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橙黄橘绿时》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节 最是橙黄橘绿时 作者: 云朵偷喝我酒 【文案】 姑苏谢氏女,谢蕴,惊才绝绝,章台杨柳,及笄之日,王氏夫人将一只祖传青玉镯赠之。 此时,一道赐婚圣旨裹挟秋雨入了江南。 半月后,谢蕴带着十余车藏书作嫁妆入了邺都,嫁与了戚国公府嫡次子,戚钰。 邺都小魔王,凶名在外,最擅横行霸道之事。 上一世,谢蕴恪守规矩,晨昏定省,督促戚钰读书,科考入仕,夜里还要寻人去请这混账胚子来做羞人事,好早日为戚家开枝散叶。 最后,戚钰如她所愿中榜入仕,晚间家宴,却是与众人道,要将表妹阿瑶纳入府中做姨娘。 谢蕴头回失了礼数,先行离席。 修书一封,与祖父言禀。 十日后,她得信,叔父带着她幼弟来接她和离归家之时,路遇水患,尸骨无存。 一朝重生,谢蕴回到了出嫁第二日。 注:架空勿考据,尊重你我他。 ·女主重生后会发疯,可怕得很。 ·婚恋日常风,节奏慢。 ·文名来自《赠刘景文》苏轼。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轻松 日久生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蕴,戚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模范贤妻重生后发疯了 立意:人立于世,无愧于心 ===================================== 第1章 纳妾 景明五年,邺都。 春寒料峭,夜凉如水。 淅淅沥沥的雨丝斜斜落在堂前飞燕,往来下人脚步匆匆,报喜道:“禀公主、国公爷、二娘子,二爷回来了!” 永嘉公主微微颔首,身后嬷嬷上前,给那小厮一把金瓜子当赏钱,又吩咐丫鬟们摆膳。 脚步声叠叠,畅园阁顿时添了许多热闹。 永嘉公主笑盈盈的与坐在下首的儿媳道:“总算是你的辛苦没白费,那混账小子如今也拜官入了仕途。” 谢蕴闻言起身,颔首见了一礼,含笑道:“分明是父亲母亲将二爷教的好,哪里是媳妇的功劳了?” 两厢客气,那边石桌上已然摆好了锅子,菜食。 这细雨斜飞,吃拨霞供最是时宜。 朦胧人影撑着油伞走近时,谢蕴扶着肚子迎了两步,廊下烛火照映出伞下两抹身影,她含笑的脸倏地僵了一瞬。 “青瑶也来了?”永嘉公主瞧见,扭头责骂身后伺候的人,“没眼风的东西,府中是缺一把油伞不成,竟是不知给青瑶郡主递上一递?若是传扬出去被人嚼舌根子,都仔细被拖出去发卖出府!” 方才欢快的气氛倏然沉了下来,亭阁中的丫鬟小厮顿时跪了一地。 谢蕴自知婆母这色厉内荏的一番话是为了自己,垂了垂眼,缓步上前,姿态温顺的替戚钰解了身上沾了潮冷雨丝的大氅。 头顶传来一声轻嗤,她动作一顿,将换下的大氅递给侯在旁边的丫鬟,刚恭顺的退了两步,就听见了戚钰那副混不吝的语气。 “母亲又何必指桑骂槐?” 永嘉公主气得瞪他。 混小子,她这是为了谁? “正好今日都在,我便说一件事”,戚钰扬声道,声音在这潮湿阴冷中,透着几分清亮,“我要纳阿瑶进门。” 这话如同一道闷雷,亭阁中霎时只闻得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蕴只觉耳边嗡鸣几声,所有的景物都在瞬间远去,又倏地拉近,脑子发懵。 “混账!”国公爷拍桌子怒喝一声,“你媳妇替你操劳许多,你倒好,一进家门便直呼纳妾,谁教你的规矩?!” “来人!去将我的马鞭拿来!” 永嘉公主拍拍他,眉眼间神色沉沉,“你说你要纳阿瑶?” “是。”戚钰一副浑然不惧的姿态,答得铿锵有力。 谢蕴垂着眉眼站在一侧,掌心传来刺痛,将眼眶中的酸涩勉强憋了回去。 “阿瑶虽是兄长庶出,但也是王府郡主,纵然王兄王嫂皆已不在世,也自有皇后娘娘替其操持亲事,戚钰,你要纳她,且不够,今日这话我便当没听过,来人,送青瑶郡主回府,日后也不必登门。”永嘉公主压着怒气道。 身后嬷嬷刚要动,便见那一身青衫的姑娘倏然跪在了地上,膝行两步,两手抓着永嘉公主的手哭求道:“还请姑母疼阿瑶一疼,阿瑶与钰哥哥自幼一同长大,早已情根深种,还请姑母成全,纵使舍了郡主身份,与钰哥哥做妾,阿瑶也心甘情愿。” 永嘉郡主冷笑一声,“情根深种,心甘情愿,你可知这话传扬出去,日后没有哪家高门愿聘你为妇?” “阿瑶知晓,但,无悔。”梁青瑶双手交叠,叩首道。 忽的,一旁传来几声干呕。 “娘子……”丫鬟问月赶忙上前。 谢蕴接过那方熏过香的巾帕,拭了拭唇,折身道:“父亲母亲,我身子不适,便先告退了。” 不等永嘉公主开口,谢蕴已然转身,带着两个丫鬟穿过了游廊,往自己院子里去。 成婚三载,这是她头回失了礼数。 谢蕴自问,过去三年,不曾有过逾距错处,侍奉公婆,掌管中馈,督促郎君上进,替他绵延子嗣,未曾堕了谢氏门风。 她知戚钰对她不算心悦,可他们夫妻纵然不像兄嫂那般琴瑟和鸣,可也称得上相敬如宾。 如今想来,却觉笑话一场。 她劳苦三年,日日督促,不成想他入仕途第一日,竟是将自己家表妹带了回来,要纳为妾室。 谢蕴不知他们二人谋划此事多久,也不想去想家中父母可曾知情,但忽的想起,她初嫁来国公府时,府中丫鬟嚼口舌的几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 往日不曾入心,现在却觉,倒不是空穴来风。 细雨斜飞落在脸上,湿凉一片。 谢蕴仰头瞧了瞧那不见月的阴沉天,唇角讽笑。 她乃谢氏长女,哪家儿郎嫁不得?若非永嘉公主与官家请旨,又何苦远从姑苏嫁来邺都,做了旁人眼中的恶人,抢了原属她梁青瑶的正妻之位! 他戚钰若当真那般心悦梁青瑶,何不从开始便拦下那道旨意,三媒六聘娶她梁青瑶为妇!何苦来哉做出今日这等私相授受之事恶心人?! “娘子,仔细路滑……”丫鬟问月撑着伞,急急扶住了她。 谢蕴抬手,抹去脸上湿凉,抬眼瞧了会儿院中门匾,吩咐道:“去将东西收一收,搬去清水小筑。” “娘子!”小丫鬟听雪急了,“凭什么我们要搬走,二爷做出那等落脸面之事,就算要走……” “听雪!”谢蕴斥了一声,“不可妄言。” 她虽出嫁为人妇,但家中也有祖父定乾坤,叔父叔母替她做主。 兹事体大,未敢自专,特书祖父,跪问何如。 书信寄出,又十日。 这中间,院外如何,谢蕴未可知,自那日回来,清水小筑便闭了门扉。 永嘉公主其间差人来问,也不曾入门。 至于戚钰…… 初时来叩过几次门,被问月劝走了,时日一长,也淡了。 “娘子,安胎汤药好了,可要现下用?”问月端着汤药进来问。 谢蕴‘嗯’了声,伸手接过,浓稠的药汁泛着苦涩,忽的,听雪哭着跑了进来。 “怎的这般没规矩……”问月微微皱眉,低斥一句。 “姑娘、姑娘……”听雪哭得抽噎,“家主与五郎君路遇水患,人没了……” “啪!” 苦涩药味顿时散满了次间。 谢蕴恍若呆滞了一般,声音颤的厉害,“你说、什么?” “没了,家主与郎君没了,尸骨无存……”听雪哭着喊。 谢蕴只觉眼前发晕,人影重重,耳边嗡鸣阵阵,身子不受控的倒了下去,似是有人大步跨了进来,与她耳边急切喊:“宜初,宜初……” “宜初,醒醒,别睡,我来带你回家了。” 谢蕴双眸沉沉阖上时想—— 是回姑苏吗? 她出嫁那年,最是橙黄橘绿好时宜。 第2章 景明二年 周身萦绕着团团白雾,辨不清方向。 耳边似有人唤她,嗓音轻轻柔柔。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节 忽的,唇上微凉,酸涩清香洇入唇齿间。 耳边低低的偷笑声逐渐清晰,谢蕴睁开眸子时,眼前清明一片。 正值日落时,残云火红一片,映了半边天。 “就说姑娘是馋我们姑苏的青橘了吧,你还偏不信。”眉眼娇俏灵动的小丫鬟蹲在旁边,语气骄傲道。 问月嗔她一眼,这法子,也就这坏丫头能想得出来。 “姑娘醒醒神,该用晚膳了。” 人如其名,声音温柔如月。 谢蕴怔然一息,急急抓住她的手腕问:“我叔父与弟弟呢?” 问月对上她转息间通红的眼,怔愣片刻,不解其意的道:“禀娘子,家主早上便出门了,五郎君与夫人在桐疏苑,您不也知晓?” “叔母也来了?”谢蕴问着,急切起身。 她这才忽觉,这里不是清水小筑,而是清风堂的主院。 “几时搬了过来?”谢蕴皱眉问。 问月与听雪对视一眼,两脸不解。 听雪凑近谢蕴小声道:“姑娘莫不是睡糊涂了?您昨儿嫁进了这戚国公府,这是二爷的院子,不在咱们姑苏了。” 谢蕴瞳孔骤然紧缩,捏着帕子的手不觉颤了颤。 昨日,嫁进来? 问月道:“二爷估摸着是不回来用膳了,娘子是在咱们院子里用,还是去桐疏苑与夫人和五郎君一道?” 话音刚落,谢蕴已然抬脚往外走,“去桐疏苑。” 她且不知是如何成了这般,但若是回到过去,在叔父与幼弟无事时,那便是好的。 谢蕴一路走得急,听雪如今才不过十三,身量比她们都矮上一些,梳着双丫髻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碎碎念一句:“姑娘疼疼我,慢着些呀……” 谢蕴胸腔里一颗心扑腾的厉害,只得亲眼瞧见叔父与幼弟,她才能放下心来,顺嘴哄道:“乖些,一会儿让厨房给你做点心吃。” 听雪顿时笑得甜蜜蜜,“姑娘真好~” 桐疏苑离戚钰的清风堂不过一盏茶的路,行进门口时,谢蕴已然跑了起来,丫鬟瞧见,愣了一瞬,忙屈膝行礼。 “大姑娘。” “姑娘来见夫人,还请姐姐通传一声。”问月妥帖道。 刚说两句,次间的窗棂忽的被人从里面撑开了,一颗圆脑袋探了出来。 小少年面容俊秀,摇头晃脑好不得意,“我就与叔母说,阿姐晌午来一同用过饭,晚上也必然是要来的嘛。” 谢蕴呼吸一滞,竟是潸然落了泪。 “阿姐哭什么?”谢执顿时慌了,匆匆自屋里跑出来,仰着脑袋瞧她,“是想我啦?” 谢蕴捏捏他尚且软乎乎的小手,又摸摸脑袋,‘嗯’了声。 她这般应声,谢执倒是有些羞臊,背着小手,说话添了几分大人的老成,别别扭扭道:“我今年都十岁啦,再过两年,就可自己上这邺都来瞧你,莫哭。” 谢蕴深吸口气,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压下眼眶里的湿热酸涩,又‘嗯’了声。 “姑娘,郎君,夫人请您进来说话。”丫鬟禀道。 外间,一美妇人凭窗而坐,听见动静,含笑瞧来,“怎么的还哭鼻子了?” 谢蕴顿时眼眶又是一热,难以想象,若是叔父真的亡故,叔母又该是如何难过。 “想叔母了。”谢蕴上前行了一福礼道。 谢夫人朝她伸手,揶揄调笑:“我还当是你郎君欺负你了。” 谢蕴挨着她坐下,拿了块桂花糕递给了旁边的听雪,这才道:“歇了一觉,魇着了,还以为叔父与阿执不在了。” 听雪在旁边咬着桂花糕直点头,邀功道:“姑娘歇在院儿里,怎么唤都不醒,还是奴婢喂了姑娘一瓣青橘才醒呢。” 谢夫人又塞给她一块桃花酥,好笑道:“也就你能想出这法子。” 听雪接过,点头如捣蒜,十分自豪。 “邺都不比姑苏,早晚凉”,谢夫人说了句,又叮嘱丫鬟,“你们跟在姑娘身边伺候,要警醒着些。” “是,夫人。” 说了会儿话,谢蕴才问起,“叔父回来用膳吗?” 谢夫人摇了摇头,“你叔父在邺都门生众多,许多也入朝为官,拜帖攒了一摞,挨到你昨儿成亲,今日才有功夫出门去。” 谢蕴点点头。 无妨,她明日再来就是。 桐疏苑有厨房,厨子也是永嘉公主特意寻来的,做的一手江淮菜。 谢蕴许久没有吃到家乡风味了,饭都多用了一碗。 谢夫人只当她是担忧日后吃不到了,心疼的紧,道:“别怕,待我走时,去与你婆母说,将这厨子调去你院儿里。” 若是从前,谢蕴定不会收,哪有新妇进门几日,便向婆母要厨子的?传出去于名声有损。但如今,罢了,何必汲汲营营,为求一个好名声。 谢蕴‘嗯’了声,“多谢叔母。” 用过晚膳,三人又说了一通话,谢蕴带着问月、听雪要回自己院子了。 谢执将她送至门口。 谢蕴拍拍他,“进去吧,明儿我还来。” 前世她恪守规矩,哪里知晓他巴巴儿的等着她来用晚膳。 但如今想,什么规矩都重不过家人,更何况,永嘉公主将叔父三人安置在桐疏苑,又未尝不是藏了几分她时常过来的心思? 谢执闻言,这才笑了,把着门闩道:“我瞧着阿姐走。” 从桐疏苑出来,有一片稀稀落落的梧桐林,夜里行时,灯笼烛火一照,疏影重重有些瘆得慌。 听雪挪着步子悄悄凑近谢蕴,嘴上却道:“奴婢给姑娘照明。” 问月在旁边噗嗤笑了声,道:“说什么姑娘,分明是你自个儿害怕。” 谢蕴也勾了勾唇,“幼时来我院子时就怕黑,如今多年过去,却依旧如此,毫无长进。” 听雪不满辩驳道:“三岁看老,奴婢三岁时怕黑,长到十三岁就能不怕啦?就像姑娘喜爱青橘,这些年不也未曾变过?” 问月听得摇头,柔声细语道:“这话哪里是这般用的?让你读些书,偏不听。” “有道理便好,只是可惜,日后姑娘都吃不到青橘了。”听雪咕哝一句。 谢蕴垂着眼没说话。 确有几分道理。 戚钰心悦梁青瑶,少年是,弱冠之年亦然。 回到清风堂,谢蕴忽的驻足,抬头瞧那门匾。 “姑娘?”听雪不解的唤她,也顺着视线看去,没有东西呀。 谢蕴边抬脚往里走,边道:“帮我备笔墨。” “是,娘子。” 屋中红绸喜烛都被丫鬟撤了,只有帐子里一张水红鸳鸯交颈的喜被还留着。 谢蕴瞧了两眼,吩咐道:“将这喜被换走。” “姑娘,可要用这床织花锦缎的?”听雪打开箱笼问道。 “不必,用那素色雪梨的便好。” 谢蕴净了手,坐于书案后。 卷柏宣纸上,簪花小楷娟秀。 景明二年。 “不必研墨了”,谢蕴道,“这幅字也不必收,就放在这儿。” 问月愣了一瞬,“娘子今日不习字了?” “嗯,去备水吧,我要沐浴了。”谢蕴从书案后起身,坐到了梳妆镜前。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却觉与景明五年的不甚相似。 分明才过了三年,眉眼却不似此时镜中少女清透,莹白的脸带着些软乎,气度恬淡。 时人爱弱柳扶风的柔弱,当下女子多如是。 镜中女子却不然,黛眉云鬓,发间一支流苏钗,却也压不住好颜色。 眼珠乌润,琼鼻樱唇,两颗唇珠饱满,添了几分娇憨。 经久不见,恍若隔世。 她又扯唇笑笑,可不是隔世? “娘子,发通好了。”问月道。 半个时辰后,谢蕴裹着一身淡香湿气从湢室出来,听雪带着几个婆子进去清扫。 头发擦得半干,又擦了香膏后,谢蕴道:“安置吧。” “娘子,可要给二爷留灯?”问月问。 “不必。”谢蕴垂着眼说。 上一世,她房中亮了一夜的烛火,也未曾等到归人。 因着这事,永嘉公主还特意将戚钰叫去,训斥了一顿,之后半月,戚钰都一脸不情愿的宿在她屋里。 先前那些想不通的嫌弃,现下都有了缘由。 戚钰不曾将她视为良人爱侣,自是不愿与她同屋檐。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节 她几乎是不受控的想,如今他怕不是与梁青瑶在一处。 “将廊下烛火也熄了吧,你们都去歇息,不必守夜。”谢蕴又道。 “娘子,这不合规矩。”问月小声道。 不等谢蕴开口,旁边的听雪却是冷哼一声,不高兴道:“我们姑娘的规矩多好啊,都亥时了,二爷迟迟不归,且不打发人来说一声,我们姑娘又何必等?” 谢蕴被她语气里的幽怨逗得勾唇笑笑,摆摆手道:“去吧。” 问月虽觉不妥,但也没有多劝。 她家姑娘向来是聪慧的,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屋子里倏然暗下,谢蕴翻了个身闭上眼。 忽的,又唰的睁开。 她不能睡! 如若醒来时是景明五年…… 夜半,一道黑影进了清风堂。 瞧见廊下一片漆黑时,脚步一滞,而后才咕哝一句什么,轻手轻脚的推门进了屋子。 微弱的烛火亮在内室,戚钰关上门停了一瞬,没等到什么动静,不尴不尬的摸摸鼻子进了湢室,过了半晌,湿着头发出来,拖沓着步子往屏风那边走。 思忖片刻,刚想开口,绕过屏风,目之所及,却是微张着唇愣住了。 床上的人,头悬梁! 一头青丝被胡乱抓起与帐子拴在一处,整个人半倒不倒的歪在榻上,呼吸绵长。 戚钰:“……” 这是在等他时睡着了吗? 戚钰眼底闪过些心虚,生出几分歉疚,轻手轻脚的上前,将她与帐子绾在一处的头发解开,手中青丝顺滑,如他床上锦缎一般。 眼瞧着那脑袋晃了晃便要歪到床上,戚钰慌忙伸手扶住,见她没醒,松了口气,将她放在床榻里侧。 倒不是他故意让她久等,只是今日出城,路途远了些。 戚钰去吹了灯,脱鞋上床,扯了一角被子盖住肚子。 不是他的锦被,不甚舒服。 刚合上眼,一团暖热滚进了怀里,有什么毛茸茸蹭在他脖颈处。 戚钰顿时咻的睁开,微瞪着眼,浑身僵直不敢动,唯有胸腔处砰砰。 不是世家女吗? 世家女睡觉这般不规矩? 世家女会抱他? 可他是她郎君欸。 手指抠抠床榻,一只手磨磨蹭蹭的环上她的腰。 戚钰缓缓吐出口气,又抿抿唇,带着她往里侧躺躺。 过了半刻,他瞪着圆眼睛,扯开寝衣,抬手扇扇风。 呼! 这被子是用什么做的,好热。 第3章 家规 谢蕴醒来时,葱白手指摩挲着被子上的梨花绣纹,盯着床帐瞧了片刻,长舒口气。 床帐一侧银铃响,听雪、问月叩门进来。 谢蕴摸摸头发,问:“昨夜你们可曾进来?” 听雪摇摇脑袋,十分乖巧道:“姑娘昨儿让奴婢去歇着,奴婢就歇着了,睡得可美了。” 问月也道:“奴婢也不曾进来,娘子可是觉得有何异样?” “无事。” 许是她绑的太松,夜里太乏困,便不仔细松开了。 “姑娘,今日穿哪身衣裳呀?”伺候梳洗后,听雪捧着两套衣裳来问。 谢蕴看了眼桌上昨夜写的字,浑身松泛许多,只是一扭头,瞧见她怀里那套青色衣裳,顿时只觉心口难受的紧。 “将那套拿走,日后不要拿出来。”谢蕴指着那套青色衣裙道。 闻言,不止听雪,旁边伺候绾发的问月也面露疑惑。 “可是,娘子素来不是最爱青黛两色?” 谢蕴指尖掐进掌心,才勉强咽下那恶心感,道:“不喜青色了。” 她厌屋及乌。 听雪虽是不解,但也照做,将那青色衣裙压了箱底,抱着一套湛蓝色襦裙等在一旁。 晨昏定省,未至辰时,谢蕴便带着两个丫鬟便往云七堂去。 一路上,听雪愤愤不平的碎碎念,“二爷昨儿当真没回来,哪家郎君如他这般,真是气煞人,姑娘方才过门,他便这般行事,丝毫没有器量……” “到了。”谢蕴温声打断她的话。 院子里仆役在洒扫,叠声问安。 永嘉公主身边伺候的嬷嬷闻声来,将谢蕴请了进去,“二娘子稍坐。” “嬷嬷忙吧,不必招呼。”谢蕴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前后脚的功夫,松月堂的戚显夫妻也到了。 “兄长,嫂子。”谢蕴起身,颔首行礼道。 大嫂白氏含笑与她回了一礼。 “二郎呢?没同你一道来?”戚显左右扫了眼,问道。 “今早起身,不曾见过二爷。”谢蕴微垂着眼答。 上世,戚显也是这般问,谢蕴当时替戚钰搪塞了一句,但如今,去他的吧。 国公爷虽健在,但早些年间,常年在外征战,戚显作为兄长,早早担起了照顾幼弟的职责,若说戚钰怕什么,那便唯有这兄长。 顿时,戚显皱了皱眉,面色冷肃,低斥了句:“愈发没规矩了。” 立在谢蕴身后的听雪微不可察的点头,她好想直接说,二爷压根儿就没回来,但她不敢,大爷有些骇人。 二爷长得白净,像是戏本子里的玉面小生,大爷就不行了,是那握刀的武夫,她瞧一眼他横眉冷竖的生气的模样,就想抖腿。 片刻后,嬷嬷过来请他们过去。 “母亲懿安。”三人行礼道。 永嘉公主今日穿了件牡丹襦裙,一眼瞧去,雍容华贵,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她抬抬手,面上神色无奈,“无需多礼,过来坐。” 三人依次坐下。 “你们夫妻难得回来,不必日日晨起请安,二郎媳妇也是,每逢十过来坐坐就好。” 永嘉公主说着,瞧了眼她身上的襦裙,又道:“邺都不比姑苏,早晚凉的紧,多添件衣裳。” 她扭头,与嬷嬷道:“去将我新做的那件月白蓝色的斗篷拿来,二郎媳妇模样好,穿着衬她。” “多谢母亲,儿媳差人回去拿一件便是,怎敢拿母亲的?”谢蕴忙道。 “无碍,不过一件斗篷罢了,安心穿着,身子要紧。” 三人说了会儿话,永嘉公主留了他们用饭。 出去时,恰好戚钰姗姗来迟。 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他脚步稍顿。 她今日穿的如冬日雪,恬静好看。 漏光落在脸侧,似是镀了一层绒色,能瞧得出周身的温柔书卷气,将那张姣好面容的颜色都压下去几分。 永嘉公主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你媳妇与你兄嫂都过来两刻钟了,你怎的才来?” 戚钰慌乱移开眼,偷悄悄红了耳朵,嘴上笑嘻嘻道:“梦见母亲说想吃玉江楼的蒸子鹅了,儿子这不一早就去给您买了?” “怕不是你自个儿馋嘴了,那我当什么幌子?”永嘉公主没好气道。 戚钰讪讪笑了笑,对上他大哥的眼神时,又眼皮一跳,僵着脖子扭开,却正好瞧见了旁边垂眼温顺听着的谢蕴。 不像夜里那般黏人,但……一样的乖。 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那双眼微微抬起,视线撞上。 他心底一紧,她无波无澜,若无其事的挪开了。 戚钰木着脸:“……” 女人都是这般? 夜里白日两幅面孔? 国公爷回来,一桌人依次坐下,丫鬟在身后布菜。 戚钰眼珠子落在他带回来的那道蒸子鹅上,眼瞧着桌上几人都动过几次筷子,唯有身侧的人没动,他耐不住,吭哧着低声问:“你不想尝尝吗?” 闻言,问月心想:二爷可算是知道疼人了。 她刚要夹一筷子,就听她家姑娘开了口。 “二爷用便好。”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4节 语调淡淡。 问月伸出去的手默默收了回来。 她实在冷淡,戚钰脑袋扭回来,也不再献殷勤,泄愤似的,将那碟子里剩下的几块蒸子鹅夹走,一股脑的塞进了嘴里。 永嘉公主余光瞥见他粗鲁吃相,顿时细眉微蹙,又扫了眼垂首吃粥的谢蕴,再看向戚钰,眼神示意他。 戚钰没看见,仍狼吞虎咽。 永嘉公主揉了揉额角,头疼的紧。 用过早饭,几人告退。 戚钰扭身欲走,被喊住了。 “你随我来。”戚显道。 “先等等,我有几句话与他说。”永嘉公主道。 闻言,谢蕴与白氏先行离去了。 白氏,名唤白珠儿,是江陵富商之女。 谢蕴对其,知之甚微。 上世,白氏随夫镇守江陵,她所知,也不过是从丫鬟婆子嘴里听过几句。 戚显江陵一战成名,以寡胜多,当日粮草危急,幸得江陵富商白氏一族支持,这才大胜。 据传闻,白氏出粮草,是以姻缘来换。是以,白珠儿一介行商之女,才得以嫁与国公府嫡长子为妻。 不过,二人感情甚笃,算时日,白氏与戚显膝下已有一女,襁褓八月,唤莹姐儿。 行过一段,寒暄几句,谢蕴与白氏在岔路分开。 听雪憋了一路,这才小声道:“也不知公主寻二爷是何事,二爷会怪姑娘方才不帮忙打掩护吗?” 谢蕴无甚担忧,戚钰为数不多的优点,便是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担,不会怨怪迁怒,至于永嘉公主,戚钰这混账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多是她宠惯出来的,至多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念叨几句。 如谢蕴所料,永嘉公主涂着丹寇的手指,都恨不得戳在这混账胚子脑袋上,气道:“你媳妇知书达理,性子娴静,模样姣好,就连家世门第都丝毫没有高攀,哪里不衬你心意了?” “你一天一夜未归,人家识大体也未曾有一句怨言,这样的媳妇,你娘我入宫几次,若非有你大哥平定江陵在前,怎能让官家松口,拟了那道旨意?你竟不识抬举!” 戚钰反驳:“我何曾未归了?昨儿我虽是回来的晚些,但也回来啦。” 永嘉公主大手一挥,翻了个白眼,“少糊弄人,今早我就让嬷嬷去问了,门房小厮说你不曾回来过。” 戚钰:“……” 早知道这般冤枉,他就不翻墙了,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来。 “往前几年,我给你兄长物色正妻之时,莫说是四家之首的谢氏,就是博陵崔氏的姑娘,他身为国公世子也娶不到”,永嘉公主说着叹了口气,“只可惜你兄长生不逢时,若是晚几年,我求这道旨意,倒是一桩好姻缘。” 戚显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将手里的茶盏放下,道:“我媳妇很好。” 永嘉公主白他一眼,“就知护着白氏,我可说她一句不好了?” 戚显拱拱手告饶。 “就是眼皮子浅,哪家正房夫人是跟着郎君在外的?说是绵延子嗣,当我瞧不出来,不过是怕你将身边伺候的丫鬟收了房罢了。” 戚显无奈道:“珠儿从前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很是不易,她父亲光是妾室就住了几院子,有此担忧也属寻常,再者,结发为夫妻,也是我想与她在一处。” 他这般说,永嘉公主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余光一瞥,瞧见旁边那个听得眼珠子飞来转去的,又是一气,“你可听懂了些什么?” 戚钰点点头,“兄长心悦大嫂啊。” “……” 永嘉公主头疼的摆摆手,“赶紧走,净惹我心烦。” 戚钰起身,行了个礼,不情愿承认自己惹人烦。 刚出门,就被戚显薅住了后脖领。 “大哥!不许这样抓我!”戚钰叫嚷着挣了挣,没挣脱,“我都成亲了!” 戚显冷哼一声,“这些年我在外,倒是没人给你紧紧皮子了,这般放肆。” “……” 戚钰浑身一抖。 桐疏苑。 谢家主坐在廊下教考谢执功课,谢蕴与谢夫人临窗而坐莳花,不时低语几句。 今儿日头好,听雪与问月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一碟炒栗子剥着吃。 忽的,外头丫鬟进来,禀报道:“大爷身边的小厮过来了,说是替大爷给二娘子传几句话。” 廊下谢执背书的声音一停,从撑开的窗棂看向谢蕴。 谢蕴微微抬眼,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一小厮跟着丫鬟进来,规规矩矩的挨个儿问安,这才道:“禀二娘子,我家大爷差小的来与您说一声,二爷混账,大爷已经行家规训了他,还请二娘子与二爷莫要心生嫌隙,还有一句,大爷说,请娘子莫怪他下手狠辣。” 闻言,谢家主与谢夫人眉头皆一动,对视一眼。 谢蕴倒是脸色淡淡,含笑道:“劳烦小哥儿转告大爷,多谢大爷替我做主,兄长教训幼弟,理所应当,妾自当感激涕零,无谓怨怪。” 她只恨不在场,没给大爷递板子。 第4章 郎君 小厮退下后,谢夫人才道:“这是出了何事?” 谢蕴斟了杯茶递给她,将今早的事说了。 谢家主在廊下道:“大郎倒是明事理的,只可惜他不久居邺都。” 谢蕴闻言好笑,“叔父不是常说,不可将希冀托付与他人吗?” 谢家主留了美髯,顿时吹胡子瞪她,“还不是为着你能省心些?” 谢蕴笑了笑,道:“知叔父好意,只是这日子,是我与他戚钰过的,兄长再是好,也不好插手我们院子里的事,你们也无需担心,戚钰年岁浅,难免顽劣,心性不坏,我不与他计较,这日子也不会难过。” 相伴三载,戚钰如何,她心知肚明。 苛求的少了,烦心事自也会少上许多。 “日子且长,慢慢来”,谢夫人安慰一句,又道:“若是有何难处,只管往家里来信,你虽出嫁,但也依旧是咱们谢家的大姑娘,上头有你祖父在,不论何事,自有家里为你做主,莫要自个儿憋着,忍着。” “阿蕴记下了。”谢蕴道。 她眨眨眼睛,将那酸涩潮湿憋了回去,忽的放下手中花枝,凑头出去瞧谢家主,道:“我方才说的,叔父可记下了?” 谢家主顿时气得又想瞪她。 倒是谢夫人从旁笑,捏着一支秋海棠在她手臂上轻拍了下,揶揄道:“你叔父哪里肯?他这般年纪,你让他与毛头小子一般去与人学凫水,他哪里拉得下脸面来?” 谢家主被老妻这话噎得说不出来,憋红了脸。 谢执站在跟前偷笑,被抓了包。 “还笑,书背得磕磕巴巴,这些日子没用功。”谢家主训他道。 谢执也不辩驳。 这些时日,他阿姐出嫁,他如何能静得下来心来背书? 谢家主自是也知晓,没提罚他之事。 谢蕴倒是坚持道:“叔父且年轻呢,日后少不得要上邺都来瞧我,不会凫水可不成,若是路上横生枝节,岂不是要我难过死?” 谢夫人咋舌,拍她一巴掌,“呸呸,方才成婚,正逢喜事呢,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谢蕴顺势依过去,目光却是瞟向廊下老头儿,故作叹息道:“叔母也要来瞧我,叔父若是连凫水都不会,要如何护着你呀?” 谢家主:“……” 这七寸倒是被她拿捏了。 临近晌午,谢蕴也一副没打算回自己院子的架势。 “二爷不是在?”谢夫人道。 “他在又如何了?”谢蕴不以为意,“昨儿他晾我一日,我礼尚往来还他一天,不然,一声不吭的,倒是显得我脾气好,任人拿捏呢。” 谢夫人一想,倒是这理儿。 他们且在呢,那戚二郎便敢这般对她家姑娘不上心,待得过两日他们走了,还不定得怎么冷遇呢。 有些脾气也好,不会受混小子欺负。 便是公主那边有话,也是他家小子无理在前,挑不出阿蕴的错处来。 谢蕴虽是这般说,但心里到底是没想多少。 如今能见到亲人,看见他们安然无恙,那便足够了,只想与他们多瞧几眼,多待半刻。 这一待,便是月色西沉。 谢蕴进来时,戚钰正趴在外间榻上。 瞧见她,他嘴巴动了动,幽怨又委屈的道:“你怎的才回来?” 谢蕴一怔。 晃眼三年,她都险些忘了,初识时这人恣意又天真,还未曾像后来那般,说话阴阳怪气。 “我不是怪你啊”,戚钰又吭哧出声,替自己解释一句,“我晌午等你,你都没回来用饭。” 谢蕴垂了垂眼,淡漠道:“二爷昨日不归时,不也未曾捎来口信儿?” 这话入了耳,像是在故意为之的报复一般。 哪知戚钰却是眼睛一亮,似是欢喜,嘴唇动了动说:“你睚眦必报?” 谢蕴斜他一眼,未作应答,抬脚往里间去。 戚钰的声音响在身后。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5节 “我昨日不是故意不给你说的,有点紧急事,出了城,一往一返,颇费功夫,这才没让人递口信儿,你也晾了我一回,我们扯平了。” “二爷说是便是吧。” 戚钰:“……” 这话怎的听着这般气人? 谢蕴倒不是有意为之。 头一年还成,后来两年,两人独处时,时常讥讽相对,哪怕如今的戚钰纯良,不比那时,但她想起那夜的事,想起尸骨无存的叔父与幼弟,也难免迁怒。 谢蕴深吸口气,唤来丫鬟。 “将二爷的软枕放去外间榻上。” 外头戚钰听见,只以为她是关切,喜滋滋道:“不用,我用不着。” 谢蕴仿若没听见一般,还在交代:“喊二爷跟前伺候的丫鬟来,擦身沐浴,换衣擦药,以及夜里要用的被子,都让她安置好,从前如何伺候,现在亦如此。” 问月微微发愣的瞧她,“娘子……” “去吧。”谢蕴打断道。 方才还喜滋滋的人,顿时蔫儿了吧唧的趴在榻上,等得丫鬟出去,屋子里只剩他俩,他方才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蕴拿了本书翻开,淡声道:“二爷这话讲得没道理。” “如何没道理?你不喜欢我带回来的蒸子鹅,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菜,你也不关心我,我被兄长行了家法,你问都没问一句”,戚钰越说越难过,还有些委屈,“我们都结发为夫妻了,你却随丫头们喊我二爷……” 谢蕴被外间那人搅得看不进去书,语气不耐道:“那你觉得当如何?” “至、至少唤我一声夫君……”戚钰抠着榻上锦缎刺绣花纹,小声道。 谢蕴唇角勾着一抹讽笑。 她自小学规矩,又如何不知晓,出嫁当唤夫郎一声郎君? 只是那人的话犹在耳边。 他笑得淡薄,眼神锐利得似是要扎进她心底,轻飘飘说了句:“我倒是不知,自己是你郎君。” 谢蕴不记得那日之事了,倒是记得听得这话时的难堪,以及敞着的门口小厮投来的那一眼神色。 谢蕴敛起眼底神色,半晌未翻得一页书。 戚钰没等到她开口,心底堆满了失落。 心想:若是他昨日没出城,她是不是就不会这般不待见他了? 木芙蓉的屏风相隔,静默半晌,谢蕴进了湢室沐浴。 戚钰房里伺候的丫鬟进来,作势要替他擦洗。 手还未碰到衣角,戚钰便躲开了,冷着脸道:“出去。” 丫鬟一愣,惶惶然的退下了。 小半个时辰后,谢蕴沐浴出来,像是没瞧见他一般,径直入了内室,坐在梳妆镜前通发。 戚钰心里嘟囔许久,终是轻咳一声,神色不甚自在道:“我不舒服。” “问月,去替二爷请大夫来。”谢蕴朝外唤了一声。 “是,娘子。” “不、不用!”戚钰又急急道,额头抵着手臂,露出的一截脖颈染上了一层绯色。 谢蕴朝他瞧了两眼,与问月摇摇头,后者识趣儿的退下了。 她起身行至榻前,未弯腰,只是垂着眸子问:“二爷可是要出恭?” 瞬间,戚钰脖颈绯色更甚,连着耳根都烧着了一般。 他声音闷闷:“我身后疼。” 谢蕴瞧着他这般模样,忽的心软了两寸。 她虽是不愿承认,但委实对三年后的戚钰有所怨怼。 可此时趴在榻上,言语委屈的人,与那时所去甚远。 三年间,不只是她变了,他亦然。 她伸手,道:“袍子解了吧。” 葱白指尖附上他的衣襟,戚钰垂眼瞧着,忽的问:“你还气吗?” 那一瞬间,一股酥麻感自尾椎窜了上来,谢蕴头皮发麻,眼睛定定的看他。 但不是。 他眸子里的清透,是三年后没有的。 不是那个他。 他也不知,她芥蒂疏远的真正缘由。 “我昨儿不是有意晾着你的,实在是下人来报,说我城外马场里的马生了岔子,我这才慌忙去了。” 马场? 谢蕴脸上微微诧异。 上世,她不曾听闻他养了马场。 “这事我爹娘也不知道,你别与他们说啊。”戚钰又叮嘱一句。 谢蕴视线落在他眼睛里,还是问出了口。 “你昨儿可见了青瑶郡主?” 戚钰微微点头。 就是梁青瑶派人来知会他的。 却是见谢蕴瞬间眼神失望。 他不解,刚想问,她已转身往门口走了两步。 “问月,去寻二爷的丫鬟来伺候。” “我不用她。”戚钰连忙道。 谢蕴恍若未闻,垂着眼进了内室。 “二爷身子不便,今夜便歇在外间吧。” 话音刚落,内室的烛火倏地灭了。 戚钰:“……” 凭什么不让他说话? 谢蕴平躺着,听着外间窸窸窣窣的挪动声,忽的想起了上世。 女子十五而笄,叔母早早便为她准备及笄礼了。奈何不巧,笄礼前忽的生了一场病,祖父做主,将她的及笄礼延后一年。 十六岁及笄礼时,王夫人将一只青玉镯给了她。 谢蕴知那是何意。 王家兄长长她两岁,是个温润君子。若是不出意外,她将是王家妇。 谁料,叔母将替她收下那只青玉镯时,小厮冒着细雨急急来禀,说是官家传了圣旨来。 月后,她入了邺都,进了国公府,嫁与了戚钰。 到底是年纪小,对情爱一事心向往之。 戚钰长了一副好皮囊,唇红齿白,面冠如玉,她未曾见过他在邺都横行霸道的模样,只知道他的吻是热的,怀里是暖的。 她读过许多书,盼着能与他鹣鲽情深。 他也曾对她很好,会在出府玩乐时想带她一起,谢蕴碍于规矩,不曾去过一次。但他回来时,会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邺都时兴的吃食。 可…… “砰!” 外间戚钰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 谢蕴倏然回神,侧了侧身,阖上了眸子。 勉强擦了身,自己上了药,戚钰趴在外间榻上,渐渐睡得昏沉。 许久后,突然睁开了眼,朝里间竖着耳朵听了片刻。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似有隐约的啜泣声。 戚钰嘟囔一句:我睡硬邦邦的榻都没哭…… 虽如此想,但还是默默爬了起来。 第5章 她害羞 戚钰摸到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烛火,昏黄摇曳。 他今日挨了顿狠的,一动,身后的伤便扯得疼,不过几步,额上已然冒了汗。 木芙蓉屏风后,床帐整齐垂落着,隐约能瞧见里面缩着的鼓包轮廓。 细微的哭声很轻,不像幼时宫里那些公主和梁青瑶哭得惹人烦,倒像是他捡回马场的那只小白猫,孱弱的紧,一下一下舔他掌心的马奶,惹人心痒的很。 戚钰将烛火搁到床边灯盏,掀开帐帘轻声道:“你哭什么?” 蜷缩在里侧的人没应,但是哭声止了。 床边空了一大半位置,似是特意为了谁留的。 戚钰摸摸鼻子,盯着那道背影瞧了一瞬,温吞的爬上了床。 他也不知她这般嘴硬心软,说是让他在外间榻上睡,却是又给他留了位置。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6节 戚钰想了想,今日大哥说的话。 她初来府上,最最亲近之人便是他了,他合该多看顾、体谅着些。 他抿抿唇,又道:“你莫要怕,父亲母亲是很好相与之人,大哥大嫂也很好,我……我也会疼你的……” 后面一句,声音倏然低了下去,似是窘迫,又像是羞臊。 黑暗中,一抹红晕慢慢爬上了戚二爷埋在臂弯里的脸上。 片刻后,戚钰深吸口气,一只手偷悄悄伸过去,揪了个被角盖住自己,温热爬上后背时,忽的,有什么拱了过来。 他微微侧身,避开伤处,柔软的一团缩进了他怀里。 戚钰忽的恍然大悟了。 她害羞。 梁氏半路草根皇权,如今也不过历经三朝,规矩尚且如此多。 谢氏门阀,清流人家,谢蕴身为世家女,自小受书香笔墨熏陶,自然比旁人多几分含蓄,行事说话也规矩。 只敢在这夜里,在这一方被子下,羞怯怯的蹭进他怀里。 她心悦他。 戚钰深吸口气。 伸手,颤颤巍巍的搂住了她的细腰。 呼。 他亮着眼睛瞪着床幔,心想—— 她该是知晓,他也心悦她了吧。 . 卯时正,谢蕴醒来,手脚似是被捆住了一般,不得动,面前堵了肉墙,呼吸闷在其间,身上已然生了一层薄汗。 她伸手推推他,甫一触到,才觉这人身上似是有些发烫。 “戚钰!”谢蕴急呼一声。 戚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喉咙干哑,眼皮也烫,“你唤我什么?” “……”谢蕴无语一瞬,不知他竟是追着这个不放,“二爷,该起身了。” “你方才分明不是唤我这个……”,戚钰嘟囔着,扭头往窗外瞧了眼,道:“还早着,父亲母亲这个时辰都还没起,辰时正去云七堂用早膳就好了。” 谢蕴抿唇不言。 这人自个儿行事荒唐没规矩,竟还要扯她一起。 坐起身,谢蕴摇了银铃,唤了丫鬟进来。 戚钰见状,拉着被子遮住脑袋,一副不打算起的模样。 “二爷有些发热,该换药了。”谢蕴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可替我换吗?”被子掀开一角,那双眼睛里露出几分欢喜与期待。 鬼使神差的,谢蕴微微颔首。 梳洗后,谢蕴换了一身海天霞色的襦裙,胸口处绣着一朵绽放的琼花,很是清雅。 戚钰趴在榻上,多瞧了两眼,不觉被她伸手解了衣带。 他慌忙捂住自个儿,眼珠子往左右瞧了瞧,道:“你们退下。” 听雪噗嗤笑了一声,微微屈膝行礼,拉着忍笑的问月出了屋子。 谢蕴微楞,双手慌乱间被他抓着,挡在他胸前。 姑娘家的手不比他的,好软好小。 戚钰怕她觉得羞臊,不敢多握,松了开来,道:“可以了。” 谢蕴眼睫颤了颤,回过神来,将他身上的寝衣脱下。 眼瞧见,她才知戚显昨日特意派人来禀是为何。 戚钰后背没一块儿好皮,棱子纵横,肿起泛着青紫,有破皮处,洇出血来,被她脱去寝衣时一带,刚结的薄薄一层痂,顿时又出了血。 