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善》 分卷阅读1 ?  劝善 作者:啼笑 错事 好像风雪是从太平山那边刮过来的。同漫天风雪一起来的,还有那人。 李暮低伏在路边枯草堆里,她披着件白色大氅,将帽兜戴起,脸上蒙层白布。她极其怕冷,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道弯眉,和眉下一双妙目,正是紧紧盯着道上唯一的人瞧。 那是个和尚,左手持着一根竹棍,右手拿着串念珠,风雪大,他白色衣袍在空中翻飞,几欲同茫茫雪融为一体,却是身姿挺拔,一步一脚印,迎着风雪走,好似一株劲竹。 那隐在雪地里的人好像看和尚看入迷了,长睫毛上落了些细小雪片也毫不在意,只是任由它们随着眼睛的眨动扑簌簌抖着。 “喂,还动不动手?”江笙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蹲在李暮旁边,顺道提起剑柄,不轻不重敲了敲她后背。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姑奶奶从茫茫白雪里辨出来。 李暮猛然一惊,侧转过身子做出防备姿态,提肘便要出招,见是江笙后撤了力道,可还是推了他一把,并狠狠瞪住他。 江笙嬉笑着做了个鬼脸,嘴边衔一根草,没脸皮地凑过来,悄声问:“都跟了这和尚大半天了,姑奶奶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给个准信。” “再等等。”李暮继续盯着那和尚,只见和尚突然停了脚步,瞧着地上一阵子。李暮纳闷,这傻和尚在看什么。 江笙未觉察到旁边人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儿地劝:“跟了一路,我看这和尚没什么大本事,那外头传的或许都是唬人的玩意儿,瞧他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哪像是能打的? 这天寒地冻的,我俩也遭罪,不如速战速决,把人杀了把东西抢过来,早些回去交差。还是老规矩,我杀人,你……” “闭嘴。” 江笙不停往外蹦的话教李暮短短两个字就给堵住了,他正要理论,见李暮目光落在路上一直未挪过,便也顺着望了过去。 “这蠢驴,在做什么?”他有些惊讶,嘴巴张得开,那根枯草落了下去。 只见路上的和尚,半跪在地上,像是在埋什么东西,埋好后,他又往上头压了一颗石头。末了,立起一掌,捻着佛珠,好似在默念些什么。 “他莫不是将那玉佩埋在这里头了?”江笙问。 “走,到前头去等这和尚。”李暮挑起眉毛,将面巾扯下,侧头对李暮说。她有些兴奋,语气里是抑不住的上扬,因为心情好的缘故,面孔更显明艳。 江笙隐隐猜出了李暮的意图,有些不悦,皱眉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任性。” “我自有分寸。”李暮起身,抖落大氅上的雪,走远几步后,将帽兜放下,露出一头乌发。 江笙撇撇嘴,又回头打量了和尚一番,那和尚又在赶路了,茫茫风雪里,只见得一个背影。 “快来。”李暮回过头喊,风将青丝卷,又顺着脖颈处的缝隙钻进来,她冷冷一哆嗦,搓搓手,重新戴上了帽兜。 “来了。”江笙低低应着,顺手折了根枯草叼着,满肚子怨与惑。他实在不明白,这和尚,究竟是哪点惹起了李暮的兴致。 天已渐黄,风雪还在下。棚上的干草被寒风吹得瑟瑟,可怜地抖动着。李暮收着肩,背部微微佝偻,借着炉边锅上的腾腾热气取暖。 “这和尚,怎得还不来?”她小声嘀咕,边说边将手窝在那白腾腾的热气中。雾气濛濛,遮住人眼。她看前方情况看得不真切,只能瞧个大致轮廓。 瞧了半天,也不见个人影,无聊至极。她伸腿将旁边破凳勾了过来,坐下来低头卷着袖子玩。她早已换了衣裳,穿一身厚重的深色棉袄,头上裹着块粗布。 “嘘——”旁边传来声响。 李暮回头,见江笙隔空扔个来一个背包,她伸手接住,边解开边问:“这是什么?” “用来对付那和尚的。”江笙拎起旁边的壶,给自己斟了一大碗茶。热茶下肚,驱散寒意。他瞥一眼李暮,不自觉又多瞧了几眼,她素来喜欢弄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现今粗布荆钗,素面朝天,倒又是别一番感觉。 “这是什么?”李暮捏起一个白色瓷瓶,抬头问。 江笙别开眼,喝一口茶掩饰:“五毒散,下在茶里,正好取了那蠢驴的性命。” 李暮皱皱眉,将它扔在一边,又继续翻捣,掏出个红瓶,问:“这又是什么?” 江笙手腕一抖,险些教热茶烫了嘴,他迅速放下茶碗,倾身将那红瓶从李暮手中夺过,塞进腰间,敷衍道:“你用不上的。” 李暮奇怪看了他一眼,可她心思不在这上头,便也未细究,边翻边问:“你这里有什么是能教那和尚好好听话的?” “没有。”江笙道。 “迷魂散?”李暮拿出一个褐色小瓶,盯着瓶底瞧,这瓶底上写了几个字,她刚好都认得。 “教那和尚晕过去的。”江笙答。 李暮摩挲着瓶 分卷阅读2 底,思忖片刻,将这瓶子收起来了。江笙这家伙,收集的尽是些要人命或要人死生不如的药粉,她不想让那和尚太遭罪,可她又不想赤手空拳同那和尚硬碰硬,倘若那和尚真是个高手,谁落下风也不说不定。 李暮不喜欢吃亏,她以为,使些手段便是最稳妥又讨巧的方法。 “先前我同你讲的可记得?”李暮问。 “记着呢。”江笙放下碗,又要倒一壶茶,被李暮呵住了。 “你喝光了这茶,待会和尚喝什么?” 江笙撇撇嘴,停下动作。李暮继续说:“那和尚若追上了你,你便尽管同他兜圈子,逗逗他也无妨,到江宁城后便告诉他真相。到时他回头寻我,必然是寻不到。我们在封城会和,你扮作那和尚模样,拿着玉佩进太子府。” “这招真损,可怜那小师傅,要被你耍得团团转。”江笙惺惺作态,叹息道。 “假慈悲。”李暮打个结,将行囊扔回给他。江笙的毒辣手段她是见识过不少。 “多学学那和尚,慈悲为怀,入了太子府,别教人看出破绽。”李暮顶开瓶塞,手指轻叩瓶身,倒出好些粉末落在壶里。 “瞧——”江笙扬起下巴,示意她看身后。 李暮转身,只见隐隐热雾后,弯道处现出个人影。 “快走。”李暮将凳子踢回原处,将袖口的褶皱铺平,低声急促地对江笙说。 江笙将包袱背在肩上,一个跃身,便隐入草棚后的山林里。 周亭抬头看了眼天色,停下脚步,盯着前头草棚看,好像在思忖什么。李暮站在雾气后头,那和尚的模样,她是越瞧越欢喜,虽然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他身形中透出来的那股清寡,似是蛊,教她心神不宁。 见到和尚的迟疑,李暮勾出一丝笑,从雾气后头走出,笑盈盈对周亭说:“小师傅,天寒地冻,要不要喝碗热茶?” 周亭立起掌,施了一礼,望着那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不疑有他,依言走来。走近了,他清泠说两个字:“谢谢。” “小师傅无须多谢。”李暮一双眼睛像狐狸般魅惑,眼角眼尾都稍带些锋利,似钩子,勾人魂魄。她深深看了和尚一眼,周亭被这一眼瞧得顿生不安,又犹豫起来,好像面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不过只一瞬,李暮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学着和尚的模样,双手合十,虔诚地施了一礼。再睁眼时,里头一片无杂,哪里见到着方才神情。 “师傅是赶了一天路?坐下来歇歇吧。”李暮将手在腰上围着的布巾上擦了擦,旋即利索收地拾出一张桌子,将周亭往桌边引。 周亭放下戒备,在桌前坐下。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与山下的人接触。他将竹竿靠放在桌边,往腰间摩挲着。 李暮瞧住了他的动作,细细道:“师傅这碗热茶是不收钱的,小女子在此设棚,是为后人积攒福报。” 周亭听了她这话,手下顿了动作,捻住佛珠,又一行礼,道:“姑娘心善,必有福报。” 李暮眉梢眼底皆是笑意,颊边梨涡隐隐现。她在周亭对面坐下,双手撑住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问:“小师傅说说,福报是什么?” “世间事皆有因果轮回,种善因,得善报,行恶事,尝恶果。”周亭正襟危坐,神色清冷,明明是个弱冠少年郎,这双眸子却似孩童般,漆黑如墨无欲无邪。 李暮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着周亭,好似在认真思索着他说的话。实际上她想得却是,这太平山的山水果然养人,将周亭养成了这么个温润如玉的人,等日后得了空闲攒够了钱,她定要带着李鸣去太平山上住上几个月。 李暮思绪翩翩,全然未知自己的长久注视已使得面前的小师傅有些无措与尴尬。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周亭白皙的脸上已染了层薄红,眼眸低垂,盯着桌上的木纹瞧。 他的羞涩让李暮觉得格外有趣,李暮知人情世故的时候早,自入行后便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黑的灰的红的她都见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贪欲与罪恶,或多或少。 但是,周亭不一样。李暮从他眼底见不着一丝欲念,他就同身上穿的那件白袍般,纤尘未曾染。他是那种会大发善心替路边的死鸟念经超度的人,他是那种会天真相信荒山野岭的陌生人的“善意”的人。 他是个小傻子,李暮想。 李暮天生有几分坏,对上周亭这样的人,她就是忍不住想再“欺负”他几分,想看他一张脸烫红如煮沸的虾子时的模样,想看到他慌张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时的模样。于是,带着一肚子坏水,李暮压低嗓子,故染几分情意,问:“小师傅说,善恶有报,那恶人行了善事,还会有善报吗?” 周亭听得她声音,心砰砰跳,依然垂着眸子,清冷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李暮见他耳垂边也渐浮微红,心觉畅快,却是不动声色,继续说:“我今日却行了件错事,师傅可知是何?” 周亭觉得身下凳子像是长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刺,他想要拿起竹 分卷阅读3 竿逃离,却又不得。他不知如何应付。他隐隐觉察出李暮对他的心思不纯,可又却怕是自己多心拂却了姑娘的一番好意教姑娘伤心失望。 可怜周亭未涉世间事,不知如何处置人情,更不知如何待男女之事。此时,左右为难,不知所措,唯余煎熬。 “师傅,你可知是何事?”李暮不肯轻易放过他,步步紧逼。 “不知。”周亭捻住佛珠的拇指被硌得生疼。 “师傅真不知?”李暮突然贴住了周亭放在桌上的手。周亭如惊弓之鸟,将手拿开,愕然抬头,望着李暮。 李暮眼睛亮晶晶的,里头不掩“爱意”,她热烈地对周亭说:“我喜欢小师傅,我对小师傅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李暮这句话像是溅落原野的一点火星子,猛烈燃烧着,连着眼底那两簇火,交织缠绕,将周亭团团包围,周亭被困其中,不知所措。 月下 “姑娘……”他茫然地寻觅着合适的词句,脸果真烫红如熟虾。 李暮的坏心思得到了满足,也不再继续捉弄周亭。她做出娇羞模样将手背抵住嘴唇,轻轻一笑后旋即解释道:“我是同小师傅说笑呢。” 周亭愕然,一时更不知如何回应,眸子里满是迷茫与无措,转而流露出一丝歉意,好像做错了事的是他。 “小师傅,对不起,我不该拿你寻开心。我去给你端碗热茶。”李暮收住了笑,眼神怜怜,求周亭谅解。 “无碍。”现下,周亭只想尽早离了这教他心不安生的地方。 李暮拎来一壶热茶,往破瓷碗里倒,边倒边说:“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师傅别嫌弃。”说完便端着热茶递到周亭面前。 “多谢。”周亭伸手去接,未料李暮手腕一抖,那碗热茶朝里倾斜,眼见要撒到她露出来的那一截细细手腕上,周亭站起身来,倾身过去,袖子一挥,将那滚茶挡了去,旋即又将茶碗从李暮手中稳接过来。 千钧一发,只不过眨眼,便教他轻而易举给化解了。李暮望着他,心中暗叹,这和尚果然有几分本事。 她扫见周亭衣袖上的水渍,伸手要去摸,却被周亭抬手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师傅衣裳湿了,可要到炉边去烘干些?”李暮神情有些讪讪,问。 “无妨。”周亭自知自己应付不了李暮,又怕她再行些教自己不安的事,唯有少言,尽早离开。 “哦。”好似周亭的疏离真伤了李暮的心,李暮失落一声应,语气里没了早些时候的热情,轻轻道,“那师傅快喝了这碗热茶吧,茶凉了,便不好了。” 周亭端起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茶碗将他的视线遮挡住了,他不知道,此刻,李暮眼睛里亮晶晶的,看着他那骨节分明的手,看着他微微滑动的喉结,看着他白净的衣袍,嘴角挂着一丝隐秘的笑意。 “多谢姑娘。”一碗热茶下肚,周亭终于卸下重担,匆匆道过谢后,拿起桌边的竹竿,起身就要离开。 “小师傅路上小心。”李暮在他身后叮嘱道,看着周亭匆匆背影,她终于忍不住笑,这和尚真有趣,自己不过同他开了句玩笑话,他便把自己当洪水猛兽了,难道我还真会把他吃了? 周亭还未走远几步,却突然被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了肩膀。江笙捉住他胳膊,粗声道:“你这和尚,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撞我?”说完,便伸手要去推周亭。 李暮坐在周亭原先坐的那张板凳上,撑着下巴看热闹。看了一阵子,那和尚确实是好身手,看似处于被动状态,却是次次将江笙的手挡开了,江笙果然没得手。 她冲江笙眨眨眼,旋即往两人这处走。“吵什么呢,你这泼皮太过无理,无缘无故欺负小师傅做什么?”李暮拦在两人中间,冲着江笙骂。 江笙骂骂咧咧地狠狠推了她一掌,李暮脚下一踉跄,往后跌。“姑娘小心。”周亭伸手拦住李暮,可李暮脚下一绊,“精准”地落入了他怀里。 周亭低头,又惊又有些气。他觉得,李暮是故意的。可还未等他将人扶开,李暮便乖乖地离开了。她转身对江笙说:“今日这事,便这么算了,你也别再为难小师傅。”说完,她掏出几个铜板,塞给他。 江笙接过钱,又囔囔骂了几句,才肯离开。 “此事,那人理亏,姑娘何必如此?”周亭说。 “那小师傅以为当如何?”李暮问。 “劝他改过,劝他向善。”周亭答,他下山入红尘,便是为此而来。周亭久不能悟道,求问高僧慈济。慈济同他说:“你二十年皆在太平山度过,未入红尘又如何出红尘?” “何是红尘?何入红尘?何出红尘?”周亭问。 师傅慈爱地望着他,却未答他的问,只是说:“我曾欠太子一份恩情,你拿着这信物去寻他,到时,自会明白。” 周亭接过玉佩,却是不解。 “你虽入红尘,渡己,更要渡人。”慈济叮嘱他。 周亭谨记,便是一心想着劝人 分卷阅读4 向善。 “傻瓜。”李暮轻笑,说,“这世上恶人,可不知他这一个,你莫不是要一个个劝?” “见一个,劝一个。”周亭坚定回答。 李暮摇摇头,笑盈盈看着和尚,说:“小师傅,你还是太单纯了些。” 周亭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突然觉得脑中一阵眩晕,他看着李暮,李暮依旧笑着,不过渐渐变成了虚影,小师傅,小师傅,他看李暮好像在关切问些什么。 “五,四,三……”其实,李暮是在倒数。 “二,一。” 周亭眼前一黑,晕倒过去。