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镖局糊涂账》 分卷阅读1 ?《糊涂镖局糊涂账》作者:闻笛 文案: 中唐时的敦煌,有一家小镖局,镖局中怪人云集。 有一穷二白、风流倜傥的年轻镖头。 有来历不明、沉默寡言的冷面刀客。 有慵懒随性、讨厌麻烦的绝色美女。 彼时,武林四大家族镇守四方,维系着西域与中原的和平。 在金刀袁氏的当家寿宴上,却出了一件大事。 风云暗涌,惊天阴谋,且看今朝。 第1章君子不可欺(一) 春风不度,黄沙滚滚,戈壁漫漫。自古时起,边塞一直都是如此景象。 公元八二零年,唐宪宗李纯在位的第十五年,贞观盛世的余晖已没,曾是边塞明珠的敦煌城,也被连年不断的战火蒙上一层阴霾。 乱世之下,盗贼横行,也催生了镖局的生意,商队在西域与中原来往,为求自保,不惜重金雇佣武人随行,因而城中涌现出大大小小的镖局,少说有数十家,几乎家家生意兴隆。 糊涂镖局却是个例外。 糊涂镖局原本不叫这个衰气的名字,而叫做“护途镖局”,镖旗高高挂上杆头,也算醒目敞亮。可惜的是,这镖局实在太穷,门帘小,人丁少,不知怎地,横竖就是挣不着钱。有次算命先生路过,停在镖局门口讨水喝,顺手测了一卦,哪知测完后大惊失色,说这镖局的名字取得不吉利,有大凶之兆,得改。可是,镖局的镖头的是个脾气顶倔的男人,死活不肯改名,把算命先生给气走了,走时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糊涂啊,糊涂……” 那次之后,镖局就被街坊邻里冠了个“糊涂”的诨号,成了调侃开涮的谈资。 此时此刻,顶倔的男人就坐在正厅里,招待来之不易的稀客。 男人名叫赵识途,年纪二十岁出头,按理说身为镖局之主,持掌大局,为人也应当成熟稳重,可这位却没有多少沉稳风度,对面的客人一声“赵镖头”,便叫得他找不着北,嘴巴咧得老高。 他的穿着打扮委实不算寒酸,水蓝纹对襟衫,金色镶瑙束冠,头发梳得顺顺贴贴,一面乌木折扇拿在手里,扇面上画着磅礴的山水。 可惜的是,容纳他的屋檐却太过寒酸,与“磅礴”两个字断然搭不上边,好好的儒生公子装束,也被他穿出几分市井痞气。 客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嫌弃之意,赵识途见对方沉默不语,便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催促道:“不知白小姐意下如何啊?” 这白小姐是个腰肢窈窕的女子,面相娇嗔柔美,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怔,很快敛起神色,朱唇微启,眼角含笑,慢悠悠道:“既然赵镖头乐意接下我这趟镖,小女子自然荣幸至极。只是……您当真识得去泉水村的路吗?那村子偏僻得很,连信差都不愿跑……” “嗳,白小姐多虑了,”赵识途轻摇纸扇,两条清俊的眉毛向上一挑:我赵识途,人如其名,识得四海之途,我以护途镖局的名誉担保,一定不负所托,把东西顺利送到泉水村去。”见对方仍有迟疑,接着道:“您既然找到我门上,叫我一声镖头,就该知道我在江湖上的信誉。” 白小姐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过此人的“信誉”,见他故作深沉的轻佻模样,忍不住咋舌。 为了掩饰,她立刻以罗袖掩面,不动声色地别开头,在客厅里环顾了一周。 这是她是第一次到护途镖局里来,虽然早有听闻,可这镖局竟然寒酸到如此程度,委实出乎她的意料。正厅里除了一副字画,几株盆栽之外,再无其他摆设,用来迎客的桌椅似乎被磕碰过不少次,边角的漆色已经磨掉。 看到白小姐眉头上颦起的纹路,赵识途嘴角抽动了一下,把手上的扇骨捏得更紧了:“既然白小姐诚心相托,那么报酬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好吧。”白小姐终于释开眉心,把一直提在手里的竹篮拎起来,放到桌面上,“这篮子里的东西是我外婆的心头宝,她就住在泉水村……唉,可怜我们舞团里的事务繁忙,团长说什么也不肯放我的省亲假,我没别的办法,只能来拜托赵镖头您了。” 赵识途垂下眼,见那竹篮精致小巧,表面被一块布盖着,看不出其中是为何物。 白小姐眼波一转:“总之,您若将它顺利送到泉水村,外婆定有重金相酬,银子么,不是问题。” 她的语气楚楚可怜,满面的愁容将她鹅蛋似的脸儿衬得更加娇媚,见对方仍在犹豫,便又轻抚裙角,幽幽地叹道,“只求赵镖头成全。” 赵识途终于把视线从篮子上移开,重新望向她,客气道,“白小姐,虽然在下并非不信任您的承诺,可是镖局做生意,也有我们自己的规矩。” 白小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身为舞姬,自然精于示意讨巧之道,换作平时,很少有男子能拒绝她的暗示,可眼前这赵识途竟然如此不识相,委实出乎她的预料。 她的心底已隐隐生出悔意,这护途镖局实在不是善地。 不过她毕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输给对方,既然来了,就不打算吃亏。她拢起鬓发,清了清嗓子,嗔声道:“哎,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最知个中不易,我岂会蒙骗于您呢,您说是不是?” “我自然信得过白小姐,只不过……”赵识途把扇子一敛,透过窗口向外指:“我那两位镖师若是问起来,我也得有个交代,您说是不是?” 白小姐把目光投向窗外,发现外院也狭窄逼仄,墙角种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枣树,树下站着一男一女,女的在照料墙根下的花花草草,另一个在埋头打磨佩刀,想来就是两位镖师了。 赵识途把手指搭在桌沿上,轻叩了几声,又唤道:“白小姐?” 白小姐眼看美人计告吹,索性收起多余的笑容,换了副冷冰冰的样子,明示道:“你怕东西送到,我外婆却赖账不付,是不是?” 赵识途并未辩驳,只是笑盈盈地迎上她的目光:“不敢不敢,我只是按江湖规矩办事。” 白小姐在心里哼了一声,抬手从脑后的盘发辫中抽出一根金钗,托在手里道:“还请赵镖头原谅,我出门匆忙,身上并未携带银票,这支钗先抵给你作信物,你看可否通融?” 她又把手抬高了些,越过桌面,举到对方眼底。 赵识途凑过去看,见她手中的金钗质地厚润,镀层匀称,簪头上镂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登时喜道:“这钗怕是比银票还要贵重,当真可以抵押给我?” “赵镖头的信誉,小女子怎会不信呢?”白小姐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等您拿到报酬,再将金钗归还于我不迟,我在朝凤楼恭候。” 赵识途再度垂下眼帘,见那金钗托在白玉般的手里,泛着焕焕流光,心中已然笑开了花。 但他的脸上还是维持着端正的表情,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推脱了。” 白小姐从袖底抖出一只手帕, 分卷阅读2 把金钗裹进去,起身走近几步,放在他的手心。 赵识途把手帕连同金钗一起揣进怀里,欠身行了个礼,目送白小姐迈开纤纤细步,施施然地出了门。 直到白小姐的脚步声消失,他才长吁一口气,转向院中,高声唤道:“你们两个,也不过来看看?” 院中的男女听到赵识途的唤声,一个收刀入鞘,一个撂下水壶,慢慢悠悠地晃进屋里。 赵识途看到两人没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一声叹息。 别人家的镖局,多少都有几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响当当的大侠坐镇,接镖开价的时候,肚子里才有底气。而他这镖局,加上他自己在内,一共只有三个镖师,还都是无名小辈,难怪落魄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两人一先一后进了正厅,赏花的女子先开口:“你与美人算是谈妥了?” 