谢蕴抓着他寝衣的手不由颤了下。 戚钰似是有所觉,开口道:“你别怕,就是瞧着骇人罢了。” 谢蕴拿过那白瓷小罐,取出一块药膏来,问他:“疼吗?” “不疼。” 净骗人。 她手碰到伤处时,他后背倏然紧绷,削瘦的肩胛骨都会动一下。 谢蕴放轻动作。 上过药,她去净了手,与趴在榻上晾着的人道:“我先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了,你身子不便,歇着吧。” “不行!”戚钰急急起来,拉扯到后背,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在她瞧来时,又慌忙敛起神色,去箱笼里拿自己的衣裳,嘴上叭叭儿的解释一番。 “正因是受了家法,才要去母亲跟前儿去,惹她心疼一番,不然,她只当我是装病。再者,今日你回门酒,我自是要在的。” 谢蕴视线垂了垂,落在他斑驳的背上。 上世他未曾受这顿家法,她自也没有听过这番话。 但若他真的将这顿回门酒放在心上,何至于梁青瑶随意打发一个丫鬟来,便将他喊走了? 父母在她出生时埋下在树下的那坛子酒,终究还是没打开。 翌日,叔父叔母一脸欲言又止,难掩担忧的离开了邺都。 而前夜,戚钰彻夜未归,自也未曾起早送别。 “你怎的这般瞧我?我说错话啦?”戚钰拿着衣裳起身,撞上她的视线,微歪着脑袋瞧她神色。 谢蕴敛起眼底神色,扭身往门边走了两步,催促道:“换衣裳吧,时辰不早了。” 戚钰‘哦’了声,有些失落。 他特意翻找出一套与她同色的衣裳,她却是没瞧见。 两人到云七堂时,比戚显夫妻晚了小一刻钟。 但戚钰能来,已然很好了,戚显扫他一眼,也没苛责许多。 “伤势好些了?”戚显问。 “没有!”戚钰大声道,“一会儿我就让母亲瞧瞧。” 这是他惯用的招数,戚显意味不明的哼了声,收回了视线。 一杯热茶还未凉,几人被喊去了堂屋。 进门时,谢蕴与大嫂白氏按规矩落后戚钰、戚显半步。 忽的,只见戚钰身子不稳,一副伤势惨重的模样,还凄凄惨惨戚戚的唤了声—— “娘……” 戚显深吸口气,垂在身侧的拳头硬了。 谢蕴垂着眼,不听不看。 戚钰与永嘉公主哭诉几句,果不其然被带着进了里间看伤势去了。 谢蕴瞧了眼戚显,分明还是那副神情,她却是隐约又从那张脸上瞧出些……想进去将戚钰在揍一顿的隐忍。 在对方抬眼看过来时,谢蕴收回了目光。 正如戚钰所说,永嘉公主也着实是心疼他了,哪还有昨日训人的模样,一顿早膳,戚钰又变成了他娘的宝贝金疙瘩,真真儿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戚显没眼瞧,用过饭便借口说去练功,先行一步。 白氏难得在府中,也不急着回院子,倒是带着刚会爬的闺女莹姐儿陪在永嘉公主身边。 谢蕴想了想,起身道:“母亲见谅,我叔父叔母今日在桐疏苑摆回门酒,身边人怕是不趁手,我想着先去帮衬一二。” “去吧”,永嘉公主和颜悦色道,又推推赖在身边的小儿子,“你为人郎婿,随阿蕴一道去,搭把手。” 戚钰方才坐直,便听谢蕴推拒道:“不必麻烦二爷了,他伤势未愈,合该好生歇息,母亲能留他叙叙话也好。” “做甚不要我去?”戚钰不满的问。 他这般情绪直白,谢蕴哑言一瞬。 戚钰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道:“我伤无碍,你都已经给我上过药了,方才那话不过是哄骗母亲心疼的,走吧。” 永嘉公主:“……” 小混账! 出了云七堂,戚钰哪还有半点儿方才赖在亲娘身边的可怜劲儿。 “我听闻,你们淮扬一带,女儿出生时,父母会亲自酿一坛酒,待得女儿出嫁回门那日打开,翁婿共饮,你有吗?”戚钰侧头瞧着她问。 谢蕴步子倏然一顿,回视他。 眼瞧着那双眸子里的期待渐渐变成了莫名,谢蕴收回视线,淡声道:“有。” 戚钰又高兴起来,“那我倒是有口福了。” “未必。”她淡淡反驳。 “为何?” 谢蕴没答,拐至去桐疏苑那条路时,忽的瞧见前面蹒跚而行的两人。 “叔父!阿执!”谢蕴急急唤了一声,快步行去。 瞧见她,谢家主脸上闪过些心虚,赶紧的推开了谢执扶着他的手。 却也为时已晚,谢蕴早已瞧见。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7节 “叔父腰怎么了?”谢蕴问。 “坐久了酸,无甚要紧。”谢家主说了句,又给她瞧谢执拎着的木桶,“钓了两尾鲫鱼,正好,晌午让你叔母给你做糖醋鱼,阿钰喜欢如何吃?” 戚钰瞧了眼谢蕴,喜滋滋道:“我也喜欢糖醋。” “那正好。”谢家主甚是欢喜。 谢蕴却是眼眶泛酸。 戚钰方才说,淮扬一带会为刚出生的女儿备婚酒。 他不知,回门时,宴席上的鱼,也是出嫁女的父母亲人亲自钓的。 上世,谢蕴规矩守礼,这会儿正伺候在永嘉公主身边,自是不知叔父为她亲自钓了鱼,还伤了腰。 如今重来一世,仿若收到了两重疼宠。 而对戚钰的怨,也多了两分。 谢蕴深吸口气,压下喉间涌起的酸楚,过去搀扶谢家主,“慢些走”,又道:“阿执拎着桶。” 戚钰瞧出自己被隔开来,抿了抿唇,自己跟上。 回到桐疏苑,谢夫人瞧见这阵仗,慌忙出来道:“这是怎的了?” “叔父扭了腰了。”谢执老老实实的回答。 谢家主摆摆手,“不妨事,按一会儿就不疼了。” 谢夫人嗔他一眼,打发丫鬟去拿了伤药来,亲自给他揉。 戚钰站在一旁,忽的有几分体谅谢蕴站在云七堂时了。 分明未受冷待,但也浑身不自在。 “你们去坐,不必跟前站着。”谢夫人道。 谢蕴带着戚钰和谢执出来,问月上了几杯茶。 “可用过早饭了?”谢蕴问。 对上她的视线,谢执老实摇头,“叔父一早便带我去了,只吃了几块糕点垫了垫。” 闻言,谢蕴给了问月一个眼神,后者退下。 片刻后,谢家主与谢夫人从里间出来,热汤饭也端上了桌。 谢家主也是饿了,坐下用饭,还不忘夸赞一句:“阿蕴实在有心。” 戚钰心里默默点头。 昨夜她还给他留了床。 如此一想,好似她对他也没有很冷淡。 一上午,小院儿闹哄哄,热闹的紧。 戚钰虽是不读书,不善辞赋,但棋艺尚可,输赢与他不甚紧要,一张嘴倒是哄得谢家主十分开怀。 谢执跟在旁边凑热闹。 谢蕴与谢夫人在厨房做鱼,听得院儿里的动静,谢夫人笑得无奈,与谢蕴道:“你叔父这臭棋篓子,今儿可算是尽兴了。” 谢蕴抿着唇,不时地往外面瞧,看着日头一寸寸的升高。 谢夫人只当她是想去瞧热闹,轰人道:“去吧,这里我自己便能做。” 谢蕴摇头,“我想与叔母一起。” 谢夫人把鱼装盘,笑了笑,打趣道:“瞧你与二郎似是情意投合,今日连衣裳都是穿的一色呢。” 谢蕴愣了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又去瞧外面的那人。 忽的,一个丫鬟急急进来,行至戚钰身旁行了个礼。 谢蕴面色一凛。 旁边谢夫人也瞧见了,“这丫鬟是哪个院儿里的?” 戚国公府,丫鬟小厮,各个院儿里的都有自个儿的衣裳,倒也不难认。 谢蕴冷眼瞧着。 看着戚钰倏地起身,与叔父说了句什么,抬脚要走,刚行两步,忽的扭头,朝厨房来了。 谢蕴没挪开视线,脸色寡淡的瞧着他。 “叔母,阿蕴”,他如她亲人这般唤她,“我有些要紧事,得去一趟。” 谢夫人没出声,看向谢蕴。 谢蕴讥讽道:“二爷走便是,又何须交代?这院儿里谁能做得了二爷的主?” “我真的有要紧事,待我回来再与你细说。”戚钰微蹙着眉,焦急道。 谢蕴淡淡挪开眼。 哪怕经过一世,明知还是这结局,却依旧惹人心凉。 第6章 和离书 听见身后脚步声匆匆离去,谢蕴垂着眼半晌未动。 谢夫人伸手,摸摸她脑袋,“无妨的,回门礼,本就是娘家人想瞧瞧自家姑娘,你在,叔父叔母便很高兴了。” 谢蕴‘嗯’了声,冲她扬扬唇角,“走吧,菜都该凉了。” 一如上世,菜摆了满桌,那坛子酒摆在桌角,郎婿却是不见人。 不同的是,戚钰在这院子里陪了大半个上午,叔父虽有遗憾,却不会茶饭不思的担忧。 反过头来宽慰谢蕴道:“二郎有事做,这是好事,若他成日游手好闲的闲赋家中,叔父反倒担忧。” 谢蕴点点头,“阿蕴记下了。” 反手就将桌角那坛子酒开了封。 “欸……”叔父拦了下,没拦住。 谢蕴垂着眼,替他与叔母各自斟了一杯,好笑道:“这酒本就是为我埋下的,怎的我还喝不得了?” “你呀。”谢家主点点她,倒是没多说。 谢蕴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道:“叔父叔母此次回姑苏,不必为我担忧,你们也瞧见了,永嘉公主仁厚,兄嫂也是好像与的,就是二爷也心性纯良,我自会照看自个儿的。” 闻言,谢家主放下了筷子,进去里间,片刻后出来,手里拿着几个信封递给她,“这是我在邺都几个门生,若有事,尽管去寻他们。” 上世,谢蕴也收到了,不甚意外的接过点点头,“好。” . 午后。 松月堂。 “听府里的下人说,今儿桐疏苑那边儿的回门酒,二爷没吃。”嬷嬷压着声音道。 白珠儿闻言扭头瞧她,惊诧问:“二爷没吃?” 嬷嬷点点头,小声道:“说是二爷临了有事,跟着青瑶郡主身边的丫鬟出了府,那回门酒是一口没沾。” 白珠儿微微蹙眉,“青瑶郡主知今儿是什么日子,怎还会让人来请二爷?” “唉哟,我的姑娘”,嬷嬷急切一句,靠近了些说:“您当那青瑶郡主时常来咱们府上是为何?” 白珠儿瞧着她,面露诧异,“为了二爷?” 嬷嬷点点头,面上含了几分不屑,“您别瞧她是郡主,一来是庶出,二来没封号,永嘉公主且瞧不上的呢,这不,替二爷求了姑苏谢氏的亲。” 白珠儿垂了垂眼,摸摸女儿熟睡的脸,有些失落道:“母亲也瞧不上我。” 她是商户女,比青瑶郡主还差了许多。 “这可不一样”,嬷嬷说,“您抓住了大爷的心,那青瑶郡主可不曾摸过二爷的,您再是如何,也是戚国公府三媒六聘从正门抬进来的大娘子,是这府中的主子,那青瑶郡主来得再是勤,也终究是客。” 白珠儿心里舒坦了许多。 也幸而,她当日嫁的人是大爷,若是二爷…… 她摇摇头,谢氏尚且不能如何,何况是她呢? “只是姑娘,有一事老奴还是得多嘴一句。” “嬷嬷说便是。”白珠儿垂眸绣花道。 “您也瞧见了,永嘉公主对谢氏很是喜欢,又出了今日这档子事儿,且不说二爷那边会如何,永嘉公主定会补偿谢氏许多,况且,谢氏何许门第,您也知晓,老奴只怕,永嘉公主会将中馈交于她。” 忽的,指尖一疼。 白珠儿垂着眼,将那颗血珠抹去,握着雪白绢帕没吭声。 中馈向来是家中主母所掌,她入府初年,永嘉公主只是说她需学的尚且多,不曾交于她,后面,她随大爷去往驻守地,更是不曾碰过。 从前不急,不担忧,不过是家中只有她一个儿媳,母亲早晚会交于她的。 但如今,永嘉公主替戚钰求了娶谢氏的旨意…… 嬷嬷说的,她又何曾没有想过? 幼年母亲去世,她在继母手下过活,若是没有些手段,只怕是活不过大爷来江陵,被八抬大轿迎娶的也不会是她。 若是有朝一日,永嘉公主知晓她婚前失贞,莫说是中馈,只怕是能当场给她一封休书。 白珠儿脸色一白,抓着帕子的手轻颤了下。 “……姑娘莫要不上心,这中馈若是交给了二房,日后想拿回来就难了。” . 戚显与昔日同窗吃酒回来,便被永嘉公主派人请去了云七堂。 “这混账,昨儿还是下手轻了些。”戚显气道。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8节 永嘉公主拍他一巴掌,横眉竖目道:“那是你亲弟弟,还能打死他不成?” “他去了何处,几时回来?”戚显问。 永嘉公主摇摇头,满面惆怅,“身边连个小厮都没跟着,今晚给谢姻亲摆酒送行,也不知他赶不赶得上。” 戚显冷哼一声,“您还不若担忧,明日谢家二老辞行,他能否赶上送一程。” 永嘉公主被他这话噎了一句,气得想掐他手臂。 但转念一想,又不无道理,长长的叹了口气。 “罢了,母亲也不必忧心,明日我夫妇与谢家伯父伯母一同启程。” “明日?”永嘉公主顿时坐直了些,“你们不是后日才走吗?” “一同走,一来戚钰明日连我这个兄长都未送,谢家那边怨怪也少些,二来,可同行一段,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永嘉公主顿时不舍的抓着他的手,“这才回来几日啊,又要走。” 戚显宽慰道:“也无妨,明年开春时,我便能调任回邺都了。” 戚国公尚了公主,虽是在朝为官,但手中无实权。 戚显从前读书科考入仕途,只是几年前回祖宅祭祖之时,返程途中,江陵叛贼发难,他带着江陵府兵平叛,官家听闻后,着他绶了兵符,列为武将,镇守江陵。 算算时日,明年开春时便任满了。 永嘉公主点点头,问:“你们夫妻箱笼可收拾好了?” “前两日便着手收拾了。” “去吧,与你媳妇知会一声,晚些过来用饭。”永嘉公主道。 “是,儿子告退。” 戚显回到院子里时,便见房门紧闭,廊下也没丫鬟候着。 他唇角勾了下,推门进去,果不其然,白氏正在给女儿喂奶。 瞧见他,白珠儿有些羞臊的拢了拢衣裳,“大爷您先出去。” 戚显脱靴坐到她对面,轻笑了声,手臂搁在桌上抵着额道:“这般羞?我哪里不曾见过?” 白珠儿嗔他一眼,微微侧身。 戚显瞧着自己娘子脸上那抹淡淡的红晕,开口道:“我们明日得启程了。” “怎的这般急?可是江陵那边出了何事?”白珠儿面色诧异问。 戚显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又道:“不过是提前一日罢了,也无甚紧要,只是要累得你身边的丫头们,将东西仔细收一收了。” 白珠儿垂眸穿好衣裳,没出声。 戚显将莹润粉白的闺女抱在怀里,问:“怎么了?” “大爷……”白珠儿咬着唇,犹豫着唤了一声。 戚显倾身,拇指压在她唇上,“别咬。” 白珠儿瞬间羞得脸颊通红。 戚显瞧着好笑,带着茧子的手摸摸她脸颊,低声道:“都烫手的紧。” 外头光景正好,他这调情的话更是让人添了几分臊意。 戚显想偷个香,就见自己闺女瞪着圆眼睛滴溜溜的瞧他。 他抬手,刮了下她小鼻子,顿时逗得小姑娘咯咯笑。 白珠儿犹豫了一下午,还是开了口。 “大爷,我思量着,此次就不与你去江陵了。” “嗯?为何?”戚显瞧着她问。 “莹姐儿太小了,近来秋风起,不宜奔波,还有……之前随你去江陵,与母亲说,是为了绵延子嗣,如今有了莹姐儿,我也不好再跟着你……” 一番话,白珠儿说得磕磕巴巴。 戚显又哪里瞧不出,这两句皆是借口。 他捏捏她手,揶揄道:“先前随我去,是担忧我纳妾,将丫鬟收房伺候,现下不怕了?” 瞧他没生气,白珠儿娇声道:“大爷不是这般人,先前是我想岔了。” “留在家里也好,有母亲在,我也放心些,二郎媳妇儿知书达理,温婉娴静,你可多走动些,家里只我兄弟二人,手足之亲,二郎若是有哪里惹着你,莫要与他计较,且先记下,待我回来再与他算账。” “好”,白珠儿踟躇道,“那母亲那里……” 戚显将睡着的莹姐儿放到软枕上,搂住了自己娘子,覆上了一团软绵。 “我去说。” “晚些有宴席……”白珠儿羞得推推他。 “明日我便走了。” 只这一句,娇软身子便主动贴上了那壮硕胸膛。 . 晚间家宴,戚钰果然没回来。 戚国公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僵得恨不得把那混账拉出来抽一顿解气。 戚显起身,给谢家主敬酒道:“明日晚辈与谢伯父一同启程,还望伯父莫要嫌晚辈叨扰。” 谢家主瞬间懂了,笑了笑道:“贤侄不嫌我们老夫妻行路慢就好。” 谢夫人与永嘉公主坐在一处,握着谢蕴的手笑道:“我那兄长身子不好,生下阿执没两年便撒手人寰了,嫂子重情,留下这么一双儿女,随着去了。阿蕴七岁时,来了我院儿里,也是在我跟前儿长大的,万幸,不负兄嫂,她长成了如今模样,知进退守规矩,我万事是不担忧的。” 她说着,瞧一眼恭顺陪坐的谢蕴,“只是啊,有一点不是,遇见难处总是忍让三分。” 谢蕴微微笑了笑,没作声。 永嘉公主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在心里将那混小子又骂了遍,嘴上道:“是,我也喜欢阿蕴。” “我们谢氏,无人在朝为官,阿蕴嫁入国公府,又与殿下做儿媳,委实高攀了,但这次出来时,她祖父交代了,若是遇着什么委屈,也不必忍着,官家仁慈,虽是圣旨,但结姻缘也是结善缘,若是夫妻不睦,和离也是使得的。自然,我们都是盼着他们能好,但万事强求不得,殿下觉得我说的可是?” 谢蕴垂着的眼睫颤了两下。 她昨日梦见了。 王家阿兄给她带来了祖父替她求的官家印章的和离书。 永嘉公主点点头,笑道:“自然,自然……” 她端起酒盏喝了口。 “二郎是个好的,这些时日,我们也瞧得出来,今儿二郎陪着家主下棋,家主还说,棋品如人品,这孩子心性淳朴,我们也无甚担忧的。” 推杯换盏,天色将晚。 散了宴席后,戚显在云七堂留了片刻。 谢蕴瞧见,与永嘉公主问安后,便带着问月听雪回了自己院子。 进了清风堂,她遥遥望了西边儿那小筑半刻,道:“去将二爷的物件儿收拾好,送去书房。” “啊?” “娘子?” 听雪、问月傻愣着瞧她。 “姑娘,您气归气,但也不好将二爷往外推啊。”听雪急道。 “照我说的做。”谢蕴说罢,抬脚进了院子。 作何她要搬去那逼仄的清水小筑? 她是戚国公府明媒正娶回来的大娘子,这主院儿,她谢蕴就住了! 第7章 中馈 翌日一早。 一溜车马停在戚国公府门前,小厮忙进忙出的装行囊,可谓热闹。 片刻后,主家众人相携出来。 “这些时日多有叨扰,谢某这就告辞了。”谢家主道。 国公爷耿直道:“你我姻亲,不必生分,来日我与公主去姑苏,也少不得打搅你。” “那自是好,谢某便扫榻以待了,哈哈哈哈……”谢家主捋着美髯喜笑道。 话别几句,谢夫人拍拍谢蕴的手,温声叮嘱:“叔母说的话,可要记在心上,万事不过自己,要珍重自身才是最最要紧的。” 谢蕴点点头。 谢夫人又凑近些,与她低声言,“子嗣不必急,你如今身子小,再等两年也是无妨的,你婆母这边,我亦说过,若是府中有旁人嚼舌根子,该处置处置,不必心软。” “好,叔母放心,阿蕴记下了。” 昨日已话别,该交代的事宜,都已说过了,众人在府门前也没多耽搁,登车上马。 “阿姐,不必太过惦念我,再过两年我长大了,便能时常来瞧你。”谢执小大人似的背着手道。 谢蕴想起上世他尸骨无存的惨状,眼眶一热,险些落了泪。 抬手摸摸他脑袋,温声道:“阿姐知晓,你在家中也要听话,跟着叔父好好读书,莫要偷懒,叔父叔母年纪大了,一路上你要好生照看着些。” “阿姐放心,我如今都是大孩子了。” 谢蕴点点头,“去吧,莫要让大家久等。” 谢执规规矩矩与她拱手见了一礼,翻身上马。 小郎君动作利落,肩背单薄挺拔,已初见少年英姿。 窥得见几分日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景致。1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9节 车马渐行渐远,直至瞧不见了,谢蕴方才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抹桃红,扭头瞧去,面色诧异。 白氏没走? 察觉到她的目光,白珠儿冲她微微笑了笑。 谢蕴也微微颔首,收回视线。 “进去吧。”永嘉公主道。 众人回到云七堂,谢蕴与白珠儿被叫了坐。 丫鬟上了热茶点心后退下了,嬷嬷却是端着一个乌木盒子走了过来。 永嘉公主放下茶盏道:“这是家里各院的花销账册,铺子庄子田地别院的账本,还有库房钥匙。” 白珠儿顿时心里一紧,抿着唇瞧向了谢蕴。 谢蕴神色淡淡,似是没觉察到。 永嘉公主扫了眼白珠儿,又道:“这些本该是交给大郎媳妇儿的,但莹姐儿还小,交给嬷嬷照料,总归是不安心,思前想后,还是先由二郎媳妇儿管着,想来你出嫁前,你叔母教你不少,大郎媳妇儿若是无事,便多去阿蕴院里走动走动,学上一二。” 白珠儿瞬间一张脸红透,面色透着尴尬。 她不论如何,也是谢氏的嫂嫂,永嘉公主这般说,将她不堪的身世揭露人前,半分脸面也不给留。 她手指掐进掌心,面颊滚热,心却是凉透了。 昨儿嬷嬷还说,她若是随大爷去江陵,怕是永嘉公主会将中馈交给二房。 但如今她在,永嘉公主也明晃晃的这般行事,将偏心二字写在了脸上,丝毫不顾及她。 “儿媳不敢。”谢蕴起身行了一礼,“中馈向来是家中主母所掌,母亲康健,大嫂也无恙,儿媳断然不敢接,还望母亲见谅。” 上世白氏不在邺都,永嘉公主也在今日将账册钥匙交于了她。 那时谢蕴知晓,永嘉公主是存了几分试她深浅的心思,为着名声她接了,管理家中庶务,操持宴席,不曾堕了谢氏之名。 如今推拒也是为了名声。 白氏为长嫂,日后是戚氏当家主母,若是账册落在他们二房,便是逾距,谢蕴无异于被置于火上烤。 再者,她委实不愿再为戚钰、为戚氏付出什么。 “无妨,你大嫂也能体谅。”永嘉公主劝着,瞧向了下位坐着的白珠儿。 白珠儿扯出一抹笑,与谢蕴道:“弟妹无需客气,我知晓母亲用心良苦的,我出身卑微,继母也不曾教过我什么,日后还得去弟妹院儿里多走动学着,先行谢过弟妹。” “我也不曾管家,不敢居功,大嫂若是愿意来,我自是愿将我听过的,仔细讲与大嫂听,你我妯娌探讨几句,但若要说掌中馈,一则于理不合,二则我初入府,院儿里的丫鬟都未认全,不敢贪图,还望母亲、大嫂莫怪。” 永嘉公主心下叹了口气。 她也知名目不正,可昨儿想出这法子宽慰谢氏时,也不曾知晓白氏竟是要留在家中,此番不随大郎回江陵。 但谢氏这般守礼,也不免让人心下钦赞。 不枉她费了一番心思,替戚钰求了这门亲事。有这般娘子在身侧,戚钰那混账总能学些好,定定性子。 “罢了,既如此,这东西便交由大郎媳妇儿吧。”永嘉公主说着,唤嬷嬷去将人带进来 。 片刻后,几个嬷嬷和管事的微佝偻着腰进来,挨个儿问了安。 “起吧”,永嘉公主与那三个嬷嬷道:“日后你们便跟着大娘子做事,听大娘子吩咐。” “是,殿下。” 永嘉公主又瞧向白氏,“这几个嬷嬷到你跟前儿,是帮衬你的,也算得是你半个先生,若是遇着不懂的,多问多听,那几个管事,管着家里几间铺子和田庄,这几个先由你遣用,若是无甚差错,家里其余的田地铺子再一同交由你打理。” 白珠儿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臊得慌,起身行礼道:“多谢母亲。” 却又不由的想,若是今儿这账册钥匙交给了谢氏,永嘉公主可还是会用几间铺子庄子还打发人吗? 谢蕴察觉到白氏眼角余光的视线,微微侧头,道喜:“恭喜大嫂。” “多谢弟妹。”白珠儿与她颔首致谢。 “前些时日宫里赏了些绫罗绸缎,老大媳妇儿,你且去挑挑,量了尺寸让人做冬装,给莹姐儿也挑些。这段时日你难免忙碌些,先将莹姐儿抱到我院里来吧,我替你带着。” 白珠儿一顿,转瞬后,屈膝行礼:“多谢母亲。” 她抿着唇接过那乌木匣子,跟着嬷嬷走了,余光掠过旁边稳坐着的谢蕴。 门关上,永嘉公主朝谢蕴招招手,“坐近些来,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母亲请讲。”谢蕴挪至她下首圆凳上坐下。 永嘉公主伸手握住她的手,“二郎成日混迹勾栏瓦肆,终究是不成样子,也委屈了你。我与你公爹商议过了,想着还是让他读书,来日科考,自然,家里也可替他蒙荫,但若是如此,怕是他混迹之处从勾栏瓦肆变成了赋职衙署,你公爹想着,让他能苦读几年,稳稳心性,自己挣个功名回来。” 谢蕴心里无波无澜,听她继续道。 “你自幼饱读诗书,年少便才名远扬,且与二郎为结发夫妻,母亲思虑半宿,觉着还是由你来督促二郎读书好些……” 谢蕴知道她所想,戚钰身为国公府的金疙瘩,永嘉公主对其着实纵容,就连国公爷也疼着他,他们若能狠得下心来让他苦读,戚钰也不是如今模样了。眼下倒是将心思放在了她身上。 只是,谢蕴不愿。 做不做官夫人,于她而言,从来都无甚紧要。 谢蕴抿抿唇角,为难道:“母亲这话,便是折煞我了,您也瞧见了,二爷饶是连出府,也不会知会我,我不知他昨日去忙什么要紧事了,也不知他几时归,更莫要说督促二爷读书了,只怕到时只会惹二爷厌弃。” 永嘉公主脸上神色顿然僵住,心下懊恼。 这谢氏哪哪儿都好,奈何性子太柔,压不住那混账。 谢蕴想了想,又道:“若是母亲准允,不若将二爷送去书院,或是为皇子伴读,一来有同窗相伴,二来有夫子管教,想来二爷会长进不少。” 如此,她眼前清净,戚钰也别想好过。 永嘉公主叹了口气,道:“你有所不知,他六岁时便入宫为皇子伴读了,折腾得国子监的几位争相告老还乡,官家没法子,让我将他带了回来。” “……” “至于书院,你兄长也将他送去几次,他不是带着达官贵胄的子孙逃学,便是领着人家去抓鸡捉鸟儿,没个安生,折腾几年,他书没读多少,倒是你兄长少年添了两根白发。” “……” 谢蕴吞了吞口水。 腹诽道:既如此,又何必呢? 她又转念想起上世,戚钰不过三年,便考了功名回来。 谢蕴唇角勾了勾,露出两分嘲讽,眼底沁着凉意。 想她劝谏许多,还以为那人终于开了窍,总算是愿意读书了。 但如今想来,哪里是因她,不过是想为官之后将梁青瑶带回来罢了。 他终是如愿以偿。 第8章 四宜堂 戚钰是午后回来的,风尘仆仆带着些狼狈。 一脚跨进院儿里,脚步忽的顿住,后退两步,仰头。 四宜堂。 戚钰缓缓扭头,一脸懵的瞥了眼来路,又瞧了眼那匾额,这才脚步温吞的进了院子。 他就一日未归,她竟将他的院名儿换了,气性真大…… 午后日头正盛,丫鬟们也不在院儿里。 戚钰进了屋子,没瞧见谢蕴,倒是看见了书案上那张字迹未干的练笔。 字迹娟秀,如她规矩时。 上书:昔称九宜堂,雨晴雪月宜四时,人云百事百尽宜。1 戚钰盯着瞧了片刻,头回嫌弃自己读书少。 他挠挠头,走到箱笼前,准备找件衣裳去沐浴,却是见,原本摆着他两口金丝楠木箱笼的地儿,空了! 忽的,里间传来轻缓脚步声。 戚钰抬眼瞧去,与午憩醒来,散着一头青丝的谢蕴对上了目光。 她未施粉黛,发髻珠钗拆了,清淡淡的模样却是衬得那张脸愈发的艳,像是宫里开得最好的那朵花。 只是那双漂亮眸子里的淡漠与平静让人心慌。 “对不住,昨日我城外的马场出了些事,我只得先去。”戚钰主动道歉。 谢蕴没接这话,却是道:“二爷的东西,我让人收到书房去了,您若是沐浴,便去那边耳房吧。” “为何?”戚钰瞪圆了眼睛,环视一圈,这才发觉,屋中确实不见他的东西了。 “若是觉着书房小,除了这院子,四宜堂内您尽可挑,不耽误您歇息。”谢蕴又道。 “我是问——” “禀二爷,公主差人来,请您去一趟云七堂。”问月在门外道。 戚钰余下的话音戛然而止,看看外面的丫鬟,又看看谢蕴。 “二爷回来还未给母亲请安吧,去吧,母亲等您多时了。”谢蕴说罢,也不急着绾发,坐到榻上翻开了案几上的书看。 这俨然一副不愿与他多言的姿态,戚钰摸摸鼻子,想到昨日的回门酒,有些理亏,“待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也无心沐浴换衣,大步出了院子。 “娘子……”问月进来唤了一声,语气担忧。 方才成亲,两人便争执,若是传扬出去,她家娘子还如何见人? “无事。”谢蕴说着,翻了页书,眼也不抬的道:“去将桌案上的纸收起来。” “是,娘子。” 眼前身影让开,光亮再度透来,谢蕴视线落在书上,却是想,如若永嘉公主能将戚钰劝去书院便好了。 “我不去!”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0节 戚钰几口将盘子里的糕点吃完,又让人去添,端起茶盏喝口水顺了顺那噎人的点心。 不等永嘉公主开口,他又道:“我不爱读书,幼时便是这般,现今也同样,您就是将我扭送去书院也无用。” 幼时,戚钰看见书,不是手疼眼睛疼,就是耳朵鼻子疼,左右闹着浑身都疼一遍。 永嘉公主没法子,倒是戚显将他揍了一顿,真教他浑身上下疼了个遍,这般铁血手腕,倒也见效,第二日,戚二爷便哭着入宫去做伴读了。 只是可惜,越是长大,越是顽劣,戚显自个儿还要读书科考,也不能日日盯着他。 永嘉公主气得想骂人,“尽是随了你爹!” 国公爷不在,却是平白挨了一句。 戚钰这个不孝子,也不替亲爹分辨两句,张嘴便是问:“还有旁的吃食吗?我还饿着呢。” 永嘉公主恨铁不成钢道:“出去浪荡了一天一夜,活该饿着!” 又扭头与嬷嬷道:“不许给他拿吃食,饿两顿脑子清醒些。” 嬷嬷无奈的笑笑,立在她身旁没动。 戚钰也不恼,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喝了。 “你昨日出去做甚了?”永嘉公主语气带着些许火气问。 “那可不能与您说,我爹也不行。”戚钰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您这儿若是无旁的事,我就先回院儿了,饿得心慌。” 永嘉公主没好气的白他一眼,给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笑着出去了。 “你兄长都因你提前一日回江陵了,你竟是半分愧疚都没有?”永嘉公主道。 戚钰才不上当,“他本就是要回的,况且,他心里早已给我记了一笔,等回来还要揍我。” “……”永嘉公主哑言一瞬,“你倒是清楚的很,坐好,我与你仔细说。” 戚钰瞧了眼她这促膝长谈的架势,哼笑道:“没用。” 永嘉公主终是没忍住,上手掐住他耳朵,咬牙道:“少给我犯浑,你就是不为你老娘我想想,也替你媳妇儿想想,你兄长在朝为官,你大嫂出门去,人家见到会唤一声夫人,等你爹百年后,她便是国公夫人,是这家里的当家主母,你媳妇儿呢?她有什么?出门去,也多不过是人家瞧着我的脸面,唤她一声戚二娘子,可日后呢,等得你大嫂当家,你们二房定是会分府另过,见着谁家的人都得屈膝行礼,届时你让她如何自处?” “人家出生谢氏,若是嫁给了你这个混账胚子,又何至于此?你若是烂泥扶不上墙,莫不如别再耽搁人家。” 戚钰咕哝道:“那也不是只能读书……” 永嘉公主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问:“骂我什么呢?” “……我是问,是你想的,还是她说想当官夫人啊?”戚钰道。 “你媳妇那般蕙质兰心的人儿,能与我讲这些话?”她反问。 “哦,那便是你多想了。” 永嘉公主被他这句堵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如何才能去书院读书?”她缓了缓问。 “不能去。”戚钰答得干脆利落。 他一日未归,那娘子便将他赶去外间榻上睡了。 他一日一夜未归,院名儿改了,他屋子也没了,直接被撵去了书房。 若是去了书院,十天半月的回不来…… 戚钰猛然摇头,又重复:“不能去!” 不然他娘子怕是得给他写休书! 虽说那字还挺好看。 热汤面没吃到,戚钰灰溜溜的被亲娘赶出了云七堂。 思虑片刻,也没回清风堂。 哦,清风堂没了。 没回四宜堂,戚钰穿着那身灰尘扑扑的衣裳出了府。 这个时辰,酒楼生意清淡,大堂里没几个人。 戚钰甫一进去,就被小厮熟门熟路的请去了厢房。 “二爷可还是要那几道?”小二问。 戚钰‘嗯’了声,在一旁银盆净手,门要关上之际,他又忽的道:“不要蒸子鹅,将你们店里的那道什么云酥糕打包,我一会儿带走。” “好嘞,二爷。” 饭菜上的很快,戚钰正饿狼塞食时,厢房门被接连叩响了。 前脚进来一位锦衣公子,打趣道:“你不是不来吗?怎么,被娘子赶了出来?” 戚钰腾不开嘴说话,白了他一眼。 程敬毫不见外的屈着条腿坐下,抓起桌上的一条羊腿啃,“方才就喊你来,非得急着回家,梁青瑶……” 话未说完,厢房门传来动静,一位头戴步摇,穿着绿衫的女子缓步而入。 “哟,真不禁说道。”程敬轻嗤了声。 梁青瑶眸光先在埋头吃饭的戚钰身上停了一瞬,这才瞧向程敬,道:“程二你说我做甚?” “没”,程敬往后靠了靠,懒散道:“你不是也回府了?怎的又过来了?” 梁青瑶挨着戚钰身边坐下,宽大的轻纱衣袖覆了他小半手臂,垂眼瞧见,微微勾唇,“路上想吃这儿的云酥糕了,便折了回来,没成想,倒是听小二道,钰哥哥在这儿用饭。” 她说了句,又状似忽的想起,道:“方才小二将包好的云酥糕给我了,我让人拿去了车上,多谢钰哥哥。” 闻言,添了八分饱的戚钰这才抬头,擦擦嘴道:“不是给你的,是我要给我娘子带的。” 梁青瑶脸上神色倏地僵住,垂着眼弱声道:“钰哥哥莫要怪我,我这就让人拿来给你。” 程敬坐在对面,啃着羊腿嗤笑了声,“自作多情了哟。” 梁青瑶一张脸愈发的红,握着帕子的手掐进了掌心。 戚钰喝了口汤,“罢了,一份点心而已,我再让人包一份就是。” 梁青瑶神色变了又变,“钰哥哥不追究,但那点心终究不是钰哥哥给我的,我也不稀得要,这就让人给送还到钰哥哥的马车上。” 她说罢起身,似是闹别扭一般出了厢房。 门一关,程敬便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扔回了碗里,撑着脑袋笑得乐不可支,与戚钰调笑道:“诶呦,这是等你哄呢。” 戚钰瞥他一眼,懒洋洋道:“我又没惹她。” 自小便是这般,动不动就气。 他戚钰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莫说是郡主,就是公主,他也为未曾哄过。 程敬笑着摇头,拖长调子道:“谁承想,我们戚二爷便是成了亲,也是根木头。” 这话戚钰听过许多次,虽觉不是什么好话,但也懒得辩解。 “你娘子如何?”程敬又问。 戚钰瞬间眼神警惕的瞅他,像是瞬间竖起尾巴的猫。 “诶”,程敬赶忙摆手,十分正直道:“你莫要多想!我不过是瞧着你对人家有几分不同,问问罢了。” 他又道:“成亲之前还满脸沮丧,不愿娶人家,这才几日啊,就知道给带点心了,长进不少,为师甚是欣慰。” 戚钰拿着啃完的羊腿丢他,“少占你二爷便宜!” 程敬笑着躲开,抬了抬下颌,感兴趣道:“二爷仔细说说。” 戚钰擦擦手,嘟囔道:“她很乖。” 程敬不甚意外。 他见过许多世家女,不是自视甚高,就是胆小怯弱,看来这谢氏是后者。 与那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先前不是嫌弃高门大户的女子一板一眼吗?这怎的又心悦了?”程敬问。 “先前我以为,她与宫里那些学规矩,不是学傻了就是学哭了的公主郡主一般无二,张嘴不是这不合规矩,就是那不合心意,烦人的紧。但她不是,她虽是规矩,但不木讷,也不会规束我,晚上还……” 戚钰说着,深色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闭上了嘴。 程敬直觉有什么,冲他挤眉弄眼,笑得猥琐,追问道:“晚上如何?” “你不便于听。”戚钰道。 微抬着下巴,一脸骄傲。 程敬嘁了声,不屑道:“不过是男女那些事罢了,当我想听?” 戚钰顿时撇嘴嫌弃,“龌龊。” 程敬:“?” “就是……”戚钰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道:“我昨儿出来,惹她恼了,被撵去了书房,你哄姑娘多,你替我想想,要怎么哄?” 程敬顿时笑出了声,屈着条腿放浪不羁道:“哄什么呀,你戚二爷哄过谁?就是梁青瑶,跟你闹两日别扭,不也自个儿好了?” 这话分明是嘲讽他,戚钰踹他,“爷自个儿的媳妇儿就是乐意哄,怎么着?” 程敬躲开他那毫不收力的一脚,“女子喜欢的,多不过是那些胭脂水粉,衣衫首饰,你衬着手里那点银子来呗。” 戚钰思忖片刻,摇头,“我觉着她不喜那些金银俗物,倒是见过两次她看书。” “那就投人所好呗。”程敬仰头灌了口酒,不甚在意道。 戚二爷十分听劝,麻溜起身往外走,扬声道:“今儿这顿算你账上!” 程敬也不与他计较,拎着酒坛走到窗前,瞧着戚二爷兴冲冲的上了马车,马夫催马向前。 啧,还挺乐呵。 戚钰直奔邺都最大的一家书铺,往那掌柜的手里拍了一锭银子,“将你这儿卖的最好的书包起来,你懂的。” 掌柜的对着他的眼神,顿了下,随即了然的笑了,“郎君稍候。” 小半刻钟后,戚钰拎着一摞书出了书铺,脚下生风。 他这般大气,给她买这么多,她该不会气了吧?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1节 第9章 请帖 跳下马车,戚钰拎着那沉甸甸的书,快步回了院子。 余光扫过那匾额,心想:这院名儿起得真好。 听雪远远瞧见人,连忙跑进来禀报道:“姑娘,二爷回来了,拎着好多书!” 闻言,书案后的谢蕴抬头,眉眼间诧异。 永嘉公主竟是劝动了他? 说话间,戚钰已然阔步进了屋,面上有些喜滋滋。 谢蕴狐疑的瞧他。 还这般欢喜? 她刚要起身问安,就见他将那一摞书放到了书案上。 “这些,都是给你的。”戚钰豪气道,又补一句:“你喜欢,就多读些,读完我还给你买。” 微抬着的下巴,带着些得意。 谢蕴思忖一瞬,明白了过来,淡声道:“让二爷读书科考,是父亲母亲商议的,我不过是听了一耳朵罢了,何故累得二爷这般羞辱?” 她说罢,唤听雪:“送二爷出去。” 戚钰:“?” “不、不是,我何时羞辱你了?”他急忙道。 听雪已经气红了脸,握着小拳头挡在自家姑娘前面,忿忿道:“二爷请吧!” 分明是永嘉公主说的让二爷读书,二爷凭何来阴阳怪气她家姑娘? 戚钰也不是什么泥人性子,被这般驱赶,涨红一张脸,气得拂袖而去。 好个小娘子! 不知好歹! “姑娘,这些书可要给二爷送还回去?”听雪回来,瞧见那书,懊恼的问。 谢蕴撩起眼皮扫了眼那厚厚一摞,道:“放着吧。” 左右送回去,也不过是被戚钰扔在哪个角落落灰罢了,平白浪费银子。 听雪应了一声,十分贴心的将书绳解开,把书整理好。 片刻后,谢蕴合上手上的书册,从听雪收拾好的那一摞里抽了一本出来。 “月华浓……”她低声读道。 翻开扉页,却是不见著者名姓。 又随意翻了两页,谢蕴瞳孔微怔,倏地雪肤凝脂红透,气恼的将手里的书册扔到了地上。 “啪!” 这动静,听雪、问月急急进来。 问月捡起地上的书瞧了两眼,温柔面也红了个透彻,“这、这书是哪里来的?” 听雪指了指书案上的那一摞,面色无辜,“二爷送来的呀,还有这好些,姑娘说放着的,怎么啦?” 她问着,探着小脑袋要去看问月手里的那书。 问月把她脑袋推开,淡然合上书,道:“拿去扔了吧。” 听雪瞧了瞧她,又看看姑娘,虽不解,但听话。 她‘哦’了声,刚要动,却是听她家姑娘咬牙切齿道:“不必扔,还回去。” 这些不是她的东西,但若拿去扔,被有心人瞧见,宣扬开来,只怕到时不是她的东西,也没人会信,届时名声丢个彻底。 听雪点点头,搬起那一摞就往外走。 “娘子不必气,想来二爷也不是诚心的。”问月宽慰道。 若是没有那事起前因,谢蕴也是这般想。 那厮怕是连翻都未曾翻开过,但现在却不尽然,恐怕这才是他羞辱她的手段。 戚钰沐浴出来,就听身边跟着的小厮禀报,谢蕴将他送去的书,让人都送了回来。 “哼,爱要不要。” 小厮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的退了出来。 戚钰将湿巾帕扔到一旁,和衣躺到了床上。 一日一夜未合眼了,困得紧。 床上的人翻了几次身,才终是睡着。 酉时正,谢蕴去了云七堂。 永嘉公主正哄莹姐儿,瞧见她来,招手唤她上前。 “小孩儿长得快,现下瞧着还是这般,等过两月再来瞧,又变个模样。”永嘉公主软声道。 谢蕴‘嗯’了声,摸摸莹姐儿的小手,忽的被攥紧了手指,顿时僵直不敢动,与她大眼瞪小眼。 永嘉公主笑了,道:“小姑娘也是喜欢长得好看的,莹姐儿,这是你叔母。” 莹姐儿瞧着是困了,打了个哈欠,抓着她的手却是没松开。 小孩子的手小小软软的,握得人心都要化了。 