李暮蹲下身来,轻轻喊:“和尚,和尚。”那张好看的面孔无任何波澜,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还有一张红嫩的薄唇。这和尚,生得是真的好。李暮再次慨叹,她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拨弄拨弄那密密的睫毛。刚伸出手,一片雪花恰好落在指尖,指尖一凉,她猛地清醒过来,将手缩回。 “还不出来。”她站起身来,喊。 江笙从后头走出来,扫了眼躺在地上的和尚,问:“得手了?” 李暮松开拳头,一串玉佩在空中晃荡。江笙想要拿过去细细看,李暮却将它收回了,狡黠一笑,说:“把那几个铜板还给我。” “小气。”江笙敲了她一脑袋,把铜板扔还给她。 “喏,把这和尚搬到草棚里去。”她说。 “不搬。为何要搬?”江笙不乐意了,他向来懒,不喜欢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躺在雪地里,怪可怜的。”李暮道。 “罪过罪过,你对人家小师傅起了这般罪恶的心思。”江笙双手合十,连连摇头。 “去你的。”李暮踢了他一脚,“搬不搬?” “搬搬搬。”他连忙应承。 “到时这和尚醒了,你能拖他几时便几时,我们在封城会和。” “好——”江笙吃力答,这和尚还挺沉的。 “你真要从北地绕回去?”江笙将周亭放下。 “嗯,那和尚醒来,必是往前追。”李暮蹲在柜子前,不知在翻些什么。 “北地有两条路回封城,其中一条要经雪山,那路艰险,你莫要走那条。”江笙说。 “我知道。”她从柜子里摸出条破布毯,屏住呼吸将毯子在空中抻了抻。江笙捏住鼻子,拍了拍面前的回,隔开距离,皱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暮没回他,不过一转身,俯下身子,将这破毯子盖在了周亭身上。 “……”江笙看呆了。 李暮弯下身子时,又贴近了周亭的胸膛。她知道,里头一颗有力跳动的心,方才,在周亭怀里,虽只一瞬,她却已听清了。 傻和尚,下次放聪明点,莫要再被骗了。李暮将周亭垂落在外头的手也放进了毯子里,在心里默默说,不再见了。 “……”江笙猛烈咳嗽。 “走了。”李暮淡淡看他一眼,扔下两个字。“欸,等等……”江笙还想拉着她再调侃几句,却是没机会了。 李暮往太平山方向走,这是周亭来时的路。天已黑,一轮明月孤零零挂在上头,太平山高大的山脉在夜色里缓和起伏。李暮又换回了原先的衣裳,白色大氅与月色交相映,浑身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她已经赶了大半夜的路了,前头是月门关,过了月门关,便又是一程,她这样想着。心中已有计划,一颗心便突然松了些,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白袍和尚,那和尚,该是正被江笙耍得团团转吧。 她扑哧一声笑,纵身一跃,落到路旁树上,倚靠着枝干,整个人放松下来。先在这里歇一宿,明日去过关。 李暮伸手将折下了一小簇枝叶,没了枝叶阻拦,看月光看得更清楚。李鸣那傻小子在做甚么,李暮想,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天,两天……等接完这趟差她便去看一看那傻小子,等再干几趟,她便同宋意说不再干了。 先前,宋意答应过她,只要她肯认真听话乖乖办事,到时候了,便让她回去。到那时候,有钱有时间,她便带着李鸣四处去走一走瞧一瞧,不,不能到处走,李鸣身体不好,需要找个山水好的地方静静养着,太平山挺好的,挺好的。 李暮掏出了那块玉佩,对着月光,细细看着。这块玉佩真是好看,衬着清辉,温润无比。李暮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好像看入了迷。恍惚间,她见着树下好像站着个人,那人还有点眼熟。 她将玉佩放下,挪挪身子,定睛一瞧,身形一晃,差点摔了下去。 “和尚。”她低低惊呼。 月光描摹着周亭的五官,他瞳孔漆黑,面上无什么表情,只是在树下一动不动盯着李暮瞧,像一头沉默的野兽。或许真是做了亏心事心有愧疚,李暮被他盯着有些发怵。 和尚,周亭在心里默念,白天时李暮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恭恭敬敬称他为一声小师傅。他知道,树上的那个姑娘,是个骗子。 李暮与周亭,树上和树下, 分卷阅读5 两人隔空对望。李暮将玉佩悄悄藏了起来,她想,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便跑。她做好了接受周亭滔天怒火的准备,她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姑娘,可是捡到了我的东西?”周亭问。 遇险 李暮未想到和尚竟是问这么一句话,这话出乎她意料,倒是叫她有些“难为情”起来。 “什么东西呀?”李暮身子放松下来,撑住脑袋,将胳膊肘靠在树干上,歪头看住周亭。 “玉佩。”周亭说了简短两个字。 “玉佩?我没见着过什么玉佩?”李暮笑道,她藏在大氅里的手却是在细细摩挲着那块玉。 “就是姑娘方才瞧的那块。”周亭眼睛眨也不眨,站在树下,月光流在他身上,好一个出尘的人。 “我方才瞧的那块,是我自己的。小师傅怕是弄错了。”李暮说惯了谎,舌头都不打结。 “我没瞧错。”周亭语气坚决,不容人驳斥,他朝李暮伸出手,摊开掌心,道,“还请姑娘将它还给我。” “那是我的。”李暮晃着两条腿,她好像认定了周亭不会轻易与她动手的,开始无赖起来,坐在树上,笑盈盈看着下头的人。 借着月光,她看见那和尚一直无甚么表情的脸起了丝波澜,秀气的眉毛拧起来,眉间隆起一座小山,是带着些怨,却又无甚么办法,只得无可奈何。 这和尚脾气真是好,李暮想,她忍不住继续去逗他,想要去瞧瞧他的底线在哪里,于是得寸进尺。 “小师傅真想要这块玉佩?”李暮对着周亭喊。 周亭仰头看着她,寒风呼呼响,将李暮身后的枝叶吹得东摇西晃,李暮被大氅包裹着,显得整个人十分瘦小,周亭看她在空中晃荡的两条腿,有些疑心她会不会被风刮走。谁知,下一秒,她整个人真就“飘”起来了。 “小心。”周亭往前走一步,却见李暮稳稳落在面前。见他动作,没脸皮的李暮笑嘻嘻问:“小师傅可是担心我了?” “你小心些。”周亭语气突然变得冷淡起来,只是匆匆说一句。他倒真是明白了,这姑娘不但是个小骗子,还是个会功夫的小骗子。 见周亭表情突然冷下来,好像还有些生气,李暮转过话题,问:“出家人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小师傅心心念念要着一块玉佩作甚么?” “此物对我至关重要。”周亭答。 “倘若我说,此物对我也至关重要呢?”李暮身子微微前倾,盯住周亭,问,“师傅可愿将它让给我?” “姑娘要这块玉佩做甚么?”周亭竟然真有些相信了。 李暮挪开视线,低头摆弄摆弄衣裳,随后轻飘飘说一句:“我就是瞧它欢喜得紧。” 周亭轻轻叹一口气,道:“还请姑娘将它还给我。” “若我不还又如何?”她问。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姑娘本性不坏,只是一时迷了眼。我会一直跟着姑娘,规劝姑娘,直到姑娘改过。”周亭说。 好一个知错能改,李暮拿出玉佩,在周亭面前晃了晃,旋即又跃上了树上,她半靠着树,一条腿支起,对周亭说:“能得小师傅陪伴左右,行路必不会无趣。” 周亭面无愠色,寻了块干净地方,盘腿坐下,闭上眼睛。李暮哂笑,她倒要看这和尚能挨到几时。可第二天,她便开始后悔了,她后悔招惹上了这和尚。 日光出来时,雪已经停了。一夜好梦,将昨日疲惫驱散。李暮睁开眼,伸个懒腰,眺望远处月门关,正要启程,突然记起来树下还坐着个人。 她探过脑袋,往下瞧,周亭腰板挺直,保持着昨夜的打坐姿势。“真不再见了,和尚。”李暮张口无声说,说罢,轻轻跳下来,往前赶路。 可未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人喊:“姑娘等等我。” 周亭睁开眼,站起身,朝李暮走来。李暮置若罔闻,脚下走得飞快,却还是教周亭轻轻松松给追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 真是要命,李暮苦不堪言,一路上一言未发,若时光能倒流,她想,昨夜她是打死也不会多嘴乱说话的,当时真该“速战速决”。 “姑娘可是想明白了?”周亭见李暮今日与昨日状态截然不同,以为她是心生愧疚,不好意思再妄言。 他这话,倒是点在枯柴上的一把火,将李暮憋着的气都点着了,李暮挥掌朝他打来,咬牙威胁道:“和尚,你莫再跟着我了。” 周亭脚下挪步,轻松躲过。李暮见一招未成,又抬腿朝周亭膝盖处踢去,周亭侧身闪过,旋即出手挡下李暮往面门处劈来的一掌。 “姑娘莫要再行错事。”周亭将她推开,沉声道。 “和尚你倒天真得可爱。我同你讲,我从不讲对错。”李暮扳住他肩膀,左掌要打在他后背。正在这时,周亭反手捉住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也将她压制住。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亭心心念念要将迷途的人劝返 分卷阅读6 。李暮气息有些不稳,她与人斗,何时占过下风,今日只在几招内,便教人压制住,顿时又气又恼,看着这和尚还是一副劝人向善的姿态,更加恼。 “我说过我不讲对错。”她像是一头发怒的小兽,恨恨对周亭说,说完,便一脚勾住周亭,周亭被她这么一绊,脚下不稳,两人一同往地上跌去。 李暮趁着这空挡,想要脱身,却被周亭带着又跌了回去,她自是不甘,压住周亭的肩膀将他按在地上。 “和尚,不要再跟着我了。”她低着头,头发有些凌乱,有几缕还垂下来,落在周亭脸上。她面色微红,眼里满是怒火,恐吓他:“你再跟着我,我便要了你的性命。我不是什么好人。” 周亭望着她发愣,李暮见他呆愣模样,一腔怒火莫名熄了不少。她冷冷哼一声,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一回头,见周亭又跟了过来。 到了月门关下,李暮回头看着那和尚,心想既然已经做了恶人,便不妨再做一回,咬咬牙心一横道:“和尚,你真想要这块玉佩?” “姑娘可是真心悔改?”周亭问。 “此事我亦是受人所托,不能自行决定。待我回去同那人禀报后,再将玉佩还给你。”李暮说。 “好。”周亭毫无迟疑。 李暮一本正经,脸上全然未见玩笑意,道:“月门关往东走几里路,有一棵古榕树,你在榕树下等我。”说完便朝着关下西边道路走去。 周亭果然没有再跟来,她轻轻松了口气,可是很快又惴惴不安起来,她骗了这和尚好多回,那和尚却是回回都信她。李暮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若说第一回接触周亭,她是被他那份纯洁无暇给吸引住了,忍不住想要逗弄他。这回接触,她却是“良心”不安起来,有些不忍。 真可笑,对上周亭这样单纯的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杀手”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李暮回头望一眼,废旧城墙下,有一抹白影。但愿那和尚能早些离开,莫要再傻等,李暮想。 昨日,江笙同她说,莫要走雪山那条路,她说她晓得。未承想,今日自己倒真挑了那最危险的路走。越往前走,面前路越崎岖,李暮小心择路。日头还未散,寒意却愈发彻骨。她抬头看一眼,见那高大的雪山盖半隐没在云层里,见得不真切,打了个寒噤。 这路又险又绕,天变暗时,李暮竟然还未走到头。前途未可知,到了夜间,怕是更加艰难。李暮心中戚戚,那被周亭唤醒的难得的一丝“良心”又全没了。 臭和尚,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走这条路。她将满腔怨都发泄在了周亭身上,暗暗骂他。若不是那为了避开那和尚,她才不会走西边这条路。其实,她也还算是有一丁点良心的,没将那傻和尚往西边雪山骗。 “老天保佑。今夜,莫出差错。”李暮低低说了一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举着火把探路。 黑夜围合起来,前面是一处旷野,昨日的雪还有大半未消融,只见得一些黑色大石头突兀出来。寂静像是一只扼住人喉咙的大手,李暮极其讨厌这种过分的宁静,太宁静了,连风声都没有。 直觉告诉她,前面必不太平。这好似一场完美围猎的前奏,只待猎物入场,便是一场狂欢。李暮不喜欢成为猎物。 风是无声无息的,火焰跳动,光影交错,那些黑色的大石块忽明忽暗,诡异至极。李暮一手握紧火把,一手将腰间短刀摸了出来,今日是她运气太背。 她深深吸一口气,教自己猛烈跳动的心,稍微平复下来。忽然,她脚尖点地,借力往上一跃,跳到面前一块黑色大石块上头,俯下身,将火把往下探。 顿时,不远处尖嚎声起。只见下头一道黑影纵起,李暮拿火把一扫,那黑影又落下了。许多点幽绿无声无息地向着李暮所在的黑色大石块围合起来。 “畜生!”李暮猛地转身,短刀划过,刀下传来一阵痛苦呜咽,她脸上和刀刃都染了血。李暮将火把环扫一圈,下头都是狼,等着进食的贪狼。 那些狼显然畏惧李暮手中火把,迟疑着不敢上前,李暮不敢松懈,死死盯着下方。时不时有胆大的狼崽,试探着往前跃,却教李暮一记火把给吓退了。 前头又有一只狼跳来,李暮挥来火把,身后冷不防又蹿上一匹狼,她利落刺去,可很快右边又跃起一只。这些畜生狡猾得很,吃准了李暮一人,分身乏术,从四面八方接连试探着。忽地,李暮不备,教一匹狼搭在后肩,那狼爪子锋利,嵌入皮肉。 李暮忍住肩上剧痛将它砍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格外诱人,狼群接连嚎叫起来,攻势也愈发猛烈。李暮在躲闪间,脚下一踉跄,跌落下来,亏得她反应迅速,才未跌倒在地。可下一秒,就有狼扑了上来,她来不及防备,被扑到在地,手中火把也脱离。 那狼张口便朝她的脖颈咬来,李暮翻滚身子,手起刀落,划破了狼的脖颈,旋即要爬起来,可很快又有狼扑了上来。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了?”在那狼跃上来的一刻,李暮想。 洞穴 分卷阅读7 就在她攥紧刀准备拼死一搏的时候,那条腾空跃起的狼忽地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撞向一边。 “姑娘如何?” 火把落在雪地里,可怜地燃烧着,余光微弱,惨淡跳动。便是借着这几分惨黄的光,李暮看清了情势。那和尚,手中捻着一串佛珠,执着柄竹竿,还是那身白袍,同昨日从风雪里走来时一般模样。 李暮也辨不清自己那刻心情如何,她只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她没说什么话,单手撑地借力一个翻滚,捡起火把,将匕首上的血往大氅上随意一擦后,靠近周亭。 两人虽无言,却是默契地将背部相抵。狼群围拢上来,将二人困在中央。风在此时呜咽起来,雪粒被火光点得通红,人狼对峙,最后不知是哪一方打破了沉默的僵局,双方厮杀起来。 李暮同周亭且战且退,双方的背始终近贴着,未曾隔远过。在这场恶战里,他们是彼此最可靠的后盾。 “和尚,还有力气跑吗?”李暮单手撩起垂散的头发,顺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喘息着问。那些狼崽子好像杀不尽,若再耗下去,她同这和尚都要折在这里。 “能。”周亭沉声说。 “那便行。”李暮嘿嘿一笑,显得有些傻憨憨,“瞧着东边那条道了吗?”她将火把微微往右后移了几分,周亭正面对着那条路。