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外慧中》 第一章少女长成 弄清楚俞宛秋的身世后,连何小慧也不由得感叹,难怪俞宛秋情愿追随父母而去,作为一个自小养在深闺的稚龄之女,她即将要面对的一切实在太复杂、太难应付了。 当时船舱里有一副棺材,里面躺着小宛秋的嫡母。俞宛秋是庶女,却是其父俞慕凡唯一的骨血,由于生母何氏产亡,遂由嫡母沈鹃养育,从小爱若珍宝。 可惜好景不长,俞宛秋长到八岁,身为凌洲知府的父亲突然在任上病故,作为官员家属,她们自然要给继任挪地方,扶棺回原籍去。 要说起来,俞家也是祁阳大族,但到底不如嫡母出身显赫,乃是侯门千金,簪缨贵胄,祖上还是开国元勋。当年若不是俞慕凡高中状元,又玉面红袍、白马金鞍夸官游街,被隐身在飞凤楼上的侯府小姐看上了,只怕还攀不上这门亲呢。 嫡母沈鹃带着唯一的女儿宛秋扶棺回俞家祖籍安葬亡夫后,本来准备守墓三年的,后来不知为何,只守满了一百天就匆匆收拾行囊北上,甚至等不及沈家派人来接。 当沈鹃的二哥沈鹤赶到夔江码头迎接时,沈鹃已经病得奄奄一息,只来得及交代后事就撒手尘寰。沈鹤临时请人买来棺木装裹妹妹的尸体,原船返回,送她去丈夫的祖籍合葬。是夜停泊水次,俞宛秋思及半年内连失双亲,从父母膝下的娇儿变成了孤女,悲不自禁,彻夜哭泣,终于晕倒在地,灵魂出窍后再也不肯回转,执意追随父母而去。 不知沈鹃临终时跟沈鹤是怎么交代的,沈鹤竟然没让俞宛秋跟他再回祁阳原籍安葬嫡母,而是让她随灵三日后就派人把她直接送到了上京的威远侯府。 由于没有八岁以前小宛秋的记忆,对沈鹃母女在俞家老宅那一百天的生活经历何小慧无从得知,但肯定是不好的。沈鹃还不到四十岁,身体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不过悲伤了些,何至于三个月就垮掉,以致无法撑到回京。小宛秋哭一晚上能魂魄离体,也就是濒死,同样有些匪夷所思。 如果这对母女短期内相继殒命是人为的,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财产的争夺。 知府本就是肥缺,凌州首府南府更是陪都所在地,繁荣程度直逼上京,俞慕凡宦囊丰厚可想而知。握在孤儿寡母手里,家族的人如何不眼红?“鄙夫无罪,怀壁其罪”尤其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只剩一个庶女,这一支等于是绝户了。别说叔伯,就连亲爷爷亲奶奶都会逼着沈鹃把亡夫的遗产拿出来分给姓俞的本家人,或逼着立嗣,或逼着分产,沈鹃那种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种气,几个月就被他们磨死了。 何小慧进入俞宛秋身体的最初一两年,也一直缠mian病榻,房里整天一股子中药味,直到过完十岁生日后,才慢慢好转起来。 也多亏了有这一两年的缓冲期,让她得以适应这身体,适应这无意间闯入的新世界。 经分析比对,她发现,她进入的这一时空相当于中国古代中晚期,文明程度跟宋元相仿佛。虽然以耕种为主,是典型的农业国,但大城市,如国都上京,陪都南府,也有几十万人口,商铺密集,商业繁荣。 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并非完全的异时空,而是和她所来自的那个时空共有一段相当长的历史,就如同母体的一卵双生,同根同源,却繁衍出了两个不同的个体。 具体地说,这里的人知有汉唐,却不知有宋明,历史似乎在唐末的某个年代出现了裂变或分叉,她所来自的那个时空经历了五代十国后,由后周的赵匡胤取代柴氏建立了宋朝,这里却是由梁氏取代赵氏建立了梁朝。 俞宛秋曾认真研读过那段与过去世界相关联的历史,发现时空的变异从唐末就开始了。这里也有类似五代十国那样的争战史和兼并史,但国名不同,一大批叱诧风云的人物更是闻所未闻,如梁国的开国之君梁世钊,在她所熟知的历史中就不见经传。 盛唐陨落后,旧的秩序无力维持,新的秩序尚未建立。乱世中群雄并起,天下纷争,当时豪杰,会有一些湮没无闻很正常,但为何会冒出一批完全不知道的人物建立了一段完全不知道的历史呢? 这种超出理智思考范围的问题,俞宛秋不会白费脑筋去多想,她都能从现代穿越到古代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所幸,这个时空也是从汉唐发展来的,举凡社会制度、语言文化、风土人情等都一脉相承,让俞宛秋不至于太陌生。 比如,这里的朝廷同样设三省六部,只是部名、官名略有不同。像嫡母沈鹃的大哥沈鹏,官衔就是民部上卿,主管户口土地、赋税财政等,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户部尚书。 这里也有科举,允许平民通过科举入仕,但人数极少,上流社会的主体仍然是世家贵族子弟。整个社会等级森严,贵族家庭大量蓄奴,奴仆可以任意买卖,生杀予夺全在主人。 最让俞宛秋不能适应的,是对女性禁锢过甚,越是富贵之家越是讲究“内外之防”未婚少女只能自闭闺阁,感觉像坐牢一样。 以前看古人写的烈女传,什么胳膊被男人碰了一下,为表贞洁,就把整只胳膊砍下来,这样变态残忍的举止还被当作妇女楷模立传,让现代的何小慧庆幸自己生在现代。谁知不小心穿越成了古人,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侯门一入深似海”她从八岁入威远侯府,到十三岁,也就是整整五年间,没离开过府门一步,准确地说,是连侯府的大门都没到过,活动范围只局限在二门以内。 带上丫环女扮男装出去逛街是不可能的,每一层门都有人把守。贿赂他们没问题,问题是出去之后会被他们当成新闻到处传说,甚至演变成各种版本,到时什么闺誉都完了。 要出门,就得有正当理由,比如走亲戚,或去庙里烧香还愿,沈府的女眷也出门的,只是不会带上俞宛秋,开始两年她病着,后来就被人遗忘了。 第二章婚姻大事 沈家对俞宛秋冷淡归冷淡,苛待是谈不上的,一进府就拨给她一个单独院落,一应吃穿用度跟沈家的几个小姐也没多大差别。这对看惯了现代社会冷漠人际关系的何小慧来说,已经算相当厚道了。 偏偏乳母兰姨不以为然,几次在自家姑娘耳畔嘀咕,说当年沈鹃江上托孤时,她躲在另一边的舱房里扒着门缝偷看,亲眼看到沈鹃给了沈鹤一堆银票地契,价值不可估量。别说只是寄养几年,就算供养她们主仆一辈子也只赚不赔。沈家却把俞宛秋丢在最偏僻的后院一角,平时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几位沈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见客,接受一干贵妇人的鉴赏和夸奖,俞宛秋却极少有这样的机会,照兰姨的话说:“分明是怕姑娘抢了她们的风头” 俞宛秋总是笑着安慰忿忿不平的乳母:“这样很好啊,那些人是沈家的亲戚朋友,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一个都不认识,去了才尴尬呢。” “姑娘你不懂”兰姨摇着头叹息“女孩子养在深闺,除了家里人见过,外面谁知道你长得是圆是扁那,不通过这些人口耳相传,平白无故地,好亲事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俞宛秋初听讶然,因为兰姨第一次抱怨的时候她才十一岁,不由得感叹古人和现代人思维方式的不同。现代十一岁的女孩,父母只会盯着她的成绩单,若有早恋倾向,那是一定要消灭在萌芽状态的,放到古代,婚姻问题反而成了忽略不得的头等大事。 俞宛秋一年年长大,兰姨也越来越坐不住,就在这个燕子飞回来的早上,俞宛秋刚从早餐桌上端起小米粥,兰姨就一阵风似地卷进来,先示意几个丫头出去,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宛秋:“我打听清楚了,今天南府的太妃和王妃都要来。” “嗯”俞宛秋低头喝了一口粥,聪明地没问乳母:“你打听这些干嘛?”免得看她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姑娘你好糊涂,这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啊啊啊!”“就凭同是来自南府的老乡,她们也该让你出去见见客人吧。”兰姨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人到中年,在沈府的日子也算安逸,身子日渐发福,容易出汗。 俞宛秋忍不住说:“我家又不是世居南府,只不过爹曾在那儿当过两年官,也早是五年前的事了。”仅凭这就去跟皇亲国戚攀老乡,会不会遭人鄙视? 兰姨长眉一挑,话语中加进了几分笃定:“老爷可是那儿的父母官,在任期间也跟王爷来往过。” “那太太去过王府吗?”她没有小宛秋的记忆,所以不知道这些。 兰姨骄傲地回答:“当然了,安南王府跟威远侯府可是世交,安南太妃跟府上的老太君是姨表姐妹,安南王妃又跟二太太是姨表姐妹。” 看她一幅“与有荣焉”的样子,俞宛秋不得不提醒:“妈妈,你别忘了,我并不姓沈。”和安南王府有通家之谊的是沈家,而不是俞家,所以这两府的尊荣与交情,都和她俞宛秋扯不上关系。 兰姨有点急了,拔高嗓音说:“可姑娘的嫡母姓沈啊。” 俞宛秋轻轻回道:“妈妈你也说了,只是嫡母,我并非她亲生,身上没有沈氏的血脉。” 兰姨何尝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忧心,只是不甘,闷闷地说:“姑娘眼看着就满十三进十四了,虽说现在还不急,可沈家就这样把你关在后院不让见人,一年年蹉跎下去,等他沈家的小姐们全挑完了,剩下的不要的才轮到你。”见宛秋无动于衷,索性给她下重药:“沈家最小的七姑娘今年才九岁,姑娘可有得等呢。” 俞宛秋瞅她满脸愁容,心里有些感动,她鸡婆归鸡婆,倒是真心为自己着想,这世上,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真心待她的人了,故而陪起笑脸,偎着她撒娇:“我不嫁人,天天陪着你不好吗?” 兰姨摸了摸她的头:“你嫁人了一样天天陪着,难不成你一出嫁就赶走奶娘?” 俞宛秋忙道:“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不用出嫁,我也可以养你一辈子”见茗香领着人进来收碗,又笑着补上一句:“也可以养你们一辈子。” 此话一出,连在卧房收拾的素琴和纹绣都跑出来道:“有姑娘这话,我们几个可就赖上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俞宛秋向她们郑重承诺。自从来到这异世界,就跟她们几个相依为命,名为主仆,实为亲人。这个世界女人的地位本就低,奴仆出身的女子,即使她肯放她们自由,也很难过上幸福的日子,还不如跟着她,起码一辈子衣食无忧。 看她们几个乐,越发愁坏了兰姨,起身发狠道:“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想办法让姑娘出去见见客人。” “别去!”俞宛秋只来得及拉住她的衣袖,见她想挣脱,只得拿出主子的派头喝道:“不准你去丢人现眼!” 兰姨嗫嚅着:“这哪里是丢人现眼嘛,她们以前也见过太太的,姑娘是故人之女,她们即使看在太太的面上,也会怜惜姑娘的。” 俞宛秋让茗香去泡茶,自己握住兰姨的手让她坐下,方用和缓的语调说:“这些世家大族,讲的是门当户对,别说太太不在了,就算她今日还在,那又如何?我终究只是个四品知府家的庶女,在你们眼里是主子,可安南王府是皇族,就是正正经经的沈家小姐嫁过去都算是高攀了,何况是我。以前的那些来客也一样,沈府的贵客,哪个不是来自高门大户,最是眼界高的,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巴巴地赶着去攀亲认戚,人家当面不说,背地里还不知怎么议论呢。妈妈你平时何其谨慎,连茗香她们提一句‘许亲’都要骂的,怎么自己反倒想不开了。” 兰姨见姑娘说得诚恳,言辞之间既有隐隐的感伤,又带着几分傲岸孤高,不觉又怜又愧,簌簌滴下泪来,反握住俞宛秋的手说:“姑娘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世人眼光短浅,只知道计较门第高低、嫡出庶出,做媒的不问人品如何,一听庶出,先给你一棍子打死。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才想让姑娘出去见见客,让她们看看我家姑娘长什么样子,沈家那几个根本没得比。” 俞宛秋轻叹:“若只论相貌,外面多少花魁厅首,还不用麻烦娶回家,随时取用。” 兰姨瞪大眼睛,自家姑娘突然冒出这么粗俗的言论,把她给唬住了,半晌才悻悻地说:“姑娘是多尊贵的人,那些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俞宛秋没有回话,怕吓坏了乳母,因为她很想告诉乳母,自己只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孤魂,这魂魄的主人是一个年过三十仍未出嫁的剩女,毫无家世和魅力可言。 俞宛秋更想告诉她,若抛开面子和身份,男人其实更乐意跟花魁厮混,而不是循规蹈矩的所谓千金小姐。 好说歹说总算让兰姨打消了向客人推销自家小姐的念头,俞宛秋带着几个丫环来到屋外,开始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第三章静斋家塾 俞宛秋住的园子着落在沈府后园的西北角,原来也是给沈家的一个远亲住的。那人论排行是沈鹏的族叔,是个穷困潦倒的孤老,沈鹏把他接进府里养老,亲笔题其居为“安乐院” 此举为他赢得了一片赞誉声,说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每想到这句话,俞宛秋就联想到自己,沈府把她安置在这里,是不是正为了凑齐那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此一来,这份敬老爱幼的义举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那位族叔进府没多久就死了,咽气地点就是现在这座洒满阳光的庭园。一个孤独的老人,每天搬把躺椅在院子里晒太阳,某一日从早晒到晚,待路过的下人觉得不对劲进来查看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老人死后,园子荒了一年多,直到俞宛秋进府,才重新拾掇出来。 俞宛秋搬进园子一段时间才从仆人口中听到此事,兰姨气得要去找沈府当家的二太太,被俞宛秋死命拉住,细声劝道:“我们嫌死过人的屋子晦气,人家还嫌我们晦气呢,我可是才葬了爹娘就投奔来的。” 一句话说得兰姨心酸不已,抱着俞宛秋哭了一场。虽然心里依旧有疙瘩,想到姑娘说的也有道理,只得勉强压下不快,从此主仆六人就在这个偏僻的小院落里安顿了下来。 对园子里住过谁,俞宛秋没什么意见;但对园名,她可是大大地有意见。安乐院,在她所来自的那个时空,可是养老院的别名。安乐二字并非不好,只是她这新身体芳龄才八岁,就住安乐院?想想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于是强支病体,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三个字:“山水园”字体是潇洒灵动的行草,笔端虽有些发飘,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已经算难得的好字了。 做何小慧的时候,她的生活单调得难以想象。虽然供职于广告部门,但她是幕后文案,一应抛头露面的事宜自有交际花似的美女经理负责,她每天两点一线,出门就上班,下班就回家。苦恋的人儿,总想借助什么来忘记爱而不得的痛苦,于是她练上了书法,从二十岁练到三十岁——二十岁时明星总裁作为成功校友去她所在的大学演讲,她好死不死跑去凑热闹,从此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青春在一页页墨迹中流逝,她也着实练出了一笔好字,各种字体得心应手。她并非书法迷,练字纯为练心,着重的是“练”而不是“字”所以对各种字体无爱无憎,一视同仁。十年下来,倒成了书法上的“全才”写什么都像那么回事。 穿越到异世后,她最感到庆幸的是,没有文字障碍,虽然由简体而繁体,但总算不是外星文啊,人要学会知足才对。最初那段病弱幽闭与药为伍的日子,只要能起床,她必读书写字,最先写出的,就是“山水园” 沈鹤作为俞宛秋嫡母临终托孤的对象,妹妹新丧未久时还是亲临后院关照过几次的。某日探望甥女,发现月亮门上新贴的园名,一时好奇请甥女释意,病恹恹的女孩由侍女搀扶着给他行礼,面色苍白娇喘微微,但眼里的淡静从容叫他吃惊,不急不徐地告诉他:“这是宛秋对自己的期许。” “哦,说来听听。” “宛秋希望自己长大后,如水般温柔宽容,如山般坚毅沉定,故名山水园。” 沈鹤没料到一个八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倒楞了一下,随即夸赞道:“不错不错,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二舅这就去跟静斋的佟夫子说,我给他找了个好弟子,等你身体养好些,二舅亲自送你过去。” 俞宛秋一病两年,等到身体转好,沈鹤早忘了这码事。作为管理沈府内务的当家人,他比以前当官的时候还忙,哪里会记得两年前跟一个孩子说的话。兰姨要去找二太太,也就是沈鹤的妻子刘氏关说,也被俞宛秋拦住了。 其实在病中的时候,她就把静斋家学里教导女孩子的教材和内容都打听清楚了,尽是女训、女诫之类以奴化女子为目的东西,她才不想学呢。至于诗词歌赋,也没必要专门去书塾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念,完全可以自学,她在那个世界可是读了十几年的书,虽然不是中文系毕业的,古文功底并不差。 她不想当学生,静斋的佟夫子却稀罕死了这个编外弟子。 这对不是师徒的师徒结缘于静斋的藏书室文澜阁。话说俞宛秋病好能走动后,听说了这个风水宝地,循迹而去,却遭遇铁将军把门,于是找到佟夫子商借。 东家沈府的藏书,佟夫子只是西席兼任的管理员,自然不会轻易借给不熟悉的人。俞宛秋就提议把她反锁在里面,她保证只看不拿,若有损坏照价赔偿。佟夫子见小女孩情辞恳切,又长得粉嫩嫩的实在娇俏可爱,一时软了心肠,开锁陪她进去,也存了几分好奇,想看她到底要找什么书。结果,读者和管理员交谈起来,而且越谈越投机,走的时候,佟夫子亲自抱了一摞书送宛秋出门。 从这以后,佟夫子数次想把俞宛秋延揽入门墙,跟沈家的几个小姐排排坐,俞宛秋总以“体弱不堪久坐”为辞,气得佟夫子敲她爆栗子:“不堪久坐?上次给你的那本九州志异,你熬通宵一夜就看完了。” 俞宛秋涎皮涎脸地说:“那是躺在床上看的,夫子若允许我在课堂上放张美人榻,我不介意入学的。” 佟夫子听得青筋直跳:“如此顽劣,哪像个女孩子!” 怨归怨,骂归骂,每有新书到手,第一个想到了还是那个不是弟子的弟子。 据佟先生说,文澜阁中的藏书将近一万册,是京城比较知名的私家藏书楼之一。几年间,俞宛秋把文澜阁里感兴趣的书差不多都看了个遍,连泛读带精读,总有好几百册吧。多亏了有这些书,让她的日子不至于太过无聊,也对她了解所身处的这个时空提供了莫大的帮助。要不然,长期幽闭一隅,与世隔绝,不成傻子也成文盲了。 第四章书馆偶遇 兰姨到底不死心,觉得别人不见犹可,安南王府的太妃和王妃那是一定要见的。 在南边的时候,她曾不只一次听人描述过安南王府的精致奢华,府里待下人如何优厚,据说一个三等仆人的月银就可以养活一家人了,所以南边的人以进安南王府当差为荣。她在遗腹子死后最绝望的岁月里,家里的亲戚也曾为她在安南王府谋过职,后来没弄成,转而进了知府后衙,当上了小宛秋的乳娘。 这些在平民百姓心目中传奇式的人物,如今有机会得见一面,兰姨自然不会放过。更何况,她也是真心为自家姑娘打算,姑娘是南边人,若能得到安南王妃的怜惜,给她寻一门南边的亲事,她们以后都可以跟着回南边生活。她相信,姑娘也和她一样,还是更喜欢南方的饮食和气候,上京冬天太冷,一年要烧好几个月火炕,刚来的那一两年,姑娘的手脚都长了冻疮,现在才好一点。 看俞宛秋和几个丫头在园子里拔草种花忙得不亦乐乎,兰姨悄没声息地往外走。才出月洞门,就在石子路的转角处看到一个有点脸熟的人,仔细一瞧,是内院小厨房烧火的严婆子。 兰姨三步两脚迎上去喊道:“严大娘,您怎么得空上这儿来了?” 严婆子朝她尴尬地笑了笑:“这位嫂子是” 兰姨心里有点暗恼,主子不受重视,身边的人就没地位,一个烧火嬷嬷都比她有体面,在园子里走一遭,到处都有人打招呼。不像她,跟隐身人似的,尤其是那些正经主子房里得脸的丫环嬷嬷,哪次不是她上赶着去巴结,人家还一脸的敷衍之色? 心里再恼,脸上还得陪着笑凑过去作自我介绍:“我是俞姑娘屋里的亭兰,大娘不认得我,我可认得大娘,去厨房的时候见过的。” 俞宛秋平日的饮食按府里姑娘的份例,正餐是两荤两素一汤,究竟要哪种荤那种素,可以让丫环去点,每天厨房门口会挂出牌子,列出今天可供应的菜肴种类。俞宛秋房里负责饮食的是茗香,平时都是她去厨房走动,兰姨只偶尔跟着去过几次。 沈府里有俞宛秋这个人,严婆子还是知道的,那女孩生得一副俏模样,在府里的下人中,尤其是管家小厮口中知名度颇高,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美人也不怕藏得严实,甚至越少露面,吸引力越大。 对这一点,兰姨从来深信不疑,她在心里发誓: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姑娘出去露露脸,她相信,只要让安南王府的王妃见到姑娘,就一定会喜欢她。 严婆子不知道兰姨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只以为是寻常路遇,停下来寒暄两句就想走开,兰姨却拦住她没话找话:“今天厨房肯定很忙吧,要招待贵客,所以刚看到大娘,我才有些吃惊。” 严婆子笑着回道:“既然是贵客,哪轮到小厨房准备,连太太小姐们的份例菜也让大厨房一并揽过去了,我们今日反倒比平时有空。” “难怪呢,就说这会儿怎么还见大娘逛园子”说到这里,兰姨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禁不住有一丝窃喜,小心翼翼地问:“那今天小厨房就不开伙了?” 严婆子说:“开伙肯定是要开的,还有你我这些下人要吃饭啊。” 兰姨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主子们的饭全都不用小厨房准备了?” 严婆子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是的,都不用,外面大厨房要开宴,主子们自然都去赴宴,不用单列了。” 兰姨心里一阵雀跃,忙低头扯了扯衣角以掩饰脸上的欣喜之色,姑娘等会要去赴宴,那就一定能见到安南王妃了。 告别严婆子,她也不往前面走了,兴冲冲地跑回山水园想告诉姑娘这个好消息,却发现姑娘又去了静斋。 ***** 此时静斋的文澜阁里,俞宛秋正蹲在地上翻着一本发黄的旧书,书名叫西土游记,作者跟著名的唐玄奘是同时代人,身份也是僧人。不同的只是,这位“唐僧”去西土不为取经,而是行游,所以他记下的都是当地的名山胜水、人物风尚,煞是生动有趣。俞宛秋看得入迷,蹲累了,索性席地而坐,连椅子都懒得搬了。 正津津有味,耳边传来一声极为不悦的责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俞宛秋从书中抬起头,只瞥了一眼那张傲慢无礼的脸,就用比他更冷的声音说:“这正是本姑娘要问你的。” 那人显然被奉承惯了,接受不了这样的态度,当即朝外面喝令:“来人,把这个碍眼的女人给我扔出去。” “凭什么!”俞宛秋怒红了双眼,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种。 “不凭什么,本世子的规矩就这样,三丈之内,不许女人出现!” 世子?俞宛秋顿时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安南王府的王妃今天来沈府做客,所以把家里的混世魔王也带来了。贾府的混世魔王是在脂粉堆里混大的,安南王府的则反其道而行之,避女人如瘟疫。 如果他并非只针对她一人,而是讨厌一切女人,俞宛秋倒没那么介意了,人家的怪癖,与她何干?不许出现就不出现咯,谁稀罕见他了。 她朝他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像安抚躁郁症的病人:“别激动,别激动,我这就出去。” 迅速抱起几本挑好的书,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在门口才碰见匆匆赶来的佟夫子。 佟夫子把她拉到路边的蔷薇花架旁,压低嗓音问:“没吓到你吧?这位世子出了名地讨厌女人,他所到之处,女人早赶跑光了,我就没想到你会在里面。” 俞宛秋不以为意地说:“没事,不过是个又暴躁又别扭的小破孩子。”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心理,记得上初中时,班里也有些男孩讨厌女孩,和女孩同桌还划三八线,当然也有早熟的,初中就开始追女孩。而这位世子,显然属于晚熟品种。 “小破孩子?”佟夫子失笑“那小破孩子可比你还大,人家今年十六岁了,你才多大,十三都不到,说起话来就老气横秋的。” 俞宛秋想说自己早就年过三十了,比佟夫子小不了多少,真开口的时候,只能含糊其辞:“我本来就比他大好吧,呃,我是说,我可比他懂事多了。” “是是是,你比他懂事,真懂事的孩子,会不肯上学,成天只想着看闲书混日子?” 看佟夫子又准备长篇大论地说教以“挽救失学儿童”俞宛秋忙一拍额头道:“哎呀,差点忘了,我屋里还收着昨天采下的一篮子瑞香,那几个粗心的丫头未必记得处理,要放坏了就可惜了。夫子我先走了哦,您慢忙,慢忙。” 眼看一抹淡青渐行渐远,佟夫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年来,他从没见俞宛秋穿过鲜艳的衣裳,总是黑白青三色。若是其他十来岁的女孩穿黑色,他会觉得难以想象,可这女孩穿着黑色的衣裙,却美得让人窒息,肤若凝脂,黑瞳澄澈如秋水寒潭,只静静地站那儿瞅你一眼,就会有一种被吸进去的感觉。 他也是男人,即使年长她若干岁,照样抗拒不了美人的魅力。当然他心里也明白,他和她,今生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他唯一能接近她的方式,就是以师长的身份教导她。一直游说她正式入学,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私心,有了师徒名份,他们的关系是不是更近了一层? 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身走进文澜阁,那儿可还有一位惹不起的小霸王在等着他解释呢。 入沈府做西席之前,他曾给这位世子爷当过一阵子启蒙师——几乎没被他气死,最后差不多落荒而逃。也因此,他后来的授业生涯,尽量只收女学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想不到,今天世子随祖母和母亲来访,他作为“故人”随侯爷出门迎客,还以为世子早不记得他了,谁知那人竟直奔他而来,把一干正主丢在前面不理,非拉着他到书斋“叙旧” 他始而懵懂,到这会儿才相通关节:世子年过十五,已到了议婚之龄,这回安南王一行逗留京师,京中贵门豪族排着队请客,巴结是一个方面,想跟安南王府联姻才是最大的目的。 再联想到沈府的适龄女子数目,他越发肯定了这种想法,世子哪里是记得他这位故人,不过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所以,在文澜阁里乍见俞宛秋,才会那么厌烦。 不知为什么,他很满意这种误解,就让安南王世子以为俞宛秋是那种想攀龙附凤的女人,趁人不备故意潜入文澜阁想接近他好了。 所以,他不会为俞宛秋辩解什么,若世子问起,说不定他还会加油添醋几句。 他承认自己有些卑鄙,可那又如何,他就不是人吗?为了谋生,长年累月在外,有妻子而不得团聚,名为人夫实为鳏夫。坊间话本里多的是笑话讥刺他这种人,比如,某坐馆先生一日外出,见公狗母狗相连,慨然叹曰:“吾不如也!” 吾不如也,吾得不到的美人,也不想看别人得到。 他没往深里想,明明安南王世子讨厌女人,也没给俞宛秋好脸色,为什么他会冒出这种离间他们的想法呢? 第五章流言四起 俞宛秋抱着书回山水园后,并没有提及她在文澜阁所遭遇的人和事,当时虽有些气愤,以她“三十五岁的高龄”自不会跟一个十六岁的小毛头计较什么。 临近中午,兰姨开始坐立不安,不时朝园门口张望,眼看博古架上的铜壶漏刻已指向巳时二刻,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怎么还没人来传话呢?” “传什么话?”俞宛秋从书中抬起头。 兰姨决定先跟姑娘交个底,也好让她提早准备。沈府待客,向来是两茶三饭:辰时早饭、巳时早茶、午时午饭、申时午茶、酉时晚饭。若连宵唱戏,亥时还有宵夜。今日贵客临门,即使过了早茶时间才到,为表待客之诚,也会在午时之前摆上午饭的。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该来人传话,通知俞宛秋中午在哪里入席了。 她把跟严婆子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俞宛秋,俞宛秋只是“哦”了一声,又埋头看她的书。 兰姨心火直冒,也顾不得主仆之别了,把俞宛秋手里的书一把夺去,喊来素琴和纹绣吩咐道:“你们把姑娘带到房里好好打扮一下,今儿人家宴客,可不能再穿那些黑不溜秋的,要穿得鲜亮点,知道吗?” 俞宛秋不得不据理力争:“人家都没邀请,我们就自顾自地打扮上,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兰姨窒了一下,她当然知道这是个问题,想了想,一甩帕子说:“你们先打扮着,我去外面看看。” “哎,你别”待俞宛秋起身欲拉时,兰姨早闪出了门。 素琴在旁边劝道:“姑娘也别叹气,就当试试衣裳吧,这几年府里逢年过节总要送几套衣裳过来,姑娘从没穿过,都装满一箱子了。” 知墨撇了撇嘴说:“那些衣服有什么好试的,都是他家姑娘挑得不要的,不是颜色不好就是式样不好,没的把姑娘穿丑了。” 俞宛秋轻斥:“别瞎说,人家还记得送衣服过来就不错了。” 沈府的女眷,按例每季都有两套新衣服,逢年过节还有额外赏赐,俞宛秋这边倒是一次都没落下,不过也正如知墨所说,送来的都是各房主子挑剩下的。 若是在自己家里,俞宛秋不穿的衣服尽可以赏给丫头穿,也省得浪费。在别人家就不行了,给你的衣服你都赏给丫头,敢情是嫌衣服不好么? 所以那些衣服除了压箱底,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俞宛秋平日总穿素色衣裳,其实也是这个缘故。不穿主人家好心给的衣服,自己掏钱重做,打扮得越好越容易招来闲言闲语。她只穿黑白青,刚好有现成的借口:为父母守孝。这样既能避免穿上那些俗艳不堪的衣服,也避免了闲话侵扰。 若从这些琐碎小事看,寄人篱下是难的,但俞宛秋是重生过一次的人,不说大彻大悟,起码对人情世故淡了许多。沈府给她提供了一个清净的安身之地,衣食之需也供应齐备,她已经别无所求了。她又没打算在沈府过一辈子,等再大一点,十五岁的笄礼过后,她就带着家仆离开沈府自立门户。 ******* 几个人还没进卧房,兰姨已经面色惨白地闯了进来,一把按住俞宛秋的肩膀,死死地盯住她问:“你你刚去静斋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谁?” “怎么啦?”俞宛秋吓了一跳,看兰姨的样子,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脸色难看不说,连声音都有些不稳。 兰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提高嗓音说:“你只告诉我,你在那里有没有见到谁?” 俞宛秋照实回答:“有,一个特别蛮横不讲理的人。我好好地在藏书阁里看书,他后进来的,居然让人把我扔出去,长这么大没见过那样的土匪,还是什么世子,真欠管教!”提起那人宛秋就来气,真是流年不利,出门遇凶神。 兰姨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嘴里念叨着:“糟了,这下姑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素琴几个听得木呆呆的,见奶娘急成那样,拉着她的胳膊问:“什么‘糟了’,你倒是说明白啊。” 兰姨鼻泪横流,抽噎着说:“我对不起太太,以为在后院不会遇到外人,由得姑娘一个人来来去去,也没派个人跟着,这下出事了,我死了都没脸去那边见太太。” “好了,别动不动就哭,到底出了什么事?”俞宛秋皱起眉头,她跟那无礼的世子不过打个照面,既没身体接触也没言语调戏,而且现场还有世子的随从和佟先生,再怎么也扯不到闺誉上头去吧。 兰姨却只顾着哭,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俞宛秋真被她急死了,只得吩咐素琴:“你平日办事最稳妥的,还是你去打听一下。” 兰姨总算放下捂住口鼻的帕子说:“打听没必要,这事一定要找二太太,让她惩戒几个造谣生事的家人,才能杀一儆百。不然越传越不像样,我们姑娘以后还怎么做人。” 俞宛秋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试探着问:“外面在传我跟那混帐世子的坏话?” 兰姨点了点头,神色激愤中又带着几分凄惶。 此时,被素琴支出去打探消息的茗香也回来了,她年纪小,又是个急脾气,进门就噼里啪啦把在外面听到的一咕噜全说了出来,听得主仆几个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七窍生烟。 原来俞宛秋在文澜阁跟安南王世子的偶遇在府里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只不过传言中不是“偶遇”而是有预谋的勾引,急着攀高枝的小孤女潜进书楼勾引尊贵的世子,可惜世子爷看不上眼,让贴身护卫像扔垃圾一样把她扔了出去。 府里的下人议论之余,还不忘啐上一口:“真丢脸,给她自己丢脸倒罢了,给我们威远侯府丢脸!” 山水园里,气氛前所未有的低迷,俞宛秋不让兰姨出去找二太太,也不让素琴她们出去论理,总之禁止她们出门,让她们在屋里“该干什么干什么”自己则拿着一本书倚窗而坐,时而看看书,时而看看窗外。 发生了这种事,她也很气愤,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当时情形只有她和那人知道,除非那混帐肯为她出面避谣,否则怎么辩都是自说自话。 谣言止于智者,可问题是,府里几百口人中有几个是智者?那些下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若有秘闻流言他们传得比谁都快。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冷淡以待,不辩不怒不在乎,看他们能传多久。 这天,兰姨从午时等到未时,也没等来传话的人,既没人来请俞宛秋赴宴,小厨房也没备她的饭,最后,茗香把园里几个下人的份例饭菜摆在桌上说:“要不,姑娘就跟我们一起将就着吃点吧。” 兰姨要去小厨房另做,俞宛秋已经拿起筷子道:“偶尔吃一顿素的也不错,你们都站着干嘛,快坐下一起吃啊。” 一顿饭,吃得几个小丫头红了眼睛,兰姨更是食不下咽,只是心疼地看着自己从小抱到大的姑娘。 ——分隔线—— 漏刻:一排高低摆放的漏壶,最上面漏壶的水从龙口流出,依次流向下壶,最下面的箭壶上有铜人手握箭杆,箭杆上刻有96格,每格为15分钟,人们根据铜人手握箭杆处的标志来报告时间。作为古代计时器,漏刻的使用比日晷更为普遍。我国古代诸多文人墨客留下了有关漏刻的诗句。如唐代诗人李贺:“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宋代苏轼:“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第六章不如归去 文澜阁事件后,俞宛秋很久没再去静斋,佟先生倒是找来过几回,给俞宛秋送来了几本新进的书,俞宛秋每次都让兰姨在月亮门外接书还书,口称:“姑娘身体不适,不能见外客,还请夫子见谅。” 其实是被那件事整怕了,俞宛秋突然意识到,佟夫子也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平日给沈家小姐们授课时,还在中间拉一道帘子呢。她却不知避嫌,时常进出文澜阁,有时还关在里面和佟夫子谈诗论词。以前年纪小,旁人还不会说什么,混帐世子这么一闹,她被贴上了成年人的标签——都晓得勾引男人了,还能装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么? 放下手里的毛笔,俞宛秋溢出一声叹息,坐在旁边做针线的兰姨不忍地说:“姑娘好久没出门了,这会儿都在歇晌,外面没什么人,不如我陪姑娘出去走走吧。” 俞宛秋朝博古架那边的卧室看了看,答非所问地说:“昨天晚上你们都睡下后,我爬起来把几只从家里带来的箱子捣腾了一遍。” 山水园的房子是一排五间平房,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中间的正堂做客厅,东次间用博古架隔成两间,后面是俞宛秋的卧室,前面是书房兼起坐间。西次间也隔成了两个卧室,后面给兰姨住,前面是素琴和纹绣,知墨和茗香住了一间耳房,另一间做杂物间。 俞宛秋的卧室里,靠左砌了一张炕床,右边是一排箱子和柜子,其中有八只黑漆描金箱子是从南边带来的,四只装衣服,四只装着各种首饰器皿。 