赵识途点点头,见对方一脸慵懒,摇头道:“阿珠,那姓白姑娘好歹也是你的族人,你也不进来打个招呼。” 这女子叫明月珠,多年前也在曾朝凤楼栖身,不过眼下她穿着素色的裙衫,脸上也无脂粉妆扮,和当时早就判若两人,她淡淡道:“我早就不做舞姬了,况且西域各处都有粟特人,我哪里认识得过来。” 赵识途翻白眼:“唉,反正你怎么都有理,我劝不过你,不劝了便是。” 明月珠满意的点头,又问:“你接的这是什么镖啊?” 赵识途指向桌上的篮子:“我不知里面装了何物,不过既然押金非同小可,想必镖物也定是稀世珍宝吧。” “哦?”明月珠挑眉,刚想追问,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却叹了口气。 赵识途又翻了个白眼:“上官情,你有什么意见吗?” 男人对他的挑衅并无反应,既不恼火,也不得意,只是把眼皮抬起来,暼向篮子,淡淡道:“你自己看看便知。” 话音未落,篮子上的布盖兀自动了动,向上鼓起一个包,两层缝隙之间伸出两只灰棕色的三角耳朵。 “这……竟是活物?”赵识途难以置信地问。 “不仅是活物,还在哼哧哼哧喘气呢。”明月珠道,一把扯开了布盖。 在赵识途愕然的视线中,一只皮包骨头的老狗从篮子里探出头来。 第2章君子不可欺(二) 敦煌城以东,二十里开外。 一辆车顶着日头,吱吱悠悠地在山路上前行。 日头正盛,晒得草木直打蔫,路上行人很少,山道蜿蜒曲折,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只有连绵的山丘,光秃秃的岩壁,每一座看起来都差不多模样。 好在赵识途认得它们之间的区别,在这件事上他并未打诳,他识途认路的本事的确是一等一的。 于是,他当仁不让地坐在镖车前赶马,身后的车舆里坐着两名镖师,狗的竹篮就放在他们中间。 明月珠的身上并无宝珠,上官情的脸上也没有感情。 赵识途把缰绳扯在手里,百无聊赖地缠上手指,又松开,几次三番之后,终于穷极无聊,开口问道:“你们说,这狗今年有多大了?” “谁知道呢,”明月珠随口答道,“如此老态龙钟的狗,白送给我我都不要,这趟镖,我不信会有人来劫。” 她的话自有道理,狗本是讨人喜爱的宠物,可惜车里的这一只已经太老了,被日头晒得打不起精神,胡须下垂,眼珠浑浊,舌头伸得很长,不住地喘气,每喘一阵子就要停一会儿,好像一只破了洞的风箱。 赵识途笑道:“这样便也省去了保护它的麻烦,不是正好吗,我想你也不愿在大热天里与人动武,平白惹一身汗。” “赵镖头可真懂我,”明月珠轻笑道,“比起打打杀杀,我宁愿坐在车里乘凉。” 江湖中不乏盛气凌人、处处争先的女侠客,显然明月珠并非其中之一,她只是个懒人而已。 一般人的懒,最多只是不愿劳动,不愿干活,在旁人的事情上犯犯懒,可明月珠的懒却更上一层楼,对自己也一视同仁,别说打打杀杀,她平日里连脂粉都懒得擦,连衣裙都懒得买,平白浪费了美人的胚子。你说她也没用,因为她甚至懒得跟你争论。 明月珠斜倚在车坐上,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伸出纤长的手指,在老狗背后干枯的皮毛上捋了捋。 但她很快便挪开手,露出嫌弃的表情,皱眉道:“它实在应该洗个澡了。” 赵识途笑道:“你的意思是它比你都懒么?” 明月珠敛去笑意:“我虽然懒,却是爱干净的,赵镖头可不要信口胡言,凭空诬蔑良家女子,若是流言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恐怕不太好吧。” “咳咳,我玩笑而已……”赵识途知趣地换了个话题,“它喘个不停,难道是因为想洗澡?” 明月珠摇头道:“不是,它喘只是因为它饿了,再老的狗也会饿的,白小姐把它交给你的时候,没有给你饲喂它的食物么。” 赵识途诚实道:“没有。” 明月珠叹了一口气:“一个富贵体面的舞姬,却把一只又老又丑的狗养在身边,久而久之,定要被人说三道四,难怪要将它送走。” “别这么说,白小姐毕竟是我们的客人。”赵识途一边搭话,一边回头往篮子里暼去,见那老狗缩成一团,瘦得皮包骨头,五官挤在面部中央,浑浊的眼珠里仿佛要淌出泪来。不禁心软道:“这样吧,把我的干粮分出一些,喂给它吃。” 明月珠看了一眼天边愈向西斜的太阳,道:“我们只买了三只包子,再多一只也没有了,人尚且吃不饱,哪里还有给狗的份儿。” 赵识途道:“可它毕竟是我们的客人,一个镖局若是让客人挨饿,才要贻笑大方。我们这些开镖局的,名声是立足江湖之本,万万不能搞砸了。” 明月珠嗤之以鼻。 赵识途又道:“没关系,我此刻并不饿。” 刚说完,他的肚子便响了一声,在这荒凉的山间,响得分外清晰。 “咳咳,”他敛正神色,“是这样,我最近觉得衣带变紧了,袖口也勒得慌,为了保持身材,我本来就该控制食量。” “哦?”明月珠抬起眼,将他的背影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见他的水蓝色缎衫宽宽松松地罩在身上,露出瘦如刀削的肩膀,不由得又嗤了一声。 饥饿难耐的狗似乎懂了她的心思,不甘心地踩着篮子边沿,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她膝盖上跳。 竹篮被踩翻,明月珠也差点跟着跳起来,她把狗爪从大腿上挪开,怒道:“你这为老不尊的狗,快下去!” 狭窄的车舆随之猛摇了几下。坐在另一侧的男人原本闭着眼,脑袋毫无防备地磕到了窗沿上,发出“砰——”的一声。在这荒凉的山间,响得比刚才还要清晰。 两人一狗的动作纷纷停了下来,六只心虚的眼睛一齐转向他,赵识途吞吞吐吐地问道:“上官,你没事吧……” 上官情终于抬起眼皮,沉声道:“别争了,把我的包子喂给它吧。” 赵识途松了口气:“原来你没有睡着啊?” 分卷阅读3 上官情皱眉道:“你们两个比狗还吵,我如何能睡得着。” 老狗发现了新的目标,放开明月珠的大腿,转而往上官情身上扑去。 上官情不慌不忙,抬起一只手臂,轻巧地拨开狗爪子,捏起狗脖梗,顺势把篮子扶正,将它塞回去。老狗心有不甘,汪汪地吠个不停,上官情回过身,从行囊里摸出饭屉,又从中取出一只包子,递到它嘴边:“吃吧,别叫了。” 明月珠看得目瞪口呆,好心提醒道:“你考虑清楚,我可没骗你,这真的是我们仅有的晚饭了。” 上官情头也不抬地答道:“无妨。” 老狗把包子衔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而后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 老狗的舌头也很老了,表面粗糙,还挂着包子馅儿里的油,明月珠看在眼里,眉头都皱成一团,可上官情全然不在意,张开手任由它舔。 上官情的手指根部也有一层厚茧,是长期握刀留下的,哪怕被老狗的舌头舔了,也不觉得疼。他穿着一件黑色外衫,小臂露在外面,紧实分明的肌肉被一条腕带收住,看起来比明月珠凶悍百倍,老狗偏偏不怕他,甚至把脸贴上去蹭。 赵识途在前座目睹了全程,啧啧称赞道:“上官,原来你只是外表冷峻,惜字如金,内心却有一副火热心肠。难怪连狗都与你亲近,是我错看你了。” 上官情缓缓地抬起眼道:“我昨日起开始修习一套内功心法,七日之内忌食荤腥,那包子是肉馅,我本来也不打算吃的。” “……”赵识途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明月珠了然地点头。 坐在车前的人把缰绳一甩,委屈道:“阿珠,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的说法,却相信他的?” 明月珠答道:“因为他是上官情,你是赵识途。唉,谁让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呢~” 第3章君子不可欺(三) 夕阳已经快要沉下山,“护途镖局”的镖车停在路边。 老狗吃饱喝足,满足地躺回篮子里。 上官情也坐回到后座一角,从腰间抽出佩刀,又取出一块粝石,自顾自地磨起刀来。 他磨的是一把不起眼的短刀,刀鞘是陈旧的灰色,没有任何装饰。 江湖中的名兵利刃,若是由名家铸造,大都会在某处刻上工匠的铭纹,以昭显自身的名贵。可上官手里的刀上却没有任何纹刻,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兵器,若是挂在铁匠铺里售卖,恐怕只能换来几块碎银。 