那处,未被雪盖住,有稀疏几丛枯草附在路旁。 “嗯。”周亭应着,挥起竹竿打退了前敌。 “跑。”李暮急促一声说,两人脚下快步退着,向那处缺口奔去。狼群奋力往前追,李暮替周亭护着后方,那群狼崽子越奔越近,露出满嘴锋利的牙。忽然,李暮停下脚步,轻蔑地笑了笑,只见她手腕顿下,扬手将火把往地上一扫。 烈火枯草,刹时,通红的光闪耀起来,一道火线将人与狼纵隔开来。周亭转过头,只见李暮举着火把,也回望住他。风将她头发吹散,她白皙的脸上染着许多血渍,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她身后是烈烈火焰,她正对着他,眉毛挑起,嘴角咧着,骄傲又自得。 “和尚,”她开口,正要向他“炫耀”,却见周亭脸色突然变了,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对面那白影几乎是飞过来的。周亭揽住她的肩膀,绕到她身后,随即李暮感觉到他的胸膛贴紧了她的后背,身后传来闷闷一声哼。 “和尚——”李暮失声大喊,她猛然转身,一手抵住周亭,一手将刀尖精准狠辣地刺向伏在周亭背上的那匹狼脑袋里。 那狼松了口,无声地滑落下来。李暮匆匆扫一眼,周亭背上血肉模糊,可怕得很。她小心翼翼绕开伤口,扶着周亭往道上走去。 “和尚,你等等,到了安稳地,我替你处理伤口。”她话语里有些焦急。 “无碍。”周亭答,他还是那般不悲不喜,只不过,语气里多了几分虚弱。 走了一阵子,李暮寻到一处洞穴,又不知从何处拣了些干枝。一丛篝火在洞中旺盛燃起来,将逼仄的洞穴照得通亮。外头又起大风雪了,风在黑夜里搅和着,漫天雪花狂飞,好似末日。洞口一块突起的巨石将外头的风雪挡拦住了大半,辟出小小一片安稳天地。 周亭盘腿坐在篝火旁,他额上冒着细细冷汗,唇色发白,一张脸更是惨白得有些吓人,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得同飘飘乎的一片雪花般。 “和尚,你若是痛便哼出来。”李暮看一眼周亭,收起在火里灼的短刀,低头在腰间摩挲,未几,掏出一个小瓷瓶,她低头用牙将瓶塞咬开,走到周亭面前微俯下身来,将瓷瓶递给他,周亭迟疑着接过。 “你……”李暮嘴里咬着木塞,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周亭愣在那处,一动未动。李暮蓦的皱紧眉头,又呜呜呀呀不知说了什么,旋即她有些不耐烦地伸手往周亭衣领处探去。 周亭准确地捉住了她手腕,一脸正气问:“姑娘作何?” “松开。”李暮狠狠瞪他一眼,气呼呼说。她腹诽着,这和尚,还真就把我当成是要占他便宜的色鬼了。 “姑娘说什么?”周亭问,他在忍着背上的痛,话语里有些细微颤抖。 李暮见他这般啰嗦,更加气急,咿咿呀呀一连串更听不清在嚷嚷些什么。周亭缓缓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将她嘴里的瓶塞拿出了。 “你这臭和尚,我是那种急色的人吗?姑奶奶我是瞧你有几分姿色,对你是有几分欢喜。可我也不是色中饿鬼,也不是不分……”李暮嘴里的话,就像开了闸的洪水,猛烈地灌了出来,待到她意识过来时,已是出口成章,水泼出去收不回来了。 “你,我,你……”李暮瞧着周亭脸色,尴尬起来,她也没想到周亭会突然有那一动作。她支支吾吾寻着解释,“那,你,方才我……” 很快她的话语又含糊起来,因为周亭那厮,将瓶塞又给她堵回去了! “臭和尚,你……”李暮气急败坏,咬着瓶塞恨恨骂了几句,周亭不知道她在骂什么,其实李暮也不明白自己究竟骂了些什么。她想,就这样吧,省得再尴尬了。 分卷阅读8 嘟嘟囔囔骂了几句,李暮冲周亭衣领处扬扬下巴,周亭这回却是心领神会,纤长的手指将层叠交领慢慢剥开,一重又一重,直到露出小半个胸膛和厚实的臂膀。看得出来,他在太平山上定是时常习武,那紧实的肌肉便是最好的印证。 李暮脸微微有些红,这是她第二次瞧男人光.裸的身子。 她第一次瞧着的,是江笙的。那时,她刚接任务,兴冲冲去找江笙。旁人告诉她,江笙在莲香楼的销魂窟里。李暮不解,问,销魂窟在哪?那人嘿嘿笑着,露出一排大黄牙,神秘兮兮地对她说,你去瞧瞧就知道了,逍遥快活极了。李暮暗骂,江笙那家伙有乐子不叫自己。她边说边蹭蹭上了莲香楼,直嚷嚷江笙不讲义气。 待她要推开门时,江笙正袒着胸膛将门打开,李暮刹住脚,低声尖叫着捂住脸,闷声道,你不要脸。可她嘴上虽是这么说,却还是抑制不住好奇,悄悄露出了指缝,细细打量着。 江笙哈哈笑着,敲了她一脑袋,说,你这时候跑上来做甚么。 宋意给我派任务了,你说过,第一次会带我的。李暮还在偷偷瞧,看得有些面红耳热。只是,接下来她却是彻心凉了。房间床帐里传来一个莺莺女声,喊着江笙回来。 江笙伸手揉了揉李暮的脑袋,哄弄她,你先去下头玩儿,我既承诺过的事,便不会忘。 李暮撤下手,“正大光明”认真盯着他瞧了一阵,然后狠狠踹了他一脚便跑开了。 你这小姑娘,蛮不讲理,江笙在背后笑骂她。他不知道,可李暮知道,自己平生第一次懵懵懂懂的爱恋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李暮从周亭手里拿过瓷瓶,绕到他背后,她小心捏住周亭的衣领,将衣服又往下褪了几分。周亭背上散发出微微热,李暮心有些扑通急跳,她小心清理着伤口,用刀尖将被血肉黏住的碎衣物分开,牵扯到伤口时,周亭轻轻嘶了一声,背部微微拱起。 李暮侧头将瓶塞吐掉,又蹲下几分,轻轻吹着气。风凉凉的,周亭觉得背后伤口灼热的疼痛好像消减了些。 “谢谢。”他说。 “该是我谢谢你。”李暮专注地清理着伤口,“忍着些。”说完,她便将药粉撒了上去,这创伤药她随身备着,因为接任务时,生死难定,她经常受伤,是在鬼门关捡命活。 待一切收拾妥当,李暮才长长舒了口气。她将短匕首收起,坐在篝火旁,伸出手去取暖。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教她冲昏了头脑,她竟忘记了自己原本同这和尚是冤家债主的关系。 鬼使神差的,她问:“和尚,你是怎么寻来的?” “……”闭目养神的周亭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焰。 李暮暗暗揪了自己大腿一把,你啊你,怎么这么糊涂。 “姑娘莫要一错再错了,今日我能救得了你,明日如何,后日如何?善恶有报,姑娘若一意孤行,日后定要尝恶果。” 李暮向来不乐意听这些道理,善恶有报的道理她何尝不知道,小时候父母便是这么教导她和李鸣的。那时,她坚信,善恶有报,她坚信,做坏事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往后的事,便教她,不是这般道理的。活下去,她能活下去,李鸣能活下去,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信奉的真理。 她侧过头悄悄看周亭,火光映照下,周亭的面孔更显英俊,眉眼深邃,线条硬朗。她吐了吐舌头,本来她想同他顶嘴,但念着今日他救了她一命,念着他身上还带着伤,便算了,算了,不气他了。 李暮将身子往后仰,靠着岩壁,透过洞口裂隙,她看到了漆黑的夜,明日如何,后日如何,她也不知道。 封路 天光漏进来时,李暮尚在梦中。篝火烧了一夜,余热温在灰里,还有点点星火燃袅袅白烟绕。 寒风陡然起,冻得李暮一哆嗦,教她如坠冰窖。玉佩!她猛然惊醒时,下意识往怀里摸了一把,察觉到玉佩还在的时候,李暮整个人舒缓下来,将屈了许久的腿往前伸,歪着脑袋轻捶颈侧。 真是厉害,她边捶边看着旁边的和尚,周亭闭着眼睛,双腿盘着,手中捏着串佛珠,仿佛入定了般。李暮不知道周亭是将这姿势维持了一晚,还是他早早便醒来打坐了。 “和尚——”李暮轻轻喊,那人无动于衷。李暮撇撇嘴,悄悄站了起来,因为蜷缩着睡了一晚,腿有些发麻,她一瘸一拐的慢慢往洞口走。刚出洞口,便被外头猛烈的风雪给逼退半步。 “呵——”她伸出手挡着劲风,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天地间雪片肆虐,将来路遮挡得严严实实。 “啧。”李暮叹一声晦气,抬手将帽兜戴好,肩部传来的隐痛才教她想起,自己被那狼崽子挠伤过。可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她蒙上面巾,就要往风雪里钻。 “姑娘,又要去何处?”周亭坐在那处,温文问她。 “和尚,你背上还有重伤,便好生在洞里养着,莫要再多管闲事了。”李暮回头看他一眼,便隐入了风雪里。 分卷阅读9 风雪真是大啊,好像是无数只魔爪,要将人拖留在这苦寒里。李暮艰难地往前移,她已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摸着前行。忽地,又是一阵狂风起,逼得她连退几步,险些要跌在地上。 身后传来的一股力道将她及时托住,李暮回头,脚下又是不稳,她下意识攀住周亭的胳膊,待稳住身形后,她问:“你又跑来做什么?” “我说过,要劝姑娘向善。”周亭目光坚毅,饶是风雪再大,也不见他眼神里有一丝动摇,这回,李暮相信,自己栽了。 “那便往前走。”李暮拽住周亭胳膊,她一面骂那和尚蠢笨,一面又担心他后背伤口。其实,与其说是她拖着周亭走,倒不如说是周亭护住她往前行。 两人在风雪里走了一阵,李暮突然想起些什么,她问:“和尚,你知道路?” “不知。” “……”李暮当下便捏住周亭的胳膊狠狠揪了下,骂道,“你不知道路还引着我往前走!”要知,大雪天里,失了方向,可是件要人命的事。 旋即她拿过周亭手中竹杖,往前探了几步路后,便一手搀着竹杖,一手往后伸,道:“牵紧了。” 周亭将手放在她掌中,紧紧握住。他的掌心不似李暮般冰凉,有些温热,像是冬夜里的一小点红炉。 李暮小心探路,带着和尚走了一阵子。该是要出去了,李暮在这条道上走过几回,她记得,等过了一处狭隘山道,前头应该便是安心处。 等安稳了后,再想办法将这个傻和尚扔掉。李暮回头看了周亭一眼,两人正好四目相对,周亭眼睛深邃,不掺一丝杂质。只一眼,他这般瞧着李暮,竟教李暮心中生出几分做贼心虚的愧疚感。 “抓紧了。”李暮有些心虚道。 周亭虽未回话,手下却是握紧了几分。渐近山道时,两旁起伏的山脉是天然的屏障,将狂风骤雪挡在外面,风雪将歇,李暮松开了手,扯下面纱,边走边对周亭说:“和尚,你待会在此处等我。” 周亭淡定反驳道:“不等。” “为何?”李暮停下脚,这和尚,还真有出人意料教人“刮目相看”的时候。 “姑娘若是一去不回该如何?” “你……”李暮脱口便想说,你便不要在此处傻等了,亏得她及时改了口,眼里难得一片温柔,像是在哄人,“我会回来的。” 她说她会回来的,可周亭不信,他不是傻子。他没有接话,只是同李暮并肩走着。李暮知晓这法子是行不通了,脑子飞快转着,寻思着其他借口,可很快,她脑子便转不动了。只见前头山隘处,教落石厚雪给严严实实堵塞住了,大雪封路,此路,不通。 真他.娘的倒霉,李暮傻眼了,又气又郁闷,不过是拿一块玉佩,前前后后折腾出这么多幺蛾子,她气呼呼哼一口气,瞪着眼瞧周亭,一口老血郁结在胸,又不好发作,只得悉数咽下憋着,瓮声瓮气道:“这下好了,都走不掉了。” “可还有别的路?”周亭倒是格外镇定。 “只此一条。”李暮跃上一块干净石头,盘着腿坐下,气鼓鼓道。好了,都走不掉了,这和尚要跟着,便索性同他耗着。 李暮撑着下巴,望住周亭,问:“和尚,你要跟我到几时?” “姑娘心甘情愿将玉佩还给我时。” 李暮撅撅嘴,心道,那是绝不可能的。 “那玉佩真对你这么重要?你一个出家人,把钱财看得这般重作甚么?”李暮明知故问。 “玉佩不重要。”周亭道。 李暮挑起眉,以为有了希望,可接下来周亭那句话却是结结实实浇了她一头凉水。 “姑娘能知错就改,我能劝姑娘向善,才是至关重要。” 他这话惊得李暮差点从大石头上摔下来,李暮挠挠脑袋,眨眨眼,道:“我现在知错了,同小师傅道个歉,以后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日日行善事,做个大好人。” 周亭面上无什么表情,只是缓缓摇头,立起一掌,对李暮说:“时候未到。” 李暮被他这句话呛得半死,思来想去,终究是自己拿人东西,又欠人一命,再说,真动起手来,自己还不一定能打得过人家,于是,只得又将所有怒闷闷吃了回去。 她抬眼看了看路口积压着的厚实大雪,长长叹一口气,照这情形该是初春雪化时才能走出去,得,到时候再想法子,这段日子,有这傻和尚逗逗,倒也不亏。如此一想,她的心便开阔起来,那腔子闷气泄了出去,整个人重新舒坦起来。 “小师傅,陪我聊聊天呗。”她侧转身子,屈起一条腿,抬手支着脑袋,盈盈笑着。长长睫毛扑闪扑闪,脸色白皙,竟像个惹人怜爱的瓷娃娃。 可周亭不会再上钩了,他知道,她藏着一肚子坏水,特别是当她笑着喊他小师傅的时候,那是裹了蜜的毒药。 见周亭沉默不语,李暮却是愈发得劲儿,她絮絮叨叨道:“我同小师傅,可是要在一起待上许多时日的,小师傅这般淡漠,可是要伤了我的 分卷阅读10 心。”随后,她也不管周亭脸色如何,自顾自说到:“我本也不是什么大恶人,只是为生计所迫,行了这些龌龊事。若我生在富贵人家,也不至于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小师傅能理解吗?” 周亭捏住佛珠的手微微动了动,李暮知道,这和尚大概是半分信了她的谎话。 “师傅,”李暮继续胡扯着,周亭却突然开口:“姑娘若有什么为难处,大可向我开口。只是,日后莫要再这般行事了。” 李暮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不打算再同周亭就这个话题掰扯下去,转而问:“小师傅今年多大?” 周亭深深吸一口气,他大抵明白,这小姑娘又要耍花样了。她心思曲转,他在后头苦巴巴跟着,自以为能将人苦口婆心将人劝回来,可前头那人却总是突然其来一个转弯,就叫你寻不上了。她在耍弄他,这层认知,教周亭心里很不畅快,可君子温润如他,他只能隐忍。 “小师傅平日在太平山上做些甚么?” “太平山上有甚么好玩的么?” “师傅这一身功夫好生厉害,可不可以教教我?” “师傅可还见过其他的女子?” “太平山上定是无甚么乐子,小师傅日后便跟着我。到时候入了江宁城,我带你去开开眼界,去寻乐子。醉香楼的佳酿,锦绣坊的美人儿…… 到时,定叫小师傅也动了凡心,要入红尘。 小师傅模样生得这般好看,城里贵家女儿,定会争着要嫁你。”李暮又一连串说了好多胡话,越说越离谱,说到最后,自己也是口干舌燥。 她定睛看了看对面那人,周亭不知何时已坐下,又闭眼开始打坐。“嘁——”她挫败地嘘了口气,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忽地想起,两日了,她还未问过周亭的名字。 “小师傅,”李暮喊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本不指望周亭回他,没想到那尊大佛却开了口:“周亭。” “周亭,周亭,周亭。”李暮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好像是小孩子得了新奇的玩意儿,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姑娘既知我名字,日后直呼我本名即可,莫喊我,”周亭顿了一下,道,“小师傅。”小师傅这三个字本无甚么,只是李暮古怪,那名字从她嘴里念出来,竟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暧昧意味,周亭不喜欢这样。 “好。”李暮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大喊他一声,“周亭!” 周亭巍然不动如山,闭眼打着他的坐。