到右,需要很长的时间。良久,那个图逐渐清晰,变成我心底的印记,我记得它的每一个凸起和陷凹,我能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看见图的全貌,赫然是一张山川隆起、河流弯延的地图。“这是睿……”在梦中惊呼,惊呼自己好象并不知道的地方,天地暗了下来,浓雾四起,我累了,俯在地上喘息,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也看不清自己的样貌……“嫣然~”有人唤我,努力睁开眼,我瞧见那重叠的屋檐、古朴的花园、手工制的工艺品,还有精致漂亮的帐幔隔帘……有古装女子在四处奔走,抬着盆、端着汤药,还有一桶桶热水,屋里的床帐半垂半放,隐约能见一名女子,满头大汗,呼吸急促。我站在屋子中央,看得见所有人,但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她们从我身旁经过,甚至从我身体里穿过,每个人都是焦急的表情,却一样有序沉着的行动。“啊~”的一声尖叫,嘶声力竭,我瞧见床上的女人挺直了身子,又突然放下。心下没来由着慌,突突跳成一片,正欲往前,却听见哄亮的婴儿啼哭,那个粉嫩的肉救被接生婆抱了出来,满脸都是皱纹,哭得面目通红。“夫人生了个千金。”人们相继奔走,我盯着床榻上的女人,她艰难的拨开床幔,露出半张脸,“给我瞧瞧。” 产后的憔悴狼狈,都无法掩盖她绝美的样貌——眉那么长而清秀,唇那么鲜艳迷人,鼻梁挺秀娇巧,一双杏目盛满喜悦……“娘~”下意识张口,我哭着奔上前想要抱住她,就在最后那一刻,屋子没了,下人没了,连娘也化作空气,生生从我眼前消失……这是一个噩梦,但我无法从梦中醒来,所有亲人的脸在我眼前晃过,一会儿是爹含笑的“严厉”,一会儿是娘温柔的慈爱,一会儿又换作小时候的钟骁,虎头虎脑张开手臂要将我抱住……我也想被他们抱住,但始终无法接受他们的拥抱,而他们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放大成一张张诡异的笑,夸张的表情,几乎要把我吞没。“娘~”我想自己在梦中哭了,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顺着眼角滑落的泪滴,可那噩梦并不打算放过我,继续将我纠结……“嫣然,别哭。”有人安慰着,他的声音那么熟悉,虽然我好象从没听过。眯开泪眼,梦境不断…… “骁哥哥~”我唤他,就好象认识了两生两世那么长。 “我走了。” “去哪儿?”想要伸手抓住他,一晃眼功夫,他就“飘”到另一个角落,侧着头对我笑,灿烂明朗的笑容,刺得我眼中酸涨。“别走,我是你的嫣然、你的妻子、你的家人……”“家?”钟骁似有一愣,影像却越飘越远,“放心,嫣然,我会为我们找一个家,你还记得吗?” “嗯?” “我们的无忧谷……”他的声音飘远了,身影从我视线里消失,但笑容没有,笑容印在我心上,越来越清晰。 “啊”一声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满身是汗,两眼肿胀,枕边已湿了大片,而那些梦境迅速退去,数秒的怔愣过后,我慢慢看清了这个精致华美的房间——玫瑰红的轻纱床幔直拖到床边,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案前的蜡烛还新,火苗小而温暖,安静的燃烧。屋门吱哑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有人在门口轻声问道:“公主,可是作梦了?”“嗯”了一声,揉了揉太阳|岤,冰凉的手指,额头却有些发烫,太阳|岤处突突跳得难受。 “想是今日白天累着了。”翠茹披着一件外衣,手执烛台往屋里走,就手倒了一杯热茶,奉到我跟前儿,“这是温着的红茶,公主喝些稳稳神。”红茶?谁还记得我夜里喝红茶,白天喝绿茶的习惯呢?可这些习惯好象都没改变,这段日子以来,大的生活变了,生活细节却没变。“难为你倒像跟了我几年似,这么清楚我的喜好。”顺手接了过来,热热的茶水饮下去,安抚了紧张的身体。 翠茹一愣,吱唔道:“公主,这是,这是……” “这是什么?”我抬眼问,这丫头和碧莲不同,碧莲到底亲近,翠茹只能到有礼有度的地步,还没怎么见她回话这么结巴。“这是王爷吩咐奴婢备着的。” “王爷?”我冷哼了一声,仿佛看见他骄傲的笑容,还有聪明过份的眼神,“真是哪儿都有他的探子,难怪我说小膳房的厨子怎么同我这么投缘,这初来乍到的,天天变着花样不说,还都是些我爱吃的膳食……”“公主~”翠茹欲言又止,我摇了摇头,“别再说了,细细打探我平日的喜好没什么难的,他可是堂堂睿朝的五皇子,辽洲之霸、皇上最最宠溺的儿子,想做什么都轻松容易。”“公主早些休息。”翠茹低垂着眼睑,接过我手中的空茶盅,欲退身而出。 “翠茹。”我唤住她,黑夜让人放松了,也让心底压抑的思念升腾。 “公主有何吩咐?” “你可有戬国的消息?”我接话,长久的思量,一旦说出来倒又觉得很简单。 “戬国?公主不是总能收到皇上的信吗?” “不是皇上的消息,也不是朝政的消息,我是指……” “齐宰相与夫人也安好,奴婢听人说,皇上已答应齐宰相告老辞官。” “我知道。”这消息是数日前传来的,景云帝已经应承爹的请辞,只是还未答应他出戬国边境。可我们一家好象近了一步,没那些朝政的羁绊,才有可能实现团聚的梦想。“公主是想问钟将军的近况?”翠茹迟疑开口,偷偷瞟了我一眼,又恢复原先恭敬的姿势。 “嗯”我点头,思量再三,不由拉住她的手,“我的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你。我也知道,你既随我赴睿,皇上一定交待了你很多规矩,可我就想知道他是否平安,也让我安心留在这儿,该做什么是什么,毕竟他也曾经是我的家人,翠茹~”“奴婢懂。”翠茹突然跪在我身前,抬头望着我,披在肩上的外衣滑落了,我想帮她拾起,她反握住我的手,沉吟道:“奴婢从小就没了爹娘,全是哥哥将奴婢带大,机缘巧合又入宫做了小丫头,从洗碗洗衣裳的粗活开始做到,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忍了多少气,但凡有银子,总存下来,想给哥哥以后娶媳妇儿用。”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声音已开始哽咽。“从夜香局,到洗衣局、再到御膳房,再到六公主屋里做粗活……银子攒了不少,骂挨了不少,终于等攒够二十两文银,说给哥哥娶媳妇儿,谁知,谁知,谁知哥哥已经……去了。”下面的话,泣不成声,我握紧她的手,却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卑微辛苦的少女。“翠茹~” “公主。”她打断我,一时激动,话多了起来,“奴婢知道公主委屈,但人生聚散,看似寻常,实则冥冥中早有天意。公主既然来了,就放开过往,安心活出另一番天地,就算日后钟将军得知实情,他也会替公主高兴、骄傲。”“谁说不是呢?”我的眼角也已湿润,仿佛听见钟骁在说,“如果你先去了,我会更好的活着!” “不瞒公主,通城隔段日子总有暗报递予奴婢,奴婢也必将公主的情形一一回复。”翠茹咬了咬牙,继续道:“眼下朝中异动,皇上龙体日衰,所幸公主和亲,戬睿两国总算相安无事,否则这两面夹击,皇上如何支撑得了?公主虽委屈,可女儿家向来是委屈的。公主且放宽心,别再多想其他,只盼着有朝一日,戬睿两国永修安好。”盼,我也盼,我还盼没了戬睿之分,和和平平、自自然然的,一家人又能相逢。不要等灾难来临,不要让战乱爆发,不能让骨肉分离,不必让生命流失,我们就能冲破那些隔阖,家国重聚。“公主。”翠茹看向我,唇边有丝微笑,今夜才发现,原来她这么淡定,又这么勇敢。 “奴婢也知道些钟将军的消息,说予公主放在心里,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和王爷呕气。” “你说。”我的声音有些微颤,其它的都不重要,只听见她说愿意告诉我钟骁的近况。 翠茹稳了稳神,缓缓道:“钟将军几乎疯了。” 听完这句,我的泪直接掉在她手上,跪在面前的少女微微一窒,继续道:“没日没夜的找公主,就是不肯相信公主已殁。通城的大街小巷、戬国的皇亲内院,全都被钟将军找了数遍。”我能想像,想像他的疯狂,如果是我,我也疯了,活没有人,死见不到尸。这不是一个谜,这是众人做好的陷井,只猎了他一人,其他的,都站在坑外笑。生活总是一成不变的向前,然后在某一分某一秒,突然天崩地裂、面目全非。“甚至连仪悦公主府上,钟将军都去过数次,直到前些日子,晕倒在驸马府中,被人送了回来。” “他病了……”我喃喃道,痛彻心扉,如何能不病呢? “将军连着烧了几天几夜,御医都束手无策,直到第三日方悠悠转醒,这下,将军再不闹了,只是不爱说话,总沉着脸,也不去上朝,就这么天天呆在府里,以酒浇愁……”“皇上也不怪罪他?”我笑,很多苦涩在其间。 “皇上念将军痛失爱妻,并不追究。” “难不成……他就这么醉下去?”我有些失神,不知道是惦念,知道了是牵挂,我们虽没隔着生死,却隔着不可逾越的谎言与现实。“公主莫担心,将军好歹就在府上,况且还有亲爹亲娘照看,奴婢听闻齐宰相与夫人也常去开导他,这些日子好得多了,只是人瘦了一截,也不似从前开朗。”“但愿他相信了。”我喃喃低语,额角处牵扯着眼睛都一块儿疼。是累了吗?还是我也病了?  “据奴婢所知,将军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并非不相信公主的死讯。”“下去吧。”我挥了挥手,颓然倒在枕间。 如此也好,但凡亲友都无法安慰的创伤,只有交给时光。岁月如流水,再坚韧的石头也会被打磨平滑。就让我们都待在原地,让飞逝的光阴带走我们内心的伤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骁哥哥,我会记住你对我的好,但不愿再去憧憬没有可能的未来。就当我们是彼此少年时的纪念,至少你拥有过我,我也拥有过你……再次睡下去,梦境变得温和了,就好象有一只宽厚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给人安慰,让人放松,轻蹩的眉心慢慢舒展,我转了个身,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刚眯开眼,帐外似乎坐着个人,我掀开帐幔一角,却不由愣住——木桢以手枕头,俯在桌前酣睡。 自成亲以来,他总在别处安寝,从不打扰我的生活,让我几乎我忘了,这是他的王爷府,所有房间、所有摆设、所有下人,都归属于他,包括我。下意识躲回帐内,期望他醒过来悄悄离开,可竖着耳朵细听,只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显然还在深睡。我绻紧身体,想下床解决内急又不想与他这样亲密相对,一忍再忍,不断将身体缩成团,可昨日夜间多喝了几碗茶,这时几乎就要憋不住了。“你醒了?”谢天谢地,他终于有反应了。顾不得规矩,隔帐低喊,“快出去。” “嫣然。”木桢走近几步,就站在床外,抬手欲掀开帐幔,迟疑着最终没有行动,“昨日是我逼你太紧。” “你快出去。”我觉得几乎就要尿在床上,压紧小腹,声音都开始打颤。 “我~”他有些吱唔,好象想说什么。 “求你了,快出去。”我快被急哭了,又不好直说。 “我知道你怪我,昨夜你发烧了,是我逼得太急。”他前言不搭后语,语气里甚至很是紧张,就像涉世不深的孩童,急切想表白自己。发烧?天知道我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发烧,是内急。 “大夫在外头候着,就等你醒了进来请脉,我这就去唤他。”木桢见我不答,急匆匆接口,慌乱间就欲往外走。 “木桢。”不由唤他,我从没见过这男人这么失措,帐外的身影停住了,却不敢转身。 “我,我没病。”吱唔着,顺手拣过一件床角的家常袍子披在身上,咬咬牙,掀帐而出。 他的背影有些僵直,站在哪儿没有反应,仿佛等待着什么,却又害怕将会面对的一切。 “就是累了。”我继续道:“不用看大夫,你也先出去行吗?” “嫣然。”面前的男人突然转过身,他的眼眶中还隐有血丝,眼神却是欣喜急切的,“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射了那只狐狸?”我问他,不想讨论这些问题,毕竟已经发生,“我还没那么小气。” “可昨日听翠茹说你做了大半夜的噩梦,天将明时又开始发烧,我……”他瞟了我一眼,像做错事的孩子,“我偷偷来看你,瞧见半边枕头都是湿的。”我愣住,刚才一打插好象没那么急了,现在一怔愣,尿意又逼了上来,憋得我脸颊发热。 “你先出去。”顾不得其他,推着他往外走,“有什么事儿赶明儿再说,这会儿我实在……” “不舒服?”他回头问我,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自大的皇子,只像一个没经验的少年。 “你快出去。”忍不住低吼,“我憋不住了。” 话音才落,自己窘得不敢看他,却查觉到他微有一窒,轻笑出声,“也不早说。” 才听见那门关上的声音,忙不迭跑到角落,拉出痰盂,可尿憋得太久,反而解得不畅快,滴滴嗒嗒半晌,听见屋外的人吩咐着,“公主累了,不许打扰公主,都在外头候着,谁都不许进去。”不由失笑出声,仿佛看见木桢守在门口,固执认真的表情。 转眼,景云二十一年到来,而在睿朝,则迈入永隆十四年。我常常说错,感觉自己好象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空,而其实,这只是纪年不同罢了。除夕那天,府中张灯结彩,下人们一片喜气,但铅灰色的天空越压越低,院内直刮北风,略在外头站一站都冷得手僵脸僵,只想窝在炕上不起来。“公主,今儿是除夕,夜里要守岁,一会儿的家宴,公主准备穿什么?”刚洗完澡,翠茹替我梳着长发,水珠渗到衣服里,并不觉得冷,因为屋中碳炉烧得正旺。“随便。”我没兴致,越是节庆越是思乡。虽说已在这儿将近半年,慢慢习惯了这府中的生活,但每逢想起,心下总是钝钝的痛。还记得中秋那天,我饮到半醉,隔着那轮圆月,只觉心下凄清寂寞。这边木桢与柳青早成默契,那边家人思念女儿,钟骁,钟骁也定然心中悲痛、重掀波澜。我们都错位了,顶着一个王妃的头衔,我其实只是一个空壳,虽已无泪,终究失落。那日饮得多,哭笑之间,仿佛有人关切的偷偷看我,可我不愿思量,也来不及思量,就被木桢送回内室。 “你醉了。”他在我耳边低语,气息吹在我耳根处,酥痒难耐,扭动着身子想推开他,却被他揽得更紧了。 “放开我。”本是低喝,奈何深醉,听起来娇柔软绵。 “嫣然。”面前的男人低唤,本能望去,刚好看见他的喉节,上下滑动着,似乎很紧张。 “我自己能走。” “能不能……”他打断我,吱唔道:“能不能别再说‘放开我’。” “那说什么?”我笑,月光洒满含妩园,抬起眼,能清楚得看见他认真敛笑的表情。 “说……”他冲口而出,却又接不下去,紧抿了抿嘴,迟疑着伸手替我指开额前的乱发,“嫣然,试着接受我行吗?” 他也半醉了吧?酒精让他变得大胆、真挚,我努力尝试从他脸上寻找那些习惯的嬉笑与玩世,却一无所获,在月光的映衬下,他的神情单纯而情深。我想哭,却不由笑了,无奈的,掺杂了很多?br /gt; 凤凰花开第16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多苦涩在其间,“晚了。” “我们还有一生。”他接口,语气迫切,充满了期待,“他陪了你十五年,让我陪你以后的数十年,给我们大家一个机会,重新开始不好吗?”“好。”我点头,然后摇头,“我给自己机会,给你机会,可我们早就开始了,从开始就是混乱的,再经过这些人、这些事……”“嫣然。” “木桢。”我抬眼望他,继续道:“有些东西,注定不可能回到从前,我们中间隔着家国,隔着过去,就算我想爱你,也无从爱起。”“你还恨我?”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固执的表情让人不由心疼。 “不恨。”说到这儿,我的酒已醒了一半儿,脑子出奇的清醒,前因后果条理分明,心下空明一片,只觉得造化弄人。 “那有何不可?” “我不恨你,也不可能再……再爱上你。木桢,就当我是戬国的牺牲品,由我去吧,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我不……”他低吼,目光中竟隐有泪意,“人非顽石,我不相信你不会被天长日久的真情所动,我不相信十年、二十年,你还惦记放不下他。”“就算我放下他,那又如何?你是睿朝五皇子,我是戬国宰相之女,我们的亲事,本来就是一桩政治联姻,再加上这些前尘往事……”我接不下去,声音开始哽咽,半晌方继续道:“若是杂质太多,连情爱也会变得复杂,你是皇子,应该比我更懂其中道理。”“我不懂。”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高,有些嘶哑,有些绝望,“我只知道当我以为自己只是猎艳的时候,早就深陷不可自拔了。”“那又如何?”我直视着他,平静得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是你的王妃、王爷府上的摆设、戬睿两国和平相处的借口,有朝一日,若睿朝想要发动战争收并戬国,我也不会是个障碍,到时候,我又变成世人辱骂的对象。一切好的都是表面的,而其实,内里已经坏透了。”“嫣然。”木桢双眉紧皱,想要说什么,我打断他道:“送我回去吧,我累了。” 欲言又止,他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屋里走,丫环们早预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屋里蒸腾着热气,我在等待他离开,蜡烛偶尔噼叭一下,越发显得屋里别样的寂静。“你早些歇息。”良久,木桢终于开口,似乎轻叹一声,我听见他离开的脚步。 “木桢。”下意识唤住他,他站住了,背影有些孤独。“柳青她在你身边时候长了,别太冷落了她。”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我能看见柳青的忧愁,她常来与我闲聊,态度甚是恭敬,眉目间却总暗含伤怀与牵念。木桢身形一窒,慢慢握紧了拳,“若是因为她,明儿我就打发她走。” “你~”我气结,突地从椅中站起,见他急步离开,又怕他真拿柳青撒气儿,忙抓住他的衣袖,“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木桢冷笑,“倒没料到我的王妃这么大度,本王日后可享福亦。” “随你。”我也没了心思,才一撤手,他突然抓住我,猛地用力,将我拉入怀中。 惊呼声未出,已被他俯身吻住,越是挣扎,怀抱越紧,他的唇有些微凉,急切的闯入我的口中,唇舌纠缠。 我想避开,奈何他抓住我的长发,力量之大,好象要将我生生揉在他身体里。 他的舌追逐着我的,冲动热切,不留给我喘息的机会。掌心不断加大力度,我贴紧了他的身体,甚至,甚至能感觉他的欲望。“别再做王爷府的摆设了。”良久,他的唇移到我耳边,灸热的话语,气息微乱。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吗?贞节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我不愿意两情相悦的背后,纠结着这么多过往、这么多沉重。不自觉绷直了身体,脸上沉了下来。“嫣然,别拒绝我。”木桢低喃,就好象看透我的内心。 什么叫拒绝?难不成必须用口说出吗?我冷笑,不经意看见面向花园的窗户,敞开着,时时有夜风泻入房间,那蓝墨色的夜空,透明深遂,然后边缘慢慢亮了起来,一轮满月行至中空,就好象一瞬间,就印入我的眼睑。月儿高悬于空,俯视着红尘滚滚,也俯视着我……它没有悲喜,所以才能长存于世,可正是月亮那分不出喜怒哀乐的脸,让人心下无限寂寞凄凄。我的外袍被解开,堆在脚背上,轻纱制的抹胸长裙只是一件摆设,他的吻落在我耳根处、脖颈上,然后是肩膀、锁骨,迟疑着一寸寸往下挪动。微凉酥痒的感觉在我的灵魂之外,我仿佛傻了,看着窗外那轮月,觉得它在笑我,然后我也笑它,嘴角才一扬起,一滴泪落了下来……木桢混身一窒,微一停顿后突然将我抱起,他不看我,脸上写满狠绝。 柔软的床榻上,床幔低垂,锦被罗衾。他的细吻变成轻啄,肌肤上泛起点点红晕,木桢的气息越发急促,隔着抹胸,感觉到他混身的灸热。我偏开头,固执的看向窗外的月旁,从这边的角度望过去,窗棂将满月剪切成半月,一点点上移,一点点缩小,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月亮,木桢在我耳边低吼,“看着我。”闻声本能转向他,可我们的目光才一交叠,木桢却愣住了,迫切的表情慢慢放缓,借着烛光,我瞧见他的眼神,痛苦中掺杂着矛盾与挣扎。张嘴刚想说什么,木桢猛地起身,掉头就往外跑,他的外袍滑落了,却好象并未查觉,待我反应过来,背影已然消失在屋门拐角。一切只是一场梦境,除了这屋中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还有那件华美的长袍…… 其实他也无法面对我,我们都有心结,到了今天,再不复初遇时单纯的砰然心动,那些懵懂模糊青涩的悸动早被层层淹埋,我们都被埋在那些往事中,无法解脱。打起精神穿上一身藕合色厚袄,又披上大红色斗篷,换了一双麂皮小靴,才一出门,天空竟开始飘扬雪花,扬扬洒洒、无声无息。“公主,待奴婢去取伞。”翠茹说着转身入内。 看着那铅灰色的天空,还有越下越大的雪,突然回忆起很小的时候,我偷偷跑到雪地里玩儿,被娘发现了,她板着脸,沉声骂我,“说了多少遍都不听,这次等你爹爹回来定让他罚你。”“娘~”我抱住她的腿,她的脸被冻红了,样子那么年轻,那么美。见我仰头瞧她,再也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娘也喜欢雪。”我欢笑,撒娇道:“陪嫣然玩吧,我们堆一个雪人儿放在门口,爹一回来就能瞧见。” …… 那天,我和娘在院子里忙了一早上,追逐嬉闹着,两人的手都冻僵了,欢笑声却洒满小院。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的娘更年轻,充满活力,而自从我成年,她还是一样美,但美得有几分沉重,眉目间多了很多愁思与担忧……“娘~”我冲着空落的含妩园大叫,泪流满面,一个人冲到天井里,伸手接那些飘扬的雪花,它们已结成花瓣,轻轻扬扬,有时落在我手里,有时从我手心上方旋向其他地方。“公主。”有下人上来欲拦我,但另一个声音响起,止住了他们,“由她去吧。” 我回头,却是格拉塞,站在院门口,还如往日一般,只着一件单衣白袍,却站得坚定,不见寒颤。 “你怎么来了?”我问,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他的样子有些模糊。 格拉塞一顿,缓缓走近了,我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只看了我一眼,就将目光调向远处,“在我的家乡,新年又叫尝新节,到那天,家家户户都会用新打下的麦粉蒸各式面点,然后又与亲朋交换,尝尝一年辛苦换来的收获。”“尝新节?”我喃喃道,雪落在我的大红斗篷上,一时不曾化去,积起薄薄的一层。“也是这天吗?” “不,桑夏国地处北方,春天来得晚,新年也晚。” “你~” “进屋吧。”他打断我,扬了扬嘴角,“你不冷我可冷了。” “谁让你穿这么少。”我嗔了一句,刚抬脚欲回屋,却又想起除夕宴席,转身才欲问,格拉塞笑道:“前头还在准备,这会儿去了也是干等,不如在屋里暖和。”屋里果然暖和,碳炉烧得正旺,热炕温度正好。脱下斗篷,与格拉寒坐在炕上,翠茹奉上两杯热茶,我握住茶壶暖手,一会儿功夫,连眼皮都烧得微烫。手中的茶汤青黄透亮,小小的水面一漾一漾似乎要泼出,却始终保持着平衡。格拉塞沉默着,但我能感觉他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眼睑上,表情一如平常般淡然。“你的伤……”我在没话找话,说到这儿,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血液在流,脉搏在我手指上跳动。 “京里来了个信使,王爷被绊住了,这才让我过来请你去前厅。”他淡淡道,抿了一口茶,将目光调向窗外。 “谁问他?”我苦笑摇头,“除夕来的信使,必然是他家中差来的,这许多妻妾、一个女儿,倒难为他放得下。” “嫣然。”格拉塞突然唤我的名字,抬眼,半晌,却又无语。 “你误会了。”我笑,“我只是思念亲人,这才想起许多。” “王爷他……” “嗯?” 格拉塞想说什么,最后却挑了挑眉,举杯道:“我不说你也明白,何必多话。” 我也举杯,陪他饮了一回方道:“你们都说我明白,偏我是个最不明白的人。” “嫣然。”格拉塞打断我,“你的心结无非是钟将军,既然当初决定谎报死讯,又何必念念不忘。” “还有我的爹娘呢?”我接口,“你也是背井离乡的人,逢年过节,就不会想念家乡亲人?”  格拉塞眼神一黯,紧抿了抿唇,良久无语。他与木桢,亦师亦友,在府中地位颇高,虽无实职,下人们都恭敬有礼,可说到他的过去,似乎没人知道。他一身武艺,气度不凡,可为什么会远离家乡,留在木桢身边?他应该比木桢还大几岁,那他的家人呢?妻儿呢?一切都是谜,众人皆不知道谜底,包括我。总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可那些故事也许不见得美好,所以他不愿意回忆,选择冷漠,冷漠的对待身边每一个人,甚至也包括我。在此之前,我们从没这样面对面交谈过,他只是木桢身边的一个影子,而我,则是这诺大王府的王妃,形同摆设。“有些东西,思念就足够了。”正当我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他却缓缓开口,“没必要抓着不放,过去就过去,谁都无法改变。”“你说得对。”我喃喃自嘲,“原是我不够洒脱。” “嫣然,景云帝已准了钟将军的请辞,齐宰相与夫人也都安好,你大可放心,其实他们都比你想像中好。” “怎么今儿突然说了这么多?”我笑,茶凉了,外头的雪越飞越大,天地茫茫,看不真切。“王爷不是下了禁口令吗?但凡戬国的消息,尤其是钟骁的,谁透露半个字谁就是死罪。”“他是操之过急。”格拉塞接口,“王爷是永隆帝最宠的五皇子,地位甚至与太子相仿,遇到你以前,他几乎没被人拒绝过。”“所以更激起他征服的欲望?”我无法再单纯的相信木桢,尽管他的表情也那么真诚,尽管他做了很多——他亲自为我在院中种植花草、布置秋千,又为我在南郊建造别苑,挖掘温泉……可谁知道呢?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格拉塞看了我一眼,轻笑摇头,“你们倒都是同一类人。” “嗯?” “都别扭得可以,他以为你心里有他,你以为他只是玩笑。”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玩笑?就算认真又如何?我不是那个山寺初遇时的无知少女了,纵然他是真心的,可我要的不仅仅是真心而已,我还要我的爹娘、我的家、我的亲友……”格拉塞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遂,似乎他也陷入往事,也许他曾经也象我一样,拥有过完整幸福的家庭,也许还有一个娇柔解语的妻子,在一旁看着他习武,又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珠。“王爷怎么不进屋,站在这儿做什么?”身后翠茹的声音响起,心下一惊,回头时,瞧见木桢站在那儿,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待了多久。“王爷。”格拉塞起身行礼,恢复了一惯漠然的神情。 低垂着头,我看着桌上青瓷花的茶壶,简单的图案却绕花了我的眼。木桢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的衣角已进入我的视线,三个人都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就连下人也识趣得出屋带上了门。“属下先行告退。”格拉塞打破寂静,一拱拳,转身就往外走。 “嫣然,我能给的都给了,有些注定不是我能给的,如果你执意想要,我也无法,唯有送你回去。” “真的?”我抬头问他,难掩激动,却看见他受伤的眼神,只是一瞬,突然仰天大笑,“我萧木桢自认洒脱,不料也有深陷情网之日。”格拉塞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木桢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若是我留不住,戬国也容不下你,待我设法让你爹娘离开戬国,自放你与他们重聚。”说着拂袖离开,背影决绝。那天的除夕宴木桢没有出席,管家说,他骑着马儿出府了,没带侍卫,只有格拉塞敢跟上去……  柳青嗔了我一眼,第一次用这样责备的眼神,但她没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声离席。剩下我一人,对着这满桌的佳肴,看它们慢慢冷却,唯有那壶酒,同样是冷的,但喝到腹中却是烧辣的。 “公主。”有下人欲劝,我摆了摆手,这是此生第一次一个人过除夕,我反复告诉自己,明天就是新年,全新的一年……钟骁请辞被准,接下来,他应该会离开通城;爹娘告老辞官,但一时不能相见。若果如木桢所言,竭力促成我们一家团聚,那明年此时,也许是另一番景象。管他什么戬国睿朝,管他什么战争混乱,灾难总是个人在承担,我只能尽力做到自己能做的,可是却无法让自己爱上这个霸道的男人。如果他仅仅把我当成和亲公主、政治牺牲品,那我们也许能相处得更好,相安无事、相敬如宾。可他在求我的真心,我有心,只是不太真,不太纯,又有些拖沓,如此下去,不过是两相折磨,倒不如放手来得痛快。雪停了,院里已积起薄薄的积雪,好象白的地毯,让人不忍心踏上去,屋檐裹白,突兀处露出深青色的砖瓦,青白色的颜色对比,这世界显得干净简单。下人们没了兴致,除了当下伺立的四、五人以外,其他都在房内守岁,烟花爆烛堆在一角,本来会让小厮们燃放助兴,如今“兴”在哪儿里?众人皆有些疲惫。不知木桢纵马到了何处?今夜连青楼都关门歇业,不平凡的一天,所有人都变成普通人,期盼着新年的来临。 仔细想想,这奕城,是娘的老家,她曾经待过的青楼不知现在还在否?当年和她一同守岁的姐妹们,是否都已洗尽铅华?无数次想像娘前半生的生活,歌舞生平,流光溢彩,但无人处,眼泪弄花了妆容,抽泣声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爹当时被娘误认为是登徒子呢……想到这儿,噗哧一声笑了,谁知道良缘天定呢?原来那个好象登徒子一样的男子,他的热烈是真挚的,他的爱情是长久的。天空蒙着一层雾,月亮是条极淡的影子。雪才停,天就晴,明天一定会很冷…  … 不知自己饮了几杯,思绪纷纷杂杂,一会儿是孩童时与爹娘亲近,一会儿又是钟骁明媚的笑容、宠纵的眼神,然后又是木桢自负的表情,无论是爱或者恨,他都是那样固执彻底。禁锢了我,更禁锢了他自己……一个人的除夕宴,佳肴未动,酒已饮了数杯,虽说这酒度数不高,空腹喝下去,人也醉了。 新年来临那一刻,鞭炮声四起,各家各户开始燃放烟花爆竹,砰的一声在天空炸开,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儿,照亮了黑夜,也点亮了我的眼眸。很多年以后再去回忆那天的情形,满天缤纷的烟花仍然很清晰。有时候难免懊恼,觉得年轻时的自己,永远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但不得不承认,我们往往要经历很多事情,才会变得成熟,对我来说,和亲原来只是一个开始,这往后,无论辛酸苦楚或者甜蜜幸福,都是复杂纠结。为什么我们会怀念童年时光?不光是我,也许很多有幸福童年的人都会如此。其实是因为童年时无知的单纯,而我一心想要追求那种单纯,对成|人世界来说,本身就是强求。痛苦也好、快乐也罢,成年后的人生,注定是沉重的,不再如以往般轻巧。第二天醒来,我在含妩园内室,依稀记得昨夜喝得多,神思却清明,看着那燃烧的天空逐渐归于寂静,这才扶着翠茹回园。木桢呢?应该回来了吧。我暗想,门吱哑一声开了,翠茹站在门口,见我已醒,迟疑道:“公主,王爷还没回府,这会儿拜年的人都上门了,可怎么说呢?”“还没回?格拉塞呢?” “也没回来,今儿一早,管家就派人出去找了,几家亲友都说没见着。” “那各处城门呢?守兵们总不会休息吧?”他们骑着马,木桢还背着弓,兴许出城去了。 “东紫门上的守卫说,昨儿晌午时分瞧见王爷与格拉塞一同出了城门,可直到关门也没见回来,想着只怕从其他门入城了,也没在意。”翠茹有些担忧,犹豫着问,“这会儿辽洲太守、刺史,都在前厅等着给王爷拜年,管家招呼着,却又不便明说。”这话自然不能明说,一方霸主除夕这天不在府中,且身边没带随从,若被外间知道了,不知又传出多少故事。 微一思量,走至妆镜前,“翠茹,替我梳妆。” “公主要出去会客?” “他不在,总得有人在,否则这王府在众人眼里,可就没了规矩了。”我应着,从镜中看见翠茹突然展颜,倒似松了口气。“奴婢这就吩咐人打水。” 收拾一番,眼圈还有些红,是昨夜醉酒的关系,可人已精神了许多,插上一枝凤簪,披上王妃朝服,新年的第一天,我第一次代表这个身份,去做这个身份应该做的事。前厅里几位朝臣集中等候,屋角摆放着贺礼,见我出来,皆垂目请安。 “微臣见过王妃,今儿是初一,微臣带着辽洲几位官员,特来给王爷、王妃问安。” “免礼。”我笑着,发现另一个自我,尊贵的、矜持的,又带些距离,倒有些像仪悦公主。 “但不知王爷身子可好?怎么只有王妃一人。”辽洲太守试探着问,站在下首,始终不敢抬眼看我。 “昨日除夕,王爷高兴,晌午时带着近臣去郊区狩猎,直至晚膳时分方回,又因猎着野兔,多喝了几杯,这会儿还睡着呢,大人们不用多等,且让他多睡会儿。”“王爷平日为辽洲百姓操劳,又为皇上分担国事,这会儿自然该多休息休息,只是偏劳王妃了。”辽洲刺史插话,又向同僚道:“难怪昨儿东紫门的守卫们见王爷与军师一共骑马出城,原来是兴起狩猎去了。”“可不是,若不是猎着那只兔子,说不定还舍不得回府呢。”我抬些茶碗抿了一口茶,他们是来拜年的,也是来试探的,若得知木桢一夜未归,只怕又有暗报递到京城,永隆帝虽不见得怪罪,总有人借题发挥。“这会儿天儿还冷,春未回暖,若不是王爷与军师武功了得,只怕连麻雀都难猎得一只,更别说兔子这类小兽了。”众人奉迎,见我不答话,皆拱拳道:“想来王妃也累了,属下不敢打扰,这些薄礼,还请王妃收下。”“来人。”我轻唤,“将大人们的东西收下,再去后院子里将王爷备好的回礼拿出来,难为大人们一年到头辛苦,这也是朝廷重视嘉奖之意,大人们莫嫌礼薄。”众人面面相觑,愣了片刻,方跪地道:“谢朝廷恩典,谢王爷相待。” 起身走近前,虚扶了辽洲太守一把,“大人莫怪王爷酒醉,未亲身相迎就好,怠慢之罪,还请各位大人海含。” “王妃言重了。”众人齐声回,我笑道:“那就不留众位大臣,这难得的三日假期,各位大人也好好休息休息,别太操劳了。”送走朝臣们,翠茹做什么都在笑,我疑道:“今儿怎么了?可是吃了笑婆婆的尿,就没见你合过嘴。” 翠茹摇头,奉上一杯茶,还是忍不住道:“奴婢担心公主昨日思亲伤怀,今日一看,公主果然是公主。” “莫不成从前不是?”从前自然不是,可说到尽职尽责,倒好象真的今天是头一遭。 “从前公主思虑太深,王爷怕公主心烦,但凡朝里有事儿,总自个儿担着,不让公主操心。” “那是他小瞧我了。”扬了扬眉毛,新年果然会带给人新的心境,一切都没变,但有另一种生活的动力在我体内积蓄。有时很多执念一旦放下,人会比较轻松,我的执念是单纯,可我现在才明白,单纯是成|人世界里不复存在的童话。“那今儿这些回礼,可都是戬国给公主的陪嫁。” “咱们拟个数,找王爷翻倍要回来。”我打断翠茹,话音才落,两人不由哈哈笑了…… 本以为木桢只是在外头纵纵马,发泄完了就会回来,可两天过去了,还是没一点消息,派出去的侍卫越寻越远,倒是有些蛛丝马迹,可就是找不到他二人的下落。我也未免心慌,一半儿担心他们二人的安全,另一半儿怕谎言被揭穿,反而落下口实。思量再三,对外只说木桢不想外人打扰,与近臣一道云游;而对内呢?传下严令,一面暗自寻访,一面不许众人透露半点儿口风,以保全王爷府的尊贵,还有皇家的规矩。柳青对我有些冷漠,我想她的内心一定很复杂,以夫为天的女子,最大的幸福是遇上一个全心爱自己的男人;最大的不幸,则是嫁给了自己深爱却又不爱自己的男人。虽然从前木桢也不爱她,但至少依赖她,生活起居总离不了柳青的细心照顾。自从我来了,顶着王妃的头衔,占尽木桢的心意,甚至连他身边的贴身丫环都换作小厮,柳青退了不止一步两步,从前天天得见,现在一月里也不过数天相逢,同住一个王爷府,倒像离得很远的陌生人。此次木桢除夕出府,柳青虽不知详情,到底也猜到几分。 我想她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每次园中遇见,总是恭敬的行礼,欲言又止的眼神,然后轻轻叹息着离开。神色间有些嗔怪,更多的是无奈、担忧和痛苦。我也很想说什么,但说什么都是妄然,眼下最重要的是木桢尽快回府,再过数天,朝廷会有皇亲重臣来访,他该不会忘了吧?“公主,柳夫人求见。”正烦闷间,翠茹进来回,顺势瞧过去,已看见柳青淡绿色的长裙。 “快请进来。”说着起身相迎,刚到睿朝时,她常来与我闲聊,再后来,木桢吩咐众人不许打扰我休息,从那以后,她无事很少来含妩园。话音未落,柳青聘聘婷婷进屋,微微福身行礼。“妾身给王妃请安。” “起吧,这儿也没外人,不用这么拘礼。”说着赐座,又命人上了茶点。 丫环们端茶送水,往来忙碌一番,柳青半倚着椅子坐了,始终低垂着头,以一种等待的姿势。 “你们都出去吧,不用在这儿杵着了。”我知道她终于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了,关于我,关于我们的……丈夫。 屋里安静下来,我抿了口茶,等她开口,可她惆躇半晌,始终连眼角都没抬起一下。 “夫人的茶凉了,还是换一杯吧。”我抬起手,欲替她把茶水换了,柳青突然抬头,眼角噙着泪花。 “王爷两日未归,妾身是来求王妃向朝廷通报的。” “通报?为何要通报?”我奇道:“若是让朝廷知道,虽不算什么大事儿,总会有人嚼舌根,只说当朝五皇子一到任上,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放浪形骸、目无规矩。”“难道王妃就不担心王爷与格拉塞的安危?”柳青打断我,眼中有些忿恨,“辽洲到底是边境蛮夷之地,他二人孤身出城,衣着不凡,万一遇上贼子可如何是好?”这问题我倒真的从没想过,木桢的身手虽不清楚,格拉塞以一敌十的能力还是有的,可乍一听她这么说,心下也不由陡地一跳。站起身走至窗前,天空晴朗,雪化尽了,不远处的梧桐开始发出新叶,有鸟雀苏醒,在园中轻啼,天蓝得透明刺目,只在极远处有一丝丝白云,悠悠飘过,变换着形象。这样的初春,实在让人觉得危险离我们很远,可他们会去哪儿呢?城里不在,城郊只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两人骑着马,带着多少银票?会到何地驻足?何时是个归期?一切都是问题,若是果然遭遇贼子……我不敢想下去,一面是两国处境,一面也隐隐替木桢担心。“王妃……”柳青迟疑开口,走至我跟前儿,竟直直的跪了下来,“妾身知王妃定有委屈,但自妾身懂事以来,从未见王爷对谁如此上心。”“你先起来。”我拉她,反被她死死拽住,她的手并不细腻,甚至有些粗糙,这些早生的老茧,全是陪伴木桢成长的证据。“许多话,王爷不许妾身说,王妃想来也并不知道。王爷赴任之期一拖再拖,全是为了王妃。”  “嗯?”有些怔愣,怎么说到这个上头了,他留在京城,与我有何关系?“王爷是永隆帝最宠爱的五皇子,素来行事洒脱不羁,行止与众不同,此次争来辽洲,已引人注意,奈何他一意孤行,又在皇上面前说了许多朝事,与他素日的为人颇不相符。”“那又如何?” “王妃当王爷说什么?王爷竟将胸中大志一一陈述,又提戬睿两国同根同气,万不可兵戎相见,若是赴任,定当想方设法亲近戬国,以谋有朝一日,和平解决两国争端,疆土再现,黎民得福。”他果然老早就存了心思。心中冷笑,这也算是个借口吗?还是说,他真的这么伟大、这么远见?  “皇上始终不肯答应,一是为了心疼王爷远行,二则虑到王爷的性子,想要给王爷指一门亲事,待王妃与他同行,也能放心则个。谁知王爷一口回绝了,惹得皇上大怒。”“这不是件好事吗?他回绝干嘛?”我苦笑,一个坚持不知是成就了他,还是拆散了我。 “王妃。”柳青唤我,语气哽咽,“妾身先前也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前年王爷游历戬国,情根早就深种,为了朝廷能承认王妃的地位,王爷甚至不惜与皇上对峙,数月以来,不管后宫各位娘娘好言相劝,不复朝廷信息,只为了能让王妃名正言顺嫁入王府。”“你想说什么?”我打断他,木桢做的,我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到几分,当朝五皇子大婚,颇显草率,就知这其中必有波折,幸而我不是真正的戬国皇亲,否则若永隆帝存有其他心思,为将来的皇储皇孙计,也绝不容前朝血脉与萧氏血脉相融。柳青一窒,松开拽住我裙摆的手,颓然跪坐在地上,有几分失神,“造化弄人,还请王妃多加思量,给王爷一个机会,即是给王妃自己一个机会,何苦两相折磨。”“我不想折磨他,我也在找他,只是还没消息。” “妾身不知除夕那日王爷与王妃说了些什么,但他面色羞恼,打马出城,两日未归,身边虽有格拉塞相伴,但终究人少,若果真出了大事再报予朝廷知晓,只怕王妃担不起这个责,甚至连累两朝国事。妾身言尽于此,还请王妃斟酌。”“若明日还没他的消息,我自有主意。”我淡淡接口,也许前世欠他的,注定今生生死富贵皆与他相连。 柳青看定我,数秒,深深拜了下去,“妾身知王妃也知事情轻重缓急,颇识大体,今日是妾身莽撞了,还请王妃莫放在心上。”我伸手将她扶起,长叹道:“他是你的夫君、你的天地,他身边有你这样的女子,该惜福才是。” 柳青似有一愣,眼神黯了下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行礼退身而出。 一夜未眠,坐在灯下等那个与我命运相连的男人,虽然不过两天时光,但好象隔着很多人和事,就连除夕那天他应承我的话都有些模糊,就象中间经历了太长岁月。第二天清晨,天空阴沉,有些闷热,不像淡然的初春,倒似酷暑的盛夏。心情有些烦躁,在屋里踱来踱去静不下来,异常的气候总会给人不祥的预感,虽说气温不见得多高,但我已泛泛的出了身虚汗——木桢今日若再不回,只怕就该报予朝廷知晓,该用个什么名目呢?他和格拉塞外出狩猎,多日未归吗?正思量间,听见外头有人吵嚷,“快报予王妃,王爷回府了。” 不由一喜,顾不得只是一身家常打扮,自个儿掀开门帘,却瞧家管家满脸惊慌,站在院内,急得语无伦次。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我急问,心下突突乱跳,分不清是担心他,还是担心其他什么。 “回王妃。”管家跪在地上,手指门外,“王爷,王爷……” “王爷怎么了?”努力刻制着恐惧的心情,而声音已开始打颤,“管家快说,别再耽误了。” 程管家稳了稳神,咽下一口唾沫,这才说道:“回王妃,王爷他才从偏门悄悄回来了,身上受了伤,又不让奴才回予王妃知道。”“受伤?怎么回事?”我惊问,已抬脚往外走,“王爷现在何处?打哪儿受的伤?格拉塞呢?” “王爷现在书房,身上的伤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军师在替王爷看治,血水洗了一盆又一盆,奴才这才急了,偷偷跑过来回予王妃知道。”“柳夫人可知此事?” “奴才还未知会柳夫人,可要奴才现去通报?”程管家跟在我身后小跑,微喘连连。 微一思量,摇头道:“待我先去看看,否则惊动的人越多,外头知道的人也就越多。” “是。” “再去前头候着,告诉守卫们,若是有人前来拜访,就说王爷狩猎归来,受了些皮外伤,身子不适,概不会客。” “是。” “还有,府中一应丫头仆妇,也都这么交待,可别像刚才急得失了主心骨儿似的,你们主子还没什么事儿呢,别把是非摊在身上。” “奴才知道了,王妃宽恕则个。” “罢了,你也别跟着了,去请随任赵太医前来探视,格拉塞虽有些医术,究竟平日不看,手生得紧。” “是,奴才这就去。”程管家答应着欲往偏门去,忙又唤住他。 “王妃还有何吩咐?” “赵太医来了,只管往前门大大方方进来,别藏着揶着的,倒让人起疑。” “是。” 他退下了,我走得越来越快,心下乱作一团,分花拂柳,竟成小跑。也许真的是我大意了,一心只想瞒住他偷偷出府的家丑,没考虑过他的安危,就算只是一个头衔,可连这个头衔应尽的义务也没做到……守在书房门口的小伍子见了我似有一怔,方才乍乍请安,“见过王妃。”说完又欲阻拦,我沉声道:“这时候他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快带我进去,莫耽误了王爷的伤势。”微一沉吟,小伍子一顿足,引着我往里走,“王妃莫怪奴才多事,原是王爷吩咐了不许让王妃知道,怕王妃担忧的意思。”“怎么伤的?伤得如何?”这会儿顾不得责怪任何人,一面走一面问,却什么都问不出来,这内屋,除了格拉塞,外人都没进去过,甚至端水换药的侍女也只走到门口。这阵势透着诡异,若不是伤得重了,他万不会这般瞒人。两眼有些发花,头皮阵阵发麻,走到门口,稳了稳神,不待小伍子通报,径自推开了掩实的房门。“东西放在门口,谁让你们进来的?”屋内帐幔全放,光线有些昏暗,还没看清人,就听见格拉塞低吼。 “出去吧。”我轻声摒退小伍子,顺手阖拢了门。 格拉塞明显一窒,忙着走出来,隐约瞧见他手上沾有血迹,脸上却依然镇静,“怎么突然过来了?” “许你们突然出府,不许我突然来这书房坐会儿?” “这……” “这什么?若不是我来,倒还不知道你们又‘突然’回府了?” “嫣然……”格拉塞下意识拦住床的方向,而我,仿佛已看见木桢痛苦的隐忍。 “怎么?这书房下了禁足令?不许我来?”我哈哈笑着,故意与他玩笑,说着假意往书柜边上走,见格拉赛不妨,斜刺里突然往床边一靠。“嫣然,别……” 话音未落,我已掀开床幔,木桢躺在那儿,满身是血,眼神却还清明,好象等了许久,他看着我,就如同早知我会过来一般。“你若要瞒我,就不该偷偷回府,自个儿在外头养好了伤再回来岂不干净?”我不由嗔道,声音却有些哽咽,分不清为什么伤心,可眼前的木桢不是我印象中神采飞扬的木桢,他躺在那儿,虚弱而又无力。木桢一愣,才一抬手,却又牵着伤口,不由呲牙。 “这究竟是怎么伤的?”急坐在床榻边,伤处已包扎妥当,但白纱布上渗出点点殷红。 “你们这几日去了哪儿?”抬眼问站在一旁的格拉塞,他的眉心微微蹩着,若有所思,瞟了一眼木桢,沉吟道:“狩猎去了。”“狩猎?怎么就能伤成这样?”我质问眼前的两个男人,他们都有些憔悴,不过两、三日,木桢就瘦了,也黑了。 “你瘦了。”床榻上的男人缓缓开口,眼中蕴着泪光,嘴角干裂,有血珠渗出。 “可是渴了?快别说话,嘴唇裂了。”本能掏出锦帕,才一凑近身,却又乍乍停在半空,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反应过来,他是木桢,不是钟骁……木桢的表情有些奇怪,停留在喜悦与失望之间,僵硬的,有些尴尬。 “这到底怎么回事?”故做镇静,直起身问格拉塞。 “遇上熊了。”床上的木桢闷闷道,有些懊恼。 “熊?”辽洲地处南北交界,气候比戬国温暖,但也偏向北方,若是有熊,应该是棕熊,身形高大、蛮横有力。“这春天刚来,冬眠的熊才从窝里爬出来,正是饿的时候,你们也敢去惹?”木桢不答,偏头朝里,那执扭的表情,好象没长大的孩子。 “这伤……” “已无大碍。”格拉塞接口,“已经包扎好了,伤口虽深,幸而没感染。”说着看了我们一眼,转身欲走。 “格拉塞。”我唤他,害怕与木桢单独相处,忙着起身,却被木桢从被中伸出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心滚烫,连眼睛都泛着血丝,只怕已开始发烧。这边不过慢了一步,那边格拉塞已大步出了屋门,背影好似逃避。 “我给你倒碗水。”我挣扎着,但他越握越紧,倒不像生病受伤的人。 “你担心我?”他问,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愣住,半晌方扭头道:“我担心这王府,还有悠悠众口,还有规矩礼仪。” “你担心我。”他肯定道,不理会我的申辩。 “我……” “你怕我出事儿。” “柳青更怕你出事儿。”我答,两人相互逼迫,眼中都已湿润。 “我们遇上熊了。”良久,他突然掉开眼神,手却未放,似乎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继续道:“格拉塞让我走,可我们在外头奔了两天,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你的样子。”“我的样子?” “像梦魇一样,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笑,有些苦涩自嘲,“我告诉自己,若是猎到那熊,就不放你回去。” …… “结果,结果……”他说不下去,右手抓住我,左手紧紧握拳,堂堂当朝五皇子,骄傲的辽洲王爷,竟然……失声痛哭了……“木桢。”不由低唤,一滴泪落了下来,落在他手背上,烧得两人同时一窒。 我能猜到结果,木桢与格拉塞虽然武功?br /gt; 凤凰花开第17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功了得,但野兽逼急了也不可小觑,他又一心求成,想必那熊一掌打在他胸前……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的场景,还有木桢绝望的心境。“那熊逃了。”他尝试平复自己的情绪,执意要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画面。这才是我所认识的木桢,虽然自大、虽然狂妄、虽然清高,但骨子里仍有股稚气,天真、童心未泯。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只是紧紧被他握着,忘了反抗。 “我是不是该让你走?”他抬眼瞧我,只是一瞬,又慌忙垂目,好象害怕面对一切可能的结局。 我笑,泪结成珍珠,一滴一滴滴不尽的落在他手背上,还有床褥上——真的能回去吗?身体回去了,心也回去了,但这段往事,怎么也抹不掉。我想起钟骁,年幼的陪伴、成年的执念、婚后的相守……我们是幸福的,幸福是因为我们都是一碗白开水,纯粹到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波澜。如今波澜早掀,杂质丛生,无论回去还是留下都不重要了,我那简单快乐的童年与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剩下的,只有成|人世界的无奈、复杂、纠葛,还有被淡淡忧伤所笼罩的欢愉……“嫣然。”木桢唤我,有些怯怯。他不是那个自视甚高的五皇子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在得与失面前,突然变得脆弱。“你该休息了。”我拍拍他的手,就好象从前常有人这样安慰我,眼泪未干,嘴角上扬,“我请了太医,一会儿就来。”他笑了,很天真的笑,眼中却还有恐惧,握紧我的手,他低喃,“就算只是一个梦也好,等我梦完再送你离开不迟。” “好~”我答应他,却知道,这个梦,难有醒的一天,不是噩梦,也不是美梦,我们只是在一起,然后去迎接,去承受,去包容……就如同这世上每一个平凡夫妻。钟骁番外——伤别 从睿朝返家,归心似箭,我那新婚的妻子,不知病体如何?算起来已有半月余没她的消息,可我知道,她会站在城门上翘首以盼,会等在将军府彻夜难眠。嫣然,对不起,没有遵循我们的十日之约。还记得,第十天到来的时候,正值多事之秋,边境混乱,局势巧妙,百姓四处逃散,家中只留下走不动的老少孤残。你的通城等我,而我,站在纷乱的边境小镇,看着眼前慌乱的人脸,想像此刻,有多少诺言不能实现,有多少爱侣不得不分离……战乱未起,人心已伤。寻常人的生离死别,也许能成就一个朝代的崛起,可那些白骨血泪堆就的城墙透着悲哀与沉重——很多故事就此终结,很多人抱憾终身。嫣然,此次出使,我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见过睿朝辽洲王爷,但一路见闻,一路思量,有时明白,有时又糊涂——忠者为君,抑或为国?国之将破,臣当何如?在睿朝这些日子,想得太多,除了牵念你与爹娘,最大的期望就是有朝一日,不用兵戎相见,戬睿两国能打破那些疆界隔阖,亲人团聚,黎民安生。这是我最想对辽洲王爷说的话,虽然以他一人之力无法扭转乾坤,但这句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边境争端事小,若演变成同族撕杀,未免凄凉可悲,于心不忍。可我没见到他,朝廷另有主意,和亲公主来了,解决了一切争端。我看见那个长相娇巧可爱的凤烨公主,她的眼角蕴着泪滴,远离故土的寂寞与肩上背负的担子,甚至连一个男儿都难以承受,何况只是一介女子?不是不羞愧的,国家之难由一个女子承担,羞煞天下男儿。我也一样,不敢多看一眼她忍泣的表情,急急从驿站出来,打马而归。星夜兼程,我只想能抛开一切,回到你身边,带着你和家人远走异乡。嫣然,我很懦弱吗?可在此之前,我也曾想过建功立业、收复失地……那是一个可笑的梦,固守着一个步入年迈、雄风难振的朝代,所有人都是牺牲品——上至皇帝,下至普通黎民。此时才明白,若为异族入侵,大丈夫当保家卫国,死而无憾;若是同族为敌,死伤无数,当如何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天地?…… 通城越来越近,站在山顶,借着黎明第一道曙光,绕城而行的茈碧江宛若一道银带,闪闪发亮,城门开启,早起的商人仆妇来往进出。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我忘了那些耻辱,仿佛看见你的容颜——巧笑嫣然、眉目含情。“驾”的一声催马而行,赤焰高高立起,嘶吼一声,发蹄狂奔。它也想家了吧?还想念你为它洗浴时那份安逸舒适。 冲下山坡、跃过旷里,南礼门映入眼睑,副将跟不上,被赤焰远远甩在身后,守城的侍卫忙不迭朝两旁让,我的心好象要跃动而出,为那了些没能履行的誓言,为了太长的等待,早一刻是一刻,从此后,我们别再分离。不知你会在哪儿?我冲回我们的家,凄凄冷冷,连个下人都寻不着踪迹,心下一凉,我冲回爹娘的家,爹上朝去了,娘欲言又止……我的笑僵在脸上,每个被我抓过来询问的下人都不敢答言,整个府中只听见我的质问,却没有一句回答。“娘~”我唤,却见她抬眼,泪蕴其间,张了张口,半晌方道:“去你岳父母那儿吧,嫣然在那儿等你。” 话音未落,转身急奔,嫣然,等着我,我回来了…… 岳夫没有上朝,整个宰相府,被悲伤笼罩,坐在前厅,月余功夫,岳父母都苍老了。 “爹,嫣然呢?府中也不在,家里也不在,问也问不出来。”我急,这恼人的苦夏,不过清晨,满头尽是汗珠。 岳母突然哭了,一向得体漂亮的岳母大人,突然失声痛哭,压抑着,两肩抽动,随声望过去,她的鬓边已生出几缕白发。岳父缓缓起身,走过去扶住岳母的肩头,定定看住我深吸口气:“嫣然她殁了,灵堂置在内室。” 恍若晴天霹雳,我的眼前脑中一片空白……努力笑着摇头,“爹,您在玩笑?” “没有。”岳父一字一句肯定道:“你走后嫣然就病倒了,起先都不在意,只道是寻常伤风,谁知你经月未归,内急外热,竟成肺痨,撑了数日就去了……”“肺痨?” “对,肺痨,本想等你回来再入敛,可痨病死的女儿家,拖不得时日……” “爹~”我不信,不信她死了,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这一定是玩笑,或者是噩梦,比滞留睿朝更可怕的噩梦。 “骁儿,你要振作。” “振作干什么?”我低喝,想哭却哭不出来,泪憋在心里,憋得我好象就要炸开。“嫣然能回来吗?” “骁儿……” “不,嫣然根本没死,你们骗我。”转身往门外冲,不高的门坎差点将我绊倒,每个人的脸都是很奇怪的表情——同情的,不是同情嫣然,是同情我。天知道,我不要同情,我的妻子,我发誓要一生守候的人……她真的离开了吗? 空荡荡的灵堂,连一副棺木都没有,白纱被风撩起,嫣然仿佛在每一块轻扬的帐幔后微笑,我走过去,她消失,然后又在别处重现,我再走过去,她再消失……如此循环着,我永远触不到她的指尖。案前供着牌位,上面是你的名字——钟齐嫣然,冠了我的姓,冠了我的悲伤…… “骁儿。”岳父在身后唤我,我望了回声,盯着那块牌位,动弹不得。 “本应将嫣然的灵堂设在将军府,但你不在,我们怕她寂寞……” 我笑,然后哭了……你寂寞吗?可我总觉得你还在我身边,并未离开,你的身影、你的笑、你的容颜,深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不信。”苦笑摇头,从岳父身边走过,他欲拦我,最终还是放下手,我听见他交待我的小厮,我听见风声哗哗,我听见树木疯长,我听见云彩流动……你在我眼前,在每一阵柔风里,在碧蓝的天空上,时刻微笑,一如你的名字,顷刻之间,融入我的魂魄,我已无力哀伤,只是随着你,走着、离开、追寻……烛火摇曳,呆坐窗前,看那月在夜空缓缓而行,嫣然,我觉得你在月的另一头,隔在我们之间的,不是生死,只是一层薄雾。我问所有人,“你去了哪儿?” 所有人都回答我,“你死了。” 我去你的坟头,很新的土、很新的碑,很难想像你独自一人躺在里面,再不能感知人世的一切……我摇头,这不是真的,坟虽在、人未必不在。朝堂上质问,景云帝震怒; 朝堂下追问,众臣顾左右而言他,眼神不敢与我相对; 集市上打听,有人茫然,有人摇头,有人暗叹,有人说:“和亲公主受封头一天,她进宫了,然后死在宫里。” 和亲公主?那个低垂着眼睑的二等宫女?我想不起她的模样,我的心全乱了…… 再回到朝堂,景云帝不置可否,命人送我出宫。 “嫣然怎会死在宫里?”我吼。他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无尽沉默。 闯进仪悦公主府上,她在抚琴,琴声悲凄无奈,一曲终了,才肯转向我,“她果然死了,本来病已好得差不多,谁知会突然暴毙。”“我不信。” “你不信也得信。”仪悦打断我,起身唏嘘道:“生死由命,将军节哀。” 真可笑,哀从何来?我根本不信,谈什么哀? “将军~”沉默半晌,仪悦迟疑开口,我看向她,她的面目没来由微红。 “公主还有何事?” “将军,妾身~妾身……”说着声音低下去,咬咬牙方继续道:“将军应该知道,妾身芳心早许,既然将军伤痛,莫如让妾身为将军分忧。”我拱拳,“公主自重,驸马人才俊杰,他日定成大气,钟某告辞。” 辜负一个,又辜负一个,人生无限循环,总有人被辜负,那有没有人能一直幸福? 从公主府中出来,不料遇到信义王爷的小轿,他假意悲伤,下轿寒喧,“真是不幸,否则以将军夫人之姿,若封做和亲公主,只怕事半功倍。”话音未落,我狠揍一拳,他受伤了,我的伤更重,他的仆从那么多,多到分不清拳头从哪儿来……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仪悦公主府上,她坐在外间,若有所思。 “多谢公主相救,末将打扰了,这就告辞。” “站住。”公主轻喝,厉声道:“你还不如嫣然有承担。” 我站在原地,暗笑他们不明白我的心思——我要什么承担?我也不要嫣然有承担。我要她活着,我们一同离开。 “她虽走了,怕你伤怀,诸事都理得顺当,不留一丝痕迹,正是为了怕你见物伤情。” 仪悦一句句劝,一步步靠近;我一句句听,一句句没听得进去。 “将军~”她离得近了,手搭在我的肩头,声音软了下来,“莫在和信义王爷呕气,别再惹祸上身,省得嫣然她地下有知,必不安生。”“谁说她不安生?”猛然甩开仪悦的手,“她没死,我知道,她只是离开了,但没死。” “将军~”仪悦还要说什么,我转身离开,狠决坚定,因为嫣然不在,情亦不在,情既不在,何来柔软? 我没回府,爹将我接回家中,他也苍老了,与娘一样欲言又止的表情,却又带些恨我不成气候。 “骁儿,你与嫣然情深意厚,爹明白你的感受,但男儿志在高远,不可拘泥于儿女私情,爹还巴望着你光宗耀祖……” “爹~”我打断他,“光宗耀祖有您就够了,皇上准我出使归来辞归离朝。” “你~” “爹,儿子想好了,同根对峙究竟无趣,信义无道,戬国必……” “住口。”爹怒吼。 “恕儿不肖。”我跪了下来,“世事难分对错,儿子现在才明白,忠于一君,与忠于一国,原来并不相同。爹若要惩责儿子,儿子绝无怨言,但辞官一事,儿子主意已定,绝不回头。”“不肖子,当初就不该由着你娶嫣然入门。” “爹。”我抬眼看他,父子俩都血红着眼,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讨厌嫣然,只是当下,人人都在心碎。 “若不是她,你也不会如此糊涂;若不是她,你也不会这般没出息。” “若不是她。”我接口,“我还是钟骁,但不会有现在这般透彻。” “你~” “爹可还记得当年戬国与桑夏国开战,爹挂帅出征,几经生死,得胜而归,起初的溢美之声一过,国事衰退,百姓离散,万业凋零,倒惹人议,说是爹滥用军物,奢侈浪费。爹那时已看透世事,陡生倦意,却又为何逼儿子光宗耀祖、效忠皇帝?”爹没说话,颓然坐在椅上,双目含泪,兀自低声喃喃道:“我家先祖,世代效忠顺朝,今日看来,气候已断啊……” “王爷~”娘从门口走入,语气哽咽,“快让骁儿起来吧,他身上有伤,又发着低热,如何受得住?这万一骁儿再有个三长两短,说什么祖宗家业,只怕连香火都……”一家人哭作一团,我反而清明了,缓缓从地上站起,朝爹深深作辑。 嫣然,你若真的走了,我也想将心永远留在你身边,莫再管那些朝事风云,我只是你骁哥哥,而你,也永远是我此生深爱的良人;嫣然,你若果真还在这世间,我知道你瞒着我,定然有难言之苦,我会等待,等待一切过去,我们重新在一起,在一处桃源,你只是我的爱人,而我,还是你的骁哥哥。爹,我知道你其实明白,但很难放下,请原谅我没亲历过那些朝代更替,那些生死离别,没那么多深仇大恨,没那么多故国家园。我只想看见祥和的人世,同宗同族永远和睦相处,人们脸上的笑,也同嫣然一般,灿烂明媚、欢愉通透。娘,我知道你心疼儿子,原谅我真的不肖,留下不是我的决择,我想离开,也许在某年某月某天某地,我能找到嫣然,也许她真的死了,那么在某年某月某天,我一定会回来,陪着你们,将她深藏心底,到那时,再让我做个孝子,弥补一切过失。…… 那天后,我躺在床上养伤、养病,伤病都是其次的,心病才是最深,当初的盲目冲动,如今变作冷静黯然,原来有个人可以思念,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幸福到淡淡的忧伤。身体的病好了,心里从此落下病根,我暗暗努力,辞官、安置父母,安慰嫣然的爹娘,去给嫣然扫墓,去看静静流淌的茈碧江……一个心意已绝的人,无法被人或物挽留,爹不再搭理我,可他让娘转交我银票,转交我衣物,转交我一封信,信里只写着几句话:天地广阔,也许唯有如此,你才能放开心胸……我哭了,泪滴落信纸,弄花了墨迹。想要疗伤,有两种办法:一是让自己康复,如果不能,只能在伤口上再划上一刀——极致的痛是没感觉的,我刺伤自己,同时又让家人担心,两相伤痛,心境似乎反而豁达了。骑上赤焰,朝着朝阳,我没有方向,只知道随心而去,有风不断拂来,去吹不乱我的心意,嫣然,我离你的坟墓越来越远,但我却觉得,离你的人越来越近……番外完 苦夏时,晴是晒热,雨是闷热,整个人都没精神,纵然屋里放着冰块,还是闷闷的出了一身细汗。  “公主,王爷来了。”门帘被掀起,翠茹笑容可掬,自木桢打猎受伤,我们比从前近了一步,至少现在能以笑相对,但下人们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从没有更近一些肌肤之亲,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学会了等待。  而我,我更习惯这样安全的相处,就如同兄妹,或者朋友……原来自己这般懦弱,难怪失去本已到手的幸福。  “翠茹,去倒杯茶。”欲从贵妃榻上坐起,木桢急走几步按住我,“别去了,瞧你热的,鼻尖上全是汗。”说着掏出锦帕帮我擦拭,下意识一躲,又没躲开,他的脸一僵,我的笑有些尴尬。“快坐吧,你也走得一头汗,可是才从衙门里回来?” “可不是。”他恢复了常态,撩袍坐在我身旁,接过翠茹奉上的茶碗就灌,饮了一杯方道:“这是菊花茶?虽清新,味儿太淡,下次还是换龙井吧。”“王爷,这可是王妃早上就命奴婢备好的,味儿虽不太好,可是专为王爷去暑备的,可也要换?” “翠茹~”我嗔她,这丫头话越来越多了,我做一点半点儿,能让她说成一车半车。这茶分明是我爱喝,天儿又热,湃了两缸,用井水凉着,只取菊花一点青草味儿,解暑用的。“奴婢退下了。”她眨了眨眼,带着忍笑的神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木桢双眉微挑,嘴唇朝一边轻扬,表情自得。“不爱喝就让她们换了吧。”我开口,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不习惯他眉目间与钟骁截然不同的自信与霸道。 “味儿淡些,却回味无穷。”他抿了抿杯底,孩子气十足。 “我~” “你~” 我们同时开口,又乍然收住,不敢面对他灼灼的目光,低垂下眼睑,看见裙摆上的花纹,就像缠绕的蔷薇枝,微刺、蔓延。木桢轻咳一声,带笑道:“城郊的别苑修了这些日子,总算竣工了。” “不是在打温泉吗?”我问,那处别苑几易其地,跟着温泉眼选址,有时温泉打出来了,又嫌水质不好;有时水好了,又嫌周围风光不佳。拖来拖去,我都快忘了他在城郊四处为我选修别苑。“这是靠南边的一处院落,原先也是前朝大户人家留下的,不过略加修缮,难得院里的泉眼,温和清透,透过青石板,直往池中冒,一串串像结起的珍珠。”“珍珠?”下意识抚了抚胸前的项链。 “可不是,附近的老人说那就叫珍珠泉。”木桢有些兴奋,哗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噗哧摇着,凉风微起,连带我也解了几丝苦热。“衙门里,我已交待齐备了,由他们闹去,我们自到珍珠苑躲几天轻闲。” “你走得开?最近不是正商议着与戬国做丝绸买卖的事儿?”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戬国每年进贡的绸缎,若只供皇宫内院用,那是尽够的,不过是听了你的话,觉着若是开市经商,与两国都有些好处,商人得利,蚕农安稳,辽洲也多些进项。”“那究竟进展如何?”在我的意识里,开放总比封闭好,而戬睿边境从未正式通商,只是偶有商人途经,商路时通时闭,全看朝廷风声。只是苦了那些养蚕人,不养蚕换不来米粮,养了蚕,有时又无人收丝——守着宝贝当废铁,心情苦涩不堪。“商议得七七八八,有个大谱儿了,余下的,不用我去做,交给那辽洲太守吧,省得他倒整日无事。” “皇上呢?也答应了?” “你说父皇?父皇对戬国,向来忽晴忽阴,连我也看不透他的意思,只是四哥一直主战,父皇一直拖延,未曾痛快答应,可知也不想轻易宣战、血染疆土。只拿准了这一点,什么话不好说?”笑了笑,起身自倒了杯茶,茶面上飘着几瓣菊花,轻轻啄了一口,一股淡淡的草香。“说起来,朝里还有太子,从没听你提起过,还有余下几位皇子公主,都是连人名儿都闹不清的,就只记得你四哥的名号……”说到这儿,不由住嘴,猛然间想起,初遇木桢时,他告诉我叫穆绎,原来正与他四哥的名讳同音。木桢也一愣,显然想起往事,半晌,笑着插开话道:“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你让翠茹收拾一下,明儿我们去珍珠苑住些日子,那儿附近风景怡人,气候也凉爽些。”正叹我们都有心结,总是我说一样、他说一样,木桢走近几步,在我身后停了下来,柔声道:“你若想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的事儿,我只有高兴的,待去了别苑,心也闲下来了,咱们慢慢聊可好?”“谁想知道?”我嘀咕,往旁边挪了几步,顺手拾些桌上的花样,天儿正热,热得我脸颊都跟着烧了起来,稳稳神方道:“还有谁同去?”“带几个小厮丫环,就我们两儿。” “柳青呢?”不知道为什么,除夕的风波一过,总会想起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好象藏了很多心事,不是我印象里那个低眉顺眼、恪尽本分的柳夫人。木桢瞧了瞧我,挑眉道:“你若想她去,带上她无妨。”说时斜睨我一眼,敛起那丝柔软,恢复了惯常无所谓的神情。 “罢了,你向来爱做好人。”我轻笑,“但凡自个儿定了的事儿,总说随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好便罢,我的意思若不好,你也没什么责任。”“看来你越来越了解自己的丈夫了。”木桢扬了扬唇,见我疑惑,继续道:“可这次你想错了。” “嗯?” “去珍珠苑休养,就我们两儿,其他的,都给我好好待在府中候着。” “格拉塞呢?” “也留下。”木桢肯定道,冲我一笑,抬脚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好生预备着,别明儿左等右等不成行,本王可没那个耐心。”话未说完,人已出屋,我无奈苦笑,这才发现他最是个心口不一的,守着个和亲公主,巴巴儿的等了这么久时间,偏说自个儿没耐心。论到耐心,只怕我都不如他,我的耐心早死了,剩下的,只是随波逐流的放任。第二天离开,果然如木桢所说的,除了我们两个,带着几个下人,格拉塞和柳青都没跟去,我偷偷细瞧前来相送的柳青,她低垂着头,恭敬的为自己的丈夫送行,脸上一片漠然,看不出悲喜。格拉塞骑马相关,一直到了城外,城外是另一番景像,空旷的平原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起伏,盛夏季节,绿意盎然,风中带着青春和泥土的芳香,我也想驰马纵横,可从从前说到现在,从戬国说到睿朝,从钟骁说到木桢,这个愿望还是愿望,一直都没能实现。“回吧。”行到一处,木桢停了下来,转身对跟在他身后半匹马身的格拉塞道:“若有急事再来找我,其他的你决定就行。”“王爷,前日朝中探子来报,四皇子向皇上进言,此时该收复戬国,不易于开市通商,王爷可有何对策?” 木桢微一沉吟,笑看向格拉塞,“你也心急了,此事既然朝中还未有消息,咱们且静观其变既可,何苦正面对峙,没得劳神。”格拉塞一愣,他追随数年的五皇子萧木桢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还是那样不羁,却多了几分牵挂;还是那样诸事不放心上,却多了几丝柔软。这一切是因为什么?除了战略,他向来不善于思考,可现在,他隐隐有些明白——有些东西注定会发生,就好象命中注定在何年何月何日,他们都一起碰到某个人、某件事……“这事儿我自有分寸,回吧。”木桢挥了挥手,扬声道:“启程。” 车队随从重又开跋,掀开轿帘一角,我瞧见格拉塞站在原地,我从他身边经过,他并未俯身,直到走得很远,还是保持着既定的姿势,越来越远,变成一个黑点,犹能感觉他的长久驻足与目光。一路无语,也没仔细打量那个精致的城郊别苑,我在想那沿途的风光,正是我曾经经过的地方,顺着那些交错的驿道走下去,能回到戬国,回到爹娘身边,好象能闻见家里熟悉的味道,而我,对着一池轻漾的温泉水,罗裳半解,陷入沉思。转眼就是一年,再过几天就是十六岁的生日,木桢曾说要为我庆生,但亲人远离,我没什么心思,他也就罢了。这样再过个二、三年,如果顺利,就会随他回睿朝京城……离开辽洲,离开娘的家乡,离开他们越来越远……一滴泪落在池中,瞬间没了踪迹。 “公主,入池吧。”翠茹拿来玫瑰花瓣,往池中一洒,点缀一池碧水,晃晃悠悠,让人心醉。 轻叹一声,散开袍间丝结,长衫滑入,步入池中。 那水温热,轻轻将我包围,长发如同柔苔,时刻在我身边环绕。温泉果然如同珍珠,从池底冒出,串串结成珠链。我的紫色泪滴早已收起,此时看见,有泪意涌上,却无泪水滑落。不知自己泡了多久,直泡到混身发软、倦意袭来,这才缓缓起身,任由翠茹替我披上浴袍,扶着我往内室去。 “王爷该睡了吧?”我问,我的卧室靠里院,木桢的,则在一旁。远远看见窗前有烛火摇曳,夜风袭来,湿透的长发有丝凉意。“奴婢在外头伺候公主沐浴,也没瞧见小伍子,不知王爷在做什么。” “嗯。”揉了揉太阳|岤,他一定在批折子,这才刚到没一会儿,朝里就来了密报——皇子是难得轻松的,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不愿思量,走至门前,吩咐翠茹自去休息,自个儿才一推开门,桌前坐着个人,手里握着我正在绣的荷包,听见门响,回头时,却是木桢。“你~” “我来看看。”他接口,握着那荷包走近我,侧身一过时,轻闻我发端的潮湿。 “晚了,回去歇息吧。”低垂着头,这屋里弥漫着玫瑰的淡香,案前烛火一跳,闪花了我的眼。 “嫣然~” “我累了。”没来由排斥这样近距离的相处,我打断他,偏头躲开。 木桢一愣,轻笑道:“我给你送信来的,既如此,那明儿再瞧也不迟。” “信?什么信?”自来睿朝,朝中只有景云帝的书信,也不过说些浅显的朝事政务,我知道他的身体不太好,信义比从前略有收敛,可纵然他不说什么,字里行间,也能体会到为君者的寂寞与失望。木桢瞧了瞧手中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块双鱼玉佩,是照临行前娘送予我的护身玉样子绣的,越绣越想,越想越难受……生辰越近,越是思念,十六年前的今天,我还呆在娘肚子里,无忧无愁,如同浮在温泉中,被羊水包裹,安全又温暖。“戬国有信来,是给你的。” “嗯?” 他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太过熟悉的字迹,反而让我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这是岳父大人的信。” “嗯?”我不明白,抬眼瞧他时,他的样子有些模糊,自从谎报死讯,怕露出破绽,和爹娘商议不再通信,这会儿怎么倒有信来?想到这儿,突然害怕,心下乱跳,一把接了过来,忙不迭问道:“可是我爹娘身体不适?或是有何变动?”木桢的眼神难得温柔,他轻轻将我拉入怀中,展开那封信,沉声念道: 嫣然吾儿,吾与你娘皆好,且勿挂念。 …… 泪破眶而出,木桢并未停下,继续道: 年上,辽洲王爷曾派人送礼道歉,爹方知此人既是曾登门求亲的睿朝“皇商”,始信造化弄人、姻缘早定,既已如此,汝当放下过往,既为汝终身幸福想,也为戬睿两国想,莫要沉浸往昔,汝甚年轻,路犹漫长,爹赠你一言:命由天定、福由心生。…… 泪意变成抽泣,我俯在木桢肩头,感受到他扶住我的力量,微一顿后,仍往下念着: 骁儿自回国以来,心志大乱,朝中集市,四处寻你,幸而景云帝颁下严旨,无人敢透风声,苦寻数月未果,骁儿大病一场,急煞两家老人,幸而他体质强健,早已康复,汝莫担忧。如今他倒先为父拜别故里,辞官远行。难为骁儿心中既伤,又为我们排解,他远行之日,爹并未相送,与言洌兄彻夜长谈,一夜之间,颇多感触——人生在世,所寻者各不相同,偏要相逼,未必会有结果,莫如随他而去,反而感觉他的轻松,只期望有朝一日,骁儿能解开心结,直面过往。…… 多久不敢忆起的往事,如今一一在我脑海中重现,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嬉笑怒骂,仿佛就在眼前,他的宠溺、他的纵容、他的明朗、他的开怀、他的执着……无一不在我心上,泛起圈圈涟漪。…… 只是言洌兄一脉单传,骁儿一走,一夜白头。 嫣然,爹娘一直挂念你,自王爷派人来往,我们才与王爷私下通信,你在睿朝种种,爹娘尽数知晓,但今日才给你去信,一是因为骁儿远走;二是望你开怀。与辽洲王爷也算有一面之缘,爹相信,我的女儿一定能自己把握幸福,放下心中重担,尽一名王妃责、尽一名人凄责……余下种种,不再多述,你若有信,亦可转交王爷送达,爹将你托付予他,自此放心。 …… 我哭得累了,木桢欲将我抱起,本能拒绝,他倒不在意,挑眉道:“我们好歹也是夫妻,这会儿可是岳父大人都承认我了……”“你什么时候偷偷和爹爹写信?”我打断他,这个男人瞒着我做的事太多,突然害怕他,害怕他还做了更多我无法接受的事。“年上。”他答得干脆,好象一切天经地义。 “干嘛不告诉我?” “你从不和我好好说话。” …… “你说了什么?爹说了什么?为什么今天才给我写信?为什么今天你让我看信?” “你不累?”木桢反问,“你的眼睛都红了,一闭一闭睁不开,有话明天说吧。” “你~” 不待我开口,他打横将我抱起,我恨他的蛮横,张口欲呼,木桢抢先道,“放心,我还没到要靠蛮力征服女人的份儿上。”“那现在算什么?”又累又急,脸上发烫。 “别动。”他突然柔软下来,将我轻轻放在床榻上,“你累了,我也一样,想那么多做什么?且交给我去想不好吗?” 我看他,他的眼眸含情,目光流动,映着烛火,告诉我他的执着与洒脱。 …… 那天夜里,他抱着我入睡,居然也很安稳,无梦无惊的一夜,就好象记忆里娘的温柔。 而这个骄傲的男人,他枕在我的发间,睫毛低垂,安静乖巧,放下白日的身份和架式,他只是一个偏执的男人,固执得不肯放手每一件他喜欢的东西……包括人,包括我——他的手一直楼在我的腰间,不轻不重,只是安抚,没有欲望。如果能这样下去,也许也很好,但一切都在变化,就好象他承诺我设法让我们一家团聚,就好象爹开始和我通信,就好象钟骁离开了,茫茫天地间,不知他的踪迹……我不知道自己错过了谁?是钟骁的长情?还是木桢的悸动?在梦中,我回握住他的手,就好象他受伤时我握住他,俯在床头,直到他醒来,我反而睡去……珍珠别苑离奕城并不远,朝里洲里的事儿,每天还是一样送到木桢桌前。明为散心来的,其实他还是很忙,只不过换了一个办公地点。有时格拉塞也会来,骑着他的闪电,还是一袭白袍,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干净精神。  大多数时候,他和木桢在书房商议朝事,然后匆匆赶回,有时木桢料理私事,格拉塞就在院中闲逛,等木桢诸事办妥,两人一壶小酒、几牒小菜,能聊到天明。可惜我没这样的朋友,否则也许会充实得多,而现在,我只是逗逗猫儿、狗儿,又和小丫头作些游戏,在案前描花样子,泡在水里做白日梦……越闲越懒,连弹琴写字的心思都淡了。“怎么不出去登山散心?”这日坐在院中花藤下,满藤的金银花结着花苞,淡淡清香怡人,有人在我身后开口,低沉的男声带着好听的磁性,我已经熟悉了,他是格拉塞。“登山?这个天儿?没的热一头汗。”石桌上放着一大碗冰镇绿豆汤,我匀出来两份,回头笑道:“难得今儿有人和我说话,请你喝绿豆汤,解暑的。”格拉塞不动声色,可笑意从他眼角眉梢流露出来,走近身撩袍坐下,抬起碗就喝。 “勺~”我替给他,他已经仰头喝干了,碗底余下些绿豆添,也一并倒进嘴里慢嚼着,“既是解暑的,用勺喝还有什么意思?”不由相视展颜,这话正说到我心坎上,可做了这许多年的深闺小姐,我也快忘了那些小节不拘、平淡充实的小人物人生了。“你该多出去走走,这附近的君墨山,远眺戬国,俯看辽洲,山中有池曰灵汨,乃数条小溪汇集而成,水色碧绿,溪声清脆,周围树林密集,林间鸟声轻啼,是个散心赏景的好去处。”“你去过?” “这么近,怎么没去过。”格拉塞继续描述君墨山的美景,比如雨后横贯天际的彩虹,比如林间厚厚的松叶地毯,比如灵汨随着季节变幻的色彩……我也开始陶醉了,沉浸在梦中才有的一片美景里,想像另一种竭然不同的生活。“现在就去吧。”拍拍裙摆,挑眉看他。他只是一愣,随即微笑点头,“王爷呢?” “他?他没这个闲心,装也装不像。” 格拉塞哈哈笑,起身道:“我认识的五皇子向来是个最有闲心的人,怎么自大亲后,反而对朝事国事上了心呢?” 我摇头,这些不是我能明白的,除了木桢自己,别人很难揣测他的真实想法,他是皇子,胸中未必没有天下,可现在,他只做出努力勤奋的样子,一切欲念都深深埋起,害怕被人发现。换了身淡玫瑰红纱衣,只把双眉轻轻描画,腰间缀了一个荷包,装上几颗梅子,抬脚就往外走。 “公主。”翠茹唤我。 “嗯?” “王爷那儿?” “他早知道了,你当他糊涂?他最是个明白人。” 翠茹点了点头,又拿了两把油伞替给跟着的侍卫,嘱咐道:“仔细伺候着,别让王妃累着了,若是时候晚了,提点塞军师早些回来。”“放心吧,这些侍卫皆是格拉塞调教出来的,他若不懂事儿,他们就更不靠谱儿了。” “公主。”翠茹凑近低声道:“虽说睿朝风气开放,但公主身份尊贵,别落下口实方好,多让几个人跟着,一为周全,二则无闲话可传。”没答言她,我笑了笑,转身出屋。有些道理不是不懂,有些放纵却总是难以克制。也因为虑到人言可畏,跟的侍卫不少,还命人通报了木桢,我以为他会出来,谁知他只是让人传话,告诉我当心崴了脚,告诉格拉塞,别走得太深太远……有时候我觉得很了解木桢,有时候又不然。他很紧张我的过去,却又很放心我的现在,仿佛只要在他身边,一切都可以掌控……这份自信,说起来没什么道理,可细细一想,似乎又可以理解——毕竟他也是天子娇子,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呢?走在蜿延的林间小道上,额间细细的出了层汗,倒比整天坐着不动舒服很多。阳光透过树叶洒入森林,洒在我们身上、脸上,衣裙被染着光斑,每个笑容都灿烂。鸟儿在林间啼,却瞧不见它们的踪迹,只是偶尔,会有松鼠跑进你的视线,然后在你看清楚它以前,哧溜一下又窜上了树梢。  格拉塞跟在我身后半步,不慢不快,始终保持着距离。“你不怕?” “嗯?” 顺手摘下一旁的松针,闻上去有股子松树特有的清香,“这个多摘些,垫在蒸包子的蒸笼上,既吸了包子多余的油份,又渗透叶的香味儿,蒸出来的包子是上品。”格拉塞抬眼看我,就好象知道我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些。 “你不怕有人传闲话?你不怕木桢不信你?”我笑,不知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总是很轻松,没有情爱的感情,让人觉得没了负担,不需要深思熟虑,一切都可以当作一个话题,单纯用来讨论。格拉塞挑眉,紧走几步跟上我,侧头道:“这话该我问你。说风就是雨,你就不怕有人背后议论?” “背后?”我望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侍卫,排成一小队,不离不弃。“他们一定在说,我走路太慢,体力又差,最好别走太远,要不有可能麻烦他们背着下山。”格拉塞一愣,哈哈笑了,笑声惊起几只飞雀,在林间掠过,一瞬的功夫,晃花了我的眼。 “我可不是太监。”他突然敛笑沉声,刚才的开怀换作刻意的警告和不屑。 “我没说你是太监。”本能接口,见他沉着的脸,继续道:“君子坦荡荡,你若不是君子,就算是太监,也不见得稳当;你若是君子,就算不是太监,也一样值得信赖。”格拉塞眯了眯眼,不待他说话,我径自朝前跑去,清风拂面,扬起我纱质的长裙,玫瑰色的?br /gt; 凤凰花开第18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的衣裳在深浅不一的绿意中飘扬,身后的男人微笑摇头,急跟上我,不再讨论那些恼人的世俗目光,这优美静谥的林间,只适合畅快淋漓的享受,还有深切平缓的呼吸。“那是灵汨。”格拉塞指朝前方,我看见一片朦胧的雾气,蕴在这深山里,周围的树木格外茂密。 四周果然有欢快的溪流声,哗啦哗啦跃过石床,又流入湿地,最后汇入灵汨。我的鞋湿了,可那片水越来越近,呈现在我眼前,水光柔和,微泛波澜;水色碧绿,如同一块遗落山间的温润翡翠。俯身瞧水中的自己,一圈圈漾开的涟漪,将我脸上的微笑也一波波漾了出去。水中的自己脸颊被晒红了,双眸却灵动有神,挽起的发髻有些松散,额间颈项全是缕缕碎发,裙摆被湖水浸湿,淡淡的玫红变作醉人的深红,好象碧绿的灵汨中蕴育的一抹夕阳色的柔苔,随水飘逸,浸软了人心。“也不怕着凉。”格拉塞瞧了一眼我的脚,淡淡道。 “这个天儿还会着凉?那我就无语了。”我笑,笑声在林间显得纯粹欢快,俯身掬起一捧湖水,碧绿的湖到了我手中就成清澈透明的山泉,反射着阳光,点点发亮。“来了这几日,我还不知道附近有这君墨山,还有这泓水,看得人心醉。”“王爷他~”格拉塞沉吟开口,“怕把你逼急喽。” “谁说他?我说我。”扭头看格拉塞的空当,掌中的水唏哩哩顺着指缝、延着手肘流光了,水流所到之处,带走了身上的燥热,甚是清凉舒畅。“从前在通城,常到城外的茈碧江边嬉戏。”我开始回忆,那些充满阳光和快乐的简单日子,身边总有钟骁陪着,一晃眼,两人都已长大。“和你的骁哥哥?”格拉塞倒不避讳,带着我走到地势稍高处,席地而坐,挑眉看我。 我也倚着一颗老松缓缓坐下,想脱了鞋子晾脚,最后还是不敢。 “可不是,从我出生时他就在我身边。” “十五年。”格拉塞接口,“很多人的一生都没那么长。” “谁说不是呢?”一生其实很短,无论你活八十岁还是八岁,都是一眨眼的事儿,可记忆里的东西很长,越忆越长,好象长过实际的生命,历久弥新,存在于每个人心里。低着头用树枝划着地面,去年秋天落在叶,如今已开始腐烂,暗泥黄的颜色,和泥土相似,再下几场雨,曾经鲜绿的叶子就会化成尘土,唯留下一点点固执的叶筋,撑过几季,终于也一样消失无所踪迹……记忆就好象这叶筋,到头来,一样会被时光磨平,最后我们都输给时间,时间才是永恒不败的王者。“我给爹爹去信了,他如今辞官在家,轻闲许多,常带着娘到附近郊游。” “嗯?” “就像你说的,他们都比我想像中好。” 我们相视微笑,抱膝望去,前方的灵汨泛着粼粼波光,就如同情意流转的眼眸。 “只是景云帝年事渐高,戬国……”说着不由摇头,那方小小的弹丸之地也将守不下去了吧? “戬国如何?”格拉塞挑眉问我。我笑了,“你还不知道?睿朝是初升的太阳,戬国是黄昏的夕阳,一起一落,大局早定。”“你后悔吗?” “嗯?” “后悔和亲。”格拉塞看定我,紧抿着嘴,唇边淡须明显。 “后悔?”我细细思量,总觉得有些糊涂,“这个由不得我选择,这次,我被命运选择了。” “如果让你选择呢?”他步步急逼,好象想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知道。”我接口,“有时觉得很奇怪,有时觉得很莫名其妙,有时也许会后悔,但事已至此,后悔没多少意义。” “如果你后悔了~”他接道:“那我也会后悔当初冒险救你。” “嗯?”这是什么话?一个霸道的主子,一个霸道的随从,不容别人选择自己的生活。 格拉塞并没接口,调开视线,看向远处,良久,方缓缓道:“睿朝势大,而戬国从前就是睿朝的地盘,就算兴兵收复,只怕也在情理之中。”“对,我以前一直困惑,为什么势力如此悬殊,可睿朝又迟迟没什么作为呢?” “因为桑夏国。”话音未落,格拉塞接口,“桑夏国历朝历代以游商为主,国内农业并不兴盛,戬国虽是弹丸之地,但若能拿下这弹丸之地,于战于商都有好处。桑夏国垂涎已久,之所以与戬国通商,又在边境驻军,正是为了拉拢戬国之意。而睿朝建国不过数十年,民生刚稳,此时若要强行收回戬国,只怕代价太大,到时百姓离散,血流成河,虽有收复之功,累及苍生,实不为上策。”“你的意思?” “嫣然。”格拉塞打断我,眉心皱起,好象陷入往事,“你到底不曾亲历战争,骨肉分离、生死离别,血流成河、哀嚎遍野,种种过往,如同梦厣,无法摆脱。”“你~”他一定有过这样的过去,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切肤之痛,我能想像,但却始终无法感受。 “我只想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如果可能,希望每个人都可以避免牺牲。你的和亲看似可笑,却未必没有意义,这意义在家国面对显得渺小,但放到个人身上,也是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的影响。无论戬国最后归附于哪国,又或者能走出困境,自成一局,平安和睦永远都是继续下去的前提。”“你的亲人呢?”我忍不住问,他的过往是个谜,我一直不敢触及,而这个谜似乎即将破解。 “亲人?”格拉塞扬眉,冷冷道:“死的死了,活着的也如同死了,我没亲人,倒落得轻松。” 还想问什么,身后有侍卫上前恭敬道:“王妃,此时天色尚早,但下山颇是费力,还请王妃早些启程。” “也罢,今儿就回吧。”格拉塞接话,站起身拍拍袍角,斜睨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湿濡的鞋面上,“下次骑马来,省得湖边多露水。”刚欲开口,他继续道:“不会骑我教你,闪电很温顺,断不会摔了你。” “真的?”我来了兴致,这说了多少年的骑马梦,总算看见一丝曙光。 “你也说君子坦荡荡,自然是真的,趁你还住在珍珠苑,教起来倒方便。”  忘了那些家国情仇,还是眼前的小快乐小感动比较真实,回来的路上轻松了许多,夕阳西落,太阳的余辉暖人,印在每个人脸上,有种透明的燃烧的红意。飞鸟开始归林,山间被夕阳裹上一层柔光,我的心底有几分醉意,因为这醉人的美境,更因为久违的畅快与惬意。晚膳时,木桢一个劲儿看我,而我早饿了,埋头专注眼前的美食。 “如何?那君墨山还漂亮吧?” “岂止漂亮,那是人间胜景。” “看来我该早些带你去。”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自个儿能找到路。” 木桢挑眉点头,又继续喝面前那碗鱼汤,左喝右喝,好象还剩那么多。 “对了,今儿你去登山时,戬国来信了。” “爹爹的?”放下碗筷,抬眼瞧他,木桢一愣,突然笑了,“这可是今晚你头一次正眼瞧我。” “你~”我气结。 “我怎么?” “你的话不能信。”回了他一句,起身欲回屋,木桢也跟着起来,一把拉住我,“是你自个儿不愿信我。”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在我眼前一晃,“我可从没想过欺骗自己的王妃。”上面娟秀的字迹,不是爹的,却是娘的,我一把抓了过来,就好象小时候逢年过节得了礼物,高兴得忘了礼物本身,只知道一个劲儿傻笑。“怎样?没骗你吧?” 连声应着,拆开信封,清秀小巧的楷体,一笔一划,认真又不死板。受爹的字体影响,娘的字也带几分出世的洒脱,洋洋洒洒一篇纸,不过叙些家常里短,虽通篇没说什么正事儿,看着却格外贴心,就好象能看见娘坐在灯下,时而蹩眉,时而展颜,时而望向窗外,隔着墨蓝色的天空,隔着那轮清晖万里的明月,我们握到彼此的手,还如从前一样温暖,还如从前一般安慰。信的末尾,娘写道:近日骁儿派人传信来,总算有了音讯,知道他在平安洲游历,字里行间,虽还带着悲凄,但能看出,他已从绝望中挣脱,努力让自己放下过往。嫣然,如果能瞒一世,你们都要放下过往;如果不能……但愿有朝一日,恩怨能随风淡去。不由轻叹一声,引得身旁的人凑身相看,只斜睨了一眼,他已了然,举起桌上的酒杯仰头干了,这才淡淡道:“格拉塞要教你骑马?”无奈扬了扬嘴角,将信纸折好,突然间有些怔愣,半晌方回,“这辽洲、王府、珍珠别苑,可还有什么事儿是瞒得过你的?”“你想瞒我?”木桢挑眉,并不以为然。 “无论想不想,反正也瞒不了。” “你说的,君子坦荡荡。”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忍不住和他抢白,木桢的自信回来了,自从我留在他身边。 他哈哈笑,因为喝了酒,眼底有些微红,“还好格拉塞是君子。” “你不怕?”我突然想挑畔他的骄傲,微微抬眼看过去,木桢紧抿了抿了嘴,倒想在反复思量。 “怕什么?” “爹娘的信、钟骁的消息、你的繁忙、我的怨恨、周围人的关怀……” “我不怕。”他打断我,走近几步紧盯着我的眼睛,“怕就会失去,可你注定是我的,我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等到你的人、你的心。”“等?”不由冷笑,“可以等,横竖一辈子并不长。” 木桢脸色一沉,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嫣然,别总像个刺猬,抗拒身边的每个人,你该学会接受,接受命运,也接受我。”“你说得对。”我轻轻笑了,他的样子离得太近,反而有些模糊,可他的眼神和钟骁不同,那里面有太多自负和霸气,就好象把天下都看得轻巧。“是吗?”木桢反问,微扬的唇角盛满笑意,他的左手握在我腰间,试探着将我搂近。 “你太自信。”我没反抗,只是毫不回避他的目光。 “不好吗?” “这样容易自大。” “你说得对。”他重复我的话,俯下身来,越离越近,近到我们没了距离——他吻上我,分不清谁的嘴唇更凉更颤,我只觉得温润的唇舌相依。盛夏的夜,偶有微风从窗缝泄入,屋里的温度不断升高,不知何时,我的外袍已被解下。 他的掌心滚烫,一遍遍抚过我的长发、我的颈项…… 修长有力的手指,牢牢将我掌握,吻遍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我的耳垂…… 他的气息急促了,紧紧将我揽在怀里,宽厚的胸怀、有力的双臂,还有无法克制的欲望……除了人不相同,一切都如此相似,我放任自己的情绪,慢慢迷醉在原始的欲望里,只想求放纵之后的轻松,不再想那些前因后果,还有辜负与承诺。“嫣然。”木桢低唤我,带着询问,而我,酒未醉,人已醉,俯在他肩头,心中可惜今晚没泡成的温泉,这边听见他低叹一声,打横将我抱到贵妃榻上。四周的丫环小厮不知什么时候都退得无影无踪,这蜡烛摇曳的房间,只剩下我们俩儿,肌肤相亲、长发纠结。 “你说得对。” “嗯?” “我果然没耐心了。”他低喃,轻轻咬住我的下唇,已将我的中衣一并解下。 “如果有一天……” “嗯?” “如果有一天你爱上别人,请你放我走。”我在微笑,不知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也分不清是期望他爱上别人呢?还是期望他永生不变,将我死死禁锢。木桢一愣,将我吻住,剩下的话都变成唔咽。 “傻瓜。”他带着怜惜,轻声笑答。短短一句,惊得我双泪流下,可这次,木桢没有停止,他轻吻去我眼中的泪滴,手指将我的长发别向耳后,“还能爱上谁呢?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我笑了,带着苦涩,带着对未来的不安,就这么躺在他的臂腕里,直到衣裳尽解,直到两个坦诚相对。 木桢的体温将我燃烧,他的唇在我锁骨处反复吸吮,宽厚的手掌顺着身体的曲线游历,终于来到胸前的柔软,轻抚着,好象生怕将我弄疼。酥痒难耐,不由挺起上身,话到嘴边,变成嘤咛。木桢气息急促,抬眼瞧我,双目充血。猛地加大手上的力度,将我握在他的掌心,反复揉抚。“别~” “别什么?”他逼我,逼我承受这无法承受的激|情。 “木~”扭动身体想要求饶,一切都没来得及,他已扶住我的腰胯,猛然间,沉身而入。 抓住他的肩膀,木桢放缓了动作,轻轻托住我,缓缓深入。 “嫣然,嫣然……”他不断低喃着我的名字,而我,感觉他的热烈,无法回避,在他身下燃烧。 我们都烫得吓人,微红的肌肤、细密的汗珠,还有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喘息越来越急促,我攀在他肩头,轻咬住下唇,仍然忍不住低吟出声。“叫出来。”木桢低喝,紧揽住我的腰背,一次次冲击着,将我带入更高更深的欲望之渊。 呻吟变作轻哼,我只觉脸上阵阵发烫,双腿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身体,依附在他身上,变作同一个个体。 木桢的喘息越发粗重了,气息喷在我脖颈处,偶尔睁眼,能看见他如同兽一般的眼神——原始、悸动,又充满了征服的欲望。想伸手拂过耳根处的碎发,却被他将我的双手死死控制在头顶,不容我反抗,不容我挣扎。 “木桢~”承受不了这一波又一波的激|情,极乐的境界与极苦相仿,忍不住身体深处的痉挛,我偏开头,眉心轻蹩,觉得自己已被燃烧怠尽,连意识都开始游离,轻唤着他的名字,在极度紧张过后,全身脱力般软了下来。木桢突然笑了,眉目展开,可这笑没持续多久,他低吼一声,将我紧紧抱起坐直,头埋在我肩窝处,一股热流将我们再次同时点燃。良久,他“嗯~”的轻叹一声,缓缓松开我,在我耳边低语,“什么都带不走你,无论是人,还是事……” 每当提及曾经的过往,或者虚妄的将来,我总是会被一种复杂情绪包围,这里面有对往事的愧疚,也有对他的爱恨纠葛……轻轻一笑,无力回答,这个专横的男人也并不需要你回答,他起身披衣,将我抱起,他的长袍搭在我赤裸的身上,遮掩那些吻痕和细汗。“我们去哪儿?”抓住最后的一丝意识,我害怕被下人看见,可他哈哈笑着,大步走向门外,夜风不冷,我看见高悬于空的月亮,朦朦胧胧,夏虫轻喃,周围的人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木桢走过偏院,走入泉室,将我放入温泉,暖洋洋的水薰得人昏昏欲睡,他始终承托着我,好象一块坚定的磐石,纵然你不依附他,他也会站在你身旁,直到地老天荒。第二天醒来,我有一瞬的怔愣,这高高的床架,还有淡青色的帐幔,不是我的床,可看着也有些眼熟。 “醒了?”身旁有人问我,侧眼一瞧,木桢以手枕头,撑起半边身体看着我。 “嗯?”梦犹未醒,反应迟钝。腮边发丝轻扰,伸手拂时,几次都拂不开。 木桢笑了,撸了撸自己的长发,原来垂在我脸颊上的发丝是他的,两人长发纠结,分不清你我。 “日上三竿,王妃还不起身?”他微俯低身,将我身上的薄被往下轻轻一拉,颈处的吻痕露了出来,让人想起昨晚的疯狂。“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去办公?”侧身不敢看他含情的目光,伸手将薄被拉高。 可他连着被褥将我抱实,整个人趴在我身上,如同耍赖的孩童,“今儿没公事,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我累了。” “那为夫的教娘子骑马呢?”木桢挑眉,顺势在我耳边轻啄。 “骑马?”这才想起格拉塞兴许已在外头等着了。 “别动。”木桢按住我。 “昨天我答应……” “昨天你答应做我的王妃,名副其实的。”他打断我,看了看帐外,屋里光线很充足,阳光泻入房间,天色不早了。“若是太累,那改天再骑也成,可今儿我都安排好了,什么人都不见,就我们俩儿。”“你说过不怕的。”我接话,想起他的自负,好象必须、只能爱他一个人。 木桢微一愣神,哈哈笑了,突然将我抱起,坐在他怀中,连着被褥,可我们肌肤相抵,他的微烫,我的微凉;他的结实,我的细腻。竭然不同的感觉,是大自然造就的男女差别。“我现在也不怕。” “可~” “可我的王妃,为什么要让别的男人教学骑马?”他不容我开口,眉目一挑,尽显霸道。 “你是堂堂当朝五皇子,顾得了这么多?”我反问,想起他案头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这不过在辽洲,若是回京,只怕有过之无不及。“该放手时须放手,这是你教我的。” “那你还不放手。”我瞅了瞅他环住我的手臂,他的眼眸出奇的明亮,并不松手,反而将我搂紧,“放了一样,自然得抓紧一样。好容易等来你回头,总不能就这么放手。”无奈摇头,和他说话不能认真,但凡认真,总不是他的对手,可也不能太玩笑,因为他比你更懂得迂回。 “嫣然。” “嗯?” “你爱上我了。”他肯定道,嘴角上扬,神色自得。 “我~” “至少你开始在乎我。”他接口,“否则不会和格拉塞去爬君墨山,也不会答应他教你骑马,更不会接受你的丈夫……”“这是怎么算的?敢情我做什么事儿到头来都是为了你?”我扬高了声调,觉得这个男人逻辑混乱,而且自大自狂。 “嫣然。”他打断我,微微笑道:“你总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内心,就好象无法面对。没关系,我能看懂就行。” 真是这样吗?扪心自问,其实我们都看不懂对方,至少不能全看懂。我是自卑,在感情面前,所以才依赖钟骁,他给我的如同亲情一般的爱情,让我没有压力;同样的,事至今日,我已分不清对木桢的感觉,究竟是习惯多一些?还是无奈的接受多一些?当初的悸动归于平淡,中间隔着太多人和事,我们都不复单纯,虽然他一心追求曾经的爱幕,可我也开始怀疑,抛开一切不说,他的爱意能维持多久。原来在感情上,我始终是个悲观主义者,虽然憧憬着,也不断幻想着,但当爱情真的来临,却不肯相信、不敢相信,也不愿去相信。钟骁离开了通城,牵挂没了目的地,就如同断线的风筝,遥遥望去,我能知道他一点点消息,只要是好的,就很安慰。我们好象两条曾经交叉的直线,过了那个交叉点,渐行渐远,再也无法相聚。而木桢呢?他的身份复杂,后院更复杂,如今我们远在辽洲,还不用面对他高贵的亲戚以及府中众多侍妾,如果有一天随他回京城,不知是怎样一种境况……“嫣然。”木桢见我没反应,轻轻收笼双臂,待我瞧他,他又抿嘴笑了,在我耳边低声道:“别担心。” 有些惊诧,又有些感动,泪蕴在眼角,差点就要滑落,我埋首在他怀中,听见他闷闷的心跳,还有胸腔里发出的共鸣——他在轻叹,微微拨弄着我的长发,好象在抚慰我,又好象是无声的承诺。这算乱世吗?应该不算,但一对世俗男女,在世俗的日子里相互依靠,也是一件寻常感动的事。我们无法展望未来,是因为我看不到自己的内心。既如此,就这样吧,且把一切深深藏起,我的记忆里永远有你,但我的生活中,再也不会有你……别苑的日子开始变得轻松,木桢常陪我登山,他似乎一天之间就轻闲下来,案头堆放的公文少了、没了,来往的信使多是一两句话就打发走的。我疑心之前他也不过做个样子,可木桢不肯承认,也不肯解释,只是哈哈笑着,携了我的手,继续往山头攀爬。君墨山很大,山体绵延,向东睿朝平安洲相连,正是钟骁游历之地。有时我会想,他可能也在君墨山的另一头,但世事就是如此,哪怕我们同在一座山头,也相隔太久太远,无法相见。娄汩是我最爱来的地方,这里湖光山色。林深荫浓,藏身在树丛中,夏日的闷热渐渐远离,那泓水将我抚,坐在水边,感受清凉的水气,双眼也被雾上水光。“朝里来信儿,父皇希望我明年底能回京城。”木桢在我身旁,他的眼眸反衬着湖水,一点一点,好象有很多心事。 “戍边王爷的任期最短不是五年吗?这么快就让你回京?那下一任辽洲王爷又是谁?”说到朝事,话由不得不多,就算你不想理朝政,奈何身在其中,朝政也会与你息息相关。果然,木桢扭头瞧我,轻笑出声,“一说这个你就着急了。” 我摇头,水面上有野鸭游过,带出一道道水痕,波光粼粼,拢乱了水中倒映。 “从下月起,辽洲丛屏正式与戬国通商。” “丛屏?那个家家户户遍种菡萏的边境小城?”我想起钟骁的信,他站在街边,看见养在石缸里的一池池荷花,还有平凡的百姓、普通的表情,每一样都如此安详宁静,只要没有战火,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就是说不完的寻常幸福生活。“你去过?” “没。”我摇头,可仿佛已以看见了那满池摇曳的荷花荷叶,清风拂来,一阵阵水气花香。“以前想着,如果满条茈碧江都是荷花,那该多美。或者是灵汩,荷叶茂密、荷花清丽、莲蓬喜人、露水晶莹。”“泛舟其间,三五好友相聚,一壶清酒暖人,人生不过如此……”木桢接口,携我一同起身,手指远方道:“嫣然,那边就是皇城的方向,离通城很远,但那儿也有你的家,一样真山真水,一样遍植荷花,一样会让你喜欢。”“真的明年底就要回去吗?”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我只看见边绵的群山,青岱色的山沿,将碧蓝的天空划分为天地的界线。木桢笑了,眼底反射着湖光,比平日显得柔情,“明年底是母妃生日辰,父皇望我同回祝寿。” “怡母妃?” “嗯,父皇的宠妃,十八岁入宫时,父皇已过五十,天生丽质,八面玲珑,在宫中人缘极好。” 又是芳华伴白头,又是高墙掩青春。我轻轻叹一声,说不出的复杂况味。如果说不能嫁给一个普通人,或者不能嫁给一个一心人,那生在这个朝代,还是有一个一夫多妻的成长环境比较好,省得见惯了爹娘的恩爱,怎么都学不会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你不像宰相府里长大的千金。”木桢轻扬了扬唇,侧身道:“倒像小门小户的小家碧玉。” “你想说,我不够大气?”我仰头迎上他的视线,“从前你就该知道,何必强求。” 他微微一愣,并不与我较真,反而开怀,“还是那只刺猬,可知本性难移。” “木桢。”迟疑开口,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明比较好。 “嗯?” “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是你希望的那样。” “我希望哪样?”他挑眉,“我知道皇室希望你是端庄大方的正妻,我知道岳父母希望你是被丈夫宠爱的女子,我知道你希望一生一代一双人,可你告诉我,我希望怎样?”“你~” “我希望我是你心目中的丈夫。”他接口,说到这句,却不看我,极目远眺,仿佛胸中自有丘壑。“也只希望你陪在我身边,无论世事变迁,不管苍海桑田。”心目中的?我心目中的丈夫的形象早就模糊了,似乎也并不是最初期望的一生一代一双人那么简单。 “嫣然,我应承你,未来不是你想像中那么艰难。” “我想像中是什么样儿?”扭头问他,我回答的,他不知道答案;他提及的,我也一头雾水。 木桢扬起眉头毛,冲着碧波微漾的灵汩,朗声诵道: 问夫复何求?唯余一人,唯余一生…… 声音在林间回荡,惊起几窝飞鸟掠向湖面,阳光反射,我瞧不见清远处的青山,以手挡眼,他的影子斜长,将我护在身下,太阳开始西沉,余辉将湖面染作金色,我的长发迎风飞扬,这个短短的午后,有些情意注定生成……从那天后,木桢果然开始教我骑马,他的座骑表骢颜色,高大俊美,我向往了不止一两天,可他不许我碰它,它也不让我骑它,一个骄傲的主人,一匹固执的良驹,战线统一,一同拒绝了我这个初学的菜鸟。木桢给我选的马儿倒也不凡,映着太阳余辉,它浑身泛着淡淡的暗红色,红得透明均匀,虽是匹母马,身量娇小,但四脚匀长,鬃毛整齐漂亮,眉目清秀,一看就知道性子温顺恭良。“取个名儿吧,虽说脚力上一般,可这么个模样,也是翻遍了辽洲才找到的。” 叫什么呢?我抚着它的脖颈,它轻轻哧了一声,却扭头与我亲近。 “烟霞。”我唤它,看见它眼眸里的温柔,衬着夕阳,分外动人。 “烟霞?好名字,就叫这个吧。”木桢爽朗应着,拍了拍马背:“上。” 精致的马案,结实的缰绳、刻花的马蹬……一切准备就绪,就除了小脑迟钝的马主人。 坐在内马背上,身体僵硬,烟霞微微一动,感觉到它的肌肉滚动就紧张的不知所然,木桢让我夹紧马腹,结果我绷直了身体,木桢让我放松身体,结果我抓紧了缰绳,折腾半天,两人都是一身汗,我瞧了眼烟霞,它一如既往的温柔,可这温柔背后是更深的讽刺——它不理我了,低着头一个劲儿草,也不管我“驾”了数声,半步也不挪一下。木桢哈哈大笑,突然翻身上马,烟霞不妨猛然负重,扭头蹬蹄以示不满。 惊呼声才到嘴边,木桢接过我手中的缰绳,猛夹马腹,“驾”的一声,载着我驰骋而去。 烟霞的速度不快,但四足踏地,同样强劲有力,木桢纵马在旷野上由它四处奔走,并不十分强求去向。一面控马,一面在我耳六道:“看见没,它就是你的坐骑,你紧张它就紧张,你放松了,它自然就放松。”“道理谁不懂?”我嗔他,看见远处似乎起了一道尘土,“那是谁?” 木桢勒绳看过去,轻扬的尘土里冲出一匹俊马,“果然是格拉塞,我说这别苑四周外人如何进得来。” “闪电也来了?”我起了兴致。喜欢他那匹纯白的坐骑。 “你能骑烟霞就不错了。”木桢摇头,低叹道:“眼高手低。” 说话间,格拉塞近了,闪电果然神俊,急驰过来,眼见着就到眼前,生生止了脚步,人马俱稳,神闲气定。 “王爷。”格拉塞抱拳,又冲我淡淡道:“王妃。” “你来得正好,教了一天,也没什么进展,果然女人不适合骑马,怎么教都不会。” “王爷,朝里来了信使,关于丛屏和睿朝通商一事,只怕还有得商榷。”格拉塞并不接话,看了我一眼,正色回道:“还请王爷即日启程,皇上的使臣在奕城恭候王爷,共商细则。”木桢佩皱了皱眉,“什么大事也值得左商量右商量,父皇既无什么意见,就照此行吧。” “可是四皇子那儿……” “究竟他是辽洲王爷?还是我是?”木桢低喝,脸上的笑意尽失,余下只有威严和怒气。 “木桢~” “别说了,我知道。”他打断我,气哼哼翻马下背,将缰绳交到格拉塞手上,“送嫣然回别苑,我去会会那个使臣。” “天晚了~” “能有多远?早点打发走了清净。”木贞头也不回,跨上闪电离开,剩下我和格拉塞,面面相觑,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可笑和无奈。“王爷就这么个性子。” “说风就是雨。”我接口,“从前听闻他处事淡然随和,怎么到了我这儿全是两样?” 挑了挑眉,格拉塞一笑了之。我却猜到几分——木桢的性格多样,总有一面是你始料未及的,他上要孝敬应承皇上与太子,中间还有这些兄弟羁绊,尤其是四皇子,与他政见不一,凡事相左,偏又年长于他,处处受制,心中憋闷也是正常。“学会了?” “你也听见他说我学不会。” “我教你?”格拉塞试探着问,摇头道:“算了吧,今也累了。” 我低着头,没瞧见他面上有一瞬的失望,但即刻恢复了常态,仍是冷峻的,带着严肃,让人不敢亲近。 “府中好吗?”他牵着烟霞,我们迎着夕阳走去,好象被落日所融。 “嗯。” “柳青好吗?”我继续问,想起那个温婉柔顺的女子,她应该罹自己的丈夫了吧?在钟骁,一生一代一双人是自然的,在木桢,这就变成奢侈与残酷。格拉塞一愣,没立即答言,半晌方道:“你倒还惦记她。” “怎么?不应该?”我挑眉,这不正是一个正妻该做的事儿?格拉塞呵呵一笑,深凹的眼睛微微眯起,黑白分明透着另一种与众不同的魅惑。“格拉塞,你就没想过成亲?”突然对这个男子很好奇,他这么出色,却又一直单身,怎么可能? “嗯?” “成亲啊,你说的,你又不是太监。”和钏骁在一起是如同兄妹一般的安全;和木桢呢,普通夫妻?政治夫妻?我也分不太清;只有和格拉塞,我是完全放松的,只有一种角色——朋友。“和谁?”出乎意料,他没回避我的问题,只是皱了皱眉,就好象真是件难事。 “如果你愿意,我想应该会有更多少女愿意。”我抿着嘴笑,不妨看见他的摇了摇头,一时间敛了脸上的笑间,气氛莫名有些沉重。“我~” “回吧。”他接口,不由分说将我扶上马背,并不跟上来,只是牵着缰绳,夕阳下,一个男人引着载着一个女人的马匹,缰绳被他拉在前面,长长的,在太阳脸上留下一道印迹。到了八月,戬国和睿朝终于在丛屏开辟集市,正式通商。边境小城丛屏一时间热闹起来。街头巷尾,摆满了戬国的丝绸和辽洲的青瓷薄碗。木桢带着我微服私访,错身而过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模糊但平实的笑,普通人对生活并不强许多,有所忙碌,有所收获,就已经活得很充实自在了。“新任的辽洲王爷果然是个守信的,这两国开市通商说了这许多年,终究还是在他手上办成了。”荼馆里,邻桌在一旁议论,木桢低垂眼睑仿佛正闭目养神,然而微扬的嘴角告诉我,他也一样侧耳倾听着百姓对他的评价。“可不是,从前要买一副睿朝产的研究碗筷,还得从桑夏国商人手里倒一道,价高不说,没的麻烦,这下好了,咱们的丝绸也有了卖处,买其他货物也方便许多。”“还记得这王爷刚上任时,边境烽烟四起,那时我都差点弃家逃难了,谁知道还有这么一天。” “亏得那和亲公主。”另一人饮了口酒,夹起一箸牛肉大口嚼着,“所以说,还是枕头风厉害些。” 众人哄哄乱笑,好象瞧见什么风流韵事。 木桢微蹩眉,及至看见我也抿嘴而笑方放下表情,微微握了握我的手,继续听他们道:“听说这凤烨公主倾国倾城,及戬国第一美人。”“戬国第一美人不是宰相夫人吗?可惜他们的女儿大婚后早死,否则还能轮到别人?” “可不是?可怜钟将军情深意重,遭此打击,从此退出朝堂,游历山水之间,竟不知所踪了。” …… 木桢瞟了我一眼,而我低头盯着面前的荼水,满满就要溢出,但始终没有溢出——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吧?每常觉得自己无法接受、无法妥协、无法忍耐,到最后,都默默接受了、妥协了、忍耐了。“管他可怜不可怜,早走未必是件坏事儿,信义王爷无道,他日得掌江山,还不知什么样儿呢。你们瞧戬国那些富商地主,早早就在睿朝屯田买地,其实也是谋一个退路,省得到时慌张。”“嘘,你说话小声些,当心听者有意。”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四处张望。 “这可是丛屏,信义王爷管不着的地盘儿。”另一人哈哈笑,无所谓追了一句,“你若害怕,该早早迁往睿朝才是,怎么倒贪恋家中房舍,总是不走呢?”那人长长叹了一声,半晌方道:“说得轻巧,我家可是世代在戬国这片地界上,从没离开过,这叶落还要归根呐,就算今日走了,明日也还得回来不是?”“你说得是。”另一人接口,神色不由也开始沉重。 “听说钟将军的爹爹——威武王爷也请辞在家,这下戬国朝中越发没人了。” …… 心下咯噔一跳,有些隐隐明白,抬眼时,瞧见木桢望着我似笑非笑,我想他早就知道了。 …… “别谈这些烦心的,咱们且饮酒,得过且过,国家之事,轮不到你们操心,寻常百姓,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就够了。”那二人调开话题,只说起谁家的东西便宜,谁家的饭菜好吃。木桢见没了下文,将银子留在桌上,拉着我离开。 “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钟骁的爹爹……” “那又如何?” 我二人在街上小声争论,我恨他有所保留的坦白,而他呢?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象但凡瞒着我的事儿都是小事儿。“我还知道景云旁准威武王爷一家离开戬国。” “嗯?” “可那又怎样?他始终不肯答允岳父举家迁移,可知是防着你,留着你父母,你也不改轻举妄动。” “我~”张了张嘴,接不下去。几月来,木桢一直明里暗里设法让爹娘能回奕城,但所有努力都是白费,景云旁不是傻瓜,他知道自己的底线,一旦危及皇权、危及大局,再亲再近的人都可以舍弃,更何况我们原本只是君臣,为君生,为君亡,那是天经地义的。