他一丝不苟地砥磨着一把无名刀,眉锋也如刀锋一般紧绷着。平素这人的脸像块硬邦邦的木桩,终日睡不醒似的。只有在与兵刃为伴之时,他才会全神贯注,露出些许独特的气质,又尖锐,又疏远,若以一字蔽之,就是冷。 另外两个人则毫无形象地吃起了包子。 明月珠一边嚼,一边饶有趣味地打量两个同行的男人:“赵镖头,为何一直盯着上官看个不停,莫不是见色起意?”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赵识途撇嘴道,“这包子馅儿热腾腾的,烫嘴,看着他下饭,有降温作用。” “真的?” “真的。” 于是,盯着上官情的目光由两道增加为四道。 上官情全然不理会,只是磨刀,不知是不在乎,还是没听见。 两只包子吃下了肚,镖车接着往前走。 赵识途吃饱喝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边赶车,一边转头道:“这顿饭先算在我账上,等拿到报酬,我加倍补给你。” 上官情暂时停下手里的动作,淡淡道:“不必了,反正这趟镖你是赚不到钱的。” 赵识途道:“哎,你这人真是没劲,我真心实意感激你,你却不领情。再说,我有金钗作抵押,怎么会赚不到钱。” 上官情道:“因为你手上的金钗是假的。” 赵识途猛地抽紧缰绳。 拉车的马儿受到惊吓,长嘶一声,扬起前蹄,连车带马一齐搁浅在路中央。 赵识途转回身,摇头道:“你胡说,那金钗明明是真品,白小姐拿给我看过,以我的眼光,绝不可能鉴错。” 上官情道:“你眼光不错,眼神却差了一些。” 赵识途问:“什么意思?” 上官情道:“她给你看的是真品,包进手帕里的却是假货。” 赵识途大惊失色:“她在包手帕的时候把东西调换了?可你怎么会知道?” 上官情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当时我就在院子里,看得到正厅的情形,她的速度,还快不过我的眼睛。” 赵识途道:“你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提醒我?” 上官情道:“我要是当场戳穿她,好容易上门的生意就泡汤了,那支钗虽然不是真品,至少还能换上十两银子,总好过没有。” 赵识途长叹一声:“上官,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君子可欺不可罔’,受人愚弄是天大的耻辱,我们这些开镖局的……” 上官情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只知道君子不能饿肚子,否则不管是不是君子,都会饿得比这老狗还要凄惨。” 一旁,明月珠挑眉道:“别看上官平时话不多,每次开口都一针见血,直指重点。” 赵识途摊手道:“你看,连阿珠都抱怨你了。” 明月珠摇头道:“不,我是在夸奖他。” “……” 赵识途深感挫败,幽怨地叹了一声,往车衡上趴去,“你们两个,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镖头。” 明月珠抬起脚尖戳他的屁股:“若是没有,还会陪你来送一只老狗么。泉水村已经不远了,别犯懒,快赶车吧。” 他只能直起身板,宣布道:“好,我们姑且先把狗送到,再去朝凤楼找白小姐对峙。她在那里谋生计,总不至于凭空消失吧。” 明月珠向他投去怜悯的目光,小声道:“关于这个,恐怕你又要失望了。” 日落时分,风尘仆仆的镖车终于驶到泉水村。 这泉水村当真偏僻,三面环山,余下一面依傍着稀疏的胡杨林,村口竖着两条木栅栏,一块大石,勉强算是界碑,界碑旁有一口老井,所谓的泉水就在深深井底。 村里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屋檐和远处的山色几乎融为一体。赵识途迫不及待地寻到白家的院子,提着竹篮,满怀期待地叩门。 等了好久,他终于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可那声音的间隔,却比老狗喘气还要更长,还要更慢。 开门的是个白发老太,肩脊佝偻,耳朵背塞,口齿也不伶俐。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几口,和那只风箱似的老狗也有几分神似。 这也难怪,毕竟她就是狗的主人。 赵识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手舞足蹈,又是比手势,又是对口型,总算说明了自己的来历。白老太提着篮子慢腾腾地挪回院子里,捣鼓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篮子里的狗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十来颗鸡蛋。 这些鸡蛋,已经是白老太的大半家当。 泉水村的人出来纳凉,路过孙家院子,对着三个外来的镖客 分卷阅读4 指指点点。 赵识途站在院门口,拎着一篮子鸡蛋,哭笑不得。 他堂堂七尺男儿,自然不能刁难一个老太。想要追讨报酬,只能回朝凤楼,找白小姐对峙了。 三人赶着镖车,回到城里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悬在天边。明月珠上下眼皮快要贴在一起,嘴上不停地打哈欠,上官情则把视线投向窗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只有赵识途满腔愤慨无处宣泄,自然毫无睡意,一面赶车,一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好在朝凤楼敦煌城东,离城门不远,毗邻大道,即便是夜里,仍有宾客络绎不绝。 赵识途跳下车,恁恁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她。” “唉……”明月珠的叹息声被他甩在身后。 走了一会儿,他才觉得不对劲。虽然大路两旁人声熙攘,却闻不到惯常的脂粉味。仔细看去,朝凤楼四周虽然围了一群人,楼里却没有惯常的灯火。 他来到楼门外,这才发现舞团早已不见踪影,来人也并非宾客,只是搬东西的伙计。 未等他往楼里走,迎面便走来一个伙计,碰巧识得他,招呼道:“这不是赵镖头么,今天没曲子听啦,朝凤楼已经关门了。” “关门了?”赵识途两眼发黑,“舞团呢?那些粟特舞姬呢?” “据说舞团要迁去中原了,怕和吐蕃打仗。” “打仗?” “是啊,你没听到风声吗?这街上的铺子,这个月都关了好几家了。” 赵识途仍是一脸呆滞,问道:“那她们几时回来?” “回来?”那伙计直翻白眼,“我看啊……改天换月,沧海桑田的时候吧。” 第4章君子不可欺(四) 镖车停在路边,车上铺了一层黄沙,都是从郊外卷回来的。 明月珠身上也沾满尘土,她已经下了车,百无聊赖地倚在车斗上,目光越过夜色,虚虚地投向远处。 夜色很凉,晚风把车盖吹得鼓鼓的,毡布的边缘被抖得厉厉作响。上官情却还坐在车里,丝毫不为所动,不论风沙还是颠簸,这世上鲜少有东西能撼动他的那份淡定。 远远地,明月珠看到赵识途的身影,垂头丧气,没精打采,一身水蓝纹对襟衫被他穿得像霜打后的白菜。 她问:“怎么走的时候像只老虎,回来就变病猫了。” 赵识途已经来到面前,叹道:“朝凤楼已经空了。” 明月珠摇了摇头:“我早就提醒过你,别抱太大期望。” 赵识途哀叹一声:“不仅钱财讨不回来,以后再也没处看舞姬们的表演了,连那白小姐也一同搬走。啊,我明白了,她一定是走投无路,束手无策,怕外婆徒增伤悲,不敢当面辞别,迫不得已才会委托我走这一遭……”说着说着,先前的愤恁一扫而空,语气中的竟生出几分同情,几分悲伤…… 明月珠冷冷地打断他:“赵镖头你想多了,她只是想占你的便宜而已。” 这时,上官情也睁开眼睛,旁听了两人的对话后,总结道:“所以说,白小姐早就计划和舞团一起迁回中原,走之前想把老狗送回家去,又不愿亲自跑这一趟,就用假金钗做抵押,把麻烦事交给我们。” 