李暮安静下来了,却是撑着下巴,紧紧盯着周亭看,周亭虽然闭着眼睛,可丝毫不妨碍李暮脑海中的描述,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周亭真是生得好看。 她瞧入了迷,周亭眸子突然睁开,将她抓个正着。李暮竟有一丝尴尬,她觍颜梗着脖子道:“周亭,你真好看。” 周亭冷淡看了她一样,若是第一次听这话他还会有些慌张无措,如今这话再从她口中说出,他竟是有些见怪不怪了。 “周亭,你同我说说话呗,我一个人,好无聊的。”李暮闷闷说。 “好。” 李暮眼睛亮晶晶的,挺直身子打起了精神,兴奋问:“真的?” 的确是真的。 周亭立起一掌,捻着佛珠,给她念起了经文。 屋子 李暮将头垂下,颓颓叹了口气,随即戴上帽兜,将耳朵捂住。风将帽兜边缘白白细软的毛吹得扑簌簌抖,她大半张脸被遮住,乌黑溜溜的眼珠子同那小巧红润的鼻尖露在外头,可怜可爱。 李暮蹲在石头上,又用双手撑住下巴,看着周亭心无旁骛地念经。他一心一意念经,她一心一意看他。天上偶尔有零散雪花飘下,李暮想,这时候也挺好的。 过了许久,李暮仰起头来,看了眼天色,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周亭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周亭,念了这么久,该歇歇了。” 周亭睁开眼,黑色瞳孔里依旧没甚么情感,那一瞬,李暮甚至觉得这和尚大约是斩断了所有情感,离得道飞升只有那么一步了。 “我带你去找些吃的。你身上还有伤,可要好好养着。”李暮半蹲在他面前,一脸真诚对他说。 周亭像是在思忖,确定李暮这回大抵是没什么小花招后,便答应了。 李暮在前头领着路,也不知道她哪来的本事,总能在各种绝路出觅得另一片天地。“此处虽是荒山野岭啊,但总该也是有人家的,你瞧,那处有白烟升起。”李暮遥遥指着一处,回头对周亭说。 “嗯。”周亭浅浅应一声。 “和,周亭,你身上的伤好些没?”李暮跳在小石子上,一块,两块,白灰的石头在雪地里冒出头来,她小心翼翼地择着路,蹦蹦跳跳,活脱像只可爱的小兔子。 “无妨。”周亭说两个字。 这和尚怎么总喜欢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上,什么都藏着掖着,有痛也不哼,好像教别人看出了自己的真心思,便会掉几块肉似的。李暮蓦的一住脚,回转身来 分卷阅读11 ,周亭不备,两人差点碰在一处。 “作何?”他微微往后仰着脑袋,将上半身往后倾,是了,这情景,让他想起了李暮占他便宜那回。 李暮脑袋砸到他伸出一掌上,好巧不巧,正磕到掌中那串佛珠。她哼哼唧唧喊痛,捂住额头,仰着脸,原本想说的大道理也不说了,只是一脸气急败坏,骂道:“臭和尚,尽知道欺负我。” 周亭立在那里,想伸出手去,却又按在原处没作任何动作。瞧着李暮喊痛的模样,他也生了几分愧疚:“对不起。” “哼。”李暮气呼呼闷一声气,转身往前阔步走,也不再理她。 循着那烟火走,山林深处,现一人家。小院子前头是用矮矮一圈木栏围起来,院中三四间屋,其中一间只用青布帘垂掩住,风一吹,便见里头燃着暖火的灶炉,炉子上放着几屉蒸笼。此刻,那向上腾的白气在李暮看来,便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和尚,在这里等着我。”李暮扭头对周亭说一句,便单手撑着栅栏轻轻一翻,入了院。 周亭皱紧眉,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姑娘,是又要干什么坏事了。他只见着李暮一掀布帘,便入了屋。未几,见她双臂合在身前,不知兜着什么东西,喜洋洋地出来了。 能是什么东西,灶房蒸笼里白花花的大馒头呗。寻得吃食,李暮乐开了花,冲周亭挤眉弄眼。周亭一脸沉重,荒唐,这姑娘,事事离不开坑蒙拐骗,看来仍是不知悔改。这般冥顽不灵,他日后定要好好将她引回正途。 “和尚,和尚。”李暮又蹦跳起来,压低声音喜悦地喊,“周亭,周亭。”她刚要跳出栅栏,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汪汪犬吠,刹时后背凉汗起。 娘嘞,她僵硬地扭过头,三只齐人膝盖高的黑狗龇牙咧嘴地冲她奔来。要命!李暮失声尖叫起来,这世上,人人都有命门,李暮平生最怕的东西,便有恶狗这一物。 她猛地纵起,跳出院子,狼狈跑着。可饶是慌张至极,她还是死死护住怀里的馒头,这东西宝贝,她可舍不得扔。 周亭一脸无奈看着她落荒逃跑的模样,摇摇头沉沉叹了口气,正要上前救人,谁料想,李暮脚下一绊,五步并作三步,连跑带跌,正巧跪在他脚边。 “师傅救我。”李暮跪在他脚下,仰起头来,可怜兮兮地说。周亭不明白了,这姑娘只身一人战群狼时,他没瞧出她一丝慌张,如今,三条狗,竟教她如此害怕。 周亭一把将她扶起,护到身后,把竹棍挡拦在前,沉沉呵了一声。那三条狗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先前见李暮落荒而逃,便是穷凶极恶。这回撞到周亭,见他身形高大好似不是什么善茬,便都住了腿不再往前追,只是停在原地,凶凶狂吠着。 “欸呦喂。这狗东西。”李暮躲在周亭后面骂了一句,说完,便拿起馒头,大咬了一口。 周亭回头,从上往下俯视她,这目光,看得李暮有些不自在。“喏,专程多拿了几个。”李暮将馒头递到他面前。 周亭眸色更沉,李暮嘘了一声,嘀咕道:“你不吃便算了。”说完,继续啃馒头,但心里头有些惴惴。 “放回去。”周亭道。 “我饿了一天了。”李暮誓死不放。 “善恶有报,” “行善事得福报,做恶事必吃恶果,姑娘还是及时回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暮嚼着馒头,替周亭将后头的话念了出来。末了,她还不忘吐槽:“周亭,你这话都说了好多遍了,若要劝我向善,能不能换些有趣的?或者,”她嘻嘻笑着,“我教你个法子,” 周亭皱眉,满脸戒备看着她。 “你使个美人计,你生得这么好看,若是肯认真哄我欢喜,我一没把持住,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兴许就弃暗投明、改邪归正了呢。”她满脑子废料。 “荒唐!”周亭横眉低声呵斥她。 “唉,你不乐意使那法子,我也不乐意听你唠叨,周亭,打个商量,这事算了,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不相干,各自欢喜。”李暮说得头头是道,说完,还不忘咬一口手中的馒头。呵,她可真是个能说会道的,竟将自己偷了周亭的玉佩这桩罪撇得干干净净。 “不。”周亭说,“不行。” 李暮觑了他一眼,差点教那口馒头给噎死,真是头倔驴,她囔囔着。 “贼,偷东西的贼,不许跑!”院里跑出来两个人,黑棉衣的女人拿着粗棒子尖声喊,汉子站在她旁边,怒目看着。 李暮挑起眉冲那两人晃晃馒头,挑衅一笑后,拔腿正要跑,却被周亭单手拎住了后衣领。 “和尚,松手!”李暮生气了。 “还回去,道歉。”周亭话语里不容她再多一丝辩驳。 李暮侧扫一腿,从周亭手中挣脱出来。周亭又去拿她,两人僵持中,那对夫妇已来到面前。 “呸,你这和尚,居然跟着这个贱蹄子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妇人骂得难听,唾沫四溅,将周亭同李暮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遍。 分卷阅读12 李暮不是什么善茬,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她也不同周亭斗了,将火力集中对准那妇人,双手叉腰,两人对骂起来。不比那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大小姐,世间腌臜东西李暮见得多了,这妇人骂得凶,她更胜一筹。 “不要再说了。”周亭凶凶道,他瞧着李暮,脸色比那大风雪来时阴沉的天色还要可怕。一路上,李暮何时见过他发这般大火,竟一时被吓住了。 “大娘,这些银子你收下。”周亭掏出几两碎银,递给那妇人。 妇人见了钱自然欢喜,心花怒发面上却还是一副苦大仇深模样,边接过银子边恨恨骂着李暮:“你这丫头,一瞧便知是没有父母教养的,这副顽劣性子,活该你爹娘早死。” “臭婆娘,你再说一句!”李暮握紧拳,咬牙怒视着面前人,是一副恨不得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 “你爹娘早死,是被你这个煞星给活活气死的!”那妇人见李暮模样,知晓此回是戳着她痛处了,终于能出一口恶气,她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自是要将这伤口撕烂,撕得血肉淋淋,教那丫头不得好过。 “算了,算了。”身边的汉子看不下去了,已经收了人家这么多钱,便不该再骂了。 那妇人饶有不甘,又哼哼骂了几句才肯偃旗息鼓。 “敢问施主可否容我们在此住一阵时间。”周亭施了一礼后,温声问。 “可以,可以。”汉子连声应着。 “呵——”妇人细细眉毛挑起,口中呵出一口白气,剜一眼李暮,又冷冷瞧住周亭,道,“给钱,加钱。” 周亭又摸索出些碎银,这已是他所有盘缠。 “喏,那间。”妇人收了钱,随手一指。 “啊呀,你——”汉子在旁边叨唠,那间屋子废弃许久,落满了灰,怎么还能住人呢?他本是想给周亭换一间屋,被妇人用胳膊肘一撞,便噤声了。 周亭推开门,灰尘和着怪味扑面而来。那汉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去寻些东西,给师傅好好打扫一番。” “多谢。”周亭道。 “傻子。”李暮在他身后轻轻骂了声。 周亭回过头,方才李暮一直没说话,这不对劲,可未等他来得及瞧,李暮便转过身,背对着他,蹲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根小棍,不知在雪地里画些什么。 他同那汉子将屋子收拾干净后,汉子又搬来床棉被,临走时对周亭说:“一日三餐师傅莫担心,我会给您送来。” “有劳了。”周亭施礼谢过。 “那,那姑娘——”汉子略有些迟疑,指了指不远处蹲着的李暮,从她蹲下起,便一直窝在那处没动过,雪在她身上覆了一薄层,再过阵时间,等雪大了,他都担心李暮是不是要将自己埋在雪里。 “无妨。”周亭说话向来简短。 “好,好。”汉子道别。 李暮手下胡乱画着,指头已冻得僵硬,可她没什么感觉,只是心烦,烦得很,同雪地里乱七八糟的那幅画一般。 周亭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看她鬼画桃符。 “你说你说,那贱蹄子是不是勾,”妇人站在门前,她向来愿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去杜撰各种不堪的流言。 “别胡想。”汉子堵住了她的嘴。 画到最后,李暮也不晓得还能怎么着了,手虚虚悬着,迟迟不肯落笔。 “好了吗?”周亭在她身后,出声问。 胡话 雪花片片飘,李暮鼻尖冻得通红,她将木棍往地上一掷,随即拍拍手站起身进了屋,留下短短一截棍子稳稳插在雪地里,还有周亭立在那处。 进了屋,李暮脱掉大氅便蹲在火炉边上,那妇人的谩骂像是鬼魂般在身边游荡,全都是她的错么,她又陷入了那梦魇般的回忆里,饶是汲着暖,却仍觉坠冰窖。 周亭站在檐下,见她神色怏怏,她极少露出这种愁容的,他以为,方才是自己惹了她不快。现下,这和尚又有些不知所措。当初,她对他笑时,他无措;待到他适应了她的无赖时,他却是不晓得如何对付她的愁了。 柴火有些湿,生出的浓烟呛了李暮一嗓子,李暮猛烈地咳嗽着,连眼泪都给熏出来了。她连连挥手,又捻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抬起头,见面前递过来一方帕子。她顺手接过,又往眼角抹了抹,还帕子时,冷不防吓一跳—— 周亭正一脸关爱和善地望着她。 李暮下意识退几步,将帕子扔到他怀里,怪异看着他,呵,这和尚是怎么了。话还没问出口,便被周亭抢先说了:“姑娘没事吧?” “没事。”李暮嗓子有些哑。 周亭想,自己当时的话还是说重了些,她既心生愧疚便表明是有悔改之心,李暮虽然性顽劣,但终究还是女孩子,脸皮薄,自己日后还是要同她温和地讲道理。 “师傅,我爹爹叫我送些热馒头来给你吃。”门外传来脆脆童声。 李暮和周亭同时望去,好可爱一个小 分卷阅读13 娃娃,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虎头帽,小脸蛋红彤彤的,眼里分外清明。 “来来来,小娃娃过来。”李暮冲那娃娃招招手,娃娃端着小锅屁颠颠跑了过来。李暮仔仔细细瞧了他一阵,那小娃娃也认认真真看着她,大眼瞪大眼,两人相望许久。 李暮扑哧一声破了功,轻轻拍了拍娃娃的脑袋,把他头上戴着的那顶虎头小帽给拿了下来,食指顶住打着旋。 那小娃娃脑袋一凉,懵懵望着李暮,奶声奶气骂:“妖精,你个小妖精。” 呦呵,李暮来劲了,俯下身子,凶神恶煞问:“你娘教你的?” “哼,妖精!”娃娃委屈巴巴骂,被李暮凶得声音低了许多。 “我是妖精,那你娘就是恶鬼,恶鬼。”李暮回骂道。 “妖精。” “恶鬼。” “妖精。” “恶鬼。”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还就对骂上来了,周亭在一旁看着,头都要大了,他真是永远也摸不透李暮。他在旁边劝着李暮,可这姑娘压根听不进去。 小娃娃自然是压不过李暮,三两句下来,眼眶红红,竟然开始呜呜起来,就在他张开嘴要大声嚎时,李暮一把捂住他的嘴,细细哄道:“别哭别哭,待会把你那娘喊来了,我耳朵又要遭罪。” “周亭,周亭,你来哄哄。”李暮冲周亭使眼色,就在这时,那小孩子狠狠一合嘴,竟是咬住了她手掌。李暮欲哭无泪,这娃娃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最后还是周亭替她解了围,他把孩子轻轻抱起,搂在怀里细细哄着。 李暮一边揉着手一边观察着,这和尚还真是神奇,连小孩子都喜欢得他不得了。她看他柔声同小孩子讲故事,莫名觉得周亭身上多了层神性的光。她是来挡他的道的,她是他命里的劫,李暮想,等办完了这事,她便把玉佩还给他,不给他使绊子了。 “帽子。”周亭念出两个字。 李暮上前,要将帽子给娃娃戴上,谁知那小娃娃左右躲着她,李暮冲他做个鬼脸,伸出手往他胳肢窝里挠痒痒,逗得那小孩子在周亭怀里咯咯笑,李暮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周亭身上有一股檀木味,幽幽清香,李暮蓦然想起了佛堂袅袅升起的香烟,抬起眼来,正见周亭垂眸看住她,嘴角微微上扬,还真、还真就像那佛堂里供着的菩萨。 李暮心道一声罪过,拿住虎头帽,稳稳当当地戴在了小娃娃的脑袋上,道:“姐姐带你出去打雪仗好不好?” “不要。”小娃娃扭过头去,钻到周亭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师傅,我要大哥哥带我去。” “走。”周亭抱住娃娃,到了雪地里。 李暮在原地愣愣,很快追了出去。她玩得疯,玩起来便不怕冷,连大氅也未披,又念那小孩子年纪小也不敢真将雪团往他身上扔,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竟教那小娃娃扔了一身的雪。雪从脖颈处滑进衣服里,融化了,凉得要死。 “不玩了,不玩了。”李暮连连求饶。 周亭站在屋檐下,静静观望着这一切。猝不及防地,脚下滚来一个雪团。 “臭和,周亭,都怪你。”李暮整理着衣裳,往屋里走。 