谢蕴看着榻上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上世腹中子。 也不知是哥儿还是姐儿,像她多些还是像戚钰那混账胚子多些。 思及此,谢蕴眉间神色淡了些。 片刻后,嬷嬷禀报,“公主,大娘子来了。” “请进来吧。”永嘉公主拿着拨浪鼓逗孙女,头也没抬道。 白珠儿笑盈盈进来,屈膝行礼道:“母亲安好。” 谢蕴起身颔首问好,“大嫂。” “正巧,弟妹有几封请帖,下人送到了我那里,趁着来给母亲请安的功夫,我给弟妹拿来了,不耽误弟妹才好。”白珠儿笑道,言辞间不无炫耀得意。 谢蕴微微蹙眉,没接。 身后的问月上前接过那一摞请帖。 永嘉公主坐直了些,脸上笑意不见,示意嬷嬷将莹姐儿抱下去。 白珠儿瞧见,刚想出声拦一句,便听见永嘉公主厉声道—— “跪下。” 白珠儿一愣,诧异扭头,正对上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心里慌了一瞬,慌忙跪下。 “母亲……”白珠儿呐呐喊。 永嘉公主没应,喊来丫鬟,“去将办事的人叫来。” 丫鬟退下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门房处的两个小厮急急进来,跪到了地上,“公主金安。” “二娘子的请帖,你们为何送去大爷院儿里?”永嘉公主身边的嬷嬷疾言厉色的问。 “小的冤枉,是大娘子院儿里的人听见,将这请帖要了去,说是顺道给二娘子送去,小的这才给了的。”那小厮慌张道。 此言一出,白珠儿脸色唰的白了几分,一抬眼,正与永嘉公主的眼神撞上了,顿时心慌出声道:“母亲,不是我,我未曾让人去截弟妹的请帖……” “闭嘴。”永嘉公主冷斥一声,又瞧向那地上跪着,簌簌发抖的两人,“是我许久未惩治,倒是使得你们忘了府中规矩,连曲意逢迎,拜高踩低之事都做得出来!” “小的不敢!”两人齐齐伏首道。 “既是不敢,为何将二娘子的东西轻易给了旁人?”永嘉公主冷声问。 片刻沉寂。 谢蕴垂首立在一旁,瞧得清楚。 不过是白氏得了中馈,骄傲自满了些,院儿里的人也水涨船高,狐假虎威,这才惹出这么一出。 至于永嘉公主疾言厉色,明着是给谢蕴出头,杀鸡儆猴,暗里是在敲打白氏,告诫她勿骄勿躁,自然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两个小厮心里叫苦,本是为了在大娘子跟前儿得个脸,谁知竟是惹恼了公主。 “来人,将这两人拖下去,杖二十。”永嘉公主道。 “多谢公主。” 待得人退下,永嘉公主才看向旁边跪着的白氏。 “你可知你错在了何处?” “儿媳惶恐,还请母亲明示。”白珠儿委屈道。 谢蕴:“……” 永嘉公主闭了闭眼。 知其蠢笨,却不知竟蠢笨至此! “方才不过管家一日,就出了这样的岔子,还要我说吗?” “儿媳知错。”白珠儿低声道。 心里却道:骂她作甚?这二人也不是今日才进府的,就是错了,也是先前永嘉公主自个儿未管教好下人。 “起来吧,此事我且当你不知情,是你身边的丫鬟自作主张,你院儿里的人,你自己处置。”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2节 “是。” 话毕,几人去了花厅,膳食已然摆好,戚钰一副昏沉欲睡的模样坐在一旁椅子上。 听见动静,他睁开眼,打了个哈欠道:“总算是来了,饿死我了。” 永嘉公主斜他一眼,“既是来了,何不进来?” 戚钰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可不敢打搅您发火儿。” 永嘉公主瞪他,“再说你就不必用饭了。” 戚钰立马闭嘴,偷看了眼谢蕴,飞快的收回目光,在位置上坐好。 方才那话是浑说。 他过来时,恰好瞧见白氏在里边儿跪着,这般境况,自是不好入内。他站在外面听了几句,见他亲娘发火儿,处置了那俩小厮,这才走开了。 有他无他,谢蕴都不会受委屈。 这般一想,戚二爷自个儿倒是有些委屈。 都怪他娘做的太快,不给他这当儿子的留后路。 不然,他若是处置了那两个奉承攀附的,便不必挤在书房那张硬邦邦的床榻上了,睡得浑身疼。 戚钰捏了捏酸疼的肩膀,拉扯到后背的伤处时,嘶了一声。 他也想睡床…… 永嘉公主听见,心里又是气又是心疼,给他夹了块肉,“吃完早些回去歇着吧,记着上药。” 戚钰‘哦’了声,余光暗戳戳的扫向身旁的人。 随即又大失所望的收回视线。 这小娘子没有心! 用过饭,白珠儿没留,急着去整治自己院儿里的下人。 谢蕴不想跟戚钰一同回院子,借口请帖之事,在云七堂赖了片刻。 戚钰原也想留,被永嘉公主赶去上药歇息,这才不情不愿的先行回去了。 永嘉公主对谢蕴这般依赖十分受用,看过后道:“庆国公府是皇后母家,你与二郎前几日刚入宫谢过恩,这赏花宴去与不去无甚紧要,安国公府,国公爷故去,国公府式微,凭着老太太的诰命勉强撑着门户,此番邀你,约莫是为了她家五郎的亲事,安五郎此人是为君子,凭着自个儿,科考入仕,如今虽只是翰林院小官儿,但难保有一日不会出头。” 谢蕴听出了她话中意。 安国公府不和,但是安五郎为人上佳,能力尚可。 “至于这旁的几家,多是想瞧瞧你。”永嘉公主摆弄着余下几份请帖道。 谢蕴视线落在其上,听得明白她这个‘瞧’字。 她谢氏族人不入仕,但门生遍布。有散落乡野,处江湖之远的,也自有居庙堂之高的。 这些,便是那些居庙堂的下的帖子。 “多谢母亲与我说这许多,明儿我想去安远侯府,至于旁家的请帖,我会亲自回帖答谢。”谢蕴道。 永嘉公主点点头,“如此甚是妥帖,我让人去备份礼,你明儿一同带去给安远侯夫人。” “多谢母亲体恤,儿媳告退。” 出了云七堂,听雪小声道:“姑娘,我们明日就能见到崔三姑娘啦?” 谢蕴点点头。 想起上世的崔芙,她眸底神色逐渐复杂。 听雪没察觉道,还在喜滋滋道:“崔三姑娘最好啦,总是给奴婢好吃的芝麻糖~” 问月不禁笑道:“我们娘子不好吗?” “休要欺负我,我们姑娘自是最好的!” 谢蕴闻言笑笑,“我可不觉着。” 听雪鼓着脸摇头,一本正经道:“姑娘莫要妄自菲薄。” 谢蕴点头,“难得会用成语了。” 一旁的问月噗嗤笑了。 听雪羞愤的哼了声。 回到四宜堂,谢蕴吩咐人备水,踏进屋里,往里间走了两步,刚想喊问月来帮她拆发髻,脚步忽的顿住,神色顿时一言难尽。 床榻边,戚钰穿着单薄寝衣,并拢着腿坐着,怀里抱着自己的软枕,目光乖软可怜的瞧着她。 第10章 崔芙 “你回来啦。”戚钰摸摸鼻子,小声道。 谢蕴眼里的神色收了些,问:“二爷有事?” 戚钰展开手,露出掌中的那只白瓷瓶,道:“我还未上药。” 他说得这般可怜,却是见谢蕴冷笑道:“二爷莫不是赖上我了?” 戚钰一哽,憋了憋,道:“你叔母还替你叔父上药呢,怎的我就是……” 话未说完,便被谢蕴打断了。 “你我凭何与我叔父叔母作比?” 戚钰忽觉,那双清透眸子竟是从未见过,其间神色更是如冬日冰凌,彻骨又尖锐。 有一瞬,恍惚间,他觉得她似是在透过他瞧旁人。 戚钰扪心自问,他为人夫婿虽不是上佳,但也不曾欺她,何至于她这般眼神瞧着?倒像是厌恶至极。 四目相对几瞬,戚钰温吞的收回视线,起身朝外走。 身后人无甚动作,更是不曾出声。 他臊眉耷眼的抬脚出了屋。 谢蕴若无其事的坐在梳妆镜前,唤问月来替她拆发。 撑开的窗棂间,只见那道身影出了主院儿,缩成浓墨色的黑点。 “娘子不怕将二爷推远了?”问月操心道。 “也未曾靠近过。”谢蕴淡淡道,从窗外收回了视线。 沐浴后,谢蕴一一回了请帖,又让问月备了些薄礼,嘱咐人明儿送去各府,这才歇下。 . 安远侯府的老侯爷,与戚国公是故交,他故去,两家走动才逐渐少了。今日永嘉公主备的礼,便是给老侯爷的发妻,安远侯太夫人的。 巳时正,马车行至青龙大街,侯府门前的青石砖洒扫干净,石阶之上立着几个人。 身着冰月色襦裙的女子,一头青丝用白玉簪挽起,美目流盼,瞧见那戚国公府的马车时,抿着唇角笑意盈盈,一颗小巧的梨涡尽显。 “吁——” 马车停下,听雪先掀开车帘跳了下来,瞧见人,欢喜的屈膝见礼,“崔三姑娘安。” 那道冰月色身影动了,下了石阶,朝马车旁行了过来,温声道:“给你备了点心酥糖,一会儿跟青鱼一同吃去。” 听雪脸上的笑愈发的开心,“多谢三姑娘~” “别给她吃了,都胖了。”一道惫懒的声音传出。 听雪立马鼓起了脸,小声嘟囔着辩驳:“奴婢才没……” 问月抿着唇笑,掀起了车帘,将她家娘子扶了下来。 “时人好纤弱,但我瞧着,丰腴些才好,听雪这般就刚好。”崔芙温温柔的替听雪说了一句,伸手去牵谢蕴,“长高了许多,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崔芙自与如今的安远侯成亲后,她们便没再见过。 谢蕴成亲那日,因安远侯身子不大好,已缠绵病榻半月有余,崔芙怕冲撞她的喜,是以,也只让人送了礼去。 谢蕴瞧见她眸子里的莹莹水润,笑道:“如此瞧,倒真真儿是想我了。” 崔芙嗔她一眼,“何时与你说过假话?” 谢蕴想了想,倒是记起些来,“姐姐从前可是说,要与我一同入王家的。” 无他,王家三子,个个儿人中龙凤,少时相熟,难免少年慕艾。 崔芙拍她一记,脸上露出几分羞臊,“都成亲了,休要胡说。” 说罢,带着她往府里走,“母亲今日在,知晓你来,早早让人备着茶点了,我先带你去问安。” “正好,出门时,永嘉公主让我给太夫人带了份礼。” 两人一道跨过门槛,举手投足间风韵可见。 程敬催马回来,便瞧见两道娉娉袅袅的背影,一道是他嫂嫂,另一道…… “谁家小妇人来府上了?”程敬翻身下马,拉了门口一小厮问。 “回二爷,是戚国公府的二娘子。” 戚钰的那妻? 程敬眉梢微挑,勾着唇嗬了声。 “二爷,可是要先去给太夫人问安?”跟着程敬的小厮问了句。 程敬将缰绳扔给他,“不去。” 想也知道,前面那两道身影要去念安堂,妇人家说话,他凑什么热闹去? 更何况,那老虔婆才不想瞧见他,见一面,怕是得少吃两口饭,虽他倒是乐意去添这个堵。 念安堂内,陈设简朴,倒是案桌上供奉着菩萨玉石像,略可闻见隐隐香火。 “晚辈谢蕴,见过太夫人,恭请福安。”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3节 “快些请起”,头戴石玉抹额,身着暗色夹袄的老太太和善道,“前些日子听闻,长公主为其次子求了婚旨,今儿可算是瞧见人了,果真是标致。” “太夫人谬赞,晚辈惭愧。”谢蕴挨着椅子坐下,含蓄道。 若不是上世,她险些都以为面前这满面慈爱的人当真如此。 在念安堂坐了片刻,太夫人道:“罢了,你们姐妹二人也许久未见,去说说话罢。” “多谢母亲体恤。”崔芙起身行礼道。 谢蕴也起身随了一礼。 出了念安堂,崔芙带着谢蕴在院子里闲逛,“今儿日头好,园子里的花都好看许多。” 谢蕴笑道:“姐姐怕不是因着我陪着你吧。” “就你会说。”崔芙嗔她一句,又问:“你与那戚二爷可还好?” 谢蕴摘了一枝海棠,握在手里把玩,随意道:“如何算好?” 崔芙愣了下,而后道:“你与他不喜?” “是也不是。”谢蕴答了句。 戚钰得了一副好皮囊,上世,她自是也欢喜过,但后来种种,消磨不少。 可她心中也清楚,叔父与阿执尸骨无存,与他干系不大,她只怨怪自个儿。 如今说起戚钰,她只想离得远些,等得戚钰提纳妾之事,便自请和离。 谢蕴倒是也想过早些分开,但这桩亲事乃是御赐,贸贸然和离,只会让祖父与叔父叔母为难。 “我倒是想做些旁的。”谢蕴又道。 “什么?”崔芙问。 “还未想好,只是觉着,人活一世,千般活法,未尝须得在这后宅虚度光阴。” 崔芙抿着唇角笑道:“听出了些,这是与戚二爷不睦了。” “……”谢蕴咕哝道:“与他何干。” 两人逛了两刻钟,回了沁梅园,谢蕴扫了眼那梅林,道:“冬日里该有一番盛景。” “红梅覆雪,围炉煮茶,自是美事”,崔芙一张粉面上露出些羞涩,又道:“届时我与你下帖,我们一共赏景儿。” 谢蕴:“那自然好。” 穿过两道门,又行过一道拱花门,院中景色进入眼帘。 布局错落,墙边植了一排翠竹,清幽雅致。 再往里,躺椅上有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削瘦而苍白,却也难掩俊逸。 “这是我夫君,程怀。”崔芙上前道,又将谢蕴介绍一句,“我故交谢家妹妹,谢蕴。” “见过侯爷。”谢蕴微微颔首道。 “谢妹妹妆安,我身子不好,便不起身招呼你了。”程怀回之以礼道。 “侯爷客气。” 回廊下的石桌,丫鬟备了点心茶水后退下。 崔芙与听雪招招手,“来,将这些拿去与问月吃吧。” 听雪笑得灿盈盈,“多谢三姑娘。” 她伸手接过,拉着问月和年仅十二的青鱼到一旁吃。 日头升了些,太阳晒在身上,晃眼的很。 谢蕴往旁边挪了一挪,便听得她问。 “你与戚二爷如何事?” 谢蕴顿了下,摇摇头,“我要如何瞧得上那般纨绔子弟?” 不欲多言,她问起了另一人:“程二爷可是常过来?” 崔芙脸上神色一怔,眸底闪过些什么,刚想开口,却是听得一道爽朗高扬声。 “嫂嫂可是寻我?” 说话间,那人已然阔步进了院子,青古锦袍一角被风吹起。 程敬。 谢蕴瞳孔骤然一缩,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狼子野心! 崔芙起身,“郎君在书房,二爷去吧。” 程敬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她绞紧帕子的手,挨着她身侧的石凳坐下,笑道:“我是来寻嫂嫂的。” 崔芙呼吸一滞,指甲险些抠进肉里。 瞧她脸色白了两分,程敬脸上笑意淡了淡,视线落在一旁的人身上,“听下人说,嫂嫂院里来了贵客,我这才来讨杯茶喝,这位娘子是?” “戚国公府的二娘子。”崔芙淡声道,唤了丫鬟来,“给二爷看茶。” “你便是戚钰的娘子?当是生了一副好颜色。”程敬笑了两声,又道:“我乃侯府庶郎君,行二,与戚钰且算得相熟,我长他两岁,唤我一声兄长,也不算占你便宜。” 谢蕴捏着茶盏,唇角勾起一抹笑,徐徐道:“程二爷说笑了,是否占便宜,当由我来说,不是吗?” “倒是不想二娘子计较这许多。”程敬脸上的笑凉了些,半分没瞧出戚钰说的守礼乖觉。 “让程二爷失望了,世人大多道貌岸然,焉知这张皮之下是狼心还是狗肺,二爷说是与不是?”谢蕴问着,将盏中茶水倒在了一旁地上。 程敬定定瞧她半晌,还施彼身的回敬一杯,“狼心也好,狗肺也罢,人立于世,总求个问心无愧才好。” 谢蕴自顾自斟了杯热茶,抬眼回视他的目光,唇瓣轻启:“当真无愧吗?” 程敬垂在腿上的左手握紧,瞧着她没说话。 谢蕴却是收回了视线,淡声道:“若是有愧,残存良知,但若无愧,畜生不如。” 亭子里登时一静。 就连坐在那头石阶旁吃点心的三人都顿住了。 听雪与问月面面相觑一瞬,皆露茫然。 崔芙掌心一疼,唇角弯了几次,终是没扯出一个笑模样,垂着的眼眸氤氲潮湿。 “戚二娘子慎言。” 程敬脸上的笑意尽收,露出几分凶相来。 谢蕴却是淡淡掀起眼皮瞧来,“怎么,这话是骂到程二爷了?” 第11章 哦~~~ 程敬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亭子里静默片刻,响起低声轻柔的一问。 “你知道了?” 谢蕴看着她道:“姐姐不想说,我便不知道。” 崔芙垂首半晌,抬起眼来瞧向她,唇角的笑泛着苦涩,“他从前,不是这般的。” 谢蕴握着她的手,“无妨的,叔母回姑苏时同我说,万事最要紧不过自个儿,这话我也送与你,万事从你心中所想,但切莫伤了自个儿。” 一滴泪坠在手背上,崔芙终是没忍住,伏在她肩头哭得不可自抑,低声喃喃:“先前院儿里走水,分明是他将我与夫君救出来的,怎的就……” 谢蕴神色稍黯,没说话,抬手轻抚她背安慰。 上世她眼拙,竟是未曾瞧出来,直至后来崔芙悬梁自尽时,她瞧见那奔马回来,跪倒在崔芙尸身前的程二爷,才惊觉。 今日这话,初时本是试探,只是不成想,竟这般早…… 用过午饭,谢蕴稍坐片刻,起身告辞。 崔芙将她送至府门前。 谢蕴不甚安心道:“若是有事,记着让人来寻我。” 崔芙亲自扶她上马车,颔首道:“我知晓的。” 听雪笑吟吟道:“奴婢多谢三姑娘的糖,很好吃!” 崔芙摸摸她脸,笑道:“不必谢,下回随你家姑娘来,还有。” “好~” 午后日头晒,街上没几个人。 谢蕴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时,忽的听得外面喧闹,似有‘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继而马车像是惊了,剧烈的晃了晃。 “怎么了?”听雪掀帘问外面的马夫。 “姑娘,这路有人闹事,小的这就换一条走。”马夫道。 听雪也瞧见了,马车前倒着一个富态圆润的男子,瞧着年岁与谢家主不相上下。 “这……” 她刚出声,便瞧见那围堵的人群忽的开了一道缝,一身着绛紫色锦衣的公子大步走了过来,面如玉冠,却神色含怒,开口便是一句—— “少装!你二爷我还没使劲儿呢!” 听雪倏地眸子瞪圆,眨了眨眼,一颗脑袋蹭的缩回了车帘后,对上两双视线,小声道:“姑娘,是二爷……” 谢蕴细眉微蹙,淡声道:“去与马夫说,换条路行。” “是,姑娘。”听雪应声。 “娘子,若是传到永嘉公主耳朵里,只怕是心中会怨怪娘子独善其身。”问月忧心道。 谢蕴阖上眸子,睡意却是跑了个干净。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4节 “戚钰丢的是戚国公府的脸,我若是下去,丢的便是谢氏脸面了。” 问月一顿,也说不出相劝的话了。 车夫在调头,外面的声音却是传了进来。 “哎呦,腿断啦!” “这人也是惨,遇上了国公府的这混世魔头。” “谁说不是?这位可没人管得了。” “不是说,前几日国公府这爷娶妻了吗?” “娶妻又如何?就凭这爷的混劲儿,那小娘子如何管得?” “你起来!利索些退我银子,不然二爷今儿就将你这铺子砸了!左右都是些混账东西!不堪入目!” “二爷也不能仗着国公府门第来欺侮我等吧?我开着铺子混口饭吃,若是人人都如二爷这般,看完了又来退,让我还您银子,我这生意可还怎么做哟?” “少浑说!我没看!连你二爷的银子都敢赖,来人!给我砸了这铺子!” “二爷饶命啊!我全家老小都且指着这铺子过活呢……” 外头议论声迭起。 忽的,一阵稀稀落落的兵器碰撞声响起。 “姑娘!官府的人来了!”听雪缩回脑袋,惊道。 谢蕴抿了抿唇角,眉间有几分燥色。 外头,办差的苦着一张脸劝道:“二爷,这铺子可不能砸啊,官家仁厚,百姓安定,您今儿若是砸了这铺子,我也只能将您带回去了。” 戚钰黑着一张脸,充耳不闻,“给我砸!” 忽的,一道清泠的声音响起。 “慢着。”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黛蓝襦裙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 戚钰也闻声回头,瞧见那道身影,紧皱的眉头顿了下,又慢吞吞的扭过脑袋不看她。 有些丢脸…… 那位办差的大人瞧瞧那来人,又瞧瞧那嚣张气焰散了个干净、一声不吭的混世魔王。 哦~~~ “这位娘子如何称呼?”大人立马殷勤问。 谢蕴扫了眼那缩着脑袋的人,淡声道:“唤我戚二娘子便可。” 人群中顿时声音嘈杂。 听雪间或听见几个字,气得脸都鼓起来了。 “见过二娘子,这……”办差的大人躬身见了一礼,眼神与谢蕴示意那位闷不吭声的。 “大人先去忙吧,我与二爷这就回府了。”谢蕴道。 “如此便好。” 来办差的急人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马车在一旁等着了,二爷先行。”谢蕴一副恭顺姿态道。 戚钰偷悄悄瞥她一眼,刚抬脚,便听得旁边一道声喊—— “不行!” 戚二爷顿时脸色一变,瞪了回去。 喊什么! 那富态掌柜的被人搀扶着拦了过来,一副虚弱模样,与谢蕴道:“戚二娘子,我这铺子里被戚二爷砸了些东西,且我这副身子,还被二爷踹了一脚,如今心口处还疼得厉害,喘不上气,我知二娘子是讲理之人,这……” “你——” 戚钰登时又火冒三丈,刚张嘴,手臂忽的被人拉了一下,他懵懵的闭嘴垂眼看去。 绛紫色衣袍上的手指纤细雪白,当真应了那句‘指如削葱根’。 便是这手,那日替他上药…… “我若是掌柜的,此时便好生当鹌鹑,绝不吭声。”谢蕴寡淡道。 那掌柜的神色一僵,竟是被她瞧得,宽袖里的手颤了下。 “但你既是拦了过来,我便与你说道两句。昨儿那书,掌柜的如何糊弄的二爷,您自个儿心里清楚,我今日不替他讨要这银子,不过是为着让他长些记性罢了,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糊涂?还是为了你这贪得无厌的钻营小人?”谢蕴讽刺道。 “再者,依照本朝律例,贩淫乐之书籍,一律烧毁,书肆关张,为首之徒杖三十,押入大狱。若是个聪明的,既以此牟利,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掌柜的今日这般行事,不过是依仗着我家二爷在这邺都无甚声名却又良善罢了,但你却算错一事,他心慈,我却不手软。” 那掌柜的眼皮一跳,赶忙道:“在下不敢……” “大人既是来了,也别白跑一趟。”谢蕴已然转身,与旁边的办差大人道。 “是是是,戚二娘子放心,我定会带人严行查办。” 他说着,手一抬,随行办差的人立马冲进了铺子里翻找。 被抓着手臂站在旁边的戚钰,忽的揉了揉鼻子出声道:“里面有个暗阁。” “啊?” “砚台拧一下。”戚钰又说。 那掌柜的脸瞬间白了大半,腿一软,险些跪下。 谢蕴顺势道:“此事便交由大人处理,家中长辈在等,我们二人便不在此耽搁了。” “好好好,二爷二娘子慢走。” 谢蕴被问月扶着上了马车,眼瞧着戚钰也要上来,谢蕴不咸不淡的问:“二爷是如何来的?” “啊?”戚钰愣了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瞧向一旁。 身边的小厮将他的马牵来了,眨着眼睛看他。 “……我、我骑马。”戚钰脸一红,磕磕绊绊的从脚凳上下来。 谢蕴:“二爷去吧。” 说罢,车帘被放来了下来。 戚钰咂咂嘴,不太情愿的走到马前,轻踢了小厮一脚,“没半分眼色。” 冬瓜挨了踢,眨眨眼,不甚明白,十分委屈。 夫妻两人前后脚的回府。 谢蕴先去了云七堂,将安远侯府的太夫人给的回礼送去了。叙话几句,回到四宜堂时,只见戚钰大喇喇的坐在门槛上,瞧见她时,赶忙站了起来。 谢蕴停下步子,问:“二爷寻我?” 戚钰抿了抿唇角,吭哧道:“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问月与听雪齐齐瞧向谢蕴,后者微微颔首,二人屈膝行礼后先进了院子。 瞧着人走远,戚钰才低声道:“对不住,我不知那书是……咳,是那种的,你信我,我绝无轻贱侮辱你的心思!” 谢蕴神色淡淡,不置可否道:“二爷说完了?那我进去了。” “方才多谢。”戚钰道。 他抬手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的又开口:“虽兄长说,夫妻间不必计较许多,但我觉着,还是要与你道谢。” 谢蕴‘嗯’了声,承了这声谢,抬脚欲走。 “还有一事!”身后戚钰急忙道。 谢蕴微微侧头。 戚钰似是有些紧张,吞咽了下口水,才扯着唇角笑着道:“明晚去逛灯会好不好?” 谢蕴定定瞧他半晌,终是点头。 “好。” 第12章 错了 疏影横斜水清浅,几尾红鲤在池中游动,溅起几滴水落在谢蕴裙摆。 她抬手轻轻抚过裙面,触得些湿,又撒了把鱼食,这才抬步进了里院儿。 “你再说一次!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听雪妹妹作何这般凶,我们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况且,青瑶郡主与我们二爷确实青梅竹马,情谊匪浅,我们又没说错。” “你方才话中意思,分明是说青瑶郡主与二爷有私情!” “这话可是从你口中出来的,我们几个可未曾说,你莫要含血喷人。” “你!” “闹什么?”谢蕴缓缓进来,扫视一圈问。 “二娘子。”几个丫鬟忙屈膝行礼。 听雪捏着拳头站到谢蕴身边,憋得眼睛都红了。 “去搬把椅子来。”谢蕴吩咐道。 “是,姑娘。”听雪乖乖进屋去搬椅子。 谢蕴脸色淡漠的扫过那几张或不安,或不服气的脸,道:“跪下。” 几个丫鬟互相瞧了一眼,而后跪在了地上。 那几分眉眼官司,谢蕴尽收眼底,侧头与问月道:“吵什么?” “禀娘子,奴婢与听雪先行回来时,便听见她们三人在院儿里说话,言语间,青瑶郡主与二爷甚是亲密,听雪便去与她们说闭嘴,这才争执了几句。”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5节 谢蕴微微点头,又瞧向那跪着的三人,问:“可是这样?” “二娘子若是去打听,便知奴婢说的是实话了。”其中一人直视着她道。 “问月,掌嘴。”谢蕴淡声道。 “是,娘子。”问月微微屈膝,行下石阶,抬手甩了那方才答话的人一巴掌。 那女子顿时捂着脸喊:“二娘子行事偏颇!” “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教!”谢蕴厉声道。 瞧着那丫鬟红着眼闭嘴,她方才又道:“青瑶郡主云英未嫁,你是何居心毁她清誉?再者,主子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下人说嘴了?这一巴掌,你挨的不冤。” 听雪立在一旁,抬着下巴狠狠点头。 那丫鬟瞧见,指着她忿忿不平道:“说二爷与青瑶郡主有私情的分明是她!二娘子徇私,分明是在袒护她!” “既是知我护短,又是谁予你的胆子,敢来算计我身边的人?”谢蕴目光沉冷道,“今日若非你们提起,她怎会知郡主名讳?” 她说罢,冷笑一声,“自个儿做错事,还在这儿攀咬旁人,我倒是要瞧瞧,将你们乱棍打一顿,让人拖出去发卖,那指使你们的,可胆敢冒个头?” “求二娘子宽恕,奴婢知错了!”另两个丫鬟簌簌发抖,慌忙磕头求饶道。 “既是认了这错处,便各自去领五个板子,日后院儿里伺候警醒些,祸从口出的道理,想来我不说,你们也是知晓的。”谢蕴说了句,视线淡淡扫过那神色怨愤的,“你便罢了,领二十板子出门去,到松月堂听大娘子吩咐吧。” 谢蕴说罢,起身进屋,吩咐了声:“问月,你盯着些。” “是,娘子。” “二娘子好狠的心!二十板子怕不是想杀我灭口!分明是你自个儿善妒,恼羞成怒!”那丫鬟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扯着嗓子嚷叫道。 声音落在身后,谢蕴身影微顿,而后转过身来,“恼羞成怒?你觉着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三言两语嚼舌根,竟也想离间我与二爷?” 那丫鬟神色倏然一变。 谢蕴已然收回了目光,“不敬主子,以下犯上,问月,你带两个婆子亲自将她扭送去大娘子跟前,让大娘子处置。” “是,娘子。”问月屈膝应声。 一向温柔的人,此时脸上也多了几分厉色,示意婆子将她抓住了,抬脚出了院子。 谢蕴进了屋子,听着外面的声音远了些,伸手将发髻上的玉簪拔了,一头发丝顿时散在了肩上。 听雪换了热茶来,咬着唇欲言又止。 “今日之事不在你,不必多想”,谢蕴伸手接过,说道。 “奴婢不是在想这个,是……”听雪说着一顿,声音低了低,“娘子,可要奴婢去打听打听那位郡主?” 谢蕴:“不必。” 她清楚的很。 听雪不知她心中所想,却是觉着,那丫鬟说错了,她家姑娘才不善妒呢,最是胸襟宽广不过啦! 不多时,问月便回来了。 “娘子,大娘子问了奴婢后,让人打了那丫鬟二十板子,赶去了做粗活。” 谢蕴‘嗯’了声,“她的东西记得吩咐人送去,再拿一瓶伤药去。” “姑娘……”听雪不愿意给。 谢蕴合上书,抬手在她额上轻点了下,“不过是一瓶药罢了,值不了多少银子,大气些。” “可她那样说你……” “教训给了,这事便罢了。”谢蕴道。 问月没急着去,且问:“娘子是如何知晓,那丫鬟是受大娘子指使的?” 谢蕴尚未答,便听得听雪讶异道:“大娘子?” 问月点点头,“不若,你以为方才我为何不拦着你?” 听雪鼓了鼓脸,道:“我只当你是也同我一般气呢。” “气自归是气的,但若只是生气便吵嚷,院儿里还有没有规矩啦?”问月弯唇笑了笑,“不拦着你,确实是出于私心,要将这是稍闹大些,才便宜娘子将那些旁的人撵出去。” “可是……你怎知那是受人指使的?还是大娘子指使的?”听雪挠着脑袋问。 问月微微叹了口气,怜爱的摸摸她空空的脑袋瓜。 听雪迷茫的眨眨眼,怎么还不说? 却是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声。 “姑娘……”听雪脸红了红,跺着小脚羞臊喊。 谢蕴握着手里的书卷遮了大半张脸,却是遮不住那双眸子里流淌的笑意, “没笑话你。” 说罢,又轻声与她解释道:“若是她们说嘴只图一时爽快,那成亲时便该说了,何至于等到今儿?还偏巧让你和问月听见了?再者,她们原先是二爷身边伺候的,府中没几个人能使得动,云七堂那边自是不会,那便只剩下了松月堂的大娘子,至于是被差使,还是得了什么好处,便无甚要紧了。” “可是,大娘子为何要这样?” 谢蕴翻开手上的书卷,似是随口道:“约莫是给我提个醒吧。” 听雪愈发迷糊了,皱着张脸问:“可是……那大娘子不是好心吗?姑娘为何还将那丫鬟赶出去?” “若是随便谁都能用的了我身边的人,那又何必留着?”谢蕴忽的抬眼,淡声道。 听雪张着嘴哑言一瞬。 对啊…… 那四宜堂不就成了筛子? “姑娘放心!我与问月只听姑娘的话!”听雪立马道。 谢蕴点点头,“乖,去剥核桃吃吧。” 听雪:“姑娘真好~” 问月掩唇噗嗤笑了声。 . 云七堂。 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嬷嬷进来,禀报道:“公主,四宜堂那边儿生了些事。” 永嘉公主倚在软塌的迎枕上,拿着布老虎逗莹姐儿玩,示意她继续说。 嬷嬷将方才丫鬟禀报来的复述了。 “到底是谢氏的姑娘,恩威并施,很是妥当。”永嘉公主赞叹道,“配给二郎,有些可惜了。” “说起二爷,奴婢倒是听闻了另一桩事。” “他又惹什么祸了?”永嘉公主顿时咬牙道。 嬷嬷忍笑道:“公主莫急,奴婢倒是觉着,未尝是祸端。” 嬷嬷将今日午后街上那事说了一遍,笑着宽慰道:“公主可安心了,二娘子虽是将二爷撵去书房,但也是护着的。” 永嘉公主却是叹了口气,“阿蕴自是好的,我只怕她是识大体,为着家里的脸面,这才替二郎出头。” 她说着,又气道:“那混账,这点小事教人算计!到头来,还得自个儿媳妇儿护着!” 晚间用膳时,戚国公也回来了,一家人倒是难得凑齐。 戚钰偷悄悄看谢蕴,不防被亲娘锤了一记。 “做甚打我?”他扭头,捂着肩膀委屈道。 永嘉公主冷哼了声,“丢人。” 戚钰:“?” 他娘不爱他啦??? 用过饭,永嘉公主忽的吩咐说:“眼瞧着要入冬了,这秋日来,有二郎和二郎媳妇儿的喜事,也没顾得上,趁着入冬前,办场宴席,将各府的王妃郡主都请来,亲戚间凑个热闹。” 闻言,白珠儿微楞,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低声道:“儿媳记下了。” “日子就定三日后吧。” “是。”白珠儿颔首。 事情说罢,永嘉公主朝她摆摆手,“你事多人忙,不必伺候了,去吧。” 白珠儿稍稍安心了些,顺势起身告退。 谢蕴也起身,与白珠儿微微屈膝。 出了屋,与廊下候着的嬷嬷对了个眼神,白珠儿微微摇头。 永嘉公主应当是不知情……谢氏,也该是不知是她。 屋里,永嘉公主朝谢蕴伸手,“近前来坐。” “谢母亲。” “今日之事我听了几句,二郎懒散,院儿里伺候的也不警醒,你该收拾便收拾,无需顾忌什么,另外,青瑶那丫头,比二郎小得一岁,王兄王嫂去得早,府里也不剩几人了,早年时来府中住过两年,后来在宫中读书,这才搬去了宫里住,在皇兄皇嫂的照拂下长至今日。” 她说着稍顿,又道:“青瑶虽是庶出郡主,但王兄膝下只她一个,养在宫里时,吃穿用度与公主无异,这两年,皇后也在为其择亲,只是尚无良人相配,你们二人年岁相当,过几日见到,也可说说话。” 谢蕴很是想问,既是门当户对,又有情谊,何不顺势替戚钰娶了梁青瑶? “多谢母亲,阿蕴记下了。” 出了云七堂,谢蕴回头望了眼那灯火处。 毋庸置疑的,永嘉公主是坊间难寻的好婆母,不苛待,不站规矩,也不会事事插手,言行约束。 唯有请旨赐婚一事,错了。 “姑娘……”听雪唤了一声。 “走吧。”谢蕴收回目光道。 若是不出意料,明晚她便能见到梁青瑶了。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6节 第13章 灯会 郢朝自高宗起,便下令不再宵禁。 市井瓦舍时常热闹到半夜才散去。 时人供奉佛祖,今儿的灯会便是为贺佛祖诞辰,城外百泉寺多是达官贵胄去奉香,山门下早早便停满了车马。 谢蕴陪着永嘉公主礼佛半日,奉上自己手抄的佛经,于黄昏时下山。 行至城门口时,马车忽的停下了。 “怎么了?”永嘉公主睁开眼问道。 身边的嬷嬷掀帘瞧了出去,顷刻间又坐了回来,笑眯眯道:“殿下,是二爷在外等二娘子呢。” 谢蕴倏然脸红了红,垂着眼没吭声。 永嘉公主瞧她娴静模样,笑着打趣道:“去吧,那小子怕不是就这般等了一日了。” 谢蕴眼睫动了下,微微颔首,“多谢母亲。” 说罢,车帘已然被人掀起,澄黄的光晕大片落了进来。 永嘉公主手帕掩唇,眉眼唇角弯起,笑道:“瞧我才说罢……” 来人探出一颗脑袋来,脆生生的喊:“母亲!” “去吧去吧,阿蕴不曾逛过邺都的灯会,你们好生逛逛,身上银子可还够使?”永嘉公主问。 谢蕴:“……” 戚钰不觉害臊,当真摇头,“只剩买两串糖葫芦的铜板啦。” 这话一出,当即收到一荷包沉甸甸的银稞子。 戚钰连同荷包一起揣进了袖袋里,伸手去扶要下马车的谢蕴。 谢蕴伸出去的手猝不及防的被握住,动作一顿,垂着眼看那仰着脑袋不解望着她的。 “不会摔了你的。”戚钰十分认真的与她保证道。 旁边伸出手准备扶人的听雪:“?” 做甚抢她的活儿? 哼! 谢蕴将错就错的被他扶着下了马车,依礼退至旁边,等永嘉公主马车先行。 戚钰也不催促,有样学样的立在她身侧。 马蹄声踏踏的离开,他才道:“走吧,我的马在那边。” 谢蕴抬起的脚一顿,扭头看向旁边的两个丫鬟。 戚钰也顺势一停,顺着她的视线瞧去,面露惊诧:“你们怎的还在这儿?” 听雪、问月木头脸:“……” 许是他惊讶得太过好笑,谢蕴倒是难得在他面前弯唇轻笑了声,戚钰瞧了一眼,面上猝然一红,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她好好看欸。 华灯初上时,几人行至热闹处。 “快来!这儿有杂耍!”戚钰招手唤了声,拉着谢蕴的手臂往里面挤。 听雪和问月立马跟上。 “大哥!你这般高,往后站站嘛,我娘子都没瞧过这好玩儿的。”戚钰碎嘴的跟挡在前面身量高大的男子道。 谢蕴面上一臊,刚要后退,便见那人当真好脾气的转过来,与他们几个换了换位置,笑得憨厚:“今儿是师傅上场的,难得一见。” 谢蕴擅读书,知晓那喷火之由来,但亲眼瞧见,也不免为他们生计之辛苦与威胁感叹一声。 戚钰看过许多次,但仍旧看得乐呵呵。 听雪睁着一双圆眼睛,问问月:“他们不会被烫到嘴巴吗?” 问月:“别问,好好看你的。” 有机灵的小童敲锣鼓,身后跟着人绕场收赏银。 谢蕴刚要示意问月,旁边那看得投入的戚钰已然掏了把碎银洒进破碗里,大手一划,“我们是一块儿的。” 那人顿时冲谢蕴笑笑,“多谢郎君娘子打赏!” 绕过她们,去与旁人收了。 看过杂耍,再往前走。 两边摊贩吆喝声,酒楼座无空席,抬眼瞧去,火红的灯笼连成片,几欲亮如白昼,街上多是姑娘少年郎乘兴而来,也有蜜里调油的夫妇在簪花或是胭脂铺前停留,轻易羞红了脸。 戚钰抓抓衣袍,刚想故作不经意的问,要不要也买一盒胭脂,就见身边的人忽的回头,声音温柔清淡的问那俩丫头,“想吃什么?” “……” 听雪早就瞧得眼花缭乱了,呲着牙笑得乖软,指了指旁边的芝麻酥糖和肉饼。 “去吧,跟问月拿银子。”谢蕴道。 “多谢姑娘!”听雪立马抓着问月一同过去。 肉饼似是很好吃,摊子前排了不长不短的队。 听雪乖乖过去排着,问月去隔壁给她买芝麻酥糖。 谢蕴也不急着往前走,停在旁边人少处安静的等着。 戚钰瞧她这般宠惯那俩丫头,颇为眼热道:“我也想吃。” 谢蕴掀起眼皮瞧他一眼,淡淡嗯了声,“她们会给二爷买的。” 果不其然,两人回来时,听雪抱了四个肉饼,问月则是替她拿着糖。 戚钰等了等,没等到分肉饼,那主仆三人已经往前走了。 “?” “姑娘,邺都还挺热闹的。”听雪吸吸鼻子道。 谢蕴不置可否。 高祖定中原,高宗平边关,饶是王爷便战死边关四位,这才有了如今的郢朝。高宗不禁止商贸往来,是以时常能瞧见街市上有番邦人买香料丝绸。 如今的官家,遵循高祖之法,时下是为宽松。 问月往她嘴里塞了块芝麻酥糖,道:“咱们姑苏也好。” 甜丝丝的糖一入口,听雪立马咔嚓咔嚓咬着吃了,忙不迭的点头,“嗯!好姐姐再喂我一块~” 问月噗嗤笑了声,又给她吃了一块。 戚钰跟了上来,瞥一眼那吃得美滋滋的,鼓着脸走到那没发现他险些丢了的人旁边,刚想开口,身后问月道:“二爷尝尝这芝麻糖。” 戚钰身为国公府最受宠的那个,什么东西没吃过?倒也接了过来,先递给了谢蕴,“你尝尝。” 话刚出口,便听得后面那嘴里塞得鼓鼓的丫头含糊道:“我家姑娘不爱吃芝麻糖。” “……” 谢蕴低低嗯了声,“二爷自己用吧。” “那你喜欢吃什么?”戚钰顺势问。 谢蕴:“都行。” “我家姑娘爱吃姑苏的青橘!” 问月面无表情的又往那嘴里塞了两块糖。 “唔唔……”吃不下啦! 戚钰倒是想起,那日谢叔父说,谢蕴爱吃糖醋鱼。 “前边儿便是玉江楼了,听闻近日自南边儿来了个厨子,去尝尝他家的鱼可好?” “随二爷意。”谢蕴道。 她依旧淡淡,戚钰却是觉着挺高兴,欢快道:“玉江楼今儿设了头彩,给那些文人雅士凑热闹的,你若是去了,那还有他们什么事!” 听雪在后面竖着耳朵听得直点头。 她家姑娘最是厉害啦! 谢蕴却是思绪不在这热闹里,逛了这半个时辰,也没瞧见意料之中的人,有些许败兴。 就在以为今晚等不到了时,行至玉江楼前时,忽的听见一道叮铃悦耳声。 “钰哥哥!” 第14章 佳酿彩头 恍惚间,谢蕴以为回到了那个夜里。 细雨斜飞,女子嗓音清脆,如伞柄挂着的玉石叮当作响,却难掩其中的楚楚可怜,哭求着永嘉公主,宁愿舍弃身份,也要与戚钰做妾。 当真配得上诗文里那句,情比金坚。 那时,谢蕴着实是想不通,戚钰到底是哪点,值得她这般? 但如今,身边的人尚且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好似,那些疑惑处尽解。 青梅竹马,这般的人怎能让人不心喜,不属意? 就连曾经的谢蕴自己,不也…… “你们怎的在这儿?”戚钰扬声问了句。 谢蕴仓惶回神,打眼瞧去,这才发觉,那一片灯火处,不止站着身着青翠披风的梁青瑶,还有一身玄色劲装的程敬。 后者似是看戏般,抱臂倚在门前,瞧向谢蕴时,唇角勾起讽笑,神色戏谑。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7节 没等那两人开口,戚钰已然扭头,与谢蕴道:“那二人皆是我好友,正巧今日遇上了,一起用饭可好?” “都好。”