明月珠耸了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赵识途终于从悲伤中走出来,视线轮流扫过两个同伴:“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只知道金钗是假的。”上官情老实地回答。 “我也只是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并不清楚虚实,”明月珠也跟着回答,“消息这种东西,就像雨后的春笋一样,每天都会冒出一大堆,我哪甄别得过来。” 赵识途长吁一声,跳上马车,有气无力地往车衡上一趴:“唉,算了,我们回家吧。” 马儿也累了一天,没剩下多少脾气,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重新迈开脚步。 车轮发出干燥沉重的嘎吱声,浸在凄凉的月光里,往归途的方向转去。 马车七拐八拐,终于驶进院子里。 这院落实在很小,若不是门口的镖旗迎风招展,定会被过路人当成是杂货铺子。 可惜唯一的镖旗也已经很久没洗过了,字迹和图案都褪了色。明月珠仰头看了一会儿,问道:“若是大唐和土蕃开战,这边塞之地免不了遭殃,我们不如也迁去中原谋生计算了。” 赵识途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我不会离开敦煌。” 明月珠道:“不走就不走,反正穷成这样,就算吐蕃恶匪来,也刮不出半点膏脂,到时把旗一收,关门歇业,万事大吉。” 赵识途却只是摇头:“更加不可,这院子是我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原来的主人买下这块地,就是要开镖局的,岂能随便关门歇业。” 明月珠无奈道:“那至少改掉这晦气的名字,换个更吉利的。” 赵识途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名字在原来的主人买下这块地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 明月珠道:“难道你就打算坐以待毙吗?” 赵识途笃定道:“不会的,说不定明天就有新的生意上门的。” “这话你已经说过八百遍了……” 上官情刚刚跳下马车,罕见地对两人间的话起了兴趣,眼睛也比平时睁得更大了一些,杵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明月珠转向他,问道:“上官,你觉得做人是饿死好,还是倔死好?” 上官情眉头微皱,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坦言道:“都不好。” “行了,”赵识途从他手里抢过篮子,举到明月珠面前晃动,“今天没人会倔死,也没人会饿死,至少这里还有一篮鸡蛋。” 上官情点点头:“你说得对,这鸡蛋产自农家,味道想必不错。” 明月珠和赵识途对视了一眼,齐声问道:“你不是忌食荤腥吗?” 上官情斩钉截铁道:“鸡蛋不算荤。” 不管赵识途是否承认,明月珠的话总归有几分道理。 镖局走镖,也是生意的一种,生意做不好,原因无外乎两个——其一是太懒,其二是太糊涂。 赵识途并不懒,他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勤快一些。当明月珠忙着浇花种草,上官情忙着舞刀弄剑的时候,他时常在外面溜达,四处招揽生意。 所以,他穷的原因只能是后一种。 敦煌城毗邻丝绸贸易要道,走镖的委托连年不断。任何一种生意但凡成了规模,便免不了麻烦,城中有商会,也有镖会,商队和镖局的大小纠纷,都由镖会出面协调。这镖会的总管便是金刀袁氏的当家老爷——袁磊行。 袁氏是当今江湖上的名门之一,开着全城最大的金刀镖局,生意遍布西域。据传袁氏祖上得过皇帝册封,当年文成公主出嫁,从长安一路到拉萨,羽林军对塞外不熟,便请来金刀镖局保驾。如今挂在镖局院门口的牌匾,就是文成公主的父亲,宗师郡王李道宗亲笔题写的。 袁磊行是袁氏第二十一代当家,人如其名,行事公正磊落,为人坦荡不拘,且使得一手精湛刀法,武艺过人,在镖会上下颇有威信。金刀镖局由 分卷阅读5 他一手主持,哪怕在动荡的时局中,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相比之下,护途镖局实在是芝麻比西瓜,袁老爷很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 做生意就是如此,有了踏实的基业,才能以财生财,把一千两银子变成两千两,是很容易的事,可凭空变出十两银子,却比登天还难。 比如此时此刻,赵识途就为了十两银子使劲浑身解数,在当铺里滞留了大半个时辰,与掌柜纠缠。 掌柜终于忍无可忍,收下假金钗,丢给他一把碎银:“都拿去吧,不用数了。” 赵识途还是把银子仔细数了一遍,一共七两半,虽然比不上心理预期,但聊胜于无。他还想说什么,但掌柜已经别过头去,挥手赶人,他只能把碎银收进口袋,跨出当铺门槛。 刚一出门,他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赵镖头。” 第5章好酒怕巷深(一) 赵识途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意料中的人。 一身黑黢黢的粗布衣衫,罩在屋檐落下的阴翕中,像一条飘忽不定的影子。 若影子不说话,任谁经过,怕都难以注意到它的存在。 但赵识途却对这影子了然于心。 他停在影子旁边:“上官,你怎么来了?” 上官情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简单答道:“我来找你。” “这还用你说么,”赵识途无奈道,“我是问你为何事找我,有什么急事不能等我回去,偏要找到这里来。” 刚好有几个小和尚从当铺门前经过,撞见一黑一白,大相径庭的两人并肩而立。其中的黑衣人还带着刀,面相不善。小和尚们纷纷垂下头,默念着阿弥陀佛,簇成一队,加快脚步,很快飘到了远处。 赵识途笑道:“你看,你样子太凶,把人家小师傅都吓跑了,罪过罪过。” 上官情干咳了一声,把拿刀的手藏到背后。 “你竟然当真了?”赵识途凑过去盯住他的脸,仔细打量,大觉有趣。 上官情无奈地别开视线:“我来找你,是有要事相托。” 赵识途立刻扯起笑脸:“好说好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一定全力相助。” 上官情道:“你不是换到银子了吗?我需要几味药草,祛火调息,以助心法修炼。” 赵识途差点从台阶前跌下去,好容易站稳脚,才说:“……你知不知道药材很贵的。” 上官情淡淡道:“我要的几味贵不过七两五文银。” 赵识途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换了七两五?” 上官情答:“听声。” 赵识途更加觉奇:“听我数钱的声音?仅凭声音就能听出来?” 上官情点头道:“能。” 赵识途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他没有半点吹嘘卖弄之意,终于将信将疑地叹道:“你可真是个怪人。好吧,买药也可以,但之后你要随我去市集。” 两人从药铺出来,日头已经爬上三竿,市集正值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来往行人肩挨着肩,嘈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果香味和肉腥味轮番飘过鼻底,熏得人晕头转向。 赵识途也挤在人群中,拥挤似乎并未影响他的神智,他凭借三寸灵舌,施展软磨硬泡的绝活儿,四处讨价还价。 他的身后跟了一条沉默的黑色尾巴。他把买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全都丢给对方,一点也不客气。他知道跟这个怪人没必要讲客套,索性直来直去,乐得轻松。 果然,尾巴不愠不恼,来一袋接一袋,全都提在手里,左右两手很快就挂满了,脚下却依旧步履如风,实在称得上怪人。 若不是怪人,也不会受雇于他一个穷人,护途镖局的三人虽然结识不久,却也算得上有缘。 西域的阳光比别处更毒,火辣辣地悬在头顶,连石板路都被晒得软了些。 