兰姨有些讶异:“八只都打开了?” 俞宛秋笑着回道:“怎么可能?你们不在,我根本搬不动,只把最上面的几只打开了。” 兰姨放下针线站起来,拉着俞宛秋的手说:“上面都是衣服,没什么好捣腾的,太太特意指给我看的那只箱子放在最里面的,我这就带你去看,也是时候清一清了。” “要不要喊她们进来帮忙?”其时几个丫头都在外间做事。 “不用”兰姨不仅拒绝,连房门都给关上了。 俞宛秋便不再说什么,既然是太太特意交代的,想必有什么贵重物品,俗话说“财不外露”虽说是自己的丫头,到底人心隔肚皮。 两人合力把上面几只全搬下来,箱子比想象的还要沉重,累得一头汗,才把最里面的那只抬到炕上放好。 钥匙就在俞宛秋的脖子上,自她穿越成俞宛秋的那天起,她就挂着一串钥匙,形象有点类似现代社会中双职工家庭的钥匙儿童。她也曾嫌累赘要取下,被兰姨坚决制止了。 打开时俞宛秋有点兴奋,不明白自己为何忍了这么久,大概是以前没有生存危机吧,反正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年纪又小,故而对自己的财产没什么概念。文澜阁事件后,沈府的人对她日渐怠慢,其中受气最多的是茗香,只要是她点的菜,小厨房的人必回说“没有”、“用完了”还奉上几句冷言冷语:“有什么就吃什么,还挑挑拣拣,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兰姨曾背着姑娘找过二太太一次,二太太给她碰了个软钉子:“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这样放肆?你告诉我名字,我亲手捆了送去给你家姑娘处置。” 这叫兰姨怎么回话?府里的奴才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得罪一个得罪一串,她家姑娘是寄住的客人,怎么好责罚主家的奴才。 投告无门,二太太的态度更助长了下人的气焰,茗香稍微去晚点,厨房里只有残羹冷炙;早点去吧,那边的人又满脸不耐烦地奚落:“饭都没蒸熟,就催上了。” 兰姨气不过,跟俞宛秋商量着是不是在杂物间里起个灶,以后就自己烧火做饭。可垒灶也不是几个女人做得来的,得请工匠,还得找管家领米粮——退一万步讲,就是她们自己掏钱买米买菜,她们也得拜托沈府的下人帮忙。 这下管家可有话说了:“是府里的饭菜不合口味?也是啊,俞姑娘是南边来的千金小姐,吃不惯北边的食物,要是上次安南王妃在的时候说就好了,可以请她们介绍几个南边的大师傅来专门给你家姑娘做菜。” 兰姨气得手足冰凉,又不敢跟管家争嘴,含着一泡眼泪回转时,耳朵里还听见后面一堆人在起哄:“叫安南王世子给你们介绍几个大师傅来嘛。” “嗤,日头明晃晃的,就做起白日梦来了。” 兰姨回去自己关在房里捂着被子哭了一场,什么都没跟姑娘说,可眼睛红肿成那样,俞宛秋如何看不到?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兰姨早年夫死子亡,无牵无挂,心里除了她再没别人,若有委屈,也是为她抱屈。 就在那一瞬间,她起了离开沈家的念头。 按原来的打算,是要再住两年的,她还不满十三岁,离开了沈家这柄保护伞,出去了容易受人欺负,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说别的,买个铺子都没人敢跟你签文书。她想等两年及笄之后再谋出路。 可事态发展至此,沈府已经住不下去了。她还是低估了谣言的杀伤力,所谓“积毁销骨”她自己可以躲在屋里不闻不问,兰姨和茗香她们要出门啊,何苦连累她们每天被人冷嘲热讽地折磨。 所以,才有了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捣腾箱子的举动,出去不难,难的是在外面怎么生活。她首先得清楚自己有多少财产,有没有能力养活这些人,一个人的尊严重要,但前提的是不饿肚子。 俞宛秋从怀里掏出钥匙,试了几次才打开箱子上的铜锁,揭开箱盖,她的眼前闪过一道光亮,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美轮美奂的衣料。 作为一个草根穿越者,她对丝绸皮草之类的所知实在有限,远不如在大户人家当养娘的兰姨。衣料一块块清出来,兰姨一件件讲解:“这是云锦”“这是明霞缎”“这是茜影纱”“这是水晶狸”“这是貉子皮,不对,是猾子皮” 衣料清点完,底下是一只孔雀蓝的匣子,长尺许,俞宛秋拿到手里才看清四周居然镶了一圈蓝宝石。 用那串钥匙中最小的一只开匣子,居然打不开,用稍微大点的去试,才开了,原来里面还躺着一只更小的匣子。 小匣子里都是蚕豆大的粉色珍珠,俞宛秋有点小失望,还以为是多贵重的珠宝呢,结果只是珍珠。也许是现代社会里满街都可看到真真假假的珍珠项链吧,她总觉得珍珠不怎么值钱,兰姨却告诉她,这叫“南珠”是从南洋的海里采来的,卖掉一颗就够普通人家吃几年了。 小匣子下面压着一叠银票地契,先把银票拿出来数了一下,整整十万两,另加两张地契两张房契。 对俞宛秋而言,这已经是巨额财富了,兰姨却把匣子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皱着眉说:“怎么只有这一点呢,老爷做了十几年官,光是在南府那两年也不只十万两啊。” 俞宛秋忍不住腹诽:原来我那便宜爹是个大贪官!难怪清朝有人作诗讽刺:“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兰姨对房契和地契也大大存疑,认为一共才四张实在太少了,还提起旧话:“太太临终前给二老爷的可不只四张,我亲眼看到的,那么厚一叠。” 言下之意,沈娟把大部分家财都给了娘家,留给庶女的并不多。 要是宛秋是真正的俞宛秋,也许会有点想法。可她不是,她是来自现代身无分文的何小慧,她占了人家的身体,还得了这么多意外之财,已经喜出望外了。有了这些财产,再结合当时的物价水平,即使她们六个人坐吃一辈子也不会山空了。 之前所有的担忧郁闷一扫而光,俞宛秋摩拳擦掌地说:“把这些先收起来,然后喊她们进来打包行李,我明天就去向老太君辞行。” 二太太是当家主妇没错,但沈府中真正的权威是老太君,即便俞宛秋先跟二太太辞行,照样要被领到老太君面前,因为这是大事,二太太根本不敢做主。 古代的人极重家族声望,不管沈府的人暗地里如何鄙弃俞宛秋,真要赶她出门又另当别论了。俞宛秋名义上是沈府的外孙女儿,又是尚未及笄的弱龄孤女,既然不远千里投奔而来,说明外面再无别的亲人。以偌大的威远侯府,竟然容不下一个小孤女,让人家流离失所,对素以惜老怜贫著称的沈氏家族的声望,以及几位沈大人的官声,都多多少少有些妨碍。 说得难听点,他们情愿俞宛秋因为受不了闲言闲语而病死在沈府后园,也不愿放她出去。俞宛秋若因病而死,他们可以好好安葬,还能落个义养孤女、善始善终的好名声,就像当初死在山水园的那位孤老一样。 ——把人物称谓做了一些调整,沈鹤夫妻是沈府第二代,故称二老爷和二太太,因为沈府第三代中也有不少子弟成家立业了,他们的妻子才称某奶奶—— 第七章因缘巧合 主意打定,俞宛秋第二天就去了老太君所居的乐寿堂。 威远侯府占地很广,从后面的山水园到前院的乐寿堂要走好一会,而乐寿堂还只是居中的房子,属于侯府主院西路三进房屋中的第三进。至于俞宛秋所住的地方根本不在主院范围,属于侯府的后花园。 西路第一进房屋,正房住着现任威远侯沈鹏,东厢住着沈鹳一家人;第二进住着沈鹤和沈鸥两家人;第三进的正房便是老太君所居的乐寿堂,两边厢房住着两位老姨太太。 从房屋的分配上也可看出古代社会的嫡庶、长幼之别,沈鹏是嫡长子,所以承袭了威远侯爵位,住了第一进清晏馆的正房。二弟沈鹤虽然辞官在家,可他也是老太君所生的嫡子,不仅掌家理财,还住了第二进寄畅居的正房。三弟沈鸥是妾室所生,即使已做到了从三品的督察院副督御史,在家里也只能住厢房。据说沈鹤几次要把正房让给沈鸥,沈鸥哪敢僭越?姑且不论庶出,论排行他也是弟弟。 俞宛秋初进府时,因为身体极差,需卧床静养,老太君特地让人传话,不要她请安。她一来有孝在身,二来也怕过病,便也知趣地不在乐寿堂露面。直到病彻底好了之后,才每逢初一十五去应一下景。 兰姨对此颇有微词,觉得姑娘不够殷勤,若能每天请安,讨得老太君的喜欢,在沈府的地位必能得到改善。 可惜俞宛秋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人,实在厌烦每天磕头作揖那一套。何况她也不认为每天请安就能改善地位,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呢,因为她有种感觉,老太君并不乐意见到她。 其实稍微分析一下就能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俞宛秋的嫡母沈鹃是老太君的独生幼女,说心头肉都不过分,沈鹃嫁给俞慕凡是地地道道的下嫁,嫁了之后就离开京都繁花之地,跟着他辗转各处官衙。在老太君看来,她女儿为俞慕凡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俞慕凡却纳妾生女,辜负了她女儿的一腔痴情。 若俞宛秋是沈鹃的亲生女,自然能得到老太君的怜爱,可她是妾生女,和老太君不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还提醒她一些她不愿面对的事实。 文澜阁事件发生到现在快一个月了,俞宛秋还是第一次走出山水园,一路上免不了被人指指戳戳。她决定到乐寿堂后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件事解释一遍,信不信由她们,她只解释这么一次。 从穿堂绕到乐寿堂前院,正要上台阶,差点被一个慌慌张张从里面冲出来的仆妇撞倒了,俞宛秋扶住她时问了一句:“怎么啦?” 她匆匆回说:“老太君中恶了,要去传大夫。” 俞宛秋脚下略有迟疑,还是提着裙子上去了。 一屋子兵荒马乱,沈老太君躺在她平时靠坐的榻上,眼歪嘴斜,明显的中风症状。 二太太紧跟在俞宛秋后面赶来,一进门就嚷着:“怎么还让老太君躺在这里?何太医就快来了,快抬到里屋去。” 俞宛秋在现代时学过一些急救知识,其中就包括中风病人的急救,她还记得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千万不要搬动病人! 于是她抢过去说:“不能动,这个时候随便搬动会坏事的。” 二太太一心只惦着病人,根本没注意到屋里还有这号人物,这时听到她居然敢驳自己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懒得搭理她,厉声命令仆妇抬人。 人命关天,俞宛秋也豁出去了,拦在老太君面前说:“真的不能搬,二太太若不信,可以问问府里的老人,肯定有人懂这个的。” 这时一个老嬷嬷呐呐地开口道:“好像是有这个讲究。” 二太太不敢瞎指挥了,怕真出了问题,她也负不起责任,眼珠一转,干脆向俞宛秋讨主意:“那你说怎么办呢?” 俞宛秋在心里叫了一声苦,她何必淌进这浑水里呢?二太太明显在转嫁责任,老太君没事便罢,若有事,一切都是她俞宛秋的错,谁叫她充内行的。 但乱摊子已经揽上身了,由不得她退却,俞宛秋只好根据记忆中的急救知识,先将老太君轻轻扶起,拿过一个软枕让其靠背,同时命仆妇找来缝衣针,在烛火上烤过后开始刺穴放血。 刺穴放血的时候俞宛秋以为二太太会阻止,谁知她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表面上看起来是完全信任宛秋,其实不过是置身事外俞宛秋全身冷汗直冒,若老太君今儿就这样去了,二太太心里会感激她吧,自古婆媳就是天敌,老太君不在了,她这个当家媳妇才是名副其实的“当家” 中风急救的金针刺穴是刺手指,不是其他重要穴位,不然俞宛秋也不敢下手。穴位在距指甲约一厘米的手指阴面,要刺出血来,如果没有血,还要用手去挤,十个手指都要见血。 刺了大约十分钟后,老太君清醒了。可见古代刑法中的“拶指”之刑有多残忍,十指连心,只不过用缝衣针刺指见血,连中风病人都能扎醒过来。 人清醒后,接着是矫正她的歪嘴,办法是拉耳朵。将耳朵拉红后,在两耳的耳垂处各刺一针,刺出一滴血,几分钟后嘴可不歪。这样处理后,再经大夫治疗、调养,病人才不会落下后遗症。 刚在老太君的耳朵上刺出血,何太医就来了,对俞宛秋的处理方法赞不绝口,非要问明“是跟哪个大夫学的”俞宛秋哪里答得出,胡诌一个名字更不妥,只能讪笑着装傻。 因为老太君突然发病,而且状极凶险,沈鹏穿着朝服就来了,身后还跟了一大群沈府子弟,有沈鹤,沈鸥,沈鹳,孙辈的沈湛,沈渊,沈潜,以及好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人,媳妇和孙女们更是齐聚一堂。俞宛秋进府五年,还是第一次在非年非节的日子见到这么齐全的沈家人。 不大一会儿,老太君眼也不斜,嘴也不歪了,能开口讲话,虽然有些中气不足,但吐字清晰。何太医一面问诊一面告诉她:“今天多亏了俞姑娘,若不是她处理得当,老太君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这么快。老夫行医多年,见过许多中风病人,好多都是被家人给耽误的,中风倒地后,急忙扶起来抬到床上,坏事就坏在这里。” 沈鹤不好意思地说:“看到家人中风倒地,一般人都会去扶起来吧。” 何太医回道:“不是不能扶,要看怎么扶,俞姑娘你过来,告诉二老爷你是怎么做的。” 俞宛秋赶鸭子上架,只得把急救方法又当众口述了一遍,大伙儿再次随喜赞叹,宛秋硬着头皮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诊脉结束后,何太医被领到一旁写药方,俞宛秋上前告辞,老太君却拉住她的手说:“好孩子,我这条老命都是你救的。以前的事真是太委屈你了,你放心,从今以后,凡事都有我为你做主。” 俞宛秋自然满口称谢,心里不觉犹豫起来,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到底要不要离开沈府呢? 第八章社辩冤 在何太医的建议下,老太君又卧床休息了几天,然后就到了春社之日。 社日是古时的人们祭祀土地神的日子。唐人有诗云:“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说的是社日这天,村民都去土地庙了,村里家家户户门扉半掩,人们先用酒肉祭过土地神,再看社戏,欢聚宴饮,直到树影西斜,才喝得醉醺醺的由家人搀扶着回家。 因为是村寨或闾巷居民的群聚活动,故曰“社日”取集会结社之意。 沈府家大业大,光府里就有几百口人,再加上本族亲眷,聚在一起人就更多了,所以每年的社日都不出门,而是把亲戚邻里邀到府里来。后园就有一座土地庙,旁边是私家戏园子赏心阁,到了那天,戏阁大开,阁内唱戏,阁外空地上摆着流水席,仆人不分等级全都可以坐席,有时连主子也被他们拉过去饮几杯,颇有点上位者与民同乐的味道。 一年中难得有这么一个乐呵的日子,仆人们都很兴奋,未到五更俞宛秋就被吵醒了。她住的院子位置偏僻,平时总是很安静,所以不惯嘈杂。 本来依一般的规矩,俞宛秋的睡房里应该有侍女打地铺的,至少外间要有人,以供她随时使唤。可她是从现代社会穿越过去的人,讲究私人空间,也没把主子的身份看得有多娇贵,不至于连下床倒一杯茶都非要侍女代劳。 好容易熬到天亮,她掀开门帘,就见兰姨坐在厅里指挥小丫头们洒扫庭院,转头瞧她出现,立刻眉开眼笑地说:“起来了?今儿可得好好打扮,沈家的春社一向热闹。赏心阁昨儿就收拾出来了,听说请的是云雀班,不知那筱云雀会不会来?还是去年二老爷过五十大寿的时候听她唱过,啧啧,那嗓子,真不枉了‘云雀’之名。” 俞宛秋回想起上次安南王妃来的那天发生的事,就对打扮、赴宴之类兴致缺缺,兰姨察言观色,忙上前安慰道:“现在不比以前,现在姑娘可是老太君跟前的红人,这府里还有哪个敢给姑娘脸色看?等着吧,过一会儿老太君那边就派人来接姑娘了。” 这次没让兰姨等多久,才吃过早饭,老太君身边的大丫头红蓼就进来传话:“老太君请姑娘这就过去,说今儿客人多,姑娘在那边,也可以帮着陪陪客人说说话。” 兰姨骄傲之情溢于言表,看向素琴她们的眼神仿佛在说:听听,听听,让姑娘去帮着招呼客人呢,这不明摆着把姑娘当成自家人了么。 老太君中风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俞宛秋过去请安时,老太君就曾提议让她搬到乐寿堂旁边的西厢居住,被宛秋以“舍不得一院子花草”为由婉拒了。老太君还要坚持,俞宛秋便强调说自己种的都是药草,不仅能治病,入夏之后,还可以做些香包药枕送给府里的女眷,有驱蚊静心之效,老太君这才没说什么了。 俞宛秋实在不敢想象整天在老太君眼皮底下过日子的情景,一言一行都受限制不说,那里总是人来客往的,她其实是个很怕应酬的人,更希望多点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 还好那天兰姨在忙别的,没跟着去,要让她知道了,只怕会立刻把俞宛秋打包送过去。她一直愁的就是俞宛秋没机会见外人,失去了许多认识豪门贵妇以及通过她们找到好婆家的机会。 当俞宛秋带着素琴和知墨随红蓼来到乐寿堂时,老太君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面生的妇人,老太君亲自为俞宛秋介绍,看着那些妇人拘谨中带着巴结的笑容,以及她们身上衣服首饰的档次,俞宛秋就知道这必是沈氏家族中家境不怎么好的,话说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沈家自不例外。 她们带来了两位和宛秋年龄相仿的姑娘,一个十三岁的叫涵翠,一个十四岁的叫淑云。老太君让俞宛秋陪着她们聊天,一面朝门外张望着问:“姑娘们怎么还没来呢?” 话音才落,绣着富贵牡丹的大红帘子已经撩了起来,有仆妇通报说:“姑娘们来了。” 打首的是沈鹤的次女沈涵净。沈家涵字辈共有七位小姐,除沈鹏的两个女儿和沈鹤的一个庶女已经出嫁之外,还有四位待字闺中。其中以沈涵净年龄最长,去年就行过了笄礼,现在应该算十六岁了,可还没有婆家,也不知什么缘故。俞宛秋从来不打听这些事情,只是心里觉得疑惑,想她才十三岁,兰姨就急成那样,沈涵净可是父母俱在的正室嫡女,居然留到十六仍未许亲。 沈鹤的正妻,也就是二太太刘氏,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沈渊早已成家,住在沈府东路的宅子里。二太太生下这个儿子后,很多年肚子都没动静,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妾,她自己直到长子满十岁后才又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沈涵净。 当家奶奶的独生女儿,又是沈家未出阁的小姐中最大的一个,想也知道沈涵净在沈家的地位了。她父亲的妾室生的两个女儿沈涵清和沈涵韵差不多就是她的跟班,无论说话做事唯她马首是瞻,就像她们的母亲在二太太跟前一样。 越是门阀之家,越是讲究嫡庶之礼。老太君的先夫,前威远侯沈迭,也是有妾室的,其中两个还因为生了有出息的儿子得到了朝廷的封赠,一个是四品诰命,一个是五品诰命,家里家外谁不尊称一声老夫人?可在老太君面前,一样低眉顺眼,老太君不命人看坐,还不敢坐呢。 到辰时三刻,该到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于是浩浩荡荡地开拔到后园的土地庙。 虽然都是本家亲眷,祭神时还是分了男女,男的先祭,然后老太君领着女眷们上贡磕头。 俞宛秋的位置比较靠后,看前面的人一个个排着队上去拜祭,心里有些紧张,但这个主意是早就拿定了的,今天无论如何都得照办,不然下次再想找到这么个机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终于轮到俞宛秋执香了,她先虔诚地三叩首,然后把线香插进香炉,再合掌祷告。按正常程序,这个时候她该退下了,因为后面还有人等着上香。 可是她没有退,反而借着祷告的动作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君率先发问:“丫头,你怎么啦?” 俞宛秋等的就是这句,立刻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道:“老太君,宛秋冤枉死了,见到土地爷爷的慈悲之态,就忍不住心酸。” 老太君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忙朝二太太和三太太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俞宛秋劝道:“姑娘的委屈我们都知道,姑娘还是先起来吧,小心地上凉。” 俞宛秋泣不成声地说:“今儿趁着大家都在这里,请老太君和众位太太、奶奶容我放肆一回,听我说几句话,诉一诉心里的委屈,我就算死了也甘心。不然,背着这天大的冤枉,丢了我自己的名声事小,丢了威远侯府的名声事大。” 老太君见她伤心成那样,只得允了她:“好,你说。” 俞宛秋便把文澜阁中遇到恶霸世子的情形当众述说了一遍,又举出佟夫子做证人,非要把佟夫子喊来,当场对质。 佟夫子本来已经去了赏心阁,听说老太君传唤,走过来看时,满眼花团锦簇,各家媳妇闺女皆以扇帕遮脸或隐在婢女身后。佟夫子只瞄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倒也为俞宛秋说了几句公道话。 他是有意离间俞宛秋跟安南王世子没错,但俞宛秋因此受到流言的冲击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又愧又悔,几度想站出来避谣,却因为心里的私念而止步不前。那段时间,他不能抑制地产生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比如,俞宛秋会因为被府里众人孤立转而寻求他的安慰与支持 不管曾经如何,此刻面对如此悲愤的俞宛秋,他的良心也不安起来,最后,他不只为俞宛秋的陈述背书作证,还把安南王世子的怪癖和昔日的恶形恶状描述了一番。 这下,以前一味嘲笑奚落的人们也汗颜起来,原来,俞宛秋真是无辜的,是她们听风就是雨,墙倒众人推,无形中当了恶霸世子的帮凶,伤害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 背了近一个月恶名的俞宛秋,终于当众挽回了自己的名声。 第九章正式入学 凡事有利就有弊,攀龙附凤勾引世子的恶名是去掉了,却也被佟夫子拉进了家塾里。 祭神时当众诉冤,并点名让佟夫子作证,这样大的事,自然会传到沈家大佬们的耳朵里。当沈鹏亲自向佟夫子过问此事时,他趁机讲了一堆俞宛秋的好话,比如聪明好学啊,写得一笔好字啊,等等,然后再加上一句:“可惜未入学,有时看书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专程上门求教。” 沈鹏便问沈鹤:“府里不是有专为姑娘们办的家学吗?怎么不让她进去读书。” 沈鹏一向是喜欢沽名钓誉的人,这一点从他接窘困族叔进府养老就可以看得出来,所以话语中就带了一点责备:“既然是娟妹临终托孤,你也要上点心才是,别让亡人不安,让亲戚里道说我们薄待孤女。” 这话可就重了,沈鹤忙诺诺连声地表示:“是做弟弟的疏忽了,她刚进府的时候原也许过她入学的,后来事情一多,就把这茬给忘了,她自己也没提起” 沈鹏手一挥,打断弟弟的辩白:“以前的就算了,现在既然提起了,明日就让她跟家里的姑娘们一起读书吧。你派人送套文房四宝过去,以后但凡家里的姑娘们有什么,也别落了她的。” “是”沈鹤忙答应着。 侯爷都亲自过问了,俞宛秋入家塾就读,遂成了板上钉钉之事,便是她自己不肯去,沈鹤也会派人绑着她去。他在府里是人人巴结没错,可大哥才是这侯府真正的主人啊。 老太君听到后十分高兴,自中风以来,她倒是真心把俞宛秋当成了外孙女儿,赏赐给俞宛秋的首饰玩器,比俞宛秋进府五年来所得的加在一起还要多。 于是,春社日过后的第二天,俞宛秋便被兰姨催着去了静斋书塾。 静斋也跟山水园一样,是沈府后园一处单独的院落,但占地面积比山水园大了两倍有余。里面坐北朝南是一栋楼房,便是文澜阁,楼西靠院墙处是三间厢房,一间做了教室,一间做了休息室,剩下一间是佟夫子的卧室。 据说这里本是沈府公子们的书斋。上一任威远侯厌倦了朝廷倾轧,专心经商理财,挣了许多银子,于是买下了沈府东侧的大片土地,把原来单独的三进房屋扩修成了东、中、西三路三进结构。中间是沈府的议事堂和祖宗祠堂,一般只在大日子或贵客临门时才开门迎宾;东路第一进正屋做了公子们的书斋,厢房则是他们的卧房;后面的两进住着几位已成家的公子和他们的家眷。 总结起来就是,东路住着孙子一辈的,西路住着儿子一辈的,中路是公共空间,是待客议事和祭祀祖先以及举办婚丧喜事的地方。 空下来的后园书斋便做了姑娘们的家塾。圣人虽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侯府千金若不识字也是会让人笑话的,何况女子私塾的主要功课,是教她们忠贞贤淑,培养各种美德懿范,与圣人之语并无冲突。 文澜阁中的藏书也没有搬走,大概是因为后园比前院开阔、通风,更适合藏书吧。俞宛秋每想到这点就觉得庆幸,若藏书楼挪到前院,她想借书就难了,前院书斋虽说也在二门内,却是公子们的活动场所,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怎好随意出入? 静斋的课室她多次从窗外走过,却一直没进去过,今日才算见到了古代女子私塾的庐山真面目。贵族之家就是讲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窗帘是素雅的奶白色提花暗纹锦,课桌也不是现代教室里那种简陋的小方桌,而是红木大书桌,每张书桌上都放着笔架砚台镇纸等物品,有些一看就是收藏品级别的。书桌后摆着一椅一凳,很显然,椅子是小姐坐的,凳子是侍墨的丫头坐的。 公子读书有书童,小姐读书也有陪读的丫环,俞宛秋的知墨从小就是往这个方向培养的,所以她不仅粗通文墨,像裁纸磨墨裱糊之类都很在行。 开始上课了,佟夫子在竹帘那边讲着孔子的论语里仁篇:“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俞宛秋却瞪着书桌上的女论语发呆。 这是早上刚到书塾时佟夫子发给她的“教材”之一,她只翻了几页就恨不得呕血三升,其中事夫一章,公然写着:“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 要命的是,这本书还是唐朝一个叫宋若莘的女人写的,若是男人写的也罢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还嫌女人的地位不够低,被奴化得不够彻底么? 当然,比起大名鼎鼎的班昭,她还算厚道的了,班婕妤的侄孙女班昭写了一本贻害无穷的女诫,开章明义便是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女子生来就是卑贱之人,生了女孩的产妇得羞愧地在床下躺三天,才敢告诉别人。 班氏一门都是这种自甘卑贱的无趣之人。班婕妤会失宠,让赵飞燕姐妹逼得无处容身,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贤德”之举,便是有一次她的皇帝夫君请她一起乘辇游玩,她义正词严地说:“妾妃焉敢与陛下同辇!”话里话外,还有对陛下僭越礼制的劝谏。皇帝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扫兴而去,从此再不敢邀她一起做什么了,怕伤了“明君之德”为班学究所诟病。 可班家女人提倡的那套却成了为妇之道,女子私塾的御用教材,连宋若莘的女论语,都是从女诫引申出来的。一想到这些,俞宛秋就忍不住在心底叹息,自己现在还小,还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过几年后势必得嫁人成家,到时候要她这个接受了现代平等思想的人,如何做得了丈夫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丈夫发怒要忍着,丈夫纳妾要帮衬着,想起来就一个头两个大。 “姑娘,姑娘”神游方外的俞宛秋茫然转头,就见一旁的知墨正不停地朝自己打眼色。 俞宛秋怔怔地望向竹帘那边,佟夫子的形象隐隐绰绰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把里仁篇解释一下。” 俞宛秋猝不及防,试探着问了一句:“全部吗?” “全部” 俞宛秋无法,只得认命地从第一句开始讲起,好在古人写的书都不长,她也尽量做到言简意赅,倒也没费多少时间。 虽然一直在开小差,佟夫子的授课程序她还是清楚的。他会先领她们读几遍,然后逐字逐句讲解,讲解完后是师生问答。这是最关键的一环,有个很形象的词叫“剥啄”师在外面“剥”学生在里面“啄”合力打开知识谜团这个“鸡蛋壳” 现在进行就是“剥啄”环节,幸亏她古文底子不差,那么多年学也不是白上的。而在坐的诸位同窗,最大的沈涵净也不过虚岁十六,都比她小很多,所以在知墨看来大大露脸的事情,宛秋只觉得惆怅。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以为再也不会踏入课堂的人,时隔十多年后,居然跑到古代的私塾里念起孔夫子的论语来了。 ——分隔线—— 注:五品以上为诰封,称夫人。六品及以下为赦封,称孺人,淑人等。 第十章学堂派系 俞宛秋的同窗并不只有四位沈小姐,还有上次在老太君屋里见过的沈涵翠和杨淑云,以及另外几位面生的小姐。 知墨作为陪读,自然要兼起搜集信息和联络感情的工作,没一会儿,就把那几位的名字打听清楚了。其中有一位叫程绮玉的,当俞宛秋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她时,立刻回以一个友好的微笑。人家都释出善意了,俞宛秋便主动走过去,于是又结识了和程绮玉要好的叶敏、叶灵两姐妹。 慢慢地,俞宛秋也看出了端倪。咱们中国人,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无论官场还是学堂,走到哪里都爱拉帮结伙,连一个小小的女子家塾都概莫能外。沈家的女子学堂里明显分成两派:一派以沈涵净为首,主要追随者是她的两个庶妹;一派则以程绮玉为首,叶敏、叶灵为拥趸。程绮玉这一派势单力薄些,所以要拉拢新来的同学。 往深里想,这样的对峙其实反应的正是沈府各房主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本来,沈府的当家奶奶是沈鹏的妻子程氏,那时候老侯爷还在,沈鹏还没袭爵,在民部做个从四品的主事。沈鹤则领着家小在祁州当一个六品的盐官,官位虽不高,却是个大大的肥缺,是沈家的一个捞钱篓子。没几年,沈鹤的上司以贪污罪下狱,沈鹤也被牵连,若不是有沈家这颗大树靠着,皇上看在世代勋戚的份上网开一面,哪能轻易脱身? 沈鹤对外人都说他厌倦了官场,只想回家侍奉老母以尽孝道,实际上,沈家为了保住沈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宛秋从听来的一些传言中推断,当年沈家和朝廷执政者达成了一项彼此心照不宣的协议:沈家退出朝堂的权势之争,朝廷不追究沈鹤的责任,并且,沈鹤不得再入朝为官。 说得再明白点,老侯爷沈迭是为了保住二儿子才从朝中退下来的,连沈鹏也从民部外调到一个很偏远的州府做了个闲职文官。 沈鹏一去九年,程氏跟到任上,只得把当家奶奶的位置让给了沈鹤之妻刘氏。 沈迭去世后,沈鹏回京袭爵。不久老皇帝驾崩,新皇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沈鹏利用这次朝中换新血的机会大肆活动,终于成功跻身新贵行列,慢慢爬到了正二品的民部上卿。 他成功上位了,程氏也成了侯爵夫人,可家里早已是沈鹤两口子的天下。二太太刘氏虽然当众几次表示要把内当家之位让给程夫人,程夫人自己怎么好意思接?都是老太君亲生的,她的丈夫已经袭了爵,又做了高官,还能跟无官无禄的弟弟、弟媳争这当家之位么。 可是心里到底是不甘的。从表面上看,沈家大老爷和三老爷都在朝中为官,大老爷还是世袭侯爷,可手边真正有钱的却是沈鹤夫妻。在几百口人的大家庭里当家十多年,每月光是府里主仆的月银以及人情客往的银两都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更别提沈家在各地的田庄、铺子的收益了。红楼梦中凤姐把府里公用的银子拿去放高利贷,沈鹤夫妻未必没有。 程夫人空有个夫人头衔,丈夫的俸禄入了官中,她再每月从当家的二太太手里领取二十两月银,其余的金山银海均与她无关,不当家不掌库房钥匙,她从哪里弄银子? 程夫人没儿子,唯一的女儿早已出嫁。丈夫妾室所生的庶长子沈湛却中了探花,在太子府中担当要职,前程不可限量,是沈家孙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从来母以子贵,其生母范氏也在去年受了六品赦封,合府皆称“范孺人”虽不至于越过她去,到底有些不是滋味。 她孤寂失落之余,便把弟弟家的一个女儿程绮玉弄到身边作伴。 也就是说,程绮玉跟沈涵净的对立,代表的是沈府大太太跟二太太之间的对立。 至于叶敏和叶灵,她们是沈鸥生母叶老夫人的娘家人。说起来,这又是老一辈的恩怨了。 叶老夫人是老威远侯沈迭的二姨太太,这位姨太太原是沈迭未婚时房里的大丫头,类似于宝玉房里的袭人。赵老太君嫁给沈迭不久,沈迭便把已怀孕的叶氏正式收房,可惜这个孩子和后面的几个孩子都无声无息地流掉了,直到赵老太君生下两个儿子后,才开恩让叶氏也生两个儿子。 叶氏的儿子沈鸥也许是见多了母亲被正室欺压的场景吧,从小就特别争气,硬是从科举出身,一步步做到了督察院副督御史,还给母亲挣了个四品诰封。 于是叶氏成了叶老夫人,再没人敢喊她姨太太。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另一个妾室的儿子沈鹄奋起直追,也考中了进士,前几年得了个外放的机会,做了潞洲知府,也给自己的娘亲挣了个最末等的五品诰命。 两位老姨太太都成了老夫人后,府里为了表示对老侯爷正室夫人的尊敬,从此只称赵老夫人为老太君,以别于另外两位老夫人。 叶氏姐妹会倒向程绮玉那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叶老夫人对赵老太君的一种变相反抗。老太君不是最疼二房媳妇和孙女,对大媳妇不冷不热的吗?她们叶家的人偏要去亲近程家的人。 而程绮玉会向俞宛秋示好,除了要壮大自己的队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看出了沈涵净对俞宛秋的敌意。 这对俞宛秋而言,实在是件莫可奈何的事情。沈涵净是沈家小姐中的翘楚,老太君最疼爱的宝贝孙女,自己作为沈府的食客——就算兰姨亲眼看见沈鹃给了沈鹤大把银票又如何?外人又没看见,外人只知道她俞宛秋吃的用的都是沈家的——理应追随巴结沈四小姐才对。可人家明明对她不待见啊,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她实在做不出来。 更何况,自从那天在箱子里找到十万两银票后,她的底气也足了,决定以后在沈府住得来便住,住不来便走。有一个词叫“无欲乃刚”既然她无求于沈家,更无求于沈四小姐,她何必像沈涵翠和杨淑云一样做她的狗腿呢。 说到狗腿,对沈涵翠和杨淑云她是能理解的。毕竟她们一个是沈家的旁支,一个是远亲,她们的母亲要想从沈府捞到什么,首先就得走通二太太的门路,笼络了沈涵净,对她们自己和家庭都有好处。 沈涵清和沈涵韵她就完全不理解了,她们的母亲是沈鹤的妾室没错,可她们自己也是正宗的沈家小姐啊。以前看红楼梦,宛秋虽然不怎么喜欢贾探春的势利眼,但对她骨子里的硬气却是佩服的,她的母亲明明是那样一个乱泥扶不上墙的角色,凤姐儿有事没事就去踩一踩。凤姐儿踩赵姨娘踩得肆无忌惮,贾探春当家时特意拿她做筏子,她敢吭一声么?这就是姨娘本人和姨娘子女的区别,姨娘身份卑微,她的子女却是承袭了贵族血脉的正经主子,一旦发起威来,谁敢缨其锋? 可见人之所以卑贱,都是因为自己首先自轻自贱的缘故。 别人的恩怨都有迹可寻,可她又是为什么呢?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哪里得罪了身份超然的沈四小姐。难道她嫡母沈鹃未嫁时,曾跟二太太姑嫂不睦,甚至曾倚仗老太君的宠爱挤兑过身为嫂子的二太太? 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沈娟出嫁时沈涵净还没出生呢,二太太响当当的侯府内当家,何至于那么没气量,小鼻子小眼到小姑子都死去多年了,还在女儿面前捣腾那些姑嫂之间的陈年旧事。 第十一章莫名敌意 原因虽不明,事实是无法回避的,那就是,沈涵净对俞宛秋真的有很深的敌意。 主子的喜恶,贴身丫头最清楚,主子们还要注重礼仪,维持表面的和谐,丫头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心里有什么就直接表现出来。所以才上了几天学,知墨便和沈涵净的陪读丫头燕儿吵了起来。 起因是这样的:知墨和程绮玉的丫头侍琴聊天的时候提到山水园梁间的燕儿,燕儿丫头便黑着脸冲过来质问:“你们在说我什么?” 侍琴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谁说你了?我们说的是屋檐下筑巢的燕儿,长尾巴的那种,你是吗?” 知墨也赶紧附和:“是啊,我们住的院子里有一个燕子窝,每年春天燕子都会飞回来,我们在说这个呢。” 燕儿本来就是有意找茬,她等了好几天才等来这样一个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反而一口咬定两人在背地里说她坏话,被她抓包了,就假装说的是天上飞的燕儿。 当时俞宛秋不在现场,因为上一堂课讲的就是她最反感的女诫,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她立刻奔出教室,到文澜阁后面找了个石凳子坐下来赏花散闷。 