谢蕴颔首。 其实,仔细数来,谢蕴与梁青瑶并不算相熟,上世的几次见面,不是在哪家的宴席之上,便是在宫里家宴,拢共说了两次话罢了。 但这名字入耳,却不止两次。 几人被小二引至包厢,分端而坐。 “几位可看下今日菜色。”小二将手中菜单奉上。 “这家菜色每日都不一样,我——”戚钰与谢蕴说着伸手,却是接了个空。 梁青瑶握着那菜单,对上戚钰有些愣怔瞧来的视线,面色含着几分无辜,“往日不都是我点的嘛。” 戚钰抿了抿唇角,不情愿的‘嗯’了声,扭头与小二道:“听闻楼里来了位南边儿的厨子?” “二爷也听说啦?我家这厨子是打江淮来的,做得一手好菜色,二爷今日可要尝尝?”小二殷勤问。 戚钰大手一挥,阔气道:“要一道糖醋鱼,旁的让他瞧着做,我娘子若是吃得好,二爷赏银少不了。” “谢二爷!”小二喜气洋洋答谢。 梁青瑶却是脸色讪讪,手中的菜单仿若成了烫手山芋,不知与谁撒气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巴巴儿的送上这单子来?” 小二脸色一僵,眼观鼻鼻观心,笑着打圆场:“今儿有郡主与两位爷平日爱吃的几道菜,郡主今儿是想尝尝新的,还是小的照着寻常给您上?” 梁青瑶‘唔’了声,视线故作不经意的扫过对面颔首吃茶的人,语气略显嫌弃:“照寻常来吧。” “好嘞,几位稍坐,小的这就去给您传菜。”小二脸上堆着笑,弓着腰便要退出去,忽的被喊住了。 “且慢。” 青玉茶盏放回光漆面的桌上,不闻一声。 小二收回视线,躬身问:“戚二娘子还有何吩咐?” “劳烦你带她们二人另开一厢房。”谢蕴温声道。 小二瞧向她身后站着的两位,身着素雅,面色赛雪,一灵动,一温婉,视线一触,不敢再看,匆匆收回眼,“戚二娘子客气,小的这就带二位姑娘去。” 听雪、问月微微屈膝:“谢娘子。” 厢房门关上,稍寂静一瞬,便听得一声轻笑。 那悦耳声似是夸赞,“谢姑娘倒是对下人多体恤。” 谢蕴轻轻掀起眼皮瞧去,“我已为人妇,青瑶郡主还当随二爷,唤我一声嫂嫂?” 眼瞧着那张清丽脸上神色不复自然,谢蕴微微笑,“自然我不好攀亲,郡主唤我二娘子,也尚宜。” 戚钰咽了咽喉咙,轻咳一声道:“唤她二娘子便好。” 二爷与二娘子,最是相配! 谢蕴瞧着对面那人脸上神色愈发难看,淡漠的收回视线。 既是有所求,便要自己争取,如何能够希冀对方善心大发,送到手里呢? 这戚二娘子她不稀得当,但梁青瑶想要,便要自个儿来取。 程敬坐在一旁,将几人神色收入眼底,他瞧不上梁青瑶那般小性子,但看着那位谢氏,也觉得碍眼。 “几日不见,弟妹口齿愈发伶俐了。”程敬嗤笑道。 那漆黑眼珠一动,淡漠的视线落在了他脸上。 程敬咽了咽喉咙,与她四目相对。 “这位郎君是?”谢蕴面露疑惑,问着,视线一转,瞧向了身侧的戚钰。 程敬:“?” 戚钰连忙放下茶盏,‘哦’了声,颇为懊恼道:“是我的不是,竟是忘了给你指,这是安远侯府的程敬,长我几岁,我都是唤他程二的。” “这是梁青瑶,你知晓了。” 谢蕴微微颔首,“昨儿听母亲提起过郡主,是以认得。” 她说罢,视线从面色忍耐的梁青瑶身上掠过,落到了程敬身上。 “倒是巧的紧,前两日我才探望过侯府老夫人,今儿便见到了二爷,不过瞧着,二爷与侯爷倒是不甚想象,令兄丰神俊朗,称得上儒雅,二爷倒是……” 谢蕴语气温吞,适时停顿。 程敬前两日便在她身上吃了败仗,一窝火团在心口,如今听她这般似贬的停顿,大有发作之意。 “你二爷如何?”他曲起一条腿踩在长凳上,姿势放浪,微抬着头,下颌线绷直问。 谢蕴似是难评的抿了抿唇角,“二爷做得宵小行径,与梁上君子一般,探听小娘子话闺语。” “!” “我倒是小瞧了你。”程敬咬牙切齿,目光紧盯着她。 “二爷莫不是觉得冤枉?”谢蕴极力压着嘲讽,回敬他的目光,意有所指道:“既不想旁人心生误解,便安分些。” 程敬咬紧了腮帮子,继而又冷笑一声,瞧向了一旁的戚钰,似打趣,但又嘲讽:“这便是你说的乖?莫不是也被诓骗了?可曾见过你娘子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 戚钰张了张嘴,看了眼他,又看向谢蕴,后者神色淡淡,似是无甚在意他说什么。 “你别欺负她。”戚钰道。 程敬一口血哽在喉咙:“你莫不是耳聋心瞎了?!” 对面坐着的梁青瑶,仿若浸在了醋坛子里,心酸的紧,“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倒是不曾见过钰哥哥这般护过谁。” 戚钰脸一热,余光偷悄悄去看谢蕴,却是正巧与她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他顿了一顿,舔舔唇开口道:“你是我娘子,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谢蕴微怔,心下却是生了几分酸楚。 何必呢? 他们二人较劲,何必牵扯她入局? 若是未曾有这一遭,她也有郎君真心实意的倾心相待。 片刻,饭菜上了桌。 几道清淡口的江淮菜被戚钰指着放到了谢蕴面前。 程敬拎起酒壶,给桌上几口杯子满上,刚要给谢蕴倒,一只纤细的手却是挡着了杯口。 “对不住,我自幼身子不大好,吃不得冷酒,程二爷海涵。”谢蕴淡声说了一句。 程敬睨她一眼,冷哼了声,坐了回去,阴阳怪气道:“我可受不住弟妹这声歉。” 话音刚落,桌帷下的脚就被人踢了下,抬眼对上了正对面那护犊子的警告眼神。 程敬啧了声,不情愿的微微点头。 “快尝尝,可好吃?”戚钰夹了鱼身最嫩的一块肉给谢蕴。 谢蕴抬眼看向梁青瑶,又很快收回,“多谢二爷。” “不谢不谢,若是你喜欢,我们日后多多出来吃。”戚钰语气轻快道。 程敬撇嘴翻了记白眼,正巧看见梁青瑶脸色微白。 也是活该。 人家新婚燕尔,你非得来凑这个热闹给自己添堵。 梁青瑶掌心掐得生疼,深吸口气,脸上挂了几分笑,夹了块蒸子鹅放到了戚钰碗里,“钰哥哥快吃,这肉凉了就腥了。” 她说罢,又与谢蕴道:“我便不给二娘子夹了,这道蒸子鹅是邺都名菜,钰哥哥喜欢的紧,但二娘子初来,怕是吃不惯。” 谢蕴没出声,瞧着她边说边给自己夹了一块儿,好似表明什么。 “多谢郡主体恤”,谢蕴说着,侧眼扫了眼那埋头吃的人,唇角无奈的笑,“二爷就不如郡主贴心,大清早的买回来这蒸子鹅,非得让我尝一口。” 被指名道姓,戚钰讪讪的抬头看向谢蕴,小声道:“我没想那么多……” 瞧见梁青瑶脸上的笑僵住,谢蕴慢悠悠的收回视线,夹了块糖醋鱼给戚钰,“二爷那日不是想尝尝?” 戚钰顿时受宠若惊的夹起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一停,咽了下去。 眼瞧着她又去夹,连忙道:“我想吃你手边那道葱烧羊排。” 谢蕴夹鱼的动作一顿,抬眼瞧他一眼,将那鱼肉放进自己碗里,才给他夹了一块羊排,“趁热吃,凉了该腥了。” 她说着看向梁青瑶,“郡主也是如此想吧。” 梁青瑶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对视着没开口。 谢蕴瞧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对戚钰有意了。 瞧出她脸色倏地一白,谢蕴淡淡收回视线。 用过饭,玉江楼的热闹也开始了。 一群文人雅士,或坐于高阁,或立于大堂,在接飞花令。 戚钰几人出来,也没急于走,站在楼上往下瞧热闹。 “你可要试试?”戚钰低声问。 身旁谢蕴还未答,倒是程敬已然扬声道:“谢氏清流,早有耳闻,弟妹何不趁着今日这热闹,给大家展露一二?” 这响亮的一嗓子,周遭的众人皆看了过来,目光转了转,落在了谢蕴身上,伴着些窃窃私语。 有文人遥遥见礼,谢蕴微微颔首回之以礼。 戚钰一手肘怼在了程敬腰间,后者微微弯了腰,险些没吐出来。 戚钰压着声骂:“你有病?” 程敬不以为意:“你不也想看?” “……” 是有点。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8节 谢蕴微微侧首,目光不避不让的落在程敬显然故意为之的脸上,嗓音清淡如溪泉,“程二爷既是有意,也无不可。” 程敬心里咚了一声。 便听她又道—— “只是这佳酿彩头我不喜,若是能得程二爷一诺,谢蕴可以谢氏之名一试。” 第15章 绿梅 谢蕴目光坦然。 程敬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周遭静了,似是在等。 半晌后,程敬唇角一勾,笑得浪荡,“君子才重诺守节,弟妹瞧我有几分像?” “我这人,今日胡话几句,明儿转头便忘了,岂敢当真?”他又道。 谢蕴紧盯着他,许久后,兴致寥寥,“如此,倒是可惜了。” 程敬咽了咽喉咙,抿着唇角看她。 谢蕴淡淡收回目光,“不扰诸位雅兴,请自便。” 程敬呼出一口浊气,转身下楼,却是忽的脚步一顿,笑得邪性:“弟妹无事便来我府上坐坐,毕竟我嫂嫂对你很是惦念呢。” 谢蕴居高临下,漠然道:“程二爷放心,若是有事,我定比官府去的早。” 程敬一走,戚钰对这些文人玩儿乐不感兴趣,见谢蕴也无甚意趣,索性道:“我们出去逛逛?” 谢蕴‘嗯’了声,瞧向他旁边,“青瑶郡主可要一同?” “她不了,都这个时辰了,该回府了。”戚钰连忙说,扭头给梁青瑶使眼色。 梁青瑶抿着唇微垂眼,“多谢二娘子相邀,只恐家人担忧,我便先回府了。” 几人一同出了酒楼,梁青瑶上了马车。 戚钰与谢蕴往灯火处走,身后跟着吃饱喝足的问月和听雪。 路过一间茶楼,里面有皮影戏,戚钰带着几人进去看热闹。 满堂皆是喝彩声。 忽的,谢蕴耳边响起一道声。 “邺都比之姑苏如何?” 她微微侧首,稍顿答:“邺都物华天宝,自然是好。” “那姑苏呢?”戚钰追问。 “钟灵毓秀,俊采星驰。” 这话说得,偏心极了。 戚钰理不直气也壮的问:“那你能不能多喜欢邺都一点?” 谢蕴没答,静静看着他。 戚钰摸摸鼻子,又吭哧出声:“你与程敬相识吧?” “二爷想多了。”谢蕴敷衍的应付一句。 谁知,戚钰却是目光认真了些许,“谢蕴,我莫不是在你心里是傻子?” 谢蕴:“……” 差不离。 眼前的人,满身落拓少年气,被人养得天真而不自知。 看懂了她的眼神,戚钰倏然瞪眼,急道:“我不是!虽不知你与程敬因何不对付,但他那人,向来心大,过几日便淡忘了,你别往心里去。” 谢蕴神色稍黯,“二爷不必担忧。” 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定然要收拾妥帖。 戚钰没听出来,只当她是采纳了自个儿的话,还甚是欢喜,“娘子深明大义,赶明儿我定要与程二说!” 回府时,已然定昏。 谢蕴几人径直回了四宜堂。 戚钰闷不吭声,方要抬腿,忽的被前面人挡了一挡。 “二爷,书房在那边。”谢蕴指了旁边院子道。 “我也想歇在主院,书房床好硬,寝被也粗糙的紧,夜里还冷,窗户纸都两年未换了,四下漏风……”戚钰打量着她的神色,期期艾艾道。 谢蕴微微颔首,“我记下了,明儿就让丫鬟过去给二爷更换了,二爷可还有旁的事?” 戚钰瞧了瞧一旁的丫鬟,也顾不得丢脸了,低声道:“先前是我不该丢下你,不顾及你的回门酒,但那日当真是事出有因,下人来报,说是我那马场里那些病马似是生了疫病,事态紧急,我只得先去了,你若还是气,要不我也许你一诺?好娘子,那书房当真住不得人……” 谢蕴垂眸瞧着那只扯着她衣袖轻晃的手,半晌,道:“我要二爷的承诺做甚?” 戚钰没想到这茬儿,愣了一愣,呆呆道:“那你要程二的承诺做甚?” “……”谢蕴抿了抿唇角,收回视线,“戏言罢了,何必当真?天色已晚,二爷安歇。” 说罢,谢蕴抬脚进了院子。 身后听雪与问月赶忙跟上,视线偷悄悄扫过戚钰,还是没敢当着他面儿关门上闩。 夜色里,屋子里骤然亮起烛火,窗棂上映出模糊人影轮廓。 戚钰瞧了片刻,孤零零的抬脚往隔壁走。 “姑娘,二爷走了。”听雪低声道。 谢蕴坐在梳妆镜前,淡淡嗯了声,身后问月帮她拆去发髻通发。 看着镜中的自己,谢蕴想,该快些了。 . 进入凛冬前,各府园子里的花都凋零了。 戚国公府,却是有一院子以地龙养着的名贵花卉,千娇百艳,开得正盛。 今儿天晴,云淡风轻。 石阶上各花卉摆放得错落有致,一众娇粉艳红中,难得见一抹清雅色。 “这绿梅难得,待花宴后,我让人送去你院子里。”永嘉公主与谢蕴说道。 谢蕴:“多谢母亲。” 身侧两道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紧接着,便听得一声亲昵声。 “姑母,青瑶也想要。”梁青瑶晃了晃永嘉公主的衣袖,撒娇道。 “绿梅只这一株了,我院子里也没多的,去挑个别的吧。”永嘉公主温声道。 梁青瑶轻咬朱唇,目光扫向规矩站在永嘉公主另一侧的谢蕴,后者也微微侧首瞧来,只那一眼,她们皆知,是绿梅,但也不是。 梁青瑶:“姑母……” “蓉姐儿,郁姐儿都去,挑个自个儿喜欢的”,永嘉公主瞧向两个少女,笑盈盈道,又唤旁边的白氏,“你是她们表嫂,去亲近亲近。” 白珠儿微楞,瞧了眼谢蕴,脸上嫉色散了,欢喜道:“是,母亲。” 今儿来的都是皇亲贵胄,纵然永嘉公主对谢蕴偏宠,但这话也是认了她这国公府主母的身份,比起那些虚无宠爱,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白珠儿热情的招呼几个姑娘,梁青瑶唇角含笑,却是不情不愿。 她自认为她与旁的郡主县主,在永嘉公主跟前儿是不同的。毕竟她曾在国公府住过几年,存了些亲近与养恩。 但如今这般瞧来,无甚不一样。 梁青瑶轻轻回头,正巧与谢蕴对上了视线,后者神色淡淡,似乎这里什么都不入眼。 她求不来的东西,谢蕴不争不抢便有人双手奉上。 钰哥哥是,那株绿梅亦如是。 “青瑶妹妹?” 梁青瑶倏地回神,闻声扭头。 “青瑶妹妹可是哪里不适?”白珠儿只当没瞧见她看向谢蕴时那憎怨的目光,轻声问。 “无碍。”梁青瑶不咸不淡的回了句。 语气不算恭顺,更无亲热。 白珠儿喊的那声妹妹,倒像是高攀了似的。 “那便好,母亲交代了,除却那株绿梅,几位妹妹可随意挑选。”白珠儿柔声道。 梁青瑶身量高白氏不少,闻言,垂眸睨她一眼,嗤道:“我们几个都是在宫中学过规矩的,何至于如此不懂事,累得大娘子多口舌?” 白珠儿脸色一白。 她怎敢? 自个儿再是出身低,如今也是国公府的大娘子,梁青瑶不过是一个庶出郡主…… 梁青瑶唤来丫鬟,睇了眼远处陪着永嘉公主赏花的谢蕴,道:“将那盆牡丹送去我在国公府住的院子里。” 丫鬟一脸懵,“郡主……” 许多年不曾住过了,怕是那院子都荒了吧? 白珠儿管家不过几日,竟是不知府中还有梁青瑶的院子,顿时神色愈发难看了些。 “照我说的做。”梁青瑶说罢,转身回了永嘉公主身边。 “挑好了?”永嘉公主问。 “选了姑母那盆牡丹,让人搬去了我那院子,姑母若是何时想瞧了,再让人搬回来。”梁青瑶亲昵的挽着她的手臂道,视线不经意的扫过旁边的谢蕴。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19节 她微垂着眼,瞧不出神色深浅。 但同为女子,梁青瑶笃定,这话定会让她生出嫌隙。 永嘉公主笑了笑,“一盆牡丹罢了,何至于搬来搬去惹人笑话?你那院子许久不曾住过了,荒废了不少,还是让人送去你府上吧,莫要辜负了那盆牡丹。” 梁青瑶神色一僵,笑得勉强:“竟是荒废了,我还想着,住几日陪陪姑母呢。” “说起来,前几日进宫,娘娘还说起了你,自你及笄后自个儿回府住,见的便少了,娘娘时常念你,若是有心,便进宫陪娘娘住些日子吧,她近来为你挑选夫婿,颇费心耗神”,永嘉公主说着,似是规劝:“虽是邺都盛行女子及笄后在闺中留两年再嫁,但你如今年岁应当,不可再耽搁了。” 梁青瑶垂着的眸子添了些冷意,面上却恭顺:“是,青瑶记下了。” 谢蕴瞧着旁边开得正好的一株芙蓉,淡漠的想,该是快了。 上世,她与戚钰成亲后不久,便传出了梁青瑶定亲的消息,那郎君是皇后娘娘一脉的内侄。 只是没等成亲,便传出那郎君作奸犯科,梁青瑶顺势退了亲。 从前只叹唏嘘,如今倒是忽觉,这其中未尝没有戚钰的手笔,毕竟那段时日…… “你怎的过来了?” 谢蕴当瞬回神,扭头便瞧见戚钰脚步轻快的朝这边走来。 “见过母亲,见过各位舅母。”戚钰拱手行礼道。 永嘉公主似怨的拍他一巴掌,“这里都是女眷,也不怕唐突了?” 戚钰笑嘻嘻道:“皆是一门子亲戚,说什么唐突,岂不生分?” 永嘉公主被噎了一句,也不好再赶他,视线扫见什么,忙道:“去陪陪你媳妇,别往女眷跟前儿凑,若是坏了你妹妹们的名声,仔细你大哥回来再抽你一顿鞭子。” 闻言,梁青瑶脚步一顿,抿着唇垂眼。 永嘉公主这话,明着是在说戚钰,实则也是在警告些什么。 在场之人皆听得分明,却只有戚钰没听懂,乐颠颠的往谢蕴身边跑,大声回:“知道啦!” 第16章 家宴 几声窃窃私语,打趣戚钰分明是来找媳妇儿的,永嘉公主实在多余担忧。 戚钰听见,还得意道:“舅母都知道啦!” 谢蕴:“……” 明知他来,多半是为了梁青瑶,听见这打趣言语,却依旧止不住的面色发烫。 混账胚子! 戚钰蹭过来,殷勤问:“你喜欢哪盆呀?我去与母亲要来给你。” “多谢二爷,母亲已经送了那株绿梅给我,不必劳烦。”谢蕴不动声色的往一旁挪了挪,拉开两人之间略显亲密的距离。 戚钰没发觉她的动作,嘴里嘟嘟囔囔道:“谁家亲娘做得这般周全,竟是不给我留些功夫使……” 谢蕴哑言一瞬,只当没听见他咕哝。 诚然如她那日当街所说,戚二爷心善,莫说几盆花卉,便是旁的他要紧的东西,心中有所亏欠,也能轻易给她。 “你热吗?脸瞧着有些红。”戚钰歪着脑袋打量她,低声道。 “今儿日头好。”谢蕴微眯着眼瞧向当空,避开他的目光。 戚钰也顺着她的视线瞧去,被晃得眯起眼,附和点头,“我听闻,你们珍藏的书册总是要趁着日头好时,拿出来晒晒?你可要晒?我来帮忙!” 谢蕴没瞧他自告奋勇的模样,只是淡声解释:“姑苏湿潮,是以需在晴日时晒书,但邺都这般以北之地冷寒,无需晾晒。” 戚钰顿时有些失望的‘哦’了声,抓耳挠腮的想,他要做什么才能讨她欢心呢? 好难哦。 一旁,陪在永嘉公主身侧的梁青瑶,眼角余光瞥着那亲密说话的夫妻,握着绢帕的手几欲将掌心软肉掐疼。 戚钰那副小心翼翼讨好的神态,她竟是从未瞧过。 犹记得,当日他初闻这桩亲事时,抗拒的很,甚至为此与永嘉公主大吵一架,牵了马要亲自去将那传旨之人追回来。 后被永嘉公主教训一顿,更知那传旨人已到姑苏时才作罢。饶是如此,那段时日,戚钰一点就炸,邺都那几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路上遇见时,都要躲着他走。 当日,梁青瑶虽是悔憾不曾早些言明心意,但知他要娶的是谢氏才名远扬的那位姑娘,心中更是不屑,无所惧怕。 她与戚钰一同长大,戚钰对读书多厌烦,她最是清楚不过,谢蕴是重规矩知礼节之人,戚钰偏生恣意惯了,二人日后必是怨偶,互看生厌,戚钰不会哄着她,而谢氏那般才情才性,哪里忍得了这些?这桩婚事不会长久。 但却不想,戚钰竟是对谢蕴上了心。 那日戚钰本该吃回门酒,因马场之事耽搁了,翌日回城时,他竟是急匆匆的往府里赶,那日她便满心不安,直至前儿拉着程敬,在玉江楼遥遥瞧见他们时,心中骇然。 戚钰很难讨好,出身高贵,家中父母宠着,便是连宫中官家也疼宠他,即便惹了事,也都是大惩小戒草草了之,是以,戚钰才能在邺都横行霸道,也惯得他那副不知收敛的性子,若是不高兴了,谁的面子也不瞧。 就是这样一恣意郎君,那日却是伏小做低的跟在谢蕴身旁。 当时程敬也在瞬间变了神色。 更遑论,席间程敬对谢蕴多次试探之时,戚钰更是体贴,多次护着。 从前戚钰谁都瞧不上,身边也只跟她多亲近些,梁青瑶也不急,但如今出了这般岔子,她若是再不作为,只怕为时晚矣。 只可惜方才永嘉公主说了那一句,不然的话,今日这花宴倒是不失为良机。 谢蕴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身上停留许久,手指捏紧又松开,半晌后,她唇角噙笑的扭头,“郎君可喜欢这盆芙蓉?” 戚钰被她这突然亲近的姿态哄得愣怔,叭叭儿的嘴一停,老实道:“芙蓉糕好吃的。” “……那便与母亲讨要一盆吧。”谢蕴深吸口气,稳住脸上的温柔笑。 “你想要?”戚钰狐疑的瞧她。 分明他方才问时,她话中意思是有那绿梅便够了的。 谢蕴微微颔首,余光扫过那张憋屈的脸,面上更是多了几分娇羞。 这副情态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新婚夫妻柔情蜜意。 眼瞧着,梁青瑶脸上神色愈发难看几分,谢蕴姿态做足,颇有几分小意温柔的意趣。 戚钰偷悄悄咽了咽口水,一时雄心起,拍着胸脯与她保证:“放心,我定给你要来!” “多谢二爷。” “咳……你我夫妻,不必言谢。”戚钰脸一红,脚步慌乱的去了。 不过是几盆花罢了,永嘉公主哪里会不依着他? 戚钰更是得寸进尺,挑了三盆开得最好的,当即便让人搬去四宜堂。 “四宜堂?”一旁梁青瑶闻言出声,“钰哥哥的院子,不是取名清风堂吗?” 白珠儿立马捂嘴笑道:“青瑶郡主都说的是哪年老黄历了?弟妹读书多,进府后便改了‘四宜堂’,瞧着二爷也欢喜的紧。” 这话,便是让人心窝子捅了。 白珠儿知晓梁青瑶心意,这是故意为之。 眼瞧着那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畅快了许多。 人有软肋,便容易对付许多。 戚钰笑出一口整齐白牙,没听出什么,还得意道:“四宜堂,雨晴雪月宜四时,是为四宜,这名儿很好啊。” “倒是难得从你嘴里听见一句诗文。”永嘉公主唏嘘道。 戚钰摸摸鼻子,“我在阿蕴书案上瞧见的,她的字也好看的很。” 闻言,永嘉公主神色一顿,思绪活络了些。 戚钰却是已然不耐,抬脚往那道湖蓝身影前走。 午时,宴席摆在了花厅。 戚国公上值未归,家中男丁也只戚钰一个,是以并未男女分席。 眼瞧着主桌只剩一座,白珠儿引着其余几位在次桌落座。 “各位妹妹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与二爷同席而坐,我让人取来一屏风搁在一侧,当是全了妹妹们的清誉。”白珠儿体贴道。 只是,话一出口,忽觉桌前众人神色不对。 几人眼神交换,若有似无的落在某位着桃粉的姑娘身上。 白珠儿慌忙瞧向身后嬷嬷,只见嬷嬷蹙着眉,朝她微微摇头。 这是何意? 不可用屏风? 正慌神时,一道湖蓝身影娉娉婷婷的走到了她身侧,开口嗓音清淡:“乔夫人原来是与蓉郡主坐在此处说话,母亲方才还说,怎的不见乔夫人入席呢。” 那圆脸粉裳女子,脸上窘迫稍退,顺势道:“我与蓉郡主一见如故,说话耽搁了时辰,实在对不住。” 谢蕴轻轻笑了笑,“不妨事,母亲说了,今日本就是家宴,无甚讲究,只是夫人若是与蓉郡主说完话,还请上座,郡主粉雕玉琢,可爱的紧,我也想多说几句呢。” 十一二岁的姑娘,眨巴着眼睛,对上那道温柔的目光,羞红了脸。 乔夫人起身,与谢蕴微微颔首,去了主桌,脚步忽的一顿。 桌上空着的两个位置,一个是戚钰身侧,另一是永嘉公主身旁,想也知晓,这两个位子,皆不是她一侧妃能坐的。 进退维艰时,却见永嘉公主抬了抬手,“怎的愣着?过来坐,先前便听闻王嫂说起,今儿一见,果真是温柔可人。” 乔夫人受宠若惊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白珠儿随在她身后回来,抿着唇,脸上羞臊难堪,期期艾艾的在戚钰身侧的空凳坐下。 她竟是忘了,这桌宴席未给戚钰安置。 今儿瞧见这么些人,脑子晕晕乎乎的,她也没记住是哪家的,那位侧妃年纪小,站在一众郡主县主中不出挑,她更是没注意到。 若不是谢蕴解围,主动留在了次桌,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牡丹屏风后。 梁青瑶坐主位,谢蕴填了那位乔夫人的空,倒是坐在席末。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0节 “嫂嫂好香……”蓉郡主小小声道。 谢蕴微微笑,“蓉郡主喜欢,等会儿我让人拿瓶花露送你。” “跟嫂嫂一样香香的吗?”蓉郡主眼睛亮晶晶问。 谢蕴笑着颔首。 “这席位,倒是委屈了二娘子。”梁青瑶忽的开口,打破了席间吟吟低语交谈声。 谢蕴抬眼瞧去,与她目光相对,“青瑶郡主说的哪里话?母亲说了是家宴,一家人何必计较许多?” “不是说,谢氏最重规矩?”梁青瑶说着笑了笑,面露疑惑,“在二娘子身上倒是没瞧出。” 桌上霎时一静。 众人神色惊慌,面面相觑。 这话与说谢蕴没家教又有何异? 莫说是谢氏,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如若被人说一句没教养,日后都难寻一门好亲事。 梁青瑶这话属实过了,饶是郡主身份,也不该这般说。 眼瞧着气氛紧张,有人忍不住想要打圆场时,却听得淡淡一声轻笑,嗓音如落棋。 “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反之,亦如是。” 第17章 床具 桌上众人,瞬间脸色精彩纷呈。 饶是梁青瑶听不大明白,但也知晓,谢蕴这话是在骂她! “你放肆!”梁青瑶压着声音低斥。 谢蕴脸色未变,唇角勾着的笑嘲讽至极。 “我谢氏一门重规矩,知礼仪,通教化,但没有哪一条规矩写了,被什么阿猫阿狗欺辱还要忍气吞声,郡主若是觉我之过,大可请母亲来主持公道。” 梁青瑶一张脸红白交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总算是体会了那日在玉江楼时程敬的感受。 她哪敢惊动屏风后的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对谢蕴多偏宠,今日众人皆瞧得分明。 再者,若是她方才的那句传入永嘉公主耳朵里,莫说是做主,只怕是她自个儿得挨罚。 梁青瑶听出谢蕴言辞间的威胁,深吸口气,咬牙道:“对不住,是我失言了。” “对不住谁?郡主规矩就是这般学的?”谢蕴低笑道。 这话算是回敬方才梁青瑶说的那句,‘在谢蕴身上没瞧出规矩’。 桌上众人装聋作哑,互相对视一眼,垂眸吃茶。 梁青瑶也万没想到,自己道歉后,谢蕴还敢抓着不放,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垂在膝上的手握紧,霍然起身,微微屈膝道:“对不住二娘子,今日是我失言了,还望莫怪。” 谢蕴淡淡收回目光,“哪里敢受郡主的礼,起来吧。” 众人:“……” 也没瞧见你躲上一躲。 门外,一颗小脑袋心满意足的缩了回去。 问月身姿规矩的站着,余光瞧见,低声道:“便与你说,莫要操心,娘子不会受欺负。” 听雪脑袋晃晃,迎着太阳眯眯眼,十分高兴,“姑娘真厉害,我也要多读书!” 问月:“……” 宴席后两刻,众人相继告辞,白珠儿让人将礼送至各家马车,亲自将人送至府门前。 此事她一应妥当,倒是永嘉公主清闲不少,谢蕴伺候跟前,送她回了云七堂。 “今日宴席之事多亏你。”永嘉公主拍拍谢蕴的手说。 “母亲言重了”,谢蕴话音稍顿,又道:“我既已嫁给二爷,自当以家里荣辱为重,这场宴席,大嫂多操劳,我添些周全,理所应当。” 永嘉公主满意的点点头,“二郎有福,得你为妻。” 谢蕴眼睫微垂,被她握着的手僵了片刻,道:“说起这事,儿媳倒是有一事想与母亲说。” “你说。” “我出阁时,祖父将邺都的几间铺子宅子给我添了嫁妆,这几日我将人送来的账册瞧过一遍,眼瞧着要入冬落雪了,怕是不好走动,便想趁着这几日天晴,去瞧瞧那些个铺子宅子,也省的祖父常年居姑苏,那些个掌柜管事的糊弄人。”谢蕴徐徐道。 谢蕴的嫁妆单子,成亲时,永嘉公主瞧过,除却十余车的或孤本、或抄写的藏书外,宅子铺子良田庄子皆有,有那位谢公添的,也有谢氏家主夫妇添的,另外便是谢家旁支的添妆,甚是丰厚。 “去吧,若是人帮衬,便与我说”,永嘉公主话音一顿,又道:“或是将二郎拖去,皆可。” “此事我可自行料理,不敢劳烦二爷。”谢蕴微微垂首道。 话音落下,室内静了片刻。 谢蕴垂着眼没再出声,端坐着。 半晌后,听得永嘉公主微微叹息。 “阿蕴,我知你嫁与戚钰委屈了,今日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与你说一二,我与你公爹不会插手你们院儿里的事,你大哥公正,你大嫂虽是蠢笨心眼小了些,但也不是那等挑事的,戚钰混账,但是心性澄净,待你真诚。女子成亲,一看夫家,二看郎君,你的郎君差些,文不成武不就,身无官职,但若有心,可按照自个儿心意调.教,他日未尝不会成为你属意良人。关起门来,日子是你们二人在过,你想他如何,需得用些心思。” “你聪慧,别与自个儿拧着,伤人亦伤己。” 谢蕴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一股苦涩泛上心头。 上世,她与戚钰不就是这般拧着吗? 在旁人眼中,谢蕴规矩极好,也能耐的紧,将邺都小魔王调.教成了君子,科考入仕。 但有谁瞧见,清风堂里他们针锋相对,挖苦讥讽,那双眼睛瞧来时,半分爱意也无,便连床榻之上,亲密之事干涩。 主院那张床榻,戚钰睡过多年,谢蕴也睡过多年,但是他们不曾一同安睡。 戚钰混账,行事之后,仅着里衣便大摇大摆的出去睡书房,那屋里行了何事,昭然若揭,但他浑不在乎。 府中传言不断,饶是有听雪问月在外堵着,谢蕴也听过些,她面上装作不在意,可在夜里时也会哭过。 “姑娘在瞧什么?”听雪奉茶,顺着她的视线瞧去,随即了然的‘哦’了声,“奴婢这就将那青色帐子换了。” 谢蕴接过热茶,冰凉的掌心热了些,淡声道:“不必换。” “啊?”听雪惊讶,“当真?” “让人将那床具都搬去二爷书房。”谢蕴道。 听雪:“……” . 黄昏时,戚钰拎着两捆什么东西回来时,便见书房里的床具都换了。 “欸?谁弄得?”戚钰唤来小厮问。 “禀二爷,是二娘子身边的听雪带着人换的。” 冬瓜刚说完,便瞧见他家二爷乐了。 “?” “我娘子还是心疼我的。”戚钰美滋滋的道。 他前儿刚说睡得不好,谢蕴便将他睡了十几年的床具送来了~ 她就是在意他的! “二爷,这是什么?”冬瓜听不明白,瞅着他手里包着的东西问。 “去去去,一边儿玩儿去,大人的事少打听。”戚钰把他扒拉开,又吩咐:“去拿铁锹来。” 冬瓜:“……” 戚钰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与主院隔着的墙根儿下。 眼瞧着他家二爷撅着屁股哼哧挖坑,冬瓜连忙过去道:“二爷,让小的来吧。” “不用,边儿待着去。”戚钰避开他的手说。 他得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冬瓜挠了挠脑袋,又抬头看了眼落下的太阳,嘀咕道:“可是,哪有夜里种树的,怕是活不了……” 话一出口,脑袋就被敲了一下。 戚钰瞪眼骂:“再多嘴,仔细二爷揍你!” 冬瓜摸摸脑袋,顿时闭紧了嘴巴。 三个坑挖好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 戚钰来不及换衣,拍拍土便往云七堂去。 永嘉公主瞧见他便是一阵头疼,“又去哪里撒欢儿了?竟是滚得一身土。” 戚国公都下值回来了,桌上只等戚钰了。 戚钰丝毫不觉什么,大喇喇的坐下,呲着牙笑的开怀,“暂时保密。” 永嘉公主斜他一眼,到底是没问许多,只是目光收回时,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谢蕴。 戚钰凑近谢蕴,低声道:“明儿给你看个东西!” 谢蕴淡淡扫了眼他面上的欢喜,微微颔首。 翌日,天刚亮,戚钰便从床上爬起来了。 日头初升时,墙边儿整整齐齐的立了三棵小树苗。 戚钰抬手抹了把额前的汗,扭身吩咐:“抬水来,我要沐浴!” 靴子一提,换上熏过香的衣袍,颠颠儿的往隔壁院子跑,却是不想撞见了白氏。 “大嫂?”戚钰堪堪停下,表情疑惑。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1节 往常也未曾听说,白氏与谢蕴多往来啊。 “二爷。”白珠儿微微颔首,回了一礼,又回头瞧了眼院子,道:“弟妹不在,丫鬟说,是带着问月听雪去看铺子了。” 戚钰微楞,‘啊’了声。 这话好生有趣,这不是他的院子吗,谢蕴去哪儿,竟是由她告知? 白珠儿却是没察觉有何不妥,自认为和善妥帖,带着捧着两个匣子的丫鬟走了。 戚钰等了大半日,眼瞅着近黄昏,却是迟迟不见谢蕴回来,心痒难耐的想去马场瞧瞧,但想到自个儿先前因马场的事还在哄人,只得按下,却是不想,等来了梁青瑶身边的丫鬟。 “二爷,我家郡主想见您。” “见我作甚?”戚钰将手中银枪递给小厮,拿了一旁的帕子擦汗,一脸莫名的问。 小丫鬟面色尴尬,垂首道:“奴婢不知,只是郡主来让奴婢传话。” “哦,那你告诉她,不见。”戚钰随意道。 “二爷……”丫鬟踟躇一句,低声道:“我家郡主今儿去宫里,被皇后娘娘说了亲事,只怕是这几日便有人来换庚帖了……” “欸?”戚钰闻言,来了些兴致,“定了哪家?” “……庆国公府的三郎君。” “竟是张寅那草包?!”戚钰震惊。 丫鬟脸上神色险些维持不住,慌忙垂首闭上耳朵。 “梁青瑶愿意?”戚钰又问,骂骂咧咧的将手中的汗巾扔了,扯了一旁的衣袍穿好,“傻子吧,那混账玩意儿是能嫁的?她人呢,在王府?” 谢蕴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扶着问月下来时,只瞧见戚钰驾马拐过长街的背影。 “二爷这般急是去哪儿啊?”听雪也瞧见了,咕哝一句。 来收拾马车的小厮听见,回道:“方才青瑶郡主身边的丫鬟来了,二爷约莫是去王府了。” 听雪立马瞪他一眼,扭头看向谢蕴。 夜色初上,谢蕴神色寡淡,将视线从远处那浓墨一色中收回,淡声道:“进去吧。” 听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旁问月朝她轻轻摇了摇头,静默的跟上拾阶入府的谢蕴。 第18章 受伤 郢朝不宵禁,华灯初上,街上行人多往来。 戚钰将手中缰绳扔给小厮,也不等通传便大步流星的往里面走,熟门熟路的穿过长廊,径直去了一方院子。 镂花门吱呀一声,一丫鬟端着饭菜出来了,瞧见人,慌忙行礼:“见过二爷。” “你们郡主在里边儿?”戚钰扫了眼她手上明显未动过的饭菜,问道。 “是。” “给我吧。”戚钰伸手接过,毫不客气的推开了门。 丫鬟手中一空,压着唇角作势要帮忙关门。 “不必关,敞着吧。”戚钰大马金刀的在桌前坐下,道。 丫鬟手一顿,视线往屏风帐子里落了一眼,仓惶退下。 秋来夜风起,自是凉的。 戚钰身上的汗被吹干,生出几分冷意,端起那热汤几口喝了个干净。 屋里莹莹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咀嚼声。 帐子里的人等了半晌,终是耐不住的起身,踩着软底寝鞋出来,似是委屈道:“你怎的来了?” 戚钰将鸡腿啃干净,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抬起眼,顿时皱眉道:“你怎么穿成这样?不冷吗?” 粉藕轻纱薄,白皙肌肤若隐若现,愈发衬得身姿纤细玲珑。 梁青瑶咬了咬唇,在他身侧坐下,“我方才歇下了。” 还未靠近,戚钰便霍然起身,扯了架子上的披风兜头扔给她,直接道:“我听你那丫鬟说,你的亲事定了张寅?” 梁青瑶刚把披风从头上扯下来,闻言,低低‘嗯’了声。 “你莫不是脑子坏了?那人岂是能嫁的?”戚钰声音倏然提高。 梁青瑶抬眼看他,目光似是落入他眼底,咬了咬唇:“钰哥哥想我嫁谁?” “这与我所想有何干系?是你想嫁谁?”戚钰皱眉道。 梁青瑶定定瞧他半晌,忽的唇角抿着些苦笑,“我想嫁之人,已经娶妻了。” “哦,那你换一个吧。”戚钰无所谓道。 梁青瑶眉心微蹙,心里一疼,“……你当真如此想?” 戚钰神色莫名,“不然呢?是你去做妾,还是让人家休妻?” 说罢,他倏然正色,“梁青瑶,断然你是郡主,也没有要人家休了正妻的道理。” 似是被戳中了什么,梁青瑶脸色一白,眼睫微颤。 须臾,她抬眼,自嘲的笑了一声,“若是他自个儿愿意呢?” 戚钰眉头狠狠夹了一下,不悦道:“连发妻都能休,这样的人你喜欢什么?” 他背光而站,垂眸瞧着她,那双眼睛里神色隐晦,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钰哥哥,你回去吧。”梁青瑶微垂眼道,披风下的手掐进了掌心。 “张寅你定是要嫁?”戚钰问。 他来本就是为了这事。 邺都有两个混账,一个是他,另一便是张寅。 从前在宫中读书时,他们便不对付,时常打架,后来他出了宫,张寅那混账也未多待几年,寻常多是混迹勾栏瓦肆,身边的狐朋狗友成群,还未娶妻,院子里便住了十几个妾室,浪荡的很。 便是知道,他才要来劝她。 梁青瑶苦笑道:“我又哪里能选?” “你若不想嫁,便与娘娘言明,她还能逼你不成?”戚钰烦道。 “你不也被姑母逼着娶了谢蕴?”梁青瑶忽的怨声喊。 屋里静默片刻,她又低声道:“你都尚且不如意,我又岂敢推拒?皇后娘娘不是我阿娘,我从来都没得选。” “我如意了。”戚钰忽的道。 梁青瑶脸上神色顿然僵住,片刻后龟裂,满眼不可置信的瞧着他。 戚钰神色认真又重复一遍:“她很好,非张寅之流可比。母亲虽是逼我,但有圣旨赐婚,若拒,是抗旨。你不一样,你与张寅不过是皇后娘娘说亲,如今既无媒人上门,也未互换庚帖,若你不愿,还来得及。”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戚钰回来时,四宜堂已然熄了烛火,到处黑黢黢一片。 他停在主院门前,半晌后,抬手轻敲了两声。 未有应声。 一连几日,谢蕴早出晚归。 白珠儿又来了两次,皆未见到人,只得将匣子留下,让丫鬟代为答谢。 而一同守株待兔的,还有戚钰。 那三棵树虽是未长高,但他亲自浇了水,仔细呵护着,打定主意今日定要等到谢蕴,索性抱着暖手炉坐在门槛前等。 冬瓜来替他换过几次手炉,终是被憋住,小声道:“二爷,青瑶郡主的丫鬟说,今儿郡主被提亲了,与庆国公府换了庚帖。” 戚钰‘哦’了声。 他能劝的都劝了,她执意如此,那便随她去吧。 天色逐渐暗了,丫鬟们将廊下的烛火点着了,隐隐绰绰透着光亮,罩在门口那缩成一团的人身上。 又是许久,叠叠的脚步声传来。 戚钰捂着肚子扭头,朝着那走近的人,语气哀怨道:“你怎的才回来呀?” 他说着起身,等着那身着轻蓝披风的人靠近。 谢蕴走近,目光扫过他,脚步却是未停。 擦肩而过时,手臂忽的被一把握住,她脸色倏地一变,白了两分。 听雪眼睛一瞪,慌忙上前将那只手扒拉开,满眼心疼的瞧向谢蕴。 “我带你去——”戚钰话未说完,手被‘啪’的甩掉了,他话音戛然而止,面色茫然。 问月也上前一步,将谢蕴与听雪护在身后,柔声道:“二爷还是改日吧。” 戚钰还张着嘴,手僵在了半空,余光瞧着那道身影步入了院里,身边两个丫鬟紧跟。 门前似是热闹了须臾,又瞬间归于冷寂。 他微微侧首,目光在院子里环视一圈,他住了十几年的地儿,如今忽觉陌生的很。 几个丫鬟进进出出,窗纸上映出几道身影。 戚钰怔然瞧了片刻,唇角忽的勾起一抹嘲笑,抬脚往外走。 “二爷……”身后小厮唤了一声。 “别跟着。” 声音冷寒,小厮生生止住了步子,眼瞧着那道身影绕过影壁,消失不见。 他颓然叹了口气,又往院里瞧了眼,灯火明亮,好不热闹。 屋里,清淡熏香压不住腥甜血腥味。 谢蕴面白如纸,左臂衣袖挽了起来,小臂上豁然一道血痕,皮肉外翻。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2节 一身着淡黄襦裙的女子正蹲在身前替她上药包扎,语气不高兴的埋怨道:“姑娘瞒我做甚?这分明是刀剑划的。” 听雪红着眼睛,噘着嘴替谢蕴吹伤口,听见这话,顿时气得眼泪都掉了,“那伙人哪里是山匪?亏得姑娘还给他们宽限时日,让他们将账上的银子补齐便既往不咎,姑娘仁慈,他们却心狠,竟是起了杀心,今日若非是程二公子,咱们怕是已经——” 倒豆子似的话还未说完,听雪脑袋上挨了一下,抬眼瞧,问月脸色也差极,教训道:“莫要说不吉利的。” 听雪委委屈屈的闭上了嘴。 黄衣女子抬头看向谢蕴,眉眼凌厉道:“庄子上的?我去吧。” 谢蕴微微摇头,“莫要声张。” “为什么呀,姑娘……”听雪委屈哭了。 “丢人。”谢蕴淡淡叹了口气,将手边的果子递了一个给她,“谢氏丢不了这脸面。” 听雪接过那红果子咬了口,又不甘心的抽噎道:“可是,就这般放过他们吗?” 谢蕴唇角轻笑了声,“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该补的账补齐,该受的罪受了,才可处置不是?” 问月:“此事可要禀报家里?” 谢蕴盯着那将尽的烛火瞧了片刻,收回视线,默然道:“不必。” . 程敬刚泡进浴桶片刻,便听得门外小厮禀报,戚钰喊他去洪记。 “知道了,去备马。”他拖长声音回了句,起身时带起了哗啦水声。 黑濡湿发下一道红痕半遮半掩,被雪白里衣遮住。 程敬行至前院,不期然瞧见了一道纤细身影,顿时脚步慢下,踱步过去:“嫂嫂这会儿子出来,不怕遇见狼?” 声音乍然响在耳后,崔芙身子一抖,险些尖叫出声。 不等她回头,后颈似是蛇信子吻了上来,湿凉轻佻划过。 她慌忙往旁侧让了两步,咽了咽喉咙压下酸涩,垂着眸子强装镇定:“二爷。” 打过招呼,便要先行。 罕见的,程敬没再纠缠捉弄她,崔芙脚下步子加快,手中灯笼亮光轻晃。 眼瞧着那道身影转过前门,程敬收回视线,出了府,似是随口问:“她方才出来做甚?” 小厮恭顺垂首答:“侯夫人让人去给戚国公府二娘子递信。” 程敬意味不明的‘嗯’了声,接过缰绳,“不必跟着。” “是。” 马蹄踏碎地上月光,于洪记门前勒绳停下,门前揽客的小二极有眼色的过来帮忙拴马,“戚二爷在楼上,要了好些酒。” “送些吃食上来。”程敬吩咐一句,阔步入内。 楼上厢房,桌上摆着两盘瓜子花生,一旁倒着两只精致酒坛。 一侧窗被撑开,能瞧见对面街上的热闹,某人抱着只酒坛半坐在窗上,神色落寞。 听见动静,回头来看,没言语。 程敬啧了声,挨着桌子坐下,却是没碰桌上冷酒,嚷声道:“关上窗,冻不死你。” 戚钰默然片刻,从窗上下来,啪的一声关上,也坐回到桌前来。 热汤热食上来,程敬狼吞虎咽,吃了个半饱,才缓下动作,捻着羊腿多了几分慢条斯理,放荡不羁。 “说说吧,我们二爷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这话听着调侃,戚钰却是怔怔然,未与他斗嘴。 程敬心里咚一声,唇刚动,却是听他道。 “她不喜欢我。” “我讨好她好难。” “她身边的丫鬟还扒拉我。” 第19章 二爷 程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气道:“你讨好她做甚?!” 戚钰被他突然喊得一个激灵,“你吼我干嘛?!” 程敬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手里的羊腿都恨不得抽他脑袋上给他醒醒神,“戚二,你脑子丢了吗?你是她男人!” 戚钰有些委屈,“她又不喜欢我。” “还有,哪家丫鬟敢推主子的?没规没矩,便得教训!”程敬一团火窝在心口,烧得慌。 戚钰在他们之中,谁人不捧着哄着,这倒好,成个亲,倒是被人踩在了脚底,连个丫鬟都能轻易与他动手。 “我哪里敢。”戚钰半趴在桌上,叹气道。 “你等着,明儿我替你教训。”程敬咬牙道。 “你别!”戚钰慌忙坐起来,面色焦急,“我是要与阿蕴好好过日子的,你别掺和!” 程敬真想敲开他脑袋看看里边儿装的都是什么,“你想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人家想吗?” 这话算是戳中了戚二爷的伤心事,顿时又蔫儿了。 程敬:“……” 没出息! . 入了冬,永嘉公主便免了晨昏定省。 上世谢蕴规矩,饶是如此,也还是日日去云七堂问安,伺候左右。 “娘子,降霜了。”问月端着热水进来时道。 屋子里烧着地龙,倒是不觉着冷,谢蕴从床上坐起,“今儿不去云七堂了,吩咐人套马车,一会儿去趟安远侯府。” “是,娘子。” 听雪捧着熏热的衣裳过来,心疼的瞧着她:“姑娘脸色不好,伤口是不是很疼啊?” 谢蕴扯了扯唇,“吃过药,好些了。” 话音刚落,屋外进来一道纤细身影,打着哈欠道:“姑娘就哄她吧。” 闻言,听雪立马红了眼睛,抿着唇要哭不哭的看着谢蕴缠着纱布的手臂。 谢蕴叹了口气,瞧着那走近的人道:“你今日倒是起得早。” “没法子,记挂着姑娘伤势呢,等换了药,我再去睡个回笼觉。”羌弥将药箱放在榻边,又赶听雪,“小丫头让让。” 听雪往旁边挪了挪,却是没走。 昨夜她们谁都没睡好,羌弥怕谢蕴因伤口半夜发热,歇在了旁边耳房,过会儿便要进来瞧瞧。 谢蕴昨夜用的药里添了安神药材,除却脸色白些,旁的倒是无恙。 伤口经过一夜,不似昨日那般红肿,但依旧疼得抬不起手。 羌弥利索换完药,与掀帘进来的问月叮嘱道:“这几日吃食要注意些,避开那些个发物。” 问月‘嗯’了声,拧了帕子伺候谢蕴梳洗。 “对了,昨儿太乱,倒是忘了将这个给娘子”,问月从梳妆台拿了两只匣子来,“丫鬟说,这是昨日大娘子送来的,多谢娘子那日宴席相帮。” 谢蕴伸手打开,柔软帕子上是一颗通体透亮的夜明珠。 羌弥伸长脖子瞧了眼,“这般大的,也是难寻。” 谢蕴没作声,将另一只匣子也打了开来,是一支赤金步摇,很是精美。 “这个留下,夜明珠送回去吧”,谢蕴脸上无甚神采,“再去我妆匣里将那只羊脂玉镯子填进去。” 问月颔首应下,转身去了。 谢蕴又与羌弥道:“今日你忙些,先行带人去庄子里,将人关押,我晚些过去。” 羌弥唇角微勾,顿时也不困了,起身道:“昨儿便说我去的嘛。” 谢蕴:“……先别动手,只关押。” “知道啦,姑娘还信不过我吗?”羌弥伸了个懒腰,拎起药箱便往外走。 善药者,也擅毒。 街上朝食铺子前,食客逐渐稀疏时,一辆马车缓缓在安远侯府门前停下。 此时,西院儿一小厮匆匆叩门禀报,“二爷,人来了。” “知道了。”程敬拖着尾音懒散道。 昨夜被拉来的戚钰却是烦的很,将碗里的汤一口气喝了,扭头不耐道:“到底什么事?” 程敬从榻上坐起,“走,带我们戚二爷出气去。” “?” 与太夫人问过安后,谢蕴便与崔芙回了沁梅院。 “你昨儿信上也未写明,是出了何事?”谢蕴问。 崔芙唇角梨涡噙着些笑,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抬起的眼里晶亮,含羞道:“你要当姨母了。” 谢蕴一怔,随即喜道:“你有身孕啦?” 崔芙微微颔首,面上难掩初为人母的温柔,“昨日请大夫来过,说是有月余身孕了,月份尚浅,不好声张,只与婆母和你说了。” 谢蕴手在她平坦小腹上摸了摸,却是不记得,上世崔芙有过身孕。 崔芙长她两岁,也已嫁与安远侯两年。 程怀后院干净,无妾室通房,是以近而立之年,依旧膝下无所出。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3节 “阿蕴?你怎么了?”崔芙察觉到她出神,唤了一声。 “无事”,谢蕴想起念安堂内供奉的玉石菩萨像,又道:“你眼下身孕未稳,太夫人那里少去些吧。” 崔芙唇角的笑意滞住,神色间多了几分勉强,“婆母说,规矩还是要的,眼下也未到肚子大到走不动时,晨昏定省,站规矩,都不可免。” “姐夫呢?他如何说?”谢蕴皱眉问。 崔芙微微摇头,“夫君做不了婆母的主。” 谢蕴一哽,忽的说不出话了。 见惯了戚钰与永嘉公主说嘴,倒是险些忘了,忤逆是大罪。 饶是侯爷,也管不了后宅之事。 “你自个儿注意身子,万不可逞强,若有不适便歇着,你腹中怀的是长子长孙,她再是不满,也得忍着。”谢蕴不放心的叮嘱。 “我知晓的。”崔芙温温柔道。 忽的,外面响起丫鬟匆忙拦人的动静。 “……夫人有贵客,二爷不可进去……” “滚开。”男人不满斥道。 转瞬间,外间帘子被掀起,一道高大身形出现在了门口,眉眼凌厉,唇角讽笑。 “哟,这是哪门子贵客。” 存了心的找茬儿,谢蕴手臂伤处隐隐作痛,提醒着这人昨日恩情。 头微微朝旁边扭,不愿搭理。 崔芙脸色一白,捏紧手里的帕子站起身,语气不算好的道:“二爷有何事?” “几日没来瞧嫂嫂,竟是不知学了某人几分色厉内荏。”程敬倚着门嘲讽一句,视线扫过那面白唇红之人,扭头朝外面扬声喊,“守的哪门子规矩,进来看你媳妇儿。” 戚钰怎的在? 谢蕴顿时细眉微蹙,起身道:“我去瞧瞧。” 崔芙跟在她身后。 门口堵着的人自发让开,谢蕴一眼便瞧见了那影壁前面色讪讪的人。 对视一瞬,戚钰慢吞吞走过来,与她身后侧站着崔芙拱手道:“对不住,失礼了。” “无妨。”崔芙轻轻摇头,唇角抿着些笑,看了眼谢蕴,相邀道:“戚二爷若是无甚事,便一道来吃盏茶吧。” “无事的!”戚钰连忙道,偷悄悄看一眼那面色淡然之的人,声音低了些,“多谢。” 寝屋自是不宜叙话,崔芙带人移步旁边花厅。 丫鬟上了茶水点心,刚要退下,便被程敬喊住了。 “二爷有何吩咐?” “方才便是你拦我?”程敬眉眼不善的问。 这一发作有些莫名,本就尴尬的气氛顿时愈发的僵。 丫鬟无措的瞧向崔芙,而后转了回来,微微点头。 却是见程敬将手中茶水倒了,‘啪’的一声,连杯带盏的摔在了那小丫鬟脚边。 瘦弱的身子一抖,慌忙跪了下来,求道:“二爷息怒。” 听雪瞧得目瞪口呆,默默往她家姑娘后面站了站。 程二爷真吓人…… “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你二爷?”程敬横眉冷眼道。 “够了。”崔芙站起身,面色苍白,带着冷意道,不闪不避的迎上那道视线,“她是我院子里的人,拦你本是应该,二爷若是不满,便去与侯爷说。” 程敬嗤了声,“兄长躺在你的榻上,我说什么?” 戚钰顿时皱眉。 这是犯病了? 这话一出,崔芙脸上神色难堪,面色愈发的白。 谢蕴瞧见,扶她坐下,“不宜动气,仔细身子。” 视线一转,落在那张挑衅作死的脸上,语气不善道:“程二爷好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侯府如今是二爷当家作主,进兄长嫂嫂的院子如入无人之境,未有通传便罢了,还带着外男。” 被那眼风一扫,戚钰默默低头。 程二这混账拽着他过来时,他当真是不知。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1]谢蕴淡声道。 程敬脸上神色骤然一变,目光凶狠的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程二!”戚钰皱眉喊道。 “喊我做甚!”程敬怒道,“你自个儿听听她嘴里的话!” 戚钰面上闪过犹豫,看向谢蕴。 谢蕴似是没察觉他的视线,目光依旧落在程敬脸上,锐利而冷寒,似是冬日里檐下那冰棱子。 戚钰心口一紧,忽的想起刚成亲时,他被兄长行了一顿家法,那夜他抱着软枕借口去寻她上药,言语间,她说——你我凭何与我叔父叔母作比。 那一瞬间的眼神,也如此时这般彻骨。 那时他觉着,她似是透过他在瞧旁人,但此时,她真真切切的瞧着程敬。 那一声‘二爷’,她到底是在喊谁? 程敬怒极反笑,那双眼睛如鹰隼般盯着谢蕴,“想我死?怕不是黄泉路上你先行。” 第20章 东风 话音刚落,一只茶盏砸在了他身上,声音沉闷。 滚烫的茶水飞溅,洇湿了藏蓝衣袍,几滴落在了他脸上。 程敬眉眼一转,目眦欲裂的瞪向那人,搭在膝上的手顿时红了一片,紧紧握拳,青筋绷起,似是下一瞬便会扑过去将她啃噬干净的恶狼。 崔芙浑身都在发抖,眼眶泛酸,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眼睛里的湿潮,“滚!” 礼仪尽失,风度全无。 两双猩红的眼对视,皆不服输。 花厅似是落了冰霜,有人簌簌发抖,有人如冰塑。 难熬的许久沉闷,有人动了。 程敬将湿透的袍子一抖,站起身来,沉步朝崔芙走去,一步一步。 几乎瞬间,谢蕴站起,挡在了崔芙身前。 阎罗索命似的步伐未停,那双尖锐目光越过谢蕴,直视她身后护着的人,行至跟前,一把将她拂开。 谢蕴脚下未稳,朝旁边趔趄两步。 “姑娘!”听雪慌忙将人扶住。 戚钰快步过来,“没事吧?” 谢蕴未应答,看向那边。 程敬与崔芙不过一尺之遥,微微躬腰,低沉的声音从喉间滚出,“这般动气,嫂嫂不怕腹中孽障滑出?” 蓦然,崔芙与谢蕴脸上神色皆变。 “啪!”清脆的巴掌甩在脸上,那张凑近的脸偏向一侧。 豆大的泪珠终是从眼眶滑落,崔芙喘了两下,嘴唇哆嗦得厉害,“畜生!” 程敬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头偏回来,笑得像是发了疯,“我是啊。” 他倏地伸手,指尖触到她脸上的泪珠,抵进齿关品尝,低声喑哑道:“嫂嫂的泪跟血似的,甜的紧。” 潮湿泪意的眼睛,瞳孔骤然紧缩,唇微张,却是说不出话来。 程敬盯着瞧了几瞬,倏而站直,转身往外走,扬声喊:“改日再来找嫂嫂吃茶。” 擦过泪的手指攥紧在掌心,捏得骨骼轻响。 门前那道身影消失,花厅顿时变得安静。 丫鬟默默将地上碎瓷收拾干净退下了。 崔芙稳了稳心绪,抬眼与戚钰歉然道:“戚二爷见笑了,您改日与阿蕴一道来,我再请您吃茶吧。” 戚钰忙行一礼,“是我叨扰了。” 谢蕴微蹙眉,“姐姐……” 崔芙与她温柔笑笑,“我还要去趟念安堂,将这事与婆母说过,就不留你用午饭了。” 谢蕴知她心思,今日这事瞒不住,与其让丫鬟们说嘴,被太夫人听些闲言碎语,还不如自个儿主动上禀。 从侯府出来,谢蕴与戚钰一路无话,直至行至马车前,谢蕴脚步停下,侧首道:“我还有要事处理,便不与二爷同行了。” 话出口,却是不见戚钰如寻常那般让开,视线相对,她眼中闪过些狐疑,不等开口,却是见他扯唇笑了下。 “娘子事忙,无暇与我相熟,既如此,那便我由迁就娘子吧。”戚钰说罢,不等她开口,一把掀起衣摆,先行上了马车。 谢蕴怔然,有一瞬似是瞧见了上世的他。 笑意不达眼底,透着些凉意薄情。 “娘子……”问月低声唤了句。 谢蕴深吸口气,压下那一瞬的心悸,踩凳上了马车,于戚钰对面落座。 听雪与问月没跟进去,与驾车马夫坐在外面。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4节 马车内安静,没人说话。 谢蕴微垂着眼,能感觉到对面那道视线一直没动。 忍了片刻,终是抬眼迎上那视线,“二爷瞧什么?” “瞧我娘子貌美,目不暇移。”戚钰坦然答。 谢蕴:“……” 当真不要脸。 “我们这是去哪儿?” 谢蕴:“城外庄子。” “你这几日都是忙庄子上的事?” 谢蕴:“不尽然。” “你与程敬旧识。” 谢蕴:“不是。” “到庄子需多久?” 谢蕴:“一个时辰。” “你对程敬有恨。” 谢蕴:“显而易见。” 两双视线,一道探究,想要将她眼底的那些浓墨瞧个清楚,一双坦然,无畏无惧。 静默一瞬,谢蕴主动问:“二爷还有什么问的?” 戚钰胸口憋闷,沉出口气,声音低了些,透出几分无可奈何,“为何?” “不便告知旁人。” “我是旁人?”戚钰指着自个儿问。 谢蕴淡淡挪开视线,未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1]那合该是世上最为亲近之人,但她与戚钰不是。 “谢蕴,你我知之甚少,但我愿意剖心与你深交一回,不知你是否也愿意?”郑重的声音响在车厢。 半晌后,听得一句轻飘应答。 “不必。” 一颗心沉了底,喉口翻涌着些酸涩,又闷又沉。 戚钰掀起车帘,扭头瞧向窗外,薄薄一层日光洒下,他忽的通透了些。 这桩亲事,非他一人不愿。 赐婚圣旨下了姑苏,饶是不愿,她也只能顾全大局,嫁进国公府。 而那些冷待与嫌恶便也说得通了。 至于他以为的气恼,将他赶去书房的闹脾气,怕也只是她对这桩亲事的不满,是以不论他如何做,都不见她欢喜。 她满足他对娘子的期待,他却不是她想要的良人爱侣。 戚钰沉沉呼出口气,扭头问:“你可想我入仕途?” “二爷的事,非我能过问的。”谢蕴眼皮未动道。 “别喊我二爷!”戚钰陡然提声,对上那双眼,又哑然失火,“喊我一声夫君。” 谢蕴瞧着他,许久未动。 戚钰偏头笑了声,自嘲道:“也是,若非那道圣旨,我这种混账,如何做得了你夫君。” 谢蕴憋了憋,终是扭头,略显刻薄道:“二爷又何必惺惺作态。” 想她替他打理庶务,他与梁青瑶琴瑟和鸣? 这般齐人之福,休想! 戚钰被她眼神刺痛,微张着嘴,竟是没说出话来。 “二爷既是问完话了,便下车吧。” . 戚钰回府时,已近午时。 冬瓜迎上来问他,晌午在哪里用饭。 “我睡会儿,别吵。”戚钰抬步入了院子。 余光瞥见墙根下的光秃树苗,定定瞧了几瞬,道:“拔了吧。” “啊?” “那不耐寒之物,本就不该植在邺都。”戚钰道。 闻言,冬瓜附和点头。 见门关上,才嘟嘟囔囔的走到墙边,“早便说了嘛,天冷不宜种,如今落了霜,愈发活不成了……” 梁青瑶定亲之事,谢蕴是听永嘉公主说起的。 彼时庄子上的事已然料理得大差不差,不必日日往外跑。 永嘉公主叹了口气,“那张寅……不成器。” 谢蕴垂着眸子想,这两桩亲事倒是不尽相似,退不得,欢喜不起。 只是梁青瑶比她好些,最终还是退了亲。 谢蕴唇角轻抿,笑道:“年关将近,大嫂那里不少事需得帮衬,儿媳怕是不得空时常侍奉母亲身边,母亲若是愿意,便将青瑶郡主请来,在府中小住些时日吧,也添些热闹。” 白珠儿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目瞪口呆的扭头看她。 永嘉公主神色微异,“你当真如此想?” 谢蕴颔首,“郡主上无父母兄嫂,一人守岁难免凄凉。” 白珠儿咳了一声,给谢蕴使眼色,犹豫道:“不好吧……” 永嘉公主思忖片刻,道:“老大媳妇儿,你让人将微雨阁收拾出来。” 谢蕴与白珠儿出来时,永嘉公主身边的嬷嬷已差人去王府递话了。 行至岔路,白珠儿一个没忍住,挑明道:“弟妹,青瑶郡主对二郎心意不一般,你让她住到府上来,岂不是……” 谢蕴唇角微笑,“多谢大嫂挂忧,二爷与郡主是表亲,他们若是有情,有我何事?若是无情,又有我何事?” 白珠儿:“?” 没听懂。 谢蕴微微颔首行礼,“大嫂先行。” 白珠儿略懵的转身,带着丫鬟走了。 听雪想问什么,被问月扯了扯袖子,轻轻摇头。 翌日,两辆马车停在了戚国公府门前,小厮们进出搬腾箱笼,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被丫鬟搀扶着入了府。 云七堂。 门口伺候的丫鬟打起帘子,嬷嬷领着梁青瑶进来,笑道:“殿下,青瑶郡主来了。” “阿瑶多谢姑母挂念。”丫鬟上前解了披风,梁青瑶行礼谢恩道。 永嘉公主将手里的逗孩子的棉布老虎给了莹姐儿,脸上笑意未减,“此事你当真谢不得我,是你二嫂体谅你府中孤寂。” 梁青瑶轻咬了下唇,面上含笑,朝着软榻上的人盈盈一拜,“多谢二嫂。” 谢蕴淡淡扫她一眼,还未开口,倒是旁边坐着的白珠儿掩唇笑了声。 “上回见,郡主还称弟妹是二娘子,今儿倒是亲近了许多呢,果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梁青瑶眼皮跳了一下,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永嘉公主轻声道:“都是自家人,不必生分,喊嫂嫂适宜。” “姑母说的是,阿瑶见过大嫂,二嫂。”梁青瑶脸色微僵。 白珠儿心情舒畅,起身与永嘉公主道:“见过郡主了,儿媳便先退下了,晚些再来给母亲问安。” “你且等等”,永嘉公主抬了抬手道,“挑两个婆子去微雨阁伺候,你随阿瑶一道去瞧瞧,阁中布置可妥当了。” “微雨阁?”梁青瑶诧异出声,上前撒娇央求道:“姑母,阿瑶想住从前那院子。” 永嘉公主柳眉微蹙,声音倒是温和,“你二哥二嫂燕尔新婚,那院子离得近,多有不便,你若是不想住微雨阁,便住云七堂旁边的竹风院吧,过来说话也离得近些。” 梁青瑶唇角微僵,勉强笑道:“阿瑶自是愿意离姑母近些的,只是微雨阁既已收拾出来,阿瑶也不好辜负大嫂好意,便住微雨阁吧。” 微雨阁虽远,但也不是没有机会,若是住在竹风院,一举一动都在永嘉公主眼皮子底下,那才是难行事。 “好,由着你。”永嘉公主笑道:“且去收拾吧,晌午过来用宴。” “多谢姑母。” 谢蕴抱着莹姐儿轻拍,目送那道背影出了门。 东风她已送,望莫要辜负才好。 第21章 好疼 街上小贩吆喝声四起,木料楼梯被踩得咯吱响。 吱呀一声,厢房门被从外推开,来人刚伸进一只脚。 忽的,肩颈一沉,被一道力带着扑了进来,过肩摔在了地板上。 “砰!”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5节 “戚!钰!” 两人发了疯,拳拳到肉,木桌椅子被撞倒,乒铃咣当,空中激起些尘土。 后背狠狠的砸在地板上,程敬一张脸疼得扭曲,恨不得将屈膝压在身上的人一脚踢下楼。 “说!”戚钰凶道,胸口起伏很快。 “说个屁!”程敬吼一声,额前渗出些细汗,“松开!” 戚钰未动,逼视道:“你老实与我说,你与谢蕴何时相识,又有何仇怨?” 程敬气得咬牙,长腿一勾,用了狠劲儿一翻,砰的一声闷响,两人姿势相转,腰臀处挨了一脚。 程敬回敬一拳,手臂压在他肩颈处,怒气冲冲:“你他妈疑心什么!” 戚钰怔了一瞬,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只想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程敬冷嗤一声,“老子怎么知道!你家那个,跟疯狗似的——” 话未说完,脸上挨了一记。 “嘶!你还敢动手?!”程敬利落揍在他左脸。 戚钰头微偏,气息不匀的吼:“你再骂她一句试试!” 程敬衣襟几近被他撕裂,卡在后脖子上,似是破了油皮,拉扯得那块皮肉生疼,他沉沉喘了口气,忽的松手,翻身靠墙坐在地上。 喘息一瞬,戚钰也翻身坐在他旁边,片刻后,声音安静道:“你告诉我吧。” 程敬没出声。 “我如今就是傻子,想不通你那日为何欺负你嫂嫂,不明白谢蕴瞧你的眼神,分明我与她才是夫妻,但我们之间好似隔着什么,她不愿与我亲近,不接受我的讨好,而她看你时,目光实实在在,怨也好恨也罢,那样真实的情绪,只在你身上瞧见过。” 喃喃低语,当真是不明白。 程敬沉出口气,朝旁边吐出一口血唾沫,声音低沉,“没瞒着你什么,她那些个怨恨,皆因崔芙。” 话音稍顿,他又补了一句,“就我那嫂嫂。” “你为何欺辱你嫂嫂?” 程敬唇角嘲讽勾了下,目光垂着落在一旁的炭盆上,“这你不必管。” “我跟谢蕴几次见过,多是恶语相向”,程敬说着‘哦’了声,“倒有一次破例,你喊我出来喝酒那日,我从马场回来时,于途中遇见了她,七八个山匪围着,瞧着似是下杀手,她手臂不是伤了?那时她不想你知道,我便也没与你说。” “山匪?伤了?”戚钰一骨碌,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双手抓着他衣襟,面色急躁:“你怎的不早说!” 戚钰微张着嘴,神色有些木,回想起那晚,他呐呐道:“难怪那小丫鬟扒拉我,我许是抓着谢蕴伤口了。” 程敬不愿听他逼逼赖赖,一巴掌把他手拍开,烦道:“给老子撕扯成这模样,一会儿怎么出去!” 他再是不要脸,也不想衣衫不整的打长街而过。 程敬整了整衣襟,又道:“我知道都告诉你了,至于旁的,无能为力,你自求多福吧。” 他说罢,嗤笑一声,“她不与你亲近,你便去亲近她啊,床头打架床尾和,躺在一张床榻上,她能奈你何?” 戚钰踹他一脚,不悦道:“污言秽语!” 程敬笑得浪荡又嘲讽,眸底却是盛满了寒光,“这算得什么污秽,我的纯情少爷。” 见过最肮脏的,才知这已然如玉石菩萨纯净了。 “你说,我若不……去读书科考吧?”戚钰犹豫问。 谢蕴虽是没说,但瞧得出来,她所欣赏喜欢之人,是满腹经纶的君子雅士。 武夫粗犷,他这样只会养马的混子更是入不了她的眼。 但他不想岁岁年年这般僵持,他想与她情投意合,成百岁之好。 “那还是指望你儿子快些。”程敬张嘴就是一句。 被浇了个透心凉,戚钰气得瞪他。 程敬稍一动,顿时嘶了声,感受到后背微湿黏腻,忍不住骂:“混账东西,跟你地上滚那一遭,伤口又裂了。” “什么伤口?那日你也伤着了?”戚钰扯他衣裳,又嘲讽一句:“真厉害。” “别动了”,程敬拍掉他的手,悠悠道:“因那日闹出的事,被我大哥行了家法。” “你大哥可还好?”戚钰真诚问。 “嗬,我在床上躺了两日,他也歇了五日,今儿才销假去当值。”程敬半挑着唇角,笑得邪性。 他说罢,撑墙站起,“这段时日,马场那边你多看着些,我要养伤。” “可脆弱死你了。”戚钰随口嫌弃道。 “那不能,没看见某些人遭报应,阎王还舍不得收走我这条命。” . 四宜堂。 窗棂撑开一道缝,日光漏进窗沿。 旁边摆放着的软塌上,谢蕴腿上盖着毯子,正坐着翻看书册,面前矮桌上,摆放着一盆绿梅。 室内静谧,问月坐在一处焚香,听雪坐于另一侧埋头剥栗子。 忽的,院子里一道脚步声,紧接着,门前帘子被人一把掀起,侧身进来。 谢蕴抬眼瞧去,戚钰已行至跟前。 小霸王瞧着狼狈,脸上几处青紫,一身劲装尘土斑驳,肩颈处更是被撕裂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中衣,实在不得体。 倏地,谢蕴右手衣袖被轻轻挽起,目光落在上面,似是在寻什么。 手臂光洁,腕间有一只白玉镯,愈发衬得纤细莹白。 戚钰手未停,将她握着书册的左手衣袖也挽起。 手指捏着那薄薄一层洁白里衣,忽的动作顿住。 那样漂亮的手臂上,吻着一道狰狞伤痕,一指余长,血痂刚去,皮肉微皱泛着粉红。 戚钰自幼舞刀弄枪,身上也伤过,一眼便知,她这伤口有多疼。 他目光定住,喉咙狠狠滚了两下,喑哑问:“怎的不与我说?” 那日不欢而散后,他们便冷着了,只偶尔片刻在云七堂问安时见过,未曾说话。 他此举突然,谢蕴怔了一瞬,将衣袖拿下来遮住手臂,淡淡道:“没有必要。” 她不愿争吵,戚钰也似乎自那日马车上后,便精力疲竭,闻言,不似往常追问缘由,又或许,是知道的。 戚钰从怀里掏出几只瓷瓶,挑拣片刻,将一只白鹤纹的放在了矮桌上。 “这是宫中御医的,可舒痕淡疤。” “这两瓶有止血凝伤之效,很好用。” 他说罢,将手中另两只瓷瓶也放下,垂着眼静默一瞬,转身欲走。 忽的,衣袖被轻轻扯住,抬起的脚步一顿,而后缓缓放下,没抬眼,视线不转的盯着衣袖上那两根纤细手指。 谢蕴看着面前的人,耷拉着脑袋,丧气的很。 她将后被放下的那两瓶药塞进他手里,“你留着吧。” 戚钰捏着两只瓷瓶,沉默片刻,主动道:“那日城外之事,程敬方才与我说了。” 谢蕴‘嗯’了声,她已然猜到了。 “府中护卫,你都能用,若再出城,带着几个吧。”戚钰又道。 “你脸上的伤,是与程敬打架弄的吗?”谢蕴却是问。 戚钰微抬了下眼,撞进她的视线,又慌张移开,点了点头。 不知安了什么心,他小声嗫喏一句:“他打得我好疼。” 谢蕴未言语。 戚钰逐渐神色讪讪。 心中羞恼,不自量力,竟想与崔芙相比。 “戚钰。” 片刻后,谢蕴忽的唤了一声。 听惯她疏离的喊他二爷,听得这一声,戚钰顿时脊背有些麻,耳根偷悄悄染了红霞。 她嗓音轻,像极了呢喃,这两个字也唤得比旁人动听。 “嗯。”他低低应。 “去做你想做的吧。”谢蕴又道。 “嗯?”戚钰不解。 “你先前问我,是否想要你科考入仕途,男子建功立业,于家族裨益,我不看重这些,你做你想做的便好。” 没了寒窗苦读那三年,针锋相对似也淡去,少些苦心造诣,也少些蹉跎。 她只想他快些与梁青瑶互通款曲,她也好早些离开。 戚钰双眼骤然亮了,唇角压不住的喜色,“你……这话,真心实意?” “自然。”谢蕴微微颔首。 戚钰胸口似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涨得满满的,又软乎乎。 这是心悦吧? 因心悦他,所以愿意成全。 “青瑶郡主住进了府里微雨阁,你若是得空,便去瞧瞧吧。”谢蕴视线落在书册上,似是随口一句。 戚钰脑子晕乎乎的回到书房,脚下步伐虚浮。 “二爷,您这是怎的了?”冬瓜从檐下冒出来,担忧道。 戚钰将面前晃的手拍掉,回了神。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6节 她刚刚还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 “我院子里的青橘树呢?”戚钰看着光秃秃的墙根问。 “?您让我拔了啊,都好些天了。”冬瓜一脸莫名道。 “……就你手快?” “而且那树苗都冻死了,二爷若是还想种,还是等明年开春吧。”冬瓜又道。 “哪里就冻死了?这天儿不挺热的。” “?” 晚间去云七堂问安,戚钰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裳,只是脸上青紫斑驳的伤遮掩不了。 顶着被亲娘絮叨教训的烦,他抬脚进去。 谢蕴已经到了,坐在那张软榻上,看着旁边莹姐儿露着两颗小米牙咯咯笑。 有一瞬,戚钰好似看见了她为人母的模样,温柔和煦。 顿时心口一阵痒意。 “钰哥哥。” 略显突兀的一声,戚钰扭头看去,瞧见了坐在永嘉公主下位的梁青瑶。 一双眉不自觉皱起,问:“你怎的在这儿?” 第22章 茶 梁青瑶脸色一僵,委委屈屈的站起,“钰哥哥这话,是不愿瞧见我,既如此,阿瑶走便是,何必碍你眼。” “你二哥哪里是这个意思?”永嘉公主抬了抬手,又瞧向戚钰,似是斥责道:“成日里不见人,又是去哪儿了,脸上的伤如何弄得?” “谁知道呢”,戚钰耸了耸肩,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话张口就来,“许是吃酒醉了,被人套了麻袋揍了一顿。” 永嘉公主瞪他,想训人,但到底是碍于屋里坐着这么些人,给他留了几分脸面。 戚钰视若无睹,颠颠儿跑到软榻上,挨着谢蕴坐下了,手指挠了挠莹姐儿软乎乎的小下巴,啧了声,嫌弃道:“都是肉。” 白珠儿:“?” 永嘉公主毫不客气道:“你小时候比莹姐儿胖多了,爬都爬不动。” 戚钰大言不惭的反驳,“那是我懒得动,旁人逗我,我便要爬?又不是狗。” 谢蕴微微闭眼,忍了这粗鲁言语。 忽的,却是听耳边低声问:“你喜欢孩子?” 谢蕴微微抬眼,对上戚钰的目光。 两人之间隔着莹姐儿,他上半身躬着,手肘撑在膝上,目光自下而上,映着旁边烛色,沉静且清透。 只是单纯询问,或是好奇,没有旁的意思。 谢蕴收回视线,用巾帕将莹姐儿嘴角晶莹口水擦掉,淡声道:“莹姐儿很惹人疼。” 这话模棱两可,戚钰‘哦’了声,不做纠结,压低声音,羞涩道:“我们日后也会有的。” 倏地,谢蕴握着莹姐儿的小肉手狠狠一颤,眸光半晌未动。 戚钰捱过那羞臊,再抬眼,才发觉她神色有异,懵道:“怎么了?” 谢蕴抿着唇角,将眼眶里的酸涩憋了回去,却是没答。 梁青瑶今日刚来府中,是以,永嘉公主留了他们在云七堂用饭。 戚国公今日下值稍晚,脱去身上厚重的大氅,净了手,道:“这几日要落雪了。” “腿又疼了?”永嘉公主细眉微蹙关切问。 戚国公握了握她的手,“不碍事。” 半生戎马,身上难免落了旧伤,哪怕用最好的药将养着,一遇着变天,骨头还是疼。 一扭身,瞧见戚钰青紫的脸时,他眉头顿时皱起,粗声训斥:“成日不干正事,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我倒是想干,你们又不让。”戚钰直接道。 戚国公没好气道:“那你倒是说说,想干什么?” “我想养马。”戚钰满目天真,当真答了。 话音未落,还不等戚国公开口,永嘉公主便一口回绝了。 “不成!”永嘉公主瞪他。 戚钰一脸的‘我就知道’,闭了嘴也不纠缠。 谢蕴将一旁梁青瑶唇角压不住得意与喜色,尽收眼底。 . 用过饭,天色已然黑透。 谢蕴无意多留,行礼后便要走,却是听永嘉公主唤了声。 “阿蕴先等等。” 白珠儿见状,道:“我去瞧瞧莹姐儿。” “去吧”,永嘉公主应了声,又与身旁的梁青瑶道:“阿瑶今日也乏了,回去歇着吧。” 梁青瑶唇动了动,起身行礼告退:“多谢姑母体恤。” 谢蕴随着永嘉公主去了寝屋,厅堂里几人也先后走了,只剩得慢吞吞的梁青瑶,和一摊泥似的瘫在椅子上的戚钰。 丫鬟们鱼贯而入,将桌上盘盏碗筷利索收拾了。 梁青瑶走过去,娇声道:“钰哥哥,外面好黑。” 戚钰手里摆弄着那方沾了莹姐儿口水的丝帕,缠紧手腕,又松开,漫不经心道:“哦,那你多提两盏灯笼。” 月白色帕子,一角绣着朵梨花,分明是女儿家的东西。 梁青瑶神色微僵,“这是哪里来的,倒是不见你用过。” “我娘子的”,戚钰抬了抬眼,“你还不回去?” 话真多,烦人的紧。 不像谢蕴,多是坐在那里看书,模样冷淡恬静,对他不爱搭理。 “我怕黑,你送我回去好不好?”梁青瑶伸手揪住他袖子,晃了晃,撒娇道。 “不好。”戚钰往旁边挪了挪,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挣脱,“别拉扯我。” 他说罢,往外面看了一眼,风重,将树枝吹得哗啦啦响,听着有些渗人。 “多吓人啊,我娘子也怕呢。”戚钰缩缩脖子,理直气壮道。 他是在等谢蕴? 梁青瑶脸上的神色终是维持不住,嫉妒烧得心口冒火,语气却是可怜巴巴的,“可我还有事与你说。” “何事?就在这儿说罢。” 梁青瑶余光扫过某处,忽的抬手,帕子掩唇,泫然欲泣道:“钰哥哥,我知你因我定亲之事恼我,可我也没法子,娘娘说亲,不敢推拒。” 那道身影顿住。 “钰哥哥,你帮帮我,我不想嫁给张寅。”梁青瑶说着,泪珠滚过脸庞,瞧着委屈又伤心。 戚钰有些烦道:“你不愿便去跟娘娘说,与我哭甚?” 总不能想让他去替她求情吧? 说罢,便瞧见谢蕴带着两个丫鬟目不斜视,径直走过。 “欸?”戚钰瞪圆,赶忙起身,疾行几步追了上去。 厅堂中,梁青瑶盯着那两道身影行入黑暗,淬了毒的眼神中夹杂着慌乱。 外面,东风烈烈,吹得厚重衣角簌簌作响。 “我们一起回去呀。”戚钰行至谢蕴身旁,主动道。 听雪看了眼她家姑娘,忍不住偷笑,与问月一同落后两步。 光影落在身后,戚钰忍着怦怦跳的心口,手指不自觉的往旁边,刚触到她的大氅,指尖颤了颤,忍不住蜷缩着握进掌中。 “哈哈,这月亮真圆啊。” 这一声突兀,便是其中的紧张展露无遗,那尬笑愈发显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 谢蕴浑若未觉,顺着他的话抬眼看去,乌云黑沉,皎皎月光隐在其后,哪里瞧得出什么。 只她这一动作,戚钰那些紧张顿时散了,好奇问:“母亲方才留你做什么呀?” 谢蕴收回视线,“送了我一套茶具。” “哦,你喜欢这个?” “你马场之事,有几人知晓?”谢蕴没答反问。 戚钰愣了下,‘唔’了一声,“就你我,程二,还有梁青瑶知道。” 他说罢,又解释:“你方才也瞧见了,父亲母亲不会让我去养马的,世家就是有许多规矩脸面,我不想与他们吵,便索性不说了。兄长这些年不在家中,知不知晓,无甚要紧。” 谢蕴没作声,听他絮絮叨叨的说自己的事。 “最初是我想养马,那段时日,用了不少银子,母亲嫌弃我花钱太甚,扣了许多月例,程二那时,身上也没多少银子,这事被梁青瑶偶然听见了,填了些空,虽是横生许多枝节,但好在有惊无险,你可喜欢跑马?明日我带你去吧,马场里近日生了几头小马驹,还在吃奶,与莹姐儿一般可爱,我带你去瞧瞧?” “……”谢蕴有些无言,若是兄长知晓,自己闺女被亲弟弟与马驹作比,只怕是有心再抽他一顿鞭子。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7节 第23章 雪 翌日,戚钰未如愿带着谢蕴去马场。 天地雪茫茫,不见日光。 戚钰趴在窗前叹气,怎的就偏巧今日落了雪呢。 老头子的嘴真是比城外百泉寺方丈的都灵。 地上已然积了一指厚的雪,踩上去松软,嘎吱的响,能听到隔壁院子几道兴奋欢喜声。 在姑苏不曾见过这般大雪,风卷着雪花飘动,似是春日里的梨花落白。 听雪也稀罕的很,不嫌冷的在院子里踩雪玩儿。 谢蕴坐在软榻上,伸手去接窗外的落雪,微凉触及掌心,有一瞬的痒意,又在刹那间化成水渍。 忽的,院外跑近一人来,身上披风被风掀起,笑容意气飞扬。 “踩雪有什么好玩儿的,二爷带你们去玩儿呀!” 话是跟院子里模样兴奋的丫鬟们说的,眼神却是瞧着窗前靠在软榻上的人,灼灼目光,让人很难不瞧见。 听雪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噗嗤笑了声,哒哒哒跑进屋里去缠谢蕴,“姑娘就去吧,下雪好玩的紧~” 听雪幼时便到了谢蕴身边,比她和问月、羌弥都小上几岁,难免会对她哄着些。 谢蕴初初还能不为所动的看书,被缠得狠了,只得放下书卷,随她们一道去。 戚钰也不出声,只立在廊下静静等着。 瞧见谢蕴穿着厚重披风出来,咧嘴笑得开怀,蹭过来两步,动作轻柔的将她披风上的兜帽替她戴好。 谢蕴眼睫微颤,没顾礼数,先行一步,“走吧。” 戚钰倒是不在乎这些,乐陶陶的跟在她身后。 出了四宜堂,谢蕴才问了句,“去哪儿?” 戚钰一个箭步跨上前来,走在她身侧,四目相对,忽的露齿一笑,“保密!” 谢蕴:“……” 真想转身就回去。 似是瞧出了她的想法,戚钰半边身子挡在她身后,离得近了,两人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热意。 谢蕴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一寸,脖颈脸颊透出些粉。 戚钰说的地方,是府中一个园子,离四宜堂不远,但因此处无人来,地上积雪洁白。 戚钰蹲下,抓了把雪,团成一个球,瞧了眼身后丫鬟们各色的眼神,笑嘻嘻道:“看我做甚?堆雪人,会吗?” 听雪猛点头,“听过的!” 戚钰笑了两声,视线落在谢蕴那张淡色脸上,又忍不住勾唇,“今儿不堆雪人了。” “啊?”听雪刚有样学样的抓了把雪,闻言茫然抬头。 戚钰笑得灿然,说出后半句:“堆个我娘子吧!” 谢蕴神色微异,似是有些无奈。 倒是丫鬟们神色热忱,互相交换着眼神,好不暧昧。 戚钰跟大爷似的,吩咐了事,站起来走到谢蕴身边,大着胆子握住她手腕,便是隔着衣袖,心也砰跳得厉害。 “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谢蕴还未出声,便被他拉着往前跑,发髻上步摇轻晃,乱了步调。 穿过拱花门,两人停下。 谢蕴怔怔瞧着面前景色。 