晌午时分,赵识途终于从人缝里挤出来,一面深呼吸,一面把画着磅礴山水的扇子抖出来,摇个不停。 上官情没有扇子,两手还提了大袋小袋,虽然脚步依然轻捷,额头上却已热出了汗,在日头底下,反射着晶莹的光。 赵识途于心不忍,伸长脖子往前路上眺了一番,转头道:“前面的茶摊快到了,咱们坐下来歇一会儿吧。” 上官情看了他一眼,没有推脱。 茶摊就在路边,空席还剩下不少,赵识途挑了树荫正下方的位置,悠然落座,提声吆喝道:“小二,端茶来。” 茶小二笑盈盈地走过来,在看清来人的脸后,笑容便敛去一半。他知道此人素来穷酸,多半没有几个茶钱,果不其然,赵识途嘴上吆喝得响亮,手里的银子却只够点最便宜的茶。 天气很热,茶小二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自然不愿被穷鬼平白使唤,刚想发作,把听见铿锵一声脆响。只见一个黑衣刀客把佩刀往桌上一撂,黑漆漆的刀鞘在日头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和刀客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茶小二不由得噤住声,把溜到嘴边的抱怨吞回肚子里。 上官情只是随便落坐,并不知道自己对旁人构成多大的威慑,等茶小二小跑着把茶壶端上来,点头哈腰地为他斟茶时,他还颇为意外地挑高眉毛,结果把小二吓得够呛。 赵识途在这茶摊上喝过几次茶,还是头一回受到如此礼遇,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心里莫名畅快,嘴角快要咧上天,手里的扇子扇得更起劲了。 上官情举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灌到浑身酣畅为止,全然不在意品相味道。 这两人喝着一壶最便宜的陋叶粗茶,却比喝明前龙井、高山乌龙的贵客还要享受,还要满足。 店小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道,果然不是一路人,不进一扇门。 摊上这种客人,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烈日当头,摊上的茶客不少,赵识途隔壁一桌刚好坐满五人,每个人头上都系着同样的方巾,腰上别着同样的佩刀,看起来像是同一间镖局的镖师。 这五人都是武夫,粗手粗脚,谈话声也很大,其中一个道:“你们听说了吗,玉门关外,又有车队被强盗打了劫,三车镖全丢啦,据说镖资都是稀有的珠宝文玩,有些世上仅此一件,连赝品都没有。” 另一个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赔得起吗?” 那人道:“哪里能赔得起,商队趁火打劫,索要天价,他们走投无路,只能去找镖会,据说那镖头跪在袁府门口,哭天抢地,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另一人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袁老爷去和商队交涉,自掏腰包,代赔了一半,事情才算过去。” “嚯,那盗贼团猖獗作案,也不是一两次了,放眼整个西域,只有袁大侠有这份魄力。只要他坐镇敦煌一天,我们的生意就不用担心。” “说来,袁大侠的寿诞是不是快到了,祝寿的礼物都置办好了吗?” “镖头肯定置办好了,轮不到咱们操心。” “说的也是。” 赵识途摇着扇子,听完了几人的议论,插话道:“若那袁老爷真的是侠义肝胆 分卷阅读6 ,为何不派人去把东西抢回来,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任凭盗贼横行吗?” 一桌无人都转过身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其中一人道:“怎么没派,据说镖会集结了一队高手,正要出关去和盗贼较量。” “哦?”赵识途挑眉,“传闻中金刀袁氏个个都是使刀的高手,此行一定稳操胜券喽。” 五人之中一直沉默的一个开口道:“那也未必。” 第6章好酒怕巷深(二) 那人说完便噤住声,兀自摇了摇头。 赵识途被他勾得更加好奇,追问道:“此话怎讲?” 那人迟疑片刻,答道:“我也只是听闻,那伙盗贼当中有个武功顶厉害的人物,心如蛇蝎,杀人不眨眼,所以才有那么多镖局翻了船。依我看,金刀袁氏也未必能赢。”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真有这这回事吗?” “我不信区区蛮夷能有这等本事,多半是被劫的镖师学艺不精吧。” “许是丢了镖,急于挽回面子,危言耸听。” “就是,中原武林的脸面都被他们丢尽了。” 一桌人又添了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江湖人对高下之争总有说不出的兴趣,尤其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天高地远,事不关己,生死仿佛是杆子上的秤砣,可以随手搬弄。 赵识途在寺庙里长大,打小听的是诵佛念经,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所以对杀人的话题格外反感,忍不住打断道:“诸位,死者为大,若无实证,还是不要妄加议论了吧。” 五道凌厉的目光迅速集中在他身上:“小兄弟,你这话说的,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有种亲自去给他们报仇啊,在这里指手画脚算什么英雄……” “就是,多管闲事。” 赵识途被几句话堵了当头,只能悻悻地闭上嘴,和袁老爷相比,他哪里排的上英雄,不过狗熊一个,但他至少知道,开镖局的生意,本该以护人周全为先。 邻桌人很快无视了他,只有店小二时不时暼他一眼,目光哀怨,他这才发现桌上的茶碗早已空空如也,而口袋里也没有多余的钱再添一壶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把空茶碗往桌上一扣,站起身来招呼同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上官情的视线原本停驻在邻桌,旁听得出神,此事被赵识途一唤,二话没说,拎起大袋小袋,跟上对方一道走了。 赵识途走得有些憋屈,背后的议论声清晰可闻:“这小白脸哪儿来的,跟班看起来挺厉害,结果也是个怂包,屁都不敢放一个。” 茶小二啧啧道:“什么小白脸,不过是个开镖局的穷鬼罢了。” “竟然是同行?哈哈哈哈,这行当算是没救了,什么人都能参一脚……” 一路上,赵识途不大敢直视同伴,待到两人拐过几道弯,把茶摊上的声音甩出好远之后,他才说:“上官,抱歉啊。” 上官情淡淡道:“不必道歉,本来我也不信他们的说辞。” “此话怎讲?” “能到关外走镖的镖师,就算不是绝顶高手,武功也绝不会差,若不是敌人太强,又怎会枉死。” 赵识途长叹一声:“可惜死人已无法自辩,只是便宜了活人,信口胡说也无需考虑后果。若死的是我,定要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吓唬吓唬他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上官情道:“若换作是我,索性乐得清静,何必还要理会活人的言语。” “若是他们信口雌黄,诬蔑你的名声呢?” “那便由他们去。” 赵识途怔了片刻,笑道:“世人都当名利是宝贝,你却丝毫不在乎。” 上官情也不辩驳,赵识途偏过头看他,见这人神情一丝不苟,嘴唇薄而刚俊,侧脸的轮廓像是用刀削过,肤色被黑衣衬得格外苍白,心里不由得微微一颤。 “我说上官,你这般心无旁骛,一心尚武,武功定然不差,为何还要跟着我?” 上官情觉察到他的视线,不明就里地挑起眉毛:“有何不妥?” “不妥,你若真的武功盖世,一表人才,我却要将你留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里,就像把参天大树种进小花圃,暴殄天物,叫我如何不愧疚。” “你方才还克扣了我的药草。” “咳咳,银两有限,我也没有办法……”赵识途匆忙收回视线,望向前面的路。 