“嫣然,这未必不是好事,再耐心些可好?景云旁年事已高,信义又没什么‘信义’。” “你在让我耐心等皇帝殁?”我打断他,淡淡道:“我虽心急,可说到耐心等人死……我还没那个坏心。” 他一愣,不由开怀,不顾街上路人如织,紧紧将我搂在怀中,“果然是我的嫣然,有点小脾气,但终归还是那个善良柔软的嫣然。”善良吗?柔软吗?我看不清自己,我只知道,有时善良柔软也是缺点。只期待某一年某一天,我不被自己的善良柔软所伤……中秋时,收到娘稍来的包裹,不用打开也能猜到里头的东西,定然是娘亲自做的月饼,用了玫瑰拥着一朵富贵盛开的牡丹。“这是岳母亲自做的?倒比你手巧些。”木桢凑身一瞧,不禁夸赞。 “那是自然,从小就跟着娘做月饼,每年的花样都差不多,今年想来重做了模子,倒觉得格外别致。” “你也会做?”木桢显然不信,我顺手抓起一只月饼往嘴里塞,含混道:“小时候懂什么?不过拿着馅料玩罢了。” 他摇头笑了,不太在意那些细微的往事,但也不怪我失了规矩。 “还有面团,娘常扯下一团面打发我,一团面在手里撮来撮去,能玩一早上,白生生的面最后都变得黑乎乎的。”童年的回忆很快乐,就算只有这些童年的回忆陪伴,也够我坚强的面对未来。哪怕只是补偿,哪怕只是交换,我再也不要前生那种孤苦无依、受人白眼的经历。木桢不答话,淡淡笑着又埋头看抢的秦折。 “你小时候呢?”走至案前,每次收到爹娘的信物总会特别高兴,纵然一时不能见面,究竟音迅往来,两边都得到最大的慰藉。“兄弟姐妹多,一定热闹有趣吧?”他没回话,看了我一眼,神色没来由一黯,我的笑意僵在脸上,半口月饼不上不下哽得难受,站在权力之颠,越是亲近的血脉关系越是危险,只是我没顾及这些,不经意间也许让他想起很多好或不好的从前。“ 凤凰花开第19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从前。“你说这月饼……” “我小时候,和二皇姐相处最好。”他接过话头,悠悠道:“皇子五岁既到尚书房读书,我与几们皇兄在一起,年龄最小,却记得最快。”木桢一面说,一面将我拉到旁边坐下,他看着我,脸上带着笑,那种笑容,分明带着沉重,也带着回忆,万千故事只在这一笑中展现。“难怪永隆帝偏爱你。” 他摇头,颇为无奈,“父皇事忙,哪有空顾到儿女,在他眼中,只有成年的几位皇兄,年纪小的,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父皇几面。”“木桢~” “每个皇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可皇女就不同,兴许到了出嫁那天,父皇也未必记得她们的长相。” 皇室就是如此,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但儿女多了,一样会麻木,何况是富有天下的皇帝,需要他关心的太多,这天下,恐怕没有既是慈父又是明君的皇帝。莫名有些怜惜,怜惜眼前这个骄傲的男人——尊贵的身份、一呼百应的仆从,热闹的环境,孤独的内心。“犹记得那会儿,因为我背书背得快,夫子也常当众夸我,母妃很是高兴,我也很得意,但皇兄们不乐意了,太子常指使自己的贴身太监把我的文章偷偷撕了,又或者逼着我不好生背书。”我接不了话,这是别一个孤儿院,虽然他们锦衣玉食,但也一样被环境逼迫得过早失了童心。 “你二皇姐?” “皇女也入书房念书,只是与皇子分室而读,念的书也多是女则、女训一类。二皇姐与太子乃同母兄妹,生性却最为谦和,比我年长十岁,常暗地里帮着我,她宫中但凡有好吃好玩的,也一定先给我。”“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我八岁时,二皇姐出宫下嫁,驸马一有人材,没过多久身怀六甲,正是可心如意之即,谁知……谁知竟遇产难。”“产难?” “对,产难,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女人生孩子是会死人的。”他冷冷道,故意树起一面高墙,想要抵挡心中的痛触。 “我吵着出宫去看她,父皇起先不让,最后被我缠得不行,这才准了。” …… “跟着去的四个引教宫女,两个贴身太监,只容我远远站着,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我能瞧见她身下的血,变干了,发黑了,衬着她的脸色可怕的苍白。”木桢兀自说着,一幕幕往事深刻在他心底,是无法淡忘的伤痕。没由打了个冷颤,我想起那无边无际燃烧着的彼岸花,无风轻漾,引领着无依的魂魄不停向前、向前,却忘了来路。 木桢握紧我的手,冲我微微一笑,全像是安慰,继续道:“所以我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出府去了,彻夜未归,直到有人来报,说是母女平安,这才敢回府。”“木桢~” “若不是你,这些事我还以为早就忘了。” 定定看着他,他的眼中有坦然,还有无尽的唏嘘,唏嘘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往事——有人死了,有人生了……这就是生命,无限轮回,不会为某个人的悲伤而停滞不前。“我们恰恰相反。”打断他的臆想,我伸出手给他瞧右手右指上一道淡紫的淤伤“小时候我常写错字,爹爹教了数遍,明明知道怎么写,及到写时,还是忍不住缺竖少横的,到底把爹爹惹火了,用教尺一顿好打,手肿得和馒头似的,娘也不敢劝,只是拉着我的手忍泪。”“怎么不有印记?”木桢皱了皱眉,他的微茧的掌心反复轻轻揉着那抹淡紫,有种奇异的安心。 “可不是?其余都好了,就这儿窝着,怎么也散不干净,最后就成了这样。”我嘻嘻笑,指着那伤痕,“可现在回想起来,一点都不恨爹,他打我也好,还是他事忙顾不上我也好,我知道他心里总有我,就如同你父皇,心中装着天下,塞得满满当当的,可还是惦着亲人,要不也不会隔三差五差人送信。”“嫣然,你在劝我?”木桢打断我,微扬起嘴角,眼神不是想像中明亮,却有另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我在说我的从前。”不由笑了,一个人的笑颜往往能带给周围人快乐,就像现在,木桢终于展颜,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妻?从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不同的人,相同的话,我没告诉木桢,那天我挨了打,是钟骁天天替我换药,甚至不让丫头们经手;我也没告诉他,从那以后,钟骁常偷偷帮我抄字帖,不一样的字体,偏要抄成一样的形状,练到最后,也不知是我的字像他的,还是他的字像我的……这些都不能再提起,不怕木桢小心眼,我只怕自己难以面对。轻轻叹了一声,闭上眼,静静听他的心跳——缓慢的、有力的。“嫣然,我可以给你很多。” “但也注定不能给你很多。”他一字一句,好象在说绕口令,我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明了——比如他的身份,比如他的妻妾,甚至他的女儿……与我有关,又与我永远都无关,奇妙的感觉。“幸而……” “幸而什么?”木桢低头相询,我轻笑出声,并没说完那句话——幸而我不算爱他,至少不再执着,否则这将是痛苦。而现在,我不过也只能求一个现世安稳罢了。中秋之夜,老天往往不给面子,今年也一样,阴云密布的天空,看不见一丝月亮的光华,原本定在院中的家宴只好改在前厅,一张园桌坐着我和木桢,多少有些冷清。“格拉塞,你也坐吧。” “王爷~” “今儿只是家宴,不用拘礼。”木桢例子人添碗倒酒,格拉塞坐在他对面,我的左边。 “柳夫人也过来同坐吧。”园桌一旁搭了一张矮几,柳青盛装独坐,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木桢瞧我一眼,并不接话,神情间有几分赞许。天知道我没那么贤良淑德,不过觉得有些尴尬。 倒是格拉塞,低头抿嘴一笑,极快的,又恢复了惯常冷峻的表情。 去年中秋,我一人伤怀,今年中秋,似乎四人各有心事,席间默然,气氛有些压抑。偷偷打量柳青,她低垂着眼睑,有时抿一口桂花陈酿,两颊微微泛红,脸上没有怨恨,只是偶尔看一眼木桢,目光也如关心幼弟的长姐。抿了口洒酒,微甜的桂花酿自有一咱后劲儿,几口甜浆入腹,暖得我四肢俱软,醉意慢慢上腾。 柳青不经意间抬眼,来不及调开视线,我们相视皆是一愣,微微冲她笑了笑,她有一瞬的怔忡,这才举杯道:“今日是中秋佳节,王妃定然思念故国亲人,妾身敬王妃一杯,祝王爷与王妃百年好合。”百年好合?我从没想过。对,我不讨厌木桢,如果放任初遇时莫名的悸动,也许我会爱上他,爱得刻骨铭心,但现在,我对他的感情……说不出的复杂心境,有欣赏、有喜欢,还有其他一些五味杂陈的纷杂心绪,可当这些欣赏与喜欢继续往前发展时,总会有一面高墙将它们挡在原地。木桢哈哈笑了,举起杯向我道:“王妃,这也正是本王想说的。” 牵了牵嘴角,但愿我们起码不会再互相伤害,仰脖饮了一回,那酒化作泪意,阵阵涌上来,憋得我满心酸楚。 木桢一杯连着一杯,意不会醉,可双目有些微红,看向我时,情意越来越浓,让人无法承受他目光中热烈的爱慕,低垂下头,在这众目睽睽下,脸上烧得滚烫。“今夜是中秋良宵,军师赶着离席,莫不是佳人有约?”木桢微微眯着眼,显然已醉了。“我可听说近日辽洲太守王大人的千金钟情于你,如此姻缘,且莫错过。”“王爷,属下是……” “桑夏国人?”木桢挑眉,手握酒杯,淡淡道:“那又如何?你一样可以为本王的谋士,一样可以在睿朝为官,谁敢小觑于你?”“王爷,你醉了。”柳青接过木桢手中的酒杯,柔声劝着,脸上却隐有淡淡的绝望。 我有些困惑,却也不及细想,忍不住插话问道:“可是他们家二小姐?前些日子曾有一面之缘,端得好相貌,秀丽清雅,见之忘俗。”格拉塞极快的瞟了我一眼,紧抿嘴唇,抱拳告退,竟不再听木桢多言。 “王爷~” “你也下去吧。”木桢挥手摒退柳青,她匆匆离席,脚步仓促,华美的长裙在门角一拐,只留下淡淡的薰香。 “我也饱了。”放下箸,今年四个人的中秋倒比去年我一个人过得还寂寞,饮了酒,每个人都和往常不太相同,我看不透那些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只沉这阴云密布的中秋之夜,夜风凉凉,已有了初冬的寒冷。“再喝几杯?” “你醉了,我让人伺候你回房。” “人伺候我不行?”木桢拉住我的衣袖,其余的人一散,他真的醉了。 “你~” “嫣然,和我回京拜见父皇可好?” “嗯?” “父皇还没见过五皇妃,他的儿媳。”他有些结巴,但眼眸却分外明亮,就好象两泓泛着波光的水面。 “别再喝了。”我低低喝着,才欲扶他,他抓住我的手,喃喃道:“梨窝浅笑,巧笑嫣然……” “你想说什么?”我问,可他闭上眼,唇边带笑,仰面躺在我腿上,兀自沉浸在醉意里,并不搭理我。 人生有多少机会可以醉?尤其是幸福的醉?我苦苦笑了,我们三个人之间,起码还有他得到了,满足了,并且因此开怀。不自觉轻拂他的长发,木桢的眼皮跳动几下,嘴唇上弯好像一弯新月,心满意足长吧一声,竟在我怀中慢慢睡去。 不知几更几点,我就这样抱着他,坐在桌前,遥望窗外,良久,阴沉的天空突然蒙起一丝朦胧的光晕,月亮终于冲破层层阻碍,探出一轮端庄凄美的身影,在云层里时隐时现。仿佛黑暗中有了光明,那些微弱的暗光照进我的心扉,不是悲伤,也不是思念,我只是突然有些震动,一滴泪落下来,落在木桢脸上,他似有一惊,终于还是没醒。一个人在爱人面前是否会特别脆弱?木桢在我面前,总是呈现孩子气的一面,与众人眼中洒脱不羁的五皇子、沉稳老练的辽洲王爷不同,他是柔软的,尽管这柔软充满霸道,让你不得不接受,但回过头来想,我们都是可怜人,不可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木桢。”我轻唤他,手指拂过他的眼角,平滑的脸庞,年轻的生命。“我知道你没醉,我也没有,月亮出来了,不知它醉了没有?”木桢轻轻憋眉,我知道他醒了,却不肯睁眼,只是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松。 “如果有一天,世人都发现,凤烨公主其实就是齐嫣然,不知你可还背负得起这样的负累?我在想,我一定无法面对,到时候,又该如何呢?”轻轻叹了一声,待再瞧木桢时,他睁眼定定看住我,目光中的醉意不见了,眼底一片清明。 “你醒了?” “你怕?” 我们同时开口,我一愣,他仍固执的保持着表情,就好象要看穿我的内心。 “你怕?” “那为什么有这样的顾虑?” “只是臆想。” “没有没缘由的臆想。”他逼我,一句句,将我逼到绝境,他总是逼我,总是不肯顺着我,最后又逼自己,逼自己做那些皇子力所不能及的事。“何苦呢?” “你还忘不了他?” “我能忘吗?” “为什么不能?” “他曾经是我丈夫,和你一样,我们也一样相谈甚欢,我们也一样吵架拌嘴,我们也一样……” “住口。”木桢猛地翻身坐起,直直盯着我,目光凶狠。 “我们也一样耳目鬓私摩。”悠悠说完这句,心下有些凄凄。 总是说不出原因,我和木桢常常不自觉的互相伤害,他逼我履行一个王妃的职责,接受他的爱意,于是我履行了一个王妃的职责,接受了他的爱意,然后再偶尔提一下往事,在我们两人心口上划一道道细小的伤痕。“是这样吗?”他直直压了上来,捕捉我的唇,不给我喘息的机会,近乎粗鲁的扯下我发端的凤钗。 “你疯了。”使劲儿推他,所有话都被子堵了回来,木桢呕气一般疯狂的扯下自己的衣服,我的衣服…… 一地狼籍,他抱着我,两人滚到铺着厚毯的地上,饮了酒,他的皮肤滚烫,我的则泛着桃花一般的微红。 “不管从前如何,今后,只有我才能如此。”他咬住我的耳垂,直到我忍痛轻呼,刚一放开,又轻啄我胸前的柔软…… 说不出的兴奋与微痛,难以形容的情欲与理智,两个抗衡,只觉得淡淡的无奈与纠葛。 用手推他,我的手被固定在头顶上,我脚揣他,我的腿被他生生分开……木桢像一头狮子,越是反抗,越是激起他无尽的欲望,不仅仅为了征服身体,其实更是为了征服内心。告诉你,睿朝是我的,戬国是我的,天下是我的,你也是。 他恨恨道,终于将野心和盘托出,我的丈夫,他志在天下…… 我的丈夫,他志在天下,而我,志在这片小小的山水之间,安享短暂脆弱的和平万世,乐而忘已。 京瑞很远,通城也很远,回不去通城,不想去京瑞,于是我留恋辽洲的风景,走遍了奕城的大街小巷。 有时木桢陪着我,有时是格拉塞,大多数时候,只有翠茹相陪,当然,每当这种时候,身边都跟着很多侍卫,我讨厌这种被包围的感觉,和木桢说了几次,他总是一笑了之,也无法可施。其实我知道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比如一个王妃的安全与气派,比如皇室的规矩与尊严,并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幸而他不阻止我出府,只要不触及底线,小违礼仪也不以为怪。这实在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胸怀大志又生性散漫,其实是一种很奇异的性格组合——越是了解他多一分,他就会带给我多十分的困惑。直到今日,我也只能用复杂多变、捉摸不透来形容我眼中的木桢。不知别人眼里的他是什么样的?我偷偷观察格拉塞,他对木桢不是尊敬、不是敬畏,也不是欣赏,两人就好象完全平等的朋友,自有一种默契,除了地位不同,表现不同,骨子里倒很可能有同一种气概。格拉塞没有实职,朝里府里的人,都唤他塞军师,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曾问过他姓什么,但他没回答,只是轻轻一笑,半晌道:“忘了。”忘?有人健忘到会忘记自己的族姓吗?我不相信,我相信他一定有一些故事是我不知道,也许连木桢也不知道,他对我,既是亲密可依赖的朋友,又是一个谜团,从来都没有解开的一天。“公主,塞军师说在南礼街等着公主,陪公主用午膳。”翠茹挽着我,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我们俩逛得无处可逛,又不想回府,正悉去处,她在我身边提醒。“你不说还真忘了。” “奴婢就知道公主是贵人多忘事,昨儿夜里,王爷本来答应陪公主出来的,谁知今早事忙,随口吩咐塞军师陪公主午膳。”午膳?我其实一点都不饿,可与其让躲在周围的侍卫跟着,不如和格拉塞烹茶品菜来得爽快。 “在大街上别再公主、王爷的叫了,当心惹人耳目。”低斥翠茹,她半低着头,抿嘴一笑,“是奴婢的错,可夫人这等相貌,就算不言不语,静坐在那儿,也得惹人耳目。”相貌,又是相貌,极美和极丑原来都是负担,最好就得一个中人之姿,掩在人群中难被发现,这才能心安理得、为所欲为。说话间到了南礼街,这街市不大,集中了奕城有名的洒楼菜馆,白日还好,一到夜间,灯火辉煌,杯来盏往,好不热闹。格拉塞站在街口,风吹动他的白袍,风在动、衣在动,人未动,他时常都是一道风景——坚定的,仿佛可以恒久不变。 “走吧,前头万福居来了个戬国的厨子,你去考较考较,看是否正宗。”他看见我,还是一样严肃,可我分明从他眼中瞧出几丝淡淡的笑意。“别,我也不饿,且府里天天吃家乡菜,这会儿还是换换口味儿吧。” “那……陶然楼的四喜丸子?”格拉塞挑眉试部。 “算了吧,还是喝茶的好,若是你饿了,就点上几样点心,既简单又可口,岂不更好?” 格拉塞轻笑摇头,径直走在前头带路,翠茹凑近身与我耳语道:“夫人,您又替军师省银子。” 噗哧一声笑了,格拉塞身影一窒,仍往前行,好像并没听清我们的私语,正想调侃这妮子几句,扭头看时,却发现她的目光缠绵,紧随格拉塞的背景,温柔多情。心下一动,原来如此…… 清扬茶馆是奕城最有名的茶馆,不是因为茶,而是因为这儿的水——他家后院的百年古井,出得好泉水,泡出来的茶汤色澄透、茶香四溢。木桢曾命人让清扬茶馆每日挑水送至王庥,因此他家老板倒与王庥上下人等熟识,见了格拉塞,忙不迭引着我们往雅间走。“军师轻易不常来,今日倒有空。” “嗯。” “军师今日想品什么茶?倒是前几日才送来几罐上好碧螺春,可要尝尝?” 刚欲开口,格拉塞斜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今日走得累了,还是上一壶大叶茶吧,味儿苦些,倒解干渴。” 冲他拒嘴一笑,这话正是我想说的。他已调开祖母,就好象并非刻意安排。 大叶茶茶叶宽大,汤色红润,香气浓烈,茶味微苦回甘,虽算不上茶中上品,但解暑消渴,物美价廉,是寻常百姓家常备的茶种。格拉塞的话,照常不多,饮一口茶,品一口点心,他看向挂着竹帘的窗外,那些被竹帘细分成一行行的街景。 “快冬天了……”轻轻叹了一声,这景像有些深秋的况味,仿佛连空气也就成淡淡的灰色。 “奕城的冬天比通城暖和。”他接口,并不瞧我,我们一起瞧向远处,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总是会冷的,冷五分与冷十分区别不大。” “你说得是。”他轻笑一声,半晌方道:“桑夏国的冬天,冰封万里,草木全无。” “那一定比通城还冷。” “你说的,区别不大。”他笑,每当忆及家乡,眼眸出奇明亮。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人物,应该会有很多人喜欢,就好象翠茹,明显对他动心。可他呢?过去的无从问起,现在呢?将来呢?一个人可以一辈子只身一人吗?念及此,忍不住张口就问,“你是哪年生的?”格拉塞一愣,“怎么?这和喝茶有关?” “那天气和喝茶有什么关系?咱们反正也是闲聊,聊到哪儿自哪儿。” “天热喝绿茶,天冷喝普洱,怎么没关系?” “年纪大喝好茶,年纪轻喝苦丁,这也有关系。” 一言一语、一句一话,两人都不由开怀大笑。 “看来我还可以喝苦丁。”他接口,从壶中倒出热茶,将我的冷茶换了。 “看来我得喝好茶,不伤脾胃不伤气,我老……” “你是女子,自然不同。”格拉塞打断我,悠悠道:“皇上召王爷回京,此事你可知晓?” “知道,他说早则明年开春,晚则明年底。” “你也想去吗?” “由得我?总归要回去的,不可能他走了,我还留着。”我苦笑,轻松的日子不会很久,一旦回,朝事国事,还有一堆堆后院事,不是你想洒脱就能洒脱的。“你听他说起过吗?” “什么?” “他的王府。” “他虽说过,我总记不住,零零总总人太多,想像中就是一个美人院。” “嫣然~格拉塞唤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爹常说,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想那么多干嘛,我只是一个王妃。” “只是?”格拉塞冷笑,“许多人为了争这个‘只是’争得头破血流。” “让她们来试试?我可以管天下,不想管丈夫的其他女人。”我闷闷呕气,其实天下我也管不了,这句话只是自欺。“别说我的事儿,我是一生早定,没什么可说的,说你吧。”勉强笑了笑,看向他时,他的目光温和似水。“我?说什么?” “你的妻呢?” “没有。” “从前没有,将来呢?” “不知道。” “将来不知,那现在呢?” 我句句紧逼,难得有一次这么有勇气,难怪人说:女人,天生有做媒婆的潜质。我已经考虑着让他爱上翠茹了。 “没有”他和我绕圈子,答案总是否定,就好象不在乎终身大事。 “男人都不在乎亲事吗?只关心国事朝事。” “谁说的?” “我~” “横竖女人要容易得多,无非给男人暖暖床,最好再生个儿子。”我打断他,有些忿忿,总是这样,总是会有这些男女差距。任何时代、任何空间,变得只是表面,实质还是那样——男人志在天下,女人以家为乐。“你想说什么?”他问我,眉心轻蹩。 “我想说你可以喝好茶了。” 他一愣,哈哈大笑,惹得门口的翠茹忍不住探头相看。 “我说真的,格拉塞,如果你愿意,我想木桢也会高兴。” “你就这么以他想而想,以他乐而乐?” “我也会高兴。” “你急什么?我都不急。”他低斥了一句,不再搭理我,专心喝茶。 对啊,我急什么呢?哪怕他终身不娶,与我何干?可他不急,翠茹也会急啊。翠茹的年纪不算小,他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随你,反正苦丁茶喝多了得拉肚子,你可得好好想清楚。”我狠狠道,巴不得现在就让他们一见倾心、一见倾情。 “为自个儿多想想。”格拉塞起身欲走,刚走了两走,又生生停住,背对我道:“京城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皇宫自有皇宫的规矩,我相信你能应付,但那些没规矩可言的暗处呢?多长几个心眼总没坏处。”“你“ 话音刚落,他抬脚就走,听见翠茹在门口问他,格拉塞急匆匆嗯了一声,脚步声往楼下去了。我犹坐在这雅间里,看着从竹帘缝隙处透进的阳光,一条条整排列在地上,好象百页窗一样的图案,可秋日的午后,突然有些凉意……格拉塞几乎小跑着出了茶馆,心下跳作一团——她跟他谈到将来,可他的将来注定没她什么事儿。这种感觉很微妙,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在隐隐期盼着什么?每当看见木桢对她不够好,他就忿忿;当木桢对她体贴入微时,他又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好象回到很久以前,他只是初识世事的少年,他身边也跟着一个笑颜如花的少女,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他们一起骑马,她在马上放歌,声音嘹亮清脆,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透着机灵,笑容肆无忌殚,在草原上传得很远……是和嫣然竭然不同的活力与天真,他爱她,也许因为从来没想过会爱上别人。直到某年某月某天,桑夏国都城政变,两位皇子争夺皇位,各自领军在京郊决战……他以为这些都与他无关,与他潇遥自在的生活无关,其实不然,塔丽的父亲身为都城守卫,竭力阻止此事,身受重伤,一家人正悲切之际,十六皇子胜出,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人事,塔丽的父亲被污以罪,刑未行,人已气绝,一大家子,死的死、流放的流入,一夜之间,世事变迁,塔丽嫁人了,现在,她是桑夏国宠妃,只为了保全自己的母亲,还有幼弟——他们家唯一的血脉。也为了……不再受人欺负。他无法保护她,他只是一介武夫,朝中势薄,朝下缘薄……犹记得离开桑夏国那天夜里,他站在京郊齐格山上,遥望皇城的方向,想像她也在遥望自己,回忆那些快乐、简单、自由的点滴……可他们终于不能再见一面——既知再见只是图然,又何必伤心伤怀? 数年漂泊,塔丽的样貌变得模糊了,可他始终关注她的消息。比如她生了一个公主,比如她如何宠冠后宫,比如宫中某个宫女离奇死亡,比如另一个宠妃突然被放逐异乡……他不愿意相信,这些与他的塔丽有关,但事实就是如此,人是会变的,她不变,她就是被放逐的那个人。 许多年来没有人能走近他的内心世界,哪怕姿色约美,哪怕温柔似水,都无法打动他枯死的内心,他只有女伴,没有妻儿;他也流连青楼,热闹过后是彻头彻尾的孤独。木桢与他亦师亦友,可如果将来,木桢成就大业……他从前没想过,现在不敢想。至高的权力逼得人不得不做改变,他也许只是失去一个朋友,那嫣然呢?是否会推动那澄澈透明的笑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时刻关注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敢仔细看自己的内心。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数次告诉自己:嫣然不是他的塔丽,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数闪回答自己:塔丽不是他,嫣然也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变得犹豫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变得不再冷静。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惊觉自己,原来,不是想像中那么的……心如止水。格拉塞打马回府,在集市上狂奔疾驰,惊得路人忙不迭往两旁让。他的目光有丝血红,他抓紧了缰绳,无法渲泻自己永远得不到的情绪。她还在茶楼吗?她是否追随他的身影?她是否知道——他对她,不是她对他那样简单? 马背上的人苦笑,原来这才是爱,爱到让人燃烧,生生将自己化作灰烬,原来这才是纯粹的爱,不含青梅竹马的亲近,不含相互习惯的依赖。他只要想起她,总是心痛……原来,爱是不快乐的!爱,居然是绝望的……入冬以来,我生了场病,这是自来睿朝后第一次生病,躺在床上连着烧了两天,整个人都虚了。晨昏不定的睡觉,睡着了头疼,醒来时头晕。有时醒来会看见木桢,说不上安心,但还是会忍不住嘴角上扬;有时他不在,也说不上难过,却隐隐有些失落。柳青来看我,表情恭敬,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见我精神不济,没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王妃身子还虚,妾身打扰了。”在枕间微笑点头,寒喧几句,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闭上眼,眼皮滚烫,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出了屋,觉得过了很长时间,隐约听见外间有人说话,翻了个身,后背上尽是虚汗。“王爷和军师今日都没过来吗?”似乎是柳青的声音,她还没走? “回夫人,王爷今日来过,刚刚才走,塞军师不是每日都来,今日倒没见着。” …… 原来柳青是来寻木桢的,同住一个屋檐,不知几天才能见上一面,见了又当着众人,也只是恭敬有礼的份儿。对一个多妻的男人来说,专爱一人是其他所有人的悲哀。心下默叹了一回,这下真的累了,屋外昏昏黄黄的光线,已是黄昏,冬天日短,不知此时什么时辰。思绪有些纷杂,时醒时睡,最后终于沉入梦乡。再睁眼时,天已暗了,屋内点着烛火,忽明忽暗,怔愣半晌才发现木贞坐在床前,见我醒来,轻轻笑道:“办完公事就赶过来,谁知你竟睡了。”“外头下雪了?”我眯着眼问,好象听见雪落在心上的声音。 木桢将我的枕头扶高,“你怎么知道的?这可是刚刚飘上的雪花,今年头一场雪。” “我听见了。”我冲他微笑,病弱和气候的原因吧,突然觉得很脆弱。 木桢一愣,继而展颜,“落雪都能听见,那你听见我刚刚跟你说的话吗?” “话?”摇了摇头,一脸困惑,难不成是梦境地,梦境里飘起雪花,梦境里有人在笑,携着谁的手,笑声明亮刺痛双眼。“我说,什么时候,你才能全心依赖我?” 嗯? “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已经全心依赖我了。” 我不解,一头雾水,这话与话有什么关联吗?我做了什么,让他改变了看法? “刚刚你醒来,看见我时,微笑了。”他继续道,越说脸上的笑容越大,温暖的内室,飘落的雪花、漆黑的深夜,让这个男人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温柔情深。“难怪人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嫣然,你的笑与从前不同了。”“不同?有什么不同?不都是这样……”我咧了咧嘴,躺了一天,忽然起了玩心。 木桢傻傻的,抬起手轻拂我脸上的发丝,“从前是带剌的刺猬,现在……” “待宰的刺猬?” “现在是捉摸不透的猫咪,有时骄傲,有时不屑,有时又温柔得紧。”他接口,眉目带笑,原来也是如此明朗灿烂。 “喵~”我冲他呲了呲牙,更笑道:“别错把老虎当猫咪。” “老虎?母老虎?”木桢忍笑,顺手揉揉我的头发,一副宠纵的表情。看得我心下一窒,慌忙间低下头,有些熟悉。也有些淡淡的感伤,最多的是抗拒,抗拒自己深陷入他的深情。他的笑意僵在脸上,不过一瞬,继而将我扶起身道:“躺了一天,起来坐坐。” “我想出去走走。” “不成,外头下雪呢。” “披上斗笠,戴上雪帽,不碍的。” “不成。” “还有皮靴。还伞。” “不成。” “还有……” “为什么不说还有‘我’?”木桢挑眉,“若是你说‘还有我’,那可以考虑一下,带你在回廊里走走。” “随你。”我赌气不愿说出口,转身欲躺回床上,木桢扶住我的肩头,“难得本王兴致高,今儿就依你,横竖病得不是本王,也不用本王喝那些个苦药。”“那还不赶紧出去,让翠茹进来替我拿几件厚衣裳。有空在这儿贫嘴,回来的功夫都有了。”忍不  住嗔了他一句,一口一个“本王”听得尤其刺耳。木桢不以为忤,呵呵笑着起身。我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吩咐丫环进来伺候,可他走至衣箱前,亲自拣了几件深冬才穿的大毛衣裳。“你弄不惯那些,让翠茹来吧。”探出身子欲制止,木桢就势将棉厚的中衣披在我身上,柔声道:“何必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须知盛情难却,你就安然受下吧。”“我~” “嫣然,待回京后,断不如现在这般自在,咱们还是别浪费了这大好时光。” “回京?这么快?”我惊问,本能抗拒那个遥远又陌生的京城。 木桢淡淡一笑,又将自己的紫貂斗篷披在我身上。 “穿我的就行,这个还是收着吧。”伸手欲解,他握住我的手,愣了一会儿,半晌方道:“在睿朝,紫貂皮只有皇族才能用,一直想猎一只紫貂给你,拖拖拉拉总没成行,这回了京瑞,只怕机会更少了。”“真要回京?不是说明年开春或者年底。” “开春吧。”木桢看着我的眼神慢慢变得怜惜,轻撸过我的发丝,他倒笑了,“京城比通城热闹多了,也比辽洲富庶,到时我带你好好逛逛。”“你担心什么?”不由追问,他的态度有些反常,在这之前,他并不把回京看得多重。 “担心你思念父母家乡。”木桢接过话,“应承过你设法让你们家人团聚,可景云帝老j巨滑、软硬不吃,放走威武王爷一家,就是不肯让你爹娘远离通城。嫣然,我失信了……”莫名的,眼眶有些湿润,我以为他担心我无法适应京城的生活,我以为他怕我无法面对他的后院,我甚至想过如果一切太勉强,可以拒绝朝廷的封号,可他是在内疚,内疚没有实践诺言。屋里的温度正好,暖得让人想睡,我的手心有些发烫,被他微凉的手握着,反而很舒坦。 屋外的空气很冷,冷得让人一下就清醒了。我的手心慢慢也跟着变冷,额角不再闷疼,反而有种清明之感。 雪在落,无声的,落在屋顶上、回廊上、花草上……落地即融化,消失成一片湿意。木桢携着我,我们站在回廊里,有时,雪花会飘到我身上,轻轻扬扬的一点,慢慢化作一滴水光,无法穿透厚实的紫貂披风。“京城的雪,没这儿下得大,好象盐粒子一样,没这么松、这么软,总会积成冰另子。” “我知道,一半儿是冰一半儿是雪,细细粒粒的,飘不成气候儿。” “嗯?”木桢侧头瞧我,“倒像是亲眼见过似的,那通城的雪不是比这儿还大?我可记得你没出过戬国。” 我是记得,那些点滴琐碎的前生,寻常日子里都忘了,唯有某一天某一时,会呈现出一些片断——比如南方的雪,比如深巷的夜来香,比如拎着箱子站在斑马线上的我……“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你也太小瞧我了。”回身冲他笑,他的眼眸明亮,就好象能照亮黑夜。 这世界变作静物,天地间唯有飘落的雪花缓缓而动,其他的,包括我们,都站定了、看呆了,思绪放飞,飞得很远,可细细追寻,却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那雪越下越大,已经结着花瓣,扬扬洒洒,一会儿功夫,枝头屋角已积起薄薄的一层。落雪是没有声音的,但极度寂静的时候,又好象有什么细致的声音,慢慢的将你的内心柔软。呼出的气息结成白雾,白雾里似乎能看见娘的笑颜。这是我两生以来最珍贵温暖的回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还记得爹娘的慈爱与关怀,嘴角总是不自觉的上扬。“站得久了,回吧。”木桢轻叹一声,似乎也不愿离开,但我的手心还是微微发烫,热度并未完全消退。 有些依依,有些不舍,回身时,看见我的丈夫欣长的身影,透着一点固执、一点骄傲,还有一点点孤独,心下一柔,忍不住轻声道:“纵然此时无法与爹娘重聚,还是得谢谢你。”他的身影一窒,并未答话,携着我往里屋去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很多事情可以靠权力解决,但有些事,越是权高越是难求,唯愿景云帝薨后,爹娘能顺利离开戬国。 含妩园内小院叠加,且连着后花园,地方极大,很想去半山腰的兰亭听雪,知道木桢不许,也就罢了,顺着回廊左转右绕,没到屋前,已瞧见来来往往的下人,两人成对,一人撑伞,一人手里搬着物件,有书籍,也有被褥,正往我房里搬移。“这是干嘛?”扭头问木桢,他挑眉一笑,“本王瞧着,这辽洲王爷府,就这含妩园清静舒服,命人将东西搬过来安置。”“那我……” “与王妃同住如何?” 我说不出话,皇子的规矩,从不在后院安寝,无论王妃或者侍妾,总是来去匆匆,自有自己办公休息的地方。他今日此言,分明是要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别愣着了,快进屋吧,夜深天儿冷,再这么病下去,本王可没心思伺候。” “你也不怕过了病气。”嗔了他一句,眉心轻蹩起来,说不清内心五味杂陈的感受。还想问什么,可他和钟骁不同,他不会解释,他只会做出来,然后让你接受,让你自己去领悟。“王爷,奴婢已烧好热水,王爷可是现在沐浴?”丫头宛儿在一旁垂手问道。木桢瞟了我一眼,“让人抬进来就行,你们都退下吧。”抬进木桶,展开屏风,水中洒了粗盐,活血解乏最好;屋里下人都退下了,我倚在贵妃榻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妃伺候本王沐浴吧。”他展开手臂,背对着我,声音从胸腔发出,带着好听的共鸣。 “我去唤人。”想要走,被他拦住,眼眸流动,轻轻将我圈在怀里。“我想学做寻常丈夫,你能否学做寻常人凄?” “我~” “我可以,你也可以。”他打断我,眉目含情。蒸汽上来了,薰得我的脸越发的烫。我们这是怎么了?好象每走一步,都不是安排中的稳妥。他脱离了皇族的轨道,而我,我脱离了曾经简单的心境。张口欲说什么,木桢哈哈笑了,“你还病着,快先躺着去吧,这沐浴一事,还难不倒我。” 冬天的夜,窗外雪花飞扬,我半靠在枕间,透过床帐,隐约瞧见外间热汽蒸腾的木桶,桶中赤裸的男人,匀长的身体、结实的肌肉?br /gt; 凤凰花开第20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肉、有力的臂腕,还有一头披散的长发……隔着雾气,看不真切,但朦胧间,变得比平日柔和。我们无数次的肌肤相亲,可我好象还是觉得他很陌生,他的身体很陌生,似乎从没亲近过,似乎一切都还没能开始。 心里有什么萌动了一下,我放下枕头,侧身朝里,听着哗啦的水声,朦胧间入睡,阖上眼时,只觉眼皮滚烫…… 梦中有个怀抱将我轻轻环绕,我梦见雪化后,墙角的蔷薇花开满花架,灿烂夺目,让人心醉。眼角有些湿润,为了这满架艳丽的花朵,好象开在我灵魂深处,让人不由悸动。意识半醒,梦却自顾自往前,看不清的前路,看不清的辉煌,看不清的山河南北……一切都看不清,我们都在路上,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从那天后,含妩园热闹了许多,因为这不单单是辽洲王妃休息的私邸,更是辽洲王爷办公驻足的地方。 木桢将含妩园分为两半,与后花园相连的部分,是我们生活的地方,靠前厅一半,则是他办公批折、接待官员之所。 我的圈子反而小了,平白无故被他分走前院,连出府也不方便,正疑心木桢是故意为之,他命人在后花院开了一个偏门,直接通向前院大厅。“知道你埋怨,这下连我都拘不住你了。” “拘不住?我每天去哪儿,和谁在一块儿,从哪个门出去的,你会不知道?”嗔了他一句,我身边的人,除了翠茹,谁不是他的耳目?木桢轻笑出声,“我倒愿意做你的耳目,你到哪儿,就带着我到哪儿。” “真若那样,只怕没两天你就嫌烦了。”低叹了一声,拉拢鹤氅的领子,深冬天寒,天地间灰鸦鸦一片,天是青色的,屋檐也是,我的花都被埋在雪里,沉睡不醒。可现在,我宁愿它们不醒,一旦醒来,就是我们回京瑞之期。为避人耳目,爹娘的信来得并不勤,我的回信更少,多数情况下,都以折子的方式、凤烨的名义,直接送到戬国皇宫。有时会忍不住想像家中此时的情形——不大的宰相府,前厅连着后院,冬天的时候,娘带着丫环,手捧瓷坛,收集梅花上的雪;有时天晴,夜间娘陪爹饮酒,也会唱上几曲,声音清透软绵,在小小的花园里久久回荡……我也常想唱什么,曲子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唱什么,词意总是泄露心事,我的心事是复杂难明的,所以想不出一首合适的词曲。奕城郊外的云隐寺成了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从那片山林向外远眺,就是通城的方向,如果我有勇气打马离开,那只要两天时间,就能回到父母身边。但我没这个勇气,牵绊总是太多,身份的、时局的、现实的,每一样都让你不可能随心所欲。“公主,您又在思念亲人?”迎面的寒风刺骨,身后的翠茹为我披上一件紫貂皮斗篷,小声劝慰,“其实京瑞虽远,未必不能见;就如同现在,奕城虽近,也一样不能相见。王爷自有办法,兴许回了京,时势能有转机也说不定。”嗯了一声,我何尝不知一切都是未知数,包括我的前程,但说到离开,总是不舍,现在才发现,原来人真的有根,根就在亲人驻足的地方,魂牵梦绕,不论走到哪儿,都牵挂最初的简单快乐。“你呢?可曾想过将来。” “将来?奴婢不懂公主指什么。” “什么都指,背井离乡的不止我一个,女儿家若要自立自强也并非不可,但回到京城等于入了皇室,皇宫的规矩你比我懂,韶华易逝、青春短暂,不得不为自己多想想。”翠茹低垂下眼睑,两颊泛起红晕,刚欲打趣,谁知她再抬头时,眼里含着隐隐的泪光。“公主,奴婢自知福薄,能有今日,亦然足了,还提什么将来?不过也是落花流水,随它去吧。”“落花流水?”我喃喃自语,这话放在我身上也合适,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合适,拼命一搏后,还是被命运的漩窝卷走,待从那漩窝中挣扎出来,已不知何年何月何地……何景。“虽说命由天定,可运总得自己掌握,你的心思,我也略猜到几分,虽不敢应承什么,总会尽力助你了了心愿。” “公主~”翠茹有些激动,猛抬头瞧我,又忙垂下头。 “你不用瞒我,这也件正经事,何况,他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虽不会大富大贵,但断不会负了妻儿。” “公主。”犹豫半晌,翠茹迟疑开口,“奴婢自知配不上军师,从不作他想,多谢公主费心。” “我也只是让你明白我的意思,这费心费力的事儿,还得你自个儿去想法子,若是能成,我亲自送你出阁,就算不能,总也会安置好你的终生,总不能让你陪我一辈子。”“公主可是有何想法?”翠茹急道:“这戬睿两国刚刚消停些,边境上的百姓都赞公主和亲有功,这个节骨眼儿,公主可不能意气用事。”“你放心。”我勉强笑了笑,看着眼前这个一片忠心的少女,她其实也和我一样,害怕战乱,期盼和平,这是天下所有普通人的心愿,我也是其中之一。“断翅的鸟儿是无法高飞的,我是戬国景云帝亲封的凤烨镇国公主,早就没了高飞的权力。”“公主,王爷对公主甚好,依奴婢瞧着,公主对王爷也未必无情……”说到这儿,翠茹偷眼瞧我,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你想问我,为什么总是惦念从前?”我笑了,这问题自问过无数遍,答案每次都不相同,而现在,我们站在云隐寺后山,寒风中有股雪的清洌,让人异常冷静。“谁让我们是这样开始的呢?谁让我是一个和亲公主?谁让我从前也有疼爱自己的丈夫?”“公主,奴婢听闻钟王爷与王妃赶至平安洲寻找钟将军,谁知将军也离开洲内,此时不知在哪儿游历。” 皱眉远望,钟骁在哪儿已不太重要了,我挂着他,成了一桩心事,无论他在哪儿,都是无法回到从前的淡淡悲伤。“只要他平安就好。”“公主放心,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最艰难的时候儿都过来了,以后只有好的,不会再比从前差到哪儿去。” “对。”我喃喃应着,“最难的都过来了,以后只会比从前好,以后他也会娶妻生子,以后我也会为人娘亲……”可我们再没什么关联,有时细细一想,只觉可笑的无奈。“公主能这么想最好,奴婢虽不通事理,也晓得惜取眼前人的道理,再说王爷一片真心,公主真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福份?果然我在世人眼中是个有福之人,起码木桢地位显赫,对我又一网深情,连我自己都不敢说我不幸福。可谁知道那种想爱又不愿爱、爱了又排斥爱的感受呢?我们正是如此,互相试探着对方,互相适应着对方,有时可以抛开所有,全心陷入他的情网,但只是一会儿时间,又突然从美梦中醒来,然后看见这桩婚姻的强迫性、政治性,看见我的过往,看见他的后院……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能爱他五分,再也跨不出多余的一步。“公主还是回府吧,下山路滑,得走好一阵呢。”翠茹扶着我,最后目的地了一眼远处模糊的山影,丛山背后就是我的家乡,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这么眺望,什么时候我们不再隔着国家的界线,什么时候两国的亲人能够长一智,什么时候山只是山,不再是一条条漫长、无法逾越的国界……城中积雪已化,山上还留有薄薄一层,一脚一个印记,踩上去吱吱作响,留下一串串方向不同的脚印……这条路我已走得熟了。“公主,山上路滑,当心摔了,还是乘轿吧。” “算了,四个轿夫八条腿,哪只脚打滑,岂不是更险,横竖台阶上没雪,不碍的。”她扶着我,其实我们相互借力,没走几步,一转角时,抬眼瞧见一个人影匆匆往这边赶来。“是王爷。”翠茹眼尖,不待我看清,已认了出来。果真是木桢,披着玄青色斗篷,戴着雪帽,大步往这边赶过来。 “怎么过来了?这个天儿,只怕还要落雪。”走前几步迎上他却见他的鼻尖出了层细汗,显然是一路小跑着上山的,不由嗔了句,“你也不怕累。”“就是看着要落雪,刻意过来接你。”木桢笑答,展开披风将我围了进去,“本来早该到了,山脚那儿拣着一只幼鸟儿,从树上摔下来的,翅膀断了,躺在雪地上叽叽叫,看着可怜,就拣了起来了。”“鸟儿呢?”我四处瞧,他呵呵笑,藏着左手,侧着身子避开我的找寻。几次三番、前后左右,总不能抓住他的左手。 “算了,八成又是哄人的,你就有那心也没那闲情。”跺脚恨道,兀自就往前去。 “嫣然。”木桢喊住我,轻笑摇头,左手从身后伸出,展开手心时,果然有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在他手心,黑豆一样机灵的眼睛,尖尖的嘴喙,时不时叽叽几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四处张望,小脑袋好象在做机械运动,每动一下都特别有节奏规律。“呀~”低呼一声,从他手中接了过来,那雏鸟翅榜受了伤,拖在我的掌心,叽叽叫了几声,细细的小脚轻巧尖利,啄在手上微微有些疼,又有些痒。“这是什么鸟儿?”头也不抬,我看着它的眼睛,黑黑的一个点儿,没有慌张、没有害怕,只有彻底的清澈与纯真。 “不知道,雏鸟长得都差不多,得长大了才看得出不同。” “府里有小虫吗?菜虫。” “这有何难?让下人们找就是了。” “你说能喂活吗?小鸟儿离了父母会吃东西吗?” 木桢皱了皱眉,摇头道:“这就不一定了,若是还在哺育期,都是雌鸟喂食儿的话,兴许有食它也不会吃。” “那怎么办?”有些着急,这稚嫩的生命现在还不知道,它也许很快就会死亡。 “适者生存,它能不能活,全看它的造化。”木桢淡淡道,揽了我往山下走。 适者生存。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透着彻骨的残酷,可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太多时候,我们不愿直面这现实的人生。 将小鸟儿小心捧在掌心中,藏于斗篷内用自己的体温捂住它。小家伙很调皮,尖尖的嘴在我手指上蹭了几下,叽叽咕咕一番,好象在和你说话。“乖,回家就有吃的。”抚了抚它还没长齐的羽毛,手感很粗糙,可谁知道呢,也许将来它会是一只漂亮的鸟儿,有丰美的羽毛、艳丽的色彩,还有自由飞翔的能力。木桢嘴角微扬,将我搂实了些。我躲在他怀里,小鸟躲在我怀里,寒风好象小了,他的怀抱很温暖,我掌心中的小鸟也同样温暖。相互依偎着,走到山下时,天光发红,风停了,空气暖暖的不同于山上的清冷。“这个天儿,只怕要蒸下雪来。今儿他们送了一头鹿,我已吩咐人烤上了,咱们喝酒吃鹿肉倒暖和。” “若是下雪呢?你让人摆在哪儿?” “下雪就是亭子里,一并赏雪景正好。” “木桢~” “嗯?” “你……” “我什么?” 我只觉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无从说起,半晌方道:“你不用刻意做那么多,顺其自然最好。” “谁告诉你我是刻意的?”木桢挑了挑眉,并不承认自己的用心。 “有哪位皇子与妻室同眠至天明的?”我问他,这皇室不成文的规矩,上至皇帝、下至皇亲,都把爱情看作是传宗接代的小游戏,做完了就完了,没必要再停留枕间相陪。这不是他们的义务,他们的义务只是传承后代。木桢一愣,哈哈笑了,“规矩是人定的,既可以定这规矩,就可以破这规矩。怎么?本王在你身边反而睡不好?还是王妃心疼本王睡不好?”“你~”我接不上话,每次争论,无论如何开端,结局好象都是我败,他总有办法绕开正题,逼你承认原来你也在关心他。“这样不好吗?又省事儿又舒服,这事儿既然定了,就这么着吧,我可不想学那朝令夕改的臭毛病。”将我扶进马车,木桢跨上他的坐骑,深青色的长袍披在马身后,气宇宣昂,敛笑自重,驾的一声,领头而去。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应该很骄傲吧?如果我没有过去,情窦初开就嫁了这么一个丈夫,我想我会崇拜他,一辈子都仰视他。可那应该也算不上爱,真正的爱是平等的,付出了不求回报,但回报自然存在,轻松愉快的生活,到最后,两人都忘了性别,只有日复一日琐碎的日子,更似平淡,却怎么过也过不够。雪就这么僵持着,天空红得发亮,但一整晚,都没下下来。我和木桢在亭中饮酒,周围的烛台还没有天光亮。我很想饮醉一次,但没有黑夜的掩护,又害怕醉态尽显,将自己最脆弱无助的那一面暴露在他面前。木桢好象猜透了我的心思,他一杯杯劝我,又陪着我一杯杯饮下,偶尔说上几句,都是些京城趣事。我不想听,傻傻冲他乐儿,慢慢的,他说什么我都听不清了,半倚在他怀中,我只觉得无尽的不舍——不舍奕城,不愿离开。“我知道你挂念父母。”木桢轻叹了一声,颇为无奈。 “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一直不肯认错?”借着醉意,终于问了出来,我憋在心里太久的话。 “为什么你一直不肯承认是你让我失去最纯粹简单的快乐;是你让我与父母分隔,再见亦难;是你……” “是我。”他接口,咬牙道:“有得必有失,我承认这些是我做的,可我也应承我们的将来不是你想像中那么艰难。” “我想像中是什么样儿?你知道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嫣然,你是嫣然,你还是凤烨公主;我是木桢,我还是睿朝五皇子。我清楚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但哪怕没有我,你也注定不会只如平常人般平淡幸福。”“你~” “我只实话实说,你的身份、你的样貌,还有这两国的处境,你以为钟骁能给你‘一生一代一双人’?对,也许他可以做到,但这些不是全部,他如果做到了,就代表你们放弃了很多东西,包括家国的命运,包括身份的羁绊。我不能,我只能给你真心,还有最大限度的包容,其他,只能靠你自个儿摸索。可这没有错,错的只是你一直不肯正视自己的处境,甚至不敢面对更高的身份。”“我不想……” “我想。我想的,一定能做到;你想的,纵然一时做不到,最后也一定能做到。嫣然,我再应承你一次,戬睿势必合并,待到那时,定许你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你小瞧了我,又高看了自己。”我冷笑,“不是人人都能如愿以偿的,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按你的意愿发展。我不反对戬睿两国合并,我相信你能让两国和平合并,但这不表示你能与我厮守,只有我们两儿。木桢,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有时自信太过也是一个缺点。”木桢定定看住我,我也努力看定他,两人目光交汇,都暗自较劲儿。半晌,他朗声笑道:“以为你醉了,谁知倒是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对,我只是借酒壮胆。” “你怕我?”他沉声逼问,“怕我爱上别人,怕我宠幸其他侍妾,怕我有朝一日变心,怕我顾了天下失了你?” 怕?我怕吗?反复问自己,没有答案。这是条死路,我们在一起,有时相互爱护,有时相互猜测,但大多数时候,我们相互伤害,就好象现在,他不肯承认,不肯承认哪怕得了天下,也谈不上什么“一生一代一双人”。那夜怎么回的屋我全忘了,到后来真是醉得一摊软泥似的扶不起来。好象有人在我耳边轻叹,又好象是轻笑,也许只是一股气息,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但我不想思考,闭着眼,由他安置我的去处,由他为我写好将来。因为,我突然发现,在他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早就想好了、决定了,再不会回头,只是架着你、命令你,一同陪他前行……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话越来越少,站在云隐寺山顶,望穿这层层山峦,也望不来亲人的身影。我待在那儿的时间越来越长,站不住就席地而坐,坐不住就靠着树干极目远眺……天是淡淡的青色,山是深浅不一的灰色。冬天渐行渐远,山上的积雪慢慢融化,露出黑色的土地,还有生命力顽强的地衣,也透出点点绿意。我总是忍不住害怕,就好象春天催着我,催着我面对更复杂的环境、更叵测的未来。可春天的脚步那么快,园里的白玉兰已开始结苞,等花开的时候我还在这里,但花谢时,已不是我去欣赏那种凋零的美。现在可以在山上多停留些时候,因为我搬到珍珠苑长住,那儿的温泉水能让我暂时忘了这些离愁别绪,沉入水中,思念的眼泪不会溢出,柔和温暖的泉水将我环绕,抚慰酸涩难言的内心。连这池温柔的水,我都开始不舍,明知最后还是要离开,能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反而是城内的王府,没多少牵念,同样美丽的含妩园并不是我留恋的去处。木桢并未一同搬来,即将离任,他越发忙了,下任的辽洲王爷是他堂兄,永隆帝三哥的儿子。我担心戬睿两朝刚刚开市通商的局面会有所改变,木桢也虑到这些,向京城递了道折子,恳请将此局面维持下去,以求两国边境和平共处,造福边境黎民。第三天,朝廷的旨意下来了,不但准了木桢的请奏,并且特别恩准除丛屏外,又开辟安庆作为新的市场。这是意外之喜,为此,景云帝另赏了一批钱物给我,每月的公主俸银俸米也增添了些。平常不注意,这次抱着翠茹呈上来的帐目,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小富婆,虽比不上木桢财大气粗,到底比寻常富贵人家宽余些。“公主今儿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头一次见公主笑得这么高兴。”翠茹接过帐目,仍旧放回箱子里,那箱子一开一合,我瞟见我的那件凤凰嫁衣。火红的颜色、盛开的凤凰花,还如当初一样明媚灿烂。“我在想~”看着那个不常动的大衣箱,就好象看见很多往事,“我在想,我的银子原来这么多,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够下半生用的。”翠茹抿嘴笑了,“公主的俸银本来就多,再加上皇上赏的各式物件,宰相给公主备的嫁妆,别说下半生,就是下下生也够用了。”可惜这银子不能寄给前世的自己,省得绣那十字绣,绣得眼睛都花了,也只够糊口而已。轻轻叹了一声,起身欲出去走走,门口的丫环恭敬道:“王妃,王爷派人送信儿,说是明日设宴款待辽洲大小官员,让王妃准备准备,今日下午启程回府。”不禁皱眉,每次都这样毫无商量余地,他明知道我不喜欢应酬,还是一样逼着我参加各式宴会。“他设他的宴,与我何干?”那小丫头低垂着头不敢说话,倒是翠茹上前一步道:“公主,您是辽洲王妃,自然要替王爷接待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否则岂不怠慢了这些地方官员。”“话虽这么说,好歹也早两日知会,也让我收拾收拾,不至于仓促,每次都这么说风就是雨的,他不用来回赶,就不用替别人考虑?”翠茹噗哧一声笑了,“王爷可是见天儿来回赶,只要府里没事,就算城门关了,都要喝令开门出城,就怕公主寂寞,有时一天就几次往返,公主这话,可真是气话了。”我回答不出,木桢的确有空就来珍珠苑,算起来,十天里总是六、七天在珍珠苑留宿,余下的三、四天,我不问他在哪儿过夜,他也不说。有些东西心里明白就行,真要挑明了,兴许还不容易接受,我躲在这儿,眼不见为净,可真要回京,又能躲到哪儿呢?他注定就不是沉迷于儿女私情,只求夫妻逍遥的人,我的不敢爱、不愿爱,是否也算一种自我保护?“那奴婢这就去收拾,公主休息会儿,下午还得乘车。” “罢了,不用收拾什么,咱们去去就回来,就当是王爷请客,带着嘴去吃就成。”摆了摆手,有些无奈,我始终无法与他自然相处,总是磕磕绊绊,彼此都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跟上对方的步伐。“那公主睡会儿?”翠茹试探着问。我不累,外头化雪,天冷得可以,屋里虽有暖炉,烧得人干热,微一思量,吩咐下人准备浴汤,趁这个当儿,泡一回温泉还罢了。记得从前娘就说过,奕城附近多出温泉,大多都被达官贵人包下了,寻常百姓难有接触的机会。娘曾与姐妹们携伴郊游,每常路过郊外的深宅大院,总是艳羡不已。那些华衣锦服的贵妇人,擦着好看的胭脂,华美的衣袍随风扬起,比春风还要灿烂的颜色……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果不是爹,娘现在不知怎样的境况,我曾想暗暗寻访她的旧友,最后也是作罢。无论是如今富贵显赫的戬国宰相夫人,还是她往日落魄的姐妹,想来都不愿意再听到对方的消息,毕竟世事苍桑,逼着她们面对也是一种折磨。人是不能比较的,一比较就容易失落,还是让她们各自平静的生活吧,谁让往事总是不堪回首? 温泉室内弥漫着淡淡的玫瑰花香,一池干玫瑰花瓣已被泡开,重新绽放,如同新生。我的长发垂在脑后,粘着花瓣,滴着水珠,室内雾汽蒸腾,就算赤身捰体,也并不觉得寒冷。这是与外面竭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身体,觉得有些陌生。室内立着一面铜镜,雾汽沉重,看不真切,只隐约瞧见一个赤裸的女体,玲珑的身段,白暂泛红的肌肤。这是头一次,我如此认真的看自己丝缕未着的身体。就好象在看另一个与我无关的人,美丽的,但有些淡淡的哀愁;年轻的,但又说不出的怅然……镜中的她是我吗?为什么自从远嫁,我对自己的印象就模糊了,甚至很长时间不会仔细照镜子。不由走上前,伸出食指在那面镜子上划出一道曲线,曲线里的自己更清晰,我看见一只清澈的眼睛,透着几丝迷惑,而另一只,还被雾汽蒙着,只有一个轮廊。再从身体中间直直划下另一道线,我被那条线分割成两半,一半和另一半那么像,一半和另一半又好象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阻拦。雾汽还在蒸腾,从镜中看身后那池碧水,微漾的,反着窗外泄入的阳光,笼罩一层白雾,飘荡几片花瓣,旁边的青石板湿亮反光,一旁的衣架雾上水汽……屋里迷迷朦朦,一切都有些虚幻。包括镜中的我,如同盛开在梦境中的花儿,也一样美得不太真实。“公主,奴婢进来替你更衣。”怔愣间,翠茹的声音将我惊醒,转身回了句,“不用了。”顺手牵过浴袍将自己裹紧,匆匆出屋。留下那面铜镜兀自印照着面前的一切,手指划出的线条慢慢模糊了,人走了、池水空了……它还保持着既定的姿态,只是看上去,突然有些落寞。“公主,塞军师奉王爷之命来接公主回府,此刻在外间候着呢。”翠茹替我围上厚厚的披风,乍从温暖的温泉水中出来,冷得我一颤,围紧披风,小跑着回了内室,匆匆脱下浴袍,换上一身象牙色滚边锦裙,又披上淡蓝色鹤氅,头发没干,随便挽起单髻,插上一枝白玉簪子,耳边的蓝宝耳坠,与衣服相衬,颇为点色。“公主,既是设宴,这么穿戴是否清淡了些?” “不碍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宴会,不过请地方官聚聚的意思,再说,就算不妥,府里多少衣裳放着,到时再换不迟。”一面说一面往外走,珍珠苑不大,穿过天井,跨过门槛,前院与后院也不过一墙之隔。“什么时候来的?让你久等了。”我已瞧见格拉塞的身影,端坐在前厅,低头抿茶,忍不住在院子里就高声问他。 屋里的男人一愣,抬眼望时,有一瞬的呆怔,随即轻扬起嘴角,“没多一会儿,就一盏茶的功夫。” 站在门前,我嘻嘻笑道:“就知道他会让你来,自个儿的事儿总让别人操心。” 格拉塞抿嘴一笑,并不接话,可他难得如此柔和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灵动起来,少了几分惯常的严肃,多了几丝人间烟火味道。“这么穿是不是太素了?”不知为何,他一来,就会很轻松,我展开双臂,轻轻转了一圈,斗篷扬起,开成一朵含苞的花儿。转身时清脆的笑,并没瞧见身后的人惊艳后一丝隐忍的表情。“还好。” “我也说还好,一室争奇斗艳看得人眼花。”说着坐在一旁,没留意发髻松了,歪斜着,几缕湿发挂在耳边,水珠顺着发尖结成一滴滴闪亮的发光体。“你~”刚抬头欲说什么,格拉塞猛的起身,沉身道:“这就走吧。” “这么急?”话音未落,格拉塞已出了屋子,步伐虽稳,却少见的急促,好象在赶时间,又或者,只是逃避。 顾不得多想,抓起桌上的暖炉跟了出去,马车早备好了,翠茹也同行前往,虽让她不必收拾,还是有下人往车上抬了两箱东西。憋闷了很久,想找格拉塞聊聊,可也许真的时间紧,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跨上闪电,吩咐车夫小心驾车,又点了点随行侍卫,驾一声打马前行。“军师这是怎么了?往日虽难得见他笑,可也从没见他这么阴沉着脸。”翠茹在一旁小声嘀咕。我也看不懂他,一会儿功夫,怎么就晴转阴了?“呀~” “怎么了?” “我忘了带上啾啾,小家伙还在笼子里等着我喂食呢。”走得急,倒把木桢在山上拣到的那只折翅小鸟儿给忘了。刚开始时,小家伙果然不肯吃东西,想尽方子它好象不懂怎么吃食,最后命人照着鸟喙的样子做了个模子,再用那个夹着菜青早,啾啾左看右看,左试右试,终于开始吃东西。我不记得那天高兴得蹭一下从椅中站起,差点没把后头的木桢撞翻。“公主别急,就一天功夫,管家会喂的。” “不成,见天儿都是我喂它,啾啾不认别人。”急得探出马车,却不妨格拉塞就骑在一旁,他微蹩着眉,头一次用这么冷淡的口气对我道:“什么大事儿,也值得乍乍呼呼的。”“我~” “军师,公主的小鸟儿忘在别苑了。”翠茹紧跟着探出头,格拉塞紧抿了抿嘴,高声喝令,“保护好王妃,我去去就来。”话未说完,他已勒缰掉头,闪电速度惊人,瞬间功夫,一人一骑变作一个点,消失在小路转角处。 想在路边等他,可队伍兀自前行,侍卫们都是他的手下,他的命令往往比我的有效。坐在车内,听着车轮转动的声音,有些诧异,今日的格拉塞有些奇怪,我回忆他的眼睛,不像平日那般黑白分明,而是掺了很多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让人看不透澈。这边反复猜测,那边已进了城门,人声喧哗,车水马龙。已到下午收市之时,商人忙着收拾货物,店家忙着关门,百姓忙着回家,城门快关了,王府快到了,格拉塞还没追上。一路掀开车帘张望,没他的身影,倒是王府大街已映入眼睑,看门守卫忙不迭推开大门,下车换轿,早有管家候着,迎上前请安道:“王妃可回来了,王爷正等得焦躁。”嗯了一声,小轿抬起,我仍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总没听见格拉塞回府的消息。 直接从偏门回到含妩园,谁知木桢坐在房中看书,走近一瞧,居然是本诗集。不由有些恼意,说什么事忙,分明就是端架子,不来接也罢了,何必每次让格拉塞跑腿,说是亦师亦友,我瞧着,也不过如此。气哼哼脱下外袍,也不理他,坐在炕前发愣——我的啾啾羽毛长出来了,嘴是漂亮的红色,额头有一抹黄,好象一只小鹩哥儿。“怎么?生气了?”木桢轻笑,放下书看向我。 “生什么气?这都生气,一年到头儿还有高兴的时候吗?”嘴硬不肯承认,一承认就中了他的招,他是故意的,故意看我生气,然后一定会说我在乎他。果然,木桢接口道:“不这样,你那公主脾气也改不过来。”“公主脾气?你忘了,我本来就是公主,自然是公主脾气,这要改什么?”不由提高了音调,真好,我还记得怎么吵架,否则和爹娘是不会吵的,和钟骁是不可能吵的,和他,是懒得吵的……真好,今天还记得怎么吵架。“哦?果真是公主?怎么倒有愿意常年住在郊外的公主?我知道的公主可都喜欢深宅大院。” “大国大气势,小国小气象,既入不得你的眼,就放我……” “嫣然~”木桢沉声喝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结果呢?” “结果如何?” “结果也只是个糊涂人,还说什么做寻常夫妻,也不过是哄人的话。” 难得的一次,木桢答不上话,寻常夫妻不是睡一张床那么简单,同甘苦、共享乐,相互尊敬爱护,相互包容迁就……说到底,每一样,我们都不合格。“嫣然,我说到必做到,可你别先存了有心疏远的心思,这些日子,我也想搬过去与你同住,可后来一想,又怕逼得急了,势得其反。”“我知道,你别说了。”我打断他,莫名有些烦躁,起身朝屋走。 “你去哪儿?” “出去走走。”答了他一句,心里憋闷得慌,只想离开这个屋子,离开里面强势的男人,离开他的自以为是。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的想想,如何与对方相处。冬末初春,天气还冷,院子里红梅点点,玉兰打苞。摒退跟着的下人,站在正在化冰的池塘边深深吸了口气,清冷的空气让人慢慢平静下来,凝视着眼前一片水光,四周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你去哪儿?”恍惚间有人在问,隔着后面的假山,声音很小,但我能听出来,是柳青。 下意识往一旁挪了挪,正想离开,可另一个声音惊得我摒住了呼吸。 “属下从别苑回来,给王妃取鸟儿去了。” “我问你现在去哪儿?”柳青有些着急,说话的语气透着奇怪。 “将鸟儿送还给王妃。夫人若没其他事儿,容属下先行告退。”格拉塞一如既往的清淡口吻,好象急着要走,我却听见柳青一把拉住他的手袖的声音……就好象听见不该听见的东西,怕被人发现,下意识往假山里藏,挪开视线,假山缝中看过去,正是格拉塞与柳青。 “夫人自重。”格拉塞冷冷避开,目光始终看向别处。 柳青有些尴尬,却依然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放柔声音,低唤道:“军师。” “怒属下先行告退。” “就为这只鸟儿?”柳青提高了音调,复又查觉声音太大,压低声音恳求道:“军师,我就是心里憋得慌,想找你说几句话,这也算过份?”“夫人若有心事,该和王爷说才对。” “他?他只是……”柳青苦笑,我以为她恨木桢薄情,可她接着道:“军师既然知道,又何必装作不知?我对王爷,向来只有姐弟之情、主仆之义;王爷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倒吸了一口凉气,摒住呼吸,惊异不已。我一直以为柳青爱木桢,她照顾他的生活,她关心他的起居,她还常常来含妩园问木桢的行踪……不,不对,她每次来,总是问:王爷和军师今日来过吗?原来,原来,她爱的人竟是格拉塞?她找的人,也是格拉塞。 “夫人既是王爷的侍妾,就该知道其中的规矩。属下只是一介武夫,不方便掺和王爷的私事。” 格拉塞抱拳行礼,他手中的鸟笼摇晃着,啾啾在里面叽叽乱叫。 “你明知……” “属下知道夫人的心意,实不敢受。王爷乃人中龙凤,又一向看重夫人,夫人该惜福才是。” 柳青苦笑,满脸都是绝望,“妾身自知福薄,今生算是耽误了,只盼军师莫要处处躲着妾身,哪怕一天里能见上一面,也算是个安慰,其他的,只盼来生……”说着颓然松开手,深深看了格拉塞一眼,长叹一声,提裙往来路小跑着离开。那声叹息总在我心上,还有她最后的那个眼神,深情的、绝望的,又隐隐期待着什么,满腹心事,都在那个眼神里。既知道一切都是奢望,又存有最后一点希望,希望面前的男人,能回应她哪怕十分之一的爱意。怔愣间,瞧见格拉塞微一沉吟,犹豫着似乎在想什么,最终,他把啾啾的鸟笼放在离我最近的一块山石上,转身离开。 我也愣住了,隔着那块假山,我以为他不知道,却忘了习武之人,耳力自然不同一般,我既能站在这儿半天,他也一定知道我听见了柳青与他的对话,那他就不担心我透露出一点半点?还是说,他明白我的感受——我只是突然很替柳青惋惜,原来还以为她嫁了一个至少自己爱的丈夫,谁知道,她只把自己的丈夫当作弟弟呢?奈何造化弄人,我们都错位了。绕过山石,取回啾啾,看着它在笼内兀自叽叽乱叫,上下窜跳,一样清透的小眼睛,一样无知的快乐……如果我们也能永远如童年时代般懵懂,什么都混沌无知,也许我们也可以像它一样不多虑、不愁闷,安享纯粹的幸福。可惜不能,世事变迁,等啾啾长大,也一样不复当初的单纯,就好象戬国家中的咕咕叽叽,最终还是学会了与人亲近、向人献媚。慢慢踱回含妩园,天色已暗,屋里并没点灯,木桢犹坐在那儿发呆。昏暗的光线,从窗中泻入的夕阳,将他的身影勾勒上一道金黄的边。我突然发现,原来他也很寂寞,守着他的女人并不爱他,他守着的女人也不十分爱他……“木桢。”不由低唤,他回头瞧我,眼神有些黯淡。 “还没用膳?”一桌佳肴摆在前厅,分毫未动,热气散了,只余下淡淡的食物腥味儿。 “不饿。” “那我陪你喝几杯?”头一次,我主动提出这要求,木桢似乎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我,没有表情。 放下鸟笼,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借花献佛请你一回,省得你总觉得我是公主脾气,不好伺候。” 他看我半晌,突然展颜,挑眉道:“恭敬不如从命,难得你也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我向来是和颜悦色的,可他没发现,因为只要我们单独相处,我的和颜悦色里,总掺着些无奈与勉强。 两杯下肚,木桢脸颊微红,握住我的手,轻笑道:“今儿是怎么了?倒弄得本王不自在。” “这样不好?”我腾出一只手替他斟酒,满满一杯,几欲溢出。 “不是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些奇怪。”他接口,抬起酒杯,一仰而尽。虽没喝几杯,但因空腹饮酒,脸上些微有些醉意,目光也开始温柔。“你向来对我……总有隔阖。”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我有时爱他,更多的时候,是排斥他。排斥他的强势,排斥他曾经的做法,排斥我们的现状。但其实,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嫣然,我知道你心里惦念家乡,不忍远离,每天去云隐寺,无非是远眺故土。我……” “你别说,我知道。”匆匆打断他,我害怕听这个男人的承诺,他的承诺不易得,一旦说出口,总是逼得双方都喘不上气,纵然不易实现,也非得试得头破血流。“我知道你心系家国,根在京瑞,不可能改变什么,所以别承诺什么。” “今儿你怎么了?”木桢不接我的话,微侧着身,双眉轻蹩,好象看不透替他斟酒布菜的我。 “你不是说都知道,怎么还来问我?”抿嘴一笑,自己也饮了一口,微甜泛酸的葡萄酒,喝着容易下口,却颇有几分后劲儿。“定是本王作梦。”他哈哈笑,挪开视线,却不挪开握住我的手,指尖反复轻揉着我的掌心,薄茧的指肚,微糙的触感,让人慢慢放松神经,淡忘了那些前因后果,只是有些心疼眼前的男人——骄傲的,却又那么孤独。“今儿才发现,兜兜转转,我不是那个最幸福?br /gt; 凤凰花开第21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福的人,却也不是那个最不幸的人。”我们如果想要自然相处,总少不了酒精的作用;可如果我们真话相伤,也一定因为这酒精的作用。“何解?”木桢沉声问,斜睨了我一眼,带几分薄怒。 盯着眼前那杯琥珀,淡淡道:“难得有人事事顺随,算起来,总算我还嫁了个爱我的丈夫。” “你不爱你的丈夫?”他接口,轻易抓住这话里的漏洞。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微一思量,我沉吟道:“木桢,别逼我做你心目中的王妃,我注定永远不会是个合格的王妃,但我会努力学做一名合格的妻子。”“我一直只想让你做一个幸福的妻子。”他接口,突然有些激动,“可我们中间好象隔着一道墙,怎么也跨不过去。” 我实在说不上话,我们时常陷入这样的困境,越是用力,越是抓不住幸福的感觉。就算一时欢愉,过后也是空落。 “嫣然~” “木桢。”我打断他,缓缓道:“叫我凤烨吧。” “嗯?” “是凤烨嫁给了你,嫣然早死了。” “你~” “我只是想说,就让凤凰重生,我试着不再纠缠于过去,你试着,试着……”皱了皱眉,我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表述。木桢做得很好,可有些事关乎性格,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改变的。“我试着也像钟骁一样宠你?”他反问,马上又否定了,“宠一个人太简单了,爱一个人才难,患得患失,手足无措。”说着苦笑一声,“连我都没料到会陷得这么深。”我有些呆怔,从没想过爱除了甜蜜,原来也有艰难对峙的时候。 “嫣然也好,凤烨也好,你都是我的女人。”他一字一句,看定我,说给自己听,眼眸里已泛着淡淡的血丝,他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夜无月,亦无星,外头突然狂起了北风,呼啸着穿过门廊。窝在他怀中,异常温暖,他的体温将我燃烧,吻遍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气息如此急促。我的手指穿过他披散的黑发,闭上眼,提醒自己忘记一切,沉入欲望的深渊。 木桢结实匀称的臂腕将我紧紧抱起,他在我耳边低吼,“看着我。” 在睁眼的那一刹那,我们两人都被点燃,极度欢愉背后,一行清泪毫无预警从眼中滑落…… 第二天的晚宴设在王府兰韵楼,满园的玉兰结着花苞,有早开的几朵,试探着打开层层花瓣,婷婷玉立立于枝头,奶白的颜色,泛着极淡的天青,仿佛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看似含羞,实则坦然。正式宴会,往往男女分席,可今日不同,今日木桢执意携我同桌,又吩咐大家不可拘礼,各自与夫人同坐,如此一来,席间有男有女,倒甚和我意。只是同桌的太守夫人不太自然,始终低垂着眼睑,专心为丈夫布菜,话也没有几句。“原想着同坐热闹,谁知倒把太守夫人拘住了,既如此,我陪夫人饮上一杯,莫要拘紧才好。”举杯相待,惹得那太守直道:“该微臣敬王爷王妃才是,怎么敢劳动王妃敬酒。”“大人客气了,自王爷上任,多亏大人辅佐,鞍前马后,从不言累,如今离任之期将到,还得谢谢大人周到忠恳,这杯酒,就算是我敬大人与夫人的。”饮了一回,余光瞟见木桢带笑不笑的表情,整晚他的话都不多,逼得我不得不多话。这下,他从袖中伸出手,悄悄握了握我桌下的手,面露赞许。“王妃不但倾国之姿,且又兰心惠质、一心为民,自王爷上任,这戬睿开市通商以来,辽洲也富余不少,边境百姓,无不交口称赞。”“那都是王爷之功,我一介妇人,能做什么。”笑着推让,心下其实也暗暗高兴,有人提到戬国,总觉得特别亲近,更何况,两国关系不似从前紧张,毕竟也值得安慰。“王妃谦虚了。”太守夫人在一旁插话,“早就听我家老爷说王妃如何亲近没架子,最是和蔼温软,又与王爷夫妻情深,羡煞旁人。只恨平日难得相聚,这刚刚熟悉,王爷又要携王妃回京。不说百姓舍不得,连我都舍不得。”说得众人笑了,木桢斜睨了我一眼,颇为得意,“夫人真会说笑,既是舍不得,容本王上道折子,请皇上调太守入京可好?”辽洲太守一怔,慌不迭起身行礼道:“王爷知遇之恩,微臣感激不尽,若有京城重回之日,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效朝廷。”谁都知京官难做,谁都想做京官。光宗耀祖、声名显赫。木桢哈哈笑道:“太守不必心急,此事本王放在心里,若有合适的位置,定当上折为太守谋那一席之地。只是这辽洲地位特殊,朝廷一向重视,还烦请太守多多操劳,自有回报的一天。”“那是自然,王爷不用多虑,微臣定不负朝廷所托。” 玩笑变成半真半假的话,官场向来如此,上头轻易说一句,带给下面多少希望。没这些希望,就算做官也会疲累吧?有了这些希望,打拼起来才有干劲儿。低着头,抿了口酒,淡淡笑着,尘世的烟火气息又回来了,虽有些俗,到底还是可爱的——唯其俗,才觉得真切。 “王爷,微臣其实在哪儿为官都一样是为朝廷效力,绝无怨言,只是顾虑到小女终生……”那太守坐回椅中,犹豫开口。“哦?本王听闻太守千金珠圆玉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此佳人,还顾虑什么?” “正是因为小女有几分才貌,不想她一辈子隐没在这乡间,所以才日夜发愁。” 木桢不接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这太守的意思太明显不过,只是当着我,是否有些不妥?还是说,这其实才是最正常不过的。“是啊,小女待字闺中,素来仰慕王妃美名,早有亲近之意,又怕唐突了王妃。”太守夫人接口,挽着我的手臂,异常亲热。“王妃一人料理这王府,想必也累得慌,不如小女就由王妃领回京城,也算是个膀臂,小女别的都平常,只是为人忠耿,断不会让王妃失望。”“行了。”木桢沉身道,微眯了眯眼,“这事儿就说到这儿吧,不必再提。” 夫妻俩的笑僵在脸上,半晌方道:“王妃,这~” “夫人放心,令千金才貌双全,他日定得一名如意郎君。”横瞟了木桢一眼,他正定定看着我,眼眸中流露笑意。带几分自负,更多的是暗笑我故作镇静。无奈轻叹,这些事,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有他能推的,有他不能推的,身份果然是个负担,很多时候,为了更高的地位,不得不放弃一些固守的原则。我还记得这太守的女儿中意于格拉塞,可她的父母一定不愿意她嫁给一个外邦谋士,前途再无量也有限,相比之下,倒不如守着一个皇亲,纵然不得正妻之位,好歹也算沾了皇气。果然人人都不能如愿,为什么我们的命运总是被别人摆布,可不可以有一天,我们也做自己命运的主宰? 心下思量,酒菜无味,月亮出来了,带着月华,泛着柔和的月光,悄悄看木桢时,他也呆看着月亮,若有所思…… 归期日近一日,除夕过后就是十五,永隆帝几次派人催促,木桢总往后拖,可十五过后,再怎么拖,也该启程了。 我们的东西看着不多,收拾起来,足足装了几大车。车子满了、屋子空了,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连心也跟着空落。 给爹娘的信早早寄出,离愁别绪酝酿得太久,此时反而只剩下茫然。犹记得刚到奕城时,大街小巷穿梭,我常想像着年轻时的娘也曾这样走在街上,回眸一笑,百媚而生。这一离开,连这丝亲切都一并远离,京城是钟骁的老家,可那些杀伐流血都已平静,那些旧朝往事不再有人提起。对我来说,那儿是陌生的土地,还有完全陌生的人群与生活。木桢很忙,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早出晚归,一天也未必能见了一面。心里涨涨的,眼中酸酸的,我变得特别敏感,只是无法表达,总是静静坐着,不知不觉又是一天。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衫,初春时的轻寒让人沉静。园中梅花已谢,落英满地,点点粉红,看得人眼中酸涩,却流不出眼泪。“还记得我第一次入京的时候,对京城的繁华很是羡慕。”正坐在梅花树下发呆,身后有人缓缓开口,带磁性的男声,平稳的音调,就像他惯常的为人。“那年你几岁?”我笑,无论如何,有格拉塞这个朋友,总不至于太过寂寞。 他掀袍坐在我对面,眼眸中盛着很多往事,“那年不过十七岁,转眼十年将过。” “你二十七了?”我张大嘴,他的样子很年轻,连唇边的淡须也是一道风景线,为他增添几分成熟的魅惑。 “怎么?很老?”格拉塞挑眉,难得的活泼表情。 “男人四十一枝花,你还只是藏在树干里的一丝花意,连苞都没结,不是太老,是太年轻。”我忍笑,他一愣,继而开怀。“女人呢?” “女人四十豆腐渣。”我还记得前世的点滴,这也算残酷的现实吧,男人的青春可以很长,女人的青春稍纵即逝。 格拉塞皱了皱眉,半晌方道:“胡说。” “当然也有例外,就像我娘,岁月反而让她更加妩媚动人。” “你很像她。” “我?我一直觉得没她一半儿的神韵。” “那是岁月积累的。”格拉塞淡淡道,深凹的眼眸黑白分明,即使他定定看住你,也会让你觉得那眼神天真纯粹,不带一丝丝杂念。一阵春风拂面而过,我轻轻笑了,和着那淡雅的柔风,闭上眼感受它的抚慰。就好象记忆里故人的怀抱,温暖的、轻柔的,将你环绕,没一丝丝压力,没一点点强迫。“但愿我到四十岁的时候,还有心思用心感受这世间隐感在角落的美好。” “你会的。”他接口,耳力那么好,轻易就听见我的低喃。 相视一笑,他微扬的嘴角就好象这轻柔的春风,一阵花雨落下,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共同站在山中看流星划过夜空。那时,我还是将军夫人,他蒙着面,可流星点燃他的眸子,明亮而又坚定,就好象从他的眼中,永远都能看见希望。三天后就要启程,还没离开,就怀念城郊的珍珠苑,那池温暖的碧水,一漾一漾,总在我梦中出现。 柳青说京城附近也有温泉,可离得太远,来回并不方便,龙隆帝曾想在那儿修建避暑山庄,可民心刚稳、百业正兴,又怕劳民伤财,此事一拖再拖,总没有合适的时机。我曾问她是否也喜欢温泉水?柳青低垂眼睑,抿嘴微笑点点头,然后又摇头,半晌方道:“从前在宫中,也曾随驾狩猎,有一年冬天,狩猎点安置在出温泉的崇县,伺候主子入浴,看上去一池暖水,果然诱人。后来嫁给王爷,倒没从前方便了。”我接不上话,温泉对她是奢侈,看得见,却无法享受,地位地位,一步之差,就有很大区别。 “妾身自知福薄,配不上那温泉水,也说不上喜欢,想来也和沐浴差不多。”她加上一句,脸上带着卑谦的笑容,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芳华盛开,可柳青的眼底,总透着说不出的哀伤与认命。我曾经以为她爱木桢,却原来,她才是那只折翅的鸟儿,无法高飞,爱上的,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那个人。也不是同情,我对柳青,倒有一种微妙感情,就好象我们有某些相似,可我比她幸运,至少还有爱自己的丈夫,至少还有可以牵念的亲人,至少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至少从没试过奴颜婢膝的生活……犹记得那天木桢回府时,神情有些兴奋,他将我拉至床边,想说什么又顿住了。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在外头忙活了一天,也不知忙些什么。”我嗔了一句,借着烛光,发觉他瘦了些,也黑了,好象整日在户外奔波。木桢挑眉一笑,“这事儿若说出来,只怕你比我还高兴。” “怎么?莫不成你封了亲王?还是说定了谁家的千金?” 他哈哈笑,摇头道:“这算什么喜事儿?自从你入府以来,怎么我连瞧其他女人的心思都没了。” 忍不住瞪他一眼,这话说出来谁信?不爱有可能,连瞧的兴趣都没有,我可不信。 “别说这些,明儿一早,咱们去珍珠苑。” “几天后就出发,这时候去珍珠苑干嘛?” “知道你舍不得那池泉水,当初费力找着这么个好地方,连我也舍不得,咱们三日后直接从那儿出发回京。” “你这几日就忙着这件事儿?”我有些奇怪,他可不像安于享乐的人,虽然传说中的五皇子,历来都是不问朝事的,但我所认识的他,其实只是将野心暗藏而已。“那你以为还忙什么?总要与地方官员拜别拜别,还要看看驻边官员,再与下任辽洲王爷交接些具体事宜,三头六臂也不够忙的。”“我以为你只对丝竹乐器、绘画烹茶感兴趣,怎么这会儿倒改了性?”抿嘴偷笑,他的假面具早就不在了,或者说,他性格里另一面正日益显现。木桢一愣,继而扬起眉毛,“等回了京城,就做回那个闲适王爷如何?只谈风月,不闻朝事。” 我摇头,“欲盖弥彰,当心皇上哪天发觉你另有一番用心。” “嫣然。”他打断我,“为皇子者,若说什么心都没有,那是假的,只看这心用在什么地方,我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天下易得,民心难守,只要睿朝日胜一日,野心变作闲心也未尝不可。”笑挂在脸上,可我被这番话震动了,为什么我那么努力想要了解这个男人,结果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好象一本永远看不完的书,我猜测不透书的结局,也看不透木桢复杂的内心——有时是欲吞天下的野心,有时天真不泯的童心,有时又是拳拳赤子的忠心。“怎么?不认识我?”他笑,将我拉近,让我看清他的眼底,多少情意流动,华美的王爷朝服,没有他的笑容明媚。 “果然不认识。”不由低语,他轻轻拂开挡在我额间的碎发,柔声道:“嫣然,这些日子,冷落你了。” 面对别扭的他我可以很自然,面对深情的他,我怎么都不敢抬起眼皮与他对视。喃喃吐出几个字,“没有。”挣脱着走至床前,又觉不妥,返身往桌前走,不妨又撞到他怀里。木桢忍笑,一把搂住我的腰腹,笑意从他眼中溢出,是无法控制的内心喜悦,带得我也不由跟着他开心,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只为明天去珍珠苑小住?这可不像他,我有些糊涂,带着困惑入睡,他轻握住我的手,始终不曾松开。整夜梦中都是纷飞的花雨,不由在梦中细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梦境再没有人物出现,甚至钟骁、甚至爹娘,似乎他们都变作水、变作风,从来都看不见,却从来都不曾离开。第二日天光微露时,木桢已催着我出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连马车都已在门口守候多时,可他似乎嫌慢,一出城门,将我从车中拉了下来,二话不说,扶我上马,两人一骑,“驾”的一声打马而去。风吹眯了我的眼,发丝在颈间逗弄得人痒酥酥的舒坦,春天的旷野,有股泥土的芳香,还有花草的清新,路边开满不知名的野花,原想摘一束插瓶,可木桢马不停蹄,就好象赶赴一场重要的约定。我回身抱住他的腰,听见他胸腔里闷闷的笑声。马儿神俊,一会儿功夫,已远远瞧见珍珠苑的飞檐,折一个弯、下一道坡,我们离箭似的冲向那屋宇。“见过王爷、王妃,奴才没料到这么早,院内还在打扫。”管家上前恭迎。木桢将缰绳一扔,摆手道:“罢了,夫人好吗?”夫人?我偏头看他,没听见说柳青也来了呀?这是哪里来的一位夫人,听上去倒像早早就来了别苑。 “回王爷的话,夫人从昨日到别苑,一晚上没睡,一直在后院等王爷、王妃。” 我开始心慌,没来由的,拉紧木桢的衣袖,不知为何,既害怕跨进珍珠苑的大门,又有些期待后院里那位神秘的夫人。 管家退下了,木桢携着我的手往里走,我拉住他,扶住门框,颤声问道:“你先说清楚,哪儿来的夫人?” 木桢一愣,开怀笑道:“你放心,就算本王金屋藏娇,那娇也一定是你。” “别和我兜圈子。”看着他的笑,隐隐有些预感,可我不敢相信,相信就是希望,有了希望就难免失望,失望后该如何重新面对生活?“走吧,进去就知道了。”木桢鼓励我,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那么有力,有力到不容我思考,不容我退缩。 犹疑着随他转进内院,站在卧室门外向里望去,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帐幔随清风摇摆,却没一个人影,连下人都没有。泪已在眶中,转头瞧他,他轻轻笑了笑,拉着我跨入屋内,走到屏风前,微一顿后,哗一声收拢了绣满翠鸟的屏风。“嫣然~”有人唤我,我颤颤唤她,“娘~” 声音未有,泪已落下。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娘,是我两世的亲娘,是那个生我养我、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娘。 “嫣然,你还好吧?”娘握住我的肩膀,上下左右,细细打量我,她也哭了,双眼红肿,好象哭了一夜。 木桢低低叹了一声,冲娘跪了下去,“岳母大人,女婿这厢给岳母大人请罪。” “快起来。”娘扶着我,又去扶他,不肯松开我的衣袖,就好象一松开,又是分别。 “还请岳母大人原谅女婿莽撞,冒然接岳母出了戬国国境。” “若不是你,我母女二人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若不是我。”木桢咬牙一顿,一字一句道:“也不会让嫣然与亲人各处一方,自嫣然嫁进王府,思亲思乡,恕女婿无能,不能圆她的团圆梦。”“往事已亦,快别说了。”娘已泣不成声,这时候再追究从前,早也说不清谁对谁错,我们都错过了,然后成就了,然后就到了今日。“成亲日久,女婿从未拜见过岳父岳母,今日岳母且受我三拜,他日回京,再见更难,还请岳母放宽心思,女婿今生,断不会负嫣然一分半分。”我说不出话,捂着嘴,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原来这些日子,他在忙这个,原来我终于能现见娘一眼,在她的家乡,在我们又将分别的时候。木桢说着拜下去,娘拉着我同跪到地上,摇头流泪,已说不出半句。面前的男人,他的双眸也红了,忍着泪,泪只在眼中打转。这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激动,也是头一次,从心底里,真正感激他的付出。良久,木桢将我与娘扶起,送至桌前安坐,“岳母大人但请放心,此处隐秘,与嫣然好生聚聚,也算全了女婿一点心意。”说毕看了我一眼,撩袍转身出屋。我听见他在门口喝令,“好生伺候着,本王在偏院,若有何事,即刻通报。” “娘,你怎么来了?”我拉住娘的衣袖,急切间问,时间太紧,分秒俱是难得,过了今日、过了明日,又是分隔。 哽咽着,娘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王爷他设法将我偷偷送出通城,又派人带我回了家乡。” “那爹呢?府里呢?景云帝不是下了严令,不许你们出境吗?” “原想能都见你一面,可若我们同时离开通城,目标太大,你爹还待在家中,应付皇上及朝廷,我这也是偷梁换柱,不能久待。”“两日也不行?我们就要去京瑞了。”紧紧抓住她,看见她眼中的不舍,还有疼惜,还有痛苦。  “嫣然,娘也想能留在你身边,哪怕假装是名丫头,可现在不行,现在正是景云帝励精图治的时候,我还得顾着你爹,你爹他,也还虑着戬国。”我何尝不明白这道理,乍然相逢,又要离别,心下凄楚,五味杂陈,满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放心,我和你爹爹都好,景云帝年事已高,咱们一家重聚指日可待。” “钟骁呢?爹~”我一顿,苦笑改口,“钟伯伯和钟伯母呢?” 娘定定看着我,长长一声叹息,“造化弄人,只苦了骁儿一家。” “怎么?他们,他们……” “他们很好。”娘接过话头,勉强笑了笑,“只是骁儿游历在外,你钟伯伯忧国忧儿,身体大不如前,你钟伯母日夜啼哭,双眼昏花,不过年余时光,已老了很多。”“钟骁在哪儿?他怎么不回家?他就放心钟伯伯与伯母?” “骁儿本欲回家,倒是你钟伯伯去信止住了。” “为什么?”我追问,对我来说,失去爱情并不可怕,失去家人才是最可怕的,无依无靠的感觉,一世就尝够了,再不想多来哪怕一天。娘皱了皱眉,低叹道:“说来也是怕景云帝一旦殡天,信义王爷登基,会于骁儿不利。如今虽说他们一家不在一处,到底还算安全,我听你爹说,钟伯伯也有打算离开戬国,只是时机不到罢了。”“那他也该回来接家人避世。” “嫣然,别怪骁儿,他也是心痛万分,之前是只有一走,才能抚平伤口,如今又变成有家不能归,你钟伯伯下了家令,命他不得归戬,若有违令,逐出宗庙。”“可是那信义王爷又生事端?”心下绞痛,一着错,全盘输,谁能料到,当初志名显赫的威武王爷一家,现在弄得家人离散、相见无期。“信义那厮能兴什么风浪?无能无耻无信无义,戬睿通商,举国皆欢,唯有他仍暗自与桑夏国勾结,送地送人送珠宝,就只差把整个戬国也送出去了。”娘忿忿道。我能想像戬国目前的环境,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只怕都没了信心,有能力的早跑了,没能力的也暗自谋划将来。“那你和爹呢?若是等到信义登基,他断不会放过爹。”不禁着急,戬国这条路,怎么走都是死路,到时我远在京瑞,保得了自身,难保家人。“嫣然。”娘唤我,轻轻笑了,抚摸着我的长发,柔声道:“你放心,你爹也有些打算,再者,辽洲王爷他也会替我们筹划,此一时彼一时,只要你好,娘是不怕的。”“女儿怕。”我哽咽着,泪已干了,唯有声音发颤,“女儿远在京瑞,不能孝敬爹娘已是不该,若到时信义真欲动手,女儿无能为力,有何面目苟且偷生,独自安享富贵?”“傻孩子,睿朝势盛,到时信义也得顾虑几分。只要你好好的,我们断不会有事。” 我定定看着娘,她瘦了,双目微肿,眼角的鱼尾纹比从前深,可还是那样妩媚、美丽,如今又多了几分勇敢,含泪的目光变得坚定,世事变迁让每个人都开始坚强。“如今亲眼见着辽洲王爷,娘也放心了。” “娘~” “嫣然,还是那句话,人只活在当下,娘劝你把过去都藏在心底,好好感受眼下,否则已是错过一次,难不成还要错过第二次?”错过……我连一次都不想,可现在,看来只能把握住第二次。 那天夜里,与娘同睡一张软榻,母女俩彻夜未眠,时说时说、时哭时叹,只觉得时光太快。木桢在偏房休息,我舍不得睡去,直到天际发白,当太阳升起,心中默念:希望我们一家的团圆之日不会太远。这是我最大的愿望,胜于一切爱情与缠绵,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学不会爱人,是因为,我将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亲人身上,根本就忘了如何去爱一个男人……回京的路途很遥远,我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里,张望沿路变化的风景——就好象随着升高的气温,世界已完全苏醒,有时春风会很猛烈,有时又很轻柔。驿道上密密的树林、林间叽叽啼着的鸟鸣……越往南,风景越发秀丽,少了几分空旷与大气,多了些妩媚和柔软。我的衣裳越来越轻薄,在无闲杂人等时,掀开车帘,感受春光明媚,风会将衣角掀起,半透明的纱质,每天不同的颜色——淡浓相宜的红与紫,深浅不一绿与蓝……原来衣服也是春天的一道风景,随着流动的空气,点缀灰的路、青的草、绿的树。娘走的那天,我不能相送,我们相聚在珍珠苑,也只能在珍珠苑暗暗道别。我们的泪都在两天内流光了,这样也好,剩下的表情里希望多于失望、安慰多于受伤。“放了啾啾吧,它从哪儿来就让它回哪儿去,你再护着它,也不过是一个笼子、几餐饱食,比不了它在这山间的逍遥自在。”娘隔着鸟笼,轻轻抚摸啾啾的羽毛。刚来时的参次与秃兀,现在变成光滑美丽,啾啾是只漂亮的鸟儿,尖的嘴喙、骄傲的翎毛,我能想像它展翅高飞的情景,一定比在笼中更加畅快。“原本也这么想来着,又怕它没学过觅食,冒然放生,不能独活。”我看着啾啾的小绿豆眼,单纯的、天真的,小脑袋上下左右的动,好象对笼外的我也充满好奇。木桢淡淡笑道:“从前就劝过嫣然放啾啾入林,她总是诸多担忧,又嗔我做事决绝,这下,连岳母大人也这么说了,难不成岳母大人也是个狠心的?”娘笑了,有丝安慰,看了一眼木桢,沉吟道:“桢儿还是唤我娘吧,这岳母岳母叫得麻烦。” 我和木桢都有些怔愣,这么说,娘是把他当作真正的女婿、半个儿子,如同从前对钟骁一样。  半晌,木桢抢先反应过来,掀袍跪在地上,“桢儿谢娘成全之意。”“起来吧,你地位显赫,嫣然又身份特殊,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们二人能珍惜彼此,白头偕老。” “娘尽管放心,虽则嫣然远离家乡,但戬睿本是一体,桢儿应承娘,此生不负嫣然,两国也必有……” “桢儿。”娘打断他,轻摇头道:“有些话你知我知即可,不用说出来,家国之事,变幻万千,你只要记得,黎民百姓只求一个安生之所、一口温饱之饭和一个英明之君,如此,尽够了。”安生之所、温饱之饭、英明之君。这也是我想说的,对普通人而言,国仇家恨可能也只算是过眼云烟,求一个现世安稳,是乱世儿女的心愿。木桢重重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我知道,他不但是应承终生不负的誓约,也是在应承娘,竭力让戬睿和平合并。也许有一天,曾经的族人还能重聚,不用隔着家国的距离;也许有一天,同根同源不用隔界相望,毕竟,我们都有同一个祖先,传承相同的历史,继续相同的文化。我也跪了下去,心中牵念的,是爹、是娘,也还有另一些模糊的、宏大的愿望。  我们同一天启程,却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可我心中突然有了无限勇气——对未知的将来、对一切人的命运……有时兴起,也弃车骑马,我的胭脂越发温柔了,喜欢与我亲呢,可她的脚力实在比不上木桢与格拉塞的坐骑。我的骑术也比不上他们,学了大半年,还是不敢纵马狂奔。倒是柳青,我曾见她骑在马上、一身短装,飒爽英姿,与格拉塞甚是配般。她的目光总是不经意的追随格拉塞的身影,里面有仰慕、有爱意,却没有希望。而翠茹呢,自从上次与她调明,这丫头反而更谨慎了,我再没见过她痴迷的目光,可偶然发现她的针线包里,有很多没完成的荷包样子,绣着大漠风光、草原牛羊。每一件都是绣到一半儿又丢下,一副副小小的图案,诉说着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是怎样的心如鹿撞,却又怅然若失。我想帮他们,越使劲儿越没劲儿可使,原来感情真的很微妙,不是心动、心不动的那两个当事人,旁人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也都有限。回京路途遥远,我们离开时正值初春,将到时,春景已盛。行了二十来天,人人都黑瘦了,包括我,坐在马车里坐得晕眩、骑在马上又怕太阳晒,左右不是,正混身难耐之即,京里来了使臣,说是皇上及各王府派来相迎的大臣已在前边俱德县恭迎王爷、王妃回京。正叹路迢迢无归期,这下,说到也就到了。心下不免一黯,又提醒自己勇敢,微笑着面对那些本来不愿面对的礼仪规矩,还有责任与义务。那天到了驿站已是黄昏时分,没来得及休息,木桢将我带到一处旷野,残阳如血,印红了我们两的脸颊,他牵着他的坐骑,把缰绳递到我手里。“你不是一直想骑追风吗?今儿就给你骑上一程。”“这可怪了,从来都不让我一个人骑追风,今儿怎么了?敢是太阳往东边落了?”我打趣儿他,并不认真,可木桢微微笑着,眼中只有真诚,“你也骑得熟了,追风也识得你,就骑一程无妨。”说着不待答话,托住我的腰,手下一用劲儿,将我扶上马背,缰绳才一交到我手中,他“驾”的一声打马,追风得令,撒开四蹄绝尘而奔。“木桢~”我高声唤,声音全被迎面而来的风带走,发丝发扬了起来,还有玫瑰色的外罩纱衣也迎风展开。木桢在身后哈哈的笑,我迎向那夕阳,一时间连心都跟着一起高飞。追风果然非同寻常,四蹄拉伸,又快又稳,一会儿功夫,木桢的笑声远了,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夕阳下温柔的胭脂正低头吃草,远远瞧了我一眼,轻抬前足,仿佛也动了奔跑的欲念。腿下猛夹马腹,原来纵马如此畅快淋漓,我俯低身子,贴在追风身上,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马术,可以驾驭神俊的追风。落日西沉,半个太阳隐没在山后,我有一种想要飞翔的欲望,所以力量集中在一点,终于在风中哈哈开怀。 仿佛另一个嫣然正在这纵横奔腾中悄然而生,回头再看自己,那些悲伤与消极都被春风带走了,剩下的,是另一个更勇敢坚定的我。“如何?追风的脚力还行吧?”绕了数圈,当我勒马停在木桢面前,意犹未尽。    “如何?我的马术还行吧?”笑着反问木桢,难得一次,他仰视我,我低头看他,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年,明亮的眼眸中,闪动着天真智慧的光芒。说时一顿,两人都不由展颜。 “我再载你一程。”他跨上马背,紧紧抱住我的腰部,手掌在我的小腹处,隔着衣服,仍能感觉他的温暖。 直到太阳落山,直到月亮升起,直到星星眨眼,笑声洒落旷野,追风载着我们,跑一程、走一程、停一程,忘了休息,忘了往事,忘了将来,我靠在木桢怀里,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似乎在告诉我:他也如追风一般值得信赖。“算起来,大后天就能入京。” “皇上可是派了不少人迎接你,看起来,回京后单是进宫谢恩、各府往来都有得忙的。”  “你陪着我。”他孩子气般撒娇,我轻轻笑了笑,知道有些事可以办到,有些事,哪怕皇帝也难办到。“你陪着我。”木桢执着于这个问题,反复说着同一句话。良久,在黑夜里,我微微点头,却也知,这一点头,如同承诺,我们都想做一诺千金的人,所以,再无回头余地。  “我也陪着你。”他继续道:“不求来生,只为今世。”“说什么来生,我们都只有一世。”我几乎忘却前世那个孤独贫苦的嫣然,对我来说,一切都过去了,今生,仿佛也在这里转了一个弯,从此后,无论行得多远,再也看不见过去的点滴。    钟骁,你一定要过得好,就如你当初所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替我们两人重活一遍,活得更好、更精彩。如今就当是我死了,你可以记得我,但永远不要沉溺于过去。也许我们再无相见的缘份,也许某年某月某天,真相还是会大白于天下,那时,我想我会努力让自己幸福,你也一样。如此,再见才不至尴尬。我永远把你当作最亲的亲人、最初的丈夫、最爱我的男人珍藏于心底,如果我们能够重逢,希望一切都能风清云淡,两相安好。仿佛听见我的心声,木桢拉着我下马,冲着月亮拜了下去,“我萧木桢必不负齐嫣然,苍天在上,以此为誓。”说着取出腰间的匕着,割下自己鬓边一缕青丝,与我的相缠,“接发为夫妇,此生终相依。”我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神情太认真,认真到不惹心与之玩笑。我的前途将与他紧紧相连,无论爱或不爱、爱少爱多,都逃不了此生的纠缠。越接近京城,大地越是开阔平坦,当我们翻越最后一座矮山,睿朝的皇城呈现在我眼底——壮观、大气、四平八稳。 这是和通城竭然不同的另一座皇城,通城精致华美,每座建筑物都力求在有限的地方展现皇室的贵气;京瑞大气浑厚,不以华丽取胜,但气势自是不同。城内街道四通八达,笔直宽阔的道路、整齐排列的民居,还有散落各处的皇亲贵戚的深宅内院。 隔着不厚的车帘往外瞧,集市上的百姓都侧身躲在屋檐下,低垂着头,满脸恭敬,也有人交头接耳,互相议论。我细细听,只能听见车轮滚滚的声音,还是集市嗡嗡的嘈杂,但从他们的神情动作上看,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指着我的马车,每个人脸上都有些好奇、猜测,还有故意不屑的复杂。在天朝上国的百姓眼里,我只不过是弱小国家为保平安而牺牲的公主,更何况,这个公主并没有皇室血统,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丫头,突然有一天麻雀变凤凰,可根基还是低贱,配不上睿朝的皇族,更配不上睿朝的大气。轻轻一笑,调回视线,看见坐在对面的木桢正对着我微微颌首。 “怎么?”我挑眉问,他淡淡道:“如何?这京瑞,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还满意吗?” “不知道,也许我配不上这样一座皇城。”我朝车外瞅了一眼,木桢自然晓得我在说什么。 “你在意?”他追问,神色里多了几分玩世不恭。 微一思量,只有叹息,“有时候在意,有时候又不。”原谅我是个俗人,还在乎世俗的眼光,虽然有时也很超脱,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木桢一愣,哈哈笑了,俯近身,握住我的手,“不在意的时候就随他们去,在意的时候我就告诉世人,你是我萧木桢的王妃,容不得他们小觑。”不是不感动的,可我知道,人生的路,无论富贵或是贫苦,无论顺利或者坎坷,总要自己去面对、去承担、去选择、去经历。亲人只能安慰与鼓励,却不能代替你哪怕一天,完成你自己份内的责任与义务。忐忑间到了木桢的王府,一条街上,两座大门相对而开,四个石狮子守着狭长的街道,其中有一座大门里,就是我的家,而另一座,则是睿朝四皇子萧木绎的府第。无暇细看那威严的大门,无暇欣赏府内如画的风景,我早被人簇拥下轿,印入眼敛的,是一群前来相迎的盛装女子。乍一眼看过去,人人都艳若春风,穿着华丽,见我下轿,众人皆有一瞬的怔愣,这才在为首的一位少妇带领下,萦萦拜了下去。“见过王爷、王妃,王爷一路辛苦了。”“起来吧。”木桢挥了挥手,挽过我的臂腕:“这位是戬国凤烨镇国公主,本王的王妃,你们日后,要恭敬省事,莫要让王妃操心。”“王爷说得哪里话?倒把妾身看成外人了,王爷放心,妾身断不会让王妃烦恼。” 木桢嗯了一声,指着说话的宫装少妇道:“这是侧妃张氏,你来之前,府里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操持。今日你既进府,只怕日后就得劳烦你多多费心了。”张氏脸色微有一窒,立即恢复常态,对着我又是一拜,我却看见她偷眼打量我,除了惊艳,还有不满与妒意。 “快快请起,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明白,怕是难付王爷重托。”伸手欲扶张氏,她不露声色避开我的手,站直身又朝木桢道:“妾身为王爷备了洗尘宴,这会儿还早,王爷可要休息会儿?” 木桢微一点头,淡淡道:“夫人费心了。”说着携了我往里走,经过那几个侍妾,我看见她们低着头,或艳或秀、或胖或瘦,倒各有姿色,暗笑木桢兴趣广泛,他已拉着我离开众人,往内院深处去了。“嫣然。”半响,木桢喃喃开口,却又没有下文。 “我知道,比我想像中简单。” ?br /gt; 凤凰花开第22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简单?” “嗯,我以为满院子都是美人,结果,也只是五、六个。”故作轻松,可这话不假,在我的想像里,木桢的后院热闹到可以与后宫相比,今日一看,几位侍妾并一位侧妃,虽不算少,倒也不见得多到记不清人名的地步。无奈苦笑,想起爹娘一生唯一的相守,原来我果真没福气过那样的生活。木桢微蹩了蹩眉,并不接话,我努力调整有些压抑的情绪,转头向他,“你女儿呢?是哪位侍妾生的?怎么刚才没瞧见。”“嫣然,我抹不掉那些过去。”他接口,说得我一愣,突然来了火气,不由提高音调道:“我没让你抹,就算过去能抹掉,还有将来呢?也一样不能保证。”木桢面色一郁,住了脚步,脸上的歉疚冷了下来,定定看住我,吩咐身后的丫环道:“送王妃回凤仪园,小心伺候。”话音未落,转身就走。“你~”张口想问他去哪儿,又乍乍收了回来。原本以为准备好了,谁知第一天进府,又闹得两不相欢,各自都犯了别扭脾气,话不投机,莫名其妙的,两人都有些忿忿。无心赏那精致的园景,跟着几名丫环,与翠茹一道,只觉得穿不完的回廊、数不清的院落、一个个零散的花园……睿朝一座皇子府第,与戬国的皇宫差不多大小,不知龙隆帝的皇家园林,又占多少面积?凤仪园座落在一处清幽之所,面朝一池碧水,水面不窄,遍植荷花,此时未到花期,满池荷叶,绿绿油油,甚是养眼。 可我有些疲累,进了园子,摒退他府中的丫环,靠在椅中,半眠半醒,说不清为了什么,心里总有些闷闷。 “公主刚才莽撞了。”翠茹一面收拾衣物,一面低声劝道:“王爷顾着公主的面子,又怕公主伤心,好言解释,怎么公主倒恼了起来。”“解释?他解释什么了?再解释又有何用?难不成他那些侧妃侍妾能被解释没了?” 翠茹抿嘴一笑,将床上的被褥铺开,“依奴婢瞧着,公主倒是越来越在乎王爷了。” “嗯?”我没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那个张氏奉迎的笑脸、艳丽的容貌,还有一身华美的长袍。明晃晃的,刺透我的眼睛,好象她是主人,我只是客人。“王爷贵为五皇子,怎少得了侍妾?公主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何必自寻苦恼。这会儿梳洗罢了,先休息会儿,别想那么多,王爷自会安排妥当的。”“你这么信他。”不由轻轻嗔了一句,“倒像这府里的家生丫头,处处都向着他。” “奴婢是向着公主,王爷也是,只是公主身在其中,反而后知后觉而已。” 后知后觉?真是如此吗?也许,可我不愿多想,只觉得自己就是啾啾,乍然从安全却狭小的笼里被放出,自由的快乐还不足以替代对陌生环境的本能抗拒,只是安静停在某棵大树的枝桠上,悄悄打量这个全新的世界。沐浴用的木桶很大,水里加了香料,闻上去一股清新的草香,微微有些刺激,颇为醒脑。我趴在桶边任由翠茹帮我解开长发,一瓢瓢温水淋在发间,温暖又舒适。偶尔看见她的手,皮肤虽然很白,但并不细腻,关节处的皱痕很深,每一道都在讲述她辛苦的前半生。我想,也许应该让格拉塞娶了她,有朝一日,带着她回桑夏国,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车马奔波,头发很脏,连洗了两道,水乌乌发黑,皂角抹在上面,泡沫很少。直到水干净了、头发清爽了,鸡蛋清揉在发间,用毛巾包裹起来,我翻身仰躺在木桶里,心里琢磨着不知怎样才能促成这件事。那柳青呢?如果木桢知道柳青心里的人是格拉塞,他会怎么办?他会放她走吗?还是暴跳如雷?  不敢再往下细想,不得不承认,在我心里,理想的婚姻还是像爹娘那样,一生厮守、一生爱恋的传奇,而我,注定已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爱与家庭。“公主,王爷进宫去了,刚让人捎话回来,说是皇上留王爷用膳,让公主别等王爷。” 嗯了一声,突然来了兴致,吩咐翠茹道:“你让他们多做几样下酒的小菜,再把格拉塞请来。” “公主,这样好吗?”翠茹有些疑虑,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屋内,这不是戬国,也不是奕城我们的小窝,这里是复杂的王府,可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只想弄清楚这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要不把侧妃和柳夫人也请来?” “不用了,若真有小人,你做得再光明正大也没用,鸡蛋摆得久了,的确能挑出骨头。”哗一声从水中站起,赤足跨出浴桶,翠茹忙将浴袍披在我身上。我看见立镜中的自己,因为疲劳脸色有些不匀净的红,可双眸明亮,和木桢小吵一架后,反而来了精神。话说得洒脱,晚膳还是摆在花园里,众目睽睽之下,也许流言会少一些,也许会更多,但说到底,只要当事人不容易误解就行。约了格拉塞酉时开席,戌时将到,还不见人影,菜肴热了又热,我坐在桌前,以手撑头,到开始的焦躁不见了,黄昏来临,只觉得困倦。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已在半睡之中,不断点头,又不断强睁开眼睛,就这么坐着,太阳落了,连余辉也藏到屋子后面,夜色已近,天幕四合,偶一抬眼,瞧见月洞门那儿站在一个人影——高大、坚定,负手一立,是个熟悉的剪影。“怎么才来?” 他没动,可我仿佛看见他微微笑了笑,稍一迟疑,缓缓走近,借着院中的灯笼,我看见他的脸,黑了一些,衬得目若朗星。“菜都凉了。”我埋怨了一句,吩咐人撤下去再热一遍,格拉塞已走到我跟前,始终不曾开口,半晌方坐在桌子另一端,举起空酒杯,只是把玩。“今儿请你来……” “你也不怕这王府耳目众多。”他打断我,眉眼一挑,目光甚是凛厉。 “那你还来?”就手替他斟满一杯,淡黄的佳酿,是我精心准备的桂花陈露,入口绵长微甜,不易醉人,却易醉心。 格拉塞微微牵动嘴角,轻摇头道:“有时候我想,王爷对你,可能太过宠纵。” “他说的,回来也和在奕城一样。我们从前就常这么饮酒聊天,若真有有心人,流言早就满天飞了,不用她们亲眼看见。”“说得轻巧,那今儿这晚膳,你还摆在院子里?”他抬起眼皮瞧我,神色间有丝了然。 他的目光那么亮,即使只是反应着微微的烛光,仍然可以让人看到无限希望。如此良人,为什么身边没有佳人相伴?我几乎为他的眼神心悸,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今日请你,不同往日。”“哦?有何特别?” “你知道,好酒壶还得有好酒杯来配,若是只有一只酒壶,虽也能狂饮,那壶究竟是寂寞的。” “你想说什么?”格拉塞皱了皱眉,瞟了一眼桌上的酒具,撇开酒杯,竟拿起酒壶直接饮了一口。 “我还要喝呢。”不由低吼,他笑了,衬着夜色与麦色的皮肤,牙齿显得特别白。 “车马劳顿,今日你还是别饮了。” 瞪了他一眼,拿起筷子想吃什么,满桌美食,已没了胃口,饿过了,比饱的时候更加难以下咽。 “嫣然~” “格拉塞~” 我们同时开口,又都愣住,继而相视开怀。 “你先说。” “你总是不相信他。” “他?你说谁?”我有些怔愣,怎么说着说着说到我身上。 “依我看,你总不愿相信你身边的人,除民父母。” 心下一顿,他竟将我看透彻了。良久,两人都没说话,我听见他大口喝酒时哗啦的酒声,我看见两旁伺立的侍女如同石像,规矩到让人忘记她们的存在……我突然害怕,害怕面对这样胆小懦弱的自己,猛地被格拉塞点醒,原来一直都是如此。“其实有时候接受真心不是你想像中那么难。” “对,不难。”喃喃自语,无奈苦笑,“心虽真,却难长久,若有朝一日,我犹真心,旁人却已改变,那又如何?” 说完这句,格拉塞紧皱眉头,“这不像你,至少不像我认识的你。” “你认识的我什么样?” “勇敢的,坚强的,面对绝境,犹有活下去的勇气。” “那是因为面对绝境,必须坚强。”