苍木,白雪,黄橙橙的柿子挂满枝头,上面的雪白好似撒了一把糖霜,未尝便知甜。 戚钰扭头瞧她,那张一向白皙的脸,浮现出些粉红,唇瓣微启,轻喘着,呼吸该是烫的。 戚钰慌忙扭开视线,落在那像是挂满了小灯笼似的柿子树上,咽了咽喉咙低声问:“可、可还喜欢?” 谢蕴扭头,眉眼舒展,却是道:“我想吃一个。” 戚钰面上喜色藏不住,忽的,眼珠子一转,‘啊’了声,“你等我一下!” 说罢,转身朝外面跑去。 谢蕴一脸茫然困惑,却是没动,仰头看向那柿子树,山鸟鱼跃,天辽地阔,橙黄橘绿挂满枝,满树黄澄澄。 她刚想返回,让人去拿笔墨纸砚,将这景色留于纸上。一扭头,便瞧见戚钰扛着根长棍过来了,倒有几分少年人上树掏鸟蛋的架势。 谢蕴汗颜。 “过来,打柿子!”戚钰笑出一口白牙,朝她招手。 毕竟想吃柿子的是她,谢蕴忍了忍,抬脚朝他走过去。 戚钰将手里的长棍朝她递来,“握着。” 然后伸手一指树上的柿子,“打。” 谢蕴:“……” 棍子有些凉,她不自觉的挪了挪,握住戚钰刚抓过的地儿,手指染上些温热。 甫一举起来,长棍晃得厉害,谢蕴刚一使力,对准一颗圆润漂亮的柿子打去时,手里的棍子径直掠过,咣的敲在了树干上。 积雪簌簌,仰着的脸上瞬间冰凉一片,谢蕴还有些懵,耳边却是响起清亮笑声。 戚钰笑得是毫不遮掩,一双眸子底皆是笑意,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还解释:“你比莹姐儿可爱。” 脸上的雪化成点点水渍,被霎时浮上的滚烫蒸干,谢蕴强忍窘迫羞臊,镇定的将手里的木根拍在他胸口,转身欲走。 心口有些堵,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为情,她长这么大,还没被谁这般瞧过笑话。 “欸!”戚钰慌忙把人拉住,歪着脑袋想要看清她神色,“你生气啦?” 谢蕴没出声,垂着眼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 “别气别气!”戚钰连忙道,“我以为你会呢,来,我教你!” 他说着,将倒在雪地里的棍子捡起,“打柿子最好玩儿了。” 谢蕴脸上的臊意消退,被他抓着重新握住木棍。 这次戚钰没松手,抓在她手下面的位置,整个人站在她身后,似是将人圈在了怀里抱着。 谢蕴能感受到后背紧贴的热意,以及那双手的力气。 木棍不似在她手里那般摇摇晃晃,被他握着,很是稳当。 谢蕴心想,欺软怕硬。 “这样,敲这儿。”戚钰带着她,轻敲在了枝丫上,上面挂着的几个柿子顿时滚落,砸进了松软积雪里,轻巧又利落。 枝丫上的积雪被震下来,伴着星星点点的白,她被拉着微微侧身,一张脸躲进了他怀里,闻到了他身上温热燥意的淡淡熏香。 “如何?这次没冰到你吧!”头顶上声音响起,透着股青蠢少年气。 谢蕴后退一步,离开那熟悉的怀抱,鼻息间好似还能闻见熟悉的熏香淡韵。 戚钰怅然若失一瞬,跑去将那几颗柿子捡起来,扯着披风兜着。 谢蕴伸手要接,戚钰稍稍避开她的手,“太凉了,你别碰。” 出来时,几个丫鬟哪里在好好堆雪人,一颗颗雪球砸在人身上又散开,听雪跑得脸蛋红扑扑,瞧见谢蕴时,嘿嘿笑着,将手中雪球朝她扔去。 “欸!”戚钰半边身子侧过来。 雪球捏得不实,砸在披风上轻轻的一下便散了,只沾了些沫子。 与谢蕴视线对上,戚钰有些讪讪的挪开。 听雪却是笑得一脸得逞。 啪的一下,后背挨了一颗雪球,只见问月满脸不赞成的瞧她。 “多谢。”谢蕴如是道。 “不必”,戚钰说着顿了顿,老实交代:“不疼。” 游廊上,冬瓜已经将炭盆烧着了,深藏功与名的拎着那木棍退下了。 戚钰:“走,我给你烤柿子吃。” 这吃法倒是新鲜,谢蕴抬脚跟上。 柿子蒂没摘,挨个儿被摆放在炭盆上架着的铁板上,薄霜被火烤化,铁板滋滋滋的响,片刻后,清甜香气便飘了出来。 谢蕴伸手想翻一下,免得烤糊了。 啪的一声,手背被轻拍了下。 对上她似是谴责的视线,戚钰眼睛圆溜溜,理直气壮道:“烫手。” 谢蕴深吸口气,收回手,示意他:“翻一下。” “不用,外面的皮又厚又涩,不好吃。” “……” 半晌后,戚钰拿了一个掰开,喂到了谢蕴嘴边,“你尝尝。” 这般姿态实在亲密,谢蕴脸微红,伸手要拿,却是听见如恐吓的一句。 “很烫的,手指会烫出燎泡。” 似是读懂了她的神色,戚钰又道:“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 谢蕴抿了抿唇角,终是就着他的手,咬了口送到嘴边的柿子肉。 很甜。 如挂在枝头时,她想的一般。 谢蕴吃了几口,便用帕子拭了拭唇。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8节 “不吃啦?”戚钰强装镇定的问,耳根却是着了火。 谢蕴微微颔首,便见他嘟囔一句‘浪费’,就着她吃过的那半个,几口吃了个干净。 谢蕴心下一顿,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扭头瞧向一旁玩闹的丫鬟。 园子外,一众人驻足片刻。 “罢了,不必扰了他们。”永嘉公主含笑道。 嬷嬷撑着伞随着转身,也忍笑道:“殿下可放心了,二爷与二娘子恩爱着呢。” 永嘉公主余光不动声色扫过一旁的人,似是闲话道:“阿蕴那般才情才性,天底下哪家儿郎娶到都是高攀,二郎虽是浑,但又不心瞎眼瞎,相处几日,将人放在心尖儿疼,早晚的事。” “殿下说的是。” “阿瑶成婚日子定了明年春?”永嘉公主问。 梁青瑶垂眼道:“是。” “也不远了,回头让人带你去库房里挑些东西,当是我这做姑母的为你添妆,日后夫妻同心,好好过日子,往前不必追忆,往后不必惦念,你所念所想之人,皆安。”永嘉公主柔声叮嘱。 咚的一声,梁青瑶一颗心沉了底,脑子里几声嗡鸣。 她、她瞧出了自己的心思! 梁青瑶几乎失神的盯着永嘉公主。 旁边嬷嬷提醒,“郡主……” “姑母……”梁青瑶颤声喊。 永嘉公主给了嬷嬷一个眼神,后者带着一众丫鬟后退几步,垂首闭耳。 永嘉公主看着梁青瑶,目光依旧温和,“我自然盼着你好,你二哥也是如此,他与你一同长大,你应当知晓,他当真是将你当妹妹,待你成亲,定然也会与你二嫂为你添妆。” 这话已然是明示,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实则都被看在眼里。 梁青瑶还有什么不明白,永嘉公主方才说赏雪,不过是借个由头来让她亲眼看着戚钰与谢氏恩爱。 脸上火辣辣的,浑身却是冷得紧,仿若被扒光了衣裳跪在这冰天雪地里,周遭目光嘲讽,窃窃私语声都在嘲笑她自不量力,蚍蜉撼树。 忽的,身后两道凌乱的脚步声和低唤响起。 “……别跑,仔细冲撞了殿下!” 永嘉公主拧眉瞧去,嬷嬷被示意,上前拦了。 “哪个院里的丫鬟,这般没规矩?” 小丫鬟慌张噗通一声跪下。 未及开口,身后的冬瓜追了上来,先行禀报道:“殿下万安,这丫鬟不是咱们府上的,她有急事寻二娘子,小的这才将人带了来,还请殿下恕罪。” “别跪着了,起来吧。”永嘉公主道,“既是寻二娘子的,便将人带进去吧,莫要说我们来过。” “是,多谢殿下。” 园子里,听雪握着雪团笑嘻嘻的扭头,却是瞧见了崔芙身边的丫鬟,‘咦’了声,立马招手,“青鱼!” 又欢喜问:“你家姑娘也来了吗?” 她要有糖吃啦! 青鱼看了看她,视线捕捉到游廊上的谢蕴,疾行过去,跪下叩首哭道:“求姑娘救救我家娘子!” 谢蕴站起,“别跪着,起来说话,崔姐姐怎么了?” 青鱼抬起哭红的眼,泣不成声:“姑娘……我、我家娘子出事了!” “咚。” 一声闷响,谢蕴手里温热的柿子摔到了地上。 第24章 禁足 园子里霎时静了, 丫鬟们满脸茫然无措的瞧向游廊。 漫天的白,晃得人眼晕。 片刻,静止的画面动了。 谢蕴疾步步下台阶, 冷声喊:“羌弥, 跟我来!” 戚钰心里一抖,怕不是程二那混球又惹了事端! 当即默默跟上。 呼啦啦一群人出来, 那边未走远的永嘉公主一行瞧了过来。 谢蕴脚下生风, 脸色沉冷,哪还有平日里的恭顺温柔。 嬷嬷斟酌道:“怕是出事儿了。” “那丫头哭成那模样, 该是要紧的。”永嘉公主沉吟道。 “可要奴婢……” 永嘉公主摆摆手, “不必,有二郎同行,若是需要帮忙,他自会差人来。” 一行人脚步匆匆, 戚钰偷悄悄觑一眼谢蕴脸色,诺诺道:“我让人去套马车……” 谢蕴‘嗯’了声。 戚钰连忙扭头示意冬瓜, 后者跑着去了。 途径四宜堂, 羌弥回去取了药箱。 从清早到此时, 雪一直没停, 街上行人三两, 尽躲在街铺檐下行走。 马蹄声啪嗒作响, 戚钰掀帘瞧着窗外, 竖着耳朵听那丫鬟哭诉, 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她下一句便提及程二。 “……伺候太夫人时, 分明是那嬷嬷没拿稳玉簪摔了,可太夫人非说是我家娘子摔的, 还说那是老侯爷送的,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家娘子不好争辩,自请禁足,谁知老夫人不肯,将人罚了跪……她明知我家娘子腹中有孕,还让娘子跪在了门外……” 青鱼一双眼红肿,哭声呜咽,“雪那样冷,跪了半个时辰,我家娘子起来时,身子都僵了,被那没长眼的嬷嬷撞了一下,便狠狠摔下了石阶,当即出了血,阿鸢姐姐见状,要去请大夫,却是被拦了下来,奴婢身量小,偷偷从后墙的破洞里爬了出来,这才来求姑娘……” 戚钰听得红了眼眶,刚想说可以去找程二,忽的又想到在侯府那日情景,默默咽了回去。 那程二也不是好东西。 “侯爷呢?”谢蕴问。 青鱼说着又要哭,“侯爷出京了,年前要去京畿巡查要务,昨日走的……若是侯爷在,我家娘子也不会……” “他在也无用,愚孝东西。”谢蕴冷声打断,脸上神色愈发难看。 戚钰咽了咽喉咙,脑子记下了。 回去得与他娘说,谢蕴若是摔了东西,也不能骂人! 马车将将停下,谢蕴便掀帘子跳了下来。 戚钰刚要跟上,被人从身后一扒拉,咚的坐下了,只见那编着粗辫的姑娘已经先他一步,弯腰下了马车。 好吧,她有用。 戚钰心里默念一句,跳下马车,却见谢蕴还未进去。 “戚二娘子稍候,容小的去通报一声。”门口护卫道。 谢蕴冷嗤一声,“报哪儿?是报念安堂,还是沁梅院?” 护卫顿时脸色一僵,表情讪讪。 谢蕴抬脚便要往里走,两杆长矛唰的挡住了去路。 “戚二娘子若是硬闯,便休怪我们动粗了。”护卫道。 羌弥手刚摸到腰间,便听叮铃咣当几声,那两个护卫被踹倒在地。 戚钰收回腿,居高临下,面色不虞的问:“你二爷还在这儿呢,你想对谁动粗?” 话音未落,身前的人已经跨过地上东倒西歪的长矛,入了府。 戚钰也没多与那护卫纠缠,抬脚跟上。 那护卫脸色难看,低声与小厮道:“去禀报太夫人,国公府二爷二娘子来了。” “是。”小厮慌慌张张的跑着去了。 谢蕴几人行至沁梅院,只见门口守着两个婆子,屋里隐约传来哭泣挣扎声。 “娘子!”青鱼闻声,哭着便要往里面跑,被那两个婆子一把推倒在地。 戚钰眉头顿时皱起,刚想动手,一道鞭子破风而起,抽在了那两人身上,顿时只听‘哎呦’呼痛声。 “羌弥,先跟我进去!”谢蕴道。 “是!” 戚钰身为外男,自是不好入内,眼瞧着那道浅黄身影失了稳重端庄,发髻上的步摇晃得厉害,不过几步便飞了出去。 听雪和问月也没进去,将摔倒在地的青鱼扶了起来,让她去拿绳子。 “绳子?” 问月‘嗯’了声,抬脚将那欲走的婆子一脚踹进了雪里,“将她们绑了。” 戚钰微张着唇有些震惊。 这丫头是院子里最温柔的了吧? 青鱼险些又哭了,“可、可她们是太夫人院子里的人啊……” “照她说的做!”一道粗粝男声破空砸来。 戚钰回头,便见程敬拎着马鞭大步流星而来,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黑色氅衣,沾了许多雪沫子,印堂发黑,一张脸紧绷,活似阎王。 还扯着一背着药箱的老大夫,后者皱着张脸,脚步被拽得虚浮,叫苦不迭。 “二、二爷!”青鱼这回是真的哭了,扑通一声跪下,将人拦了,“我家娘子今日身子不好,二爷别去气她呜呜呜……” “滚开!”程敬甩开抱着他脚的丫鬟。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29节 刚要动,手臂上一道力,将他压在了原地。 “你也要拦我?!”程敬恼怒扭头。 戚钰低声喊:“你进去做甚!”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谢蕴方才进去,戚钰哪敢放他进去? 况且谢蕴今日带在身边的那丫头,长鞭挥得风起,怕不是得打起来! 那些扯不清的杂乱事,程敬未与戚钰说过,此时愈发说不清,不耐的将他手甩开,只道:“别管我!” 戚钰飞快的反手又将人抓住,“你当我想管?里面那位出了事,我娘子带人进去了,你莫要在此时去寻衅滋事!” “我他娘的知道!!!”程敬怒吼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 不等戚钰再来抓,又听他吼道:“再拦我耽搁时辰,你我兄弟别做了!” 程敬这厮,惯常没个正经模样,与谁都能说笑两句,若是惹他不快,翻脸也很快。但是翻过便罢了,不入心,下回见,还能与人喝酒玩笑。 眼下这般双目赤红,声嘶力竭的模样,戚钰还是头一回见。 也瞧清楚了他眸中神色,不似作假。 戚钰动作一顿,程敬已经扯着那大夫入了院子。 他思索一瞬,赶忙抬脚跟上。 又闯一次。 但他是为了拉架呀! 主屋门窗紧关,屋内清淡熏香几欲闻不到,血腥味浓重,还有一股苦涩的药味。 屏风前,一不惑之年的瘦高男子垂首站着。 屏风后,两个嬷嬷压着床榻上的崔芙,正端着药碗强行灌入,床榻上已染了一片鲜红。 “唔唔……”崔芙身子蜷缩,腹中疼得厉害。 她发髻散了,泪珠不断滑过脸庞,下颌被掐得生疼,苦涩的药汁止不住的滑入喉咙,吞咽。 太疼了…… 视线被眼泪模糊,身子使不上力,身下湿冷。 寒冷裹身,力气也尽失。 就在她以为要这样死了时,突然砰的一声,门被来人一脚踹了开来。 “谁!”嬷嬷斥声问。 隐隐绰绰,似有两道人影进来,那屏风前的大夫还未动作,身上被抽了一鞭子,下一瞬,穿着锦缎披风的女子跑进了内室。 他视线还未收回,猝不及防被长鞭勾住了脖子,整个人被甩出了门外。 谢蕴绕过屏风,瞳孔骤然紧缩,抓起一旁的瓷瓶砸在了灌药的嬷嬷头上。 砰的一声动静。 药碗同时一空。 榻上的崔芙已然没有动静,气息微弱,面色苍白,额前布满了汗,双眼泛红,眼皮无力的闭上。 “姐姐!别睡!”谢蕴拍拍她脸颊,泪水倏然滚落,看见榻上血迹,顾不得那往外跑的俩婆子,朝外面喊:“羌弥——” “别睡,再等等,羌弥来了,她会医好你的……”谢蕴压不住的哭腔,伸手握住她的,两人的手,却是一双比一双凉。 羌弥将药箱打开,拿出了脉枕,“姑娘,将崔娘子的手给我。” 羌弥手指搭上那脉搏,脸色一变,“情况不好,姑娘且回避。” 谢蕴心里一凉,好似回到了前世那场丧礼。 满堂白绫,一棺椁置于其中。 羌弥翻出药箱里的参,放在崔芙嘴里咬着,顾不得冒犯,将谢蕴从榻边推了开来,伸手去解崔芙身上的衣裳。 “姑娘要有心理准备,崔娘子腹中胎保不住了,奴婢只能尽力护住崔娘子的性命。”羌弥边说边准备施针。 谢蕴忙点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定要护她性命!” 忽的,门口传来动静,门被人推开了。 谢蕴眉眼一凛,抓起那药碗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有些闷。 “滚出去!”谢蕴厉声道。 却是不想,来人脚步一顿,非但没出去,且要入内。 谢蕴迅速将帐帘放下遮好,刚走两步,迎面程敬已然进来,额前破了道口子,渗出了血。 不等谢蕴开口,程敬将拖进来的人推到她面前,颤声道:“大夫,这是大夫!” 谢蕴深吸口气,眼中的恨意半分藏不住,与惶惶不安的大夫道:“你且在此等着。” 说罢,将程敬推出内室。 “救救她,救救她啊……”程敬没动,喉咙狠狠动了几下,压不住的泣声。 谢蕴冷眼瞧着,“不想她死,就给我滚出来!” 要人性命的,从来都不只是病痛折磨,男女大防的规矩流言更甚。 今日若是程敬闯入崔芙榻边,瞧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这性命,救与不救,一个结果。 门外,戚钰默默收回脚,看看谢蕴,又看看跟在她身后的程敬,视线转回来,落在谢蕴脸上,泪痕犹在,那双眸子也泛着潮湿。 “没事吧?”他低声问。 谢蕴摇摇头,吩咐一脸担忧的青鱼去烧些热水来。 门关上,几人等在廊下,静默到仿若能听见雪落声。 戚钰偷看几次,终是伸手,越过披风,握住了谢蕴的。 很凉,好似一捧雪捂在心口。 戚钰喉咙动了动,握紧了些。 程敬自出来便没说过话,垂着眼靠在墙上,唇干裂发白,瞧不出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的进来一嬷嬷,那双浑浊的眼在几人脸上打量而过,才垂首道:“戚二娘子,我家太夫人有请。” 戚钰只觉好不容易捂得温热的手从掌中抽出,谢蕴朝那嬷嬷走了过去。 在一双双目光中,她走到了那嬷嬷身旁站定。 “戚二娘子请。”嬷嬷示意道。 就在戚钰也以为,谢蕴是要去见那太夫人,怕她吃亏,刚要随她同去。 “砰!” 谢蕴一脚踹在了那嬷嬷膝窝,后者不受控的双腿跪下。 霎时,嬷嬷脸色大变,怒目而视,“老奴可是太夫人身边伺候的,戚二娘子……” 谢蕴抬脚踩在她小腿上,声音自上砸下,一字一顿道:“你就是那老东西,也得在这儿给我跪好了!” “里面未传讯,你便不得起。” 雪不知何时停了,到处都是苍茫一片。 许久后,屋里传来要热水声。 问月没耽搁,开门进去,片刻后又出来,传话道:“羌弥说,崔姑娘性命无忧了,只是还昏睡未醒。” 一瞬间,谢蕴沉沉呼出两口气。 旁边靠墙站着的程敬,脱力般的蹭着墙滑坐到地上,慢慢闭上眼,滚烫热泪滴到了手背上,似是灼伤般的轻颤了下。 那位大夫背着药箱出来了,没敢接谢蕴递来的诊金,实话实说道:“老朽没出力,是那位姑娘将人救回来的。” 谢蕴:“这是封口银子,出了这院子,您只记着今日在家中睡觉便好。” 大夫神色一怔,随即腰愈发弯了两分,双手接过那银子,道:“是,老朽记下了。” 片刻后,羌弥拿着张纸出来了,“这是药方,让人去抓药,要快。” 谢蕴刚想接过,便听旁边一道声音。 “我去。”程敬单手撑地站起,接过来道:“我骑马去快些。” 谢蕴扫他一眼,抬脚进了屋里。 后悔了吗? 可又如何偿还得了那些伤害? 寝具衣裳,问月都给换了干净的,只是屋里的血腥味依旧散不去。 崔芙一张脸,比身上的寝衣还苍白,便是梦里也睡得不安生,眉头紧蹙。 临近午时,床上的人才慢慢醒来。 谢蕴让人去端汤来,扶着她坐起,喝了口水。 “阿蕴……”刚一开口,崔芙两行泪便滑过脸庞。 谢蕴知她想问什么,稍沉默,也没瞒着,道:“没保住。” 眼泪滑入鬓发,崔芙手攥着她的衣裳,哑声哭得浑身都在颤。 感受到肩侧的温热湿濡,谢蕴深吸口气,手轻拍她后背安抚,语气认真问:“你跟我走吗?” 崔芙眼眶满是泪,抬起瞧她。 “你若愿意,我便能带你走。”谢蕴又道。 半晌后。 崔芙轻轻道:“好。” 崔芙性子温柔娴静,嫁入府中几年,不曾苛待,不曾打骂下人,更是没与谁起过争执。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0节 唯有一次,便是那日花厅之事。 三分疑窦被放大,这才有了今日这出,看似意外之事。 或许太夫人没想让崔芙死,只想弄掉她腹中子,但也未曾想留她性命,皆看她自个儿命数。 谢蕴不认命,她想叔父与阿执好好活着,想崔芙也好好的。 但偏偏有人想她所愿落空。 念安堂如旧,菩萨前的香火味,被地龙煨得愈发浓,谢蕴抬脚进来,眸光轻飘飘落在那榻上端坐的人身上。 身着墨蓝暗纹袄,头戴宝石抹额,一双灰白发青的眼瞧来,视线紧锁在她脸上,哪有先前两次见时的半分慈爱模样。 “戚二娘子好大威风,让老身好等。”声音苍老。 “你该是为自个儿捡回一条命庆幸。”谢蕴冷声道。 那张松弛的皮微动,唇角扯了下,“戚二娘子这话,倒是让人听不懂。” 谢蕴没出声,静静盯着她瞧。 她目光幽静,眸底似是藏着什么,太夫人眉头微皱,瞧不真切,但未深究,只淡声道:“戚二娘子一介外人如此插手我府中之事,当我侯府是什么破落门户不成?我倒是要去国公府问问公主殿下,此事该当如何。”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 只见那供奉玉案的玉石菩萨像摔碎在地,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火掉落一截香灰。 屋子里,气氛瞬间凝结。 “继续说。”谢蕴淡淡收回手里的长鞭,目光未挪一寸道。 “你岂敢!”太夫人上身往前扑了一扑,盯着谢蕴,目眦欲裂,恨不得啖其肉,食之血。 又是砰一声,那镶金香炉砰的滚落,香灰撒了一地。 “继续。”谢蕴又道。 “来人!”嬷嬷立马上前两步,厉声朝外面喊。 须臾,依旧静悄悄,不闻丝毫动静。 那张松垮的皮囊,神色裂开,现出些慌乱。 “啪!” 长鞭破空,霎时,那上前两步的嬷嬷嘴角出现一道血痕。 “啊!”惊叫一声,软了腿退后两步,看着谢蕴的眼神满是惊恐。 谢蕴:“继续。” “你想如何?”太夫人紧盯着谢蕴,浑浊的眼,目光阴狠。 话音未落,她头上的抹额被甩了出去,贵重难寻的蓝色宝玉出现几道裂痕。 脸上的镇定终不复存在,瞧向谢蕴的两双眼里均是恐惧。 谢蕴握着长鞭,勾了勾唇,“说完了?” 两人皆未出声。 她又道:“那便我说两句。” 谢蕴说着,往那玉案前走了两步,抬脚轻踢那破烂菩萨像,踢得碎片散乱,神色嘲讽问:“灵吗?” 那张苍老的脸扭曲的盯着她,没出声。 谢蕴倒是也没想她答,自顾自悠悠道:“本朝尚佛,虽不禁道教菩萨,但也寻常难见。这尊菩萨像,以白玉所制,通体无暇,珍贵之处,却在艺不在料,不愧是宫廷匠师所铸。” 她说着,话音一顿,语调悠长,“让我来猜猜,你是前朝哪个余孽。” 瞬间,那张脸骇然大惊。 谢蕴却是瞧着轻笑了声,“我不过才说了一桩,这般惊讶怎好?” 太夫人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谢蕴又道:“你方才可是说了三句呢。” 说罢,她神色轻蔑,鞭柄在那玉案上轻敲了下,“第二桩,这里,又藏着多少条人命?” “或者说,老侯爷纳妾,到底是为谁纳的?那活不过襁褓的幼童,到底是天谴病故,还是你那只供香之手所为?” 屋子太静,针落可闻,更是可怖。 谢蕴往外面瞥了眼,嫌弃那人来得太快,直言不讳道:“崔芙我带走了,你的命我今日不取,不过是有人更想要,但若让我在外听见一句,与崔芙不善之言,反悔也未尝不可。” 程敬进来,只见一地凌乱,而谢蕴手中握着一条折了几折的细长鞭。 “戚钰寻你。”他道。 谢蕴‘嗯’了声,淡漠扫了眼榻上双目空洞的老人,抬脚出了这屋子。 院子里的人都被绑着跪在雪地里,院外,戚钰在等。 到底是天冷,他一张脸冻红,眼睛却是亮的。 伸手刚想牵她,却是被躲开了。 谢蕴没看他,寡淡道:“走吧。” 戚钰眸光微垂,落空的手指蜷缩进掌心。 沁梅院里的下人先前被那嬷嬷打发了出去,阿鸢守着崔芙不走,却是被拖拽着绑去了偏房,青鱼回来后,寻见人才放了出来。 崔芙的东西是她们二人收的,只装了一只箱笼,无甚贵重,都是平日里常用着的。 谢蕴瞧见,也未多言。 总归不是一两日能想清楚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问月进来禀报道:“娘子,马车都安置好了,可以走了。” 话音刚落,却是冷不防听见身后一道声。 “去哪儿?” 程敬站在门口,瞧见地上的箱笼,脸色隐隐透着些黑。 “谢!蕴!”他咬牙喊,目光陡然落在她身上。 花厅吃茶的戚钰都慌忙跑了过来。 门开着,他没进,立在门口看他们。 谢蕴神色未变,对上程敬的目光坦然,“如你所见,我要带崔芙走。” “不准!”程敬垂在身侧的手捏紧,绷起寸寸青筋。 “你管不了我。”谢蕴语气淡淡。 “那你又如何管得了我府上之事!”程敬气得怒吼。 话出口,却是生了悔意。 屏风后那道身影单薄,自她脱险,他都没敢进去瞧一眼。 “今日之事多谢,但是崔芙,你不能带走。”程敬深吸口气,勉强好声好气道。 “你以什么身份拦我?”谢蕴问。 程敬视线错开两寸,只是道:“我在这儿,她便走不了。” 门外戚钰一颗心提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这两人都死犟,他谁都劝不了。 程敬这话,谢蕴是信的。 方才他调度用人,从府上管家到护卫,谢蕴便知晓,如今虽是崔芙管家,但这实权却是在程敬手上。 况且那时崔芙刚诊脉知晓有孕,程敬便知道了,恐怖如斯。 不愿多拉扯,谢蕴示意屋里的丫鬟都先出去。 戚钰犹豫一瞬,乖乖站在门前。 门关上,谢蕴方才道:“你所查之事,我可尽数告你,只一事,放崔芙走。” 程敬瞳孔骤然一缩,“你知道?!” “你小娘,你幼弟,还有这府中其余妾室通房之子。”谢蕴道。 程敬瞧向她的倏然锐利,像两把匕首抵着她脖颈,稍一动,便能要她命。 藏在心里多年,就连戚钰,他都不曾吐露过一句。 这里的人都以为他年幼不记事,更何况生过一场重病,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月,更是什么都不知。 “你如何知道的?”程敬压着语气问。 谢蕴:“无可奉告。” 见过前世,她知这桩辛密对他有多重要,不怕他不…… 腹语还未说完。 却是听程敬突然怪异的笑了两声,令人毛骨悚然,那双眼睛赤.裸裸,眸底却是黑沉沉,脸上挂着放荡不羁的笑,说出的话却让人无从辩驳真假。 “你笑什么?” 话出口,谢蕴便知自己落了下风。 可身上阴森的感觉,让她想后退。 “给我下套?”程敬冷嗤一声,“凭你都能查到的东西,我又怎会查不出?” 谢蕴细眉微蹙,眼里闪过些怀疑。 不该是这时。 侯府毁在崔芙丧事后,此时他该还未查到才是! “不劳你费尽心思做这桩交易,崔芙你带不走,那事我也不想听,这些年都等得了,再多几年又何妨?”程敬冷声道,视线越过她往内室看去。 朦朦胧胧,似是动了下。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1节 “你!” 原本十拿九稳之事,却是不想被这混账掀了桌子,谢蕴面上的沉稳终是出现一丝裂痕。 程敬不知道,她口中所知的这些事,都是上世他查到的。 “你当要如何?”谢蕴怒道,又警告:“程敬,她是你长嫂!” 程敬捏在身侧的拳一紧,颧骨耸动一下,从喉间滚出一句:“你以为我要如何?” 气氛僵持间,内室传来很轻的一声。 “程敬,你来。” 对视着沉默一瞬,两人脚下皆动了。 谢蕴主动出了屋子,替他们阖上了门。 戚钰看着她,说不出安慰的话。 程敬那厮对他长嫂多欺辱,便是他,也奈何不了丝毫。 他知程敬藏着事,也知道谢蕴同样藏着。 但他们不说,他便愿意当做不知道。 里面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半刻后,那扇门从内打开,程敬抱着用锦被包裹着的崔芙出来了,身上盖着一件黑色披风。 谢蕴扫了眼程敬身上单薄的劲装,淡漠挪开视线,只吩咐人:“将箱笼装上车。” “是,娘子。” 府外停着两辆马车,谢蕴在车前站定,与陪她奔波大半日的戚钰道:“郎君先回吧,此事我回府后,会自与母亲禀。” 戚钰还来不及因那称呼而欣喜,听见这句,疑惑问:“你不带崔娘子一同回家吗?” “不了。”谢蕴摇头拒绝。 动静太大,与谁都不利。 “我……” 戚钰话还没说完,便被谢蕴出声打断。 “我先走了。” 谢蕴带着崔芙回了自己在邺都的宅子,三进院,端方秀丽。 前些时日才找人修葺过,到处都干干净净的。 听雪先她们一个时辰前过来,将门口积雪扫了,又在屋子里点了几个炭火盆,倒也不觉冷。 驾车的是程敬,马车停稳,不发一言的将崔芙抱了进去。 听雪瞧见,眼珠子险些瞪了出来。 她还记着,这人先前对崔姑娘甚是可恶! 只是这眼神瞪在身上,不痛不痒。 谢蕴没进去,站在廊下。 片刻后,程敬出来,只低声说了句:“照顾好她。” 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浓墨身影几步消失不见,谢蕴开门进去。 “辛苦你了。”崔芙轻声道。 谢蕴握着她的手摇摇头,“你好生休养,不必多想,我将问月和羌弥留下来照顾你。” “不用,又阿鸢和青鱼在。”崔芙道。 “不必同我客气。” 安置好崔芙后,谢蕴便带着听雪回府了。 二人没回四宜堂,径直去了云七堂。 却是不想,戚钰竟也在。 “母亲安好,二爷。”谢蕴依次行礼道。 戚钰给永嘉公主使了眼色,又颇为热情道:“你回来啦,快来坐,母亲这里的点心真好吃!” 永嘉公主有些无语的斜他一眼,招呼谢蕴,“坐吧。” “多谢母亲。”谢蕴挨着戚钰下首的位置坐下。 刚要开口,将今日之事禀报,就见门前帘子被掀起,丫鬟端着两碗热汤面进来。 “先吃点热的暖暖身子,有什么话慢慢说。”永嘉公主说着,示意丫鬟将面奉去。 站在谢蕴身后的听雪狠狠咽了咽口水。 鱼汤面欸。 “母亲真好!”戚钰不吝夸赞,脸埋在汤碗前,夹起一大筷子面条塞进嘴里,却是见旁边谢蕴垂着眼未动。 热气氤氲,模糊了两人之间的小片距离。 “不喜欢吃吗?很好吃。”戚钰疑惑脸,说着,又吸溜一口。 谢蕴深吸口气,起身跪下请罚道:“今日儿媳自专,插手侯府之事,虽是为善,但却逾距,还请母亲责罚。” 戚钰一愣,嘴里含着的半口面咕咚咽了,刚想开口,被他娘抢先。 永嘉公主正色道:“此事我已听二郎说了,安远侯府太夫人险些弄得一尸两命,此事是她行错在前,但到底如你所说,插手旁人家的事逾距,便我做主,罚你禁足一旬,扣三月例钱,你可认?” “多谢母亲。” . 松月堂。 “当真罚谢氏禁足?”白珠儿满脸诧异,破了声道。 嬷嬷点头,“听人说,当时二爷也在,还罚了三个月的例银。” 白珠儿木愣愣的坐在桌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谢氏做了什么,竟是将永嘉公主惹恼了……” 禁足之罚,可大可小。若是闺阁女儿,无甚要紧,但是出嫁女子被婆家罚禁足,那是蒙受大耻。 谢蕴未出嫁时,便是许多闺中女子只典范,却是不想,这才成亲近两月,便被罚了禁足。 白珠儿心里有些憋闷,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可要老奴去打听打听?”嬷嬷问。 白珠儿摇摇头,“将我新打的那金钗拿来,我去瞧瞧谢氏。” 她说着便要起身。 嬷嬷拦了下,道:“大娘子这会子去不妥。” “为何?” “方才二爷与二娘子一道回去的。”嬷嬷委婉道。 白珠儿懂了。 夫妇一体,妻子被禁足,为夫者自然也颜面尽失。 白珠儿:“那、那明日再去吧。” 说罢,她又庆幸道:“还好梁青瑶晌午时请辞回王府了。” 翌日,谢蕴被禁足,永嘉公主倒是进了一趟宫,回来后,安远侯府太夫人身上的诰命就被撤了。 此事在一众宗亲世家中掀起了大波。 而崔芙被婆母磋磨得小产,险些命丧黄泉之事也瞒不住了。 谢蕴听到这些事时,禁足时日已然过了一半。 白珠儿说起时,还挺高兴的,“如今邺都,谁人不知母亲对你看重,禁足是碍于规矩,不是与你生气。便是日后见着世家宗妇,她们也断不敢拿你禁足之事笑话你。” “多谢大嫂。”谢蕴诚心道。 她禁足了几日,白珠儿便来了几日,有时只是坐坐,有时会拿着没看完的账本来,碰见难处,谢蕴指点两句,倒是应了永嘉公主交付中馈时,她推诿客气时说的话。 正闲话,忽的外面传来丫鬟的问安声。 “二爷。” 几息间,门帘被掀起,一道青白高大身影入内。 “二弟回来了”,白珠儿说着起身,与谢蕴道:“那我先回去了,得空再来找你说话。” 谢蕴将人送至门口,一回头,就见戚钰从怀里掏出个什么活物。 “看!小肥鸽!” 谢蕴:“……” 戚钰露出两排整齐一小白牙笑得开怀,“鸽子汤最是鲜美了,想喝吗?我分你一碗!” 谢蕴:“……这是信鸽。” “嘿嘿~”戚钰坐在榻上,“被你看出来啦,是信鸽,给你的,你以后可以给崔娘子写信让它送去。” 谢蕴有些无奈,“不必。” 等他将这信鸽训好,她怕是早已解了禁足。 戚钰也不强求,抱着信鸽,“我替你去看过崔娘子了,挺好的,只是知晓你因她之事被禁足,她哭了。” 他说着一顿,嘴唇嗫喏问:“禁足是很严重的罚吗?” 谢蕴拿起案几上的书卷,不以为意道:“看你如何想。” “那你如何想?”戚钰又问。 “如果你不日日来吵,便更幽静自在了。” “……”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2节 好无情。 戚钰歪着脑袋看她神色,瞧她当真没有难过,一颗心好好放了回去。 谢蕴禁足这些时日,正值年底各府宴宾客。 永嘉公主带着白珠儿赴过几家宴,众人却不敢提及正禁足的谢蕴,倒是戚钰好似瞧不懂那些讳莫如深的神色,大喇喇的说他娘子多重情谊,有胆识。 这些,谢蕴是听白珠儿说的。 说起时,眼中有些艳羡。 如今这人就坐在她对面,却是不听他夸耀一句自己功绩。 谢蕴收回余光,静静看书。 戚钰倒是也不吵,将案几上的糕点掰碎了喂鸽子。 两人对坐,气氛沉静却又温柔。 晚些时候,永嘉公主身边的嬷嬷带着丫鬟送来些东西。 “这是二娘子您娘家送来的年礼,殿下差老奴给您送来,还有这三封信。” “替我谢过母亲。”谢蕴道。 嬷嬷笑着应下后,带着丫鬟们走了。 听雪凑了过来,兴冲冲道:“姑娘,拆开看看呀。” 谢蕴好笑得将信放在桌上,如她所愿的先拆东西。 年礼该是她叔母准备的,送与家里的几人都有,很是体面。单独给谢蕴的东西便不如送旁人的贵重了,有今年的新茶,她惯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有叔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珍藏书卷……零零散散一堆,却是让人眼热,因这是被时常惦记着的。 另有两盒糕点吃食,想也知道是给谁准备的。 谢蕴笑道:“倒是不枉费你念了许久。” 听雪笑得开心,抱在怀里。 谢蕴这才坐下将信拆开。 絮絮叨叨几页纸,不是在说家中皆安,便是在问谢蕴过得如何,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倒是叔父说了另一桩事,王家兄长要应开春时的春闱。 王家三郎,王观。 十二岁下场,连中双元。 一时间名声鹊起,就在诸多文人雅士翘首以盼春闱放榜,赌他是否能中三元,却是不见榜上有他名,众人唏嘘,终究是…… 那厮竟是不曾应试! 有相交好之人道,秋闱放榜后,王观便游学去啦。 那年王观住在谢家。 谢蕴好奇问他,怎的不应春闱? 那时王观已初见少年模样,虽是稚嫩,却也意气风发,掰了一半烤地瓜给谢蕴,自己咬了口,被烫得斯哈。 谢蕴偷悄悄笑话他,脑袋被敲了一下,听他拖音闲散道—— “状元簪花游街,风光无两,届时我亲自去与喜欢的姑娘提亲,岂不羡煞旁人?” 谢蕴当时年幼,被他唬得当真。 如今再回想,却是不禁弯唇失笑。 第25章 聪明脸 谢蕴解禁足时, 已至年关。 在国公府祭祖后,便是钦天监推算的祭太庙的日子。 太庙自太祖始,建于城外苍山, 行程定了三日, 随行一众官员。 永嘉公主出身皇室,自在名册之中。 一早, 宫门口的官道上便停了一溜马车。 各家夫人、姑娘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永嘉公主的马车驶来时, 众人避让问安,却也免不了好奇, 不知那位谢氏娘子是否一同来了。 谢蕴自是来了, 她与戚钰,虽是一个无官职,一个没诰命,但也被塞在了随行名册中。 此时, 谢蕴正与白珠儿坐在后面那架马车里。 白珠儿深吸口气,低低与谢蕴道:“我去了。” 她是国公府未来主母, 今日来的都是诰命夫人, 自得下车去露个面, 交谈两句。 谢蕴无甚烦忧, 靠在马车上休息, 闲闲的‘嗯’了声。 禁足十日, 无需问安, 她贪被窝暖热, 起得一日比一日晚。 今日与官家皇后同行,起了大早, 很是困倦的紧,一路哈欠连连。 马车外轻柔低语声, 谢蕴思绪消散,正要睡着时,却听什么被轻敲了两声。 笃笃。 指节轻叩在木头上,声音沉闷。 谢蕴茫然一瞬,才反应过来,掀起帘子瞧去,只见外面戚钰坐于深棕马背之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朝她递来一白色布袋。 □□马匹打了个响鼻,马蹄在青砖石板上踏动。 “什么?”谢蕴伸手接过。 倒是有些分量。 她解开那松松挽着的细绳,里面是邺都城时兴的乾果。 “路途且长,给你打发时间用。”戚钰道。 谢蕴察觉到外面姑娘、妇人揶揄打趣的神色,低低应了声,“多谢……郎君。” 戚钰唇角压不住的飞快翘起,愈发贴心道:“你尝尝,喜欢吃哪些,可与我说,下回还给你买。” 谢蕴不愿给旁人当茶余饭后的点心,含糊应了声,便将帘子放下了。 戚钰意犹未尽的攥了攥缰绳,慢吞吞的调转马头往男人堆里去。 心里有些委屈,他娘方才为什么不许他与谢蕴一同坐马车啊。 太庙客舍不足,此次出行,轻装简行,众女眷只许带一个丫鬟伺候,跟着谢蕴一道的是问月。 平日里,剥乾果这事向来是听雪做,如今只她,倒也自然想要接过替谢蕴剥。 “不必,我自己来。”谢蕴避开她的动作道。 拨开上面一层松子,谢蕴这才知道触在掌心的温热是什么。 巴掌大的一袋子栗子肉,泛着香甜,触手温热,干干净净的被分装着,想也知道是谁剥的。 谢蕴怔怔瞧了半晌,捏了一颗放进嘴里。 很甜。 上世,她也受过他的贴心照拂。 哪家酒楼出了新菜式,哪家铺子添了新胭脂首饰,他都巴巴儿给她送来。 谢蕴不重口腹,不爱金银钗环,当着他的面尝过便罢,那些物什自也束之高阁。 戚钰似是瞧出来了,渐渐也送的少了,再之后,她只收过他一次生辰礼。 . 行进大半日,谢蕴手中书卷翻过一半,案几上一堆干壳。 “娘子用些茶。”问月换上热茶道。 白珠儿无事做,早就靠在丫鬟身上睡着了。 问月也给那小丫鬟倒了一杯,后者面色感激。 谢蕴掀帘往外瞧了眼,到处白雪皑皑,她低声问:“还有多远?” “算算脚程,还有小半个时辰。”问月道。 行至山脚下,石阶竟是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瞧见那高耸入云的塔尖。 众人下马下车,丫鬟将行囊背上,步行上去。 伺候的人刚要去抬轿辇来,被官家拦了下。 “不必,朕与皇后走上去。” 帝后伉俪情深,自是天下百姓之喜。 如此,一行人倒是不拘于男女分开而行。 永嘉公主身份高贵,自是走在帝后身侧,谢蕴没上前去,与白珠儿跟一众命妇同行,身后是些姑娘们。 不过片刻,谢蕴背上生了汗,只觉这披风实在是沉得慌。 忽的,身后响起一阵细碎嘈杂声。 谢蕴刚要回头,便听见一道欢喜清亮声。 “让让,我寻我娘子!” 人群中,不知谁噗嗤笑了声,倒是引得众人皆低笑看热闹。 谢蕴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却也压不住脸上红霞。 几息间,那人跑上前来,献宝似的将手里的东西递来。 “呐!用这个省力些!”聪明开心脸。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3节 谢蕴看着他手里笔直的一根粗树杈,顿时眼前一黑,恨不得叉他身上。 