等她听到争吵声赶到前面时,知墨和燕儿已经撕打起来。 俞宛秋大吃一惊,知墨在她的几个丫头中算能说会道的,但并不是冲动型,而是聪慧冷静的姑娘。她不可能搞不清状况,不了解自家主子在沈府的尴尬地位,像俞宛秋这样的寄寓身份,半吊子的主子,屋里的下人躲是非还来不及了,怎么可能寻衅斗殴?尤其对象还是当家太太宝贝独女的贴身丫环。 明知事出必有因,她还是当先喝住知墨:“叫你跟来是侍候笔墨的,不是来打架闹事的,书斋是多安静祥和的地方,岂容你这等放肆?想来是嫌这里无聊了,非得整点什么出来醒醒神是不是?你还是回去换素琴来吧,以后就留在屋里玩耍好了,我也不敢使唤你了。” 知墨跪下哭道:“姑娘,不是奴婢惹事,实在是气不过,她说姑娘去阁后是为了缅怀当日与安南王世子的相遇,敢情是难忘被世子碰过的滋味呢。” 俞宛秋脸色一变,饶是她再性情温和,与人无争,也被这句话气到了。同时也觉得非常地无力,非常地沮丧,她前几天才当众诉冤,众人也表示了对她的理解和同情,她还以为从此挽回了名声,再没人借此事往她头上泼污水了呢。 想不到,在下人口中,仍有如此不堪的版本在流传“被安南王世子碰过”天那,这是从何说起? 沈涵净也涨红了面皮,因为这根本不像一个大家闺秀的屋里人该说出来的话,遂厉声喝问:“燕儿,你当真是这么说的?” “奴婢冤枉!”燕儿矢口否认。 “你敢说你没有?真是孬种,敢说不敢认。”知墨是真的火了,嘴里便有点口不择言。 “姑娘你看,明明是她骂我。”燕儿倒打一耙,还委屈地红了眼睛。 俞宛秋暗自叹息,她的丫头,平日被拘在山水园里,很少放出去闲逛,就是怕她们惹事。几个人整天在院子里守着,或栽花种草,或做做针黹,大家一团和气,没有多少打嘴皮官司的机会。 这吵架呢,一要看天分,二要靠磨练。知墨吃亏就吃在经验少,明明是占理的事情,被燕儿这么一哭一搅合,反倒成没理的一方了。 最糟糕的还是,她把对方吵架时编排自家姑娘的丑话当众复述,等于是帮燕儿做了宣传。沈涵清和沈涵韵本来站在旁边看笑话的,听到知墨的哭诉,嘴角便露出了讥诮之色。 沈涵净脸色阴沉地教训燕儿:“她骂你,肯定是你该骂!俞姑娘是多聪明能干的人,连老太君中风都能治好,她现在可是我们沈府的大恩人,也是沈府的贵客,你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连客人都得罪起来了?再这样,我也不敢用你了,叫你娘来领你回去吧。” “姑娘,姑娘,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燕儿哭得声嘶力竭,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还以为是宛秋主仆仗着老太君的宠爱欺辱下人,小题大做,逼得燕儿不容于府,就要被撵出去了。 俞宛秋也从沈涵净的话中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难道沈涵净是因为她得到了老太君的喜爱而心存嫉妒? 可这样就对她产生强烈的敌意,至于么?老太君再喜欢她也有限,她不过是沈府的假外孙女,跟嫡亲的孙女儿是没法比的。而且,老人喜欢小辈本是人之常情,喜欢这个与喜欢那个并不冲突,又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具有排他性、独占性,容不得第三者分享。 如果是男女同校,沈涵净的表现倒好解释,比如,沈涵净喜欢的某个人却喜欢俞宛秋。可这里分明是“女校”啊,除非沈四小姐是蕾丝边成员,对程绮玉爱恨交织,所以不满俞宛秋一来,程绮玉就向她抛“媚眼” 不是她爱没边际地胡思乱想,实在是沈四小姐看她的眼神很像“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那种嫉恨与怨望。 琢磨来琢磨去,俞宛秋还是一头雾水。 直到一场闹剧接近尾声,才见佟夫子才院门外施施然走来,也不知下课后去了哪儿。所有的人立刻很有默契地噤声,匆匆走进教室做温书状。 凡做过学生的,都有一个共识:学生之间的矛盾,再水深火热,也是学生的内部矛盾,应该内部解决,能瞒住老师就瞒住老师。所以本来燕儿的哭声还有点余音袅袅的,听见门口把风的丫头喊一声“夫子回来了”看客一哄而散,当事人也急忙擦干眼泪、扯平拉皱的衣衫。 看到这情形,俞宛秋一肚子火气都消了,眼中甚至出现了浓浓的怀念之色。这一切,让她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学生时代,那些跟老师捉迷藏,跟同学打打闹闹的少年岁月。 往者不可追,既然已经回不去了,就要想办法过好现在的生活。沈涵净到底因为什么而针对她,她会弄清楚的,她不能在沈家树立一个这么强大的敌人。 第十二章绣娘凝碧 静斋家学只在上午授课,下午的时间另有安排。 沈鹤派人给俞宛秋送文房四宝的时候,那人特意把知墨叫过去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让知墨记下授课时间表。 中国古代没有礼拜这个概念,她们讲的是“旬日”或“月半”沈府小姐的闺秀养成计划,便是以旬日为单位来周而复始的。 除佟夫子外,她们还有四个师傅,每天的功课都排得满满的,每一旬才休息一日。论功课密集程度,远超过了现代的学校,现代可是一周休息两天,一月休息八天的。但由于没有升学压力,紧张程度就比不上现代了。 再有一点,家学嘛,要不要休息就是家长的一句话。所以但凡府里重要的日子,或有贵客临门,只要老太君说一句:“去请姑娘们来吧,今儿就别上学了”师傅们还不是赶紧放行。 五个师傅五门功课,课程设置按孔夫子提出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再根据女子的性别特征做了一些调整。比如,去掉了其中的“射”(射击)“御”(驾车),增加了“女红”所以就变成了:明礼,明乐,明书,明数,明绣。 佟夫子便是其中的“明书”师傅。明礼,请的是从宫里退休出来,据说曾在先太后跟前当过差的一位姓徐的老尚宫,每旬两个下午。明乐,请的也是一位宫廷乐师,本朝很有名的魏无涯,他至今仍在皇家梨园余音殿服务,每旬来沈府指导一次。 至于明数,也就是现代的算术课,沈府会给姑娘们开这门课,倒出乎俞宛秋的意料之外。这说明沈府的主子对女儿寄予的期望颇高,指望她们将来出嫁了都是当家主母,所以得头脑清醒、能写会算。这门也是每旬两个下午。 其余的下午,都交给了明绣师傅薛大嫂。她也跟佟夫子一样住在沈府,不教女红的时候,便为沈府的主子们绣些衣物。 俞宛秋第一次见到她就印象非常好,她不算美丽,但风姿娴雅,表情是那种过尽千帆后的波澜不惊。穿着打扮很朴素,衣服上不见一点绣纹,即使在衣角处也找不到任何标志。 一般的女人,只要是会绣的,都爱在自己的衣服手绢上做个标记什么的,如俞宛秋的手绢上就有个“秋”字。擅绣如薛大嫂,居然完全不为自己绣什么,可见为人之低调,心态之沉潜,因为她并不老,也就二十几岁,还处在爱美的年纪。 当然“秋”字手绢在文澜阁事件后就被俞宛秋全部淘汰了,因为她见识到了流言的可怕,和古人对女子名节的敏感程度。万一哪天她被人陷害,就像某些影视剧中的狗血情节一样,猥琐男买通仆人偷去她的手绢,然后诬赖她跟他有私情,为了遮羞,沈府只好让她委身下嫁。 别说不可能,文澜阁事件后,她觉得有些事还是防患于未然比较好,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世道险恶得很。 薛大嫂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凝碧,俞宛秋总觉得,叫薛凝碧的人决不会出自蓬门小户,因为文化气息很浓。望着薛凝碧眉眼淡淡的素净身影,和眼瞳间偶尔闪过的一抹暗淡,俞宛秋不由得想到了以前读过的一首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薛凝碧可有这样的感叹?芳华正盛而孤身飘零,再娴静的女子也有几分怅然吧。 薛凝碧让俞宛秋觉得亲切,还因为她也是来自南边的人,只不过不是南府,而是苏城。 苏城到底是不是苏州,俞宛秋没考证过。这个异世的许多地名都是既熟悉又陌生,如南府,其实就是现在的南京,但在南京的城市发展史上,虽然名字变更过许多次,好像并没有叫过“南府”当然,对穿越人士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习惯了就好。 上过几次刺绣课后,俞宛秋试着邀请薛凝碧到山水园做客,薛凝碧起先没答应,但听俞宛秋说自己屋里收了几副罕见的刺绣,立刻来了兴致。 俞宛秋对她越发有好感了,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是可爱的,刺绣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艺术品,知名绣娘是可以纳入艺术家行列的。 俞宛秋没骗她,她手里确实有几块很精美的丝绸,上面的刺绣惟妙惟肖,比现代的印花工艺还要逼真。其中有一块最美的,两面的刺绣竟然不同,正面看是花草,反面看却是山水。 这样的刺绣精品,穿在身上岂不浪费?所以嫡母沈娟只是宝贝一样收在箱子里,没有拿出来裁成衣裳。 薛凝碧看到那块两面不同的绣品时也啧啧称奇,眼里光芒无限,喃喃念着:“天那,双面绣!我还只听师傅提到过,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儿如此有幸。” 俞宛秋惊讶地问:“师傅你都不会绣吗?” 问完又觉得唐突,这话听起来像在质疑薛凝碧的能力,忙陪着笑道歉:“弟子不是那个意思” 薛凝碧很坦然地朝她笑了笑:“你没说错,我的确不会绣。据说师傅的祖师奶奶会绣,但师傅的师傅因为一件事跟她老人家闹僵了,便不肯传给她了。” “你的意思是,这门技艺已经失传了?” 薛凝碧点了点头:“是的,现存的双面绣都是几十年前的绣品,市面上早就看不到了,据说只有皇宫里才有,想不到俞姑娘手里还藏了这样的宝贝。” 俞宛秋看她如获至宝的样子,遂主动提出:“如果师傅想学,我可以把这块料子借给你,我相信,假以时日,师傅一定能琢磨出门道的。” 薛凝碧乍听难以置信,而后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握着俞宛秋的手摇了好半天才说:“姑娘高义,薛某无以为报,若姑娘不弃,薛某愿尽一生所学以教姑娘。” 俞宛秋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也是有些犹豫的,毕竟是嫡母精心收藏的名贵衣料,值钱不说,照薛凝碧的说法,更是稀罕物,拿钱都买不到的。可骨子里是现代人的她,实在不觉得一块衣料有啥好宝贝的,精致到不能穿上身,难道一直收在箱子里? 这衣料本就是几十年前的绣品,只怕已经不结实了,再压箱底几十年,完全成了废品。还不如拿给薛凝碧去研究,说不定能琢磨出什么来,让一门失传了几十年的技艺重放光芒呢,若能这样,岂不是功德一件? 薛凝碧拿着衣料喜滋滋地走了,兰姨着急地扑到俞宛秋跟前说:“姑娘,你怎么那么大方啊,就这样给了她,连个收据都不要,万一她以后不认了怎么办?” “没怎么办,就给她呗。”俞宛秋说得云淡风轻。 兰姨快被自家姑娘给气死了,可东西是姑娘的,她要给谁就给谁,她又不好拦着,只能耐着性子劝:“姑娘,你就算不识货,刚才那薛凝碧也说得很明白,这种双面绣市面上拿钱都买不到的,只有皇宫里才有。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能保证她不起贪心?” 俞宛秋安慰道:“妈妈你放心,薛凝碧不是那样的人。她的来历想必你也听说过吧,一个女人,敢与夫家义绝,然后靠自己的手艺谋生,这样有骨气的人,怎么会贪一块布?” 若不是对方是薛凝碧,也许她不会出借。这世界女人失去了男人的庇护,要自己谋生是难的,刚好她手里有块含着失传工艺的布料,她为什么不借?要是薛凝碧参透出了其中的玄机,以后成了梁国唯一的双面绣师傅,那她的后半生就不用愁了。 难得在这个异时空遇到一个有独立思想和现代风范的女子,她愿鼎力相助,倾心结交,不想错过。 第十三章安南旧话 自从俞宛秋出借双面绣品后,薛凝碧对她明显亲热了许多,她在开心之余,也有些担心。因为在老太君面前意外邀宠,已经让沈涵净对她产生了敌意,若再加上薛凝碧的青眼有加,岂不更让沈涵净看了碍眼? 可她又不能叫薛凝碧在外人面前故意对她冷淡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凡事小心谨慎,尽量不落什么话柄到沈涵净耳朵里。 旬日是休息日,不用赶早学的姑娘们便去了老太君的乐寿堂承欢膝下。连程绮玉和两位叶姑娘也不例外,她们也是长期住在沈府的,差不多算是沈府的人了。估计以后出嫁,都得沈府为她们置办嫁妆,因为这几位的家庭条件实在有限,程夫人的娘家早已家道中落,叶家本就不富裕,不然叶老夫人也不会给人做妾。 程夫人在沈府会失掉掌管库房钥匙的当家奶奶位置,与她娘家的衰败是有一定关联的。若程家依旧煊赫,即使外出多年,回来后以侯爷夫人兼长房长媳的身份,要夺回当家奶奶位置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怎么说都比二太太刘氏更名正言顺一些。 可她娘家自从当枢密使的父亲年老致仕,后代子孙平庸无能,渐渐连京城都待不下去了,还在沈鹏外任时就举家迁回了祖籍。 不像二太太刘氏,虽然自己的父亲只是个五品官,可一门显赫,伯父做到了督察院左都御史,也就是沈鸥的顶头上司——这也是无职无爵的沈鹤夫妻住正房,官至从三品的沈鸥夫妻住厢房的原因之一。 刘氏的舅父更是做到了通政院通政使,即俗称的宰相,舅父的长女便是安南王府的王妃,恶霸世子的亲娘。 条分缕析到这里,再想到沈涵净那张盈满敌意的眼,俞宛秋突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顿时恨不得冷笑三声,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可是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沈涵净年届二八而未许亲论婚,会不会是因为,争强好胜的二太太存了心,想跟本就有姻亲关系的安南王府议亲。所以她们才对文澜阁中发生的事不能谅解,不管她如何诉冤怎样避谣,仍固执地把她当成潜在的破坏分子。 算起来,沈涵净和安南王世子同龄,大小也只有月份,年龄上是合适的,长相也算登对,要真能成就,倒是一桩好姻缘。可这干她什么事啊,非要先抹黑她才甘心? 安南王世子会成为京城名媛的首席觊觎对象,自然与他家的权势财富有关,他家岂止是藩王,说占据了大梁国的半壁江山都不过分。最难得的是,即便如此,皇宫内的那位主子也只能干瞪眼,因为这本就是历代梁帝欠他们的。 之所以如此,就要从安南王府的开府肇因说起了。 梁国的开国之君梁世钊,其称帝立国的经历颇类宋太祖赵匡胤,也是被诸将拥戴,半推半就披上黄袍,取代了自己的义兄赵承祖。赵氏开国十年,只是为梁氏做了嫁衣。 改朝换代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震荡,因为这江山本就是梁世钊打下的。唐朝末年,朝廷积弱,各地镇守纷纷拥兵自立,赵承祖也在旗下大将梁世钊的支持下自封为王,后来干脆称帝。 赵承祖称帝后,一味骄奢淫逸,把开疆守土的责任全交给了梁世钊。梁世钊也不负所托,十年间灭掉了周围数个小国,渐渐形成了一统天下之势。那些跟着梁世钊南北征战的将士们开始不满足了,凭什么他们的统帅出生入死,宫里的那个就醉生梦死?辛苦打下的江山,为什么要送给别人享用? 十年后,纵欲过度的赵承祖猝死在龙床上,赵太子胆小愚蠢,竟下旨命梁世钊单枪匹马入京吊丧,不准带一兵一卒。 消息传出,全军哗然,群情激愤,梁世钊第二天早上被部将从被窝里挖起来,迷迷糊糊地穿上他们连夜赶制的龙袍,再被他们推上战马带着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京城。京城三卫——虎贲卫,羽林卫,锦衣卫——加起来不过六万余人,根本不敢抵抗。一帮跟着赵承祖享受了十年糜烂生活的弄臣屁滚尿流地爬到城门口迎接,生怕自己成为改朝换代的牺牲品。赵太子吓得躲在父皇的棺椁下发抖,被梁世钊如狼似虎的随从一阵乱戳,当场毙命。 既然要篡位,就要斩草除根,于是赵氏皇族子弟被铲除一空,梁世钊改国号为梁,年号为乾元。又假惺惺地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先帝以承其宗祧,奉其祠庙,封为安南王,在赵氏祖籍陪都南府设安南王府,赵氏宗祠也随之南迁。 这就是安南王赵家的起始,所以南府赵氏虽然姓赵,却是正宗皇族。最早的安南王梁兴邦是梁世钊原配所生的嫡子,只不过原配早死,一路陪着梁世钊打天下的是他的继妻。从来有后娘就有后爹,梁世钊也一样,心里更疼继妻所生的次子梁兴业,犹豫数年,终于在继妻的枕头风不断吹拂下,狠狠心把长子过继给了已绝后的短命皇帝赵承祖。 梁兴邦好好的太子爷,被偏心的父皇硬拗成了前朝余孽,只怕连弑父夺位的心都有,可惜他不是乃父,手里没兵权,纵有心亦无力,只得忍泪去了南府,眼巴巴地看着继母所生的弟弟成了太子。 梁世钊临终之际,总算找回了一点良心,抖抖索索地发了最后一道恩旨,允诺安南王府的王爵世袭罔替,只要不起兵谋反,后代子孙不得虢夺安南王府的王爵与封地。 这确实是恩诏,因为按梁国律法,藩王封号是逐代削减的,比如这一代是王,下一代就是公,然后是侯传五代而绝。若子孙违法乱纪,皇帝可以虢夺封号,收回封地,甚至直接贬为庶民。 梁世钊死后,太子梁兴业继位,给安南王府又发了一道恩旨,特许安南王可以把封地再分封给自己的子孙,其他藩王无此权力。 这道圣旨表面上看起来是恩旨,扩大了安南王的权限,其实用心很恶毒。说穿了,就是一个大饼分解计划,大过不断地被细分,最后成了聚不起的碎末,再也没有任何跟朝廷对抗的力量。 梁世钊的最后一道恩旨,在某种程度上保障了长子的利益,但对次子极其子孙而言,又等于在他们心里扎上了一根刺。“起兵谋反”跟“谋反”可不同,要人为制造谋反罪名其实不难,只要在哪里搜出一件龙袍就可以了,但“起兵谋反”重在“起兵”二字,非起兵不足以定其谋反。 为此,安南王府数年来从不养兵,王府及几处别苑的护院总数不超过一千人,就连酷爱打马球的现任安南王赵延昌都只养一种叫乌豹的矮种马。无兵无马,朝廷想栽赃一个谋反罪名给安南王府,比登天还难。 据闻赵兴邦(即梁兴邦)死前曾留下了一本遗训,其中主要有两点:其一,凡安南王府子孙,不得领受军职;其二,凡安南王府子孙,只准娶妻,不许纳妾。 第二点还有更重要的补充说明,但这话只宜传之于耳,不宜宣之于口,那就是,每任安南王妃,只生一子以袭王爵。 也不知这家人是怎么控制生育的,从赵兴邦起,安南王府就数代单传。赵兴邦还有女儿,到赵延昌这一代,连女儿都没有了,赵延昌是独苗,他儿子赵佑熙也是独苗。 这就叫“上有决策,下有对策”朝廷看着安南王府占去的那大片土地实在刺眼,一心想吃掉它,吃不掉分细拆零也好,谁知安南王府更狠,人家每代就生一个儿子,想分都没人分。 转眼几代过去了,大饼还是那个大饼。上京皇宫里的主子呕都要呕死了,他自己众多的妻妾子女可是老实不客气地跟他要封号要封地,属于皇帝名下的那块大饼,近百年来不断地被细分,到现在,封地最多的寿王,其土地面积还不到安南王的十分之一。 如此的家业,如此的权势,而且还没有妾室争宠,也难怪京城的名媛们要打破头了。 安南王世子赵佑熙会得恐女症,其实也很好理解,这就跟可怜的唐僧哥哥怕女妖精一样,当遇到的每个妖精眼里都闪出饥饿的绿光时,谁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不吓得退避三舍呢? 第十四章当众试探 三月三十一日是安南太妃的生日,虽然只是五十二岁的小生日,作为有通家之好的沈家,还是要上门贺寿的。 安南王在上京的府邸跟威远侯府也就隔了两条街,走路都要不了多久。不过豪门贵族的女眷出门,哪怕只有三步路也要先备好华盖锦车,不是路远不远的问题,那是身份的象征。 说是姨表姐妹,其实安南太妃跟赵老太君年龄相差二十有余,安南王妃跟二太太陈氏也隔了十多岁。古时的人很少节制生育,富贵人家又妻妾成群,别说姨表,就是亲姐妹中年纪相差二十岁以上的也大有人在。相差了这么多,亲热就谈不上了,赵老太君出嫁的时候安南太妃她娘还没怀上她呢,没办法培养姐妹淘的闺中之谊。 只不过沈府为了让女儿当上王妃,对安南王家眷巴结得很,难得安南王一家在京逗留,便时常遣人过去问安。连府里的厨子做出了一道新鲜可口的菜,老太君也要说:“这个味儿还好,又是滋补养生的,叫人给安南太妃送一份去。” 有赠礼,就有回礼,亲戚之间都是越走越亲的,所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两府来往密切,十分亲腻。 三月三十日是休息日,姑娘们都聚在老太君屋里说话,老太君当众问俞宛秋:“明儿我们都去安南王府吃酒,你跟不跟我们去?” 当时兰姨就站在俞宛秋身后,闻言立刻在后面偷掐了一下她的肩膀——别人还以为她在给姑娘整理衣领。 也许是因为心太急,下手时没注意轻重,俞宛秋痛得一缩脖子,但还是勇敢地表示:“昨晚觉得头有点痛,好像伤风了。” 老太君立刻命人去传大夫,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真诚了:“那你就不要去了,好好在家养着吧,怪可怜见的,从小就多灾多病。” 俞宛秋暗自嗟叹,至于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么?她跟那安南王世子不过才打了一次照面,还像隔世仇人似的,遭到了那样粗暴的对待,她也当众请佟夫子避过谣了,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相信她呢? 幸亏她不是真的十三岁,而是在现代社会复杂的竞争环境中打滚过近十年的资深广告人,比较懂得人情世故,听得出老太君亲切关怀的话语中所隐含的试探。要不然,万一她傻不隆冬甚至兴高采烈的答应,不是更坐实了燕儿等人散布的那些难听之极的流言? 燕儿会说出那种话,她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燕儿是侯府的家生女儿,差不多在侯府内院长大的,今年才十四岁,哪里会知道那些关于男女私情的混帐话。俞宛秋不掸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一下,这些话,其实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不仅要毁掉她的闺誉,还要让她彻底打消攀龙附凤的念头。 有了这些流言蜚语垫底,以后她只要对安南王府或安南王世子表现出一丁点兴趣,就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你看你看,我没诬赖她吧?真不知羞,到现在还不死心! 都说“三人成虎”即使纯属捏造,说的人多了,也有了几分可信度。不是还有一句“无风不起浪”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吗?你俞宛秋如果真没一点嫌疑,别人怎么会说到你头上,府里又不只你一个姑娘,外姓小姐也不只你一个,她们怎么不说程姑娘、叶姑娘,单说你俞姑娘呢? 俞宛秋正庆幸自己明察秋毫,回答得体,从某种程度上消除了老太君的戒心,身后侍立的兰姨却冒出一句:“可怜我们姑娘,自八岁入府,到现在十三岁,整整五年没出过府门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出去散散心,谁知又病了,唉!”为增加表现效果,末尾还附上一声幽长的叹息。 当时在座的除几位太太外,还有从东路宅院过来请安的几位孙媳妇。其中有一个长得娇小玲珑的林氏,是沈鹤的二儿媳,娘家叔伯虽不是官场中人,却是皇商,据说她从小就跟着父母走南闯北,还出过海呢,当下露出了满眼的同情之色,惊呼道:“天那,五年没出过门,要是我,早憋死了。” 二太太似笑非笑地说:“你父亲带着家眷到处做生意,你自然跟着去了,俞姑娘却跟谁去?可不只有守在家里。” 这话一出口,在坐的诸位或埋头喝茶,或假装看窗外,全场鸦雀无声。因为对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孩说这些话,委实有些刻薄,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接腔了。 俞宛秋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奈,看来不只是沈涵净,连二太太都对她有了敌意。二太太以前顶多只是不搭理,遇事有些怠慢而已,现在则是明显的针对了。 究其原因,有母女同仇敌忾的因素,也有上次老太君中风时两人结下的梁子。 老太君沉默了一会,开恩发话道:“既如此,要不,你明天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以后别再说在京城住了五年,却没见过京城。” 俞宛秋暗自掂量老太君的话,比上一次,算是多了一点诚意,但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说:“多谢老太君,宛秋也很想去的,可安南太妃的寿诞是喜庆事,我带病去终归是不好。还是等下次吧,下次要再有出门走亲戚的机会,便是老太君不带,我耍赖也要赖着去的。” 老太君果然笑出了一脸皱纹:“那好,下次一定带你去,叫赶车的在街上多绕几个圈子,让你把街景看个够。” “多谢老太君!”俞宛秋尽量让自己露出又感激又欣喜的笑容。 兰姨趁人不备在后面猛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俞宛秋没做声。 从乐寿堂告辞出来,才转进穿堂,眼瞅着四下无人,兰姨便急急地问:“姑娘,你为什么不应承跟老太君去呢?明明就没病。” 俞宛秋瞅了她一眼,又伸手摸了摸被她掐过的地方,小声说:“你仔细琢磨一下老太君的话,再看看在座诸人的眼色,就知道为什么了。” 兰姨回想了一下,咕哝道:“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呀。” 俞宛秋只好一句句给她分析:“老太君是什么人,她要谁做什么事直接吩咐就是了,用得着问‘你跟不跟我们去?’,‘要不,你也跟我们去?’,这明显就是试探好吧。” 兰姨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姑娘说的有道理。只是她盼了这么久才盼来这样的机会,一听到老太君开口相邀就激动起来,只想让姑娘赶紧答应,就没注意听话里的语气。 俞宛秋见兰姨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安慰她道:“这样最好,府里的人把我跟那个混帐世子编排成那样,我要是去了,又不知编出什么新闻来。瓜田李下,避嫌都来不及了,我还自己凑上去,不是找死么?” “姑娘,真是难为你了!”兰姨眼中渐渐冒出了水光,看迎面有人走来,忙擦掉了。 第十五章林氏来访 三月三十一日早上,俞宛秋已经基本上把祝寿这码事给忘了,很放松地睡了个懒觉。 这天本该是上学的日子,因为沈府的小姐们都走亲戚去了,家学便停课一天。平时不觉得睡眠可贵,一旦变成学生,偶尔偷得一个懒觉,就感觉到幸福了。 翻过身正打算再睡一会,却有客到访。 来人是昨天在老太君屋里说过话的林氏。 林氏身高最多一米五,比十三岁的俞宛秋还矮了半个头,但长得非常可爱。从东路的宅院到山水园差不多是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林氏走得小脸红扑扑的,真的很像小苹果,若不是她梳着已嫁妇人的发髻,根本不像少妇,倒像个未出阁的女孩儿。 俞宛秋让她先在客厅坐着喝茶吃点心,自己抓紧梳洗,待走出房门时,就见林氏兴冲冲地对她说:“我是特地来带你出去玩的,你快吃点东西,免得等下饿。不过路上买也可以,去朝阳门的那条路食铺多着呢,正当令的有榆钱糕、小豆凉糕、豌豆黄和艾窝窝,其他包子馄炖烧麦就不用提了,你要吃什么口味的都有。” 俞宛秋仓促之间只能问她:“我们去哪儿玩呢?” 林氏兴致高昂,眉飞色舞地说:“当然是好玩的地方了,哎呀你叫她们快点收拾啦,我又不会害你。” 俞宛秋当然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大概是昨天听说她五年未出过府门,起了恻隐之心,所以想带她出去开开眼界吧。可她跟这位沈家三少奶奶实在是不熟,就这样跟她出去,合适吗? 所以她还是很谨慎地问一句:“那我们以什么名义出去呢?” 林氏说:“去东岳庙上香,要不就干脆说回娘家吧,我也确实有一阵子没回了。” 站在林氏后面的丫头娇杏嘀咕了一句:“上个月才回去过,奶奶小心太太回来问起。” 林氏的丈夫沈潜是沈鹤的妾室毕氏所生,二太太刘氏是嫡母,所以这里说的“太太”应该就是指二太太了。林氏回头瞪了娇杏一眼:“她问起我也有话说,就说我娘想我,派人来接我,她又不在家,难道我还去安南王府请示她不成?” 娇杏兀自噘着嘴嘟嚷:“太太昨晚派人问你今天要不要去喝寿酒,你说不去;等太太走了,你偏又出门。你自己说,叫太太怎么想呢。” 林氏爱笑的苹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豫之色,悻悻地说:“她爱怎么想怎么想,什么带我去喝寿酒,还不是就想在人前摆婆婆谱。她坐着吃酒,我和大嫂在后面站着立规矩,要等她吃得七七八八了才轮到我们入席,那时候菜早凉了!” 俞宛秋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沈家女人之间的矛盾,她没有插嘴的余地,容易惹祸上身不说,她也实在没什么兴致。家里人口多,四世同堂,再加上妻妾争宠问题,真真正正地一地鸡毛,要扯起来只怕几天几夜都扯不完。 如果访客是沈渊的妻子文氏,这些话也许会让她十分警惕,因为有可能是故意这么说,好引出她对二太太的不满之辞。增广贤文里有一句话“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她的处境已经够微妙了,千万不能再卷进沈府主子们的恩怨里。 可林氏这么天真烂漫的人,让她实在起不了忌惮之心。当然最主要还是,林氏的丈夫是沈鹤的妾室所生,二太太只是她的挂名婆婆,她撇开自己的正经婆婆跟精明厉害的二太太一条心的可能性不大。 虽然如此,俞宛秋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方法:只是微笑着倾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林氏发了几句牢骚,没得到响应,也就打住了,继续游说她:“走吧走吧,趁现在天还早,庙里还没那么挤,我们早点游完早点回来,也免得跟她们碰上。” 俞宛秋便看向兰姨,从内心深处来讲,她肯定是想出门的。关在一座园子里五年,每想到这个数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居然熬过来了!要是在现代社会里,这是不可想象的,若放到美国去,邻居可以告到警局,说有人圈禁孩子,剥夺他跟人交往的权力和接触社会的机会,警局不但会受理,还会提起诉讼。 在古代,就变成很正常的事情了,只除了这位经历比较特殊的三少奶奶有点看不下去。 兰姨还没表态,茗香已经忍不住怂恿:“姑娘,难得三少奶奶盛情相邀,你就去嘛。最近好多事都不顺,也该去东岳庙拜拜,求东岳大帝保佑姑娘事事平顺。” 兰姨斜了她一眼:“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就会拿姑娘当幌子。” 茗香悄悄拉了拉素琴的衣襟,这位一向最稳重的大丫头也笑着劝道:“姑娘就当出去散散闷也好,整天关在屋里,人都关得没精神了。” 一时纹绣、知墨都加入了劝说的阵营,最后兰姨发话道:“好好好,你们都去吧,留我这个老婆子在屋里看着就行了。” 知墨见兰姨允了,眉开眼笑地奉承她:“哪里有老婆子?兰姨你还年轻得很,要去大家一起去嘛,你还不是好几年没出门了。” 兰姨摇着头说:“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车里也坐不下那么多人。” 这时林氏道:“没关系的,叫他们套两辆车子,我跟俞姑娘的那辆车里也可以带两个丫头,其余的人坐一辆,应该是坐得下的,我只带两个出门就够了。” 兰姨忙说:“那怎么行呢,侯府的少奶奶出门,至少要带四个才像样子。前面坐四个,后面坐六个,再不能加人的。” 林氏还要劝,俞宛秋已经开口了:“那就麻烦妈妈在家里看门,我们去上过香就回来。” 她知道兰姨是不放心唱空城计,她的卧室里可是锁着十万两银票呢,要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摸去了,她哭都没地方哭,说出来还会惹人笑话:“你一个在亲戚家寄食的小孤女,哪有十万两银票,不是做梦捡到的吧?” 只有真正了解内情的人,才想得到她手里肯定有钱,而这,又无形中带来了危险,所以,兰姨还真的不能走。 刚把跟去的人数敲定下来,娇杏又兜头泼下一大桶冷水:“今儿府里老太君带着那么多人出门,府里的车子只怕早都派出去了,哪里还有车子?” 林氏一楞,她似乎直到此刻才想到这个问题。可她专程上门邀人出行,等人家答应了,又来句“不好意思没车子”那不是耍着人玩吗?她也丢不起这个脸,遂发话道:“你这就回去,叫老张到外头去赁两辆车子,要两匹马拉的大车子,叫他紧着点,说奶奶姑娘们都在等着呢。” 娇杏还要罗嗦什么,吃了林氏一记冷眼:“还不去?” 俞宛秋忙表示可以等下次有车的时候再去,看林氏态度坚决,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十六章狭路相逢 东岳庙在京郊二里开外,平时仅朔望日,也就是初一、十五才开门。但每年的三月下旬会开庙半月,因为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大帝的诞辰。 托林氏的福,俞宛秋终于走出了沈府的侧门,看到了京城的景致。进府时年纪尚幼,身体又差得可以,哪有闲心看街景?记得好像是坐的青布轿子,晃晃悠悠把她颠得直呕酸水。当时还自嘲,果真是劳碌命,以前坐上窜下跳的破公汽都没晕过车,现在坐轿子反倒晕上了。 这次坐马车却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看来那时候确实是身体太虚弱了。 林氏一路上指给她看各种建筑,如钟鼓楼、戏楼、衙门、会馆、牌坊以及显贵豪宅。其中最让俞宛秋感兴趣的就是钟鼓楼了,原来她每天在府里听到的钟声和鼓声是从这儿传过去的。 古时的人没手表,日晷、漏刻之类又不方便携带,于是便有了专司报时的人,白天撞钟,晚上打鼓,每隔一个时辰报一次,难怪有个词叫“晨钟暮鼓” 一路说说笑笑,中途还停下来买了几大包点心,等到东岳庙时,已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时辰。 东岳庙很大,远远望去飞檐层叠,殿宇巍峨,也不知有多少房子,游人摩肩接踵,一看就知道香火很旺盛。 供奉东岳大帝的正院早就挤不进去了,洗目池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林氏便拉着俞宛秋去了后面的配殿。走过月老庙时,俞宛秋硬是被她推了进去,又抓着手抽了一根签。 俞宛秋哪好意思看,林氏便代她念了出来:“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刚念第一句的时候林氏的声音还停顿了一下,后来才念顺溜了。 俞宛秋眼观鼻,鼻观心,不只没出声,连眼皮都没抬。最近发生的一切让她对这个问题相当忌讳,就怕一不小心说了什么,让人以讹传讹。 林氏念完,娇杏又抢过去大声念:“不是姻缘莫强求” 林氏赶紧咳了一声,娇杏这才没往下念了。 俞宛秋不觉皱起了眉头,林氏念还没什么,因为她只是一片热心肠。这个娇杏,真是越看越讨人嫌,明明就是个下人,说话做事比她主子还放肆。 她忽然想到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带来的那个叫宝蝉的丫头,原来还老实的,自从爬上了男主人的床,对主母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娇杏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自己已经是半个主子,没必要再唯唯诺诺,尤其在她这种寄寓身份的“外路主子”面前? 一行人走出月老庙,娇杏烦躁地摇着扇子说:“什么破地方嘛,连口水都买不到,渴死我了。” 素琴告诉她:“刚我们的车上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那边山门外有卖水的,路边放了几对水桶,还挂了牌子,写着冰糖水和甘草水。”她边说边用手指了个方向。 林氏便提议:“我们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歇歇,让她们去买些水,我们好就着吃点心,你看好不好?” 俞宛秋顺从地点了点头,看着不断从身边走过的女人,始而诧异,接着就对古代的这些规矩不以为然了。 在沈府的时候,她看到的是门禁森严,女人,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孩,要出一趟门不知道有多难,要不然她也不会五年都没上过街。可真出来了才发现,街上也好,庙里也好,其实到处都是女人的身影,有些店铺,比如酒店和食品店,站柜台的就是包着头发系着围裙的女人,传说的“文君当垆”看来是有根据的。 逛庙会的人流中,也基本上是男女参半,只不过男女狭路相逢时,女人会以扇巾掩面,侧身而过,尽量不让对方看清她的面容。男方亦会侧身相让,或低头望着地面,直愣愣地盯着人家女眷看是不礼貌的行为。 由此可见,严“内外之防”的,是所谓的豪门大族。那些小老百姓,家境贫寒,房屋狭窄,哪有阍人守内外?当男人累死累活也养不活一家人时,女人便也挽起袖子出来帮忙,或站柜台,或沿街叫卖,像东岳庙前提着篮子卖杂食果子的,有些就是女人,虽然她用头巾包得脸上只剩下两只眼睛。 