这一晚,她果然感冒了,想着驱寒便又喝了一壶烧酒,温酒下肚,却搅得脑袋晕乎乎的,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整个人裹被子里,翻来覆去打着滚,可怜周亭,先前好心劝酒她不听,如今还要受她耍酒疯。 “周亭。”李暮微眯着眼睛,看那个替她端来热茶的人。 “喝茶。”周亭将茶水递到她面前。 “你总跟着我做甚么?”李暮问。 “喝茶。”周亭还是这两个字。 “你要劝我洗心革面,我同你讲,不,”李暮打了个喷嚏,将被子裹得更紧,继续说,“不可能。我告诉你,我是个大坏蛋,我干过许多坏事。” 她开始说些胡话,周亭将茶碗放下,沉默望着她。她的眼睛格外亮,脸上起晕一大团红,“我罪孽很深重的,小师傅,和尚,周亭,我回不了头了。” “能回的。”周亭告诉她。 李暮摇了摇头,喃喃道:“烧杀抢掠,我放过火,抢过东西,骗过人,偷过钱,除了没杀过人。但是,但是我,我在一旁看着江笙杀人。我说过,我不杀人的,宋意逼着我杀,我不杀,他便打我。” 李暮话语有些哽咽,开始低呜起来:“他便打我,是江笙替我求了情,他让我以后跟着他,我以后便跟着他。他真好,可是他也真坏,他替我杀了那些人,我没杀人,可我手上也沾了罪孽。” “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做人。”李暮看着周亭,他像一尊普渡众生的菩萨,她向菩萨诉说罪孽,祈求原谅。 说了好多些胡话,恍惚间她好像又清醒了,扯着周亭的袖子问:“周亭,你下山来做甚么?” “入红尘。” “哦。”李暮瞪着眼睛望着屋顶,她似乎在理解这句话的含 分卷阅读14 义。这话真难懂,她好像不明白。待到明白了,她又开始咯咯笑,他说他要入红尘,这和尚,学坏了,学她也开始骗人了。 “周亭,你凶我了,你叫我闭嘴。”李暮侧过身,看着周亭,继续说,“可是,我那时心情好,不同你计较,也不同那妇人计较。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是个大坏蛋,是个大恶人,我不高兴时,能把这天都给掀了!”话音刚落,她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一掌推在周亭肩上。 周亭未防备,被她推着往后仰,背贴住墙。李暮扣住他的肩膀,凑近脸。 “周亭。”她轻轻喊。 周亭脸上微红,别开眼,活像一个被恶霸调戏的小媳妇。 李暮将冰凉的手摸上他的脖颈,他身上真烫,李暮纤长的手指顺着脖颈慢慢向上滑,贴上他的脸侧。手上传来微微刺痛感,她歪过头,瞧着那些长出来的小胡茬,怔怔片刻,端正身子,认真对周亭说:“和尚,你长小胡子了。” 周亭面上的红意渡到耳垂边,他挡开李暮作乱的手,捏住她肩膀把人塞回了被子里。 李暮倒也安分,乖乖躺着,睁着眼睛在思考人生哲理,好像悟出了些道,她又说:“等我办完了事,便将玉佩还给你,不逗你玩了。”这是一个很认真的承诺。 “你要玉佩做甚么?”周亭问。 “你要玉佩做甚么?”李暮反问,“这是个秘密,不能说。” 周亭不说话,摸了摸桌边的热茶碗,复又轻声问:“你叫甚么名字?” 他说得很轻,若不认真听,便是错过了。李暮一动未动,周亭只想,她或许是没听着。没听着,便算了。 “李,暮。”李暮一个字一个字答,她要他好好记住她的名字。 周亭起开身子,端住茶,递到她面前:“喝茶。” 李暮坐起身来,喝一口,嫌烫,将它推回给周亭,又缩进被子里。 周亭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还是有些滚烫。李暮从被窝里拿出手,捉住了周亭的手腕,她说:“周亭,你占我便宜。” “……” “早些休息。”周亭说。 李暮松开手,却不肯放开周亭衣袖。她攥着周亭的衣袖,睡了一宿,第二日醒来时,烧退了,将那些糊涂话也全忘了。 破局 被困在这里,也无甚么乐趣。外头太冷,李暮自从冻过那一回后,便不轻易出门了。她成天缩在屋子里,或是发呆,或是看着周亭发呆。 周亭性子闷,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她一个人喋喋不休,她讲累了,便不说了,又盯着周亭发呆。 风雪将尽,冬日逝。这阵子,一连几日都是好晴天,气温开始回升。李暮终于舍得从屋子里钻出来了,其实屋外也没甚么乐子,不过是瞧瞧那冰雪消融时的初春情景。 李暮伸个懒腰,瞧着天上暖烘烘的太阳,眯缝住眼睛,院里枯树已经钻出几个绿嫩芽,脑袋尖尖的,煞是可爱。 “周亭,周亭!”她欢快地喊着。 “嗯。”周亭在屋里低低应,她在外头自然是听不见。 “周亭,周亭!”李暮跑进屋里,阳光是被她带进屋里来的。周亭一如既往地在打坐,他睁眼看住她,李暮逆着光,身后一大片光亮,她笑得真开心真好看,天真烂漫,同孩童般。这般,竟教周亭忘记了她的顽劣与不知悔改,好像,此刻的她只是个无邪的小姑娘。 “周亭,周亭!”李暮扯着嗓子喊,生怕他听不见,生怕他不回应。周亭本就不打算理会她,李暮太“聒噪”了,成天问些稀奇古怪的荒唐话,起初周亭还会接她几句话,后来,他发现自己说一句,李暮能问十句,并不依不饶,不得答案誓不罢休后,周亭便想了个法子——沉默是金,他不要轻易同她说话。 “你要不要出去瞧瞧,雪化了。”李暮说。 周亭专心致志。 “树抽芽了。” 周亭一本正经。 “过几日,便能出山了。”李暮认真观察着周亭的反应,奈何他纹丝不动。 “你要不要随我出去走走?”李暮问。 “不去。”“菩萨”开金口了。 李暮舒一口气,又板着脸嘟囔囔道:“不去便不去,我不过怕你整日闷在屋子里会发霉,好心问问。你个臭疙瘩,苦闷闷的,谁稀罕,我不同你说话了。” 周亭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李暮便是专程等他回一句话,便专程吐槽他一番,这些话,在他“婉拒”她后,她总要拿来堵他。一日一日,她巴巴等着他开“金口”,只为回他一句“谁稀罕,我不同你说话了。”到了第二日,她便又巴巴同他说一大堆,还是怀着同样的目的。 好像这是她生活中的一处乐子似的。 李暮冲周亭扬扬下巴,便哼着歌走了出去。周亭复又闭上眼睛,待到他再睁眼时,只瞧见李暮在远处小河里踩水玩,应该是薄冰未消,她在那处踏碎冰。 周亭沉沉叹一口气 分卷阅读15 ,挪开眼睛,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那小娃娃正在院子里玩,见周亭出来了,屁颠颠抱住他大腿,喊他玩。周亭望着小娃娃,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便是陪着这娃娃一同蹲在地上,看他在树底下掘泥巴。 “臭和尚。”周亭背后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他回头看,猝不及防顶上了一串花环。 李暮双手抱在胸前,抬起下巴,脸上不掩阴谋得逞地小骄傲。 周亭正要抬手将花环摘下,李暮却一声呵道:“不许摘!”这话霸道极了。 周亭冷冷瞧她一眼,将花环取下了,戴在旁边小娃娃的脑袋上。小娃娃本来是愣愣看着周亭,见他将花环给了自己,欢喜得不得了,正要取下来玩,却又被李暮给抢了回去。 李暮狠狠瞪周亭一眼,骂道:“臭和尚,坏和尚,你那块玉佩我不还给你了,永远也不还给你了。” 周亭不悲亦不喜,没甚么情感:“那我会一直追着姑娘,直到姑娘改过自新。” “哼——”李暮一声冷笑,“等出了这山后,看你还能不能追上。” 可怜小娃娃,从欢喜到悲伤,在旁边嚎啕大哭,李暮被他吵得更心烦,半蹲住身子,捏了捏娃娃的脸,把花环戴在他头上,又唬住他:“不许哭,不许摘,不许破坏。” 娃娃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愣几秒后破涕为笑,鼻涕泡都出来了。李暮往后退几分,皱皱眉,故作嫌弃道:“咦惹。” “娘,爹——”娃娃开心跑进了屋,像爹娘炫耀脑袋上的玩意儿。 李暮收起笑,扫了一眼周亭,不欲再同他说话。可天杀的,这尊大佛今天竟难得主动同她说一回话:“你多穿些。” 李暮早些时候在外头玩开心了,便脱了棉衣,只着薄薄一件春衫,将窄袖推到手肘处,露出两截细白胳膊。周亭这回肯主动同她说话,她却不高兴了,双手叉腰,怨怨道:“我乐意这么着,挨冻的又不是你,到时候遭罪的又不是你。” “如何不是我?”周亭回。上回,她借酒驱寒,酒意起撒泼耍疯时,遭罪受苦可怜的如何不是他。 可是这一切李暮并不晓得,第二日酒醒后她便全都忘了,现下,周亭的这句话,教她琢磨出其他意思。 李暮不同这和尚生气了,她的气全消了。“你说,遭罪的是你?”李暮踮起脚,笑嘻嘻望着周亭。 周亭只觉不妙,果然下一秒她又开始“语出惊人”。 “小师傅,你心疼我?”李暮又往前凑了几分,唇几乎要贴在周亭下巴上。 “小师傅,你喜欢我?”李暮坏死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周亭。 周亭也不躲,清冷看着她:“我说过,叫我周亭。” 李暮偏不,她又要往前凑,周亭却用手背将她挡开了。她的唇擦过周亭的手背,两人都有些惊,李暮往后退几分,压下心悸后又开始“作妖”。 “不得了,不得了,罪过罪过,我是惹了天大的罪,引得小师傅凡心动。”李暮嘴上说悔过的话,可脸上笑盈盈的,哪有一丝悔改意。 “胡闹!”周亭动怒了,嗔视着她。 李暮知脸色,也有分寸,未再逗他,现在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已经能教她乐上一天了。 一上午,两人再也未说过一句话。 中午时分,李暮提了一大捅水,将脸盆搁在木桩上,散开头发,准备洗头。洗到一半,她发现只她一人实在费力,便又喊:“周亭,周亭!” 她是个厚脸皮的,又没心肝,甚么事都忘得快,譬如同这个和尚生过气,譬如这和尚方才还在生她的气。这回喊周亭过来帮忙,她也不觉尴尬与打脸。 她一面喊,一面摸着瓢,往头发上淋着水,本来她也不抱甚么希望,只是干干喊着,好像喊了周亭的名字,便能省些力,便不那么麻烦了。 周亭坐在屋里看她,阳光下,一瓢水撒下,落在青丝上,水珠溅起,闪着金光。李暮低着头,一手拿瓢,一手按住后衣领,姿势怪异,旁人看着都替她觉得难受。 “周亭,周亭!”李暮嗓子喊痛了,放低声音,变着调喊周亭名字,还编成了曲儿,“周亭,和尚,小师傅,小师傅,和尚,周亭……” 她觉得,好玩得不得了。又该淋水了,她伸手往旁边木桶里摸索着瓢,却摸不到,正纳闷时,头上淋下一滩水,吓得她一激灵,身子往前栽,脑袋都要掉进脸盆里。周亭五指合拢,拉住了她的后衣领,将人拎了回来。 李暮喉咙被卡得难受,她咳嗽几声,也不抬头看,只是骂:“您下次若要帮忙,便提前吱一声,开个金口,行不行?” 周亭沉默着浇水,水慢慢淋下,温柔地泻在李暮头发上,青丝在脸盆里轻轻飘。 “好。”周亭说。 “您松松手,我脖子卡得难受。”李暮继续“要求”。 周亭手下松了几分力,却还是虚虚替李暮提着衣领,以防领子被水沾湿。李暮的脖颈露在外头,汗毛细细软软,周亭瞧得很分明。随着她动作的起伏,他的手指若有若 分卷阅读16 无与这层肌肤相摩挲,不知李暮是否有感觉,周亭只觉得,手下传来的细腻感触好似化作了一把软刷,同她那些细小的绒毛般,细细慢慢地扫在他心上,一下一下,扯得他的心一阵悸动。 “周亭,过几日,便可以出山了。”李暮说。 “嗯。” “你到底要跟我到几时?” “你悔改时。” 李暮长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 “瞧,前头便是封城。”李暮快活极了,在荒山野岭处待了许多日,终于到了繁华处。 一入城,她便钻进一家裁缝铺,周亭看着包袱,等她出来。这也是他下山后第一次入繁华地,原来,人世间,不是同太平山上那般冷清。周亭观察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悲喜哀乐,各有不同,他想,师傅要他入红尘,便是要他将这喜怒哀乐都体悟一遍。 周亭若有所思,路过的姑娘们,瞧着他,也若有所思。 “周亭!”李暮从后头蹦出来,跳到他眼前。 她换上了件红石榴色的半袖锦裳,头发高高扎起,右耳戴着个玛瑙珠,红绸子穿过珠子,垂下几分。 她是这般耀眼,像一团火。 周亭再难挪开眼。 “好看吗?”李暮兴高采烈问,她便是喜爱这类装扮,先前在荒山野岭里,半是因为天寒地冻,半是为了追这和尚,素净了许多些日子,今日,她才挣脱束缚,觅得“自由身”。 “好看。” 刀剜 李暮在兴头上,对周亭这回答,也未多在意,只当他是在虚情假意的“客套”。 “走,和尚,我说过,要带你好好逛逛的。”李暮正要拉住周亭的手,想想不合适,又放下了。 两人走在路上,不知是李暮打眼,还是周亭生得俊俏,擦肩而过的人总是频频侧目。李暮真古怪,这回好像脸皮又薄了,她扯来一块头巾,扔给周亭:“遮一遮。” 周亭有些错愕,拿住那块青灰色头巾,一动未动。 “我不想被旁人当成妖女,勾了圣僧的妖女。”李暮大大方方说,此话一出,更引旁人注目。 在众人的注视下,周亭神情自若地将头巾裹在了脑袋上。李暮看着他,这和尚光头时好看,裹上头巾也好看。李暮正想调笑他几句,周亭却是面无表情地绕过她,走到面前去了。 李暮挑衅似的哼一句,却又是低头抿嘴一笑,慢慢跟了上去。她脸皮厚,她不怕被别人指指点点,她不怕被人当成妖女,她巴不得做一个妖精,要是真能勾得了这和尚的魂魄,她愿在菩萨面前跪上三天三夜。 罪过罪过,李暮唾弃自己这荒诞下流的想法,那时,菩萨怕是会开眼劈了自己。其实,她让周亭裹上头巾,不过是念着周亭脸皮薄,她不想给他惹是非和流言罢了。 这和尚有圣心,是要成佛渡世人的神。 李暮快走几步,追上了周亭,又买了旁边摊子上的一个小泥人,那是个八面威风的威武大将军。李暮用手捏着小泥人,一摇一摆走到周亭面前,大将军转了个身,背后插着的小旌旗摆动起来。 “本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命你这小兵速速摆个笑,便不同你计较了。”她捏着嗓音,低低喊。 周亭却不正眼瞧她,继续往前走。李暮一步一步追在后头:“周亭,周亭,你是头一次入城,别走这么急,瞧瞧两边的新鲜玩意儿啊。” “喏,糖葫芦。” “喏,素菜包子。” “喏,干捞面。” 李暮边追着他,边顺手买了许多小吃,献到这大佛面前,可周亭未看一眼。 “周亭,你慢些走。我追不上了”李暮边嚼着包子,边在后头喊。她追得急,一口将面皮咽下去,噎个半死。 缓过劲儿来时,周亭已走了好远。李暮喘着气,喊:“周亭,你若再走这么快,我便跑了。” 那人顿住脚,在那里等她。 李暮不紧不慢走了上去,到他面前,一股脑将那些玩意儿都扔到他怀里,愤愤道:“为着追你,我差点噎死了。”话音刚落,便打了个嗝。 “我慢些走。”周亭道。 “呵,慢些走。”李暮冷笑,甩脸色给他看。 他果真慢下了脚步,两人并肩走着。李暮喜欢四处看,偏偏这和尚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正前方,他一直都在认认真真地赶路。 “和尚,你看看旁边,这么多新鲜玩意儿,你不觉得稀奇吗?”李暮气消得快,又同他说话。忽然,她脸上神情变了,没了欢快,隐隐还藏着丝杀意。 “瞧,这又是甚么东西?”李暮将刹那的杀意收起来,绕到周亭另一边,挤开他几分,周亭往边上挪了几步。 “这是什么呢?”李暮话里语气渐冷,她目光与边上迎面婀娜走来的曼妙女子对上,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狠意。 那女子冲她盈盈一笑,李暮恨死了她的笑,神情里带些警告意味,警 分卷阅读17 告那女子莫要生是非。 曼娘怎么会听她的话,怎么会顺她的意,她就是要李暮不痛快,她就是要在李暮心口上插几刀。 “哎呦。”只见曼绣鞋一撇,跌在地上,她后头的人见着了正要去扶,她却朝周亭方向伸出玉手,娇媚喊:“公子,可否扶我一把?” 她后头的人看了看周亭,深深叹口气,这小娘子是瞧上了那俊俏公子,自己还往前瞎凑什么热闹,摇摇头便走了。 “不要。”李暮气坏了,她拦在周亭面前,周亭这傻瓜,看样子是打算上前去扶一把。 