她今日便是爬得断了腿,也断然不会用这东西!!! “不必,二爷自己用吧。”谢蕴勉强稳住,没在众人面前失了礼。 戚钰不解,但也不纠缠,自己拄着十分得劲儿,还贴心道:“行吧,你想用的时候跟我说。” 谢蕴都懒得回,但碍于这么些人在,还是道:“多谢二爷。” 戚钰不愿她这般客气,想起什么,低声问:“栗子好吃吗?” 谢蕴淡淡‘嗯’了声,便听他害羞道—— “我用嘴剥的。” “!!!” “咬得很是费力呢。” “……” 谢蕴神色变幻几瞬,红透的脸上神色复杂,忍了半晌,还是没憋住道:“二爷日后不要做这般多余之事。” “啊?”戚钰神色微愣。 没等来夸耀,反倒被嫌弃了? 他眼睛眨了眨,忽的福至心灵,顿时明了的拖音‘哦’了声,“好。” 谢蕴复杂心绪还未消,听他又开口。 “以后你来剥,我喜欢吃!”好开心。 谢蕴:“?” 问月垂首规规矩矩的跟在后边,努力压住唇角,只当没听见。 白珠儿有些酸的快走几句,拉开些距离,不愿听他们夫妻恩爱黏糊糊的话。 行将过半,谢蕴腿脚酸得几欲抬不起来,动作自然也慢了许多。 后面的人陆续超过他们,行到前头。 戚钰忽的快走一步。 谢蕴眼中疑惑未散,便见他蹲在了她身前。 “你做什么?”谢蕴脚步顿住问。 戚钰扭头,仰头瞧她,笑出一口小白牙,“趴上来,我背你上去。” 今日太阳好,落在他眸子里,浅淡一层光,衬得那双眼,那双目光,愈发的澄澈洁净。 后面相伴的几个姑娘行来,手中绢帕掩唇,笑着打趣道:“谢娘子便让他背吧,我们戚二爷这是心疼你呢。” 戚钰‘啧’了声,抬着下巴,桀骜凶道:“赶紧走,烦人的很。” 几个姑娘笑着越过他们上了前面。 戚钰刚想说话,屁股忽的被踢了一下。 对上谢蕴的目光,他唰的一张脸涨红,吭哧说不出话来。 谢蕴也神色不自在的挪开视线,淡声道:“起来,还要让人瞧多少笑话?” 后半截路,谢蕴是被戚钰扶着上去的。 那只手臂,强劲有力。 戚钰穿衣不显,谢蕴却知他那副身子藏着多少力气,箍得人挣不开,逃不脱,浮上一层薄汗,腱子肉弹性滑手,抓不住,她像是一叶扁舟,晃得厉害,难耐低吟被他堵在唇齿间…… “在想什么?你脸好红。” 清冽的声音乍然响在耳边。 谢蕴倏然回神,视线相触一瞬,她慌忙移开。 戚钰将拎了一路的笔直树杈扔了,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喝口水歇歇。” 谢蕴视线在那壶嘴处扫了眼,轻轻摇头,“不必。” “这是只新的,我没用过。”戚钰又道。 谢蕴这才接过,打开塞子喝了两口,这大半日,水已凉了,倒是解渴的很。 又喝两口,她盖好还给他。 却是听这人嘟嘟囔囔一句。 “我不嫌弃你,我可以喝。” “……” 谢蕴眼睫颤动,转开视线瞧向那白雪皑皑的山林,抬手在脸旁扇风。 上了山,谢蕴领了客舍牌子。 许是对戚钰爱屋及乌,倒是给她单独一间。 今日无甚事,吃了素面后众人皆休整歇息了,只等明日一早祭祀。 谢蕴歇过片刻,便带着问月出去逛逛。 山间淡泊宁静,有旁处瞧不见的风光。 此处愈是静,后边那急色声就显得愈发的躁动。 “……三郎,别……你我还未成亲……” “怕什么?你都收了我的定亲礼,香香……快给小爷亲一口……” “别……不合礼数……” “我就是礼数,左右你都是小爷的人了,早些晚些差什么?快给我亲一口,这小嘴儿——” “砰!” 石子砸在树干上。 “谁!”一道喝声。 谢蕴也未闪躲,瞥过去的目光满是憎恶厌弃。 “哟!这是谁家的小美人儿,哥哥竟是没见过呢。”男人神色一变,脸上堆着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语气狎弄,视线毫不掩饰的将谢蕴从头打量到脚。 梁青瑶将衣襟整好,躲在树后不敢出来,听见这句,稍稍扭头,顿时脸色一白。 谢蕴! 她定是瞧见了! “这、这是戚钰的娘子。”梁青瑶似是畏缩的小声道。 谢蕴视线挪到她脸上,嘲弄的笑了声。 “原来是嫂嫂啊”,男人拱手作揖,瞧着谢蕴的眼神却是赤裸裸,“在下张寅。” 他说罢,目光垂涎道:“嫂嫂这丰乳细腰,当真是惹眼的紧,难怪戚二这些时日不去春江楼吃酒了呢,我若是他,有嫂嫂这样身段窈窕的娘子,也会日日在府中与嫂嫂耳鬓厮磨,绵延子嗣。” 谢蕴视线睥睨,像是在瞧一摊腐虫烂肉,语气凉薄:“凭你?也配?” 张寅脸上笑意顿收。 谢蕴悠悠收回视线,又淡声:“恶心东西。” 第26章 雪人 客舍分男女两侧, 谢蕴闲逛至用晚膳时方才回来。 晦暗的光,脚下石阶不甚清明,远处那道人影也模糊隐绰。 似是听见动静, 那人回头瞧来, 视线稍定,便朝她走来。 “二爷怎的在此?”谢蕴微微屈膝行礼。 戚钰目光落在她脸上, 似是在探究什么, 片刻后,问:“你遇见张寅了?” 谢蕴转念间便知是梁青瑶与他说的。 张寅蛇鼠之辈, 自是不敢对她下手, 便是有气也只能忍着,再者,祭祀太庙,他旁若无人的亲热, 饶是皇后娘娘是他姑母,也保他不住。 谢蕴不屑与他纠缠, 将人骂了便走了。 她淡声‘嗯’了声, 忽的, 整个人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动作突然, 谢蕴浑身僵硬, 面上闪过诧异。 戚钰感觉到, 伸手轻拍她绷紧的后背, 愈发的心疼, 安抚似的轻声哄:“你别怕,此事不是你的错。” 谢蕴:“?” 他怀里很暖, 有一股淡淡的干燥青橘香,掌心拍在她后背脊骨, 有种整个人被他宠着的错觉。 谢蕴深吸口气,不想贪恋这点暖,伸手在他胸口轻推了下。 戚钰倒是也不强求,顺着她的力道后退半寸,垂眼看她。 “梁青瑶跟你说了什么?”谢蕴问得直接。 两人挨得近,她仰头才能瞧清楚他脸上神色,那双眼里似是压着什么沉闷。 不合时宜的,谢蕴想起了那句‘黑云压城城欲摧’。[1] “不必多想,此事不会有旁人知晓”,戚钰与她保证,说着一顿,又道:“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也可当作从未听过。” 谢蕴没出声,依旧盯着他瞧。 莫名其妙。 戚钰喉咙一滚,挪开视线,推她回房间,“小沙弥方才送了糕点来,你去用些,今晚约莫还是吃素面,你若是吃不惯,稍忍忍,明日祭典后我们便下山。” 谢蕴被推着往那亮处行了几步,身后力道消失,她回头,就见戚钰已然转身大步走了。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4节 问月从方才戚钰过来时,便默默走到了一边,现下才过来,问:“娘子还想与二爷和离吗?” 谢蕴神色一怔。 她没说过和离之事,但是问月心细,蕙质兰心,她那些举动听雪瞧不出来,但是瞒不过问月。 她问这话,也表明谢蕴与戚钰这些时日亲近了些。 谢蕴敛了神色。 亲近又如何? 终归还是要和离的。 她不想重蹈覆辙,更不想与一个心里装着其他姑娘的男人过一世。 “嗯。” 如戚钰所说,晚膳还是素面,谢蕴向来不挑嘴,今夜却是吃得无甚滋味。 翌日祭典后,有祖先享太庙的世家,分开祭拜。 午后,便有官员陆续先行下山了。 戚钰身边的人来给谢蕴传信。 “禀二娘子,二爷说,让您明日与殿下和大娘子一同下山,他有事先行了。” 闻言,问月看了眼谢蕴。 谢蕴‘嗯’了声,转身进了客舍。 桌上放着刚刚收拾好的东西。 她静静看了片刻,伸手打开,将物件放回原处。 . 洪记酒楼。 程敬推门进了厢房,将马鞭放到桌上,喝了口温酒,悠声道:“打听到了,张寅刚与一群狐朋狗友去了春江楼,照他那德行,没有几日是出不来的。” 戚钰狼吞虎咽吃饭,闻言头也没抬的含糊说了句‘知道了’。 “你打听他做甚?”程敬问。 “揍他。”戚钰凶狠道。 程敬顿时撇开头笑了两声,这才问:“你动他,不怕梁青瑶又与你闹?” 戚钰皱眉不解:“她闹什么?” 程敬哑言一瞬,‘啊’了声,“这么说,你是替她出头?” 戚钰神色不耐,烦道:“你话怎的这么多,别蹭我饭。” 那事他答应过谢蕴不与旁人道,自是不会与程敬说,再者,女子失节本就够难过了,但在旁的男人眼中,这事却是多了几分香艳。 “过河拆桥。”程敬嗤声骂了句,又似叹息道:“我们二爷长大了,有小秘密了。” 戚钰眉头皱的愈发紧,反唇相讥的问:“那你呢?” 程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瞧着他没说话。 “你与崔娘子,与侯府。”戚钰抬着下巴道。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但戚钰从未听他提过一句,他自是知晓,自己怕是帮不上他什么忙,说与不说,无甚要紧。 但程敬瞒得这般严实,他还是心里不爽快。 程敬自嘲的笑了声,“一摊子烂事,你想听什么?” 他这般问,戚钰眼神一动,脑袋往他那边凑了凑,低声问:“崔娘子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啪!” 脑袋被筷子敲了一下。 “戚二!你这脑子里怕不是都是水吧!”程敬咬牙骂。 戚钰揉着脑袋不忿瞪他,理直气壮道:“那你那日那般急,那鬼样子与自己娘子进了鬼门关一般!” 程敬怔住。 片刻后,他重重往后一靠,仰头,抬手搭在红了的眼眶上,喃喃道:“是吗?” 戚钰想点头,但没动,脸上神色肃穆。 那些脑子里的猜疑尽数落到了实处。 那是冒天下大不韪,失了礼义廉耻之事,程敬怎能?! 程敬姿势未动,嗤笑了声,“她那性子,若我当真敢碰她,怕不是早就悬梁自尽了。” 戚钰心下一松,脱口而出一句:“你成亲吧!” “嗯?” “你明年便及冠了,成亲吧!你别再去招惹人家了,跟自己娘子好好过。”戚钰好言相劝道。 程敬却是没再开口,半张脸隐在暗处,分辨不出神色。 . 春江楼。 夜里是最热闹的,香纱红袖招,身段儿软,嗓音娇,脂粉香。 戚钰避开那姑娘来挽他的手,抛了一锭银子给她,“去将张寅喊出来。” 那姑娘顿时脸色为难,攥着银子娇声道:“爷~张三爷哪儿是奴能唤出来的呀~” 戚钰想想也是,扭头看向抱臂站在墙根儿下的人,又道:“那你进去将他拖出来。” 程敬翻了记白眼,不屑道:“这般费劲儿做甚,你进去打他一顿不就好了?” 又不套麻袋,在哪儿揍不是揍? “那不打搅人家做生意嘛。”戚钰说着,抬脚入内。 姑娘手里一空,盯着那道消失在花门里的人懵了。 那银子都给她了! 程敬抬脚跟上。 刚入内,几个环肥燕瘦,身着轻纱的姑娘便围了上来,脂粉香扑了一鼻,程敬不禁皱眉,低斥一声:“滚开!” 几个姑娘顿时让开了一条道,表情幽怨。 程敬却是想,今夜不能偷悄悄去瞧她了。 那院子里养着的小黑狗最是鼻子灵。 张寅在春江楼有自个儿的屋子,向来是看中哪个,便让人将人送来,今夜屋里伺候的姑娘,是位擅琵琶的雅妓。 饶是如此,也挡不住张寅动手动脚。 轻纱被拉扯,露出一侧香肩时,门忽的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张寅将美人儿扯进怀里,手覆上那香滑凝脂,扭头大骂:“下贱东西!滚出去!” 程敬唇角轻勾,双臂环胸,靠在门边看戏。 戚钰大喇喇走进来,抬脚便将他面前的案桌踹翻了,上面摆着的珍馐美酒顿洒落,顿时一片狼藉。 “戚钰!”张寅怒道,“你干什么?!” “揍你啊。”戚钰一脸真诚的答。 瞬间想到什么,张寅咬牙,松开怀里的姑娘,起身要跑。 刚迈两步,忽的后腰处被踹了一脚,整个人飞扑摔在了地上。 “啊!”那姑娘惊叫一声,抱着自己的琵琶跑了。 戚钰当真是打人,门未关,拳脚揍在那挣扎却是爬不起来的人身上。 张寅脸色扭曲的扭头,怒吼:“你敢打我!” 戚钰一拳揍在他脸上,顿时两管鼻血直流,狼狈不堪,“二爷揍的就是你!” 动静大,外面聚了不少看客,不过片刻,便将这里的妈妈惊动了。 天爷老爷喊了一通,帕子拭泪哭诉不停,却是没敢靠近。 门口程敬戏看得差不多,啸了声,又喊:“走了。” 戚钰最后踹那烂泥似的趴在地上的人一脚,整整衣裳,往门口走。 路过那位还在假哭的妈妈时,他摸出一锭银子递上,“打搅了。” 那妈妈面色泛苦,扫一眼屋子里被砸了不少的摆件儿,含蓄道:“这东西……” 戚钰手指往后一指,理直气壮:“他赔。” 说罢,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出了春江楼,程敬问:“出气了?” 戚钰木着脸摇头。 谢蕴受那般委屈,张寅只挨一顿揍,实在太轻。 “我想弄他。”戚钰忽然又道。 “当真的?”程敬眉头一动,扭头,借着楼里的光仔细瞧他神色。 “你回吧”,戚钰微微垂首,“我也回府了。” 说罢,他似是刚想起,问:“你大哥回来了吗?” 程敬抬脚就踹,“烦死了你!” 戚钰笑着躲开,翻身上马,“走了。” 翌日。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5节 睁开眼,天地茫然一色。 问月端着热水进来,“娘子,听人说,下山的路被堵了,且得再住两日。” 谢蕴撑开一侧窗,瞧着外面雪景。 用过饭,谢蕴往永嘉公主那边去,不消片刻,白珠儿也过来了,与几位世家夫人一起。 瞧得出来,白珠儿这几日与各家结交不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各位夫人与永嘉公主问安,视线落在了谢蕴身上。 “倒是少见二娘子。”一位夫人道。 谢蕴抿唇微笑。 永嘉公主和煦道:“阿蕴喜静,你们自然见得少些。” 她说着,拍拍谢蕴的手,介绍道:“这位御史夫人,那位是尚书娘子……” 谢蕴起身,一一行礼问安。 坐下后,不知谁说了一句:“今年安远侯府倒是没人来。” 顿时,气氛微僵,一双双视线有意无意扫过谢蕴。 谢蕴面色淡淡,道:“侯爷不在邺都,崔姐姐身子未好,侯府自是无人来,这位夫人不知吗?” 刚缓和不过一瞬的气氛再次僵持,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偷看向永嘉公主,后者唇角始终含着淡笑,抿了口茶,也不言语。 那位问话的妇人脸上臊白,呐呐道:“啊,原来如此……” 谢蕴收回视线,捏了快点心吃。 经此一句,众人顿时绝了试探挤兑的心思,转头说起了今日的大雪。 “听人说,是下山有一截路,山石塌了。” “若当真如此,只怕还有得修呢。” “今年的雪实在大,便是路通了,马车也不好行。” “瑞雪兆丰年,来年是个好兆头。” …… 山中无事,用过午饭,谢蕴便让问月研磨,撑窗画那一角雪景。 柏松青,苍木浑,远处寺钟响,漫天纷纷扬扬。 阴天光线很快黯淡,问月点了烛火。 晚膳清粥小菜,问月叹了口气,“若是听雪在这儿,怕是得哭。” 谢蕴扯唇笑了笑,“倒是后悔没将她带来。” 问月也忍不住弯着眼睛笑。 入了夜,谢蕴打发问月去睡了,她翻完最后两页书卷,刚要起身,忽的,木窗被轻敲了两下。 谢蕴起身的动作一顿,推开了窗。 昏黄摇曳的烛火照亮了窗外那张脸。 冻得通红,却是满面春风,神采飞扬。 “呐,说好送你的。”少年声清亮,将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放在了她窗沿上。 谢蕴视线落去,樱唇微启,却是半晌未说出话来。 第27章 决断 夜残更漏, 风声呼啸。 那扇窗似是从未开过,只案桌上多了一个渐消融的雪人。 眉眼弯弯,唇角轻抿, 与执笔作画之人有三分神似。 那幅苍山松柏雪景图, 近处是一位趴在窗外的少年,指尖轻点着那窗沿处的小雪人。 谢蕴擅书画, 幼时父亲母亲抱在膝头教导, 稍长大些,拜了崔石先生, 将其风骨学了十之二三。 笔墨稍干, 谢蕴将画纸收起,吹灯上床。 方才她没问戚钰为何冒风雪上山来,戚钰也没说其中辛苦,他们好似存了些默契, 不去讲述那些含了情绪的话。 月色透过窗纸,在床榻间洒下一片淡薄微光。 谢蕴忽的想起, 离新岁不过十日了。 . 翌日, 天放晴, 出了太阳。 几个官员侯在门外, 简直听得汗流浃背, 神色复杂。 “……张寅让我滚, 还骂我是下贱东西, 春江楼的人都听见了!” “再前些时日, 他当街夸我腰细腿长,胸前鼓囊囊, 在榻间折腾最是好滋味!” 嗓音清亮,语气坚定, 义愤填膺。 坐在榻上的男人抬手揉揉额角,低声斥道:“别嚷嚷。” “舅舅,我委屈!”戚钰唇角耷拉,鼓着脸站在跟前看着他,不满道。 戚钰也算是在他跟前长大的,官家哪里不知他脾气? 顿时轻哼一声,唇角轻勾道:“你将张寅打了吧。” 戚钰不以为意,抬着下巴骄傲道:“我又不是龟孙,还能任由他骂?打他一顿都是轻的,若他不是娘娘亲侄儿,我都让人将他抓了扔进牢里去了。” “阿钰,你如今成亲了,莫要往那烟花柳巷钻了,谢氏出身清流,难免比别家女子多些文人傲骨,最是对那些地方不齿,既然你今日过来,我便与你说了吧,礼部空出了个正六品的郎中一职,我打算让你——” “舅舅!”戚钰连忙打断他的话,“我烂泥扶不上墙,可千万别扶我。” “……” “唔……您若当真疼我,张寅这事得替我做主。” “你说。” “您给我娘子封个诰命吧!”戚钰眼睛亮晶晶。 “胡闹!”他简直想戳他脑袋,“夫妇一体,休戚与共,你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我平白封谢氏诰命,对外要如何说?又要如何去堵那群言官的嘴?” 戚钰不高兴的嘟囔,“真麻烦……” “天下之事,哪有那般容易?阿钰,你若真想替谢氏挣个诰命,为官才是正道。” 戚钰摆摆手,嫌弃脸:“我哪里会那些?勉强识字还是夫子用戒尺抽出来的,再多学些便是为难了。” “……” “您这儿茶叶好香。” 片刻后,戚钰抱着两包茶叶大摇大摆的出来了,瞧见门外候着的几位礼部官员,真心实意道:“我方才可是帮了各位大人大忙!” “……” 听见了。 生了华发的礼部尚书险些冲进去。 . 离开太庙当日,谢蕴去了自己宅子。 时过半月,崔芙瞧着好了不少。 “你若是日日被各种汤药喂着,也能这般面色红润。”崔芙嗔道。 瞧她无恙,谢蕴放心不少,但有些事拖不得,只得问:“可想好今后如何了吗?” 崔芙脸上的笑渐渐褪去,沉默半晌,轻声开口:“我与郎君少年慕艾,成亲时他允诺,此生不纳妾,不收房,他做到了他说的,我也得应自己说的那句,白头偕老。” “可是……” “阿蕴”,崔芙握着她的手,唇角抿着些笑,“我知你心疼我,但有些事,总归是要我自己去扛,母慈子孝,如今邺都皆知,我腹中孩子是因太夫人没了,若我就这般躲着,那孩子也会寒心吧。” 安远侯是在两日后的傍晚回来的,府中好像冷寂了许多。 回到沁梅院,看见落了锁的院门,才觉察不对劲儿。 拎着行李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更是一脸懵,愣了愣才道:“侯爷稍等,小的去问问。” 说罢,将行李放下,跑着去了。 一刻钟后,程敬却是踏着月色来了。 “兄长。” 看着程敬掏出钥匙,上前打开那扇院门,程怀眉梢动了下。 书房里亮起灯火,少顷,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响。 守在门外的小厮抖了抖,满脸诧异。 他家爷的性子最是温和不过,怎的发了这么大的火儿? 片刻后,书房门从内打开,程怀、程敬一前一后出来,前者脚步匆忙,厉声喝:“备马!” 程敬倒是不慌不忙,还替他将书房门关上。 近日多雪,天冷,糖水巷外的小摊贩不等入夜便关了张。 忽的,一道急促马蹄声传来,扰了这静。 门拍响,门房懵的来开门,瞧见外面一身松白衣袍的郎君,问:“郎君寻谁?” “……崔娘子。” 三进院里灯火重新亮起,须臾,里面传来女人呜咽哭声。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6节 听雪踢了踢脚下的积雪,哼了声。 当晚,程怀没走。 翌日,骑马回了府中换上官服去上朝。 此去一行人,退朝后去与官家述职。 程怀将袖袋里的奏疏掏出来,递给上峰,“我要告假。” 上峰顿时瞪眼,“何事这般急?” 程怀挤入出宫队伍中,头也不回的摆手道:“我府中都炸了,干不了事了。” “?” 出了宫,程怀径直去了糖水巷。 时辰尚早,崔芙还没起。 他索性脱了一身官袍,上榻与她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 崔芙昨夜哭得太甚,一双眼有些泛着红肿,瞧见他醒来,问:“怎的又过来了?” 昨夜他们说好,今日回侯府。 他今日刚回,府衙免不了事忙,崔芙原也打算自己回去,如她与谢蕴说的,有些事不能躲。 “告假了”,程怀声音喑哑,坐起身来,替她将挂杆上的衣裳拿来,又去穿自己的,“用些饭,我们再回?” 崔芙微微颔首,面上却无甚笑意。 程怀看在眼里,也没多说。 半上午,听雪瞧着那辆马车出了糖水巷,转身回去与看管宅子的几人叮嘱几句,这才背着自己的小包裹回了国公府。 安远侯府。 马车刚近,便有小厮来禀。 程敬‘嗯’了声,从书案后起身,语气嘲讽道:“走吧,去瞧瞧大孝子要如何处置他那老娘。” 程家祠堂,灵位前摆着一盏盏长明灯,老侯爷跟前那盏却是熄了,不知是风吹,还是故意为之。 程敬先一步过来,也不进去,大喇喇的坐在门槛前等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程怀与崔芙行来。 视线隔空对上一瞬,程敬面无表情的侧头移开,站起了身。 崔芙怔了一瞬,微微垂眼,也没开口。 程怀瞧着程敬道:“先去给祖宗上柱香。” 程敬也没多说,转身进去上了。 他刚把香插进香炉,外面传来一声—— “我儿可算回来了!” 程敬动作一顿,讽刺的扯扯唇角。 伴随着那哭声,一道男声响起:“先进祠堂再说吧。” 门推开,太夫人看见程敬时,恨不得扑上来撕咬他,被身边的嬷嬷硬生生拉住了。 程敬半分未躲,双手环胸靠在祖宗灵台前,吊儿郎当的笑:“半月不见,母亲老态尽显啊。” 这般年纪,气色不好,愈发显得老态,皱巴巴的皮囊耷拉着,发间不见几丝黑。 瞧得出来,手下人没敢惜力。 这半月他过得不好,这老虔婆更甚。 程怀看他一眼,程敬脸上的笑收敛了些。 “未给母亲尽孝,是儿子不是。”程怀拱手行礼,又道:“母亲倒是也给儿子一个回答,阿芙腹中孩子,可是母亲所为?” 太夫人眼神淬了毒似的瞧了眼崔芙,又看了眼程敬,哑声嘶吼道:“那孽种!那孽种……你质问我,倒是不妨先问问,你的好媳妇与你这护着的弟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程敬迎上程怀看来的视线,脸上神色未变,目光散漫。 须臾,程怀收回视线,打破一室沉寂。 “阿芙与二郎,是嫂嫂与小叔子,清白无虞,母亲因自己疑心,便害了阿芙腹中孩子?” “你糊涂!”太夫人怒喊一声,“我都让人查了,这孽障与崔氏不清不楚,被丫鬟撞见过许多次!就连你院子里的丫鬟都说,这孽障时常去,一待便是两刻,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你身子常年不好,崔氏进府多年,怎的就突然有孕了?我决不允许你的血脉被混淆!” 崔芙一张脸煞白,身子如秋叶般轻晃,她咽下喉间苦涩,刚要开口,手被握进了一个暖乎乎的掌心。 “母亲同为女子,该知名节对女子多重要,你这般说,可曾想过阿芙要如何活?”程怀语气失望的问。 “我……” “我信她,母亲不信,我敬她,母亲不敬,母亲对我有生恩养恩,儿子自该孝敬,但您对阿芙无慈爱之心,无恩重情谊,阿芙自也不必再对您侍奉。” “混账!” “母亲骂的有些早了,”程怀扫过站在一旁的程敬,视线重新落回,道:“母亲戕害人命,未曾惊动官府,儿子如今是一家之主,便托大做个决断,家法三十杖,分五日行,念及母亲年岁已高,这一百五十杖,儿子替母亲受,阿芙之痛,儿子替不了她疼,受五十杖,母亲难偿阿芙丧子之痛,如今杖不在自身,也难免轻飘……” 他说着,扯唇笑了声,“不知这侯爵,母亲可在意?” 霎时,那双浑浊的眼,瞳孔骤然紧缩,似是猜到什么,嘴唇哆嗦着怒吼一声:“你敢!逆子!” 崔芙脑子嗡鸣一声,怔愣片刻,一滴泪倏然滑过面庞。 握着她的手松开,程怀接过小厮递来的香,上前一步跪在了祖宗灵位前,掷声道:“今不孝子程怀,立身不正,处事不明,愧对祖先英灵,不配袭爵位,自请废,即日起,程敬承家主位,袭侯爵,承家风家训,扬侯府之德。” 程敬侧身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捏得骨头都疼,心却是狠狠沉了底。 第28章 新岁 程怀跪在祖宗牌位前, 四十杖捱完,背后青紫肿起,咯血晕倒了过去。 崔芙急急跪在垫子上, 感受着肩膀突如其来的沉重。 她手哆嗦的厉害, 丝毫不敢碰他伤处。 太夫人疯魔的嘶吼哭喊过一阵,怔怔然的盯着晕倒的程怀, 眼神空洞。 程敬深吸口气, 两步过去,抓着后背血肉模糊的人扛到肩上, 低声道:“让人请大夫。” 崔芙眼泪滴到手背上, 垂着眼‘嗯’了声。 . 第二日,程怀入宫求见了官家,出来时,安远侯已易主。 每日四十杖, 身上的伤不见好,身子愈发每况愈下, 只凭药吊着命, 而每日祠堂行家法时, 太夫人都会被人请来, 于旁边观刑。 这些, 谢蕴是听戚钰说的, 而戚钰听谁说的, 自是不必多猜。 谢蕴清楚, 程怀此举,是在给崔芙交代。 太夫人最看重的, 莫不过是那爵位,和她膝下唯一一子。 当真杀人诛心。 “还有一事”, 戚钰将手中茶一饮而尽,没尝出好坏,抹抹嘴道:“程怀前几日让人买了宅子,多半是要搬出侯府了。” 谢蕴动作一顿,抬眼瞧他。 “如此,你也可安心些。”戚钰与她对视道。 谢蕴不置可否,半晌,勾唇轻笑了声。 程二这遭,输了个干干净净。 让他袭爵,怕是好比吞了苍蝇。 傍晚,谢蕴与戚钰一同往云七堂去。 永嘉公主抱着莹姐儿,温声道:“明日新岁,宫中有宴,按照惯例,要在宫中守岁了。” 白珠儿脸上喜色压不住,“我、我也去吗?” “依旧制,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入宫赴宴,你自是去得。”永嘉公主道。 戚钰仔细将橘子瓣的经络挑去,头也不抬的道:“我也去!” 说罢,他刚想扭头与谢蕴说,明日可带你在宫里逛逛。 “母亲,我便不去了。”谢蕴轻声道。 “欸?”戚钰脸上略显纳闷。 “上次祭宗庙,已承官家之恩,这次宫宴,母亲是皇亲国戚,虽说多带两人不打紧,但到底是不甚妥当,这热闹,儿媳便不去凑了。”谢蕴轻缓解释。 永嘉公主瞪一眼睁着圆眼睛的儿子,脸上仿佛写着,你看看你不成器。 戚钰:“……” “也罢,明日宫中人多,定然嘈杂的很,你在家里也好,我让人在院子里给你备一桌宴。”永嘉公主道。 戚钰眼珠子转了两圈,立马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们在家里守岁。” 永嘉公主心口郁闷散了些,总算是上道了点。 欣慰不过须臾,便又听这混账开了口。 “但是红封不能少!让舅舅给我们俩装得鼓鼓的!” 永嘉公主咬牙:“别逼我在过年的时候扇你。” 戚钰敢怒不敢言,将手里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经络的橘子塞给谢蕴,小声嘟囔:“好凶……” 谢蕴眼皮跳了下,没说话。 . 翌日,晌午后,各院躁动。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7节 谢蕴坐在榻上翻看书卷,恍若未闻。 片刻后,听雪噔噔噔跑进来,欢喜道:“姑娘!奴婢穿这件好看吗?” 梅红衣裙,刺绣精致,衣襟袖口和裙摆滚了一圈白色毛绒,看着甚是可爱。 “好看。”谢蕴笑道,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将手边几个红封递给她,“拿去给院子里的人都发一个,你与问月、羌弥的,发完再过来拿。” 听雪一听便知,她家姑娘给她们仨的红封与旁人的不同,顿时喜滋滋的去了。 听着院子里传来嬉闹欢喜声,谢蕴勾了勾唇角,又翻过一页书。 ……每逢佳节倍思亲。[1] 晚膳是在主院用的,刚至酉时,戚钰便十分自觉的过来了,大马金刀的往谢蕴对面一坐,不见外的端起她面前的茶喝。 谢蕴扫了眼,也没作声。 两盏茶解渴,戚钰闲不住的问:“你在看什么?” “诗文。” “哦”,戚钰吃了块牛乳糕,又问:“我在太庙给你的那茶叶喝完了吗?” 谢蕴淡漠翻了页书卷,道:“让人给我祖父送去了。” “哦,那我改日进宫再给要一些来。” “……” 戚钰丝毫不觉不妥,还掰着手指头数,“舅舅那里还有美酒,字画,瓶瓶罐罐许多,祖父、叔父叔母还喜欢什么?我一并要来。” 谢蕴闭了闭眼,“……不必。” “都不喜欢呀?也是,那些东西都无甚意趣……” 用过晚膳,谢蕴便委婉赶人了。 戚钰却是坐着不愿走,赖赖唧唧道:“我想与你守岁。” “我要歇息了。”谢蕴道。 戚钰一张脸被酒意熏红些,双手捂着说:“啊?你不去街上逛逛吗?今日新岁,许多酒楼都很好玩儿。” “二爷去吧。”谢蕴不为所动。 “行吧”,戚钰站起身,“我有岁礼赠你,本想着守完岁再送的,但你要睡了……” 他吃了酒,身上暖乎乎的,说话温吞,多了几分懒洋洋的拖沓,但碎碎念的嘟囔声没改。 谢蕴深吸口气,站着瞧他,似是催促赶紧的,送完就走。 却是不想,戚钰过去拿了她披风,不由分说的给她系好,“走。” 这般语气,像极了那日在柿子园里,他微眯着眼仰头看着柿子树,“打。” “去哪儿?”谢蕴将那画面驱散,细眉微蹙的问。 “带你去拿贺礼。”戚钰似是怕她不跟他走,手握住她的细腕,那里有一只羊脂玉镯,温润,却是不及她那一截皓腕。 戚钰咽了咽口水,耳根在黑夜里渐红。 丫鬟们都聚在一处用饭,屋子里烛火亮,嬉笑声却轻。 两人谁都没惊动,出了四宜堂,出了府。 被抱起放到马上时,谢蕴还有种恍惚感,后背蓦然贴上一片温热胸膛,他的热传至她身上,灼得她往前轻挪。 甫一动,腰被一只手掐住,略带酒气的呼吸缠在耳后,“别动。” 那只手往前,将她披风拢好抓着。 谢蕴未及回神,便听耳边低声—— “走了。” 姑苏多水多船,谢蕴骑术不佳,马蹄扬起时,她几欲抑制不住的惊呼一声,听得耳畔低笑声。 “驾!” 马自长街过,那豆亮的烛火迅速闪过,将那些欢声笑语抛之身后。 今夜新岁,城门未关。 马蹄声急,风扬起,冷冽干燥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鼻腔,不同于姑苏的潮湿,谢蕴莫名感受到了快意,僵了许久的身子都软了些。 戚钰感觉到,唇角的笑意渐浓,一双眸灿若星子。 出了城,谢蕴便猜到他要带她去哪儿了。 马场。 背后有山,前面有泉,一片荒原上建着马场。 “我幼时便爱马,这地儿,是舅舅给我的,宫里旁人都不知道”,戚钰骄傲道,勒马停下,他翻身下来,又将谢蕴抱下来。 许久未踩实地,谢蕴腿脚有些发软,险些跪下,被他提着腰带起。 “没事吧?”戚钰问。 谢蕴摇摇头,视线在眼前景色划过。 很大。 “上次说好要带你去看小马驹,因着落雪,耽搁至今……”戚钰边说边带着她往里走。 这里道路崎岖不平,谢蕴难免深一脚浅一脚的。 戚钰瞧见,伸手抓着她手臂,懊恼道:“忘了拿盏灯笼了。” 谢蕴:“无碍。” 两人没再说话,安静的往那边马圈走。 戚钰说的小马驹,此时正在睡觉,听见动静,耳朵动了动,有一匹小黑马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又闭上。 戚钰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喊:“起来干活儿啦!走两圈!” “……” 没马搭理他。 谢蕴微微侧首,有些无语。 戚钰察觉到她的动作,替自己解释:“我没骗你,它们还在吃奶呢,等等,我将他们牵去吃奶给你看……” 谢蕴眼皮狠狠一跳,伸手按住他的手臂,表情一言难尽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戚钰一张脸,后知后觉的红了。 少顷,他轻咳一声,打破沉寂,“我、我带你去拿岁礼吧。” 谢蕴淡淡嗯一声,跟着他走,轻声问了句:“是什么?” 戚钰有意想卖个关子,奈何藏不住,对上她瞧来的视线,秃噜了个干净。 “一匹马,通体雪白,漂亮得很,还是汗血良驹,很是难得,程二那厮想要,被我抢了去,他还揍了我一顿。”戚钰得意道。 谢蕴唇嗫喏了下,轻声道:“又何必……” “没事啊,我抗揍。”戚钰神色骄傲道。 谢蕴怔怔瞧他一瞬,心里冒出‘赤诚’二字。 夜色深,那双眼却如琉璃糖一般颜色,欢喜、难过、不高兴,以及小心翼翼的讨好,都□□放在其中。 谢蕴忽的想起崔芙说,心悦属意一人,就是能瞧见他旁人都瞧不见的好。想他欢喜,想他顺意,想将自己最好的都给他。 谢蕴不明白,戚钰既是那般喜欢那匹马,又怎会送给自己? 烛火下,那匹马当真如戚钰方才所说,雪白,一丝杂色也无,那双眼睛更是漂亮,透着澄澈蓝。 “你别这般瞧着我”,戚钰咕哝道,神色有些不自在,“程二说,哄人要投其所好,可我对书卷知之甚少,先前更是闹出那笑话,所以才想送你这白马,是否良驹我很是清楚,只是,你若不喜欢,我再送旁的给你……” “喜欢。”谢蕴忽的打断他的话,迎上那双懵的视线,她深吸口气,又重复:“我喜欢。” 眼瞧着那双眼睛怔忪一瞬,随即迸出笑意,眼角弧度弯起,唇角轻动两下,压不住的笑意,索性露齿笑得坦然。 生动且神色飞扬,欢愉写在脸上。 谢蕴想,那些算不清的账,就这样吧。 她收了他的讨好,不去计较前世难熬的三年。 新的一岁。 祝他万事胜意,娶自己喜欢的娘子,不是妾,以妻礼。 祝自己……鹏程万里,不拘一隅。 第29章 莲池 谢蕴见过了不一样的邺都, 本该万籁寂静时,那灯火辉煌处,一片繁华之景。 说书人, 杂耍, 皮影,他们牵着马从街头逛到巷尾。 谢蕴手里没吃完的糖葫芦, 被戚钰拿去两口吞了, 将那签子扔了,被她瞧得目光闪烁, 却是美名其曰道:“这便不冻手了。” 谢蕴深吸口气, 也不反驳,转头去瞧那杂耍。 朝食吃了热汤圆,回府时已然破晓。 两人在主院门前分开,谢蕴抬脚进去, 便听身后人唤了一声。 “阿蕴!” 谢蕴回头,便见戚钰眼含期待, 又有些害羞的紧张兮兮的瞧她, 结巴问:“你、你有什么……送我的吗?” 谢蕴:“!” 她当真是没准备, 但想到那牵回来的小白马, 也不好直说, 脸色微红, 低声道:“……你且稍等。” 说罢, 脚步凌乱的往主屋走。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8节 几口箱笼打开, 谢蕴翻腾好片刻,也未寻到什么适宜之物, 余光忽的瞥见了桌案上那字画筒。 院外门口,戚钰双手背在身后, 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儿,不时地抬眼往里面瞧一眼,看见那帘子掀起,一抹窈窕身影出来时,他咧嘴笑。 谢蕴避开他的视线,几步路走得甚是艰难,窘迫的将手中卷着的纸递给他,小声道:“你回去再看。” 戚钰没听出她话里的心虚,伸手接过,喜滋滋的应了。 转脚回到自己院子,门一关上,便打了开来,视线落于纸上,神色蓦然一怔。 谢蕴画的……他。 那夜在祖庙,他趴在窗前的模样。 戚钰唇角动了动,飞快的翘起弧度。 呼…… 好热! 谢蕴没去揣度那份贺礼他是否喜欢,过了最初的心虚,梳洗罢便上床睡了。 守岁后,人困马乏,府中各院儿静悄悄。 直至傍晚时,谢蕴才起来梳妆,衣裳是年前府中做的新衣,红色添喜气。 也难得的,她发髻上的玉簪换了金步摇,是早先时候白氏送来的那支。 问月拿来架子上的披风,要伺候谢蕴穿上。 谢蕴抬手挡了,瞧了片刻,道:“换一件吧。” 问月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去箱笼里取了件新的。 几人一出门,却是见戚钰站在门口,似是路过一般,一身红衣,很是喜庆。 “巧啊。”戚钰笑道。 谢蕴扫了眼他冻红的鼻头,没拆穿,嗯了声,抬脚往外走。 戚钰立马跟上,低声道:“我很喜欢你送的画。” 闻言,谢蕴面上神色未动,一颗心却是放下许多,话里多了几分真诚:“喜欢便好。” 话音刚落,便他声音紧绷的又道一句:“你今日这般打扮,我也很喜欢。” 声音在风里,那紧张怦然无处可藏。 谢蕴捂着暖手炉的手颤了下,没说话。 晚膳是在云七堂用的,算是家宴。 明日初二,永嘉公主提起了回门之事。 谢蕴与白珠儿娘家都离得远,自是没法子回去,不过是说起年前送年礼时,将回门礼一并送了去,倒是少些遗憾。 戚钰眼珠子一转,咬着块肉疑惑,“为何回不得?” 桌上几人视线顿时朝他瞧来。 “我身无差事,我娘子也不管家,想回便回啦!”戚钰将嘴里的肉咽下道。 永嘉公主张了张嘴,一时哑言。 ……倒是这么个道理。 戚钰扭头看谢蕴,刚想开口,却是见她用帕子拭了拭唇。 “不必麻烦。”谢蕴开口道。 永嘉公主想了想,道:“年里这段时日,来拜访的难免多些,你们二人不在,委实有些不像话,等得开春冰雪消融,你们再启程吧,届时水路也好走些。” 开春…… 谢蕴将这两字念了念,也没辩驳什么,微微颔首,“多谢母亲。” 永嘉公主满意点头,又瞧向旁边的白氏。 不等她开口,白珠儿便推拒道:“我便不回了,算算时日,郎君也没几月便要回来了。” 戚显今年在江陵要任满了,昨日进宫,永嘉公主与官家提了一句,后者倒是表明,可趁着这次,将人调任回京。 永嘉公主叹了口气,“今年倒是还未收到大郎的家书。” 戚国公宽慰道:“今年多雪,估摸着是在路上耽搁了,等明儿我去驿站瞧瞧,别急。” 桌上一人一句,谢蕴握着筷子的手却是僵住了,怔怔的瞧着面前那道醋鱼。 戚显…… 开春三月,他没有调任回京,倒是江陵叛贼卷土重来,他险些丧命。 . 新岁几日,家中访客不断,再不然便是谁家做了席面相邀。 期间,谢蕴得了信儿。 果真如戚钰所说,程怀与崔芙搬出了侯府,邀她前去相聚,是为答谢。 “太夫人还住在侯府?”谢蕴问来传信的青鱼。 青鱼一双杏眼笑得圆溜溜,抱着谢蕴给她的好吃的,重重点头道:“嗯!” “去与你家娘子说,后日我会去的。”谢蕴道。 青鱼微微屈膝,喜盈盈的道:“是。” 翌日,庆国公府宴宾客。 谢蕴见到了梁青瑶。 对方一身水红披风,站在庆国公夫人身边,在人群中很是打眼。 梁青瑶与庆国公府张寅定了亲,此次见到,也不算意外。 似是察觉到谢蕴的目光,梁青瑶扭头瞧了来。 视线在她身上顿了一瞬,又看向她身旁的永嘉公主,只是神色却不自然。 谢蕴铺捉到,心下不知所以然。 “阿瑶问姑母安。”梁青瑶走过来,盈盈一拜。 “阿瑶也在,起来吧,不必多礼。”永嘉公主温和道,态度一如从前。 只是梁青瑶姿态却不甚从前亲热。 谢蕴瞧在眼里,心中莫名。 “许久没见二嫂了,我们去那边说说话?”梁青瑶突然开口,语气却是熟稔的紧。 谢蕴细眉微动。 她与梁青瑶有什么好说的? 永嘉公主不动声色的扫过两人,在谢蕴瞧来时,微微颔首,“去吧,不必拘着。” 今日太阳好,两人往旁边的莲池边走,还未开春,池中结了冰,未见欣欣向荣之景。 梁青瑶不说话,谢蕴也没先开口,一副淡然色。 终是梁青瑶没憋住,先行道:“我不会嫁给张寅的。” 谢蕴嗯都没嗯一声,好似没听见一般。 她知道。 她比谁都清楚。 “钰哥哥这几日早出晚归,你就不想问问他在做什么?”梁青瑶盯着她又道。 谢蕴太淡了,那种气定神闲,似是什么都清楚,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让她看不透,捉不住,如此这般,便是连对付她的法子都没有。 