而在女游客中,俞宛秋相信,肯定还有一些如她们这样身份的,甚至身份更高贵的人,在家里也是严守男女之防的,连兄弟姐妹到了一定的年龄都要内外隔绝。到了外面,反正没人认识,到处走走看看也无所谓,只要正面碰到男人时避让一下即可。 由此可见,所谓的规矩,所谓的“男女之防”有多虚伪。 俞宛秋陪着林氏走到殿后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丫头们买水还没回来,两个人坐在树荫里闲聊了一会儿,林氏忽然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苹果脸,悄声说:“我肚子不舒服,要去如厕,俞妹妹要不要去?” 于是两人在丫环的簇拥下,遮遮掩掩地往茅厕的方向走,那儿也跟现代社会的公厕一样,人满为患,前面排起了老长的队。 俞宛秋还好,林氏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一咬牙说:“顾不得了,你们在这里帮我把风,我去那边树林里解决。” 俞宛秋差点笑出声来,果然是走南闯北的人,比她这个现代宅女还要大胆豪放。林氏的丫头们也没表现出多少惊讶,可见这位奶奶平日的行为就比较“不羁” 林氏走后,俞宛秋让丫头们分几个方向守着那片林子,免得有人闯入,自己则沿着一条僻静的石子路慢慢散步。 走着走着,她的眼睛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片红色的衣角,而且衣料还不是凡品,衣底用金丝银线绣着祥云滚边。 梁朝对着装是有严格规定的,皇帝的服饰以明黄为主,以红、白为辅。梁朝崇火德,以红色为“正色”不是随便谁都有资格日常穿着走动的,因为那要么是高官的朝服,要么是皇室中人的正服。 俞宛秋停住脚步,衣角也一动不动,可那个地方明明是一堆山石,说明有山洞或隧道入口。稍稍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带着几分好奇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刚转过弯,就撞进了一双饱含警告的眼睛里。 这时,石子路的另一头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和哀求声:“少爷,您在哪儿?别玩了,老夫人还等着您回去给她拜寿呢,这都快晌午了,再不回去,连中午的宴席都赶不上了。” 那人阴沉着脸看着俞宛秋,一副“你敢暴露我的藏身处我就宰了你!”的凶相。俞宛秋简直无语问苍天,这是怎样的孽缘啊,居然在此处都能遇上他。 她发誓,这次她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又见过面。他不出声便罢,他若敢出声把沈府的丫头引来,让她再一次被流言伤得体无完肤,她会不惜杀人灭口的! 要分析他在此地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今天是安南太妃的寿辰,他作为孙子一早跑到东岳庙为奶奶上香祈福,同时也趁机躲妖精。眼看就快到中午开宴的时间了,他再也没借口磨蹭下去了,只好找个山洞躲起来,能拖一时是一时,最好拖到所有的妖精们都回了家。 找人找得满头大汗的安南王府护院看见俞宛秋,上前打着千道:“敢问小姐,你可看见了一位穿着红袍戴着金冠的公子?年纪只有十五六岁,长得很俊俏的。” 俞宛秋磨着牙说:“没有,我只看见了一只野猪。” “野猪?”那人惊诧地睁大了眼。 “啊,说错了,是野猫,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牙齿又尖又利,听说染上了疯狗病,刚被庙里的道士堵到一个山洞里关起来了。” “真染上了疯狗病就该马上打死,还关什么”说到这里,护院脸色一变“天那,我家少爷可千万别”也许是太紧张了,他连“告辞”都没说一声就匆匆走掉了。 俞宛秋回过头去,朝那个初见时眼中寒霜凛冽如今却怒火滔天的人呲牙咧嘴一笑,然后猛地竖起了中指。 这个动作据说很黄很暴力,她在现代社会都没朝人竖过,他很荣幸,得她如此另眼相看。 第十七章琴动春心 从东岳庙回来后,俞宛秋好几天都惴惴不安,就怕当时的情形被哪位眼尖的丫头给看见了,回来又嚼舌根,好在外面一直没动静,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虽然如此,近来遇到的种种状况,以及二太太母女越来越明显的厌烦情绪,还是让她心生寒意,再一次认真考虑过离开沈府的可能性,甚至和兰姨私底下商议过。兰姨平素总是念叨着南方的景致和食物,俞宛秋还以为她会举双手赞成呢,谁知却遭到了她的激烈反对。 兰姨反对的理由很多,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条,就是俞宛秋的婚姻问题。 在兰姨看来,威远侯府是一座近水楼台,应该尽量利用住在这里的机会,多认识一些贵妇人,为自己谋一门好亲事。不然,一旦离开沈府,就沦落得成了平头百姓,纵然手里有几个钱,没有任何权势背景,想再打进豪门圈子就难上加难了。 最后,兰姨勉强答应她,如果到十五岁及笄之后仍没谋到“好亲事”就让她离开沈府,因为俞宛秋说出了一个让兰姨无法反驳的理由:“如果两年都谋不到,再待下去也是枉然,与其继续在这里蹉跎青春,不如换个环境,兴许还有机会。” 跟兰姨达成初步共识后,俞宛秋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各门功课的学习中。既然决定留下来,她就准备放下一切思想包袱,下功夫好好学两年,从前世到今生,她统共也就只有这两年时间可以用来接受大家闺秀的养成教育。不管在任何时代,做个多才多艺的优雅女人,都是女人的终身追求。 四月初三,一直没露面的明乐师傅魏无涯派小童来沈府传话,说他第二天下午过来授课。 魏无涯没来时,俞宛秋希望早点见到这位有名的宫廷乐师,真要来了,她又有些紧张。她在现代可从没摸过琴,是地道的琴盲。她的父母在家乡做点小生意,吃穿虽不愁,给女儿买钢琴这类奢侈品是不敢指望的,也付不起学费。记得有个初中同学家里请了人教她弹钢琴,那做家教的女孩只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就每小时上百元的学费,比一般家教贵几倍。 以魏无涯的名气,想也知道学费有多贵了。对一个曾经买不起琴也付不起学费的人来说,现在有机会向名师学琴,她感到很庆幸,也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琴是花了几百两银子从御工坊买来的断纹蕉叶琴。琴的冠角、岳山、龙龈、琴轸及燕足皆为黑檀,纳音则为老杉木,上面的仿古断纹自然真实。要说做工真是没说的,不愧了名叫“御工坊”专为宫廷提供乐器的。会到此处买琴,是程绮玉介绍,她则是听魏无涯推荐的。 若换个名气没这么响亮的琴行,也有几十两银子的琴,但在御工坊,俞宛秋买的这个就差不多是最便宜的了。再贵一点,有上千两,几千两,甚至上万两一架的,至于传说中的四大名琴,捧着几十万两银子人家也不会转让给你的。 琴课的教室不在静斋,而在沈府后园的赏心阁,那里除了请戏班子唱戏的日子,平时都是空着的。里面高脊大屋,敞亮通风不说,为了配合唱戏的气氛,也不知在房间的设计上做了什么处理,好像还有扩音器的功能。 俞宛秋领着捧琴的知墨踏着一级级阶梯走向戏台时,心里止不住的兴奋,想不到,她也能上一回戏台,在那些京城名角儿唱戏的地方学琴。 她承认兰姨的坚持是有道理的。住在沈府,虽然总有这样那样琐碎的烦恼,但也确实提供了许多优越条件。比如这学琴的戏台,还有此刻在她们面前席地而坐,双目微阖的著名琴师。如果离开沈府,她再有钱,也不可能盖这么一座戏楼,更请不动宫廷乐师来为她私下指导。 魏无涯的名字很武侠,他的气质却是偏于文秀甚至羸弱的那种,白净的脸,瘦长的身形,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眼尾几乎飞入了发鬓。不算很俊,但很媚,是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很媚的男人。这无关挑逗,看他在抚琴之前焚香静坐,仿佛进入了禅定,这样的动作,若是别人做来只觉肃穆,而他依然风情。 俞宛秋起初不明白,为何佟夫子授课时要挂帘子,魏无涯却不用。待看到他的动作表情和风姿气韵后,她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这男人竟是个太监? 她在课间休息时悄悄问程绮玉,程绮玉噗哧一笑道:“你那脑袋瓜子成天都在琢磨什么?魏乐正怎么可能是太监,他又不是在宫里侍候人的。你别小看了乐师,当今圣上精通音律,有时候兴致来了,还跟他们一起合奏呢。余音殿的大司乐周百川早几年已经被破额封为三品官了,魏乐正是他的大弟子,迟早这位置是他的。” 然后她说起了魏无涯的生平事迹:第一次在余音殿为圣上演奏时得到了怎样的奖赏;在去年的琼林宴上和新科状元比琴,又是怎样地轰动朝野说得喜动眉梢,颊生红潮,俞宛秋心里暗暗吃惊:小妮子该不会是动了春心吧? 要真是这样,可就糟糕了,不管魏无涯将来会不会接替他师傅周百川的位置成为大司乐,乐师在这个时代都属于下九流。凡是服务性行业,也就是现代的第三产业,在古代全部属于贱业,即便是为皇帝服务的宫廷乐师,也是没品级的。所以这个“三品”只是荣誉封号,并非实职,皇帝高兴了就封,不高兴了就撤,更不可能从此后把大司乐都当三品官对待。 程夫人要是知道了只怕会抓狂,她爷爷可是做过知枢密使,也就是副宰相的,这样家庭出生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乐工。 至于魏无涯授课为何不设挂帘,程绮玉给俞宛秋解释道:“这跟念书不同,要看指法啊,隔着帘子,指法都看不清楚,还学什么?” 又一堂琴课下来,望着邻座的程绮玉一副痴迷的样子,俞宛秋越发觉得,挂帘子是正确的举措,有些事,真的要防微杜渐,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古代的大家闺秀太少机会见到异性了,一旦跟还算年轻端正、又有些才华的男教师正面接触,便有春心萌动的可能。 古代的那些戏曲里,女主角偶尔在荡秋千的时候看到了站在墙外的俊俏书生,就抛家弃舍跟他私奔,虽然有艺术夸张的成分在,但真的不能忽视了因男女隔绝而导致的异性间的巨大吸引力。 在现代社会里,两xing交往自由化,尤其是网络提供的便捷途径,使得人们完全丧失了对异性的神秘感,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剩男剩女,面对满眼异性,心若沉潭,找不到一个想爱的人。 第十八章黄花鱼宴 到琴课结束时,老太君派来请吃晚饭的人已经等在戏台下面了,沈鹤也派了人来请魏无涯赴席。 原来这天皇帝赐下了贡品黄花鱼,所以府里备下宴席,让大家一起感受皇恩浩荡。 这黄花鱼又叫石首鱼,每年三月下旬由内务府从崇文门呈进,否则就是私货。即使有人私自挟带入京,也不敢拿到市面上叫卖,因为被抓到了是要治罪的,罪名拿到现代来讲就是走私犯。 这种仅供皇家享用的黄花鱼,有时候会作为恩赏赐给大臣。想想这鱼从三月下旬就开始进贡,到四月初四才赏给沈家,其中间隔了大半个月,那皇帝肯定是吃腻了,所以乐得做人情。 听起来神乎其神的鱼,等俞宛秋真的坐到席上,见到了翡翠盘中由玫瑰花瓣围绕的宝贝鱼时,这才知道,什么贡品黄花鱼,不就是现代人常吃的黄鱼吗?超市里的小黄鱼四五块钱一斤,大的也就七八块,明明是极普通的海鱼,怎么到了古代,就变得如此稀罕了。 桌上的鱼按大小的不同,分成了四种做法,大的清蒸和红烧,小的做成了香酥鱼,还有一大碗雪菜鱼片汤,算得上是一桌鱼宴了。 俞宛秋先夹了一条香酥小鱼,嚼了两口后,倒吃出了一些惊喜,确实比以前酒店里吃的味道好得多。再吃一块鱼片,愈觉鲜美无比,跟以前吃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她敢肯定这绝对就是现代最普通的黄鱼,大概古代都是野生的,而且水质超好,所以肉质滑嫩鲜美,难怪会成为贡品的。 当时老太君的饭厅里除一起上课的小姐外,还有叶、马两位老夫人和几位姨太太,再加上徐尚宫和薛凝碧,摆了两张大八仙桌,俞宛秋和两个师傅都有幸被叫到老太君的桌上吃饭。 跟老太君同桌有个最大的不便是,二太太会站在老太君身后帮着布菜,她站着,几位姨太太怎么敢坐?弄得她们那桌尽是空位子,人都跑到老太君这桌罚站来了。 大太太近年来时常称病,除了日常的问安外,像这种聚餐的场合已很少能见到她了,估计早就绝了在老太君面前跟二太太争宠的心,索性待在自己的那方小天地里图个清净。 席间,老太君随口问了俞宛秋几句话,俞宛秋自然要停箸回答。二太太就夹起一块鱼肉送到老太君的碟子里,然后大声招呼:“吃鱼,吃鱼,这鱼冷了可就不好吃了。老太君特意把人叫来吃贡品鱼,来了又问这问那,不是我多心,实在是老太君的行为可疑。恨不得大家都停下筷子听她讲话,然后把鱼搁冷了,大家都不吃了,她等会再叫人热一热,好一个人慢慢享用。” 俞宛秋知道,二太太是不喜老太君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同样的情形已经上演过许多次了。但凡她在老太君这边坐着,老太君问她什么话,往往问不了几句,二太太就会打岔混过去,而且每次都表现得很自然,转移话题也很成功。 这次也一样,老太君一听她的话就乐了,笑骂着说:“你们刘家也是世代书香,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泼皮无赖,连婆婆都敢编排一堆有的没的。” 徐尚宫便道:“自然是您老人家素日待人和气,把媳妇看得跟自家女儿一样,不然她怎么敢放肆。” 二太太越发殷勤了,赶着又给两位授课师傅布了几筷子菜,笑吟吟地说:“只要老太君高兴,能多吃几口菜,媳妇泼皮就泼皮吧。要是没把老太君侍候好,让净儿她爹知道了,还不得剥了我的皮?到时候想当泼皮而不可得也。” 满桌的人笑不可仰,老太君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道:“好了,你也别尽耍嘴皮子了,快坐回去吃你的饭吧。你如今也是做婆婆的人了,我早说了以后不用在我跟前立规矩,免得你们说我只疼孙媳妇,就不疼你们了。” 因为从东路那边的宅院走到这里有点费事,而且孙媳妇们差不多都有幼龄的孩子需要照顾,老太君早就发话,不让她们过来立规矩。程夫人是自己懒得巴结,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二太太,每天都先侍候老太君吃过饭,再回自己屋里吃。 既然老太君都开恩不要孙媳妇立规矩了,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要两个儿媳妇过来侍候她吃饭。也许正因为如此,就像林氏说的,她才喜欢带着儿媳妇出去走亲戚,让她们在外面立规矩,过过婆婆瘾。 老太君笑了一阵,让红蓼给俞宛秋舀了一小碗鱼片汤,亲手端到她面前,满脸慈霭地说:“丫头,多吃点,可怜刚进府时,病得成日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瘦得皮包骨。我们私下里都很担心,怕病久了,你小小年纪经不起现在看你长得这么好,真是老天保佑!你娘在地底下也放心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以后见了她可怎么说?你是她临终时亲自托付给沈家的,她虽不是你的亲娘,你却从生下来就是她一手带大的。” 俞宛秋忙站起来接了,又说了几句说思亲感恩的话,因为老太君并没有叫她坐下,就像在课堂上被点名后,老师不发话,学生就只好站着。 提起早逝的女儿,老太君脸上有些感伤,二太太及同桌的诸位纷纷出言安慰。俞宛秋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因为老太君决不会无缘无故在饭桌上跟她扯这些的,她必定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说。 停顿半晌后,老太君开口问:“听说你前几天跟潜儿媳妇去东岳庙了?” 俞宛秋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老太君眼里那种探究的光芒,果然,她才回答“是”老太君后面的问题就紧跟着来了:“有没有遇到什么熟人?” “没有,宛秋五年都没出过府了,哪有熟人。” “也是”老太君示意红蓼给徐尚宫布菜,回过头又问她:“听说你们还去月老庙求过签?” 类似穿越前站在大老板门外的那种感觉又来了,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恨不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现场,可又偏偏不能挪动分毫。 “是的,那天本来是要拜谒东岳大帝的,正院人太多挤不进去,后来就被林姐姐拖着去了月老庙,那签也是她抓着我的手抽的。”她听到自己声音平板而空洞,就像另一个人在回答。 老太君嘴角含笑,表情更加慈祥了,朝她做了一个手势说:“傻丫头,还站着干嘛,快坐下说,你抽到的签上都说了什么?” 俞宛秋到此时反而不慌了,心里发狠道: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还怕你们这些老古董不成?虽说兰姨不允,真惹毛我了,带上银票首饰自己走,还愁她不跟上来。 心理建设做好了,眼睛也抬起来了,迎着老太君的目光说:“只记得前头一句,后头的都忘了。” “哦,是哪一句?” “不是姻缘莫强求。” 二太太和沈涵净同时露出了称愿的笑容,老太君却表情严肃地说:“后面好像还有三句,比这句好得多,这签听说还是上上签?” 俞宛秋决定一赖到底:“不知道,我根本没看,是林姐姐念的,我就记住了前面的一句。” 沈涵净忍不住插嘴道:“这种签文还是上上签?怎么可能?” “你不懂,有时候太顺利了未必是好事,从来好事多磨。”老太君说完这句话,就像全身的力气突然用尽了一样,瞬间老态毕现。 站在后面的红蓼和绿萼忙过来扶起她,在坐的诸位也纷纷离席,一起把老太君送到正厅,让她歪在罗汉床上,又客套了几句后,大家知趣地告退了。 第十九章互相安 走下乐寿堂正房的台阶时,俞宛秋差点一脚踏空,好在两边及时有人搀住。她只带了知墨一人,另一个扶她的是薛凝碧。 三个人默无声息地在走在穿堂里,与席的诸人中,只有她们三个是住在后园的。薛凝碧的住处就在沈府的绣房,是贴着前院和后园之间的围墙修的一排房子。 眼看绣房就要到了,薛凝碧突然提议:“天色还早,去我那儿坐坐吧。”她平时颇有些独行侠的味道,总不邀人去她房里做客的,自家也很少串门,上一次如果不是俞宛秋以罕见绣品为“饵”只怕还请不动她呢。 “好”俞宛秋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虽然天色明明就不早了。 老太君屋里的晚饭比别处要早一点,老人家总是喜欢早睡早起的,所以府里的厨房总是先备好老太君的饭。不过等吃完,也差不多要上灯了。 “可惜我那里没有好茶点招待你。”薛凝碧朝她笑了笑,闭塞的穿堂,沉闷的气氛,因为她温柔婉转的笑容,而有了一点生气。 俞宛秋报以微笑:“刚吃了饭的,有也吃不下呀。” 才到绣房的阶檐下,齐集在一间屋里做活儿的几个绣娘全都站了起来,带着一点艳羡的口吻说:“薛师傅你回来了,听说今儿有贡品鱼吃?俞姑娘不用说,肯定是坐上席了,老太君那么疼你。” “有师傅在,哪儿轮得到我坐上席”俞宛秋含笑跟她们打过招呼,眼睛从她们手上扫过,只瞄了一眼那大红大绿的缎面和上面鸳鸯戏水的图案,就知道这肯定是给哪位姑娘准备的嫁妆。 沈府已届婚龄的只有一个,也只有她的娘亲有这份能耐,女儿都还没议亲,就开始请人绣新婚的被面了。要是换一个人,即便有这样的想法,也必须通过当家太太安排这些事,那人好意思开口么,起码也要等正式定亲以后吧。 趁着薛凝碧跟她们讨论针法,俞宛秋低头对身边的知墨交代:“你回去把我们前几天买的干果点心包一些来,对了,再把新茶也拿一盒来。”又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天光说:“来的时候提一盏灯笼,叫纹绣陪你一起来。” 纹绣是她身边负责衣物被褥的丫环,绣工一般,但做衣服的手艺不错。她在沈府这五年来所穿的衣裳,全都是纹绣一手裁出来的,做的时候其他人再帮帮工。如果能让纹绣认识薛凝碧,也许可以得到一些指导。 打发走知墨,薛凝碧已经让绣娘们点上大蜡,自己则拿着一只小蜡烛带着俞宛秋走回里头的房里。 在外面时还能勉强撑着,甚至笑眯眯地跟绣娘们寒暄。可此刻,坐在薛凝碧干净简朴的卧室里,望着青色床帐上跳跃的烛光,就像倒映在墙上那些不断奔走相告、窃窃私语的身影,俞宛秋突然眼眶一热,趴在铺着素白桌巾的小圆几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薛凝碧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哭完,才递过一块帕子道:“送给你的,要是你今天不来,我还准备给你送过去呢。”一面说,一面拉开圆几下的抽屉,里面有一叠手绢“四种颜色四种花样,看你喜欢哪一种。” 俞宛秋朝手上那块看过去,是一副菡萏出水图,粉荷亭亭,莲叶田田,岸上甚至有垂柳依依摇曳,根本就是艺术品嘛,怎么舍得拿它擦眼泪。 于是抽出自己袖中的旧帕子擦了,眼巴巴地望着抽屉说:“要是我都喜欢,你能不能都送给我?” 薛凝碧一笑,索性全部拿出来放到她的膝上说:“本来就是给你绣的呀,我只是问你哪块最好看。” “都好看,都好看”俞宛秋一条条展开,每一条都爱不释手,嘴里还嗔着:“早说嘛,害得我都不敢看别的了,看到了就舍不得放下,却只能择其一,多痛苦啊。” 薛凝碧瞅着她泪痕宛然的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真不错。” “什么?”俞宛秋没听明白,什么叫她“真不错”? “你刚才明明那么委屈,眼泪都没擦干,就开始跟我开玩笑,而且,最难得的是,你只是自己哭了一会子,都没有向我诉苦。” 俞宛秋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容:“诉苦有什么用呢,再说当时的情形你都看得很明白,有什么好说的。” 薛凝碧点了点头,用过来人的口吻说:“你这样想很好,其实真的没什么。等你有过我这样的经历,你就会发现,被不相干的人不疼不痒地说几句,你根本不用在乎的。” 俞宛秋很想问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可那是人家的疮疤,她自己不揭,别人怎好去揭。 所以她只能笑着说:“是没什么,再难堪的往事都会成为过去,有一句话,叫‘噩梦醒来是早晨’,只要享受新的一天就好,何必再去惦记着过去的噩梦。” “噩梦醒来是早晨”薛凝碧喃喃念了一遍,然后赞叹道:“这句话说得真好,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俞宛秋却忍不住揭穿她:“你没有,你其实还没有。” 薛凝碧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俞宛秋很诚恳地看着她说:“你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应该更开朗,更快乐一些才对,而不是这副‘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的样子。” 见薛凝碧低下头不吭声,俞宛秋忙道:“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人要忘掉过去总是需要时间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恬淡素雅,冷静自制,在这偌大的沈府里,若要挑气质最好的女人,我首选你。” 薛凝碧笑瞪了她一眼:“你见我有心事,故意逗我开心么,你这么一点年纪,统共才见过几个人啊,就奢谈气质。” 俞宛秋举手做发誓状:“这绝对是真心话,我没说你是大美女,但你真的别具气质,而且是在人堆里一眼望过去就能让人眼睛一亮的那种。” 她在古代是没见过多少人,可是以前做广告人时见过的明星都不知道有多少,关于气质问题,她自认还是有发言权的。 薛凝碧不笑了,眼里交替闪过甜蜜、伤心、怀念、悔恨,末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也有人这样说过,可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选了脸蛋漂亮的,哪怕她俗艳不堪,出身下贱。” 俞宛秋内疚地张了张嘴,很明显是她的话勾起了薛凝碧的伤心事,她很想安慰,可临到出口时才发现,在一个被所爱的男人伤透了心的女人面前,一切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就像她当初被大老板连臻鄙弃到死时,谁又能够安慰? 薛凝碧最后幽幽地说:“所以女人还是要漂亮,像你这样的,任何男人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俞宛秋讶然道:“谢谢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但我这张脸,也许自己天天对着镜子看吧,真不觉得有多漂亮。” 这不是矫情,想她穿越的第一天看到这张脸时还挺失望的。因为河上的俞宛秋之灵轻盈飘逸,等她附体后对着镜子一看,整个一重症病人的样子,瘦得尖嘴猴腮的,后来病好了,也只觉得稍微圆润了一点。只能说,第一印象太重要了,第一印象不好,心里有了定论,后来就很难改变了。 薛凝碧给了她一个“我信你才怪”的眼神:“你要是不漂亮,沈府这一家子,从老到小,从上到下,一个个防你防得跟什么似的,就怕你抢走了她们的乘龙快婿。她们为什么不防别人?那程姑娘也长得不错啊。” 俞宛秋眉开眼笑地凑了上去:“你的意思是,我长得比不错还不错了?多谢多谢,我今晚可以做个好梦了,梦见自己拐到了一个俊俏郎君。” 薛凝碧忙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正色警告:“你这话只能在我这里说说,到外面可千万别出口,你在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够” “够臭了是吧”俞宛秋很快接过话头。 薛凝碧笑了起来:“那倒不至于,就是老有人议论罢了。” “我知道,话题人物嘛”俞宛秋一耸肩,随口说出了一个现代名词,不过在古代用用好像也并不突兀。 从窗口远远地看见有灯笼朝这边移过来,俞宛秋心里打了个突,因为知墨实在是去得太久了,包些点心提个灯笼需要这么久吗? 走的时候,俞宛秋特意问了一下薛凝碧对那块双面绣的参悟程度,薛凝碧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俞宛秋便说:“等哪天不上学的时候我白天再来,和你一起好好地研究研究,两个人一起讨论,说不定能启发对方的思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薛凝碧也表示赞同:“是个好主意,那我就等着你下个旬日过来了。” ——这一章我自己很不满意,改了几遍,暂时只能改成这样了,以后也许会重修的—— 第二十章婆媳斗法一 四月初四夜,二太太所住的寄畅居正房东次间,二太太坐在一把黄花梨透雕玫瑰椅里,林氏低着头站在二太太面前,小手捉紧藕荷色高腰襦裙的衣带。她的正宗婆婆毕氏急得在一旁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数落着:“兰馨,你这孩子也是,哪儿不好去,偏带她去东岳庙。” 林兰馨小声嘀咕:“我哪知道世子也会去嘛,那天明明是他太妃奶奶的寿辰,他不在家里陪客,跑到外面做什么。” 二太太冷笑道:“那天王妃还特意问起你,说王府新盖的别苑要修一座花园,想通过你家的聚源盛采购一批奇石异卉。才刚说两句,恒顺昌的滕夫人就凑过来,还是我想个法子把她给支走了,早知道这样,我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讲得口干舌燥为你家拉生意,你倒好,专门联合外人拆我的台子。” 毕氏吓得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她要有这份心机,就会跟着太太去吃酒。王府的寿宴,多少达官贵人啊,随便拉一拉,也能拉到几桩生意。她就是一团孩气,成天只记着玩,别的心眼是没有的。” 二太太转头盯着毕氏:“你知道她没有?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毕氏语塞,二太太怒道:“我平生最恨吃里扒外的人,我的媳妇,背地里撬我的墙角,说出去都叫人寒心!你们是不是舒服日子过久了,就皮痒了,开始得瑟起来,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我告诉你们,要不是我还在侯府掌家,我们这一房早过到破窑里去了。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都是朝廷命官,除俸禄外,还有多少外水!只有我们二房,什么进益都没有,这些年要不是我在老太君面前竭力周旋,二房都不知被他们挤兑成怎样了,还想住正房?做梦去吧。” 林兰馨垂下眼帘腹诽:住正房的是你,我们又没住,你周不周旋都是为了自家,关我们什么事?每月的月例银子你又没多给我们一文,说得好像我们得了你多大的好处一样,也真敢说。 二太太骂了一会,见眼前的两个女人都低着头不敢吭声,稍稍缓了缓神,又想起来问:“他们两个真的没见到?” “没有!”林兰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多少次了,心里一烦,口气就不免有些重。 二太太又火了,指着林兰馨的鼻子骂:“你这个蠢货,连亲疏都不分,自己的亲妹子不关心,倒去关心一个外来破落户。她一百年不出门又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跑去充好人,带着她去东岳庙烧香拜神。家里没车子就去外面赁,你倒大方得很,怎么没见你对你妹子这么大方过?” 林兰馨本来一直咬牙忍耐,因为二太太派人去传唤她时,她的相公沈潜把她拉到内室一再叮嘱,要她好歹忍一忍,不要跟二太太起正面冲突,不管二太太说什么,只当耳边风就是了。二太太再凶,总归要顾点面子,不可能动手打媳妇吧。 可听到“蠢货”二字,林兰馨还是气得当场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跪在地上说:“太太是不是觉得我蠢,不堪为媳,所以打算把娇杏扶正,把我撵回娘家去?” 本来气焰熏天的二太太楞了一下,怎么突然扯到这上头来了?娇杏本是林兰馨的陪嫁丫头,在她的刻意笼络下,现在已经成了她的眼线。可这些都是私底下的手段,真当面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为情的,故而不悦地斥了一句:“这又关娇杏什么事。” 林兰馨既然把话说开了,也不怕得罪她,索性说得更明白点:“娇杏见天往太太这边跑,回去就趾高气扬的,根本不把我这个少奶奶放在眼里。她一个下人,若没有太太撑腰,怎么敢如此?太太要是容不下我,直接把我撵走就是了,何必抬举一个下人出来羞辱我。” “你在胡扯什么?”二太太面红耳赤,想拿出婆婆的威势继续打压,但看林兰馨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她反而有些招架不住了。 她本来就察觉到,这个一脸娇憨的媳妇其实是个心有丘壑的人,又曾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是那么好掌控的,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从她的陪嫁丫头入手。据娇杏自己说,她已经跟三少爷同过房了,她还准备挑个老太君高兴的日子开口,让潜儿把她正式收了。 本来婆婆做主给儿子纳个妾根本不算什么,可林兰馨这会儿哭着说出来,她竟然也觉得心虚。毕竟,娇杏不是她沈府的人,而是林兰馨的陪嫁丫头,要不要收房,也应该是林兰馨自己做主才对。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说她这个婆婆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林兰馨痛哭一场后,重重地磕着头说:“要把我撵走也可以,太太有了娇杏这样听话懂事的媳妇,也不需要我这个多余的人了。但有一点,请太太开恩,把我娘家陪嫁的三万两银子还给我爹娘。即便是我哥娶媳妇,也没花到三万两,爹娘因为疼我,怕我在娘家为难,所以倾囊以授。现在我年纪轻轻就被遣回娘家,丢他们的脸不说,总不能还要他们另外出钱养我一辈子吧。” 二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低声斥骂道:“越说越离谱了,谁见过你的陪嫁银子?” 林兰馨伏得低低的脸上满是嘲弄与不屑,一字一句地说:“老爷写了借据的,当时他的富景升缺周转银子,我爹二话不说给了三万,一直没收回。我出嫁之前爹亲口告诉我,这个就算是我的陪嫁了。” 二太太紧张地朝窗外看了看,又朝贴身服侍的春儿使了个眼色,春儿会意地出去了。这些话绝对不能让外人听见,因为沈鹤的富景升是他们夫妻俩背着府里偷偷开的。 开店最原始的本钱就是从沈娟交托的遗产中昧下的一部分,本来店里生意还不错的。后来有一次听了一个道士的哄,说来年会大旱,把钱全部投进去囤米,结果第二年米价大贱,连本钱都亏进去了不少。 自此之后,一直时运不济,基本上做什么亏什么。几年折腾下来,不仅挪用府里的银子投进去的亏空没法填补,渐渐地连店都开不下去了。就在这时,林兰馨的爹慷慨解囊,一下子借了三万两给沈鹤当周转金。 沈鹤是贵公子出身,凡事喜欢说一不二,做生意不喜与人合伙,林老爷也无意当二掌柜,于是过钱的时候签的是一张借据。 签完后,林老爷状似无意地说起自己想为庶长女在京城寻一头亲事,以后他们再到京城来也好有个亲戚走动。还说他家不稀罕对方的彩礼,若能有幸跟世家结亲,他不仅不要彩礼,还会大大地陪送一笔嫁妆。 沈鹤立刻动了心,自己不是还有个庶出的二儿子也到了议婚之龄吗?就算讲面子给彩礼,也不过二、三千两之数,却能赚回三万两,做什么生意有这么赚钱呢?林家也是世代皇商,并非低三下四之人,配他的庶子也配得起。要说起来,他如今无官无职,不过托身侯府罢了,但有侯爵的是他哥哥,他自己什么都不是。 就这样,林兰馨嫁了进来,除了带来很丰厚的陪嫁外,那三万两的借债也没人再提起。沈鹤几次暗示亲家老爷把借据毁掉,对方装聋作哑,他也没好意思明讲,心想一辈子不讨要也是一样的。 这事二太太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他们夫妻俩其实并没有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和睦,典型的貌合神离。对沈鹤永远亏损的生意她曾经起疑过,当初沈娟到底给了沈鹤多少遗产,也至今是个谜。她只知道交到府库里的是五万两,他们自己昧下了五万两,全部都投在富景升里,然后全部打了水漂。 她不只怀疑银钱的数目,还怀疑沈娟的遗产中不只有银钱,还有房产地契之类。谁家有钱了不买田置地,只是干存着钱呢?她曾数次试探,沈鹤坚持说沈娟离开南府时,把所有的田产房屋都卖掉折变成了现银,好方便挟带。这话也讲得通,她便不好说什么了。 就是因为怀疑沈鹤手上大量藏私,怕他拿去贴补二儿子,她才不惜自降身份,去笼络一个下贱的丫头。娇杏那女人,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甚至比林兰馨更让她厌恶,不过传她来问过几次话,就自以为得到了当家太太的赏识,人前人后一副小人得志的贱样。要说她看得上这样的货色,亲自挑了给二儿子做妾,还真是侮辱了她的眼力劲。 可娇杏总算有几分姿色,是沈潜房里几个丫头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而且头脑简单,容易控制,这才是她挑上娇杏的最主要原因。 想到这里,二太太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林兰馨牵着鼻子走了。从“带外路破落户出去玩”绕到娇杏,再从娇杏绕到三万两。从有理变成了没理,从主动出击变成了被动防御,从振振有词变成了心慌口拙。 确实是心慌,因为三万两银子的借据可不是玩假的。她不得不承认,他们夫妻俩跟那些真正的商人比起来,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林老爷当初让沈鹤立借据,恐怕就是防的这一天。 第二十一章婆媳斗法二 二太太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当下打破僵局,和缓语调说:“你当我是气你带她出去玩啊,不是的,我是气你背着我做这些事。我带你去喝寿酒你不去,一转背就跟她亲亲热热地把臂同游,你叫我心里怎么想?我还不如一个外路来的野丫头!” 林兰馨简直要吐了,听她这口气,像在跟儿媳妇撒娇:你跟外人那么亲热,却不跟我这个婆婆亲近,我吃味嘛,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不过呢,二太太会主动求和,也是她乐于见到的,她又不是真的想跟相公分开,想离开沈府。她跟自己的夫君可是很恩爱的,只因为被二太太逼得太紧,骂得太狠,这才反守为攻,拿出杀手锏,果然把二太太的气焰压了下去。 林兰馨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你敢这么对我,不就是仗着你是嫡母,我是你的儿媳妇吗?要是我连这个身份都不在乎了,你还有什么能拿捏我的? 其实今儿就算真的闹翻了,她也不怕,了不起带着沈潜一起搬到外面去。