周亭当她在胡闹,绕开她,往前走。 李暮在他身后哎呀一声叫,学着曼娘的样子,坐在地上,朝周亭伸出手:“公子,可否扶我一把?” 周亭回头看她一眼,就像是瞧自家顽皮的小孩,他如何看不穿她的把戏。 旁边围观的人看着两个姑娘争一个俊俏公子,都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他们想看看,这公子到底中意哪个姑娘。 傻子,傻子……李暮看着周亭走向曼娘,在心中骂了他许多遍。周围人都能瞧得出曼娘是故意的,可偏偏周亭这傻子被蒙了眼,看不出真假好坏。 曼娘娇滴滴看着周亭,眼波流转,咦呀,旁人称奇,好一段佳缘。就在那公子与妙人咫尺近处时,李暮气呼呼坐起来,几步上前横在两人中间,一把抓过曼娘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咦—— 看客唏嘘,这小姑娘沉不住气,输了还耍赖,胡搅蛮缠毁了一桩姻缘。 李暮手下用力,将曼娘拉向自己身侧,她贴在她耳侧,轻声威胁:“你别在这搅场。” “我不搅场,难道你想让门主亲自来瞧瞧么?”曼娘贴在她脸颊边,慢慢吐着气。她从李暮手里脱身,掩住红唇,莺莺道,“谢过姑娘。”李暮并不领她的谢意。 “谢过公子。”临走前,曼娘一双含情眸望向周亭,情意绵绵,欲断又连。 李暮推着周亭往前走,将他带进了一间客栈,要了两间房。她在周亭房门口对他说:“你喜欢打坐,便在这屋里好生坐着,不要到处跑。” 末了,她不放心,“恐吓”他:“你若是赶跑,我,我,”他若是要跑,她也不能拿他怎么着。 “是姑娘你莫要乱跑。”周亭反驳她。 “我乱跑什么。”李暮脱口说,话出口,便自觉落人把柄。她板着脸将门重重合上,不再看这讨厌的人。 她回到自己房中,狂饮几盏茶,才将那肚子火压下去。打开窗,正见对面窗前,站着个玄衣少年郎。 砰一声,李暮重重将窗户合上,坐在凳子上,发了好一阵呆,眉头紧锁好似在思忖什么,最终她走出门,在周亭房门前停几秒,终是转身下楼。 “你来做甚么?”李暮低头拨弄着江笙房中放的一盆绿萝。 江笙冷冷笑一声,故作薄怒:“我来做甚么?姑奶奶您日子过得好快活,怕是要干什么都忘了。” “我没忘。” “还跟着那和尚做甚么?”江笙问。 “是他总跟着我。” “那好办。”江笙走到她跟前,说,“我替你解决了他。” “你打不过他。”李暮说。 “那和尚傻,使些小手段,就能送他去见佛祖。”江笙勾起唇,嘲讽道。 “你不许动他。”李暮背对着江笙,她当真藏不住任何心事。 江笙扳过她身子,收起了一贯的玩笑意,认真严肃地同她说:“李暮,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都收好了。你我的身份,你别忘了。” 李暮神色一滞,江笙的话是一记警醒,她跟在那和尚身边快活了许多日子,差点忘了自己本来是甚么样子,差点忘了自己同他之间隔着的那道永远跨不过的沟堑。 “我说过,我都记着。”李暮打开江笙的手。 “你记着便好。”江笙神色缓和了些,或许是觉得方才自己神情过于凝重,他想缓和些气氛,伸出手要去拨弄李暮右耳戴着的那个耳坠子,却教李暮躲开了。 李暮这一躲,让江笙有些尴尬,他哂笑一声,道:“你就喜欢这么些玩意。当初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子,改换素衣裳了呢。” 李暮坐在桌前,双手撑着脑袋,问:“曼娘来做甚么?” 江笙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提醒道:“你要断便尽早断了,对所有人都好,这是最好的一个结果。” “哦。”李暮踢了一脚桌腿。 * 傍晚,封城亮起好多点灯火。她回客栈时,周亭的房门依然紧闭,她靠在门前好久,终于扮好了表情,敲了敲门,便径直推开:“周亭。” 周亭正在换衣裳,李暮瞥见了他劲瘦的腰身,随后背过身,道:“你在换衣裳也不知会我一身,搞得我好似要占你便宜似的。” “我未来得及应答,姑娘便推开了门。”周亭慢条斯理地穿着衣裳,李暮只听得簌簌衣裳抖动声。 过了半晌,仍然未见周亭说 分卷阅读18 话,她问:“好了没?” “好了。” 她转身时,周亭已端正坐在桌前,看那架势是早已换好了衣裳,晾了她好久。好你个和尚,还会耍小心眼了,李暮腹诽,但又转念想,机灵些也好,倒不会轻易被人骗了。 “去看星星吗?”李暮问。 “不去。” “为何?” “天色已晚。” “就这一次。” “不去。” “真的,和尚,就这一次。”李暮看着周亭,烛火就在他面前跳动,他的脸被烛火映照,忽明忽暗,她在很认真很认真同他讲,甚至有些巴巴可怜的乞求。 周亭好像是感知到了甚么,他抬起头来,答应了她,但又提醒:“姑娘切莫再要逗弄我,也切莫再骗我。” “我几时逗过你,几时骗过你。”李暮哈哈大笑起来,她在讲谎话,她在讲笑话,真的好好笑啊,她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她拎了一壶酒,领着周亭出了城,寻处开阔地,生一簇火。 “周亭,那是甚么星?”李暮指着天上问。 天上繁星点点,那么多颗,她这么一指,周亭如何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闷一口酒,手往后撑着,仰头望天,又问:“周亭,你为什么这么傻?” 她这话,周亭又不好如何答,又是沉默。 “周亭,你个大傻瓜,你个大笨蛋!”李暮喊。 “若没有那块玉佩,你会去哪?”她问。 “跟着姑娘。”现下他真没想好要去哪,原本他下山是打算去太子府,替师傅还恩情,入仕途济百姓,进红尘悟大道。这一切都是早早便盘算好的,只是,他没想到,李暮成了他下山后的第一道劫。 李暮乐哈哈笑着,又开始逗他:“周亭,你要跟着我,不如,咱俩凑一对,你也别做和尚了,我同你,去浪迹天涯!” 她喝了酒,说起话来更加不着边际。 周亭微怔片刻,有刹那出神,他想告诉她些什么,最终又都咽了回去。回过神来时,正见李暮凑到了近处,单手撑住下巴盯着自己,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染着醺红,像是春日初升的太阳落进了水里,教一汪水给烫得怪好看的。 刹那间,周亭白皙的脸红得像煮沸的虾子,漆黑的眼珠左右不定。他旋即闭上眼睛,将身子后倾,拉开了同封宁的距离,双手合十,极力压下慌张,清冷淡定地说:“姑娘勿要妄言。” 李暮咯咯笑着,身上散发出淡淡酒酿香,下一秒,她便转身飞腾到树上,靠着树干,又开始灌酒。 周亭坐在地上,她靠在树上,当初周亭追上她时,便是这般情景。李暮突然怀旧起来,她真是病得不轻,居然怀念起那些日子。念旧易伤感,不出意料,她开始伤心了。 有病啊,她一面骂自己,一面却又不可抑制地伤感。周亭还坐在下头念经,李暮轻轻啧一声,喊他名字。 不知这和尚是故意不理她,还是真入定了,李暮从上头跳下来,蹲在他面前,单膝跪住,又将脸凑近了。 她凑这么近,好像在数周亭的眼睫毛,一根,两根……她病了,病得不轻,疯了,她想要将周亭的睫毛数清。 “周亭。”她俯在周亭耳边呢喃,酒意将她嗓音酝酿得有些沉,又有些魅惑。 周亭神色不变,好似有一层结界,将他与她,隔离开来。 李暮的目光从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滑,落在了那薄薄一张唇上,她好想偷偷亲他一口啊,这荒诞大胆的念头一出,李暮都吓了一跳,果然,酒壮人胆,不是唬人的。 酒壮人胆,壮的只是李暮胡思乱想漫天开的脑洞,她还是不敢,最终又瑟瑟缩了回去,蹲在近处,看周亭。 “周亭。”李暮喃喃喊了他一句,像是在确定他是否真的入定。 周亭不答话,她下定心思要干一件坏事了,一件小小的坏事。李暮凑近来,唇贴上了周亭的手背。她的唇温软温软的,周亭的手背却很凉。 她的心擂得很快,只贴一秒,便分开了。 周亭喉头,微微滑动。师傅说,自己佛心不稳,尘缘未断。他想,现下他大抵是明白师傅所说之意了。 李暮缠绵的呼吸好像还贴在面上,耳边和手背,他不敢睁开眼,不敢大力呼吸。 终于,在他鼓起莫大勇气睁开眼的那瞬,却只见到个空酒瓶,还有一团猛烈燃烧的火。 李暮像是个落荒而逃的败将,与那和尚断得一干二净了不是吗,该去太子府了不是吗。李暮顺手拿了串糖葫芦,因为心不在焉,忘了给钱,教那大爷逮住好一顿骂。放在往常,她定会与那大爷对战几百回合,可今夜,她什么都不想说。 “李暮。” 她蹲在河边,好像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抬头一看,正是那和尚,站在桥头。 跑,她撒腿便跑,周亭在后头追着她。灯火摇曳,穿过人群,她与他,隔着“迢迢千里”。 前头是烟花柳巷,李暮一个 分卷阅读19 纵身,便绕开了门前老妈子招揽的手,入了大堂。 周亭止住了脚步,她在大堂里看着他,拿出那串玉佩,冲他晃了晃,得意一笑。 “再见了,和尚。” 周亭觉得,一颗心像被刀剜了。 金笼 “阿弥陀佛,施主可前去通禀一声?说太平山上周亭求见。”江笙施一礼,从僧袍的袖子里掏出串玉佩,递给门前侍卫。 侍卫双手接过,又看了眼他身后的小道姑,略挑眉,呦呵,这和尚有趣。 李暮察觉到他的眼神,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侍卫挠挠脑袋,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对周亭说:“师傅先在此处候着,等我进去传报一声。” 未几,府里头出来个面容慈祥的白胡子老头,笑着将江笙往里头引:“殿下早早便吩咐下来要好生招待小师傅,先前听殿下提起过,小师傅是不可多得的济世之才,今日一见,果非俗子。” “老先生谬赞了。”江笙谦虚说道,他极力模仿着周亭言行,却还是缺了正主的那份淡泊超然。老先生不过恭敬夸他一句,他便开始飘乎乎。嘴上说着谦卑话,脸上却是乐开花。 李暮跟在身后,猛烈咳嗽几声,这家伙才收敛了些,止住笑,立起手掌,道了句:“我佛慈悲。” 老管家慈眉善目,回礼后,方才将目光落到李暮身上,问:“姑娘是?” 江笙抢先作了答:“这位姑娘是下山前师傅托付给小僧的。她与小僧一同在太平山修习,算是小僧的小师妹。小师妹年纪轻爱贪玩,师傅特地嘱咐,教她与我一道下山,历练历练,磨磨心性。” 李暮脑子灵活,江笙话音刚落,她便双手合十,冲老管家深深一鞠躬,直起身来时,娇憨憨笑,脆脆道:“老先生好!” 她模样生得好,又是个小道姑身份,这般知礼节,老管家倒是对她平白添了几分好感,和蔼点点头,又对江笙说:“说到底也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性子活泼些好。” “是,是,是。”江笙迭迭道。 入了内院,老管家将二人领到各自卧房前,道:“两位小师傅先歇息会儿,殿下近日繁忙,老朽已派人去传报,傍晚前殿下当赶得回。” “有劳了。”江笙和李暮两人同时行礼。 这太子府的住宅便是气派,镂空梨花木雕花窗,金线孔雀银屏,蓝紫水晶帘,红梅镶金白瓷瓶……李暮好奇得不得了,将这些慢悠悠瞧了遍后,便仰面躺在床上,想着今晚对策。 对策还未想出,便见窗前闪过个人影,此处只有她同江笙二人住,不是江笙还能有谁。李暮怕他惹是非,起身跟了出去,欲将他拦下。谁料这家伙一个纵身,便跃上高墙没了踪影。等她再寻着时,只见那白僧袍伏在一块假山石后,不知在窥探什么。 李暮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下,江笙回头看她一眼,又背过去。 “瞧什么呢?”李暮将他挤开,占了这处好位置。呦呵,原来这太子府是金屋藏娇,里头藏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呢。水榭栏杆边上,倚着个妙龄女子,只是那女子不甚开心,蹙眉望着水里,似有千万愁。 江笙一手撑住石头,正要向上跳,被李暮压住肩膀给按了下去。“作甚么呢?”李暮压嗓问。 “美人儿不开心,我去宽慰宽慰。”江笙嬉皮笑脸。 “宽慰你个头。”李暮骂他,“江笙,你现在可是小师傅,小师傅。” “若美人儿寻短见了,岂不是造一桩杀孽。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江笙捻着佛珠,闭眼同她讲道理。 荒谬,李暮白他一眼。可他这模样,又教她想起了周亭。周亭现在会在哪里呢,还留在封城吗。江笙穿着僧袍,她总是下意识地将他与周亭去比较。不像,一点也不像,她想到那个单纯好骗、心心念念要劝她向善的和尚,只觉得心空落落的。 “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周亭。”她脱口而出,神色怅然。 江笙看她一眼,怪道:“我怎么会像他。” 李暮讪讪笑,又打着哈哈,瞪江笙一眼,道:“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我倒是真想知道这小美人儿是谁。” “太子宠妾绿芍,坊间有传,太子曾于高楼掷千金,只为博这爱妾一笑。” “啧啧啧。”江笙咂舌,道,“这太子是不懂哄女人啊,当真是可惜了一朵娇花,便要每日顾影愁。且让我去哄哄这美人。”他是情场高手,最晓女人心,那些风尘女子做得虽是皮肉生意,却大都将一颗心也卖给了这浪子。 李暮踢他一脚,再剜他一眼,骂:“有病。” 玩笑片刻,江笙收了性子,倒开始认真谋划起来:“这太子今夜我们就能见着,等摸清了形势后,再商议对策?” “嗯,只求您老好好管住这双手,别教人瞧出马脚。”李暮答。 天色渐暗,太子府灯烛齐亮,似一颗颗璨星落下,连成一片光亮。老管家将 分卷阅读20 江笙同李暮请到正厅后,又离了身。 他二人坐在席上,有些拘束,笙歌入耳,李暮却有些心神不宁,她只觉有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那便是周亭?”远处黑暗里,有人问。嗓音低沉,让人只觉神秘。 “是。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姑,说是他的小师妹。”老管家谦卑答。 哼,隐在黑暗里的人不屑哼笑,他将目光落在李暮身上,像一只潜伏着的凶兽,窥视着她。藏蓝色道袍笼在李暮身上,她身量小这道袍又宽松,衬得整个人更是小小一只。李暮挽起袖子,拎一壶茶水,周亭先将杯子落下,挪开她的,截住了倾出来的水。李暮气得拍开他的手,又将这杯子夺下。 江笙臭不要脸,坏坏笑着。他二人小动作,那在身后侍奉的侍女是瞧不着的,只看得见小道姑拎茶给师兄茶水喝。 “嘘——”李暮示意江笙不要再闹。她抬起头,望着对面黑暗处,那里是一片黑魅魅的树影,风动便娑娑响。 “走。”暗处的人手负在身后,下一声令。 “你说,那太子究竟是长什么样,让亭里的小美人儿坐在金堆上,都愁眉苦脸。”主人迟迟未至,勾得江笙八卦心更起。 “闭嘴。”李暮堵住他。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让两位久等了。”这公子一身黑色锦袍,腰间系三指宽玉带,身形修长挺拔,眉眼含笑,好一个清贵公子。 江笙看傻了眼,李暮也有些愣。 “二位,这便是太子殿下。”老管家在一旁道。 李暮起身,江笙也站起来,两人颔首施礼。赵琛微弯身子还礼,李暮抬起头时,正对上赵琛的眸子,这双眸子狭长浓黑,好像藏些什么东西。周亭的瞳仁也是漆黑漆黑,可他二人却不似。周亭小师傅眼睛里头是一片清明,你能将他的心思摸清大半,而眼前这人,却是深不可测。 李暮冲赵琛报以一笑,赵琛挂着微笑,可李暮觉得,那是一丝不屑和轻蔑的笑。 赵琛入席后,侍婢便开始端上菜。他与江笙聊得都是些普通的客套话,也不深问,李暮在心里倒是虚虚松了口气,卸下些防备。 几盏酒过后,赵琛脸上有些醺,眼神有些迷离,盯住李暮问:“姑娘家在何地?” 李暮坐在一旁本是默默无闻,突然被他问起,心中有些惊,未假思索,便说:“青州。” “青州。”赵琛念着这两个字,轻轻笑一声,侧过身子,吩咐旁边侍婢:“去将芍儿请上来。” 