这次,谢蕴淡笑了下,扭头迎上她的视线,樱唇微启,“与我何干?” 同住四宜堂,谢蕴自是知道戚钰这些时日很忙,眼瞧着都要出了十五,他在家待了不过三两日。 自然也无暇往她屋子里跑。 梁青瑶心口一哽,面上的笑挂不住了,“钰哥哥是你郎君……” “既知他是我郎君,郡主又何故这般关心?”谢蕴反问。 她不主动招惹谁,却断然没有旁人招惹她还要忍着的道理。 梁青瑶唇角微僵,半晌笑了,索性撕了脸面不装了,“我喜欢他,我会嫁给他。” 再听这话,谢蕴心口依然疼了一瞬,她视线挪开,眼睫半垂,好似在那冰河中瞧见了那夜,雨幕里他们同撑一伞走来,宽袖交缠。 “钰哥哥这些时日,已经在为我查张寅了,等他名声败坏,我便能顺势与庆国公府退亲了,这也是钰哥哥的主意……”梁青瑶自顾自道。 谢蕴深吸口气,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脑中似是清明一瞬,她冷淡道:“你倒不妨声音再大些,让往来的丫鬟小厮听见。” 梁青瑶话音一顿,目光在四处扫了一圈,没人听到,她放下心来,笑得却是得意,“怎么,你这是妒忌了?” 谢蕴微微转身,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瞧着那双眼里的算计被不安遮住,才温吞问:“你想进戚国公府?” 梁青瑶被她盯着没出声。 谢蕴也不介意,又问:“是想给戚钰做妾,还是跟他做夫妻?” 梁青瑶瞳孔一怔,抿紧唇角咽了咽喉咙。 “让我猜猜,你今日是想趁着宾客云集之时,怎么陷害我呢……”谢蕴语气悠悠。 梁青瑶却是脸色大变,就连呼吸都屏住了,“你……” “是假意落水,说我推你,还是让那边等了许久的郎君过来,陷害我不守妇道,败坏门风?”谢蕴说着,余光往那边假山处露出一只脚的地方乜了一眼。 “我没有!”梁青瑶失声否认,神色却是不尽然,丝毫不敢往那处看一眼。 谢蕴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梁青瑶深吸两口气,稳住神色,“谢蕴,钰哥哥已经知道你在苍山上与张寅肌肤之亲的事了。” 顿时,谢蕴细眉微蹙,神色微变。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39节 “你想说那人是我?”梁青瑶自鸣得意,“钰哥哥信吗?” 谢蕴忽的明白,那日傍晚时,戚钰等在她客舍外,那番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和那个突如其来的怀抱,是为何。 不等谢蕴答,梁青瑶又继续道:“你们分房已久了吧,你猜钰哥哥为何不碰你?” 谢蕴却是笑了,“倒不如你先猜猜,我会不会动手?” 梁青瑶神色一顿,不及反应,膝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站不稳的扑向了那刺眼冰面。 “砰!” 透亮的冰面被重击,砸开一道口子,冰面裂开,梁青瑶几乎是瞬间摔进了那碎冰池水里,冰凉刺骨的池水迅速浸透衣裳,带着她往下沉。 第30章 青玉镯 “郡主!”谢蕴惊慌失措的喊, “快来人,快来人救救郡主!” 一旁假山后两个小厮面上慌张,匆匆朝莲池跑来。 谢蕴稍让开, 看着他们跳进裂冰池中。 “怎么了这是?” 旁边花厅的诸位夫人也被惊动, 被丫鬟扶着疾步过来,庆国公夫人蹙眉问。 谢蕴微微颔首见礼, 面色为难道:“青瑶郡主失足跌进了这莲池。” 话音刚落, 哗啦啦一声,梁青瑶被两个小厮抓着手臂从池中救起来, 碎冰混着池水嘀嗒, 她目眦欲裂的瞪着谢蕴,声音尖锐刺耳喊:“你浑说!分明是你将我踹进了这莲池!” 往日端庄不复存在,这姿态,好似撒泼。 谢蕴收回余光, 眸色微怔,似是意想不到, 在众人皆瞧来时, 一瞬后神色尽褪, 冷声道:“郡主既然这般说, 我便也不替你遮掩了。” 就在梁青瑶脸色霎变, 以为谢蕴要将她爱慕戚钰之事说出时。 谢蕴又道:“郡主方才问我, 可会冰嬉, 我自是不会, 姑苏多雨,冰雪难得见, 郡主便毛遂自荐说要教我,今日赴宴, 自是不便,可郡主非说在庆国公府,与她在王府一般,不碍事,我劝不住,郡主先上了冰,哪成想,脚下打滑摔了,这才造成这般局面。” 她语气坚定,一副蒙冤受辱的神色。 梁青瑶脸色铁青,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涂着丹寇的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谢蕴,“是你将我踹得摔了!他们都看见了!” 他们,是指救她上来的两个小厮。 听雪满脸担忧的瞧向谢蕴。 她确实看见了…… 谢蕴面色如常,淡淡的看着梁青瑶没说话。 梁青瑶扯着那俩救她上来的小厮,斥道:“说话呀,哑巴了?” 那俩小厮看一眼谢蕴,顿时跪下了,连忙点头。 梁青瑶浑身狼狈,发髻结了霜,身上湿透的衣裳紧贴着,一张脸也白礼泛着青,但下巴抬起看着谢蕴,似是只斗赢的公鸡。 在一片沉默中,谢蕴问:“花厅皆是女眷,怎会有小厮在这儿?” 两三代过去,邺都贵胄门第,将清流人家的规矩学了十成十,像是为彰显什么,还添了许多。 小厮除却做粗活儿,其余时间不可留在内院,更遑论今日这般,有许多夫人女眷在。 谢蕴话一出口,众夫人面上多了些异色。 都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后宅腌臜事见过不少,再瞧向梁青瑶时,目光顿时复杂许多。 庆国公夫人也瞧出了些端倪,面上不好看,扫了眼咬牙愤然的梁青瑶,转头看向身边的永嘉公主,问:“殿下觉得呢?” 永嘉公主看向谢蕴,道:“阿蕴,过来。” 谢蕴与之对视一眼,行至跟前。 永嘉公主将手里的金丝暖手炉给谢蕴,“今日这宴席,便不用了,我们回府吧。” “殿下……”庆国公夫人连忙唤了声,脸上似是被甩了一巴掌,又烫又疼。 宾客开宴之前离去,那便是今日这席面没做好,日后说起来,自会被旁人笑话。都是邺都勋贵人家,哪能将脸面给人去踩? 永嘉公主淡笑了下,“夫人勿忧,今日也就是我,换作我家二郎在这儿,怕是要将你这府上的席面掀了不可。” 她说着摇摇头,“那混世魔王……我们婆媳便先走了。” 说罢,转身带着谢蕴往外面去。 听雪立马闭着嘴巴跟上。 梁青瑶对上谢蕴转身时瞧来的那一眼,一张脸青了白,白了红。 轻蔑,不屑。 那双眼在说,有人信你吗? 是在回击梁青瑶前面说的那句,‘钰哥哥信吗?’ 谢蕴在踹她那一脚时,便想到了。 哪怕她说的是真话,哪怕她是受害者,也不会有一人信她。 梁青瑶深吸口气,心肺都生疼。 凭什么?! 凭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庆国公府与戚国公府不远,只隔着两条街。 马车上气氛沉寂,能听得见外面小摊贩的吆喝声。 马车拐过街角,谢蕴主动道:“是我将郡主踹下去的。” 永嘉公主抬眼瞧来,有些诧异,也疑惑,却是问:“怎的与我说了?” “不想骗您。”谢蕴实话实说。 稍顿,她又道:“郡主方才与我说,她心悦二爷,要嫁给二爷为妻,母亲可知晓?” 莫名的,谢蕴突然想知晓,上世永嘉公主可知戚钰与梁青瑶郎情妾意? 永嘉公主因她前一句震惊,又因后一句犹疑,面色复杂道:“她的心思,我先前瞧出几分来。” 谢蕴心口咚的一声,有什么落了回去。 那些粉饰太平一般的侥幸,瞬间溃不成军。 忽的,马车停下,外面传来马夫的声音。 “禀殿下,二娘子,到了。” . 戚钰回府,已近夜半,小厮禀告道:“殿下让您去一趟云七堂。” 戚钰打着哈欠摆手,“太晚了,明日再说吧。” 明日复明日,一连几日,永嘉公主都没见着他。 直至上元灯节,戚钰午后回府,早将永嘉公主寻他之事抛诸脑后,兴冲冲的跑来主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问:“有饭吗?好饿呀。” 帘子掀起,屋里几双眼睛都瞧了过来。 戚钰脚步蓦然顿住,掀帘子的手都未放下,唇半张着,目光怔然的瞧瞧谢蕴,又看看她对面的男子。 未及弱冠,端方君子。 他身上的书卷气与谢蕴如出一辙,清隽温润。 肩宽腰直,但姿态松弛,瞧得出他与谢蕴很是熟稔。 “二爷回来了。”谢蕴起身道。 戚钰呆呆的‘啊’了声,放下帘子,抬脚进来,有些手脚无措的站在那儿,眼瞧着那男子随着谢蕴站了起来。 谢蕴:“这是我兄长,姓王,单名观。” 兄长? 怎的不姓谢? 戚钰脑子惶惶,拱手见礼,“在下戚钰,阿蕴的夫君,见过兄长,方才失礼了。” “无妨。”王观回之以礼。 这人赏心悦目,便连行礼都瞧着比旁人多几分风度。 戚钰有点酸。 谢蕴喊问月去再添一副碗筷来。 三人坐下,气氛却不如方才自在,莫名僵滞。 食不言,用过饭,丫鬟将残羹剩菜收拾下去。 叙话几句,王观从袖袋里拿出一只青玉镯给谢蕴,“新岁贺礼。” 谢蕴眸光微怔,没伸手接,想说什么,余光扫过一旁的戚钰,只摇摇头,“此物贵重,我不能受。” 王观轻轻笑了,将手中玉镯放在书案上,“既是送了你,便是你的,无意拘束你什么。” 戚钰心不在焉的吃着茶,听他们说话,对王观后面那句不甚明白。 这镯子,可有旁的意思? 王观说罢,抬手在谢蕴头上轻拍了下,“时辰不早,我便先回府了,待收拾好,再邀你与二爷来吃酒。” 他说着,看了眼戚钰。 戚钰视线落在他那只手上,眼睛眨了眨。 动作随意,透着亲昵。 又不由得想,将程二的胆子都给自己,自己也不敢那样拍谢蕴。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40节 愣神时,谢蕴已穿好披风,似是要亲自送他出去。 戚钰刚站起身,那两人已然掀帘出去,丝毫不在意他是否一道相送。 只听得那细语温声。 “早先叔父来信,知你今年春闱,前些天我已让人去你那宅子洒扫过了,东西也备了些,若是人手不够,去我宅子里调用便是。” 王观低低笑了声,眼底颜色重,面上却显欣慰,“何时要你操心这些了?你好好的,赶明儿我也好给祖父与叔父去封信。” …… 声音远去,戚钰站在屋里好片刻,脑袋一扭,看见了书案上那只青玉镯。 他自小在金银玉器里长大,自是瞧得出那是好东西,成色极漂亮。 谢蕴腕子细且白,若是戴上…… 帘子被掀起,一束光线落进来,屋子半边被照得亮堂,戚钰似是觉刺眼一般侧了侧脸。 谢蕴没想他还在,微怔,抬脚进来,“二爷去忙吧。” 这话在明晃晃的赶客。 戚钰前些日子赖在这里时,听过不少,却能厚着脸皮不动分毫,现再听,却觉有些不一样。 “那位……王兄,你们相交甚好?”戚钰咕哝问。 “世家兄长,意趣相投。”谢蕴淡声道。 说罢,走过来,将书案上那只青玉镯拿起,想转身进内室放好。 手臂忽的被握住。 他的手掌大,轻易将她手腕圈住,隐隐带着些力道,那温热透过衣袖沾染到了她肌肤上。 谢蕴脚下一滞,少顷,抬眼瞧他。 “我给你买,你能不能……把这个还给他?”戚钰没看她,盯着她柔白掌心中的那只镯子道。 一白,一翠,如他所想的那般好看。 但他却想将那镯子砸了。 谢蕴自是会还,毕竟这只青玉镯是王家祖传之物,她及笄之时的定亲礼。 虽王观方才说,无需觉得拘束什么,也没有那些心意,但收着,终归不妥。 只是这些,她无意与戚钰说。 “不必。”谢蕴手臂微挣,从他手中抽出,步入内室放好。 戚钰落空的手僵住,一颗心沉得厉害,那隐隐的不对劲儿,似是在昭示什么。 从未有人让他这般,心绪被轻易牵动着。 “二爷还有事?”谢蕴瞧他还站着,问道。 戚钰摇摇头,又忽的想起自己这些时日披星戴月忙活的事,方才过来,也是想同她说。 只是现下声音却是没了刚进门时的欢喜雀跃,戚钰沉声道:“张寅作奸犯科,官家下旨,将其收入狱中了,不日便会宣判。” 他话说完,眼睛黑亮的瞧着她,求夸奖似的又补一句,“我替你报仇了……” 张寅上一世便是这罪名。 谢蕴心中了然未散,听得后面这句,顿时冷笑一声,面色不霁道:“二爷便这般信梁青瑶?” 她心中烦闷顿起,连虚与委蛇的客气都懒得维持。 “什么?”戚钰没明白。 谢蕴朝他一步步走过来,直视他的眼睛,“替我报仇?二爷莫不是拿我当蠢货哄?” 想起莲池边梁青瑶笃定的话,又想起上世戚钰那句纳妾,终是情绪浮上心头,难以抑制。 戚钰一双眼底愈发不解,想解释什么,只见谢蕴一根白皙手指抵着他的心口,又开口。 “你这里想的是谁,护的又是谁,你自己清楚,我也明白!”谢蕴厉声道。 戚钰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得眼珠子乱飞,不敢瞧她。 这般模样,落在谢蕴眼里只觉讽刺。 她喉咙动了动,有什么涌了上来,无暇顾及先前汲汲营营,只想痛快撕开面前的假象。 谢蕴深吸口气,不愿那般歇斯底里。 那样太难看了。 没有风度,没有教养,没有礼仪。 显得可怜又难堪。 她缓出口气,似寻常的温声道:“戚钰,我们和离吧。” 第31章 良缘 戚钰当真是懵了, 脸上血色霎时退尽,呆呆的瞧着面前的人,声音轻飘, 似是无处停靠的船舶。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哆嗦, 结巴了下。 谢蕴看着这双目光涣散的眼眸,复又温声道:“你我和离吧。” 这事, 自那日从庆国公府回来, 谢蕴便想说了。 她不想去评判戚钰的眼光,更不愿与梁青瑶有什么瓜葛, 女子在后宅争风吃醋之事, 她不是不知。 但事临己身,才知有多恶心。 人立于世,唯心而已。 上世她违心压抑,重来一世, 只想痛快些。 她读了许多书,看过河流山川, 不想困与内宅, 更想让世间许多女子, 去读她读过的, 看她见过的。 谢蕴深吸口气, 又道:“此事虽是我所提, 但是你也从其得了利——” 话未说完, 被他打断。 “为何?”戚钰声音很轻, 喑哑沉沉。 谢蕴微抬眼瞧他,这才惊觉, 他脸色难看的紧,浮着一层白, 唇无血色,干裂起皮,心里微动,“你……” “为何要和离?”戚钰问。 那双眼里暮霭迟迟,散不开的阴霾。 不等谢蕴答,他又道:“是成亲四月,终还是觉得自己心悦端方君子?” 谢蕴细眉微蹙,登时疾言厉色问:“你这话何意?” 休书七出,便有不守妇道。 她要和离,不能被休,那名声不为自己,而是为谢氏一族。 “你曾在玉江楼说,程怀儒雅,丰神俊朗,那今日这王观呢?谢蕴,你可是喜欢他?”戚钰面无表情注视着她,却见眉间寥落。 谢蕴想说什么,忽的顿住。 君子端方,自有姑娘爱慕。谢蕴十几岁的年纪,身边最亲近的男子便是王观了。 王谢两家皆有意结两姓之好,心照不宣,对他们二人往来无甚约束。 日后郎君好模样,那时谢蕴自是会有些心猿意马的小心思。 但是后来,与她成亲之人是戚钰。 他们行过最亲密之事,她受过他的好,那时她才知,爱慕与心生好感,并非就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1] 上世,她含蓄且朦胧的情意尽数给了戚钰。 她予他的情意有几分,听见他说要纳梁青瑶为妾时的难过便有几分。 戚钰目光定在她失神的脸上,半晌,微张着唇自嘲的笑了声,无力感袭遍全身。 心口闷疼,似是被一把手紧攥着,捏碎一般。 这一声,谢蕴霎时回过神来,反唇相讥道:“你有何颜面说我?你与梁青瑶之事,是我不想管,并非全然无知!” 戚钰一双眉紧皱,声势也收不住,“何故攀咬旁人?我与梁青瑶乃是兄妹!” “兄妹?”谢蕴冷笑一声,“她口口声声与我说,要与你做妻!家里上下谁人不知你们二人有意?!你却与我说是兄妹,你猜我信几分?” 谢蕴不想与他这般争吵的,但是喉头酸涩,一不小心便会哽咽,气势锐减。 她胸口狠狠起伏几下,平复下来。 “捡了旁人的东西,戚钰,我觉得恶心。”谢蕴目光寒凉,好似冰刀。 戚钰心口一疼,压住那些反讽和出口伤人的恶意与冲动,喉咙动了动,笃定道:“我与她无意,兄妹结亲,有违伦理,便是今日娶的不是你,我也断然不会娶她。” 他这般信誓旦旦,若非记着上世,谢蕴当真要信了。 “你们二人如何,我委实不想掺和”,谢蕴乏力道,“你我亲事,圣旨赐婚,既是和离,需上达天听……” “我不允。”他断然道。 “戚钰!”谢蕴气恼喊。 戚钰咽了咽喉咙,涩然道:“你既喜欢君子,那我便做个君子,如此,能不能稍喜欢我一点?” 谢蕴心口一顿,双眉微蹙,口不择言道:“王观少年双元,此次春闱也定当榜上有名,日后平步青云,仕途顺遂,你如何作比?” 话出口,心生悔意。 但为时已晚。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面前的人半晌未动,便连面上神色也怔然。 谢蕴心中清楚,王观温润如玉,而戚钰也澄澈,太阳与月亮,无须比较。 如若太阳去仿月光皎洁,如珠玉蒙尘。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41节 戚钰该是恣意洒脱的,谢蕴一直这般觉着。 上世行差踏错,让他束缚手脚,她也过得辛苦,何必呢? 许久后,谢蕴听他哑着嗓子道—— “对不住,误你良缘许久。” 谢蕴眼睫颤了颤,默然垂下。 “婚旨是母亲所请,此事我明日会进宫与官家言明,母亲那里,也由我去说……” “我……”谢蕴刚开口,被他止住。 戚钰深吸口气,继续道:“夫妻一场,不曾让你欢喜过,日后更是不敢叨扰,和离之事,也算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一件了,你不必觉得负累,也不必推辞。” 那双眼睛憋得猩红,闪烁着些湿潮。 谢蕴错开视线,不敢再看。 戚钰看着她,他想她欢喜,是真的。 从未让她满意,也是真的。 兄长先前说,两情相悦胜似蜜糖,但却未曾说,一厢情愿会这般苦。 戚钰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须臾,道:“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出了这道门。 还未开春,日光短,光影掠过门前,恍然消逝。 屋里倏然静了,谢蕴视线落在那盆开得正好的木芙蓉上,良久,脸上滑过湿凉。 里面争执许久,问月听雪侯在门外,听得惊心动魄。 听雪满脸惊诧,扭头想问什么,但是话到嘴边,瞧见问月脸上淡然神色时,忽的明白了。 . “驾!” 打马长街过,骏马嘶鸣一声,于门庭冷落的王府前停下。 戚钰上次来,还是因梁青瑶要与张寅定亲之事。 他自认做了能做的,却不曾想,那时梁青瑶口中的心悦之人竟是他。 戚钰气势汹汹,面上难掩怒容,握着马鞭大步入内,门前护卫自是不敢拦,抱拳行礼。 “见过二爷。” 戚钰熟门熟路要往梁青瑶院子里去时,于岔路口脚步顿住,转身往前堂走,随手扯了个小厮吩咐道:“去喊梁青瑶来!” 小厮衣襟被他抓着,整个人被吓得战战兢兢,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 甫一被松开,来不及抚平衣襟被攥出的褶皱,风一样的跑着去了。 前堂宴宾客,梁青瑶进来时,发髻未梳,裹着件月白色的披风,愈发显得弱柳扶风,娇声道:“钰哥哥怎的喊我来这儿?倒是生疏的紧。” 戚钰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紧盯着她脸上神色。 梁青瑶被他瞧得心口一紧,惴惴不安,面色瞬即不自然,“钰哥哥这般瞧我做甚?” “梁青瑶”,戚钰肃然开口,“听说你要嫁我为妻?” 梁青瑶脑子嗡鸣一声,慌忙替自己辩解:“不是我说的,谢氏冤枉我!” 戚钰冷嗤一声,“我可有哪句说,这话是她所说?” “!” 梁青瑶脸色顿时青红一片,嘴唇嗫喏想说什么。 戚钰不耐开口问:“我如今已娶妻,你要如何做我正妻?” 他面色不善,透着些阴冷,“是要求官家赐婚做平妻?还是让谢蕴身亡,你好为继?” 梁青瑶心口咚一声,一张脸不受控的发白,眼眶含泪,伤心欲绝道:“你、你这般想我?我在你心里竟是这般坏?” “幼时在宫中读书,你受皇子公主欺负,转头就打死了一只猫,那时我觉得,你是无人护着,所以性情乖吝,我与你是表亲,你也在我家住过些时日,自然对你护着些,但不成想,让你生了别的心思,梁青瑶,今日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戚钰此生哪怕孑然一身,孤寂一世,也断然不会娶你,有违此言,天打雷劈。” 梁青瑶眼眶滚落的泪珠都停了停,目光错愕的瞧着他。 少女心思被他这般践踏,心口疼,面上更是难堪,不免生怨愤。 戚钰浑然未觉,说罢起身,警告道:“将你在宫里学得那些腌臜手段给我收起来,张寅之事,谢蕴已与我说过,你借我之手料理他,此事我不与你追究,其一为着谢蕴,其二是张寅自作孽不可活,没有半分是为你,你嫁也好,不嫁也罢,皆与我无关。” “钰哥哥,你当真这般绝情?我心悦你,难道是我错了不成?”梁青瑶哭喊着要上前抱他。 戚钰抬脚将椅子踹翻,‘砰’的一声,面色怒然,“滚开!” 梁青瑶脚步堪堪止住,哭得身子直颤,惹人心软。 戚钰失望道:“心悦本无错,但因利己便要伤人,铸成大错,那便是十恶不赦。” “马场你的股息,我会买下,银钱这些时日会送到你的府上,日后不论马场还是国公府,你都不必再来了。” 戚钰说罢,抬脚欲走,忽而听得一声—— “钰哥哥,你就不怕我将你马场之事说出来?”声音依旧娇柔,镇定,却又不似以往。 戚钰脚步停下,回头瞧她,笑得讽刺,“你觉得我怕?” 梁青瑶咬着唇,面色一凝,没说话。 戚钰冷嗤一声,已然转身,阔步出了厅堂,声音被风送进来。 “滚吧!” 第32章 得偿所愿 戚钰是在翌日傍晚回来的。 烛火昏暗摇曳, 谢蕴还是瞧见了他脸上肿起的巴掌印。 “这是和离书,已与官府备案,你……何时回家?”戚钰将手中盖了官印的纸递给她, 喉咙滚了滚, 还是没忍住问。 谢蕴垂着眼,半晌才接过, 声音很轻, “明日。” 戚钰喉间一卡,这才忽觉, 她书案上空无一物, 笔墨纸砚,一摞书卷,字画筒,都收了起来。 有什么涌上心头, 瞬间憋红了眼。 “好”,戚钰深吸口气, 微微点头, 又道:“明日我送你出府, 护卫……” “无需护卫”, 谢蕴眼眶温热, 忽而仰头瞧他, 笑了笑道:“送我出府便好。” 戚钰眸中似有细碎的光, 眉眼藏着感伤, 对视一瞬,他也勾唇轻笑, “好。” 是约定,也是分别。 . 云七堂。 热茶换过两次, 一位嬷嬷进来道:“二娘子,殿下让您进去。” “多谢。”谢蕴起身,微微颔首。 屋里,永嘉公主发髻拆了,靠在迎枕上揉着额角,瞧着脸色不是很好,不等谢蕴行礼,便抬手道:“免了,上前来坐。” 今日近午时,永嘉公主被官家请入宫中,谢蕴自是听闻,也知晓她要说什么,不争不辩的上前,在挨着软榻的椅子上坐了。 “阿蕴,我是当真喜欢你。”永嘉公主开口道。 谢蕴:“谢殿下厚爱。” 似是因这称呼,永嘉公主面色一怔,而后摇摇头,瞧向她的眼神带着些惋惜,“到底是我没将戚钰教好。” “二爷很好”,谢蕴说着抬起眼,语气肯定,“他有他的好。” 永嘉公主轻轻笑了下,面色却是苦的,“今日他入宫,与官家说要和离,官家疼他,但也被气得打了他二十板子,戚钰梗着脖子依旧执着要和离,吵作一团时,戚钰说了句,‘她那般好的人,凭何要被我这混账胚子拖进泥潭’,那道婚旨,到底是我求错了,耽误了你。” 谢蕴垂着眼扯了扯唇角,没说出话来。 忽的想起,方才戚钰转身出去时,僵直的背影。 叙话片刻,气氛宁静温和。 谢蕴起身告辞前,将带来的东西奉上,“这套茶碗是殿下所赠,太过贵重,未曾用过,今日辞别,特来还与殿下。” “你带着吧。”永嘉公主道。 “宫中制品,于理不合,多谢殿下。” 谢蕴说罢,起身屈膝行礼,真心实意道:“叨扰良久,这些时日承蒙殿下关照,祝殿下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1] 目送那道纤瘦挺拔的背影出了屋子,永嘉公主长长叹了口气。 出了云七堂,有一道廊亭,穿过去,便是后花园,再往前走……园子,长廊。 烛火亮在脚边,谢蕴脚步停下,静静瞧了那拱花门半晌,片刻后,还是默然转身。 园子里的雪早就消融了,戚钰蹲在地上,仰头瞧着她笑时,说的那句‘堆个我娘子’,那巴掌大的雪人留在了苍山客舍。 雪是凉的,柿子是甜的。 谢蕴顿觉,身上好像卸下了什么重量,轻飘飘的,背后吹来夜风,她浑身一颤。 . 女子和离,是由娘家来接人。 谢蕴家书今日刚送出,多则半月才能收到,自然家里无人来接。 门前车马十几辆,马蹄踏在石板上哒哒作响。 这般阵仗,来往之人不免多瞧几眼。 谢蕴缓步下了石阶,道:“二爷就送到这儿吧。” 戚钰脚步一顿,停下,立在最后一阶。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42节 他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日后,望你得偿所愿,若是……若是愿意,给我来个信儿。” 谢蕴仰着头瞧他,眉目舒展。 她今日穿了雨后晴蓝,衬得那张脸白皙细腻,那双眼,盛着日光。 谢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淡淡笑了笑,道:“身上的伤,记得上药,珍重。” 说罢,她朝永嘉公主和白氏行礼后,转身蹬车,余光扫过日光下那奢华庄重的门匾。 今日终得夙愿偿。 马车轻晃着到了糖水巷,停满了巷道,熙熙攘攘。 许多人驻足,好奇打量,闲言碎语低声。 不知事的孩童打闹着跑过,嬉闹声吵乱那碎语。 谢蕴被听雪扶着下了马车,下人们有条不紊的将马车上的东西往宅子里搬。 不出半日,巷子里传遍了,今日这小娘子是和离回家的。 流言总是如此,跑得飞快,不过谢蕴不甚在意。 宅子里有一汤泉,谢蕴穿着轻薄衣裳泡在其中,额上生了汗,脸颊也红扑扑的。 稍一动,水声哗啦啦的响。 谢蕴斟了杯温酒,靠在池壁前小口饮。 她忽的想起,上世与戚钰的那盏交杯酒。 北边壮阔,就连酒都比姑苏的烈上许多,谢蕴初尝,舌尖品得辛辣,不由皱眉,姿势亲密,眼中神色一丝一毫都藏不得,戚钰瞧见,反手一转,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手中的酒送至自己唇边,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时,谢蕴听见他似嘟囔的一声,“真娇气……” 到底是刚出阁的姑娘,脸皮薄,谢蕴霎时脸上浮出红霞,比胭脂更甚。 戚钰扭头瞧见,又慌忙挪开,眼睫颤了颤,又故作不经意的瞧了她一眼,两人撞上视线一刹那,他瞪圆的眼睛里有些慌张,急急忙忙道:“我要去招待宾客啦!” 说罢,便跑。 门啪嗒一声关上。 往后三年,有他在时,谢蕴席间的不曾沾过一滴酒。 往事总比邺都酒还要烈上三分,谢蕴深吸口气,压下那难以言说的酸涩。 到底是这汤池太热了,熏红了眼。 . 门口,白珠儿有意问戚钰两句,但是定睛一瞧他那脸色,顿时打退堂鼓了。 白珠儿是昨日入夜时,才知戚钰与谢蕴和离之事。 惊诧过后,又百思不得其解。 戚钰那样在意谢蕴,怎会跑去宫里说要和离的? 那道晴蓝身影被车帘遮挡,而后不见。 马夫将脚凳放好,驾马离开。 直至最后一辆马车缩成小点瞧不见了,立在府门前的人依然未动。 永嘉公主叹了口气,也没出声劝,被嬷嬷扶着转身进去。 白珠儿又瞧了眼那孤零零沉默的背影,摇摇头,跟着进去。 那道身影伫立许久,从日头初升,到烈日当空。 门前护卫初时来挤眉弄眼询问这何意,到逐渐适应,满脸麻木。 要吃饭了…… 门前的身影动了动,转身进了府。 步伐沉重。 院门前依旧挂着那块‘四宜堂’牌匾,戚钰顿足片刻,入内。 ‘吱呀’一声,他推开主院的门。 院中无甚变化,就连谢蕴往常晒太阳坐的那张藤椅也依旧摆在廊下。 丫鬟们有些不知所措的侯在一旁,看着戚钰掀帘进了主屋。 熏香已灭,但空气中残留着淡淡清香。 书案上,一株绿梅开得正好。 梳妆台搬走了,那处瞬间空荡荡,原先是戚钰摆着衣裳箱笼的地儿,成亲时,谢氏来人布置新房,说是那处正适宜摆梳妆台,戚钰不情不愿的让给了她。 屏风换回了他从前用的那扇骏马图的,戚钰挑剔,那屏风是宫中绣娘所绣,来来回回七八次,总算是勉强合乎他心意,只是如今瞧着,不及那扇木芙蓉柔和。 刚成亲时,那夜他回来的晚,透过那扇屏风瞧她,分明困极了,倚着床帏睡得东倒西歪。 他的那床具被她送去了书房,而这座并未带走,只是上面不见寝被床帘。 戚钰挨着床沿坐下,终是没忍住,泪珠滚落,打湿了衣袍,喉间溢出一声轻咽。 他骗了她。 他好坏,不想她得偿所愿。 可她又是那样好的姑娘,只有王观那般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片刻后,戚钰屈指蹭掉眼眶湿濡,刚要起身,忽的瞧见床角处露出一半的纸张。 水洗过的眼眸干净纯澈,划过些疑惑。 他伸手抽出,打开看了,神色顿时一怔,继而又变得凌厉,将那纸折好揣进胸口,大步出了屋子。 第33章 榜下捉婿 阳春三月, 江陵。 夜里,醉春楼丝竹声声。 厢房里,声着素袍, 坐姿板正的男人不满的紧盯对面的人。 那人身量微胖, 着墨蓝锦缎,瞧着油光水面, 白白胖胖, 一双眼不笑自弯,身边跪坐着一身披轻纱的女子, 在替其斟酒。 “惟明兄这般瞧我做甚?”肖怀笑眯眯瞧来一眼, 语气似觉好笑,视线睇向旁边一身劲装的男人,似要其做主一般的又开口:“今日是宴送见隐,这两个乐姬也是他点了头的。” 被提及的人, 将手中酒盏放到桌上,咚一声轻响, 面容硬朗, 眉眼含三分笑, 闻言, 勾了勾唇道:“这歌姬的银子, 肖大人自个儿掏。” 见隐, 戚国公府嫡长子, 戚显。 “嘿!”肖怀不可置信, 却又忍俊不禁,“不地道啊, 怎的算得这般分明?” “明日我便启程回邺都了,江陵花销账册, 自也要给家中夫人过目,抱素兄可莫要害我。”戚显半勾着唇,靠在椅背上道。 “那位新上任的指挥使,可说了何时到?”杜允,字惟明,皱眉问了句。 按理说,新旧交替,公务交由新任官员时,时满官员才折身返京,哪知戚显收到调任旨意半月之久,那位新上任的还未至江陵。 “左不过就这几日了。”戚显又饮了杯酒道。 这次来接替他的那位曹爽,原在禁军中任职。 郢朝内重外轻,护卫邺都的禁军向来瞧不起州郡厢兵,那位自然不愿意来,但抗不过官家旨意,途中磨蹭自也无需多说,心照不宣罢了。 肖怀笑了两声,“不必急,来,喝酒!” 宴席将散时,戚显身边跟着的侍卫推门进来,示意那俩乐姬退下,关上门,疾步过去禀报:“大人,峡州传来急报!” 戚显伸手,掌中落了一物,他将军报打开,脸色倏然一沉,黑黢黢的似在骂人。 “发生了何事?”杜允紧张道。 “叛军偷袭,荆门五百守军全军覆没,叛贼已夺峡州,南下朝江陵而来。”戚显下颌线紧绷,一双眉眼犀利。 ‘砰’的一声,肖怀从椅子上摔了下去,酒醒了,诧然失声:“什、什么?!” 戚显黑着张脸霍得起身,“杜大人、肖大人,还请下令整军,即日出发剿灭叛军!” “可你已调任,此事不合规矩。”杜允皱眉道。 肖怀任知府,杜允为通判,江陵府大小之事,皆需由其二人共同决断,加盖官印。 饶是戚显为江陵步马指挥使,也无权调兵,需得那二位下令。 戚显与杜允共事一载,自是知其规矩严苛,顿时道:“新将未继,旧令尚存,如今我还是江陵府的指挥使,还请二位大人下令,我等连夜出发。” 肖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恨不得将那古板晃醒,抓着杜允手臂道:“戚指挥使说得不错,如今荆门、峡州已失,那叛贼已经朝江陵来了!你再不允,我们几个的项上人头送回邺都也难辞其咎啊!” 夜半,府衙灯火通明。 杜允盖官印时,叮嘱一句:“不日那位曹爽大人到了,便要将你从战场上替下,凡军令,皆听他之意,可否?” 戚显:“可。” . 邺都,近日各大客栈爆满,往来皆是面生的书生装扮的文人墨客。 “听闻此次春闱,太原王氏那位也下场了?” “这位兄台,你这消息便不够灵通了,那玉江楼里新添了一副墨宝,便是那位的。” “当真?我想去瞧瞧,可有人同去?” “我也去!若是有幸,说不准还能瞧见人,切磋一二呢!” “那你就想多了,有位仁兄在玉江楼蹲守几日,也未曾瞧见人。” 而此时,那位街谈巷议的人,正臭不要脸的在泡谢蕴家的汤池。 院中一颗粗壮石榴树,枝叶光秃秃。 树下摆放着一张石桌,廊下日头正好,谢蕴靠在躺椅里,被晒得舒服眯眼。 最是橙黄橘绿时 第43节 忽的,后面传来响动。 她头也不回道:“泡舒坦了?” “当真是好东西”,王观缓步行来,喟叹一声,与她身旁的凳子坐下,“这宅子怎么找的?我也想买个有汤池的。” 谢蕴闻言合上书卷,忍不住笑,“我叔母的嫁妆,这次出嫁时,给我当了陪嫁。” 王观顿时无语凝噎,“是我妄想了,这有活水汤池的宅子,全邺都怕是都寻不出几座来。” 谢蕴笑得十分满足。 王观抢了她手中书卷,翻了几页,而后问:“怎的突然和离了?那戚钰待你不好?” 他问着,视线重落回到谢蕴脸上。 谢蕴倒了杯茶捂手,抿唇笑了笑,“他太傻。” 这回答,是王观始料未及的,顿时眉头轻动,诧异瞧她。 谢蕴却不愿多说,反倒是问:“你不温书吗?” 王观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喉咙滚了滚,溢出一声轻笑,举起手里的诗词书卷在她头上轻拍了下,骄狂道:“给旁的考生些活路吧。” “……” 几年不见,他还是他。 谢蕴知其才性,颇为自在道:“那正好,我们去登高吧。” 王观深吸口气,有些无语,“……三月三,别人家的小娘子都在采花踏青。” 谢蕴狐疑瞧他,“你想采花?” 王观眼皮顿时狠狠一抽,颇为咬牙切齿,“我要中探花!” 春闱在三月五,谢蕴与崔芙一同送王观入了贡院。 回府时,马车上。 谢蕴问:“姐夫近日身子还未好?” 崔芙摇摇头,“自罚过,身子便没好过,这几日天暖,倒是不那么咳了,衙署那边告假多日,好在他未担要职,上峰倒也不为难。” 谢蕴瞧着她面色并未轻松,心下思索,怕是那顿脊杖,程怀落了病灶。 崔芙说罢,静默一瞬,又呢喃细语:“我那日从你宅子离开,路上被程敬堵了。” “嗯?”谢蕴一股气瞬间窜起。 “他说是要与……戚家二爷出去一趟,将他府上私印给了我,说是让我替他保管,待……归时再还……”崔芙垂着眼,声音隐隐发颤。 私印,这是将全部身家交由她保管了。 谢蕴拧着眉,却是说不出话。 “你如何想?”谢蕴问。 崔芙抿了抿唇角,“我想还给他……无恩怨,无牵扯……” 谢蕴张了张嘴。 崔芙性子柔,从前谢蕴在崔府跟随崔石先生学画时便知,崔家小辈但凡惹了什么祸,都求崔芙帮忙求情,崔家上下疼她,自也随她意。 但偏生程敬却如狼一般,崔芙推拒不了,这才牵扯不清,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是不加以阻止,怕是崔芙难逃上世的命运。 可她如今,也着实没法子。 马车在糖水巷停下。 谢蕴下车,便见几个玩闹的小孩儿停下来瞧她……手中的糖盒。 这糖,谢蕴是给听雪买的,见状,抿唇笑了笑,拆开来,分了几颗给他们,温柔道:“去玩儿吧。” 这巷子里住的皆是家境殷实者,男子五岁启蒙,小姑娘却是扎堆的玩乐,等得稍大些,学些女红。 世道皆如此,谢蕴心下微叹。 忽的,她的手被一团软绵绵握住,垂眼,只见那三四岁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仰头眼巴巴的瞧她。 “姐姐,我能跟你回家吗?” 谢蕴:“……” 余光扫过旁边几个,也睁着大眼睛,一脸的向往之。 谢蕴忍不住莞尔,“去与家里说一声,然后再过来。” “好!” 几个小孩儿顿时兴奋哄散,不过片刻又聚了回来。 谢蕴领着一群小神兽回来,吩咐问月去端些点心来。 “姐姐,你家好漂酿呀~” “姐姐,鱼鱼!” “好多书哦!姐姐和我哥哥一样厉害!” …… 谢蕴不知她们想做什么,任由一个个迈着小短腿哒哒哒的逛,吩咐人仔细照看,自己坐在檐下椅子里翻看游记。 听雪听见动静跑来,再一看她家姑娘带回来的糖盒几乎空了,险些没憋住哭出声。 谢蕴忍俊不禁,低声道:“已经让人去给你买新的了。” 听雪吸吸鼻子,瞬间被哄好了,摸了块糖塞进嘴里,钻进了小孩子队伍。 好半晌,谢蕴从手上游记中抽神,这才惊觉,好像那吵闹声停了许久。 她合上书起身,往外面走。 刚出院子,便瞧见园子鱼池旁,几个小姑娘排排蹲,跟长起来的蘑菇似的,那大些的蹲在中间,似是拿着石子儿在地上划。 “这便是你的名字啦!”听雪道。 其中一个小姑娘激动得脸蛋红扑扑,肉手手直拍,“听雪姐姐棒棒哦!” 其余几个也满脸激动,“我也要!” “别急,一个一个来,我都会!”听雪挺胸骄傲道。 “哇!听雪姐姐好腻害~~~” “那自然!”听雪抬着小下巴,十分得意,夸耀道:“都是我家姑娘教的好,我家姑娘读过许多书,认识好多好多字,比世上好多男子都强上千倍万倍!只可惜,朝廷不给女子科考,不然,我家姑娘定是状元郎!那榜下捉婿的人家,怕是得因我家姑娘争破头!” “哇!!!”吸吸小鼻涕,双眼冒金光,满脸崇拜。 谢蕴:“……” 脸红了。 第34章 乌水畔 谢蕴走过来, 在听雪脑袋上轻敲了下,教训道:“莫要浑说。” 人言可畏,若是这话被人传扬出去, 只怕是落在旁人耳朵里, 是谢氏不满朝政。 听雪吐了吐舌,乖乖闭嘴。 忽的, 一个小姑娘站起来, 抱住谢蕴的腿,仰着脑袋, 奶声奶气道:“我可以像姐姐一样腻害吗?” 听雪顿时‘嘶’了一声。 别吧, 太苦了…… 谢蕴垂眸,对上那双清澈又期待的眼睛,动作轻柔的将她松了的发绳重新绾好,而后问:“读书需认真, 不会整日在巷子里玩乐,教你读书时, 不可吃东西, 若是教你几回, 还是不会, 会罚你抄写, 甚至是打你手心, 可还愿意?” 小姑娘肉眼可见的吞了吞口水, 瞧着谢蕴的目光都紧张了, 眼珠子转了转,咕哝问:“我阿兄在学堂也打手手吗?” 谢蕴微微颔首。 却见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 学着刚才听雪那般,挺着小胸脯骄傲道:“我爹爹夸我比阿兄腻害, 他能,我也能哦~” 谢蕴弯唇笑,刚要开口,一窝蜂涌过来,她被团团抱住。 “我也要!” “姐姐也教我~” “我、我也要读书哒~像姐姐腻害~” 如今世道,家中女子多是男丁教习几字,能读千字文便罢了,稍大些,家境殷实者,多学插花品茗,焚香点茶,望能高嫁。 谢蕴教习之事未宣扬,但也没瞒着。 不过几日,巷中不闻闹童声,家里孩子能歪歪扭扭写出一两个字时,几户人家才得知。 傍晚时,乌云蔽日,问月将答谢的人家送出门时,啪嗒啪嗒落雨了。 听雪站在廊下吃人家送来的柿饼,瞧见问月回来,笑眯眯感叹道:“姑娘若是每日都收两个小孩儿就好啦!” 问月噗嗤笑了声,擦擦头上的雨水,道:“想得美,还想日日都有人家送来的小零嘴吃。” 听雪嘿嘿笑了两声,将柿饼分给她吃。 问月尝了一个,往屋里瞧,“给姑娘留了吗?” 听雪晃晃脑袋,笑得十分满足,“姑娘说不吃,都塞给了我。” 问月张了张嘴,瞧她傻乐模样,又咽了回去。 不过半刻,雨势渐大,天色黑沉沉的。 用过晚饭,谢蕴沐浴后,让她们早些回去歇息,自己也上床安置。 烛火熄灭,转瞬间坠入了梦境。 夜黑雨紧,更深露重。 睡梦中,谢蕴眉头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