她又不是没钱,在外面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逍遥,还以为她稀罕住在府里呢,人多嘴杂,连说句话都有人打小报告。 像上次跟俞宛秋好玩抽的那只姻缘签,听说今天老太君都亲自过问了。这沈家的人也不嫌丢脸,说起来是侯爵府邸,一个个都是什么诰命夫人,居然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欺负一个小女孩!她去庙里烧个香怎么了?抽个签又怎么了?居然被这些人像审贼一样审来审去,甚至还把她押来当从犯,另辟静室单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越是往深里想,林兰馨越是对眼前的人打心底里轻视起来。她平素就看不惯二太太在老太君面前的阿谀相,有时甚至撒娇撒痴,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孙媳妇们都做不出来的举止,她也好意思当众表演,以为自己是老莱子彩衣娱亲啊。 不过她也知道,这主要还是因为沈鹤是被免职的,而且永远失去了为官做宦的机会,巴结好老太君,抱牢沈府这颗大树,是二太太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一心想把沈涵净嫁给安南王世子也是同样的道理,若能攀上安南王府,沈鹤夫妻俩就真正高枕无忧了,安南王府拔一根毛,都够他们吃香喝辣一辈子。 可惜,他们空有贪心,却不知道反省一下自己的身份地位。若是大老爷的嫡女,好歹是侯爵千金,还勉强配得上王府世子。可沈鹤有什么?撇开沈家的光环,这一家人啥都不是,凭什么高攀世袭王爷。 这些日子,林兰馨冷眼旁观二太太母女出丑,想不到老太太也犯糊涂,跟着瞎起哄,居然在宴席上当众盘问俞宛秋抽到的签文。仗势欺人也不是这种搞法,人家连抽签的自由都没有了吗?难道连她抽根签都要经过沈家批准不成? 回东路宅院时,因为已经起更,林兰馨没从后门绕,而是直接穿过前面的垂花门。望着不远处大门口那高高耸立的门楼,她报以轻蔑的一哂:什么侯府,吃穿用度还不如她家,都不知道那些优越感是从哪里来的。 回忆起和俞宛秋同游的情景,她敢肯定那女孩手里也是有钱的,根本不需要靠沈府赏饭吃。现在人家只是年纪小了点,等再大些,沈府想留还留不住呢。 再想起临走时二太太说的话:“四月初八是浴佛节,街上热闹得很,你不如再带她到街上玩一天吧,上次你们只是路过,都没时间好好看街景。” 那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明明为了这事把她骂得狗血喷头的,怎么一下子又急转直下,亲自交代她带俞宛秋出去玩?而且还指定日期为四月初八。 她回过头问跟在后面的奶母周氏:“妈妈,你知道四月初八府里有什么事吗?” 周妈妈回道:“没听说啊,只知道那天是浴佛节,府里各房都要煮豆子拿去门口施舍,但就为了这,没必要打发俞姑娘出门吧。” 林兰馨轻笑:“你也知道是为了打发她出门啊。” 周妈妈的声音更低了:“不然呢,她哪有那样的好心。” 林兰馨不言语了,周妈妈又道:“要知道这个也不难,赶明儿我就给姑奶奶打听去。”看四下里没人,忍不住提点自家姑娘几句:“那娇杏近来越发不像样子了,上次你跟俞姑娘去东岳庙时就不该带着她的,要不,索性打发她回林家去?老爷要是知道她在沈府干的这些事,看不揭了她的皮!真是不知死活,连卖身契都还在姑奶奶手里,就敢吃里扒外。” 林兰馨在灯影里微微笑道:“二太太说她最恨吃里扒外的,我也一样!你当我不知道娇杏在姑爷面前玩的那些花样?我一直按兵不动,其实是想看看你家姑爷的态度,我知道他已经把娇杏弄上手了,这没什么,关键是弄上手之后对她和对我的态度,要是个分不清嫡庶,一宠妾就灭妻的薄情汉子,我就真的要回那三万两银子,然后带上银子满世界逍遥去。” “姑奶奶”周妈妈担心地喊了一声。 林兰馨拍了拍她的手说:“你放心,我不会任意妄为的,毕竟嫁人不是过家家,我只说‘如果’,至少现在,他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今天回去我就把这事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夫妻俩达成一个协议,以后在人前也好统一口径,免得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钻了空子。” 周妈妈便问:“那姑奶奶要怎么做呢?” “不怎么做”林兰馨站在陶然居的入口处,望着从自己卧室里透出的烛光,脸上慢慢泛起了一丝带着凉意的笑容:“娇杏我是不会赶走的,我甚至会让姑爷偶尔宠幸她一次两次。只不过,她想生个一男半女然后爬上姨奶奶的位置,这辈子都别指望!你说我不该带她出去,其实我是故意的,我甚至故意在她面前发二太太的牢骚,就是想看她到底能背叛我到什么程度。她从几岁起就跟了我,我本来打算过一两年就为她置办嫁妆,再让我爹在他手下的各级管事中挑一个又可靠又有本事的,好好地把她嫁过去。这样她一辈子都在我们林家的庇护下,没人敢欺负她,谁知道,我怕别人欺负她,她却要欺负我” 门楣的阴影里,林兰馨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轻轻吸了吸鼻子说:“这样也好,我也就没什么好不忍心的了,我要让她一辈子看着姨奶奶的位置够不着,就像在狗鼻子上栓根肉骨头一样!” “姑奶奶” 林兰馨打断她的话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觉得我不该纵容娇杏继续跟姑爷不清不楚,对不对?你不懂,弄走这个,二太太又会想办法塞进另一个,二少爷那边的何氏,不就是她塞进去的?现在都怀孕五个多月了,二少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就是给这个有婆婆撑腰的宠妾给气的。我留着娇杏,偶尔让她得点甜头,以她那好大喜功的性子,还能不一五一十地告诉二太太?且让她们偷着乐去吧,我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周妈妈几乎要对自家姑娘刮目相看了,一直以来她都以天真可爱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想不到这么有见地、有手腕,连素以精明著称的二太太都不是她的对手。 ——说明的分隔线—— 沈潜是沈鹤的次子,但大伯沈鹏还有一个儿子沈湛,所以在沈家水字辈的少爷中,沈潜排行老三,故称三少爷,林兰馨称三少奶奶。 沈家嫡系,也就是老威远侯沈迭这一房,水字辈的孙子共有六个:老大沈湛,老二沈渊,老三沈潜,然后是沈涌,沈波,沈涛,后三个是四老爷沈鹄的儿子,目前跟父亲住在潞州的知府任所,暂时不会在沈府露面。 第二十二章主仆合计 从薛凝碧房里告辞出来,俞宛秋还在路上就忍不住问茗香:“怎么去了那么久呢?” 知墨提着一盏小巧的莲花灯笼在前面照路,茗香扶着俞宛秋的手臂说:“吴大娘来了,一见到我就拉着说话,那亲热劲,姑娘是没看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平时关系有多好,其实她以前见到我根本都不搭理的。” 俞宛秋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是小辈,她是长辈,又是二太太的陪房,吴大管家的娘子,你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还指望她搭理你?” 茗香急忙澄清:“不是的,我知道她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奶奶,每次老远看见就点头哈腰地凑上去请安了。” 知墨被她逗乐了,打趣道:“你是怎么点头哈腰的?口说无凭,现在就做给姑娘看看,我们才相信你果然知道怎么巴结。” 茗香瞪了她一眼:“一边去,人家跟姑娘说正经事,你就会在旁边歪缠。” 俞宛秋轻轻扯了扯唇角,这会儿她实在没什么心思开玩笑,因为“有头有脸”的吴大奶奶会突然光临她的寒舍,绝不是串门那么简单。再结合今天在黄花鱼宴上遭遇的一切,她心里其实已经有几分明白了,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吴大娘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知墨回道:“也没具体问什么,就是随便拉呱,她一直坐着不走,我们只好陪着她聊。” 茗香口快,抢着说:“怎么没问?绕来绕去的,还不就是想打听我们在东岳庙都做了什么,有没有遇到” “哎呀”知墨突然脚下一崴,灯笼上的珠串顿时叮咚作响,茗香急忙上去拉了她一把,嘴里数落着:“你走路小心点,看把灯笼砸了,这可是琉璃的。” 俞宛秋心里明镜似的透亮,知墨哪里是走路不小心,她这是在想法子拦着茗香不让往下说呢。 几个人走回山水园,兰姨老远就迎上来,一把拉住俞宛秋说:“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带着素琴去接你了。这园子白天还好,晚上空旷得很,府里的下人又良莠不齐,万一潜进来一个心怀不轨的,可怎么得了。” “没事的,我又不是一个人。”俞宛秋发现兰姨的手心湿冷粘腻,心里有些愧疚,她和薛凝碧相处投机,就多坐了一会儿。要不是茗香去得太迟,她担心山水园里出了什么事,兴许现在还在薛凝碧屋里。 她们进去后,兰姨立刻关闭园门,从里到外层层下闩,直到连窗户都关上了,才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在俞宛秋身边坐了下来。 俞宛秋笑着提醒:“妈妈,现在是夏天了,你还把窗户关那么严,想把我们闷死啊。” 兰姨不以为然地说:“闷死总比被人害死强。” 俞宛秋一惊,这话从何说起?她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是不是听到什么了,还是园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姑娘你别怕”兰姨意识到自己的过度紧张可能吓到姑娘了,忙伸手抚住她的肩膀,见姑娘还在疑惑地看着她,忙催着素琴说:“快侍候姑娘洗沐去吧,再不洗水就冷了。” 等俞宛秋在卧室里换好睡袍,准备到前面的起坐间看看书,兰姨却走进来说:“姑娘,我有些话要跟你讲。” “嗯”俞宛秋乖巧地在炕上坐了下来。 兰姨踌躇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那天去东岳庙,你是不是遇到了安南王世子?” “没有”俞宛秋本能地否认,即使是兰姨,她也不想让她知道。怕她担心是一方面,另外她也觉得,只有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才能真正保住秘密。 兰姨忿忿地说:“既然根本都没打过照面,老太君今天为什么要当众质问你?二太太还派她的陪房过来探消息,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怎么知道!她们要疑神疑鬼,我也没办法。”俞宛秋没好气地皱紧了眉头。 兰姨叹息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救了老太君的命,以后她会真心对你好,现在看来,这府里个个都是没良心的,只会过河拆桥。二老爷受了自己亲妹妹的临终托孤,又收了那么多银钱地契,一年到头看都不来看你一眼,二太太还把你当成眼中钉,所以我怀疑” “怀疑什么?” 兰姨推开窗户朝外面看了一会,确定四周没人后,才小声说:“我怀疑那些钱都被二老爷夫妻昧下了,怕你有一天会揭穿他们,所以容不下你,总想把你赶出去。” 俞宛秋无奈地说:“昧不昧,都已经死无对证,我那时候年纪又小,并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财产,就算你亲眼看见了,又如何?他们还可以倒打一耙,说我们忘恩负义,故意捏造事实,好向沈府敲一笔。” 兰姨忙表示:“这点请姑娘放心,我还没老糊涂,知道这种私相授受的事,当事人不承认,旁人也没办法,我说我看见了,谁能证明呢?” 俞宛秋点着头道:“就是啊,所以这事你千万别再提起,就当没看见过。” “嗯,我省得的。” 今天在宴席上受到老太君无礼盘问时,俞宛秋也曾有过带上银票地契轻装离开沈府的念头,这时候看着从南边带来的几只黑漆描金箱子,突然觉得不舍起来。沈府已经从早逝的女儿女婿手中得到了太多的好处,这些拿不走的器皿摆饰凭什么要留给他们?不如早点处理了,换成银钱细软,要走的时候也好带走。 于是她把最近遇到的一切细细分析给兰姨听,让兰姨相信,沈府已经对她相当忌惮,这些情绪总有一天会堆积到积点,一旦崩裂,如二太太之流的泼辣货,说不定真会赶她走,而老太君也决不会拦着媳妇帮着她。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还不如早做准备,把一些不用的器皿首饰或变卖,或寄在典当行,山水园里,只留下平日生活所需就够了。 上次兰姨会坚决反对,主要是冲着老太君的态度去的。她认为自家姑娘那样救过老太君后,老太君会成为姑娘在府里最大的靠山。现在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老太君心里或许是有一点感激,请客吃饭的时候不介意让她家姑娘占一席,但如果姑娘的存在会妨碍到沈府的利益,她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 所以这次,她也没什么异议,只是又有了新的担心:“这变卖也好,典当也好,都要托个稳妥的人才行,不然,小心被人骗了。” 俞宛秋摇着头笑道:“你看哪里有稳妥的人?太太把家财托给自己的亲哥哥,结果又如何呢?求人不如求己,这事,还得我自己去打点。” “可是你天天关在府里” “别担心,其实外面到处都是女人,就是这沈府喜欢把女人关禁闭。上次去东岳庙的路上,我还下车去点心铺里买过东西呢,里面站柜台的也是老板娘。” “听素琴她们回来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啦,抽个时间我自己亲自去典当行跑一趟。” “我陪你去。” “好。” 半天没再听到姑娘的声音,兰姨探头朝炕桌那边一看,嘴角漾起了疼惜的笑意。可怜的姑娘,今年才十三岁,白天上一整天课,晚上又被老太君审了一顿,怎么能不累?心累,身也累。 她轻轻抖开薄薄的丝绒毯子给姑娘盖好,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 陶然居的东厢,林兰馨的卧室里,一番**后,林兰馨趴在相公汗津津的胸前问:“四月初八那天,家里有什么事吗?” 沈潜的第一反应也是浴佛节,到时府里的各个侧门都会打开,在门口摆上舍缘豆,让路人随便取用。至于府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安排,他想了一会才道:“前天好像听爹提起过,后园的玫瑰今年开得特别好,想请安南太妃婆媳俩过来赏花,喝玫瑰茶,吃玫瑰饼,在府里盘桓一天。” 林兰馨冷笑起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有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我倒想看看,万一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又会露出什么样的嘴脸呢。” “兰馨”沈潜揽住心爱的小妻子,有些抱愧地说:“我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但我现在才是个童生,实在没办法带着你和娘出去单过。你以为我不想离开这里吗?从小我就看着娘受尽了她的欺侮,现在又轮到你!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要像四叔那样,谋个外放官,然后带着你和娘远远地离开,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林兰馨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就知道我家相公最能干了。” “最能干啊”沈潜邪邪一笑,猛地翻身压住她说:“小生宁负苍天,决不负娘子夸赞。” 林兰馨没有拒绝,从相公的肩头望过去,是贴着喜鹊登枝的窗子,她刻意把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今晚是娇杏值夜,就让她听个够吧。 ———求粉红票分隔线—— 今天是6月1日,首先祝大家节日快乐! 今天也是6月pk的第一天,求粉红票支持!我只要有几票挂在榜上就行了,不敢奢求前几。作为女频的资深作者,pk吃鸭蛋还是有点难为情的。 (汗,我忘了pk是需要申请的,早上才发现自己的页面上没有投票的地方已联系编辑,等会应该就可以了,哈哈,今天真快乐!) 第二十三章舍豆求缘 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据传佛祖出生之际,天上九龙吐出香水为其沐浴。所以这一天又叫浴佛节,善男信女们涌进庙里,以香水浴佛像,然后举行斋会,放生,祈福,求子。 除此之外,民间还有一项重要活动,便是向人赠送“舍缘豆” 本朝士人的笔记中是这样记载的:“四月初八,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黄豆数升,宣佛号而拈之,拈毕煮熟,散之市人,谓之舍缘豆,预结来世缘也。” 问题就出在“来世缘”三个字上。就为了这,每年的四月初七,俞宛秋都要被兰姨押着数一晚上豆子,数一颗豆子还要念一声佛号,真是苦不堪言。 她知道兰姨是一番好意,作为俞宛秋的她,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父系亲眷不可靠,母系亲眷不往来,说得难听点,就是个孤寡命。所以兰姨每年这一天都拉着她虔诚地数豆子,再殷勤地拜托府里的男仆拿到门口去发放。 今年,她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上街去结缘。所以数豆子数得更带劲了。 俞宛秋没奈何,陪着她们数到二更天,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只好把装豆子的簸箕端到杂物间锁上,以主子的身份命令道:“都给我回去睡!明天还要跟三少奶奶一起上街呢,一个个都熬成乌鸡眼,能看吗?” 这样才把几个数豆子数到疯狂的家伙遣回了房里。可约摸五更,她又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侧耳一听,是她们几个在院子里临时垒成的土灶上煮五香豆子。 刚煮好豆子,林兰馨的丫头就来催了,说三少奶奶已经等在二门上。俞宛秋匆匆沐浴净身,连斋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带着几个丫头出发了,照例是兰姨看家。俞宛秋其实很想带她出去逛逛,顺便给她买点东西,可她心里惦着箱子里的宝贝,唯恐有什么闪失,本来说好陪姑娘去典当行的,也临时变卦了。 虽然时辰尚早,很多人家的豆子已经摆出来了,要抢着结缘啊。 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在街上来回讨豆子吃,这摊儿吃一勺,那摊儿尝一把,转上几条街,肚子就饱了,正好省下了一顿早饭。 眼看到了一条宽阔的大街,林兰馨的奶母周妈妈说:“把豆子端下去吧,这个地方人多,舍起来快。” 素琴几个到底很少上街,望着满街熙来攘往的人群有点怯意,红着脸问:“放在哪里好呢?” 俞宛秋一眼扫过去,刚好看见了一家典当行,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就放那里吧。” 她正愁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找一家典当行进去问情况呢,虽然三少奶奶林兰馨对她确实不错,但她毕竟是沈家人,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林兰馨便指着对街不远处的绸缎铺子说:“那是我姨妈家的店面,我进去看看衣料,等她们舍完豆子,我们再一起去多宝斋吃玫瑰饼,完了去百花楼喝玫瑰酿,你看好不好?” “百花楼?” “别想歪了”林兰馨横了她一眼:“此花非彼花,而是专供各种花酒的酒楼”见俞宛秋愈发笑得暧mei,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俞宛秋笑不可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此花酒非彼花酒。” 两人的对话被一个过路的青衫文士听见了,居然脸儿一红,低着头向前猛走,从后面只看得见凉帽上的翅翼不停地颤动。俞宛秋差点爆笑出声,第一次觉得穿越到这拘谨守礼的古代也挺有意思的,起码造就了一批羞涩可爱的男人。 刚在典当行门口摆好凳子和簸箕,里面就冲出来一个穿着蓝灰色直裰的大伯,翘着两撇山羊胡子喊:“你们怎么放在这儿啊,那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俞宛秋马上舀起一勺五香豆子,笑眯眯地说:“正要找您谈一笔生意呢,先吃点豆子,结个善缘。” 大伯只好伸手接住,嘴里还应景地说了两声:“结善缘,结善缘。”又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问:“姑娘有东西要典当?” “进去再说。” 俞宛秋相信,即便对面的林兰馨看见了她的行为,也只会以为她在和典当行的人交涉,然后丫头在门外舍豆子,主子进去歇一会儿。 进到里间,又迎出来一个穿着天青色绸袍的大叔,起先的直裰大伯便为俞宛秋介绍:“这是我们刘掌柜,姑娘有什么事就跟他说吧。” 因为时间比较紧,俞宛秋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我把几只箱子寄在你们这儿,你们能不能保证,等我来取时,箱子里的东西全都是完好无损的?” “当然!姑娘送进来的时候要开箱验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登记造册,以后再一样样比对,若有欠缺或破损,本店双倍赔偿!”刘掌柜只差拍胸脯保证了,关系到本店的声誉问题,是绝不能有一丁点含糊的。 可俞宛秋就是怕别人打开呀,她箱子里的衣料玩器,可都是很值钱的,有的甚至是市面上少见的稀罕之物。不打开还好,一旦打开,保不准有人起觊觎之心,等她再来取时,即使一件件验看,她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品那个的赝品。古代的仿制技术也是很高的,她可别把几箱子宝贝典当成几箱子西贝货了。 所以她只好临时想了个托词:“箱子里很多都是女人用的东西,实在不方便给人看,也不方便登记造册。” “姑娘的意思是” “我只要来取的时候,你们能保证箱子没被人动过就行了。” “这简单”刘掌柜说:“在箱子上贴封条,封口处盖上姑娘的印章,只要印章没动,箱子就没人动。” “那就这么办吧”俞宛秋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问:“你们这里可以存多久?” “姑娘想存多久就存多久。” “嗯,具体多久我也说不好,也许下个月就会来取,也许要到两年之后”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算能把箱子寄放在典当行,到她真离开沈府的那一天,她也没办法带着八只沉得要死的大木箱子离开京城啊。雇车容易,可是这么大的目标,只怕还没出京城就被人盯上了。古代的剪径贼据说挺多的,而且还能高来高去,真遇上了,她们几个女人唯有拱手奉送的份,只祈祷他们劫了财就算了,别劫色。 低头发了一会愁,她试着问:“贵宝号在南府有分行吗?” “有”刘掌柜很骄傲地告诉她:“我们在每个州府都有分号的。” “那就一客不烦二主”俞宛秋绽放出自进门后最欣悦的笑容,把直裰大伯和绸袍大叔同时笑晕了神,呆呆地听她说:“能不能索性麻烦你们,把几个箱子都转到南府的分号去?” 那两人点头如捣蒜:“行,姑娘是要马上转,还是以后转呢?” “以后吧,等我派人来传话时你们再转。” 从典当行出来,俞宛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原来在这个时代“托运行李”也是很方便的,而且服务态度比现代的托运公司要好得多。 也许,一切只是她杞人忧天,她跟沈府的关系不会僵到那个地步。毕竟现在只有二太太母女跟她作对,还有像三少奶奶这样的人愿意与她交好。也许,时间长了,二太太母女终于了解到她真的没有攀龙附凤之心,会改变对她的态度。可万一越来越恶化呢? 现在至少老太君对她还维持着表面的亲热,她还可以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沈府“求学”要是有一天连表面的客气都做不到了,她除了马上走,别无他法。 此时她们带出来的豆子已经舍了近一半,知墨把她拉过去说:“剩下的都给姑娘舍吧,虽然我们都是代姑娘舍的,自己亲手结的缘到底灵些。” “真的呀”俞宛秋带着玩心走过去,结果,没一会儿功夫,簸箕就空了。 看素琴她们喜上眉梢,她却只觉得无聊:如果前生舍几颗豆子给人吃,后世便能结缘,这缘分也未免太浅薄了一点。从她穿越后,在兰姨的“高压”下,她每年要都数不下一千颗豆子,可为什么现代的何小慧,还是个三十未嫁的老处女呢? ——求pk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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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对凌记的女掌柜感兴趣外,她也对绸缎行感兴趣。她想过了,离开沈府后如果要开店的话,店里的物品肯定得跟女人有关。她戴着这顶大家闺秀的帽子,总跟男客户打交道是不可想象的,只能做女人的生意,像卖衣料啊、鞋子啊,或化妆品之类。 才坐了一会儿,女掌柜没来,却等来了少东家。 当时俞宛秋正在店铺后面的客室里拿着料子在林兰馨身上比比划划,听见外面的伙计喊“少东家”然后一个带着磁性的男声笑着问候了一句:“大家辛苦了!” 俞宛秋立刻对来人有了好感,因为声音真的很好听,对手下也很有礼貌。在提倡人人平等的社会里,老板对下属客气不算什么;在等级森严的古代,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凌少东在外面跟店中主事讨论了一下当天的买卖,然后帘子一掀,俞宛秋整个人变成了木胎泥塑,心跳快到心脏几乎不能负荷。 老天,这么滥俗狗血的穿越剧情节怎么都被她给遇上了! 这个人,长得跟前世的大老板连臻竟有七八分相似。 不笑的时候还分得出谁是谁,一笑起来简直就是活脱脱的连臻式笑容:看起来很可亲,其实心硬如铁;看起来很和蔼,其实拒人于千里之外;看起来很谦虚,其实自大自负到目中无人。 本来的好印象都被这个笑容给抵消了,俞宛秋由着那对表兄妹在一旁寒暄,自己只是低垂眉目,默然静坐,外人还以为她在害羞呢。 如果没有穿越那晚的偷听事件,也许此刻她会喜出望外,甚至喜极而泣,以为是老天爷开恩,有意补偿她那一世爱而不得的痛苦,特意把她送回古代,来完成一段本来无望的情爱。 可惜,在被连臻那样鄙弃之后,她再也不敢爱上任何与他想象的人,尤其这人的笑容和气质跟他像到九成九。这才是真正的、骨子里想象,最可怕的神似! “我表哥怎么样?”不知何时,凌少东已经走了,林兰馨用手肘轻轻拐了一下恍如陷入了迷离梦境的俞宛秋,用耳语般的声音问。 “很好啊,你的表哥,能不好吗?”如梦初醒的同时,俞宛秋立刻用装傻来武装自己。除了要掩饰内心纷乱的情绪外,她还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她是不是被这个看起来天真无害的三少奶奶给设计了? 敢情林兰馨带她来这间铺子,并非单纯地看衣料,而是带来给她的少东表哥相看的? 俞宛秋忍不住朝手里的衣料咧了咧嘴,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然今天回去可以这样写:离十三岁还有好几个月,我就遭遇了在古代的第一次相亲,准确地说,是被相亲。 “你笑了哦”林兰馨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笑得一脸揶揄,然后趁势说:“我表哥不错的,这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女孩想嫁给他呢,家里有钱不说,还是独子,将来这凌记都是他的。他娘可器重他,这两年已经把生意慢慢往他手里转了,他爹气得要死,可男人的本事跟年纪又不正相关,没本事的男人,越老越没用。” 林兰馨还在津津乐道地讲着表哥家的事,外面店堂里又响起了一个娇脆的女声:“哥,叫你等我一会都不等,你那么急着跑来干嘛!” 然后是凌表哥略显无奈的自辩:“我要巡店,等你慢吞吞收拾好了再出门,都什么时辰了?” 女声越发蛮横:“我不管,你答应了今天陪我去福祥斋看手镯的。” “好好好,等会就去。你兰馨表姐带了位贵客在里面,还不快进去打招呼。” “哼!我就知道!说什么要巡店,明明就是”未完的话好像被捂进嘴里了。 俞宛秋啼笑皆非,她都穿越到古代了,这第一次相亲莫非还要她面对经典难题:相亲对象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厉害的婆婆,外加一个有恋兄情结的小姑。 如果只是站在取经的角度,她很乐意跟凌记的女掌柜结交,但做婆婆,就敬谢不敏了。现代还可以分居,古代则非要挤在一起,每天晨昏定省,在强势婆婆凌厉的目光下苟且偷生,光想想那场面就不寒而栗。 等等,她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也许凌表哥真的只是碰巧出现呢?这是他家的店,他娘到底是女人,平时巡视店铺的工作肯定该他来做。凌妹妹也可能只是个爱玩的女孩,缠着哥哥上街,哥哥因为有事在身,放了她的鸽子,惹来一顿娇嗔。 就在她努力说服自己,今天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时,凌妹妹——对她而言是凌姐姐——进来了。据她目测,凌表哥的年纪在二十岁左右,凌妹妹十五、六岁,林兰馨好像是十九岁。 当凌妹妹的目光扫过俞宛秋的时候,她顿时有种寒流来袭的感觉,如果不是林兰馨介绍说,这是她表妹,俞宛秋根本不会把这个目光阴冷的女孩跟刚才听到的娇脆嗓音联系在一起。 凌妹妹闺名凌清漪,倒是个好名字。古代人取名都很讲究的,除了真正的贫民之家会随口叫阿旺阿财小红春花,但凡有点家底的,都会给孩子取个很有文化底蕴的名字。 凌表哥的名字也不赖,叫凌清澜,兄妹俩还有一个已出嫁的姐姐叫凌清涟。 从名字上也可看出凌家确实与别家不同,儿子叫凌清澜,说明凌家这一辈是清字辈,给女儿也用排行取名,隐含了一种男女平等的思想。 如果这种男女平等能贯彻到儿媳妇身上,倒真的不错,可惜,现代社会里宠溺女儿的婆婆,好多恰恰对媳妇最苛刻。 呃,怎么又想到这上面去了?俞宛秋懊恼地咬紧了唇,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连臻对她的影响力,只是一个神似他的人,就这样让她想入非非吗? 看来要想彻底消除“连臻”的影响,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他,眼不见,心不乱。 现代的她,最失策的就是进了连臻的公司,让自己时时刻刻处在他的光芒下,整日为烈阳焦烤却饮不到一滴解渴的水。畸形的恋情,呆板的生活,把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变成了早衰无趣的老处女。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她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分隔线—— 写这个情节时我犹豫再三,真的觉得在穿越后遇到跟穿越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很狗血,所以我只敢写长得有几分相像。也许在潜意识里,对于女主,我也有一种补偿心理吧。 第二十五章差错一 其实,四月初八俞宛秋离不离开沈府都会被设计的,只不过设计她的人和事不同罢了。 那天本来一切都很美好,就像后园的玫瑰花一样美好。府里特意花重金从多宝斋请来了一位点心师傅,除了时令的玫瑰饼、藤萝饼外,还做了不少南方人喜欢吃的糕点,如枣泥麻饼、椒盐烘糕、椒盐三角酥、杏仁酥,以及各种南糖。 沈涵净特意穿起玫红色的对襟高腰襦裙,再挽上青枝绿叶似的披帛,头上只插了一只颤巍巍的白玉簪子,既想应景又怕色彩太繁复,以至流于俗艳。 这番装扮果然是不错的,安南王妃一见她就笑着打趣:“你娘特地叫我们过来赏花,原来就是赏你这朵小玫瑰呀。” 沈涵净又羞又喜,可惜数度朝王妃身后偷瞄,都没看到心目中的那个人。心里不免有些黯然:那人是刻意躲着自己的吧。自从十四岁后,她就没再见过他,想来肯定比以前更俊,也更有小王爷气度了。 十二岁以前,他的性子还没这么别扭,有时随祖母和母亲来沈府,也肯走到老太君面前行个晚辈之礼。因为身份尊贵,老太君总是站起来,口称“不敢”他的太妃奶奶便笑着说:“快坐下吧,他还是孩子呢,小心折了他的福”记得那时候他们还说过话的。 可自从十四岁那一年的夏至日,她随母亲去安南王府的水榭游玩消夏,在母亲的怂恿下跑进了他住的院子,想送给他自己亲手做的荷包,却好巧不巧,看到他光着上身在院子里练武。当时他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是用怒吼地朝她喊了一句:“滚!” 她是父母捧在手心养大的宝贝独女——那两个庶女她从不承认的,她们只能算她的跟班兼侍女——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场哭着跑回了母亲身边。 大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前来问讯,母亲用眼神警告她不许泄露实情。毕竟,她一个就要及笄的女孩,偷偷跑去世子的院落,说出去有损闺誉。 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恨自己的母亲,不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吗?她很后悔,非常后悔,总是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翻来覆去地想:如果没有发生那天的尴尬事,他是不是就不会躲她了?她相信,只要他肯给她机会,让她接近,跟她交往,他一定会发现她的美好。 就在沈涵净陷入半是怀念半是懊恼的情绪中时,她身边的两个“跟班”中有一个不见了。 半个时辰之后,静斋书塾那边传来了惊恐的哭叫声,一个小管事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也顾不得有贵客在场了,气喘吁吁地向女主人禀告:“不好了,老太君,五姑娘被蛇咬了!” “什么?”此话一出,所有留恋花丛的贵妇人全都吓得后退一步。然后三步两脚走回摆着茶水点心的凉亭里,再也不敢四处走动了。 老太君气急败坏地问:“怎么会有蛇呢?昨天不是叫你们把园子彻底检查过一遍了?” 小管事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他们明明拿着棍子寸寸搜寻过了,只要看到哪里有地洞或树洞,就用水猛灌,并没发现蛇的迹象,今天怎么突然从藏书楼里跑出一条蛇来了? 都说“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粥”沈府好端端的游园会,也被一条蛇给搅和了。 偏偏安南太妃是个特别怕蛇的人,当时就吓得脸色苍白,紧紧抓着侍女的手臂才勉强站稳。安南王妃见状,忙过去亲手搀扶,安慰了几句后,婆媳俩匆匆乘辇而去。 主角仓皇退场,即使还留下了几个小配角,整个舞台也变得暗淡无光。 见女主人一副兴致缺缺的失落样,留下来的几个也没意思起来,纷纷起身告辞。 送走了客人,二太太怒气冲天地杀回自己所居的院落,一脚踢开西厢沈涵清的房门。沈涵清的母亲梁氏睁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拦在女儿床前,一面示意小女儿沈涵韵快出去找沈鹤回来救命。 二太太如何不知道她的那些小动作,朝门外大喝一声道:“给我把住院门,今儿谁敢出去通风报信,谁就是个死字!” 仆人们答应一声下去了,二太太一把扯住梁氏的头发,在她脸上啪啪就是几耳光,边打边厉声怒骂:“下作的娼妇!你以为支使你生的贱坯坏了我女儿的好事,你们就能讨到好了?结果怎样呢,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整个侯府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看明儿老太君问起,你们怎么回话。” 又狠命一推,把梁氏推dao在地,掀起毯子扯出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沈涵清,阴笑着盯住她问:“被蛇咬的滋味如何?贱人,那条蛇怎么没咬死你?” 沈涵清大哭,被押在隔壁房里的沈涵韵也大哭着拍打房门,一时寄畅居里鬼哭狼嚎。毕姨娘刚从自己住的房里探出头来,就被神色不善的吴大奶奶给瞪了回去。至于东厢住的沈鹄的妻妾,也许早就对这些见怪不怪了,根本连头都没探。 梁氏见二太太要把腿上敷着蛇衔草膏的女儿拖下床来,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了,冲上去扑到女儿身上说:“她又不是故意闹场的,她怎么会知道那里有蛇呢?