那奴婢喏一声,便袅袅离开。他旋即又对江笙同李暮解释:“芍儿祖上原是青州的,能见故人,她或许会开心些。” 李暮摸不清他的心思,将那宠妾请上桌来,只是为了见一见故人。还有,他请周亭下山,到底是为何,若是求他入仕,为何今日只问些无关紧要的。这些疑虑,让她更加惴惴不安。 “芍儿。” 绿芍在他身边坐下,这美人儿眼眶有些红,方才定是哭过一场,梨花带雨更惹人心疼。赵琛裹住她的手,李暮瞧见,那美人儿是想挣开的,却教那人紧紧攥住挣不开。 他二人关系,她心中渐渐了然。绿芍上席后,赵琛便将一颗心都放在这美人儿身上,处处照拂她,又是夹菜又怕她着凉,他问许多句,这美人儿却只简简单单回一句。 江笙一双眼睛时不时留在绿芍身上,李暮在桌下踢他一脚,他才依依不舍地将目光落回眼前菜肴上。 “周亭师傅可要饮一杯酒?”赵琛突然问。 “不了。出家人不可破戒。”江笙谢绝。 “哦,”赵琛挑起眉,唇角一并上挑,勾着笑,他说,“师傅此番下山,不是已还俗了么?” 江笙微微一愣,李暮心中炸起惊雷,还俗,那和尚已经还俗了么? “小僧虽还俗,却还沿袭着旧时在山上的习惯,有些事,要慢慢适应。”江笙应答。 “确实。”赵琛用手撑住额头,他好像有些不胜酒力,微阖着眼,道,“师傅便在府上好生些着,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同叶伯讲,日后,这庙堂之事,子源还有许多要仰赖师傅的地方。” “殿下客气了。”江笙答,在心里为自己方才的应答有些自得。 赵琛沉默不说话了,好像是睡着了,桌上其余三人都未有动作,绿芍坐在他身旁,只是低着头,好像她丝毫不关心太子的情形。李暮见她垂着眼,忽生出些凄凉感,绿芍整个人就像是一朵秋暮枯萎殆尽的花,死气沉沉不出半分生机。 “芍儿。”赵琛低声唤,鼻音有些重。 绿芍猛地抬起头,像是一只受惊的鸟。 “芍儿。”赵琛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 绿芍伸出手,李暮瞧得很清楚,她的手在颤抖,就像冬日风雪里可怜的幼鸟身上扑簌簌抖动的绒毛。 “殿下乏了,芍儿扶您回去歇息。”绿芍说,这是她入席后,第一次对太子的主动关怀。 赵琛望着她,眼里是要溺死人的温柔 分卷阅读21 ,他捉住绿芍的手,两人站起身。 李暮将这一切都纳入眼底,她却觉得心里生寒,这哪里是情意绵绵,不对劲,不对劲。 “姑娘,府上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只管同我说。”临走时,赵琛忽然转身,笑着对她说。 “谢谢。”李暮道。 半夜,李暮摸出来,跳入江笙屋中。 “走,今夜便行事!”李暮神色匆匆对他讲。 江笙问:“为何?” “此中有蹊跷。太子绝非善类。”李暮说,“你去他那处探消息,切记小心,能将他拿住最好。我去寻绿芍。”说完她便要蒙住脸,要离开。 江笙喊住她,风流笑问:“若这二人在一块该如何?” 李暮瞪他一眼,跳上屋顶。她小心探着路,边回想方才席上情形,太奇怪了,这太子对绿芍的情感太奇怪了,他绝对不爱她,他瞧绿芍的眼神,就像在看金笼里的一个玩物儿。 临走时,他瞧她的眼神,也像那般。 生变 李暮翻坐在后院高墙上,见其中一间屋亮着灯,她先前便留意过了,那是绿芍住的地方。她微微抿嘴,正要跃身下去,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嘈杂声,瞬时伏下身子。 只见高墙下的街道上,昏昏灯光,两三个仆役推搡着一个和尚,那和尚试图同他们辩解什么,却根本无辩解的余地。那几个仆役冷笑着嘲讽:“若要坑蒙拐骗,便去别处。再纠缠下去,捉了你送官。” “几位留步。”和尚欲要拦下他们,却不防被其中一人推倒,他踉跄往后退几步,颇有些狼狈,那几人怪笑着离开了。 和尚拍了拍衣袍上的灰,惆怅落魄叹一口气。夜风将柱上挂着的灯笼吹得摇晃,青石板上的树影婆娑。 “和尚。” 周亭疑心是自己耳背了,他步子一顿,闭眼执掌念了句经,继续往前走。 “和尚!” 他到底是信了,缓缓睁开眼,回头望去,树上坐着个小道姑,正笑嘻嘻望着他。看见她,周亭说不出自己心中到底是何种感情,有过万般感情,也都教他压在眼底心里望不出了。 李暮跳下来,走到光亮里。一根木簪端端正正簪在发髻上,她双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钻进一阵风,鼓鼓的。 “周亭。”李暮对他说。她没想到他竟然真有这般本事,从封城又寻到江宁城了。她离开时,他身上已没剩多少银子,他又是闷闷傻傻的性子,李暮是真不晓得这和尚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周亭清俊的脸上疲惫了许多,眼皮微微向下耷拉着,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清亮清亮。他看着她,带着戒备与疏离,忽地,李暮有些难过。 她咧开嘴,笑着说:“好久不见啊。” 周亭问:“姑娘此番又耍了什么花招?”她拿了他的玉佩,扮作小道姑冒名去太子府,究竟是做什么。 “许久未见,小师傅怎么待我这般疏离?”李暮好像极不在意他压着的怒,反而是笑着问。 “你潜入太子府是要作何?”周亭质问她,他开始动怒。这应该是李暮第一次见他生气,原来这和尚真的是会生气的么,李暮在心里想。 她拉住他的手,塞入一块玉佩,道:“还给小师傅。” 周亭却并不打算接,他盯着她的眼睛,问:“你要作何?” “小师傅你莫要管这么多,只管收下玉佩。”李暮笑着说,“等今夜过后,你便还是周亭,还能入太子府。这块玉佩,只当是借了我几天。” “借了几天?”周亭攥住她的手腕,用力圈紧,李暮没想到他的力气是这般大,手腕被勒得有些疼。 “玉佩我已经还给小师傅了,小师傅还想要什么?”李暮当真没心肺,此时还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周亭。 “姑娘当真不知悔改?”周亭问。 “对错皆在人心,小师傅,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理。有些事,在你眼里是罪无可赦,可在别人眼里却是救命的丹药。你一心逼着我悔改,却有没有想过这是要断了我的生路?”李暮望着他眼里的黑,很认真地同他讲。风将她额前细碎的绒发吹得微微晃,周亭的心跟着也晃荡了些。 “可也不该行恶事,伤他人。”周亭长长的睫毛隐隐抖动着,眼尾有些细细皱纹。 “这些道理,等师傅日后识多了人,自然晓得。这世上,像师傅这般透亮的人,却是罕见。”李暮看着他,凑近了几分,周亭下意识往后退,却退无可退,身后是一堵墙。 李暮将他脸上神色悉数纳入眼底,面对这么一个“软嫩嫩”的可人儿,她突然恶向胆边生,一个落空许久的想法鼓动起来,她张口微微问:“小师傅可是入了红尘?” 周亭先前隐隐掀起的怒火又熄了下去,两人的气场颠倒过来,他不明白李暮此言何意。 “小师傅可知道红尘是什么?”李暮问。 周亭眼底一片潮湿,他望着李暮,李暮眼睛里也是湿漉漉 分卷阅读22 一片,今夜,空气好像格外氤氲。 不待他回答,李暮踮起脚,贴上了他的唇,蜻蜓点水,两瓣柔软碰在一起,迅速又分开了。 周亭胸膛里的那颗心猛烈地跳动的,这颗心从未如此鲜活过。在太平山上日日念经,日日习武,日复一日的寻常早将他的性子磨得风云不惊,他未想到,原来静水也还是会有掀起万丈波澜的时刻。 他靠在墙上,手指拢起,愣愣看着李暮。李暮此时的感受,何尝不是如此。不过,她最会演戏,眨巴着眼睛,装作一副深谙此道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小师傅,入了红尘,便不可再如此傻了。这世上可不是黑白分明的,你可要好好悟。” 周亭显然还未回过神来,李暮继续同他讲:“今夜的事,你莫管。这是为你好。” “你,”周亭开口,却来不及了。李暮已转身又翻上了墙。 这和尚,李暮嘴角抑不住的上扬,心里又莫名填着些苦涩。喜愁交加,便是这般滋味。只是,此时却容不得她再多想。 李暮轻轻推开门,见红烛铜镜前,坐着个美人。她蹑蹑往前走,拍了拍绿芍的肩膀,一掌捂住她的嘴巴,却摸得一片冰凉。 那美人慢慢转过头来,泪眼蒙蒙。李暮先前猜想又印证几分,她轻松许多,问:“你可是厌极太子?” 绿芍瞪着的眼睛,眨了几下,又是几滴泪落下。 这太子果然是将她强困在此处,果然是一段强求来的姻缘,李暮想,她继续问:“你想离开吗?” 绿芍拼命点点头。 “那你便乖乖听我的话,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李暮说,她加重了话里的语气,“不然,你我都别想活着从这里离开。” 绿芍又点点头。 李暮松开手,从妆台前拿起一方丝帕,擦了擦手上沾的泪,问:“你可知太子有什么藏东西的地儿?” “不知。”绿芍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 李暮有些失望,道:“这太子把你放在心尖儿上宠,你怎么这些事也不晓得。”随即她又问:“那太子可曾给你透露过些什么事?” 绿芍想着往前事,正要开口答,却见屋外火光亮起,声音嘈杂。 “捉刺客,捉刺客!”有人大声喊。 李暮心中一惊,难道是江笙失手了吗。绿芍有些紧张的捉住她的胳膊,她低头望着她,安慰道:“莫急。” 敲门声响起,有奴婢在外头道:“绿芍姑娘,殿下请您过去。今夜府里入了刺客,殿下说,后院不安全。” 绿芍犹豫地望着李暮,李暮点点头,绿芍便回道:“好。” 片刻后,两人从屋中走出,不远处,排排火把亮起,侍卫立在两侧,正中央站着的,正是太子。 李暮想,她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心里盘算着好些说辞。她扶着绿芍慢慢往前走,看着那太子,太子亦是噙笑望着她,不曾挪开片刻。 李暮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匆匆对绿芍说一声“得罪了”后,便从宽袖里掏出把匕首,将它抵在绿芍脖颈前,她对太子喊:“殿下,今日可否放过我?” 太子温润笑着,垂手站在那里,答非所问:“姑娘可知周亭师傅在何处?” “哪个周亭?”李暮笑说,“若是先前那个和尚,我将他敲晕后也不知道扔哪去了。” 太子轻轻一笑,又问:“姑娘所求是何?” “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李暮答,她这时候还有心思钻空子。 她见赵琛没有任何表态,便问:“殿下可想好了,我等得起,只是可怜小美人儿要受怕一阵子。” 赵琛垂下眼望着绿芍,没由来的,绿芍轻轻打了个寒颤,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姑娘莫要伤她,我来将芍儿替下。”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旁人纷纷劝阻,绿芍眼中亦是惊讶,她望着太子,眼神迷茫又无措。 李暮不知道赵琛作甚么想法,难道这太子真是个痴情儿,她正在犹疑时,却见赵琛正一步步往前走。 “站住!”李暮喊。 “为何?这桩买卖姑娘横竖不亏本。孤显然是一个更好的筹码,不是吗?”赵琛温声细语地说着,可李暮却觉得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在等着自己。 这种感觉,在她见到赵琛起便已开始在心中盘旋,在她得知江笙失手时,便愈便愈烈。江笙何时失过手,纵使太子府守卫森严,可那家伙便是龙潭虎穴也闯过,探一个文弱的太子便也该是得心应手的。此事有变,便是先前消息有误,这太子哪是手无缚鸡之力,他定是有几分功夫,甚至其功力不在江笙之下。 此想法一出,李暮神色惊变。待她反应过来时,那太子已是只隔几步距离,李暮带着绿芍小心往后退几步,却见那太子眼中突现杀机,拢在月白色袍袖里手突然伸出,一掌劈来。 李暮往旁边躲避,却见那掌突然变了方向,面边擦过一阵风,她失声大喊:“小心!” 只见赵琛一掌狠狠拍在绿芍身 分卷阅读23 上,绿芍倒伏在地上。李暮正要前去探查,可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赵琛一手擒住她的肩膀,李暮旋身挣脱,正欲跃起,却被他扯住衣袖脱身不得。 她欲提起匕首割裂袍子,又教赵琛捉住了手。她果断抬肘朝赵琛下巴撞去,赵琛往后一仰,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被人拿捏住命门,李暮不敢轻举妄动。赵琛却未下狠手,他一面从她手里夺下匕首,把它扔在地上,一面又望了眼跪在地上的绿芍,吩咐旁人道:“押下去,意图行刺太子,死罪!” 绿芍哭得梨花带雨,同赵琛求情:“殿下,殿下,奴婢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了?”赵琛冷笑,“你不是怕我怕得要死么?如今得了解脱,不好么?” “此事与她无关。”李暮费力地从喉咙眼里挤出几个字,赵琛虽未要她性命,可手上力气却并不轻。 她脸色涨得通红,赵琛渐渐松了几分力,那掐住人脖颈的手开始细细摩挲起来,只教李暮生了层鸡皮疙瘩,见李暮脸色缓和些后,赵琛对她说:“此事是与她无关,只是孤不要她了。” 他这么一句话,好像绿芍在他眼中就像一件小玩意儿。 “你想要活下去么?李暮姑娘。”赵琛问。 “陪孤玩个游戏。”他说。 天漏 “殿下想玩什么?”李暮轻轻问,她神情淡漠,像是一块冰。 赵琛俯下身子,正要与她说些什么,倏地,一道寒光骤现,他斜身躲过,眼神狠戾起来,紧接着又是几道箭飞射下来。 李昭腿下一扫,趁赵琛松懈时挡开了扼住喉咙的手。她目光四扫,精准地捕捉到了江笙的位置,旋即腾起身跳到一块石头上,又借力一跃落到江笙旁边。 江笙的情形不比她好,显然他在赵琛手上遭了败战,衣裳被划破好几处,裂处渗出殷湿。 “走。”江笙拉开弓,最后一支箭呼啸而出。他反手将它收起,与李暮一同跳了下去。 “你为何还要回来救我?”两人在长街上奔跑,李暮在他身边问。 风更显尖锐,呼啸从耳畔穿过。长街无人,唯余灯火。 “这路是我引你上来的,自然要护你周全。”江笙说,他呼吸有些不稳,轻轻喘几口气,又道,“依你性子,若是死了,必然要回来纠缠我,我便索性舍命陪小人了。” 这人便是这样,待她心中的感动劲正热乎正想要说些感念的话,他又一盆冷水将它全浇灭了。李暮缩缩鼻子,要收回所有感激,江笙又开嘴了:“姑奶奶现下别哭,逃命要紧,等有命的时候,你给我哭一天叩一百个头,我都情愿。” 现下,李暮不想哭了,她只想狠狠踹这家伙一脚。 两人跑到前头却见是无路可走,身后脚步声渐近。他二人愣神一阵,忽地听头顶传来一声提醒:“往回走,右拐。还来得急。”只见曼娘一身黑衣,蹲在屋顶,同他们说。只是她刚说完,便又隐入身后茫茫黑暗中了。她惜命,不想将自己一条命就这么赔予两人。 “这死姑娘。”江笙气得牙痒痒,他本以为她会同他二人一道走,没想到自己却先跑了,他二人当初在她危难时便不该替她求情,不该救下她。 “此事本就同她无关,何必累她下水。”李暮说,她又往回跑去。 江笙哂哂笑,跟在她身后。待到路口拐弯时,侧身钻入巷中一户人家。真真是好险,他们入屋时,刚好与寻来的那拨人错身而过。墙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他二人屏息无言。稍过片刻,李暮细细打量这户屋宅,屋里的人已经睡下,黑漆漆一片。 等那脚步声远去时,两人才缓缓呼了口气,江笙撞撞李暮的胳膊,问:“方才那太子同你说些什么?” 李暮低低说:“那太子说若是我把你供出来,他便放我一条生路。”她停顿片刻,将耳朵贴在门后细细听一会儿,又侧脸在门缝里瞧,边瞧边说,“所以,江笙啊,你又欠了我一条命。” “怎得是又欠一条?”江笙皱眉问,“我何时欠过你?” “好多回了。”