我接口,人往往是被动选择命运,当我们终于面对生离死别,也许到时才能看清真心。“别说我了,今日巴巴的请你来,有话想说。” 他不接话,低头把玩酒杯,玩着玩着又猛地推开,握住酒壶沉思不语。 “我也不绕圈子,就想知道你以后有何打算?” “我记得你以前问过。” “可你从没答过。”我逼问他,发现自己和木桢有几分相似,都有强迫症。 格拉塞紧抿了抿嘴,我以为他会说什么,接下来还是沉默。 “这有什么难说的?你若有所计划,我能帮则帮,若没有,那咱们从长计议。” “没有。”极快的,他接过话头,看着面前的酒壶,半晌方道:“有些酒壶生来就没有酒杯相配,那又何必勉强?” “你说的,接受一个人的真心并不难。”执意将我面前的酒杯凑到他的酒壶那儿。 格拉塞不断将酒壶往后拉,退到退无可退,他抬眼看我,猛然握住我追过去的手背。只一瞬功夫,又突然放开了。两人都有些愕然,月亮升了起来,让我看清他的面目,却看不懂他有些慌张的神情。半晌,格拉塞喃喃道:“我~” 才一开口,院门处匆匆进来一个丫环,领着一位太监,尖声细气道:“传丽妃旨意,宣五皇子妃进宫觐见。” 刺耳的鼻音,唇红齿白的宫内人,我喃喃低语,“丽妃?”这名字无比熟悉,可我脑海中一片空白。 “王爷的生母。”格拉塞接口,瞟了我一眼,撩袍起身而出。 暗中,一顶小轿将我送入宫门。一切都没准备好,一切都太仓促,可我的心,平静如水,细细打量睿朝的皇宫,每个神兽都特别狰狞,每个屋角都仿佛藏有故事。这里也曾是顺朝的皇宫,几代帝王耗尽毕生心血,累积而成一座华美的宫殿。还未安享舒适,城门已被攻破,朝代更换、苍海桑田,唯有这座巍峨的皇宫,易了主人,不曾易了面貌,仍然平稳的、沉静的,目睹这一幕幕繁华、一场场杀伐。再过无数年、无数代,睿朝也会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消失在浩瀚烟波里,一切曾经的真实都变作泡沫,一切曾经的辉煌与付出,都只是史书记载上淡淡的一笔。不知木桢是否也在丽妃的寝宫,想问传旨的太监,他总是低着头,赔笑,却并不真实。态度说不上不敬,也说不上恭敬,是探究的,又带几分有所保留的谦卑。重叠的屋檐,后宫一个个散落的四合院,每个院子里住着一位妃嫔,每天只能在门口眺望,期盼皇帝的临幸。只要迈入这个宫闱,谁都逃躲不了等待与孤独的命运。这一座座院落就是一个个金丝笼,耗尽青春、耗尽半生心力,只为搏一个宠爱与繁华。当一切归于沉寂,历史最先忘记的就是这些女人,她们的命运,甚至不如宫墙外普通的妇人。浮华背后的落寞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烙在灵魂深处,生生世世都难解脱。丽妃呢?木桢的生母,我听说过好她,无非是一些空泛的形容词,怎样的贤能、怎样的良善、怎样的慈爱、怎样的识大体。可我不知道她怎样看待他的儿媳,一个小国和亲的公主,一个宫女册封而成的皇族。 “落轿。”司仪太监拖着尖细的声音问道:“轿内何人?” “禀公公,丽妃娘娘召五皇子妃入宫觐见,轿内是戬国凤烨公主、五皇子妃。” “哦?此刻宫门将闭,王妃初来乍到,不懂睿国规矩,这私自留守禁宫,可是犯了大忌,既是丽妃娘娘召见,速去速返,莫让杂家为难。”小轿又抬了起来,我本以为到了,谁知只是遇见拦路的人。要见这后宫真正的主人,不知还要通过几道关卡? 记不清穿过多少宫苑,记不清走了几条甬道,丽妃的宫殿藏在宫闱深处,当我终于下轿,仰头看时,只见“馨德宫”三个大字,母以子贵,这馨德宫显然比寻常后宫院落大气许多。门口伺立的宫女太监皆摒气静默,高高的宫墙,从墙内延伸而出的素心花,还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从外面看过去,只能看见繁茂的树冠。随宫女小心踏上台阶,宫门吱哑打开,映入眼睑的,是灯火辉煌的内院,还有一院穿着整齐、表情相类的宫人。 “王妃这边请。”一位宫女迎上前,容长脸,笑容可掬,“娘娘等了好一会儿了,奴婢还说,崔公公脚程慢,定是他在路上耽误了。”微微一笑,客气道:“公公倒不慢,就是在府里换衣裳误了时候。” 这不是我头一次穿王妃朝服,可这是我头一次穿着进宫,沉重的头冠,镶金带宝的缀饰,还有衣服鲜艳的鹅黄,用金线绣出的凤凰、纠葛的绿色藤蔓。衣服太华丽,人就变成陪衬,反而被淹没了。“王妃请入内吧。”走至门前,春天轻薄的门帘被宫女高高掀起。从这个门洞看进去,内室沉稳而不失华丽——古典庄重的家俱,每一样都照规矩摆放,可一架停满百鸟的屏风,点亮了整个屋子。那屏风上的鸟儿,或飞或站、或俯冲或高扬,每只都是一样的绿豆眼,但每只又都有说不出来的不同神情。为首的凤凰尾羽夸张华美,层层金银线镶就的鸟身,太过厚重,让那只不凡的鸟中之王立体显眼、呼之欲出。缓缓踱入屋内,只有两个宫女悄然伺立在角落,我没看见丽妃,只看见案几上的香炉,袅袅上升的清烟,虚幻又飘渺,仿佛一切都不太真实。“你来了。”一个深沉的女声在屋里响起,嗡嗡的找不着方向,猛然回头,那屏风不知何时被人拉开了半,丽妃半躺在屏风后的贵妃榻上,微眯着眼,一位宫女拿着美人锤,轻轻替她锤腿。  没看清面貌,匆匆跪在地下,行礼请安道:“凤烨见过丽妃娘娘。”她不吭声,我只听见那美人锤有一下没一下的锤,时间仿佛凝固了,盯着眼前的青砖,能看见模糊的人影——我跪在那儿,小心而又谨慎。良久,丽妃淡淡道:“起来吧。” 站起身,低垂着眼睑,余光瞟见她深紫色的长裙,垂在青石板面上,有些深沉的颜色对比,暗合现在有些压抑的氛围。 “今儿才到?” “回娘娘的话,今天晌午时分到的。” “桢儿他进宫了,怎么你不一道前来?”丽妃平缓的语速,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凤~” “听桢儿说,车马劳顿,你身上不舒服?”丽妃打断我,她不想要解释,没来就是不敬。 “回娘娘~” “罢了,别一口一个娘娘的,听得人累,既是桢儿执意娶你为王妃,也算是我的儿媳,就叫娘吧。” “娘。”迟疑开口,这声娘意义不同,没有亲近,反而有种刻意为之的费力。“王爷说明日进宫参见皇上与母妃,故而今日未随王爷入宫。”“你们才从辽洲回来,这辽洲到底什么样儿?你也说给我听听,就当是解闷。” 思量间正欲回答,丽妃端起矮几上的青瓷碗,拿起小勺,刚欲饮,又皱眉道:“这绿豆汤熬得稀薄,糖又太多,腻味得紧。说多少次了,怎么总听不进去?”“回娘娘的话,今儿小膳房来了个新厨子,不懂规矩,奴婢这就让他重煮去。” “算了,这都几更了?真煮出来该天亮了。这新来乍到的,怎么也不让司仪处调教利落了再来?每次总不让人省心。” “啪”的一声,她将青碗置于案上,瓷胎轻薄,那碗裂开了,绿豆汤流了一桌。吓得宫女敛了笑容,低头忙着收拾,跪着倒退出屋。她在骂我?我心里暗笑,可惜规矩是人定的,若要她在戬国,也许不懂规矩的就是她。 “让你看笑话了。”丽妃淡淡道:“刚才说到哪儿?哦,对了,听闻辽洲是蛮夷之地,与戬国相邻,穷山恶水。今日瞧见桢儿,清瘦了不少。”“娘娘去过辽洲吗?或者戬国?”我微微抬起头,恭敬的看她,丽妃的面目很慈爱,脸庞圆润,双目细长,鼻子小巧挺立,木桢不太像她,除了嘴角自然的轻微上扬。微一皱眉,榻上的她轻哼一声道:“说了让你唤娘的,既是不顺口,就这么叫吧。” 她的面目是很慈爱,可她的态度很倨傲,而且透着后宫妃子的威严,让人不能随意亲近。 “凤烨不敢造次。” “听说戬国皇帝也有几个皇女皇孙,怎么和亲之时,倒把你派来了?”丽妃轻扬音调,有些不屑,又有些嘲讽。 “戬国景云帝膝下有数位皇女皇孙,容貌品德俱佳。听闻戬睿两国交恶,自都担忧同族相残相斥,人人皆愿两国和睦友好。可王爷也怕皇女远嫁,故土难忘,思乡情切,两相商议,这才命凤烨和亲睿朝。”“哦?依你这么说,那戬国皇子皇孙,倒多是忧国忧民之辈。”丽妃扫了我一眼,在她眼里,没有惊艳,只有平常,波澜不惊的眼神、沉着平静的目光,却无比犀利。我们话中有话,说的和真实的,都有一些差别。微一沉吟,朗声回复,“家国命运,牵扯万千黎民,莫说是戬国皇族,就是普通百姓,也知道有国方有家的道理。凤烨和亲,本属无奈,但王爷乃人中龙凤,戬睿又因此得以暂时安生,如今看来,凤烨并不后悔。”倚在软榻上的贵妇人微微一愣,轻笑摇头,“小国小民,果然沉不住气。桢儿年轻气盛,不懂其中厉害,我也没什么可交待的,但希望你不碍着他的前程就成。”将来?他有野心,她也有野心,但凡身在深宫之中,很难没有期盼。我不喜欢丽妃,可也不讨厌她,只是疏远的,难以靠近。也许我将来有了孩子也会和她一样,天下的母亲都希望儿女出人头地,丽妃不是坏人,她也并没为难我,她只是在警告我,一切必须以木桢为先。缓缓跪回地上,思量再三,终于一字一句承诺,“娘娘放心,凤烨懂娘娘的心思,也知道王爷的心思。自嫁于王爷,夫妻一体,夫荣妻贵,夫败妻惨,这道理凤烨懂,何况牵涉两国交往,就算娘娘不交待,凤烨也会为王爷着想,断不敢心存私念,执意为己。”半晌,丽妃并没答话,我知道她在观察我,观察我的真心,惦量我话里的水份。可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这话究竟是一时冲动说的,还是真的能做到这么高尚?人往往要身临其境,才知道自己会做怎样的选择。我害怕变故,既不希望木桢有事败的一天,也不希望他最终得掌天下……“我也乏了,跪安吧。”丽妃懒洋洋抬了抬手,手背在我眼前一晃,白腻得不像这个年龄的人。 “凤烨告退,娘娘早些安寝。”俯在地上行礼,顶着硕大的头冠,小心翼翼往后挪动步子。 “往来你若闲了,多来我这儿走走,省得一个人闲着没事,就容易折腾出故事来。”她追了一句,就在我即将接近门口的时候。微微一窒,心下疑惑,正欲说什么,院里有人哈哈笑道:“娘多虑了,今儿儿臣留在宫中赴宴,想起一件事,命人让格拉塞传于凤烨知道。”一面说,一面跨进内屋,宫人又跪了一地,我看见我的丈夫,眼眸带笑,却不瞧我,大大咧咧走近丽妃,经过我时,悄悄从袖中伸出左手轻握了握我藏在袖中的右手。“桢儿,前头宴散了?快来娘这儿坐。”丽妃直起半个身子,招呼木桢,满面笑容,和刚才的严厉迥然不同。 “父皇设宴,娘也不去,倒让儿臣寂寞。” “你大了,朝里为官,又为人父,这会儿,连嫡妻都有了,还要什么娘亲。” 他二人笑语嫣然,我站在当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身夸张的王妃朝服,寂寞的被晾在一旁,甚是讽刺。 “娘生儿养儿,如何能忘?凤烨本欲今日就来探望娘亲,可她身子骨儿弱,长途跋涉,是儿臣阻下的。” “这还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丽妃挑眉,神色与木桢极像,一半儿玩笑一半儿当真,天下的婆婆都是可怜人。 “今日不是娘也不舒服吗?父皇说,娘积食有些低热,还在请太医吃药呢。”木桢嘻嘻笑着,在丽妃面前,他只是一个刻意讨长辈欢心的孝子,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一些稚气。“凤烨。”他向我伸出手,眼眸明亮,“过来这儿,给娘赔个不是,往后常来走动,也解解娘的烦闷。” 下意识走了过去,丽妃抬眼看我,很复杂的表情,就好象有心想要亲密,却始终隔着什么,她握紧木桢的手,低下头时,脸上多了丝落寞。突然有些明白她的心思——女人的一生,总离不了男人,年轻是心系伴侣,嫁人了又牵挂丈夫,等年华老去,丈夫心已不在,自然就转向儿女。既希望香火传承,又怕儿子被另一个女人抢去,从前那个承欢膝下的男孩不见了,换成另一个与旁人亲密无间的陌生人。“娘~”我低低唤了声,这次是真心的,真心想安慰她患得患失的心情。 “罢了,你们好就好。”她抬了抬手,有些虚弱,话说得很无奈,也很无力。 “娘放心,凤烨本性纯良,定会孝敬娘亲,只是到时候,娘别有了媳妇儿忘了儿子就成。”木桢笑着朝丽妃点头,拉过我的手,与丽妃的重叠在一处。“儿子此生就盼着娘与凤烨能圆满幸福,别的都在其次。” 仿佛有什么力量牵引,我转过头定定瞧住木桢,眼眸没来由湿润了…… 那天以后,我常入宫陪丽妃,有时是她召见我,有时是我自己去,两人说不上熟悉,永远只是客套的谈笑。不经意间,她会偷偷打量我,然后眉头轻蹩,仿佛有些担忧。我解释不清,像我这样的儿媳,注定不能让人放心。就好象龙隆帝,木桢的父亲,说到底,也一样防着我,并没将我当儿媳看待。一应皇子妃皆有封号,我入宫既晚,出身又低微,说什么也够不上皇帝理想中的儿媳标准。所以,这王妃是木桢硬要来的,可封号,就要不来了。每当宫宴,司仪太监高声传唤各位到场的王妃,前头总加有封号,唯有我,一直以来,只是五皇子妃,甚至连木桢册封为崇亲王那天,宫里设宴的名单上也没有我。说不在乎是假的。应了马车上我们的对话:一时在乎、一时又无所谓。两相协迫,我有些自嘲自怜——纵然容貌倾城,也不过徒添烦恼,倒不如平平凡凡来得自在。省得让人背地里说,木桢偏好女色,而我,只是以色侍夫。省得让他们背后提及我时,除了这绝世的容颜,再没其他话题。我在努力适应别人,别人也在努力适应我,这庞大的皇宫,还有崇亲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后院,每个人都试探着接近对方,在一切还没能融合之前,我已经是个狐媚女子——木桢为了我,远离侍妾,几乎专宠的地步,让人人自危。我想劝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在我的想像中,夫妻就是一生一世一张床,如何才能劝丈夫雨露均施呢?这是我永远学不会的礼仪规矩。“由他们说去。”转眼已是盛夏,有凉风的夜,木桢与我坐在回廊里赏荷,夜风一吹,荷风哗哗作响,荷塘上影影绰绰,撩乱人的思绪。“你也知道他们说什么?” “无非是说我专宠于你,那又如何?本王的私事,由得他们管?” “他们不说你,你自然无所谓。”我有些凄然,闷闷道:“你专宠我,不是你的错,全是我的媚惑。” “那怎么办?你想劝我雨露均施?”他提高音调,从身后抱住我的腰,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青青的胡茬扎得人脖根酥痒。不由苦笑,“这也由得我?” “你若劝我……” “你就照办?”我接口,没有生气,可心里酸涨得难受。 “你知道答案。”木桢不愿回答。我知道,他不会照办,但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还在爱,只要他想,似乎没人能违背。“你听那蛙鸣。”我闭上眼,想把这些苦闷暂时抛开,眼角却落下一滴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烧得身后的男人混身一窒,继而紧紧搂住我,在我耳边低语,“傻瓜。”我怕听这个词汇,这个词汇让我想起太多,一发不可收拾,不想哭的泪自己从眼中哭出,一滴滴连成串,一串串流成溪。他不劝了,他向来不肯多劝,他只是抱着我,轻轻摇晃着,好象摇篮。月华倒映在池中,荷花被风吹低了头……凄美的夜晚,同样凄美的心情。我想我会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已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现在,至少,我还能坚持下去……中秋前夕,永隆帝召集几位皇子入宫,商议中秋家宴之事。难得的,这次我也在受邀名单之列,看见自己的名字与木桢的并排排列在请柬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像打翻了调料盒,散落一地,混在一起,说不清是甜是酸还是苦。如今我没从前轻闲了,府里的大小事宜都交由我料理。木桢的俸银并不算多,可他在全国各地都有很多庄子,按季度上供,收入殷实,在几位皇子中,也算富裕显贵。府里的开销比起收益,并不算多,几位侍妾每月二两纹银,侧妃张氏十两,我的则是二十两。再加上丫环小厮、花草树木,每月千两纹银足亦。看着厚厚的收益帐本,寻思着也许可以办些粥铺或者善堂一类,也算有心用心、有钱出钱。可这些事情容不得你细想,每天的琐事很多,早上侍妾的请安虽然免了,但张氏常来串门,有时见我理帐也不回避。按想此人心性糊涂,她的乱帐我没声张,怎么倒还不避嫌疑,这般亲近。“王妃,下月是兰儿的生辰,只怕要早些准备,莫临到头了慌张。”张氏坐在一旁嗑着瓜子,樱桃口涂得很红,长长的指甲微微翘起,端得小巧艳丽。“知道了,我已吩咐人下去准备,兰儿满三岁,是该好好庆贺庆贺。”兰儿是木桢的女儿,生母是侍妾卫氏晴芝,生得清雅脱俗、眉目清秀,在众侍妾中话不多,默默无闻的一个人,却总能在沉静中吸引众人的目光。倒生了个活泼讨喜的女儿,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甚是灵动,小脸红润,黑发及肩,常背着||乳|母、仆妇跑来找我,缠着我要糖吃。原先还担心不知如何与她相处,这下好了,这丫头就是个自来熟,见谁都亲,因此,虽是女孩儿,连龙隆帝也很是喜爱。“说起来兰儿也三岁了,咱们府上只有她一个皇孙女,很是冷清。”张氏斜睨我一眼,碍着木桢宠我,明面儿上她不敢对我不敬,可面对我这样一个没有封号的王妃,打心眼里,她又不太当回事。态度总是介于敬与不敬之间,让人无法挑剔。我没吭声,低头仔细核对帐目,抬起笔沾墨汁,这才发现砚台干了,才欲磨墨,张氏笑着走上前,卷起长袖替我往砚台里注上几滴清水,执墨研磨。“咱们王爷也真小气,王妃身边,该派个通文墨的小厮,怎么这等粗活也由得王妃亲自动手。” 微微一笑,并不抬头,沾满笔尖,这才笑言,“这原是我的主意,没事让自己多动动,省得整天坐着,也该像侧妃一般丰瘐了。”她脸色一沉,啪一声放下墨锭,气哼哼掀裙出屋。我忍不住开怀,连旁边伺立的丫环也偷偷抿嘴轻笑。终于把这女人打发走了,不如此,她能在这儿待上一天。翠茹忍笑奉上一杯清茶,低声道:“公主,您这么说她,当心她在后头使绊子。” “说?我那是夸她,你没瞧见宫里的娘娘,总是丰瘐圆润的居多吗?”挑眉看翠茹,她噗哧一声乐儿了,断而又对我道:“可侧妃说得也有理,王爷府中是清静了些。”“嗯?” “公主若能给王爷生下一男半女,只怕要好得多。”翠茹凑近身与我耳语,“莫说到时永隆帝不能再这么轻看公主,就是于戬睿两国,也是件喜事儿。”微微蹩眉,这事儿我倒从没细想,一为年轻,二来,木桢害怕怀孕分娩的危险,总让太医院熬避孕的汤药给我。两人心照不宣,都觉得时候未到。“皇上这几日都没信来?”看着案前的帐目书信,算起来,戬国有将近一月没有音讯了。 翠茹一愣,摇头道:“上次来信还说一切安好,想来戬国朝中无什么大事儿,所以皇上没什么消息。” 嗯了一声,复低头理帐,戬国没事最好,撑一天多一天,唯愿景云帝能健康长寿。 张氏走了,耳要也清静了,可眼前的帐目看在眼里,怎么也反应不到心里,讷讷的看不懂前因后果。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花了我的眼,晕晕乎乎的有些困意。“要不公主休息会儿再看?这帐目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理清的,别累着自己才是。” “也好。”阖上帐本,扶着翠茹走向床榻,才沾枕头,梦境就无限制的延伸——我看见无数盛开的小白花,连成花海,反着阳光,夺目灿烂。可总觉得悲伤,没来由的压抑,压得上喘不上气儿。远处有淡淡的人影,冲着向前想摆脱这白色的花海,那人影近了,仿佛是钟骁。乍乍收了脚步,我不知如何面对他,仓促间藏身在花丛中,他往我身边过去,就好象什么都没看见。心下有丝凄楚,长叹一声安慰自己:这样也好。怔愣着欲继续往前,站起身时,那片无名的白色花海开始慢慢变柔、变粉。揉了揉双眼,告诉自己还在梦中,可梦境太过真实,没一会儿功夫,那花变成粉红,摇曳生姿。清风拂来,我深深吸了口气,本以为会是沁人的花香,却是满鼻血腥,薰人作呕。 这极美的梦境有些恐怖,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奔跑着想要逃离,那花迅速变红,红得饱满欲滴,生生将我吞没,好象天地间只有这血一般的殷红。回头张望钟骁,他走得远了,只是一个黑点,我拼命想喊,可怎么喊也喊不出,脚下有液体流动,低头看时,所有红花都化作红水,茫茫天地,一片血腥……拼了命的想逃,却如同生根般难以挪动一步半步;拼了命的想喊,所有的名字到了嘴边,“啊”的一声终于将自己唤醒。“王妃怎么了?”玉莲是木桢派给我的使唤丫头,平常和翠茹轮班值夜伺候。乍一睁开眼,我看不清她,如同溺水的人,一把握住她的手,气息紊乱,眼前似乎还留有淡淡的血红,鼻端的血腥味儿那么真实浓重。“哎呀,王妃流鼻血了。”玉莲高声冲外面唤,“来人,传太医。” 倒惹得我笑了,心里的恐惧犹在,可面前这个单纯的小丫头还是让人开怀。“这才多大点事儿,也值得惊动太医,不过是秋天干燥,体内热气郁积罢了,快让他们回来。”“这是怎么了?”话音未落,门帘被高高掀起,木桢走了起来,见了我,微有一愣,忙走上前掏出手帕替我擦拭,“天儿燥,要不让膳房熬点秋梨润肺汤。”“不碍的,倒是你,连日来忙着准备中秋宫宴,夜里也睡不安生,我已吩咐他们煮些小米粥,味儿虽淡,安神最好。” 不知什么时候,我学会了关心他,时间长了,很难忽略一个人对你的好。当初我并不了解钟骁,他的柔情、他的宽容、他的宠纵,一切都习以为常。如今才知道,经久不变的感情多少珍贵,无论这里面究竟是爱情多一些,还是亲情占了上风。木桢的目光一亮,看着我,眼神软了,接过玉莲奉上的百合莲子汤,窑起一勺欲喂我,颤微微的样子,小心翼翼的神情,看得人心念柔软,可还是忍不住嘴硬,“我自己来,没伺候过人,看着都碍眼。”他嘿嘿笑了几声,倒也不坚持,脱下外袍,坐在我身旁把玩腰间的玉佩。虽是秋天了,天气晴朗,热起来也够戗,倚在靠枕上,看见木桢额间细细的汗珠。“一头汗。” “嗯?” “我说你又是一头汗,不知道从哪儿回来。” “从宫里来,对了,刚才做什么来着,怎么倒睡了?” 刚才?不提也忘了,突然提及,刚才的梦境又慢慢清晰起来,让人混身紧张,不由打了个寒颤。木桢似有查觉,敛了几分笑意,“怎么了?”“没,就是累了,略养养神,谁知道做了个噩梦。” “梦见什么?”他追问,见我微微蹩眉,又插开话题道:“我已派人给戬国送去中秋贺礼,爹娘的信只怕过两天就到了。”勉强笑了笑,今年注定还是不能团聚。 “父皇今日提到你。” “哦?皇上说什么?”这倒稀奇,永隆帝难得说起我,好象不说,这个人就可以不存在。 木桢扬眉,“今日散朝后,父皇命几位皇子相陪,同赏御花园中的秋桂,母妃也来了,比从前精神了许多,绕了大半个园子,也不见累。父皇看着高兴,又听见母妃说你常去看她,刻意问我你最近可好,可还习惯睿朝的饮食起居。”终于问了,等永隆帝这一问,等了半年,这算不算一个好开端?不自觉的,眼眶有些湿润,原来我一直绷着一根神经,希望能融入这个环境,希望能让周围的人喜欢。“嫣然。”木桢唤我,他的脸上也写着欣慰,这半年来,他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对永隆帝也好,或者太子,甚至是以前不和的四皇子,每个人都恭敬有礼、有度有节。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五皇子萧木桢了,有所牵挂、有所期盼,难免会低头处世,以求世人接纳并且宽容。“中秋家宴也要穿朝服吗?”插开话,提醒自己坚持,过去已经过去,包括刚才那场噩梦,还是勇敢面对将来,这样才能利人利己。“按往年的规矩,但凡宫里的宴席,总要穿朝服这才庄重。今年父皇开恩,说是既是团圆饭,随大家喜欢,只要喜庆就行。”“定是你出的主意。”我笑了,朝里的人个个中庸规矩,不肯错了一步,唯有木桢,心性洒脱,不拘小节,很难想像,如果有一天他成了九五至尊,会是什么情景。“在想什么?”他俯下身,接过我手中的空碗,随手放在床边的矮几上,不待我回答,凑近吻了下来,低语道:“今儿用了什么香?这么……诱人。”推了他一把,他倒赖得更紧了,撇开头才欲笑,木桢追上来堵住我的嘴,手掌在我脖颈处细细抚摸。与往日不同,今天的他饮了酒,身上淡淡的檀香掺杂着微微的酒香,整个人都有些沉醉迷离。“你醉了。”我吐出几个含混的字,床上的靠枕被压沉了些,他胡乱踢开鞋子爬了上来,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只是隔着垂下的帐幔细听,你会听见两种不同的喘息声,相互交叠着,仿佛在演奏一首或激|情或温柔或浪漫的曲调。那个噩梦日益淡化了,可偶尔想起,还能清楚记得梦中浓稠的血腥味。然后想到自己正在流鼻血,未免觉得可笑,但心下总有一丝不安,如影随形,沉入骨髓。我给爹娘去了信,另备了礼物,日夜等候他们的回音,转眼间,已是中秋。 才过中午,翠茹和玉莲就忙着替我梳妆打扮,头一次在宫廷宴会受邀之列,她们格外精心,可我伸张脖子使劲儿张望,盼着有人带来爹娘的回信。“公主别着急,想来是路上耽搁了。”有玉莲在场,翠茹不便点明,我嗯了一声,坐回椅中,莫名有些烦乱慌张。 “王妃准备穿哪条裙子?”玉莲指着衣箱问,又从箱里挑出几样新做的秋衣,“这几件如何?” 抬眼看过去,一件用上等的绸缎做成,质地轻柔,坠感很强;一件是层层薄纱裁剪而成,淡绿的颜色,好象蒙着一道雾气。“就这件吧。”我指了指绿纱秋衣,玉莲应声捧上,仔细一瞧,四周绣满枝蔓,开着丁香一样的细花,颜色是深浅不一的青绿,让这身裙子在飘渺的仙气里,多了几分人间秀美。月牙黄的抹胸和长裙,裙摆处微微折起,好 凤凰花开第23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湖中的涟漪,圈圈荡漾开来,自成一朵开不败的花。披上那身淡绿的纱衣,连同那层雾气也裹到身上,镜中的我,变得有些虚幻飘逸。将头发高高梳起,挽成一个单髻,微微朝一边倾斜,发间簪上玉钗,耳边别着璎珞制的五瓣花饰。坠上珍珠耳环,腕间戴了金制缠丝手镯。看上去倒也富丽,这边刚一收拾妥当,木桢已备好马车,宽大的车厢里坐了三个人——木桢、我,还有兰儿。她也唤我作“娘”,反而只能称呼自己的生母做“姨娘”。混乱颠倒的词意,难为了这个三岁的孩童。 见自己的母亲不得同往,兰儿小嘴一撇,委屈得直掉眼泪,又怕木桢说他,偷眼瞧我,生生忍了回去。 “要不把晴芝也带上,省得兰儿寂寞。”忍不住小声提议,木桢瞟了我一眼,轻扬扬了嘴角,“别说没有带侍妾的规矩,就算有,这世人谁不寂寞?难不成也要带上所有人?”兰儿听不懂我们的对话,可她敏感聪慧,感觉到木桢的不悦,忙扶着我的手,甜甜唤了声,“不用了,姨娘今儿精神不好,有娘带兰儿进宫见皇爷爷就成。”有些心疼,她就好象被众人簇拥的孤儿,每天小心揣磨大人的心意,如我前世一般,过早成熟,过早失了纯粹的天真。 “兰儿乖,一会儿进了宫,娘带你去见皇爷爷、皇奶奶,到时你的那些个堂表兄妹都会来,记得把娘给你做的小礼物分给他们。”“兰儿记着呢,早就让姑姑全装在一个包袱里,要送给大堂兄、五表姐、四表兄,还有小堂妹。”她掰着指头一个个数着,总是数了这个又漏了那个,或者重复了,或者遗忘了。木桢与我相视一笑,小孩子健忘,难过得突然,高兴起来也快。这也是种福份,一旦长大,很难忘记生命里的沉重。 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木桢揽着我,我抱着兰儿,她依依哑哑自言自语,口中念念有词,在唱||乳|母教她的儿歌: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爹娘,娘不来,叽哩咕噜滚下来…… 反反复复念着,听得我晃晃忽忽想笑,心底的柔软被这个女孩儿牵动,忘了我们之间复杂的关系。 车轮滚滚,宫门近了,不知道这特殊的日子是否会平淡如水?还是说,那道宫门背后,变化时刻准备着,伺机而来…… 我永远都记得那年中秋夜晚的一幕——晴空万里,墨蓝色透明的天空中,高悬着一轮圆月。月光凄冷,清晖洒遍人间,可没来由的,我只觉得心寒,情绪降到谷底,保持着礼仪性的微笑,怎么都不能真正展颜。既是中秋家宴,男女并未分席,永隆帝与嘉禧皇后携太子一家同坐主桌,我与木桢带着兰儿和四皇子萧木绎一家坐在左侧,右侧则是几位后宫妃嫔带着未出阁的皇女公主,余下皇亲贵戚、驸马王爷依次而坐,零零总总大约有三十几桌,越往后地位越地、关系越疏远,可到底能看出,萧姓皇族,人丁兴旺,正是盛时。萧木绎的嫡妻景裕王妃何氏是守边重将楠魁将军之女,从小被当作男孩养育,生的高大健美,凤眼一瞪,煞有威严,举手投足间,不同于寻常贵妇的矜持娇贵,另有一番男儿的飒爽英姿。他们的嫡长子萧宇浩,比兰儿大一岁,虎头虎脑,年龄虽小,已跟着生母练习武艺,平日不喜读书识字,倒爱耍枪弄棒,行为难免莽撞,常常闯祸惹事。永隆帝对这个调皮孙子既疼爱又无奈,每常接进宫住了没几日,又受不起他折腾,打发人送回府中。小孩子易相处,没一会儿功夫,宇浩和兰儿就亲近了,两人交头接耳、低声私语,时不时捂着嘴笑,桌上闹到桌下,又掀开桌布玩躲猫猫。我听见兰儿和宇浩咬耳朵:堂兄,娘给我准备了好多荷包,我挑一个最漂亮的给你。忍不住笑了,童心单纯,最能感染人心,我关注着这两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仿佛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一家人围坐院中石桌上,不算丰盛但却精致的几碟菜肴、一壶清酒,有时还有钟伯伯一家,我和钟骁互相厮闹着,每次闹着闹着我就哭了,然后总是他赔礼道歉,软语相劝。犹记得那满园子盛开的菊花,是娘亲手种的,富贵的蟹爪菊、繁茂的大立菊、清雅的悬崖菊,还有规矩整齐的盆景菊……此时都依花期绽放,衬着淡淡的月光,满园沁人的轻香,细闻时没民,不经意时又悠悠飘过。而今夜的月色与以往不同,白亮凄绝,仿佛要将所有的能量释放在这个中秋之夜。“嫣然,嫣然……”怔愣间,有人在耳畔低声唤我,可我还沉醉在回忆里,一时无法反应。 “凤烨。”木桢提高音调,握了握我桌下的手。 “嗯?”猛然惊醒,瞧见一桌人都看着我,带笑不笑的神情。 “父皇问你话呢,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分明没哭,可双目酸涨难受,下意识抬手胡乱擦拭,这才起身朝永隆帝微行礼道:“皇上恕罪,凤烨刚才想起往事,一时愣住了。”“罢了,坐吧。”永隆帝虚抬了抬手,微微蹩眉道:“这中秋团圆之夜,难免思乡,你头一次在睿朝过此佳节,说说看,这两国间风俗上可有何不同?”“回皇上的话,中秋佳节,天下都讲究一个圆字,就如同这月饼,戬国也如睿朝一般,但凡中秋前夕,各家可户都忙着打月饼、拌馅料,虽然馅料略有不同,可意境毕竟一样,盼太平盛世、阖家团圆。”“哦?依你看,这睿朝是否一个太平盛世?”永隆帝挑眉,席间忽然安静下来,人人都看着我,这问题,牵扯太大。 木桢刚欲插话,我思量着开口,“睿朝强盛,有目共睹,且日盛一日,皆是皇上与臣子的功劳,百姓的福份。可说起来,终究算不上圆满。”“嗯?” “父皇,凤烨的意思……” “让她自己说。”永隆帝止住已走近前的木桢,桌上众人,有人暗笑、有人摇头、有人合了心意、有人也带着怜惜——我触怒了皇帝,这下该如何圆场?可我不想圆场,我只想说出心里的话,想来,也会是一位胸怀天下的明君心之所往。缓缓跪在地上,抬眼看向这满园秋色、富丽园景,淡淡桂香怡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被视为外族;如果有一天,再没有战火的纷扰;如果有一天,终于能说着同样的话、有同一个国家、有同一个希望;如果有一天……“戬国与睿朝,族是同族、根是同根,如今各分一方,天下分隔、亲人分离,纵是太平盛世,亦有缺憾。有朝一日,若能让亲人团聚、国土统一,彼时才是圆满之时、盛世之鼎。”永隆帝微一眯眼,定定看住我,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好一个亲人团聚、国土统一,你就不怕国亡家散?” “国不会亡,家不会散,国只是恢复盛世之初,家只是团圆重建。”我接口,一字一句,忽然间充满信心。 “好。果然有些不同,难怪能胜和亲重任。平身吧。”永隆帝抬手扶我,起身那一刹那,我看见木桢欣慰的表情,还有萧木绎,思量斟酌的复杂。顾不得这许多,这一直是我的梦想,无论今生或者前世,都是我的梦想。每个睿朝人都会有这样的祖国统一梦吧?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的和平繁荣、民族复兴?这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也不是一代人能办到的,甚至不是几代人能办到的。但我想,世世代代的梦想、世世代代的努力,终将有一天,睿朝还会是从前那个强盛、团结、不可小觑的国家——疆土辽阔、国富民强。席间又恢复了平静,永隆帝赏了一盘御用金丝月饼给我,引得众人偷偷往这边打量。连不爱与我说话的景裕王妃都轻轻笑道:“往日看着弟妹这等娇弱模样,又生得倾国倾城,居然也有这等气魄。”这是她头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微微一愣方道:“四嫂说笑了,原是凤烨的一点愚见,两国既是同族,若长此以往,民心必苦,可若说峰烟四起,也必然伤根伤情。”“五弟。”一旁的萧木绎举起酒杯把玩,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若有所思。“倒不料五弟妹不但胸有大志,且慈悲为怀,往日,倒是做哥哥的轻慢了弟妹。”“四哥说笑了。”木桢哈哈笑着,携了我的手,一同起身,“今日咱们敬四哥、四嫂一杯,以示骨肉团圆之意,既慰父皇之心,也略慰你的思乡之情。”萧木绎微笑颌首,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与景裕王妃一道,仰脖干尽,酒杯倒置,一颗酒珠悬于杯口,摇摇欲滴。“五弟自幼与众不同、特立独行,不但重用桑夏国人格拉塞,如今又娶戬国公主为妻,这崇亲王府说大不大,倒汇集了天下各族能人志士,看来五弟志向不小。”木桢微垂着眼睑,唇边扬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转向我道:“这酒后劲儿太足,我竟有些醉了,刚才四皇兄说什么来着?我却没听清。”心下忍笑,余光已瞟见萧木绎颇不自在的表情,“四哥说今夜月圆,普天同聚,月色皎好,只怕天下即将归一。” “说得好。”木桢高喝一声,引得众人侧目,却见到踉跄着步子,一把扶住我道:“四哥有如此能耐,父皇的心愿将了。”席间有些愕然,都不明白这话的前因后果,萧木绎百口莫辩,见太子脸色微郁,忙起身敬酒,“今日宫宴,儿臣借花献佛,敬父皇与太子一杯,恭祝父皇与太子身体康安,以寄黎民之托、国家之望。”“四弟客气了。”太子泛泛应了一声,举杯示意,只沾了沾唇,并未深饮。 倒是永隆帝,放下酒盏时,微微扬起双眉,颇有深意。 我有些看不透他,对太子自然是寄于厚望的,又有些不太让他十分满意;对萧木绎,在很多性格特征上,我倒觉得永隆帝与这位主战好强的四皇子相似,可他有更深沉的另一面,从不轻易表露心机;而对木桢,那是打心眼儿里喜爱,凡事由着他,惯着他,就连兰儿也比一般皇孙得宠。越如此,越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虽说已立了太子,可我总觉得他常暗地里考查木绎与木桢,这个太子之位并不牢靠。 小小的一场风波就这么归于平静,这皇家皇室,每句话、每个动作背后都有深意,如果有人想与你为难,哪怕你不看不说不听,同样也会有谣流言四起。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很难相信别人吧?遇事总留有退步、与人相处也必然怀了几分提防之心。可木桢为什么信我?说到底,我是戬国重臣之女,身份实在可疑。我偷偷打量他,浓浓的剑眉、坚定而有些圆滑的目光。还有挺立的鼻梁、微微抿笑的嘴唇,坚毅的面部线条……每次暗地里观察木桢,总觉得他好象初次见面一样的陌生,那些笑、那些表情,时刻都会变化,连带整个人,都会给人一种不确定感。唯独对我,他是深情的,虽然也霸道,可终究还是柔软。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净土,或大或小、或深或浅,藏在心底某处。他遇到了能走进那片净土的人,而有些人,一辈子都只是错过。错过,就好象我错过了钟骁;错过,就好象柳青错过了格拉塞;错过,就好象景云帝错过了对顺朝来说最好的时光。错过,有时也是一种命运,拐一个角,成就了别人,牺牲了自己。每逢佳节,思绪万千,今夜不单是思念,还有更多感慨。我知道无法回到过去,就连亲人也难重逢,一方富贵一方贫,一方团聚一方散,这皎洁的月,凄美得让人空芜。萧木绎敬酒之后,气氛开始活跃,席间杯来盏往、笑语声声,永隆帝端坐上首,因饮了酒,面色红润,不时与皇后低语轻笑,兴致颇高。我也打起精神,与木桢耳语几句,端着酒杯走向丽妃。她正与一旁的谨妃说笑,侧眼看见我,微微一愣,笑意僵在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刚一走近,她已下意识侧转过身体,萦萦拜了下去,刚欲说什么,有太监急奔过来,从宴席间穿过,众人皆有些诧异——何等喜庆之时,怎么这般慌张失措。心下没来由一咯,只觉那白色的月光追着那面带惊慌的太监,似乎将有大事发生。 “何事惊慌?”永隆帝面带不郁,沉声问道。 “回皇上,探子刚刚来报,戬国景云帝已于十五日前薨了。” “啪”一声,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细片,佳酿印湿了我的衣裙,也模糊了我一下子失去方向的内心。 所有人都极快的扫了我一眼,木桢几步跨上前扶住我,我看见他眉心轻轻蹩着,有疑惑,更多的是担忧。 对,连我都疑惑了,景云帝殡天已有十五日之久,怎么消息才到睿朝?我这个所谓的镇国公主也没收到任何讯息。那爹娘呢?钟家呢?他们也没书信,难道这事暗藏玄机?想起信义虚伪的笑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抓紧木桢的衣袖,心提到噪子眼,脑中却一片空白。“怎么回事?”永隆帝敛了笑,席间静了下来,那太监急促的呼吸声越发明显。 “回皇上,探子来报,景云帝头一天还携臣子游园赏景,谁知第二日在宫中暴毙,事发突然,众人皆疑。” “朕问你怎么消息今日才到?”永隆帝厉声打断跪在地上直哆嗦的小太监,“还有,戬国目前情形如何?” “回,回皇上,睿朝派往戬国的十余名探子,死的死、囚的囚,好容易逃出两个,这才耽误了消息。” “哦?看来,景云帝那不成气的儿子等不及了。他想瞒了朕,还没那么容易。” “皇上英明,景云帝刚刚殡天,信义王爷拿出遗召,随即执掌朝政,并封锁其父死讯,大肆圈禁打压忠臣良将,如今戬国一片混乱、乌烟瘴气,已于前日当街处斩了要求验看景云帝尸身,以验死因的军务大臣遂良储,军权在握,调集四方军队前往睿朝边境,不知意欲如何?”“我爹……”忍不住张口欲呼,木桢从身后一把握住我的嘴,贴近身耳语道:“你是二等宫女如意,凤烨镇国公主。” “木桢~” “放心,一定没事。”他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就好象要把勇气与信念传达给我。 “大军压境?这信义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以卵击石之事,居然也会为之。”永隆帝轻笑两声,目光一凛,看向众皇子,“你们都说说如何化解此事。”三人反复斟酌,都怕说出来不合永隆帝心意,因此虽然心中各有主张,却都犹豫着不肯抢先开口。 “说吧,太子先说。”永隆帝挽起一边长袖,夹了一块香酥鸭肉放到嘴里细嚼,态度倒是从容淡定,可也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踌躇再三,太子缓缓开口,字斟句酌,“儿臣但听父皇旨意,或战或和,戬国都不占上风,父皇英明,定有良策。” “老四呢?你也说说。”挨个儿点兵,谁都逃不了,可这次,永隆帝点了一个好战的将军,听见问他,按耐不住起身道:“太子说得有理,或战或和,皆是睿朝得利,可信义无能,父皇何不趁此良机,一举收复戬国?省得与他罗嗦。”战争,战争的情形仿佛在我脑海中显现。如同看血腥的战争片,我所知道的战争,都是血流千里、俯尸百万。战争是国家发动的合法杀人游戏,在这个游戏里,一切道德伦理都会被尽数推翻,我们变回做原始的动物,互相厮杀的士兵,并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厮杀。永隆帝的目光挪向木桢,微一沉吟,最后定格在我身上,“老五,你就别说了,让凤烨说吧,朕想听听戬国公主的看法。”思潮翻涌,心下生痛,我只担心父母亲人的安危,还有远在不知何处的钟骁,若听见这个消息,冒然回国,又是怎样的后果。虽然早知戬国全靠景云帝一人支撑,可事到临头,还是慌乱。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的负累我实在承受不起,就这样吧,如果逃不了此劫,血洗过的土地上,是否也能长出鲜艳美丽的花朵?如果睿朝注定会胜,那我又在坚持什么?“父皇,凤烨一介女流,能有什么见解,依儿臣的意思……” 永隆帝打手打断木桢,从椅中站起,一步步走了下来,目光敏锐,似乎将我看穿。“凤烨,依你的意思,不过是想图个平安团圆,可国之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信义无道,想来你比朕清楚,若依你的意思,就算朕今日主和,戬国在他的统领之下,又有何前程可言?到时只怕百姓离散、百业凋零,难不成让我大睿同族同根之人,也去过那牧马放羊、飘移不定的生活?”牧马放羊、飘移不定?我脑海里重复着这几个字,好象想起些什么,细一追索,又茫然无踪。 曾经的过往被截成一个个片断,我看见信义滛秽的笑,还有景云帝满面愁容,甚至想起忠勇王爷一生的辛苦……可这些东西怎么也连不在一块儿,有一个契机藏在记忆深处,想得我头疼欲裂,只觉得兹事体大,不能就此罢休。“父皇,依儿臣愚见,该派人前去打探虚实。戬国势弱,信义再傻,断不会自断性命前程,只怕背后有诈,不可掉以轻心。”木桢话音刚落,我已跪倒在地,那些片断全都因为这些话连接在一起,变成那天晚上满天的流星,照亮了格拉塞黑白分明的眼睛。“还请皇上速速派兵桑夏国。” “此话怎讲?”太子上前问道:“难不成那信义背后竟是桑夏国?” “正是。凤烨在戬国时略有耳闻,但并未亲见,如今信义发兵睿朝,自然是得了桑夏国暗中支持,其灭国之心昭然若揭。”永隆帝深深看住我,目光几转,不知何时,脸上剩余的笑意全都换作君者的威严与沉思。“照这么说,信义有心靠拢桑夏国,因此发兵睿朝。可睿朝兵强马壮,就算他与桑夏国联手,也未必有十分胜算,既然都要发兵,为何不直接收了戬国失地?”略微了微神,缓缓应道:“此时若与戬国正面为敌,伤了和气不说,那桑夏国不知安了什么心思,到时兴许就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无论胜败,都是同族人自相残杀,纵然胜了,戬国百姓也必心怀怨恨,到时民心不稳、天下动荡,终不长久。”明黄|色的龙靴在我眼前踱来踱去,木桢与我同跪在地上,我的手冰冷,他的手微暖,在不被人注意的袖下,他握着我,始终给我力量。清凉的中秋之夜,我却出了一身虚汗,薄薄敷在额头,震惊过后是冷静,冷静背后依然是深深的担忧——为爹娘、为钟骁,也为这站在十字路口的戬睿两国。直到回府,永隆帝什么话都没说,就好象从没发生这件天大的事儿。我想问,心急如焚,被木桢拦住了,他拉着我,几乎将我抱上小轿,又吩咐跟来的||乳|母照顾好兰儿,一声“回府。”那顶轿子抬着我们俩,各怀心事,穿过那个影影绰绰的宫门院落,出了皇宫巍峨沉重的道道宫门。“皇上他……”解到街上,忍不住追问。 “父皇自有主意,旨意未下,先别忙着着急。”木桢打断我,继而压低声音道:“我已派人前往戬国,无论如何,总设想保爹娘平安。”终于泪落了下来,我变回嫣然,可以柔软的依靠他,不再是凤烨,必须为身份勇敢。其实我更愿意平淡却平安的一生,只要家人幸福,我也会很幸福。木桢将我缓缓拉入怀中,解开我挽住的发髻,长发披散,人好似放松了许多。“你什么时候派去的?派谁去了?” 他微微一笑,吻了吻我的额头,“你惦记的,我自然也惦记着,趁父皇犹豫的空档,早悄悄命人传于格拉塞……” “你让他去?”不由接口,抬眼看他,“可此时形势微妙,他又是桑夏国人,只怕不妥。” 木桢愣了愣,吻去我眼底的泪光,“知道你操心,凡事皆求一个周全,虽说世间并无周全之事,我亦会尽量为之。这道理我比你懂,只是让格拉塞择人前往,已嘱咐他不可轻举妄动。”“皇上会宣战吗?”我追问,脑中一时是爹娘的面孔,觉得只要保家人平安即可;一时又是通城的集市、来往的人群——如同蝼蚁,命运不由自己掌握。木桢微一沉吟,最后还是摇头,“我不想骗你,这次的确是个收复失地的好机会,戬国擅自出兵,道义上已然站不住脚,若以强胜弱,的确了了父皇多年的心愿。可你的话也有道理,胜败如何并不重要,最大的赢家是桑夏国。因此,此时猜测,为时尚早,且静待其变,自有分晓。”静?此刻如何能静?偏是不能静的时候,必须沉静。我闭上眼,不想看见那些臆想中的血腥,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那天的梦境慢慢浮上心头——原来早有预兆,而我还是太过迟钝。一夜辗转难眠,平生头一次绞尽脑汁,仍无扭转乾坤的办法。我果真不是那个关键人物,在历史的转角,也同浮萍一般随波飘流。隔帐望那昏暗的烛光,偶尔摇晃,暗夜从未如此漫长……天未亮时,永隆帝派人秘密召我进宫,往昔历历在目,也许分别又将从今日开始。命运有时候会惊人的相似,每次这么单独入宫之后,总会有些变故。唯一的不同是,这次木桢陪着我,他知道我要走了,在睿朝发兵桑夏国之即,我会以镇国公主的身份返回戬国……混乱的局面,有时是毁灭,有时是成就。希望这次混乱,可以造就另一番成功。我的心情很复杂,一路无话,而木桢更是紧锁眉头、矛盾挣扎——我们将一同前往,可他只能按旨意在奕城等我,伺机而发。往日还有同去的侍妾,这次一并免了,除了贴身丫环和小厮,只有格拉塞和两队侍卫。便服轻车前往,我恨不得一天就能飞回通城。而另一方面,萧木绎被封为麟德将军,领军40万,征讨桑夏国。大军压境之日,将是我抵达通城之时。戬国前有和亲公主,今又反悔发兵,输在一个“理”字;后有两大强国对峙,牵一发而动全身,输在一个“弱”字;而木桢将在辽洲结集地方军队,掐断通商驿道,打压戬国经济,并挑起戬桑两国矛盾,前后夹击,容不得信义胡作非为。永隆帝毕竟老谋深算,一夜功夫,他已部署妥当。我们是一颗颗棋子,每行进一步,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局。 “让格拉塞陪你从丛屏入境吧。”分离前一晚,木桢淡淡说了一句,他背对着我,面向窗外,负手而立,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的心事——平静表面下其实暗藏汹涌的内心。微一思量,迟疑开口,“木桢,我想求你件事儿。” “嗯?”他略微转头,只转到一半儿,看见他紧咬的牙关,坚毅的侧脸,努力压抑自己非理性的情绪。 “求你设想偷偷将爹娘和钟伯父一家接出戬国。” “爹娘可以,钟家?凭什么?”木桢提高半个音调,明是问我,其实只是自问。 “就当他是我哥哥,也是我的家人,如今我只要他们平安,富贵功名已不奢望。” “你当他是哥哥,他却从没这么想过。” “事到如今,你还怕?”我接口,抓住他的衣襟,“木桢,我与钟骁已成过去,无论他心中作何想法,我只是凤烨镇国公主、睿朝五皇子妃。莫说此次来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就算我存在私心,又有何面目坦然面对尴尬往事……”“行了。”他打断我,却又没了下文,半晌,方俯身将我扶起,长叹道:“你没了牵挂,做事往往决绝。” “嗯?” “记住。”木桢的眼神慢慢坚定了,那些犹豫挣扎变作自信肯定,“你若无事返国,什么都会平安;你若不顾念我们的将来……”说时一顿,方继续道:“我自会缮养爹娘一生,可那些无关之人……本王可没那个耐心。”泪光模糊双眼,我们都有所畏惧,希望这一步迈出去,结果尽如人意。 第二天,格拉塞与我改装起程,我的公主朝服藏在箱底,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亮出公主身份,翠茹和几个随行侍卫也打扮成普通家丁丫环,在一切都不确定之前,木桢并不放心我只身以公主身份前往。可这也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的障眼法,相信此刻戬国朝堂内早有风闻——关于睿朝的一切举动。我只希望,在身份暴露之前,爹娘和钟家已被送出通城,如此,才能安心承担起所有凤烨镇国公主的义务与责任。格拉塞的梭克族面貌,让我们轻易过关了。在过关当日的夜晚,飞鸽来信:萧木绎大军已抵达睿桑边境,驻扎完毕,蓄势待发。这只是样子,如果桑夏国聪明,他们一定不会轻易应战。戬国虽是块肥肉,究竟还没到为了这块弹丸之地,正面与睿朝为敌的重要地位。只是对格拉塞,还是隐隐有些歉疚,我想解释什么,又觉得多余,讷讷不知从何说起,格拉塞轻笑道:“别顾虑着我,若果真要打,这步棋行得恰到好处。我不是你,没那么多妇人之仁。”我笑了,感激他的宽容,半晌方道:“不会打的,只要有个姿态,我所认识的梭克族人可没那么傻。” 他一愣,继而开怀,“就算打起来,你以为梭克族人是吃素的?到时不知谁占上风。” 知道他在玩笑,开解我过于沉重的内心,于是拿出酒壶,在入通城前夜,我们痛饮了一回——前尘往事,就丢在这儿吧,真正的只身前往,才能无所畏惧。城门易进,家门难入。入城后,我们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落脚,我躲在车内,听格拉塞和掌柜的交涉。 “客倌从桑夏国来?” 嗯了一声,格拉塞问道:“可有上房?我要两间,再来两间普通房。” “客倌,您有所不知,咱们景云帝殡天后,衙门命各客栈盘查住店的外地客人。还烦请客倌具体说说都是些什么人,在通城做什么,要到哪儿去?小的也好备案以防衙门查问。”心下一紧,我侧着耳朵细听,戬国果然有所防备,我的身份不知能瞒多久,也不知朝里现在情况如何。 格拉塞没回话,半晌,那掌柜陪笑道:“对不起客倌了,这也是衙门最近定的规矩,小的不敢乱来啊。” “不碍的。”格拉塞淡淡道:“我本是桑夏国人士,常年在睿朝经商,家也安在睿朝,今日来通城,是为了给,给内人看病。”“夫人病了?什么病?可要紧?”掌柜的说着往马车这边张望,隔帘望出去,看见他走近几步,似乎想掀帘开视。 格拉塞不动声色拦在他身前,沉身道:“内子身体瀛弱,不能见光见风,在睿朝也曾走访名医,总不能根治,因此带上她游历天下,总能碰到识得这病的良医圣手。”“客倌倒是可以城西的本草医馆看看,那儿有几个大夫,行针抓药都灵,就是费用贵些,寻常百姓请不起就是了。” “费用倒是其次,只要能治好内子的病症就好。”格拉塞说得煞有介事,微蹩着眉,好象真遇上了这么件难事儿,倒惹得我笑了,捂着嘴害怕外头听见声音。“既是盘查清楚了,烦请掌柜的收拾几间房出来,车马劳顿,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得去医馆诊治。” “客倌请随小的来。”那掌柜一摆手,又有些为难看向马车,“只是夫人怕光,倒有些为难。” 忙用纱巾裹严了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翠茹坐在我对面笑,顾不上搭理她,掀帘准备下车时,格拉塞抢先一步进来了,看见我微一怔愣,二话不说解下身上的披风,将我裹严,又用纱巾蒙住我的双眼……看自己这身打扮,倒真让人看不透本来面目,我展着双臂,站在马车当中,笑问格拉塞,“可以出去了吧?”“得罪了。”他沉吟道,猛地将我抱下马车,有一瞬的惊慌,本能想要挣扎,却听见那掌柜道:“也只能如此,只是辛苦客倌了。”“走吧,前头带路。”格拉塞抱紧我,不曾低眸看我一眼,只看见他紧咬的牙关、上下滚动的喉节。 满脑子都是疑惑,可他的身体语言告诉我,不容我动弹。 不高的两屋楼梯,让人觉得很长,乖乖躺在他怀中,闻见一股淡淡的艾草味儿,若在平日,那味道颇为安神,可今天闻起来,却让人混身紧张,不过一会儿功夫,我已出了身虚汗。“就这两间,客倌先歇着,小的自会带人接待客倌的家丁丫环。” 终于到了,掌柜的还在关门,我已长长吐了口气,低声道:“还不放我下来。” 听见门“嗒”的一声关紧了,那掌柜的脚步声从楼上下去,格拉塞这才将我放在地上,兀自走到桌前,背对我呆站着。 “说兄妹就成,怎么倒成了,成了……”我呐呐接不下去,脑海里却突然出现翠茹刚才的笑——与柳青有几分相似,无奈的、认命的,也带着自嘲。“兄妹?我们像吗?”格拉塞反问。 对,我们不像,不可能是兄妹。扯下头巾,床角立有一面镜子,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我们都在镜中,我的弯眉、他的高鼻;我的长发乌黑,他的发质带卷;我的黑瞳,他的褐眸……劣质的镜面,扭曲了两个镜中人,就好象我们扭曲虚假的关系。侧身走开几步,我从那镜中消失,可格拉塞仍从镜中看着我,似乎没表情,又似乎内心复杂难明。“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绕到他跟前,坐在床榻边,仰头看着他。一在我什么都不关心,除了父母亲人,除了这风起云涌的局面。“我以为你有打算。”格拉塞淡淡道,调开视线,坐在椅中,把玩着茶盅,若有所思。 “我想见爹娘。” “恐怕不容易。” “知道,所以才要你想办法。” 我也有些办法,都是前生从小说、电视里学来的,可从没实践过,不知道中不中用。没有执行力,只有想像力,永远都无法实现梦想。格拉塞微蹩着眉,茶盅轻轻叩响桌面,我们都在思考,每行一步都是全局里至关重要的一步。如今大军压境,桑夏国派出使者,前方还没有谈判消息,而木桢虽答应过我设法救爹娘及钟家出境,毕竟鞭长莫及,不知他可有良策。“明日我去探探风声,你们留在这儿等消息,不可擅自主张。”半晌,格拉塞开口,话音刚落,人又起身,往门口走去,“我在隔壁,让翠茹伺候你早些休息,万事明日再说。”还想说什么,一切又都没有头绪。在情况不明之前,纵有混身力气也使不上劲儿。等待,等待最能磨人心志,痛得你说不出话、流不出泪,想要放下,又不舍得;想要坚守,又不清楚究竟那个命运的拐角存在于何方?那夜无眠,静静躺在枕上,脑中总浮现我成长的那个小院,还有院角的那丛蔷薇——花木也有知吗?如果有知,它们可知如今它们的家园即将面临变化呢?睡在榻上的翠茹也无法安睡吧?我听见她辗转反侧的声音,很久很久,会有轻轻的一叹。 眼下,所有人都看不清未来。我还有可牵念的家人,她只剩下只身一人,国虽在,家早无,回来一趟,连个可记挂的亲人都没有。孤独是最可怕的敌人,在孤独里,我们变得烦躁、脆弱、意志消沉。想要安慰她几句,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我无法承诺,别说家国,就算她的终身,我也无法承诺。想起格拉塞今日的举动,伪装成夫妻并不奇怪,可我奇怪他紧抿的嘴角,不敢看我的目光,每一样都透着复杂与纠结,再一想,一切又都无法确定。我突然心慌了,心慌事实是我不原面对的那样。注定的无缘,注定的无情,就注定了痛苦,注定了亏欠。而我,本已亏欠太多,实在负担不起更多深情。心情上上下下下、忽明忽暗,一时是三国混乱的局面,一时又是格拉塞猜测不透的内心,我理不清自己乱如麻生的心景,在昏昏愕愕间半梦半睡,枕着客栈半新不旧的床褥,闻见一股洗涤频繁过多的棉质的“绪”味儿,刚一眯眼,听见鸡啼,再睁眼时,帐帘有些发白,天将亮了,等待,又开始新的轮回。无法静守客栈,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格拉塞无奈,只能将我藏在马车内,放下厚实的车帘,我们穿过通城的集市,还有那些我熟悉的街巷,不用看,我也知道马车走到哪儿民,即将到哪儿。这是我成长的地方,不但留下亲情的温暖,也有对这个城市深刻的感情。空气里流动的味道,是我久违的亲切;车帘用的青黑色布帛,是通城寻常富贵人家常用的中等面料;还有车外那些人来人往、笑语声声,是我久违的乡音……怎么可能将一切置之度外呢?当我再次站在这片土地上,心潮汹涌,无限难以言明的情绪皆在那红润的眼眶当中。 集市已过,人声渐寂,我的家近了、更近了,然后是钟伯伯的威武王爷府,再然后,就是我住了没有一年的新巢,工程尚未完全竣工,我们心目中的小窝还没完全建立,池塘里是否有人灌水养鱼?梅林里是否有人剪枝修叶?雕栏玉砌是否还是原来模样?没了恩爱的小鸟,鸟巢是否还如从前一般温暖?我不敢想,每想一次,总忍不住抽泣,我也不敢停,在任何一座府门前,只能若无其事的经过,我与爹娘只隔着那道朱门,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几乎所有重臣皇亲门前,都有大内侍卫层层把守,每进一个人、每出一辆车,都要经过仔细盘查。 “哪儿来的马车?快走快走。”思量间,听见有人吆喝,“吁”的一声,格拉塞跳下车陪笑,“官爷,小的刚从睿朝来,不识戬国路径,正要去本草医馆寻医,不知前头可通医馆?”“睿朝?你分明就是桑夏国人?怎么倒从睿朝来?”隔着布帘,看不见外头的情形,我的心提到噪子眼儿,怕那官吏盘问得久了,露出马脚,又希望干脆扯掉这层面纱,是生是死,只要和爹娘在一块儿。“回官爷的话,小的本是桑夏国人,在睿朝经商,已在那儿睿朝安家,这才带着家人前往戬国寻医,谁料到遇上三国边境交恶,好容易到了戬国,又人生地不熟,做什么都摸不着头脑,冲撞了官爷,还望见谅。”莫看平日格拉塞少言寡语,他其实也是一个可以圆滑、可以真挚的人,否则,不会成就他独特的个人魅力。 那官吏显然还在思量,又退回去与同伴商议,还未等开口,格拉塞已走上几步道:“敢问官爷,这是哪位大人府上?端得好排场,小的久居睿朝,也见过些达官贵人,却没戬国这般阵仗,果真有些气度。”官吏哈哈笑道:“你是外乡人,不知道也罢了。”即而压低声音,带些得意,“这阵仗,送给我我也不要。” “哦?官爷此次怎讲?”格拉塞假意惊呀,我能想像他瞪大双眼的表情,虽然我从没见过。“千里为官只为财,小的看了戬国重臣门前这般阵仗,还打算待局势平静,举家迁往通城。”“看你外乡人不懂,告诉你也无妨。这儿是戬国前宰相齐烈府上,从前咱们皇上还是信义王爷的时候,就与他家不睦,先皇才一殡天,这些人就被削官去爵,只等着定罪论处的份儿。这排场越大,罪越大,谁想要这排场?”那官吏轻哼一声,被一旁的同僚拉开了,“这些话都是拿来混说的?我看你是不要脑袋了。”“兄弟整天守在这儿,又没什么事儿,闷得慌,他一个梭克族人,就算日后说出去,谁信他的话?”说着不耐烦起来,直嚷着,“快走快走,不说还好,越说越郁闷,他妈的守着这一屋子主子奴才,都是男死女卖的结局,还费老子天天杵在这儿,想偷偷回家看看老娘都不成。”男死女卖。这句话总在我耳边重复,可又麻麻木木不知怎么反应,直到马车重又开始向前,终于忍不住捂着嘴死命嚎哭,却又无泪——我不是悲伤,我是害怕,害怕这局面最终无法扭转。再抬眼时,格拉塞已掀帘进了马车,他犹豫着,良久,轻轻抚上我的肩头,“放心,就算是死,是必然救你爹娘出去。”我压抑着自己的哭声?br /gt; 凤凰花开第24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声,所有急切的情绪憋在胸口,无法渲泻。他挨近了些,也许想给我一个坚实的怀抱,可我们都明白,就算我需要一个依靠,也不再可能依靠他了。半晌,他猛的起身,晃得那马车一摇,两步跨出车外。每次我想要有一个名正言顺可以站在我身后安慰的男人时,这个男人总离得很远,说到底,还是只能独自面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定论,一切都还来得及。五天后,就是信义登基之典。五天,就是我的时限,他一登基,就是堂堂的戬国皇帝,到时想要处置钟齐两家,易如反掌。我在设方,想尽一切可能;格拉塞整日在外奔波,我不问,他不说,我知道他也在设法,在没有消息之前,他无话可说。第一天,就是这么过去的。 第二天,我给木桢去信,人名、地名全都抹去了,他能懂我的意思,我知道他也在设法。 第三天.木桢的回音没那么快送达,我站在客栈窗前,望着秋天高远碧蓝的天空,平静下隐有暗流,美景当前,心情复杂。只有人类吗?微小如蝼蚁,无论喜忧,总是难以长久。第四天将近的时候,木桢的信来了,可只有廖廖数语,告诉我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而木绎已向桑夏国正式宣战,双方按兵未动,信义暗地与桑夏国使臣商议对策。安排妥当?可他并没说如何营救,我知道有些话信里说不方便,但还是悬着半颗心,无限烦愁。 第五天清晨,我坐了一夜,双眼通红,却再没有眼泪,事到临头,我已变得勇敢了。 “翠茹,替我梳妆。” “夫人要去哪儿?”为避耳目,翠茹也改口唤我夫人,我冷冷笑了,“替你的公主穿上公主朝服,咱们去见见我那信义哥哥,为他庆贺登基大典。”“公主。”翠茹喃喃。 “对,公主。” “是不是急了点?军师连日奔波,只怕已有主意,要不公主和他商量商量?” “不用了。我的事,就由我来解决,就算要死,死的人也应该是我。” “谁说的?”有人推门而入,随声望去,格拉塞站在门口,一脸风尘,脚上沾泥。 “你还爱偷听?”我笑,颇多无奈。 “不是我偷听,是你有意让天下都听见。”他沉声应着,反身关了门,一步步走近,看定我道:“信义登基大典,驻军有所减少,你是要换衣裳,不过是换上一身粗布衣裳,随我偷偷入府。”“入府又如何?进去了能出来吗?” “我让你进去,就一定能带你出来。” “这是木桢的意思?”我挑眉,不是不信他,甚至不是不信木桢,是不信我自己,不信奇迹的发生。 格拉塞一愣,继而道:“王爷已有良策,一切成败尽在此举,若你执意以公主身份回宫,到时是凶是吉,我格拉塞保不了你,也莫怪我大难临头,自行逃命。”“你是哪样的人?”我反问,我面前的男人伟岸挺拔,就如同他向我描述的胡杨树,毅立于沙漠,千年不倒、千年不腐。他轻哼一声,“别把人想得太简单。你只要说去与不去就成。” “去。”我接口,“趁我还相信你,我也希望,你会一直是我值得相信与依赖的那个人。” 他没答话,这句话不需要回答,因为回答就太轻率。 换上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裳,如寻常妇人一般裹上头巾,再将面上故意抹黑,镜中的我,虽然还是难掩的姿色,可看上去终于没那么抢眼,随他离开的那一刻,突然想起问了一句,“钟骁呢?他没回来?”格拉塞摇了摇头,我刚要说什么,他接口道:“没他的消息,有传言说已经回国,也有传言说……” “说什么?说他死了?”关键时刻,我变得敏感,半句没完成的话,已能猜到全貌。 格拉塞点了点头,眉心微蹩,我反而笑了,“他不会死的,我离开时,他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我知道有一天,他一定会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知道他,会活得更好、更坚强。”这是哪儿的信念?我自己也说不清,所有的悲观负面情绪退场之后,我只有背水一战的决绝和勇气。我的家从没离开我,就在我记忆里;我的爹娘亲人也从没离开我,我就在他们记忆里。现在,这些记忆就要重合,我等这天,已有很长时间……要避开世人的目光,有两个办法,一是把自己藏起来,二就是把自己也变成世人。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走在街上,连表情都惊人类似。而当一身粗布衣裳的格拉塞带着我走在街上时,我也变成通城郊区最普通的一名村女,手提竹篮、装满针线,蓝色的头巾洗得泛白,低着眼眉只顾看自己棉线绣花的剪字口布鞋。世人看不见我的衣服,不知道我的身份;看不见我的样貌,不会投来艳羡的目光。这样最好,穿过街市,步入小巷,我始终保持着低头紧跟格拉塞的姿势,看见他一身短打的后襟衣裳。“我们……” “别说话,到时若是有人盘查,一切由我来说,你只用跟着就行。”刚一开口,格拉塞打断我,见无人注意,伸手替我将头巾拉低了些。满腹疑惑无从问起,顺着这条小巷走到尽头再一拐弯,是齐府的偏门,平日皆是厨子下人出入,我有些明了,提高竹篮,偷偷按住胸口,安慰自己心跳加速的紧张情绪。没走出巷口,已远远看见把守的侍卫,深深吸了口气,将头低得更低,紧走几步跟上格拉塞,他似有查觉,微微一顿,那个挺直的背影,告诉我很多已来不及用语言表达的信息。比如鼓励,比如安慰,比如从容……心跳到噪子眼儿,呼吸反而提着急不起来,还没走上前,已有侍卫上前喝令,“站住,哪儿来的生人?这里看守着朝廷重犯,不许入内,还不快快回避。”朝廷重犯?一夜宰相一夜囚,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时尚早,信义登基之仪未行,可我想,他已披上新制的龙袍,对着镜子沾沾自喜,却不知哪一天哪一月,他的命运也会有个拐角,从此以后,天地变化、家国尽亡。“回官爷,小的是前村的阿尔吉,给府里清理夜香的张老汉的邻居,昨日张老汉病了,让他家小女儿前来府中要回从前放在府里的工钱。”“废话,一家子朝廷重犯,能放你们进去吗?就算是进去了,只怕也拿不到那银饷。” “官爷行个方便,贫苦人家,还靠这银两请医吃药呢,要不剩下这一个丫头,倒让她怎么过?”格拉塞上前陪笑,嘴一咧,一口白牙衬着卑微的笑容……我们何尝如此过?如今却不得不如此。咬咬牙,逼出几滴眼泪,我跪在地上,抓住那守卫的衣襟,抽泣道:“求求官老爷,救救我家爹爹,他还卧床不起,就指望着从前存在府上的工钱请个大夫来把脉开药呢。”“哟,这整天和屎尿打交道的糟老头儿,竟能生出这般漂亮的丫头,别担心,等你爹咽了气儿,爷接你回去过安稳日子如何?”那守卫起了色心,俯身单手抬起我的下巴。余光瞄见格拉塞正要动怒,我极快的眨眼,泪蕴在眼中,模糊了眼前这个虚伪滛秽令人恶心的大脸。 “官爷,奴家全靠爹爹支撑,还请官爷行个方便,奴家感激不尽。”泪本来是假的,这时变成真的,我的爹娘亲人,也如杜撰中的张老汉,等着救命的银子,等着救命的人。“你也有这闲心,皇上登基后,这府里的人不知什么下场,莫如放她进去一趟,也拿回那几文辛苦钱。”旁边一个侍卫看不下去,上前凑了一句,格拉塞也在一旁帮腔道:“还请官爷通融通融,进去一会儿就出来,绝不给官爷添乱。”若在从前,我一定不会想到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原来艺术果然源于生活,当我跟在格拉塞身后,急步往府里走时,虽装作无知村姑进城懵懂,可印入眼睑的每一样东西、花草,都是深刻在我记忆中的一个个点与面。府内也全是大内守卫,若不是门口那个说好话的侍卫带着,就算入了大门也不知还有多少道坎拦着,我感激的冲他一笑,他低着头,“前头就是齐宰相与夫人休息之所,快去快回,这边都已妥当了。”微一怔愣,已被格拉塞拉着进了内室。 “我们的人?”我小声问着,他微一点头,“快,信义登基,守军调走过半,防范有所松懈,若要救人,今日是个良机。”“怎么救?”我沉声问着,那室内昏暗无光,这原先是府里堆放杂物的货间,今日成了爹娘的卧室。 “嫣然。”格拉塞还未回话,转过屋角,已有人迎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再昏暗的光线我们都能看见彼此,因为血肉相连得紧密。“娘。”我已声颤,跌撞着想要跪倒,又被娘撑了起来。 “嫣然,你当真回来了?” “嗯,爹呢?”话音未落,爹从帐后走了出来,我有多久没见他了?好象隔着一辈子,我记忆里英俊儒雅的爹爹变老了,鬓边尽染白霜、眼角、唇角的皱纹那么深,甚至在黄昏一样的光线里也能看清。他的眼角噙着泪,走近前时,伸出的双手似乎在微微轻颤。我缓缓跪在地上,泪已满面,“恕嫣然不孝,回来晚了。” “回来就好。”爹颤声应着,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打量半晌,方长叹一声道:“看见你好,爹也就放心了。” “齐大人,王爷已安排妥当,命我将大人与夫人送出戬国,如今只等时机,今后相聚的日子还多,大人莫再伤怀。”格拉塞上前行礼,话音虽小,听上去无比坚定,衬着他明亮的眼睛,好象带给所有人希望。“走?能走到哪儿?从前想走的时候走不了,现在身在樊笼,狼狈出逃,一生为官呐……”爹哭了,是那种无泪的哭,挫得我心里一下下钝钝的痛,看见他血红的双眸,还有似哭似笑的表情,可笑的一生。悲哀得无法重新来过。“齐哥,你别这样,嫣然好容易回来了,我们一家好容易团聚,怎么倒先沉不住气了呢?”娘在一旁劝着,她还是那么美,好象光阴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与上次奕城一别相比,似乎更年轻了,或者,只是复杂的神情多了几分勇气与希望,让我将近半百的娘,重新焕发新的生命力。“爹,离了这儿,就当重新开始,想什么过去,只想将来就成。”急切间,好象有很多要说的,但这环境实在不适合叙旧,我转向格拉塞,见他呆呆看着我们母女三人,一时间竟有些怔愣。“木桢究竟想了什么办法?我们可要做什么准备?这外头的守兵虽少了一半儿,可若是这么明名张胆的出去,只怕也不可能。”格拉塞往窗缝中向外张望,微一思量,将我们一家让到椅中坐了,“别说还有一半守兵,就是还有五、六个,也难走成。”“那还说什么妥当?”猛一下站起来,又被爹拉回椅上,“嫣然,怎么还是这个毛燥脾气,既是桢儿说了设法,定然已有良策,否则你们如何能进来?”如何进来?门口的侍卫里木桢的人?除了刚才那个,还有其他?我抬眼相询,格拉塞倒不隐瞒,冲爹娘道:“齐大人、齐夫人,此刻离信义登基良时还有半个时辰,到时你们听我指令,千万别慌,带着嫣然,从偏门出去。”“信义登基时如何出去?”思量着,忽明忽暗,好象明白点什么,又有些不懂。 格拉塞微微一笑,抱拳道:“你们经久分离,此刻好好聊聊,我还有些事情未办,去去就来。” “你去哪儿?”他已走至暗窗前,我忍不住问,这一走,留下我们母女几个,只觉无依无靠。 “放心,到时我一定回来接你们,这会儿外头都梳通了,断没人会进来打扰,只需安生等我消息就行。”他一面说,一面挑开那窗格,瞧了瞧外头,挨着一丛杂草,还有一堆废弃的家俱摆设。“小心。”我低声提醒他,他已一跃而出窗外,不再回头,提速飞奔,极快的,身影消失在墙头。 看来,这齐府里外,只怕多有木桢的暗哨,还有那个侍卫,兴许也被收买了不少。否则这层层包围的宰相府,如何能轻易出入?而此刻,四周悄无声迹,虽然是朗朗白日,却有黄昏时的寂静。“巡逻的守兵都不见了。”娘嘀咕着,有几分疑惑,更多的是欣喜。 “有这么容易?”爹不太相信,可他也说不清原因。我心里隐隐有些作怕,好象自己是阴谋背后的阴谋,可除了等待,又能如何?“不知钟兄府上怎生情形?当初皇上让他走,他不该还执意留在戬国。如今骁儿也没了消息,国将不国、家已非家,不过二、三年功夫,竟已如此不同……”爹还在感叹,那声发自内心的叹息,将我和娘都带入沉思。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长久未见的一家人,再见居然是这等情状,除了沉默,只剩下浩浩江水从指间流逝、无法把握的悲凉与凄楚。大势已去,我看不透戬国的未来,若信义得逞,那不久的将来,也许戬国会成为桑夏国的一个郡县,再过无数年无数代,长着同样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拥有同样文化与语言的亲人将不再记得对方,淡了,一切都淡了,在时光的磨砺下,祖先的历史和固守的信念都淹没在时间长河中,到那时,才是亲人相见、互不相认。如果局面继续僵持下去呢?这天下还是三国分而立之,桑夏国与睿朝日渐强盛,而戬国,夹在两国中间,全靠有限的土地资源和丝绸卖买维持,想要开辟一番天地,何其不易。我不相信信义能做到,这甚至连景云帝无法维系长久。最终的结局还是百姓离散、田地荒芜,到最后,这许多人的执念只能成就历史上讽刺的一笔,淡而淡之,荒而荒之,这小小的戬国也会被瓜分吞并。我不敢再想下去,好象不往下想,事情就永远都不会发生。其实,这也是自欺,若说世上有何不败之主,必然就是时光,它自顾自,从不为一切爱恨痴缠、惊天动地停留,我们都败了,败给光阴,不但是个人,也是国家,更是历史,还有这天下……“爹,骁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决不会有事。钟伯伯一家,嫣然也必会设法相救,无论是戬国也好,或者睿朝,再或者追溯到顺朝,我们一心求的,不过是个平安富强,有时皇帝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是个好皇帝。嫣然不了解永隆帝,可他一定是个聪明的皇帝,你看他此次行事,考虑周全、滴水不漏,胸中自有丘壑,就知睿朝将来也必是一个开阔富饶之地。嫣然不敢多求,平生只求家人平安,若广而论之,则愿天下家人皆可团聚。”一番话说出来,自己倒轻松了。有时候,有些道理好象不说出来就会有些模糊。一旦说出来,就有了目标,也逼自己不断的朝那个方向迈进。至少我是这样的人,因为不够勇敢,所以必须自己给自己打气;因为不够坚定,所以常常迷失困惑。幸而前方总有明灯,那是一生两生、几世几生都不会改变的信念——温馨、从容、幸福,还有美满,这是人生航程中不变的坐标。“齐哥,嫣然说得多,与其坐着感慨,不如重新开始。再怎么说,我们总算幸福,比其他人好上千倍百倍,又何必自怜自艾,倒失了气度。”娘定睛望着我,紧紧拉着爹的手,我笑了,虽然泪痕未干,将自己的手也覆上去,一家人,重展往日的笑颜。“集合,所有兵士集合。”三人正无语对看,外头突然乱了起来,心下一转,难不成格拉塞说的时机到了? 爹恢复了沉着,几步跨到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这时才注意他穿着脏污的布袍,因长时间未换,有些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可那布料软软的贴在身上,领口烂了,泛着白白的汗渍。“齐哥,外头出了什么事儿?”娘跟上去问,他们夫妻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那么默契,我从身后看过去,一时忘了这紧张的气氛,只是无限羡慕他们的圆满。“嘘~”爹以指封唇,压低声音道:“只怕格拉塞说的时机到了,但不知这些守卫为何这般慌张。” “留下十人,留守府第,其余人等,皆速赶往奉德宫护驾。”为首的侍卫长高声喝令,神情有些仓促。 士兵是没权力问出了何事的,他们只是简单的听人调遣,可人人心里都明白,这事儿闹得不小——奉德宫,岂不正是戬国皇帝登基之所吗?须臾功夫,那些侍卫分成几队,该走的走,该留的留,院内一时空了下来,三人面面相觑,犹豫着是逃还是等? “现在什么时辰?”爹突然问,外头的天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云,阳光暂时躲到后面,人人脸上都如这反复的天气,阴晴不定,迟疑难决。“巳时,将到午时。” “午时?”爹喃喃自语,“太阳升高,阳气充足,曼姬,倒不料你我重见天日之时来得这样快。” “都在这儿杵着干吗?全都去门口守着,守住门口还有什么人能出入?这活儿也得做在明处别人才能看见,怨不得你们熬了这许多年,还是普通兵士。”有人边喊边叹,我拉开爹,从那条门缝望出去,正是那个引我们进来的守军。心下暗喜,这里头果然有木桢的人。爹也有些明了,紧紧握住我的娘的手,“此次若能平安出去,但愿两国不兴战火,从此黎民安生,我们一家不再分离。”“嫣然。”窗根处有人低唤我,虽然是极快的语速,却并不慌张,可那声音,不是格拉塞,竟然,竟然是木桢。 “你怎么来了?”我已抑制不住高声问道,今日意外太多,都是我不曾经历过的稀奇。 “我不能来?”他挑眉,扒在窗根处,脸上有无所谓的笑,好象局势紧张都不放在眼里。 “格拉塞呢?我们怎么出去?” “他去了钟府,未免打草惊蛇,两边一块儿行动。” “怎么行动?”我还是不解,这门口十个兵士,该不会全被他收买了吧?  木桢不答,只是微扬起嘴角,一个纵身,从窗外翻进来,朝着爹娘跪了下去,“女婿给岳父岳母请安,恕女婿来迟了。”“听嫣然说你镇守辽洲,怎么擅离职守?自投樊笼?”爹有些怨气,沉声责备。 “岳爷莫急,让嫣然独自涉险已是不该,可当日辽洲事宜未妥,故不能前往相助,昨日桑夏国已密传睿朝要求和谈,信义登基,辽洲边境上戬国的守军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咱们就借他的地方,好好谈谈。”三方僵持着吗?我们有几分胜算?一切都是未知数,可木桢来了,我突然觉得心安,好象可以把重担交到他身上,由他一肩去担。“嫣然,你也换上公主朝服,是该做一回凤烨镇国公主了。”木桢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嘴角一扬,我知道他已有了胜算。偷偷摸摸的进来,堂堂正正的出去。娘换上我的衣服,我换上了那身华丽精致的公主朝服;爹穿上木桢带进来的短打衣裳,凌乱的头发、苍桑的眼神,一家人还想再说什么,门外轻轻叩响,“王爷,外头已准备好了,小的带大人与夫人出去吧。”“岳父岳母,时候不多,安心随我的人去,今夜寅时,咱们在通城郊外见面。”木桢上前从娘手中接过我的手,“放心,信义老贼还伤不了我们。”千言万语,都汇集成一个复杂的眼神,长久的期待即将盼来结果,而黎明前的黑暗正等着我们去冲破。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没必要说,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侍卫冲木桢微微行礼,继而道:“大人、夫人快随小的从偏门出去,此刻人少,我已置换了岗哨,低头随行即可,不必慌张。”微一颌首,爹握紧娘的手,就如同刚才格拉塞牵着我,两人低头,匆匆随着那侍卫去了。我站在门口,从关闭的门缝中一直追随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我来了,你不高兴?”木桢在一旁淡淡道。 “嗯?” “从刚才到现在,你没怎么正眼瞧我。”依然是玩笑的口吻,却生生将我的泪逼了下来。 “擅离职守,你就等着皇上罚你吧。”忍不住嘴硬,转身时却看见他同样蕴着泪的目光。只是偶然的对眸,却再也不无法将视线从他眼中挪开。我们在彼此的眼底,只分离了数天,却如同经历一世。原来倾国倾城,从现在开始,只要这一瞬心底的感动,可以够我们携手面对人生很长时间。良久,木桢俯身下来,我以为会是一个甜蜜的吻,可他停在离我的脸近在咫尺的地方,鼻尖相对,这么近的距离,反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灵动的双眼,里面有霸气,更有少年人的孩子气。“你不会以为这是在府上吧?”我轻轻笑了,“还不快去奉德殿。” “这可不就是在府上?”木桢反问,情势越紧,他越是无所谓,好象唯有如此,才能体现他的玩世与不屑。 才欲嗔他,他咧嘴笑了,抬起头替我将发巾摘下,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最平常的单髻,没有任何饰物,与身上的华美颇不相衬。木桢替我披上外袍,袍角腰身处用金银线绣织的凤凰,只只展翅,昂头高飞。我轻轻抚上去,心中五味杂陈,颇多感慨,可一切已由不得我来改变或者维持,木桢轻轻在我耳边一啄,柔声道:“我的公主,咱们架着马车、带上随丛,去给信义庆贺吧。”分明是豪情万丈在胸中,却用了那么柔软的音调,我看见他的双眸,盛载了太多平日隐藏深处的壮志与抱负。 来不及为那个明亮如阳光一般的眼眸感动,木桢一脚踢开了紧闭的大门。“来人啊,唤你们守将来。” 离屋子五米开外,有两个下人,乍一转身看见我,皆有一瞬的呆怔,脸色瞬息万变,半晌,方跪在地上颤声道:“小姐,您到底回来了。”小姐?当年走时,只有爹娘和府中几个心腹知道真相,如今回来,只怕再难隐瞒。费力想要模糊的事实,原来这么脆弱,原来这么快就大白于天下。我走上前扶起两位跟了爹一辈子的管家,他们苍老了,就像寻常生活艰辛的老人,双眼昏浊。 “何人在此喧哗?”早有四、五个守兵将我与木桢围住,低垂着眼睑,唇边带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木桢高声道:“这戬国的公主你们不认识倒也罢了,怎么连这身镇国公主朝服都不认识?”抬眼望去,眼前的士兵面面相觑,既不敢肯定,又不敢放肆。 “镇国公主?不是远嫁睿朝了吗?怎么倒在这儿,你们这对偷儿,偷了公主的朝服,来这儿撒野。”为首的一个高声喝着,却又底气不足,面颊憋红,看得我忍不住笑了,笑厣如花般绽放,“木桢,你该不会把我的令牌给忘了吧?”“忘了没忘,可既然朝服都能造假,又如何担保这令牌是真的?”木桢眉目一挑,态度甚是轻松,那几个人围了上来,他轻笑一声,只是一瞬,突然间沉了脸,“懒得废话。”说着拍了拍手,墙头院角,竟藏了许多木桢的手下,细细一数,能有十来个。惊喜望向身边的男人,早知诸事都已如此妥贴,还费什么力气避人耳目。木桢走上前,从袖中轻轻握住我的手,看向众人,朗声道:“凤烨镇国公主刻意为新皇登基回国庆贺,还不快快备轿。”“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对方明显已经胆怯,犹强撑着盘问,脚步却寸寸后挪,脸上已显惊慌。 “我是何人由不得你来盘问。”木桢低斥,喝令道:“将这几个守军捉拿,待结了咱们的事儿再审不迟。” “是。”众人得令,齐声应着,三下五除二,早将那几个守卫捆绑。 一时间反客为主,连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既有如此准备,怎么还让我操心了这许久?” “时机未到,早说岂不露了行踪?时机一至,才称得上准备妥当。”木桢一面答,一面拉着我往外走,脚步沉稳,大步迈出去,透着他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小姐……”原先府中的下人早就遣散,不肯走的都是些追随爹娘一生的老人,此时齐刷刷跪在地上,悲喜交加,老泪纵横,“小姐若要走,将我等一干人一并带走吧。大人吉凶未卜,奴才们若能伺候小姐,也算是全了这颗忠心。”“快快起来,爹娘早就悄悄出府去了,待我完了身上的事儿,自为好生安置你们,这会儿你们自在府中静候,定有佳音。”话说着说着,就把我心中的结果说出来了,好象有了木桢、有了这盘棋,我们就注定是胜的一方。“走吧。”木桢不再多话,恢复了他王爷的威严,早有小轿等在门口,低头进入之时,忍不住向钟家的方向张望。 “格拉塞做事,向来万无一失。”木桢淡淡道:“此刻只怕已经出城了。” 微微点头,心下虽有疑虑,还是选择相信,毕竟婚后的他,再没骗过我。 一旦身份公开,进宫反倒成了易事,我想,信义也知道我回来了,与其在登基之日杀伐对峙,莫如打开宫门相迎,好歹,我们总算是名义上的兄妹。听着那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关闭,看着这熟悉的皇宫,恍如隔世。 “有请凤烨镇国公主。”司仪太监拖长声音,尖细的噪子划破怔愣中的沉默,当小轿落定那刻,我冲木桢微微一笑,看见他眼中无比的坚定。小轿停在僻静处,轿夫全是木桢的人,就连宫里他也做了安排吧?我不再操心,他能进来,就有把握局面。稳了稳神,缓缓下轿,穿廊过院,奉德殿就在眼前,顺着红毯铺就的宫道,一步步走向那个九五至尊所在之处。文武百官纷纷下跪,虽然我能看见他们眼中的惊诧,但此时,已没有什么能左右我的情绪,多靠近一步,就多一分从容,这尊贵的身份、特殊的场合,让人不知不觉变得庄重。走得近了,信义那张虚胖浮肿的脸开始清晰,昂首挺胸,直直与他对视,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懦弱,正视有时比忽略更加痛快。“凤烨公主?”信义轻轻一笑,“当年我就透着奇怪,怎么好端端的美人儿,说死就死了呢。” 我站在当下,不曾跪地行礼,“做妹妹的今日才来拜见哥哥,还请皇上哥哥莫要见怪。” “见怪?怎么会?”他扬声,两人的表情都只剩下虚伪,对峙数秒,信义敛了笑意,“凤烨公主卖国求荣,实为逆贼,还不快来人拿下。”“慢。”我抬手,毫无惧意,“凤烨当日和亲睿朝,曾有皇上亲笔旨意。” “哦?朕的父皇还说了什么?” “朕殡天后,若新帝巴结靠拢桑夏国,即废之。”一字一句,这个秘密,连木桢都不曾告诉。 信义脸色一变,伸手道:“胡扯,朕没追究你私放朝廷重犯、挑起事端破坏登基之仪,你倒振振有词起来了,既如此说,圣旨呢?”“圣旨?”我冷笑,“圣旨不就在你的龙座之下吗?” 信义慌张,竟起身翻找,才一动作,目下众大臣一时哗然。 “妖女。”他私吼,虽说已坐上高位,却仍不像一个皇帝。 “信义哥哥,圣旨自然有,可不是现在拿出来,凤烨有两句话,想问问这满朝文武。”不容我说下去,早已被御前侍卫团团围住,我笑了,仿佛看见犹在轿中的木桢,是怎样轻笑摇头的表情。果然,不待他们动手,有太监急急奔来,跪地回禀,“皇上,桑夏国出尔反尔,已与睿朝签下友好协议,如今大兵压境,我边防军官俱在睿朝边境,防不胜防,剩下几个地方官员,已作鸟兽散。”“你~”信义腾的站起,气急败坏,早忘了为君者的风度。 “天时、地利、人合,信义,别怪我无情,要怪就怪你无视戬国民意,一心靠拢桑夏国,才有今天的下场。” 这就是木桢说的时机,他一直在等今天,等所有的机缘巧合都重叠在一块儿的那天。不长的来路,他说得不多,零零总总,我已有了底气,睿朝势大,虽不见得胜桑夏国多少,但两国正面相争,耗财耗力。这才是永隆帝派出木绎的真正用意——他要的,不是戬国;他要的,是天下的平衡。“还不起开。”喝斥围住我的守卫,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当真要为这种卖国皇帝拼命?你们当真愿意抛下祖宗家业,去做桑夏国人?”“保护皇上。”不知何时,信义身边多了几个太监、将领,我细细一看,全是从前他府邸中的亲信。“大胆妖女,私通睿朝,今日又大放厥词,你当真把这儿看成睿朝皇宫民?”可我身边的侍卫显然开始犹豫,但凡有思想,一经人提点,就容易猛醒,当皇权开始摇荡,每个人都会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可有几位大臣站了出来,见我一介女子,很有些轻蔑不信。“若说我戬国,乃顺朝皇裔,睿朝虽暂占上风,究竟是乱臣贼子,长久不得。”“长不长久,论不到你我来说,照这位大人的意思,顺朝何尝不是天福朝的叛逆?真要追究,只怕源源无期。无论如何,戬睿同宗总是不争的事实,皇朝姓什么都在其次,总比抛却祖宗家业,跟着桑夏国放牧养马来得合理。”“你既说皇上私通桑夏国,有何证据?况且先皇在时,也和桑夏国交好,这又从何说起?”另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内务大臣站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就骂,“原先还只当是宫女变公主,麻雀变凤凰,现在看来,这凤烨公主根本就是假的,当年齐府千金、钟将军之妻已死,何来什么凤烨公主?”“齐嫣然死了,所以凤烨才生。”我笑,这问题我每天想上一百遍,如今当着众人说出来,耻辱都过去了,剩下的只是蹉跎。“证据?但不知众位大臣要什么证据?”红毯后,有人朗声道:“不知这桑夏国皇帝与你们龙椅上那位信义私下签的协议可算证据?”是木桢,他嘴角上扬,目光却带着不屑。一步步走近,引得众人瞩目。 “你是何人?敢胆在此喧哗。”信义慌了,虽然他穿着龙袍,可他不像皇帝,倒是木桢,天生的贵气,给人无形压力。果然,有些东西不是说换一身衣裳那么简单,你要配得上那身衣裳,就得压得住这衣裳代表的地位。不待木桢走近,早有守宫将领将其围住,长矛抵在身前、长刀架在眼下。他与我不同,我有凤烨镇国公主的身份,而他,对朝堂来说,只是一人陌生人。“木桢~”急切间开口,我也被士卫拦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很短,却又重重阻碍。 “戬国就这么招待睿朝崇亲王爷?”他倒无所谓,因为源源不断的,有我们的人从各处宫门进入,细一瞧,整个奉德殿都被围了。见此情形,众朝臣慌张无措,跌撞着想要出去,可这本身就是攀笼,入得其间的鸟只怕难以脱身。 情势直转急下,隔着守卫,我看着木桢,目光相询,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政权,说崩塌就已崩塌。他不看我,只是朗声道:“睿朝皇帝派本王前来恭祝戬国新皇登基之仪。”“崇亲王爷?还不快快请王爷上座。”信义犹存幻想,守兵让开了,木桢却不再笑,沉了脸,直直走上前,携住我的手,冷冷道:“同根同胞,同宗同源,今日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卖国贼。”说着从袖中掏出卷轴,刚欲展开,正门一骑两人,飞奔入殿,定晴一看,惊得我呆愣当场——分明是格拉塞与钟伯伯。格拉塞翻身下马,不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直直朝木桢跪了下来,“属下无能,钟大人执意要回皇城,属下拦不住他。”“情势如何?”木桢负手相问,可已胸有成竹。 “回王爷,前方已与桑夏国取得共识,睿朝大军将戬国边防尽数解除,此时已有先头军队到达通城,这皇城内外,四处把守睿朝各路军士。”格拉塞一字一句回,每说一句,目下诸臣就多一分惶恐。原来如此,而我,在这国破之即,再次与亲人重逢,连看的勇气也没有,却又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钟伯伯身上调开。想问什么,嘴皮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泪迅速涌上,脆弱来袭——无论面对什么,都可以要求我坚强,唯有面对亲人,我无法还如刚才一般镇定。“大胆逆贼,竟敢擅闯禁宫。”信义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可剩下几个死忠只够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其余人面面相觑,没有领导,不知该如何反应。“逆贼?谁是逆贼?”钟伯伯跌撞着下马,一步步走急,简单的动作,蹒跚的身形,可以看出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 我直直看着他,无法将视线转移,他的脸上有钟骁的影子,如果有一天,或者今天就是那个“有一天”,钟骁的脸也变成这样苍桑悲愤、受尽折磨的痛苦,我该如何面对?众臣窃窃私语,细细一听,说什么的都有,可我的思绪混乱如麻,眼睁睁看着钟伯伯从我身边经过,他没有停留,就好象根本没看见他曾经的儿媳,那个从小被他视为女儿的齐嫣然。“来人,来人,将这反贼拿下。”信义刚才虚伪的笑没了,脸上只剩下惊慌与恐惧,也许他到现在才发现,整个皇城其实已被木桢控制,而他的朝臣竟然如此胆小懦弱。“反贼?”钟伯伯高声问着,脸上交织着悲愤、质疑、激动……还有很多难以言表的挣扎,“是谁置祖宗家业不顾,一心靠拢桑夏国?是谁残杀忠臣良将,害兄弑父?是谁妄顾先皇遗愿,发兵睿朝,骨肉相残?是谁听信馋言,加重赋税,民不聊生?信义,先帝殡天不过短短月余,你看看这戬国,可还成国?百姓怨声载道,官僚心灰意冷,大战未打,边境几乎成了空城,你得了皇座如何?失了民心,也不过如此下场,只是这天来得太快,让老夫好生痛快。”“反贼,别以为朕没得到消息,你一家投靠睿朝,儿子成了睿朝将领,此时正随大军驻扎桑夏国边境,自然替睿朝说话,通敌叛国说得正是你自己。”心下一惊,我转眼询问木桢,一切疑问都在眼中,却看不到一点点答案。钟骁在睿朝军中?为什么从没听到过消息?他随木绎征战桑夏国,难道木桢会不知道?群臣激奋了,钟伯伯更激奋,他双目充血,仰天大笑,笑声惊破了天阙,将一切私语淹没,笑得人心上颤颤发凉。 “想我钟家,世代忠勇为国,为先皇拼得一条血路,在这弹丸之地,上下奉迎,艰难为生,以期有朝一日,重回京瑞,重现辉煌。奈何天亡顺朝,大势去亦、去亦……” 说着眼角已噙出泪光,大悲之情恍若大喜,复又决绝道:“对,小儿钟骁的确追随睿朝四皇子萧木绎,那又如何?老夫耗尽一生才明白,黎民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不管这天下姓陈姓萧。”我已分不出他的哀乐喜怒,讷讷唤了声,“钟伯伯~”他仿佛没听见,兀自笑着,脸上已是死灰一片。 心下一凉,我急着上前欲拉住他,还没走到跟前,他已直直往一旁立着的侍卫刀上狠命撞了上去…… 格拉塞飞扑上前,众臣呆愣当场,信义满脸惊恐,那侍卫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我瞪大眼,可被木桢一把拉近,将我的头紧紧埋在他怀中。忘了呼吸、忘了闭眼、忘了哭、忘了喊,我傻了,分明没看见,可那片飞溅的鲜血好象直接泼到我眼中,眼底一片血红,看什么都是血海。时间好象定格,每个人都定格在钟伯伯撞向刀刃的那一刻。他的笑声仿佛还在奉德殿上空鸣响,可死亡来袭,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我睁着眼,一直不肯闭上,但我什么都没看进去,混身僵直着,无法面对这个戏剧性的变化。木桢一直揽着我,可我感觉到他的怒意,还有升腾着的复杂情绪。良久,场中没人说话,信义转身欲逃,来不及了,一切都有因果,钟伯伯死了、戬国死了,他……必须也会为这一切偿命。“来人。”木桢沉声喝令,“弓箭手待命。”他的声音那么冷,冷得我趴在他怀中直打哆嗦。 “王爷,可要等此人交给皇上处置?”上前的将领小心问着,话音未落, 凤凰花开第25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音未落,格拉塞已抢先一步,夺过守卫手中的刀剑,朝信义狠狠掷去。“啊~”的一声,那个臃肿的身影倒地,他在地上挣扎、嘶号、抽搐,那身明黄|色的新制龙袍,被血染红,多么讽刺的颜色对比,多么可笑的君王了局……“别看。”木桢柔声劝着,扶直我,试图蒙上我的双眼,可我从他指间看出去,好象被魔怔一般,欲罢不休。 “格拉塞,你留在此料理后事,务必厚葬钟言洌。”木桢一字一句说完,稍一顿,手上使劲儿,欲将我抱离这片血污之地。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猛地将他推开,踉跄着奔到钟伯伯面前,跪倒在地,颤颤的伸出手,却怎么也不敢抚上他犹圆睁的双眼。“嫣,王妃。”格拉塞上前欲劝,却被木桢拦住了,“由她去吧,她也憋得太久了。” 朝臣散了,被木桢的人接管,无论这皇宫,还是那些庸碌的人群,或者这宫里无数珍宝,还有这戬国短短几十年的历史……一切都散了。当周围安静下来,木桢陪在我身边,可他并不再安慰我,他只是静静等着,等着我接受这个事实。 “钟伯伯。”我想笑,一滴泪落在他脸上,顺势流下,滑开一道清明,仿佛这躺在血污中的死人也微笑了。 “你放心。”每句话都想说,每句话都没必要说。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生死,更是我第一次直面如此畅快淋漓的人性,还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国破家亡的五味杂陈。“从今后,再没有顺朝,也没有戬国,您随他们去吧,随钟家的祖先去,有一天,睿朝也能如顺朝一般强盛,我相信,那时候,你也会高兴。”轻轻抚上他的双眼,他的眼皮似乎在我手中跳动,但这一切,只是幻觉,我没能保住他的性命,他死在我面前,用最壮烈的方式。钟骁,如果你知道,是不是会怪我? 泪不断的落下,不断的变干,不断的湿润,不断的涌上。就好象不会停止,就好象一切都停顿在今天,我没有家了,更没有国,原来,我比死在这里的人更加可怜。“嫣然,我会妥善安置钟言洌。”木桢终于握住我的肩头,没有他的双手,可能我无法面对,有了他的双手,我突然变得脆弱。嚎啕痛哭,只剩下嘶声力竭的哽咽,曲终人散,今昔成往昔,我呢?我是否还有必要继续向前,还是随着陈腐的旧朝,一同离开?“你还有爹娘,还有我,还有睿朝。”木桢仿佛听见我的疑问,将我轻轻拉入怀中,手心梳理着我有些散乱的长发。 风来了,风过了,风带来清新,带走血腥。太阳升高了,然后又西沉,我们的身影在地上拉长,身下的血迹慢慢变干,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沉默的午后,慢慢变凉。我有爹娘,我有木桢,我有睿朝?不,其实每个人都只有自己而已,世界在我们之外,也在我们内心,当我们放弃,世界就没了;当世界放弃,我就没了……木桢留不住我,正如我留不住从前,留不住钟骁,留不住钟伯伯。 “爹娘还在城外等着。”要很长很长时间,木桢才会说一句话,在这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会平静了一点点,心中的震惊悲愤过后,是如微风拂过一般的凄凄。“怎么会这样?”终于,我也开口,乍一听见自己的声音,甚至觉得有些陌生,隔的时间不长,隔的事情却太多,原来更朝换代,也不过是瞬间的变化。“时候到了,就这样了。”木桢淡淡笑,可我知道没那么轻巧,他一定部署了很多,包括木绎,还有钟骁,过不了几天,他会知道钟伯伯的死讯,到时,不知他能否承受。“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现在?现在只有睿朝,没有戬国了。” “那我呢?我是戬国人。” “不,应该说,本来就没有戬国,这片土地,无论姓什么,你我都只属于这片土地。” “恭喜你。”我冷笑,颇多无奈,“立下此功。” 木桢皱我了皱眉,不再与我多说,打横将我抱起。 无力再反抗、无力再挣扎,钟伯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离我越来越远,连同那片血污,也离我越来越远。 “放心。”我对着他说,仿佛看见他死灰一片的脸上露出一个只有我们才明白的笑容。 木桢没听见吧?我只是在心里对我的亲人这么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不用在争论谁是正统,谁是逆臣,因为天下,又是一个和平统一的天下,等有一天,如果睿朝也走向覆灭之路,这世间,又会兴起同样的争论。但其实,这争论,原来并不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加强大繁荣,人民更加安居乐业,这就够了。钟伯伯,我会告诉钟骁,您是怎样的忠勇,又是怎样的超脱释然。我还会告诉所有人,您是怎样的书写了‘忠诚’这两个字——从前是忠于朝,最后,是忠于心、忠于民、忠于这世间不常出现的真理……”那天夜里的梦真实得不像梦境——钟骁仿佛就站在我面前,而我们,就在今天我停留的通城郊外,静静的茈碧江缓缓流过,他笑着对我说:“十日,十日之内我必会平安回国。”他的面容模糊了,可笑意那样清晰、那样阳光。 我也如当日一样努力微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必定有重逢的一天。替他整了整衣领,睁大眼睛害怕流泪,他在我发间轻轻一吻,转身上马,冲着朝阳,消失在天际……转一个身,枕间已濡湿了,可我无法从这个梦中醒来,往事历历在目,让我一遍遍重温我们的过去——陪伴、等待、厮守、大婚,如亲情一般的爱情,血肉相连的密切,还有分离之际的不舍,最后是造化弄人的悲痛。一夜之间,曾经的夫妻天各一方,他不知道有我,而我,无法再抓住他的行踪。 山一程、水一程,我们隔着的不是山水,是重重的枷锁与过往。景云帝殡天,戬国土崩瓦解,睿朝终于能完成自己的统一大业。如我所期望的那样,这次统一并没有流血。可我还是忍不住悲凉,只要想起钟伯伯面如死灰的脸,衬着殷红的鲜血,心如刀绞般疼痛。我分不清,分不清究竟是为我那本不该存在的“国”?还是一生忠孝的钟伯伯?梦自顾自继续,清晰到好象亲历那些我不曾经历的从前。 钟骁骑着马儿离开了,他身后,有个身影一直默默注视,我看不清她的面目,但我知道她是仪悦公主,她在那儿,为他送行,替我履行某种义务,他不曾看见她微蹩的眉心,还有伤感不舍的目光,他一心离开,因为他不愿意相信土堆下埋着他的妻子,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语都不曾留下。这是前世欠的债吗?几乎每个人都在错过,错过之后,只能珍惜眼前,然后得一些补偿性的幸福——如果你真的可以彻底忘记。我不想辜负木桢,可今日之事将往昔一并带出,汹涌如潮水,生生将我溺死在这半真半幻的梦境之中。随着钟骁的身影,我陪在他身边,穿过密林、淌过河流、踏遍城镇、登高望远……每一次落脚都带着希望,每一次停留都有些空落。街头巷尾,官员百姓,他总在有意无意间打听着我的消息,可我的消息好象化在风中,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有的是他心底的执念,无的是再没人提起那个倾国倾城的齐府千金、钟府儿媳——钟齐嫣然。他的心空着,我的也一样,被掏得干干净净。我陪他在路上、在驿站;我陪他站在山上吹风,远眺自己的家乡;我陪他感受孤独,还有寂寞……我试着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他的心声,关于我,关于家,关于国,关于未来。最后,我只能读懂我自己——遗憾、眷恋、无奈、歉疚、怀念,还有夜深人静时,淡淡的爱恋。原来我是爱你的,你在我身边时,我爱你多一些,你离开我时,我的爱就随之淡一些,可又那样隽永,越淡,越是无法消失。“骁哥哥~”我在梦里唤他,他负手立于高处的背影恍惚一窒,似乎听见我的声音。我等待着,等待他回身,然后我也许会飞奔过去,在梦里,我们能够重逢。然而这毕竟是梦,而我,也不过是个幻影。谁都没有看见我,谁都没能听见我,钟骁依然站在那儿,如同磐石,我悄悄的离开,泪也不过只是蕴在心底的一点水雾……第二日醒来,阳光晃眼,我躺在通城郊区简陋的农舍里,一张竹榻,几副破旧的床幔,还有古朴的木桌,以及我身边酣睡的男人。轻轻抚上他的眉眼,今日才有空仔细看看木桢,分离六、七日,他黑了,却壮了,眼睛虽然还闭着,我知道睁开时,一定是明亮的,充满了力量与希望。还有他浓密的眉毛、尖挺的鼻、抿成一道弧线的嘴唇……恍若第一次相见,又恍若早就相识。每一样都变得熟悉,比以往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辰都要熟悉、都要亲切。“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我轻声问着,看见他微微笑了。可我不许他睁眼,也许睁眼,我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勇气。“木桢,就当作你还梦里,也只当我只是梦话。”木桢稍一侧身,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却不再睁眼,一会儿功夫,他的表情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放松单纯。 “还记得初遇你时,山间那场急雨。”我缓缓诉道,国破了,往事如水,静静流淌在我心间。 “那时我只是避雨的少女,你只是游历的少年。如果我们都能如那天一般纯粹,说不定我会爱你多一些。”我笑着,泪却落下来,无限嘘吁。“但你是睿朝五皇子,我是戬国齐小姐。以前我以为,有了身份地位,有了金钱屋宇才能幸福,如今看来,有时候,这也会成一种负累。”我知道,木桢没睡,我们都没睡,此刻,他不是那个胸怀天下的皇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爱、有情,有血、有肉。“一直以来,我都分不清是否爱钟骁,更分不清是爱你多一些,还是他。这些好象很重要,直到昨天才发现,原来这些都不重要。他是钟骁,你是萧木桢,我是齐嫣然,我们就算把对方杀了,将对方的血全喝尽了,肉剁烂了,也不能变成彼此。”轻轻叹了一声,不知看透以后,是释然从容,还是消极悲观?“你知道我是谁,在我不知道你是谁的时候;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在我分不清想要什么的时候;你知道怎么去实现目标,在我根本没有目标的时候;你知道钟骁就在木绎军中,在我几乎以为他漂泊到相当于消失的时候……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我总是落后你一步半步。我想爱你,可连我的爱,也比无奈落后着一步半步。”泪在眼中直接掉落,我的声音也开始哽咽。“如今没有戬国了,也没有戬国的和亲公主,木桢,放我走好吗?我和我的爹娘,远远离开睿朝,你若不想我见钟骁,我一定终生不再见他;你若不愿我再嫁,我一定终生都不嫁;你若想看见我的真心,我告诉你,我真的爱你,虽然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我累了,我怕面对日后更激烈的夺嫡之争,我承担不起王妃之责,你放我走,就当过去,也不过是场梦境。”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再单纯如婴孩,因为他开始有了执念,放不下,放不下这些人、这些事。我接不下去,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到了离别,在这之前,从没想过离开,从这一刻起,又好象突然看见沉重的将来。良久,木桢没有反应,我抹着抹不尽的眼泪,再看他时,他定定看住我,眼神是我不懂的怜惜与思考。 本能冲他一笑,他的眉心却皱得越发紧了。半晌,方缓缓道:“你累了,再歇一天启程不迟。” 启程?再回京瑞?去做我的王妃?看他满府佳丽,再看他与木绎的明争暗斗,最后,还要面对钟骁,以政敌的姿态。 不想则已,一想头疼欲裂,可他会放我走吗?那番话说完了,他又作何想呢? 木桢坐直身体,微微一怔,我以为他会说什么,可他迅速起身,高声唤道:“来人,伺候王妃梳洗。” “木~” “既然是梦话,就忘了吧。”他打断我,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很多事,现在再说都晚了,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王妃,你也只能是我的王妃。”“晚了,所以我不想挽回;累了,所以我害怕跟你回京瑞。” “那你去哪儿?去找钟骁?他是四哥的亲信,不同了,现在,一切都和从前不同。” “我也不同了,我不想去找他,我想一家人在一起,过相对简单的生活,不再参与这些朝事国事,不再费心费力猜测将来,不再努力平衡府中的利益关系,不再……”“住口。”木桢低吼,“我何尝不累?我何尝愿意?可有时候,由不得我们选择。” “可以选择,只是你根本就不是能轻易放手的人。” 我们争执着,他背对着我,我看向他宽厚坚实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光阴,几乎想就靠在这个背影上吧,把一切担子交给他,放下过去,也放下心中的执念。可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一瞬过后,我越来越看清他的野心,越来越难以负荷他的将来。“刚才就是一场梦,梦醒了,我们都得继续。”他冷冷说着,说到后面又柔和下来,转过身看着我,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走近前替我拭去眼角的泪痕,柔声道:“嫣然,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什么都不是很明白,但有一样,关于钟骁,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他在四哥军中,颇受赏识,此次与桑夏国对峙,我军地形不熟,几次退让,最后也是他,率百人突围,最后谈和,并且逼迫桑夏国放下对戬国的控制,最终签定边境条约,互不侵犯。若认真说起来,钟骁确系良才,可惜他投靠四哥,注定与我为敌,我知道你为难,可你如何忍心远走?抛下我们继续争斗?”“你又如何忍心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争斗?”我反问他,两人都纠缠于这个死结,说到底,我们都不够坚强、不够绝情。“你想见他?” “我?”摇了摇头,连我都不知是不是想见。还有钟伯母,昨夜里见了,一夜间老了,她不愿走,她想守在钟伯伯埋身之处,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我劝了大半夜,娘跟着劝了大半夜,最后她说:“曼姬,别再劝我了,如果你是我,只怕早随他去了,可我还苟活于世,不过是期盼着骁儿能够平安。这一生,富贵已足,剩下的,还是清静些好。”借着烛火,我看见她深刻的鱼尾纹,还有眼底的苍桑,钟伯伯去世,没见她流一滴眼泪。我知道,她的心死了,心死之人是不会流泪的,哪怕从她带些昏黄的眼眸里看去,也只能看见她的沉重与自嘲,再没有那些惊慌、猜测、悲伤与无奈。“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娘和我转身出门,我似乎听见她轻轻的一叹,窗前有她的剪影,已不是我熟悉的利落干脆的钟伯母,一生的起伏、国破的深沉,最后,全都化作那个剪影,简单、深刻,无尽哀哀与凄绝……“我与四哥相约在丛屏会面,到时,我会安排你们见上一面。”木桢不等我回答,早已做了决定。 “丛屏?你和木绎?”我有些糊涂,照理说,戬国皇权虽散,但此时政局并未稳妥,他二人该即刻赶回京瑞才对,怎么还要在丛屏会面?这后头,应该有所图谋、有所策划。“别再胡思乱想,嫣然,一切都过去了,我相信以钟骁的为人,必定不会执着于儿女私情,现而今到是该好好想想,四哥有意拉拢钟骁,这背后,只怕没那么简单。”木桢说着紧抿了抿唇,仿佛思量着什么,眉心也轻轻蹩了起来。又是一个棋局里的迷局,我有些心疼面前的男人,周围每个人做的每件事,对他来说,都透着玄机,一步走错,只怕全盘皆输,他要搏的不单是更辉煌的前程,更要保眼下的局面,当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深秋的通城,已开始转凉,坐在马车里,依着娘,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我知道,她一定又去收集沿路盛开的桂花了。“嫣然,你看这山川河流,从不为江山易姓而改变,四季花时依次而开,等回到京瑞,万事落定,只怕连玉兰都该打苞了。”娘握着我的手,她脸上的笑不是勉强的,而是淡定从容的。看向爹时,一脸温柔。牵了牵嘴角,我当然懂得娘的意思,可我笑不出来,不是因为心累,是因为身累,总是睡不够,又总是没精神,马车里晃晃悠悠,晃得我有些恶心,意识涣散,不能集中。“齐哥,从前你去过京瑞吗?”娘努力想调动马车里异常沉闷的氛围,她回忆着从前美好的时光,还有那些过目难忘的美景。爹一直沉默着,偶尔抬眼看我,始终不曾吭声。 通城到丛屏并不算远,可我们还是走了五天,比来时慢了许多。因为我总是不舒服,没食欲,整天睡觉,身体的负累超过了心理的,甚至忘了在丛屏就会和钟骁见面,没力气思考,白天趴在娘怀里,晚上枕着木桢,有时我们一天都没什么话,因为才一沾枕头就会睡着。有时我会作梦,梦境离奇古怪,有时我会梦见会到前世,车水马龙,红绿灯闪烁,还有那个我忘了名字的男人,他模糊的背影,糊涂的一切……然后是我的十字绣,然后是罗阿姨慈祥的笑,然后又是我站在马路中央,车流人行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我盯着班马线,直到眼花缭乱。醒来后很想说,说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但话到嘴边,所有记忆就像消失一样空白一片,常常我看着木桢,张大口,却不知道要干什么。木桢只当我累了,放慢速度,一再放慢,甚至木绎都提前到了丛屏,我们还在十里之外。那天正在吃饭,格拉塞传来消息——木绎带着钟骁,两人仅一个侍卫队,已于今晨入丛屏,派使者送话:通城事急,望速回。“要不你先去吧。”放下碗筷,我有些头晕,实在不敢想像纵马赶路的情景。 木桢有些为难,我知道,从前的戬国需要正式接管,在一切稳定之前,什么都可能发生,木绎的大军因此并未撤回,而是驻守边境,以防桑夏国趁乱而变。“我和爹娘后到。”加了一句,忍不住作呕,跑到门前,扶着门框一阵干呕,将一应汤水全吐出来了,还是恶心,胃里空得难受,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嫣然。”木桢跨上几步扶住我,“怎么了?最近总见你没精神。” 娘也跟上前,我拽住娘,想说话又是一阵呕吐。 “嫣然,这月葵水可有何异常?”娘蹲在我身旁,压低声音问。我摇头,半天都想不起来。 “传太医。”木桢已高声喝令,“格拉塞先行入丛屏,其余队伍在此驻扎。” “王爷。” “行了,待王妃病好之后,我自然会到。” 他们的话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我缓缓起身,头晕目眩,几乎全靠在木桢怀里,什么都不愿想,只想睡觉。 “桢儿,嫣然怕是有了身孕。”娘的声音在我耳边,我好象已在半梦半醒,只疑心一切尽在梦中…… 戬国没了,钟伯伯死了,钟伯母心灰意冷,木桢将要与木绎密谋什么大事,我将和钟骁见面……一切都涌在一个出口上,然后,我怀孕了~~ 说不清究竟什么感觉,幸福与怔忡同时存在,在本能的喜悦之后,又是无尽的茫然。 木桢有一瞬的呆愣,我朝他苦笑,看见他复杂的表情——惊喜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狂喜的表情僵在脸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乱世之末,胜世之初,这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我身心俱疲,又有何能力安祥宁静的孕育这个还是胚芽的小生命? 