虽移开了视线,但想起初遇时的情形,他的脸上不由得一烫。隔了一会儿才说:“可惜我这穷酸镖局,接不到关外的生意。你若跟着我,恐怕很难和那传闻中的高手较量了?” 上官情露出意外的神色:“你知道我想同那人较量?” 赵识途耸肩道:“你方才听得那么仔细,连一个字都不放过,难道我还猜不出吗?你的心思实在很好懂。” 上官情微微皱眉,把视线投向远处,低声道:“不曾有人如此说过。” 赵识途不屑道:“那是他们太愚钝,你从前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上官情沉默不语。 赵识途又道:“算了,你不愿提,我便不问,既然你留在身边,我就会对你负责到底,等有朝一日我赚了大钱,你想买多少药草都行,买酒买肉,买名刀利器,都不是问题。” 上官情冷冷道:“讨好女人的花招还是莫要使了。” 赵识途摇头晃脑道:“此言差矣,谁说我只讨好女人,男人我也是一视同仁的,尤其像你这种男人,包养在身边,又能打,又能逗,何乐而不为啊。” 上官情叹了口气,不再理他。 赵识途见对方不言不语,也移开视线,望着远处,低声道,“你若有怨言就说出来吧,今天不论你说得多难听,我照单全收。” 说罢便做出一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样子,朝天翻眼皮。 上官情瞥了他一眼,这人若是保持严肃正经的模样,脸庞也称得上英气,可他的表情永远都过于丰富,取之不竭,叫人难以预料。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浅得像是蝴蝶的鳞翅。 隔了一会儿,上官情说:“我是想去关外,可若要我跟那群人一路,还不如不去。” 赵识途像是闻到肉香的老鼠,立刻凑到他身边:“这么说你果然还是喜欢跟着我喽~” “当我没说。” “你知不知道,大树若是种在花圃里,久而久之,也会沾上花粉,叶子上也有花的味道。” “都是哪来的歪理邪说。” “是真的啊,不信下次你去闻闻院子里的老枣树,看看有没有花香味。哎,你慢点走,等等我啊——” 参天大树种在花圃里,树与花相傍而生,哪怕外表大相径庭,土壤深处的根须却难免彼此缠绕。 而后风吹草动,花影与树影相叠,继而便有了风景。 人与人的相遇,大抵也就是这么回事。 第7章好酒怕巷深(三) 怪人和穷人回到镖局的时候,懒人又在浇花。 懒人的懒也分场合,在对待生意的时候,懒人总是懒得出奇,可对待花花草草的时候,懒人却很用 分卷阅读7 心。 明月珠仿佛在身体力行地证明,懒和蠢是不一样的,哪怕记不清每一件衣裳的颜色,她也能记住出每一株花瓣的颜色。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院子里那棵歪歪扭扭的枣树旁边,真的生出几株娇嫩的花来。 赵识途远远看见那花,转向身边的上官情,兴奋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今年的枣子一定会夹有花香味。” 明月珠听到他得意洋洋的声音,似有些不悦,头也不回地问:“耽搁这么久,又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赵识途忙道:“哪有,我们不过是在路边喝了一口茶,顺带听到一些有趣的消息。” 明月珠漫不经心地问道:“哦?可是一队倒霉蛋丢镖的消息?” “是没错,还有……” “还有袁家老爷的寿诞将近?” 赵识途的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阿珠,你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何消息如此灵通?” 明月珠终于回过头,脸上却依然是慵懒的神色:“我只是懒,又不是蠢,闲着无聊,自然要找些办法消遣。” 赵识途无奈地摇摇头,又道,“不过你说得都没错,我方才在路上,还看到一队贺寿的,把三个红绸裹带的大箱子搬进袁家武馆。” 明月珠道:“那袁老爷毕竟是镖会总管,凡是开镖局的,自然懂得应该多拍他的马屁。” 上官情已经走到两人之间,叹道:“可惜我们连马屁也拍不起。” 明月珠暼向他手上的大袋小袋:“拍不起马屁,却买得起酒肉?” 上官情微微皱眉,似乎在对方提起后,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赵识途深吸了一口气,打断道:“是我要买的,人在拍马屁之前,总要先吃饱饭。” 明月珠直摇头:“你该知道,买酒买肉,不如买几个白饼,几颗咸菜,还能多顶几顿饱饭。” 赵识途微微笑道:“我自然知道。” 明月珠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走前留下一句:“开饭时叫我。” 上官情耸了耸肩,把手里的袋子放进厨房,拿着自己的药材回房间了。 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好像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买白饼咸菜是更好的选择,可每个人都不会照做。 所以说,糊涂镖局穷到如今的田地,绝不是没道理的。 赵识途在厨房忙碌。 他的手艺不算好,不过眼下他并不担心。一间厨房里若是没有酒和肉,一个人手艺再好也无从施展。反之,一旦有了酒和肉,就算手艺平平的人,也能弄出颇为不错的香味。 他的手艺是打小学来的,小时候他栖身寺院,帮和尚做大锅饭。 和尚的饭菜里没有酒也没有肉,只有青菜豆腐,加一点盐。自然也不会有油脂烹出的荤腥香味。这是赵识途没有留在寺庙的理由之一。 他是被和尚养大的,一身功夫也是和尚传授的。养大他的人原本不是和尚,后来遭遇不幸,心灰意冷才出家。那人常说世事难料,因果难循,强求无用,不如顺其自然。 所以赵识途也不去想以后的事,至少现在比起当和尚,他还是更想喝酒,更想吃肉。 鸡蛋是泉水村的老母鸡新产的,肉也是市集上刚宰不久的,和水灵的柿子,嫩绿的葱花,一并倒进热油锅翻炒……香味很快从厨房飘出来,飘满整个院子。 菜饭依次上桌,人也先后落座,最后一件事就是斟酒。 酒是上乘的西域葡萄酒,只有一斗,只够盛满三只酒盏。 酒盏是青玉的,色泽淳透,若拿去换酒,换上十斗百斗,都不在话下。 但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喝酒是人生大事,如果换来了美酒,却没有合适的酒具盛放,那还不如不喝。 赵识途就是这样一个顶倔的人。 三只酒盏显然已经干涸很久了,终于盼来一斗甘霖,便像讨到糖的娃娃,拼命地散发光彩。 三个人把酒杯举起来,碰在一处,发出清冽的声响,和碧绿的玉色相得益彰。 赵识途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葡萄美酒,花下倾杯。 “好酒。”明月珠把酒杯托到眼前,缓缓转动。 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物,她鲜少会发表如此直接的称赞,果然酒是好东西。赵识途也抿着杯子,得意道:“我的眼光总不会错。” “酒是不错,可惜只有一个缺点——太少了。” “嗳,这话就错了,小饮怡情,大饮伤身,我们每人一杯,不大不小,刚好适量。”他说着仰起脖子,把余下半杯酒一股脑倒进喉咙,闭上眼睛,依依不舍地品味起来。 “赵镖头可真体贴。”明月珠皮笑肉不笑地说,也扬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上官情却放下了杯子。 他的杯中几乎还是满的,他只在第一次碰杯的时候抿了一小口。 醇香的琼浆在杯心漾出波纹,一圈圈向外散开。 赵识途小心翼翼地开口:“上官,你真的不喝了?” 明月珠也盯着他,问道:“难得的好酒,再喝一口吧?” 上官情的视线轮流扫过两人,摇头道:“不喝了。” 他的话音刚落,两只手便如闪电般递出,飞快地伸向同一个杯子。 两人坐在上官情的左右两侧,和酒杯的距离几乎一样,只不过男人的手比女人的更长一些,在这场角逐中占有优势。