要是她知道那里有蛇,早躲得远远的了。” 二太太停下手,交抱住双臂道:“那我问你,她为什么好好地花不赏,突然跑到文澜阁去了?要说她喜欢看书,会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沈涵清在二太太的目光逼视下,低低地嗫嚅着说:“我我看今天人很多,很吵,就想寻个清净的地方本来想去课室坐会的,发现课室的门锁着,文澜阁上的门好像是开的,就就去了。” 二太太接过她的话头道:“发现文澜阁的门是开的,周围又没有王府的护院把守,你是不是喜得心花都开了?心想这样的天赐良机岂能错过!于是你大着胆子走了进去,本来是指望一场艳遇的,谁知道,艳遇是没假啦,可惜是和一条蛇,哈哈!” 沈涵清羞愧欲死,二太太还想继续说什么,吴大奶奶敲着门提醒:“老爷回来了!” 梁姨娘和沈涵清俱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再看二太太,已经在低着头酝酿眼泪了。 沈鹤的脚刚跨上西厢的阶檐,就听到了自己的太太委屈之极的哭声:“先欺负我女儿,现在又欺到我头上,有本事你叫老爷休了我,把你扶正。我在这屋里熬上这些年,统共只剩了一个女儿,你们还变着法子算计,是不是要我们母女俩都逼死了,你们才甘心?今天要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死在这里好了!” ——分隔线—— 今天的第二章晚了点^^^^^^。 这两天感冒了,码字很少,本来就不多的存稿很快就消耗殆尽,现码的,就会迟些。 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再码两章,没有存稿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第二十六章差错二 因为静斋有蛇出没,女孩子们都吓坏了,家学索性放了两天假,让仆人把那里彻底清查一遍。据说连文澜阁的书都搬出来了,照沈鹤安慰老太君的说法:“正好趁着大太阳把那些书晒一晒。” 沈鹤会这样说,也是为了安抚老太君的怒气。可他能如何呢?两个都是他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站在他的立场讲,无论哪个女儿嫁进王府都是一样的,只要她们有那个本事。 不上学,就得去请安。第二天早上,当俞宛秋到老太君的乐寿堂时,老太君拿出一个大攒盒招待她,还满脸遗憾地说:“昨儿安南太妃婆媳俩来府里赏花,我打发人去接你,你的奶母却说你跟三少奶奶上街去了。我本来打算把你介绍给安南太妃认识的,你家以前也在南府,你们也算有同乡之谊了。” 一面说,一面吩咐红蓼:“把昨儿做的点心每样都装一点,给俞姑娘带回去吃。” “不用,不用,在这里吃就行了”俞宛秋笑着推辞。其实攒盒里的这些点心她屋里都有,既然去了多宝斋,她肯定会买些点心回来孝敬兰姨的。但这话不能在老太君面前讲,因为她出门的时候,应该“不知道”昨儿府里有游园会才对,也就不知道府里会从多宝斋请来点心师傅。那么,她买的点心为什么就没想到给老太君送一些呢? 安南太妃要来的消息,她在前一天就听说了。府里既然要招待贵客,必然会吩咐奴仆洒扫庭院,做好各种准备工作,她就住在后园,园里这么大的动静还能不知道?再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原委了。 所以林兰馨请她上街,她求之不得。她不在府里,就惹不上任何嫌疑,除非又像上次那样倒邪霉,能再次在意想不到的场合遇见意想不到的人。不过那种小概率的事情,不可能经常发生的。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对了!昨儿那种混乱的局面,不能躬逢其盛虽然有点小遗憾,但比起无故卷进是非里,就不算什么了。 至于那条闯祸的蛇,府里的人猜来猜去,已经产生了许多版本。只有她心里透亮,却不会向任何人说,连屋里的丫头都叮嘱过了,不许在人前吐露半个字眼。 事情是这样的:昨儿个晌午,她带着丫头们刚进园门,兰姨就告诉她,佟夫子请她到书斋走一趟,她已经回说姑娘出门了。 俞宛秋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兰姨想了想道:“是一个面生的小厮来传的话,好像说文澜阁里进了几本新书,放在哪个房间哪个书架上,请姑娘有空就去看看。”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同时惊呆了。 俞宛秋在回山水园之前,应邀去林兰馨房里坐了一会儿,已经听说了书斋闹蛇的传闻。兰姨自然早就知道了,只是她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现在回过头来看,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再结合当时的时间一推算,兰姨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嘴唇罗嗦着说:“到底是谁要害姑娘啊,难道真是佟夫子?不应该啊,他跟姑娘能有什么仇。” “不是他,我知道是谁”俞宛秋冷静地说完,见几个丫头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样子,吩咐道:“这事到此为止,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以后谁也不许在人前提起。” 素琴纹绣知墨忙点头应诺,只有一向好奇心重的茗香忍不住问:“姑娘,到底是谁要害你呀?” 知墨眼一瞪,茗香低下头去,俞宛秋笑道:“这事你们不知道比较好,还有,也别太担心了,他没想要我死,只不过想吓吓我,府里的五姑娘不是没事吗?” 兰姨还是一副后怕的样子,喃喃地说:“就算没杀心,可拿一条蛇出来对付一个姑娘,要遇到个胆子小的,吓也吓死了!那五姑娘听说刚被咬时,腿肿得跟棒槌似的,只是大夫来得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小命。你都不知道当时府里慌成了什么样子,体面都顾不上了,管家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就去禀告,因为人命关天,没人敢藏着腋着。” 俞宛秋牙关紧咬,拳头在袖子里握成拳,心里发狠道:“你最好祈祷一辈子都别落到我手里,不然我会整得你哭爹喊娘!” 真是太恶毒了,弄条蛇来就算了,还弄条毒蛇!她到底跟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啊,统共才见过两次面。第一次在文澜阁里,明明是她先去,他后到,她也没跟他争,乖乖地让位了;第二次,她甚至还帮忙引开了他的随从,最多就是调侃了他几句,做了一个不雅手势。就这么点破事,也成了血海深仇,竟要以命来偿? 那种深重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她,她拖着双腿走进卧室,倒在炕上闭上了眼睛。 ****** 安南王在京城的府邸里,歪靠在琉璃榻上的安南太妃也很无力。她以手扶额,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孙子,身上还穿着练功服,可见刚从演武场上下来的。这个孙子从小就喜武厌文,不知气跑了多少教书先生。 喜武的孩子总有些顽皮不耐管束,有时候爱捉弄人,可捉弄人也要有个分寸,不能闹出人命呀。今儿在沈府一听说书斋闹蛇,她就猜到是谁干的好事了,一时又气又急,又不想让人看出破绽,坏了孙子的声誉,只好装着害怕匆匆告辞。后来她几次派人去沈府送药送补品,也是以关心亲戚孩子的名义,并不敢说实话。直到派去的人回说,腿上的黑肿已经消了,她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请太妃安,不知太妃奶奶唤孙儿前来有何事吩咐?” 嗯,应对酬答之礼无可挑剔,人也长得玉树临风,既有世子的清雅尊贵,亦有长期习武之人特有的精神气。 她清了清嗓子道:“你是王府世子,不是普通人,在外面为人行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能给人留下话柄。像今儿上午的事,幸亏解救及时,要真出了人命,于亲戚面上不好交代,也与你的声名有损。” “出人命?”世子呆了一会,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旋即朝门口喝道:“小福子,你给我滚进来!” 小福子“滚”了进来,缩头缩脑地跪在堂前,世子厉声问他:“叫你弄条没毒的蛇,你怎么弄了条有毒的?” 小福子结结巴巴地回道:“那卖蛇的人说,这蛇毒性很小,就算被咬一口,也跟蚂蚁夹一下似的。” “胡说!”坐在主位的太妃怒斥:“沈家五姑娘的腿当时就肿得老大,人也昏过去了,要不是请来的大夫刚好有蛇衔草膏,现在你们已经断送一条人命了。” 世子反而一愣:“不是咬的那个丫头?” 太妃猛地一拍茶几:“你想咬的是哪个丫头?” 世子低下头不言语了,太妃又足足教训了半个时辰,直到瞥见孙子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这才开恩放人。她想,真正让孙子无法忍受的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让他罚站了半个时辰,那可是个时刻都停不下来的主儿。 走出太妃寝居,世子便下令:“再去找条一模一样的蛇来。” “您要干什么?”小福子战战兢兢地问,头皮有点发麻的感觉 “让你也尝尝被蚂蚁夹过的滋味呀。” “不要啊,世子,饶了小的吧。” “你办事不牢靠,这只是给你的一个小小教训,以后再做什么,就先看看腿上的伤疤,以此来警醒自己。” “世子爷,小的知错了,以后决不敢再犯,您就饶了小的这回吧,呜呜” 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到底小福子最后有没有被“蚂蚁”夹到?这要问王府的人才知道。 第二十七章婉拒婚事 从街上回来的那天,俞宛秋刚躺下没一会儿,就被义愤填膺的兰姨给拉了起来。 她半睁着惺忪的睡眼纳闷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兰姨好像气得不行,完全不是平日的温柔谦卑样,劈头就问:“听说你今天出去见了一个男人,还是个家里开绸缎铺的?” “嗯”她本来想睡一觉起来再说,既然兰姨主动问起,便也有问必答。 但兰姨接下来的反应让她吃惊,她以为兰姨的恨嫁之心——是代她恨嫁——要比她强烈得多,听到有个富家独子来相看,肯定会高兴的。谁知兰姨当场就垮下脸,冷着嗓子说:“以后别再跟三少奶奶出去了,我还以为沈家总算有个热心肠的好人,谁知都是一路货色。” “怎么啦?”俞宛秋不解:“以前沈府的人不让我出去见人,你说怕她们耽误了我的亲事;现在有人主动撮合了,你又不乐意。” “那不同的,姑娘你还小,又是关在屋里养大的,没接触过外面的人,不懂得这里头的讲究”兰姨坐在炕沿上,苦口婆心地为她解说道:“沈府的贵客,像今天来的这些,不是王妃就是诰命夫人,若能认识她们,再经由她们介绍的,才是好亲事。那林氏不过一商贾之女,又是庶出,自己嫁的也是庶子,她能认识什么贵人?果然,她给姑娘介绍的跟她一样是个商贾,这样的身份,也想高攀官家千金,真亏他们敢想!” 俞宛秋失笑道:“我算什么官家千金啊,就算先父曾当过四品知府,那也是‘先父’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寄养在亲戚家的孤女,比那些真正有根基的百年富商之家的小姐还不如呢。” “她们怎么能跟你比”兰姨语声急切,情绪激动,提高嗓音说“你父亲曾高中状元,又是朝廷命官,母亲更是侯爵嫡女,你是地地道道的官家千金。别说手里还有一大笔陪嫁,就算身无分文,也不能嫁给一个开绸缎铺的。” “可我并非” 这次是兰姨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又要说你不是太太亲生的是不是?可你是记在太太名下的,如果太太在世的话,你出嫁是以正室嫡女的身份;她不在了,也一样!总之,以后别再跟林氏来往了,原来她也是心怀鬼胎而来。我就说嘛,怎么婆婆不待见的人,儿媳妇偏是跑得勤,原来是想合伙算计你。一个装恶人,一个装好人,先骗取你的信任,再趁机捣鬼。” “算计?不至于吧”俞宛秋相信林兰馨对自己是没有恶意的,她或许没考虑到身份门第之别,只是单纯地同情而已,觉得与其像这样寄人篱下,还不如早点嫁到一个殷实人家。 一个开绸缎铺的,匹配一个四品官家的小姐,从世俗的角度来讲是高攀了,可她那四品官的爹早已亡故,侯爵小姐的娘也做了古,她徒有一个“官家千金”的虚名,也就只有商贾之家才会稀罕吧。从来没什么稀罕什么,商贾之家或许还需要这个充充门面,真正的官家公子,谁又肯娶她呢?嫡子想都不要想,至于庶子,也许更愿意娶个嫁资丰厚的商家小姐,就像沈潜娶林兰馨一样。 兰姨却不这么想,她可是把这空架子的“官家千金”看得比天还大的,若是俞宛秋真想嫁个商人,首先兰姨这关就过不了。 正因为她看重这些,所以对林兰馨的举止非常生气,忿忿地说:“早不邀晚不邀,偏是今天府里招待贵客的时候把你撮弄出去,去了又不吭不哈地整出这档子事,不是二太太指使的才怪!” “你想得太多了,林兰馨不是这样的人”对今天在绸缎铺发生的事,俞宛秋也觉得很突然,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是林兰馨跟二太太合谋。 因为林兰馨跟二太太的矛盾几乎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那晚寄畅居的争吵哭泣,她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具体吵了什么不知道,但婆媳俩曾发生过激烈争执,却是府里人尽皆知的。 本来俞宛秋还想告诉兰姨,其实她觉得嫁给富商也不错。都说“仕途一时荣”当官的人,一个不慎,就可能招致祸患。像沈鹤,年轻的时候不也当过官?还是人人钦羡的肥缺,后来被上司牵累,若没有老侯爷倾力相救,只怕免不了牢狱之灾。还不如跟个富商,起码一辈子平安无事,不用担惊受怕。 可这话她不敢说,一来怕兰姨不满,觉得她自贬身价;再来,她也无意跟凌清澜有任何牵扯,何必说些话让兰姨误会呢。 她没想到的是,林兰馨第二天晚上居然又为这事拜访了她。 林兰馨一见到她就说:“昨儿晚上为了你的事,我相公把我狠狠地尅了我一顿。”说到这里突然脸生红潮,因为她想到了昨晚的情景,她相公可不光只用嘴尅,还有相当激烈的体罚行为。 俞宛秋露出了捉狭的笑容:“哦,他怎么尅你的?” “你你可是个姑娘家,瞧你笑的那样儿。” 蓬!是兰姨猛地关上了里间的房门,俞宛秋讪笑着解释:“风太大,把门给磕上了。” 林兰馨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的树影想:风大吗?哪儿有风啊。 不过这无关紧要,还是快点说正事,等会相公就该回来了。娇杏这几天每日听她和相公恩爱,眼都开始泛绿光了,可不能给她钻了空子。 于是她决定长话短说:“是这样的,那天是我表哥想看看你,没事先跟你打招呼是我的不对。”一面说一面低头做认罪状。 俞宛秋嗔道:“看也给人看去了,再来道歉,会不会晚了点?” 林兰馨笑了起来,告诉她说:“前一阵子我回娘家,正好遇上表哥去给我娘请安,就说起了他的婚事。他都二十了,他娘想抱孙子想得发疯,可他眼界高,扬言非绝色不娶,我就随口说,我们府里倒有个绝色,可惜年纪小了点。他非得让我想个办法,安排他见上一面,缠了我好几个月,昨天才瞅到这个机会。我心想,他相了那么多姑娘,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万一眼界高到连你也我要事先就明说,岂不扫了你的面子?结果,昨天我们回来没多久,他就亲自上门来了,求我索性好人做到底,给他当个冰人。到了这个份上,我只好跟相公商议,被他大骂一顿,说我纯粹瞎胡闹,你名义上可是老太君的外孙女儿,要嫁给一个商贾,不说别的,光威远侯府就丢不起这个脸。” 见俞宛秋只是听着,不做任何回应,林兰馨心里没底了,但已经受了表哥的委托,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探探口风,故而斟词酌句地说:“别人怎么看其实是次要的,这事关键还得你自己拿主意,你是怎么想的呢?我总觉得,门第身份都是虚的,对你好才是真的。我表哥既然一眼就相中了你,以后肯定会对你好的。” 俞宛秋还没搭话,又一声“砰膨”是兰姨从里屋冲了出来,也不道万福,也不坐下,直挺挺地站在林兰馨面前说:“三少奶奶,感谢你为我们姑娘的一片好意,但我家太太临终时留有遗训,让我务必看着姑娘,一定要嫁个门户相当的好人家,不能因为她死了,就折辱姑娘!” 末尾一句加重了语气,把林兰馨噎住在那里,面红耳赤的,半晌才站起来悻悻地说:“既如此,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打扰姑娘了。时候也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我就告辞了。” “林姐姐”俞宛秋好生愧疚,一路相送,陪尽了小心,倒把林兰馨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别这样,不关你的事,确实是我自己莽撞了,我相公也说我忒糊涂。”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真不介意什么门第身份。其实我有什么身份呢?当官的爹早就死了,难得你表哥不嫌弃,我很感激。但我真的不想嫁在北方,不想一辈子在北方生活,等再过一两年,我就会带着人回南方去,再在那边找个合适的人。” 仓卒之间,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既合乎情理,又不会伤了别人的自尊。 林兰馨的面部表情明显柔和下来,笑着说:“原来你不喜欢北方啊,也是,南方水秀山明,气候宜人,我也在南方住过的,到现在还很怀念。嗯,有你这个话,我也好回我表哥了。” 俞宛秋连连点头:“就这样回他,也省得他面上不好看。” 林兰馨到此时已完全释怀了,由衷地说:“你真是个体贴的好姑娘,将来哪个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俞宛秋却漾起了一丝带着微微苦意的笑容:“但愿我能找到这个有福气的人”不要像前世的何小慧那样一生孤苦。 这一世的俞宛秋,如果不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其实也未见得好嫁,很容易出现“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因为她的身份本就尴尬。 第二十八章会错了意 四月初十仍是休息日,俞宛秋本来打算吃过早饭就去薛凝碧那里,和她一起好好研究双面绣的。兰姨却提醒她,还是应该去看看沈涵清,怎么说大家都是同窗,平日里也没多大的过节。更何况,她会吃这么大的亏,差点把命送掉,也是因为替自家姑娘挡了灾劫。 俞宛秋心里直犯嘀咕:沈涵清要不偷偷跑去文澜阁,指望遇上世子,怎么会有这事?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她存心从姐姐手里抢夺乘龙快婿——虽然这乘龙快婿也并非她姐姐的,但府里大费周章,可都是为了她姐姐。她想另辟蹊径,捷足先登,这才着了混帐世子的道,又与自己什么相干? 兰姨却讲出了一番让她相当无语的推理:“那蛇不咬她,就没人发现,你又老爱上去看书,最后还不是会咬你!” 这是什么逻辑,敢情那蛇会在书阁里做窝,一直要等到完成了咬人任务才会心满意足地曳尾而去? 话又说回来,若没有她和混帐世子的恩怨,文澜阁里不会有蛇出没,沈涵清也就不会遭遇此劫。兰姨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心疼她,对替她“被咬”的人心存感激。 俞宛秋本来以为,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沈鹤的妻妾以及他的嫡女和庶女之间,已经势同水火。向沈涵清示好,就等于跟二太太为敌,沈涵清那里多半门可罗雀。 可真到了那里,眼前的情景却叫她大吃一惊,沈涵清的闺房里居然坐满了人。有叶老夫人,马老夫人,沈鹤的妾毕氏,沈湛的妻子裴氏,妾小范氏,沈渊的妻子文氏,甚至连一向很少露面的程夫人都赫然在座。 俞宛秋惊讶之余,开始胡乱揣测:难道二太太失势了,这沈府的风向要变了吗? 沈涵清看见她,态度依旧冷淡,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横眉冷对,一副和沈涵净同仇敌忾,和她势不两立的样子,但仍有着明显的排拒感。 而且,她的冷淡中,竟隐隐有了一些傲然和不屑。 弄得俞宛秋如坠五里云中“做贼心虚”地想:她该不会已经知道那蛇本来是为了对付我的吧? 可听着房内诸人的交谈,明明还在争论书斋闹蛇到底纯属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若是故意,谁最有嫌疑? 只听了几句,俞宛秋就确定,那个该死的真凶并没有浮出水面。本该是“受害人”的她,也没有浮出水面。 她心定了,觉得再没有必要留下来听七大姑八大姨扯沈府的是非,她本是局外人,最好闭目塞听,彻底置身事外。 当然最主要的是,床上的病号明摆着不欢迎她。 可惜有人不想让她走,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她身上。开场白是由沈湛的妻子裴氏引出的:“听说你去了凌记绸缎铺,还见到了凌记的少东?” 天那,俞宛秋在心底哀叹,这沈府还有任何秘密可言吗? 不过她也学聪明了,可以毫不脸红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那时候我还在对街舍豆子呢,林姐姐先过去的。听林姐姐说,她表哥中途曾带着表妹去巡店,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因为她表妹催着要去珠宝行看首饰。” 几个女人狐疑地看着她,但她们也是道听途说,谁还敢站出来指责她撒谎不成,本来充满暧mei的打探活动就此黯然告终。 俞宛秋正打算趁机脱身,沈湛的妾小范氏,撇了撇薄薄的唇道:“听说这人有名的眼界高,相看了无数的姑娘,从十几岁相到现在,楞是没一个看得上的。他是凌家独子,家里还指着他传宗接代呢,他娘都快急死了。” 在座的所有人立刻表示对商贾身份的鄙视:“一个开绸缎铺的,也值得跩成那样?那些真正的世家小姐有眼角瞧他么?他也就能相些低三下四的人罢了。” “本来就是”这回是沈涵清开了金口:“不是低三下四、不要脸面的人,谁肯给他相呢?像我们沈府的姑娘,他要敢说一声来相看,家里的人不打得他满地找牙才怪!” 说这话的时候,余光有意无意瞟过俞宛秋,毫不掩饰脸上的讥诮之色,而在讥诮之中,又带了一点身居上位者看着下面蝼蚁众生仍在苦海中挣扎的怜悯。 俞宛秋暗暗诧异,怎么今天看到的沈涵清跟以往的判若两人?以前她做沈涵净跟班的时候,是低调的、隐忍的,只有在为虎作伥时才会显示出她的刻薄与凌厉。而今的她,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又自矜,又自大,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沈涵净,甚至比沈涵净更趾高气扬。 这是为什么?难道混帐世子拿来的,是“永州之野”产的“异蛇”被咬了之后,人会发生某种变异?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从外面来了两位中年宫装妇人,一个提着竹篮,一个拎着包袱。 屋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沈涵清一脸喜悦中带着无限娇羞,作势要下床,来人紧走两步拉住她道:“姑娘别乱动,这蛇毒不比别的,最怕的是走动。若有人被蛇咬了,最好站在原地,一旦妄动,蛇毒随血脉进入心肺,就没得救了。虽然姑娘抢救及时,如今已无大碍,还是小心点为妙。我们太妃可是关心得很,每次来之前,我们带的东西她都要亲自过目,回去了也要亲自问明复原情况,姑娘可别辜负了我们太妃的一片爱护之情。” 沈涵清在枕上磕头道谢,坐在床前的梁氏喜形于色,屋里的众人齐声颂赞太妃盛德,但细看时,于一团欢喜之中,亦有钦羡,甚至嫉妒。 俞宛秋到此方恍然大悟,沈涵清的“变异”府内众人对这小妾庶女异乎寻常的热情,统统都有了解释。 原来安南王世子放蛇咬人的事,他母亲和祖母是心知肚明的,可她们不会说,只会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她们的歉意。 而这份歉意,却被沈涵清母女和沈府内一干趋炎附势的人,解读成了安南太妃慧眼独具,没相中二老爷的嫡女沈涵净,却相中了庶女沈涵清。所以待她格外亲厚,一天几次派人过府看顾,各种名贵药品补品源源不绝地送到她床前,甚至还有衣料首饰,这不是相中了是什么?明明就是给未来世子妃的待遇嘛。 第二十九章蹊跷文氏 好不容易等到安南王府的人走了,俞宛秋起身告辞,沈渊的妻子文氏也紧随其后说:“姑娘好生养着吧,我下次再来看你。” 沈渊是沈鹤嫡子,二太太是文氏的正宗婆婆,但这婆媳俩好像素来不对盘。二太太去年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丫头赏给了沈渊做通房,去年年底怀孕,随即开脸做了姨娘。沈渊不知是特别孝顺母亲还是本来就跟文氏感情不睦,竟然也就跟这个何姨娘一条心起来,把文氏晾在一边不怎么搭理。 文氏有一儿一女,大的八岁,小的五岁,后来几年就没再生育了。从这方面看,也许夫妻感情真的出了问题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寄畅居,俞宛秋在穿堂转角处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后准备转身离开,文氏却赶上来说:“我跟姑娘一道走吧。” 文氏跟林兰馨都住在东路二进的陶然居,林兰馨住东厢,文氏住西厢,正房住的是沈湛一家人。从西路宅院回东路宅院有两条路可以走,或绕过前面的垂花门,或绕到后门,再从后园穿过去。若从距离上来讲,从前面走要近些。 但文氏要跟俞宛秋同路,她怎好拒绝?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她一起走了。 文氏一路都在打量俞宛秋,那探寻掂量的目光让俞宛秋觉得很不自在。这位二少奶奶因为久病的缘故,脸色苍白,身材消瘦到近乎干瘪,幸亏这个时代的女人喜欢穿高腰襦裙,能极大限度掩饰身体的缺陷。 看她瘦成了这般模样,俞宛秋在心里叹息着想,难怪沈渊会冷落她的,男人都是典型的视觉动物。那何氏她也见过的,比文氏年轻了近十岁不说,单论长相也要胜她许多。当然,如果文氏气色好些,身上稍微有点肉,应该不至于这么憔悴,她的五官细看还是很有味道的。 眼看穿堂就要走完了,文氏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突然对她说:“跟姑娘相谈甚欢,竟不忍猝别,想请姑娘去我屋里坐坐,不知姑娘可肯赏脸?” 事出突然,俞宛秋傻笑着站住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回话。 她们哪里相谈甚欢了?明明是一个偷偷打量,一个眉头暗皱;一个问东问西,一个勉力敷衍。 可是,人家都这么文绉绉地、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肯赏脸了,她好意思不赏脸么?都在一个府里住着,说起来还是亲戚。 随文氏进房后,她的丫头青儿上前禀道:“二少爷已经从国子监回来了,现在正在姨奶奶房里”文氏脸上毫无不悦之色,很温婉地说:“香儿怀孕了,本来就该多关心些。” 俞宛秋无言看着窗外,做古代女人真不容易啊,这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贤惠劲,只怕她永远也学不来。 青儿摆上点心茶水,刚要退下,文氏交代说:“拿五百钱给厨房的张大嫂,就说我屋里来了客人,让她捡时令小菜多做几样,要清淡点,不要大鱼大肉,像上次的芦荟清笋就不错。” 俞宛秋忙推辞道:“饭就不敢领了,出来的时候没打招呼,怕奶母悬望。” 今天她出门的时候本来带着知墨的,谁知那丫头走到半道突然闹肚子,哼哼说肯定是早上的包子没蒸熟。她便接过礼物自己拿着,叫知墨索性回去歇歇,实在不行就烤两瓣蒜吃。她跟沈涵清本没什么交情可言,不过坐一会子就走,何必非得人跟着。 所以这会儿,她连个回去传话的人都没有。 没想到文氏立刻从门外叫进一个丫头吩咐道:“你去山水园,跟苏妈妈说一声,俞姑娘中午就留在我这里吃饭,叫她别担心,等吃过了饭,我亲自送她回去。” 兰姨的名字是苏亭兰,因为进知府后衙做奶母时年纪尚轻,沈娟便让女儿屋里的丫头唤她兰姨,多年因循下来,兰姨在山水园里还是兰姨,外面的人则叫她苏妈妈。 主人热情留饭,本来是应该感激的,俞宛秋心里却警惕起来。她跟文氏虽然在老太君屋里见过多次,却很少来往,话都没怎么说过,她今日这番巴结款待,却是为了什么?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很不愿意把这样难听的词往瘦弱悲情的文氏身上套,可她真的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能解释文氏的行为。 就在她犹疑不定的时候,奶娘带着文氏的小儿子进来了。 这孩子俞宛秋没见过,到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文氏总不带儿子过去凑热闹,是怕被人比下去了吧。沈湛的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地壮实,她的儿子却跟小豆芽有得拼,一看就有先天不足之症。 文氏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这孩子确实是早产儿,七个月就生下来了。在医疗条件极为有限的古代,这样的早产儿能存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孩子虽然瘦弱,却很漂亮,在长相上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老天爷剥夺了他健壮的身体,就从别的地方补偿他。 文氏抱着孩子逗了一会儿,见俞宛秋看着孩子笑,孩子也看着她笑,开心地说:“他很喜欢你呢,峻儿,是不是很喜欢姨姨啊。” 沈府重孙是山字辈,所以俞宛秋知道必是“峻”而不是“俊”这么个俊俏孱弱的孩子,叫俊倒恰如其分,可是偏要叫峻。 “让姨姨抱你好不好?”文氏又低下头问了儿子一句。 “好”孩子的童音清亮甜脆,笑容也很甜美,还有两个小酒窝,乍看像个女孩子。 俞宛秋心里一软,伸出手臂道:“来,姨姨抱吧。” 说是五岁,其实还像三岁,小小的身体静静地倚在她怀里。文氏坐在他们对面看着,眼里竟慢慢浮起了一种悲哀的温柔,嘴里一遍遍强调:“他很喜欢你的,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想抱抱他,他直往后躲,哭着不让碰。你今儿还是第一次来,就见面熟了,可见人之人之间真的是要讲缘分的。 俞宛秋心里的狐惑更大了,这文氏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把她和小峻使劲儿往一起凑,可惜他们的年龄差距,结亲不可能,认干妈干仔也不可能,任她想破头也想不出她和小峻能组成什么关系。 在文氏的热情款留下,她只好在陶然居吃过中饭,才总算掰开了小峻依依不舍的手,逃也似地出了院门。 本来还想去东厢的林兰馨那里坐坐的,再一看时辰,大中午的,人家要午睡,又是少年夫妻,正是黏得紧的时候,她跑去当什么电灯泡? 第三十章心如裂帛 俞宛秋走到后门口时,兰姨就坐在那儿跟看门的尤婆子聊天,尤婆子一见她就说:“总算是回来了!你要再不来,你妈妈就打上门去要人了。还是我劝她说,姑娘大了,跟奶奶们走动走动也好,你也要略微放松些。不要总是在她后面杵着,跟门神似的,她们说话都不自在,这才勉强留下来陪老婆子拉呱。” “给嬷嬷添麻烦了”俞宛秋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也没看是多少,就手递了过去。 尤婆子的手在衣襟上擦着,本来就小的眼睛越发笑成了眯缝眼:“这怎么好意思呢,你家妈妈已经赏过点心了。” 兰姨忙道:“我是我的心意,姑娘是姑娘的心意,你就赶紧接着吧。” 尤婆子千恩万谢地接了,走出几步远后,兰姨才小声说:“你刚给她的那块,起码有三钱重,都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银了。像她这种看门的,一个月顶多三、四百钱,府里四等的仆人一月才五百钱,她连四等都不是,只能算打杂的。” 俞宛秋笑着解释:“今天转了好几个地方,到处遇到人,碎银子都快散光了,荷包里就那块最小。那些看门的又精,老远看见了就打躬作揖地迎上来,嘴里还直说‘姑娘小心点,看着门槛’。要不是看在赏钱的份上,就我这半吊子的主子,下次连门都懒得给我开了。” 兰姨道:“不是说不该打赏,是不能给那么多,人都是贪心的。你这次给得多,她自然高兴;下次要给少了,就会说你越来越小气。” “是,妈妈教训得对。”俞宛秋嬉皮笑脸地蹭着自己的乳母。 兰姨疼爱地摸着她的头发问:“那文氏叫你去到底有什么事啊?” 俞宛秋也不撒娇了,摇着头说:“不知道,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今儿从见到她,到一路跟她去陶然居,整个透着一股子古怪。” 兰姨脸色一变,抓住她的衣袖问:“你在她那里,是不是又见了什么人?” “肯定见了啊”见兰姨的眼珠子都快瞪凸了,俞宛秋决定不再吓唬她,笑着说:“没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人啦,无非就是些丫环嬷嬷。” 兰姨还是紧张地盯着她追问:“那你有没有见到二少爷?” “没有,只见到了她儿子,很漂亮的小孩,就是身体不大好,听说七个月生的。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特别喜欢我,肯让我抱,乖乖地动都不动,走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呢。” 兰姨听到此处,才松了一口气说:“那文氏也许就是太寂寞了,想要个人去陪她坐坐,聊聊天,解解闷。听说二少爷一心只宠着那个怀了孕的妾,已经很少去她房里了,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这样的解释也算通顺,但不管是俞宛秋还是兰姨,都觉得这事大有蹊跷,只不过一下子找不出明显的破绽,所以两人都没有揭穿。 俞宛秋是怕兰姨担心,兰姨则是想着姑娘还小,那些龌龊勾当说出来只会污了她的耳朵,反正她以后不放姑娘落单就是了。 忽然想起那个异常热心的尤婆子,兰姨浑身起了一阵寒战。寻常也不是没见过,顶多算个点头之交,怎么今儿忽然一把火似地赶着?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越发觉得可疑,尤婆子竟像是故意守在那里堵着她一样,虽然态度热情之际,可话里话外,都是不让她去找姑娘的意思。 兰姨很想再确认一次,问姑娘是不是真没见到什么人。犹豫半晌,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怕姑娘嫌她罗嗦,也怕姑娘不好意思。尤婆子有一句话说得对,姑娘大了,是该放她出去跟府里的奶奶们走动走动,也好懂得些待人接物之礼,为人处事之道。 可她侧头打量自家姑娘,这样神仙般的人品,外面的男人哪个不觊觎?有些没骨气的老婆也肯倒头做拉皮条的,指望在男人面前讨个好脸。那文氏失宠多日,眼睁睁地看着妾侍坐大,如何能甘心? 所以她才会问姑娘,今天有没有见过二少爷,要是有的话,那多半就是文氏在打姑娘的主意。一旦得逞,既又可以打击何氏,又可以得到贤惠的美名,还能得到男人的感激,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自家姑娘反正是无依无靠,就算吃了暗亏,也没人替她出头,只好委委屈屈地跟了二少爷了事。 兰姨越想越后怕,在心里对自己发誓:以后不管姑娘去哪里,我只管跟着就是了,她乐不乐意我都要跟。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么一个命根子,要再出点什么事,我跟谁哭去?谁又会管我的死活。 此时主仆二人已经走到西院的后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一般白天这里都不会上锁,只是有人守门。她们也懒散,很少老老实实地坐在门口,反正白天也没什么事,只要不发生异常状况,没什么可疑人物就行了。 可这次,俞宛秋和兰姨经过时,就出现了异常状况。 当时她们已经离后门有点距离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桄榔”原本虚掩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和女子惊慌失措的喊声:“姑娘,姑娘,你慢一点,小心看跌了,姑娘你到底要去哪里呀?” 到底是女人,血液里天生就有八卦因子,明知不该掺合进沈府的家务事,还是忍不住悄悄回转,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绣房里一阵混乱,哭的哭,拉的拉,劝的劝,其中还夹杂着清晰地裂帛声。