抬眼看爹娘,他们也如我一般茫然,也许是因为怀孕的敏感,也许是因为国破的悲恸,我被无限的悲伤淹没,任由木桢抱着我往内室走去,没注意格拉塞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太医来了,隔帘请脉,木桢来回走动着,一刻不肯安稳,我的心中也颇为忐忑,犹豫着想问,又不知是希望有呢,还是没有?“如何?王妃的脉相……”木桢已按捺不住,见那太医才一起身,忙不迭问道:“是喜是忧?” “恭喜王爷,王妃脉相洪大,应是喜脉。” “真的?可有把握?”木桢追问,而我,偏头向里,泪水突然滑落。 “王妃害喜之兆颇为明显,葵水逾期未至,依微臣看来,已有七、八分把握。” “那可有法子让王妃舒坦些?这几天她总是嗜睡,没精神,又没食欲,太医开几济养胃调气的药试试?” “王爷说笑了。”老太医笑着细细解释,“这妇人有孕,反应不同,但万不可随意用药,以防意外。王妃素来身子康健,但害喜严重,只有好生调养,不可操劳费心,自然一切皆妥,过得这头三个月就好了。”“那就好,那就好。”木桢好象孩子,一问一答泄露心事——我以为他不想要,原来他一直盼着,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喜悦与紧张让他手足无措。“那这整日车马劳顿,可有何影响?将来做产之时,会否有何危险?”太医沉吟片刻方道:“有了身孕,不益奔波,王妃想是经历事变,心思太重,这才有些虚弱,依微臣看,最好尽快回京,寻一清静舒服之所,为王妃养身养心。”闭上眼,何处才是清静之所,如果心潮起伏,躲到天涯海角也不得安宁。 屋门吱哑响了两声,太医走了,跟着有人进来,我知道是木桢,他掀开床幔,轻轻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意,柔声道:“现在,你还走得了吗?”说着抚上我的小腹,虽然现在还平坦如昔,但我的孩子会在里面慢慢长大,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如果可以,我也想如寻常母亲一般感觉到满溢的幸福。微微侧了侧身,睁眼看他,“若是我死了呢?”话音未落,木桢的脸沉了下来,“那我就让所有人陪葬。” “你威胁我。” “你恐吓我。” 我们互不相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他争执。半晌,木桢噗哧一声笑了,“别说气话,咱们好好养一日,明天回丛屏,我命人先将你和爹娘送回京瑞,我随后就到。”“你不是答应我……” “让你们见面?”他接口,连我都怀疑这不是一个好时候,可他继续道:“君子一言,四马难追,我既然说了,定然办到。”他的脸上满是自信,仿佛拿准了未来,而我越发彷徨,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所有纠葛都如同断头的流水,乍乍被留在昨天,再往后看,似乎只剩下一条出路——我也要做母亲了,而我的孩子,怎么能没有父亲呢?昏昏愕愕间睡去,梦中有人握着我的手,我动了动,那双手柔若无骨,我听见娘轻轻的叹息,就如同梦话,她在我耳边低语,“前世因,今世果。”因果因果,原来我和钟骁的姻缘这样浅,而我和木桢的羁绊却这样深。 丛屏这座小城,是否与我们有何渊源?我还记得钟骁的来信,他告诉我,这里家家户户遍种荷花,无数次想像他的样子,印衬着流水浮光,风吹荷叶,沙沙作响,钟骁年轻的眉头紧蹩着,目光闪烁,期盼着重逢,确不料从那刻起,我们已渐行渐远。木桢与我进入这座小城时,迎接我的只是满城青灰的屋子,与天地相连,分不清层次。还有一个个石缸中枯萎的荷叶,破败的、凋零的,随秋末的寒风摇曳。临街的人群躲在屋檐下,对我们的车队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脸上还留有对战争的惶恐,意识上并没把自己当成睿朝人。不错,戬国覆灭得太快,连我都有些措手不及,何况普通百姓,一夜之间,就没了归属感。要用多少年,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是睿朝的一部分?要用多少代,才能让他们想起,其实戬国从来都是睿朝的一部分?我们的马车很慢,自从我怀孕,马车里都加厚了坐垫,一天的路用两天走,木桢还是不放心,得了空就亲自在马车里守着我,连爹娘都说他太过谨慎。可他只是笑,笑得很单纯,好象第一次做父亲,可我分明从他的笑中体会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担忧——他的二姐,那个产难而死的女子,在他心上留下心魔。谁能想像什么都胸有成竹的崇亲王萧木桢,唯独怕迎接生命来临的那天……他也是脆弱的,在我们内心深处,所有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木桢也不例外。我有时会心疼他,有时又恨,爱恨交错,总不得轻松。盼这一天盼得太久,真正来临时,我反而有些退却,犹豫着不知如何面对,逃避已是不能,未来也早结束在过去,那我们重逢有何意义?真的要这样赤裸裸的面对彼此,把那些前尘往世再回忆一次吗?“嫣然,既然选择了,总要面对。”娘握着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所有人当中,其实娘才是最坚韧的那个,比爹多几分洒脱,比木桢多几分淡然。“我只是怕……” “怕什么?” “钟伯伯也死了……”我低声轻喃,钟家发生太多,与他们相比,我们一家反而很是幸运,家没了,至少人还在,人相聚,家自然就有了。“嫣然。”一直沉默的爹突然插话,瞟了一眼车外,看见木桢正打马上前与格拉塞会合,这才压低声音正色道:“骁儿的去处几月前爹就有耳闻。”“爹~” “你钟伯伯私下应该一直和骁儿有所联系。”爹不等我开口,兀自往下,他的神情严肃,似有所思。“爹虽不清楚骁儿何时追随睿朝四皇子,也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但有一点,你钟伯伯死前说的话,你可还记得?”低头细想,钟伯伯仰天长笑,双目充血,仿佛苍天也跟着风起云涌,他在吼,声音不大,但震在每个人心底——老夫耗尽一生才明白,黎民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不管这天下姓陈姓萧。心下似有火光一闪,眨眼功夫,我仿佛看清了钟伯伯的用心,还有钟骁的诀择。 “爹,您的意思?”急急开口,有些欣喜,爹缓缓点头,脸色也缓和不少,“依我看,无论骁儿追随于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骁儿还是那个胸怀天下的热血男儿,并没被过去击败。”我有些怔忡,这些话一旦点明,心中反而有些糊涂。 “嫣然,如今你有了身孕,已不可能再如从前般任性。骁儿是个明理之人,你也该学会释怀,否则三人痛苦,又如何面对未来?若是还纠结于过去,不如不见来得省心。”“爹,我……” “爹知道你素来都有些别扭脾气,也亏得骁儿和桢儿都待你不薄,可人生一世,首先要看重自己才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是长久之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深秋的凉风穿巷而过,掀起车帘,让我看清这冷清的世界,还有人们脸上淡漠的表情。青瓦灰墙仿佛浸满水气,单调的颜色饱满欲滴……一场秋雨即将来临,空气中有股湿润的泥土芳香。反复问自己,一切答案呼之欲出,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每个人都已做了最后的决定。马车停在驿站门前,木桢掀开车帘扶爹娘下车,才一转身,我看见木绎迎了出来,满面带笑,眼神却冷,“五弟脚程太慢,让哥哥好等。”“四哥。”木桢抱拳行礼,“凤烨不舒服,路上耽误了。” “弟妹怎么了?”木绎瞟了我一眼,仿佛没看见站在一旁的爹娘,“听闻弟妹有喜了,这可是喜事。” 他兄弟虽不睦,提到这个话头,木桢还是真心展颜,我几乎害怕面对他这样单纯的笑容,害怕承担不起如此真挚的感情与朴实的期待。“四哥。”我也低低唤了一声,下得轿来,微一福身,被木绎扶住,“弟妹身子不方便,这礼还是免了吧。” 刚欲寒喧,他呵呵笑道:“做哥哥的才知道弟妹是戬国齐宰相千金,从前多有怠慢了。” 勉强一笑,淡淡回:“还谈什么戬国,这都是从前的事了。” “四哥,咱们还有正事要谈,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干嘛?”木桢接口,脸上带着一丝淡漠的微笑,不等木绎开口,将爹娘往里让。身份有时并不重要,但绝不是毫无用处。我的身份揭穿了,就面临更多复杂局面,永隆帝是否会容忍一个二嫁的儿媳,并且还是正妃?这些不是我考虑的,但我想,这些日子,木桢一定为这个烦恼,即便永隆帝不介意,朝上朝下风言风语也少不了。无奈苦笑,抬脚欲行,木绎极快地在耳边低语,“这才知道钟将军原来与弟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不知他若知道弟妹有了身孕该作何想?”“你操心太多了。”一时忘了规矩,我打断面前话中有话的木绎,“四哥乃朝中重臣,为皇上所依重,还是多费些心思在朝政上,至于我的过往,不劳四哥费心。”“你~”他气结,刚要说什么,我继续道:“素日虽与四哥交往不多,但在我心中,四哥文武双全、心系天下,为人敬仰。凤烨只是一介妇人,错就错在不该有过去,但凤烨无法改变,只能说造化弄人。还望四哥莫与他人为难,凤烨感激不尽。”“嫣然。”木桢停了脚步,他显然听见了,有些淡淡的不悦,“走吧,别和四哥胡闹。” 那夜直到安寝,下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下意识细听着可有钟骁的消息,但没人提到他,就好象刻意回避,所有人都不提木绎手下这个立下大功的年轻将军。我想问,又忍了回来,既是木桢答应了,他一定有所安排,只是不知他与木绎私谈些什么,前院的灯光一直亮着,靠在枕间等他回屋,直到模糊间睡去,依稀觉得有人进来,依稀觉得有人掀被而入,依稀闻见木桢身上淡淡的檀香,心放了下来,我靠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第二天,木桢命格拉塞送我与爹娘一道先行回京,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在外头等着,他将我的碎发别向耳后,柔声道:“去吧,有人在城外树林等你。”“你……”我的眼眸迅速湿润,有些难以置信他的信任,毕竟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爱谁多一些。木桢轻扬起嘴角,“这时候,我不怕你跑,我知道,有我在你身边,你才会安心。”我想起昨晚,想起昨晚本能的依赖,难道说不经意间,我已将他视为爱人,因为肚里没成形的孩子,我们势必在一起,无法分开?“木桢,你呢?什么时候回京?你们究竟谈什么?回京后爹娘该怎么办?”问题太多,还有朝堂,对我的态度肯定也将不同。不上不下间,不知永隆帝会如何处置。“你想得太多,从此后,全都让我来想。”木桢眼眸含笑,手掌在我腰腹处来回轻抚,“你和孩子,会是睿朝最尊贵幸福的人。”“不要承诺。”我捂住他的嘴,“我身边的人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也包括我?”木桢挑眉,好象孩子一般顽皮。 眼中一片酸涩,我缓缓点头,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原来也是在乎他的。 木桢眼眉一亮,定定看着我数秒之久,这才低声道:“好好保重自己,我五日后回来,一切都会妥当。” 我已忍不住抽泣,为他这份信任,还有他一直以来默默的付出。他的自信感染了我,让我无法再背叛,无论这感情里有多少强迫的成份,于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已烙印在彼此的生命中,羁绊太深,无法分隔。木桢脱下身上的玄青色披风,披在我身上,拉拢立领,这才将我扶上马车,我从车帘望出去,看见他对我一笑,然后转身大步朝里屋走去。马车行得远了些,但我仿佛能听见他狂傲的笑,还有玩世的态度,与木绎谈什么不重要,我知道他在谋一个将来,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人都不敢小觑。树林里只有密密麻麻、大小一样的树,我看花了眼,都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格拉塞骑马走朝前,后头跟着侍卫和车队,有鸟在林中啼,风吹过时,林中树叶翻飞,一阵叶雨才落,有人“驾”的一声从身后赶来。我听见那声音,无比亲切,虽然隔着太多事、太久时间,可只要一听见,还是能认出,寻声望去,我们身后有人骑马而至,一身鲜艳的铠甲,越来越近,当终于到了我的马车前,我看清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骁哥哥。”马车停了,连时间都停顿,当年的十日之约如今才能兑现,他在我面前,沉着、冷静,比记忆里成熟,没想像中冲动。“嫣然。”钟骁动了动嘴皮,那么熟悉的名字、那么熟悉的声音,我们都有一瞬的怔愣,好象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二人同时开口,又都不知如何继续,想说的话太多,前因后果,乱麻难理。 “我~” “嫣然,下车说吧。”娘微笑着,这才反应过来,我仰着头从车窗看他,他垂着眼俯视我,眉目没变,神情却坚毅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我记忆中阳光明媚的骁哥哥也多了几分苍桑淡定。侍卫们不明所以,却又不敢询问,只有格拉塞,他知道来龙去脉,摒退了闲杂人等,林间一时安静下来,我踩在落叶厚积的山路上,听着脚下细碎的脆响,阳光从树叶间洒落,印花了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表情,也印花了记忆里这些年发生的事。钟骁走在前面半步,我跟着他,他等着我,像小时候那样,我们一前一后,只是他没有携住我的手,只有一个宽厚的背影,仍然指引着我,用一种无声的力量,还有满腹心事无从说起的沉默。“你怎么会?” “在四皇子身边?”他接口,侧头给我半个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嘲,目光一触,我们都无法再将视线调开,我的影像在他眼中,好象从没离开。良久,钟骁强抑着心潮起伏,只说了一句,“你骗得我好苦。”“若是我不骗呢?是不是会更苦?”我反问,往事涌上心头,他是心头最难舍弃的回忆。 钟骁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可他早已不是当年莽撞的少年,宽厚的肩背、微握的双拳,还有坚毅的下巴,每一样都不同了,我也不复当年的清纯吧?下意识抚上小腹,从没想到,再见时会是这样的情形。他的目光随之落到我平坦的肚腹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保重。”“你也一样。” “我?我不过是替父亲完成遗愿,如今爹爹去了,我也算替戬睿合并出了一份绵力。” “钟伯伯他……” “他一生念念不忘钟家世代忠臣,临了才发现,这江山,原来是百姓的江山。” “那你以后呢?有何打算?”戬国没了,睿朝蓄势待发,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朝前冲,可我希望他平安一辈子。 “你说呢?” “嗯?” “我还记得从前的话,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在你身边。” “骁哥哥。”我接口,“我负担不起,从前可以,现在不行,若是为了我,那你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钟骁的眉心轻蹩,但嘴角却是上扬的,“崇亲王爷的为人,我也略有耳闻,他若对你好,我绝不插手,若有一天,他负了你,别怪我处心积虑,就是为了等那天。”“你何必……” “这不是何不何必的问题。”他打断我,隐隐有些怒气,“就算夺妻之恨能消,那将来呢?得手若不珍惜,这就怪不得别人。”“你怎么知道他不珍惜?骁哥哥,别做这些假设,所有假设都不存在,我只知道现在,他对我很好。” “那他还……”钟骁一时激动,说到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我有些茫然,对木桢,我向来只有三分把握,其余七分,全靠他信守承诺。可就算他对我的心是真的,不代表他没有其他用心,比如此次与木绎的碰面,其中定有许多隐情。“他和木绎?”忍不住追问,钟骁摇头,复定定看住我,“嫣然,你只要记住,我在你身边,无论天翻地覆都无须慌张。”“骁哥哥~” “如今戬国群龙无首,政局不稳,睿朝想要在短期内安抚人心、重建皇权,只怕并非易事,但不知派哪位皇亲前来接掌戬国,这差使说好即好,说难亦 凤凰花开第26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成与败,只怕就在这朝夕之间。”钟骁缓缓开口,几句话说得颇费思量。我有些糊涂,细一想又有些大致的轮廓。“嫣然,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用简单的符号代替心情吗?” “记得。”我想起那些趣事,高兴的时候画一颗心,难过的时候画一颗碎了的心,如果被父母责罚,我就画一颗委屈的哭泣的心,然后让信鸽稍给钟骁,我们分享彼此生活中的小秘密,乐此不疲。“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低语,好象松了口气,为了我还记得那些琐碎的过往。 “骁哥哥,我给你唱首歌吧。”不知怎么,前世的回忆涌上心头,全都化作一首曲调,重复简单的歌词,正是我想告诉他的话:有一条小河叫忘川 喝了川水就忘了一切 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有一条小河叫记川 喝了川水就记起一切 记起一切也记起自己 …… 有很多东西其实我们都没忘记,只是埋得太深,深到仿佛不再存在。我哼着那曲调,心上有淡淡的悲伤,钟骁静静站在一旁,目光逐渐深遂。如果他不能忘记,那我们就把一切都留在这深秋的树林里,太阳升得高了,我看见远处红的、黄的、淡绿色相间的森林,我们都有瞬间的恍惚。钟骁张开双臂,我以为他会揽我入怀,可他闭上眼,仿佛在感受天地间的灵气,良久,我听见他也跟着轻轻哼唱:喝一口来自忘川的水,再喝一口来自那记川的水,忘了一切,又记起一切……低沉,带着好听的磁性,直到重新上了马车,那乐声还在我耳边环绕,钟骁骑马驻立,鲜艳的铠甲慢慢被树林淹没,车轮滚滚,我们总在不同的方向。谈不上怀念,也不是不舍,只有无尽的嘘吁,对那些往事,还有你的决择,我能做什么呢?回报亦是不能,我只能答应你,永远努力的幸福下去…… 木桢为爹娘在京郊准备了一座农庄,不算大,但一应物件摆设都很齐备精致,又派了十来名丫环小厮,散养了许多鸡鸭,连我都不想入城,就待在这秀丽的山庄,陪着爹娘,看日落日起、听风吹林响,难得的惬意,难得的轻松,正是爹娘所要的。在木桢回京之前,擅作主张留在这儿,不愿入城,格拉塞倒不强求,自从通城回京,他就比从前少话,常埋头嗯啊两句,然后又离开,不似从前亲密。如此也好,我不怕人言,但还是忌讳人言,虽然内心有些淡淡的失落,可说到底,成|人世界就是这般无奈——总为世人活着,自己反而越来越渺小。娘常陪着我在附近散步,周围的田野空旷平坦,收割的稻谷整齐的堆放成垛,空气中有浓浓的稻香,黑色的土地和金色的稻垛,映衬在蓝天白云之下,是一副副自然朴实的画面。偶有农人赤着脚在田间忙碌,风吹日晒,面膛是健康的黑红色,见我们经过,站直身呵呵傻笑,那表情里有对富贵生活原始的向往与羡慕,也有单纯的崇敬与畏惧。放低姿态,我和娘都感到莫名轻松,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缺衣食,也没那么多争斗,一切都如平缓的溪流,偶尔跳跃,只是平淡日子的点缀。木桢是个重信之人,可现在,我倒希望他别那么快急着赶回,这样的日子,过一日就沉醉一日,我不想回那座皇城,不想看府中那些各有千秋的美色。“娘,有时候女儿很嫉妒您呢。”我挽着娘,忍不住感慨,户外的清新空气让人惬意,凉爽的秋风从发间拂过,我们的马儿相随漫步……久违了这温暖的亲情,如今又紧紧挨在我身旁。“哦?怎么说?”娘挑眉,她的肤色泛着淡淡的桃红,我们都沐浴在阳光之下,重新吸取信心与能量。 抿嘴一笑,我看向远处的爹,正和格拉塞纵马奔驰,爹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可现在,他不需要再争输赢,他只是将所有心情,好的坏的,全都留在这旷野,求一个洒脱豁达。“嫣然从小就羡慕爹娘的深情,历经风雨、终见彩虹,从一而终、此生不渝。”娘的目光变得柔和,但笑不语。我继续道:“也从小就觉得,这样的幸福可遇不可求,千百年来出一双璧人,把女儿的福份全占喽,嫣然若再想求一个天长地久,只怕不易。”一半玩话,一半真话,娘却轻轻蹩起了眉头,低唤了声,“嫣然。” “娘放心,女儿从没怨过,虽说造化弄人,可女儿自有女儿的福气,无论是骁哥哥还是木桢,都一样情深似海,嫣然无怨。”娘皱着眉,尤其是说到木桢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沉吟着缓缓开口,“嫣然,娘与桢儿虽见面无多,但娘也能看出,桢儿是个胸怀天下的人,志向不小,将来,将来……”“将来若是他选了天下,也不足为怪。”我接口,这空阔的晚秋旷野让人坦然,抬眼看向远处连绵的群山,心思如那山峦,起伏、壮阔、豁达。“木桢的为人,我也算知道几分,他想要什么,绝不会轻易放手,哪怕牺牲很大。”“嫣……” “娘,这是天下男儿的雄心,就像天下女儿家都求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一样,明知难以实现,就当是个美梦,放在心里,何必强求。可换句话说,若是真能实现,为什么又要强扭着不乐意呢?我实现不了,他能实现也是一桩好事,这是天意,谁都无法逃脱的命运。”“只是难为了你。” “不为难,直到戬国没了,钟伯伯死了,再见到骁哥哥,这才发现,女儿根本分不清爱和依赖,也分不清亲情和爱情,对我来说,这样就很好,再深一点怕难以承受,再浅一些,又怕没了寄托。不深不浅,最为妥当。”我承认自己是鸵鸟,埋首在沙里,假装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于是周围的一切就不存在,就好象现在,不进京城,似乎京城里的矛盾就离我很远。娘长长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如此也好。” 勉强一笑,拉着娘往爹那边走,“快,爹又输了,咱们让他们换马再赛。” “慢着些,有了身孕还是这么莽撞。”娘一面嗔一面笑,笑声洒落在飘着稻香的空气里,好象一个个跳动的音符,飞得很高,传得很远……爹毕竟上了年纪,一会儿功夫就累了,携着娘的手,他们的身影被下午的阳光拖朝身后,相依相偎,相伴相亲。分明是两个人,但那么和谐、那么温暖。我远远看着,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楚,不知我们的身影是否也会这样美满?这样幸福满溢?“回农庄吧,你也出来大半天了。”是格拉塞,他站在我身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回去就犯困,这会儿睡了,夜里又睡不好,要不附近走走,反正不累。”我蹲在地上,回身仰头看他,他的脸映衬在阳光下,微微泛着亚麻一样淡金色柔和的光。“快起吧,谁像你这么不顾惜身子。”格拉塞动了动嘴角,显然对我不太满意,板着脸,想要扶我,最后还是转身先行。“我们去哪儿?”虽说怀孕了,自己还不觉得,除了不想吃东西和嗜睡,没发现什么变化,身体也还轻巧灵活。 “回农庄。” “那你先回吧,我等爹娘。”固执起来我也很固执,可我好久没固执了,因为宠我惯我的人不在身边。 格拉塞一顿,牵着马儿往另一头走。 “去哪儿?”我追问,此时太阳已开始西沉,我的好日子过一秒少一秒,后天木桢就该回京瑞了。 格拉塞不答,吩咐一旁的侍卫,“保护好大人、夫人,我送王妃先回庄园。” 爹娘倒是放心,他们有多久没静静享受这祥和幸福的二人时光了?两人冲格拉塞微笑点头,客气几句之后,爹将娘扶上马,自己也跨了上去,驾的一声,冲向远处的落日。两个人的幸福容不得第三个人,有时连子女都是多余的,我有一瞬的怔愣,直到格拉塞在一旁提醒,“走吧。” “我想骑马。”我想自己疯了,有限的时光里,总想无限的任性洒野。 “不行。”他答得肯定,没一丝回旋余地,见我始终追随着爹娘的目光,复又软了下来,“我带你去看凤凰树。” 凤凰树?我一直在找,一直都没看到,倒是记忆里花开如火的凤凰树,反而越来越清晰。 “会开花吗?” “谁告诉你凤凰树会开花?”格拉塞反问。 “那为什么还叫凤凰?” “因为那树的叶子,好象凤凰羽毛,枝干向外伸展、羽叶舒展华美,虽不会开花,可被视为祥物,总共没有几棵,我知道这山里有一对。”“一对?” “嗯,不知有多长年月了,两棵树相偎相依,风来风往,总是朝着相同的方向。” 莫名的,我开始向往,在脑海中勾勒那对凤凰树的样子,一前一后随着格拉塞沿小径蜿蜒,上山的路并不难走,山路上铺满厚厚的落叶,阳光开始变弱,透过树叶落入林间,格拉塞的身影被镶上一道淡淡的柔和的光。清风拂过时,带来树叶的芳香,我的额间鼻端有细密的汗珠,但心情愉悦,并不觉得疲劳。并不长的山路,没什么路人,只有我们静静走在山间,也没有语言,也没有交流,但他时缓时停,总让我跟得不费力气。“还远吗?”这小山包不算高,我们走在半山腰,还是没看见那两棵凤凰树。 “在那儿。”格拉塞抬手一指,顺势望过去,对面的山麓,有两棵硕大的古木,被风一扬,枝叶纠缠着,相互依偎,相互低语。是我记忆中美丽的凤凰树,却又比我记忆里高大、雄伟。树冠撑起一片天空,那熟悉的羽叶迎风轻摇,诉不尽爱恨痴缠。我愣住了,风声变作它们的音乐,伴它们起舞,沙沙作响的凤凰树叶,舒展着它高贵的羽毛,摇曳生姿。它们没有花朵,甚至也没在深秋落叶,绿油油的羽叶还是那么繁茂美丽、欣欣向荣。隔得那么远,看得那么清楚,那两棵树,好象会说话,会思考,你静静注视它们,它们就好象有无尽的故事,在这安静的时光长河里,什么都会消亡,唯有它们的故事仍在继续,虽然没有文字、没有语言。如果有一天,它们能开满灿烂的凤凰花,整个山脉都会被那像火一样的颜色燃烧。虽然每个人都说凤凰树不会开花,可我总觉得它们只是在酝酿、在等待,等待某一天,所有力量厚积薄发。“有什么不同吗?”格拉塞也随我的目光看过去,可他冷静得多,凤凰树对他来说,本来就是这样的。 “它们在说话。”我闭上双眼,隔着中间的山箐,仿佛听见较矮小的那棵树轻柔的笑,而高大的那棵,伸展所有的枝叶,只为给他的伙伴一片宁静平和的天空。格拉塞一顿,淡淡笑了,席地坐在我身旁,微一思量,好听的口哨音从他嘴里遛出,简单轻扬的曲调,与我平日听的弹的略有不同,那口哨时而昂扬、时而轻缓,时而低沉、时而又高亢,仿佛骑马在草原上,整个山坡都是开不尽的野花,绿的草、缤纷的花朵,还有蓝天白云,牧羊女咯咯的笑声……几乎在那一刻,我似乎看见格拉塞年少时的身影,不是孤独的,而是有红颜相陪;不似现在这么冷漠,他眉眼带笑,笑声爽朗,仿佛从前的钟骁——阳光、灿烂、明媚。良久,我的心情随着哨音飞扬,飞到辽阔的草原,飞到曾经的故乡,飞到过往平淡的幸福,飞到极远极远的地方,远到可以忽略现在一切不安与未知。当那哨音几转,终于停了下来,再睁眼时,天边的火烧云点亮了我的双眼,也点亮了内心所有的希望与激|情。 “还不走?”格拉塞挑眉,我哈哈笑了,看见对面的两株凤凰树也随着我一道迎风而笑。 “它们会说话,以后我要在这儿建一座农舍,陪着它们,这样就不会孤单。” “它们本来就不孤单,孤单的人是你。”格拉塞淡淡接口,他总是一语中的,越是简单的话,越能道出真相。可这次,我没感到失落与消极,相反的,倒有几分释然,“所以我要与它们作伴,迎来朝阳、送走晚霞,生生死死都在这片土地上,最后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彩虹,这样,你们谁都认不出我。”“我~”格拉塞张口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半晌方道:“你喜欢就好,可今儿天晚了,不能再耽搁,先下山吧。”“遵命,军师。”我冲他调皮一笑,他愣住了,一刹那时光,转身朝前走去。没走几步,已有侍卫匆匆朝这边赶了过来,见我们,又乍乍收了步子。“什么事这么急?”格拉塞沉声问道,在没有木桢的日子里,他身上也能找到丝丝缕缕的王者风范,可这贵气里,总有些无奈与落魄,好象命运并不曾厚待他的过去。“回军师,皇上旨意,即刻召王妃入宫觐见。” 微一蹩眉,到底还是躲不过尘世,木桢还未回京,永隆帝召我不知何事,且又如此仓促,只怕未必是什么好消息。格拉塞看了看我,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别让爹娘担心。”我冲他一笑,“就说我有急事,回府了,明儿一早过来给他们请安。” “你倒有这个闲心。”格拉塞冷冷道:“这时候召见你,定是听见什么流言。” “皇上是听见别人的话了,不过不是流言。”我扬了扬眉毛,顺着山路一转,看见那两株凤凰树,还如刚才一样的姿态,却给我无尽的安慰与勇气。“嫣然~” “格拉塞,我知道你为我好,别担心,除非自己放弃自己,没人能逼迫我放弃未来。”我打断他,天色昏暗了,山路有些模糊不清,一面说一面笑,不妨脚下一绊,直直朝前摔下去,心下大惊,下意识护住小腹,可眼前一闪,格拉塞大步跨上前,我跌进他的臂腕——坚实有力,沉稳温暖。两人同时一怔,借他的力站直,不着痕迹抽出半个身体,“上次翠茹也这样摔了个跟头,幸而是我扶住了,这丫头比我还毛燥,将来得有个人看着她才行。”不知怎么这话就顺口而出,在这之前,虽也想过撮合,但终究觉得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今日说开了,心下反而轻松,有些人需要提点一下才会发现周围的美景,希望格拉塞不会辜负这般深情,虽然一开始并不见得情愿。见他脸色微变,忙装作不在意,理了理裙角,兀自顺山路而下,甚至不敢回头,仿佛回头,就看见他有些无奈的苦笑,就连这苦笑,也不该属于我,一切情义,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负担。格拉塞一直将我送至宫门外,早有太监在那儿候着,不阴不阳的迎接我,不阴不阳的看了格拉塞一眼。太监的眼神通常都是一样的,但含义却不同。目光一凛,就能在程式化的笑容背后,察觉到他们异动的心思。有些了然,但不欲申辩,和太监申辩是最愚蠢的办法,在没挑明之前,只有自己镇定了,旁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军师请回吧,杂家一会儿送王妃回府。”那太监眯着眼笑,好象一直狡猾的猫,格拉塞身形不动,不悄搭理,撩袍坐在宫门口,竟旁若无人。心下暗笑,难怪他和木桢投缘,这骨子里的叛逆,可是轻易学不来的。 “公公前头带路吧,时候不早了,莫让皇上久等。” “王妃这边请。”引路太监一抬手,已有宫轿上前,宫门缓缓关闭,我从轿中望去,格拉塞成了一尊石像,夜色将他雕塑,他守着那儿,让人无比安心。几转几折,出入几道宫门,小轿落时,我在清心殿外,不及细看这展内精致的摆设,随着司仪太监,低头垂首入内。 “人还没到?”永隆帝沉声问着,眼皮也不抬,而我,已跪在殿中的厚毯上,羊毛织就的地毯,是宫里的御用之物,厚实精美,花纹繁复美丽。“凤烨叩见皇上。”朗声应着,不敢抬头,半晌,听见永隆帝摒退了众人,淡淡道:“如今该叫你嫣然好呢?还是凤烨?”他明黄|色的龙靴走到我面前,又停住了,我听不出那句话的喜怒,小心答道:“嫣然亦好,凤烨也罢,只是称谓而已。”“称谓?”永隆帝提高了半个音调,“正因这稍有差异的称谓,朕可治你欺君之罪。” “皇上此话,凤烨不明白。无论嫣然也罢,或者凤烨,都没有戬国皇室血统,皇上难道为了这个不高兴?”我反问,注意力不知何时集中到自己的肚腹处,不断提醒自己——一个母亲,是不可以胆怯的。“一个没落的皇朝,有什么尊贵的皇室血统?”永隆帝走至窗前,我偷偷抬眼看他略有些寂寞的背景,负手而立,孤独而又威仪。“今日丽妃来报,你本是戬国宰相之女,曾嫁予钟言洌之子——钟骁。此话当真?” “真与不真,皇上自有定论。”心下隐隐作痛,这过往时时纠结着我,哪怕当事人不在意,旁人也会常常提点,就是为了刺痛你一下,让你活得不那么轻松惬意。丽妃,无奈摇头,她也只是替自己的儿子不值吧?好端端的当朝五皇子,竟娶了个嫁过人的女人。“这么说来,倒有几分真实。”永隆帝轻笑,带几分嘲讽。 “皇上~” “朕拟了两道旨,但不知该颁哪道?你替朕参谋参谋。”他打断我,指着桌上的两张黄纸,我看过去,心下一颤。 “这第一道,乃是加封你为崇亲王妃,执掌崇亲王府。”说着一顿,复又继续,“这第二道,乃是削去你的王妃爵,以惩欺君之实,留侍妾位,待生产后再行定夺其余罪状。”生产?他知道我有了身孕?我抬眼问他,永隆帝脸上只有沉默,他的眉端紧扭,似乎也在挣扎,刚毅的脸上看得见木桢的影子,好象也是我的亲人。“皇上,嫣然无德无能,只要皇上保嫣然腹中骨肉一命,爵与不爵,都在其次。” “其次?”永隆帝低喝,右手一摔,将案前的圣旨横扫在地,“果然如人所说,目中无君、目中无夫。” “人?又有人说?那若是嫣然只求爵位呢?其余都不计较,骨肉也可分离,是否如皇上的意?如众人的意?” “放肆。”他打断我,怒气已显,再三压抑,方才缓缓开口,“朕念你有孕在身,顶撞之事,不予追究。” “谢皇上龙恩。”我俯身跪在地上,心里不是不怕的,怕得我想哭,眼泪掉了下来,瞬间被地毯吸没,再抬眼时,仿佛一切都没发生。“此次戬国事变,木绎与木桢在丛屏会面,你可知道这其中有何隐情?”片刻功夫,永隆帝恢复了为君者的沉稳,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气,但我知道他在猜测,对他来说,皇子的任何动向都事关社稷。“还望皇上恕罪,王爷素来不对凤烨细说朝中之事,想来两位皇子会面,也定然是为眼下戬国政局不稳之事。” “戬国?还有戬国吗?”永隆帝嘴角轻扬,显然有些不屑,“从今后,那儿就是睿朝的一部分。” 跪在地上,纵然地毯厚实,时候长了,膝盖也有些酸疼。烛光照亮了这宽敞的大殿,一明一暗间,殿中的铜仙鹤也显得温柔,我想像自己腹中的孩子,借我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他一定觉得新奇,看什么都很有趣,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他的爷爷,而我,是他的母亲。我们之间的关系被这一点点血脉相连,现在,永隆帝对我来说,不再只是一个君王,也是一个亲人。只是这亲,亲得太复杂,让人难以靠近。“起来吧。”良久,永隆帝挥了挥手,带几分倦意,轻叹一声道:“桢儿这个王妃之位,一拖再拖,不是没合适的人选,就是不如他的意。如今倒是如了他的意,却不如众人的意。”低垂着眼睑,我半倚着下首一张椅子,静听他的下文。 “你可懂朕的意思?”微一顿,永隆帝扬声问道。 话断在当中,我一头雾水,有些明了,细想又不甚清楚,摸不透他究竟什么心思。 “凤烨听旨。”不用我回答,一切自有答案,永隆帝走至案前,并没翻看那两道圣旨中的任何一道,可他高声传命,也许有了第三种可能。“戬国宰相齐畅之女齐嫣然,外秀慧中,恭敏贤德,自被封为凤烨公主和亲睿朝,颇识大体,戬睿合并,功不可没,今又身怀皇室血脉,故加封为和王妃,享王妃俸禄,居崇亲王府紫菡院。”和王妃?这头衔透着些不寻常,依睿朝风俗,但凡皇子正室,总随皇子同一封号,我有些困惑,才一抬眼,看见永隆帝探究的眼神,还有不容你细想的威严。“谢皇上隆恩。” “今日不必回府,就在这清心殿安置。”永隆帝一摆手,华丽的屏风被拉开了,那后面放着一张华丽的宫床。 “皇上,这怕不合规矩。”莫名慌张,这举动太过异常,若是传扬出去,又如何解释得清? “规矩?规矩是朕定的。”永隆帝轻笑一声,“好生休息,明日你就知道这规矩到底是怎样的。”说着顺手将两道圣旨扔进一旁的火盆中,火舌一卷,那张黄纸瞬间化为灰烬。我急步跟上前,却被宫女拦住了,永隆帝大步迈出清心殿,殿门开阖关闭,他的背影被挡在厚重的大门之外,只留下一个惊慌失措的我,还有面无表情的宫人。“让我出去。”我嘶吼,没人应,她们自顾自的准备浴汤,几乎是强行替我脱下衣服,又将我架到浴桶中。想要挣扎,又顾忌着腹中骨肉;想要呼喊,但究竟什么都没发生。格拉塞还守在宫外,不远的距离,却因为这道道宫门,可望不可及。“请和王妃早些安寝。”为首的宫女低垂着眼睑,替我换上宽大的睡袍,有小宫女往香炉中埋了香木,蜡烛一闪,我有些心慌,以为这将是个不眠之夜,但晃惚间,阵阵倦意袭来,没一会儿功夫,竟顺利沉入深眠。依稀的梦境里,总是永隆帝颇为复杂的眼神。无论是对戬国或者睿朝,我这个和亲公主已没了任何作用,留在木桢身边,不过是个话柄,可他给了我一个名份,一个皇室承认的名份,一个与常理不符的名份。这名份如同一道不为人知的门,打开以后,不知会面对怎样的情景。天蒙蒙亮时,听见外头悉悉索索打扫院子的声音,竹制的扫帚哗哗扫过落叶。再细细一听,那声音隔得近,又不像在打扫院子。我有一瞬的怔愣,分不清此处为何处。直到看见帐顶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这才反应过来这儿是皇城清心殿——皇帝批折议事的地方。“父皇,此次收复戬国,四哥功不可没,若无四哥前方与桑夏国对峙,打压桑夏国锐气,儿臣断不能顺利制信义于死地。”隐约间,有人在外头说话,惊得我混身一颤,分明就是木桢,他回京了,他知道我在这儿吗?猛地起身欲拉开屏风,有太监拦住我,什么都不说,只是行动已表明皇帝的意思——他让我留在这儿,让我听他们的对话。“五弟机警,想得又周到,但凡会有闪失的地方都预先作了布置,这才一举制敌,做哥哥的好生钦佩。” 他二人相互吹捧,不像素来行事,永隆帝一直没吭声,半晌,方听见他缓缓道:“兄弟齐心,方才立下此功,你二人不必推诿,各有各的功劳。”“若不是父皇神机妙算,儿臣也没想到戬国竟如此脆弱。” “这只是千里之途第一步,失地易收,人心难聚,顺朝皇族虽没落了,也还有追随的旧势力。朕欲将戬国另立为同治洲,不知你们有何想法。”“父皇英明,天下易得难守,这同治王爷的人选只怕要费些思量。”说话的是木绎,我被拦在屏风后,开始的焦躁慢慢平稳,细细听下去,好象一切答案都将揭晓。“哦?既然你们也虑到这儿,可有什么人选推荐?”永隆帝挑高了半个音调,想是手上还翻着奏折,时不时传来翻页时的啪啪声。殿内安静下来,忍不住透过屏风往外看,桌案隔得远,有些看不真切,永隆帝坐在龙椅之上,背对着我,木绎与木桢坐在下首的绒凳上,对视一眼,半晌,木桢朗声道:“父皇心中定有人选,儿臣不敢妄论。只是这同治洲既为同治,需得彰显朝廷同心同气之志,这人选可贵不可贱,位高不能低。”“老四呢?有何想法?” “父皇,儿臣与五弟意见相类。”木绎抱拳起身,我听见永隆帝轻轻一笑,“你二人倒难得意见相类。” “父皇~” “罢了,这是好事,不必分辩。” “父皇,儿臣还有件喜事,说予父皇高兴高兴。”木桢上前,走得近了些,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此次收复戬国,凤烨沉稳大胆,立下大功,又在回京途中,发现有了身孕,真正是双喜齐至。听闻昨日父皇召凤烨入宫,定然也有所耳闻。”虽然身处这莫名之境,猜不透永隆帝的心思,可乍一听木桢这么说,我还是不由上扬起嘴角,有些想哭的冲动,又有些幸福的感动。“果然是喜事,所以朕命她在你母妃处安寝,不必来往奔波。”永隆帝淡淡道,末了又加上一句:“只是这喜还不全。”木桢有些诧异,刚欲询问,皇上继续道:“听闻老四麾下有一员猛将,乃是戬国威武王爷钟言洌之子钟骁,此次破敌制胜,全凭此人智勇双全,可有此事?”众人面上皆是一窒,连我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这事到了今日,早不是什么秘密,但永隆帝刻意提及,难不成真的只为嘉奖钟骁?木绎瞟了一眼木桢,上前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军中,确有此人,睿朝与桑夏国一役,也全凭此人胆大心细,率百余人突围,这才扭转局面。”“哦?这么说来,果然是个人才?” “依儿臣看来,不单是个人才,亦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他们一家可是顺朝老臣。” “父皇,钟言洌死于信义登基的奉德殿,早就对顺朝心灰意冷。儿臣曾截获钟言洌给钟骁的书信,信中说到睿朝势胜,要钟骁尽力促成戬睿合并之事,言语沉重,措词恳切,亦可看出他一片真心。”他们父子一问一答,听得我心惊肉战,只怕永隆帝对钟骁不利。可他突然笑了,笑声爽朗,起身走至兄弟二人跟前,哈哈道:“老四得了良将,老五即将为父,果然是至喜之事。”“谢父皇。” “你二人立下军功,收复戬国,朕再替你们添了几喜。”永隆帝说着说着脸去几分笑意,目光陡地严厉起来,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总是找不住头绪,只听他继续道:“传朕的旨意,将淳定候爷之女许氏蕊儿指予崇亲王爷为妃,封号睦王妃,与和王妃一道执掌崇亲王府。”“父皇……”木桢咚一声跪在地上,我的笑容僵了,不为这名份,但为这精心策划的谋略——从此后,崇亲王爷两位正妃,谁也占不了便宜,既堵了丽妃及众人之口,又为木桢挽回了面子,更平衡了各派关系,这样一来,就算木桢有专宠之心,也得顾着各方关系,难做到专宠之实。难怪昨晚永隆帝说——规矩,都是朕定的。 心下苦笑,闷闷作痛,强忍着泪意,倚床榻而坐,不待木桢多言,永隆帝复沉声道:“钟言洌为国而亡,追封为从命候。钟骁骁勇善战,立下奇功,特封为车骑将军,享二品俸禄,赐婚中书侍朗之女孙氏婉梅为妻,择吉日另行婚仪之事。”有什么寄托与信念,就在这一句话当中碎破了。永隆帝断了我的所有念头,也断了木桢的私爱之路,更断了钟骁心念旧爱、伺机而动的一切可能。千算万算,我们都没能算过皇帝,几个女人几步棋,已将一切部署妥当。牵一发动全身,从此后,我连半步都不能逾矩而行。“父皇,儿臣还有话说。”木桢犹在挣扎,可他并不坚决,因为他知道,拒绝的后果决不是他想要的。 腹中隐隐作痛,这时泪才下来,我趴在靠枕之间,紧紧拽住锦被,生怕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想抗旨?”永隆帝反问,带些嘲讽。木桢微一征愣,俯于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儿臣不敢,只是儿臣有个请求。” “说吧。” “请父皇准儿臣带凤烨一道归隐,不问朝事。” “大胆。”永隆帝低吼,“红颜祸水,你要为了这个女人弃祖宗家业于不顾,断送自身前程吗?” “父皇息怒,五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待儿臣好好劝劝五弟,绝不会令父皇失望。”木绎见情势急转,忙上前相劝。我冷冷笑,小腹开始收缩,一紧一松,逼得我咬紧牙关,双目红肿。 “父皇既赏儿子佳人,儿子就带着佳人一道归隐,绝不抗旨,但请父皇准了儿子的请求。” “五弟,还不闭嘴。” 泪落下来,我反而笑了,这是世间莫大的讽刺,我知道木桢爱我,但他的抗旨,更多的是不甘心被人摆弄,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心下无限凄楚,但为这盘缜密的棋局,而你我,再尊贵也只不过是永隆帝手中的一枚棋子,千方百计,也逃不过他的棋盘。殿外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因为听见我冷冷的笑。 “王妃,王妃……”有人在我耳边不停的唤,那尖细的声音刺得耳膜嗡嗡作响,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哗啦一声,屏风被我扑倒,却不是我刻意的,小腹疼作一团,再也不肯让我有喘息的机会,我趴在地上,趴在那面倒地的屏风上,看见自己的血,慢慢流了出来,染红了金线绣成的屏风,可那屏风上的鸟儿,还如以往一样——或展翅、或驻立、或遥望、或啄翎……“嫣然。”木桢嘶吼着,天地为之一恸,他将我托起,而我觉得自己好象一片羽毛,毫无重量,天花板远了、人的脸也远了,只留下他们的表情——惊恐的、复杂的、漠然的、诧异的……交织在一块儿,变成一个个怪物,生生将性命催促。世界是简单的空旷,在这空旷里只有那两棵凤凰树,始终离我那么远,我走近一步,它们似乎就后退一步。我嬉笑着追上去,它们也微笑着急退开。于是我转身朝另一方向跑,果不其然,它们又跟着我来了,不离不弃、不远不近。当我们都停下脚步,这世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席地而坐,手指一遍遍在地上划过,无意识的写,无意识的画,无意识的动作最后变成一个字——桢。我有些心惊肉跳,泛泛出了身虚汗,然后,那两棵凤凰树开始说话了……“应真,她有些像我。”稍矮的那棵枝叶细长,身姿婀娜,她的声音清脆婉转,虽没有人形,却让人觉得她那么美。 “像你一样别扭,可比你模糊。”高大雄伟的另一棵声音低深带着磁性,有木桢的沉稳,又有钟骁的明朗。 “嗯?”我在一旁问,他们在说我,可我坐在稍远处,如同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分不清自己内心的人,总会与幸福擦肩而过。” “那我们幸福吗?” “你说呢?”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掺着笑意,掺着满溢欢愉。我突然想哭,满腹心酸,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也许果真如他所说,我看不透自己的内心,爱与不爱、爱多爱少,在我都是问题。就算明白了,估计也不敢全心投入,试探着谨慎向前,又如何能体会风中的飞扬?忽然羡慕这对凤凰树,我想他们一定有过充满故事的前生、精彩的爱情,也许痛苦,也许甜蜜,都无关紧要,凤凰重生、茧破碟出的痛苦之后,他们的生命是永恒的,因为他们的爱情是永恒的……可我不愿醒来,现实总让人难堪,我更愿意留在这梦境中,与我的凤凰树相伴,朝来夕落、缘起缘灭,我现在能坐在他们的树荫下,感受他们细腻的心思。哪怕只是风吹树叶的声音,也能听出他们的情绪——温和的,永远都那么柔情似水。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这是他们的爱情吗?相依相佃、相伴相生,从不厌倦,从不分离。纠缠的枝叶诉尽前生的爱恨痴缠,深扎的根系又坚定不移的享尽今世,享尽这风雨阳光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常常不自觉的被他们感动,被那些细小的动作感动。我微眯着眼,享受着梦境里温暖的阳光,身体变得轻飘,刻意忽略残酷的现实,现实也许就不会存在。在这里,我哭、我笑,我跑、我跳,再没那么多束缚,再无需承担过多的深情,再无需提醒自己一定要分清自己的内心。“由她去吧。”有一天,我在凤凰树下小憩,忽然听到他们又开始轻言细语。 “由她去哪儿?这是我们的地方,她只是一个外人。”那个“他”颇为冷漠,如果他是人,一定轻蹩着眉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她也不例外。”“应真,何必逼她呢?” “我没逼她,可她总有一天要面对自己的生活。” “她的生活并不如意。” “如不如意,只在她一念之间。” “你又说这禅语,我听不明白。”她在娇嗔,只是一句,惹得她的他轻声笑了,“几辈子过去,你还是从前那样……” 我突然哭了起来,放肆的、绝望的,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们的甜蜜,深深刺痛我孤独的灵魂。原来,从前世到今生,我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空洞,无法弥补,无法隐藏。“嫣然,嫣然……”不停的,有人在我耳边唤,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我努力想要睁开眼,却陷入更深的黑暗,所有景象都在瞬间消失了,唯离下我,独自留在那个内心的黑洞里,无法自拔。在黑暗与昏黄之间流浪,我哭着找不到家的方向,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不舍”——不舍爹娘,不舍今世的亲情。甚至不舍孤傲的木桢,还有曾经深深伤害的钟骁。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睡了几天几夜,当我终于悠悠转醒,世界有一瞬的恍惚,我的床榻边坐着一个身影,不用细瞧,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儿已说明一切。而我,无力呼唤,稍一挪动,下半身酸疼难忍、绵软无力。“嫣然。”才一动,他已有查觉,声音嘶哑,当他抬头,光线照在他憔悴的脸上,竟让我有刹那的怔愣——这还是我认识的木桢吗?他老了、瘦了,胡茬满腮,双目充血。略动了动嘴皮,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轻抚上我的脸,突然如孩童一般的笑,“你瘦了。” “你~” “别说话,这几天昏迷着,你一直在说话。”他打断我。而我,所有问题涌到嘴边,都化作几声叹息、一丝泪意,不但没说的力气,并且也没问的勇气。“一切都过去了。”木桢一向能看透我的心意,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包含了太多坎坷与波折。 “我睡了很久?”勉强开口,声音也像他的那样难听。 “两天。” 两天而已,而我觉得在凤凰树下已经待了一辈子。分明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我们的孩子呢?” 木桢眼眸一黯,掩饰不住的悲伤,却努力笑道:“我们还年轻,我舍不得你生孩子。” “没了~”不由喃喃低语,“我真没用,连腹中的一团血肉都护不住。” “是我,没用的是我。”他突然有些激动,紧紧握住我的肩头,欲说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睦王妃什么时候进门?”这时候反而冷静了,如果流年不利,那就让所有苦难一起来吧,往后,我要如彩虹般灿烂的人生,肆意欢笑,不再流泪。“嫣然~” “我懂。” “我不懂。”他嘶吼,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是皇室的规矩,谁都不能打破的平衡。”我叹了一声,无限疲惫,靠回枕间,想要流泪却睁大了眼,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清冷。那天,木桢哭了,他趴在我怀中,委屈得像个孩子。我轻抚着他散乱的长发,无声的笑,无尽的笑…… 这是我头一次见木桢落泪,压抑的抽泣、竭力的控制,最后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炙热灼人。 “他们无论说什么,最后总是温柔的结束?br /gt; 凤凰花开第27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束。”想起梦中的凤凰树,他们的柔情蜜意,还有他们的轻言细语。 “嗯?” “不像我们,无论开头怎么好,结尾总是伤心。”我笑,心下生疼,这就是不同之处,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感觉不到安全充实的幸福,这就是宿命,这就是无法挣脱的轮回。…… 一切都按旨意而行,旨意,是无法逾越的规矩。当我的身体康复得差不多时,刚刚迈入冬季,寒风阵阵、天空阴灰,崇亲王府迎来了另一个正妃,我没看清她的面目,只是她鲜艳的嫁衣刺痛了我的眼,厚厚的红袄上用金丝银线绣着象征身份的凤凰,展翅欲飞。那身嫁衣印在我眼底,是无尽是讽刺,当我转身离开时,看见木桢低垂的眼睑,微微上扬的嘴角,不以为然的神情。他又活了过来,变成我熟悉的那个男人——玩世、不恭、骄傲、不屑。新婚第二天,木桢带着我出京隐居于京郊农庄,和我的爹娘在一起。留下诺大的崇亲王府,交由睦王妃打理,府中的侍妾跟着一个女主人,过没有男主人的生活,只有格拉塞与我们同行,连柳青也被留在寂寞的小院中。永隆帝什么反应我不关心,自从流产,看什么都淡了,觉得什么都不太真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永隆帝如是,木桢亦如是。而出乎意料的,太子被派往同治州行守边王爷之职,以太子之高位,向世人证明睿朝对同治洲的重视。也许这就是木绎与木桢密谋的结果,虽然我无法想像这结果能带来什么后果。避居在京郊农庄,不如府中暖和,但比府中自在。常和娘在炕上玩笑,又或者描画各种花样子,有时会不自觉想:如果我生了一个女儿,那我们祖孙三代聚在一起,将是怎样其乐融融的景象。陷入无止尽的暇想,于是目光空洞了,唇边泛着虚虚的笑,表现的却是淡淡的悲伤。“嫣然,桢儿也算真心,你们到底还年轻。”娘在一旁劝我,勉强冲她一笑,继续手下的活儿,相信时间能让我淡忘那天的遭遇,虽然这丧子的伤痛将永远留在我内心深处。钟骁的婚仪定在明年开春,我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假装不在意不去打听,但他的消息还是丝丝缕缕传到我耳中——比如他拒婚,比如他被圈,比如他突然同意了,比如他接过了圣旨,默默无语,面无表情……无法猜测他的心情,生活在这框架内,我们都得遵循规矩,他如果顽抗到底,下场只有离开……我倒希望他能离开,放飞自己被囚的灵魂,才会有真正的幸福。不去想、不去念、不去思索,我最喜欢和那两棵凤凰树待在一起,有时一坐就是一天,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在风中、空气中细细碎碎的叶声,想像他们在笑、在哭、在互诉衷肠。内心说不出的平静,仿佛世事都远离了,在这里,能感受到纯粹的爱与依赖。木桢常陪着我,整天整天的陪,我们从没像现在这般相处过——如普通夫妻,但比普通夫妻多些闲情怡趣。这是我们最好的光阴,给人天长地久的感觉,虽然我总觉得过一天少一天。“你想见他吗?”有一天,木桢突然问我,我一愣,他继续道:“父皇赐了府第给他,开春后,就是他的大婚。” 心下一片空白,抬眼望深山里的凤凰树,他们的枝叶繁茂,透过那些像羽毛一样的叶子,可以看见冬天蒙着一层淡雾的蓝天。“我~” “前天,我的人拦下一只信鸽。”木桢淡淡接口,顺手拔了一枝草根放在嘴里噙。 “信鸽?” “我展开瞧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奇怪的符号。” “符号?像这样?”我蹲在地上画,画出一颗心,那是我和钟骁之间的秘密。 “果然是你的。”木桢摇了摇头,唇边的淡笑加深了些,带几丝玩味,“可也不全像你画的这样。” “那是什么样?”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他盯住的眼睛,突然有些严厉。 “这是我们小时候传信用的符号,代表人的心。” “心?” “对,心,心可以代表不同的心情,可这都是从前的事了,事到如今你还当真?” “嫣然。”木桢打断我,“是不是我做什么都晚了?” “嗯?”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遇上你,再怎么早,也早不过他。”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是不争的事实,虽然爱一个人,与什么时候遇上他没关系,但现在的木桢钻进了一个死胡同,他想要出去,只能靠自己转身。良久,木桢注视着我,目光从开始严厉忌恨,慢慢转变为无奈苦楚。 “我~” “你自己看吧。”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皱折不堪的信纸,放在我掌心里,微一顿,往一旁走过,扶着那株凤凰树,轻笑叹道:“心是你们之间的符号,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用什么符号代替?”颤颤展开那张信纸,显然这纸曾被搓揉成团,我看见的,是一个干涸裂开的心,一道道深沟,就像一道道伤痕,伤在他心上,伤在我心上,也伤在木桢心上。我们被命运套死在一条路上,每个人都辛苦不堪,那天夜里,看着木桢有些倔犟的背影,忍不住轻轻靠了过去,他混身一窒,这是我流产后,第一次主动抱紧他。“木桢,你无法改变的,我也无法。既然不能回到从前,我不后悔,你,是不是后悔了?” “嫣然~” “你听我说,我对钟骁,爱成了依赖;我对你,有最初的悸动,也有相处的感动。有时我会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但现在,我们能守着彼此,已是福份,在天意让我们继续的时候,我们都不要错过。我……舍不得。”说时泪流,不许他回身,将头深深埋在他的后背,这些日子发生的点点滴滴一起涌上心头,放下刻意为之的坚持,我柔软得毫无招架之力,失声痛哭,直到他的后背尽湿。“我也舍不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待我稍微平静,固执的转身将我抱在怀里,这时才发现,不过断断几月,我们都瘦了,两人骨头相碰,都被残酷的现实所伤。“就算是万劫不复,我也无惧,且耐心等待,等我替你、替我们,谋划一个将来。” 谋划?说到底,他要的,始终不是我能全给的。我知道避居在此,他只是在养精蓄锐。待有一天,他再次携我回京,就不再是从前那个玩世不恭、处事不羁的五皇子,也许到了那一天,我才能真正看清他的言行举动,了解他的雄心壮志……意外流产让我的身体变得有些脆弱,冬天来时,穿得再厚还是觉得冷,当归鸡汤成了最家常的家常菜,每天坐在炕上喝汤时,是最幸福温暖的时光。一家人的脸都被烛光印红了,透着喜气,我捂着暖暖的汤碗,甚至会有一瞬的怔忡——仿佛我们一家真的只是京郊的寻常百姓。刚开始时,总有朝中大臣前来找木桢议事,他只有一句话:若是叙旧闲聊,欢迎;若是谈政事国体,送客。 久而久之,登门拜访的人少了,这清静的农庄,当真成了我们的小窝,世事不问,也可以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在。 自木桢携我弃府出京,永隆帝寒心不已,不仅对我们不问不闻,甚至不许丽妃私下与我们会面,局面僵持不下,木桢倒不以为然,每日里骑马打猎,又或者与格拉塞对练身手,不长的日子,他倒长壮了,眉目间更见精神。晚上被他搂着,就好象被个人形暖炉捂着,再冷也能睡得安稳。有无数次,我希望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不要再有什么变化,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虽然断绝了与朝廷的往来,但并不表示他没了谋划,朝中动静变化、大臣升迁调移,什么都逃不了他的耳目。他只是躲在这儿,静静等待……旷野的雪景与城中不同,白茫茫的天地间,屋子只是一个小小的点缀,田间青灰色的小路向远处延伸,蜿延着与淡青色的天空相接,站在路的这头,遥望天的那边,呼吸化作层层白雾,人只是这白雾中的一个影子——不太真实,又很渺小。“嫣然,桢儿就没回府的打算?”这日与娘在田间散步,她突然问我,倒把我问得愣住了。 “秋后你们就搬来了,转眼也有数月,别说朝事耽误不得,就是皇上那儿,真要闹僵了又有什么好处?”娘轻言细语,慢慢道来,话语虽清淡,我知道爹娘为这个已经担心很久了。“总是时机不到吧。”低垂着眼,看着自己随步幅扬动的裙摆,还有那只藕合色的手笼,说到这儿,不由轻轻叹息——这时机,希望永远都不会来。“傻丫头,他是当朝皇子,总避居京郊,不是长事。” “娘,他不可以像爹一样放弃这些身份地位吗?” “你爹?你爹也用了大半辈子才看淡些,那也是因为戬国日衰,没了盼头,若是戬国也同睿朝一样欣欣向荣,依我瞧,他到现在也还在朝中打拼。这是天下男儿的痴心,不是说放就能放的。”低叹一声,无奈点头,“我知道。” “何况桢儿是皇子,自然不同寻常,这天下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一步之遥。”说着,娘看向远方,神色似有一窒,我随她的目光看去,远处京城方向来了一支人马,慢慢近了些,派头倒还不小,那马车华丽,随行又有侍卫,不像普通人家郊游。“那是谁?倒向冲我们庄子去的。”娘遥指过去,问身后跟着的管家。 “回夫人,奴才眼力差,看不真切,倒是那马车,远远望着,倒像皇亲贵戚或者诰命夫人的装备。” 皇亲贵戚?诰命夫人?有些困惑,又有些明了,拉着娘回农庄,可惜出来时没骑马,我们走得慢,紧赶慢赶,他们的车队倒先到了。离庄子还有数百米,格拉塞已在那儿等候,见我们来了,迎上前对我低语道:“他来了。” “他?谁?钟骁?”我有一瞬的糊涂,随即想到,钟骁不能用那样的马车。 格拉塞脸色一窒,带笑不笑,冷冷道:“看来你还盼着他来。” “真是他来了?不对啊,那马车……”从格拉塞身后看过去,那马车停在院外,精美得与这环境不太相衬,没来由一阵心慌,隐约猜到访客是谁。“难不成是,是睦王妃?”格拉塞点了点头,目光中藏着担忧。我与娘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意外。 这的确是个意外的访客,自新婚第二日我们离京,留下她守着若大的崇亲王府,我甚至连她的面目都没看清,过了数月,终于还是要面对。不由蹩眉,“她来有什么事儿?”“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如何知道?”格拉塞反问,语带嘲讽。 是挺嘲讽的,一夫多妻的嘲讽,还有两个地位平等的正妻的嘲讽。 “嫣然,或者,娘陪你去看看凤凰树?”娘显然也有些担心,怕我难以面对这样的情景,毕竟我的丧子和她的到来脱不了干系。该来的总是会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轻轻笑了,“天天去看凤凰树,扰了它们的清静,今儿也累了,早些回吧。”“你~” “这是我的家,干嘛要避?再者说了,她再不来,我都快忘了自个儿还是和王妃,有名有份,不用白不用。”刻意的洒脱掩盖了脆弱的内心,当我踏进内院,站在在井中,已能看见端坐屋内的睦王妃,低头恭顺的样子,还有身上华美的长袄,没说什么,坐在那儿,她本身就是一幅画——精致、局谨又陪着小心。“蕊儿给姐姐请安。”她倒先看见我,忙着起身。我走得近了,她的样子逐渐清晰,这是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与我平起平坐的女人,小家碧玉的柔顺,饱满的圆脸,秀气的鼻梁,还有如花瓣一样的嘴唇……不算极美,到底有动人之处,她轻轻一笑,应该会迷到很多男人。“睦王妃快快请起,若论名份,你我皆是一样的,若论年纪,我记得你还长我数月。” “虽如此说,姐姐到底比妹妹先进门,这规矩总错不了。”她做小伏低,固执的拜了下去。上前欲拦,已晚了一步,正欲客气,门外一个声音传来,“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木桢跨入内室,见了我,微微一怔。“你说谁?我?还是睦王妃?”忍笑相询,他也跟着展颜,走上前携了我的手,旁若无人坐在首座,这才缓缓道:“府里有什么事就让管家跑一趟,你一个妇道人家,轻易出来做什么?”想挣脱他握住我的手,他反而牵得更紧了,好象要告诉世人,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睦王妃始终半垂着眼睑,双手交叉放于身前,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淡定。“王爷自搬到京郊又有数月,如今正值隆冬季节,这旷野少人,到底寒冷,况且和姐姐身子骨弱,臣妾今天来,是想请王爷与姐姐同回府第。”木桢不说话,食指在我掌心轻划,酥酥痒痒,好象挠在我心上。半晌,局面始终僵持,不由偷偷嗔了他一眼,他翘着二郎腿,目光停留在长靴上分明没看我,却微微扬起嘴角,似乎心领神会。“这儿清静,本王还想多待些时日,王妃请回吧,无事别在再来了。” “王爷~” “好了,路不好走,趁着天儿还早,我着人送你回去。” “王爷,就算王爷不把妾身看在眼里,可丽妃娘娘思儿亲切,这都病了数日了,皇上又不许娘娘出宫,王爷再不回去,只怕娘娘心寒,断了母子情意。”睦王妃见木桢不为所动,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急切,“妾身知王爷与姐姐情深义厚,断不敢作他想,还望王爷念着身份,别辜负了皇上素日的看重,还有娘娘一番望子成龙之心。”木桢微微蹩眉,从椅中缓缓走下,直走到她面前,沉声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本王想要在哪儿住,过什么样的日子,也由得你来插手?”“妾身不敢插手,也没人教妾身说这些,只是妾身自嫁入王府,这数月来把什么都看得清楚,王爷是性情中人,姐姐又是如此天香国色,妾身绝不敢有半分多想,只是眼瞧着娘娘整日以泪洗面,心有不忍。”“你的意思,是说本王太狠心?”木桢接口,语气一扬,我知道他已经动怒了。 “木~”刚一开口,他抬手止住我,盯着跪在地上的睦王妃,冷冷道:“你该知道我崇亲王自有王妃,既是皇上封你为睦王妃,有了这名份,就做这名份该做的事,崇亲王府已交由你来打理,除此之外,多说一句、多行一步,都是逾矩。”“王爷,可如今朝中局势微妙,太子执掌同治洲,接二连三动乱不止,王爷若在这个时候惹皇上生气,岂不是自讨苦吃,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就算不回府第,也重回朝堂,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指着王爷的前程呢。”“放肆,一介妇人,妄议什么朝事,你若懂规矩,就该知道这些都不是你该说的。” 同治洲动乱不止?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前后联系,有些事情只隔着一层薄纸,似乎用力一捅,所有真相用心都会昭然于世。可我没空细想,睦王妃见木桢动怒,跪走到我面前,拽住我的裙摆,抽泣道:“姐姐神仙一样的人,难怪王爷爱若珍宝,妾身不敢求什么,只为丽妃娘娘叹息,还请姐姐移驾回府,也请姐姐的爹娘一并搬来,妾身一定当作亲生父母一般看待。”“你倒贤德,既如此,就好生伺候娘娘,待本王清静够了,自会回京。”木桢打断她,拍手唤来管家,沉声道:“送睦王妃回府。”她抬眼看我,双目含泪,面颊微红,楚楚动人,如果不是这样一桩没话语权的婚姻,她也应该会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一个美满的家庭。永隆帝一句话,葬送了很多人的幸福,连我和木桢,都背上沉重的枷锁,这往后,如何才能做到事事公平呢?我看向木桢,他侧对着我,始终不曾正眼打量睦王妃,坚毅的侧面带着怒气,也带着丝丝不甘。我有些困惑,这样的男人,真的适合做天下之主吗?为什么我总觉得看不透他呢?为什么他的性格里存在竭然不同的两个方面呢?不等管家动手,睦王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挺直脊梁,恢复了高贵的姿态。“王爷心中定然也有打算,妾身先行告辞。”“睦王妃。”我喊住她,两人都有一瞬的怔愣,似乎有很多话,却又不知从那儿说起,见她转身,不由低声喃喃,“对不起。”她的背影一窒,还是朝前去了,留下我和木桢待在原地,为了这个解不开的死结,都陷入沉默。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不再那么平静了,木桢常常走神,有时和他说着什么,他显然没听进去,眉心微蹩,似乎在考虑很多。人在你身边,心已飞回朝堂,格拉塞频繁往来京城与农庄,有时两人密谈数个时辰,也不理人,也不吃饭。我有些寂寞,满腹心事,不知该向谁说。那个时机,也许就快到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我相信太子执掌同治洲,一定是木桢的主意,甚至也有木绎参与。若要成大业,拦在面前最碍眼的绊脚石就是太子,没了他,他们才有机会,所以,他们难得的联手了,给了太子这块烫手山芋,孤注一掷,希望他把同治洲治得一塌糊涂……这是我的猜测,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贴近真实。 这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木桢——太多谋略、太多心眼、太深城府、太远目光。 这是我不熟悉的木桢——少了些柔情,多了几分计谋;少了些真切,多了许多虚伪。 可我很怀疑,这才是真正的他——胸中自有丘壑,不会为任何人或事改变;心中自有大志,由不得你来插足操心。 每次想要和他说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娘说得对,这是天下男儿的痴心,若是注定不能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去适应、去配合。十二月初五那天,下了一场大雪,雪毛纷纷扬扬,扯作鹅毛,竟不会停。我赶早就出来了,骑着马儿入山,想去看看我的凤凰树,才走到半途,为雪所阻,开始还高兴,张开斗篷,看那雪花洒在斗篷上,星星点点,颇为得意。可天气越来越差,风停了,雪越发大,前方白茫茫一片,脚下开始湿滑,跟着的侍卫不敢再往前,我的马术又太差,实在不能冒雪行路,那侍卫将我安置在一旁山洞里,自己冒险回庄子找人。天色瞬间暗了下来,裹紧披风,兀自冷得打颤,这时候再想走,前无路,后无路,只有这场雪,无声的将天地淹没,无声的将我困在这儿,进退两难。庄子并不远,心中也不怕,可时候长了,难免焦躁,只身出洞看视,稍远处的树林都看不真切,努力睁大双眼,雪花落在我眉毛上、睫毛上,弄花了本来就模糊的视线。不敢走远,就在原地驻立,隐约听见有马蹄声,急切间转身,竟被斗篷所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怕在人前出丑,手忙脚乱想站起来,这才发现脚踝扭了,微微一动,麻木肿涨,须臾功夫,已肿得像个馒头。耳听着马蹄声近了,情急之下,张口就呼,“我在这儿。”远远的声音穿过层层的风雨传到我耳朵里,“嫣然~” 那声音如此熟悉,但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竟不是木桢,竟然是他…… 风雪中急马奔驰而至的,是格拉塞,听见我的呼喊,他朝这边奔来,马蹄声近了,一人一骑冲破风雪,闯进我的视线。靠一条腿的力量,费力想要站起,还未成功,他已跃下马,几步跨到我跟前,“扭了脚?”不提还好,一提就委屈,眯着眼微微点头,看见风雪也同样把他塑造成一个雪人——眉毛胡须上,尽是融不去的雪粒。 “侍卫说你在山洞里?” “嗯,一个人等得发慌,想出来看看,脚下一滑就摔了。” “严重?” “不知道,就是肿涨得难受。” 格拉塞抬眼望去,风更急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细细密密的雪粒,这是一场暴风雪,但不知何时才会过去。 “回山洞避避。”眨眼功夫,他做了决定,不容我反应,已将我打横抱起,大步往旁边走去。 “快放我下来,我能走。” “脚肿了还能走?” “又不是断了腿,只是扭了脚脖子,什么时候这么精贵过?” “堂堂崇和王妃不精贵?”他冷笑,不以为然,手上微一用力,我已不敢再挣扎乱动。 那山洞并不远,十来步距离,可风雪太大,他能轻易找到入口,就像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有些疑惑,直直盯着面前的男人,他腮边淡淡的胡须,还有满脸的不郁,并不看我,只是将我小心放在角落,又脱下披风围在我身上。“你知道这山洞?”忍不住问他,与皇室的人待久了,看什么都会起疑,总觉得一切结果都是精心策划的,这难道也算皇族的职业病?眼也不抬,他替我揶实了衣角,那披风带着他的体温,乍一披在身上,如一道暖流,流经我的四肢百骸。 “我带你来看的凤凰树,自然对沿路的情况最熟悉不过。”还是一样冷淡的口气,可当他看我时,分明从他的眼眸中看见关怀。“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木桢呢?” “朝里有事,他回去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得我眼前一花,是一片雪瓣从睫毛上融化滑落,好象泪水,直接滴到衣服上,不由坐直身体追问,“出了大事?”格拉塞一顿,鼻中轻哧出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别和我猜谜语,我过不惯你们那样整天猜忌的日子。” “刚才你不是在猜忌我?” “格拉塞!” “同治洲出事了,太子有可能被废。”他淡淡接口,好象真的不值一提。我张大了嘴,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你待着,我去砍些柴火,风雪太大,得等停了才能走。” “现在就走。”我急着起身,忘了有伤在身,才一着力,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你一个人回去,我可没那本事在这暴风雪天气行山路。”他冷哼一声,并不相扶。 固执得走到洞口,我知道,不等这场风雪过去,我们谁都无法离开,外面的雪飘成片,能见度不超过一米,狂风肆虐,风声穿过山谷,如同咆哮的野兽。格拉塞抢先往外走去,他只穿着薄袄,背影却那么坚定。 “别去。”我喊,已经晚了,他走在风雪中,几步路而已,已从我的眼中消失,没来由心慌,想要追上,又不愿意给他添麻烦,静静等待着,听见他在附近檗柴的声音方才心安。如同隔着一块布幔,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又突然消失,只是两步距离,他就被风雪吞没,也只是两步距离,他又从风雪中回到我的身边。手中抱着一枝枯树干,狂风将他的长发卷乱,长袍朝后飞扬,配上他轮廓分明的五官、高大的身姿……给人莫名安稳的感觉。一会儿功夫,不大的山洞里笼起很小的火堆,火舌一舔,火光印红了我们的脸。格拉塞手上拿着一枝木棍,时不时掏一下火窝,然后把碎枝添进去,一直没说话,火光在他眼中跳跃,面无表情是他最经常的表情。“我爹娘~” “我告诉他们你在附近的农舍。”他接口,又没了下文。 “太子……同治洲,出了什么事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毕竟那儿是我生长的地方。 火苗一闪,噼叭声继续,良久,格拉塞缓缓道:“虽说是同宗同源,到底也分隔了数十年,人心不比江山——只是一个政权。想要收复,没那么容易。”“那太子?” “太子的为人,你也知道几分吧?”他反问,斜睨了我一眼,复又看向那堆火光。 “太子?”我努力回忆,有限的几次见面,他只是一个明黄|色的背景,脸上始终带着恭顺的微笑,连眼神都不似木绎、木桢般深沉多变。“皇上喜欢太子,那是因为他是嫡子,从小身体就弱,凡事都以皇上、皇后为主,从不肯逾矩。这性子,在宫里有皇上护着,出了外头,凡事得自己拿主意……同治洲王爷?这差使,不是他能胜任的。”“可这些,皇上自己会不明白?”我越发糊涂了,以永隆帝的城府,全盘皆在他掌握之中,难道唯独不了解这个听话孝顺的儿子?“皇上自然明白,所以权衡再三,才让太子去执掌同治洲。” “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你自然懂,只是你不愿深想。” “皇上想历练太子?” “有些事是注定的,太子若能在执掌同治洲期间,赢得上下民心,方能接管睿朝的锦秀河山。永隆帝不笨,他知道什么样的人配继承大统。”“既然开始不合适,又何必立他为太子?多此一举,伤人伤心。”我轻叹一声,所以线索都联系在一起了,木绎与木桢私下商议的,定是这同治洲王爷的人选,恰好他们的意思暗合了永隆帝某方面的用心,这才不偏不倚,让所有人都如愿。唯有当事人,兴冲冲想一展手脚,到后来却落入早设定的圈套中。又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战争,每个人都在谋划,过程虽顺利,这结果却是永隆帝不愿看到的吧?对他而言,这也是一场豪赌,太子如果经历住考验,不但名正言顺接管江山,更有能力将这江山继续传承下去;若是他不能?那就不再是合格的太子人选,最大的赢家究竟是永隆帝?还是木绎、木桢?不由苦笑,人们总是互为垫脚石,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这世间有太多无谓的牺牲,比如同治洲的动乱,那些动乱背后的普通百姓,为了证明一个人的能力,就此背上罪名。这一生,总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下,他该如意了。”格拉塞微微一愣,刚欲说什么,从洞中卷进一阵风雪,几乎把火苗扑灭,乍暖又冷,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这山洞小,尽够两人容身,无处躲避,整个人绻缩在他厚厚的披风里,将头也埋了进去。当狂风终于过去,试探着从披风里露出眼睛,格拉塞挡在我的身前,一言不发,如同一座雕像。火堆只余下灰烬,闪着点点火星,有些慌乱,四足并用,爬到火堆旁,一面往里头扔枯枝,一面自言自语,“通城都没那么大的雪。”“我来京瑞这许多年,也是头一次见。”他淡淡接口,继续道:“这样的暴风雪,以前只在桑夏国经历过。” “桑夏国?你不说,我快忘了你是梭克族人。怎么不回家乡?” “家乡?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乡。”他轻笑,仿佛往事被风吹散了,找不到源头。 不由蹩眉,我无法想像他的过去,那样经历一定很精彩,可精彩的经历也一定痛彻心菲。 “那同治洲现在如何?动乱可有平息?”换了个话题,这是我所关心的,那些熟悉的街道集市,至今仍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刻骨铭心,是因为生于斯、长于斯。“太子急于求成,压制太过,时有小乱,又怕朝廷知道怪罪,最后大军驻扎城内,百姓人人惊慌。这也罢了,又听信谗言,命丝织工人日夜赶工,为皇上绣制龙袍御衣,所用丝物,皆是千挑细选,蚕农不堪重负,用了不知多少上等丝绸和奇珍异宝,民间怨声四起,再加上戬国残余势力煽动,数万人围攻同治洲府,这才惊动朝廷,皇上一怒之下,遣回太子,并派使臣加以安抚,如今虽还不算安稳,到底大局已定,再往下,不会有这些事了。”难得的,他说了一大串,前因后果解释清楚。“那下一任同治王爷又会是谁?” “如今还虑不到这层,今日一早朝中来了急报,召王爷回京。” “他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我冷笑,“说什么隐居京郊,不过也是静观其变,他是不肯做赔本买卖的,既表明了心迹,又让永隆帝不怀疑他从中掏鬼,这招一石二鸟,当真高明。”格拉塞微一蹩眉,唤了声,“嫣然。” “嗯?” “有时候太通透并不是好事。” “我倒想糊涂来着,可你们把我教得太聪明。”无奈摇头,抱膝坐在慢慢燃起来的火堆旁,轻轻哼唱着什么,却又没有词句,但凡心情太复杂,是没有语言能表述的,唯有音乐,还有带出丝丝缕缕内心的感受。“既然能一石二鸟,为什么要一石一鸟?”格拉塞反问我,他其实也如木桢一样——沉稳、老练,心思颇深。可我总不愿意自己成了一个旁因,爱情莫名其妙轮为配角。这也是天下女子的痴心吧?明知无理,还是执着。“为什么跟在他身边?你是梭克族人,若有一天,木桢真的能完成心愿,到时天下尽在脚下,情势不同,纵有功劳,亦不可能重用一个异族人。这道理,你该比我明白。”“异族人?我以为你没这些地域偏见。” “我?我是没有,可假若我做了女皇,没有也会有的。”冲他勉强一笑,这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他定定看住我,神情复杂,半晌,移开视线道:“我不求功名。” “求知遇之恩?至交之情?笑话,像你这样的人,走到哪儿会缺朋友?” “不求恩遇。” “求富贵金银?更是笑话,我不信你喜欢过这锦衣玉食的算计日子。” “不求银饷。” “那可奇了,难不成你被人追杀,唯有木桢能护你周全?”话没说完,自己倒笑了,格拉塞这样的人,可以保护别人,何需被别人保护?他一愣,看向我,笑意从眼角眉端渗透,整个人明朗了许多。我们相视展颜,有一瞬的轻松,印着火光,两人都如孩童般单纯。暴风雪似乎小了些,我不再纠缠那个“一石二鸟”。对任何人而言,能被人重视始终是件好事。可我不愿即刻回庄子,在这个小小的山洞里,有我最天真童稚的心——不掺一丝世俗杂念,没有一点辛苦负累,与挚友共处,暂时忘却朝事风云、情事坎坷,也忘却钟骁即将来临的大婚,天地只是一方干净纯粹的简单,听着外头的风声,枕着厚实的长袍,寒冷下的温暖更觉珍贵舒适,丝丝困意袭来,格拉塞的样子变得模糊了,我似乎已经睡着,又似乎犹有意识,感受到有人轻轻将我的头扶起,于是我枕得更舒服了些,风将长发拂开,转了转身,本能的寻找温暖,然后温暖源源不断将我包裹,就此沉沉入睡,希望是个无梦酣眠的好睡……我只当还在梦中,梦中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那么迫切,带着担忧与自责。可我沉浸在如此深刻的睡梦中,不愿醒来,就让这轻松时光多一分是一分,一旦醒来,又是寂寞的生活——我无法走近木桢野心勃勃的灵魂深处,永远只在他的心口徘徊。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猛然间睁眼,风雪小了些,却还在肆虐,我躺在山洞中,不,确切的说是躺在格拉塞的腿上,他看着我,好象没听见木桢的呼喊,那么专注,又那么深情。微一怔愣,惊得我忙忙坐起,呆傻在一旁,只是一瞬功夫,木桢仿佛突然就出现在洞口,满脸惊慌失措,“嫣然。” “木桢。”我唤着他,情急间起身,左脚使不上劲儿,一个踉跄就往前扑。 “小心。”两人齐齐开口,几乎同时扶住我,对峙数秒,格拉塞放开手,恢复了以往的镇静,“王妃扭了脚踝。” 木桢倒不答话了,轻轻将我揽入怀中,微眯起眼,目光变得深隧严厉。 “早上看着天气挺好,谁知上山途中就遇上暴风雪了,幸而格拉塞赶来,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办。”我忙接口,这两个男人却都不说话,洞外有风声,洞内有火堆的噼叭声,可这氛围依然压抑得难受。“木桢,回家吧,这儿太冷。”扯了扯他的衣襟,好象做错事一般心虚。木桢回过神来,将我紧紧搂住,才欲转身,又解下格拉塞的披风,随手一扔,“虽然军师武功不弱,可这天气,还是多穿些好。”说着脱下自己的长袍,将我围得严严实实,猛地将我抱起,大踏步朝外走去。回身之即,我冲格拉塞扬了扬嘴角,无限歉意都在这笑容里,可他似乎没看见,整个人石化一般,目光深远,若有所思。风小了,雪也小了,一场风雪过后,森林再次展现在我眼前,却已换了模样。我有些糊涂,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慢慢清晰,山路都被积雪所埋,木桢带着我,两人一骑,艰难下山。不知格拉塞跟上来没有,他的闪电在洞口不远处的树荫下等待,看见我出来,鼻中直喷粗气,兴奋得想要跟上,及至瞧见没有格拉塞,又停住了脚步。想说什么,木桢不给我机会,一面喝令尾随的侍卫前行,一面打马急速下山。 两人都不知如何打破沉默,风已停止,雪慢慢变小,他的左手始终环在我腰间,有力,而又霸道,好象不容他人置疑我对他的专属,同时也不容我有丝毫后悔与不快。但我确实并不快乐,同治洲动荡不已,他的野心呼之欲出,还有钟骁的守候、格拉塞的深情……没有一样东西在我的把握之中,包括我的命运,也随所有人的命运而动。下山路滑,几次马滑前蹄,幸而木桢马术极高,迅速将身子后仰,猛拉缰绳,同时紧紧护住我,我们的身体始终紧靠着,不曾分离。心下微微一动,将头埋在风帽里,不知为什么,眼角有些湿意。当农庄远远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如同从一个虚幻世界重新踏入现实,突然想起一直惦念通城的爹爹,不知他是否已知道这个消息,不由开口问,“木桢,同治洲的动乱真的平息了?”他微有一窒,却并不答话,我回身看他,微红的眼中隐着怒气,越来越胜,正自困惑,他已“驾”的一声催马奔蹄,才到旷野,沿着模糊的路印,马儿长嘶一声,发足狂奔。“木桢~”我唤着,声音全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吞没,他抱住我,力量大到似乎要将我生生揉碎。我不懂这是哪儿来的怒气?若是为了格拉塞,似乎也发作得太慢。可我说了什么?让他如此失常?本能反身抓住他的衣襟,他好象什么都没感觉到,粗重的呼吸喷在我头顶,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整个人都被点燃。 直到逼近农庄,他才猛地拉缰,马儿慢了下来,我的心犹自狂跳,管家迎了上来,他将我抱下马,却始终不曾看我一眼,抬脚就往里走。“木桢。”我喊住他,“同治洲没事吧?” 木桢背对着我,双拳慢慢握紧,片刻的沉默,他突然转身低喝,“你从来都只关心朝事,关心你的通城,除了这些,可还有什么话和我说?”我愣住了,呆站在原地,管家吓住了,牵着马儿回避,我们就这样对峙,有数秒时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待终于开始重新转动时,他已甩袍进屋。我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怕爹娘知道,磨蹭了半天,方缓缓踱入院门,翠茹已迎了出来,见了我,忙道:“王妃可回来了,刚才那场暴风雪,没得把人急死,王爷怕王妃有事,冒雪出城,又急着上山,任谁劝都不听。”“他要回京,我也没拦着,如今我去哪儿,何必要他操心。”我承认,这只是气话,气他不体贴、气他不细心、气他没头没尾一顿火,更气他素日来满腹心事从不与我明说。天长日久的堆积,终于等到今天爆发。话一出口,装作不在意,往爹娘屋里去,可刚一冷静,突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变作寻常夫妻,顶着不寻常的名份,也一样会为琐事拌嘴,也一样会被淡如流水般的生活磨平内心的激|情。翠茹小跑几步跟上,不由劝道:“王妃说得轻巧,王爷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苦头?谁敢给他吃苦头,他可是当朝皇子、崇亲王爷。” “那么大风雪,连塞军师出去都没消息,何况王爷冒险从京中赶来,听侍卫说,来的路上就摔了一跤,且还不轻,偏是强撑着,非得亲自带人上山找寻王妃。这苦头,可不就是王妃给王爷的?”翠茹一面说一面急跟着我的脚步,乍一听见这句,我倒停住了 凤凰花开第28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倒停住了,她兀自朝前,走出两步这才发现我没跟上,“王妃~”“伤在哪儿?伤得可重?” “奴婢也不太清楚。”她话音未落,我急往内室里去,一面吩咐着,“告诉爹娘,我回来了,格拉塞也快回来了。” “塞军师……”翠茹的话被我抛在耳后,脑海里呈现出木桢当年被熊抓伤的情景,他的任性,原来,也这么伤人自伤。 内室关着门、闭着窗,我推门进去时,室内光线很昏暗,无声无息,也没个伺候的下人,他站在角落,看向窗外,听见门响,低吼道:“本王说过不要人伺候,给我滚……”滚字未出,我唤他,“木桢。” 他的身影一窒,半晌,方冷笑道:“怎么,王妃有国事要问?” “对,妾身有国事要问。” “你!”他猛地转身,显然已被激怒。 “你摔在哪儿了?”我接口,走近前,他的样子逐渐清楚,脸上有怒意,更多的却是受伤,那种伤在内心深处的悲恸与痛挂在眼眉间,让人心下不忍。“我以为你来问你的同治洲。” “同治洲不是我的,是睿朝的。” “你说来问国事。” “崇亲王爷的身体不算国事?” “嫣然。”他有一瞬的柔软,立马又恢复了阴沉,“我累了,想休息会儿。” “我也累了,咱俩谁去书房?” “你~” “好,那我走。”我打断他,刚一转身,已被木桢一把拉住。 “怎么?走不许走,留不让留,你让我如何?” “你让我如何?”他挑高了音调,末了,却是一声叹息。 连我也不知道要他如何,分明清楚他的为人,明知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实现,我还能求什么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每桩婚姻都不会完全幸福,所有的快乐,只是平淡岁月里的点滴,要靠你去发现,靠你去拾起,然后串成记忆里的珠链,挂在胸口,时时提醒你生命中难得的欢愉。“嫣然。”他唤我,却又没了下文,我想问,但不知从何说起。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这温暖里却透出以往没有的恐慌。“你怕什么?”良久,我轻声问他,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却感觉到他无措复杂的情感。 木桢抚过我的长发,一遍又一遍,甚至弄散了发钗,一头黑发握在他手中,轻轻柔柔搓弄着,好象平日替我洗涤。“你在我身边,我以为能护住,可你还是受伤了。”“受伤?对了,快给我瞧瞧你的伤势,衣裳浸在血水里,等干了可撕不下来。”我忙着低头,印象中他的膝盖处有淡淡的血迹。可木桢不许我细看,甚至不许我低头,他将我紧紧按在怀里,似乎生怕失去,“我害你流了产。” 安静的内室一下变得更安静了,这是我们两人心上的痛,虽然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做一个母亲,但那孩子在我身体里成长,这种美妙的感觉让每个准妈妈都能体会到难言的充实与幸福。“还害你那么寂寞……”木桢继续着,每个字都敲在我心上——原来他知道,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有时候,他无法顾及。“最后害你扭了脚。”话音才落,我噗哧一声笑了,他有些疑惑,垂眼相询。 “那你的罪状可不止这些,你还害我老了几岁,又瘦了许多,背着个沉甸甸的名份,少了许多自在与轻松。” 木桢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被我打断了,“可算起来,我也欠你许多,害你总是为我所累,害你避居着简陋乡间,害你少了许多纳妾的机会,害你总是不能完全施展抱负……照这么算下去,我们可永远都算不清。”“那就永远吧。”他接口,目光中有丝丝感动。“就这样互相欠下去,我也还不清,你也还不清,那还有机会继续还下去。”“你究竟在怕什么?”我不习惯这样的木桢,就好象那天他打猎受伤回府,那样脆弱;又好象我流产醒来那天,他趴在我怀里哭,那样无助……他没吭声,骄傲如他,是不容易直面自己的惊慌失措的,可有些话,说与不说意义不大,我想我能体会几分他的心情,虽然我注定无法走近那个心怀天下的五皇子萧木桢。我没哭,可声音却带着哽咽,努力微笑抬头,跌进一双充满爱意与歉疚的目光。 “没关系,娘说,那是天下男儿的痴心。”我替他解释,扬了扬眉毛,故意为之的轻松里带着许多无奈,“谁让你出生在这样的人家。”“嫣然。”他突然打断我,正色道:“这样的清静日子,恐怕不长了。” 终于还是到了这天,虽然我早料到不会长久,可这天还是来得太快;虽然我知道他避居在此并不完全为了我,可真要回去,还是宁愿有什么其他事能让他继续留下。我没答话,蹲下身替他查看伤势,长袍掀开了,中裤上的血迹已发干变深,暗红色的血印有些触目惊心。忙着将他推到椅中坐了,拿起剪刀欲剪开粘在腿上的衣物。“嫣然,仪悦带兵反了。” 手下一抖,世事总在情理之中,却又总是在意料之外。这次,老练如格拉塞也低估了同治洲复杂的局面。强忍着心中波澜起伏,专心于木桢的伤口,轻轻剪开厚实的中裤,他的右腿膝盖以下,全是擦伤、挂伤,虽不算严重,还是让人心疼。“你没听见吗?仪悦反了。”他低吼,一把抓住我握着剪刀的手。 “当心划到手。”我夺了过来,起身欲吩咐人烧水备药,木桢轻蹩着眉,缓缓道:“有时,连我也看不透你。” “看透就走到头了。”我背对着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强忍的泪掉了下来。原来我们都是外强中干的人,坚强只是表象,内心始终脆弱。我相信,即使有一天木桢登上那个至高之位,他也一样深藏着一片不为人知的赤子之心,不但为天下,也为苍生,更为自己,也为爱人。始终挣扎着矛盾,让我们都不容易真正幸福。有丫环进来伺候,我挡住了,亲手为他清理伤口,这个我最拿手,因为我那不长的前世,什么事都要靠亲自动手,但凡跑步摔了、小伙伴打架挂彩了,每次都不会哭,因为伤口再疼,心口却是麻木。一个扭了脚一瘸一拐的女人,一个伤了心失了魂呆呆看住她的男人,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底,而我眼里,只有他腿上的伤势——天下事可以放放,身边的人放不得,一放,就会错失,就如同曾经的钟骁。一盏茶功夫,他的伤口清理干净了,该包的包,该上药的上药。这时才发觉我的脚踝隐隐作痛,棉袜和靴筒都有些紧,走路活动也不甚灵活。“给我看看你的脚。”木桢似已查觉,不由分说,抬起我的左脚,小心除下皮靴,只见脚踝早已肿起,和小腿一般粗细。“怎么这么莽撞,整天都闲不住,闲不住倒也罢了,总闹出些故事来,这么大人,从来不懂怎么照顾自己。”他一急,话就多,难得着急一次,今天真急了,嘴上责怪着,脸上却满是心疼。“不碍事,又不是断了腿。”我想抽回,可他继续除下我的长袜,轻轻扭动脚踝。 “没事,就是肿得厉害些,没伤到骨头,还能动。”我笑,突然觉得疲倦,我们两人难得做一次寻常夫妻,今天吵了一架,倒真像一对寻常夫妻。“来人。”他高声喝着,命门口的小丫头,“让人快马加鞭,把御医院的曹御医请来。” “不用了。” “听我的。”他打断我,蛮横又专治,可我突然放下心来——我所熟悉的木桢又回来了。 “木桢,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平凡够了,就得面对现实,我看着自己的脚踝,想起今天的种种,刚才那场暴风雪,还有格拉塞被火堆印红的脸,好象只是一场梦境,山上山下,隔着的不是距离,更是幻境与现实。“明天太急,总得等收拾妥当了。” “那同治洲呢?皇上有何想法?” 木桢轻轻蹩眉,将我从椅中扶起,“别操心了,总不会让你失望。” “失望?我失望什么?这是你们的江山,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这是我们的江山。”他肯定道:“仪悦虽是女流,倒是个女中丈夫,可惜这顺朝的血脉流到现在,只剩下一个女人,还有点当年顺朝开国皇帝的影子。”“她……”我的记忆混乱了,一想起仪悦,总会想起钟骁欣赏的目光,还有她骄傲的神态,轻蔑的对我说,“你这个容貌,女人都不会喜欢你。”“总要派兵镇压,总不见得由她复辟戬国。” “那谁来领军?” “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摇头,“你说不知道,心里早就有盘算了,我往往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你不信我?” “信,虽然你从不对我明说。” “嫣然,我以为有些事没必要说出来。” “你说得对,听了也是徒增烦恼,我不是仪悦,不想参与那些朝事政事,更不是你,没有坐拥天下的雄心壮志。” “可你是嫣然,是我的王妃。”他肯定道,反复强调我的身份。 还想说很多,比如想说抱歉,始终让他没有安全感。可最后,我只是轻轻叹息,躺在枕间,思绪万千。不知永隆帝有何打算?太子被废、同治洲动荡,如此多事之秋,谁行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可若谁行得稳、站得直,这大局只怕就会改变。我累了,不为身累,只为心累,木桢守着我,我能感觉到御医进来看视,我能听见他问是否需要正骨,我还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外间商议,我没睡,我的轻松留在那个山洞里,留在那个挚友身边,一旦回来,就算有爱,也不能如希望中那样洒脱。闭着眼,心潮起伏,这是个太平盛世里的乱世,这个消息如果让爹知道,让钟骁知道,让已故的钟伯伯知道……不晓得他们作何感想。可我知道,无论仪悦成功与否,这都是历史必然的选择——如果不能统一,就是因为时机未到,但我们如此相像,流着相同的血脉,如果时机到了,无论隔得多久多远,也一定会再次团聚!情势紧急,自然容不得拖拉,东西还未收拾齐备,我们又双双回到京瑞城中的崇亲王府。行时慌张,可爹还是找了个机会与木桢彻夜长谈。爹的大半生都耗在同治洲那片土地上,我想他的内心一定非常复杂,如同普通百姓:既盼着天下一统,待真正合并后,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作为戬国重臣,听闻旧主起兵,心下更是五味杂陈。在回城的马车上,我缠着木桢问谈话的内容,他笑而不答,故弄玄虚,待问得急了,方才在我额间一吻,如晴蜓点水,宠溺道:“岳父大人向我推荐了一个将领,堪当平息反军重任。”“哦?是谁?” “这就不劳王妃操心,总之平息此乱,虽说也有其他人可选,可都不如此人妥贴。” 还想细问,木桢已闭目养神,嘴角仍噙着一丝微笑,仿佛胜券在握。任由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这万事皆备的人选会是谁。可惜格拉塞是异族,必定不会受到永隆帝重用,否则以他的才能,要平息此乱并非难事。想到他,不禁想到那天的暴风雪,想起木桢的怒意,还想起两人在山洞里的对峙。可等格拉塞从山上回来,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两个男人照样商议朝事,照样对练身手,表面上一切都没变化,私下里,却有一些刻意为之的云淡风清。这是男人的友谊,不容易那么破裂,虽说在心里也许存了芥蒂,可随着时光推移,希望他们还能一如既往的亲密。可我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格拉塞,不怕旁人误会,甚至不怕木桢误会,就怕他本人误会。到时累人累己,众人不欢。正因为此,我失去了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畅谈欢笑的挚友,心中有丝遗憾,更多的是绵绵的感叹——仿佛人的成长历程就是不断的失去,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独自去面对人生中的风雪。脚踝处的扭伤到第二日才开始真正疼痛,尤其夜间,辗转难眠,又怕影响木桢,又忍不住折腾,结果两人都睡不好。第三日回府,犹豫着是否让他去书房安寝,他已命人将东西搬进紫菡苑。“我脚疼,闹得你也睡不好,要不你去书房?” “你就不怕我去别的地方?”木桢挑眉,心情很好,可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回到这座华美庞大的王府,任何妻妾的院落都是他的落脚点,我无权干涉,甚至无权悲伤,不由嗔道:“既管不住自己,住在这儿也没人管得住你。”他哈哈笑了,从身后将我揽实,淡淡的胡茬在我鬓边私磨,气息吹到我脸上,是不同于屋外寒冷的灸热。“除了你,连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低语,反身推开他,“热死了~”话音未落,两人同时一窒,我臊红了脸,他笑得越发开怀,“这寒冬腊月还嫌热,等苦夏来了本王可不是要躲到马棚里才不碍着王妃。”“那敢情好。”犹自嘴硬着,转身想要收拾衣物,他已将我按在椅中,“好好歇着吧,一会儿让翠茹给你换药,我进宫一趟。”“才回来就去?” “这已经耽搁了,太子将于明日被押解回京,同治洲的驻军与仪悦的反军苦苦周旋,再不紧着些,谁来收拾这残局?” “你不是说有了合适的人选?” “那也要和父皇、四哥商议。”一面说,一面抬脚往外走,顺手抓起朝服外袍,就这么随手一展披在身上,匆匆离去。 我看着那身朝服,只是一个背影,越走越远的背影。每当他穿上这朝服,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在那个隆重的身份下面,是他远不满足的内心。想像着有朝一日他穿上龙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不知为何,我已认定他会是下一任的睿朝皇帝。可如果真到那天,皇帝的后宫会有真正的专情与长久吗?我不敢相信,世间的真情只存在于心底深处的一个角落,而这个角落恰恰不容于皇宫威严四合的宫墙。“王妃,睦王妃说要来看您。”木桢前脚走,已有人后脚到,微一思量,摆手对翠茹道:“去回了吧,就说我累了,劳她费心,改日再叙。”“是。”翠茹恭敬退下,不知从哪天起,她的态度不似往常亲密,脸上始终淡淡的,也不肯多话,又变成初识时那个懂礼守矩的宫女。想要解释什么,又觉得为时尚早,等过了这些天、过了这些事,再找她好好谈谈,关于她的未来,还有格拉塞的,如果感情不能强求,希望她也有好的归宿。诸事繁杂,我暂且顾不得这许多,想问问格拉塞,木桢有何打算,斟酌再三还是作罢,以永隆帝的老谋深算,再加上木桢的自信满满,还有木绎的军事才能,想要摆平仪悦应该不是件难事。可真若摆平了呢?那样骄傲的女人,会换来一个怎样凄惨的结局?这是我不愿面对的,虽然我与她向来没多少交情,甚至天生的气场不和,可彼此抵触,其实是因为彼此欣赏。没料到和亲时远远一别,再听到她的消息,竟然是敌对的两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屋里笼着碳炉,炕上早已暖和如春,起先只是半倚在炕上发呆,慢慢的竟枕着靠枕沉沉入睡。头一晚没休息好,今天这一睡,好生香甜,世事不来相扰,只剩下温暖甜美的梦乡……清心殿 永隆帝端坐上首,俯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这江山,只怕要由他们中的一个来承担,由此念及明日就到京的现任太子,无限嘘吁,也只是暗中感叹——若论才华,太子比不上木桢;若论决断,又比不上木绎。可他是嫡子,从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未免娇宠些,一直以为有了历练就会有所成长,谁知道这一历练,倒把地位都历练没了。“平身吧。”声音还是一贯平稳,只是如果你细听,不难发现这平稳背后的疲倦。 “谢父皇。”两人异口同声,这是他们打学会说话就学会的礼仪,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是心照不宣的,其它日子,都各有算计、各有谋划。“老四,你先说说,这仗打不打?怎么打?打了以后已该如何?” “父皇,此仗必然要打,否则倒让那贱妇轻看了我堂堂睿朝。” “贱妇?”永隆帝冷笑,“她可是前朝唯一的血脉,若倒退数十年,那身份不知该如何尊贵。” “识时务者为俊杰,戬睿分离太长,黎民皆盼天下一统,唯有她固执己见,不顾苍生流泪流血,可见配不上自己的血统。”说话的是当朝五皇子,崇亲王爷萧王桢。他一抬眸,目光敏锐,轻易就说出了永隆帝真实的心声。“五弟此话不错,只是这仗要怎么打,须得认真思量,若是强打强攻,想来不过数天,反军就会被扑灭,只是同治洲初初设洲,人心不稳,如此一来,势必伤及同根情意,就怕反军易扑、人心难稳,这接下来的事,才是大事。”木绎接过话头,仔细一看,两兄弟倒有几分想像,可木桢的眼神里常常有几分玩世不恭,隐藏了自己真实的野心;木绎则不同,他是尖锐的,不肯落人之后,永远都站在最前面。永隆帝抬眼一瞟,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不是不明白,可现在,还不到最后关头,这江山,交给他们任何一个都可以放心,可说到谁更适合,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学聪明了,这次,太子的位置不由他来定,就由这江山来定。“老四说得对,既有如此见解,可有何良方了结此事?”半晌,永隆帝缓缓开口,带几分赞许,还有几分期望。 “父皇,儿臣愿执帅印前往同治洲平息叛乱。”木绎朗声请命,单膝跪地,英俊的脸上全是年少冲动与自信。 “你?” “对,儿臣是当朝四皇子,如若领军,名正言顺,如此以来,也可看出朝廷对同治洲相待甚厚,与众不同。请父皇准了儿臣,儿臣定不辱命,即刻整装带军前往。”永隆帝没立刻答话,他也在思量,这算不算上策?若论文治武功,木绎自然不错,可动辄出动皇子任将军,就算万无一失,也让世人小觑。末了,他转向木桢,“如你所说,反军易扑,人心难稳,这接下来又该如何处置,老五,说说你的想法?”“回父皇,若论文章,儿臣比不上四哥;若论武功,儿臣更差四哥十万八千里。这带兵打仗的事,儿臣倒真不如四哥。”“哦?难得见你如此谦逊,这样说来,你也赞同你四哥的主意?”永隆帝扬声道,不待木桢接话,又随口问,“凤烨的身子骨恢复得差不多了吧?”“父皇~” “若是好了,就让她长住京中吧,城郊虽清静,到底不比城里诸事便易。” 木绎与木桢下意识对望一眼,都不知怎么又说到这个上头。 “谢父皇惦记,儿臣自会转告凤烨。”木桢跪地谢恩,暗自揣磨着永隆帝的心思。凤烨是戬国景云帝亲封的镇国公主,如今国不在了,这名号还在人心里,难不成父皇想要借凤烨的特殊身份平息此事?可这棋太险,他不容许他的妻子再有半分差池,终于还是抬头镇定道:“儿臣倒有一计,就怕父皇不准。”“准与不准那是另一回事,你既有计,说出来听听无妨。” 微一沉吟,木桢缓缓道:“若论同治洲,自古以来与睿朝皆是同源同宗,前朝崩塌,戬睿分离,景云帝虽励精图治,奈何大势已去,终究难以支撑。以儿臣看来,太子此次执掌同治洲有几点不妥。”“五弟,父皇让你说说对策,讲这些做什么?眼下最重要收复人心。” “四哥说得对,反军事小,人心事大。若不论论根源,只怕人心难收。”木桢说着看向永隆帝,见他微一颌首,这才继续道:“一者,同治洲分离数十年,黎民既盼天下一统,又想寻常日子能维持原状,太子急于教化同治洲蛮民,操之过急,引起民怨;二者,同治洲向来以丝绸闻名于世,百姓衣食、洲内经济,多靠丝绸支撑,太子急于充实国库,逼农太甚,以致蚕农不堪重负;三者,戬国景云帝励精图治,深得人心,虽信义无道,百姓皆知,但到底是景云帝之子,单凭这点血脉,也让人心怀恭敬之情。太子急于树威,将陈姓男族皆斩于世,引起民愤,这才让一女流之辈逞机起兵,终造成眼下的局面。如今同治洲守军虽与反军对峙,难分胜负,但民心无偏无倚,没有倾向,于睿朝不利,以儿臣愚见,此时四哥率军不甚妥当。”“那五弟还有何人选,倒比做哥哥的还稳当,说出来听听。”木绎接口,脸上有丝轻蔑,纵观朝中文武,说到带兵打仗,还没有谁有他这样的胆略心计。木桢微扬嘴角,冲木绎道:“若说此人,四哥也识得。只是怕兄长惜才,不忍放他去。” “老五,如此关头,莫再打谜语,说吧。”永隆帝摆了摆手,心下倒有些明了。 “父皇,四哥麾下有一员骁将,若由此人征讨反军,儿臣以为事半功倍。” “你是说……” “儿臣荐车骑将军钟骁。”木桢一字一句,无比坚定,除了此人,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钟骁?”永隆帝喃喃低念着这个名字,他印象里的钟骁,的确是个良将人才,可说到底他究竟是戬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派他出征,自然要加封一等,这样一来,是否妥当?“钟言洌虽是戬国威武王爷,但其心早死、其意早决,暗中嘱托钟骁一定要为戬睿一统献智献策。戬国覆灭,钟骁功不可没,父皇当知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人才,更难得钟家在同治洲颇有威望,钟骁又心向睿朝,若由他征讨反军,定然不费伤亡,既灭了反军气焰,又得同治洲百姓人心,两全其美,何乐不为?”“五弟,这算盘打得好,可下一任同治洲王爷呢?难不成也由他来担当?” “外姓王爷并不稀奇,这全看父皇的意思,若能放心,儿臣认为此人甚妥。” 永隆帝从龙椅中缓缓站起,来回踱了几遍,也有些争扎——木桢说得自然不错,可木绎虑的也有些道理。外姓王爷不过是朝廷拉拢人心的手段,大多并没实权,若让这车骑将军一跃而成皇亲贵戚,不怕能力不够,就怕能力太强。“父皇,儿臣还知道戬国仪悦公主素来倾心钟将军为人,多年来欲求而不得,此番若由钟骁挂帅出征,只怕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平息;他日若由钟骁执掌同治洲,不但得了民心,且戬国唯一一支血脉也不会再轻易兴兵作乱。”“依五弟的意思,还要留着这仪悦的性命?”木绎挑高音调,斜睨了一眼木桢,“这犯上作乱,可是死罪,若再饶了好她,那也太宽大了吧?”木桢并不作答,微微一笑,向永隆帝道:“父皇,若要依此计行事,则睿朝宽大待人、大国气象尽现,既得民心,又得天下,就算他日有人图谋不轨,到时国势更强,民心所向,又有何惧?至于这仪悦,杀她容易,留着也只不过召示世人我睿朝广阔胸襟,难再成气候。”半晌,永隆帝没说话,殿内寂寂无声,直到殿外守候的太监隔门请示,“皇上,太子已到京外肖舆城,丛大人派使前来,想问问是继续进京?还是原地等候旨意?”永隆帝一顿,看向地上的两个儿子,沉声道:“宣车骑将军钟骁入宫觐见。” 外头的太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领命而去。 “老四,这次你就留在京里享享清闲吧,这征讨之事就由你麾下战将前往。” “遵旨。”木绎一面应着,一面思量木桢的用心——这钟骁是自己的良将,纵然有功,也在自己名下,那此举动机何在?“至于太子……”永隆帝沉吟着,想起历年来的宠爱,想起皇后的眼泪,心下也有一丝柔软,可这江山哪里容得柔软?行错一步,全盘皆输,他输不起,输不起这片大好河山。“老五,你去一趟肖舆,将太子押解回京再行定夺。”“是,父皇。”不动声色的,俯在地上的木桢露出旁人无法查觉的淡笑。神情隐着兴奋与自得。 “下去吧,各自行事,莫再耽误。”永隆帝挥了挥手,有些疲倦,走至窗前负手一立,待看见窗外巍峨的宫殿,寻些层层叠叠的飞檐,那些精致大气的花园……这是他的天下,这天下,必须如此繁华下去。站在窗前的背影恢复了以往的沉着与力量。至高位者,胸襟广阔,容得下天下,容不下私情。这才是皇帝——高处不胜寒,寒者又何惧?这年的冬天特别长,大事小事全都发生在这寒冷的三、四个月,让人觉得过了很长时间,还是过不完前面横着的各种突发事件。年底时,永隆帝封钟骁为天命将军,征讨反军,即刻出发,不得有误。千想万想,都没想到这个人选会是钟骁;可千挑万挑,倒只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乍一听见这消息,有一瞬光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仪悦反了,钟骁去镇压。上辈子不知什么缘份,这辈子注定让他们对峙?“这就是爹的良策?”我问一旁的木桢,他在喝茶,丫头在整理他的行装,因为他要去将太子押解回京。 “除了他,还有谁更合适?”木桢并没正面作答,他看着那茶碗,眼神有些深遂。 “这又是个一石二鸟的计谋。”我冷笑,心下阵阵发凉,“看来你从不肯做赔本买卖。” “你担心他?”木桢挑眉,神色间有丝不郁。 “担心?爹也知道钟骁此去必胜无疑,我还担心什么?” “那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于国于家有利,于民于他有利,几全其美的事可不常见。” “只怕于你也有利吧?”我接口,真相总是残酷,他的城府有时深到我觉得恐惧排斥。 “此话怎讲?”木桢倒沉得住气,嘴边噙起一丝淡笑,似乎被我看穿是件乐事。 “他虽在四皇子麾下,此计到底是你提出来的,若是平息反军得力,那同治洲王爷一职,也少不了会把他考虑进去。他虽是戬国前将军,到底也系良才,明君不会不用,用了,这功就计在你头上。”