赵识途的指尖领先明月珠一寸,率先触到杯沿。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觉得肤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原来手背竟被明月珠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外缘落下一条又窄又红的指印。 他自然不服,翻动手腕,意欲反击。可明月珠先他一步,拇指和食指张开一个豁口,刚好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夹,他的小臂登时感到一阵酥麻,整只手瘫软下来。 他无辜道:“不过是半杯酒,你怎能连内力都用上。” 明月珠淡淡道:“对付你,非得用绝活才行。” 他的手在半空中滞了片刻,重新振作,迫不及待地加入角逐,但是为时已晚,在那片刻的功夫里,杯子已经滑向罪魁祸首的方向,被五根纤细的手指牢牢捏稳。 第8章好酒怕巷深(四) 仅剩的半杯酒,就这样落入了明月珠的魔爪。 罪魁祸首满意地掸了掸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娇柔的微笑:“哎呀呀,多谢二位兄台,既然上官兄有意谦让,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你几时客气过。”赵识途当场表演咬牙切齿,吹胡瞪眼,表情丰富得像藏身石缝的猴子。 上官情无动于衷,甚至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说:“并非谦让,只是我酒量不胜。” “什么?你酒量不胜?”明月珠惊讶道,“可是你看起来分明是抱坛牛饮,一醉方休的类型。” 上官情摇头道:“如此推断并无依据。” 明月珠不大相信,眯起眼睛道:“酒量还要什么依据,反正别人说的都不算数,只有自己最清楚底细,放心放心,既然你不愿共饮,我也不会勉强的。” 上官情花了少顷才理解她的意思,摇头道:“并非我故意推诿, 分卷阅读8 只是我自己也不清楚酒量底细。” “不清楚?”明月珠挑起眉毛,“你该不会从来没有喝醉过吧?” “没有。”上官情答道,“我不嗜酒,也无意喝醉。” 明月珠满脸困惑:“简直难以置信,果然人不可貌相……” 赵识途在一旁笑弯了腰:“阿珠,你可别把这个怪胎当普通人看待,难道你不记得我遇见他的情形了吗?” 明月珠撇嘴道:“你又没同我说过,我怎么会记得?我只记得我带了一个气势凶煞的黑衣刀客,指了一间厢房给他,对了,厢房大概有十年未打扫过,窗上爬满蛛网,地上的沙子咯咯响,那人二话不说,倒头就扎进硬床板里,睡得不省人事,睡时还把刀紧握在手里……” 上官情事不关己地夹菜吃肉,赵识途脸色却越来越青:“……而你竟然不问问这人的来历,便任由他住下了?” 明月珠道:“反正你早晚都会说,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赵识途无言以对。 原来这三人彼此结识的时间,也算不上太久。 半年前,赵识途只身来到敦煌城,接手这家闲置多年的院子,简单收拾过后,便做起了镖局的生意。 敦煌是一座流动的城,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进进出出,有商队也有官差,有乞丐也有侠客,每个人身上恨不得都带着长长的故事,相比之下,一家小小的镖局开张,实在算不上新鲜。 明月珠是护途镖局的第一个镖师,她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不索报酬,只求一个栖身之所。赵识途眼看院子空着,多留一人也无妨碍,便将她留了下来。从此,镖局里便多了一个时时刻刻和他吵嘴的人。 明月珠把手肘支在桌上,手心托着脑袋,在桌下用脚尖戳赵识途的腿:“你快说啊,等着听呢~” 赵识途瞪她:“急什么,我给你讲故事,你给我酒喝吗?” 明月珠真的把酒杯推到他面前:“喏,这杯都给你。” 赵识途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久,终于乖乖撂下筷子:“那时候我在赌馆看到他,气势汹汹地提着刀跨进店门,刚刚坐稳,就把一只大银锭敲在桌上……” “等等,”明月珠打断他,“上官这样的人,竟然会去赌馆?” 上官情解释道:“我已经离开敦煌很久,并不知道那家酒馆已经变成了赌馆,况且……”他微微皱眉,“我点的是饭菜,小二端上来的却是酒。” 赵识途摊手道:“所以你那般招摇过市,好比一块肥肉掉进乞丐窝,肯定一下子就被盯上了。” 明月珠转向他,没好气道:“人家去赌馆,是不知者不为过,你呢?又去做什么?” “咳咳,”赵识途差点把来之不易的酒喷出口,“这不重要,总之,店家想讹他,便主动敬酒给他,一通甜言蜜语,我在旁边看热闹,见他只抿了一口,脸色唰地就变了,情况十分不妙,就走过去,装作是他的朋友,赔了几句好话,把他带了出来。” 上官情道:“那酒性太烈,是我大意了。” 赵识途又端起酒杯,用拇指轻轻捻过外沿:“那种酒可比不上这葡萄果酒,本来就是用青稞酿制的羌酒,俗称曰‘一杯见周公,三碗会阎王’。” 上官情道:“多亏有你相助,只不过我们走得太急,我装银两的行囊落在店里,忘了随身携带……” 明月珠同情地看着他们,“所以你还是丢了钱?” 上官情道:“除了那包银两,我身上再无分文。” 明月珠道:“本来就是你的行囊,你干嘛不折回去取?” 上官情道:“他们不会认的,只会当做没看到。” 明月珠不解地摇头:“你身上有刀,可以抢啊,不过是喝了几口酒,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上官情淡淡道:“我怕的不是他们,是自己。” “自己?” “我没醉过酒,若是真的动了刀子,怕收不住手。” 赵识途一路听下来,终于忍不住了,凑到对方面前,径直盯着他的脸,问道:“上官,你莫非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上官情的神色依旧没有波澜:“不敢当。” 明月珠长吁一声:“赵镖头,你可真是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啊,可惜可叹,他呆在这种地方,就像蛟龙呆在小池塘里,屈尊低就,无缘扬名。上官,你真的不考虑另谋高就吗?” “喂喂喂——”赵识途赶忙用酒杯堵她的嘴。 上官情只是摇头:“无妨,我并不想扬名。” 明月珠又一次打量他:“名与财,大多数人能挨下皮肉之苦,潜心习武,为的不过是这两个字,而你却跟别人不一样,你为的又是什么呢?” 上官情没有回答。 赵识途嬉皮笑脸地凑到上官情身边,揽住他的肩:“早就告诉你别把上官当普通人,他可是我看中的男人,自然要跟着我,岂会贪图那些庸俗之物~” 他的话错了,上官情一边往后躲,一边实事求是地说:“赵镖头,勿忘了酒肉也是庸俗之物。” “你就偶尔卖我一次面子不行吗……” 明月珠幸灾乐祸地笑了一阵,才道:“耍刀的不想扬名,开镖局的不想赚钱,傻子看中呆子,糊涂到一块儿去,难怪没酒喝没肉吃。” 赵识途苦着脸道:“天大的冤枉啊,我是想赚钱,可生意又不是树梢上的鸟儿,会自己飞进门啊。” 他的话又错了。 因为有人带着生意和银子,敲响了护途镖局的门。 第9章青锋初露芒(一)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每一叩都比上一次更急促。 赵识途心里纳闷,天色已经不早了,究竟是什么人会在此时到访。 他站起来,打算去应门,却听上官情在身后叫他的名字:“赵镖头。” 他回过头,对上一张认真严肃的脸孔,心里有点犯怵,硬着头皮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上官情一本正经道:“倘若这次的镖资还是猫狗,可以推掉不送吗?” 明月珠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赵识途松了口气:“你原来担心这个,放心吧,世上哪有这么多猫狗要送。”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清晰的咳嗽声:“咳咳,赵镖头说谁是猫狗?” 