俞宛秋想起了不久前在这里看到的绣品被面,那大红大绿的富丽色彩和扑面而来的喜气,以及被面上鸳鸯戏水图案所隐含的寓意,心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了几分明了。 “二太太来了”有人喊了一句。 俞宛秋拉着兰姨说:“我们走吧。” “嗯,走吧”兰姨口里答应着,腿却挪不动,因为眼前的戏码正演到高潮处,俞宛秋也没催,她自己其实也很想看的。 二太太匆忙赶过来,人群立刻让出一条通道。从人缝里看过去,二太太形容憔悴,眼睛有明显哭过的痕迹,进去一把抱住正在发疯的沈涵净说:“我的儿,娘知道你委屈,娘会为你讨回公道的。可你这个样子,叫娘怎么办呢?你叫娘怎么办呢?” “娘,她们欺人太甚了!”沈涵净涕泪横流,母女俩哭成一团。 “老太君来了!”又有人大喊。 老太君颇有些贾府中老太太的威势,万年松鹤雕拐杖朝青石板的阶檐上一顿,怒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反天了?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一个是当家太太,一个是大家闺秀,这样子传出去能听吗?” 说完又厉声朝众人喝道:“你们还围着干嘛,还不快把二太太和四姑娘好生送回房里去?” 众人一拥而上,搂的搂抱的抱,把母女俩裹挟着往西院而去。 俞宛秋和兰姨早在老太君来之前就躲进后面的花丛里去了,精彩剧情不能错过,面子也要顾,所以还是躲着看比较好。 ——分隔线—— 感冒加重,吃了药后昏昏欲睡,平时6点就起来了,今天9点才起来,幸亏还有存稿,不然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更新。 要实在不行,可能就只有1更了,不过今天还是2更,但愿明天会好些吧。 第三十一章祖孙嫌隙 沈涵净的住处是寄畅居正房的西次间,偌大的一间卧室也是用博古架隔成了前厅后卧。博古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品玩器,此时沈涵净手里就抱着一件,那是她十岁生日时老太君送的一只小巧可爱的翡翠兔子,通体雪白,唯脑门上一点凝翠。 还记得那天的生日会上,沈涵清一直眼巴巴地看着这只兔子。直到酒宴开始,二太太去老太君跟前布菜,沈涵清才凑过来小声恳求道:“好可爱的小兔子,能不能让我摸摸?” 她眼一瞪:“摸什么,这么白的兔子,一下子就给你摸脏了。” “不会的,我来的时候姨娘给我洗了手。”沈涵清把两只手都伸出来翻着面给她看。 她把兔子藏进自己的衣袖里,不耐烦地说:“再洗也脏,总之就是不许摸。” 沈涵清委屈地瘪着嘴,抬头瞧见二太太往这边走过来,忙缩着脖子回她自己的娘身边去了。 后来,她有了新玩意儿,就把兔子搁到博古架上放着,也不知道沈涵清有没有偷摸过。 老太君走进沈涵净房间时本是一肚子火气的,待看见孙女手里的翡翠兔子和哭得泪痕满面的脸,又不免难过起来。 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也是她始料未及的,这本是她最疼爱的孙女,直到现在仍是。可她同时也是沈府各房的老太君啊,尤其老二这一房,是她的血脉直系,无论嫡女庶女,都是她的亲孙女,她总得一碗水端平吧。 更何况,这根本不是女人间争风吃醋的小事,而是关系到沈府未来的大事。 二太太见老太君亲至,忙让出自己坐的一把红酸枝花卉纹藤心圈椅,恭恭敬敬地把老太君扶过去坐好,自己双膝跪下,沈涵净也从床上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跪倒在老太君脚下哭道:“老太君,您一向最疼孙女的,这回您可得要为孙女做主啊。” 老太君叹了一口气说:“我什么时候不疼你了?可这事又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别说人家是亲王府,本来就是我们高攀了;就算男方家世不如我们,也没听说女方上赶着去求亲的。” 沈涵净一听这话,就知道亲事终究是无望了,重新哭泣起来,被二太太说了几句:“哭什么,老太君顶着大日头过来看你,你不赶紧倒茶,再给老太君捶捶腿,就知道哭!” 为避免尴尬,屋里并没有传下人侍候,沈涵净只得起身亲手倒了茶,作势跪下去要捶腿时,被老太君一把拉进怀里,给她拭着泪说:“我的儿,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你喜欢世子对不对?他以前每次跟太妃过府,你都躲在你娘后面偷看的。” 沈涵净羞红了脸,慢慢低下头去,再次流下了少女初恋梦碎的泪水。 老太君让母女俩都在身侧的小圆几上坐下,清了清嗓子后才开口道:“沈家从老祖宗受封侯爵起,到现在已经是第五代了,沈家的侯爵只能传五代,这你们都知道吧?” 老太君这样严肃地开讲沈府家史,沈涵净不敢再哭,二太太也收回了给女儿擦泪的帕子正襟危坐。 老太君并不需要人回答,继续说:“过不了多少年,这里就不能再叫威远候府,只是沈府。即使家中依然有人在朝为官,也只是一般的官宦家庭,若再失去官位,就成了平头百姓。” 二太太当然听出了老太君的意思,她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呢?威远侯府的声威已到了强弩之末,再不抓紧跟贵家结亲,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一旦沈府失去侯爵身份,又没有显赫的亲戚故旧帮衬着,便会日渐衰败下去。 沈涵净却听得一头雾水,这跟她的亲事有什么关系啊? 喝了几口水后,老太君用感概的语调说:“从我小时候看到现在,京城里那些御赐的宅子里,已不知换过多少任主人。远的不说,就说大太太的娘家,早十几年前,提起长庆坊的程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每天投帖求见的士子络绎不绝,遇到沐休日,管家每半个时辰到门口唱一次名,被唱到的士子喜形于色地整衣谒见,其余的只好继续等待。如此煊赫,枢密使大人一亡故,立刻门庭冷落,再两年,连京城都待不住了,京城价高,花销不起,只得回老家守着祖产度日。” 沈涵净不知道老太君跟她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太君也看出了孙女儿貌似恭谨的表象下渐渐流露的不耐,在心里暗叹,要真是个聪明孩子,就会举一反三,到底还是资质不够啊。 她娘也是,真论心中丘壑,其实不如大太太。只是大太太顶着枢密使大人的嫡长女身份下嫁,有些心高气傲,故为自己不喜。刘氏却巴结承顺,事事讨自己欢心,做婆婆的,谁不喜欢孝顺听话的媳妇呢?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会阿谀奉承的,才会搞你的鬼,这些年,府库日渐空虚,都填进了老二在外面私自开的铺子里。但老二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肥水没落了外人田。老大是朝廷高官,唯一的儿子也很争气,都不需要她操心。老二父子几个却无官无禄的,让他存点私房也好。至于其他的儿子,又不是她生的,干她什么事。 沈涵净见老太君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一味地避实就虚,终于按捺不住,大着胆子问:“听说老太君要把沈涵清过继给大太太做女儿?” “你听谁说的?”老太君声色俱厉,二太太心虚地转过脸去。 沈涵净既然已经问出口了,就会执意求答案,但她选择了一个迂回的方式,假装很高兴地说:“原来是造谣的,根本就没这回事对不对?” 老太君反被自己的孙女儿将了一军,本来想蒙混过关也不行了。这时候她若矢口否认,日后却弄成了,岂不是她当面撒谎,失信于自己的孙女? 想了想,只好说:“是这样的,你大姐姐早已出嫁,大老爷又是民部之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顿饭都不能陪着大太太吃。她近年又病了,身边很需要一个贴心的人,所以才想把你五妹妹过继到她的名下。梁姨娘正好有两个女儿嘛,去了一个,还有一个,都不落空。” 沈涵净马上指出:“大太太身边不是有个程绮玉吗?要认女儿,认她就好了,大太太肯定更乐意的,她又不喜欢沈涵清。” “胡说!”老太君的语气中有明显的不悦:“程家倒是巴不得呢,我沈家又不是没女儿,什么时候轮到他家了?侯爷嫡女的身份,她程家如今就一乡绅,也配么?” “可沈涵清还是庶出呢,程绮玉好歹是前枢密使大人的嫡孙女。” “净儿”二太太见女儿越来越咄咄逼人,忙出言制止。 老太君苦口婆心地讲了这么多,见孙女还是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态度又急躁又蛮横,也有点烦了,板着脸说:“这事暂时就这么说定了,谁也不许再议。” 沈涵净傻眼了,你都“说定”了,还假惺惺地过来哄我做什么?一时激愤,本来不该出口的话也出口了:“那些被面是太太给净儿做的,沈涵清想要不会自己做啊,老太君为什么要把净儿的被面让给她呢?” 老太君这会儿是真的动气了,逼到她脸上问:“那些被面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是太太让绣娘们为净儿做的啊。” “绣娘是府里的银子请的,一切的材料也是府里的银子买的,凭什么只有你能用,她就不能用?只有你是沈府的小姐,她是拣来的?” 沈涵净从没见过这么凌厉的老太君,彻底楞在当场,二太太吓得不停地替女儿求饶,老太君一把扯开她揪住自己衣裙的手,拐杖一顿朝外面走去,嘴里只冷冷说了一句:“都是你养的好女儿!” ——分隔线—— 今天收藏满了1000,感谢各位的支持!本来应该加更的,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怕做不到,我就不许诺了,但明天我会继续2更的。 感谢秋秋打赏1万点,实在是太多了,让我很过意不去。感谢小暗,小谜,小v,纯洁,笔直,空白等诸位同学,还有很多投粉红的同学我不知道名字,在此一并道谢。 第三十二章夫闲话 西院出现异常状况的时候,东院倒是风平浪静的,只有树上的鸣蝉在单调地呱噪。院子里满墙的紫藤萝已开到荼蘼,很快就会花萎叶落。 文氏静静地倚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藤萝发呆,她想起了小时候背过的一首李白的诗:“余亦去金马,藤萝同所欢。相思在何处,桂树青云端。” 眼角不觉微湿起来“相思在何处”?那曾“藤萝同所欢”的人,倒是没在“青云端”可明明近在咫尺,却遥如天远。 熟悉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过来,她迅速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 门外很快响起了他的声音:“奶奶呢?”有丫头答:“在里屋歇晌呢。”但细竹帘子还是被掀起,然后是他略略陪着小心的问话:“佩柔,你睡了吗?” 文佩柔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这就是男人啊,猎艳之心燔如火灼,一刻也等不得的。 她还是没动弹,床前的男人又喊了一声:“佩柔?” 她这才装着如梦初醒地转过身睁开眼睛,然后露出恰如其分的惊喜表情:“你怎么有空过来了?香儿还好吧?” “她还好”朝眼前越发消瘦的身形打量了几眼后,沈渊皱起眉头:“你怎么又瘦了,最近胃口不好吗?” 文佩柔不以为意地答:“天气有点闷,就不怎么想吃东西了。” “不想吃也要勉强自己吃些,你的身子要紧,何况还有蕴儿、峻儿要照顾呢。” “是,多谢相公关心。” 说话间,文佩柔已经麻利地在小圆桌上摆上了几样时令点心,还亲手为沈渊斟上了一杯冰糖ju花茶。 沈渊见被自己冷落多日的妻子依旧如此殷勤,倒真有几分过意不去了,拉着她的手说:“你快坐下吧,别张罗了,我中午吃过饭就睡,醒了就来你这儿,都还没饿呢。” 文佩柔便温顺地在茶几另一侧坐了下来,又随口问了几句沈渊在国子监的情况,沈渊也和颜悦色地答了,不像以前,好像很烦她打听这些“爷儿们”的事情。 沈渊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还在国子监挂名读书。跟他同期入学的同窗中,他可能算是硕果仅存的一枚了,其他的不是考学走了,就是出去给人做了幕僚。 沈鹤也曾想求人引荐,把沈渊弄去做幕僚,但他自己坚持一定要从科举晋身,就像三叔四叔和大哥那样。其实,做幕僚和考科举并不冲突,有人做幕僚的同时也抽空温书,到大比之年就进场考试,也照样能考上。但儿子说他想专心读书,做父亲也不好强求,沈家又不指着那点当幕僚的束修过日子。于是,二十六岁的沈家二少依旧在混监生。 又坐了一会儿,沈渊终于把话题引到他最想知道的事情上:“听说你这里来了客人,还留了午饭?” 文佩柔点了点头:“是的,因为客人是位姑娘,我特意打发青儿去姨奶奶屋里说了一声,怕你突然回来,她不好意思。” “青儿去过吗?我怎么不知道啊。”低头啜了一口ju花茶,又嬉笑着问:“来的是什么娇客啊,你这么怕我吓到她。” 文佩柔表情淡淡地答:“其实也不算客啦,就是我们自己家里的,只是她很少过这边来。” “到底是谁呀?”沈渊再次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脸上怎么也收不住的笑容。 “就是在后园住着的姑奶奶的女儿。” 沈渊“恍然”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嘛,我是她表哥,又比她大了许多。记得她初来时,才是个几岁的小姑娘,瘦骨伶仃的,没想到几年不见,竟出落得如此出色!上回老太君中风那次猛然见到,要不是听人喊她‘俞姑娘’,我还真认不出来。” 文佩柔笑着给他续上茶水:“女大十八变嘛,她底子好,天生的美人胚子,只会越长越美的,下次你见了可别又认不出哦”完了转头朝门外喊:“青儿,你进来,中午叫你去给二少爷传话,你怎么没去啊?” 青儿睁大眼睛说:“去了啊,在门外遇到瑞儿,听说奶奶叫我去传话,便叫我在门外等。过一会子姨奶奶出来,说知道了,她会转告少爷的。” 沈渊尴尬地笑了笑:“那可能是香儿忘了吧。” 文佩柔也道:“多半是,怀孕的人,身体比平时差些,记性自然也差些。” 天知道,怀孕跟记性有什么关系。 沈渊又把话题转到中午的客人身上,很感兴趣地问起她中午都吃了些什么,聊了些什么,文佩柔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 沈渊见妻子如此温顺知趣,索性叮嘱她:“你平时没事,可以多请她来坐坐,她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府里又把她丢在那个角落里窝着,肯定很孤单的。我们也算是她的表哥表嫂,本来就该多关心些,也免得人家说我们沈府薄情,对孤女不理不睬。 文佩柔察言观色地问:“那下次她来了,若再留饭的话,要不要喊你过来?” “当然要啊”又怕妻子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急切了,振振有词地解释道:“她父亲可是状元郎,所以我想问她一些事情,比如她父亲平时都读些什么书啊,对自己也好有个借鉴。” 文佩柔连连点头,提醒他说:“她手里说不定还有她父亲当年做的文章呢,你也可以参考一下的。“ “对对对,还是娘子想得周到。” 正说得高兴,瑞儿在门口探了探头,文佩柔便命青儿打起帘子问:“是姨奶奶那边有什么事吗?” “是呃,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姨奶奶问,少爷晚上想吃点什么?” 沈渊脸色微沉,有点不耐烦地说:“这才晌午,离晚饭还早着呢。” 瑞儿嗫嚅起来:“姨奶奶说先问着,等会好打发人去跟厨房说,免得到时候” 沈渊愈加不耐了,挥手打断她的话:“今晚我在奶奶这边吃,你叫姨奶奶只管点自己吃的就好了。” “是”瑞儿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着退了下去。 文佩柔和青儿交换了一个彼此了然的眼神,青儿便说:“那等会少爷报几个菜名,我去跟厨房的人说。” 文佩柔笑道:“可以让你家少爷多报几个,我们中午可是给了周大嫂五百钱的,一顿哪里吃得完。” 沈渊眉开眼笑地问:“这么说,本少爷我是沾了那位小娇客的光了?” 文佩柔不客气地答:“可不是!要不是为了招待美人儿,我怎么会舍得破费五百钱?而且大鱼大肉一概没用,只要了几个清淡小菜。” 沈渊感兴趣的是“她喜欢吃吗?” 文佩柔沉吟着说:“还行吧,就是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胃口不是很好。” 沈渊关心地问:“她有什么心事啊。” 文佩柔嗔了他一眼:“女孩子大了,你说能有什么心事?” “真的呀,不会吧,哈哈哈!” 沈渊扬声大笑,给站在走廊那头的何姨娘听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人明明早已“相敬如冰”了,怎么一下子又这般要好起来?相公在她屋里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 这一顿晚饭,何姨娘粒米未进,沈渊大快朵颐,文佩柔食不知味。 ——分隔线—— 书评区的精华已经用完,昨天和今天写的书评只能下周再补上了。下周我会注意控制加精数量,选择性加精的。 第三十三章各出奇招 陶然居的院角有个秋千架,架上缠满了紫藤花,那是林兰馨最爱的去处。站在西厢回廊前的何姨娘往那个方向一望,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林兰馨。 她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坐在秋千架上等她的相公沈潜从太学散学回来。沈潜跟林兰馨同龄,今年也是十九岁,还在太学就读。 太学是比国子监档次略低些的公学,国子监按律只收五品以上的官员子弟就读,额定五百人;太学则是八品以上的,额定一千五百人。这两处都为生员免费提供食宿,只是京官之家个个都是膏粱子弟,哪肯在公学吃住?不过挂个名,偶尔去听听课罢了。 无论是沈渊还是沈潜,真严究起来,其实都不够格进太学或国子监的,他们的父亲沈鹤根本就没官衔。他们不过是沾了出生在侯爵府的光,勉强符合了生员资格的补充条款:祖上有荫封。 沈渊不到二十岁就进了国子监,混到现在,已成了国子监的元老。按一般条例,学业不佳多年不堪荐送,或荐送后屡次落第的,会被学校解退除名。只因为沈家连着好几代从太学和国子监中出了大量的人才,如上一代的沈鸥、沈鹄,都是进士及第;这一代的沈湛,甚至高中榜眼,所以对沈家子弟格外优厚。 不过沈渊要是明年再考不上,这国子监恐怕也混不下去了。全国统共才五百个监生定制啊,多少人打破了头想争取,你总不能一辈子占着一个名额吧。 但沈潜跟沈渊不同,沈渊是挂名学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沈潜倒是正正经经地上学。所以,这兄弟俩到最后,很有可能是弟弟比哥哥先中举。 何姨娘当然知道自己的相公在沈家子弟中只能算不成器的,可不成器也是她相公,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她费尽心机才由丫头爬到姨娘的位置,可不能屁股刚坐热,就被别人夺了宠去。失宠的姨娘比丫头还不如,丫头还有出路,还可以嫁个好人家,失宠的姨娘只好半妾半婢地在阴沟里憋屈一辈子。 何姨娘一面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往阶下走,一面在心里暗咒:那文氏半边身子都入了土的人,居然敢给她来这一手,看她将来怎么收拾她那两个小崽子!一个是女儿,一个是病秧子,都成不了气候,这二房嫡子的位置,还得由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来坐,她是决不会拱手让人的! 虽然很少打交道,何姨娘心里也清楚,林兰馨并不待见她。她们那些太太奶奶,个个都自以为高人一等,哪有眼角瞧得起做姨娘的?三少爷不过宠幸了娇杏几次,还没说收房呢,就被她明里暗里整得人都瘦了一圈儿,真是心眼比针尖儿还小,醋汁子里泡出来的醋婆娘。她也不想想,她相公能一辈子只守着她么?抬举自己的陪嫁丫头,总比抬举外路人好,这个道理都不懂,亏她还整日在人前高谈阔论地卖弄她那点见识。 心里不停地讥嘲,脸上却打点起再真诚不过的笑容,走到林兰馨跟前微微躬身道:“三少奶奶万福。” “你有了身子,就别讲究那些虚礼了”林兰馨只瞟了她的肚子一眼,就越过她重新看向院门处。 何姨娘陪着笑问:“三少奶奶是在等三少爷下学吧,你们可真恩爱。” 林兰馨没回话,何姨娘咽了口唾沫,继续自言自语:“还是三少爷真心向学,不像我们二少爷,睡到日上三杆才去,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又回来了,根本只在国子监点个卯。” 林兰馨还是不接腔,何姨娘再也寒暄不下去了,一咬牙,索性直接道明来意:“俞姑娘今儿到我们院里来了,二少奶奶还留了午饭呢。” 林兰馨这才开口问:“她来做什么?” 何姨娘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她明明跟三少奶奶走得比较近的,前几天不是才一起出去过吗?怎么今儿到了咱们院里,只在二少奶奶房里待着,竟不去看三少奶奶。我就想着,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早点解开的好,姐妹一场不容易,您说是不是?” 林兰馨狐疑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决不可能真为关心她和俞宛秋的姐妹情谊而来,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何姨娘侧耳听见西厢文氏的住处好像有了动静,决定快点把话说清楚了好走人,遂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像我这种出身低的,给人做姨娘是没有办法。俞姑娘可是官宦之后,要是着了人家的道儿,最后弄得跟我这种人一样,那就太可惜了。我见奶奶和俞姑娘交情好,特地前来提醒一声,没有别的意思” 说到这里,院门外已经响起来了家仆的迎候声:“三少爷回来了。” 何姨娘忙敛衽告退,林兰馨倒坐在秋千架上发起呆来,竟忘了起身去迎接她的相公。 ***** 这天黄昏,要去山水园的林兰馨在半路就停住了,因为她在绣房外见到了俞宛秋的丫头纹绣。 听到敲门声,薛凝碧忙把双面绣藏在柜子里放好,这才示意俞宛秋可以开门了。 林兰馨一进来就打趣道:“是不是躲在屋里说我的坏话啊,听见我来了就心虚,半天不开门。” 俞宛秋斜了她一眼:“是你心虚吧,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疑神疑鬼?” “死丫头,亏你还好意思说!你今天去了我们院,在那里逗留半天,还留下来吃了午饭,居然都不去瞧瞧我,真不够意思。” 林兰馨伸手过去要揪耳朵,俞宛秋赶紧捂住,却不料胳肢窝又挨了袭击,一时没防,笑得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喊着:“你说就说,干嘛动动手动脚。” 林兰馨趁机敲打她:“我动手动脚怕什么,要被男人动手动脚你就惨了。” 这话若在平时讲,只是一句稍微放肆了点的玩笑,但放在特定的语境里,就有了别样的涵义。一时林兰馨住了手,俞宛秋也不笑了。 薛凝碧给林兰馨倒上一杯茶,让两人安坐后,才开口道:“你家那个二少奶奶,无缘无故地把人家叫去,去了又没什么事,把我们俞姑娘弄得老大不安的,我才安慰了半天,你又来招惹。” 林兰馨看着俞宛秋半晌,方点头叹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省事的,不会那么糊涂,看来即使我今天不跑这趟,你以后也不会再去了?” 俞宛秋和薛凝碧均变了脸色,异口同声地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林兰馨安慰道:“你们也别急成那样,还不至于去一次两次就会有什么事,又不是龙潭虎穴,去了就有去无回。怎么说大家都是亲戚,眼前也尽有丫头嬷嬷侍候着,总要顾些体面吧,但去的次数多了,就免不了有疏忽的时候总之,这瓜田李下之嫌,能避则避,姑娘家的名声要紧。” 俞宛秋感激地说:“姐姐今儿能特地赶来说这番话,足见把我看得真,再想起上次的那件事,我就越发羞愧了。” 林兰馨一摆手道:“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提它干嘛?我平生最恨算计别人的人,尤其他们想算计的,还是我的姐妹,我断不会袖手旁观的。” 薛凝碧听得雾煞煞:“上次的事?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过节不成?” “没有,哪有什么过节”看来“相亲”一事还没传到绣房来,俞宛秋也巴不得少点人知道,赶紧说些别的混过去了。 ——分隔线—— 本章标题是针对前两章中的文氏而言的。文氏想借俞宛秋斗垮何姨娘,何姨娘就找上林兰馨,借她的口向俞宛秋示警,让文氏的打算落空。 第三十四章各怀心思 对于每旬才一次的琴课,俞宛秋是相当珍惜的。既然命运让她穿越,让她的生命从童年开始再重来一次,她便不能辜负了老天爷的这份厚待,在成年之前努力充实自己,然后才好离开沈府,寻求独立。 只可惜,近来的几次琴课都让魏无涯非常不满,因为学生的状态极差,注意力很不集中。整堂课犯花痴者有之,如程绮玉;面容憔悴心如死灰者有之,如沈涵清;幸灾乐祸眼含讥讽者有之,如沈涵净;不停东张西望者有之,如叶氏姐妹。算来算去,似乎只有俞宛秋一个人在认真揣摩先生的指法。 离书斋闹蛇事件已经快一个月了,沈涵清的腿早已痊愈,就如俞宛秋预料的那样,安南王府再没有派人来过。本来嘛,她们只是出于说不口的内疚,想以丰厚的赏赐来补偿一下差点被她们家世子送掉小命的受害者。如今伤也好了,该补偿的也补偿了,还有什么必要每天派人去看一个跟她们没什么关系的人呢? 于是连着几天生活在幸福云端的沈涵清由开始的不解和不安,到现在的萎靡不振。她不得不慢慢接受了沈涵净母女一再灌输给她的说法:“你以为安南太妃真能看上你?不过是可怜你罢了!” 沈涵清关起房门来,曾不止一次痛哭流涕地问自己的母亲:“真的只是可怜我吗?没道理呀,沈涵净也生过很重的病,那时候安南王一家正好在上京,但也只是派人带着礼物来探望过一回,跟对待我的态度完全不同,不,是根本没法比!姨娘你也亲眼看见的,一天派人来多少趟啊,嘘寒问暖,各种名贵礼品直往我屋里送,柜子都塞满了。这整个沈府,除了我,谁还有过这样的待遇?” “清儿,你要看开点,他们是王府,你又是庶女,本来就不般配的。”梁姨娘拼命想把陷入“世子妃”迷狂中的女儿拉回来。 沈涵清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袖,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急地嚷着:“可老太君不是说要把我过继给大太太做继女的呢?等我做了继女,就是威远侯的嫡女,也就配得上世子了。” “可是”梁氏很想告诉女儿,那不就是一句话吗?而且还是从沈涵净的辱骂声中听出来的,事后梁氏期期艾艾向老太君求证时,反被老太君说了一顿,虽然不至于怒斥,口气是很不好的。 可是沈涵清还在哀哀哭求:“姨娘,老太君不开口,我们自己去求大太太好不好?我只要那个继女的身份,又不会跟程绮玉争什么,她还是可以一心疼程绮玉的,我有您疼就够了。” 被女儿逼得没法的梁姨娘只好和女儿一起,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去了前面的青晏馆求见大太太。结果比梁姨娘想象的还要糟糕,她们根本连大太太的面都没见着,程氏的大丫头绿竹当门而立,脸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太太已经睡下了,请问姨娘和姑娘有什么急事吗?” 沈涵清想开口时,早被梁姨娘抢过话头去:“没有,没有,就是听说大太太最近身子不好,想过来看看。” 绿竹便蹲身为礼道:“那么奴婢就先代大太太谢过姨娘和姑娘了。” 沈涵清几乎是被自己的母亲拖着离开清晏馆的,这样的情形后来又上演了几次,晚上去是“太太睡下了”;白天去是“太太又出去串门子了”总之就是避不见面。 再后来,程夫人被她们缠不过,索性借口养病去了沈家在西郊的别苑。 沈涵清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父亲身上,有一回鼓足勇气跟他提起,意思是希望他去跟大老爷说说,如果大老爷同意的话,大太太还能拗过大老爷去? 沈鹤当场变脸,骂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就拂袖而去。此后的十多天,竟连梁姨娘的房门都不进了,母女俩倒成了同病相怜之人,坐在一起没说几句,就相对流泪。 这种情形下的沈涵清,哪有心思上课?暗叫称愿的沈涵净也乐得看她的可怜相。 人在莫名其妙走运时,多半不会去穷究原因,不会去费尽脑汁地想:我为什么这么走运呢?只有在莫名其妙失去时,才会死活不甘心,总想找相关人士问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们要这样对我? 沈涵清的痛苦,在于她永远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这才是最纠结、最要命的地方。 俞宛秋有时候恨不得冲上去把实情告诉她,就算死,也要让人家死个明白吧。当然她不可能那么做,安南王府想要遮掩的秘密,她若贸然揭穿,谁晓得恶霸世子会不会报复。不招惹他都如此混蛋了,若再去招惹,跟老虎头上拔毛有什么区别。 “俞宛秋,你上来示范一下刚才那个滑音。” 俞宛秋从魏无涯的眼神中确定自己没听错后,带着几分紧张抱着琴走到前面,在离魏无涯几尺远的地方面对同学坐了下来,开始弹秋风词。 到了滑音部分,她想直接弹过去,魏无涯却走过来打断她说:“坐姿不对,所以滑音效果不佳。首先腰要直,腰直则肩松肘沉,这样才能放松手腕,由虚到实,虚实结合。来,再试一遍。” 几遍之后,总算把秋风词弹好了,魏无涯又说:“把良宵引里面的滑音也示范一遍吧。” 俞宛秋忙看了一眼坐在下面的程绮玉,那妮子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好看了,遂灵机一动,提议道:“夫子,我学琴的日子短,这良宵引还不怎么会呢,不如请程绮玉上来示范吧,上次我听她弹过,很好听的。” 魏无涯面无表情地朝程绮玉说了一句:“那就你来吧。” 即使只是“顺水人情”也照样叫程绮玉激动万分。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俞宛秋用耳语般地声音说:“镇定点,好好弹”程绮玉也低低答了一声:“嗯” 俞宛秋突然意识到,连她这个最新加入的人都有上台表现的机会,程绮玉怎么好像从来没有过,莫非,魏无涯明白她的暗恋,所以故意避嫌? 心里一阵惊颤,她不觉回忆起了从前。原来暗恋入骨,是这样的难以掩饰,可笑自己还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永远不说出口,就没人知道她心底的秘密。程绮玉对魏无涯的暗恋,她来上第一堂的时候就知道了,更何况魏无涯一个人坐在她们对面,可以把每个学生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么,他刻意疏远程绮玉,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呢?还是仅仅只是不愿意接受,就像前世的连臻对自己一样,连看一眼那痴迷的眼神都觉得倒胃口? 但愿是前者吧,最后的结果如何还在其次,被痴恋的人厌弃,是一个人永生难忘的痛。 俞宛秋苦笑着想:她们这几个同窗的女孩,没经历过恋爱,倒经历了失恋,如沈涵净、沈涵清,还有自己。但愿程绮玉不要成为第四个。 ——致歉的分隔线—— 今天早上起来,本来想把前两天没加精的帖子一起加精的,于是点了十几个勾勾,再点最上面的“精华”谁知一错手,点到了旁边的“删除”想再挽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泪呀,十几个书评,就这样没了,我对不起认真写评的书友,也对不起自己。于一本新书而言,十几个书评是很珍贵的。 记得老早以前就有人向起点反映过,不该把“精华”和“删除”放在一起的,一旦手滑,就无法挽救,不知为什么那两个还是像连体婴一样,是不是打算永远在一起了? 第三十五章端午筹谋 端午节前一天,静斋书塾的课间休息时间,沈涵净忽然很恶意地当众大声说了一句:“今早安南王府派人来了。” 沈涵清立刻反射性地望过去,眼里的激动隐约可见,但沈涵净接下来的话马上将她刚升起的一点点希望的火花又给打灭了。 沈涵净说:“是来给府里送粽子的啦,我们家可是昨日就送过来了,里面有我亲手包的四喜粽子哦。记得有一年,王妃姨妈还特地派人过来说,四喜粽子味道最好,问我们再要几个。我姨妈就是这样爽快的人,要什么会直接说,若她根本就没说啥,有人要自己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也只能怪自己蠢了。” “你说谁蠢?”沈涵清冲到沈涵净面前厉声质问,那双喷着怒火的眼睛竟像笼罩在一片红雾里。 俞宛秋心惊地发现,这个女孩已经被巨大的失落感和不断加诸在她身上的羞辱给激得快要疯掉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超过了这个极限,就会崩溃。 沈涵净一开始也吓住了,但长期养成的骄横还是让她不服输地回嘴道:“谁谁蠢我就说谁!” 眼看局势一触即发,俞宛秋朝站在休息室门口“把风”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的脑子也算灵光,立刻喊道:“夫子朝这边走过来了!” 于是双方各归各位,这才避免了一场巾帼英雌之间的“战事” 沈家姐妹的内讧,对沈家来说是家庭悲剧;对俞宛秋而言,却是一件好事。至少沈涵净对她的敌意消减了许多,又或者说,沈涵净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俞宛秋身上,她又有了新的情敌,新的打击目标。这回可不是假想敌,而是真正出手跟她抢过如意郎君的人,甚至有几天,大家都以为她输给了自己的妹妹。光想到那几天的遭遇,她就恨得牙痒痒。 所以这一个月来,除了文氏偶尔的骚扰外,俞宛秋的日子过得还算逍遥,琴艺也提高了许多,不然魏无涯也不会让她上去做示范。 最夸张的是兰姨。秋风词本是一首适合初学者弹奏的很简单的曲子,俞宛秋经过多次演练终于把这首曲子弹完整后,刚好端午前晚月明风清,很适合秋风词的意境: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俞宛秋一时兴起,把兰姨拉到一旁坐好,说要把平生所学会的第一首曲子弹给她听。兰姨听了后竟热泪盈眶,半晌才说:“老爷是位多才多艺的状元郎,姑娘如今也会弹琴了,老爷和太太要是听到了该有多高兴啊。” 俞宛秋倚琴无语,这种时候她真不知该如何表现。做为失去父母的女儿,她应该陪着兰姨流泪才对,可她对那两人毫无印象,也就谈不上思忆难过了。 最后她只能劝道:“别哭别哭,明天就过节了,要开心点。” 因为端午算是年中比较大的节庆日,沈府的人要开祠堂祭祖,以粽子和樱桃、桑椹、荸荠、桃、杏等时令果品供奉祖先,完了还要大开宴席,所以那一天会比较忙。最关键是,沈府的主子和大部分仆人都会集中到中院,后园这边相对来说就比较冷清了。 俞宛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自从跟万盛庄的刘掌柜谈好典当事宜,这一个月以来,她一直没办法继续跟那边联络,更别说送出八只大箱子了。为了完成这一“壮举”她和兰姨可是商量了又商量,最后决定:为了不引起太大的注意,箱子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同时再买几只黑漆描金箱子回来搁在房里,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也确实需要再添置一些衣箱。 第二天,山水园的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待俞宛秋最后一个走出房门时,看见正厅的门上已贴好了黄纸朱印的钟馗像,其他的门上则贴着驱五毒符咒,门旁还挂了一大把菖蒲和艾子,取艾虎蒲剑之意,以镇邪灵。甚至门槛的两侧都倒贴着许多用彩纸剪成的各式葫卢,以示“泄去毒气,澄清屋宇”之意。 在门口指挥洒扫的兰姨见自家姑娘出现,恭恭敬敬地上前敛衽为礼,道一声:“姑娘吉祥!”其他几个赶紧有样学样地模仿。 俞宛秋也回了个万福:“妈妈万安。” 平时她们之间是比较随便的,但每到节庆日,兰姨一定会率众当先给她行主仆之礼。俞宛秋受礼后也会回礼,兰姨是家仆没错,但她也是长辈。 这天的打扮,除了比平时讲究些外,手腕上还得系上彩丝,这叫“长命缕”也就是祈祷长寿之意。头上是一定要戴金凤钗的,钗头还要挂一只用绫罗做成的小虎,古诗有云:“玉燕钗头艾虎轻”描写的就是这种端午节的女子装扮。 才打扮停当,茗香就领着一个粗使的婆子提来了两只竹篮,一只里面装的稀饭小菜,另一只则是粽子、鸡蛋和一瓶雄黄酒。 那婆子进来后,兰姨把她请到厅上,婆子给俞宛秋见过礼,俞宛秋才唤了一声“崔大娘”她便陪着笑说:“不敢当,姑娘有话尽管吩咐就是了。昨夜老头子还说,承姑娘的情多了,只要能帮得上忙的,定当尽力而为。” 老崔夫妻都在小厨房打杂,男的挑水劈柴拉泔水桶,女的择菜洗碗扫地,有时也帮各房跑跑腿挣点赏钱。茗香找她帮着拎过几回食盒食篮,俞宛秋给的赏钱又比别处优厚,一去二来就混熟了。因为老两口并非府里的正式仆人,所以没分到下人房,只能在外面租房歇宿,兰姨有时要买点什么,就托他们顺路带进来。 俞宛秋露出了一脸无奈的笑容,几番欲言又止,而后开口道:“也就是大娘我才敢说实话,要换个人,我还怕她笑话呢。