说着一顿,见木桢没有反应,继续道:“况且也算将他遣出京城,今后……”“嫣然。”木桢打断我,微微带些怒气,“有些话,没依据还是别乱说的好。区区一个钟骁罢了,本王还没放在眼里。”“你从来,都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你眼里有的,不过是这花花江山。”我有些哽咽、有些委屈,有些害怕将来,害怕面对这样强势的木桢,似乎一切都不能确定,一切都在他的算计当中。“嫣~”腾的一声,木桢从椅中站起,我已急转出屋,不愿听他多言。 外头没下雪,天气干燥寒冷,乍一从温暖的内室出来,冷得人直打寒颤,可这样也好 ,这样的天气让人沉静,所有不适与委屈都消散在冷空气里,顺着回廊,沿路的丫环小厮忙不迭行礼,我没注意他们,我看向这院子,头一次这么认真的打量紫菡苑。这是个三进的四合院,房屋层层有序,布局严谨。每个小院中都种有不同的植物,我们居住的后院连着一个小池塘,此时已是冰封时节,池边芦苇干枯、池中荷叶早清。可若是盛夏,这小院别有一番风情,石缸里种着睡莲、池塘中育着紫菡,乃是珍稀名贵花种,这京城,只有数家皇亲才有几株。鱼儿在池底欢游,蜻蜒在池面点水……如今什么都没有,唯余一片萧瑟。轻轻叹了一声,转过那回廊,也不知要去哪儿,也不想出这院子,也不想看见其他人,也不想看见木桢。入了皇家,就如同进了一个金丝笼,就算将笼敞开,你也未必想飞出去。因为连带外面的天空也属于这片江山,要如何逃,才能逃出这样的羁绊?这是身份带给你的束缚,无法摆脱。摒退了跟上来的使唤丫头,一个人静静待在池边,院内的梧桐上结着一个秋千,我来的时候就有,看样子却是全新的。秋千是每个少女的一个梦想,仿佛通过它,可以荡出一番欢愉的心情,又或者,当秋千高高扬起时,可以看见自己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期盼。梧桐树叶落尽了,坐在秋千上看向高处,乌青的枝干向青灰色的天空伸展,仿佛已经融在那片天里,其实永远隔着很远的距离。倚在秋千绳上,双脚轻轻摇动秋千,心绪也跟着轻晃——往事如同不连贯的单音符,偶尔跳出心间,是一个个固定的场景。不得不说,我怀念懵懂的少女时光,虽然一直没遇上那个让我心动的男人,可始终有钟骁相伴,他的感情如同温水,悄悄将你包围,不热不冷,不紧不松,让你不知不觉沉浸其间,忘却世间烦恼。也许我不适合爱情,或者说不适合这尘世间的爱情,太过激烈的东西不易长久,太过完美的男人总是要求太多。我可以退让,也可以改变,但天长日久,是否有些东西也会因此变化?比如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如有朝一日他若得掌天下,我是否能胜任后宫嫔妃之职?不得不怀疑我们是否适合?每当情意转浓,总会无缘无故争吵,每次争吵过后,又重新收拾心情,打理残局,有时会更好,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觉得太累。互相牵扯着,又不能分开,又不能更新亲密。如此循环,我几乎已经看到未来,只是常常不愿面对。“咪咪,过来。”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家猫,身上有深浅不一的黄|色条纹,脖圈处一圈白毛,趴在离我不远处,弱弱的叫了声,“喵~”它不理我,兀自趴在地上舔毛,明亮的眼睛如同两颗水晶葡萄,大而有神,长长的尾巴收在身体一侧,时而舔舔脚掌,时而舔舔胸口,不妨没坐稳,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忍不住笑了,可它仍然旁若无人,既然摔了,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自己与自己玩耍,抬起身子抓身后的尾巴,手掌又厚又圆,偶尔“喵”的一声,颇为可爱。“咪咪,你不冷吗?”我问它,刚欲下秋千去抱,身后却被人抱住。 不由一愣,直到发现清冷的空气中隐隐带着我熟悉的淡淡檀香。 “你永远对它们更温柔。”木桢在我耳后低语,带着些无奈,带着些自嘲,“原来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 “它们永远比你单纯。”我接口,那猫看见有人来,嗖一下就窜上了房梁,躲在那上面俯看我们,我们才是它眼中的小丑——莫名悲伤,莫名争夺。“那我下辈子变成一只猫如何?” “我可不想变成耗子,被玩死在你手心里。”我笑,话才出口,又不由怔忡,原来我和他,就好象猫和老鼠,原本就不该相爱,就算爱了,天性也会让我们永远无法相处。木桢查觉到我的呆窒,扶住我的肩头,将我转向他,“嫣然,你听着,无论我是谁,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和这……”说时一顿,轻声却坚定道:“和这江山一样,缺一不可。”“如果有一天,你只能得到一样呢?” “江山与美人有什么矛盾吗?为什么只能取其一?”他有些狂傲,如同一切尽在他手中。 无奈苦笑,“江山与美人没什么矛盾,可至高者从来也是寂寞者,高处不胜寒,这是不变的定律。” “我说也有例外,看你肯不肯给我机会来证明。” “木桢,我累了。”相对于他的强势,我永远属于弱者,有时弱者会被强者带强,有时在强者面前,弱者会越来越弱。我也许是后者,只是他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木桢微一蹩眉,紧紧握住我的肩头,“我的天下,只有你配做皇后。” “皇后?你想生生把我憋死。” “你低估自己了,也小看了你的丈夫。”他接口,还是那样自负,“若天下与美人只能选一样,我带你归隐;若天下能与美人皆得,我带你俯看这锦秀河山。”“木~” “可是没有前者,我们注定是后者。”木桢并不想听我说,在他心里,早就描画好了将来,那个将来里有我、有他的江山,可他是否想过,那个将来里,也会有其他很多美人,也会有其他很多斗争,也会有其他很多无奈?这些都不是他考虑的,我面前的木桢,还是一个志向高远的年轻男子,因为年轻,所以把什么都想得很完美。我也曾年轻过,那是在上辈子,虽然艰难,心里却永远升腾着希望。也许正因为年轻,总觉得世界会因自己而变,末了,却发现这只是一个可笑的童话——什么都不会改变,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会改变,除了那些你希望长久的东西。“回吧,我替你收拾东西,丫环们虽细心,到底不懂事,别收拾拉了什么路上麻烦。”扯扯他的衣袖,转身欲走。木桢突然用力拉住我,促不及防跌进他怀里,没来得及思考,他已俯身吻住我……记忆里,这样温柔缠绵的吻似乎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这期间,隔着太多变故,隔着太多争执。我们都被琐事所绊,几乎让我忘了他是怎样的温柔,又是怎样的……霸道。那吻如同急雨,落在我腮边、嘴角、眉间,最后长久的驻足于双唇之间,反复吸吮、反复辗转,似乎想证明什么,又似乎只是他情感的表现。本能推了他一把,没有离开,反而吻得更紧了,他的舌闯入我的牙关,追逐着我的,不容我躲避,不容我不回应。 这样寒冷的天气,我的舌尖微凉,他的却那样灼热,生生将我们两人燃烧。吻到无法喘息,吻到意乱情迷,他不肯放开我,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头发,发髻散了、发簪落了,可我们都没在意。我紧紧抱住他的腰背,想让欲望淹没世事的繁杂。他的后背那样宽厚有力,我倚在他怀中,无力却又不会倒下——因为他给我支撑,如同一座山,让人坚定踏实。“嫣然,爱我。”木桢在我耳边低喃,短短几个字充满了情欲,让人不由脸红心跳。 “我好象永远都得不到你。”他继续道,声音里掺杂着痛苦。 毫无预警,我的泪滑了下来,说到底,我又何尝不如此?我们这般纠缠着挣扎,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不许你哭。”他吻去我脸上的泪痕,嘴唇在我眉眼处辗转,我的眼皮快速的跳动,如同内心的徘徊。刚一眯开眼,余光瞟见院门处似乎站着个人影,不由低呼,“有人。”可他从不在乎,在这座府第,唯有他,才是真正的主人。我忙着推他,又忙着细看,院门口的人影似有查觉,转身走了,长长的裙摆一晃,就没了踪迹,隐约是个年轻女性。“木桢,刚才有人……”话没说完,他已将我抱起,微摇头道:“管他有人没人,你只是我的。”说着已三步两步抱着我回房。那些曲折的回廊,那些变化的风景,那些路过的下人,那些道道的院门……我走起来那么长,他抱着我,那么短,似乎只是眨眼功夫,我们就回到温暖如春的内室,床幔放下了,屋门关上了,所有人都自动消失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一对男女,贪恋彼此的身体,贪恋彼此的灵魂,互相安慰着,互相亲吻。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说,“我爱你。”可当我睁眼,看见他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我所熟悉和不熟悉的一切,那句话生生被咽了进去,换作一声长久的叹息。“我爱了你这么久,你居然一直视而不见。”他仿佛听见我的心声,细蜜的吻落在脖颈处,轻轻啃咬我的脖窝,我笑了,因为痒,左右躲闪不开,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抬头就往他肩膀上咬了下去。开始时只是玩笑,可他不动,任由我越咬越重。就好象和自己赌气,心一横,深深下嘴,直到有丝淡淡的血腥充斥鼻间,我哭了,推开他道:“你为什么不躲?”“这样你能记住我,也算是件好事。”他又笑了,我们的表情总是相反的,这次,他看着我哭,不劝不说,只是拂着我长发,吻去我眼中的泪滴。直到我累了,直到我哭不出来了,直到我问他,“木桢,我们该怎么办?” “嫣然,相信我,一切都在计划内,包括我们的未来。”他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我呆呆看着他,恨自己的懦弱与胆怯,半晌 凤凰花开第29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方吐出几个字,“我不值……”他不许我说完,他将我压在身上,他的手指修长又灵活,解开我腰间的衣结。 “木桢。”我抓住他的手,突然觉得紧张,就像我们第一次如此面对。 “交给构,你的人、你的心,一样都别落下。”他挡开我的手,俯身隔衣亲吻我胸前的柔软…… 想要躲,又想要更多,矛盾的生理和矛盾的心理一样,本能的迎起上身,在他的手掌抚摸到我的身体那一刻,忍不住低吟出声。外面是寒冷的风,屋里是持续升高的体温,我们都被对方燃烧,他俯在我肩头粗喘,有细密的汗珠顺着眉骨额角向下滚。我不自觉攀住他的腰腹,他的皮肤那么灼热,比我的粗糙些,但那些线条、那些肌肉,还有那些力量,带动着我,带动着我与他一些悸动。“木桢~”我低吟着,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全是轻喘。 他咬住我的耳垂,时不时吮吸,赤裸的身体那样健壮,我只能如树藤般紧紧缠在他身上,看见他肩头那排细细的牙印,渗出的血珠已干,粘在伤口周围,就像一个符号,代表我们复杂的感情。伸出手指轻轻抚了上去,木桢混身一紧,突然抱紧我,加快了速度与力量,每一下都直达我身体深处,每一下,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纠结——仿佛是占有,又仿佛是宣告,向我宣告,告诉我,他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无法承受他的激|情,我几乎就要呼叫出声,而他的喘息也越发急促,有一滴细小的汗珠滴落在我颈间,可我已分不出是我的还是他的。急速的攀升,不断的融化,他融在我体内,我融在他心上,我们抱紧了彼此,好象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他低吼着发泄,我不断的痉挛,直到我们完全发放,直到他侧身躺在我身旁,我已混身脱力,疲倦得只想睡去。“嫣然,答应我。”仿佛听见木桢和我说话,“嗯”了一声,连手指都懒得动。 他笑了,非常轻快的笑,替我将额发顺了顺,躺在我身侧环抱着我,“答应我,别再计较那些阴谋与策略了,你在那些之外,你只用做我的嫣然就行。”絮絮叨叨的,他还说了很多,我都没听仔细,半梦半醒间,想起他要出京,又有些不舍,回身想要回抱他,他已轻巧下床,替我揶实了被角。我知道他要走了,我们的亲密只占生活的一小部分。不愿承认内心的酸涩与不舍,转身朝里,悄悄流下一滴眼泪。 若即若离、似爱似嗔。我们的缘份,是否只能这样永远继续下去? 永隆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钟骁挂帅征讨反军; 永隆十九年正月初一,太子被废,圈于京郊违命府,享寻常王公优越禄,不得出府; 永隆十九年正月初五,同治洲传来捷报:反军节节战败,钟骁越战越勇; 永隆十九年正月十五,反军将领仪悦与钟骁会谈,同意交出所有士兵及银饷,永世归顺睿朝; 永隆十九年正月二十日,钟骁加封为勇郡王,此战告一段落。可他没停下脚步,继续征讨,又拿下了桑夏国边境的辽源城。此城自古为两国争夺,历史上各有归属,于顺朝中期被桑夏国占领,此后一直没有收回。城中风俗人物,可说融合两国特点,但与梭克族人不同,百姓主要靠农业为生,开始时并不富裕,后来发展为两国的货物交换站,这才慢慢兴盛。睿朝开国之初,曾发动战争欲征服这片土地,奈何无功而返。这也成了永隆帝的心结,他的父亲,睿朝的开国皇帝,就是因为征讨辽源不成,愤愤而终。如今竟被钟骁以区区五万人马,只用十天时间,就拿下此地,并且与桑夏国签定边境协议,以绝后患。龙心大悦,即刻召钟骁回京,想来少不了一番嘉奖。不到一个月时间,尘埃再次落定,我有些怔忡,想起钟骁出征那天,我站在崇亲王府最高处的山亭上,遥望同治洲的方向,有很多祝福没办法送出,那就让我们隔着这些人和事,做好份内的事,别再纠结于过往。“姐姐可是思念家乡?”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不想回头,这时候不愿被人打扰,可那个人还是走到我身旁,我知道,她是睦王妃。微微一笑,转向她道:“快新年了。”答非所问,面前的女人微有怔愣,只是瞬间,也跟着展颜,“姐姐说得是,前天娘娘还说起来,今年除夕不知怎么过。”“每年除夕,总是宫里设宴,今年应该也不会例外吧。”我其实也拿不准,木桢押解太子进京,钟骁出征同治洲……大事太多,不知永隆帝可还有心思办这个团圆宴。“姐姐在戬,不,在同治洲长大,不知那儿的风俗与京瑞有何不同?”她凑近一步,又命丫头在石凳上铺上软垫,请我道:“姐姐坐着说话吧,没得被寒风扑喽。”寒风?我几时这么脆弱过?还记得小时候和钟骁在雪地里疯玩,我往他衣领里塞雪团,他总是笑着不跑,也不还手,反而用自己的暖炉捂我的脸。我的脸热红了,他的冷红了,我们在雪地里哈哈大笑,是单纯快乐的童年时光,不掺一丝杂念,又有太多憧憬。轻轻一笑,抬眼看睦王妃,纤瘦的身段,裹着锦袍,眼眸如漆,透着聪慧,却是个惹人怜爱的美人儿,却也被命运捉弄了一回。“你坐吧,我整天躺着都躺乏了,略站站精神还好些。”她倒又不坐了,站在我身旁,半晌,手指远方道:“那儿是不是同治洲方向?难怪皇上也器重姐姐,姐姐是在忧国忧民吧?”我听不出她这话背后是否藏有深意,扬了扬嘴唇,并未答言。可睦王妃没有走的意思,这崇亲王府,我们是平起平坐的正妻,我无权赶她,正如她无权赶我。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我遥望远方,她坐在回廊上嗑着瓜子,每嗑一下,瓜子儿咧开的声音清脆好听。我们同处在一个空间里,却过这不一样的生活,我想她是怨我的,但表面上还保持着恭敬,这恭敬来源于男人的宠爱,怨恨亦然。不知站了多久,微一侧身,才发现脚踝处的扭任肿涨得厉害,翠茹上前扶住我,艰难挪步想要离开,睦王妃起身道:“姐姐想是站累,我们姐妹俩难得说会话,要不姐姐坐坐再走?”盛情难却,更难的是要下那些台阶,我点了点头坐在石凳上,她倒似乎很高兴,拉着我话家常。说的都是京里的趣事,又或者娘家亲戚,开始时没细听,说着说着也听进去些,她爹爹是开国功臣之后,袭侯爵,封号淳定,膝下三子,只有她一个女儿,其中大哥最为显赫,乃是朝廷驻边大将。“我听爹爹说,这次征讨同治洲,为想着把大哥召回来,一为路远,二又虑着大哥一走,边防难守,这次派了钟将军前往。”睦王妃说这些时,脸上还带着一股稚气,顺手签起一块苹果,吃得斯文,笑得欢愉……和我一样,每当回忆起从前的时光,眼中总会盛满幸福。“妹妹一家,倒都是栋梁之材。”随口搭讪着,瞟见从山脚跑上来一个小厮,手里捧着一封信,跪在亭外请安,“见过两位王妃,这是王爷命奴才传予王妃的书信。”不待我反应,睦王妃欣喜起身,她的丫环早上前欲接过那信封,却见那小厮面露难色,犹豫道:“奴才没说明白,这是王爷给和王妃的信。”一丝失望从睦王妃脸上一闪而过,她笑着亲自上前接了过来递予我道:“姐姐好福气,定是王爷念着姐姐。” 不由有些尴尬,这奇怪的一夫多妻制度,让人无法正常相处。 “姐姐快看吧,想是有了什么好消息,也说给妹妹高兴高兴。”她催我,那信直往我怀里揣。 “这前脚刚走,能有什么好消息?左不过到了报个平安。”我接了过来,顺口敷衍,其实也想尽快回屋,尽快看他的来信。“都往那边走,不知是王爷脚程快些,还是那个钟将军?听说也是一表人材,姐姐自然认得。”她带笑不笑,斜睨了我一眼,话中有话。对全天下来说,我的过去都是一个耻辱,这女风开放的睿朝,还是看不起一嫁再嫁的女儿身,何况还是嫁入皇族。轻笑一声,拍拍衣裙起身,“妹妹坐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姐姐好走。”她在身后相送,末了又加上一句,“对了,塞军师此次并未前往肖舆,姐姐若有什么难事,可找军师商量。”微微一顿,想说什么又觉多余,扶着翠茹缓缓沿阶而下。翠茹低着头,小心而又没有笑容。一时间感慨万千,我想成全,却什么都成全不了,尤其是爱情,既成全不了别人,也难为了自己。“翠茹。”喃喃开口,不知该说什么,她倒镇静,抬眼望我,轻声道:“公主已引起睦王妃注意,还是万事小心的好。”“你~” “奴婢是景云帝赐给公主的奴隶,不敢做他想。”她接口,语气平淡,没有怨恨。 “奴隶?没有谁生来就是奴隶。” “可主子,从出生就是主子。”她有些悲哀,不,她根本对以后的生活没了信心。 “我应承你,将来和现在不同。”我急握住她的手,翠茹不露声色避开了,微微福身道:“公主,你的脚伤未愈,还是坐轿吧。”木桢的信一直揣在我怀中,直到上了小轿,方才小心撕开,只是廖廖数语,嘘塞问暖,却让我不自觉上扬起嘴角——他提醒我小心脚踝,他让我多泡热水,他说在院里埋了一个种子,等开春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发芽,他还说再过三、四天,他就能回来……点点滴滴,尽是琐碎心情。这是头一次,木桢也如此细腻,我不由笑了,翻开最后一页信纸,上面只有几句简短的话:嫣然,本想让你去送钟骁,可我怀疑自己一定是发昏作梦——我放心你,可我不放心他,我知道他一直没有死心,也一直在等待。从前错过的,现在不能再失去,原谅我的私心,相信我们的将来,一定不会再这么别扭……笑容还在脸上,泪却滑落信纸。他什么都想到了,无论是我的心情,还是我的想法,他不是没顾及到,只是有些东西,不能轻易碰触。不由轻轻哼唱起那首歌,记不全的歌词、不完整的曲调,我反复唱着同一句: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的那样爱我……不知不觉回到紫菡苑,不知不觉躺在床塌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半月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只觉那天的时光比这半个月还长。木桢早已返朝,太子也已被废。除夕宫宴虽按例举行,可当此之时,人人自危,不敢轻举妄动,永隆帝阴沉着脸,烈酒饮了一杯又一杯。我想这太子之位只怕是占不住了。果然,除夕第二天,永隆十九年大年初一,太子被废。这是个颇具戏剧性的结局,在这个结局背后,有的人一生都走完了,有的人一生才刚刚开始。比如木绎,比如木桢……所有的皇子都开始蠢蠢欲动,一件事的结束,代表另一件事的开始。我看向木桢,他握着盛满佳酿的酒杯,向我举杯示意,眼中含着笑意,也含着野心。我却突然间有些释怀,也许因为他那封信,也许因为他的信任。遥遥与他对饮一杯,那透明紫色的琼浆,一杯就足以将我灌醉。丽妃与后宫嫔妃坐在我旁边的桌上,能感觉到她一直偷偷打量我。可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就在这黯然的宫宴上变得明媚起来。低垂着眼,始终含笑,甚至不理会一旁睦王妃的明显妒意……由她们恨去吧,如何能做到人人都喜欢我呢?只要我爱的人,都平安无事就好…… 永隆十九年二月初二,钟骁返京,此时的他,已不是木绎身边的战将,他是荣耀的、独立的、战功显赫的勇郡王。听丫头私下议论,钟骁回京那天,京城百姓夹道欢迎,他骑一头青骢大马,意气风发、年少得意。我能想像钟骁的英姿勃发,也能想像他的未婚妻怎样以他为荣,虽然这些都不关我的事了,可永隆帝专门为他摆庆功宴那天,我还是在受邀名单之列。木桢倒不以为然,相比刚回睿朝时的冷清,他更喜欢现在,至少说明我已被他的家族接受。有淡淡的忐忑,更多的却是祝福,时过境迁,我们三人再次面对,应该比从前有更多包容与释然。 随意换上一件淡紫色锦袄,春天到了,院中的紫藤抽出嫩叶,用不了多久,就会开出一串串紫色的花。我喜欢这万物复苏的初春,喜欢淡紫这个蕴着万千希望的颜色。身旁的木桢从镜中看我,两个人都带着笑意。“嫣然,你怎么可以……”他的眼中含情,从身后抱住我,是我熟悉的温柔深情的丈夫,话说到一半,又不接下去。 “怎么可以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美?”他问,问得我笑了,再看向自己时,多了几分温润与自信的美——原来容貌是会改变的,随你的心境而变。“可惜美人迟早会迟暮,那时,你该如何赞我?” “迟暮?真正美的美人可不靠这身皮相。你的笑,如同屋外的春风,能把人融化。”他的手肘咯着我的腰,酥痒难禁,我左右躲避,轻笑出声。“快放开,再不去就迟了。”“嫣然,走之前答应我件事。” “嗯?” “答应我,以后都这样笑,别再带着心事,累人累己。” 我一愣,笑意还挂上脸上,内心却砰然感动——原以为他要我应承忘了钟骁,没料到却是这番情真意切。不知如何回话,低头看着他的手,衣袖上繁复华美的花纹,衬着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仿佛能把握一切未知的将来。“走吧,再不走,别人该说本王懒怠了。”他哈哈一笑,携着我的手,一同出屋,一同乘轿进宫。 这次没有睦王妃,他的眼里只有我,我的也一样。而心里呢?无数次问自己,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从容,往事如风,渐渐远离,这是我第一次,可以毫无负担的放任自己的爱意,轻松而又自然。虽然不知那道宫门隐藏着什么,虽然也不知再见钟骁会是怎样的情形,但在这春风轻拂的美好季节,没来由相信一切都会好转,一切都会圆满……重重宫门开阖,条条宫道笔直,这次却并不觉得路途漫长。木桢陪在我身边,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都如从前那般深情,而唯一的不同是我们在互动——我也在微笑,我的眼眸也脉脉含情。我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从前担忧的问题没有一个解决,从前发生的故事没有一件能抹去,为什么突然在今天,有种豁然开朗的重生之感?“木桢,你说这皇宫有多大?” “皇城?方圆十……” “我说它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我们在轿中对话,木桢挑眉相询,我伸开双手,无止境展开,“说大,天下都装在这皇城里。” “那小呢?” “说小?它装在每个有壮志雄心的人心里,就如同它现在,在你心里,也在所有皇子心里,还在皇上心里。” “嫣然。”木桢敛去几分笑意,握住我的手,突然有些严肃,“你不怨我?” “怨你?怨你什么?” “怨我的处心积虑,怨我的阴谋算计……” “其实也有那么一个天下,是每个女人终其一身,想要得到的。”我打断他,看向轿内的一处角落,缓缓道:“这天下,就是爱人的真心,唯其真、唯其久,是女人一辈子最想得到的东西。很难说女人为了得到这个天下都做了些什么,回过头来看,发现我们都一样。”“嫣~” “可惜男人和女人想要的不一样,但我不能因为这个不一样,就说你是错的,或者我是错的。”我一口气说完,他笑了,刚欲将我揽入怀中,外头有太监尖声细气喊,“停轿。”木桢一愣,无奈苦笑,在我耳边极快的低语,“赶明儿要是谁敢打扰皇上皇后,咱们就……” “就罚他去倒夜香。”我接口,说得两人躲在轿中忍俊不禁。 “请崇亲王爷、和王妃下轿。”轿落了,外头见半晌没个动静,忍不住催促。木桢冲我扬了扬眉,撩袍抢先落地,又转身将我扶了下来。“王爷来了,皇上好等。”那太监陪笑道:“前头人都到得差不离了,就等着王爷、王妃开宴。” “这么说,是本王来迟了?”木桢沉声问,刻意板着脸。 “不敢不敢,原定的时辰还没到,王爷没来迟。” “你的意思,是父皇不守时辰,早早就到了?”那太监吓得脸都白了,跪在地上直嗑头,“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是说,说……”他说不出来,我忍不下去,终于轻笑出声,斜嗔了木桢一眼,虚扶那太监一把,“公公请起吧,劳公公在这儿候了半天。”“这~” “起来吧,难不成连王妃的话也算不得话?”木桢挑高了音调,吓得地上的太监一抖,忙不迭爬了起来。 “走吧,偏你有这许多话。”我拉着木桢,旁边的宫女掩面而笑,我们就像这皇城中一道不同的风景,一个小玩笑过后,才做回自己的本份。太监说话自然只拣好听的说,我们到雍熙殿时,皇上还没来,只有数位大臣,并四皇子木绎一家,连主角钟骁都还没上场。女眷并不多,四皇子妃稳重大气,向来得永隆帝欢心,又与木绎结发情深,见我来了,寒喧了几句,自与木绎的母妃私聊去了。抓了个小太监问丽妃什么时候来,他低头哈腰回道:“丽妃娘娘身上不适,今儿不来了。”“哦?可知道生的什么病?要紧不要紧?”我跟着问,看着时间还早,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她。 “奴才是雍熙殿的茶水太监,只听见丽妃娘娘的宫女过来说了这么一句,其他都不太清楚,是否要奴才这会儿去打听打听?”“不用了,你下去吧。”我摆了摆手,见木桢正与大臣们闲聊,查觉到我看他,抬眼冲我微微一笑,旁边两位大臣也随即看向我,表情有些探究,带几分深意。我不明所以,回他一个笑容,干脆走上前轻声道:“小太监说丽妃娘娘不舒服,时辰还早,我去瞧瞧她再来。”“我和你同去。”他着急转身,我按住他的衣袖,朝身旁侧身回避的大臣弩了弩嘴,“好生待着吧,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欲走,他在身后喊:“让小福子跟着。”嘴角轻扬,心里甜似浓蜜,并不作答,与木桢的贴身太监小福子一道往丽妃寝宫去了。 两殿相离不远,沿途栽有几株半开的白玉兰,虽一路上无话,倒也不甚枯燥——好花当前,美景细赏,前头再穿过一座花园,就到后宫范围,丽妃的寝宫。“小福子,今儿受邀的都有哪些大臣?”想起刚才那两道探究的目光,不竟追问。 小福子跟在身后头,紧追上两步方道:“回王妃的话,今儿朝中重臣、皇亲国戚都请了,才人到得少,若是全到了,那雍熙殿只怕还嫌小了些。”“怪不得,铺那么大一个摊子。刚才王爷身边那两位大臣是谁?眼生得很。” 小福子瞄了我一眼,方回,“那二位,一位是睦王妃的爹爹,淳定候许烈;另一位是中书侍郎孙大人。” 难怪,难怪是那样的目光,说起来,他们的女儿都和我有难以说清的联系,可惜我没细看,连他们的样貌都没记清,只是恍惚间觉得一个又高又胖,甚是威仪;另一个中等身量,细长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狐狸,让人心下不爽。但不知哪位是睦王妃的爹爹,想问又觉得没意思,微一点头,继续往前。“王妃,奴才听人说,王爷预让工匠到咱们王府另修一处水榭,供王妃赏荷用的。”小福子嘴甜,颇会察颜观色,因此甚得木桢喜爱,此时见我稍有不郁,忙着讨好。“水榭?府里那么多池塘还赏不够?你们王爷又拿我作伐子,依我瞧,八成是他自己图享乐。” “王妃说笑了,王爷说了,府里虽多池塘,却没一处开阔水面,这次让工匠们瞧瞧,能连的连一声儿,不能连的话就把后头几亩地建成一个新花园,到时都种上王妃喜欢的香花,那才叫漂亮呢。”“他倒有这个闲心。”我低喃了一句,小福子陪笑道:“咱们王爷从前还喜欢听曲弹琴,这些年王妃来了,弄得少了。奴才还记得刚进府时,王爷与军师常常对练身手,闲暇时也邀军师同赏曲乐,那时才叫逍遥。”“塞军师赏曲乐?”我忍不住笑了,难以想像格拉塞正襟危坐,口中跟着戏曲轻哼的样子。 “要不说军师厉害呢?什么都懂,虽不是睿朝人,连睿朝的乐风也甚熟悉,王爷还常向军师讨教桑夏国的曲子。” “哦?有何不同?” 小福子嘻嘻一笑,挠着头皮道:“奴才听不出来,左右都是依依呀呀、哼哼叽叽的。” 噗哧一声掩面而笑,才要说什么,小福子指着后头道:“噫?倒像有人来了。” 这花园不大,平日也少有主子前来赏花,都是些打理园子的宫女太监,我抬眼顺势望去,却见来人穿过花丛,衣饰华贵,不似下人。不由住了脚步,待他走得近了,方看清是个男人,是个,我熟悉的男人。我想走,已经晚了,他离我近了,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眸里装着我。仿佛怕我离开,钟骁几步追了过来。我傻站着,春风拂动我的发、我的衣襟,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还有他身上的艾草味儿。半晌,两人都没话,跟着的下人跪地请安,可他仿佛没有查觉,我也忘了开口,直到钟骁缓缓道:“都起来吧,别杵着了,我和王妃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在边儿上守着。”小福子左右为难,悄悄在我身后道:“王妃,时候不早了,咱们看了丽妃娘娘,还得到前头赴宴呢。” “赴宴?”钟骁轻笑,“今儿的主宾不去,这宴如何开席?” “下去吧。”我冲小福子说了一句,自己也往顺小路慢行。 我知道,他跟在我身后,我们的下人跟在他身后,这奇异的队伍,在林中无声无息的穿行,那些风景仿佛是活的,而这些一言不发的人,倒像是死的。“恭喜你。”我先开口,往事已亦,再相见,我们都已无言。 “你指什么?” “恭喜你立下战功,恭喜你拿下辽源,恭喜你功成名就,恭喜你……”说着一顿,仔细看自己的内心,觉得一片清明,方才回身冲他笑,“恭喜你即将大婚。”钟骁一窒,面上闪过一丝不易查觉的痛苦,调开目光看向远处,半晌,方苦笑道:“我以为,我早就大婚了。” “骁哥哥。”我喊住他,才要说什么,他接口道:“你呢?过得好吗?” “好。”我只能说出这一个字,太简单,可简单背后往往藏着很多内容。 “太子被废,朝中暗流涌动,我以为你过得并不好。” “骁哥哥,别妄议我的日子,木桢他,对我很好。” “希望如此。” “别说这些了。”我勉强笑了笑,想要叉开话题,“说说你的出征吧,通城还是原来的样子吗?辽源是不是很多两族混血?”“辽源?”钟骁有些怔愣,“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可真厉害,刚才那儿回来。” “嫣然,别管什么辽源,也别插手男人间的争斗,你只用记得,我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 “你~”我不知该说什么,对,从我出生,他一直在我身边,以不同的方式守候,可我更希望他有自己的天地,朝堂也好、闺阁也罢,只要他快乐,好过生生溺死在回忆里。“今儿我见到你岳父了,可惜不知道是谁,他和淳定侯站一块儿。” “你也想我大婚?”他打断我,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挣扎。 “骁哥哥,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我是希望你大婚,可我更希望你能爱上自己的新娘,给她,也给自己带来幸福。”“幸福?”他笑,带着自嘲,“我都快忘了世间还有幸福这两个字。” “那就重新记起来,就像你说的,如果我死了,你会努力过得更好、更快乐。如今我们都好好的,我要看着你开心的笑,就像小时候那样。”“嫣然,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残忍。” 残忍?我从没想过,猛地这么一提及,好象我真的很残忍。 “快刀方能斩乱麻,斩了才能发新枝。我也一样,一直在你身边,从没离开,以前是夫妻,现在是兄妹,这辈子都不会变。”我看定他,他的腮边蓄了淡淡的胡须,显得整个人沉稳了很多,眼睛大而明亮,却总含着一丝丝不愿放手的执着。钟骁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始终对着他笑,想要告诉他,我的幸福是真实的。 “王妃,时候不早了,丽妃娘娘那儿……” “这就走吧,再耽搁下去,真要迟了。”我回身答小福子,又向钟骁道:“骁哥哥,前头都在等你,今儿你是主角儿,可别迟了惹皇上不高兴。”不待他回话,已兀自往前去,越走越快,想要逃离他始终追随着我的目光。 当我从丽妃处返回雍熙殿,宴席已经开始了,永隆帝与皇后端坐上首,左边是众皇子,而钟骁,成为今天最耀眼的人物——他坐在右侧。与皇亲一道,高高在上,俯看群臣。挑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与女眷同桌,小福子传来木桢的话:少饮酒,多吃饭。 我想笑,在这严肃的宫宴上,他细致到了我有些陌生的地步。 刚一落座,就听见永隆帝爽朗的笑声,举杯向钟骁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钟将军此役,不但平复了反军,且拿下辽源城,让朕不得不刮目相看啊。”“皇上过奖了,全靠三军平日训练有素,再加上天时、地利,天助睿朝,由不得不胜。” “好一个天助睿朝,钟将军年轻有为,不愧为睿朝良才。”他们彼此塞喧,可以看出永隆帝心情大好。目下诸臣,有妒有恨,我看见其中一个,正是刚才与木桢相谈里又高又胖的那个,脸上很是骄傲得意,应该就是中书侍郎孙大人,钟骁的未来岳父。“若不是四皇子提拔,皇上器重,末将就是有才,也无可施之处。”钟骁侃侃而谈,充满自信,他的目光有时瞟向我这边,只是一瞬,又收了回去。也好,如果能有一件事让他忘记,那朝事,也算是正事。“不错,老四有栽培之功,老五有识人之力,此次大胜而归,众人皆有功劳,朕心甚慰啊~”永隆帝喝得多了,脸上泛红,又瞧向钟骁道:“这同治洲王爷一职,只怕非钟将军莫属。”“皇上谬赞了。” “老四,你觉得朕此意如何?”永隆帝指了指木绎,后者稍一怔忡,犹豫间并未立即作答。 “你门下出了良才,该当欣喜才对,如何哑了口?”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经此一乱,同治洲不可再有差池,这同治王爷是否要皇亲才显得进行重视?” “皇亲?你倒说说,还有什么皇亲合适?老五呢?你看人甚准,也觉得非皇亲不可?” “回父皇,儿臣倒以为钟将军人才难得,实为良将,又与同治洲渊源颇深,由他出任同治洲王爷一职,再合适不过。”木桢起身应道,末了,又加上一句,“况且钟将军家人皆在同治洲,此行可说几全其美。”钟骁握着手中的酒杯,既不喝,也不答话,嘴角微抿,始终不曾看向木桢。 “嗯,桢儿此话有理。”永隆帝瞟了一眼木绎,似乎在警告他的私心——门下之臣得了重用,可说有利有弊,利者,自然一荣俱荣;弊者,功高容易盖主,毫无疑问,此次钟骁出征,抢尽风头,木绎反而退了一步。“就这么定了,待你大婚之后,朕亲自送你出城。” “皇上。”咚的一声,钟骁跪在地上,“末将有一事相求,但请皇上准许。” 我的心跟着一咯,隐隐有些不安。 “哦?何事,钟将军旦讲无妨,你立下大功,是该好好赏赏。”永隆帝挥了挥手,让钟骁起身,可他犹跪在地上,微一思量,方一字一句道:“关于末将的婚事……”“钟将军。”他话音未落,我已忍不住离席,出声制止。 所有人都看向我,包括木绎,他嘴角那丝仿佛在看好戏的轻笑,我尽收眼底。 当所有人都看向我,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莽撞了,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让我如何收回? 永隆帝微眯了眯眼,笑意犹挂在脸上,眼神却开始凛厉,“和王妃有何话说?” 人人都在看戏,而我,就是戏中那只无法自主的猴子,供大家笑、供大家乐,也供大家自得。木桢微蹩了蹩眉,刚欲起身,我已扬起笑容,提醒自己一定要勇敢。“回皇上,凤烨与钟将军,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哥哥要大婚了,做妹妹的有些话想对哥哥说,还请皇上恕凤烨逾矩之罪。”永隆帝极快的瞟了我们一眼,缓缓靠回椅中,端起佳酿略沾了沾嘴皮,神情莫测,倒想在思量探究我们的心态。 “父皇~”木桢忍不住开口,却见永隆帝摆了摆手,淡淡道:“既是兄妹情深,想来是有些话要说,和王妃但说无妨。”钟骁始终跪在地上,不肯回头,我慢慢走过去,看见他撑在地上的手渐握成拳,身体却丝毫不动,唯有这份坚定,更让我肯定他刚才想要说什么。“骁哥哥。”我唤他,他混身一窒,似下了很大决心,突然回身与我相对,眼中无泪,却憋得通红。 深深吸了口气,平稳着自己的情绪,我不看众人,但众人都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各种目光交错在我们身上,为了这可笑的命运,必须承担一切世人的嘲笑与揣测。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会说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说什么,可那些话还是这么从口中溜了出来,“骁哥哥,嫣然有很多话想说,可你自然明白。嫣然谢谢这十几年来不离不弃的相伴,也忘不了情意深厚的过去……”说到这儿,仿佛听见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抬眼,看见永隆帝阴深着脸,皇后与木绎带着嘲讽的笑……被世人轻视是件痛苦的事,但还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因为当我看向木桢时,他冲我微微点头,复坐回椅中。我笑了,在心里,他懂我,比我自己更甚。“如今世事变迁,故国已无,天下一统,而嫣然也变作凤烨、崇亲王府的和王妃,如同蝶变,已是新生。骁哥哥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带着几许年少稚气的戬国小将,出征桑夏国、征讨反军、拿下辽源,功绩显赫、用兵如神。妹妹为有这样一个哥哥骄傲,也替这样的哥哥担忧。”“担忧?”钟骁动了动嘴皮,他的眼中开始湿润。 “对,担忧,忧者,沉溺过去;无法自拔;忧者,功高心傲,人走极端;忧者,醉心前程,耽误家业。唯此三忧,实为妹妹日夜放不下的心结。如今既闻哥哥得配良缘,做妹妹的别无他礼,唯有三拜,以谢哥哥过往之情,以祝哥哥高升之喜,以贺哥哥大婚之庆。”说着拜了下去,钟骁一把扶住我,眼中竟有泪光在闪。所有人都安静了,在这人头济济的宫宴之上,我们成了唯一的主角。我不怕那些复杂的目光,也不怕世人的嘲笑,我想,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能懂我,这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良久,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仿佛烙在我心上,“妹妹如此情意,哥哥若是再不愿领,岂非辜负了妹妹的一番心思?你放心,做哥哥的,一辈子都会护着自家妹子,断不会再让你为难。”每一个字如同一把刀,刻在我心上,更刻在他心上,鲜血淋淋背后,是万物复苏的新生。说完这几句,钟骁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我,很长很长时间,就像要将我刻在他脑涨深处,又像从此后,只是决绝的向昨天告别。席间开始有轻声的议论,可我们都没在意,我始终微笑着,想给他勇气,良久,他猛回身跪倒在永隆帝跟前,嗑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多谢皇上赐婚,末将定不辱皇上恩宠。”没有预警,我的泪滴落,嘴角却一直微扬,仿佛听见有人长长的松了口气,可我再抬头时,已不如从前胆怯。 “好。”有人高声打破了席间的沉默,自然是高高在上的永隆帝,他终于不再沉着那张皇帝脸,眼中倒有许多赞许,“难得难得和王妃如此豁达,钟将军又如此情义,果然是乱世出英雄,英雄在少年,传朕旨意:封钟将军为同治洲王爷,享号为勇,享皇亲俸禄,赏良田千顷,黄金百担。大婚后即刻前往同治洲赴任。”“谢皇上隆恩。”钟骁跪伏在地,声音里没有兴奋,反而有种决然。 “和王妃。”永隆帝转向我,“朕素来知你的为人,也不过善良柔软几字,今日才见你也有些气魄,不愧为我大睿皇子之正妃。”“皇上谬赞了。”大结已解,我有种全身绷紧之后的脱力之感,听着他的溢美之词,跪在下首,有一句没一句的回上几句。“桢儿从小不羁,大婚后方稳妥了些。朕别无他意,但望你能大度对人、宽厚对己,这皇帝的儿媳不好做,其余的话,你自己下去琢磨吧。”他挥了挥手,又命身旁的太监道:“去把前日南海进贡的珍珠拿来赏予和王妃。”“遵旨。”身后的太监领命而去,而我,也被木桢上前扶起,我们都没说话,可含笑的眼眸泄露了点滴心事——从此后,也算告一段落,往事虽不能抹杀,就当是美好的回忆,带着一块儿前行,莫再与之相绊。那天,在回府的马车上,我反而怔忡了。久而未悬的心结一旦解开,原来也不过这几个时辰的光阴。来得太快,倒像一切还在梦中。我每次疑心这一切不真切,就会感觉到木桢握着的手,是怎样的有力,怎样的温暖。于是,我想,也许真的让我们等到了水到渠成的那一刻……马车中,木桢始终看着我,怎么躲,都躲不开他的视线,我嗔了一句,“看什么这么入神,倒像失了魂似的。” “可不是失了魂?试问还有那个皇子有我这样的福气?” “福气?齐人之福?”我顺口接道,不经意间睦王妃略带稚气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 木桢微一窒,哈哈笑了,“偏没有齐人之福。” “那你真可怜。”我与他打趣,看见他的眼眸中的自己,仿佛自从某年某月某天,我的样子就在他眼眸中,从未消失。 “傻瓜。”他不欲争辩,只是在我唇边一吻,始终带着笑意。 “我哪儿傻?”轻松的氛围有些久违,我眨着眼睛问他,就像回到未嫁时的无知光阴。 “你啊~”他沉吟半晌,方道:“你怎么知道那孙婉梅就一定倾心于你的骁哥哥?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可怎么办?” 我一愣,好象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你说以骁哥哥的人才,这朝中上下,可还有谁比得上?自古少女爱英雄,他不可就是一个才貌俱得的英雄?”“那如果情人眼里出西施呢?万一那孙婉梅就有个私定终生的相好呢?” “那~”我迟疑了,瞟了一眼木桢,他心情大好,挑眉道:“说了你傻,还真是凡事不上心。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万一,这都是庸人自扰,那孙婉梅一介深闺小姐,钟骁又是年少英才,就算从前没见过面,见了岂有不动心的?”话虽如此,可女人天生就爱假设,哪怕一切的假设都不存在,也还是为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操心。 “嫣然。”木桢见我不答,唤了一声,“这可是我的错了,明知道你心思重,就不该提这个话头。” “不,以我现在的想法,倒觉得什么都有可能。”我打断他,继续道:“可若是钟骁悔了这门亲事,得罪皇上不说,还得罪了孙大人,前程一旦不保,还说什么将来?”“你还是虑着他?” “也不是,我向着孙小姐呢。” “嗯?” 淡淡一笑,有些无奈,思量再三,还是对木桢道:“这孙小姐若是被退婚,虽说未嫁,也如同已嫁。睿朝风气再开放,自古以来,男人再娶是佳话,女人再嫁亦入不了世人法眼。何苦让孙小姐白白背?br /gt; 凤凰花开第30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背了个被夫弃婚的名声,可让她将来怎么过?”“嫣然。”木桢敛了笑,想说什么又接不下去。 “我没怨谁。”我反握住他的手,冲他扬了扬嘴角,“只是别人千娇万宠的千金小姐,与我不同,我是只求亲人平安、自己心安,顾不得那许多世人眼光。可孙小姐呢?让她面对这些,未免太难。”“对不住。”木桢轻声道,将我揽入怀中,“你知道,我不在乎。” “你知道,我也不在乎。”我答他,“但愿钟骁能惜取眼前人。” “他若识时务,该当如此。”木桢咬牙,一提起钟骁,总不自觉有些别扭。我靠在他肩上,不由展颜——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脆弱的内心一角,永远需要女人安抚。女人爱上男人,很难说没有母性的成份,可我喜欢他偶尔为之的天真,让我看到他的赤子之心,还留有纯真的角落。崇亲王府的紫菡苑内,纱帐低垂、火烛摇曳,无限浓情蜜意,今日才能深切体会。 我们赤裸着相拥,肌肤相低,有种过去从没有过的舒适与坦然。卧在他怀中,细细听他的心跳,手指来回在他胸口的伤痕上抚摸,那年被熊抓伤的痕迹已经变淡了,如果只是一个淡红色的印子。我反复轻抚,就好象在轻抚自己内心的伤痕——原来时光可以抚平一切,虽然或多或少,总会留一个淡痕。“木桢,那年被熊瞎子抓的时候,你怕不怕?” “怕?”他轻声答,仿佛陷入回忆。 “你也会怕?”我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 “怕我把你抢来,一辈子都不会被你原谅。”他接口,往事历历在目,并未远去,当我们打开记忆的匣子,所以幸福、甜蜜、悲伤、失望都会涌到心头,只是有时候我们可以释怀,有时候却又无法挣脱。“你也承认是抢?”我问他,一直以来两人都不愿面对的现实。 “我只是晚了你们的婚仪一步,可我并没晚在你心上。”他答,“造化弄人,如果早在你成亲之前提亲成功,那我们都不必背负这样的沉重。”“你怎么知道没晚在我心上?”我问,“虽然我时常分不清亲情与爱情,可与钟骁在一起的日子,的确更轻松,更安心。”“这个能解释吗?”他挑眉,“从我们相见第一天,就注定会发生什么。我不管你的过去,更不管钟骁的现在,只要他不再起什么非份之想,就可保相安无事。”“非份?你当年就起了非份之想。”我轻叹了一声,想要转身换个姿势,却被他紧紧搂住,“事已至此,你肯原谅我,就证明你心里有我。”“若是我一辈子都打不开这个心结呢?” “那就让我们三个人绊在一起,生生世世,活活溺死在这纠葛里。”他接口,突然翻身,我的头枕在他臂腕里,他俯看着我,眉眼含笑,“怎么办?我又想……”我一愣,随即明了,他的肌肤开始发烫,额间的细汗未退,眼中再次盛满情欲。 “快放开。”轻声挣扎着,他已俯身将我吻住,手掌顺着身体的曲线向下,一直到我的私|处,慌乱间想躲,可他轻轻抚着,却又让人沉迷。“嫣然,我的嫣然……”他在低语,如同梦境,我含混应着,脸上烧作一片,慢慢放松了身体,承受他的进入、承受他的爱意,承受他一遍遍的带我攀升,承受他情浓之时,重重吸吮我的脖颈与敏感。室内温暖如春,帐内春意正浓,烛火噼叭几声,羞得熄灭了烛光,我抱紧他的腰腹,已无力呻吟。仿佛两个人变作一个人,从此后,再无什么间隙,再无什么隔阖……第二卷 经风雨凤凰花开 转眼又是两年,春暖花开季节,我带着兰儿在新修的花园里嬉闹,她如今已满五岁,从前的圆脸蛋慢慢长开,下巴尖细小巧,长大了又是个瓜子脸儿的清秀佳人。“娘,爹说从明儿起给兰儿请个夫子,教兰儿读书。”面前的小女孩儿掘着嘴,有些不乐意。 “兰儿也长大了,是该学学认字。”我牵着她软软的小手,心里有一处角落总觉得空空的——这两年我们竟无所出。 “可兰儿平日常跟着姨娘学绣花,昨儿还绣了个香带子,丫头看了都说好,下次兰儿给娘带来可好?”小丫头扭头看我,小嘴咧开了,忘了刚才的烦恼,一心想得到赞美。这样的心境,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某根关于前世的神经——其实小孩子是容易孤独的,无论怎样幸福,总希望获得更多的关爱。“兰儿。”轻唤了一声,她嗯嗯应着,注意力被身旁的鸟儿吸引去了。 “以后还是叫姨娘做娘吧。” “那娘呢?”她问我,“娘不要兰儿了?” “不,兰儿有自己的娘,以后别再叫她姨娘了。” “那我叫娘做大娘?”她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这么反问。 轻轻笑着点了点头,将兰儿抱起,她的眼眸漆黑如墨,除了轮廊,五官其实长得像木桢——灵动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兰儿听娘的,不,兰儿听大娘的。”小家伙卖乖,抱住我的脖颈,阳光下,她笑得很灿烂。 “那大娘去和爹说,不要给兰儿请夫子好不好?” “兰儿不想念书?” “不想,念了书就不能常和堂兄妹们玩了,也不能去四伯家里,也不能常来找大娘。” “知书方能达理,兰儿不想做人见人夸的大家闺秀?” “嗯~”她吱唔着,偷眼瞧我,半晌方道:“可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女红绣工上要紧,要不像大娘这样,琴棋书画什么都会,反而伤神伤身,如今,如今……”“如今什么?”我不在意追问她的半截话,将好她往上掂了掂,抱实了些。 “如今也没生个孩子。”兰儿小声道:“娘这么说的,都是大娘素日劳心太过,这才坏了福份。” 我有些呆愣,这已不是头一次在府中听见类似的闲言碎语,从前都不自意,今天突然有些感触——夺嫡之争如缓缓流过的江水,表面平静,内藏暗涌。虽说如今永隆帝身体康健,可储君悬而未决,朝堂上诸多议论。大体分为几派:一派支持木绎,他最得力的助手,自然是钟骁,也同样位高权重,不容小觑;一派支持木桢,以木桢的性格,向来不明目张胆在朝中收买人心,可他不经意间的骄傲与清高,反而成了一批大臣尾随他的理由:仿佛唯有如此,才显得心存公道。两派明争暗斗,永隆帝坐山观虎,我想他没拿定主意,是因为还拿不准谁才是那个最强的继承人。 而如今,木绎已有三个儿子,朝中每逢议起太子人选,总会以木桢至今还无子嗣为由打压他。我不知道他是否介意,因为他一如既往的对我好,一如既往的洒脱不羁,一如既往的将野心深藏于最深处,甚至时常让我怀疑他早已忘了曾经的争夺与策谋。可我开始介意,不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是因为,当你真正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把这个爱意一直延续下去,不因为生命的结束而结束。“小姐,奴婢带小姐去后厢房玩吧。”翠茹也老成了,这两年,变化最大的就是翠茹,她还是那样关心我,可不苟言笑,常蹩着眉头,眼角的纹路很深,好象老了不止四、五岁。她接过兰儿,见我点头,方领着兰儿往院内走。这么快的光阴,是因为幸福吗?我细细回想,每天都沉浸在爱意里,有时是一句体贴的话、有时是他深情的目光、有时是我故意捉弄……我们的日子不长,我的日子只是刚刚开始。这两年,我长胖了些,每每懊恼,木桢总是哈哈笑着将我搂入怀中,“嫣然,不是你胖了,是你从前太瘦了。” “瘦不好吗?” “不好。”木桢亲亲在我额间一啄,“现在的你,才是盛放的牡丹,从前再美,也只是路旁的芝草,总让人心疼。” “可我喜欢做芝草,牡丹太华丽,自知配不上。” “你又错了。”他眉眼含笑,从袖中套出一只锦盒,“唯有你,才配做作这花王——雍容自得、天生艳丽。” “什么都是你说的。”我嗔他,心里却甜如蜜浆。从此,我也喜欢上了从前不太喜欢的牡丹花。随手打开那只锦盒,里头是一朵珍宝镶就的头饰,正是富丽华贵的牡丹花样子。“你早就准备好了,故意这么说的。”他挑眉摇头,将花簪在我头上,“随你怎么说,总之在我眼里,只有你配得上这万花之王。” 我笑了,笑融在他眼眸里,于是,他也笑了。 这样充实幸福的日子一直延续着,我有时会忘了过去,有时会忘了我们的身份,有时也会忽略身边人的感受。可丽妃越来越不喜欢我,每次进宫请安,她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倒与睦王妃亲近,凡事都与睦王妃商议,一年里,总要留睦王妃在宫中小住数月。我是木桢的妻子,但在他母妃眼中,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媳妇。至于钟骁,永隆帝亲封的同治洲王爷,外姓显贵,替朝廷驻守边疆,没有传召是不许进宫的。每年,除夕宫宴,他会携家眷返京,除此之外,同治洲每年向朝廷进贡时,我们府里也会热闹一阵——因为他送给我的东西,也装了几马车。世人复杂的目光犹在,可我已经不太在意,只要木桢懂我,只要钟骁能放下,其他的,都可以淡然处之。 “奴婢给王妃请安,顺带捎几句话给王妃。”正独自走在花园中赏这融融春景,身后跪了一个小丫头,身量尚小、面目也生,想是在二门外当差的。“起来吧,什么话?” “回王妃,外头来了个小厮,说是同治洲王爷门下,给王妃带句话,说是王爷不日即将离京,王妃可有什么想要,一并说了,下次让人捎来。”她不提不打紧,一提还真记起来,钟骁除夕前进京述职,这会儿该离京了。微一思量,想起还有许多东西没交给他,也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细说。“可问清楚了,同治王爷什么时候离京?”小丫头一愣,吱唔道:“那小厮说话不仔细,只告诉奴婢,后日四皇子在府上设宴送同治王爷,想来还要待上几天。” “这是哪儿的丫头片子,偏让她来回话,偏又说不清。”旁边伺立的锦霞抿嘴一笑,将那小丫头从地上拉了起来,“去唤个大些的丫头小厮来回话,把刚才的一五一十说清楚。”“锦霞,罢了,她才几岁,能有这点规矩算不错了。赏她几吊钱,送她出去吧。” “是。”锦霞应着带那个小丫头出去了。我暗自思量,也该去给送送行,自从爹娘远游,钟骁就如同娘家的亲人,一年见上一面,分外亲切不舍。木桢下朝回府,通常与我有紫菡苑用膳,今日特地备了佳酿,陪他饮了数杯,他眼眸一亮,淡笑道:“今儿王妃定是有事相求,这样好酒好菜、佳人当前,只怕是有预谋的。”我一愣,随即展颜,“你如何知道?偏生崇亲王爷也有错的时候,今儿不为别的,就是想劝你多饮几杯。” 烛火一闪,印得两人的面颊微红,也不知是为了这烛光,还是为了那微微的醉意。木桢倒也不抢白,挑眉一笑,又豪饮了数杯。“酒也要喝,菜也要吃,你这么狂放,倒像外头受了气回来喝闷酒的样子。”我夹了一箸小菜放到他碗里,不经意间抬眼,却看见他神色似有一黯。“怎么?有什么烦心事?” 木桢笑着摇头,有些疲惫,“左不过朝里那些琐事,我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木桢。”我唤他,见他饮得醉了,上前扶了一把。木桢突然转向我,直直吻下来,就这么睁大双眼,我看见他的表情,盛满爱,也盛满另一种挣扎。“嫣然,你说我是不是该学学岳父,也带着你云游天下去,寻一个清静富贵。”良久,他放开我,眼睛里闪动着绵绵情义。“你的心还在这儿呢。”用手指在他胸口轻轻一划,我想我知道他的负担,却始终无法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的心?你说,到底是天下在我心底,还是我的心在天下里?”他问我,借着酒意,像个孩子。 “天下在你心里,所以我们还不能走。”我笑,有些遗憾,这酒白喝了,喝了半天也没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的王妃,有事相求?”木桢挑高了声音,嘴角上扬,每次看穿我,他总是特别得意。 “有啊。” “旦说无妨,若是本王兴致好,也可考虑顺了王妃的意。”他腻在我身上,满脸满眼都是醉意,手掌在我脖颈处反复抚摸,微烫的掌心,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动情。“没有。”张张嘴,我反而不想说了,每次轻易被他看懂,总有些莫名懊恼。 “那本王有一事想求王妃,不知王妃可答应否?” “不答应。”我甩开他的手,与他玩笑。 木桢不以为忤,只是假意叹息,“后日四哥府中设宴,原想着携王妃同去,既是王妃不赏脸,本王只能孤身前往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一愣,倒不知如何圆场,这绕天绕地的,原来他早就想带我去给钟骁饯行。 “哎~”木桢叹着往后一仰,倚在炕上的靠枕上,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不再看我,“可惜啊可惜,四哥还备了好酒好菜,请了戏班乐师,谁知只能本王独自欣赏了。”“独自?”我俯身过去,半趴在他身上,“若是王爷想,佳人可都等着相陪呢。” “在哪儿?”木桢抬眼四处张望,末了目光落在我身上,“有王妃在这儿比着,谁还敢称佳人?” 我抿嘴笑了,却支起半个身体,懒洋洋道:“那好,我走了便是。” 刚一起身,木桢已迅速将我一把拉入怀中,我躺在他腿间,他的喉节一动,端起小几上的酒壶张口就灌。 “少饮些~”话音未落,他贴近我,唇齿相抵,将口中的佳酿尽数渡到我嘴里。不容我喘息,只有生生咽了下去,烈酒喝得太猛,他的样子有些模糊,我抬手抚上他的脸,他握住我,满室春光里,只剩下他如小星般一闪一闪的目光。沉浸在爱里的人,很难注意到周围的世事变迁。很难想像两年前的我,对爱情持着怀疑的态度,累人累己,不得快乐。而现在我才发现,爱情未必是永久的,但如果你肯选择相信爱情一次,那爱情,也许也会选择你一次。尽管这样的过程,也许不如你想像中那么长,但只要拥有,还是无怨无悔。萧木绎的王府,就在我们对面,分明只隔着同一条街,但所有皇亲中,我们来往得最少。今日在府中的水榭与往日有些不同——因为在水中搭了戏台子,京里最有名的戏班被邀来唱戏,以祝酒兴。我不爱听戏,可我爱偷偷看戏子们化妆。红的、黑的、粉的、白的抹在脸上,一个人突然就变成另一个人,只是每个人都有一双如水的目光,这目光里,是如戏的人生。那些式样繁复的戏服、那些达官贵人送的首饰,每一样都光彩夺目,与他们真实的人生不符,充满了讽刺的意味。缠着木桢带我去后台,去看那样真实的人,演着不真实的戏,他们的一颦一笑,他们的一举一动,好象另一个奇异的世界,让人心疼,又让人羡慕。木桢无奈摇头,我们都长大了些,可他越来越宠我,比从前更甚。 “你说,今儿的角儿是那个刚来京城的段如生?” “怎么?你也听说过?” “可不是吗?久仰大名。” “你不是不爱听戏吗?”木桢挑眉,看不出是否带着不悦。 “听戏是听戏,角儿是角儿。他那么大的名声,想不闻不问都难。” “今儿拖着我来,就是为了来看这段如生?” “那可不?看完了就走,还给骁哥哥备了礼。” “又拿我的东西送人?” “难道我自己没有俸银?” 他轻哼出声,不以为然。 “走吧走吧,再晚些,妆也画好了,人也上场了,可去后台还做什么?”我催他,提着裙角埋头拉着他穿花拂柳往水榭中去。才一转弯,木桢淡淡道:“你的骁哥哥,往那边来了。” 不是没有三人相对过,可通常都在席间,如此无人之处乍然面对,三人都不知如何开口。我看着钟骁,钟骁却看着木桢,木桢嘴角噙笑,似乎在看他,也似乎在看他面前的一个虚点。“好久不见。”良久,钟骁开口,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木桢牵着我的手上。 扬起嘴角刚要说什么,却听见木桢冷冷道:“王爷可真是健忘,这除夕宫宴才见的,哪有‘好久’?” 钟骁不为所动,看着我们的眼神有些失落自嘲,带得我也不甚自然。“骁哥哥,我让人带了东西给嫂子,还有钟伯母,都命人送到你府上了,可有收到?”“东西?”他喃喃低语,突然抬眼瞧我,倒像有什么话要说。 “四哥还在前头等着,改日再与王爷叙旧。”木桢拉着我欲走,我却还有很多话想说,低唤了一声,“要不,我不去戏台那儿了,咱们在园子里聊聊?”木桢咬牙,却还是点头,我正高兴呢,钟骁却跺脚往前走了,“我还有事,改日再说吧。”剩下我和木桢,面面相觑。 “看吧,人家不承情。”木桢摊手。 “是因为你在这儿,他不自在。” “那你让我走?”他挑高了声音,作势沉脸。 “你们谁都不用走,我走。”我摇头,恨这两个男人永远无法打开的心结。 “别。我陪你去看那段如生?”他拉住构,可我看向钟骁的背影,不再有那些闲心了。 “木桢,你说,这两年皇上倚重钟骁,他也不负重望,将同治洲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越是如此,越是难以脱身。这四皇子,竟也放心?”“此话怎讲?”木桢目光一凛,下意识往周围看,我们站在开阔处,下人们离得远,都不可能听得真切。 “虽说他受皇上器重,可难免功高盖主。从前木绎得宠,无非胜在一个有勇有谋上,如今钟骁已远胜于他,自然夺了众人目光,岂不是自惹祸端?”木桢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眼中有些赞许。 “怎么?我说得不对?”仰头看他,看见他扬起了嘴角,“不,我萧木桢的王妃岂有说得不对的?” “那怎么那副表情,倒像听见小孩儿家妄论朝事。” “论是论了,可不是妄论,你看人看事,虽说直白些,倒也正难得这份直白。” “难怪你除了一个格拉塞,从不拉拢什么朝中俊杰。”我轻叹了一声,每件小事后面都藏着一颗用心,格拉塞再能干,终究是个异族,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也不会夺了木桢的光彩。“可你身边,也缺一个朝中得力的膀臂。”“今儿这是吹的什么风?平日从不操心这些。怎么,我的王妃凡心动了?”木桢挑高音调,带几分嘻笑。 “本来就是一颗凡心,不动的话,岂不是死人?”我嗔他,突然间发现,他的愿望慢慢的也变成我自己的愿望。 “嫣然,我说过,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我也说过,得之你幸,不得我幸。”我看向木桢,他的目光一窒,随即展颜,“得之你我之幸福,不得你我之福。这样说,王妃可满意?”他看得总比我通透,想得也比我深远。看来,木桢的前程还不用我来操心,相信他无论成败,都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还不走?戏班子可该开唱了。” “不去了,没得扰了别人准备,咱们还是回吧,老老实实在后头待着。省得开宴了又满府里找崇亲王爷、王妃。” “让他们找去。”木桢挑眉,“本王可不想傻坐着喝那闷酒,要不,咱们偷偷从后门回府吧。” “不成。”我打断他,“你越发没谱了,既来了,岂有偷偷走人的?虽说不刻意拉拢,也别有意树敌才是。”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的眼中反衬着水面的波光,整个人显得灵动又巧皮,仿佛不是那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崇亲王爷。我有些恍惚,每次面对这样犹带稚气的木桢,总有些不真实的幸福感。直到开宴,直到戏班依依呀呀开唱,直到众人开始相互敬酒,木桢的眼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们相视微笑,几乎忘了这是个公开的宴会。“五弟夫妻情深,真是羡煞做哥哥的。”一旁的木绎端起酒杯相劝,虽说是看着我们,眼光却瞟向钟骁。后者沉着脸,注意力集中在戏台上,可上来一个丑角,众人都笑了,他脸上却没一丝笑意。“做弟弟的图个安逸享乐,不比四哥胸怀天下,自然没这份闲心。”木桢浅饮一口,眉眼带笑,“连四哥麾下的钟将军,如今也是父皇仰仗的同治王爷,余下门生,皆是朝廷栋梁,四哥……前程不可限亦。”木绎一愣,哈哈大笑,“五弟说笑了,五弟素来知做哥哥的凡事愚钝,不比五弟机警。”说时扫了我一眼,颇有深意,“再说五弟门下不是也有格拉塞,有勇有谋,武功了得,连皇上也另眼相看。”“格拉塞一介异族,如何能与钟王爷相提并论?” “虽是异族,难得忠心耿耿,更难得这些年来,不求功名厚利,追随五弟,不离不弃。” “这不就是世人常说的难得投缘。”木桢接口,堵住了木绎接下来可能更加别有深意的话。 这两年,格拉塞一如既往的跟在木桢身边,赏他官爵婉拒、赏他银两不屑、赏他侍妾不要……虽说我们难得有机会叙旧聊天,可人们的猜想依然丰富,背后的风言风语并不算少。木绎淡淡一笑,抿了口酒道:“听说许世杰许将军任满即将回京,此人也是良才啊,驻守边关近十载,立功无数,这不,五弟又多了个膀臂?”睦王妃的哥哥要回来了?我从没听他说过,转头看向他时,不经意间却查觉到另一个注视着我的目光,随之望过去,却是钟骁,见我瞧他,微微咧了咧嘴,好象在安慰我,又像在安慰他自己。他身旁的正妻,冷冷瞟了我一眼,兀自看向戏台,端庄稳重,让人觉得过于严肃。他们兄弟还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进去,心里反复出现睦王妃的笑、丽妃娘娘的恨,还有孙婉梅的冷漠……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注定要辜负很多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注定无法找到那个传说中真正的平衡?那天很晚才散,走的时候,木桢和众臣寒喧,我站在一旁发呆,不知何时,钟骁走到我身边。 “嫣然,别让自己过得太累。” “嗯?”我怔忡着,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轻轻一笑,好象压抑着不让自己更多的注视我,注视他曾经的妻子。 “别说我,倒是你们,什么时候给我添个侄儿?”我打趣他,想像有朝一日,我们都老了,儿孙满堂,白发苍苍,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离得越来越远,不再如年轻时那样非卿莫娶、非卿不嫁,又会是怎样的情形?钟骁一愣,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来。 “别婆婆妈妈的,既是当年娶了,她就是你的正妻。” “我知道。” “知道还这么别扭?下次进京,你若还这样,做妹妹的可不敢见你。” 他苦笑,知道我刻意玩笑,抬眼瞧我时,从前的丝丝情意没有了,换作点点的悲伤,轻易让人心软。 “骁哥哥~” “嫣然,这就要走了。”才一开口,不远处的木桢唤我,我抬头,看见两个男人同时变化的神情——只是一瞬,他们就从放松的状态,变得对立。“知道了。”一面答着,一面飞快的问钟骁,“为什么总与他为敌?就算为了我,能不能放下过往?” “我习惯了。”他淡淡道,看向木桢,目光中有丝凛厉,“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是我的敌人,与朝政无关,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与朝政无关?那与什么有关?难道他们天生气场不合?我还站在那儿,钟骁已掀袍走了,木桢伸出手,在不远的前方等我,可我竟然反应不过来,只是觉得原来,只有我,还站在那儿。“还在想什么?” “没,没有。” “回吧。” “嗯。” 简单的一问一答,暗藏着复杂的心事,最后看一眼钟骁的背影,我确定不是依依不舍,只不过有种对亲人的挂怀,始终无法正大光明的表达出来。紫菡苑已备好热水,我们的内室蒸汽环绕,屏风之后,是一双赤裸湿润的男女。 “嫣然。”木桢从身后环住我,含住我的耳垂。“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问他,水汽升上来,脸有些热。他又不答了,轻轻笑着,双手抚过我身体的曲线,在胸前游走。 “痒。”我扭动着欲躲,他一把将我搂实,“那我就重点儿?” “你又喝多了。”我假意嗔他,有些淡淡的羞涩。 木桢的手继续往下,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反复轻抚,只听见他低叹了一声,触摸到我的私|处。 “别。”只吐出一个字,就被他抱起,跨坐在他腰间。 “别什么?”他笑,手指来到我被动打开的门户,轻绕着圈。 “求你。”语不成声,我攀住他的脖颈,私|处开始敏感,说不上舒服还是痛苦,欲罢不能的感觉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求我什么?”木桢逼我直视他盛满欲望的双眸,只看一眼,有些心事就会涌上心头。 “你说,如果,如果,我们没有孩子……”话音未落,他猛的挺身迎上我,不曾防备的进入,让我忍不住张口低呼。 每一次深入,都带着他的决绝,每一次低吟,都伴着我的悸动。我知道他其实是在乎的,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不知道他还能顶多少,那些议论、那些压力接踵而来……原来,我们不能,始终生活在真空里。 “放心……”犹记得那夜睡时,木桢抱着我说了这么一句,可声音太低,低到好象并不真实。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轻笑,两人打着哑谜,想给自己勇气,本来已睡意朦胧,慢慢的又开始清醒,等他的呼吸开始绵长,等他陷入深眠,我才轻声自语,“是你要放心,我是只求拥有过的人,至于有什么样结局……放心,我不怨你。”我想他真的睡着了,因为他白日微蹩的眉心舒展,嘴唇放松,就好象做了个美梦,梦中,他将手搭在我手上,不愿分离。钟骁离京那天,我住在京郊的农庄,独自胞膝坐在那对凤凰树下,痴痴看着风中摇摆的树枝——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总朝着同一个方向。心里清明一片,什么都没想,只有风,将我的发,送往与凤凰树摇曳相同的一边。木桢并未阻止我与钟骁的书信来往,只是他越大方,我越觉得没什么话可讲。往往只是廖廖数语,仅作问候。这时候才发现,一个男人的气魄,可以影响一个女人的心态——如果说我从前分不清究竟爱谁,那我现在知道,我对木桢是单纯的男女之爱,而对钟骁,则夹杂着亲情、习惯、爱情与其他种种。复杂的感情往往是纠结的,纯粹的感情又太追求完美。当我爱上身边这个男人,他的一切都变得重要,比如他对我的用心,比如他的一举一动,当然,也包括了他府中的妻妾,那些脱离不了的责任、义务,还有他的野心。无奈轻笑,因为俗世的羁绊,我们的幸福来得有些沉重。不知待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沉,方才恋恋不舍起身离开,我的凤凰树,沐浴在夕阳里,粗壮的枝干、纤细精致树叶,还有它们相依相偎的姿态,被剪成一个简单大方的轮廓,衬着将黑的天幕,发出沙沙的树叶声,让人烦躁的心绪一下就平静了。“公主,睦王妃的兄长这月天就进京了,公主还是提防些好。”木桢八成还在赶来的路上,侍卫们都不亲近,我身边能说这话的,除了格拉塞,就是翠茹,可惜格拉塞疏远了很多,一直陪着我的,倒成了景云帝送给我的陪嫁丫头——翠茹。“他回他的,关我何事?”虽然也知道许将军回京意义不同,但不愿早做打算,毕竟是敌是友、是轻是重,什么都不知道,倒让人如何提防?“话虽这么说,可王爷若图谋大业,身边没个得力的人不成,军师虽是人才,奈何身是异族、心是淡泊,之所以留在王爷身边,全凭一个义字,依奴婢瞧,连王爷也知道这其中厉害。”“那我能如何?总不能拦着不让别人回京。再者说了,既是对王爷有利,就算向着他妹子些,也在情理之中。” “公主又说孩子话了,睦王妃心心念念,一直想取公主而代之,奈何王爷情有独钟,她也插不进来。这下好了,眼看永隆帝年事渐高,公主又一直无所出,这时候她哥哥回京,可说占尽天时地利,咱们虽无害人之心,总要有几分防人之心。”翠茹急起来话就多,这些年,我见惯了她默默无闻,今儿倒是难得的爽快利落。“这也是急不来的,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倒是你,前儿我和王爷提起,他手下有名小将,虽说现在官阶还低,倒是个肯上进的,家中并无侍妾,父母也甚慈祥,若是你愿意……”“公主。”翠茹急急打断我,脸上有些红,也许是因为夕阳,又有些急,也许是因为害臊,“奴婢拿定主意跟着公主一辈子,不愿嫁人。”“不愿嫁人?那以后你见着我就恨,我可不想做了半辈子姐妹,后半辈子倒成了仇人。说起来这也是正事儿,你若臊,我就替你作主了。”忍不住打趣她,回身一瞧,却看见翠茹的眼眸中闪着泪光。我一时呆住,停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公主,奴婢也不瞒公主,奴婢的心,早交给军师了,若不嫁可以,若要嫁人,非军师莫属。公主也是性情中人,奴婢这才敢直话相告,还请公主成全,莫逼奴婢胡乱嫁人。”“你~”我忙着扶她,这才发现,顺着山路而下,不知不觉,已走到那年我和格拉塞被风雪所困,暂时栖身的山洞。洞口几乎被冬天的枯枝所埋,若不细心观察,很难发现这个仅有人高的山洞。它还记得吗?那天的风雪,还有那天的火堆,燃烧着,温暖了两个人,也升腾着他们的友谊,只是那友谊,只存在我心里,而对格拉塞来说,永远只能算一场绝望的爱恋。“快起来吧,既是你不愿意,也没人能强你。只是军师的为人,你也知道几分,就算是王爷下了死令,他也不过是一走了之,谁也拘不住他,你可想清楚了,莫辜负了青春。”“奴婢知道,奴婢也不想逼军师,只要能在他跟前儿,看着他平安就成。”翠茹忙着抹泪,而其实,她只是着急,并没有眼泪。轻轻一笑,回身继续往前走,风从身后拂来,我仿佛听见极轻极快的一句话——守着公主,就如同守着军师。有时候,连我都无法分辨格拉塞是绝情抑或多情?说到多情,他身边似乎从不缺美人,有时是某琴坊的艺妓,有时又是青楼内自伤身世的歌女。可说到绝情,他从不肯投入一点半点的爱情,任凭旁人操碎了心、望穿了眼,他永远都只是一名浪子——身定了,心也不定。漂泊,也许就是他一生的宿命。不是不替他婉惜的,因为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没有幸福的机会,而是我们不愿意去选择幸福。就如同孤独的格拉塞,永远站在木桢身边,他可以是一个人,但他选择了做一个影子。若是朝中无事,我总喜欢待在京郊的农庄,清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那儿有爹娘的气息。自他们远游,每年回来几趟,每次回京,都觉得他们又年轻了,不是容貌,而是神情,慢慢恢复到我记忆中的浪漫与甜蜜,前半生那些支离破碎的山河,离他们越来越远,如今,爹携着娘,一同踏遍睿朝的山山水水,过着一种我最向往的生活方式。但命运,永远都不能强求。现在的我,也很幸福快乐。偶尔进宫见皇上和丽妃,偶尔打理府中的繁杂事务,偶尔与妯娌们相互走动,偶尔到京郊散心……相对身份来说,我已经算是很自由了。最轻松的时候,就是看木桢与格拉塞赛马。两骑俊马,并肩站在旷野,后蹄蹬踏着,蓄势待发。 “如何?今儿可该与本王赛上一程?”木桢手执马鞭,挑眉看向格拉塞。 “恭敬不如从命。”他二人说着就欲打马,我忙上前拉住木桢的马绳,“慢着些,既是赛马,也定个赏罚,省得你们赛一程下来,无非哈哈一笑就结了,没什么意思。”“依你说,定什么赏罚?”木桢从马背上俯看我,我仰视着他,风从我们之间轻轻吹过,撩起了两人的衣袍,也撩动两人的心弦。“咱们把格拉塞的终身大事定出去如何?”构笑,两个男人却都有一愣,对望一眼,木桢淡淡道:“你这输赢太大,不知军师可敢应承。”“既是王妃提议,在下领命就罢。”格拉塞接口,看了我一眼,说不出的复杂。“但不知王妃要如何定这输赢?” “你若赢了,就听你的;你若输了,就听我的。”开始只是玩笑,说到这儿也下了狠心,既然他一直不肯选择,就让我来替他选择。“敢情你们这赌,没本王什么事啊。”木桢挑眉,脸上带着惯常的嬉笑,可他下意识握紧了缰绳,我知道,他也期盼尘埃皆能落定。“怎么没你的事儿?这输了赢了,少不得要你置一份厚礼给军师道贺。” “好久没好王爷好好赛上一程,这就开始吧。”格拉塞打断我,紧咬了咬牙关,目光变得凶狠。 木桢鼻中轻笑,笑意早已从脸上退去,“嫣然,你猜今儿谁会胜出?”可不待我答言,他已提缰,与格拉塞并行几步,两人相视,说不清什么表情。“请~”话音刚落,两骑良驹绝尘而去。这才想起,并未定规则,连终点起点都没说清楚。 “快回来。”我迎着风喊,声音全化在风里,他们扬起一道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远。 “王妃,可否要属下跟去看看。”身后有侍卫骑马而上,我看着他们消失在远处的身影,有些担心,微一思量,接过缰绳,吩咐道:“不用了,你们在这儿候着,备好热茶热点心,别懒惫了。”“是。”那侍卫抱拳,犹豫着劝我,“王妃若是不放心,还是让属下去追王爷吧,这马性烈,怕王妃控不住。” “不碍的,我不过跟在后头瞧瞧,不会纵马狂奔。”我笑了笑,翻身跨上马背,这马雄健,背身宽阔,四肢有力,倒比我的坐骑还神俊些。“驾”的一声扬鞭,我如今也不是当年驭马生涩的齐嫣然,在格拉塞和木桢的调教下,虽比不上真正的高手,在女流中也算难得的驾轻就熟。风急驰而来,又向后去,我的发丝、衣角,全都随着它向后飞扬。空气里有淡淡的泥土芳香,四周的树林开始萌发生机,春天快尽了,夏日到时,能听见它们沙沙的成长声。可现在,我只看见它们连成线,一排排向后,我有多快,它们退的就有多快。追着木桢与格拉塞的足印,顺着那些纷纷扬扬落不定的尘埃,我自然无法追上他们,但看见那些尘土,心里就特别踏实——至少,两人还在正常的赛马。骑了没多久,看见他们的身影,又从远处并肩骑了回来,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密集的马蹄声。 两匹马儿的身体几乎绷成两道直线,两人贴在马背上,从正面看过去,几乎看不见他们的身体。 “谁赢了?”隔着老远,就忍不住喊,他们仿佛没听见,丝毫没放慢速度。 “木桢。”隔着那些尘土、那些空气、那些速度,我喊他,他仿佛没听见。一直到现在,两人都没分出高下,两匹马齐头并进,连动作都整齐划一。他们从我身旁经过,头也不回,那样凶狠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两人脸上,让我突然觉得陌生与恐慌。“快停下。”我喊,可他们极快的离我而去,从远处迎面而来,如今,又只剩下一双背影。 顾不得许多,催马追赶,始终落后他?br /gt; 凤凰花开第31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他们两个马身的距离,尘土眯了我的眼,视线有些模糊,使劲儿一闭眼,想让泪水冲干净沙尘,再睁眼时,却不妨两人放慢了速度,马儿就在我身前。不由低呼,猛的勒马,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可我只瞧见两人回头时惊恐的表情,自己已顺着马身向后摔倒。“嫣然。”两人惊呼,同时出手,却也晚了,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有数秒时间,反应不过来是否疼痛,只听见“砰”的一声响,自己扬起好大一阵尘,呛得我直咳嗽。“你怎么来了?”有人一把抱住我,自然是木桢。 我倒是不疼,只是呛得难受,咳的眼泪鼻涕齐流,半晌,方缓过神来,“问我?我还问你们呢,又是喊、又是叫,两个人四只眼睛、四只耳朵,从我身边过去愣没看见、没听见,赛了这半日也不见勒缰止马,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生生停在那儿了?也不管后头有人没人。”两人惧是一愣,木桢抱起我就走,“不是让你在原地等着。” 这一动,才发现全身都疼,不由嘶的一声,倒吸口冷气。 “如何?还是摔着了吧?总是惹祸。”木桢情急,话也说得狠心。本就身痛,再被他一喝斥,无限委屈,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你~”他无奈,抱着我回身欲走,经过格拉塞时,瞧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想起今天的赌约。 “慢着!你们到底谁输谁赢?” “这时候还惦记这个。”木桢嗔我,可我犯了别扭,一心想知道是否可以掌握一回别人的命运。两人却都无话,我猜不透这哑谜,挣扎着欲起,听见格拉塞冷冷道:“王妃这么热心?”“嗯?”我有些糊涂,抬眼相询。 “这么热心替在下铺条路子?”他冷笑,带着自嘲。 下意识的,木桢停下脚步,似乎也关心我的答案。 “路子不敢铺,只是想问军师一句,若是输了,是否饯约?” “愿赌服输。”他答得快,让我疑心他其实是赢了。 “我~”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若真是他赢了,他的人生,可由不得别人插手,他的爱恋,也会从此无法收拾。 “怎么?王妃赌了又怕输?”格拉塞轻笑,还要说什么,木桢低喝,“够了,是输是赢,你我心里皆清楚;该如何做,你怕比我更清楚。有些话,不用挑明。”这是头一次,我看见木桢这样对格拉塞发火,他的脸憋红了,眼中燃着怒气,却又强抑着,怕控制不了情绪。 格拉塞不再回话,他好象瞟了我一眼,又好象只是看了看木桢,最后转身,背对着我们,那个背影,无限寂寞、无限坚定。这场赛马就这样不了了之,连我自个儿都有些疑心那个赌注的真实性。就好象是做了场梦,梦的最后,以我从马背上摔下来了结。幸而没伤到筋骨,除了手肘处有些淤青,也没留下什么幌子。饶这样,木桢还三天两头的念叨,每次说起来都恨不得用目光把我凌尺了。 “行了,你还要说几遍,我都没问你们究竟谁输谁赢,也没怪你们骑个马也不注意周围的情形,怎么越说越起劲儿了?”“能不起劲儿?那马是侍卫长的坐骑,素来力大,你也忒大胆了,骑了就不说,还敢纵驰,驰了也不说,还敢跟着赛马的人后头,这被扬土眯了眼,骑术再精有何用?”“敢情你是怕我撞上你们?”我挑眉,却瞧见木桢忍不住笑着摇头,“当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凭的担心你,也能编排出这么多来。”我嘻嘻一笑,抬起一旁的薄胎青瓷碗,刚舀起一勺莲子百合羹,突然又放下了。 “怎么不喝?这个最是滋润的,你平日不是也喜欢吗?可是莲子没煮烂?” “没。” “没胃口?” “你越来越罗嗦了。”我嗔他,复叹了口气,“话说,那天,从马背上摔下来,‘砰’的那声巨响……看来我身上不少肉啊。”话音未落,木桢噗的一声,把嘴里的甜品全喷了出来。原本细长的眼睛瞪得有平常两倍大,指着我说不出话。 无视于他的激动,起身拍拍裙角就走,我听见木桢在身后喊,“嫣然,不许你动那些歪念头。” 余光瞟见屋角伺立的丫环个个抿嘴而笑,我也不由开怀,提着裙摆,哈哈笑着往园子里跑了。初夏,花园里开始恢复润泽,空气有些闷热,天空正在积聚阴云,风中有丝水腥味儿,一场夏日的暴雨将至,我忽然来了兴致,穿过那些小路、回廊,就如同有个人在和我玩捉迷藏,我四处躲着,这次是躲着那个一直有些压抑的自己。当第一滴雨水落下来的时候,我的笑声在花园里响起,雨点激起泥浆,打脏了我的绣鞋,我在雨幕中肆意笑着,重又拾起年少时单纯快乐的时光。夏日的雨,一阵狂放,一阵稀疏。树叶被洗干净了,衬着偶尔从乌云后泻出的阳光,闪闪发亮。花架上的蔷薇刚刚打苞,凑近身细闻,花的清香混合在雨的湿气里,连空气也变得甜美。我被雨水淋得半湿,四处的丫环们赶着过来相劝,咯咯笑着,一转身,冲进了回廊。 “王妃别在雨里站着了,若是受了风寒,奴婢们可担当不起。”有两三个大丫头跟在身后喊。 “知道了,下去吧,这就要回屋了。”头也不回,我撸了撸潮湿的额发,雨虽下来了,还有点闷热,阳光并未完全消失,夹着这半阴半阳的天气,薄薄的出了身细汗。雨滴顺着屋檐嘀嘀嗒嗒落下,一时急、一时缓,我顺着回廊,打算从后门绕回紫菡苑。走了没多一会儿,那嘀嗒的雨声似乎夹杂着其他声音,仔细一听,又仿佛是风声。正不以为然,有人在厢房里说话,声音又低又尖,时不时带着抽泣,却是两个丫头。“这是怎么说的?白叫你去睦王妃那儿送回东西,也送出这许多怨气来?” “姐姐不知道,那院的人本来就看我们这边不顺眼,今儿原是王妃得了些新鲜果物,命奴婢送给睦王妃些,谁知白白出力也就算了,还不得什么好话。”“谁又说什么了?值得你哭成这样?”说话的那个仿佛在安慰着哽咽的那个,人一软弱,哭声越发急了。 “你倒是说啊,憋在心里算怎么回事?”这话音耳熟,我记得是我房里伺候的二等丫头。 “姐姐~”正委屈的小丫头唤了一声,我下意识往旁边一站,心下噗嗵乱跳——虽说是自己院里的人,这偷听怎么说也不光彩,可事关睦王妃,听见个头儿,又忍不住想听全。“说吧,这会儿外头下雨呢,不会有人来。”大些的那个劝着,复听见一声叹息,“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几分,那院里向来看我们这边不顺眼,也不是什么瞒人的事儿,从前那边没后台,说话行事还留几分余地,如今听说那许将军快回来了,可不是有了支撑的,虽说不敢拿咱们王妃如何,先拿我们这些做丫头的使使性子,也算是煞煞这边的威风。”“可不是这话?可我就恨,咱们王妃虽说得了王爷的专宠,可论到样貌脾气,不单是这崇亲王府,只怕京城皇亲显贵里也难找,怎么就摊上两个正王妃,让她占不了便宜呢?”“傻丫头,这还不是朝延的权衡之策?真是咱们王妃把一切都得了,那这府里还怎么平衡?” 平衡?又是这平衡之道。一个人的甜蜜太满,也会令遭人嫉妒,更何况,我们所固守的甜蜜,是建立在其他很多人的寂寞与痛苦之上的。我无意于指责一夫多妻的制度,这世上,人心是最难管理的。可以长久的真情下去,也可以变心于一朝一夕。就像前世的妈妈,就像前世的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成了感情中失败的那一个。所以我从来只相信当下的爱情,却不肯相信爱情也会开花结果,也会天长地久。她们还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有些愣神,缓缓离开,绣鞋早被雨水打湿。 一直以为我们缺的是一个孩子,如果更势利准确,那就是缺一个男孩。其实不然,哪怕木桢不缺子嗣,我们之间隔着的也不会因此少一分半分。他是皇子,不是贩夫走卒;我是他的王妃,不是普通女人。能求的只不过是在这片有限的天空下,最大限度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今我很知足,也许将来也一样,无论他永远只是皇亲,还是有朝一日俯瞰天下,区别都不算大——如果我们能坚持心底这份真情。许将军班师回朝那天,永隆帝命人前去城外相接,又在宫中设宴,规模派头不输钟骁。这我知道,这也是平衡,各个派系间的平衡,永隆帝有心扶持许将军,就说明他有心扶持木桢……我也说不清是喜是忧,好久没抚的琴又重新弹响,生命由无数拐点组成,只是这一拐,不知会把我拐到何处何地? 睦王妃盛装进宫了,木桢在廊下听我抚琴,朝服已换,来人催了几次都不见他动身,只是看着园中的一个虚点,若有所思。我反复弹着同一首曲子,曲调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随着那曲音,轻轻和着,又和不出词意,有淡淡的哀伤笼罩,嘴角却一直噙着笑意。良久,久到我以为此刻就已经是天荒地老,缓慢简单的古琴音里,掺进了一丝丝箫声。如流水一样流淌着的音符,和着我的琴音,起起伏伏,恍如叮咚的流水,绕着连绵的群山。我看向那个吹箫的人,他的眼中只有带些轻愁的我。乐音在后园回绕,我以为永远都不会结束。可木桢终于收了最后一个音符,突然的沉静,让两个人都有些恍惚。“走吧,我的王妃。”半晌,他伸出右手,眉眼含笑。 “你的王妃早去了。”我答,并不吃醋,音乐结束了,有些东西却烙印在两人心底,这就是传说中的“永恒”。 “那走吧,我的妻。”他依然淡淡笑着,好象春风,将所有琐事都一一化解。 不知要面对什么,也不知会面对什么,我伸出左手搭上他的右手,心内并无惧怕,珍藏了此刻,就如同珍藏了一辈子。我想,幸福也可以深埋在心底,无论何时,都可以拿出来回味……原来,永恒,只是时光长河中的一点小小的发光点……许世杰是个怎样的人?我也说不太清楚。第一次见面,只看见一个圆脸的男人,五官说不上吸引人,唯有身上的线条很硬,表情也硬,和睦王妃甜美的样子相差甚远。低着头时,嘴角微抿,仿佛若有所思,再一抬头,眼睛微微虚着,时常带着几分笑意,但目光精明,并不让人觉得愉快  睦王妃很高兴,频频举杯相贺,饮得多了,面颊泛红,恍若盛开的桃花,也有几分动人之处。我偷偷看向木桢,他低着头吃菜,表情木然,却从桌上握住的手,轻轻拍了几下我笑了,两个人在一起时候长了,不一定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往往更能表达内心微妙的感受。哪怕在大厅广众之下,有些爱意和关怀还是可以就这么自然而自然的流露出来“妹~王妃还是少饮些,今日已过量了。”正思量间,许将军开口劝阻身边的睦王妃,这时候,他是真挚的,虽然木桢在场,态度未免拘紧,也能体会到他与睦王妃兄妹情深“大哥自罚一杯。”睦王妃娇嗔,带着些许醉意,比往日大胆许多。 “嗯? “妹子虽出嫁了,大哥一辈子都是妹子的大哥,怎么倒连称谓都改了?”她不依,我抬眼看时,猛然发现睦王妃一直笑着的脸上,其实也蕴着悲意——悲从中来,应该是为了自己不幸的婚姻,好容易来了一个娘家亲密的亲人,自然忍不住软弱。“虽如此说,妹妹如今到底是崇亲王府的正妃,这宫宴上,规矩是少不得的。”许将军极快的瞟了我与木桢一眼,木桢却无动于衷。“正妃?”睦王妃借着酒意,平时压抑的感情几乎绝堤,喃喃自语着,每句话都是一个问号,问在自己心上,问在我心上,但不知是否问在木桢心上。“可不是?妹妹得配良婿,做哥哥的也心安。况且五皇子何等有福之人,这若大的崇亲王府,有和王妃与妹妹一同打理,哥哥亦可放心。”许将军突然提到我,举杯示意,笑中含笑,颇有深意说什么客套话都是多余的,而且虚假,我抬起面前的薄酒盅,朝他微微颌首,仰脖干尽。在这个男人面前,我没什么惧意,可看到他妹子,心情就会变得复杂——一半儿愧疚、一半儿感慨,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时时缠绕着我,仿佛我与木桢的厮守,是一件罪过的事“今儿父皇设宴为许将军接风,又封将军为国安候,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如何?本王也敬将军一杯?”木桢挑眉,带着他一惯的洒脱,可对这个国安候,他真的能洒脱吗?“不敢不敢,微臣还未敬王爷,怎敢劳动王爷亲驾。” “既是一家人,何谈两家话?” 他二人寒喧着,互相试探着彼此,我知道,木桢对他,已不同群臣一般对待 饮了一回,许将军转向睦王妃道:“妹子得配王爷,实是家门之福,可妹子也别忘了给王爷添上一子半女,否则岂不寂寞?”不知为何,听见这句,我低着头,哧哧笑了。笑过之后,又觉无限讽刺。众人都没注意到我,今夜,那个年少得志的许世杰侯爷才是主角。这明晃晃的宫灯、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还有满桌的佳肴、来回走动着伺候的宫女……富贵,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让人觉得虚无,而在这虚无背后,是无数人的野心,还有所有人的虚荣。木桢淡淡笑了两声,不以为意,可我分明感觉到睦王妃怨恨的眼神,直直投在我身上,只是极短的一瞬,又挪开了——她恨我,所以更加不屑于与我计较。“和王妃也定然赞同微臣的看法吧?”这话题绕来绕去,总在我们几人之间展开,从一开始,许世杰就把我当作天生的敌人。我点头,无话可说。 于是他满意了,饮了口酒,笑得像只颇有心计的老鼠。 相比明朗阳光的钟骁、不羁狂傲的格拉塞,许世杰也许才是那个更适合助力木桢的人。因为,无论再如何隐藏,他的眉目间,还是有很多对功名的追求,以及对富贵的向往说话间,有人过来敬酒,席间热闹起来,让我想起除夕时钟骁回京的场面。那个我从小唤作哥哥的人,原来我们,也只有做兄妹的缘份。可他不能像许世杰那样,光明正大的站在自己妹妹那边,毕竟那些往事,即使我们三个人都已释怀,天下人,还是一样交头接耳、津津乐道“许爱卿驻守边关数年,又替朕收复了几座边城,劳苦功高,不会怪朕让爱卿此去经年,与家人离散吧?”永隆帝高高在上,一身明黄,带笑相贺许世杰,笑意却未达眼底“皇上言重了,为朝廷效力,自当全力以赴,谈何辛苦?” “许爱卿有此忠心,当是我大睿之福啊。”永隆帝哈哈大笑,复又道:“许爱卿为这江山操劳,膝下寂寞,如今班师回朝,朕赐你一门亲事如何?”虽是问话,其实是没反驳的余地的。许世杰并非没有老婆侍妾,这么说,自然也只是赏个美女的意思。女风再开放,这儿也是不讲究男女平等的社会,女人,在很多时候,只是充当了一个角色。比如礼物,比如战利品,再比如,生育的工具。“谢皇上隆恩。”许世杰跪地叩拜,我兀自怔愣,眼见着有太监迎着一位美女聘聘婷婷的走上殿来,身着浅绿色纱衣,体态轻萦、低眉顺目,端得清秀甜美、甚是动人。“爱卿莫嫌玉芝位低,这可是朕替爱卿找来的佳丽,虽不少见,倒也难寻。 “微臣不敢,玉芝国色天香,微臣定当厚待。” “国色天香?”永隆帝扬声,轻笑道:“这睿朝上下,当得上这几个字,怕是只有和王妃吧。 我瞪大了眼,看了木桢一眼,完全莫名其妙,可木桢含笑与我对视,并不觉得不自在,反而带着些许自得。不由横了他一眼,木桢反而笑了,冲我轻轻摇头。我知道,我们的小动作,全在永隆帝眼皮底下。“老五,前几日朕到你母妃宫中,恰好遇上兰儿,这转眼,兰儿也快六岁了。”永隆帝缓缓开口,下面的话,不说也有人替他说。“皇上说得是,臣妾也瞧着那那子模样虽好,到底孤单了些,难怪丽妃娘娘常常将她接到宫中养育,想来也是虑到崇亲王府没个可依傍的兄弟姐妹。”果然,皇后抿着嘴笑,并不看我,可眼锋常常扫到我们这桌。“皇上莫信兰儿的,儿臣也替她请了四、五个伴读,在府里,闹上众人不得清静。 “桢儿素来聪明,怎么这会儿倒犯了糊涂?那伴读不过是个玩意儿,怎比自家兄弟亲近。依本宫看,崇亲王府,是该再添些热闹了。和王妃以为如何?”皇后挑眉直接问我,倒让我不知所措,这子嗣的事,也是求得来的吗?“嗯?”她挑高了音调,逼着我直面那些残酷的问题。 此时反而想笑,缓缓站起身,见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我一人身上,不由觉得荒唐,看向上首时,眉眼中不知不觉掺了几分笑意。“和王妃有何见解?此时也觉得可笑?”皇后与我素无交集,平日谈不上喜恶,今日大堂之下,见我轻慢于她,面色有些不郁。“回皇后,凤烨无端想起个笑话,故而发笑。” “哦?什么笑话?也说来让本宫开怀开怀。”她直盯着我,满若满月,一脸福相,没有为难的意思,像是在探究。 看向木桢,见他没什么意见,我轻嗯了一声,福身行礼,“笑话原是搏人一笑,并无他意,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皇上、皇后恕罪。”“罢了,你说吧。”永隆帝挥挥手,半眯着眼,脸上喜怒未定。 “话说有只鸭子,从小长得奇丑,家里多有嫌弃,同窝的姐妹兄弟也不待见。别的鸭子刚长个儿的时候,它已经有鸭娘那么大了;别的鸭子长出羽毛的时候,它的羽毛还是赖赖躁躁的,没那么油光水滑。”说时看向众人,席间都有些不解,这后世的安徒生童话,对他们而言,实在难以接受“等到小鸭们都长得差不多了,鸭娘就把女儿全都嫁出去了,唯留下两个儿子,打算给他们特色亲事。” 噗哧一声,有人笑了出来,却是睦王妃,“姐姐这故事实在奇怪,连鸭子都有这么些事儿? “妹妹莫急,且听我说完。”不知怎么,今夜宫宴,我的胆子奇大,这故事到后来,就成了我自己的故事。“大儿子还好,鸭子三妻四妾本属平常,可那个丑儿子就不好办了,别说别的母鸭不乐意,好容易相中了两家愿意的,鸭娘回来一商量,第一个反对的,竟是那个丑儿子。“这是为何?”已有人忍不住接口,堂堂皇宫之上,这故事显得有些不够庄重,可有些话,憋在心里,今日想对木桢说个痛快。“鸭娘也问那丑儿子:这是为何?你生来长得奇丑,如今能有女儿家愿意嫁过来,还有甚挑剔?那丑儿子于是就说:娘,给儿子娶媳妇但有两个要求。一是儿子毕生,只娶一个正妻;二呢,此妻要貌美天姿,旁人莫及。”话音才落,席间哗然,永隆帝倒也冷静,只是嘴角噙笑,冷冷道:“这丑鸭子赁的奇怪,该打出去才好。” “可不是这么说的?鸭娘也气了,说这丑儿子离经叛道、不懂规矩,于是将它逐出家族。 “这故事有甚好笑之处?” “皇后娘娘莫急,这故事的好笑之处在结尾处。” “如何结尾?这被家族驱逐的鸭子,能有何好下场?”皇后带着丝丝不解,而我,看向木桢,他低眉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这丑儿子被赶出家门,刚好又是冬天,天寒地冻,万物冰封。它只当自己活不过这一冬了,绻在草棵子里暗自悲伤,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又不愿认错,总想找一个一心一意的人,简简单单一辈子。”“哼,说得好听。”有人冷笑出声,却是许世杰,“这男儿志在四方,妻妾只为传宗接代,岂可只得一个而已?再说这简单,男儿若想简单过活,岂非胸无大志、难成大业?“侯爷说得好。”我笑,继续道:“这鸭子虽也心存报家之念,奈何世事艰难,由不得它选择,为此,它窝在干草垛里,已有必死之心。却不料,冬日将尽,初春来临。丑鸭子大梦一觉,惊觉自己竟然未死,不竟大奇。拍拍翅膀,也觉有力宽厚,与以往很多不同。这时定睛一瞧,不觉呃然……“怎么?又有何变故?”皇后追问,她高坐上首,并不是我想像中那样高不可攀 “皇后娘娘聪慧,话说这一冬过了,春天来了,丑儿子长大了,这才发觉,它之所以不容于鸭群,且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鸭子。”“那又是何物?” “皇后可听说过禽鸟界有一种鸟,名唤天鹅,天生高贵,容姿仙美,非凡鸟所及。 “可是那羽毛或黑或白,会舞会鸣会飞的大鹅?” “正是,传说此鸟不但天人之姿,且终身只得一个配偶,若配偶先丧,则伤心欲绝,或追随或终身不再另娶另嫁,可谓坚贞之志,只求一个一心一意一生相守。”“好一个不再另娶另嫁,但不知和王妃有何思量?”有人冷笑,正是许世杰,而其余众人,皆笑中有意,多带嘲讽。 我站在那儿,是一个笑柄,如果没那么美,也许大家都容易忽略,可惜没那么多如果,一切结果,都是自己种下的因缘,我不怕了,任由他人笑骂,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够了。”木桢猛地起身,扶住我深深望了一眼,双双跪倒在永隆帝前,“今日凤烨所说,只是个笑话,父皇、母后莫放心上。可有一点,儿臣与凤烨所想相同。”没人说话,这安静与刚才的私下期期对比强烈,让人不由紧张。永隆帝轻叩桌面,嗒嗒的轻响,叩在每个人心上。 “父皇,天鹅乃是鸟中致美之物,高贵华美,百鸟莫及。儿臣也想学那天鹅,但求一个天生富贵、一生相随。” “放肆,依你的意思,这其余众人皆不如你们高贵?”永隆帝高声喝着,怒意已现。群臣见如此场面,皆跪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皇上。”我缓缓开口,沉吟道:“凤烨自知比不上天鹅,也无意将何人比作天鹅,只不过这个故事,让人觉得好笑。”“笑?看来和王妃与众不同,朕自不明白,这故事有甚好笑?” 扬起嘴唇,深深拜在地上,“这天鹅将自己当作鸭子,鸭子也以为它就是鸭子。其实就算它长大变作天鹅,在鸭群眼里,一样是丑不可当的,此正所谓,物以群分。此乃第一笑——因为这错位的人生。第二笑乃它的痴心,想求一个一心一意一生人,原来并不是它的特殊之处,而正是它的天性使然。正因为此,它不容于鸭群,不但为外貌,更为本性。正所谓河山断流、本性难变,它千辛万苦太过执着,为免辜负太多、错过太多,也许回身看时,一切都不值得,但再来一遍,还是那句‘本性使然’。这才让人觉得凄凄的可笑,原来我们费尽心力所求的,不过是逃不了一个‘缘’字,前生种下什么因,今世收获什么果。费力太甚、用心太过,有时,真是不上算。”我的话说完了,我的力气也用尽了,我不知道自己表达清楚了没有,更不知道木桢是否理解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还不仅仅是那个一生厮守的问题。我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许我的前世,还有我今生的前半部分,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太过注意旁人的看法。如今戬睿合并了、天下统一了,再没那些纷乱与战争,于我来说,世事已经变得不太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让自己快乐一些、更快乐一些,哪怕与世俗的规矩不符、哪怕与世人的目光有异,可我就是那只天鹅——本性难易。那天回府的马车里,木桢一直没说话,我一直闭目养神,我觉得走了很长时间,长到感觉不是在回府,而是在回我们的家——那个我们心底臆想出来的家。夜深了,有凉风时时掀开车帘一角,拂动发丝,让心情冷却,让悲伤变淡。我哼着小曲儿,有调没调,总是淡淡的轻愁与淡淡的欢愉。“嫣然,如果我不是那只天鹅呢?”良久,他突然开口,我知道,他听明白了,不由释然,“是不是都没关系,只是一只天鹅如果爱上一只鸭子,未免没什么好结局。”“你今天……” “我累了。”接过他的话头,睁眼看他,他的神色复杂,仿佛第一次,并不了解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这身份。” “我以为你习惯了。” “我是习惯了,就像天鹅习惯高傲,就像猫习惯吃鱼,但我是习惯了编织梦想,纵然知道那些梦想,一生都可能无法实现。”木桢眉头轻蹩,目光几转。“今天这故事,你是对我说的。” 我点头,却见他轻声叹息,“那若是我执意做回鸭子呢?” 不说这个也罢了,一提这个,忍不住狂笑,指着他说不出话,皆因这鸭子,在我的理解里,别有含意。 “嫣然。”他有些微怒,因为我的不以为然。 “你放心,有些事,我们改变不了。”敛了敛神,奇异于今夜的豁达。“角色早定好了,也许连结局都写好了,我们只是去经历。结果如何我已经不在意了,只在乎这过程。“我以为我懂你。”他自疑,看不透这样的我。其实,连我自己也有些几分看不透这豁出去的勇气从何处而来? “你懂我,只是不能一一满足我。如今这样,已是不敢想的幸福,就算明儿就变了天,也够了。我们将生命分作一截一截的,这样过起来,比较痛快容易。”“一截截?” “对,一段一段的,就如我从前与钟骁的一段,也一样满载着快乐结束;然后是与你的,再然后,我想怎样都不重要,咱们且听老天安排吧。”他在思量,仔细的权衡,而我已不在意那个答案,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再往后,他要追逐那万里河山也好,还是安享这现成的富贵,都不是我能改变的相爱,说到底,原来也只是一个人的事,若要爱到为对方而变,也许,那样的爱,根本不能容于这浩浩的人世…… 所有的心情都需要一个突破口,如果没有这个突破口,也许我一辈子都会在隐忍中渡过,幸而那天我把这个突破口打开了,不计后果的后果,就是我在众人眼里成了异类,而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得到解脱。不可否认,这两年我是幸福的,木桢给了我最大的自由还有最多的宠爱,府中的妻侍尽成摆设,我们的紫菡苑成了俗世里的避世之所,出了这个园子,他自是那个万人景仰的五皇子萧木桢;进了这个园子,他就变成我一个人的丈夫,宠着我、爱着我,嬉笑怒骂、闺阁之乐、画眉之趣、庭院嬉戏……我想,很多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那么多,那我又何必执着呢?何必去追寻那个与生命同等长度的“永恒”?上苍也有偶尔公平的时候,或者说,在一切不公平的背后,隐藏着另一种更隐秘、更长久的公平。比如我的前生曾经孤苦,所以我的今世不乏亲情;比如我曾被情所伤,所以现在无论遇到什么,总有人在背后支撑着我,不离不弃,相伴相随。既如此,还有什么值得在意呢?又有什么可以使我胆怯?人生苦短,我只想以我的方式度过余下的日子,不留遗憾。 木桢的话变少了,常看着我,却又不说什么。我想他在思量,也在挣扎,江山和美人,并非不能皆得,但这过程,实在太苦,而且冒险太大,不是所有人都敢的。他也不敢,因为那天夜里,他将我圈在怀中,呼吸绵长舒缓,似乎已经入睡,但我知道他没有入睡。夜已深了,偶有蜡烛的噼叭声,在这寂寂的夜里,犹为清脆,和着外头低低的虫鸣,我睁大眼,了无睡意。大红色的床帐映着烛火,透过那层层的薄纱,外间的一切都变成一个个暗红色的光影——桌上放在茶碗;椅子随意靠在旁边,斜朝床的方向,仿佛一个人坐在那儿,无声的注视你;屋角散落的烛台,燃起一个个亮亮的光点,跳跃着、忽闪着,如同在窃窃私语;还有外间丫头轻轻的鼾声,微风穿过窗缝,拂动屋中的帐幔。还想探出身子去看看今夜是否有月,刚一动静,木桢将我拦住“我以为你睡了。” “对不起。”他低声道,并不勉强将我转向他。而我,猛然间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觉有些哽咽,却突然笑了起来,“对不起什么?”他混身一窒,圈在我腰间的右手握紧成拳,当我以为他不会开口,却听见他缓缓道:“我一直以为能给你很多,现在看来,却十分有限。”“如此说来,我能给你的,岂不是更少?”没料到我们简单的快乐时光会那么快,一切还没到最后关头,却不得不共同面对并不光明的未来。“别的王爷,有王妃的家族支持,我没有;别的王爷,有王妃生下嫡子,我没有;别的王爷……”“嫣然。”木桢打断我,翻身支起上半身看着我,借着烛光,他的眼眸明亮,似乎隐着泪意。“答应我,答应我永远都陪在我身边。”我定定看着他,轻叹摇头,只说出一句,“你真自私。”说完两人都不由一怔,木桢的目光慢慢带些凶狠,脸上的悲伤与愧疚不见了,换作志在必得的决绝。“对,我就是自私,试问天下人谁不自私?钟骁若不自私,他可会在你还不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就定下亲事?我若不自私,又拿什么换与你厮守的可能?那景云帝若不自私,如何会用朝臣之妻和亲?”“那我呢?”不由接口,“我想自私得一辈子只和爹娘过的时候,嫁给了钟骁;我想一生一世与他相守的时候,又阴差阳错做了和亲公主;而现在,我只想与你一生一代一双人,可能吗?可能吗?我也想自私,谁来成全我的自私?”本来不想哭,说到后面居然泣不成声。原来每个人都自私,愿望实现了就是自私,实现不了,就是悲伤。木桢呆呆望着我,任由我在他怀中哭泣,也不劝、也不拦,只是伸出手指,不停的替我轻拭脸上的泪痕。 等我哭累了,等外间的蜡烛就快熄灭,等夜尽天将明,等虫鸣唤作远远的鸡啼……再睁眼看他,他正看着我笑,极淡极淡的笑意,几乎难以查觉,但若你看他充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就知道,他在心疼、他在挣扎、他在安慰。“哭够了?” “不够。” “那继续。” “不用你管。” 他揶揄,我嘴硬,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一个问题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们和好如初,刻意忽略很多东西,还像从前一样:他上朝,我等待;他下朝,则一起出游、用膳、读书、抚琴……似乎一切都没变,但我知道,只是一切,没有到必须改变的时候享受这并不长久的温情,我们都有些依依不舍,每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总觉得越来越短。几次想开口,想求他放弃那些抱负。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他知道我的心意,他做出过选择,若再强逼,两人都会痛苦。秋天刚来的时候,我收到钟骁的信,一如既往的问候,一如既往的云淡风清。提起笔想回他什么,纷纷杂杂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绕山绕水,问他的府第、问他的同治洲、问那条蜿蜿蜒蜒的茈碧江,还问他府上的正妻——同治王妃孙婉梅。不写还好,一写也洋洋洒洒几篇纸,末了,还是加了一句:睿朝势胜,哥哥终究算是贰臣,退步抽身,须要趁早。 将信交了出来,坐在窗前发愣。反复提醒自己:退步抽身,须要趁早。 于我,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我看向坐在案前批折的木桢,眉头微微蹩着,反复思量斟酌,手里的笔或停或写,永远批不完案头的折子。“怎么?自己的活儿干完了,就闲得无聊?”查觉到我的目光,他挑眉一笑,伸了个懒腰,示意我道:“过来吧,横竖也就这些事儿,我也歇歇。”轻笑着小跑过去,还未站定,已被拉入怀中坐了。旁边的小太监低垂着眼睑,恭敬侍立,可我不太自在,扭动着想要起身。“你也不怕被人笑。”“笑?谁敢笑?这府里,谁敢笑本王与王妃?”木桢挑高音调,那太监识趣儿,立马请安躬身退了出去,临走还道:“奴才给王爷、王妃备好茶去。”“不错,有眼色劲儿,赶明儿本王升你的职。”木桢哈哈笑,倒好象颇为高兴 “怎么?今儿皇上夸你了?” “父皇哪天不夸我?” “偏今儿这么得意,定是与众不同的夸。”嗔了他一眼,看着他衣襟上的绣花,用极淡的丝线绣成一幅暗纹,细细一瞧,却是竹子,中空而直,在他的衣襟上独自生长。“你高兴,我自然高兴。”他接口,低头看我,而我,只看见他青青的下巴 “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不由反问,手指无意识绕着他的袖口,绕出一根线头儿,越缠越长 “你那骁哥哥不是来信了?我看你刚才执笔,一直在笑。” “我?笑?你忙你的公事儿呢,怎么知道我‘一直’在笑?”我扬眉问他,听见他沉闷的心跳,已经这样熟悉了,却还是让我感动。木桢笑而不答,从案前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又将碗放在我唇边。 “我不渴。”偏头才让开,他已放下那茶碗,俯身凑近,嘴唇相贴,将茶水渡到我口中。从来,他都不容人拒绝,这次也一样,直到我喘不上气儿,咽下那温热的茶水,这才放开我,满脸笑意“我也不渴,怕你渴了,人又生得懒,所以渡给你喝。” “你~”我气结,胡乱抹了抹嘴,欲起身,却被他抱得紧。 “说说看,他都写了什么?你又回了什么?” “从来都不见你问,我以为你比谁都清楚。” “清楚?你疑心我偷看了你们的信件?”木桢哼了一声。 “若你愿这样,我也没辙。” “偏我不愿这样。”木桢摇头,“若我不信你,如何还让你们往来?若我信你,就是当面叙旧又如何?” 他一惯的自信,这次也不例外,可我想到刚才自己的犹豫,反而觉得隐隐有些歉意 “怎么?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木桢敏感,立马查觉到我的走神,可他不等我答,自个儿先道:“钟骁若回京,你乐意不乐意?”“回京?这是打哪儿说起的?他任同治洲王爷,不过两年余,这么快就回京了? “这些先别管,你只说愿不愿他回京?”木桢不经意的翻动案前的折子,我凑身过去,却又看不出所以然。 “想?” “这有何想不想的?左不过是朝里的事儿,想与不想有什么关系?” “朝里的事儿?怕不然吧,钟骁虽说是外姓王爷,其实会任此职,多半是因私下原因,这也是世人皆知的事儿。既能为了佳人披挂上阵,保不齐哪天就为了这佳人离职远走。心下咯噔一跳,仿佛被他窥视清楚,却仍耐着性子装糊涂,“佳人?佳人已逝,他如今已有妻妾家族,离职远走?谈何容易。”“妻妾?你说那孙婉梅?”木桢反问,复又假意惋惜,“那孙家小姐出身虽不算很高,到底也是名门闺秀,未嫁时多少王孙公子欲求,谁知缘分天定,竟嫁了个不得爱的夫君,从此后,就算夜夜相陪,必定也是寂寞的。”“木桢。”我打断他,眉头蹩了起来,“别人的事儿我不去操心。时候长了,若孙家小姐也是个痴心的,我就不信钟骁会是个石头心木头人。”“说得好。”木桢高喝,“既是王妃如此说,本王既可放心了。” “你不放心什么?”这次,我有些真的糊涂,不明白他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才刚说的钟骁回京已是什么事儿?” “你若想~”他拖长了声音,低着眼睛看我,满脸捉弄,“那也不能。 “我就知道你成天没事儿做,?br /gt; 凤凰花开第32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总拿我取乐儿。”