三个人都陷入沉默。 “不是不是,贾总管您误会了——”赵识途飞也似的转过身,一路小跑着去开门。 明月珠在他身后大笑,上官情默默摇头。 赵识途虽然跑得狼狈,却在开门的片刻功夫里做出一连串的动作——扶正发冠,抚平衣袖,从袖口掏出折扇,捻开后举到胸前。片刻后,他便摇身变出利落谦正的君子相,完全看不出方才还在没出息地抢酒喝。 如此出神入化的演技,果然蒙蔽了客人的眼睛。那贾总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面带疑色,拱手客气道:“赵镖头若有要事在身,我便先行告辞,改日再来造访。” “贾总管客气了,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哪比得上您府里呢,我不过是刚刚和两位镖师一道用过晚膳,喝了几杯小酒,还没来得 分卷阅读9 及收拾,您若是不嫌弃,便请随我来吧。” 贾总管当然不是猫狗,而是男人,并且是个相当有钱的男人。他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有钱,便把一部分钱换成金子,锻成一节一节的锁扣,串成一条粗项链,时时刻刻挂在脖子上。 他的身材矮胖,锦衣华缎也难以盖住腰上的赘肉,他走路的时候,金链子和赘肉一起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叮当作响的除了金链子之外,还有他手里的口袋,赵识途听出那声音是白花花的银锭撞出的,不由得咽口水。 贾总管虽然姓贾,口袋里的银子却一定是货真价实的。因为他恰巧是袁府的总管,袁家又恰巧是敦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赵识途只有一件事不明白,袁府的总管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看样子并不像坏事,因为贾总管进了正厅,首先弯腰作揖,肚子上的赘肉抖了一抖,像是充了气的皮球:“赵镖头最近的生意可还顺利?镖会里的事务委实繁忙,如有怠慢,还望海涵。” 哪里是怠慢,镖会之前的态度只能用“视而不见”四个字来形容。但赵识途不能直说,只能答道:“还过得去,有劳贾总管费心了。” 贾总管瞥了一眼桌上的碗碟:“有酒有肉,看来日子过得委实不错。” ——那是因为啃白面馒头的时候你没来看过而已。 赵识途吞下心里话,慢悠悠问道:“贾总管此行,莫非是来视察生意么?” 贾总管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来替人托镖的。” 赵识途摇起纸扇:“替人托镖?不知是何方贵人,还要劳烦贾总管亲自跑一趟。” 贾总管道:“不瞒你说,就是我们家老爷。” 赵识途挑眉道:“恕我愚钝,袁老爷明明掌管着全城最大的金刀镖局,为何还要找人托镖。” 贾总管摇了摇头,道:“唉,这不是老爷寿诞将至,要大宴四方英雄豪杰,府里上下忙作一团,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宴期将至,来送礼的人也络绎不绝,前几天,府上收到一封书信,那写信的人说,想要献一件稀世之宝给袁老爷,以表敬意。” 赵识途道:“恕我直言,最近给袁老爷献宝的人恐怕都在门前排队了,如诚心贺寿,那大大方方把宝贝献来便是,为何还要写信,故弄玄虚。” 贾总管道:“那人是一位郎中,只懂得治病医人,对武艺一窍不通,且常年旅居关外。如若献宝,必须先要入关,路途遥远,他怕在途中被盗贼盯上,将宝贝劫了去。” 明月珠从旁插话道:“所以这次的差事不是送镖,而是取镖么?” 贾总管点头道:“对方随信笺附有地图,的确希望我们派人去取。” 赵识途的眉头皱了起来:“恕我直言,此事未免有些蹊跷,一个不通武艺的郎中,在哪里能找到稀世珍宝呢?倘若只是戏言,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倘若在我们到达之前,宝贝被人抢了,我们照样白跑一趟。” 贾总管显然也是头一回接手如此奇怪的事由,额头已经沁出汗珠,他抬起头,牵得颈上的链子又晃了晃,而后语重心长道:“话也不能这么讲,你们都是年轻人,打过的交道未必多,其实这世道怪得很,越是闻所未闻的离奇说辞,往往越是实话。至于另一个顾虑,这信寄到才没几天,如果各位马上出发,抢得先机,便不用担心了。” 赵识途微微一笑:“贾总管的见地果然非同反响,赵某受益匪浅,”见对方的视线转向他,眼神也跟着一凛,调转话锋道,“不过走这么一趟镖,恐怕要花上不少时间啊。” 贾总管道:“离寿宴尚有一个满月,如若快马加鞭,走一趟来回绰绰有余。” 赵识途接着道:“可是关外大漠茫茫,若是快马加鞭,路上的花销恐怕也不小啊……” “这个不必担心。”贾总管把手上的一袋银子提起来,往桌上一撂。 银子在袋里摊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赵识途目瞪口呆,虽然他不像上官情能够听声辨数,但也听出里面的银子绝对不少。他把余光投向两位同伴,见他们比自己还要惊讶。 三人一齐陷入沉默。贾总管见状,接着道:“这是一半订金,包括了路上的盘缠花销,您尽管用。如若事成,再付另一半。” 赵识途不由自主地吞了口气。 贾总管牵起嘴角,脸上的赘肉在下颚处挤出里外两层,定格出一个颇为不易的笑容:“嘿嘿,赵镖头,您意下如何啊?” 赵识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银子,把纸扇收拢,往桌上一敲,咬牙道:“成交。” 第10章青锋初露芒(二) 镖车挂着镖旗,再度驶上了路。 车已重新修整过,四条轮子都换了崭新的,车斗洗得锃亮,车内的位置拓宽了不少,拉车的也由马换成了骆驼,由一匹换作三匹,个个年轻力壮,吃饱了草料,精神头比之前的老马足上百倍。 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一家潦倒的镖局重新体面起来。赵识途坐上改头换面的新车,心情别提有多舒畅。 和他相反,守门的官兵个个没精打采,像被日头打蔫的茄子,例行公事地盘查车上的货物。玉门关地处要道,每天出入关口的商队实在太多,依照官府的吩咐,官兵们要挨个盘查,一天下来,难免落得口干舌燥,嗓子嘶哑,耳朵长茧。这样的差事若是做上一年半载,能有精神才稀奇。 官兵看到护途镖局的镖旗悬在车头,迎风招展,不由得皱起眉头。经常往来的商人大都风尘仆仆,像这种意气风发,洋洋自得的,十有九个都是菜鸟,因此比平时盘查得更严。 赵识途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将贾总管给的袁门令牌摸了出来:“替袁老爷办差,求各位行个方便。” 这令牌虽不是官物,在西域却比官物更有效用。官兵们见了,立刻停下手,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强盗”,便放他们通过了。 “想不到这一块小小的木牌竟有这么大的面子。”在驶离城门一段后,赵识途啧啧感慨。 出了玉门关,前面就是广袤的大漠了。 明月珠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提醒道:“赵镖头,你莫要再步上次的后尘,若这次的任务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可不能自欺欺人了。” 赵识途毫不在意地摆手道:“这次和上次怎么能一样,至少贾总管的银锭,每一块都是真的。” 明月珠道:“贾总管给的那点银子,对袁家而言只是小数目,若真的能换来稀世珍宝,绝对大赚一笔,若是情报有假,也不过损失一点塞牙缝的钱财。他们不遣自己人去走这趟镖,而是委托给我们,多半是觉得假面大于真面,姑且一试罢了。” 赵识途答道:“你说的我自然考虑到了,可是如果情报是真,一方面我们能拿到报酬丰厚,另一方面,也是积攒名声的好机会。” 明月珠叹了口气,道:“不管多荒谬的事,你总是能找出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