大娘在府里也有些日子了,想必也知道我的底细,并非正经主子,在府里走动,到处都要钱打点。像今天这种日子,我都不敢到前面去,去了人人给你道‘万福’,大过节的,多少总得打赏点吧。那月银还不够一天打赏的,所以想着把从家里带来的一些笨重东西拿出去典当,反正一时也用不着,先应了急再说。” 崔大娘倒真是个质朴纯良之人,闻言立刻摸出刚从俞宛秋这里得到的赏钱,又搁到桌上说:“那这个姑娘先拿去用,早就听说姑娘无父无母,寄养在这里,府里又尽是些势利眼,没钱的确寸步难行。” 兰姨忙把那钱又给她塞进袖子里,笑道:“姑娘再穷,也不至于连这点钱都没有,大娘快拿着吧,等给姑娘办好了这件事,姑娘还会重重有赏的。” “不敢当,姑娘若要用车,让老头子赶到这里来就是了。” 俞宛秋和兰姨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由兰姨发问:“可以赶进来吗?” 崔大娘点头道:“可以,上回府里请安南太妃来赏花,事先砍树修枝,现在还堆在姑娘的院子外面呢,王主事早说让老头子抽空运出去的,只是一直没顾上。” 山水园的外墙一侧,的确有很大一堆树枝荆条。因为这里比较偏僻,那天清理后园时砍下的枝枝蔓蔓全都堆到这里来了,当然也是看准了这屋里的主子不会计较更不会去向上头抱怨。 想不到,这些东西反而成了绝好的掩护。不过俞宛秋倒有一点疑惑:“为什么要运出去扔掉呢,拿到厨房里不是可以烧吗?” 崔大娘笑着告诉她:“要是这样节约起来,那些负责采买的大爷们还赚什么?光是这园子里的枯枝落叶扫拢来,也够厨房里烧一阵子了,这事开不得先例的,不然,让主子们知道了,以后索性扣掉这份开销,让他们在自己园子里找烧柴得了。”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俞宛秋感慨地想,连一个编外打杂的仆人都了解这么多沈府的内幕,以后可千万不能小瞧了任何人。 于是跟崔大娘说好了,分次分批把箱子放进柴火中运出去,外面雇一辆大车接应,等全部汇齐后,再一起拉去万盛庄。 ——分隔线—— 下午家里停电,我还以为今天更不成了呢,还好又来了。 第三十六章出门遇匪一 打发走崔大娘,俞宛秋又犹豫起来,坐在那儿端着粟米稀饭发呆。 从小养大的孩子,眉头一皱兰姨就知道她大抵在琢磨什么,因而问道:“姑娘是对老崔两口子不放心吗?” 俞宛秋却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从她刚才要把赏钱还给我的举动,就知道她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我现在担心的是典当行那边。” “典当行怎么啦?” 俞宛秋想了想说:“以前会那么急着要把东西运出去,是那时候觉得,住在府里实在是难,尽是麻烦。现在沈家姐妹互斗,倒没我什么事儿了,就想好好在这里学点东西,要是能一直这样,估计一两年内都不会搬出去。你说这么长时间,把箱子寄放在典当行合适吗?是不是放在自己房里还安全一些呢?” 兰姨笑着安慰她:“姑娘不用担心,典当行要是连这点信用都没有,早关门大吉了。你找的那家万盛庄,我后来找人打听过,都说是老字号,信得过的。能在北大街上开店,就不是一般的铺子,上京最繁华的两条街就是南大街和北大街,其中又以北大街最热闹。那附近的长庆坊、吉庆坊,住的都是朝廷高官,北大街的门面听说贵得吓人,万盛庄能开在那里,足见资财雄厚,不是那小打小闹的。” 俞宛秋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若今天存,过几天便取,那自然没问题。她担心的是时间拖长了,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比如典当品被变卖。 跟俞宛秋比起来,兰姨显得比较安心,因为她比俞宛秋更了解这个时代的行事规则:“店里会先跟你约定好,然后在当票上写清的。他们把当品分成‘死当’和‘活当’两种,死当等于是卖给他了,任由处置;活当就是要去取的,有人还会在当票上写明,多少年后不取才可以变卖,姑娘到时候也写明就是了。” 经兰姨一番解释,俞宛秋总算是放下心来。 她会想这么多,还是源于现代社会的经历。现代奸商太多,别说百年老字号,维持几十年都难,有的公司甚至几年破产一次,破产一次就坑一次投资人的钱。还是那句话,古代的商人要比现代商人有风范多了,越是老字号,越是注重信誉。 老崔来得很快,好在箱子早就清点好了,老崔把那堆柴看了一下说:“大概要运个四五趟吧。” 俞宛秋马上做出决定:“那就一次运两只箱子。” 于是俞宛秋在屋里负责“发货”兰姨去外面雇车子接货,等最后一车“货物”运出去时,俞宛秋也躲在一堆茅草枯枝中混了出去,守门的人根本看都没看。这个厨房边的小偏门,本来就是供厨房的人进出的,老崔又是熟面孔,所以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老崔帮忙把箱子在大马车上放好,还关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他跟车。俞宛秋虽然很感激,还是拒绝了,她不想让府里的人知道她把箱子当在哪里了。 威远侯府所在的玉泉坊座落在上京的西南角,这里离内皇城并不远,因为皇城的位置本来就是上京的西南部。跟长庆坊和吉庆坊比起来,玉泉坊的住户更见显贵,不是公侯府就是王府。俞宛秋她们的马车从偏巷绕到正街后,路旁看到的尽是高大的围墙,巍峨的门楼,墙内琉璃飞檐,门牌上烫金大字,写着某某王府,某某公府,威远候府反而算爵位比较低的了。 终于驶过安南王府时,俞宛秋没能忍住好奇心,掀开车帘一边打量一边点评:“并没有多威势嘛,还不如刚才看到的郑王府和庐陵郡王府呢。” 兰姨似乎很不乐意听到有人贬损安南王府,急急地说:“这里又不是真正的安南王府,真正的安南王府在南府,这里只是王府家眷在京城的落脚处。” 俞宛秋便问:“那他们怎么老住在这里呢?” 兰姨一摊手,替安南王一家打抱不平:“皇上要的呀,王府家眷,每年必须在上京住满三个月。听说以前还要住满半年的,而且王爷必须守在藩地,后来才改成了三个月。” 俞宛秋敲了敲脑袋:“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是上一代辉宇帝景德年间发生的事,书上有记载的。当时几十个藩王联名上疏,写了好些文辞骈俪的折子,大意就是说,朝廷强行让藩王夫妻长期分离,有违天和,有伤人伦,希望减少藩王眷属留京时间。但我好像没在联名书上看到安南王府的名字啊。” 其实问出这话时她心里就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所谓树大招风,安南王府太扎眼了,确实不该参与这种联名上疏的勾当。不然,本来只是要求夫妻同居福利的小事,会被人往谋反上头联想的。 最后,先帝开恩把半年改成了三个月,安南王府算是沾了别人的光。不过这种事说不清楚的,也许安南王就是联名上疏的幕后操作者,只策划,不出头呢。 ***** 如果俞宛秋把头再抬高点,就会看见安南王府的某处屋脊上正坐着一个人。不过那人的脸色臭得可以,因为小福子正仰着快要断掉的脖子,站着地上不住地哀求:“主子,您下来吧,该更衣了,这都辰时了,今儿是端午,太妃马上就会派人来传您过去的。” 他的主子身上还穿着短打扮的练功服,眼睛看都懒得看他,不知在望着何处出神。 小福子又苦求数遍后,他家主子终于烦了,警告他说:“再罗嗦一句,我就像上次那样把你挂在这里。” 小福子赶紧闭嘴,上次的经历实在是太可怕了。主子轻功好,上房下梁如履平地,他可没练过功夫啊,被主子提起来放到屋檐上,吓得他手脚并用抱**窄的飞檐喊救命,最后还是好心的马管家叫人拿来梯子,才把他接了下去。 正苦恼着,他家主子的臭脸突然绽开了一抹兴味的笑意:“咦,那不是死丫头吗?” 小福子纳闷地问:“哪个死丫头啊?” 他家主子已经从屋脊上几个起落跳了下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嘴里含糊地说:“就是那个死丫头。” 小福子追着喊:“世子,您要出去吗?现在大门口肯定很多人的,太妃要是知道您又跑出去了” “谁说我要从大门走了?你守在这里,要是太妃派人来传,说我等一会就过去。”话音未落,人已经纵身跳上了高墙。 “可是您都出去了”小福子追到墙下时,就只见青色的身影一闪,他家主子已经消失在墙外,唯有声音远远地传来:“我很快就回来了。” “才怪,每次都这样哄我,当我是猪啊,次次都信你。”小福子的脸皱得比苦瓜还苦。 第三十七章出门遇匪二 俞宛秋在万盛庄典当行逗留了大约半个时辰,手续倒不是很繁琐,主要是她还有点不放心,又问了许多问题。一一得到满意答复后,才携着兰姨走了出来,八个箱子换成了一张当票。 心里不是没有疑虑的,但箱子放在沈府终非长久之计,她离开只是迟早的问题,这八个箱子必须先处理,因为她在沈府的情况也时刻处在变化中。 二太太母女是暂时放过她了,但文氏又搅和进来。最近一个月两次带着孩子到山水园拜访,殷殷勤勤地相邀,一心想把她再哄去陶然居西厢做客。虽然小峻那孩子她委实怜爱,但一想到文氏打的主意,就觉得遍体生寒。爱孩子没错,想给孩子找个爱他的后妈也没错,但总得顾着对方的感受吧,你可怜不是让别人为你牺牲一辈子幸福的理由。 如果条件允许,她愿意尽自己所能为文氏照顾峻儿,但决不是文氏设定的那种照顾法。她喜不喜欢沈渊姑且不论,首先文氏就没有权力为别人决定一生。 把那些烦心事暂时抛开,俞宛秋带着兰姨好好逛了一次街。她们先去了成衣店,给兰姨买了两套衣裳,也给四个丫头各买了一套。又去生药铺补齐了一些日常用的药材,自从来到异世,俞宛秋就把医书也划定在阅读范围内,因为知道古代没有成药,即使头痛脑热也要配药现熬,于是在山水园里种了一些常见的药草。但到底不齐全,难得上街一次,就补了许多。 之后便叫赶车的师傅带她们去了多宝斋。俞宛秋本想一起进去的,兰姨见店里人多,其中更有两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双眼乱瞟,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便对俞宛秋说:“你就在车上等着吧,我下去买就行了。” 俞宛秋也看见了那两个男人,就没有异议地留下了。 兰姨的身影刚消失在店门口,她的马车忽然动了起来,俞宛秋大惊,用手推车门时,才发现车门不知何时已从外面锁上了。 “妈妈,妈妈”她本能地喊着自己的乳母,可马车一旦跑起来,速度飞快,早就离多宝斋有一段距离了。 她又喊“救命”车子却越发如离弦之箭,路上行人纷纷躲避,街道两旁的惊叫声此起彼伏,甚至盖过了她的呼喊声。 她不得不在慌乱中认清了眼前的事实:她似乎被人劫持了! 是因为那八只箱子引来的觊觎吗?像这种典当行,行事规则应该跟现代的银行一样,只认存折不认人,谁拿着票据去领取都是一样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俞宛秋也不喊救命了,反正喊也没用,路上的人躲马车都来不及了,谁还顾不上马车里的人。她取下头上的凤钗,在颠簸的马车中努力抵住车壁以稳住身子,然后用凤钗的尖头挑开小布虎的缝线,掏出一些填充物,把当票叠得小小的塞进去,再把小布虎用丝带绑在自己的手腕上。 其实她也知道,也许所有的小动作都是徒劳无益的,人家抓住了她的人,还怕她不交出东西?对付女孩子的办法多的是。但若对方真为当票而来,她不给,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就像某些小说中的情节。 不管怎样,保护好自己的财产,是人的本能,最后究竟要不要交出去,就得看情况而定。只要对方不是杀人如麻的歹徒,她就相信自己有办法自救。 北大街她上次跟林兰馨出来时只逛过中心一段,再往北走就不熟悉了。所以,当马车终于停下来时,她四顾茫然,只知道到了比较偏僻的地带,按马车奔驰的方向,应该是城北墙根处。她记得这里有个玉佛寺,如果能侥幸留下一条命,也许可以去玉佛寺求救。 车门被打开了,站在外面的是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那人朝她一声阴笑:“死丫头,原来你是个贼!偷了那么多东西,还把赃物放在典当行,被我捉到了吧?本世子今天就替天行道,快把当票交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虽然这个人很恶毒也很恶霸,但总比地痞流氓要档次高一点,特别下三滥的手段应该还使不出来,俞宛秋反而心安了一些,不急不徐地问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些东西是我偷的?证人是谁?苦主又是谁?” “苦主多着呢,京兆府里没告破的偷窃案不知有多少。至于证人,本世子就是证人,你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孤女,从哪里突然冒出七八只大箱子了?而且每个都那么重。” 俞宛秋不想跟他啰嗦些没营养的废话,兰姨这会儿肯定快急疯了,她决定实话实说:“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如果你真有打听过我的情况,就该知道我决不是一无所有的。我父亲曾做过三任知府,最后一任就在南府,我是他唯一的女儿,那八只箱子里装着他们留给我的所有家当。” 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话,但很快又变脸说:“你先把当票给我,我会派人去沈府调查的,如果你所言属实,沈府也确实没丢东西,我可以把当票还给你。你要是不给”他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我就自己搜!” “你,你真无耻!” “你不交出来,故意把当票藏在身上等我搜,才是真无耻。” 俞宛秋第一次体会到了“肺都快气炸了”是什么感觉。 “我数一二三,你再不交出来我就搜了,现在开始,一二三。” 飞快地数到三,连她的一句话都没听完:“当票在我乳”母那里。 那人一脸鄙夷之极的表情:“啧啧,真是天下第一无耻的女人,故意把当票放在那种地方让我搜。” 被气到极点,俞宛秋反而懒得跟他计较了,她慢慢挪到车门外,趁他不备,一脚将他踢开,然后飞快坐到赶车人的位置,拔下钗子在马屁股上一扎。马儿吃痛,立刻飞跑起来,她双手抓紧马缰,努力把身子往后仰,这才没有倒栽下去。 让她惊愕不已的是,这么快的马速,他竟然能追上来,并且在电光石火间跃上车辕,与她并驾齐驱,嘴里还怒骂着:“你找死是不是?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抢过马鞭连着刷刷刷,每一下都抽打在被俞宛秋扎过的马屁股上。马儿完全疯狂了,嘶吼声不绝于耳,所幸地处偏僻,路上少有行人,不然准得踩死几个倒霉鬼。 眼看马车就要失去控制,俞宛秋绝望地闭上眼睛。 一阵风声从耳畔呼呼响过,待她发现自己被人裹挟着落到地面时,她先楞了半秒,然后哇地一声吐出了早就在胸腹间上涌的东西。旁边有人猛地跳开,嘴里低咒着:“要吐不会走远点啊,真是恶心死了。” 直到连苦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俞宛秋才弯着腰喘着粗气为自己辩解:“你不劫我的车,我会吐成这样?恶心也是你造成的。” “哈,你也知道我是打劫的啊,快把当票交出来!本世子替你保管,是你的荣幸。” “做梦!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要叫非礼了。”是谁说他天生有恐女症,所到之处三丈之内不许有女人出现的?明明就是登徒子嘛。 登徒子的嘴脸总是千古如一的:“你叫啊,这种地方,你叫破嗓子也没人理的。” 不管了,她真的叫了起来:“来人啊,非礼啦,来人啊,安南王府的世子强抢民女啦!”一面喊,一面朝有人的地方飞跑。 再偏僻的地方也是京城,远远的,还是看得见有几个人影正朝这边走过来。 赵佑熙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没命奔跑的身影,真要提气追赶,他很快就可以追上她。但估计她吓得更厉害,喊得更大声吧,真让人听见,然后传出安南王世子强抢民女的谣言,也不好对家里交代的。 “死丫头,算你狠,下次别再让我碰上!”他悻悻地转身离去。 第三十八章忧心忡忡 一大清早出门,午时才回家,这中间的几个时辰怎么跟人交代呢?这是俞宛秋在回来的路上考虑得最多的问题。 当时在城北逃开混蛋世子后,她喊着“救命”跑向几个陌生人,心里惴惴不安地想:“老天保佑这几位大哥是好人,可别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啊。” 事实证明,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会塞牙的。那几个男人见城根僻静处突然冒出一个绝美的小姑娘,一个个眼睛都直了,口水的吞咽声清晰可闻。俞宛秋顿感不妙,回身拔腿就跑,再次喊“救命”这回是真的要喊人来救命了。 那一刻,她希望混蛋世子不要走。与其落到那几个人手里,她情愿继续跟恶霸打交道,至少恶霸是知根知底的人,不是流窜犯。 最后出现拯救她的,是几个僧人。 她读过梁国的地理志,也研究过上京的城市布局,知道城北有一间著名的寺庙,只是不知离此有多远。所以她在呼救的时候,心里喊着各位佛祖的法号,也许真是佛祖显灵了吧,从另一个方向来了几个僧人,不仅赶跑了见色起意的混混,还替她雇了一辆马车把她送回了家。 兰姨抱着失而复得的姑娘哭得一塌糊涂,抖着手把她从头摸到脚,一遍遍地问:“你没事吧,在外面没吃亏吧?” 俞宛秋只得一遍遍告诉她:“没有,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可是,你这衣角,怎么脏了?” 俞宛秋低头一看,忙跟她解释道:“马车跑得太快,我受不住颠簸,下车就吐了。” “不是别人弄的?”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别人又没靠近我。” 俞宛秋知道,兰姨对她的说法是半信半疑的。为了少生事端,她完全隐去了被混蛋世子劫持、欺负等情节,只说马儿突然受惊发狂,赶车人也拉不住,为了避开闹市区,只好把马车往人少的地方赶。最后马跑累了,马车也快散架了,这才停了下来。 因为停车处比较偏僻,她走了好久才终于雇到了一辆车,所以回来得比较晚。 可怜的兰姨,大街上丢了姑娘,为了姑娘的名节,又不敢声张,自己在点心店、府衙和沈府之间来回奔波,悄悄打探消息。最后几个丫头也出动了,几个人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直到俞宛秋回家,才把她们召了回来。 俞宛秋心里把混蛋世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无故发疯把她的马车赶去城北,又把她丢在那里自生自灭,害她差点落到几个流氓手里。她跟他前辈子有仇啊,两次都快被他害死了。 待兰姨哭够了,俞宛秋才想起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没惊动府里吧?” “没有”兰姨马上摇头“遮掩都来不及了,哪里敢让她们知道?又不知会造出什么谣言来。” 俞宛秋到此时方觉得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风波已过,有惊无险,她重重地倒在香眠枕上,深吸了一口熟悉的艾草薄荷香。 这香眠枕是她自己做的,里面放有ju花、艾草、合花n屯、薄荷等宁神醒脑的药草。艾草和ju花是她院子里种得最多的植物,她喜欢那种若有似无的药草香,清幽爽洁,宁谧淡远,适合经历了两世的穿越人那颗不汲不求的心。 闭上眼睛,她带着几分庆幸说:“还好今天是端午,府里的人忙着祭祖、过节,没空搭理我。” 这时茗香走进来禀告:“兰姨和姑娘走后,老太君和二少奶奶都派人过来了的。” 俞宛秋一骨碌坐了起来:“来做什么?你们又是怎么回话的?” 茗香说:“老太君那边是绿萼来的,请姑娘中午过去吃饭,我站在院子里说姑娘今儿有些发热,喝了姜汤蒙着被子在捂汗呢,中午就不去了,怕这热病过人。谁知把绿萼打发走了,二少奶奶又亲自过来,非要进房去看姑娘。素琴姐姐只好假装进去回禀,出来又假装替姑娘传话,说二少奶奶身子骨本就不好,比别人更容易过病,就别进去了,等姑娘好了再去看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听见这话才高兴了,还说‘就这么说定了,我等着你哦’。” 兰姨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下次我们不去她还能强拉不成。” “就是”俞宛秋笑着安慰有些不安的茗香:“你和素琴都很机灵,只要把当时混过去了,以后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应付,你别担心。” **** 安南王府里,可怜的小福子又巴巴地仰着脖子望着屋脊上的世子,他坐在那里起码有半个时辰了,不仅没挪位置,连身体姿势都没变,只有眼睛不时紧张不安地瞟着墙外。 小福子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第一百零一次提醒道:“世子,您不是说要去洗浴的呢,给您准备的热水都换过几次了。” 他以为世子不会搭理的,谁知世子这回倒开口了:“冷了就冷了吧,这种天气,洗冷水澡也一样。” “那,您饿不饿,奴才这就去传饭好不好?等您洗好了,正好可以吃。” “不急,再等会儿吧。” “可是这都未时了,您还没吃午饭呢。老太妃打发人来过好几趟了,奴才只好撒谎,说您去庙里进香了,老太君还回了一句,‘什么进香,他就是看庙会人多,想去玩罢了。’” 半天没回音,小福子不抬头看也知道,他家主子又出神了。 今儿早上辰时世子翻墙走后,他直到将近未时才等来了世子。谁知人刚进门就叫来几个护院,让他们速去沈府打听俞姑娘的消息,还特意交代只能偷偷打听,不能让人知道是安南王府派去的人。 小福子抓破了头皮也想不明白,世子跟俞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说两人要好吧,上次那蛇分明是对付俞姑娘的;说是对头呢,这会儿世子表现出来的又明明是关心,还有担忧。 小福子没猜错,赵佑熙确实在担忧。今天在城北被俞宛秋大喊“非礼”的举动气走后,他运起轻功一路直奔,很快就到了城区人烟稠密处。他站在人家的屋顶上,把下面的街景看得分明,结果就看到了某处小巷里恶少调戏民女的戏码。他正好一腔郁闷无处发泄,跳下去一顿拳脚,把恶少主仆打得落花流水,瘫在地上捧着猪头呻吟。 最可笑的是那位被救的女子,立刻梨花带雨地扑上来,说什么“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为免听到更恶心的话,他急忙打断她:“你不用谢,我不是为了救你,我是为了揍他。” 他想揍人,刚好看到欠揍的,就这么简单。 说完正要离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那个死丫头不会遇到这种事吧?死丫头可比这个女人好看多了,这女人都有人调戏,那死丫头 念头刚起,他的人已经朝来路飞奔,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赶回城北停车处,那里早已没有一个人了。 他呆立良久,越想越慌,于是沿途询问,走一段距离就问路人:“可有见到一位穿着月白凌袄,淡青色洒花襦裙,淡青披帛,长得很漂亮的姑娘?” 所有的人都朝他摇头,因为多处搜寻,四方打听,他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王府。 回府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派人去沈府打听那丫头有没有回来。如果不是怕目标太大,他本想亲自去的,死丫头虽然很不乖,很欠管教,要真出点什么事,他又觉得不忍。 院墙外总算出现了护院的身影,他急忙跳下去,三步两脚赶到门口问:“打听到没有?” 护院躬身回道:“打听到了,今天沈府摆宴,老太君派人请俞姑娘赴席,那边回说姑娘病了。” “病了?” “是的,说今儿一天都没出门。” 赵佑熙脸上的忧急之色更深了,这是不是表明:她还没有回来,屋里的人只好以病为辞? 他急得团团转,过了一会又想出一个办法说:“这样吧,你们去请个大夫,到了府门口就说给俞姑娘看病的,那府里人多,今天又忙着过节,肯定没人细查。” 一切果然跟他预料的一样,大夫很容易就进去了,俞宛秋还以为是老太君差人请的,客客气气地让进山水园的正厅奉茶。但没让诊脉,隔着帘子说自己屋里备有药草,已经煎药服下了,多谢大夫跑腿云云,病没诊,赏钱却照给不误。 那天的午后,俞宛秋都舒舒服服地歇晌了,赵世子还在听着几个亲随打听到的情报汇总,最后,他们总算让他相信,俞宛秋是真的已经平安回家了。 第三十九章不欢而散 俞宛秋曾于深夜人静时多次思考过安南世子的动机,还记得他把自己劫持到城北后,脸上那得意兼恶意的笑容。她相信,他并没有真地以为自己是什么贼,她的样子很像贼吗?一看就是娇弱的小姑娘好不好。 要说做贼,还是他比较有潜质,一看就是练家子,穿房入户、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不过呢,人家又“不差钱”除非当作业余爱好,否则是不会做梁上君子的。 仔细梳理他们自相遇以来的过节——虽然她一直不承认他们之间存在这个词,但恶霸坚持有,做为弱势的一方,她否认无效。最后她勉强得出结论:大概是自己没巴结他吧。对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来说,不巴结就是没把他大爷放在眼里,就是挑战王权,必须得到惩戒。 算了,她告诉自己,何必跟那种人计较呢,下次若再狭路相逢,她发誓一定不会再像东岳庙那样挑衅他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老虎头上捋什么须?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要是在东岳庙她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也不朝他竖起中指,今天的这番祸事应该就可以避免了吧。 她都不敢去想,万一没遇到那几个和尚,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是不堪受辱而死,还是已经变成了残花败柳,而后被卖进了妓院? 只希望以后都不要再遇见他了,她再也经不起另一次惊吓,她不是猫,没有九条命。 打劫事件后的第二天,吃过晚饭,俞宛秋沿着后园的小径漫步。这是她一直以来形成的习惯,不要人跟随,一个人静静地走,顺便想点事情。 那天也跟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安静,她打量着满眼繁花碧树,心竟也慢慢地宁帖舒适起来。见识了外面世界险恶的一面后,她开始觉得,住在门禁森严的高墙内也未尝不是好事,起码对弱女子来说是一种保护。 可惜,就像“门锁只能锁君子”高墙也只对安分守己的人有用。她只一个恍神,就见一个人影落到自己面前,轻盈如斯,足尖点地时竟听不见任何声响。她却没心思赞叹古代轻功的厉害,因为她被吓到了,只知道瞪着眼前的人发呆。 “昨天我走后你没遇到什么事吧?”他开口问。 别瞪他,他也不想来的,可又怕传回去的消息有出入。左思右想,终究敌不过内心的不安,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眼见为实。 他看见她散学回家,看见她的丫头拎着食盒回来。又过了很久,才看见她松松地挽着刚沐浴过的长发出来散步,而四周正好没旁人,他便现身了。 俞宛秋恨不得能骂他几句出出气,可想到自己昨夜发的誓,还是忍了下来,客气而又冷淡地说:“多谢世子记挂,没遇到什么事。”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继续追问。 “碰到几个和尚,出家人慈悲,替我叫了辆车子送回来的。” 没想到实话实说的结果,是她得到了一顿训诫:“出家人也不是个个都慈悲,你下次碰到和尚也要小心点,不见得这次他们帮了你,以后碰到的和尚就都是好人。” 俞宛秋差点反唇相讥:“别人都不是好人,只是你是好人,行了吧。” 咬牙忍了忍,她低眉顺眼地回了一句:“您说得是。” 赵佑熙不悦地皱起了浓眉。她不驯时,他恼火;现在乖了,他又不是滋味,总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以淡漠的客套来表达对他的不满与排拒。 他烦躁地扒拉着头发问:“那几只大箱子真是你的,不是偷来的?” 俞宛秋气得握紧了拳头,正要出声对抗,忽然意识到,他其实就是在故意挑衅,她越发怒,便越中了他的计。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用十分平缓的语调说:“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解释过了,即便是官府,也得证据确凿才能入罪,世子尽可以去寻找证据。天色晚了,孤男寡女不宜独处,世子请回吧。” 他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这是在赶他走么?她居然敢! 如果他从前门进来,这府里的人必把他奉为上宾,就是威远侯沈鹏,在他面前也得躬身回话,以“臣”自称。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孤女,竟敢对他下逐客令。 激愤之下,他冲口而出:“这又不是你家,本世子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你有什么资格赶人?” 俞宛秋胸口急剧起伏,半晌方道:“世子说得对,臣女的确没权力请您走,世子爱留多久就留多久吧,恕臣女不能奉陪了。” 言毕,转身疾步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月亮门内,然后“砰”地一声,关闭了院门。 赵佑熙黯然立在原处,心里说不出的懊悔。他真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的,可他就是不能忍受她用如此冷淡疏离的态度对他,与其那样,还不如让她继续不驯,继续跟他针锋相对。于是他故意说些难听的话,好激发出她的真情绪,哪怕是用骂的,也好过假模假样地称他“世子”自称“臣女”他平日里听这些还听得不够么。 兰姨见姑娘好好地出去散步,回来却一脸怒气,诧异地问:“怎么啦?是不是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人,还是听到什么话了?” “都没有,就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心里烦闷。” “又想起什么了?跟妈妈说说,别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 “不至于啦”她努力对自己的乳母露出笑容,然后垂下头道:“其实不是因为这个,我怕说了你们会害怕,才想瞒着。是我刚刚好像看见草丛里有条蛇,给吓到了。” “啊,又有蛇?”端着茶盘走过来的茗香发出一声惊呼。知墨一面整理书架一面说:“这个时节,有蛇也不稀奇。园子又大,住的人又少,树丛茅草也多,容易招来这些东西。” 兰姨便叮嘱:“那你以后出去散步要小心点,别往草密的地方走。” 俞宛秋趁机表明:“哪里还敢散步啊,我最怕这玩意了,还是等没蛇了再说吧。” 纹绣放下手里的针黹道:“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进土。现在才五月,离九月还有好几个月呢。” 俞宛秋叹道:“几个月就几个月吧,总比被蛇咬了好。” 心里却在想:其实不用等几个月的,那一家人好像三月中旬就来京了,算一算日子,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再过一个月,就该回南府去了吧。到时候,她就可以继续散步了。 第四十章尚刁难 每次看到教礼仪的徐尚宫,俞宛秋都会想到一个人物:容嬷嬷。 倒不是说徐尚宫长得像容嬷嬷,事实上她很秀气的,完全没有容嬷嬷那一脸横肉。以她年将六旬的高龄,依然能给人秀气的感觉,可见年轻的时候也是位美人。有几分姿色,有几分才气,在宫里混了半辈子,却没混成宫妃,一直干着服务员的工作。终身未婚,无儿无女,老了从尚宫位上退下来,在京城某个小巷买了所小宅子安身。 如果何小慧不穿越,大概就是这样的生活经历了,虽然她们的工作性质不同。 俞宛秋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徐尚宫是不是爱上了先帝,就像前世的她爱上了自己的老板一样?即使得不到他的宠爱,也不愿在芳华正盛时出宫嫁人,而是默默地守在他身边,直到他去世,才离开有他的地方,在人世间度过最后的岁月。 徐尚宫的礼仪课可不只教形体动作那么简单,她也有文字部分的讲授,甚至有自编教材。这说明她不是临时上阵,而是把教闺秀礼仪当成了退休后的另一份职业。 后来打听到的情况也证实了这一想法,还是沈涵净告诉她的,说徐尚宫同时在她的舅舅和姨父家教导礼仪。 俞宛秋记得自己当时还说了一句很小家子气的话:“既然都是请的同一个嬷嬷,大家又是亲眷,为什么不索性合在一起呢。”她的意思,这样不是可以省下另外两笔授课费了。 沈涵净瞥了她一眼,努力地不把鄙夷摆在脸上,淡淡地说:“真正讲究的人家,一个姑娘就请一个教引嬷嬷,像我们这样一大堆人才请一个,已经够寒碜了!没办法,谁教家里人多呢。” 这口气,竟有点感叹时艰的意思了,但怎么听着那么不舒服,是因为她嫌上课的人多了吗?她最好搞清楚,俞宛秋可没沾沈家的光,嫡母沈鹃送她来时给了沈家多少钱,沈家的人可以装呆不认,但别指望她真呆,会因为沈涵净的话而不安。 “都进来吧。”那边徐尚宫拍起了巴掌。 到底是京城有名的教引嬷嬷,徐尚宫上课时很注意劳逸结合、松池有度,她一般上一堂课讲理论,下一堂课就实践,当然,在讲的过程中也会同时进行动作示范。 今天给她们讲的是五礼之一“宾礼”中的“九拜”其实九拜中的八拜,如稽首、顿首、褒拜、奇拜之类,都是男人之礼,唯有“肃拜”才是属于女子的礼仪。 礼记少仪中说:“妇人吉事,虽有君赐,肃拜”说妇女参加吉庆活动,即使接受国君赏赐,也只需要行肃拜礼就行了。 所以其他八拜徐尚宫只略略带过,着重给她们讲“肃拜”至于肃拜的姿势,自编教材中有很详细地描述“跪而微俯其首,下其手。则首虽俯,不至于手。手虽下,不至于地。” 俞宛秋不承认自己古文基础差,可这段话她楞是没看明白,正头晕晕目茫茫不知所云,徐尚书却叫到了她的名字:“俞宛秋,你上来,把肃拜给她们做一遍。” “可是”她根本没弄懂啊,而且老师都没示范标准动作,怎么先叫她示范上了? 但既然被点到,死也要上去的,于是硬着头皮,照自己的理解做了一遍:跪下,俯首,手合在一起放在脑袋和地面之间。这该是“下其手”而又“不至于地”了吧。 “不对,身体没跪正,肩膀是斜的,脑袋是歪的,还有你的手,你是怎么放的?”徐尚宫伸出戒尺不客气打在俞宛秋手上,冷笑一声道:“知道的说我在教礼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教你们捉鱼呢。” 教室里轰然笑开了,其中沈涵净的笑声最大。最近二人的关系虽有破冰迹象,但能看到俞宛秋当堂出丑,沈涵净还是很乐意的。 知墨和茗香脸都气红了,茗香甚至狠狠剜了沈涵净一眼,俞宛秋忙用眼神制止。这丫头最近嫌家里无聊,缠着要跟知墨一起当她的“书童”她也觉得让身边的丫头多学点东西是好事,于是把她也带上了。沈涵净嚷嚷“人多了”估计也有这层意思在里面吧,嫌她带两个侍墨丫头,比正宗的侯府小姐还排场。 就为了“肃礼”动作,俞宛秋让徐尚宫足足折腾了半堂课,到最后开恩让她归位时,她腿都软了,膝盖处更是火辣辣的。 终于熬到散学,知墨和茗香一左一右扶住她问:“姑娘,腿痛不痛,能不能走啊。” 俞宛秋朝她们一笑:“没你们说的那么娇贵啦,当时有点累而已,现在早没事了。” 看着徐尚宫的身影消失,同窗们也纷纷走出了门,茗香忿忿地说:“我看徐尚书分明是有意的,她就是看我们家姑娘不顺眼,故意整人。” 俞宛秋笑着提醒:“是尚宫,不是尚书。” 茗香鼓着眼睛望着姑娘的脸上的笑容:“姑娘,你都不生气,她这样整你?” 俞宛秋摇了摇头:“她对我的态度是很严厉,比其他任何学生都严厉。我起初也是像你这样想的,以为她看我不顺眼,后来却慢慢悟出了另一层涵义。” 知墨问:“什么涵义?” “不是有句话,叫‘玉不琢,不成器’吗?有些师傅对最看重的弟子才最严厉,不然,你求她管,她还懒得理你呢。” “可是”茗香有些不解:“徐尚宫就一从宫里出来的女官,难道她想培养姑娘做她的接班人,也把姑娘送进宫当女官不成?” 知墨上下打量着自家姑娘,乐呵呵地说:“咱们姑娘要进去也是当娘娘啊,当什么女官,那不是暴殄天物吗?除非皇帝老子眼睛瞎了。” 俞宛秋横了她一眼,沉声低斥:“怎么你如今也口无遮拦起来?要是外面走廊里有人,把这话传出去,一来犯了大不敬的罪;再来,万一以讹传讹,变成了我想进宫当娘娘,岂不又是一桩笑料?” 知墨羞愧地低下头:“姑娘,我错了,一时忘形,就说溜了嘴。” 茗香一向是行动派,已经冲到外面去了,没一会儿回来说:“外面没人,姑娘别担心。” 俞宛秋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知墨无意中说的那句玩笑话。她可没忘记古代有选秀制度,徐尚宫可千万别打的是这个主意啊。把她培养好了送进宫选秀去,这种高级老鸨的勾当,据说很来财的,若是送上去的人讨得了上头主子的欢心,重赏下来,她的养老金就有着落了,不用再辛苦奔波,一把年纪了还到处给人教礼仪。 不是俞宛秋爱多想,而是五年一次的选秀好像快到了,府里的下人们也有提到过。据说民间又要掀起一波嫁娶热潮了,利欲熏心者毕竟只是少数,但凡有点良心的,都不会想把女儿送进宫里,那世上最阴暗残酷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