不由沉了脸,却听见他开怀笑道:“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父皇还放在那儿呢,再者说了,如今同治初初立洲,敢问朝中上下,除了钟骁,有谁更合适这同治王爷一职?”“那何必说那些没谱的‘如果’?” “也不是没谱。” “嗯?” “总有一天,他得回来不是?” “回来干嘛?” “你发晕了,他是王爷,自然有回京领命任新职的一天。”木桢淡淡道似乎不在意,但我能查觉他微妙的情绪波动,不单为了我,也许更为了他的前程——钟骁回京之时,木绎的势力也必大增,他再不找个可依傍的外臣,只怕夺嫡就是天方夜谭。“木桢。”低唤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嫣然,我知道了,我能给你什么,或者不能给你什么。”他接口,恢复了正经严肃,“可刚才你也说人心肉长,既如此,且给我些时日,咱们谋那个地久天长如何?”人心肉长?也抵不过千疮百孔。我越是爱他,越没勇气面对不完美的爱情。可惜他不懂,有些东西,一旦破坏,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冲木桢虚虚一笑,摇头低叹,“我们都自私,所以我们都爱得不够深。”如此轻的一句话,极快的带过,但他听见了,怀住我的手似有一窒,最终还是将我紧紧搂住,仿佛只要如此,就能一切如愿。放手,他做不到。现在,我也做不到。可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做到,我要的,不是俯瞰天下,我要的,只是那个温暖包容的港湾。甚至没有激烈的爱,只有绵长的亲情……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可以。夜深人静,我从梦中醒来,常常会不自觉看着木桢微笑——他的面容,在深睡着变得单纯、真挚。就如同生命的开初,一切都可以是美好的,哪怕不用追求,印象里的世界仍然是充满了爱与欢乐的。我想,那才是真正的快乐,不易把握,稍纵即逝。当我们长大,想得到更多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所拥有的都已离我们远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那个“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呢?我狠不下心来,每次被他抱入怀中,我就狠不下心来。所以,有时我也会逃避,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京郊的农庄,替爹娘整理他们的物件,或者骑马上山看凤凰树,它们在风里摇晃,树叶沙沙作响,让人心安。“怎么还不开花?”我总是问它们,它们总是摇头,却不说话,于是我笑了,笑声欢畅,是一种看透世事的洒脱与畅快。最常陪在我身边的,自然是木桢,他也伴着我笑,伴着我疯,有时还有格拉塞,当然少不了翠茹。 几次开口想替翠茹做主,几次又咽了回来——格拉塞才是那个生活于条条框框之外的人吧。我能拘住他吗?我觉得不能。木桢也不能,翠茹更不能,金钱名利都不能。他是那种,天生适合一个人生活的人,哪怕他心底也有真爱,可我相信,他宁愿守候,也不会选择相守。睦王妃再也没踏进过农庄半步,但我来小住的日子,隔三差五的,总有一队人马在远处走动。开始不在意,只当是木桢派来的,可细细一瞧,又不太像,衣裳旗帜都和木桢所管不同,而且也不走近,仿佛也有顾及,我问翠茹,她也不明白;我问管家,他吱吱唔唔讲不清楚;最后,我问格拉塞,他不开口,我只当他也不知道,转身欲走,却听见他缓缓道:“那是国安侯的人。“国安侯?睦王妃的哥哥?”我知道这个人,但我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在这儿 格拉塞冷冷笑道:“你以为会是谁?” “没以为,就是有些吃惊,看来,这国安侯当得挺轻闲,有事没事来这儿乱晃。 “乱晃?我看未必,如今他正无主呢,王爷也正缺倚傍,你说,他来这儿,怎么会是乱晃? “可他能干什么?保护?人手够了;威胁?还够不上。总不会来练兵吧? “都没说到点儿上。”格拉塞盘腿坐于炕前,保持着梭克族人的传统。 “那什么是点儿?” “试探。”他接口,一字一句道:“他现在不知水深浅,试探着淌河,随时准备变化。 我无语,半晌方“哦”了一声,就手喝干小几上的热茶,起身就走。 “嫣然。”格拉塞叫住我,“凡事小心为上。” “有你在,我不用小心。”我无所谓,“国安侯若想倚傍木桢,他就是对我恨之入骨也不敢动我分毫。他若聪明,当知投其所好。”“你倒心安。”格拉塞轻笑,“说得也在理。你当为什么这国安侯迟迟没什么动作? “为什么?难不成因为他自知份量?”我哈哈开着玩笑,又走回炕前,大口嚼着案几上的干杏仁。 却不料格拉塞挑眉看我,微微颌首。 “嗯?” “正是自知份量。” “都侯爷了,还嫌不够份量?” “你那骁哥哥,可是王爷。” “那要这么比,干脆直接把皇上拿下得了。”我插嘴,听见他哈哈大笑,“你这话虽直,有几分道理。”末了又沉吟着,“位虽高了,毕竟刚刚回京,根基不稳,他若想有所作为,还得看是否有人肯提拔,王爷自然是最佳人选,又有睦王妃这层关系,又得皇上欢心。”“那还不见他们联手?” “皆因局势不清。” “局势还不清?” “你当是朝中的局势?我说的,是王爷对你的情意,究竟深到什么地步,这局势,不说国安侯,只怕连王爷自己也没把握。”格拉塞话音才落,我已摇着头出门了,不是不怨他,谁让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能会他做到什么地步呢?两人都爱得有所保留,自然不会十分勇敢原谅我,木桢,原谅我总是被动的去爱…… 我常常做同 个梦,梦里,凤凰花全开了,灿烂得绚目,映照着人的心情也如同艳阳普照。仿佛有很多人,又仿佛只有我自己,一个虚幻的身影,行动来去如风、不受限制,一时在山上,一时在农庄,一时又在崇亲王府,变来变去的环境,总是我熟悉的那几个地方。凤凰花开开落落,花瓣在风中飘扬,是极致的美,让人心醉。我也一样,沉醉在这梦中,无法自拔。有时会看到自己的一生,如电影一般,一一在眼前闪现;有时又会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时远时近,分辩不清。可在那两株凤凰树面前,我总是很心安、很快乐,从内心满溢而出的幸福感,让人忘了生命里的坎坷与悲伤。可梦里,总觉得有大事将要发生,偶尔在我心头一晃,还没抓牢,又晃得远了。凤凰花开了,是不是也有凤凰展翅了呢?所有的人脸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觉得自己就好象是正在蝶变的茧甬,每一寸肌肤都在新生、都在变化。风一吹,就想起舞,随着翩翩的凤凰花,脚一蹬,就可以离地。裙角在风中风扬,我在笑,生命是无限的灿烂,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飘过山岗、滑过河川,徘徊在城市的上空,看见街市上如蝼蚁一般的人群,匆忙的重复着相类的生活,日复一日有些感叹,有些无奈,也有些洒脱,我抬眼,想要远离,却看见辉煌的皇城,那黄瓦红墙、巍峨宫殿,宫乐响起,宫人皆摒息垂着伺立。御风而行,我几乎惊呼出声,因为我看见自己,似乎被人群簇拥着,身着我的凤凰嫁衣。“今天可是新皇登基,可惜咱们平头百姓不能一睹天颜。” “这有何难,我家堂兄,在宫中任职,咱们央他安排,躲在暗处偷窥一、二总成。 “这可开不得玩笑,不被发现自然是福,若被发现了,这新皇上……可不是好惹的。 有市井的对话声,清晰传到我耳朵里,有些惊呀,更多的是震动——原来新皇登基了。我努力的想飞近些,看清楚那皇宫里的人群,看清楚自己,看清楚新皇究竟是谁。可越是卖力,越是费力,用尽全身力气,眼睁睁看着登基的队伍越行越远 “木桢~”我急着开口,冲那个明黄|色的背影,那个背影似乎微有征愣,迟疑着就要转身。呼吸提到胸口,我忘了吐气,瞪大眼,似乎所有人都转身看我,包括那个我自己他转过来了,只是一个侧影,我移近了些,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宽宽的额头、两道剑眉,脸上似乎带着笑意,当我正在看清楚全貌时,天地暗了下来,风沙盖天辅地,我与所有人分离了……迅速的远离,迅速的消失,不由人力,不由意念,一阵狂风下,我也如无法自处的花瓣,随东随西,不再自主。风沙眯眼、前程茫然,我惊呼着想要抓住什么,身边空空荡荡,那些人、那些事,全都如潮退般散去,连我那点痴心、那点执着、那点别扭,这时候看,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哭,想要抓住曾经拥有的东西,可没有依傍;我喊,想要喊他的名字,慌乱间张口,却被风灌满喉。 我想,也许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凤凰花开了,可我失去太多……呜呜咽咽哭泣,就好象潇潇的风声,化在天地间,永远只是呜呜咽咽的不明朗。“嫣然,嫣然。”有人在耳边唤我,而我,使劲使劲儿的哭,直到哇一声哭了出来 “作噩梦了?”是木桢,他似乎还没睡,一身家常长袍,手握烛台,坐在床边 稳了稳神,吸着鼻子,眼中却没泪,“几更了,怎么还不睡?” 他扬了扬嘴角,替我被汗湿的发丝撸朝耳后,“今天折子多了些,没留意,谁知竟快天明了。 “快天明了?” “嗯。” “那你一会儿又要去上朝?”我突然不舍,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那个梦告诉 ,如果失去,将不再复得。 木桢一愣,将烛台凑近了些,“怎么?不舒服?” “没。”我哽咽着,主动靠到他怀里,“就是心里憋得慌。” “梦见什么了?” “梦见新帝登基了。”我接口,感觉到他混身一窒,“我想看清楚,却总看不清楚。我喊你的名字,他回头了,可还是看不清楚,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似乎并不认得我。“你怕?”木桢轻轻抚着我的后背,他的怀抱比我的被窝还暖。 “我怕。”微一顿后,还是忍不住开口,“我怕失去,原来以为不怕,现在我知道,如果失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总在你身边。” “可你还在天下身边。” “这两者并没什么冲突。” “可我还是怕。我努力让自己不爱上你,起码不深陷进去,这样也许可以不那么怕,一旦爱上了,如何面对你的后院、你的后宫?”越说越急,越说越苦,越说,越是绝望可他却笑了,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朗,唇弯成半月,眼眸那么明亮 “你~” “等你这些话很长时间了。”木桢开口,在这安静的夜里,他的声音轻而好听,让人心安,每个字敲打在我心上,有一种别样的感动。“等我这句话?” “对,看你什么事都埋在心底,什么都不肯说出来,我纵有三头六臂,又如何替你开解? “你一直都知道,可你一直不肯选择;我一直不说,因为我一直怕把你逼急了。 “我选择过的。”木桢打断我,只是你不相信。 我努力回忆,我们的点点滴滴全都在脑海里,可就是不记得他曾经承诺过我一生一代一双人。这么简单的愿望,其实很难实现,放在任何一个年代、任何一个人身上,我都期盼着永恒的爱,但却永远都不肯相信这世上存在永恒的爱。他挑了挑眉,在我耳边低语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那要不要为夫的提醒一下娘子?”热气哈在我颈间,酥痒难耐,左右躲不过去。“你没说过,所以不是我记不住,是你根本没说过。”我开始任性,有了那个梦,才发现原来自己有多在乎,死死的拽住他的衣袖,仿佛一放手,我们就会被世事所分隔。木桢看住我,敛去几分笑意,半晌,方正色道:“我说过,得之你我之幸,不得你我之福。 “究竟是幸好,还是福好?”我糊涂了,皱眉问他,也问自己,高高在上的皇帝与皇后可以如神仙眷侣一般幸福吗?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不敢去尝试而已?“什么都好。我不敢负这天下,也不敢负了你。” “那又是何意?”不断的追问下去,我想有一个肯定的答复,虽然这个答复并一定代表未来 “何意?”木桢目光一闪,嘴角扬向一边,“意思就是,若我负了你,那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真心?” “若你负了天下呢?不也是辜负了自己的真心?我知道,你一直都想…… “想那个位置,对,我想过,一直都在想,一直想到你刚才从梦中惊醒才有了答案。”说时木桢一顿,我却不敢继续追问,也许一切都为时尚早,也许我本不该这样苦苦相逼定定看住他的眼眸,一直到我的眼睛酸涨,梦里没哭,此时却流下一滴眼泪。隔着雾水,瞧见木桢轻蹩眉头,替我拭净脸上的泪痕,低声道:“问此生何求?唯有一人,唯有一情,唯有一个长久。这些话,原来你都忘了……”声音越来越低,可我听得那样清楚明白,记忆里某些片断又浮现在眼前。是啊,我几乎忘了,海誓山盟易得,情真意切难求。我看向眼前这个男人,心化作一摊柔弱的水,再也无法独立支撑一个人的生命旅程……天亮了,而木桢,并没有上朝,我依在他怀中,听见他交待下人——身染风寒,无法上朝 “你病了?”我笑,第一次可以笑得如此甜,甜得可以腻死两个人。 “对,我病了。”他接口,眉目弯弯,“要好生休养数日才行。” “那朝里的事儿?” “管它什么朝事国事,咱们且做一对厮守天鹅去如何?” “嗯?”我坐直身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木桢笑了,看向窗外,天光越来越亮,秋末的气候,清爽怡人,让人突然有了旅游的兴致。“咱们出去走走如何?” “出去是指哪儿?”身体里有一股兴奋正在升腾,当我再看木桢时,他仿佛不是从前我眼里那个有可能为了江山而伤害到爱人的男人。“说说,你都想去哪儿?”木桢盘起腿,我枕着他,一睁眼,就是他的样子;一闭眼,就是他的气息。 “你怎么知道我想出去散散心?” “这还用说?若不是我们这身份,只怕半壁河山也踏遍了。” “不知道爹娘现在哪儿?”轻声嘀咕,也不由的想,也许梦想不需要实现,只需要用来憧憬 “我们去找岳父母?”木桢挑眉问,末了又摇头道:“不,这次,我想只有我们俩。 “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就别管了,都交给我吧。”他一面说,一面跳下床来,高声唤人进来伺候,又冲下人道:“吩咐外头,本王与王妃要外出几日,让他们备好马车,一应衣物器具,不可马糊。“不知王爷要往哪儿走?奴才好让人准备。”他的贴身太监小福子躬身问着,我掀开床帐,刚要开口,木桢瞟了我一眼,眼中如有阳光在闪。“咱们往南去,到荆州看海。“海?”我的眼睛都亮了,海的记忆已经太久远,久远到我几乎淡忘,那碧海云天、那海嘲呼啸、那碧波万里与天相接,还有那海洋的味道——有些腥、有些咸,带着湿润,带着欢笑悲伤,一下下拍打着海岸,千古不变,是海的执着。如果你伤心了,海会替你哭泣;如果你高兴,海会替你欢畅。你的声音融在海的声音里,被海包容,被海化解,世间的一切都可以变得微不足道。所以,如果你伤心了,就找一片海,对着它哭、对着它叫,然后,你又可以恍若重生;如果你高兴了,也找一片海,对着它笑、对着它跳,它一定能感受的快乐,虽然它还是一样卷起浪花、潮来潮往。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木桢说出来,这才发现,原来我的心情,正需要一片大海,泪流在里面,没人会知道;笑化在里面,海浪也会变得轻快。“还记得我刚十二岁那年,与教我习功的师傅去过。” “木桢~” “知道你想去,去了,咱们把所有的胆怯、懦弱、纠结,还有前尘往事,都埋在海浪里。 “好啊。”我已迫不及待,赤足站在床上,忍不住手舞足蹈,“蜜月,我们的蜜月…… “什么?”木桢听不懂,而我,哈哈笑着,跳下床来,围着他嬉闹,“像蜜一样甜的日子,就叫蜜月。” “为什么是月?”他蹩眉,猛地把我抱起,极快的转圈,我的睡袍,在房里盛开成一朵素雅的花儿。 “我要蜜季、蜜年,不,我们要蜜生,一辈子都甜如蜜。” “这是你说的。”我勾住他的脖颈,开怀到忘了今夕何夕,“我听见了。 “那就从今天开始……” “到我死的那天结束。”我轻轻加了一句,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吻痕,想告诉他,也想告诉自己——有这样的一段记忆,此生已无悔意…… 越往南走,天气越热,我们的秋衫一件件脱了下来,还没到荆州,已经换上了轻薄的夏衫。就好象时光倒流,没经过冬天,又退后到夏天。木桢有些不适应,坐着也能满头大汗,我怂恿他脱了中衣,直接穿长袍,他斜斜的横我一眼,小声嘀咕,“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反正我是告诉你了,再往南边儿,天气更热,我是耐不住热的,今儿早上已经把中衣给省了。” “你~”他张牙舞爪扑过来,我侧身一躲,却被他拉住衣袖,“真没穿?你胆子也太大了。” “谁看得见?”我拢了拢领口,终于能把那件多余的中衣扔在一旁,心情跟着轻快。 “敢情是穿给别人看的?” “那是穿了干嘛?” “穿了……” “若是御寒,那现在也用不着;若为规矩,外头也瞧不出来。”我接口,顺便把衣领朝两边拉了拉,还没走光,木桢瞪大了眼,满脸复杂表情,看得我哈哈笑了。“出来就疯了,出来就疯了。”他摇着头,不停重新。平时看着年少得意、飞扬跋扈,这一出来,倒比在京里老成许多。我不理他,掀开车帘,看着陌上的风景,北方的萧瑟慢慢消失了,换作生命的饱满,那些绿,层层叠叠;那些山峦,连绵不绝。偶有小溪流淌,藏在驿道旁某处草丛中,听得见溪流撞击石滩的声音,欢快的,从不回头,奔向前方。“停车。”我高声喊,急得跺脚。木桢一怔,无奈道:“又怎么了?” “你听,有溪流声。”冲他一眨眼,车未停稳,人已急急探出头去。 “小心。”木桢上前欲扶,我甩开他,早已跳下车来,“我知道,从没这么精贵过,放心吧。” 他又摇头,自从出门,一直摇头,可他眼中带着笑,包容的,还有一种被感染的孩子气。跟在我身后,我们朝着那水声走,穿过那排驿道旁的树林,那条小溪就卧在树林旁,有半米那么宽,水流急切、水声清脆。反着阳光,波光粼粼。“你瞧你瞧,我没说错吧?这儿有溪流。” “这样的,在京郊不是也有吗?宫里用的泉水,可不比这个清透许多?” “那怎么同?但凡是御用的,还没走到跟前儿呢,多少侍卫守着?那水声听上去都不那么欢畅了,哪儿有这样的野趣?”一面说,一面蹲在地上,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清清凉凉、丝丝缕缕,带着树林的气息,还有溪流的水香。回头看木桢,木桢站在一块大石上,侧脸看向我,眼中盛满温柔与爱护——与在京中不同,他的神情也跟着放松了,没了那个身份的影子,他的笑可以温柔得如同一潭春水。“你要不要抹抹脸?”我捧起一捧水,不等他答言,直接泼在他脸上。 “嫣然~”木桢低喝,几步追过来,我反应快,已跨到小溪对面,冲他嘻嘻乐儿着,“怎么?看你瞌睡不醒的样子,这下清醒了吧?”“你~”木桢指着我,咬牙切齿,我继续用水泼他,水珠四溅、水光耀眼,短暂的欢乐,让我们抛开一切负累,只是一对不太规矩的年轻夫妻。“好啊,看来是我把你惯坏了。”他一面喝着,一面也泼水相对,两人咯咯笑,不会儿,头发衣裙全湿了。我的裙摆拖在溪中,一漾一漾,化作柔柔的绿苔。水珠顺着发端滴落,弄化了妆容、模糊了视线,可我看见他的笑,那样明媚,如同这反衬着阳光的小溪。“闹也闹够了,还不回去把衣裳换了,当心着凉。”木桢踩在水里抻出水,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 “你会泅水吗?”我凑身过去,顺势在他衣襟上擦脸,虽然他的衣襟也全湿了。 “你说呢?”木桢挑眉望我,一看即知他在得意。 “会?”我忍不住雀跃,从上辈子就羡慕会游泳的人,一直到这辈子,终于找着个机会学了。刚刚惊叫着跳脚,头上吃了他一记爆栗,“安稳些,哪儿见过女孩儿家学泅水的。”“那~”我侧头,故作思量,瞟见他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你若不教,我就飞鸽传书予格拉塞,八成他也会。” “嫣然。”木桢打断我,眉头轻轻蹩起,以为他会说什么,最终只是携了我的手,一步步,无比坚定的走回马车。 “木桢~” “快换衣服。”他只这么说,回到车中,将自己的长袍脱下,又除去中衣中裤。 这狭小的空间,一下子变得有点热,因为他就这样几乎赤裸的站在我面前,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幔,外头就站满了伺候的侍卫与丫环。早有下人备好了衣裳,我慌乱的扔给他,“快穿快穿,当心着凉。”却听见他嘿嘿笑了,走至我跟前儿,将我从角落里拉了起来,“怎么,这许多年的夫妻,还会害臊。”“嘘~当心外头听见,你当这布也隔音啊?” “听见怕啥?究竟谁是王爷?” “你是你是。”一面哄他,一面忙不迭展开干衣服想替他穿上,我的眼睛,刚好看在他胸口处——结实有力的胸口,宽厚的肩膀,还有修长匀称的肌肉,微微古铜色的肌肤……每一样都散发着男人的魅力,不自觉的,手指轻轻在他胸前划圈。只听木桢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上却开始发热,双臂突然环住我,沉稳有力,让人无法挣脱。 “别闹,看给人听见了笑话。”我想躲开,隔着我的湿衣服,能感觉到他体温的升高。 “是谁惹的火?”他轻轻咬我的耳垂,恨恨道:“这会儿又装作没事儿?那可不成,这火既煽着了,就得负责灭喽。” “你自个儿灭。”我烧红了脸,刻意压低声音说话,还是怕外头伺立的人听见一句半句什么。 木桢低声笑,仿佛第一次听见这样闷闷的,又带着性感的笑声,我有些怔愣,四肢都僵了,不知怎么反应。只到他动手解我的盘扣,这才惊觉,一把抓住他的大手,“别,外头这许多人,且又是车上……”“刚才不是还挺大胆?”木桢不理我,吻了下来,手上一用力,这下,不用解盘扣了,“嘶”的一声,衣服被他剥落,堆在脚面儿上,只余一个肚兜。“别……”还是无法放松,身体紧绷着,被他抱到车角的软榻上。 “没人敢进来。”木桢听说了这么一句,又向下吻,一直吻到胸前,酥痒的感觉让人想要轻吟,又顾及这薄薄的车幔,咬紧嘴唇,努力平抑着急促的呼吸。可他不管那么多,他解开那块淡绿色绣着荷花的肚兜,吻过我胸前的柔软,低低叹息着,继续往下,抚摸我身体每一寸肌肤,吻遍我身体每一处敏感。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冲到脸上,可我低头时,赤裸的身体微微泛着红晕,衬着乌黑的发,还有他古铜色的肌肉,混身已不由自主的轻轻战栗。木桢轻轻笑着,没有出声,笑意从眼底流露,一遍遍抚摸我的身体、我的长发,他的灼热,已在不知不觉中,将我的双腿分开,反复在我的私|处轻蹭。一面紧张着,一面期待着,当他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的肩头,牙齿正放在那个牙印上,如今已经很淡了,若不留意,谁还记得那天的决绝?“还没咬够?”他轻笑,双手托住我的后腰,力量逐渐增大。 喘息着,想要呻吟,可我顾虑这样简单的环境,咬住他,其实是堵住自己的嘴。 “嫣然。”木桢低唤我,随着他律动的频率,气息越来越急。 嗯了一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说不出的兴奋、强忍着的悸动,让人几乎晕厥。 这里不是崇亲王府,不是京郊农庄,这里远离京城,已到南方,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马车车厢,可这里,有我们最原始、了无牵挂的爱。他抱住我,扯住我的头发,他的身体那样有力,那样灼热,而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当身体深处的痉挛来袭时,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肌肤,紧闭了双眼,咬紧嘴唇,向后一仰,无力再支撑如浪般一波波侵袭而来的快意与刺激。再度悠悠转醒,马车已开始颠簸的旅程,我躺在木桢怀里,身上只披着他的长袍。 “醒了?” 舔了舔嘴角的湿意,他柔声道:“刚才看你一时晕了过去,给你喂了水。” “喂水?”恍惚间似乎还记得,他渡水给我喝,低下头时,他的长发与我的纠结在一起。我不是晕,只是身体无法承载这满溢的充实感,一时选了逃避与休息。可看见他略带戏谑的眼神,又不知如何面对。“怎么?这是谁勾起的火?这会儿才知道害臊?”木桢在我耳边调笑,他的气息已经平复了,可眼眸还充满了情欲。 “我们到哪儿了?”马车不断往前,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快到驿站了,若累了,再睡会儿,等到驿站我叫你。”他无限温柔,将披在我身上的长袍拉高了些,而我,赤裸地躺在他身上,没有羞耻,更多的是坦然,听着他说话时,胸腔发出的共鸣音。“还要走几天才到荆州?”掐指一数,我们的旅程已经是第四天了,木桢向朝廷请了半个月的假,可还没到荆州,我已不想离开。“若是坐车,那还得三、两日才到。” “那我们在荆州只能待几天?”叹服于这样的交通状况,却也无法,时间全花路上了,旅途的艰辛还没调整过来,又得开始起程回京,说起来也颇为沮丧。“若你想多待些时日也成啊。”木桢挑眉,继续道:“只是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 “以后想学什么,想做什么,第一个告诉我。” “往常不是这样的吗?”我奇道:“除了你,还能告诉谁?” 他摇头,叹息道:“果然是个不记事儿的,不记得也罢了,总之往后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心愿,都第一个告诉我,我是你丈夫,你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我有些糊涂,可又不愿细想,睡意阵阵袭来,听着车轮有规律的转动,听着他的绵长有力的呼吸,慢慢、慢慢就闭上了眼。在沉入梦乡前,最后想起的,是刚才马车里的疯狂,还有木桢站在小溪中,映着水光,温柔的笑颜。嘴角不自觉轻扬,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掌,宽厚的、微茧的,终于安心让自己睡去,在这安全温暖的怀抱中,俗世的烦恼离我们远去,马车越是往前,我越记不清自己的身份,希望可以永远下去——相爱着,并且不用顾虑那些规矩礼仪。在路上且行且停,一共花了八天的时间,我们才到荆州。一到这儿,就仿佛回到前世的家乡。那些熟悉的热带花卉,那些葱葱郁郁的树木与森林,与北方竭然不同,甚至空气也带着一股“熟”味儿,郁郁的、潮湿的、微热的,将人团团包裹。木桢有些不适应,他终于把中衣脱了,我笑他后知后觉,他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继续与地方官员寒喧。 “王爷与王妃亲临荆州,实乃荆州之福,只是穷乡僻壤,比不得京城繁华,还望王爷莫怪。”荆州刺史跟在身后,一身官服,热得满头大汗。“穷乡僻壤?莫大人客气了,这荆州物产丰富、四季无冬,远非京瑞可比啊。” “回王爷的话,下官已将寒舍清理打扫了一番,虽说简隔些,到底比驿站干净舒服,还请王爷王妃移驾。” 住他那儿?住城里?我不乐意,又不好发言,偷偷瞄了一眼木桢,他抿嘴一笑,并不看我,沉吟道:“不用麻烦大人了,本王已命人在城外备了别苑,今日就要出城。”“城外?这如何使得?”莫刺史抱拳相拦,“莫说是城外不方便,就是论到安全稳妥,也比不了城里,还请王爷三思。”“行了,本王主意已定,就这样吧,无事不用来找,若缺什么,本王自会派人来要。”木桢轻轻捏了捏我的手,颇是自得,末了又笑道:“只是到时莫大人别嫌麻烦就成。”“下官不敢,下官不敢。王爷尽管吩咐差遣,下官莫有不从。” “莫有不从?这名字好,打今儿起,莫大人叫这个名儿吧。”木桢哈哈笑着,恢复了惯常的顽皮,存心捉弄这荆州刺史。“木桢~”我小声唤他,微微摆手,“你当这是京里,什么都由得你胡来?他一介地方官员,顶这上名号,以后可还怎么升腾?”“既是王妃开口,本王也……莫有不丛。”木桢眉眼一挑,一句玩话,说得大家哄然而笑。 我臊红了脸,却也跟着开怀,大海就在我们面前,我的心情,已如海洋般敞开欢畅……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很想告诉木桢曾经有这样一首诗,也许“曾经”用得不对,但我每次想起这首诗,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不是那个诗人,我没那些纠结的情绪,对我来说,只希望每次面朝大海时,能有春暖花开的心景。 就好象现在,每一天、每一秒,感受海风轻拂过发丝、肌肤,听见潮来潮往的哗啦,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带不来,但不知不觉,我已经淡忘了身份的羁绊,安心与木桢一起,几乎忘了今世何世。我们的居所,面朝大海,每天,看着太阳从海平面一跃而出,总是说不出的感动,我总是拉着木桢的手,不能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感受。直到海水悄悄打湿了我们的脚面,这才轻叹道:“真想永远住在这儿。”木桢不答话,只是笑了笑,弯腰拣起一只空空的贝壳,它的生命已经消失了,唯留下一个美丽的空壳,仿佛它一生的记忆,只留下好的,坏的都被海水带走了。“我要学泅水。”我继续缠着木桢,他答应我了,不过总是不付诸行动,我们能在这儿待多久,我不知道,每次问他,他也没谱。也许连他,也不愿意在短期内回京,毕竟回去了,就不能这样单纯的快乐。“好,从今天开始。”他突然挑眉,眼里还映着海面的波光。 “我们待不长了吧?”不尽追问,“所以终于从今天开始了。” “你想待多久?”他反问我,“一辈子?” “嗯。” “还是太短。”木桢接口,“即使下半辈子都留在这儿,也算不上完整的一生了。” “完整的?那又何必?东拼西凑,未必不完整,只是表现不同。” 木桢笑了,很干净纯粹的笑,“可惜,太阳从哪儿升起来,还是会从哪儿落下去。所以,我们从哪儿来,最后还是回哪儿去。”不由跟着他展颜,我不强求一定要待在什么地方,其实,真正禁锢我们的,不是外在的环境,而是内心的痛苦与徘徊。 “你是一个……贪心的人。”我笑着跑开,甩掉了鞋袜,踩在细致的沙滩上,除了潮来潮往,就是我们年轻的容颜,还有开怀的欢畅。“对,我就是一个贪心的人。”他追上前,黑发映衬着健康的皮肤,让我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时光倒流了,倒流到那个,本来熟悉,又慢慢模糊的年代。我们都年轻,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贪心。总想得到更多,总想留住更多。当我们捧着满满的喜怒哀乐,如同一捧流沙,握紧它,然后任它慢慢流逝……生命的过程也许就是这样,追寻着,得到过也有失去;幸福着,但总是掺杂着淡淡的悲伤与过往。当木桢追上我时,他携着我的手,一同朝前跑,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但希望,似乎永远在不远的前方,在我们的脚下,在我们即将到达的那个点。“我从哪儿来,没有人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想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的流,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想去……”我在他耳边轻哼,轻哼一首似乎从没听过的曲子,而他转身看我,笑意从眉间眼底流露,“什么样的好地方?人人都想去?”我不答,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就是爱人的心底,在那儿,安全的一个角落,永远都温柔的、稳妥的替你留有一席之地。醒来潮起,醉看潮落,海风中有淡淡的腥味儿,海浪拍打着海岸,是一生一世的眷恋。我们相依,不分清晨黄昏;我们相恋,忘了往事身份。这样的日子,快乐得有些不真实,多一分是一分、多一秒是一秒。我除却罗衫,只着肚兜,与木桢在海中嬉水海水清凉,带走闷闷的湿热,长发挽起,就好象一个普通的渔家女。而我的丈夫,赤裸着上身,结实的肌肉、匀称的线条,他的手掌托住我的身体,我还不会游泳,但我不会沉下去,因为有他在我身旁。“我们是不是疯了?”攀住他的脖颈,我忍不住问,这样的放肆,在这样的年代,让人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你才知道自己疯了。”木桢嗔我,可语气中并无责怪。 “原来疯了可以这么快活。”我笑,两个湿透的人,在一漾一漾的海水中,他托着我,学不学得会都无所谓。 “还有更疯狂的。”木桢低喃,目光顺着我散落的发丝往下,水珠从他睫毛处滴了下来,滴在我胸前,淡紫色的肚兜着了水,并不透明,但身体,却纤毫毕现。低呼一声,我撒手欲跑,水中无从着力,没走两步,已被他拽了回来,“还想去哪儿?”他胳肢我,趁我笑得匀不过气儿,猛地将我扛上肩头。“快放我下来。”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使劲儿锤他的后背,他好象都没感觉,只是两人的身体开始发热,木桢一步步走向海滩,火烧云烧起来了,也烧红了我的脸,残阳如血,我们在细白的沙滩上,呼吸都有些急促不匀。“嫣然。”木桢轻唤着,大手在我身上游离,隔着那全湿的肚兜,我能感觉他的欲望正在升腾。 闭上眼,眼前是一片火红,就好象盛放的凤凰花,又好象是幽冥路上的彼岸花。只是这次,轻轻招摇、颤栗的,不是那如泣如诉的花朵,而是我的身体——期待着,又紧张着。天为被、地为床,清风是我们的窃窃私语,大海作为我们私爱的见证。天地间,只有一对男女,彼此抚摸、彼此亲吻,抛开所有羞怯,扔掉世俗眼光。原来,爱,是这样干净,不掺一丝杂质。风拂过我们,带来海的味道,沙滩上,我们赤裸相对,他的眼中只有我,而我的眼中,有他深情的目光,还有自己释然甜蜜的微笑。“木桢~” “嗯?”他伸手替我拂开被风吹乱的发丝,声音那样柔、那样轻,好象他不是萧木桢了,而我,也不是他后院尊贵的和王妃。“你还在等什 凤凰花开第33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还在等什么?”我轻声问他,不由羞红了脸,略微分开的双腿,已告诉他我的期待。 木桢的嘴角好看的扬起,却将我搂入怀中,我听见他的心跳,在我的耳畔。“嫣然,你让我沉迷了……” “我也一样。” “我们一起沉迷?”他自问,末了又加了一句,“我以为一辈子都等不到这天。” “可你是个自私的人,而且贪心。”我抚着他后背的肌理,窝在他怀中,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唯剩下安心。 “我差点就以为自己做错了。” “做错什么?” “你一直都不快活,你一直忘不了过去,你一直被很多人惦念,你一直是我心口上的痛……” “你也一直是我心口上的痛。”我打断他,“一直痛着,一直爱着,也一直抗拒着再爱下去。” “现在呢?”我们异口同声问对方,两人都一愣,复又展颜。 “现在,你还是我心口上的痛。”我抢先道:“因为,我们差点就错过了,我们差点就这样永远自私下去,谁都不敢多投入哪怕一点点。”“那是你。”木桢接口,“我全心投入,你到现在才有查觉。” 我到现在才查觉吗?也许我只是到现在才肯承认,才敢相信。 “木桢~”舔了舔嘴唇,我想解释什么,但他没给我机会,他的吻落下来,开始如春风,慢慢变作急雨。 我的身体开始发烧,与他一块儿燃烧,他托着我的腰臀,让我坐在他身上,我们始终相对,看见彼此的表情,是怎样的亢奋、怎样的沉醉、怎样的忘了归路。天幕慢慢暗了下来,火烧云退去了,透明的墨蓝色天空中,隐约可见小星在闪。我依偎在木桢怀里,身上盖着他的长衣。木桢以手枕头,看向远处的大海,衬着夜色,海变得神秘,反着最后的天光,海面如同蒙着一层油布。“嫣然,回京后,一切可能都不同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在静夜里一荡一荡的,听不出悲喜。 “有什么不同?”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大战在即,我们的生活会有因此有什么变化? “你知道,我一直想搏一个俯看天下。” “那又如何?” “以前期望有个结局。”他缓缓道:“现在,反而不那么在意了。” “木桢~” “可事到如今,就算我不在意,也未必能停下来。”他不容我插嘴,打断我莫名的兴奋,“嫣然,你懂吗?” 反复替他思量,我不是不懂,只是觉得有些婉惜,紧赶慢赶,我们都会比命运慢上几步。 “我懂。我如今也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从前我们都太执着,所以,纵然厮守,并不快乐。木桢,无论以后你是皇子、或是皇亲,或者干脆就是皇帝,我想我都能接受。”木桢眼眸一亮,将我紧紧一搂,想说什么,最后并没出口。 我知道,有些话,不必承诺,承诺出来,就不是真心。 轻轻一叹,在他怀里,几乎睡着。我知道,再醒的时候,就是我们回京之日。 在荆州待了有二十余天,京城的信函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催得急。当我们再次启程,距离出京已有一个多月。连我都没想到这次出游能在外头待那么多天。“皇上没怪你吧?”我问木桢,他淡淡一笑,半晌方道:“父皇正需要我离开一段日子。” “怎么?朝里有什么事儿?”有些诧异,永隆帝的心思,我向来猜不透,但木桢的话,从来都不会乱说。 “没有。” “那他怎么会需要你离开?这次来荆州,也没办什么公事儿。” 木桢摇头,笑得颇有深意,“父皇也得好好想想,这太子究竟还立不立,若是立,又立谁?” “那和你离开有何关系?” “人都在跟前儿,他如何看得出来?远香近臭,这么简单的道理原来你不懂?” 恍然大悟,不由嗔道:“我还以为你发慈悲,带我出来散散心,谁承想又是一石二鸟之计,看来你是本性难移,我也是傻得可以。”“一石二鸟?”他挑眉,有些不以为意,“你当这么多计都是事先想好的?这世上,有多少计都是事后才凑巧的。若成功了,那就是谋略;若失败了,那就是糊涂。”“你是谋略还是糊涂?” “现在说,为时尚早。” “那你走之前就没想到这些?”我追问,并不生气,只是有些孩子似的不肯松口。 “你当你丈夫真是事事未卜先知?”木桢宠溺的笑了,“可惜我若有那本事,也不用为贤妻心系何人一直拿捏不定。” 鼻中轻哼一声,我也懒得理他,反正世事如棋,走一步算一步,像我这样的低手,是预料不到棋局的变化的。 来得时候走得慢,回得时候走得可不慢,马儿小跑着,车内有些颠簸,我打理着从荆州带的小玩意儿,一样一样细分打包,有送给格拉塞的,有送给钟骁的,还有送给一应下人们的。渴了就喝车上带着的椰子水儿,倒比茶还甘洌;饿了就让木桢撬椰肉给我吃,又香又回甜,满口生津。旅游虽长,马车里并不觉得烦闷。这日才到驿站,车子一停,忙不迭下车,才一起身,头晕得厉害。稳了稳神方探出身来,还没着地,一阵阵恶心涌了上来,双腿酸软,抱住车柱猛吐,却又呕不出什么,只是胃中泛酸,眼中发涩,难受得紧。“怎么了?”木桢扶住我的肩头,我摆摆手,“没事儿,想来是晕车了。” “晕车?从不见你晕车。”他的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恶心涌上,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边厢,他已高声吩咐随行太医。“想来是累的,这车马劳顿。”木桢说着将我抱下马车,驿站的大门就在跟前儿,一时远一时近,我闭上眼,当真是晕得厉害……出京的时候心情轻松,回京的时候满怀忐忑。 我们的行进速度又放慢了,因为,太医说,我怀孕了。 曾经殷切盼望,然后是一次次失望,当我们几乎把这事儿忘了的时候,我的腹中已不知不觉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两人都说不出什么感受,面面相觑,一时愣了过去。“嫣然。”良久,木桢唤我,他半蹲在我跟前儿,忘了归坐,就以这种仰视的姿势,小心抚上我平坦的小腹。 “还摸不出来。”不由轻笑,却忍不住含泪,因为那份喜悦,带着感动,带着充实。 他把头靠在我肚腹中,我能感觉这个骄傲的男人也和我一样控制不住情绪。伸出手抚摸他的长发,手指穿过黑黑的发丝……我的肌肤、他的黑发,纠结着,预示着另一个新的开始。“你是不是等得太久了?”轻声问他,也问自己。突然发现,对我来说,现在怀孕比什么时候都幸福,因为我们刚刚全身心投入去爱,这个宝宝,不是别人需要才来的,是我们有爱换来的。“等得长也是短,短也是长,连我都分不清是长是短。”木桢低声道,话音未落,我自己倒先笑了。“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婆妈了?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是惜字如金。”他摇头,始终不曾起身,就这样俯耳在我小腹上,仿佛那里已能听见生命的迹象。轻轻叹息一声,替他解开挽成髻的长发……那天,我们就这样相依偎着,不知不觉,屋里已点燃烛火,摇曳、忽闪,半明半暗,两人都舍不得彼此的怀抱。 我们从南门入城,迈入京城的门护,看见熟悉的街景,还有街上穿流的人群,有些恍惚,似乎我们从没离开,可京城,已经开始寒冷,与炎热的南方不同,我穿着初冬的锦袄,坐在车内,不自觉就呆了过去。还没到府门,已有人来迎,马车停了,我只当是某位皇亲贵戚,却不料是格拉塞,骑着他的闪电,缓缓下马,当看见我时,表情单一得有些复杂——太澈彻的水,有一种吸力,把你吸进去,却不知他要表达什么。“你来了?最近朝里没什么事儿吧?”木桢扶着我,我想走几步,自从怀孕,坐车很容易晕。 格拉塞一直看向我,目光在我脸上游移,又转向小腹,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嗯?”木桢挑高了音调,斜睨了格拉塞一眼,有些不悦。 我都不悦了,他如此这般,让人心里不舒服,这次没带他,也没带翠茹,正是想让他们有私下相处的机会,可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效果。“王爷,朝里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四皇子最近忙着物色下一任同治洲王爷,看来是想把钟王爷调回京城。” 极快的,两个男人都瞟了我一眼,心下一咯,看来夺嫡到了关键的时候,萧木绎开始调兵遣将了。 “那敢情好,省得我带回来的东西,还得托人给他捎去。既是要回京,省了许多麻烦。”我笑,难得的坦然,难怪格拉塞那样看我,原来我们只是走了,但麻烦并没走,所有事情仍自顾自的发展,不会因为你的怀孕、你的释怀而稍作停留。可是我不想,真的不想,看见他与他,一生为敌…… 众人一窒,都没接话,思量间跨入府中,远远就瞧见睦王妃引着一众人站在那儿,见了我们,稍一迟疑,这才缓缓福下身去,“妾身恭迎王爷回府。”“起来吧。”木桢摆手,睦王妃起身时,目光从我身上滑过,说不出的纠结复杂。 “奴婢见过和王妃,王妃路上辛苦了。”身后的侍妾向我请安,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可我知道她们恨我,因为我,她们失去了哪怕仅仅做为传宗接代的工具的机会。回身冲木桢展颜,他微微颌首,摒退了众人,携着我,往紫菡苑去。 “本王不在京中,有劳睦王妃打理府中杂事,王妃辛苦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爷说话如此客气,倒让妾身担当不起,只是姐姐车马劳顿,又有了身孕,妾身刻意为姐姐备了宴席,但不知……”睦王妃试探着问,木桢微微蹩眉,微一思量,沉吟道:“今儿晚了,明天还要进宫见父皇、母妃,这宴席还是改日吧。”他对她的态度比从前周全有礼,也许是顾着我肚里的孩子,树敌太多总不是件好事,可我不愿他委曲求全,我喜欢那个霸道的木桢,充满了自信,世界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不禁抬眼,看见睦王妃有些失落的表情,而我的木桢,他始终微笑着,握着我的手,轻轻用力,虽然看着睦王妃,其实是在给我安慰。“你不用这样。”那天夜里,我对他说,他从身后将我环绕,我听着枕间的悉索声,下意识抚着自己的小腹,想像不出我的孩子现在是什么样子。木桢笑了笑,并不答言,只是握住我放在小腹上的手,轻嗔道:“还不睡?今儿可都晚了,一路上住驿站,你早就睡着了。怎么?回到家里反而不自在?”“没。”我在枕间摇头,有些感慨,“只是一时不习惯。” “这软榻香枕反而不习惯?” “天儿冷了。”我接口,怀念我们在沙滩上的纵情,超乎年代、超乎身份,超乎一切规矩礼仪。 “那明天让他们再搬几个火盆来。” “那也不好,炭气太重。” “那~宫里倒是比这儿暖和,可若是你进宫小住,我……”他当了真,左右盘算,怎么算都不太如意。 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真急了,这么大的崇亲王府,难不成连个孕妇也伺候不了?倒像头一次做父亲。” 话才出口,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有孩子,兰儿已经六岁多了。 “你不说,我真是……”木桢接不下去,我扭头看他,看见他不自在的表情,带几分懊恼、带几分解释不清、带几分无可不可,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由轻笑出声,摇头无奈道:“这才是算不清的糊涂账,我先记着,总算你欠我一着。” “欠你一着?”木桢挑眉,不以为然,“别说王公贵戚,就是寻常百姓家,谁不是这样三妻四妾,虽说我无此意,可有时你的想法真是离经叛道。”“是啊是啊,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不懂事儿的,悔不当初了吧?可惜晚了,上了贼船就由不得你选择。” “贼船?”他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引得外间起了脚步声,翠茹隔门相询:“王爷、王妃可是口渴?奴婢倒碗水来如何?”忙忍着笑,冲屋外道:“不用了,你先休息吧,我们也睡了。” 木桢趁机胳肢我,偏是天冷,偏是不禁痒,笑得我叉了气儿,左右躲闪不过,俯在床头直告饶,“罢了罢了,是我上了你的贼船,这下总行了吧?”“好啊,总是调教不过来。既是贼船,想必不乐意,如此,只能让你尝尝本王的厉害。”他说着欺身上来,协住我的胳膊、腰腹,手指灵动,笑刚停了,又控制不住笑红了脸,指着他躲也躲不过,说也说不出话。“说说看,哪儿那么多贼船?”他来了兴致,抓住我四处挡他的双手,闹得两人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这若大的崇亲王府,怎么就成了贼船了?”“快别闹了。”我护住肚子,虽然没什么感觉,也怕笑得过了,牵动胎气。 木桢一顿,目光随之落在我的小腹上,立马收了动作,只是表情犹兴奋着,笑意还挂在脸上,生生忍住不好继续发作。 “当真越活越回去,怎么看都不像当了爹的人。”嗔了他一句,直直靠在床头,看着床幔上精致的绣花,满足长叹,闭闭眼,嘴角噙笑,只觉满心的欢乐就要溢出。“这下好了,连玩笑都得收敛着。”木桢无聊,看看我,又啊啊两声,两人就这么靠着,半晌,同时轻笑出声。 “贼船。”我拿他作趣,他也拿我哈哈,隔着中间的被褥,趁他不当心,抄起枕头与他对闹,正闹得起劲儿,却被他连人带枕头一把抱住。“你干嘛?” “刚才还说我不像当爹的,依我瞧,你更没一些做娘的样子,这么疯闹,气儿不顺了,把晚膳吐出来,到时可没人替你准备宵夜。”枕头还举在半空中,笑也还挂在脸上,可我突然想哭,也许怀孕让我变得敏感,可我还是为这份迟来的信任与亲密雾湿了双眼。“嫣然。”木桢并没发觉我的不同,他抱着我,声音里充满了憧憬与激动,“母妃听见你怀孕的消息,崩提多高兴了,我们还在路上,就派人送来许多珍品药材,皆是给你养身子的。又嗔我行止没个分寸,让你车马劳顿,刚回京,巴巴的就想见你,若不是宫里的规矩严,今儿怕是亲自出宫接你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枕头,我环住他,不是不愧疚的,这些年,他承受的压力始终比我大,我可以躲在他身后,可他,只能躲在自己刻意的玩世不恭背后,让世人都看到他不羁叛逆的一面,也因为此,失去很多拉拢人心的机会。不知该说什么,他一直护着我,其实更希望我被丽妃接受,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丽妃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有时候,一个孩子,可以是很多事情的转折点。“我给娘娘带的东西,不知娘娘可会喜欢?” “从此后,若私下无人,就唤作娘吧。”木桢打断我,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离得太近,反而听得不十分真切。 “娘?”我疑惑,这不是皇家的规矩。 “对,就如同我唤岳母一样。” “爹、娘?”一句话提醒了我,若他们知道我有了身孕,不知会怎么高兴,忙坐直了身子,才要说什么,木桢已笑了,宠溺道:“放心吧,我已派人亲自带了信去,就算隔得远,月余功夫,爹娘也该到京了。”“你还知会了谁?”我看见他得意的笑,眉目微挑,有丝惯常的自负。 “这崇亲王妃有了身孕,自然天下皆知,何必刻意知会谁呢?”木桢嘻嘻笑着,我知道,他一定特别知会了钟骁。 不禁摇头,这男人的孩子脾气,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也不知钟骁听见这样的消息,是替我高兴呢?还是说不出的复杂?“睡吧,早些休息,明儿我带你进宫。”他将我放在枕间,轻轻在我额头上吻了吻。借着并不明亮的烛光,我看见他的眼眸,流动着许多情意。“木桢。” “嗯?” 张口欲说什么,又觉得一切都是多余。他替我阖上眼睛,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磁性,故作玩笑,但不难发现其中的隐忍是真的。“再看,火点燃了,又不得亲近,难不成王妃想让本王自行解决?”“你~”一句话未完,又羞又急,不禁红了脸,睁眼看他,他满脸戏谑,见我急了,方板着脸严肃道:“晚了晚了,天快亮了。”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话,这样的前因后果,让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见他自言自语,兀自转身朝外,就好象一个玩笑,说笑话的人说完就走了,留下听笑话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呆愣原地。可不知不觉间,心情已经放松,不再如从前那般思虑万千。这是我头一次发现木桢另一种好,他可以在不经意间化解那些沉重,用他的那点聪明、那点幽默、那点不屑,替你抵挡很多世俗的烦恼。天黑时,是私密的二人世界,天亮时,我们就不得不穿上朝服,做回崇亲王爷与王妃。架着华美精致的马车,带着仆从太监,吆喝开街上挡道的人群,我们正襟危坐,感受这份繁华与尊贵,是与夜晚竭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状态。丽妃的寝宫大门敝开,宫人伺立,还没走到跟前儿,已有她的贴身太监躬身迎了上来,陪笑请安,“王爷、王妃可来了,让娘娘好等,这一早就命奴才在外头候着。”“有劳崔公公。”我侧身颌首,从袖中摸出一锭文银,他也带笑不笑接了。这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难怪有这许多人做了太监,这职业也是牺牲一个,养活一家,算起来,悲辛背后,还算有点盼头。“母妃近来身子可好?”木桢接过话头儿,态度倨傲,天生的贵气与众不同。 “回王爷的话,娘娘近来身子安好,只是思念王爷,夜里睡不安生,白发多了几根倒是真的。” “哦?可有唤太医诊治?” “回王爷,太医的安神药吃了一剂又一剂,刚开始还有效应,这吃到后来也平常了。” 木桢微微蹩眉,摆摆手让崔公公退后,携着我,迈入寝宫正殿。 清晨的光线还有些黯然,初升的阳光好象笼着一层雾气,那阳光穿过云层、穿过空气、穿过树林花丛、穿过回廊窗格、穿过门槛隔账,照亮了这沉郁古典的屋子,但同时带着一股子恍惚,不像室外那样直接明媚。早有宫女上前,聘聘婷婷的身姿,整齐划一的服饰,训练有素的笑容……我的目光,穿过她们,看见木桢的母亲——丽妃娘娘,斜斜倚在贵妃榻上,半眯着眼睛,年纪还轻,但已有了“老”的意味。“儿臣给母妃请安。” “凤烨给娘娘请安。” 我们齐齐跪了下去,丽妃这才如梦初醒,坐直了些,挥着手让人将我扶了起来,“身子重了,凡事当心,这规矩,就免了吧。”规矩大如天,皇嗣是比天还大的另一种规矩,我知道她盼得太久,这里头,不仅仅是个孩子那么简单。 “娘,儿子从荆州给您带了许多玩意儿,已命人搬进来了,一会儿娘去瞧瞧可喜欢?”木桢走近前给丽妃捶腿,有一下没一下,其实也只是讨个欢心。“罢了,你们平安就好,这些玩意儿,放着也没用。”丽妃面对木桢,总是很慈爱,目光里的凛厉没有了,全是慈母的溺爱。“凤烨,你也坐吧,有身孕的人不宜久站。”她招呼我,又对木桢道:“才从外头回来,快去见见你父皇,这些日子,他嘴上不说,心里可挂着你。”木桢瞟了我一眼,有些不放心,丽妃倒笑了,“怎么?还怕我轻慢了你媳妇儿?” “儿子刚回来,娘就赶儿子走?” “去吧,别在这儿贫嘴,我命人备了午膳,早去早回,别磨蹭了。”丽妃显然有话对我说,刻意支开木桢,也只会这心里一直藏着的几句话。不是不懂,可我在这儿,只有低头恭敬的份儿,远没有与娘之间的亲近,天生的,我就有些怕她,怕她高高在上的态度,更怕看见她一生寂寞的后宫命运。木桢走了,我朝他微微点头,让他放心。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屋里安静下来,我能感觉到丽妃一直在观察我,带着几分复杂又期待的神情。良久,鼓足勇气开口,我唤了一声“娘”,她明显一窒,倒也没说什么。 “听说娘冬天怕冷,前些日子王爷刻意着人送进宫的白狐毯,娘可用了?” “这会儿还不冷,等大寒再用不迟。”丽妃缓缓道,抿了口茶,又放了下来,“既有了身孕,大意不得,这膳食要清淡养人,切忌不可如从前一般莽撞,我这里备了一名女官,你带回去,她年纪大了,那年生桢儿就在我身边伺候,最是稳妥得力的。”“娘,府中年长的妈妈也多,娘身边乏人,凤烨怎么敢……” “罢了,本来想让你进宫住的,可桢儿这孩子必定不依,就算是为了让我放心,多个人伺候,总比到时候抓瞎来得好。”“多谢娘的好意,如此,凤烨恭敬不如从命。”我起身微微福礼,丽妃有些呆愣,似乎有话想说,斟酌着,半晌方道:“你们年轻不知事,莫说皇家,就是寻常百姓,为人凄妾,也当知道子嗣才是首位,桢儿任性,又从来向着你,这许多年,膝下冷清,如今好容易有了身孕,也望你们能知道其中厉害,菩萨保佑,平平安安。”嗯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丽妃瞟了我一眼,悠悠道:“我也知道你明事理,可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的话?” “娘是说?”我有些糊涂,她说的话多了,可意思就那么几层,无非是子嗣、后院、规矩。 丽妃轻笑,垂下眼睑,声音有些冷漠,“男人再宠一个女人也有时限,这都是男人的事儿,女人管不了,女人能管的,就是别碍着男人升迁,洁身自好,识时务,方能保周全。”“娘~” “如今桢儿宠你,你又有了身孕,切不可妄自尊大,须知他府中也有其他正妃侍妾,这怨气积得多了,可不是谁能保得住谁的问题。”说时一顿,我只当她还要继续,却听丽妃长叹道:“罢了,我也是瞎操心,余下的话,你自己琢磨去吧。”“是。”半晌,我只答出这一个字,屋里又冷清下来,仿佛能听见时光在流,静静的,没有痕迹,我数着自己的心跳,看着光柱里飞舞的轻灰,算着木桢什么时候会回来,一天的光阴,就这样渡过……这是后宫女子一辈子的生活,不知做了些什么,只是一辈子都在思虑、都在等待。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但也许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念及此,不由抚上自己的小腹,不知我的孩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未来?怀孕让我长胖了些,因为总是犯困。每天睁开眼,木桢已经上朝去了,我总是有些恍惚,醒得很慢。看着帐外的光线,分不清是晨是昏,窗幔有时被风掀起一角,屋里静止的摆设,还有随风摇摆的轻纱,正是现在的心情——不动着,又微微飘浮着,说不出来的意兴阑珊。就这样躺在床上直到翠茹进来探视,也不肯起身,不是贪睡,而是不愿改变这样慵懒的状态。 “王妃该起身了,膳房做了小米粥,王爷吩咐奴婢伺候王妃多吃几碗。”翠茹知道我赖床,拉开窗幔、掀开床帐,原来日头已高照,屋子里明媚得有些不真切。“你这丫头越发大胆了,我还没醒呢。”挡着眼与她玩笑,不经意看见翠茹眼角淡淡的细纹。 “王爷说了,王妃定然在这个时辰梦醒,又定然赖着不肯起来,让奴婢催着王妃,别又错过早膳,几顿并一顿,这样不好。”“他又知道?”小声嘀咕,心里却如蜜一般,丝丝的沁出甜来。 小米粥没加糖,但小米本身有淡淡的回甜。我喜欢粥的浓稠,而这浓稠,遇油则清,所以送来我房里的各类粥品,都不会备油腻的小菜,慢慢品各种粗细粮本身的味道,除了淡,就是回味。掐指一算,腹中的宝贝也快有三个月了,而我的妊娠反应并不重,除了偶尔犯困,几乎不吐不呕,人丰腴了,脸色也比从前红润,尤其清晨,吃完早饭,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才发现,原来胖也是一种美,美得丰厚,美得富丽,美得圆润。“王妃可还出去走走?”翠茹在身后问我,每天出去散步是我有限的活动方式,有时候想想一个月前,我还在荆州海边放肆开怀,撒丫子狂奔,而现在,扶着丫头,小心护着腹中的骨肉,缓缓在后花园散步……竭然不同的感觉,却都幸福满溢。今天走得稍微远了些,因为初冬清晨的空气让人清醒,阳光似乎隔着薄雾,树枝上犹挂着稀拉的枯叶,随风一扬,几乎就要落下,犹强撑着,乱摆一阵,固执的守在枝头。院中的池塘,光滑如同镜面,反映着天光,还有树木亭台,在水里颠倒,我随手拣起一块石子,扔过去,打乱了那丝平静,也打乱了倒映在湖面中的另一个人脸。她的面容一圈圈漾开,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被水纹分割了,看上去有些可笑。 “姐姐今天倒有兴致四处走走?”睦王妃站在水榭上,遥遥看我,声音平静。 “每天都会出来走走,只是今儿精神好,走得远了些。”微仰着头,她的方向迎着太阳,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见她一身大红色的锦袄,在这初冬青灰色的天地间,犹为醒目。“难得见姐姐一面,今日既遇上了,不如坐下聊几句?” 不容我推辞,她已走下水榭,亲自扶着我的手,笑容满面,“姐姐有了身孕,越发美艳了,难怪王爷舍不得姐姐,连我看了也爱不释手。”“释手?”不由轻笑,“我又不是东西,拿着就能不放的。” 她的面色一窒,极快的恢复了原有的表情,“原是我糊涂了,姐姐莫怪。” 摇了摇头,我不怪她,只是听不惯她左一声右一声“姐姐”的叫,刻意的亲近背后,藏着许多真实的疏远与隔阖,甚至还有敌意。水榭中放着几碟小菜并一只……一只酒壶,有些困惑,这大清早的,不自觉看向睦王妃,她的面色微红,果然带着薄醉。“左右无事,天儿又冷了,喝茶不如饮酒,倒还暖和。”不经意的解释,折射出一颗寂寞的女儿心,本来高涨的情绪突然变得复杂,我能如何呢?从爱上的那一瞬间,就不自觉开始排他,爱情说到底还是自私的,幸福了一个,可能痛苦很多人。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接口,倒是睦王妃,自嘲一笑,把玩着一只酒盏,眼神有些迷离。“姐姐还不知道吧?” “嗯?知道什么?” “听我大哥说,钟王爷只怕就要回京了。” 哦了一声,这消息不是头一次听见,钟骁的任期将满,萧木绎正着急将他调回,无非是为了夺嫡,他不十分信任他,可说到底,他是他手上最大的一张王牌。“瞧我又在姐姐面前摆门弄斧,这些事儿,姐姐自然知道得更清楚。”睦王妃自斟一满杯,眉间嘴角,始终带着说不出的纠结,话中有话,让人无限猜忌。“王妃还是少喝些,清晨空腹,喝多了反而伤身。”忍不住劝,可这说话的空档,她又灌下满满一杯。 “姐姐有所不知,从前在家里,论到喝酒,连大哥都输我三分。倒是自从嫁人,为树这威信,收敛了许多,今日好巧不巧,就被姐姐遇见了。”她有些醉意,倒不是因为这酒,而是因为郁结的心情吧,我无话可答,顺手抓起一颗杏仁,刚要放到嘴里,翠茹在身边悄悄拐了我一下,那杏仁已到嘴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两难之下,装作不在意失了手,那杏仁就这么滑到桌底下,白白浪费了。有些无趣,思量着欲走,起身吩咐睦王妃的侍女,“你们好生伺候王妃,别由着她喝多了。” “姐姐要走?”她拉住我的衣袖,敛起几分醉态,正经道:“妹妹有几句话想和姐姐说,但不知姐姐听不听得进去?” 迟疑着坐回椅中,还是命人把酒撤了,再这么喝下去,就算是酒坛子也耐不住。 “王妃有话直说,憋在心里伤人伤身。” “姐姐果然快人快语,既如此,我也不客套,就直说了吧。”她坐直身子,除了面上微红,倒是看不出喝醉。“前些日子,娘娘召我进宫来着,这刚一见面儿,礼都未行,娘娘直直问我,怎么王爷最近倒瘦了许多?”我半垂着头,已经猜到她下面要说的话。 “这话问得好笑,妹妹虽然整日在府中,也没多少机会见王爷几面,于是照实对娘娘说了。本来不大的事儿,谁知娘娘竟恼了……”“行了。”我打断她,猛地起身,带翻了桌沿边上一盘瓜子儿,撒落一地,黑白分明。“这些话,娘娘不该问你,也不该问我,该问王爷自个儿。”“你~”她有些薄怒,忘了尊称,倒听得我混身舒坦。 “娘娘想劝什么我心里明白,妹妹为什么清晨饮酒,我心里也明白。可有些事是无法周全的。妹妹自个儿爱惜自己,别再这么胡闹了,就是王爷知道也必不高兴。”“王爷?王爷还知道这府里有我这个人吗?”她挑高音调,所有的不平与委屈,趁着那一点点酒意,找到一个细小的突破口,全都涌了出来。“自从嫁进崇亲王府,不如从前自在也是常理,可谁知,竟如守着活寡一般?这府中,只怕除了姐姐,都是些怨妇妒女,可姐姐别高兴过了头儿,这个样子,不怕王爷变心,只怕碍着他的前程,总有一天恩宠至极之后的悲凉,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多谢妹妹提点。”我没回身,只是微微侧头,看见她夸张的表情,带着许多暴戾与不某,仿佛不是那个甜美端庄的睦王妃。“只是谁也无法预知,你不能,我亦不能,不过随波逐流,走一步是一步罢了。”“好一个走一步是一步,姐姐就不怕下步就是万丈深渊?”睦王妃的声音冷冷在我身后,就算走得远了,那恨绝的音调仍然跟着我,就如同她泛着血丝的双眼,盯着我,欲用目光将我凌迟。下一步是万丈深渊?我在心里笑了,谁的下一步,不是万丈深渊呢?但凡一意孤行,只求瞬间的绽放,这之后,必然是万物调谢、落花随水。天还是那个天,晴空万里,太阳升得高了,雾气仿佛散了,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并不觉得热,只是丝丝的暖意。这就是冬天的太阳,让人慵懒,让人恍惚。我看着那干净的天空,还有青黑色的树干枝桠,直直斜刺到那片蓝里,将天空分隔成一幅写意的画……可现在,这景色有些可笑,与刚才的那场争执相比,我觉得,现在的天空应该配合现在的心情,变得黯淡了,而且阴云密布,就如同暴雨将袭。“王妃。”翠茹显然想说什么,我抬手止住她,说什么都没用,我们的厮守本身就触犯了规矩,更何况现在——我无法“伺候”男人。说不影响心情是假的,但也没怎么郁闷,就是听了那些话,有些烦气,我能一辈子坐在紫菡苑不出去见人吗?我能一辈子守住这份爱不离不弃吗?我能一辈子……如果能,那其他所有人都得一辈子这样以酒浇愁下去,没完没了,直到生命终结。想都不能想,一想就是个死胡同,我只是肯定,此生过完,再如何幸福不舍,也不要另一个来生,我只要这辈子就够了,下辈子还有投胎机会的话,就让给别人吧。回到紫菡苑,坐在妆镜前,我看自己,自己也在镜中看我,两个人都有些迷惑——如果周全才能安然理得的快乐,那我们的快乐,注定不会那么纯粹。我分作两个人,一个在狡桀的笑,另一个在困惑的质疑;一个有决绝的勇气,只愿化蝶瞬间的美丽,另一个无限徘徊,寻求世间本不存在的公平与周全。自相矛盾,永远是痛苦的根源,幸而现在我不像从前那般固执,想不开就扔在一旁,告诉自己,现在没路,是因为现在还没到绝路。午膳吃得不多,因为我又犯困了,开始还坐着,然后变成半躺着,然后就直接横在贵妃榻上,一边等木桢,一边睡意朦胧。睡意浓却还没睡着的时候,听力似乎出奇的好,只是反应也会出奇的慢。我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低低的,但另有一种魅惑。“王妃今日散步可是碰上睦王妃了?” “嗯,在水榭。” “她们可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睦王妃喝了酒,心里不痛快,有几句怨言是真的。” “那王妃呢?可有不高兴?” “军师多虑了,王妃近日诸事不放在心上,你看她比从前胖了好些。” …… 是格拉塞和翠茹,翻了个身子,有些想笑,这怀孕的女人就象猪,吃了睡、睡了吃,偶尔拉出去遛几圈,也是为了保持身材。格拉塞嗯了一声,似乎转身要走,却被翠茹拦住了。“军师轻易不来紫菡苑,今日刻意过来,可还有什么事儿?” “没了,我不过顺路。”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就好象急着要走。 “军师。”翠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急追上去几步,又没了下文。 我的睡意慢慢淡了,只是没有改变姿势,躺在靠枕上,听着这一幕幕人间戏剧。 “若无事,容我先走一步。” “军师还是那样痴心。”翠茹有些绝望,说话胆子大了许多。 我只当格拉塞会辩解,却不料片刻的沉默后,听见他急速远离的脚步声。 可怜天下痴儿女,不知怎么,我就开口唤他,“格拉塞。” 他已走得远了吧?可他的听力向来敏锐,那脚步声乍然止住,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 起身随手披了一件斗篷,我走出屋外的时候,寒风一凛,果然已是冬天,阳光虽好,寒意已逼了上来。他站在园子中央,风扬起他披散的头发,黑白分明的眼眸干净透澈,紧抿的嘴唇不笑不怒,平静的脸上,隐藏着不平静的心情……他一直在我身边,而我,一直都忽略他的存在。“多久不见,既是来了,何不进屋喝杯茶?”我侧身让他,见他眼皮一低,微一迟疑,大步跨了进来。 “翠茹,上好茶,尽着咱们最好的。” “你的茶,我可不敢喝。”他坐在炕前,悠悠开口,只是一直不看我。 “难不成我的茶里有毒?”笑着上前,瞧见他低垂着头,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的茶虽没毒,可太香了,喝了容易醉倒。” “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喝酒海量的人,原来竟醉茶。” 格拉塞一挑眉,倒也不分辩,我们相视一笑,知己间的默契让人开怀。可不待那笑容结束,他接着道:“我想……” 茶上来了,翠茹下意识盯着他,他的下半句咽了回去,正襟危坐,目光淡定,好象根本没有那句“我想”。 “下去吧。”我挥了挥手,亲自替他斟满一杯,身边的翠茹欲言又止,愣了半刻,这才退身而出。 “来的时候翠茹不过十多岁,这转眼,她也成大姑娘了。”抬眼偷偷看坐在对面那个沉默的男人,他仿佛没听见,饮了一口茶又放下。而我突然发现,原来在不经意间,格拉塞也变了,他变得更老练、沉稳,线条粗了些、面容沉淀下来,几年功夫,变得更……男人。“你想什么?”不由追问,姻缘天定,不是靠旁人撮合就能成的,就算有爱也未必能修成正果,何况,他,从始至终都不爱。“待来年,我想我会离开。”他一字一句接下来,乍一听只是一惊,过后反而一丝丝释怀——这样也好,虽然我舍不得,可究竟,人人都有自己的天空。“你要去哪儿?木桢知道吗?” “我迟早要走,早一点晚一点有何关系?”格拉塞挑眉看我,极快的一瞬又调开了目光,“王爷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限罢了。”“那,提前祝你?br /gt; 凤凰花开第34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你一路顺风。”我抬起桌上的暖茶,一饮而尽的同时,也饮尽私心里那一点点不舍。 他的笑里掺了几分苦涩与自嘲,把玩着那茶盅,半晌方道:“你倒洒脱。” “为什么不洒脱?你留在这儿能有什么?你的天空应该比这里更广阔、更自由。” “那你的呢?”他接口,“你的天空只在这小小的紫菡苑吗?” “我的?”轻声问自己,升高的太阳投了一柱阳光在我们中间,那炕中的矮几因此变成一个亮亮的光案,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我的在那儿。”指向窗外,那一格蓝天,蓝得让人心醉,很小的一方天地,很纯粹的一片蔚蓝。“只是那儿?” “对,只是那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只是那方天空里的一丝云,聚了散了都是随意。” “你不适合皇宫。”格拉塞打断我,肯定又认真。 “你也不适合,所以你要走。” “你不走?”他追问,逼着我面对。微一思量,心里居然没一点胆怯,也无一点点犹豫,就如那冬天的池塘,平静如镜,映衬着屋宇树木,无心,只是把心藏得更深。“我想,云是可以变化的。”缓缓开口,唇边始终带笑,“有时候可以汹涌一些,有时候,也可以淡然一些,或者可以化开,但不代表不存在。”格拉塞久久的看我,神色始终如一,而我,就这样回望他,等待他理解、他信任。 “对,你永远比别人想像的要勇敢一点点。” “才一点点?”我笑了,开怀大笑,这感觉真好,什么时候我变了?变成一片云,而不是从前的一棵树,静止的,等待开花,等待落叶。“凤凰花总会开的。”轻声低喃,不管他是否能听懂。他起身走了,到门口时,我喊住他,看着他宽宽的肩膀,还有始终带着一丝丝孤寂的背影,想说的话涌到嘴边,好象积蓄太久,甚至不用再通过大脑。“你是雄鹰,早日展翅就会早日高飞,我如果注定不能翱翔,请替我看遍这天下的雄混与壮丽。”微微一窒后,格拉塞掀帘而出,背影从我视线里消失…… 怀胎十月,时间过得特别慢,数着日子、看着身体的变化,一天有从前的两天长,当我的肚子好象吃撑了有一点微微隆起的时候,爹娘回京了。我忙着准备,想把他们接回府,一切都妥当了,爹命人告诉我,他们还是住在京郊的农庄。有些小小的失落,虽然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做这样的决定。木桢懂我的心思,几次三番出城相邀,可爹这:虽然我的身份是过了明路的,但这样堂而皇之,未免刺眼。虽说是城里城外,到底隔得不远,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常让娘过来看我,带着乡下的吃食,或者带着她给未来孙子缝制的衣裳。十一月的天气,不是最冷的时候,但寒风也开始肆虐,头一场雪下来以后,骤然冷了许多,娘从紫菡苑的偏门而入,常陪着我在崇亲王府最秀美、最安静的院落散步。四个多月的身孕,穿上厚厚的冬服,看不出什么变化,可娘每次来都说我的肚子大了,比她当年怀我的时候大,一定会是个男孩儿。“这有什么依据?”我不以为然,生男生女对我都一样,但生个男孩儿,对木桢可就大不一样,所以人人都盼望着,有人希望,有人诅咒。“男孩子个头大,且肚子鼓在前头,从后面看不出来,你的正是这样。”娘笑,她穿着藕合色的锦袄,游历归来,晒黑了些,倒比从前更结实更健康了,另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美。“肚子?”下意识摸了摸还不太明显的小腹,长叹道:“有时候我总觉得没怀孕,只是吃多了撑着。” 话音未落,娘噗哧一声笑了,“那有怀孕了自个儿没什么感觉的?这吃多了是难受,怀孕是……” “怀孕也是难受,怀十个月的孕,就好象生了十个月的病。”我接口,“偏生我倒是怀孕了,却跟没事人一样,连害喜都没害过几回,这可怎么说的?”“那岂不好?害喜的滋味儿你当好受?”娘嗔我,她的鬓边多了几丝白发,四十出头的年纪本来并不算老,可经历家国苍桑,心境与从前大不同了。我忽然惦记钟伯母,那个我也曾唤作“娘”的人,不知在通城外清幽的寺庙里是怎样安度晚年,怎样寂寞心境?“怎么?有心事?”娘问我,母女连心,她一定感觉到什么,不待我开口就兀自继续道:“今年六月,我们本想回通城瞧瞧,又怕惊动骁儿,所以只到了同治洲边上,谁知他也得了消息,连夜亲自赶来将我们接回通城,还住在以前的府里。”“我们的府第?还和以前一样吗?平常没人住,还有人打理?”我想起从小长大的院落,那墙角的蔷薇,六月时,应该开得灿烂吧?它们是否还记得我,那个小时候蹲在花面前想要摘花,又怕刺扎的懵懂孩童。娘笑了笑,这笑容里包含许多我看不懂的复杂,“和从前没什么变化,那些屋宇陈设,那些亭台楼阁,不见旧,反而新了。”“新了?” “可不是,连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只有比从前更繁茂的,不见一点凋零残败。” 我听得痴了过去,为了那个痴心的人,屋子不会自己保持清洁,我知道,一定是他精心的照顾,让那个没有主人的院子充满了生机。果然,娘继续道:“听下人们说,骁儿无事常来府里安置,还有从前的钟王爷府,从前的钟将军……”说到这儿,娘乍然住口,钟将军府,那是我们的新房,那是属于我们的一方天地,同治洲、通城,到处充满我属于我们的过去,一点一滴,让人想忘也难以忘怀。低头笑了笑,我问道:“钟伯母呢?娘这次去,定然见着她了,伯母她身体可好?” 娘也知道说漏了嘴,忙不迭转换话题,“见了几面,皆是我一人出城去通城郊外的普济庵看她,人虽老了,到底还精神。”“她还是不愿回府中居住?” “开始的时候,骁儿隔三差五就劝她回府,她也勉为其难回来住了一段日子,奈何总是不习惯,又搬回去了。骁儿见她在那儿倒也自在,不再强求,只是伺候的丫环仆妇不少,虽说住庵里,也是个清静安逸之所。”“不习惯?钟伯母可也是锦衣堆里过惯了的人,家国一破,反而习惯那青灯古佛了。”不由长叹一声,想像她的生活,从前可算了无生趣?虽说有个孝顺儿子,说到底,心已经被心头上那个一生爱着的人带走了。娘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出口,我没反应过来,走得累了,挽着娘走到前面的亭中休息。翠茹奉上热汤,垂手伺立一旁,娘笑着拉过她的手,“这一年未见,你倒出落得越发大方沉稳了。”“夫人说笑了,奴婢不敢当。”翠茹低着头,眉眼带些羞涩。分明是颗寂寞女儿心,不得不独自面对大好年华流失。 “这有什么可说笑的?这些年难为你一直在嫣然身边照料,我瞧着竟如亲生女儿一般,改明儿给你寻一个如意夫婿,也不枉你这些年的痴心伺候。”话音未落,翠茹的神色骤然黯淡了许多,犹豫半晌,方愣愣道:“多谢夫人,只是奴婢舍不得王妃,想一辈子陪着王妃。”“傻孩子,那有女儿家一辈子不出嫁的?你且等着,我已有了几个人选,皆是人品出众的,虽说算不上十分显达,到底也是衣食富足,最难得人品端正,待今日回去,我就与老爷说明……”“夫人。”翠茹突然打断娘,这在平常,是绝对不能越逾的规矩,娘有些怔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行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接口,见她说了那一句又说不下去。“只是翠茹,我想提点一句,有些事是天定的,就算强求一个结果,未必尽如人意,你知道他的为人,不肯为一个人、一件事逗留,原是个浪子,何不放他去漂泊,他的世界,永远不是一个家那么简单容易。”翠茹的眼中迅速噙满了泪,咬住下唇,微微发颤,她想要跪,我起身扶住她,尽量放缓音调,“缘是天定,份乃人为。有缘可为之一搏,若是连缘的没有,搏了又能如何?你是明白人,道理你都懂,偏在自个儿身上犯了糊涂,可不是误了终身?那又何苦?”“王妃,奴婢不苦。” “你苦,只是你不愿承认。我从前不知道,总以为心里有个人也算一种幸福,后来才懂得,如果注定无法得到回应,还不如一切都如天地未开时的混沌,一片茫茫,倒落得个清净自在,岂不比欲海中沉浮更轻松痛快?”她开始抽泣,声音低低的,一直低到听不真切,埋着头,不肯抬眼看我,只是扶着我的手抓得越来越紧,泄露了一些心事,那些不愿放弃的,又不得不放弃的执着。这也是一种脱变,脱胎换骨是件辛苦的事,可不经历此,又怎能重见风雨后的彩虹?我也如此,生生把从前的齐嫣然杀死了,然后才得一个重生的凤烨镇国公主,这公主又被世事所抛,几年下来,脱了几层皮,才想明白,原来生活只是眼前,看得远固然是好事,但想得多就让人负累。半晌,等她哭得累了,抓住我的手不经意间放松了,娘起身劝道:“早些回去休息吧,今儿不用你在跟前伺候了。” “夫人~”翠茹唤了一声,娘笑了笑,笑意慈爱,就如看向我的眼神,“我们都知道,回去泡个热水澡,喝碗姜汤,蒙上被子睡一觉,等醒来时,天明了,还如从前所有日子一样。”微一迟疑,翠茹拭干泪痕,冲我们福了福身,兀自转身而去,步伐起初还犹豫着,但越走越坚定,虽然慢,到底带着一股狠绝,当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花园小路上时,我问娘,“原来娘也知道?”“她那点心思,别说是我,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倒也算得上慧眼识人,只可惜这个人不是她命定的那个人。”我接口,有些惋惜,说不出为了谁。 “格拉塞的心事,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娘突然插了一句,倒让我心下一惊,却又故作镇静,敛神听她的下文。 “嫣然,你自然知道娘的意思。” “我?”我摇头,如坠云里雾里。 娘微微蹩眉,眼中的笑意犹在,但带着许多担心,“说起来,他果然是个人才,出类拔萃,难怪桢儿信任。” “与我何干?” “本来与你无干,但若一方有心,总和你脱不了干系。” “心不动身亦不动,做到这些以后,我还能如何?” “嫣然,你太年轻,不懂这世事纠结。光明磊落只是一个说词,若想封天下悠悠之口,唯有快刀斩乱麻而已。” “我斩了,他也斩了,这乱麻未成团,要斩并不难。” “只怕他心里早已成团。”娘难得激动,素日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今天突然着急,不似往日沉稳,“你如今是桢儿的正妻,睿朝的五皇子妃,又怀了身孕,正所谓万人瞩目,此时若不当心落下口实,只怕今后为难了自己、为难了桢儿,更为难了格拉塞。”“娘。”我应着,虽被逼问得急,心里倒是一片清明,也许一直以为都把格拉塞当作知己,再加上木桢信任,我很难把这个局面当作一个困局。“女儿明白娘的意思,格拉塞他……”说着一顿,还是觉得挑明比较好,“他也打算离京远走,只看时日。”“哦?他有如此豁达?竟能放手?” “娘低估格拉塞了。”我笑了笑,想起那天的他,眉目间的不舍只是一闪而过,剩下的,是祝福,也是自嘲后的释然。“凭心而论,若女儿生于平常人家,没这些家国恩怨,也没那些青梅竹马,一心向往自在漂泊,兴许倒会先爱上他。”说着,娘已瞪大了眼,下意识看向四周,贴身伺侯的侍婢已被遣散,山亭高处,四处无人,纵然有风,这风又如何能将这秘语传向四周?“可话又说回来,莫说世间没这么些如果,就算有,以他的为人,也不会选择羁绊,缠绵过后,定然是远走他乡。” “你竟知道?依我看,他可舍不得这万丈红尘。”娘有些不信,若在从前,连我都不信,可现在,我相信格拉塞是那种不适合婚姻的人,他可以爱,但他不能被婚姻固绊,一旦如此,这男人身上的魅力势必大减,最后也不过是一介寻常梭克族人,过着平凡的生活,压抑着高飞的内心。“他舍不得的是万丈红尘,但不是某个人、某个家、某个地方。”我答道,思路慢慢清晰了,也许因为腹中的骨肉让我学会如何取舍,这在从前,八成我会期望亲人、爱人、朋友都能留在一处,团聚是我从前最大的梦想。现在呢?每个人的幸福是不同的,放手是另一种自由的心境。“难得你看得开,娘一直担心你从前总是心思过重,事事求全。” “娘不求全吗?”我笑,这个“全”字,只怕是所有人都求的,只是求不来罢了。 “我?”娘摇头,“你从小富贵,不知娘的艰辛,但凡历经波折,所求都少得可怜。” “可娘得到很多,也许我也应该这样,不求太多,老天赏一点就千恩万谢了,若求得太多,老天赏多少也不知足。” “说来正是此意,只是可怜骁儿,如今也未必看透。” 我一愣,自爹娘回京,他们很少提起钟骁,这里头自然碍着往事,而我也不便追问,只知道他现而今富贵繁华已至,其他的,也只是默默祝福罢了。今日娘突然提及,倒有些出乎意料,静候她的下文,亭子里有寒风吹过。“回屋说吧,这儿虽开阔,究竟寒冷,你又有了身孕,凡事得当心才好。”娘扶着我,她的手有个松软的感觉,不似从前平滑细腻,那些数不清的纹路,给人莫名的安心。“娘~”我是急性子,一路沉默早就有些压抑,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见娘微微颌首,叹道:“本来不该与你说这些,只是不比从前,看你也豁达了,这才想知会你几句,若得了空闲,多劝劝他才是。”“怎么?他还放不开?” “若论表面,倒像是放开了,除了公务,也常外出打猎,抑或相约大臣们赛马斗武,样子比从前老练了许多,勇猛善战,心思深沉,照你爹的话说,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良臣辅将。”“这不是很好?如今天下归一,正是他一展才华的时候,骁哥哥文武双全,就是放在京城,也是人才。” “男儿醉心于朝堂固然是好事,可我们到了通城数天之后,他在府中设宴,亲自将我们接过府,这才觉得有些……”娘的眼神有些复杂,顿了片刻方道:“有些不妥。”“怎么?莫非他的嫡妻与爹娘不善?”我想起孙婉梅,钟骁的王妃,那个三品文官的女儿,接触不多,但每次她看我,总是冷淡的眼神、平静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隐藏着暗流。“钟王妃倒也罢了,娘看上去,他们夫妻谈不上恩爱,倒也互敬互重,府中相处,相安无事。只是骁儿他纳了许多侍妾,莺莺燕燕一院子,连娘看着都嫌眼花。”我接不上话,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因为我印象中的他,深情专一。难以想像他留恋美色的模样。 娘瞟了我一眼,兀自道:“这也还罢了,男子多妻也算常事,只是再定睛一瞧,那些个侍妾,竟都有些眼熟。” “眼熟?莫不都是从前的旧人?” “旧人?”娘轻笑出声,“倒是旧人,却又都是新人。” “这话怎么说?娘别和嫣然绕弯子,虽说现在隔得远,又隔着那些事,但在嫣然心中,骁哥哥永远都如亲人一般,就算往事已亦,也盼他有个好去处。”“不说给你听,是怕你惦着他;说给你听,又怕你存在心上。这事我斟酌良久,也是为了觉得咱们都是一家子,别太把他隔在外头才好。”“正是这话,骁哥哥用情既深,我又负他良多,他若有事,我岂可坐视不管?” 娘看了看我,仿佛下定决心,“他那些侍妾,乍一看倒也罢了,细一看全都面善,我还纳闷,晚间回府,你爹一个劲儿摇头,我问他怎么了,他沉吟半晌方道:‘骁儿这么一个灵透人,为情所困,不能脱解,你瞧他府中的侍妾,都与嫣然有几分相似,不是样貌像,就是神情像,再不济也是身量相仿,难怪我看着眼熟,个个都像自个儿的女儿似的。’”我的惊异留在内心,那个“啊”字啊不出来,怔怔的不知如何反应。情痴至此,让旁人也跟着沉重,我想要忘记,他总是提醒我记起,我不是绝情,只是不敢再回首曾经满溢的幸福。“嫣然~”娘唤我,拉住我的双手,我的手胖了,玉镯卡在手腕处,比从前紧了许多。 定了定神,才要说什么,前头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过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 “何事惊慌?”不由问她,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到紫菡苑主屋,过了这个回廊,就是我的卧房,两旁伺立的丫环太监不少,只是面前这丫头眼生,看上去像是外院的。“回王妃的话,前头,前头……”她顾着喘气儿,捂着胸口,脸色通红,身上只着一件薄衫,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 “慢些说,你是哪院儿的?”娘问她,下意识用劲儿撑着我。 “奴婢是外间伺候的,平日在王爷书房里上茶水,因此王妃不认得。” 木桢的书房?我几乎忘了,自打成亲,他的公事多半也在紫菡苑内完成,只是我怀孕后,他怕夜深打扰我,又用了原来外间的书房,可也不常去,总是有事处理不完才去那边。“快说吧,前头怎么了?” “王妃快去瞧瞧,王爷动怒了,谁都压不下来,睦王妃着奴婢过来请王妃请去相劝。” “动怒?王爷为何动怒?”我急着追问,这可不太合常理,木桢向来很少在府中动怒。 小丫头偷偷瞄了我一眼,哑口无言。 “你倒是快说呀,就是让我相劝,也得知道个由头不是?” “回王妃的话,奴婢不敢妄言,王爷此刻在前厅,还是王妃亲自过去瞧瞧。” 刚要走,娘一把拉住我,身体挡在我侧前面,脸上带着警惕,“你且说清楚,是谁让你过来的?到底为了什么事儿王爷生气?”小丫头怯怯的,吱吱唔唔回不出话,这耽误半天,又有人来了,却是翠茹,从她的旁院过来,脸上竟也有些慌张。 “王妃快去瞧瞧,王爷今儿打朝里回来,睦王妃迎在前头,王爷也不多话,又命人传了其他侍妾到前厅,三言没有两句,这会儿已申斥了睦王妃,只怕事情不小。”话音未落,我已挣脱娘的手,急急往前头赶,心下噗噗乱跳,就怕有何大事发生,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出乱?我下意识扶着小腹,宝宝安然入眠,还不知世间变幻,努力呼吸稳神,逼迫自己静下心来,才一稳妥,已到前厅,下人忙不迭跪地请安,我径直往里头去,已瞧见木桢与睦王妃端坐上首,余下人皆站着……“王爷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姐姐如今有了身孕,不能伺候王爷,娘娘前儿传话过来,王爷常去姐姐屋里,一则扰了姐姐休养,二则也于王爷身子不利,依妾身的意……”咣当一声,木桢将茶碗掷于桌上,茶水泼了,满桌皆是,睦王妃低呼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木桢已抬脚踹了过去,睦王妃本就只是挨着椅子边,并没坐实,这一脚,踹在椅子腿上,两下里一歪斜,连人带椅哗啦倒地,惊得地上众人皆退后半步,那茶水兀自嘀嗒,一阵忙乱后,这嘀嗒声尤为刺耳。我站在屋口,震惊之余进退两难,木桢脸上犹有怒气,沉声道:“既是府里不如意,本王替你们寻个如意之所。” “木桢。”忍不住唤他,众人转身,一时都住了口,屋里安静下来,睦王妃已被丫头扶起,又羞又恼,狠狠瞪我一眼,跺脚欲走。“站住。”木桢低吼,睦王妃身形一窒,并未回头,只是住了脚步。 “近日母妃身子不适,王妃既是贤良,就进宫陪母妃住些日子吧。” 睦王妃停在那儿,隐隐可见身子微微发颤,半晌方道:“王爷好生孝顺,妾身遵命为是。”说时声音已带着颤音,犹强撑着,到后来,只听见冷冷的恨意,让人毛骨耸然……“你怎么来了?”木桢起身,众侍妾分开一条小道,他忙着走近扶住我,“听说今日娘也过来了,我还道你在后头陪着娘。”“本来好好的,你这么一折腾,自然过来了。”嗔了他一眼,这满屋的人,都小心低着头,睦王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在那儿,背影对着我们。木桢微微蹩眉,将我安置在椅中,“你如今身子重了,府里的事儿不用操心。”说着沉声问外头的丫环,“是谁请王妃过来的?”“是我。”睦王妃冷冷接口,转过身缓缓道:“怎么?难道姐姐不是这府里的王妃?这府里后院的事儿姐姐竟不能插手?”木桢咬紧牙关,似乎压抑着怒气,我冲他微微摇头,抢先道:“妹妹这话说得对,平日有劳妹妹为府里的大小事情操心,一直想谢妹妹的好意,总得不着机会,今日既是大家都在,我做个东道,摆下一宴,请妹妹饮酒共叙如何?”睦王妃冷哼一声,正欲说什么,木桢已沉声道:“你身子重了,不能饮酒,这答谢之礼还是择日再行吧。” “木桢~” “罢了,若还有什么以后再说,今儿我也累了,回去好生休息休息。” “你~”我欲拦,这事儿没完,扔下一屋子都是他的女人,往后该如何相处? 果然,不待木桢动身,睦王妃已扶着丫头出门,直走到门前方又停了,对屋里余下侍妾道:“还杵在这儿干嘛?还不都回个人院子里去好生呆着,别碍着王爷与王妃亲近。”腾的一下,木桢几步跨上前,我急得想哭,但翠茹按住我,在我耳边低语道:“由他们闹去吧,这事儿,越管越乱。” “那你还让我来?” “原是奴婢不明白王爷为何事生气,只听见小丫头说王爷摔碗骂人,怕是朝里有事儿,这才急着请王妃过来。” 心下暗叹,这么闹下去,家务事也会变成朝堂事,难不成木桢真不计较了?他那些雄心壮志,他想要俯瞰天下的理想,还有他素来隐忍所为何来?“既是王妃心有不甘,何不今日就来个了断。”木桢的声音很冷,冷得我不由一颤,只见睦王妃回身,眼中已蕴有泪意,可犹轻咬嘴唇,倔犟得不肯在众人面前落泪。“王爷想如何了断?”她挑声问,直直盯着木桢,眼神里的爱怜尊敬都没了,全都化成怨恨与纠结。 木桢看向屋内众人,目光到我这里,稍稍一顿,又调开了,“本王只想问一句话,但不知王妃如何作答?” “请讲。” “若是本王一意孤行,王妃以为可是坏了规矩?” 半晌,屋里没人出声,谁都不敢出声,谁都在思量。睦王妃无奈轻笑,看着木桢,却问屋里的侍妾,“你们以为呢?柳夫人是府里的老人,你以为如何?”沉吟再三,柳青走出半步福下身来,“回王爷、王妃,妾身位低言轻,不敢妄论。”她话音未落,府中另一名侍妾接口道:“娘娘说得在理,就算寻常百姓家中也有个平衡之理,何况皇家,王爷身子尊贵,不该让娘娘日夜操心。”“好~说得好。”木桢点头,缓缓走近那侍妾,心道不妙,才一起身,却见他敛了脸上那丝伪装的微笑,目露凶光,“传我的话,崇亲王府张氏,入府数年,恭敬有礼、态度谦和……”我瞧见张氏忍不住的惊喜,却不料木桢话音一转,“奈何数年来无所出,正犯七出之一,今休出王府,从今后男娶女嫁互不干涉。”“休”字才出,张氏已瘫软在地,众人低呼,还是柳青与兰儿的生母扶住她,可没人敢上前劝阻。连我都有些吃惊,没想到木桢如此决绝。“王爷~”思量着想说什么,已听见睦王妃狠狠一声,拂袖而去。 杀一儆百,也许也是一种办法,只是那个当事人,不知怎样难堪的心境,那天夜里,我替木桢沐浴,他躺在木桶边,闭着眼,长发在水中摇曳,如同柔苔,身上的肌肤微微发红,脸色却有些疲累。半跪在桶边,帮他揉着太阳|岤,良久,他握住我的手,扬了扬嘴角,轻轻一吻。 “怎么了?心里愧疚?”不禁笑着问,试探着加了一句,“其实,你又何必……” “嫣然。”木桢打断我,“留着她们也是寂寞,何不替她们寻个好去处?” 我一愣,倒没想到这些,半晌方道:“可这被休回娘家,她颜面何存?” 他长长叹了一声,轻抚着我的左手,“放心吧,总会替她安置妥当。眼下,你只用操心腹中的骨肉即可。” “别再发脾气了,不为我,也为咱们的孩子。”我站直身,腰腹处刚好到木桶边缘,他微微一愣,凑近身耳朵贴在我的小腹上,认真听着,仿佛听见了什么。“傻瓜,这会儿还不会动呢。”他的湿发在我手中,有些莫名感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水雾蒸了上来,这一整天,我有些累,这会儿才放松了,倦倦的只想趴在他的胸口静静的流泪。“明日你上朝唤我一声,我也进宫一趟。” “进宫做什么?你平日不是讨厌宫里规矩大吗?”他追问,声音懒洋洋的,与我一样带着倦意。 “向娘请罪啊。”我答,心里平静似水。 “谁说你有罪?”木桢嗔我,哗啦一声从桶中站起,就这么赤身捰体,水流顺着他的身体蜿蜒而下,隔着雾气,衬着烛光,泛红的结实肌肉,让人不由脸红。下意识转身,却被他从身后一把揽住,轻含住我的耳垂低声道:“要去我陪你去,就算去看看娘也好,只是以后再不许你说什么罪不罪的话。”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带着水温,有些灼热,更能感觉到他的欲望慢慢勃发,紧紧贴着我的下身,却又一动不敢动。 连我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亲吻着我的脸庞,气息粗重,一手扶住我的下颌,一手顺曲线而下,停留在腰处的起伏上,似叹息又似压抑,“嫣然,我想要你。”理智想要挣脱,感情却让我留恋,留恋他的身体、留恋他的抚摸,留恋他无限的温柔,还有点滴泄露的霸气。 只听他低叹一声,猛地将我抱起,大步往床榻上走。 一个赤裸的男人、一个半湿的女人,亲吻着彼此,几乎忘了身处何地。我们的长发纠结,呼吸交错,他反复吻着我的脖颈,然后是锁骨,然后是胸前的柔软,我忍不住低吟,可一只手还护着肚腹。木桢的呼吸重了,重得有些压抑,开始的亲吻变作吸吮,一下重似一下,让人无法承受。 “疼~”我轻吟出声,尝试想要推开他,“木桢,当心宝宝。” 他仿佛没听见,抓住我的手不断往下,才一查觉他的意图,不竟使劲儿往后缩,他可不容许我退缩,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强行将我拉到他身下。闭紧双眼,我不敢看他,看他已经充血的目光。“嫣然,嫣然……”他低唤着我的名字,带着压抑,也带着盅惑。 我抚摸上去,被他带着。不知是谁轻颤了一下,木桢的呼吸急促了,握住我的手,通过他的力量,引诱着他的欲望奔向巅峰。他小心的不压到我的肚子,侧躺在一旁。我的头转向一边,不看他,只听见他的呼吸,带着发泄、带着呻吟、带着无穷尽的快感。屋内热气还未完全散去,蒸腾得我们俩都细汗淋漓。良久,木桢突然咬住我的肩头,手上用力,只觉小腹处一阵微热,他的热情洒满我的肌肤。“你~”放开手,忙不迭把手上的黏液胡乱抹到他身上。木桢也不管,笑着躺倒,笑声明朗,眉目含情。 冬天的夜,屋外寒风阵阵,屋内却温暖如春。木桢隔着屏风唤人进来重添置了洗澡水,替我重新洗干净,一切话语都是多余,温情满漾,我依偎在他怀中,相拥入眠,一夜无梦无念,好睡直至天明。张氏被休出府,睦王妃第二天既搬到宫中陪伴丽妃,府里安静下来,剩下几个侍妾,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除了柳青偶尔找我闲聊,其余人竟好象都从府中消失了,我怀着腹中的小生命,怀着一颗幸福又期待的心,安然在此,前所未有的平静。不知木桢怎么向皇上及丽妃交待,每次进宫,他都陪着我,丽妃虽面有不郁,到底不曾认真发火,也许是顾及着木桢的面子,也许是顾及我腹中的骨肉,她隐忍下来,寒喧几句,命睦王妃同桌用膳,然后我们又客气的离开。宫里宫外,虽有个私下议论,也被木桢平息下来,只是他,经常失神的样子,身心俱疲。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精力一分散,时间反而过得快了,转眼,将到除夕,算算日子,宝宝已经六个月了,如今身子真个儿叫重了,穿再厚的衣服也掩饰不住隆起的肚腹。我养成一个习惯,无论何时何地,总喜欢两手托着小腹,仿佛这样,就可以感受他的成长、保护他的脆弱的生命。永隆帝又从宫中调了几个年长有经验的女官,一举一动,皆在她们眼皮底下,该吃什么、该喝什么,一些也不能作主。幸而我是个不挑食的,吃什么都觉得香,脸圆了,一半因为胖,一半因为微微的浮肿,从前是美,现在变成可爱,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常常忍不住发笑——原来怀孕,可以把你变成另一个人。除夕前,朝里传来风声,说不上好坏,总之乍一听见高兴异常,再一细想,又有些五味杂陈——钟骁任期已满,已被调回京城,并另赐府第,就在城东的一处大宅,与崇亲王府,遥遥相望。这是木绎努力的结果吧?也许还有钟骁,他近日的来信,总是不放心我的处境,我提着笔不知该写些什么,说多少都是枉然,也许他看见我,也就放心了。“又写信?你的骁哥哥可是快回京了,这信八成不用送到通城,他在路上就能接到。”木桢斜睨了我一眼,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笑也好象带着笑意,只是这笑就如同猫在笑,笑得诡异j诈。“我可不管他回不回来,总之有来信就得回信不是?” 木桢轻哼一声,不以为然,走近几步,构瞟了他一眼,又讪讪得离开,在屋中踱来踱去,坐立难安。 “公事办完了?”放下笔,他晃得我眼花,本来心就不静,这下连身也不静了。 “有办得完的公事?” “那你还在这儿晃什么,还不去批你的折子?” “永远办不完那和已经办完了有什么区别?”木桢嘻嘻笑着挨近我,斜眼一瞟,“噫”了一声,“怎么,写了半天才是个开头儿?”“你在这儿晃来晃去的,让我怎么写?” “你要写什么我在这儿就写不出来?” 两人辩着,不约而同噗哧轻笑出声,他张开双臂揽我入怀,下颌轻揉着我的头发,“嫣然,别写了,你身子不方便,写这个费神费力。”“那做什么?” “陪我坐会儿。” “我都坐了一天了。” “那~”他拖长了声音,边想边说,半晌方道:“咱们出城去看爹娘如何?” “不去,今儿天冷,懒怠动。”我笑,故意与他为难。夫妻两的情趣往往体现在小地方,比如偶尔斗嘴,比如偶尔斗气,斗来斗去才发现,身边这个人,是最了解你,也最能包容你的那一个。或者说,时间长了,夫妻就变作一个人的两个方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是,那咱们下棋如何?”木桢仿佛顽皮的孩童,心思动起来的时候,很难安静下来,尤其在我面前,他的那些城府都没了,唯余下一点天真与坦诚。正欲答应他,外头有小厮进来跪地请安,“见过王爷、王妃。国安侯在外头求见。” “国安侯?”木桢挑眉,唇边突然噙起一丝淡笑,仿佛早已预料。“知道了,告诉侯爷,本王还有些私事,让他略在前厅等等。”“是。”小厮应声而去,我拉着木桢的衣袖,不由追问,“你知道他要来?” “他没说,我如何知道?”木桢不肯承认,可他脸上自得的笑泄露了他的心事。 “胡说,他虽没事先讲明,你必定料到了。” “怎么?娘子这般信任你的相公?”他调笑着,抬起我的下颌,却见他目光中闪动着久违的那种好象发现猎物一般兴奋的眼神。“信不信是其次,我知道,你这般对睦王妃,国安侯这个做哥哥的,只怕不会轻易饶过你。” “他一介侯爷,谈什么饶与不饶?攀得再高,也不姓萧。” 我摇头,猜不透他的心思,若说他欲与木绎一争高下,就当拉拢许世杰才对,可素日里从不见他走动亲近之意,一年到头儿,也不过宫宴上、朝堂上相见,听见说,也是各抒己见,看不出派别。可他如果没那个野心呢?又如何会这般神秘的微笑?似乎一切了然于胸,尽在掌握。“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我。”我催他,可木桢反而坐回椅中,命人上茶。 “本王口渴了,待喝了这一杯再去不迟。”他兀自说着,翘起二郎腿,口中哼着曲调,不知不觉几杯热茶下肚,也不见他起身。正疑惑间,刚才的小厮又进来回道:“王爷,国安侯说府中还有事未办,既是王爷无空,改日再来拜访。” “知道了,下去吧,着人好生送送侯爷。”木桢挥了挥手,待那小厮退身至门前,又喝住他道:“对了,告诉侯爷,前儿他命人送来的玉盏、鹤鼎本王收下了,这回礼嘛,你去外间书房,把阁子里那匣子攒丝镶宝金凤簪送予侯爷。”“是。奴才这就去办。” 待那小厮走得远了,我不由好奇,“从没听见他送了礼给你,听上去也是重礼,你既收了,怎么只回他一枝簪?” 木桢轻笑摇头,眉目一挑,懒懒道:“你别管,他若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里头的道理;他若不聪明,也犯不着与之来往。”如同一个秘,木桢是最后的秘题,我读不懂这秘面,只觉得背后没那么简单,却又想不透彻。见他态度安然,心里隐隐的不安也压了下去,我相信无论他藏着什么野心,对我,始终是一样的。敛神后写完了给钟骁的回信,期待他回京的心情里,多了另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也许众人到齐了,戏才会开场,戏开场了,故事才有结束的那一天……“王妃。” “什么事?” “奴婢听说国安侯今儿个又来了。” “哦?那见着王爷了?” “王爷说是有事要出府,没见国安侯。” 放下笔,我越来越看不透这两个人,钟骁回来后,许世杰又登门拜访了几回,每次皆吃了闭门羹而去,可他竟不恼,次次带着厚礼。木桢有时收,有时不收,收礼的时候必然回礼,回的礼说不上轻重,但细一想,似乎都有寓意。“王妃,您说王爷究竟是什么意思?”翠茹给我斟了杯茶。 坐得有些累了,站起来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迈入七个月后,我的手脚有些浮肿,久坐久站都不行,每天躺着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意,朝里的事云里雾里,朝里的人际关系也一样透着模糊。“那国安侯竟不生气?”转头问翠茹,她一愣,摇头道:“依奴婢看,侯爷倒还有几分欣喜。”“欣喜?” “嗯,可这欣喜里掺着思量,眉头蹩着,眼睛却笑着。”翠茹竭力想要描述许世杰的表情,说着说着两人都一头雾水。 “下去吧,我知道了。”摆摆手,有些莫名烦躁,我的小腹果然如娘所说,几乎完全凸在前面,宝宝感觉到我的烦闷,使劲儿踢我的肚皮,就好象在表示抗议。不由笑了,每次他踢我,总觉得他在和我说话,低下头,柔声道:“宝宝乖,若再调皮,当心爹爹罚你。”“谁要罚我的宝贝?”话音未落,门帘被高高掀起,木桢跨门而入,脸上的笑意明朗舒展。 “你不是有事要出去吗?”迎上前,他揽住我的肩膀,极快的在 凤凰花开第35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面颊上轻轻一啄。 “我是有事,可不一定出去。” “那~” “怎么不见国安侯?”木桢接口,挑眉道:“还没到时候。” “这么一来一去,从冬天都到春天了,你们到底玩什么鬼把戏呢?”忍不住问他,却见他扬眉一笑,摆手道:“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做什么?没得烦气。哦,对了,今日进宫,娘给了许多东西,都是给你安胎保养用的。”“上次赏的都没吃完,让娘娘留着自个儿用吧。” 木桢不接话,瞟了一眼我的肚腹,“咱们的宝贝又踢你了?” 一说起这个,就会忘记烦恼,我笑着低头,好象看见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可不是,小家伙越来越不安份了。”“再忍耐些日子,产婆说预产期就在二月底。” “我想永远怀着他呢~”轻轻叹了一声,突然舍不得我的宝宝离开我的身体,那种孕育生命的奇妙感受,虽然累,也有说不出的充实与幸福。用自己的身体,感觉他的成长变化;用自己的营养,补充他的能量需求……木桢一怔,哈哈笑了,末了又在我耳边低语,“那我怎么办?你打算一辈子都用……” “木桢。”我急着打断他,想起每晚他的欲望不禁脸红心跳。似乎到现在,怀了他的孩子,才真正做到全心全意相爱,也正因为此,两人越发难以分开。“那国安侯,来了几次,你总不给他面子,也不怕他恼羞成怒?”坐在椅前,他的案几上放满奏折,似乎永远都有那么多,又永远都批不完。“恼羞成怒?他怒什么?”木桢不以为然,低头批折子,眉头习惯性微蹩着,认真、沉毅,是另一个我熟悉的他——满怀抱负,同样也满怀热忱。轻轻一笑,转身接过侍女替上前的茶水,放在他跟前,如今我的肚子大了,久站不住,径自走到贵妃榻上斜依软枕,看着俯案办公的他,不由痴了过去。离晚膳还早,冬春之交,让人生出无限郁郁之情,可并不觉悲伤,只是感觉到屋外的阳光慢慢西移,光线渐渐温暖了、柔和了,虽睁着眼,犹如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候,屋里只有木桢悉索的写字声、侍女轻巧的脚步声,还有放下茶碗时清脆的碰撞声,我在想,是不是该出城去看看爹娘?想着想着,问题又滑开了,思绪落在更远的点上,飘忽而又不真切,点点滴滴,往事很少,尽是俗事中未了的心愿。“嫣然。”良久,木桢突然唤我,在这安静的屋里,他的声音为得特别清晰明朗,反而不够真实。 顺口嗯了一声,抬眼瞧他,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怎么?折子批完了?” “我在想~”木桢接口,“要不改天咱们在府里设宴如何?” “设宴?平白无故的设什么宴?请谁过来赴宴?” “看你有了身孕之后,总有些懒惫,又不易远行,咱们就请人过来热闹上一天半天的,也换换心境。” “都请谁?” “请谁随你的喜欢,依我的意思,朝里的重臣都请来,不分厚薄才好。” “那是你的宴,我无所谓,你看着办吧。”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宴会,但偶尔为之倒也不枯燥,何况他要请朝中重臣,只怕用心比替我解闷深得多,微一思量,开口问道:“年上,皇上病了一次,除夕宴上一见,竟比从前瘦了许多,不知这些日子可调养过来些?”“父皇?”木桢似乎明白我的心思,神色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期待。“病虽好了,身子骨儿大不如前,走几步也喘得慌,这不,朝堂上的事儿,倒有一半儿都在我这儿,另一半儿由四哥担着,若非万分紧急,父皇也懒得动心思了。”“一半儿的一半儿。”我喃喃自言自语,轻叹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皇上还没下定决心。” 木桢不接话,起身走至我跟前儿,将我身后的靠枕扶高了些,“不操心那些个,再不济,这江山也是我萧氏的,咱们且想想什么时候设这个宴?”“你定吧。”我有些懒,夕阳的余辉穿过窗户,正好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混身发软,“只是一件,别漏下国安侯,也别漏了睦王妃。”“王妃好生贤良。”木桢打趣我,只一思量,我知道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既如此,那就定在二月十五吧,月圆之夜,总有个名目。”“十五?那不就是大后天?来得及?” “家宴罢了,不用多累赘,一会儿就吩咐奴才们各处送贴子去。” “既是家宴,又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招人猜忌?依我的意思,明儿上朝的时候你随口一提,先请你四哥过府叙旧,顺带的把大家伙都请来,又不着痕迹,又省了那些力气,岂不两全其美?”我也学得世故,凡事想得比实际中艰难,小心提防着外面的世界,生怕一步走错,满盘皆是不由自主。却见木桢嘴唇上扬,颇有欣慰之色,“当真是本王的好王妃,比我想得还周全。” “人老了,胆子自然小了。”与他玩笑,假意叹息。木桢开怀大笑,将我搂入怀中,“老在哪儿?让本王瞧瞧。” “无赖。”我嗔他,却也跟着一道展颜,管他世事如何,且做一个全心爱着又被爱着的小女人,撑起自己的一方天地不崩塌,就是现世最大的幸福。二月十五那天,月朗星稀,只是夜里风凉,月光显得有些凄清。纵然人间繁华,也解不了分毫寂寞。 朝里重臣来了多一半儿,笑语不断、杯盏往来,睦王妃与国安侯都来了,两人相邻而坐,倒像客人,看得出睦王妃眉目间的落寞与尴尬,强撑着笑,很不自在。我也不太自在,没料到钟骁也来了,席间爵位最高的几个王爷同坐一席,他和木桢、木绎依次而坐,皆面向我的方向。三人表情各异,木桢惯常的嬉笑里已经有了岁月沉淀的成熟;木绎似有所思,笑里藏着绵刀;而钟骁呢?他时不时看向我,有祝福、有担忧,更多的是复杂。他的嫡妻没来,我突然觉得,他想抛开自己的家庭,见我一面。可这样的宴会,想要私下见面谈何容易,我举起面前的茶杯冲他示意,钟骁明白了,回我一个多少有些牵强的笑,将他面前的佳酿一饮而尽。“五弟今日设宴,莫不是提前为和王妃即将生产祝贺?哥哥已请人算过,和王妃丽质天生、贵不可当,这次一定会为五弟诞下子嗣。”木绎带笑不笑的瞟了我一眼,他的王妃接口道:“可不是?连皇上都等着抱皇孙,早早就在宫里备下了祈福典礼。”“四哥说笑了。”木桢打着哈哈,但看得出他心底真实的欢愉。他也盼我能生一个儿子吧?下意识抚上小腹,不禁有些闷闷——生男生女岂由得了我?照我的本意,更喜欢女儿的贴心,可照现在的局势,若木桢再无传承,这皇位,不争也罢。想说什么又觉多余,坐得久了,有些疲累,扶着翠茹起身欲回屋休息,没走几步,木桢已追了上来。 “前头还有客,你不去陪?” “累了?” “嗯,回屋略躺躺,不用管我。” “我送你。”他回身看看席间的热,搀着我的手臂,却见后头国安侯急步跟上,站在稍远处,似乎在等木桢。 “你去吧,几步路罢了,没得又让他们拿我们打趣儿。” “那~”微一沉吟,木桢吩咐翠茹,“好生伺候王妃,晚间不用等我,先服侍王妃安寝。”说着整了整衣裳,嘴角噙笑,转身与国安侯寒喧了几句,两人相约往席间去了。心下疑惑,总觉得他们有些私事要商议,可瞧他们的样子,又似乎云淡风清,什么都不曾发生。 府里的下人大多聚在前头伺侯,紫菡苑显得比往日冷清,天边的圆月倒映有平静的池塘中,偶有微风拂过,月影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带醉的心情,不用饮酒,也能半醉。园中的玉兰盛放,梅花已开始发叶,残留在枝头的数朵,开得有些寂寞。夜色中,和着淡淡的花香,深深吸了口气,反而比在席间清醒,舍不得这美得有些不真实的月色。翠茹的手有些微凉,我们跨进内院,门外的小厮刚欲关上院门,有人喝了一声,“慢着。” 惊诧间回头,因为我熟悉这声音,是钟骁。 “骁哥哥,你怎么来了?”回身,果然是他,站在夜色里,灯笼将他的脸庞映得微红,可他的眼眸也有淡淡的血丝,应该是因为酒,让他忘了那些规矩。“怎么?既是哥哥,不能来瞧瞧妹子?”钟骁扬眉,也不管两旁的小厮兀自为难,单手推开半关的院门,一脚跨过那道门坎。“这是打哪儿说起?原想和哥哥说几句话的,只是前头人多,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所以我来了,瞧瞧妹子的住所,也好安心不是?” 翠茹瞧了我一眼,主仆心意相通,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让刀到前头和木桢说一声——不怕木桢误会,却怕旁人误会。 “不欢迎?”他眉间有丝痛苦,看着我变样的身材,说不出的复杂。 笑着摇头,引着他往一旁的花亭中去,“既来了,咱们好好叙叙。” 夜里光线昏暗,虽有丫环掌灯,通往花亭的山石小径高低不平,我提着裙摆,感觉到他的气息,未免有些心慌,思量着想说些什么,不提防脚下一绊,刹那失去了重心,一旁的丫头低呼一声,扔下灯笼扶住我,可她的动作没钟骁的快,钟骁抓住我的手臂,微微用力,我已站直。羊角灯笼在地上乱晃,里头的蜡烛熄了,小丫环怕责怪于她,忙不迭俯身拣起,垂头道:“奴婢这就去换蜡,王妃稍等等。”没人说话,我试着挣脱,他握得紧,好象犯了别扭。 “骁哥哥。”弱弱唤了一声,眼中不是没泪的,为了那些曾经的造化弄人,可一低头,腹中的宝宝狠狠踢了我几脚,踢得我笑了,“待宝宝出生,你备了什么厚礼?”钟骁一愣,迟疑着松开手掌,勉强道:“你要什么?”说时抬脚往花亭去,极快的转头,怕我看清。但我还是看清了,衬着那丝月华,看见他眼中蕴着的泪意。“什么都齐全了,就差一个表弟妹陪他。” 他身影一窒,并未答话,负手走向花亭,那个背影,多少透着落寞。 “你当真甘心?”良久,久到丫环们掌了灯,又摆了一样点心,站在稍远处伺候,他才打破这难堪的沉默。 “我很好。”答非所问,慢慢冷静下来,抬眼与他对视,“骁哥哥,我很好,你应该知道。” “知道。”他苦笑,“我很久以前就知道。” “那又何必……” “谁曾料,越是知道,越是不甘心。”钟骁打断我,今晚他喝得不多,但心里的话憋得太久,也会发酵,映着月色,在这个难得的独处环境中,终于一一渲泻。“嫣然,永隆帝心思不定,若是你生下女儿,只怕皇嗣之选旁落他人。你竟不怕?” “若我生下儿子呢?”不禁反问,不是想帮木桢夺嫡,我只是恨,恨把所有的赌注压在我身上、压在我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你这么想帮他?”钟骁突然有些忿忿,神色里有些凶狠。 “我是想说……”尝试着理清自己的思绪,越想越乱,稍稍定神后方道:“天子天子,自然是天定的,如果注定是他,争与不争都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注定不是,就算他儿女成群,又能如何?”“你是说四皇子也未必成功?” “我什么都不想说、不愿想,现在,只想平安生下孩子。” “孩子?可自从你有了身孕,这朝野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算他情义,到如今还能保你周全,只是这里头也有皇上、皇后及丽妃回护的功劳。可你想过没,百密一疏,那睦王妃虽不得宠,却有一个得力的哥哥相助,这孩子出生以后,你又如何能保他的周全?”我有些怔愣,说不清的复杂感受,有些问题其实是我一直不愿面对,可当着钟骁,我能说什么呢?只是牵强道:“她有个哥哥,我也有一个,她哥哥是侯爷,我哥哥是王爷,这么一比,我还占优不是?”“你~” “真的,骁哥哥,我也知道自己没个依靠,从前不敢说,今日既是提了,我也想求你一句,帮木桢一把,就如同帮我一把。”钟骁一窒,竟无从接口,半晌,这寂寂的沉默压得我心慌,起身欲走,却被他拉住,“嫣然。”唤了一声,又无下文,我静等着,可我等得太长,从前没想过,乍一提及,突然觉得无限委屈。“你怎么知道木桢比木绎更适合?” “我不知道。”我几乎嘶吼,泪涌了上来,“若论朝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丈夫,他想要做什么,我愿为他做什么。至于这江山,正当势胜之时,无论谁坐那个高位,他们两个,都会是称职的君王。可我总记得木绎曾想灭了戬国,我总记得他充满杀戮的眼神,我总记得他强硬的作风……”使劲儿摇头,想要甩开那些痛苦的回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木绎的处世,习惯了把他当作强势暴躁的另一面,习惯了……”“我也习惯了。”钟骁接口,“习惯了把你的木桢当作敌人,习惯了与他作对,习惯的想要抢回他手中的一切。” 话音落了,两人都不知如何说下去,一切都是习惯,他的爱也是一种习惯,而我的重生,不过是另一种习惯。 夜色里,钟骁深深看我一眼,径直往院门走去,“我会好好想想。” 我愣在那儿,久久不能回神,他说的话,我仿佛听不懂,最后那一句,更是想不透。天色晚了,不知前头还要聚到什么时候,我想也许快结束了,却不知宴席早散,而与此同时,木桢也与另一个人在密谈。“和王妃在私苑款待钟王爷,王爷不会不知吧?” “侯爷消息真快。”木桢轻笑,在他外院的书房,烛火辉映下,他稳坐案前,而国安侯则站在屋子当中,魁梧的身影被前方的烛光拉得斜长,投影在地上,摇曳不定。“王爷果然大度,这样的秘事,若放在他处,不知是怎样的大罪。”国安侯冷哼一声,嘴角却噙着一丝狡猾的笑,像猫,又像老鼠。“他们兄妹经年不见,就算苑中叙旧,有何不妥?” “兄妹?王爷岂不是自欺欺人?这世人皆知,他二人曾是夫……” “住口。”木桢低声喝,敛去脸上的笑意,微眯双眼,冷冷道:“侯爷是否关心得太多了?这崇亲王府的私事,何时轮到侯爷操心?”国安侯脸色一窒,又极快恢复了常态,自嘲一笑,“王爷果然胸襟豁达,不枉吾妹得配良婿。” 木桢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并未作答,只是低垂着眼睑,顺手拿起案上的奏折细看。 半晌,屋里静得只有蜡烛的噼叭声,站在下首的国安侯倒也沉得住气,心下了然一笑,自退向一边静等崇亲王爷开口。 “这钟王爷果然是个人才,不过三几年功夫,就把这同治洲治理得上下同心、百业齐兴。”木桢合上手中的折子,等了这许多年,也许今日就是挑明的时机。果然,国安侯接口道:“钟王爷自然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辅将,奈何他是四皇子的亲信,越是厉害,越是棘手。” “哦?那侯爷有何高见?这朝中上下,还有谁比得上钟王爷年轻有为、气势如虹?” “王爷何等聪明人,何必凡事与微臣兜圈?微臣虽说封了爵位,到底是武将出身,直来直去惯了,王爷莫怪。” “侯爷客气,你我本是一家,有话但说无妨。”木桢挑眉,只见那国安侯微微敛神,思量道:“当今皇上年事已高,而太子之位迟迟未定,皇亲及众臣皆持观望态度。王爷是人中龙凤,奈何朝中没有雄厚的支撑;而四皇子麾下的钟王爷,可说得尽恩宠,世人皆妒。”“有能者自然得高位,这也不足为怪。” “王爷洒脱,只是若四皇子继承大统,王爷如此人才,四皇子又怎会放心?” “本王与四哥素来亲睦,这江山,交给谁也是萧姓。”木桢故作轻松,其实他内心何尝不知其中厉害。木绎为人,虽说果决,也易偏听偏信,凡事宁可事先想到,不可等发生再做打算。国安侯微微蹩眉,有时候摸不透这妹夫的真实想法,夺嫡之争,出力看似绵软,但以他现在还无子嗣的状况,永隆帝居然迟迟不立太子,又不可小觑他的能力。自己戍边多年,一旦回京,自然少不了思量今后的仕途,按说娘舅帮着妹夫,也算天经地义,谁又知道造化弄人,自己的妹妹不但不得宠,且嫁到王府多年,竟未能圆房,这事实在两难。“钟王爷虽说是良才,究竟曾效命于戬国,皇上心知肚明,不过用他安稳同治洲的动荡局势,一旦达到目的,势必借机削弱其势力。如此看来,王爷与四皇子上下难分,也因此,太子之位至今悬而未决。”“依你的意思,本王该拉拢些大臣以壮声势?”木桢懒洋洋问,心下自有盘算,钟骁眼下虽效力于木绎,究竟难忘旧情,不到最后时刻,还不知他到底帮谁。国安侯微一沉吟,突然单膝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微臣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一瞬的沉默,木桢并未立即回话,只是慢慢从椅中站起,一步步踱到国安侯跟前,心中反复思量的,不止是皇位那么简单。“王爷~” “侯爷的心意,本王早有猜到几分。” 良久,国安侯忍不住开口相询,却被又桢打断。“那玉盏、鹤鼎想必也另有深意,倒没想到,侯爷也是心计深沉之人。只是,但不知侯爷此举,是为了帮本王,还是帮你家妹子?”一语中的,跪在地上的国安侯吃惊于这样的直白,初春的夜,还带着凉意,可他的鼻尖,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说吧,侯爷有何条件?” “这~”国安侯抬眼欲瞧木桢,只能瞧见他的一处锦袍,华丽繁复,烛火半昏半明,看不清图案的始终。 “有话直说,既说到效犬马之劳,首当坦诚以待。” “如此,微臣斗胆,只求妹子一个位置。” “哦?素闻国安侯与睦王妃从小亲近,如此看来,果然不假。” 木桢的声音冷下来,连他自己也摸不透怎么突然就失了几分兴致。 国安侯稳了稳神,沉声道:“王爷回微臣的发簪,本是女人之物,既当作回礼,微臣就当作是王爷的承诺。” “你以为本王承诺了什么?你又想为自家妹子求什么位置?” “微臣只求……” “需知令妹已是正妃,身份尊贵,众人不及,侯爷还嫌不够?”木桢打断国安侯,语气隐着不耐烦。 “正妃?一个府里不会有两个正妃,若有两个,这正与不正有何区别?”国安侯猛地抬头,带着不忿,带着恨意。 木桢倒不以为忤,看见国安侯如此反应,反倒笑了——沉不住气的人,谈何共谋大事?也许每个人都有软肋,如同嫣然于自己,这国安侯,显然是为睦王妃才欲投靠门下。这样说来,辜负早成,心中怨愤,不用亦罢。“看来,侯爷不懂那凤簪的意思。”他微俯低身体,直直看着国安侯,两个男人对视,地上跪着的那个,目光越来越软、越来越困惑。“凤?凤不是指……” “凤凰凤凰,凤是雄性,凰是雌性,侯爷不会不懂吧?” “这~”国安侯蹩眉,心下一片乱麻,正欲说什么,门外有小厮轻声回,“王爷,和王妃来了。” 木桢哈哈笑着迎出外,才一开门,却见嫣然站在阶下,月华下的她,散发着与以往不同的柔和舒展的美,因为隆起的肚腹,让整个人添了几分母性的柔软,眉眼带笑,走上前道:“骁哥哥才去紫菡苑找我,这会儿刚走,谁料你们的宴也散了。”…… 一晃眼,我瞧见屋内跪着的国安侯,正诧异间,他站了起来,下意识拍拍袍角,回礼道:“见过王妃,既是王妃有话要说,微臣先行告退。”“我打扰你们了?”不由嗔了一旁的小厮一眼,他们竟没人提醒一句。 “没,不过几句玩话,说完就完了,侯爷慢走。”木桢淡淡笑着,见国安侯面有郁色,又加了一句,“侯爷何不去问令妹要一张她的嫁妆清单,只怕就明白了。”“明白什么?”我抬眼问木桢,这两人打谜语,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了,今日定然谈了些什么,只是那许世杰,为何满脸忿然?“怎么又提到睦王妃的嫁妆上?”木桢淡笑不答,携了我的手,往内屋走。 他的书房,我向来少到,今日钟骁才走,心里憋了许多话无从说起,左右辗转,走着走着竟走到这儿了。 “木桢,今儿晚了,就留睦王妃一夜吧。”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变成这样一句,连我都有些吃惊,下意识里其实同情那个得不到爱的女人。“就算留她,她也不留。”木桢扶着我,两人相对坐在房中的软榻上,那精致的窗格近在眼前,华美的满月越升越高,高到只是一个小小的亮点,清晖遍洒人间,人间世事变迁。“可她好歹是皇上亲封的睦王妃,你如此绝情,竟不怕皇上怪罪于你?” “月亮升得高了。”木桢答非所问,我看见他年轻的脸,映着月华,比初识时多了几分苍桑世故,然而还是那样明朗开阔。侧脸的轮廓刚毅坚定,微抿的嘴唇似乎决定了什么,清澈的目光里,蕴着我看不懂的纯净透明,这后面,仿佛预示着我们的未来。“今儿你怎么了?”不由追问,挪动身体依在他怀中,与他一起,展眼望那墨蓝色的天空。 “嫣然,你说,凤凰花真的会开?这世上可有如天鹅一般的帝后?” “凤凰花?”我想起京郊那对凤凰花,每次梦里相见,树叶婆娑,迎风而展,我等了数年,都不见它们开花。可我前生的记忆告诉我,凤凰花海是怎样的灿烂夺目、振憾人心。“凤凰花一定会开,至于可有如天鹅一般的帝后……”我不敢说,甚至不敢想,虽然事在人为,可老天向来不会让世人万事皆全。得了江山,又得了爱情,这是比童话更不真实的臆想。“我今天~”木桢缓缓开口,说着一顿,方继续道:“和老天爷打了个赌。” “嗯?” “我赌凤凰花开之日,定是你我俯瞰众生之时。”轻轻的话语,透着莫名的坚定,我看向他,他一直看向窗外,那月亮隐到屋子后头,在视线里消失,可他的眼眸,仿佛被某种信念点燃,始终这般明亮。“木桢~”怔怔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我想起从前的梦想——寻一处清静之所,与爱的人一道,半隐于世,潇洒余生。“大隐隐于世。”他仿佛听见的心声,垂下眼睑,看向我时,无限温柔,“天鹅钟情,凤凰花灿烂。若我做不到……”说到这儿,又住了口,我皱眉相问,不懂他今夜怎么这许多感触。木桢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将我搂到怀中,“你总说我说得多、做得少,且看将来吧。” “将来如何?”我问,抚着高高隆起的肚腹,有一种希望,慢慢打心底升腾。 “如你所愿。”他答,眉目含笑,深深看了我一眼,唤屋外的小太监道:“准备热汤,再把王妃用惯的被褥搬过来,今儿晚了,就在这儿安寝吧。”“不回紫菡苑了?” “夜里风凉,一来一回没得累赘,倒不如留在这儿,伴着书香,别有一番情趣。” 那一夜,半梦半醒间,总感觉身边静静躺着的木桢并没入睡,他似乎在思量什么,心情复杂。也许这次,赌注下得太大,我理不清头绪,可有他陪在身边,总是心安,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他微一愣,反握住我的。掌心温暖,将我的手整个包在内,让人无限踏实。想不透他的心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记得自己含笑睡去,梦中,全是红灿灿的凤凰花,一漾一漾,如水面般将人心融化。…… 从此后,国安侯再没踏入过崇亲王府,连睦王妃也绝少出现,只是命人将她的一应器物皆搬到丽妃宫中,她的屋子越搬越空,伺候的下人越来越少,不过数日,她所居住的院落物稀人走,比从前更加冷清。我想劝,但摸不透木桢的心意,而且,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的手脚浮肿得厉害,饮食不进,只觉疲累,但木桢仍坚持陪着我在院中散步。我也怕生产时有什么困难,勉强自己每日必然绕着紫菡苑走上那么一圈。娘不避人言,搬到崇亲王府与我同住,顿时安下心来,一心一意只等宝宝出世。 几个宫里的产婆也住在府中,每日为我摸胎位、号脉搏,日子临近了吧?她们每个人都变得异常紧张,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是吩咐下人们忙前忙后为即将出世的皇孙做最后的准备。只是这宝宝磨人,胎动的如此明显,又迟迟没有临产反应。连我都有些不耐烦,因为这怀孕的最后个把月,生生把人累死,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负荷,无论坐、站、躺,都笨拙不堪。每每抱怨,木桢就笑我,“是谁当初说想怀着他一辈子?”“谁知道他这会儿这么皮实?”我有些烦躁,看着鼓鼓的肚子,从前每次胎动都是欣喜,到了现在,每次胎动都让我混身一酥,混身麻软。木桢笑着上前,替我除去脚上的鞋袜。 “你干嘛?” “身子沉了,知道你难受,听娘说,现在腿上抽筋越发频繁了。”说着他竟替我轻轻揉捏着浮肿的小腿,力道不大不小。我说不出话,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眼前有些雾湿——不是没想过,总以为自己太求完美,对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在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怎么敢有这样的奢望?试问连他平日微有小恙,我都缺乏耐心,何况我这一“病”,将近十个月光景。木桢不说话,他带着薄茧的掌心,磨擦在我疲劳的肌肤上,有一种莫名的安慰与镇定,仿佛堵塞的血流畅通了,下身的劳累很轻易的得到了缓解。“嫣然~”正感动于他的细心,屋外有人隔着窗户唤我,外头的丫环也随声回道:“回王爷、王妃,夫人来了。” “娘。”忙不迭缩回脚,木桢了然一笑,撩袍起身相迎。 “桢儿也在。”娘寒喧着,见我窝在榻上,不由皱眉道:“产婆说你的月份足,平日又少活动,越是临产越该出去走走,整日这样坐着,现在倒省力了,只怕生的时候费力。”“娘,嫣然今儿腿上酸涨不堪,这才没出去,这会儿好些了,待我陪她周围略散散吧。”木桢抢先道,替我挡了娘的埋怨。“罢了,你朝里事多,这样没日没夜的守着她,一则惯坏了她的性子,二则误了你的事。还是我陪她去吧。”娘说着过来扶我,现在,我比娘胖,手上肉肉的,一应镯子、戒指都不愿戴了,只喜欢松松的挽个发髻,随便绾一条丝带,不施粉黛,镜中的自己倒也清爽。木桢吩咐下人跟着,又低声在我耳边道:“别走远了,累就回来。” “知道。你还能比娘懂?”我嗔他,却也忍不住偷笑,这满溢的幸福,生生将人醉倒。 最初的紫菡苑并不大,自从木桢在崇亲王府扩修了后花园,这后花园连着紫菡苑,若当真要走完,就我现在这速度,怎么着也得小半天。幸而有娘陪着,有侍女跟着,渴了有茶、饿了有点心、累了也可以在一旁休息,如果身体没那么笨重,这花园倒是个赏景的好去处。春天不知不觉来临,万物复苏,满丛的迎春花谢了,又有桃李盛放;梅花已发出新叶,玉兰花犹剩下枝头几朵,过了赏期,但在阳光下,还是那样脱俗清丽。垂柳还未扯絮,嫩叶招人喜爱,淡黄发绿的细小叶子,点缀长长的柳枝,随风轻摆。天空湛蓝,白云高洁,是个出游散心的好天气,但因为我的缘故,连格拉塞也好久没外出纵马了。也许等我生产完毕,他就会离开,不留一点痕迹,不留一点迅息。有时我会想,以他的性格,只怕某天醒来,就有下人来回:军师走了……甚至没有一点前兆。念及此,不由拉住娘道:“每天都在这儿散步,看也看乏了,要不今儿娘陪嫣然到外院走走。” “也好,只要你不闹着出府,什么都由你。”娘有些担心我的任性,在她眼里,我还是从前顽皮的孩童,时刻需要父母操心。我们谈笑着往苑外走,倒也不觉得累,一出紫菡苑,就是规规矩矩的皇亲私邸——少了几分随意浪漫,多了些庄严周正。下意识朝格拉塞的住所而去,这一带少人,丫环们跟得远,连鸟声也稀松,倒也清静。 “嫣然~”娘思量着欲说什么,还未成句,已听见有人在花屏后窃窃私语: “自打上月家宴,怎么竟不见国安侯来访,连睦王妃都不见回府,且把东西全搬走了?” “你还不知?” 分明是两个小丫头,趁着无事,找了个僻静角落聊天儿,我听住了,娘也听住了,一时忘了我待产的身体。 “怎么?有什么消息?” “我听人说,国安侯投在四皇子门下,与咱们王爷断了往来。” “这是打哪儿说起的?侯爷就算不为王爷打算,也得为自家妹子打算不是?怎么倒成了四皇子门下呢?” “亏你是二门内当差的,消息这样愚钝。那睦王妃不过顶着个名份,王爷专宠和王妃,这也是世人皆知的事实,连皇上、皇后、丽妃都拿王爷没办法,他一个侯爷,见这边没了希望,岂不得替自家多谋算谋算?”“如此说来,他倒也放心睦王妃独自在这府里苦撑?” “话不能这么说,我听见人说……” 说到这儿,那丫头似乎摒息四处张望,我下意识朝花阴处躲,余光瞟见一个人影顺小路而来,身形高大,仿佛是格拉塞。却也顾不得多想,只觉心上盘横了数日的谜题即将揭晓答案。“好姐姐,你听见别人说什么,告诉妹妹知道吧。” “你这丫头不省事,听见了也不能乱说。” 另一个满口应承,听声音不过十岁上下。 “我听人说,王爷把睦王妃当年陪嫁过来的凤簪送予国安侯了。” “那又如何?” “傻丫头,这陪嫁也能随便送的?且又是送给睦王妃的娘家人,这样看来,咱们王爷有休妻之意。” 话音刚落,娘倒吸一口凉气,看了我 眼,又捂住嘴,只是挽着我急速朝前走。 我的思绪混乱,理不清头尾,跟着她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听见后头的丫头与格拉塞请安,也反应不过来究竟意欲如何,就这么被娘拉着,十来米的距离,走得我满头大汗。“娘~”我反拉她的手,小腹隐隐作痛,一阵紧一阵松,娘惊异间回头,“怎么了?可是腹痛?” 使劲儿拽住她的衣袖,咬牙点头,片刻功夫,头上已布满细汗。 “嫣然。”她唤我,我站不住,顺势就想坐在地上。 “嫣然~”还有其他人唤我,虚睁开双眼,是格拉塞,他扶着我,比娘有力得多。 “军师,嫣然怕是要生了,快送她回屋。” 格拉塞一言不发,不等娘说完,已将我抱起,没料到阵痛这样强烈,全身紧绷着犹不能抵挡一、二,我狠狠咬住格拉塞的手臂,他仿佛没有知觉,大步往紫菡苑而去,同时沉声喝着丫头小厮们,“快去召唤产婆御医,若有延迟,按罪论处。”木桢番外——新生 嫣然生产那天,我被挡在屋外,隔着那道不厚的木门,听见她痛苦的呻吟,混身力量无处可使,不禁想起早殇的皇姐,心下慌恐一片,坐立难安。不经意间回头,瞟见远处的格拉塞,藏在树荫当中,看不清表情,但身影坚定,一直望着产房的方向,整个人如同入定。是他把嫣然送回来的,我记得他怀中的嫣然,满头大汗,神色痛苦,丝丝碎发黏在额边,疼得紧时,狠狠咬住格拉塞的手臂……那儿已渗出血印,可格拉塞恍如不觉,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那一刻,我有一种幻觉,就好象,她……是他的。来不及细想,一阵忙乱后,嫣然被安置在辅了厚纸的床榻上,两条布帛悬在她头顶方向,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木桢~”她轻声唤着,有时疼过去了,微眯着眼似乎就要睡去。 “嫣然~”我害怕独自面对,原来自己如此怯懦,还没替她拭干脸上的汗痕,宫里的接生女官已走近前,胡乱一摸,已沉声道:“还请王爷出去吧,血房不吉利,王妃想来快生了。”“滚。”我嘶吼着,如同受伤的兽——我的女人,为什么让我离开? 那女官倒淡定,面无表情,冲一旁使了个眼色,微福身道:“奴婢秦氏,乃皇上亲派来为娘娘接生的三品女官,皇上有旨在先,若王爷一意孤行,不肯按规矩行事,奴婢可依旨行事,命人将王爷逐出产房。”“放肆。”猛地起身,脚才提起,嫣然虚弱的勾住我的衣袖,努力笑道:“快出去吧,何苦与她们为难。” 她额上渗出汗珠,顺势流下,流到眼边,如同一滴泪水。一瞬功夫,我的心就软了,俯身替她吻去那滴咸湿的露珠,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澈透、清亮,又蕴藏着无数期盼与希望。“嫣然,若你有事,我绝不能独活。记住,别让我等得太久。”这话不经思索已说出口,我知道一旁的宫女一句句皆听在心里,必然一一回予父皇知晓。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不知不觉间,得失心已深深驻扎在灵魂深处,宁可她平安,不要她离开……嫣然的呻吟声时断时续,我的心也跟着时紧时松,屋内不断有婢女来回往来,可那道木门一开一阖不曾泄露一点她的消息。“王妃怎样,可生了?”抓住从里头出来的一个丫环,她略显惊慌的神色看得我心下一凉。 “回王爷的话,奴婢只在外间候着,这会儿秦姑姑命奴婢去膳房备汤水,实在不知道王妃的情形。” “你~”我瞪大了眼,还没等一拳挥下去,那丫头已唔唔哭了起来。 “王爷稍安勿躁,她一个茶水丫头,年纪轻不省事,在这儿动怒,倒惹王妃牵挂。”说话的是格拉塞,他竟比我还沉着。太阳开始西沉,映红了格拉塞的面庞,他冷静背后,分明也藏着担忧与紧张。重哼一声,甩袍独自坐在回廊里,我也分不清当下是怎样的心情,只知道从前有多期盼这一天的到来,现在就有多恐惧面对这样的束手无策。天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回廊里的灯笼被点亮了,有下人来请我用膳,有下人来请我饮茶,有下人来劝我回房,有下人……慢慢的,那些纷扰都被我挡了回去,我只想守在这儿,片刻不离,直到我的女人平安。月亮升了起来,椭圆的形状,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打更人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时辰晚了,里屋似乎也安静下来,只是偶尔听见女官的私语,还有嫣然似喟叹一般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那道门再一次吱哑打开的时候,我看见娘提裙而出,脸上尽是疲累。 “娘,嫣然怎样?”忙不迭走上前问,娘看了我一眼,她与嫣然长得很像,但她的神情比嫣然多些世故,眼角的细纹让她的眼眸在暗夜里有些混浊。“阵痛来得早,可羊水还没破,产婆说只怕要等到明天早上。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儿我看着就成。” “那嫣然呢?总没听见她的声音。” “她疼得吃力,这会儿才好了些,已经睡着了。” “我进去瞧瞧。” “别扰她休息,产妇最怕脱力,这孩子素日身子骨虽不弱,可生孩子是体力活儿,她也只能趁着间隙养养神罢了。” “娘~” “你放心,没事儿的。”娘柔声安慰我,眼底布满血丝,“快去吧,别让嫣然担心,我也进去了。” 嗯了一声,又坐回阶前,我身边除了嫣然,只有格拉塞,他一直在那儿,一直陪着我,抑或陪着她,这些都无所谓,这时候才知道,什么都不重要,甚至相守都显得肤浅?br /gt; 凤凰花开第36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浅——如果没有这个平安,说什么都是多余。“喝一杯吧。”夜色深了,有太监替我披上长袍,格拉塞手中握着一只酒壶,两杯下肚,他的眼眸有些微红,唇边扬起一丝淡笑,仿佛我们初识时的轻松与洒脱。我接过那酒壶,扔了那只酒盅,仰脖饮尽壶中佳酿,衣领湿了,带着凉意,夜风一吹,人反而清醒了许多。 两个男人之间,语言常常是多余的,那夜,我们就这样坐在阶前,一壶接一壶。不敢放松紧惕,时刻听着屋里的动静,我想格拉塞也一样,稍有异动,他就侧耳。这是怎样一种微妙的关系?如果换作平日,我无法忍受他对嫣然的爱意。而今夜,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我很感激他的陪伴,至少让我不用孤独面对未知的结局。嫣然曾说过,有些感情应该超乎男女之情,超乎儿女亲情,甚至超乎国家大情。不是不信,只是觉得纵然有,也无法体会。今夜,也许我体会到其中一、二,只是一细想,又分辨不清。 “格拉塞,如果让你选择,你会给她什么?”天将亮时,我问我的挚友。 格拉塞微微一愣,轻笑摇头,“没有如果,若是有,我根本不会来到睿朝,根本不会认识她。” “可你来了。” “那又如何?她注定与我没什么关系。” “那你如何还守在这儿?” 这问题一出口,两人皆是沉默,我们都懂得,但现在,我们都无法替代。还要说什么,屋内突然热闹起来,我摒息凝神,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酒醒了大半儿,几步冲到屋前,屋门应声而开。 “怎么了?” “王妃羊水破了。”是个小丫头,手里的端着木盆,盆中盛满血水。 生在皇家,争战杀伐,早就习惯血腥场面,可我几乎站立不住,两眼发晕。 “王妃呢?可好?”如同一个失措的孩童,能抓住一个人、一句话,都带给我莫大安慰。 “王妃就快生了。”她答应着朝前去,接着,屋里传来嫣然痛苦的低吟,仿佛忍耐着,又无法忍耐,最后全部嘶吼皆被堵在喉咙处,我仿佛能看见她的样子,双手紧握着布条,长发尽散、汗湿满面,拼尽全身力气,随着那不饶人的阵痛,一下下催促我们的宝贝尽快降临人世。“嫣然。”我高声吼着,顺着窗户不停的喊,薄薄的窗纸,隔着你我,隔着规矩,但隔不开情义,隔不开关爱。 “王爷稍安勿躁,王妃就快生了。”秦氏在里屋高喊,末了又继续鼓励嫣然,“使劲儿,宫口已开,奴婢就快瞧见小世子了。”世子?世人都希望嫣然能生个男孩,在此之前,连我也期盼嫡长子的降生。天知道是什么让我忽略了这个愿望,如今,只想这场劫难早早完结。这片刻功夫,她的呻吟变作低吼,甚至夹杂着哭腔。眼前的窗格绕花了我的眼,踹开上来相劝的下人,一把推开屋门,两旁的侍女拦住我,“王爷还是在外间等候吧。”“住口。”甩开她们,我听见嫣然唤我,“木桢~” 桢字拖长,长到我以为不会完结,在我踏进内室的那一刹,化作一声喟叹,只瞧见她挺重的上身软软回落到枕间,似乎脱力,又似乎……“嫣然~”分开众人,耳边有嘈杂的说话声、脚步声、哭喊声。 “恭喜王爷,王妃生了个小郡主。”秦氏上前,捧着一团粉红,我竟没反应过来,几乎喝道:“王妃呢?可平安?” 嫣然近在眼前,我已不敢上前,我怕她不是脱力,我怕她竟为选择离开。离开,是不是嫣然一直在期待?不敢细想,无论如何,从开始我就违背了她的意愿,就算后来千般恩爱,也无法弥补她心中的遗恨吧?嫣然的手指一动,急冲上前,跪在榻前,看见她满头大汗,眼睛虚虚的眯着,嘴唇上的血迹半干,舔了舔嘴角,说话有气无力。“宝宝呢?”她仍微眯着眼,显然已力竭,犹努力将头偏侧向一边,“我的宝宝呢?” “嫣然,我们的女儿很好、很漂亮,长得像你。”我的声音哽咽,泪水竟轻易冲上眼睑。 “女儿?”她吐出两个字,眉头轻蹩,手指一动,一滴泪顺势落下,“对不起。” “傻瓜。”我骂她,“平安是最好的。” 话音未落,嫣然混身一紧,上身扬起,本来已松开的手掌牢牢抓住被褥,崩尽全力,脖子上青筋鼓起。 “嫣然。”我唤,只能握牢她的左手,见她如此,别无他法。“太医~” “桢儿快让开。”娘抢先上前,摸了摸嫣然的额头,又掀开血浸的被褥伸手一摸,低呼道:“看来嫣然怀了双胎,这会儿阵痛又来了。”我不愿再离开,哪怕一分一秒,已平静下来的人群重又沸腾,我们的女儿被放在小小的摇篮里,哭了一会儿,似乎睡着了。而嫣然,一声声低吼,如同兽般在床间挣扎,她的双腿时而弯起,时而伸直,眼睛始终闭着,满面通红。“王爷,请~” “谁若再敢多说一句,休怪本王无情。” 众人一愣,不再废话,秦氏顺着嫣然的肚腹一摸,两下里一撸,嫣然痛苦的几欲晕獗,所以人都有些慌乱,为这措手不及的双胎。“嫣然,我在你身边。”俯低身,我在她耳边不断重复,她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可她的嘴角,突然微微向上一扬。“听着,我在你身边,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永远。”一面说一面有泪落在她满是汗水的脸上,嫣然微有一窒,随着另一场阵痛的来临,她憋足了劲儿,一声长久的闷哼,最后变成嘶喊,早有产婆抓住刚刚冒头的婴儿,顺力一拉,另一个粉红带血的小肉团脱离娘胎,降临人世。一巴掌拍下去,小家伙哭得特别响亮,惊动了早在外间的姐姐,两个婴孩的哭声,此起彼伏,互不相让。 嫣然颓然向后一倒,倒在我身上,她幸福的笑只笑出一半,就疲劳的睡着了,没看见满屋欣喜的表情。 “桢儿,是对龙凤胎呢。”娘用软缎小心包裹后出世的男孩儿,我已说不出话,只看见一个皱巴巴的肉团,紧闭双眼、嘴角一嚅……宫女丫环皆上前道贺,为了这迟生的世子。可现在,谁能知晓我的心情?最大的欣喜是嫣然的平安,唯有到了这时候,才明白有时一个人,会比整个天下,都让你难以放下。不经意间抬眼,瞧见屋外的格拉塞,远远的站在那儿,当母子平安的消息传出产房,他仿佛自嘲一笑,极快的离开,身影消失在晨光中,不带一点眷恋。一切的纠葛到此为止,随着新生命的降临,我知道我们再难分开,哪怕世事变迁…… 三月十二日,崇亲王府和王妃诞下一对龙凤胎,举朝尽欢,隔日,宫中大宴,而崇亲王本人,却在京郊与人纵马。 两骑俊马,在春天的旷野,撒足狂奔。两人互不相让,暗中较劲儿,直到良驹鼻喘粗气方勒马站在一处小山包上。 “京城在那儿。”我遥望那座远远望去,雄伟方正的城池。 “天下也在那儿。”钟骁接口,斜睨了我一眼,“还有嫣然。” “对,还有嫣然。” “我从没想到会这样和你谈话。” “我也没有。” “你打算如何?如今嫣然诞下世子,皇上龙心大悦,你离天下,又近了一步。” “天下~”我喃喃低语,反复自问,想起上次家宴心中做的决定,突然有些惶惶。 “别告诉我,你会为了嫣然放弃天下。”钟骁冷哼,他也是男人,自然知道这朝堂上的斗争。 “有何不可?”我轻笑,笑得是自己的不自量力。 “你能抽身?”他有些轻蔑,展眼看向皇城方向,“皇上心意迟迟未绝,但此时已有了倾向,四皇子为人太过刚毅,心胸难免狭窄,你又得罪了睦王妃一家投靠四皇子。若是由他夺嫡……我不在乎你的下场,我只在乎嫣然的结果。”嫣然的结果?我微眯起眼,旷野的风拂起两人的衣袍。我清楚自己的处境,身为皇子,有些路是事先铺好等你去走的。就算我想离开,我的出生就注定我不能离开。良久,钟骁打马欲走,我缓缓道:“若是我要你帮我呢?” 他已转身,背对着我,又停了下来。 “帮我,如同帮嫣然。”继续说着,钟骁一直没有反应,而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清楚。 “若是他日……” “若是他日你负了她,我会带她走。” …… 那句话如同一个魔咒,深深的烙在我心底,直到钟骁的身影变作一个黑点消失在远处,仍怔怔的无法回神。 这正是我想说的,不由在风中笑,笑得无奈、笑得绝望。 “嫣然,若是我无法做天鹅一般的帝后,那我宁可你快乐、平安,只要这样,哪怕离开,都不可怕。”我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在这黄昏的旷野,心下滴血,又似有无限畅快与憧憬,从此时此地,慢慢升腾。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直崩在两腿间的宝宝推出体外,当他整个滑出母体,响亮的哭声听上去有些远,带着恍惚。我累了,倒向枕间,那儿已有睡神安静等候,微眯的双眼一闭,甚至顾不上体会孕育双生宝贝的幸福,就已沉入无尽的黑暗。可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手,他在我耳边私语,他喜极而泣,他抱着我落下了灼然的眼泪。 有很多话想说,且等我醒来; 有很多事要做,且等我们共同面对; 还有很多人要见,且等他们真的能够接受我做为一个母亲的新的身份。 巨大的满足感和极度的疲劳感将我打入梦乡,然而也只是一瞬,梦中总有人来回走动,又将我挪移着清理下身的血污,抬抬手指想要配合她们,这个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动一动都异常艰难。两腿软麻,混身酸痛,汗湿了头发,转过身,自己能闻见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儿,混着汗味儿,连枕头都已半湿。木桢轻轻替我换了个枕头,因为我闻见一股熟悉的味道——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缓缓将那些血腥逼退,床边燃起薰香,正是他惯用的香料,透着一股淡雅,透着一丝从容。让我在梦中安眠,舒展开微蹩的眉头,抛开一切纷杂相扰,只为那一缕清香,放松了紧张的身体和神经。再睁眼时,日头高照,我有些怔忡,数秒过后,才想起生产的阵痛已经过去了,现在身子虽无力酸软,可混身不似前几日笨重,目光往下,已经看惯的高高隆起的肚腹平坦如昔,娘坐在床榻,替我拂开额间的碎发。“娘~”不由唤了一声,瞧见她眼眸中闪动的泪光。 “如今你也做娘了。” “宝宝呢?” “||乳|母正喂奶呢,姐姐比弟弟还能喝,一个劲儿喝不停,仍谁打扰了都不管不顾的扯开噪子就哭,那声音响得,都不像刚出生一天的婴孩。”“我睡了一整天?” “整整一天一夜,连你爹都进府了。” “爹呢?” “今儿一早,陪着桢儿进宫了。” “进宫?”我有些疑惑,爹进宫做什么? 娘含笑点头,缓缓道:“皇上听见你生了一对龙凤胎,心里一高兴,今儿在宫中设宴,刻意请了你爹赴宴。” “这~” “这才算是过了明路,从此,世人皆不敢看轻于你。”娘有些感慨,深深叹息着,垂下眼睑的那一刹那,极快的拂去眼角的泪滴。“桢儿他守了一夜,又怕扰你休息,就在旁边丫环们值宿的短榻上略养了养神,若不是一早就来的圣旨,只怕这会儿还守着你呢。”“谁稀罕?”我小声嘀咕,心里却是甜蜜,拉着娘的衣襟,央她命人将宝宝带来。 “你这孩子,自个儿做了娘亲,怎么还是小孩儿心性。那刚出世的婴儿眼睛都没睁,吃了睡睡了吃,这会儿正忙着喝奶呢,且略等等再瞧不迟。”“既如此,抱来我自个儿喂吧。”不由跃跃欲试,只是刚支起半边身子,又无力的躺下,这才发觉,这十个月的“病”不比寻常,孩子生了、身子骨轻了,可力气也用尽了。“就爱逞强,别人生一个,你生一对,平日又养得好,姐弟俩个儿虽不算大,倒都是胖乎乎的,能顺利生产就算不错的,还妄想什么自个儿哺||乳|?就算桢儿宠你,也绝不会答应,何况这是皇子皇孙,自有规矩管着呢。”“又是规矩。自个儿的孩子让别人喂,这算哪门子规矩?”不禁想起很多,除了那些曾经的孤苦,我更想努力的张开双臂,让我的宝贝都能在我的蔽护下健康成长,再不要出生就与亲人疏远,再不要生了就生出一堆堆人间烦恼来。“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一切等桢儿回来再说。”娘劝我,又命人奉上红糖鸡蛋,香甜的热气、暗红透明的汤色,身上脱力,正饥渴间,忙不迭伸手接碗,却见两手颤威威握不牢碗勺。“到底是虚了吧?”娘嗔着接过丫环手中的薄瓷细花碗,一勺勺将鸡蛋和上红糖水喂予我吃。 “娘,要不你和爹就搬来府中吧。”含着一口红糖水,说话模糊不清。 “等你爹回来再问问他,我是舍不得两个外孙,可住在这儿,规矩大,没得拘紧,不若城外自在。” “那带上宝宝一块儿出城吧,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儿。” 说话间,屋外走进来两个婢女,一人手里抱着一个襁袍,大红锻面上饰有精致的绣花,两人面上皆带着微笑,才一福身,我忙不迭嚷道:“别多礼了,快把宝宝抱过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当我与木桢的骨肉就这样呈现在我眼前。我怀了他们近十个月,现在,姐弟俩安然入眠,眼睛紧闭着,小脸带着粉红,小嘴一个劲儿嚅动,仿佛在梦中还在喝奶。“宝宝~”我小心用食指摸他们粉嫩的脸,两个小东西长得都一样,我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弟弟。 “王妃,世子虽说后出生,可身量比小郡主略长些,难得的不哭不闹,倒比小郡主还斯文。”||乳|母看出我的心思,带笑回复。这边才说着,那边她怀里的小肉团不满的皱眉,撇了撇嘴,好象抗议旁人惊扰她的梦美。“这是姐姐吧?”我笑着问,瞧她刁蛮的样子,以可预知长大的任性。 众人都笑了,娘不住点头,接过||乳|母怀中的外孙女儿,稍微将领口扒开了些,“人说母子连心,你倒猜对了。这小丫头耳后藏着一颗朱砂痣,看见这个,断不会弄错。”那颗极小的朱砂痣,就像一个前生的印记,我轻轻抚上去,内心似有所动——希望他们都彻底的忘了从前,全新的投入轮回。过去好也罢、差也罢,此生又是竭然不同的开始。 两个宝贝躺在我身侧,一整天时间,吃得不多,其余时间都用来睡觉。不舍得||乳|母将他们抱到后房,我一直睡在他们旁边,伸出手臂,轻拍着宝宝,口中哼着舒缓的摇篮曲,纵有府中妻妾请来道贺,也都被娘婉拒了。这样宁静幸福的时光,让人不想再面对世间的纷杂。“嫣然,你该好好谢谢军师才是。”娘在一旁绣着嘴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怎么?”我有些糊涂,模糊记得在花园里听见什么,又遇上格拉塞,然后,然后……就是阵痛来了。 “可亏得他把你送回来,这阵痛,说来就来。”娘叹了一声,继续绣嘴围上的一朵荷花,半晌方又道:“可怜了他这份执着。”记忆如同沙漏,不急不徐,从一边流向另一边。我慢慢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两个丫头的私聊,包括娘拉着我急走,包括格拉塞抱起我,沉声喝着一旁的下人:传太医,若有延误,以罪论处……还包括我疼得紧时,偏头咬住他的手臂,坚实有力的肌肉,不曾因此放松,他抱着我,大步往紫菡苑走,就像没查觉到任何痛苦。我宁可没听见那些私语,宁可没遇到格拉塞,倒还心安理得些。倘若木桢真有休妻之意,那睦王妃的一腔怨恨该往何处发泄?倘若格拉塞执着于此,不能自拔,那我又如何回应这一片默默付出的深情?不自觉看向两个稚嫩的小肉芽,现在虽看不出究竟,但我知道,将来弟弟一定会冷静沉着,姐姐一定顽皮任性,弟弟一定会像哥哥一样护着姐姐。他们长得像木桢,又像我,哪怕有一天我们都死了,他们还替我们活着——健康、幸福、友爱、无惧。天色还未暗,已听见外头的小太监隔帘宣道:“王爷回府了。” 正欲坐直身子,他已掀帘而入。 “今儿不是宫宴?怎么倒回来得这么早?”只是一天未见,仿佛隔着一生。我含笑看他,他有些风尘仆仆,不像从宫中回府。“回来看你。”他的眼中有些疲惫,丫环上前更衣,他顺手一递,竟是个马鞭。 “你骑马回来的?”不禁奇道:“离皇宫那么点距离,且又要穿过闹市,连皇上都不许皇子轻易在城中纵马,今儿这是怎么了?”木桢一愣,神色有些不自然,走上前对娘道:“岳父大人在前厅候着,又不方便过来瞧嫣然,娘还是去看看吧。” 娘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针线,答应道:“嫣然,一会儿把鸡汤喝了,收敛滋养最好。” “知道了,娘快去吧,顺便对爹说搬来府中住的事儿。” 娘应声出屋,我抱起身侧的宝宝冲木桢道:“名字,该取名字了。” “父皇说要赐名儿,看来这名字由不得我们取了。”木桢就势坐在床边,搂着我,从我怀中看安睡的宝贝。 “那小名儿呢?”我缠着木桢,可他仿佛没想这个问题,只是看定我,替我理清额前的乱发。 “怎么了?”不由追问,话音未落,木桢接口道:“我没去赴宴,从宫外回来。” “有事儿?”敛笑相询,这才发觉,他脸上竟没笑意,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沉重。 “我与钟骁赛马了。”木桢一字一句答,我知道,他们不仅仅是赛马那么简单。 “你输了?所以板着这么个苦瓜脸?”刻意玩笑,我笑了,他没笑。 “他说:不在乎我的将来,只关心你的结局。” …… 我愣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怀里的弟弟醒了,张嘴就哭,本能安抚着他,却有泪逼上来。 “那又如何?” “王妃,让奴婢给世子喂奶去吧。”||乳|母插嘴,而我,紧盯着木桢,只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姐姐也醒了,哭声比弟弟的还大,两个声音哭得那么委屈、那么憋闷,让我心底突然忙乱成麻。 “下去吧。”木桢摆摆手摒退众人,从我怀中接过弟弟,柔声安慰着,“宝贝乖,帮你爹哄哄你娘,别让她伤心。” “你~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宝贝,将来你要长成男子汉,保护娘亲,告诉你的骁叔叔,他担心错了,可他帮对人了。” 帮?反应了数秒,一把抓住木桢的衣袖,“你说骁哥哥同意帮你?” “帮我?他可没那么好心,他不过是放不下自家妹子罢了。”木桢说话不咸不淡,透着一股子酸味儿。 “管他放得下放不下,这下,总算如你所愿了吧?” “这话说得太早,莫不成你这么看好他?”他斜瞅我一眼,孩子气的表情看得人忍俊不禁。 我哈哈笑了,引得好容易哭停的宝宝再一次张大嘴。不假思索,将手指塞进宝宝嘴里,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两个小家伙使劲儿吸吮,姐姐的劲儿竟还比弟弟大些。“哪有你这样做娘的?”木桢忙不迭抱开弟弟,又将我还放在姐姐嘴里的手拉出来,“也不知道脏。” 两个宝贝可不管他们的爹为他们着想,嘴里一空,又齐声哭喊,木桢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忙得满头大汗,高声唤||乳|母进来伺候。我早已笑得前仆后仰,见惯了木桢的霸道、温情、洒脱,头一次见木桢的措手不及、哭笑不得。 “还笑?”宝宝一被抱走,他扑上前,我身子软,一下倒在枕间,“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笑出了泪花,为了这些前因后果,突然感慨万千。我们走得太艰难,中间隔着太多事,然而终于等到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那个结局如何我无所谓,我只知道,能如此相处下去,不再对立,共同努力,已经是最大的圆满。宝宝出生后十天,我被永隆帝封为崇亲和王妃,加封典礼待孩子满月后再行; 宝宝出生后十五天,永隆帝赐名,姐姐名唤萧瑶,弟弟从景字辈,名唤萧景衍,而私下里,我喜欢叫他们囡囡和宝宝,太平常的昵称,常惹旁人背后议论,幸好木桢随我,并不强求。宝宝满月酒,摆在宫中,我休养得差不多,自然也盛装赴宴,正当好春,万物兴兴,宫灯琉璃。琼浆美酒,佳人歌舞,美不胜收。我的宝贝穿戴齐整,裹在锦衣玉袍中,睁着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皇上龙心大悦,赏下不少财物;丽妃也甚得意,早早命人准备了金锁玉挂,套在宝宝颈间腰端,印着灯光,明晃晃的灿烂;皇后独坐高处,虽有孙辈,到底亲子早殇,值此情景,心中凄然,笑得有些恍惚……“崇亲和王妃好气色,这刚刚坐完月子,竟恢复得这般好,实在羡煞人等。”一帮贵妇围着我塞喧,客气一番,又听见其中一个不阴不阳道:“今儿怎么没见睦王妃?照理说,她该来道贺才是。”“听说睦王妃搬回娘家住了,这几日正病着,所以没有过来。” “哦~搬回娘家了啊。”一众人应着,似乎恍然大悟,看我如同看一个红颜祸水,又有些不同,带着嫉恨与猜测。 微微笑了笑,兀自坐回木桢身边,今天的宫宴,沾了宝宝的光,我们一家可以团坐一桌,包括我的爹娘。 “恭喜五弟,诞下双胞,龙凤呈祥。”萧木绎隔桌举杯,而他身边的嫡长子、次子,正踮着脚尖看||乳|母怀中的一对宝宝。“父王,堂弟堂妹怎么这么小?”童言无忌,总是单纯,我与木桢相视一笑,这样的夜,实在不适合与人为敌。 “弟弟妹妹还小,等他们长大了,景宁教弟弟骑射如何?”我将萧木绎的次子抱在膝头,看着明亮的眼眸,很难想像有一天,他们也会如木绎、木桢一般为天下而争斗杀伐。“老四,你说说看,这小景衍长得像谁?”永隆帝心情大好,喝了两口酒,指着||乳|母怀中的弟弟。 木绎一愣,下意识瞟了我们一眼,上前行礼道:“回父皇,依儿臣看,皇侄面额虽像五弟,只是五官精致,还是像娘亲多些。”永隆帝一愣,把眼细瞧我,末了哈哈大笑,“如此甚好,儿循母相,乃大福大贵之命,看来和王妃不但姿容不凡,且是个天生富贵命,来人呐,打赏。”太监捧上一袭华服,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木绎脸色一暗,又不好发作,退朝一旁,独自生闷气。 “既封了崇亲和王妃,就该另制朝服,这袭衣裙,用的是外邦金丝银线绣成,衣料也属极品,睿朝少见,朕今日赏了你,还望你这王妃当得不负重望。”“谢皇上。”木桢与我谢礼,只见永隆帝微颌首道:“且看看这世间是否有如天鹅一般的眷侣吧。”这话说得极轻极快,从他已显老态的脸上,我看见些许疲惫,斜睨了皇后一眼,神色竟有些复杂。不由困惑,偷眼看向木桢,他始终含笑,并不多言,从袖中握住我的手,携我回席。 “齐畅何在?”刚一落座,永隆帝高声召唤,坐在我身侧的爹恭敬回道:“草民在。” “草民?堂堂大睿崇亲王妃的父亲居然只是一介草民。”永隆帝小声嘀咕,拈须一笑,“传旨,封齐畅为延国公,位列三品,赏别苑一处,良田千顷,册封礼与崇亲王妃一道吧。”一时间,集荣耀繁华于一身。我们一家,成了那晚名副其实的主角,钟骁遥遥举杯为我祝贺,我反而有些惶恐——一个人被冷漠惯了,突然某天被人高高捧起,倒有些无措与寂寞。但不知这极度的富贵背后,可隐藏有什么玄机?我向钟骁微笑颌首,看向笑逐颜开的永隆帝,忽然觉得,一切都不会太远了。“这下,我的王妃再不会觉得势单力薄了吧?”木桢在我耳边低语,带着调笑,酒精染红了他的耳根,淡淡的酒味让我清醒。“这话怕该对你自个儿说。”我小声嗔他,心里不是不高兴的,毕竟娘家人终于得到承认,这期间也过了数年时光。 “依我看……” “父皇,儿臣府中的相士昨日夜观星相,只见繁星璀灿,预料着我大睿蒸腾之象。”木桢才要说什么,木绎上御前恭贺,见永隆帝高兴,不由进劝道:“收复同治洲不过数年,如今百业大兴、百姓安居,皆称诵父皇英明,连桑夏国也屈于大睿雄威,于月前又奉上恭品若干,这当真是前所未有的盛景之时啊。”“真是,那桑夏国历来狂傲,又是蛮子性情,不懂服人,朕以为有多难缠,谁知军队一到,一样溃若散沙,朕心甚喜。”“同治洲目前的执掌王爷年纪尚轻,众臣难服,依儿臣的意思,当另派人选才是。” “哦?依你说派谁?朕以为像钟王爷如此青年俊杰实在不可多得,既回了京,朕可不能放他走。”永隆帝呵呵笑着,与钟骁共饮一杯。“父皇说得是,儿臣荐另一个人,父皇瞧瞧可行不可行?” “说来。” “国安侯许世杰。” 心下一咯,他果然在排兵布阵,同治洲虽说算不上大,到底是边防要害,前可联合桑夏国,后可要胁睿朝京瑞,历来就是兵家要害,再加上夺嫡之争,只怕得了同治洲,事半功倍。永隆帝微一沉吟,迟疑道:“国安侯是将才,但才从边防回京,又不熟同治洲务,这~” “皇上,微臣既为朝廷效力,断不敢有享福贪念。既是四皇子提携,微臣愿往同治赴任。”许世杰上前请命,不长的时日,两人已达成共识。席间突然安静下来,这皇家宴会,无论为了什么而办、中途怎样开怀,最后似乎总要绕到政事上,让人心下郁结。 永隆帝嗯了一声,转向钟骁道:“爱卿治理同治洲颇有体会,可有什么提议?” 钟骁缓缓起身,步入众人视线。我瞟见木绎的唇边扬起一丝胜利的微笑,但听钟骁缓慢道:“皇上厚爱,微臣以为,国安侯虽是良才俊杰,但无法掌执同治洲。”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木绎猛的偏头,又收回夸张失望的表情,冷冷道:“王爷何出此言?” “同治洲乃边防要塞,与桑夏国接壤,民风纯朴,以纺织绣品闻名于世。国安侯久在南方边境,不通民俗,难获人心,此其一;其二,国安侯年少时曾随军征讨桑夏国,邻国忌恨,不易相处;其三,同治洲立洲不久,极易动荡,国安侯未有睿朝皇室血统,又不明前因后果,难免用政过急,几下夹集,逼民反叛亦是常见。至于其他,不说也罢,唯其三点,足亦说明国安侯并非同治洲王爷良选。”话是说完了,但没人接话,木绎狠狠瞪了钟骁一眼,末了冲我冷笑点头;许世杰斟酌着想要继续争取,已被永隆帝抬手止住,“钟王爷言之有理,同治洲维持现状即可。”红颜果然是祸水吗?至少在木绎眼中是这样的。 宴散了,人走了,唯留下他与木桢对峙,剩下一个钟骁、一个许世杰、一个我,不过几月功夫,这位置颠倒,如同难以预料的人生。“五弟果然好手段。”良久,木绎开口,带着蔑视。“王妃也果真好手段。” “四哥过奖了。”木桢抱拳,痴笑无谓。 “五弟就不怕落下口实?让世人说靠一个女人……” “四哥此话差亦,且又不通,做弟弟的听不懂,若四哥没事,容弟弟先行告退。”说着抱拳,携我离开,而钟骁,目光始终落在一个虚点上,不曾看任何人一眼。他算是过了明路,直接与木绎作对了。只是没料到他会选这么一个时机挑明立场,来不及多说什么,那夜发生的事说起来不多,回想起来每件都很重要。直到回府,直到安睡于榻上,我还有些昏昏然——从前敌国卑微的和亲公主一跃人上,过去那些历史都不重要了,因为皇孙的出生,一家因此显贵。突然就明白母凭子贵的期盼,原来是这样真切、这样实用。望着身边深眠的木桢,一时感慨。我们的孩子,刚刚开始他们的人生,而我们的人生,也必然因他们而变…… 自从有了孩子,生活重心就发生了倾斜。虽然伺候两姐弟的下人比伺侯我的还多,但事无巨细,就算不劳累也有操不完的心。眼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一点点变化,心里说不出的欣喜满足。虽然双胞胎长像相似,但细看还是略有不同。囡囡长得更像木桢,眼睛黑而灵动,嘴唇一抿,眉头一蹩,只要不如意就会放声大哭,无限委屈;宝宝长得却多几分灵秀,常常瞪着黑眼睛看他的姐姐,满脸困惑,仿佛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哭泣?我喜欢拿着一个拨浪鼓逗宝宝,看见他黑宝石一般的眼睛转来转去,心里就乐开了花。只是每次,只不过摇响几下,囡囡见没人理她,总会在旁边表示抗议,奶声奶气哭喊,憋得小脸通红,哭得眼睛、眉毛、鼻子全都皱在一处。“囡囡乖,囡囡是姐姐,不能这么小家子气。”忙不迭将她抱起,囡囡的小鼻子一抽,慢慢敛了哭声,心满意足。再看宝宝时,他冲我咯咯直笑,额头宽阔,小胖手微微举起,上面的银镯小了,嵌进肉堆里。“还是世子懂事,这么小就知道让着姐姐了。”一旁的||乳|母奉迎,抱起宝宝哄他游戏。我拧了拧囡囡的小嫩脸,独喜欢这个有些淘气的丫头片子。她张开小嘴,长长的打了个哈欠,露出粉嫩的舌尖,安心靠在我肩上,眼睛一眯就睡着了,嘴边还挂着一丝口水,悬悬欲坠。人说双胞连心,不一会儿功夫,宝宝也开始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点着点着,就把口水蹭在||乳|娘身上了。 我抿嘴而笑,怕吵醒他们,极轻极慢的放回小床,替两个宝贝掖实被角,左右无事,嘱咐||乳|母几句,往园中闲逛散心去了。这是难得的身闲心也闲,放在平日,不是操心宝宝们的衣物打扮,就是操心他们的饮食冷暖。一时吃得太饱隔食了,一时穿的轻薄感冒了,姐姐病了弟弟好好的,等姐姐病好了,弟弟又开始流鼻涕发高烧……为人父母原来如此辛苦,不亲自试试,永远只能体会皮毛。这还是生在贵族,伺候的人一堆,整天围着两个宝贝转悠,感觉心还是全放在他们身上,连木桢都开始有了怨言。“原以为生完孩子你的心思就回来了,谁知生了更不把我放在眼里。”想起前晚,他饮了两杯酒,趁着烛光,斜睨我一眼,又不愿透露酸醋的心态,自嘲一笑。“生了事儿才多呢,怀着的时候照顾我自个儿就成,这平白无敌多出两个小肉芽,整天琐碎得啊~十二个时辰也不够用。”“那么多下人是用来做什么的?瑶儿和景衍每人两个||乳|母不说,还有针线上的、膳食上的、掌灯的、掌物的,连太医也驻府每日过来看视……依我瞧,是你太紧张了。”“他们再尽职究竟不是母亲,若不是这天生的身份,谁还认真把他们当宝。”嗔了木桢一句,复又长叹一声,低声道:“可这身份,说来牢靠,也是朝夕即变的事,谁曾想,百年前,萧氏也不过只是一介地方官员呢。”他一愣,轻笑展颜,站起身走至我身后,展开双臂环住我,“偏你有这么多感慨,身份地位虽说易变,可我们终究生在盛时,整日不是操劳囡囡与宝宝,就是做这些无谓之吧,你瞧,好容易养胖了,这会儿全都瘦了回去。”不由噗哧一声,微扬头道:“当真生了还和怀着的时候一样胖,只怕有些人又该嫌弃了。” “谁敢。”木桢喃喃应着,俯身吻我的脸颊,下巴上的胡茬扎得人又痒又疼,左右躺闪不过,被他牢牢圈紧。 “快别闹了。”我笑着推他,身上触痒不禁,笑得叉了气儿,还是窝在他怀中。 “别闹?你还想让为夫的等多久?”他的话音低沉,带着挑逗,我禁红了脸,只觉体温慢慢升高,一切激|情涌到脸上,握住他的手,微一迟疑,转身相就。一室春色关不住,羞红了一双壁人,羞红了满屋的烛光。我们仿佛初尝云雨之欢,他的身体承托着我的,我的长发纠结在他胸前,一起一伏间,两人都忍不住呻吟颤栗。隔了那么久,又好象只是昨天,我们那样熟悉对方,同时又充满了激|情与欣喜,就像热恋的男女,彼此贪恋一时之欢,竟忍心将长夜变短,竟私心将爱欲充斥这原本寂静通透的夜色。…… 念及此,未免脸热心跳,独自走在崇亲王府的后花园,不知不觉就出了紫菡苑。 心里始终萦绕着一件事,每每想起,又被琐事所扰,等追赶着再去思考,那件事又模糊不清,抓不着头绪。信步闲逛,并无目的,但定睛一瞧,这里分明那么眼熟,在崇亲王府南边落千丈隅,一个小小的院落静静伫立,别处都是繁华似锦,唯有这里,遗世独立,另一种不容世俗打扰的风骨  。心下一窒,那点点心事终于被想了起来。推门而入时,里头鸦雀无声,连看守院落的粗使丫头都不见踪影……这里向来少人,除了他的住客,连固定的下人都没有,正合了这住客孤僻的心境。“还以为你不在。”兀自掀帘而入,格拉塞坐在暗处,坚毅的侧脸,不羁的长发,什么都没变,连他黑白分明的眼神,都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多些苍老。“在等你不请自来。”格拉塞的嘴角不易查觉的轻扬,眼神示意,让我坐在他对面。 “既然有‘等’,怎么算得上不请自来。”我笑,倚炕而坐,春末初夏,气候开始变热,空气里闷闷的飘浮着一股水气,看来快要下雨了。格拉塞倒了一杯茶,茶色奶白泛黄,闻上去很香。“这是我家乡的奶茶,多年未喝了,今日突然想饮。” “那我岂不是来得正是时候?”奶香混着茶香,不用酒精,已然醉倒。这是草原民族的琼浆,培养出像他一样健壮的草原男儿。格拉塞微一挑眉,一杯奶茶放到唇边轻点,如同在品酒,多一滴都是浪费。 有阳光从窗格泻入,时隐时现。我看向窗外,云彩很厚,从四面八方滚滚相聚,越来越浓,天空的蓝色只剩下一些间隙,间隙里的蓝天特别清透,衬得旁边的云彩有些发乌。“快下雨了。” “是时候下雨了,立夏已过。”格拉塞接口,抬眼看我,只是一瞬,我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生产那天,他如小星般漆黑又带着亮光的眼眸。“谢谢你。”又饮了一杯奶茶,纯香适口,惹人回味……可惜这杯奶茶不属于任何人。 “谢我什么?”他挑眉,难得的顽皮表情。 我答不出来,要谢他的地方太多,这些年,他一直在暗处护着我,哪怕木桢对他有些不满。 “你要做囡囡和宝宝的干爹,这是逃不了的。” 格拉塞一愣,半晌,方缓缓点头。 “嫣然,若我走了,万事当心。” “你什么时候走?”我追问,既祝福他的远离,又舍不得这样浓厚的友情。 没有答案,他向来不肯细说,就好象当年初识,他救我于危难,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流星夜空下那样明亮。他来了、他走了,就如同一阵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流浪人间一回旋,带来的只是风的清新,却不会带走任何留恋。“离开以后你会去哪儿?”执着的人始终执着,我脱不了世俗观念,总惦记他的去处。 “也许回家乡,也许四处走走,哪儿都去看看。” “还会回来吗?” “你希望?”他突然盯住我,只是片刻功夫,又笑了,犀利的目光慢慢变软,那笑里,带着豁达与几分自嘲 凤凰花开第37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几分自嘲。 “嗯,朋友经年不见,自然会想念。”我没说,其实他还没走,我已经开始想念——想念这份没有负担的感情。 “也许,谁知道呢。” “宝宝长大了,真希望你能教他骑射。如果到时候你有了自己的妻室儿女,那就带他们一块儿回来,让你的儿女与宝宝作伴。”“如果没有呢?”格拉塞淡淡道。 “不会的。”我打断他,“只是现在,你没遇到那个和你缘份最深的人。” “缘份最深?” “对,男女之间,无论相爱如何铭心刻骨又或者怎样海誓山盟,说到底,最深的缘份仍是夫妻之缘。红颜知己不易得,可那个陪你一辈子,到死了都睡在一个墓|岤中的人,才是最值得你对她好、对她深情、对她无止境付出的人。”“你在说你自己?”格拉塞轻笑,“难怪你如此放心得下。” 笑意僵在我脸上,我将和亲视作自己生命的分隔点,从前与现在,总觉得不是同一个人同一辈子,所以常常忽略世人的耻笑。面前这个男人,他从来都没伤害过我,今天突然提及,我才发现,我始终是那个齐嫣然,身份再怎么变换,也换不掉此生此世一女两夫的尴尬。“我是说,幸亏你有这样的胸襟。”他淡淡接口,声音虽小,表情却真。“若你也如那等凡夫俗子,心念顽固不化,恐怕也换不来这长久的真爱。”“那你呢?你也不是凡夫俗子。” “你如何知道?”他笑了,目光转向屋外,笑中带着无奈。 “格拉塞,带翠茹走吧,又或者是柳青,我想木桢他定不会作难。” “你就不怕我作难?” “那带你的某个红颜知己走吧,带着她一道浪迹江湖,温情伴激|情,红颜为英雄,岂不是一桩美事?” 他不答话,只是紧咬了咬牙关,和我记忆中一样执着。 良久,我轻叹一声,提裙下炕,绣鞋歪放在炕边,鞋面的图案小而精致,朵朵梅花像一个个圈,将每个人关在自己的圈内。“知道你不会答应,原是我造次了,一时心急,也忘了顾及这许多人的面子。”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屋外起了狂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格拉塞想拦我,伸出手又停在半空,讷讷的没有说出半个字。“只是一点,你千万得应承我。”看定他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嗯”了一声。 “若是定了行程,千万提前知会,我还要设宴相送,与你饮上一回。”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好象过了很长时间,这才轻笑出声,微微点头。 于是我放心了,世人总是痴心希望凡事有始有终,哪怕感情亦如是——有一个不算明朗的开始,也会下意识求一个明朗的结束。饯行就如同这段友谊一个小小的终点,没有这个饯行,一切都不会变,只是心里会多些遗憾。那一夜,我都在盘算怎么替格拉塞饯行,又不知道他具体的行期,又惦记他今后的人生,左思右想,竟不能入眠,借着帐外的烛光,看深睡的木桢,眉目清秀,嘴唇微抿,睡梦里偶尔展颜微笑,如同 个孩童,单纯而真挚。我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指,指根处的老茧,还有饱满的指肚……于我,是一种熟悉的安慰。 天将明时,我睡着了,半明半黯的梦境最难清醒,而这样的梦境仿佛很长,再睁眼其实很短。 “你不上朝?”朦胧间问还躺在身侧的木桢,平时此刻,他应该已在朝堂上理事问责。 “今儿不想去,告了假陪你。” “你这王爷当得真轻闲。”不由嘀咕着,睡意犹在,只是慢慢醒来,神思有些迟缓。 “嫣然,咱们今儿出城走走如何?” “昨天才下的雨。” “今儿天气好,我看了。” “囡囡和宝宝呢?也带上他们?” “他们还小,带出去没得累赘,就咱们俩如何?” 我们变成普通夫妻,每天的谈话都是琐碎的内容,幸而这个普通的丈夫还愿意陪伴这个普通的妻子,尽量找出时间与她单独相处。可惜我现在一门心思牵挂儿女,于夫妻私情倒没从前看重,于是他又抱怨了,“自从生了孩子,怎么比怀孕时还少相聚,我从宫中回府,你总在后房与他们嬉闹,等我换好衣裳,你又累了,早早趴在床上睡觉……”“好吧。”我打断他,捏着他的脸颊,“你越来越唠叨,快赶上娘了。既在朝里告了假,今儿就出去一天,刚巧去了城外,给爹娘带些乡下吃食来,他们也喜欢。”木桢嘻嘻应着,一挺身起床,哗啦一下掀开我的薄被,清晨的风还有些凉,我与他笑闹着穿衣收拾,这边早膳才上,那边有个小丫头惊慌来回。“怎么了?大清早的。”木桢有些不耐烦,也没让人家起身。 “回王爷的话,奴婢是在外院替军师打扫屋子的,今儿一早去扫院子,一个人也没瞧见,连屋子里也空落落的,奴婢只当军师外出公办,可巧瞧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那丫头一面回一面递上那封信。心下一动,隐约间感觉到格拉塞已选择了默默离开…… 信是给木桢的,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告诉他——他已经走了。 浮萍聚散,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木桢不说话,眼神一凛,捏皱了信纸。那米黄|色的信笺在他的手心,变成一团废纸,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挺拔,只是一朵开残了的花。“这才是他,就像当年,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就出现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记不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木桢自嘲一笑,将那信纸随手一撩。我有些怔愣,几乎不敢相信他已经走了。“信里还说什么?”不由追问,可木桢摇头,“他去意已决,早走晚走都已了然于胸。如此也好,只是可惜今后少了个对饮的挚友,未免寂寞。”“可问过大门外当值的,军师往哪边儿出的城?”急问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她一个劲儿摇头,末了又点头,半晌方结结巴巴道:“回王妃的话,军师天没亮就走了,一人一马,当值的只道他外出公办,也不当回事儿,开门放人,夜色朦胧,竟没瞧清去向,隐约间像是往南边儿去了。”南边?心念一动,想起我的凤凰树,自从怀孕,它们就成了我脑海中既定的风景,现在算起来,已有年余没再见它们。 “木桢,既要外出散心,干脆我们去京郊农庄吧,去看看我的凤凰树。” 他深深看我一眼,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微一思量,吩咐人准备马车。 经年没出远门了,我忙着梳洗,忙着交待||乳|母好生伺候囡囡和宝宝,忙着着人送口信给相信不远的爹娘,让他们过府照看,忙着将头发挽成最简单的单髻,忙着换上骑装,最后,忙着抓起一壶酒,匆匆了上马车,总觉得什么东西带漏了。木桢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着我上上下下的动静,嘴角越扬越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行了,忘了什么让他们送来就成,去的也不远,再耽误下去,晌午都出不了门。”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只是生孩子生得人都犯傻,事先又没准备,等好容易上路,时候已不算早,到了农庄,就该用午膳了。车轮辗地的隆隆声,还有车箱里微微的摇晃,就如同一个大的摇篮,摇着摇着睡意就上来了。木桢见我困倦,挨近身将我揽在怀里。“怎么?昨晚没睡好?” “嗯。”我应着,昏昏欲睡。 “嫣然,格拉塞说他不用告别,因为他已经告别了。” “嗯嗯~” “我猜想,他一定提前和你说了,他留在这儿,这么长时间,到后来,都是为了你吧。” 我的意识开始游离,真的听不懂木桢在说什么,只知道他时而叹息、时而低笑,说不出的复杂情素。而我,倚在他怀中,听他平稳的心跳,并没有多少波折激动,下意识里放松了心情,伸手握出他的掌心,沉沉睡去。马车跑得轻快了,隐约间知道已出了城门,我的心开始雀跃,睡意退去,为了这京郊清新的空气,果然让人精神一振。 “想骑马吗?”木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一动,他知道我醒了。 “想,好久没骑了。”我来了兴致,自然也为纪念远离的格拉塞。 “走吧。”他笑着,喝停了马车,命人牵马,却只有一匹。 “这怎么够?”疑惑相询,木桢挑眉,将我扶上马背,自个儿也跟了上来,从身后轻轻将我环绕,“你一年多没骑了,先熟悉熟悉再说。”“你骗人。”不由低喊,可木桢已哈哈笑着打马前行,速度不快不慢,刚好让风扬起我耳边的发丝。 这是令人愉快的一瞬间,虽然天气已开始炎热,虽然我们都有些不舍格拉塞的离开,但就如同一个新转折点,拐角处总会让人别扭,一旦探身出去,又会是另一番光景,无论好坏,我知道格拉塞一定在远处祝福我们,就好象现在,我们都在心底默默的为他祝福。木桢是个好丈夫,同时也是个好情人。他知道何时深情款款,何时柔情似水,何时又激|情如火。他明白我的心思,不用点也能体会,于是,我们并没直奔农庄,而是直直往山上去了,那个最起初是格拉塞带我去的地方,那对凤凰树生生相依的地方。这条山路极少行人,去年秋冬天的落叶犹在,厚厚的铺了一层,下面的开始腐烂,上面的还是一片片齐整的树叶,只不过失了生命的绿色,变得深乌发黑。一场夏雨落下来,它们的脆劲儿变软了,马蹄踏在上面,有时会深深的陷出一个脚印,然后才缓缓恢复原状……默默承受着,是每个生命必经的过程,叶如是、土如是,连我们亦如是。整个行程,我一直在发愣,也不知想些什么,低着头看那些经年堆积的落叶。木桢替我挡开低垂的绿荫,偶尔惊动林间的松鼠,噗遛一下从你眼前跑过,纵上一旁的树干,躲在枝桠间偷偷看惊扰了它们的来人。“这条路,还是格拉塞带我来的。”缓缓开口,没想到说出这么一句。 木桢一愣,倒也不生气,只是在我耳边低笑,“这条路,是我带他来的。” “现在他走了,只剩下这路。” “还有我们呐。” 对,除了路,还有行进在路上的我们,经过很多事以后,很多人变幻了身份,很多人出现又离开,唯有木桢,一直在我身边,还有……钟骁。“你的一生会这么简单?”我问,始终不敢相信爱情可以这样长久无私。 “简单?这是最难做到的简单。连我,都几次打了退堂鼓。” “哦?”不由转头,瞧见挑眉的笑。 “若是坚持下去,只会比现在更难,别的不说,睦王妃该如何处置?” “她?”木桢的眉心轻轻蹩起,握住缰绳的手下意识捏紧了,“如今国安侯已是过了明路投奔四哥,我与她之间,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你想回旋?”女人天生的直觉总是避重就轻,关于国家、朝政,似乎永远没有比情爱场上的争夺更加迫切、更加直接。木桢轻笑出声,俯头看我,原本带着嬉笑,可目光相触,他的表情反而认真了。“从来没有过,谈什么回旋。” “可~” “我的意思,大家都在找一个台阶,国安侯虽投靠了四哥,她虽然素来对你不善,说到底,皆是因我而起。” “所以才难办,你道我是小气?可她究竟不是侍妾,是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是崇亲王府的睦王妃,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休妻就能解决问题,那就太简单了。”木桢微微颌首,并不答话。我知道他也为难,虽然他与睦王妃并无夫妻之实,可正妃地位不同,若是被休,拿什么面目面对世人,又拿什么身份再嫁良人?“木桢~”我唤他,没来得及说下去,目的地到了,因为一阵风吹过,我听见它们在风里婆娑的声音,相互依偎着,羽叶舒展,一下就把我带到它们的世界——深情而又动人。一年不见,我的凤凰树长大了,树冠覆盖了半面小山包,根茎粗壮,枝叶繁冒。只是它们还如记忆中那样——根生两处、叶握一端。随风摇荡着,整个山谷都是它们的窃窃私语。我听不懂,旁人听不懂,只有它们自己能听懂,那些前世今生的故事,诉不完的爱恨情仇。“你瞧它们~”木桢率先下马,手指远处,风掀起他的衣袍,站在树影斑驳下,他的身影欣长挺直,“等它们开花了,我们也能如它们这样,一生厮守,纵有旁树别草相扰,又何曾入得了世人的眼?”“可惜我一直不够勇敢。”我答,骑在马背上看风里的凤凰树,摇曳生姿,看似柔软,又带着无限决绝。 “不,嫣然,我们只是一直在试探。有时候,勇敢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勇敢,这样我就可以躲在后面偷懒。” 他笑了,笑得特别明媚,就好象晴天的树叶,上下翻动,反射太阳的光芒。 “天知道,我的勇气都是你给的。” “我的何尝不是?” “这才是注定,我们改变不了,又在不知不觉中造就。” “那别人的命运呢?也改变不了吗?” “别人的命运,不在你我考虑的范畴,至于她,我自然会安排妥当,只是眼下,时候未到。” “我没逼你,只是女人,总是青春易逝、年华早衰。” 哈哈的笑声,响彻了山谷,木桢将我抱下马,就这么抱着,让我比他高一点,让我可以俯视他的眼睛。 “知道不?这些年你变了很多,唯有骨子里那份单纯与善良,一直保留着,让人忍不住为你心动,为你情牵。” “只是单纯与善良?这世间有很多这样的女人,连男人都有很多,只怕你爱不过来。”忍住笑,我们的心情时高时低,如同这风里的林海。“不,还有很多,所有的加起来,没有人能替代。” 爱情往往令人费解。最起初的时候,容貌一定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可到后来,彼此都有些模糊对方的样子,所以的零碎拼凑起来,才是你的那个“他”,独一无二。“放心。”木桢继续道,我在心里低语——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总是放心的。 “睦王妃的事,急不在一时,你只虑着她的青春,这固然重要,可有更重要的事在后头,个人的造化,总要看个人的行止。”行止?心下疑惑,却也不便多问,见他云淡风清的样子,固然还有些担忧,也不足为道了。 那天,在京郊的农庄,我们重温着久违的激|情,天幕低垂了,他不舍回京,拉着我站在小院天井中,看着星光一颗颗亮起,点燃了墨蓝的天空。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连我,都放下时刻牵挂的一双儿女,只静静与他并肩而站,直到夜风吹凉了我们两人的肌肤。第二天天不亮就启程回京,木桢换好朝服,直接上朝去了,马车将我送回崇亲王府,才进大门,早有管家上前低声回道:“禀和王妃,睦王妃来了。”心下一咯,她经久没来,今儿倒来得这么早?下意识往紫菡苑走,心里惦记囡囡与宝宝。 “王妃放心,王爷早就吩咐了,不许让睦王妃进紫菡苑,一并物件贺礼、婢女小厮,皆不许放进去。”管家跟在后头,小心奉承,“何况昨儿王妃刚走,延国公和夫人就来了,这会儿正在紫菡苑逗弄外孙呢。”不由轻吐口气,笑着转身才要谢他办事老道,余光瞟见不远处角落里,有个人冷冷看着我,说不出的怨恨与忿忿。 “睦王妃~”我的笑还在,只是有些吃惊,那笑容也变得不太自然。 “和王妃好兴致,妾身今儿一早来,原想见和王妃一面,谁知听下人们说,王妃与王爷外出散心去了。”她缓缓从花荫下步出,一身淡绿色绸衣,衬得整个人带几分脱俗的清雅。“睦王妃怎么站在这儿?快请里头坐。” “不了,妾身过来拿一些盛夏的衣物,这就要走。”她说要走,其实定定的看着我,脚下仿佛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睦王妃难得来一趟,怎么说走就走?我房里备着上好的双奶皮,王妃且尝尝再去。”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只是王爷有令,妾身不得入紫菡苑。” “那去你那儿?” “别介,就在这儿吧。”睦王妃轻笑,手指一旁的花亭。 “王妃~”管家犹豫着想阻止,我摆了摆手,吩咐道:“下去吧,我自有分寸,让他们上两盅双奶皮。” “是。” “和王妃果然气势不同,难怪我听大哥说起,如今和王妃与钟王爷……兄妹同心啊。”她已径自坐下,眼睑低垂着,态度仿佛恭谦,语气却甚是讽刺。“哪里,说到兄妹同心,我一向羡慕睦王妃与国安侯。” 两人客套着,都带着敌意,没有共同语言,几句话说完就没了下文。丫环们斟茶上点心,来来往往,我们反而与这亭子一道,成了不动的风景。正思量间,见娘迎着几个婢女往这边来,为首的丫环捧着双奶皮,一队人走得有些匆忙,及至娘瞧见我,仿佛放心了,脚步才放缓了些。“怎敢劳国公夫人亲自送来。”睦王妃坐在椅间客气,并不起身。 “哪儿的话?王妃客气了,您是主,我是客,还要谢王妃这些日子对嫣然的大度,快尝尝这双奶皮,趁新鲜做到,夏日补养消暑最好。”娘还是一如既往,笑容不淡不浓,刺得睦王妃无法答言,只冷哼了一声,抬起碗拨弄着白玉碗中如一碗白玉般的双奶皮,并不尝试。“娘,宝宝们好吗?”忍不住低声询问,娘冲我点头,展颜一笑,“说到宝宝,真是个聪明孩子,这才多大,凡事都知道让着姐姐。”“他那是天生的老成,哪里就成了聪明?”我也不由开怀,一提到孩子,有如春风拂过心田,吹走丝丝寒意。 “那不是?男孩子,总要稳重些才好。倒是囡囡,个头不大,噪门儿怎么那么大,饿了尿了,一个府里都能听见她的哭声。”娘一面说一面摇头,“这两姐弟当真生反了。”人回来了,心早就飞回紫菡苑,可惜睦王妃坐在这儿,没有去意,也不好太露凉薄。耐着性子陪她坐了一回,时不时聊上了句,皆是无关紧要的话,我学不来娘的淡定,几次露出去意。“和王妃想必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与王妃相谈。” “莫如睦王妃等王爷回来再走?”起身劝留,她的身影一窒,半晌方道:“不用了。” “嫣然,送送睦王妃。”娘朝我使眼色,我跟上前,两人并肩,只是气氛更加尴尬。 “睦王妃~”眼看将到大门,心里有些话,想对她说,思量着开口,才要继续,她打断我道:“你要说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我不怨你,也不怨王爷,唯怨造化弄人。可你别高兴得太早,皇上再宠你们一家总是有限,须知,那钟王爷可是一臣侍二主,你呢?”睦王妃瞟了我一眼,满是不屑,“一女侍二夫,天下尽知。”微有一愣,面前的睦王妃笑得阴险邪恶,反而激得我收了几分歉意,变得同样冷漠。“睦王妃提醒得是,嫣然谨记。只是睦王妃别忘了,许家摇摆不定,最后投向四皇子,又何尝不是一臣侍二主?”话音未落,她的脸色一沉,对视片刻,终于拂袖而去。 夏初的早晨,阳光显示出自己的力量,晒在我后背上,暖得过了,有些热得烦躁。可这场对峙下来,心下却阵阵发凉。突然有种预感:虽然宝宝还小,只是夺嫡如箭在弦,已离最后的决战不远了……囡囡和宝宝长得快,转眼就出牙了,除了||乳|汁,他们也开始吃些辅食,各种水果蔬菜做成泥,看他们半抿半嚅,小脸吃得脏兮兮的,小手还抓着勺子不断挥舞,就忍不住开怀——两个宝贝都健康活泼,这是我最大的安慰,比一切爱与情感都让人踏实安慰。宝宝是结实的,个子看上去与囡囡差不多大,但他比囡囡沉许多,抱在怀中,紧实嫩滑的小脸,圆溜溜的黑眼睛、挺直的小鼻梁,喜欢用脏嘴蹭在你脸上、衣领上,笑起来有两上甜甜的酒窝。有人说他长得像我,过于“漂亮”,我看不出来,反而觉得他像木桢,还不会说话的襁袍婴儿,已经有那份沉稳老练的气度——凡事不与囡囡相争,很少哭泣,笑得也不算多,总是瞪着大眼睛观察四周,冷静而有趣。囡囡则不同,说她是个脑子没成形的小女婴,莫如说她是个小人精。哭声最大是她,笑得最快是她,吃得最多是她,尿得最多也是她。比宝宝早出生半小时,就比宝宝精了不至十倍八倍。木桢常看着她摇头,冲我无奈苦笑,“瑶儿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你还是随我,依我瞧,长大了可没人敢娶她。”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囡囡性子外露也是好事,省得吃亏。” “女生外向啊,果不其然。”他摇着头欲走,可囡囡突然伸出小手,依依呀呀使劲儿叫唤。 “快,她要你抱她呢。”抿嘴一笑,木桢将囡囡抱在怀中,口中念念有词:“瑶儿,要爹爹抱?” 囡囡抓住他衣领上的盘扣,手指扣动,嘴里唔唔有声。木桢用下巴上的胡茬刺囡囡的嫩脸,若换作宝宝,一定不乐意,唯有囡囡,最喜欢木桢这样逗弄她,每次一哭一闹,只要用上这招,肯定破涕为笑。这好象现在,刚才还专注于木桢的领扣,这会儿已咯咯笑得眯起了眼。“囡囡想讲话了。”我看着她吱唔,偶尔扯着喉咙大声喊……娘说我学语前也常这样,于是我想起从前家中的那架紫藤,我躺在紫藤花架下的摇篮里,看娘温柔似水的笑,使劲儿一咧嘴,终于唤出两辈子的呼喊。“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叫‘娘’。”“早着呢。”木桢一面逗囡囡,一面答话,“你没听||乳|母说,一岁左右能说话就算不错了。” “那还得等几个月。” “想着慢,过起来就快了。这不,夏天热得虚了,才嚷着受不了,这下,转眼就快入冬了。” 一句话提醒了我,转身问屋里的侍女,“宝宝们的衣物可准备好了?别等到时候手忙脚乱。” “回王妃的话,世子与郡主过冬的棉袄、绣货都备齐了。前几日王爷还说用貂皮给世子郡主做冬衣,国公夫人说小孩子火气大,用不得这些皮具,这才作罢。”瞟了木桢一眼,倒没料到他这样细心。 木桢有些不好意思,眼睑一低,反而笑了,“原是前些日子打猎,父皇赏的,我想着府里人人都有了,放在那儿也是浪费。”“真正是男人家没个常识,哪有这么小孩子用皮货的?”嗔了他一句,心里却甜,伸手接过囡囡,她犹抓着木桢的一簇头发丝儿,红红的小袄衬着红红的脸蛋,眼眸黑亮灵动,身上带着浓浓的||乳|香,手臂胖成藕节,手指粉嫩可爱……这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纯粹的时光,有所倚傍、无所负担。“嫣然。”木桢从身后搂住我们母女两,轻轻在囡囡额间一吻,“下月冬至,宫里定了去芳泽渡节气,父皇今日刻意提醒我,让你带着瑶儿与景衍同去。”“芳泽?不就是那个温泉之乡,离京瑞可远?要去几日?” “说起来倒也不远,只是路不好走,所以从没带你去过,出了城往西几十里地,行宫刚刚筑好,父皇一时兴起,加之朝中无什么大事,也想享享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这一来一去,总得待上十来天吧?” “可不是,说起来,那行宫前前后后也修了数年,最算是落成了,我去瞧过,每座主殿里都是温泉水,气候虽然也冷,可殿里被这水汽蒸着,比别处滋润得多,你定然会喜欢。”“我自然喜欢,只是不放心远行,宝宝们还小。” “伺候的人都跟着,错不了大折儿。” 玩了一会儿,囡囡在我怀中睡着了,将她放回摇篮,盖好小锦被,看她熟睡时甜美的样子——小手握着拳,大拇指被握在中间,小嘴一嚅,眼皮粉嫩、偶尔跳动……每一处细节都让人喜爱、让人满溢幸福。这才是母爱的感觉,有责任也有感动,有承担也有收获。“行了,瑶儿睡了,该轮到关心我了吧?”木桢轻笑,拉着我出屋,连宝宝也睡熟了,只是他的睡姿踏实,不若囡囡总爱踢被子。屋外冷,晚秋的风特别刺骨,而且很长,斜刺里狂过小院,卷起落叶满天。木桢挡开侍女送上的我的衣物,展开自己的披风,将两人裹在一起,他的体温温暖着我,低头含笑看我,眼眸明亮有神。穿过回廊、门洞,朔风掀起袍角,扫落片片枯叶,从树端飘然落地。 照睿朝的规矩,火炉子得等冬至以后才笼,热炕也是这样,之前无论再冷,都得硬撑着。自我生了宝宝,身体俱寒,天儿转凉后,我们的内屋已笼上火炉,掀开厚实的门帘,暖气扑面而来,一下就薰红了我的脸颊。“让他们备酒。”木桢一面脱去披风,一面吩咐下人。 “又要喝?” “这样冷天儿,你也喝点暖身子。”他搓着手,搓得热了又捂住我的。“晚膳我命人备了炸鹌鹑,就着咸粥,最易下口,再饮上几杯,岂不乐哉?”说得我也笑了,卸了妆、除去头上的发饰,又将腕间的镯子收好,净手洗面,一会儿功夫,天色暗了下来,晚膳铺满矮几,木桢早坐在那儿早斟自饮,一杯热酒下肚,屋内酒香四溢,引得我也来了兴致。“这是羊奶酒?我记得府里的已喝完了,你哪儿弄来的。”看着||乳|白色的酒汁,这酒是桑夏国的特产,虽说两国通商,但商市时开时闭,两朝互不服气,货品流通有限,自格拉塞走后,已有些日子没喝了。“笑话,虽说这是桑夏国特产,可堂堂大睿五皇子,难不成连几坛酒也弄不来?”木桢斜睨我一眼,他是不容易醉的,除非他心里带着醉意。饮着这酒,想起那独自离开的故人。马蹄踏处,是他孤寂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永远只是一个若远还近的背景,高大的身姿、不羁的长发,还有干净的白布袍,随着风扬起的,何止是他发与衣角,还有他不被世俗羁绊的灵魂。良久,木桢长叹一声,目光盯着那奶白色的琼浆,嘴角的笑带几分无奈,“终究是留不住他。” 我一愣,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他这样的人,只怕没谁留得住。” “说得是,只是从今往后又少了个对饮畅谈的人。” “我还不够?”刻意想让木桢开心,他冲我一笑,顺势将我搂在怀中,“够与不够,那由得我们选择。” “木桢~” “还记得我与格拉塞赛马吗?你摔倒在我们身后。” “记得,怎么了?” “你猜谁赢了?” “嗯?”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多少年前的事,连我都差点忘了前因后果,虽然一提及还是很容易想起,他们曾经的对峙,是因为用情的错误。“谁赢了?”话到嘴边,木桢反而摇头,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眸中有淡淡的血丝,酒气上来,他身上却没有令人作呕的烂醉之味儿,他没醉,只是有太多心事。“看来是你输了,所以今儿喝闷酒来着。”掩面而笑,又替他满斟上一杯。本是玩话,不料木桢猛地抬头看我,嘴唇一动,音没发出,我知道那是一个“对”字。两人皆是一愣,因为他们的赌注毕竟与我有关。 “多少年前的事儿,你还放在心上?这会儿,人都不知走到哪儿去了。”故作轻松,心下却不轻松,我突然觉得,格拉塞似乎没走,这酒里,有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说得是,只不过一时感慨。”木桢笑了,虽然有些勉强,俯身直接吻住我,不容我插嘴,“再赛一百场又如何,你还是我的。”原来当年的赛马是这样的结果,原来木桢输格拉塞一着,两人都耿耿于怀。我有些复杂,虽然这复杂里没有纠结感情。 “木桢~”他的吻密集了,轻轻吸吮着我的肌肤,酥痒微疼的刺激,让人很快迷失自己,可我仿佛总有一句话,挂在嘴边心上,就是说不出来。“什么都别说,现在,没人能把你带走。”木桢缓缓解开我衣襟上的盘扣,动作轻柔得好象害怕把我弄伤。 我想笑,结果却是一滴泪,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我们怎么爱,似乎永远没有十足的安全感。 “太子之位,父皇心里应该有盘算了吧?”这样的氛围,实在不该谈这样的朝事,但我只想早早了结,无论怎样的安排,都让世人放心。木桢一愣,突然狠狠地除去我身上的罗衫,一件肚兜相对,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身体,并不觉得羞怯,只是屋里的温度正暖,我的体温也慢慢升高。“管他这许多。”木桢低吼着,咬住我的耳垂,他的上身赤裸,隔着两人的中裤,已能感觉到他的欲望。 “宝宝毕竟还小。”不由轻叹一声,我想我明白永隆帝的心思。 “快了,景衍就快长大了。”他接过话头,就这么一来一去说着朝里那些烦心事,不知何时,两人都肌肤相贴、坦诚以对。平常夫妻应该也如我们一样吧?总被琐事困扰,有时很想甩开一切,但灵魂脱体了,肉身还留在原处,很苍白无力的感觉。在木桢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微微上扬起身体,期待着水||乳|交融时忘却一切的燃烧。紧紧攀住木桢的脖颈,我的双腿绕住他的身体,当他悸动,我也跟着悸动;当他停止,我们就陷入无止尽的渴望;当他猛然加快,我被一波波扬起,越飞越高,无力承受极速的飞旋,我们身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样,这样的忘乎所以,这样的痛并快乐,这样的……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也是这样的……伤人伤身。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就病倒了,半夜的高烧让木桢吓了一跳,他连夜召太医号脉,我隐约只听见几句话:冷热交叠、虚火攻身,以致内外不调,外感侵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得等过几天才能见囡囡和宝宝了。倒也并不以为然,毕竟每年季节更替,总会病上那么几天,有时吃药,有时只是静养也就好了,可这次不同,躺在床上缠绵了近十日,总好不利落,烧虽退了,身上无力,常发虚汗,又添了咳症,日夜辛苦,不得休息。木桢心里发急,面上却不动声色,每日黄昏时陪着我略坐坐,除了汤药,又加上偏方,冰糖炖雪梨、蜂蜜煮贝母吃了不知多少,并不十分见效。湿咳又转为干咳,咳得我混身紧张疼痛,不得片刻安宁。太医命人将囡囡和宝宝迁出了紫菡苑,而我,只能坐在回廊的躺椅上,裹实了被褥,远远的,看下人们往外搬动着宝宝们的衣物器皿,最后,才见||乳|母抱着囡囡与宝宝出来。“囡囡~”不禁喊了一声,又引得一阵咳,似乎能看见宝宝们四处寻我的目光,可她们走得远了,一刻也不敢停留,生怕病气过给孩子。这真是残酷的现实,我舍不得他们,却又不能不如此行事。眼睁睁看着两个小家伙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极限,连哭都觉得费力。“行了,有娘在外间照看瑶儿和景衍,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且待养好身子,冬至就快到了。” 木桢劝我,而我突然有些烦躁,憋红了脸,只说出一句,“你也到外间睡吧,省得过了病气。” 他一窒,生生将火气按了下去,仍耐心道:“别使小性子,天儿冷了,你身子又弱,这会儿怎么离得了人?” “你们看我就好象看个痨病鬼,能躲多远躲多远,干脆全都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儿自生自灭得了。”病得久了,脾气也变得怪异,道理虽懂,但不能与自己的孩子亲近是多么痛苦的事。而我现在,等待这病全愈,已经耗费了太多体力与心力。木桢脸色一沉,想要发火又碍着我的身体,一言不发,只是扶起我欲送我回房。 几下争执,别的倒还好,就是咳嗽又冲到嘴边,下意识强忍着怕传染给木桢,直忍到面红气粗,终于扶住一旁的柱子猛嗽不已。“嫣然~”他唤我,欲上前,背对着他连忙摆手,咳得才好些,勉强道:“快出去吧,就算你不怕,我也怕了。” 他有些犹豫,我喝一旁的小太监,“还不快把王爷请出去,这屋子可不能待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喘。 木桢怕我拦阻,既不敢上前,又不愿离开,半晌方跺足吩咐苑内的丫环:“小心伺候着,不许躲懒,有事既来知会。” “奴婢知道了,王爷还是先请吧,省得王妃挂着王爷,反而不易好呢。”小丫环上前劝,冲木桢的贴身太监使了个眼色,他被人连哄带拉劝出了紫菡苑,这时,我的泪才滑落下来,顺势落在衣袖间、地面上。“王妃~” “我知道,该回去养着了。” …… 冬至已到,大批皇亲前往芳泽,若大的崇亲王府,只剩下我,还有囡囡。永隆帝惦记宝宝,于是木桢带着他去了。临走时还不放心,想要告假在家陪我,可永隆帝刻意下旨命木绎、木桢携长孙同行,木桢无奈,只得留下娘照顾我,自己也加入那道浩浩荡荡的贵人避寒之列。临行前,收到钟骁的来信,这已经是自病后第三封来信,开始都是问候,又带着担心,慢慢开始叙述些坊间奇闻趣事,倒替我解了不少烦闷。只是辛苦了娘,带着囡囡,看着我,爹也随驾前往了,这王府,热闹的只有娘一个人,其他处冷清了许多。幸而我的病开始慢慢好转,偶尔,娘也许||乳|母抱着囡囡在窗棂下给我看——她的眼睛乎闪乎闪的,透着机灵,伸手想要摸我,却摸到冰凉凉的琉璃窗子。小孩子长得快,十来日不见,囡囡长胖了许多,个头也大了,小嘴开始看出形态,如同菱角,任性的翘着,可爱而又漂亮。我隔窗逗她,同她做着鬼脸,囡囡有些糊涂,依依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玩得累了,||乳|母正要将她抱起,她突然甜甜的唤了起,“娘~”很细的声音,含混不清的发音,只叫了一声而已,就扭头自玩自的,可我兴奋得忘了身体,赤足冲到地上,才跑到门口,又生生住了脚,“囡囡乖,娘最近不舒服,等娘好了,带囡囡出去玩儿。”一面说着一面笑,一面笑着一面哭,我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激动得连咳嗽都忘了,只是背抵住门,拼命克制自己想要出去与她亲近的欲望。生命成长中的惊喜让我几乎一夜全愈,可娘犹不放心,非得等太医诊治了才肯让我去见囡囡,躺在枕间,焦急的等待太医前来,也许是我心急,觉得等了很长时间,这才听见外头翠茹奇道:“噫?今儿怎么不是王太医?”“昨儿夜里,芳泽那边传王太医去了,这不,就由微臣替王妃看脉。”是个圆厚的声音,我不太熟悉。 “敢问太医贵姓?” “不敢不敢,微臣姓吴,是太医院的偏院,因素日不常来府上,因此姑娘不认得。” “这~” “微臣前来,也是听王爷吩咐,这儿有王爷书函一封,姑娘看了既知。” 几下信纸悉索,我冲门外道:“快请吴太医进来吧。” 门吱哑开了,进来一个老头儿,须发皆白,年纪甚大,与他中气十足的噪音不相对应,微抬眼一笑,一般恭谦卑微的笑容,却让人没来由有些不舒服……老太医的药倒是不苦,就是与平日的味道有些差异。他也说了,如今病势渐减,不用再下猛药,只要养足精神、调理保养即可。所以药里减了清热拔火的成份,多了安神滋养的补品。府里专门有查验药方的人,又有专门验药配方的人,所以我并不当心,那碗药熬上来,一口气儿就喝了,一面还在问着,“敢问太医,不知我何时能抱囡囡?”“囡囡?” “哦,就是我家小郡主。” 老先生眼睛一眯,嘴角一扬,“王妃病好了,自然就能亲近。” “当真?”我无端兴奋,对一个刚做母亲不久的人来说,与 凤凰花开第38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子分离是最大的苦难。雀跃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混身无力瘫软。“王妃可是困了?”太医的样子时远时近,连他的声音也有些飘忽。我抵着额间,努力抗拒这来势过凶的睡意。 “这药来得快,王妃好好睡一觉,醒了再与旁人亲近不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话音未落,我已倒在枕间,最后的印象,似乎是他笑着吩咐不许下人打扰。隐隐觉得有些蹊跷,努力集中快速涣散的思维,一切无计于事,身体无法抵抗药力,我陷入深黑色的睡眠,如同昏迷。 天地未开之时应该就是这样,除了混沌什么都没有,连“我”的概念都没有,混混噩噩也没有时间长短的概念。 不知过了多久,最先醒过来的是自己的耳朵,声音虚虚实实,忽远忽近,还不真切,但总算冲破了那片寂寞,嗡嗡声慢慢变成说话声。“崇亲王府看守得铁桶一般,没想到你真有办法把这美人掳出来。” “如何?我早就说过,百密一疏,只看你敢不敢做罢了。” “这下你在主子那儿立了大功,今后可别忘了兄弟我。” 哈哈一阵笑,他们似乎走远了。我想动,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想叫,噪子仿佛被胶堵住了,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隐约感觉自己仍睡在一张软榻上,房间里悉悉索索的似乎有脚步声。那脚步声轻萦,就像我房中的丫环,一时间竟有些怔愣,怀疑刚才听见的对话,不过是场梦境。“她醒了没?”房门吱哑一声,有人进来了,问了这么一句,却没人回答。 “行了,你下去吧。” …… “你的事办得好,主上自然会对你另眼相看,现在拿着这道圣旨回崇亲王府,余下要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崇亲王府?圣旨?一直想看看不说话的人是谁?我努力的睁眼,用尽混身力量,指头微一松动,眼睛眯开一条缝,却只看见一个背影出了视线,裙角一扬,看上去有些眼熟。“王妃醒了?”屋角站着的那个人,是个太监,尖细的声音,苍白的脸色,还有像猫一样的笑容。 “你~”我开口,只有一个嘴型,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笑得更灿烂了,走上前道:“王妃莫怕,我们主子请王妃过来叙叙旧,没别的意思,王妃好生休息,再睡一觉,就到御驾行馆了。”御驾?这人是永隆帝身边的人?我展眼四望,这才发现,这不是屋子,只不过一个富丽的车厢,器皿陈设一应俱全,软榻香衾精致华美。“王妃不必多虑,待到了芳泽,我们主子自会见您。” “你是谁?”张张嘴,我只比出口形,强撑着想要坐起,可惜身体不像自己的,动不了一分半毫。 “奴才是谁,王妃不必知道,横竖过了今日,什么都清楚了。”他躬腰退出,态度居然甚是恭敬,除了那丝习惯性的虚伪笑容,一切都仿佛与平日没什么区别。我努力平息涌汹翻腾的思绪,一点一点从头细想,而马车马不停蹄往前,周围已无人声,想来早出了京城。 思维慢慢清醒,我想起囡囡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娘”,隔着琉璃窗户,我想去亲她,她已经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胖乎乎的手腕上还戴着永隆帝赏的金玉富贵镯。想及此,不由急得哭了,我若被掳,囡囡不知情况如何,还有娘,这些天一直住在府里替我照看囡囡,正准备给她缝制一身淡鹅黄的衫子,眼下不知可还有这样的闲心闲情?如此说来,那太医一定有问题,只是崇亲王府向来把守甚严,一关一道,皆是木桢的亲信,若是太医有问题,如何放得进来?若是药有问题,验方的人竟发现不了?若是方有问题,怎么还能变成汤药?问题一个套着一个,越想越蹊跷,想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只觉重重机关背后,早有人安排部署好了一切。 药劲儿过得很慢,直到天黑了,终于能倚着靠枕勉强坐起,腿上犹麻木笨重,动弹不得,口中干渴得厉害,只半天功夫,嘴唇都烧裂了,想要唤个人倒杯水喝,声音嘶嘶难听,虚弱得好象蚊子在叫,再也叫不进一个人来。心情一时焦躁、一时烦闷,一时又被恐惧笼罩。天黑后,也没人进来掌灯,这不大的车厢好象一个密闭的黑屋子,若不是偶尔听见车夫驭马的声音,我简直怀疑马儿自己朝前奔着,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往未知的黑洞里迈进。随着气温下降,我裹紧身上的被褥,反而慢慢冷静下来。这些被褥床帐皆精致大方,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所用,我疑心是木绎,但也担心竟是永隆帝——毕竟他只需要一个孙子以继香火,并不需要一个专宠的儿媳,难平天下。若是后者倒也罢了,虎毒不食子,囡囡和宝宝一定能相安无事。若是前者呢?心下一凛,这次芳泽之行只怕并不简单,也许从开始就是个圈套,那木桢现在情形如何?下一步又该如何行动?掳我的人究竟是木绎手下的国安侯,还是作为睦王妃兄长的那个许世杰?原来于公于私我都不容于世人之眼,想在这样的甜蜜生活中寻得一个出口,真是难于上青天。那夜无眠,辗转反侧,药力渐渐退去,想得越多,越是清醒,一面设想各种可能,一面侧耳倾听车外的动静。除了这驾马车,似乎还有另外几匹马儿的蹄踏声,前后左右,密布如同雨点,分不清究竟有几个人“护送”这样一辆连夜赶路的马车。天光亮了起来,带来一线曙光。外面的人还是沉默不语,没有交谈,而我听见远远的另一个声音扬声问道:“来者何人?此乃皇室禁地,速归。”跌绊着摔下床来,想要掀开车帘呼救,有人比我动作更快,车帘一扬,清晨的光线泻入车厢内,只是一瞬,又暗了下来。“别说话,你可想清楚,郡主还在我们手上。” 虽早有预料,还是惊得两眼昏花,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压低声音冲那侍卫颤声道:“这位大哥,但不知~” 话没说完,他一扬手,目光凶狠,“王妃还是省些力气吧,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你~”我气结,还想多问,马车停了,外头有人回道:“这是崇亲和王妃的车子,因王爷思念王妃,连夜派人将王妃接了过来,这位官爷可要查验查验?”“哦?下官听闻王妃染疾抱恙,倒经得起连夜赶路?”守官有些迟疑,我死死盯着车中的那个侍卫,他的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轻笑,好象很乐意看我有苦不敢喊的窘态。“恕下官皇命在身,得罪王妃了。”那守官说着掀开轿帘一角,我与他四目相对,想表达的东西太多,脸上反而僵化得没了表情,双手微微握拳,已出了身细汗,刚想张口,他已放下轿帘恭敬道:“果然是崇亲和王妃,恕下官失礼,只怕王爷等得急了,王妃好走。”“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马车又开始向前,我知道,就算刚才那个守官多给我些时候,我也不敢开口,毕竟囡囡还在他们手上。“奴才是谁,王妃不用知道,一会儿,我们主子会见你。”他说着跃下马车,居然不等车停,看来也是个高手,而我,如何能逃脱现在的局面?行宫到了,不若皇城大气精美,小院小户,另有一番情趣,可我无心观赏,从车缝中,眼睁睁看着经过一道道院门,来往队队宫人,都不曾对我的马车起疑,但不知木桢住在哪儿,我的宝宝又在哪儿。正思量间,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看上去竟有些像小福子,惊呼声被外头看守我的人瞪了回去,他冷笑着用身影遮严了车缝,说话又要错过这次机会。坐立难安、欲哭无泪,抓住自己的手,想要告诉别人我的情形,无意中摸到无名指上的戒指,心思一转退了下来,看没人进来,将那珍珠戒指往缝隙里塞了出去……心下砰砰乱跳,期盼木桢能看见这枚年前他送我的黑珍珠指环。当马车终于停在一座偏僻的院门跟前,太阳刚刚升起,阳光还很稚嫩,有人带着我极快的进了那道狭小的院门,来不及细看周围环境,屋里仿佛坐着个人,以一种等待的姿态。还没瞧清,但我已猜到几分,走得近时,果然是他,那个胸怀大志的国安侯,许久不见,他蓄起两道八字胡,原先粗矿的脸上多了几分阴谋的味道,抬眼斜瞄我一眼,斜斜的光柱从窗格中射入,将他的脸划分成明暗相隔的几道,让人心下陡生寒意。“果然是你。”我冷哼,恐惧里多了一些轻蔑。 “王妃还以为会是谁?”许世杰反问,短短的眉毛扬起,脸上带着邪逆的笑。 “说吧,你要什么?” “王妃还是那样快人快语。” “那还废话?” “既是快人快语,又何必事事挑明?” “我不和你打谜语,纸包不了火,你将我从王府掳了来,就不怕东窗事发,难以收拾?” “收拾?”许世杰缓缓从椅中站起,一步步踱到我跟前,冷冷笑了,“王妃若是不知皇上此行的目的,可要微臣略告知一、二?”我不答言,也不看他,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居然只穿了双袜子。 “这天下,只怕要易主了。”他哈哈大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说不震惊是假的,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我也愣住了,只是片刻,想了很多。难道永隆帝要立太子?又或者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想要退位?一切都不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木绎只怕要先声夺人,不再争取那道圣旨,他要争取的是,排除一切可能因素,将自己送往那个至高的位置。“易主也易不到侯爷身上,侯爷这般兴奋却是为何?”我笑,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果然,许世杰脸色一沉,戾气上来了,“王妃好利的嘴,就不怕小郡主有个三长两断?” “郡主?你有资格动郡主吗?只怕尘埃不定,连你主子也不敢轻易动我母女二人,你还是回去请示请示再说。” “你~” “如何?侯爷还有话要说?” 我们对峙着,他眼中的怒火一点点变作冷嘲热讽,干笑几声,拍掌唤人。 “将王妃送到暗阁,明日一过,大局就定。” “是。” “慢着,好生招呼我们的美人,别怠慢了王妃,这样美人,只怕连主子也舍不得轻慢。” “呸。”我狠狠啐他,可惜被人拉了出来,几下跌撞,已被人塞进小轿,就这么几转几回,似乎出了行宫,又似乎还在行宫范围,当所有人都走了,小门锁上,窗格关严,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四壁空荡,除了一张床、一张矮几,连一个茶壶都没有。“来人。”拼命拍打着房门,并没人上前阻止我的嘶喊,看来,这儿离行宫颇远,至少他们不用担心我的声音惊动了皇亲贵族。皇亲?皇亲马上也要变了,从前,我摸不准永隆帝的心思,现在,他的心思显得不重要,因为,木绎已打算夺位! 吃饭的时候,有人送饭进来;喝水的时候,有人送水进来。都是拉开一道门缝,连人脸都看不清,拿走物件,马上阖拢,大门上锁,嗒的一声,尤为刺耳。我求饶、我申诉、我斥骂、我威逼利诱,一切都没有用,外头分明有人,可他们一个字也不肯说。整整一天,粒米未进,身上酸软,额头一阵阵冒着冷汗,高烧又回来了,我只觉得自己烫得吓人,又异常怕冷。坚持不住,裹紧了床上唯一的薄被,冬天的夜,寒冷寂静,我没有蜡烛,在黑暗里,只能看见一个个影子,晃来晃去;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喷出来的都是热气,眼皮涩重发烫,再也无法支撑,就这样半睡半迷,晨昏不分。早上,一阵阵马蚤乱将我吵醒,有那么一瞬,我分不清自己的状况,身上还是烫的,心里还是冷的,就像生病初期,躺在紫菡苑的软榻上,看着他们将囡囡和宝宝带走。一阵苦涩涌上,慌忙擦拭着眼角的湿意,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脆弱。“听说没,今儿一早,皇上下旨了。” “真下旨了?立了谁做太子?” …… 这边还没感慨完,外头兴奋的私语惊得我双眼发黑。 那人嘿嘿冷笑了几声,低声道:“果然如我们王爷所料,立的是五皇子萧木桢。” “那你还笑得出来?这可是树倒胡狲散的事儿。” “可他抗旨了。”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也不知道是发烧烧得,还是被这消息惊到的。外头还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脑海里重复着那句话——他抗旨了……抗旨?这是木桢一生最大的愿望,他为什么要抗旨?思维停在这儿无法继续向前,头皮一阵阵发麻,努力告诫自己要冷静,抓住门框,一点点坐回地上,背靠屋外,外头的人似乎聊得告一段落了,只有来回巡视的脚步声,还有偶尔咳嗽的声音。听得我噪子眼儿也发痒,憋红了脸,还是忍不住嗽个不停,气息全乱。这两天发生的事太过稀奇,就算木绎用计,又怎会这样轻易得手?难不成我们就如此没了反抗之力?“你醒了就好。”有人进来了,皂青色的朝靴印入我的眼睑,这双靴子再眼熟不过了,因为矮帮上绣有龙饰,与木桢的一模一样。可声音与气势完全不一样,我退朝一旁,绻缩着身子,一阵阵发抖。“怎么,你就不想听听你的丈夫如今是怎样的处境?”他冷笑,兀自走到屋中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有人进来奉茶,他摆手道:“全都出去,没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我女儿呢?”不愿抬眼看他,我只关心我的家人是否平安,而现在,就算平安,也不知能否长久。 “瑶郡主?本王的侄女儿?” “别绕圈子,我没力气。”不由打断他,余光瞟见萧木绎斜眼睨我,似有思量。 “对了,刚才下人回,弟妹身子不适?可要本王请太医过来瞧瞧?” “我女儿呢?”扬高声调,狠狠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与木桢那么相似,却与木桢那样不同。 萧木绎扬了扬眉,轻笑道:“我这弟弟苦等了这许多年,谁知功匮于溃,所以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有所顾虑,还能成什么气候?”“四哥不是想对嫣然说教吧?” “说教?本王向来不敢,弟妹何等聪慧,本王早就心明。只可惜一叶障目,为情所困,乃是大错。” “你说谁?说我?还是说你弟弟?抑或者说你自己?” “我?”萧木绎瞪大眼,突然仰天大笑,半晌方道:“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说本王为情所困。” “情,你当是夫妻之情、男女之爱?情,也不过是对事对物的执着,四哥刚刚还劝嫣然莫要执着,奈何自己也是凡夫俗子,木桢苦等许多年的位置,难不成四哥没苦等?”他的笑声犹在,只是多了几分戾气——所有心怀天下的人,都怕别人说他别有用心。萧木绎也不例外,他的目光凶狠了,露出些许杀机,直逼近我,恶声道:“这天下,是我萧家的,试问哪个皇子皇孙没这份心意?就连被废的太子不也在圈禁之所蠢蠢欲动吗?秘密收兵买将,试图颠覆朝纲,幸而五弟机警,若不是他,只怕我们都没机会再斗下去。”我不答话,这不是我关心的,也不是我知道的,木桢回府很少提及朝事,总是三言两语带过,很云淡风清的感觉。 “怎么?弟妹不知道?不过弟妹病着,五弟想是怕弟妹烦心。” “保构儿女爹娘平安,随便你要怎样。”我累了,不想再与他绕弯子,打断他的话,继续道:“你要的无非是那个位子,现在木桢抗旨了,正如你意,放我爹娘带我的一双儿女走,其余的,随你处置。”萧木绎俯身看我,敛了眼中的笑意,整个人突然严肃起来。“留下他们做祸害?” “不,留下他们,告诉世人,你是多么仁慈称职的天下之君。” 他眯起双眼,嘴角突然噙起一丝淡笑,“你在激我。” “有这个必要吗?现在,我们一家,都在你手上,就算你真起了杀心……得天下者,不可以常理拘之,只要睿朝富强兴旺,没人会记得你曾经怎样逼父弑亲。”“住口。”萧木绎喝停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逼父弑亲?这罪名本王承担不起。” “四哥既敢做,为何又不敢当?”他的手指松动了,我能说话,只是声音唔唔,有些可笑。 “弟妹果然与众不同?” “四哥现在才发现岂不晚了?” “晚?一切不过刚刚开始。五弟的女人,本王向来不感兴趣,你是个特例,单为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就该养在皇宫里让人欣赏。”“欣赏?四哥真会说笑,这些年,我站在空处,供你们一家子欣赏,原来还算不够。” …… 玩话多半亦真亦假,如果听的人够聪明,他应该能明白这里面的无奈与委屈。萧木绎一愣,良久不语。 “我只求你放了我父母儿女。” “你那被勒令闭门思过的丈夫呢?可要本王放了他?” “四哥做事向来有分寸,木桢与你同为皇子,共同夺嫡,放与不放,嫣然不想插手。” 话音未落,萧木绎突然笑将起来,越笑越大,竟有些失控。 “可怜我那五弟,放着太子不做,全为红颜牺牲,不知他听见你这番话有何感慨,可为惋惜错失良机?” “他若活着,我陪他一道活着;他若死了,我陪他一道赴死。他若连这个不懂,就不配这许多年厮守,不配做我齐嫣然的夫君。”“说得好。只不过,弟妹难不成真以为我会放了你们一家?” “不会。” “那何必多说。” 我冷笑,心中反而开始明朗。 “笑什么?” “你不敢放了我们,无非一个理由。” “嗯?” “木桢虽当众抗旨,可大局未定,在没坐上那把龙椅之前,你不会放我们,却也不敢加害我们。” …… “曾听闻弟妹专宠娇横,小女子心性,不值一提,如今看来……”半晌,萧木绎接话,说到一半儿,径自往外头去了。我喊住他,还是那句习惯了的称谓。“四哥。” 两人皆一怔愣,他僵在原地,却也并不回头。 “固若金汤,想逃也不能,想改变也不能,但求四哥许嫣然见囡囡与娘亲一面。” 他没立刻回答,我多了几分希望,正欲上前再央求几句,萧木绎拂袖离开,只听见他吩咐外头好生看守,语气严厉低沉,隐隐带着怒意,还想追上前,屋门啪的一声合上,插销一关,上锁了。随后的两天,焦躁而又无奈,再没听见看守的太监宫女有任何私语泄密,消息封锁了,连萧木绎等人都没再见着。倒是有大夫前来替我把脉,开了几济去火退热的汤药,什么都不肯说,匆匆来匆匆去,一些眉目也没有。耐着性子傻等,我相信木桢也在四处找我,想尽办法打破这僵局。不知永隆帝知道多少,不知外头乱成什么情形,不知爹娘情况如何,不知宝宝现在可安全……一切都成了未知数,我们都是落入水中的枯叶,被水流带向漩窝中心,身不由己。第三天掌灯时分,外头烛火一亮,几个人影印在窗纸上,我没在意,只当是守卫,却听见有人跪地请安,“见过王爷。”“起来吧。” “王爷真要让她们母女见面?此女诡计多端,莫要着了她的道。”这声音是国安侯,带着恭敬与谨慎,是他一惯的作风。萧木绎却哈哈笑了,片刻方道:“一介妇孺,本王还不放在眼里。来人呐,将门打开。” 咔嗒一声,门锁开了,我坐在暗处,只瞧见有人逆光而进,从容的态度、纤瘦的身姿,还有熟悉的气息,果然是娘。 “娘。”我上前拉住她的手,两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有泪花在闪。 “您还好吧?囡囡呢?” “好,囡囡会唤‘娘’了,只是这几天瞧不见你,总爱哭闹。” 我笑了,虽然泪随之滑落。有什么比孕育生命、经历成长更加幸福?哪怕身处决境,一样能给人无限希望。 “王爷开恩,许你们母女一叙,时候不长,有话就快说吧。”国安侯斜瞟我们一眼,很是不忿。 “多谢侯爷传话,代我问候令妹,就说祝她兄长心想事快成了。” “你~” “王妃好利的嘴。”萧木绎站在门前,这三天功夫,他竟憔悴了些,看来夺嫡路难,且又到了关键的时候。“侯爷还是走吧,说到牙尖嘴利,你我皆不是王妃的对手。”国安侯狠狠瞪了我一眼,小声道:“行事莫要绝,否则死得更难看。” …… “嫣然,如今在人屋檐下,你不该逞口舌之快。”他们都走了,娘不禁劝我,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想来也同我一样曾高声呼救。“小人得志,未免让人烦躁。” “可说到底,囡囡还在他们手上,你倒是痛快了,不可不顾虑到孩子。” “我~” “娘懂,你一定比娘还急。”娘的手那样温柔,轻轻替我理顺额间碎发,“不过几天没见,囡囡都胖了,怎你这孩子反而瘦了,脸色也不匀净,到底还病着,如何禁得起这样颠簸。”我想哭,却挤住一个笑容。一个人的时候总鼓励自己要勇敢,突然有人依靠就变得脆弱。而现在,我成了被依靠的那个,既要让娘放心,也想要给囡囡一个平安。“傻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咱们才有力气等他们扭转乾坤。” “娘,这几天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形。” “那天,我带着囡囡游戏,有个小太监进府传旨,让我们速速前往芳泽,我正要到后院找你,谁知他们不由分说将我与囡囡拉进轿中,只说你已经先走一步了。我还纳闷儿,这圣旨再急,从没见过急赛军令的,心中已知不妙,但已被人挟持出府,又怕他们对囡囡不利,不敢强来。幸而一路上倒也照顾得周到,第二日才到芳泽,外头议论纷纷,都说桢儿抗旨,被皇上勒令闭门思过。”“他果然抗旨了。” “嗯,这定然是他们的计谋,擒了你,要胁桢儿放弃皇位。可我一直不明白,崇亲王府把守那样严厉,层层叠叠,他们怎能得手?”“娘~” “嗯?” “我疑心……” “疑心什么?”娘追问,我反而迟疑了,这两天无事,把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遍,最后思绪总是落在那天马车上那个从我视线里消失的裙角,那样熟悉,几番想不起来,直到昨晚才灵光一现,想起那裙角的花样子是我比着菊花描的,又加了些写意手法,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同。“府里只怕有他们的内应。” “谁?” “翠……”说出一个字,又不愿说完整,似乎说完整了,数年的主仆情深,数年的相依相靠,一切都被推翻了。 “翠茹?”娘惊道。我缓缓点头,无比沉重,最不愿面对的还是发生了。 “这些年难为她苦守,又因为格拉塞的事,难免对我心存抱怨,等到今日才起了反心,已经算难得了。” “嫣然~” “若不是她,旁人也没那么容易,皆因她在府中地位非同一般,年龄又大了,说话行事向来稳重,就连木桢也不愿怠慢,可说相当于半个我。木绎他们若想棋行此着,非得买通翠茹不可。”“那现在府里……” “现在不用再瞒了,木桢定然知道了,翠茹若聪明,早该逃走,否则无论将来结果如何,谁都不会放过她。”不是不感叹的,虽然我理解,换作别人一定暴跳如雷,换作是她,心里一下就复杂起来,也许这就是因果,生生不息的轮回着,一时是你欠了我的,一时又变成我欠了你的。“娘,如今之计,不可坐以待毙。”我突然来了精神,抓紧娘的手,凑上前附耳低语,“爹与木桢定在设法,还有骁哥哥,只是我们在他们手上,木桢就算三头六臂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我们得自己设法逃走。”“逃?你有什么法子?”娘脸上现过一丝惊慌之色,随即恢复了平静,侧身坐着,仿佛与我正常的闲聊。 微一思量,千头万绪虽一时理不清楚,但见着娘一面,多了许多勇气,我握住她的手,两人对视,眼神慢慢坚定。 “来人,去唤你们王爷来,我有话对他说。” “王妃有何话,还是对下官说吧。” “你?一介外姓侯爷?算起来我们也是亲戚,我倒有几句话带给睦王妃,想请侯爷传个话。” 许世杰阴着脸站在门口,我记得初识时的他,刚从边关回来,气宇轩昂,武将之风令人折服。不过数年,他也变了,更高的权力带来更虚荣的内心,不平的遭遇扭曲了他的内心。“说到男女私爱,我对不住睦王妃,奈何世事难料,人心更难料,木桢之所以一直存夫妻之名,却不肯行夫妻之实,也是怕负了心又负人,原本打算替睦王妃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断不敢轻慢王妃,奈何已然成敌。睦王妃心中千般怨恨万般悔意,嫣然都明白,只能说声对不住。”我跪了下去,第一次这样真诚的跪拜,对于这个女人,同样恨不起来,如果换成我,也许比她还疯狂。“嫣然~”娘欲扶我,却听见国安侯冷笑道:“猫哭耗子,倒是你的惯常做法,可惜过去的永远弥补不了,若想我家妹子好过,你们必不得好过。”一切从哪里开始就会从哪里结束,感情的辜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我不知前世的轮回中欠了睦王妃什么,我只知道,今生,我和木桢注定欠这个女人很多东西。“王爷。”余光瞟见萧木绎站在窗下,他的身影我认得,因为与木桢如此相似。 “嫣然有一事相求,还请王爷应准。” “哦?难怪世人说人心难足,这答应了一件,果然来了第二件。”他轻笑一声,从窗中看我,两人对峙,又如前天。 “如今我们祖孙三人皆在王爷手中,嫣然惦记娘亲与小女,日夜难安,倒浪费王爷的汤药银子。不若将我们祖孙搬到一块儿,又方便看守,又了了我的心愿,如此岂不更好?”“你想得太简单了吧?”国安侯插嘴,满脸不屑,“当真还在崇亲王府?人人都依着你。” “王爷以为如何?”我不理他,直看向萧木绎,后者微蹩着眉头,并没即刻答话。 “若王爷怕我们逃走,可这样拖家带女,嫣然纵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够;王爷若怕我们私议朝事,须知朝事难测,连王爷只怕也没了把握,何况我们只是妇孺。”“你把我当成我那个痴情弟弟了?”萧木绎打断我,目光突然凛厉起来。 不由一愣,张张嘴不知该怎样辩解。 “来人,将夫人与郡主的物件都搬来隔壁院落,每日许她们母女相见一个时辰。” “王爷~” “罢了,连五弟都回天乏术,我倒要看看这女人有何本事脱得了这樊笼。” “可是王爷……” “哦,忘了说了。”萧木绎一面往外走一面与国安侯对话,走到一半儿,突然转身看我,“你那骁哥哥,兵权已被解除,余下几个部众,倒有大半投在我门下的。王妃何不为将来多做些打算,后宫,永远都缺美人儿点缀。”“你~”我冲动欲上前,被娘一把拉住。 “娘,这厮……” “这厮是你夫兄,你管他作甚。”娘的唇带着淡笑,说话轻描淡写,并不生气。 “为什么娘总能这样淡定?这样从容?构学了一辈子,总没学会。” “他都答应你我每日相见了,其他的,来日方长,何苦惹怒这个雷神。” 对,来日方长,木桢,且等着我们一家团聚,我不要那个天下,我只要你们都能平安……囡囡真的会唤“娘”了,那天居然不是幻觉,就如同现在的处境也并不仅仅是个噩梦,或者也是的,只不过这梦长了些,夜以继日,盼不到梦醒的时候。每天有一个时辰,我与娘和囡囡待在一块儿。有时在屋里看囡囡依呀学语,有时坐在天井里发呆,从天井里望出去,天空只有天井那么大,果然是冬天了,天蓝得澈彻,但带着一丝朦胧,连阳光也不甚热烈,我坐天井里、晒在太阳下,骨子里去还是有阵阵凉意,也许是因为虚弱的身体,也许是因为这寸步难移的处境。只有囡囡是真的豁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笑,是因为快乐;哭是因为饥饿或者寒冷。对她来说,一切都没变,最好吃的是自己的手指,最好玩的是自己的衣扣,最亲近的人是娘,最乐意笑的时候是我在旁边逗她开心。看着囡囡,有时会生出无限的希望,但一个时辰过得太快,每次我们不得不分开,无限的失望又回来了,天空还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只能看见自己头顶这片蓝天——相同的景色、相同的看守、相同的日复一日,让人如困笼中,烦躁着,几乎就要绝望。我何尝不知到了关键的时候,我何尝不知此时耐心比一切更重要,但两日过后,还未有任何消息,心下未免着慌,我的木桢呢?还有钟骁?这样拖下去,究竟怎样了局?幸而萧木绎并不来烦我,许世杰也只在外院驻守,所有的人,除了这个小院的,似乎都很忙,忙到一句话也听不见,一个外人也见不着。我想逃,脑子里不断琢磨着方案,一个个出来,又一个个被否决。第一,我不知道这是在哪儿,外面什么情况,逃得出这个院子,要逃多远才能逃出木绎的势力范围?第二,我逃走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娘与囡囡,这就难办了,就算万幸逃出小院,而囡囡那么小,她怎么会配合你一路沉默,不引人注意呢?于是我又每天与伺候的丫头套近乎,想知道外面的情况,她不说,连半个笑容也没有,只是机械的端茶送水,机械的添衣折被,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器人。于是我想偷偷送信出去,只言片语也好,看每天来往的守卫,注意他们换班的时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如何说服他们替我送信。条条路都死,条条路都没有出口,我急得病情反复,时好时坏,连囡囡也不能亲近,只有娘还苦口婆心劝我:稍安勿躁,一切都会明朗的。她没说“一切都会好的”,她只说“一切都会明朗的”。于是我越发心慌了,这种明朗,代表着一方的覆灭。以前我无所谓谁坐了这江山,现在不同,失江山者失性命,我陪不起,我的爹娘,还有我的一双儿女。萧木绎准我与娘见面后第三天,已是我被困在这儿第六天,黄昏时,看着屋檐一角的火烧云,我坐在椅中,有人来催促回屋,随口应着,不是不愿回,而是身上酸软懒得动弹,阵阵热逼上来,眼皮开始滚烫。“敢情王妃真把这儿当成崇亲王府了?”有人在一旁冷嘲热讽,我挣扎着起身,才一离座儿,身后的椅子就被人撤了,身体失了依傍,腿下又无力气,啪一下歪坐在地上,只觉头晕眼花,看不清面前的景物,只听见众人哄哄冷笑,他们的样子模糊了在我眼前乱晃,个个都带着无情冷酷的笑容,眼中一下激出泪来,又固执不愿流出。“你们怎么伺候王妃的?”正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一个声音从门洞那边传来,这声音听上去耳熟,可大脑传动缓慢,反应不过来来者何人。“奴婢(才)见过侯爷,给侯爷请安。”院子里的人跪在地上,我撑着一旁的廊柱,一点点站直,模糊的视线里,慢慢走近一个男人,是国安侯许世杰。“哟?这是我们倾国倾城的崇亲和王妃?怎么几日未见,竟如此憔悴?”他走得近,近到面面相对,只看见他冷笑着的眼睛。我想躲开,却被他拉住手腕,“怎么?不想听听外头的情况?” “让开。”低喝一声,奈何声音虚弱,没有力量。 “王妃不关心崇亲王爷的处境?那可关心小世子的安危?” “你~” “听着,你如今只是阶下囚,不是高高在上的宠妃,对着我摆脸色,那可是自讨苦吃。”国安侯笑得狠绝,将我拉近身,突然抬高右手,我下意识欲闪躲,他手心一放,指上捏着一只耳缀,细一瞧,却是那日我扔在行宫中的黑珍珠耳缀。“王妃真是绝世聪明,看守如此严密,也能向外保信儿,看来我那妹子是低估王妃了。” 伸手欲抢,国安侯一把握住收了回去。 “真是天不从人愿,可惜崇亲王爷大势已去,抗旨之外又加上谋逆之罪,就算召告天下你被囚在这儿,只怕他也回天乏术。”“谋逆?木桢若要谋逆,又何必抗旨?侯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难以信服。”心下突突乱跳,嘴上却不肯认输,我强咬着牙,抵挡着一波波眩晕,努力让自己显得勇敢一些。国安侯眉眼一挑,冷哼道:“谋逆之罪现在虽未有,明日朝堂上自然就有了。来人……”他说着将我向外猛地一推,跌跌撞撞跌倒在阶前,却见两个侍卫架着一个血人也扔在我面前。那人混身血污,也分不清伤口在哪儿,嘴里唔唔有声,但听不懂说些什么。 “你看清楚,此人是崇亲王爷的内应,今日鬼鬼祟祟在外间探视,好巧不巧被我发现,拿下询问,发现他身上有王妃这只黑珍珠耳缀。”“你是谁?”我犹豫着挨近几步,勉力将他扶起。 他唔唔应着,回头向我…… “啊”的一声,极度的惊恐迫使我松开抱住他的手,几步退朝一旁,还欲退时,被国安侯挡住了。 “怎么?素闻王妃也有些胆量,倒见不得被剜眼之人?” 想哭,却哭不出来,构眼睁睁看着地上那个血人,他转向我那一刹,双眼处只是两个血洞,旧的血迹乌青了,新的血珠又渗出来,又深又暗的两个洞口,好象能把人生生吸进去。“明日将此人奉给皇上,就说崇亲王爷派他前来谋刺四皇子,明为拒太子之位,实则有杀兄之意,此举如何?” “疯子!”我嘶吼,这话说起来道理不通,但他们要加害木桢,应该能在这人身上找到更多理由。 国安侯仰天大笑,半晌方喝道:“来人,将他抬下去,留着这个无目无舌之人还有用场。” 无目无舌,难怪他唔唔说不出话,我奔上前几步,又乍乍停了,地上的脏污的血迹,就在我脚下……如此就结果了一个人的一生,而他,也许根本不是木桢的探子。就算是,一线希望被浇灭,如果牺牲这样惨重,我怀疑是否还要继续努力……“如何,王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明日朝堂上一番辩驳,就算皇上不信我们的话,可如今他更不信崇亲王爷的话,只怕这另一道圣旨就快下了。”“圣旨?”我反复沉吟,如果仅仅为了圣旨,那绑架弟妹这桩罪名一旦被揭穿,那圣旨要来还有何用? 国安侯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他微眯着眼,嘴角一咧,借着昏暗的天光,犬牙显得尤其尖利。“圣旨有了,就是名正言顺,至于皇上,他的身子可不见得牢靠。”一句话未说完,哈哈笑着往外走。这句话背后藏着太多谋划,我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天色暗了,黑夜一点点把我吞噬,下人来来往往,不再劝我回屋。冬天的夜,寒气袭人,雪还未下,已有那种天地寂寂的旷味……我以为病会加剧的,谁知第二天竟好了起来,简直身轻如燕。娘有些意外,我抱着囡囡使劲儿的亲,就好象要把一辈子都亲进去,亲着亲着就哭了,泪落在囡囡粉嫩的脸上,她眨巴着眼睛,好象看不懂这样的母亲。对,她看不懂,等她长大了,也早忘了今天这一幕,有时候,成长是需要被逼迫的。从前被木桢保护得太好,今天,只有自己面对未来,我除了是个妻子、女儿,更是一个母亲,不得不肩负起保护他人的责任。“嫣然,怎么了?” “没怎么。”胡乱用衣襟抹着泪痕,我不想再留一点软弱给我的亲人。“病好了,高兴。”哽咽望向娘,看见她鬓边的白发……人的一生说长即长,说短也?br /gt; 凤凰花开第39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也太短,不经意间回头,发现我们都没权力继续随遇而安下去。“难为你了。”娘似乎很怜惜我,目光尽是慈爱,“你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微扬了扬嘴角,我想告诉她前生的岁月,怎样的自卑,怎样的自闭,怎样的贫寒,怎样的坚持……到最后,也只是微笑着一手握住娘,一手抱着囡囡,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爹娘、囡囡,还有宝宝,一定会平安的。”娘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又突然查觉到这句话的不妥之处,刚要询问,外头又进来人道:“时辰到了,夫人请吧。” 囡囡突然放声哭闹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小手握着拳头,哇哇哭得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娘慌不迭抱住哄她,行动慢了几步,下人吆喝着上前就赶。“放肆。”我厉声喝道,众人一愣,都不料还有这样的气势。 “你们给我听清楚,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们王爷可把最后的决定权交在我手里,你们若想今后日子好过,就别怠慢了夫人与瑶郡主。”“嫣然~”娘似有觉悟,唤了我一声,奈何囡囡哭得厉害,她不得不抱着小家伙哄个不停。 “娘。”我唤道,从她怀中看囡囡哭闹的模样,小嘴张得那么大,已希疏出了零散的几个牙,眉头紧皱着,小手握着我的一个指头,怎么都不肯松开。“乖囡囡。”我反复念,泪滴在她泪上,怎么也收不住,见娘又要说什么,狠心转过头,稳住声音吩咐门口的守卫道:“送夫人与郡主回屋。”屋里慢慢安静下来,可囡囡的哭声仿佛还萦绕在心头耳边,我怔怔的依床而坐,靠在床架上,前尘往世如同电影,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丫头们不待催促,端上了热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我笑了,有些悲哀。 细细的、细细的,擦拭自己的脸颊,病后的容貌有些憔悴,可眼眸明亮,印在水中,一漾一漾的,漾出很多心事来。 解开挽起的长发,以手作梳,沾水梳理长丝,从顶端到末梢,自己抚摸着自己,轻轻舔噬内心的伤口。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生命中那样欢笑与泪水,最后都只是一个泡沫。而我要做的决定很简单,简单到甚至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坚持得难熬,苦等得莫测。简单到只是一念之差,也许,我起码能让爹娘平安。第二天天光刚亮,我已命人传话出去,请萧木绎一叙,又让人传话,因为病又反复了,怕传染给孩子,所以今日不见娘与囡囡。原以萧木绎听见了就会过来,谁知竟拖到下晚时分,门吱哑开的时候,他还穿着朝服,我走近相迎,面上挂着微笑,倒让来人愣住了。“弟妹消息可真快,虽关在深闺内院,竟也知道今日朝里的事儿?” “嗯?什么事儿?”他的话把两个人都问住了,我的笑僵在脸上,仿佛笑得不是时候。 萧木绎眉目一挑,走近前道:“那弟妹今日请本太子过来有何事相商。” 太子?许世杰的话果然应验了,萧木绎笑得那样得意,我早该料到一切都如他意。 “怎么?弟妹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我傻站在那儿,简直忘了自己的决定,直到他的脸逼近,近到能看见他眼中的我。 “如何?这太子侧妃的位置还给弟妹留着,后宫诸院,弟妹喜欢哪个院子?”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尝试着拉回已经开始涣散的笑容,引着他往里屋走。“原想备酒的,可使唤不动丫头们,只有清茶两杯,替四哥庆祝。”“弟妹。”他突然叫住我,目光凛厉了,“你果真今日一早就知道消息了?” 微一稳神,我还是那样笑着,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四哥说笑了,嫣然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又怎能未卜先知?”一面说,一面瞧他脸色渐渐放缓,手中端起那杯热茶,奉上前道:“只不过前日侯爷来略提起过几句,嫣然并不敢多想。”“他?他说了些什么?” “无非是说四哥如何英明,如何布局,如何离那个位置,一步步近了。”我看着手中的茶碗,一碗青绿色的茶汤,漾出我的笑容,笑得有些虚伪,可笑得很坚定,不掺一点柔弱。“难怪。”萧木绎一把将我拉进怀中,茶水泼了他一身,我低呼着本能想要挣扎,才一动弹,囡囡的哭声好象就在我耳边,无比清晰。“难怪今儿难得见弟妹一笑,果然倾国倾城啊。” “四~” “叫我的名字。”他打断我,喝令我与他更加亲近。 “木……”我看见他的眼睛,和木桢那么像,有时候像到,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混淆。 “木什么?” “木绎。”终于唤了出来,内心的屈辱反而变小了、走远了,微不足道了。 萧木绎哈哈大笑,笑容在我面前不断放大。 “四……木绎,嫣然有一事相求。” “哦?美人儿想求什么?”他抬起我的下巴,眼睛里不是爱恋,而是征服的快感。 “想……想请太子赏嫣然几壶酒,让嫣然陪太子好好喝上几杯。” 萧木绎一愣,指肚极快的滑过我的脸颊,是与木桢竭然不同的霸道,“果然是个灵透人儿,还知道分寸。来人,上酒备菜。”“你不怕我?”喝多半醉,不由问他,我在赌,赌一个胜算极小的局,然而不赌,连这么点胜算都没有。 “怕你作甚?” “你不怕我假降?” “你难道会是真降?” …… “美人儿既是灵透人儿,何必绕那么大个圈子,折磨了自个儿,倒让本太子心疼。” “木~” “听着,就算你是假降,咱们日子还长,我就不信,一个女人罢了,日复一日,会有不动心的时候。”萧木绎饮到兴奋处,双目发红,那里面藏着的野心呼之欲出。“就如同弟妹从前不也是戬国钟将军夫人吗?被五弟掳来成亲,不也一样伉俪情深?”他说着开怀大笑,倒是我,乍一提及,无奈罢了,竟然会滴下一滴泪来,连自个儿都觉得费解。“嗯?”萧木绎扬声询问,猛然凑近前揽住我,只一顿,俯身就替我舔去脸上泪痕。“还惦记着你的夫君?还是那戬国的将军、睿朝的王爷?本太子告予你知晓,他们,如今还是王爷,可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本太子的阶下囚。”“殿下。”我跪倒在地上,混身发颤。 “何事?” “嫣然想求……” “别把我当成我那个痴情弟弟。” “嫣然只想求爹娘与囡囡、宝宝的平安。” …… 屋里悄无声迹,良久,萧木绎起身将我扶起,唇边噙笑,得意而又狂妄,天下,皆不在他眼里。 “那要看弟妹怎么做了……” 这声弟妹无比刺耳,也许带给他的是极度的刺激。我侧身一躲,脸上犹有笑容,“殿~” “嗯?” “恕嫣然无礼,只是连日生病,又不得洗浴,今夜晚了,嫣然陪殿下饮几杯以示庆祝如何?” “殿下?”萧木绎一挑眉,猛地将我搂紧,哈哈笑道:“虽说本太子喜欢美人儿直呼名字,可这‘殿下’二字听起来着实舒坦,从美人儿口中说出,比任何人唤得都舒坦。”无奈的,我依偎在他怀中,我丈夫的哥哥,他们的血脉相连,正因为此,现在的情形显得犹为讽刺。 我不愿多想,或者说是不敢多想,多想哪怕一点,就没有勇气继续下去。 美貌有时会带给人困扰,有时也会予人方便。如果一个男人垂涎一个女人的美貌,那这个妇人就可以借此提出一些要求,反正没有爱的联系,不过就是条件的交换,我求得心安理得,他也心知肚明我的委曲求全。萧木绎不是一个傻瓜,他精心谋划着,一步步接近那个位置,在这之前,一切都不心急,包括对……我。 这给了我喘息的机会,在与他周旋的同时,我也在布置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棋局。 从那天以后,我换了一个院子,陈设布置精美得多,连下人们也不敢再恶语相向,小心服侍着,低着头、垂着眼睑,唇边含着微笑,就好象我真的是她们的主子。每天夜里,萧木绎都会前来,并不相强,只是要我陪他喝酒,几杯下肚,眉眼带着喜色,搂着我的时候,嘴里哼着小曲儿……人生这样就满足了,有时候,我甚至不忍心破坏他的美梦。对他来说,等待是漫长的,但又充满希望,唯有这过程,让人心甜如蜜,也许结果来临那天,反而不如想像中美好。迎来送往,等送走他,躺在盛满热水的木桶中,有泪意的时候,我就将自己埋在水里,一遍遍默喊着木桢的名字。环绕的热水将泪逼了回去,我的长发散在四周,扰乱了我的视线,那些纠结的黑发,在水里舞蹈,旋转缠绕着,如同往事——就在你身边,但只是一股淡淡的墨意。萧木绎被册奉为太子,萧木桢被贬为郡王,钟骁又做回一介三品将军,国安侯许世杰一跃而成太子府中位高权重的谋士、新任外姓国安王爷……朝夕改变的不止是他们的身份,更是局势的变迁,这后头隐藏着风云变幻。我满心期待永隆帝班师回京,如此静候下去,机会全无,仿佛一潭死水。这消息迟迟不止,倒是无意中听见有人私聊,才知道木桢已与萧木绎多番谈判,几次未果,按捺不住心性,动手打了当朝太子,连郡王一爵都难保……木然的听着这些消息,木然的没有反应。我始终不肯相信,木桢会束手无策;我始终相信,聪明如他,总有一天,会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娘很担心我,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劝我静候佳音,可我不能用他们的性命做赌注,我只能以自己的身体做赌注。两相比较,身体反而微不足道。此时才明白,男女之间的事,要么情到深处无怨悔,要么连那么一点淡然的味道都没有,完全的互相利用,倒也轻松没挂碍。在芳泽待了近十天,夜已经寒了,冬天的脚步越来越快,天空灰蒙发亮,始终不曾落下雪来。从前,我喜欢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坐在廊下抚琴,不为那寂寞的琴音,而是期盼手指僵冷以后,有个人会替你耐心捂热。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的笑容,仿佛一刻都没远离,有时我站在夜色中,遥望微微发红的天空,想像木桢握住我的双手,不断哈着热气,我笑了,跺着脚跳,于是他拉着我进屋,炕早就烧暖了,可他将我冰冷的双脚塞在他的两腿中间,就这样,窝在他怀里,是比春天还暖的温柔与深情。 “木桢,你在哪儿?在做什么?”我喃喃低语,就如同他站在我面前,两人相视笑了,他眉间还是那样自信,带着霸道,带着深情。眼角不觉有些湿意,任由冷风从敞口的衣领灌进去,刺骨的寒冷让人清醒,让人不再沉溺于这样的好梦。“夫人,殿下着人来传话,请夫人移驾里屋。”自从我搬了院子,萧木绎吩咐众人换了我的称呼,崇亲王爷不存在了,崇亲王妃自然也跟着变更,如今我被笼统的唤作“夫人”,而我丈夫的四哥,搂着我的肩膀道:“待我登基,这夫人只怕就该改成贵妃娘娘了。”轻笑无声,蒙他看得起,居然还是个贵妃。 “知道了,下去吧。”摆摆手,围拢衣领,深深吸了口院子中冷冽的空气,一步步往屋子里挪。下意识里,还是排斥关于萧木绎的一切信息,包括他的人、他的命令、他的决定,以及他的嬉笑怒骂。屋里点着灯,掀帘进来,烛光被夜风侵袭,烛火微微摇曳,角落里垂手站着个人,看不清面目,只知道是个小厮。 “见过……王妃。”他跪在地上,数日没听见这称谓,倒让我稍有怔愣。 “起来吧,太子有何吩咐?” “奴才此来,是为传一句话,却……”那人说着走上前,烛火亮了些,我看清他的面貌,黑麦色的皮肤、醒目的招风耳,机警的眼神朝四周一望,压低声音道:“王妃莫怕,奴才是五皇子的人。”“你~”我低呼出声,惊得两眼昏花,刚想问他木桢的情况,继而又起了戒心,转身低喝道: “你说什么我竟听不懂,既是外头的人,还烦请小哥儿告诉外头,如今我已跟随太子殿下,只求一个平安长久,其余的,皆是过眼云烟。”那人倒笑了,瞬间又恢复了正经,走近前低声道:“王妃莫怕,郡王知道王妃谨慎,刻意让奴才问王妃一句话。” 我转过身,心下噗噗乱跳,既盼他真是木桢的人,又怕他是j细,真假难辩。 “郡王想问问王妃,倘若凤凰花真开了,王妃可敢陪郡王一同俯瞰天下?” 话音未落,我已惊得不知如何应答,张大了嘴,在这样寒冷的冬夜,突然就出了一身虚汗。 “王妃这下信奴才了吧?” 这句话原是我与木桢的私语,他能知道定然有些渊源,可我害怕这是更深层次的无间道,竟愣愣的回不上话。 那小厮瞅了一眼屋外,打更的声音很远,门口悉悉索索似有衣物磨擦声,他走至窗前门边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正色道:“王妃不必答话,郡王让奴才告诉王妃,一切变数皆在后日,还请王妃莫怕,且耐得这两天,凤凰花自然会开。”说时抱拳离开,竟是从正门堂而皇之出去,从虚开的门缝望出去,院内的侍女居然对他恭敬有加。 我有些看不懂,又不敢轻举妄动,自取下发间的簪子,任一头乌发披散。 凝视镜中的自己,我有些不认识我了。同样的面貌,目光却有些游移;同样的身形,神色却带着不信任。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没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除了至亲,很难再像从前一般单纯。想问,又怕引起旁人注意,心里揣着这件心事,不上不下,第二天的光阴,过得尤其漫长。萧木绎似乎很忙,并未过来饮酒,娘有些心神不宁,抱着囡囡,似有心事。我也有心事,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唯有囡囡唔唔学语,小嘴掘着,吐出一串串唾沫星子。 “囡囡乖。”我抚上她额间的软发,刚出生时稀稀拉拉几缕,如今已浓密了,只是颜色偏黄,为这个,木桢不知让太医开了多少乌发的方子,囡囡一断奶,又逼着她喝无味的小米粥,可这黄毛丫头不争气,光顾着长肉,不肯让头发变黑。“嫣然,今儿一早就有侍女收拾屋子,问她们也不回话,可看那阵势,只怕又要搬移了。” “搬?搬到哪儿?” “谁知道。这次收得干净,与上次不同呢。”娘有些忧心,我却突然想起昨晚那个神秘的小厮说的话——后天。那岂不是明天?难不成木桢真有什么行动?而木绎也在严加防范?“嫣然,娘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世事天定,有时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萧木绎毕竟不是桢儿,他对你没有眷恋,连起码的喜爱都没有,所以,别拿自己作交换,娘可以告诉你,他什么都不会换给你。”嗯了一声,我何尝不知这赌局太大。“娘,我知道分寸。” “他对你,有没有……” “没有。”打断娘的臆想,光是从别人嘴里听见一句猜测,都让我觉得无法忍受。“他是太子,不过还不是皇帝,一切没定之前,他还不敢做得太绝。”“那就好。” “那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是个好色之徒,我唯一可以失去的也就是这副身体而已,其他的,都在输不起的范畴。” “嫣然。”娘低喝我,脸上怒气已现,“你这是什么话?女儿家的身体就这样不值钱?” 我摇头,笑得想哭,最卑贱可不就是这生命依托的肉体吗?我知道娘不一样的前半生,让她特别珍惜自己的贞洁。我呢?我不一样的前半生,也让我特别不珍惜这如花似玉的容貌。囡囡张着手臂要我抱,顺势接了过来,她在我怀中只是一团温暖又柔软的小肉团,粉粉的脸蛋透着奶香,长长的睫毛与我的很像。正想说什么,外头有人高声唤,“太子殿下驾到。”娘瞟了我一眼,目光带着警告。我缓缓起身相迎,倒忘了怀里还抱着囡囡。 “太子今日倒早。” “怎么?美人儿不欢迎?”萧木绎斜瞟了娘一眼,故意的带些轻薄。 “不敢。只是太子新任,未免诸多应酬,嫣然没料到过么早,也没让下人们准备晚膳。” “美人儿等得急了?”他哈哈笑。 余光望向娘,她果然怒了,憋红了脸,只是说不出话。 “让娘带着囡囡先回吧,玩闹了这半日,囡囡也累了。” “正是,几日未见侄女,倒长得大了。” 这话许是客套话,可做母亲的人都喜欢听这样的客套话,我笑了,使劲儿掂了掂囡囡,“可不是,客居不便,我与娘都瘦了,倒是囡囡还肯长。”萧木绎一愣,片刻方道:“送夫人与郡主回偏院。再备上几壶好酒,明日启程回京,今夜留在美人儿这儿好好歇歇。” “太子……” “娘,你抱着囡囡休息去吧。”我打断娘,她想阻拦的,是我们都无法阻拦的。心下不是不痛,只是痛到极处,反而麻木了。我知道萧木绎暗中观察着我们母女俩,看似不动声色,但我们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眼皮底下。娘走了,无奈的,背影带着警告,还有悲愤。我站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在我身后缓缓道:“明日御驾回京,我与五弟皆陪护左右,美人儿有何话要带给五弟?本太子可转告。”还有什么话呢?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在我们认识的开初,那个懵懂、悸动的眼神已经预示了一切。 “怎么?还不死心?” “太子觉得呢?” “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嫣然早就说过,请太子放过爹娘与我的一双儿女。” 萧木绎抬眼瞟我,唇边噙一丝无所谓的淡笑,“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我可以应承你,待我登基之后。” “那是什么时候?”我急了,扑倒桌前,双眼已经含泪。 他笑着,倒稳当得很,伸出手指,我下意识躲,却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哗啦声响,桌上的茶碗摆设皆扫落于地,隔着桌子,他将我一把拉近,我横躺在桌面上,看见他不断靠近的脸。“听着,留着你对我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留着你的那些累赘也一样。如你所说,天下,不需要一个仁慈的皇帝,只需要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我不怕悠悠众口,所以无所谓多杀几个人。可是你,既是演戏,何不演得逼真些?讨个彩头呢?”演戏?他也知道我在演戏。他陪着我演这出荒诞的戏文——可哥霸占弟妹。说出去让人无端兴奋…… 果然,萧木绎接过侍女呈上的酒壶,低吼一声,“滚。” 所有人都出去了,我挣扎着想起身,他狂笑着摔了酒杯,仰脖干尽了壶中佳酿,双目微红,凶相毕露。 “太子~”使劲儿要挣脱他的擒制,反而激起他的兴致,手上用力,惊呼一声,我已坐在他怀中。 “你答应过我……” “答应过什么?”他笑着,虽然那笑更像威胁,“我只记得答应过你一切等登基之后……” “你这样没信心?” “嗯?” “非得等坐稳了那位置?” 萧木绎挑眉,酒劲儿上来了,他的力气奇大,身上酒味儿甚浓。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眼眸映着光亮,嘴角一扬,突然俯身下来……我想躲,可一切如何能躲?他将那口酒渡到我嘴里,逼着我咽下,不容我拒绝。毫无预警,两行泪顺势落下,木然的,不再反抗,萧木绎控住我的长发,感觉到我的放弃,微眯着眼瞧我,逼我与他对视。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串串不自停,可我心底并没有那么悲伤,只是倔犟的看着他,身体停止了挣扎,眼神还在控诉。良久,萧木绎突然笑了,伸手极快的拂净我眼角的泪痕,松开对我的钳制,低头自语道:“好一朵带雨梨花,难怪五弟钟情,愿赔上这江山,连我都差点被晃花了眼。”“太~” “叫名字。” “木……绎。” 是不是天意?当年初识木桢,他告诉我他叫——穆绎。绕山绕水绕了那么远,原来应在今天。 “明日自有人送你回京,若在路上你起了什么心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 “你娘,我可以先放了。” “你说,我娘……” “但瑶儿不能。” 我的心情一时激动、一时低落,他的每句话都带给我莫大的震动。刚才的卑微曲辱早忘了,因为这一点点迟来的承诺。 “其实~”我舔了舔嘴唇,想让他连囡囡一起交还给木桢。 “其实留着你就行了?”萧木绎挑眉,神色竟颇像顽皮时的木桢。 我木讷的点头,面对这样熟悉的表情,竟然被动了。 他哈哈笑,想要起身,终究空腹饮酒,且又喝得多,腿下无力,杵着膝盖,有些费劲儿。“好歹,你也得给本太子一点甜头不是?这游戏不过刚刚开始,别想一口吃个胖子。”那夜,萧木绎宿在我的小房中。这下,就算什么都没发生,有些东西也解释不清了。何况加上那个……吻,还能不能说什么都没发生呢?我依在床角,坐在地上,想到娘可以走了,就忍不住笑,再想到剩下我与囡囡,又忍不住想哭。天色尽暗,无星无月,连希望也开始渺茫,我只觉得无尽的悲凉……似乎失眠了一夜,但第二天睁眼,居然躺在床上,身边没人,只有外头的侍女听见响动进来回道:“太子殿下今晨一早就护驾回京了,临行时吩咐奴婢好生照顾夫人。”嗯一声应着,又问她,“我娘呢?郡主呢?我们什么时候走?” 那侍女一愣,态度很是恭敬,与昨日之前不同,“回夫人的话,国公夫人早晨与太子一块儿走了,小郡主自有||乳|娘照顾,这会儿还没起身呢。”“那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太子吩咐,待夫人起身,即刻回京。” “那~” “侍卫长已恭候多时了,还是让奴婢伺候夫人起身吧。”她催我,小声的,带些敬畏。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想起在外人眼里,我的身份恐怕更加复杂了。百口莫辩,也不用再辩,任由侍女将我梳理打扮一番,扶着我出了院子。远远看见囡囡就要被抱上另一架马车,忍不住出声喊道:“让郡主同我一道吧。”“这~” “就照夫人说得做,别再耽误了。”有人在一旁喝命仆从,他的声音熟悉,寻声望去,惊得我几乎失态——这人,分明是那夜前来送木桢口信的小厮。满腹狐疑上我马车,||乳|母已将囡囡递给我抱在怀中。结结实实散着||乳|香的一个小肉团,就这么真实的躺在我怀里,连我自己都觉得太轻松容易了些。押送这行车队是一个侍卫长并另两名副将,带着两列士兵,不多的三、四辆马车,被团团围严,想不到我对萧木绎而言这么重要,不由哑然失笑,再从车帘望出去,那个“小厮”居然是领头的侍卫长,一脸沉毅表情,配着他尚年轻的样貌,常常给人混乱的错觉。刚才就是他,执意让囡囡与我同车,不顾两名副将的反对,只喝了一句,“难不成两位副将还怕一介弱女子同一个婴儿不成?”就堵住了余下的反对之声,那气势,倒有些像……格拉塞。我疑惑了,寻着他的目光,可他从没往这边瞧一眼,就像我们从没有过任何交集。 囡囡睡着了,前行的马车如同摇篮,她的梦境一定很甜美,因为她微微笑着,小嘴时不时嚅动,就好象吸吮着||乳|汁。 我有些心不在焉,仿佛一切即将改变。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还有三名将领的马蹄声,以及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时间长了,我也有些犯困,昨夜几乎整夜未眠,睡前分明坐在床前的厚毯上,睁眼时居然躺在床榻中。不愿细想其中缘由,此刻,阵阵睡意袭来,支撑不住,将囡囡放在马车窄榻里,自个儿侧身抱住她,半眯着眼,半醒半睡。“莫大人,太子吩咐依御驾行止而行,如何现在又抄小道?”朦胧间听见外头对话,我本能的将身体靠近车厢,囡囡唔唔依呀了两声,小头偏朝另一边,又继续睡了。“御驾只在前头十多里处,若是乍停乍止,你我不曾查觉,被皇上发现车里的人,这罪名谁来当?” “这……” “听本将号令,从小道绕路而行,派三名士兵打探御驾行踪,三名士兵看视前道,三名士兵压队伍而行,保持十里距离。若有异常,即刻回禀。”“可是将军,这样一来,士兵人数大减,只剩下几名兵士并一众丫环仆妇,倘若途中有何动静,如何是好?” “就这么几个女人,你们倒怕了?如此退缩,莫跟在我麾下,投靠你们的国安王爷去吧。” “属下绝无此意,将军多虑了。” 他是将军?如此年轻,倒有些作为。我信了几分,因为他眉宇间的神色,还有谈吐,竟不像萧木绎的人。 马车上了小道,一路开始颠簸,囡囡醒了,哇哇大哭,也不知是尿了还是饿了,我慌忙解开她的衣裤,果然尿湿了。 “囡囡乖,不哭不哭。”连声哄着,她还是委屈得张着嘴嚎,只是没有眼泪,嚎得小脸通红。 “停车。”不待我吩咐,外头已有人高声喝令,我已熟悉了他的声音,无端端的,开始有些信任他。 ||乳|母接过囡囡哺||乳|,又准备了辅食,是她爱吃的蛋羹。虽是途中,一切都甚周全。我下车透气儿,这是一条仅容马车通过的山间小道,冬天的树林不复苍翠,多了些灰色的深沉,黑赦色的土地开始变硬,秋天落尽的树叶堆在上面,等待着冬雪的覆盖,待来年开春,又轮回作树枝的翠绿,生生世世循环,也如我们一样。但不知来年的此时又是怎样光景?席地而坐,天光发亮,我有些呆愣,因为这未知的命运。我身边一直有婢女、士兵把守,寸步不离。不远处三个将领饮酒暖身,哈哈笑着, 派其乐融融。偷偷看领头的莫将军,年轻的脸上看不出端倪,始终不曾斜眼瞟向我的方向,始终不曾传达哪怕一丁点特殊的讯息。我有些失望,顺手拣起一根树枝拨弄着面前的冻土。“进京路上这四、五日一过,咱们的责任也就泄了,省得守着这对母女不得安生。”其中一个守将身形魁梧,蓄着络腮胡,看上去四十几岁模样,没什么城府,噪门甚大。“说得正是,咱们太子的好事眼瞅着要成了,哥几个也算鞍前马后的人,到时该上大场面瞧瞧,看着这娇滴滴的美人儿可算怎么回事。”另一个接口,朝我这边瞄了一眼,眼角带着一丝调笑。“果真是名不虚传,难怪一女侍了这许多……”“行了。”莫将军低声喝断这伤人的实话,极快的抬眼,挥手道:“休息够了就上车吧。” “将军何苦护着她?一介女流,再美些也不过是咱们太子的玩物,总有一天……” “一介女流?你若想要脑袋就闭着你那猪嘴,保不齐她将来就是你的正经主子。” 我笑了,不露声色,看着面前的冻土微笑,他们说的话,仿佛不关我的事,以一个旁人的身份听起来,我的已过去的这二十来年生命历程,显得那样肤浅可笑。两人嘀嘀咕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我这边走,却被莫将军拦住,“去看看车马可有何异样,歇过这一头儿,得等到夜里驻营了。”说着往我这边走。余光分明瞟见了,却不愿起身,漠视一旁的婢女相扶,直到他的战袍印入我的眼睑。 “走吧。” “去哪儿?” “回京。” …… “还不走?”他催促,我摇头,抬头看他的样子,逆着光,看不清楚。 “我娘呢?”低声问道,莫将军神色一窒,直接抓住我的手臂,就往马车那边拖。 “放手~” “听着,想脱身就别问那么多问题。” “我娘呢?他们说她跟萧木绎走了,你一定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太子答应你放了国公夫人。” “当真放了?”抓住他的衣袖,若是娘得脱身,也算少了些顾虑。 “放与不放,我说了不算,我只知道太子昨日夜里就着人传话给五皇子,今晨一早,已有人将国公夫人接走了。” “此话当真?”眼前一亮,我忍不住兴奋,音调一高,引得众人倾目。 莫将军倒沉得住气,微一点头,仍拉着我往马车去,在别人看来,我只是他的阶下囚。上马车那一瞬间,他在我身后小声快语道:“行事自有计谋,莫露了马脚。”回身想问清楚,他已走远了,大踏步离开,翻身跨上马,就好象一切都没发生。 耐着性子等待,耐着性子前进,耐着性子哄囡囡,耐着性子的同时,甚至仿佛能听到在远处的官道上,御驾是怎样浩浩荡荡。萧木绎身着太子服色,跟随左右护驾。那我的木桢呢?他是否也如我一般心神不宁,时常望向远方的小径,想像着我走到什么位置。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我们分开不过十来天,倒好象隔着几辈子。我猜不透莫将军的行事,自然也无法知晓木桢是否胸有成竹。所以我也随时都在思量着各种结局。最不济我们一家都变作历史的泡沫,过早的消失在这个朝代;最可怜我们的一双儿女,刚刚临世就要离开;最悲哀木桢的心愿,居然是这么个讽刺的下场;最难堪我的爹娘,不得不面对如此的失意;最悲痛呢?会不会是骁哥哥?一辈子感觉到他的守候,却始终不能回应他一分半分,我随家人离开了、走了、死了又或者团聚,他却还在原地,看着、难受着、牵挂着,无法忘记……有时我会很勇敢,觉得能面对一切最坏的打算;有时又十分脆弱,甚至不忍看囡囡嬉笑啼哭的小胖脸。就是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静侯最后变数的来临,说长即长、说短即短的已经两天过去,若是一切顺利,大后天就该进京了啊……夜长人不寐,已数不清这是第几个无眠之夜。第三天,中午时在林间休息,所有人的午膳只有干粮,唯有囡囡除了||乳|汁,还有今早经过农家时买下的几个白水煮蛋。我剥开蛋壳,蛋白自个儿吃了,金黄|色的蛋黄捏碎了喂到囡囡嘴边,她连我的指头儿整个吞下去,嘴角全是黄黄的碎屑。手指头伸进去,能摸到她又出了两颗||乳|牙,细白的露出一个小尖,咯得手微有些疼,但却别样充实幸福。我笑了,招呼着想让人来瞧,才反应过来周围都是些押送我的人。这样的行程,唯一的乐趣都是囡囡带给我的,每夜抱着她睡,时刻警醒她踢被子又或是尿了,再累再倦也睡不踏实,一为现在的处境,二为当妈妈的辛苦。通常每至天明才能眯会儿,而那时候,||乳|母已悄悄将囡囡抱去哺||乳|。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见囡囡响亮的哭声,我转了个身,想告诉||乳|母让她小心些伺候,可那哭声越来越远,恍惚得如同梦境。猛然惊醒,“梦境”却还在继续,囡囡的啼哭真真实实就在借宿的屋外。来不及穿鞋,就这样披着中衣冲出屋门,早有人拦住我,而囡囡已被一个守卫绑在背上,骑马欲离。“囡囡~”嘶声力竭一声吼,惊得众人都转向我,莫将军微一愣,仍吩咐道:“既是太子有令,你带了郡主,速速复命,只是路上小心,不可有何闪失。”“让我走。”我往外冲,士兵不敢太过相强,几个婢女团团将我围住,“滚开。”嘶吼着又是推又是踹,前进半步也是困难。眼见着那人打马离开,囡囡的哭声远了,远得我的心好象一片片被撕裂。这时候哭不出来,只是失态,众人拦不住我,而我也追不上马。 “放开她。”有人下令,我追上前,撒丫子拼命狂奔,可那匹马却渐渐消失在视线极限。 “囡囡~”赤着脚、散着发,原来不知道失去孩子会让一个母亲发疯,今日才懂这撕心裂肺的痛,无法形容。 良久,有人走至我跟前,他的靴子我认识,是莫将军。 “这是怎么回事?”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我抓住他的衣领,如同发狂的野兽,而面前这个人,淡定得好象什么都没发生。“太子今日急令,命夫人与郡主分开行进,那人是太子的亲信。” “可囡囡还小,就这样马背颠簸?身边又没||乳|母,饿了怎么办?”我哭不出来,声音颤抖,想都不敢想他的话有几分真实。“急马快行,前头有人候着,自然委屈不着郡主,况且,还有一日就到京了。”他淡淡答,微蹩眉头,看了看我的装束,抬手道:“送夫人进去休息。”“我们走,现在就走,既是回京,马上就走。”语无伦次,我只知道自己不愿原地等待,现在,娘走了,不知是否真的被放;囡囡也被人带走,猜不透萧木绎的用心;只剩下我,并眼前这个深沉的男人,我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是木桢的人。一路失魂、一路哭嚎,并不能挽回一分半分,莫将军仍板着面孔,没有一句解释。不是不慌的,心下反复琢磨着如何出逃……“莫将军,前头探子来报,御驾明日进京,我们可要放缓步速,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一旁的副将上前禀奏,我愣了一下,也许机会到了。 不知是否幻觉,我总觉得莫将军瞟了我一眼,不动声色道:“这里已是京城地界,纵有麻烦,皇上早知道了,不会等到今日,不必拖延,到时不往南门入城即可。”“可是将军,太子临行前吩咐,需得晚御驾至少一日进城,照这么个走法,我们又抄得小道,恐怕还会提前入京。” “哦?太子吩咐了副将,竟没给我这个将军下令?这可是奇事儿,怎么今儿一早太子的亲信还带了话,让我们加紧行进,莫在路上耽误,只要不与御驾相撞,提前进京未尝不可呢?”“这~” “不必多言,既是兄弟们都累了,咱们就快马加它一鞭,早日进京早日交差。” 我低着头思量,努力平复翻腾的心情,这再拖下去,入了京城,还怎么回旋? 想得入神,没注意那个络腮胡子副将打我面前经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在我跟前不远的地方脚下一绊,竟直直冲我摔了过来。眼见就要扑倒在我身上,左右躲闪不及,已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臭味儿。本能抬手去挡,身子一错,那人顺势抓住我的手臂,带着就往地上倒。莫将军站得不远,分明能拦,我却恍惚间看见他露出一抹微笑,心下正恨,已被身边这厮轻薄。 “夫人好香的脂粉,倒让末将尝了。”他的络腮胡近在眼前,一脸滛笑,手指粗壮有力,牢牢擒住我不得动弹。 “放肆,还不放手。”我低喝着,满脸憋红,急怒攻心。 那厮见莫将军没什么反应,越发大胆了,凑近身道:“待明日进京,相见亦是困难,美人儿何不现在赏末将一些甜头,省得过了这数日,就算等到下辈子也未必能修到美人儿这样的媳妇。”“我说哥哥,好歹也让兄弟略得些便宜。”旁边另一个副将胆子也大了,走近前蹲下身看我,脸上是一样贪婪的笑容。 我急得想哭,虽说从小美貌的光环总罩在我头上,但一直以来生活在安全单纯的环境中,从不曾这样被几个人轻薄,除了那次信义王爷……可格拉塞在哪儿?救我的人都不在我身边,我看向莫将军,他一脸冷漠,好象不关他的事儿。“你们谁若敢愈矩行事,别怪我在太子面前进言。”努力稳住自个儿的声音,倒震得那两个副将一愣,稍有收敛,只是才一怔忡,又恢复了满面的滛笑。“美人儿想吓唬我?只是太子管不了这许多,就算他日美人儿得宠,谁能证明今日此事?美人儿也算经历颇丰,倒时该拿什么?br /gt; 凤凰花开第40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么证明清白。”“混账,我再不济也是诰命夫人,你们算老几?竟敢以下犯上?” “夫人果然好气势。”啪啪啪几下巴掌声,莫将军缓缓走近前,嘴边噙着一丝淡笑,眼神却是冷酷。“早听闻夫人有些不同寻常之处,这几日相处下来,才知是个贵气,竟让人不敢侵犯。”两名副将被他的气势所迫,狼狈得退到一旁,莫将军直视跌坐在地上的我,突然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可你是否想过,这样的荒郊野岭,我就说你失足掉下山崖了,太子难不成还能让我偿命?”“疯子。”我忍着泪,双目已酸涨不堪,这几日累积的好感一瞬间荡然无存,甚至后悔居然会相信他、依靠他。 莫将军脸色一沉,目光随之凛厉,猛地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今日倒要让你知道些厉害。”一面说一面拖着我往座骑处走,倒是那络腮胡子的副将上前拦阻道:“本是玩笑,将军犯不着真动怒。”“让开,不如此这女人如何心服?”他将我扔到马背上,自己也纵身上来。那两名副将相视一笑,皆站在原地,不再相劝。“放我下来。”我嘶吼。 “哦?夫人不想送送小郡主?”莫将军挑眉一笑,惊得我两眼昏花。 “你若敢胡来……” 哈哈的笑声响彻云宵,这个男人狂妄得让人脊背阵阵发凉。 我慌了,想叫,他已打马前行,四足放开,逛奔于山林。 “将军莫走得太远……”身后还传来众人的哄笑,一时间情转急下,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木桢~”不由高声呼唤,声音里带着哭腔,满腔悲愤,已不能言。 “你还想叫谁?一并叫了。” “骗子。” “骗了夫人什么?” “放我下来。” …… 一切挣扎无济于事,他带着我不抄小道,径直往京城方向奔。我哭得累了,这才发觉有些异样。 “多有得罪,只是末将有命在身,不得不如此,方能将夫人带出来。” “你~” “前头已有人将郡主送至钟将军处,夫人莫怕,末将这就带夫人面圣。” “面圣?” “五皇子言,不面圣,如何揭穿萧木绎的阴谋?只有带夫人面圣,才能让皇上知道这厮背后的算计。” “可他们就不会追?” “一时片刻不会,夫人坐稳,末将这就催马。” 莫将军突然变得彬彬有礼,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我有些想相信他,又犹疑着不敢相信他。木桢真这样打算的吗?他是木桢的什么人?为什么这般年轻,倒练得如此老练沉稳。万般狐疑间,我们已驰远了,待反应过来时,隐约听见背后有追兵赶上,下意识抓紧马鞍,想问的话太多,可都不是这个时候。因为有箭从身后射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密……我最后听见莫将军说话,是他在我身后低吼,“趴下,抱紧马背。”说时将缰绳硬塞在我手里,这才发现他满手皆是血污。“将军。”惊呼着想要回头,可他紧紧抵在我后背,身体原先还硬郎着,慢慢竟软了下来。那马匹失了控制,又受惊吓,在林间狂奔不已。强忍着悲痛与惧怕,我俯低身,在莫将军身体的护庇下,抓紧缰绳,试着控马。 “快,生擒住那女的,太子定然重赏。”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我几乎能感觉到身后有他们座骑粗重的喘息声。而莫将军气若游丝,他的血流在我的后背上,开始是温热的,然后冷了,然后贴近我的衣裳,在这样寂寂的冬日,令人彻骨寒冷。“撑住。”我的声音带着颤音,被迎面而来的风吞没,我知道,也许他不行了,但不到最后一秒,如何能够放弃? 人在危难的时候,总会爆发出难以想像的潜力,我俯低身,使劲儿用身体驮着已失去平衡的莫将军,两手紧抓缰绳,双腿夹紧,只觉马腹都贴在地面,身后的追兵时远时近——我在逃命,他们在执行命令。两相比较,纵然他们勇猛,又怎比得上我决绝?风刮过面庞,生冷疼痛,但知觉全集中在奔跑上,仿佛逃过一劫,就能逃出生天。驰过一座小山包,不提防间,前方突然飞来一枝羽箭。我惊得相避,却听见身后一声闷响,有人落马了。紧接着就是第二枝、第三枝。那些箭从我前方射来,目标是我身后太子的士兵。救援到了,不算很晚,我低着头,眼睛只瞄着前方数米的距离,不敢稍有松驰。“将军,前方有埋伏。” “他娘的,想不到这娘们儿还能引起这么大动静。听我号令,放箭。” “可太子说要活的。” “放箭,人若放走了,还管什么死活。” …… 这样冷酷的声音被风送到我耳朵里,这时候想哭已经晚了,我有些绝望,更多的是对死亡的恐惧。抬起眼角往前方一扫,几个人影骑着马朝这边驰来,为首的一个身影熟悉,手持弓箭,英姿勃发。“嫣然别怕。”他吼着,同时冲我身后道:“若想活命,速速后撤。” 是钟骁,我哭着笑了,他的到来打乱了追兵的步伐,身后的马蹄声开始零乱。“是钟将军。”慌乱的声音揭示他们内心的敬畏,钟骁的军队越来越多,身后一个副将并几个士兵见势不妙,终于不再追赶。我冲到林中,与钟骁擦肩而过,瞟见他凛厉的眼神,挽弓搭箭,如同志在必得的猎人瞄准了猎物。 可我顾不了那么多,持续的紧张让我脱力,发疯的马儿继续冲向前,而我,竟无法控制住它的势头。几名将领欲上前拦阻,马势凶猛,皆无功而返。而我已驮不住身后的莫将军,他朝侧边一倒,我空出一只手徒劳的想抓住他……“嫣然~”有人惊呼,我只觉得仰朝天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象摔了很久,那蓝天就在我眼前,而我,好象在蓝天里面。“砰”一声落地时,混身尽是酸痛,我以为等这阵疼过去,可以好好的闭上眼睛休息,随后却发现,我从马上摔了下来,一只脚还挂在马蹬上,马儿长鸣一声,拖着我继续向前。“嫣然,小心~”钟骁打马而上,我惊得忘了疼痛,使劲儿想要摆脱束缚,谁料越是挣扎越是捆绑得紧。 只顾眼前,没看见危险就在近旁,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了,当头顶一阵巨痛传来之后,我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就彻底的沉入黑暗。这肯定不是梦,因为这比梦境要实在得多。整块整块的黑暗密不透光,我努力的想睁开眼,一切都是妄然。 意识极慢的恢复,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然后才开始缓缓变实,这个时候才感觉到隐约的疼痛,额间稍一蹩眉都会让人钝痛到呼吸困难。似乎有人替我拂开额间的发,清凉的药膏抹上去,只是轻松一瞬间,马上就被体温捂热了。 我痛苦的翻转身子,被人压住手臂,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无比温柔。“嫣然,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这声音真熟悉,但我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只是每次听见他这么说,我就放心的睡去,尽管梦中也一样煎熬难耐,混身如同火烧,我有时猛地坐起,然后尖锐的疼痛让我无法睁开双眼,又被人扶着躺倒在枕间,满身满头全是汗,一时是头疼,一时又是混身都疼,每一处筋骨,每一根神经,都被火焰吞噬,连泪水都被蒸干,只知道干嚎,却没有眼泪。就好象在炼狱中挣扎,动静皆被火烧,我疑心自己挺不过这一样,却又牵挂着什么,始终不想放手。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无边境的痛苦让我几乎放弃自己的生命,每次绝望着想往深渊中去,每次总被一个声音唤醒,他那样温柔,我想像着他应该有的样子,只是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终于,他的泪滴在我的面颊上,就像一滴露水,顺势滑落,让人无端心碎。微眯开眼,眼前一片白茫茫,隐约间有模糊的人影在我眼前晃,晃得我头晕恶心,那个身影一时是两个,一时是几个,一时又重叠成一个,我尖叫着挥手双手,气若游丝,混身疼痛。“嫣然,嫣然……”他在我身边哽咽,重复着我的名字,我认得他的声音,却……不认得他是谁。 “宝宝呢?囡囡呢?爹娘呢?”我抓住他的衣袖,意识一时聚拢、一时散开,我不认识他,但我莫名其妙的就很信赖他。面前的男人一愣,他离我那么近,我能看见他憔悴的样子——满脸的胡茌、深陷的眼眶、疲倦充血的眼神,还有瘦削的脸颊。“你放心,他们都好,都平安,宝宝会唤娘了,整天哭着要娘抱,囡囡又长大了很多,还是一样的霸道;爹娘也好,所有人都好,你放心。”他一面哭一面说,有些语无伦次,泪水顺眼角而落,滑过似悲似喜的表情,让人心痛不已。“你该刮胡子了~”我伸出手拂过他的面庞,并不觉得陌生羞涩,一切再自然不过,好象我们理所应当这般亲密。 “嫣然~”他的泪珠大滴大滴的滴落在我手上,那泪水好象雾花了我的眼,他的样子也跟着模糊,模糊到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样貌。“郡王,太医在外头候着。”有丫头掀帘回话,我茫然的看他,有一个名字始终在我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快唤。”他忍着哽咽,别开头胡乱用衣袖抹了抹,才一离开,我抓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让太医号号脉,嫣然别怕,咱们已经在京城家里了。” “木~”我张嘴,吐出一个字,然后所有意识就好象潮退一般,迅速的在脑中消失,一切都走了,一切都变成空白,只有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嫣然~” “王妃~” “快,快给王妃请脉。” …… 所有的人声还在我耳边,只是我听着有些昏乱;所有的人应该还在我床前,只是我徒然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所有的记忆都急速的消失,消失在空茫茫的宇宙……每个人、每件事、生命中过去的每分每秒,就这样被抹杀了,就像从来没有过,没有过我,没有过你,没有过一切纠葛,没有过一切经历。“回禀郡王,王妃虽醒了,奈何脑后的伤势重,一时半会儿有些迷糊。” “迷糊?那她怎么看不见?” “这~” “滚。”我听见他一脚踢在别人身上,那太医咚一声摔在地上,倒不敢哼哼。 “去把太医院所有太医召来,所有,立刻。会诊,马上会诊,若是治不好王妃,本王让你们烟消云散。”他的嘶吼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我本能的晃动着手臂,想寻找那个暴怒的人,还有那双刚刚抚慰着我的双手。“王妃,您要什么?”身旁有丫头相扶,我推开他,只是哭泣着想找那个熟悉的感觉。 “嫣然~”他走近前,坐在我的床榻,我看不见他的样子了,甚至不认识他是谁,可只要他来了,我突然就心安了。 “别走。” “我不走。”他的声音再度哽咽,我却笑了,偎在他胸前,听见一下下急速的心跳,引领着我,引领着我不至于彻底迷失方向。太医院的各院正、参院齐聚这个不算小的房间,床帐放了下来,我的脉搏被每个人都仔细号了一遍,然后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叹气不已。“如何?王妃的伤势如何?” “郡王借一步说话。” …… “嫣然,我去去就来。”他安抚我,当他的手指离开我的那一刹那,心里的空洞足以将自身淹没。 我胡乱的理了理头发,却触到额际包裹的纱布,引起一阵疼痛;我扯起被角,想看清上面的花纹,但眼前一片模糊;我一把拽开床幔,以为可以看清一切,但外面也是模糊的,偶尔能看见晃动的身影,一闭眼,又全景了。“什么时辰了?”我冲眼前唯一的微光喊,并不知道那儿是门还是窗。 “回王妃,此时将近晌午。”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有婢女欲将我放回枕间。 “阴天?” 微一怔愣,那婢女回道:“不,今儿天晴。” 天晴……我知道,自己瞎了。而且,忘记了一切的人和事…… 愣愣的坐在床边,恍惚听见外头桌椅倒地、瓷器碎裂的声音,我木然一片,也许因为这满世界昏暗的光线,心底某处突然荒芜了一点点。饶是这样,我的伤也在慢慢的康复当中,那个我莫名依赖的人每天都陪着我,甚至同床共枕,很奇怪的,我竟不排斥,好象我们天生就应该这样。于是我问他,“你是谁?”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可脸上的微笑并没消失,“我是……你的丈夫。” 皱了皱眉,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愧疚,“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他答,声音有些微颤。 “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继续,小心翼翼,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害怕惹他生气。 “萧木桢,你从前喜欢叫我木桢。” “木桢~”我笑了,分明第一次听见,却好象那般熟悉。“今天,你命人抱来的宝宝们,是……我们的?” “对,我们的,一对龙凤胎,姐姐叫萧瑶,弟弟叫萧景衍,你总叫他们囡囡和宝宝。” “那他们依依呀呀学说话,唤的娘,就是我?” “对,是你。” 我笑,目光落向一处黑点,又有些惆怅,“可惜我看不清他们。” “会看清的。”木桢将我揽入怀中,他的声音那样低沉,带着哽咽,带着安慰,“有一天会看清的。” 然后,我慢慢知道了,常来看我,却沉默不语的那个人,是我的爹。不用说话,我能感觉到空气里的凝重,还有那份父爱的深沉。只是我不知能做什么,我看不见,而且世界越来越黑暗;我记不得,虽然总会有一些记忆碎片闪过脑海,可只是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常来我床前嬉闹的一对宝宝,是我与木桢的骨肉,我看不见他们,可我能分辩他们的声音,囡囡的洪亮,宝宝的斯文。还有他们的皮肤,光滑细腻;他们的||乳|香,让人爱不释手。常坐在我床前喂我喝粥的人,是我的娘,她偶尔会低泣,背着我,偷偷在角落强忍着悲痛。但大多数时候,她都笑着与我说些人和事,还有我小时候的故事,于是我知道,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是睿朝五皇子的正妃。除此之外,我还知道,我有一个哥哥,他叫钟骁。“骁哥哥也在京瑞吗?”我问娘,她似有一窒,半晌方道:“对,他也在京瑞。” “那怎么不见他来瞧我?” …… “如果你想,明儿他就会来。”答话的人不是娘,是从门口进来的木桢,我已经熟悉他的声音了,还有他的一举一动,真奇怪,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仿佛能看见他的表情、他的样貌。“好啊。”我冲他的方向咧开了嘴,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也许,忘掉从前,未尝不是件坏事。 “桢儿~” “娘,女婿自有分寸。” “可皇上说要见嫣然~” 他们的对话很轻,因为他们走到屋外低语,可他们不知道,自从失明,我的听力越发好了,就像能听见……花开花落的声音。…… “四皇子那边~” “父皇尽知他做的事,只等嫣然养好身子,朝堂上对峙。” “对峙?可嫣然什么都不记得,前天,她甚至又忘了囡囡和宝宝是她的骨肉。”娘说着哭泣,压抑的声音,让我觉得内疚。我常忘事儿,刚才告诉我的,下一刻就会遗忘。“没关系,她的伤,她的人,就足以说明一切。”木桢的声音那样冷,冷到我几乎不认识,冷到我莫名心疼。张嘴欲唤他,又忍了回去,独自躺回枕间,似乎我的人生有些不同寻常呢~可我没见到钟骁就先进宫了,头上的伤没好,眼前已是一片死寂的黑暗,甚至坐得久些都会头疼,我丈夫的父亲——睿朝的皇帝就急急召我入宫,躺在一张竹榻上,太监急步将我往宫里抬,一刻也不停留,因为,我的公公,病危了。皇宫应该富丽堂皇、沉稳大气,但我看不见,我只知道走了很久,拐了无数道弯,进了无数道门,当太监终于拖长声音尖声报道:“五皇子妃到~”时,我已经累了,躺在榻间,纵是寒冷,额际阵阵发烫。“让她过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角落响起,我被太监扶下榻,架着我一步步朝里走,这时才感觉到,满屋跪满了人。 “嫣然~”木桢也在?他小声唤我,下意识停了脚步想要追寻他的所在,永隆帝急喘道:“让她到朕这儿来。” “坐吧~”当我被扶着走至他跟前,太监搀着我欲行礼,龙榻上的皇帝突然拍了拍他的床榻。 有一瞬间的冷场,众人都有些惊异,我跌跌撞撞朝前摸索,直接坐在床前的厚毯上。 “让朕瞧瞧你。”他的声音老了,样子应该也很老,我抬起头,尽管眼前是一片黑暗,但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久久在我脸上徘徊。“父皇,嫣然她身子没好。”木桢沉不住气,跪着上前。永隆帝长叹一声,一阵急咳。 “皇上,您没事吧?”我想替他捶背来着,可跌跌绊绊全是东西,不是碰到床沿,就是碰到一旁的矮几上的药碗。 “罢了,看座,扶五皇子妃躺椅上歪着。” 一句圣旨,我又被扶着摸索那张躺椅,屋内一片嘘吁声,我几乎能看见木桢握紧了拳头,嘴唇紧抿,眼角是痛苦也是狠绝。“老四~” “父皇,儿臣在。” …… “你可知罪?” …… “传旨,削萧木绎太子爵。” “父皇,容儿臣解释。” “贬为戍人。” “父皇~”四皇子高声喊着,声音越来越远,被人拖到屋外。 “桢儿~”永隆帝气若游丝,似乎也哭了。 “儿臣在。” “大睿的江山,全在你手里了。” “父皇~”木桢开始抽泣,永隆帝的话音却越发透着死亡前的不平静。 “祖宗家业,不可荒废。” “儿臣懂。” “答应朕,励精图治,建大睿雄风,俯瞰天下。” “儿臣遵旨。” “答应朕,修生养性,重皇子德育,以免重蹈复撤。” “儿臣遵旨。” “贻养后宫,孝顺为先。” “儿臣遵旨。” “皇位既定,后位空悬,在位之年,不可立齐嫣然为后。” “父皇~”木桢猛然,声音里充满惊异。 我的思维缓慢运转,好象他们说的,都与我无关。 “答应朕。” …… “立此人,天下难服,一女,不可侍兄弟二人。” “那是四哥胡说的。”木桢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住口,你用什么证明?证明……”永隆帝一阵气急,屋中一片惊呼。 我却颓然倒在枕间……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再是那个嫣然,也不会是睿朝的皇后…… 永隆二十三年十二月三十日,永隆帝驾崩,没有等到新年来临的那一刻。他临终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终于确定了江山的继承人——我的丈夫,萧木桢,同时逼着他答应,有生之年,不立我为他的皇后。就这样咽气了,带着他一生的功过,还有无限的期望与挂碍,留予世人品评,留予世人谈笑。 这就是人的一生,欢笑怒骂、波折坎坷,都随之入土,也许亲朋好友仍会怀念,可对于这个人来说,一切都过去了,不留一点痕迹。木桢呆呆的坐着,安静得有些出乎寻常。我摸索他的双手,他没有反应,又摸索到他的脸庞,被风吹得寒冷,脸上,木无表情。“木桢~”刚一开口,他的泪就毫无预警的落下,直接滴落我的掌心,温热的,带着他悲伤绝望的心情。 “一切都会好的。” “嫣然~我……” “我知道。” …… 我知道他在看我,那样仔细,那样深情,又那样痛苦。良久,木桢突然抱住我,用尽力量,将我紧紧圈入怀中。他的心受了重创,如同我的身。两相比较,我更愿意承受身体的痛苦。任由他抱着我,任由后脑一阵紧一阵松的疼痛,任由全身骨架酸软无力……总有个度,总有个度。登基大典于一月后举行,送别死者、迎来新帝,最伤痛与最高兴的事,都通过两场不同意义的盛大典礼完成。木桢忙于国事,只有夜深了才有空闲陪我,我每天独自吃饭、独自养伤、独自漫步、独自逗囡囡与宝宝开心……并不觉得寂寞,只是眼前总是一片黑暗,让人无端烦躁。钟骁没事常来看我,我看不见他,可我总觉得他不仅仅是哥哥那么简单,几次张嘴欲问,还是忍了回去。面对这个细心体贴并且温柔的男人,下意识里不敢想起前尘往事。他也从不提及,只是守在我身边,用另一种方式,陪我解闷,逗我开怀。御花园很大,如果有人听见新搬进御花园的娘娘清脆的笑声,一定是因为钟王爷在她身旁给她讲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每天夜里,我会笑着对木桢重复钟骁说得那些趣闻,可木桢并没有像我意料中那样,听见后忍俊不禁,他沉默着,拥着我,似乎有很多心事。“怎么?骁哥哥说得不对吗?” “对~” “那你不觉得可笑?” …… “木~” “嫣然,我累了。”他打断我,声音里果然透着疲倦。 哦了一声,我的眼角有些湿润,强忍着莫名的委屈,既懊恼自己无法看见他劳累的表情,又有些心酸我们之间聚少离多的现状。“那好好睡吧,明儿你还得早起呢。” “嗯~” …… “嫣然。” “嗯?” “对不起。”木桢突然轻声道。我有些愣神,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待要细问时,他已转身睡了,不过片刻,呼吸变得绵长,显然已进入深眠。那一夜辗转,心底似乎总有件事,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贴近他的后背,那样坚实温暖、值得依赖,唯有此时,心里才是平静的,也是安宁的。娘说自从我出事,好象变了个人。我也这么觉得了,可不是变成另一个人,而是变成小时候的自己——任性、单纯,并且没有负累。我知道木桢在登基前就做了很多决定,比如他罢免了国安王爷一家的爵位、官位,并且押入大牢候审;比如他派出使者前往邻国桑夏,签定边境协议,重开商道,开市通商;比如他安抚边陲人口稀少的民族部落,许以土地重金,以怀柔之道重修民族和好;比如他下令修凿河渠,开南北水路,通东西有无……还比如,他休了他的另一个正妻——国安王爷的妹子,睦王妃许蕊儿,理由是善妒易怒、心怀叵测。一个皇子可以有两个正妃吗?我有些不解,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故事,而我,连那个王妃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只是偶尔在花园里听见有宫女小声议论:“不知道皇上怎么安排咱们这位瞎眼娘娘?” “嘘~小声些,你这蹄子越发胆大了,若让皇上知道你背后这么议论新娘娘,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的也是实话,再者说了,皇上也答应过永隆帝不立她为后的。” “要说也是,眼睛瞎了不算,又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孩子都记不牢靠,况且,一女侍几夫,啧啧~” 一女侍几夫?我曾经嫁过其他人吗?木桢从未说起。 “可不是,你不见那钟王爷见天儿过来瞧她,旧情难忘。这也罢了,若是她真与从前的四皇子有染,这可怎么母仪天下?”…… 仿佛晴天霹雳,我愣得说不出话来。钟骁,我的骁哥哥,他曾是我的丈夫吗?努力去回忆,脑海里一片空白,而她们,还在继续私语。“可依皇上对她的感情,随便立个妃子什么的,恐怕也不妥当。” “一介妇人罢了,虽说长得美貌,究竟当不得回事儿,如今皇上可是江山在握,比不得从前做皇子,在不在心随意为之。今时不同往日,纵然皇上想独宠,哪有这么简单?”说得是啊,我喃喃自语,沿着墙根回到屋里,心下凄楚一片。 第二天,听见人说我的栖凰殿里调走了两名丫头。木桢夜里归寝,我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不是我本能依赖的那个深情温存的男人。第三天,被先皇贬为戍人的萧木绎被剥夺萧姓,赐白绫一条。 我有些后怕,下意识躲过木桢的怀抱,他似有一窒,反倒笑了,“今儿这是怎么了?不怕冷了?” 我摇头,又点头,紧闭着唇,不敢说话。 他的气息一顿,几乎强迫的,将我揽入怀中,就像赌气的孩子。 “嫣然,你看不见,所有我当你的眼睛,如果路上有阻挡,我就帮你移开;如果后面有追赶,我会带你躲闭。” 我哽咽着在他怀里缓缓点头,不为别的,只为他说:我当你的眼睛。 “再过五天,就是你的登基大典。” “你来看我……不,我要你陪着我。”他改口,因为我看不见。 “不,我还是留在这儿吧,省得错了规矩。” “朕就是规矩。”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为朕,两个人都笑了,因为那份不习惯与故意夸大的口气。 末了,他低叹道:“幸好你没事~” 我有些茫然,这样的我,还算没事儿吗? “平安就好。”他继续道,就好象听见我的心声,“平安就好。” 对我来说,世界是混沌的,他做任何决定,仿佛都离我很远,可每当他如此深情,我就无法抵御,我想自己很爱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把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份刻骨的爱意,所以我满足于他的怀抱,不介意那个母仪天下的荣誉。那个荣誉与我们无关,与情爱无关,只与他的江山有关。木桢登基前夜,我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全是风来风往的呼啸声,梦境一片混乱,分不清人、物、事,只是如天地未开时的混沌。闭着眼,我寻找枕畔的他,只摸索到一个微陷的枕头,不由惊恐,低呼一声醒来,睁开眼,还是一片黑暗。“娘娘要什么?”值夜的宫女推门而入,却听见木桢应道:“下去吧,朕在这儿就行。” “木桢。” “怎么了?” “我以为你走了。”有一个阴影压在我心头,让人喘上不气儿。 他微微一笑,坐到我身后床榻上,让我靠着他。“皇上不待在皇宫,能去哪儿?”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稍一稳神,查觉到今晚的他有些不同往日的深沉。 “睡不着,起来略坐坐。” 我无法安慰他,无从接口,半晌方道:“你的新年号叫什么?” 他笑了,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的耳后,咧开嘴,一个灿烂的笑容。 “凤凰~” “凤凰?” “嗯。” “京瑞有很多凤凰树吗?怎么叫这个名字?” …… “哦,对了,凤凰花落了吧?我记得夏天才会盛放,花期时,花红似火,连结成片,就像……就像黄昏时的火烧云。” “嫣然~”他突然唤我,声音微颤。 “怎么?” “没什么,凤凰花……还没开呢。” 我笑,笑他痴傻,“凤凰花怎么会开在正月里?” 木桢嗯了一声,环住我的手臂紧了紧,就这样拥着我躺回枕间,替我拨开耳前的碎发,以吻轻啄我的额头,“睡吧,我的皇后,明儿你还要陪我参加登基典礼。”我想推辞,但不忍心让他独自面对。我想无论是什么,都应该和他站在一起,哪怕未来并不见得轻松。 天还没亮,就开始准备相关事宜,其实一切都妥当了,唯有我们的穿戴,每一样都马糊不得。我看不见木桢新制的龙袍,但摸上去,那些繁复的花纹,每一样绕着绕着就绕得没了始终,我想像着龙驾祥云的花样披在木桢身上,他的面貌显得沉稳了些,还年轻的脸庞上,突然就多了几分凛厉与深刻。我的呢?后宫从上至下,从皇后到普通宫女的衣物,都有定例,我不知道自己穿上了一件怎样的衣裙,我只知道头上顶着沉重的冠饰,金步摇垂在鬓边,有时拂过面颊,一阵酥痒。“这衣裳上绣得什么图案?”我问一旁忙碌的宫女,她们给我结着盘扣、梳理头发、点缀胭脂。 “回娘娘的话,奴婢也不认得,一簇簇盛开的红花,缀在明黄|色绸缎上,当真艳丽。” “难不成是凤凰花?” 那两名宫女一愣,倒笑了,“娘娘打趣儿,这世上,谁见过凤凰树会开花呢?” 凤凰不会开花吗?为什么我记忆里那成片成片的火红那样鲜明,把一切都忘了,也忘不掉它的艳美与灿烂。不及细想,我被宫女搀着坐上小轿,与木桢一道,前往大殿。我以为只是一个仪式罢了,尽管冗长些,总归会顺利。谁知道最大的不顺利就是我。一帮老臣跪在大殿外,阻挡我的进入。木桢不让我下轿,命人将我送到一旁的偏院休息。我听见他们在身后吵嚷,每一句话如同芒刺扎心,深深伤在那儿,拔不出来。我知道他们不愿我进殿,因为木桢违背了先皇的意愿; 我知道他们不愿我站在木桢身边,因为我的历史太过复杂; 我知道木桢下的很多圣旨都与我有关,我在他们眼里,真的只是红颜祸水; 我知道一个瞎了眼睛的女人,不配堂而皇之的站在一个皇帝身边; 我知道有些东西,木桢可以做到,有些东西,越是高位,越是做不到…… 我等得太久了,几乎失去耐心,我抓着自己的衣裙使劲儿搓扭,想把那些难听的话赶出耳朵,想抵挡一阵阵涌上来的泪意。囡囡和宝宝被抱到我身边,依依呀呀兴奋的唤娘,这是我唯一能感觉到的真实——他们细滑的肚皮,还有浓郁的||乳|香。现在,我不会再忘记他们了,我和木桢的骨肉,有了他们,我们就不可能彻底分开。“嫣然~”过了很久,天光应该亮了,我没听见登基大典的喜乐,木桢倒来找我。 “怎么?” “咱们走吧。” “嗯?” “回栖凰殿。” “可登基典礼……” “由他们闹去,朕没空陪他们胡扯。”木桢轻哧,很是不屑。他牵着我的手,让我整个依靠在他身畔,走出偏院那一刻,外头山响齐呼,“皇上三思,不可逾祖宗规矩。”“规矩?朕说过了,登基的是朕,不是祖宗。朕现在累了,各礼仪照行,朕回宫歇息。” “皇上,若为这妖女……” “住口,文相,你若敢再重复一遍,当心身家性命难保。” “纵如此,老臣亦要说。” “推下去,斩了。” 我低呼一声,慌乱的寻找木桢的眼睛,抓紧他的手,急切摇头,“别~” “传朕旨意。”木桢没搭理我,继续一字一句道:“立皇长子萧景衍为太子。” 又是一片哗然,宝宝年纪还小,诸事难料,况且木桢亦还年轻,倘若之后又有皇嗣出生呢?我不敢猜,只是混身乱颤,似乎又有什么变化横在眼前。登基典礼就这样不了了之,这也许是睿朝这片土地历史上最滑稽的新帝继位仪式——皇帝并未出席,他和自己的后妃待在后宫,玩着解九连环的游戏。这消息一在坊间流传,木桢就成了昏君,而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祸国妖女。纵然木桢励精图治,纵然睿朝日强一日,黎民百姓还是对这样的香艳故事更感兴趣,他们不会骂木桢的,他们只会骂瞎了眼睛的我。可我并不在意,失忆之后,想得不多,总是万事不萦心头,昏昏噩噩倒也轻闲。只是木桢的心思越来越重,他喜欢和我待在一起,但不喜欢说话,我能感觉到他在思量、在筹划。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能感觉到他的矛盾与复杂,竭力护着我,却越发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不错,他没有立我为后,追封了私邸的各位夫人,以他的长女兰儿的生母身份最高,她与另一名名唤柳青的贵妃同掌后宫,除此之外,这若大的后宫,充斥了很多年轻的宫女与嫔妃,但他好象看不见她们,他陪着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打压着朝中反对的声音,似乎平静了,但这平静下面,包藏着太多不平、怨忿,还有暗涌。木桢的心情变得微妙,朝上的事儿太多,后宫的事儿也让他头疼。何况,我不能分忧,甚至连生活都要他照顾。不是不愧疚的,他越是温存耐心,我越是自责自怨。每次拥着他想分担他的烦恼与琐碎,最后都是他安慰了我,而我,无法走进他现在的生活。我有些伤感,因为感觉到他无法释放的压力,江山与爱情,没有孰重孰轻的关系,只是某些时候,你必须得忽略一样,去成就另一样。说到底,这也是一种责任,由不得自己选择。他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萧木桢了,他是天下的,而我,只是天下的一部分。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听说朝堂上又联名上折参我,罪名还是那些——祸国、媚主。不由苦笑,却又无奈。如果我能看见,木桢的表情一定是疲惫不堪的;如果我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哪怕没有作用,我知道木桢也一定是欣喜的。但现在,我什么都不能,我被封闭在一个黑暗的世界,找不到出口。当我站在他身边时,我甚至不知道周围有多少目光是支持我的,或者可怜我,或者是恨我,又或者是妒。“现在头不疼了吧?”有一天,我坐在栖凰殿后院,钟骁来看我,一壶茉莉香片,在春天的花园里,四处弥漫着清新怡人的花香。“不疼,只是娘说额际留下一块疤,不知道有多难看。” 他似乎凑近前细细端睨,反而让我不好意思了,低唤了声“骁哥哥~”坐在对面的男人笑了起来,“极淡极小的一个印子罢了,若不细瞧,当真发现不了。你的鬓发又长,挡住了根本看不见。”虽然知道是安慰的话,还是很高兴,一阵风来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也许,现在,是我该走的时候。 “这里,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嗯?” “带我走好吗?” …… “不是不爱的,只是,我想,我们都应该活得快乐一些,人生苦短,我可以等待,但不能压抑着荒废。” …… 那天,骁哥哥并没答应我,我也没逼着他要那个答案,他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长时间。 如果有什么值得后悔的,等我年老以后回首一生,也许,只是在当时,我不能求木桢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可是后来我想,原来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当我带着囡囡离开,木桢前来相送,一切语言都显得多余,当我们互相了解与体谅。他把我安置在京郊一处山谷,沿着那条婉蜒的山路,我似乎来过这里,风里有阵阵浓郁的花香,钟骁扶着我的手,让我抚摸那娇小又厚实的花瓣。他告诉我,“花儿是黄|色的,一簇簇开放,比桂花艳些,看着让人无忧。”“无忧?” “对,这山谷里有一对凤凰树,开辟空地建别苑时,山谷里突然就开满了这种小黄花。” “无忧花?” 他一顿,带着哽咽的笑了,“对,无忧花,所以这山谷就叫无忧谷吧。” …… 朝来暮往、风起风落,我并不孤独。爹娘陪着我,还有那对沙沙作响的凤凰树。在这里,凤凰树果然不会开花,而满山遍的谷的无忧花,遮敝了外界好奇的目光,也安抚了曾经苍桑的心情。我在这里静静等待,囡囡在这里慢慢长大。也许有一天,还能重聚,但我并不期盼,如流水般的日子安静流淌,我平静下来,就好象那满山的无忧花——开放、凋落,不为了谁,只是本身就应该那样。…… “娘,钟诚又欺负我。” “他怎么欺负你了?” “空竹,我玩得那么好,可每次都输给他。” …… 一转眼,囡囡长大了,变成十四岁的大姑娘,身量比我还高半个头,听 凤凰花开第41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个头,听娘说长得有几分像我,但更像木桢。我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到,她可比我结实多了,也比我十多岁的时候野,这无忧谷内外,都快被她给翻了个底儿朝天。“你也不想想是谁教你玩空竹的?钟诚是你钟叔叔的长子,每常得空,总来看你,怎么倒成了‘欺负’?” “谁要他来看我,每次总带那么多东西,分下来有多一半儿是钟叔叔带给娘的,就说这空竹吧,倒像我求着他教我似的。”“那你技不如人,也不能说被人欺负呀。” “娘总是向着钟诚。”瑶儿有些不满,挨着我坐在榻上,半晌方道:“娘,你说父皇这么大的后宫,怎么不把娘接回去?”后宫?我有些茫然,问自己,问木桢,我们都不喜欢那个环境。也许他曾经有过我们夫妻坐拥天下的豪情,如今却只想求一个现世安稳,让感情有个平安稳妥的出路。“无忧谷不好?娘可不喜欢后宫,满坑满谷都是人,走个路都有规矩管着,没得累得慌。” 瑶儿噗哧一声笑了,双手抱住我道:“娘是在吃醋?可父皇的后宫形同虚设,这些年后位空悬,连每年按定例送进宫的贵人都免了,朝里诸多争议呢。”“管他们作什么,咱们且在这无忧谷里自由自在的不好?” “可父皇惦着娘,老了许多。” “那岂不正合适?他若还年轻,你娘也该老了。”我嗔瑶儿,这丫头的心思倒能猜到几分,她不是想搬回皇宫,只是舍不下她的钟诚弟弟。女生外向,果然如此。钟诚虽比瑶儿小一岁,听见说,倒生得魁梧健硕,眉目间更像他的生母、骁哥哥的正妻——孙婉梅。“娘是全后宫,不,全睿朝、全天下最美的人,瑶儿若能有娘一半儿美就知足了。” “你这张嘴,惯会哄人,也只有你那诚弟弟甘心情愿被你哄。” “娘~”瑶儿拖长了声音,整个头都埋在我怀里。顺势抚摸着她的长发,心下有丝淡淡的忧愁与思念,隔着不远的时空,木桢,你知道吗?时光为什么那么快?转眼就十四年了;时光为什么那么慢?你还在为朝事操劳,相聚究竟在何时?我的心因为有了等待,并没有荒芜,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寂寞。山谷里的访客并不多,最常来的就是骁哥哥,有时他和钟诚一块儿来,有时只有他自己,带着我喜欢的玩意儿,带着稀奇的吃食,还带着他如兄长一般体贴的心。搀着我,我们会在山径间散步,我很想看见他的样子,只是明白这是奢望。这些年清静,有时我会忆起往事,总是一个一个的碎片,不能连续。可我记得木桢有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你时,就如同春风拂面,不禁让人羞红了脸。还有钟骁,他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那样清晰、那样明朗,定格在那儿,忘了长大成|人。所以,我常常忘记他现在是木桢最得力的帮手,是睿朝位高权重的宰相、王爷,是万民推崇的辅臣。我只记得,他是我的骁哥哥,一生,都没离开过我。他拉着我的手,让我触摸无忧花娇小厚实的花瓣;他向我描述山谷的美景,告诉我,凤凰树长高了越发茂密了;他也讲京城的趣闻,只是不太愿意提及木桢。我知道他们的心结,纵然现在一个君、一个臣,朝堂上齐心协力,治理家国意见统一,但有些隔阂是无法消除的,比如那些微妙的历史与感情。我也笑着告诉他昨夜又听见蛐蛐的欢歌,它们此起彼伏唱着,我甚至能分辩屋外的草地上有几只蛐蛐在唱;我还告诉他,在他没有走到林间泉水之前,我就能听见泉水叮咚的流淌,轻轻的敲在我心上,让我觉得已经看见那清亮的溪水绕过树林,绕过草丛,欢腾的向前奔流的模样。盲人的世界也许与常人不同,但盲人的世界也是多彩丰富的,我没了视角,所以,世界在我“眼”里,是任意随性的多姿。他们告诉我,无忧花是黄|色的。我偏把那如同姜花一样的花朵想像成火红的颜色,遍开山谷,让人沉醉;他们告诉我,木桢怎样的励精图治,睿朝怎样的欣欣向荣,我偏仿佛看见,他坐在窗前凝神,望向我的方向,与我遥遥相对;他们告诉我,宝宝长大了,比囡囡还高还结实,他每天习武学文,在后生同辈中,格外出色,可我还是觉得他还是偎在我怀里的那个婴儿——结实的肌肉、浓浓的||乳|香……我的时间定格在我所期望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凭我想像。当初怨恨失忆与目盲的痛苦,现在反而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不用看见,就不用悲伤;不用记起,就不用负疚。就如同我对钟骁,全心依赖着,坦然自在,没有压力。他呢?我知道他曾经爱我,现在也许还爱,但毕竟不太相同,爱情淡了些,亲情更重了。凤凰元年,钟骁的正妃生下钟诚,之后又有侧妃生下两女一男,如今儿女绕膝,他也是长辈了,不比从前任性狠决。“走了这半天,休息会儿吧。”钟骁扶着我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天气闷热,额头鼻端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我欲以袖擦拭,他已递过手帕,我嘻嘻笑了,拍拍身边的空处,“你不累?”“不累。”钟骁站在一旁,我能感觉到他的衣摆被风扬起,有时拂过我的脚背。 “真快。” “什么真快?” “转眼我们的儿女都有我们当年那么大了。”不禁嘘吁,娘告诉我,曾经我和钟骁,也像现在的瑶儿和钟诚。 他轻轻笑,半晌方道:“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斜刺里跑出来,差点把我娘给撞翻。” 钟骁一愣,开怀道:“可知你是杜撰的,若你记得,我自己也该记得,怎么我倒不记得这些。” 我摇头,对着他声音的方向笑,有阳光落在我脸上,热的,让人感觉生命的美好。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碎片,那时我躺在娘怀里,分明还是婴儿。“骁哥哥,你说通城的冬天比这儿还冷。” “嗯。” “那茈碧江会结冰吧?” “会。”钟骁应着,蹲在我身侧,“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 “我在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那条蜿延的江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一直蜿延到视线天地相接处。” “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当年你没得这失魂症,我就带你走,远走高飞。” 我一愣,不知如何接口。当年的事太远了,横在中间,有时候甚至觉得比更早的经历还要遥远。半晌方道:“为什么?”“因为只有你记得,才是公平的;你忘了,我只能让你最平静、最安逸的生活。” “就好象现在?” “对,就好象现在。说起来,我们都失败了。”他突然笑,带着自嘲。 “那谁赢了?总有一个赢家。” “有人赢了,可他走了。” “谁?” “你不记得他。” “你说……格拉塞?”这个名字是别人告诉我的,在这之前,我只知道木桢和钟骁是守候我的那两个男人,一个霸道、一个深情,自从目盲,我甘心失去自由,沉浸在这种依赖里,不做反抗。钟骁没回应我,只是缓缓道:“你听,山谷里的风声。” “穿过山峦、穿过树林……”我闭上眼,任由清风拂面,“骁哥哥,你信吗?我能分辩出凤凰树的声音,它们是两棵,又好象一棵,风里来风里去,总是朝着相同的方向。”“这个地方,原本就是他带你来的。” …… “还有那年萧木绎身边的莫将军,也是他的人,甚至连这处私密的别苑,也处处有他的痕迹。” “嗯?他回来过?” “没有,只是他虑得比较远、比较全而已。这些年,我常想,唯有他才是真正懂你的人。” “知己?”我尝试着去想像一个相交至深的朋友,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可惜我连知己长什么样都没印象。” “也许吧,也许朋友就是用来忘记的。” “那亲人呢?”这个说法有些可笑,我捉弄着钟骁,接口道:“亲人是用来依赖的,爱人,只能用来思念。”话没说完,自己倒愣了——原来如此,我们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最后才发现这个道理。难怪我忘了格拉塞,难怪我对钟骁不再有愧疚之情,难怪我与木桢只能隔着一定的距离,遥遥相望,遥遥眷恋。钟骁也有一窒,随即笑了,“这么说,幸亏你没拿我当朋友,要不也忘得这么彻底干净。” “骁哥哥~” “嫣然,有什么打算吗?这些年,他做了很多,可永远少那么一步。我一直在等,等你想起一切,那时候,也许我有勇气带你走。”“你几岁了。”我突然问他,仿佛看见他僵硬的表情。“我们都不复年少,说走就走这种事,不过是十多岁时过家家罢了。相对于离下来面对,走才是最轻松容易的。”“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没等,他做了很多,你没看见,我看见了。” “就是除夕出宫来陪你?就是少得可怜的相聚?就是他那个没有后位的后宫?” “换成你呢?除夕皇帝必须陪皇后,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他在我这儿,就足以说明一切。除了那个名份他不能给我,其他的,都是我选择的,不是他。”“包括你一直避居在此也是自己选择的?” “对,如果我要回宫,他会亲自迎我回栖凰殿,可我不想,在那儿,他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我一个人的萧木桢。” “分享与独得,你真的那么在乎?” “也不是。”我思量着答,好象理不清头绪,不由笑了,“你这么问,倒像我是个小气之人,通常都说分享才是高尚的,我偏要独得。”钟骁一顿,虽然开怀了,但那笑里带着些自嘲与无奈,他走上前用力将我扶起,我半倚在他臂腕中,听见他说:“走,带你去听你的凤凰树。”这几乎是我每天的功课——听她们在风里吟唱,想像她们的羽叶舒展,羡慕她们相依相偎的一世。根紧握、叶紧触,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分开。时间长了,不觉得她们是树,倒好象是一对恋人,陪着彼此的同时也陪着我。因为她们,我平静了许多,也因为她们,我似乎感悟了很多——相守是相爱的一种表现形式,但相爱并不是一定要相守。这在从前,是难以做到的,只是现在心境不同了,因为残缺,我变得很容易满足。凤凰十五年五月初九,是我的生辰,前几年三十整寿时,我就对木桢说: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过一年老一年,没得让人伤心。木桢笑出了声,末了又抚上我的脸庞,情深道:“你不知道自己越来越美了。” “美和丑有又什么关系?反正是越来越老了。” “你放心,再追再赶,我总老在你前面。”木桢的声音低沉,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始终没变,他永远都是那个玉树临风、少年得意的五皇子。“可你得应承我,别让我们没年轻过就老到动不了了。”我们耳鬓私摩,我突然有种对无情岁月的本能恐惧。 木桢一愣,继而吻住我的唇,嘴唇微凉,舌尖却是烫滚,我听见他说:我应承你。 这一晃,就是几年,我苦撑着,苦撑着青春最后的尾巴,也苦撑着容貌最后的娇艳。无忧谷就像一个世外仙居,把世俗的纷争与烦恼、往事的伤害与悲痛都挡在外面,让人几乎忘了今夕何夕。这日清晨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我醒来,不愿起身,懒在床上命丫头推开窗户,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伸展筋骨,大大的打了个哈欠,一旁的丫头笑了,“娘娘快起身吧,皇上派人过来接娘娘,这会儿车马皆在外头候着呢。”“接我?去哪儿?今儿皇上不过来?” “皇上没说,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传话太监命奴婢替娘娘换上朝服,八成是进宫吧。” “进宫干嘛?”我有些不乐意,哪天进不成,非得选我生辰的时候,“爹娘他们进吗?” “来了三乘马车呢,自然也得把国公、夫人还有公主都接进去。许是要为娘娘庆生,这不,巴巴的让太子过来接娘娘。”“太子?你说景衍?你这丫头说话不利落,怎么倒把最关键的一句给落下了。”我忙着起身,已熟悉了屋里的摆设,行动自如,一番梳洗,迫不及待让人去请景衍,他已在门口高声道:“娘,儿子在外头呢,别急,时候尽够的。”“快进来。” 门吱哑一声开了,宝宝走到我跟前行礼,被我拦了下来,他的手已不是往日细小稚嫩的手,因为习武的关系,手掌大而有力,如今不用我牵着他了,反而他可以扶着我……眨眼之间,下一代已经成|人。“今儿娘生辰,父皇命儿子接娘回宫。” “回宫做什么?每年不都在无忧谷庆生。” “父皇说了,今年不同,等娘去了就知道。” “你们父子俩又合伙欺负娘看不见。”不由嗔他,想像他的模样,想像一个又像我又像木桢的模样。 “这次父皇卖什么关子,儿子可不知道,左右不过讨娘欢心,娘就安心去吧。” 说话间已梳好了发髻、抹匀了胭脂,爹娘已上车了,瑶儿笑闹着要与景衍一块儿骑马,我站在庭院中,好象看见这一幕幕温馨从容的画面。娘从车里探出头来唤道:“瑶儿快别闹了,天气不好,待会儿若是下雨路上不好走。” “那我骑马送外公外婆走在前头,小弟,你护着娘后来。”瑶儿素来胆大,又仗着自己是姐姐,景衍凡事相让,这会儿又开始任性。微一思量,这条路她也是野惯了的,又有侍卫太监跟着,爹娘也能压制她,遂摆手道:“你快去吧,你在我身边儿,头都晕了。”景衍亦无奈笑,“姐姐走前不怕,只是别走错了路,把外公外婆领到钟参领府上。” 一众人笑了,钟诚前年得官,虽只是个参领,颇得器重。瑶儿羞得直跺脚,恨恨道:“你别高兴得太早,等我求父皇给你择个又凶又丑的媳妇儿,那时候才叫苦呢。”玩闹着出谷,爹娘的马车快,我因看不见,走得快了容易晕车,所以景衍干脆陪我坐在马车内,聊些京城皇宫的事儿,我知道这些年多亏柳皇妃照应他,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兰公主,也对景衍甚好,前几年出嫁,随夫婿出了京城,常与景衍书信来往,关系甚好。“你兰姐姐不知过得如何?夫家待她怎样?” “娘放心,兰姐姐性子活份,到哪儿都惹人喜欢,听见说又生了个女儿,另娶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一派和乐儿呢。” “小妾?”我喃喃自语,果然有些东西是很难强求的,当年这皇婿为求兰儿,费了多少心力,成亲不过数年,也一样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娘,有句话,儿子一直藏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半晌,景衍突然开口。 我笑,抚上他的发角,“有话就说吧,我们母子不得常聚,可不能因此而疏远才好。” 仿佛鼓足勇气,景衍定神道:“父皇为了娘,违背祖宗规矩,违背后宫制度,些年,纵然功绩显赫,万民敬仰,却始终不得朝中重臣爱戴。娘一人避居无忧谷,自然诸事不放心上,可父皇两相操劳,儿子看在眼里。着实心急。”“怎么?你父皇身子不好?” “不,父皇龙体康健,只是形容有些消瘦,无人处,眉眼时常孤独。” 我无语了,这是为君者的悲哀,至高处寒,我能怎样分担他朝前朝后的忙碌呢? “娘生性洒脱,儿子斗胆求娘回宫与父皇相伴。” “回宫?” “对,回宫,回宫纵有千般不好,只为父皇一人。” 一路犹豫,没在意外面乌云压顶,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狂风斯虐撕开车帐,刮入车厢,我的长发被吹散零乱。车夫停了车,黄豆大的冰雹随即落下,车篷不耐雹雨,片刻尽湿了,我们被困途中,进退两难。“娘,你没事儿吧。”张开雨伞也不济事,景衍用身子护住我,他的衣服湿透了,声音在风雨中有些颤抖。 “我们走到哪儿了?” “快出山谷了,能远远瞧见凤凰树一角。” “快,旁边有个山洞,进去躲躲。”我拉着景衍,震耳欲聋的雷声催得人心慌意乱。 太监得了死命,骑马飞奔回去禀报,狭小的山洞仅容数人,我与景衍藏身在最底处,风雨被外头的侍卫挡住,这山洞里有股潮湿的霉味儿。“娘怎么知道这儿有个山洞?”他问我,我得我愣住了——这里从没来过吧,至少记忆里从没来看,那我如何知道的? “啪”的一声,雷仿佛就劈在洞外,电光火石间,我仿佛看见另一番景象——暴风雪阻断了路途,我扭伤了脚,有人在风里喊我的名字……“宝宝,你听。”我唤着景衍儿时的||乳|名,就好象一切退回到从前。 “娘~” “有人骑马来了。” “那是风声。” “不,你父皇在唤我。” 我抓住他的衣袖,突然间往事注入心头,泪如雨下。 “娘~” “嫣然~” 风里雨里,果然有木桢的呼唤,我几乎已经看见他纵马而来,还如年少时那般意气风发。 近了,越发近了,他离我越近,往事也离我越近,我站在当下,等待着一切的到来——比如 未来、比如从前、比如现在…… 终章 凤凰花开 前尘涌上心头,几乎无法抵御,我疑心一切只是幻觉,当那些往事如潮水般将我覆没,我固执的不愿去面对它们,不愿去承认它们。山洞外狂风大作,雨声密集,我的记忆隔着那道道水雾,就好象隔着一道道昏花的毛玻璃,一幕幕上映,看得见,却摸不着。仿佛看见孩童时代,钟骁牵着我的手一起嬉戏,红色的泥粘在手上,他无奈的摇头,同是孩子的他,脸上有一种包容与早熟的表情;仿佛看见婉蜒的茈碧江,泛着粼粼的波光,我们的笑声如同那波光一般闪亮,我骑在马上,钟骁拉住缰绳的双臂似乎将我轻轻环绕。他那样年轻,神情飞扬。我的长发散乱,面庞微红。夕阳将要落山,余辉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真的,只是……哥哥,那么简单吗?我的心一点点被刺痛,痛到难以忍受。可外面的雨并没有消停的迹象,狂风斜刮时,雨点落到我脸上、身上,冰凉凉的麻木了我的身体。雷声四起,我只觉我与宝宝被弃在一艘孤舟之上,风雨飘摇,分不清来路归途。 夏日的急雨就这样乍然而止,相似的山路上行着一个年少时的我,山寺后小沙尼种的菜地、内院中装满水的石缸,浮萍被豆大的雨点分开,一朵朵翠绿的叶子聚散无常,我急着避雨,冲入一旁的僧舍,却急煞住脚步,面前的人笑了,他说:“姑娘,小心。”……于是我的泪下来,在这混乱的意境中,早就分不清什么是现在,什么又是过去。 缘起缘灭,不由我们掌握,一切的源头,从那个急雨的山寺开始,就如同今天,外面的风声雨声,一点点将我的“前生”唤醒。就好象有两个嫣然,一个砰然心动了,另一个却还习惯于钟骁的柔情,无法自拔。少女情怀总是诗,我的心情如同被晕湿了的宣纸,上面有淡淡的墨迹,不断的淡去化开,终于还是分不清悲喜与情爱。“娘~”耳畔有人在唤我,而我呢,却看见雨幕中的自己跪在地上,手捧清茶,也低唤了一声,“娘。” 我叫的那个人抬起头,却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娘,她的眉目也慈爱,却始终带些惋惜,微一抬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道:“从今后,你就是钟家的媳妇儿了,从小看着你长大,自然知道你是个好的,只是为人凄者,毕竟不同……”“娘,嫣然知道这些。”我身畔的男人打断了她的话,侧头看时,居然是……钟骁。 我们成亲了,我真的,曾经嫁给过他。 世事变迁,谁能料来路?也许从前是亲情,现在却想努力爱上他。没有悸动的心跳,我只是平静的接受他的爱抚,也平静的做一个妻子该尽的义务。没有不幸福,我是一只被装满的水缸,再多一点宠溺都会满溢而出。骁哥哥,难怪你一直在我身旁,是因为这份情意吧,我想不起来了,在失忆之前就已经忘光,只是你还记得,兀自在思念与矛盾中挣扎。说到底,我只是个无情的人,享尽你的宠爱,又在最关键的时候将你抛弃。如今回过头来看,和不和亲又有什么关系呢?历史不断向前,我只是其中的一滴露珠,以为可以反射整个世界,却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也许这就是宿命,也许这就是我内心深藏的渴望,也许我真的一直在等木桢,从很久以前,一直等到现在;从那个单纯无忧的齐嫣然,一直等到变成钟将军夫人、凤烨公主、五皇子妃,到现在的有实无名的“娘娘”。忘了哭泣,虽然心中万千悲恸,只是无力承受如潮般涌上心头的往事,我跌坐在一旁,扶着山洞岩壁,唔唔哀啼。 “娘可是不舒服?”景衍在一旁着急,无奈暴风雨阻路,他就算贵为太子也束手无策。 我摇了摇头,扶住胸口,仿佛看见年轻的木桢骑马行猎,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贴身随丛。说是随丛,气质可不同,黑白分明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五官,他不是睿朝人,那袭白袍披在身上,飘逸酒脱,回眸定晴看我,目光似被星辰点亮。这是我生命里第三个男人,无关情爱,无关风月,只是知心知底的至交。这是我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格拉塞,他救过我,扛着我在深夜的山林里狂奔,四周有人追赶,他受伤了,而我只是受惊了。当危险远离,我看见远方点点的火把亮光,还有天际滑过的流星……照亮他的眼眸,没有笑容,却仿佛被笑意漾开。是否应该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呢?可其实,他并不需要别人的道歉。他留下、他离开,他救我、他骂我……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没有谁能左右,也没有谁能改变。我想,爱情,是配不上这样的男子的,他只能属于更宽广的天地、更自由的心胸。驰骋在草原上,扬起长鞭,赶着羊群,牧歌缭亮,响彻天地之间。如果谁爱上他,只是她的痛苦;如果他爱上谁,最后,也许还是她的痛苦。所以他走了,因为他了解自己,就好象了解我那样透澈。这么多人,唯有他走得干脆利落,说到做到。 那这个山洞呢?我慢慢回忆起来,是格拉塞带我来看凤凰树,是他告诉我在这里能找到宁静的感觉,是他带我来这个山洞,是他在替我查看扭伤的脚……往事历历在目,比经历的时候还要清晰可见,我挡住双眼,似乎挡住了就能挡住那些伤害与波折。风里雨里的呼唤声那样急切,却分辩不出究竟是记忆中的木桢,还是已经成为皇帝的木桢?我也开始混乱,那些风波是正在进行,还是都成为过去?睿朝没有太子,永隆帝年事渐高,夺嫡之争日益激烈,我双手托着隆起的肚腹在紫菡苑散步,周遭是艳羡与嫉妒的目光,只是当时的我混然未觉。木桢带着期盼,又格外担心的身体,除了上朝、应酬,几乎寸步不离我的身旁。可真正临产那天,却是格拉塞将我抱回卧室,阵痛来临时的紧张让我咬紧他的手臂,一丝淡淡的血腥在口腔里漫延,我的宝宝就快出世了……躺在床上挣扎、嘶嚎,木桢在屋外焦急的等待,娘握住我的手,我看见自己满头大汗。多么不同寻常的一天,我迎来自己的骨肉,两团粉红色的肉团,张大嘴哇哇直哭,木桢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狂喜的表情居然是失措。尘埃落定,太子之位也将落定,不忍再回忆之后的诸多变卦,我只知道我想起来了,哪怕只是一件琐事都无比清晰,萧木绎死了、许家倒台了、许蕊儿被休……看似朝里风云,其实件件皆与我有关。只是须臾功夫,已经过完我的前半生。多么奇异的感觉,我甚至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而我的子女却已长大成|人。“娘,儿子已派人去京里传话,这暴风雨虽大,终不会长久,娘再耐着些性子,待雨势稍小,我们就上路。”景衍在一旁安慰,他一定以为我害怕。握住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他们的生命是全新的,与上辈子的我其实没多少关系。只是呐呐的吐出两个字,“宝宝。”又顿住了。“娘~” 我摇头,有些木然,如此狂风,却出了一头细汗,手心虚弱无力,只是听着外头时远时近的雷声,想像伴随相生一道道划破天际的闪电。“风雨可小些?”景衍在询问洞口的守卫,他们站在那儿挡住斜风刮进的雨水。 “回太子的话,不见小,反而大了,雷声闪电也离得近,太子小心,还是在洞内安全。”说话间,轰隆隆一串雷,竟往这边来了。“嫣然~” 又听见木桢的呼唤,夹杂着这雷电声,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我猛然起身,扒开众人,兀自冲到洞外,大雨倾盆而下,只是一眨眼就湿透了全身。“木桢~”我疯了似的喊,在黑暗里狂奔,众人追了出来,我跌倒,又爬起,眼角没有泪,只有雨水。 我们浪费太多时光了,我忘记太多,纵然记得你的爱意,又如何能偿还一分两分?高一脚低一脚朝前跑,在景衍抓住我的手臂那一刻,一道极强的亮光,闪在我眼前,我仿佛看见……我的凤凰树……被劈开成两半儿……身子瘫软下去,无端觉得,这生,结束了…… 睡眠与昏迷对我来说,分别不大,因为世界在我眼里,已经黑暗了十多年。我睁着眼、闭着眼,都是一样的浓墨。于是当我醒来,感觉到身下软榻的精致与华美,却不愿睁眼,只是倾听着外头的声音。开始是悄然无声,慢慢似乎有人轻巧走动,这屋子“听”上去很大,这屋里的香,不似我在无忧谷的房间,这被褥的华美,不像我习惯了的普通锦被。终于,外间有人咳了一声,沉声道:“众爱卿还有何劝谏,不妨一并说来。”是木桢,他在外头理事,我在……宫里? “皇上,退位一事,三思而行呐,老臣辅作先皇,又效力于皇上,粗算起来,每日天未明即上朝,已有数十年之久,老臣皆不敢言退,何况皇上年轻力富、雄才伟略,若此时退位,江山冀予何人?”“冀予何人?依爱卿的意思,太子不陪继承大统?” “老臣决无此意,只是太子年轻,行事难免缺乏历练,皇上退而居之不是不行,可否等太子年长些再议?” “景衍虽年轻,见识不年轻,爱卿多虑了。”木桢淡笑道:“朕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即日退信,择良辰吉日着太子登基。”“皇上~”屋外朝臣不少,跪在地上叩头不已,甚至有人暗抑悲声,“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大睿朝今非夕比,如何壮年即萌退意?令吾等羞愧不舍。”“羞愧?众爱卿何出此言?朕无愧于江山社稷,无愧于祖宗家业,难道众爱卿有愧?说到不舍,那更是妄谈。自朕登基以来,众爱卿诸多不满,何来不舍?”“臣等不敢。” “不敢。”啪的一声,木桢似将折子摔在地上,“这是什么?自朕登基,你们有哪天不上折参凤烨娘娘?有哪天不说朕不遵祖宗家训?有哪天不说朕违背规矩礼法?既是碍着众卿家的眼,又碍着这规矩礼仪的行事,何不朕走了,还大家一个清静?”我的泪滑下来,我们都坚持太苦,不是吗?木桢,如果可以,也许不爱,能让人生变得更轻松。 “皇上言重了,臣等不敢受啊。” “不敢受?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受的?就连私下派人欲解决娘娘这等事尔等都做得出,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那是逆臣张得之所为,皇上明察。” “张得之?”木桢冷笑,“别以为朕没说明就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张得之有这么大胆子?尔等就不曾明里暗里表明过态度?也罢也罢,既然娘娘碍着你们,朕就与娘娘携手同隐,从此,这江山交于景衍,朕用尽心力养育的太子,应该对得起这祖宗……家业了。”他说着长叹一声,无比沉重,“都下去吧,朕意不再动摇,卿等莫劝,只望你们齐心辅作太子,方对得起这睿朝山河。”沉默片刻,这才有人领头道:“皇上既心意已决,臣等不再多劝,今后必当竭尽心力辅作新帝,不负皇上重托。” 悉索的衣服声、走动声之后,屋里又安静下来,木桢踱到屋外,低声问门口的宫女,“娘娘可醒了?” “木桢~”我唤,他应声推门而入,我睁开眼看向他的方向。 “嫣然。” “你干嘛要退位?”哽咽着问,末了又加上一句,“当年是谁说,要携我俯瞰天下的?” 他一怔,猛然抓住我的手臂,声音竟然微微带颤,“你记起来了?” 极缓的点头,我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一句句道:“我记得在通城郊外的山寺里,有人说他叫穆绎;我记得有人夜探戬国宰相府,躲在小姐房里,赖着不肯走;我记得有人抢取豪夺,硬生生将我从别人府里抢了来……”“嫣然~”他的手僵硬了,如果现在能看见,他的表情一定很惶恐。“我,我……” “可是为什么?我居然不恨他呢?”终于相对而泣,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喜悦。 他紧紧将我揽入怀中,下巴的淡须戳着我的额角,有些痒,又有些心醉。 “会不会太晚了?” “嗯?” “我们浪费了这么多年月。” “不晚,不晚,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可你都长胡子了,我想,我也快变成老太婆了。” 木桢哈哈笑,笑里带着泪意,胸腔里发出好听的共鸣。“那我明天就把这胡子剃了。” “那皱纹呢?也能剃了?” “皱纹?嫣然,我不是皇帝了,你也不用做皇后,这样,我们还会有什么皱纹?” “你把皱纹扔给我们的孩子?”不由轻笑,景衍遇上了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 木桢吻了吻我的额头,轻声道:“交给他吧,迟早,都是他的。” …… 夏末的无忧谷,真正的无忧了。退位的皇帝牵着他的女人,每天每天这样相对,我们亦不觉厌烦。山谷里有清风,清风带来花香,我能闻得出,这是无忧花淡淡的香气,只是现在,又略有些不同,这淡雅的香味中,掺杂着一丝丝更甜蜜、更沁人的暗香。我抬眼笑,得意道:“我说过,凤凰花一定会开的。”木桢点头,他的指尖温暖,不再挽成高髻的长发随意束成发束,零碎的长发拂过我的脸,一阵阵酥麻。 “没想到凤凰树真的能开花,花儿果真如你所说——灿烂似锦、殷红若血。” “那天,我好象看见它们被闪电劈开来着。” “真的,闪电把它们分开了,中间相靠的枝叶尽断,可只是数夜,又发出新枝,而且,开了这满树的红花。”木桢似有所叹,我笑倚到他怀中,庆幸自己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凤凰花开的一天。“走吧。” “去哪儿?” “此情此景,嫣然,我想……” “你~” 他哈哈笑,打横将我抱起,原来我们还年轻呢,还来得及享受这无尽的生命与激|情的人生。 我靠在他肩头,摇望凤凰花的那边,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仿佛,能看见那殷红的凤凰花,开在山间,开在彼此心上,也开在我们灵魂深处……自己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凤凰花开的一天。 本书下载于,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