李暮神色认真地瞧着外头情形,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胡诌瞎扯,她扯起慌来从不打腹稿。 “李暮,你给我说清楚了。”江笙要同她理论。 “回去再说,回去再说。”李暮敷衍他,正要打开门,却听得身后传来个清清冷冷地声音:“李暮姑娘。” 她吓得心尖儿一颤,贴在门上的手也不由抖了抖,这声音,她最是熟悉。江笙也被吓得不轻,急匆匆转过身摸住身侧的弓。 月光下,站着个灰袍僧人,他正目光定定地望着李暮。江笙复又松了口气,走到周亭面前,推了他胸膛一把,可这和尚稳如松,竟是一动未动。他皱皱眉,怪道:“你这小师傅,年纪轻轻的,走路怎么没声没响的。” 可周亭这时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他盯着李暮看,平日捻在手中不离身的串珠不知置于何处,他没有施礼,只是开口说:“我有些话,想了好久,想同姑 分卷阅读24 娘说明白。”是啊,这些话他一个人静坐在黑暗里想了许久,像是悟道参佛般,终在最后一刻,得以清明。 他要将那参透的红尘大道说与眼前的姑娘听,可在同一刻,李暮身后的门被猛地踢开,火光亮堂里,赵琛踏进门来,他含着笑,对李暮说:“姑娘不是答应了要陪孤玩一个游戏吗,怎么先跑了?” 李暮往后退几步,同江笙肩膀贴在一处,她抬起手,做出防备姿态。正是剑拔弩张时,却见周亭从后头绕出来,他将李暮挡在身后,立掌行礼,对赵琛道:“阿弥陀佛,太子殿下。” 赵琛神色一愣,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些隐晦情绪,待到几要将人望穿时,才启口:“周亭。” 他是认得他的,八年前,父皇带他入太平山礼佛时,他便在大殿门外偷偷见过这个小师傅。彼时,周亭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额心点个红点,唇红齿白却又面色沉稳。赵琛偷偷看着这个年纪比他小了许多的小和尚,香烟缭绕里,他端坐在蒲团上,父皇和煦望着他,满是慈爱。这种慈爱,是身为太子的赵琛从不敢奢想的。 父皇从前看先太子时,也是这般的眼神。先太子还活着时,万般耀眼,夺走了父皇所有的爱。赵琛像是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一株植物,不受关注却又不甘如此。等着吧,无数次,他看着阳光下生机勃勃的绿叶,说,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将这些都夺过来。 他确实是都夺过来了,只是永远从父皇眼底也看不到他当初看先太子时的那种神彩,甚至有时候,父皇会当着他的面,不住叹息,念着先太子的过往,说罢,又深深看他一眼,再是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久久盘亘在赵琛心间,成了座越压越沉的大山。再努力点便好了,再变好些便好了,赵琛在心中无数次这么对自己说。 直到,他在父亲脸上看到了那久违的期许。只是,那期许不是给他的。从那刻起,一切注定终将走向失控。赵琛在门外,窥视着周亭。艳羡与嫉妒混杂在一起,他想,终有一日,他要将这世间一切都踩在脚底下,他要他们对他俯首称臣。 “周亭,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赵琛说。 他这话,将对面三人都惊了一番。周亭不知自己何时见过赵琛,李暮和江笙却在骂,原来这赵琛早将他二人识破,却还是像耍猴般拿他们寻开心。 这早先的情报是哪个没开眼的传来的,江笙想,等他回去定要好好揪着那人的耳朵骂,他爷爷的命差点教这没心肺的小子给害去了。 “殿下同李暮姑娘的误会,皆因我而起。此中缘由,难以细讲。还请殿下,放过李暮姑娘同这位公子。” “好啊。”赵琛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他笑着对周亭说,“既然是周亭师傅开口求孤,孤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李暮皱起眉,她不喜欢赵琛,从当初赵琛那样同她讲话时,她便不喜欢他。如今,他对周亭说话的姿态,哪里是尊敬他的模样,分明充满了傲慢。 若这和尚要入仕,赵琛显然不是明主。李暮偷偷看了眼周亭,却见他一脸泰然。她真是差点要忘了,这是个傻和尚,别人话里有话别人态度如何,他看不出半分。 “周亭师傅,只要你日后待在孤身边为谋臣,尽心尽力辅佐孤便好。得臣如此,是孤之幸。”赵琛哈哈笑着说。 周亭秀眉微蹙,有些话哽在喉头又咽了回去。他回头望一眼李暮,李暮总觉得这和尚今天有些古怪,看他的眼神,像是藏了许多事,又好像受了好多委屈。只是,她来不急细味,江笙便拍了拍她,两人微微颔首后便跃上屋檐离开。 周亭望着那四方天,总觉得漏了些什么,再也填补不上。 * 李暮和江笙跪在大殿中,黑袍男子坐在金椅里,手搁在扶手上,冷眼看着地上的两人。 殿中气压极低,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失手了?”良久,宋意才问。 李暮垂着头不说话。江笙答:“先前的情报有误,那太子与和尚原先认识。还有,”江笙察觉到宋意神色不对,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太子功夫不低。” 宋意撑着脑袋,江笙所说的话他根本没认真听,他正在看李暮。李暮跪在地上,从进殿起,从未看过他一眼,这态度让他很不高兴,当然,教他更不高兴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李暮,你说说。”宋意走下阶梯,朝李暮走来。李暮看到视线里出现双黑靴,方才慢慢将头抬起。 “你说说,为何没得手?”宋意问。 “属下办事不利,甘愿领罚。”李暮说。 宋意冷冷笑着,抬手将她头顶的木簪拔下。满头青丝散,李暮看着宋意,只觉得一股寒意陡然升起,她不知道宋意又要想出什么花样来折磨她。 宋意捏着木簪,沿着李暮脸庞慢慢滑下,又在她咽喉处停下,手下稍稍用力,他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倏忽,他将木簪扔开,又摊开手,说:“拿来。” 李暮将身上的匕首递给宋意,宋意把玩着匕首,随口问:“听说你喜欢上了那个和尚 分卷阅读25 ?” 李暮紧闭着嘴没答话,江笙在一旁替她着急,这姑奶奶平时扯起谎来可是连眼睛都不眨,怎得如今不会扯谎了。眼见着宋意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江笙替她将话答了:“是李暮逗那和尚玩呢。李暮的性子,宗主你也知道,顽劣得很。不过,若不是李暮逗那和尚,这玉佩我们还没能这么轻易得手。” “下去领罚,三十鞭。禁足。”宋意说。 江笙神色凝住,答:“是。”说完,便起身离开了。他看着那道萧瑟身影,只求这姑奶奶多福。 “动真心了?”宋意问,声音有些沙哑。 李暮目光落在别处,忽地肩上传来剧痛,她咬紧牙关,未发出一丝声音。宋意拿住匕首,又一旋转,李暮肩上被剜得生疼。 “你记住了,别动不该动的心思。这一辈子,只能是我宋意手下的一条狗。都养了这么多年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甜头苦头都吃过,怎么还是不乖不听话呢?”宋意旋了一阵,拔出匕首,带出汨汨鲜血和模糊红肉。 “数数日子,该是时候了吧。”宋意说。 李暮错愕抬起头,她眼中流露出惊恐,进而有些哀求,她知道,宋意动了什么念头。 “我知错了,知错了。”李暮复又将头垂下,低声下气地同他说,哀求他。 “不,你不知道。我的小姑娘,你还是这般不懂事。”宋意语气爱怜地对她说,“该让你尝些真正的苦头了。” 李暮瞳孔骤然睁大,她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 两全 周亭提起笔,手却是悬在半空中迟迟未落下。日光下,些许微尘在空中飞扬,他盯着一片虚无,好似在悟道。良久,他轻轻叹息声,手指捻紧,抬腕欲落笔,忽听得檐上瓦片响,心念一动,他眉目突然舒缓了,平静地等着那人来。可等来的不是她。 “死和尚,快去救李暮。”曼娘利索地跳下来,往窗前扔了个纸团,便不见身影。 周亭摊开那张纸,神色变,旋即出门,正撞上赵琛。 * 暗室里阴冷无比,李暮双手被锁链吊起,半截身子泡在水里。她被关在这里已经一夜了,极度寒冷催得蛊毒开始发作,痛苦愈来愈烈,在身体里腾做一团,绞得她生不如死。 “这苦头是你自己讨得来的。”宋意站在上面,俯视着她。 “我知道错了。”李暮脸色惨败,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面在痛苦中煎熬,一面又分外清醒。于是,她永远在清醒地痛苦着。 “你好不听话啊。”宋意看着她,话里虽然惋惜,可李暮知道,全是惺惺作态,他这样的人,没有半分好心。 “那小和尚长得如何?我把他捉来,同你囚一块好不好。”宋意说。 李暮闭着眼睛,她努力去想些美好的事,譬如春日的阳光,譬如消融的初雪,譬如儿时那些欢乐时光……只是那些太虚渺了,空飘到她无论如何都抽离不出刺骨的痛苦,无论如何都不得一丝慰藉。 耳边传来哗啦声,宋意走下来,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上的青丝拨开,又一点一滴细细去擦干冷汗。李暮眯缝起眼睛,她从这个人脸上看到了最恶毒的笑。“李暮,我知道,你有个弟弟。”他说。 李暮脱力的身子骤然紧绷起来,她恶狠狠地瞪着宋意:“你若敢动他半分,我定教你不得好死。” 宋意笑着说:“我的小姑娘,你的命,他的命,都捏在我手里。” 泪水不住下流,李暮在苦海里沉浮,她哀求着:“你不要动他,求求你,你不要动他。”一股猛烈的浪打下来,将李暮沉到海底。 “李暮姑娘,李暮姑娘。”李暮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极力想睁开眼,却又睁不开,嘴里只是不住喃喃:“求你不要动他,不要动他。”她双手攀上那人的脖颈,讨好似地去一点一点细细啄,她知道他要什么。 “李暮姑娘。”周亭想要将她推开几分,可念她伤势又不敢胡乱动作,只得任由她来。衣裳被水打湿,粘腻在身上,两人能清晰地感知对方的体温。李暮冰冷的躯体无甚么生机,周亭微弯下身子,挽过她膝窝,将人横抱起来。 李暮将脑袋埋在周亭脖颈处,周亭抱着她趟过深水,他能感觉到李暮的动作,她的唇在肌肤上流连,忽地,他呼吸一滞,因为李暮张开嘴,咬住了他。李暮咬的力气很大,周亭停下步子,微微挪动脑袋,忍着痛喊:“李暮姑娘。” 李暮慢慢松开嘴,仰起头,眼神迷离,好似在辨认真假。她挣扎着脱身站了起来,手却依然环在周亭脖颈上。“小师傅。”她憨憨笑着,“小师傅你怎么来了?” 周亭要张口说话,她却又继续说:“你怎么也下地狱了,该下地狱的只有坏人啊,只有我啊。” “姑娘,我说过,要劝你向善。”周亭说。 “现在还来得及么?我都下地狱了。”李暮垂着眼睛,看见他胸膛前一片湿。 “来得及。”周亭沉稳着声 分卷阅读26 音告诉她,他的话,莫名给了李暮一份心安。 “小师傅,你真好。”李暮笑嘻嘻望着周亭,她揽着他脖颈的手愈发收紧,蓦地,她将周亭身子往下带,周亭下意识环住她的腰,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 * “这姑娘中的是蛊毒,毒发时疼痛难忍,若无解药,怕是捱不过两年。”太子府上的医官微弯着腰,向赵琛说。 “解药是何?”周亭问。 “这,”医官迟疑片刻,望了眼赵琛的神色,随后道,“豆蔻。” “豆蔻?”周亭知道这豆蔻必然不是寻常豆蔻,在太平山上时,他便听师傅说过,这豆蔻极其稀贵。 “孤手上有一颗。”赵琛在一旁说。 周亭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赵琛最会窥人心,他接着道:“宋意乱党本就是孤一大心患,此番剿灭,献言进策,师傅也多有功劳,孤今日便将这颗豆蔻赠与师傅,以作谢礼。” “多谢殿下。”周亭道,他俯下身子,行的是君臣之礼。 赵琛望着他弯下的脖颈,眸中泛着冷意,不过是个女人,便能教他如此肯屈服。他那好父皇的眼光,真是不怎么好啊。先太子是如此,周亭是如此,他们皆耽于情和爱,赵琛想,要对付他们,易如反掌。若是从前,他能想到的报复一个人的方法,便是杀了他。如今,他知道,这没什么用,这不能让他从父皇那分得半分赞许。 他明白了,那便毁灭吧,让那人坠入泥潭万劫不复,为天下所有人唾弃。他要在父皇面前,将这块璞玉毁掉,他要告诉父皇,他那套“评判准则”是多么荒唐可笑。 “周亭师傅可是喜欢李暮姑娘?”赵琛笑着问。 周亭答:“是。”没有含糊,没有过多解释,他承认得坦然。这倒教赵琛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为依着周亭性子,他会支支吾吾不肯应答。教周亭难堪的期许落了空,赵琛又说:“师傅既入红尘,应当尝尝红尘的滋味。封官进爵,美人在怀,岂不乐哉?这世上的乐事,多得很,往后,师傅便会明白得更多。” “我不贪乐,只愿行善事,只愿世人皆行善事。”周亭说。 赵琛在心里嗤笑,面上却仍然是温和模样:“周亭师傅心善,那孤便做那助师傅行善事之人。” “殿下慈悲。” 慈悲,赵琛转过脸,看着李暮的脸,这便是让那和尚心动的人吗,慈悲,他才不慈悲,这是对他最大的嘲讽,周亭,你且看看,日后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 李暮醒来时,已是黄昏。从塌上能看到院里景色,夕阳斜铺下来,落到树上,漫过竹帘窗,再余几分到床榻前。恍恍惚惚中,她见到周亭走近。 “宋意已经伏诛,乱党悉数平定,你身上的蛊毒也已解,李暮姑娘,”周亭站在她面前,问她,重复一句,“李暮姑娘,你如今可愿向善?” 李暮看那和尚立在黄昏日头里,像是镀上层金光,好似是真佛下凡。她怔怔半刻,道:“好。”她神色认真,眉梢眼角都抚着层温顺,那一瞬,周亭觉得,李暮是真的“迷途知返”了。只是,她这般安静,竟让他有些心生不宁。 “周亭,我可要判罪?”李暮忽然问。 “我替你同殿下求过情。”周亭说。 “那江笙呢?”她继续问。 周亭脸上有些迷惑,李暮想起来,是她忘了,这和尚不知道江笙的名字,她解释道:“之前同我一道走的人。” 周亭记起来了,他说:“我没见过他。” 那家伙向来跑得快,想必是早跑掉了,李暮想,可她觉得一颗心沉坠坠的,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经此大变,你好些休息。往事皆成过往,做下错事皆非你所愿,”周亭说,李暮的心猛地被扎一下,她盯着他,周亭缓缓说,“日后但行善事,洗赎旧孽。” 李暮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竟追着问了一句:“师傅如何知道皆非我愿?” 周亭目光如水,沉沉望着她。李暮错过头去,望着窗外树上落下的一只黑乌鸦。等她转过头时,周亭已不知到何处去了。 日后但行善事,洗赎旧孽。在从前的许多个日夜里,李暮曾无数次向往过若一切还是原样,生活当如何?她该是在乡野下,有一对要侍奉的年迈父母,有一个调皮又可爱的弟弟,有一个呵护她的丈夫,她该是个朴实善良的好心人。 只是一场意外将所有的事都扰乱了,她用了几年的时间接受习惯这场混乱,她很熟练地装着坏人做着坏事,现下,你教她推回到正轨,其实,这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另一场意外。 李暮想,她需要缓一缓,去适应那往后的日子。 “傻了?”江笙从窗户里探进头来,看着呆愣的李暮,拿扇柄敲敲她脑袋。 李暮皱眉摸着脑袋,却不同他闹,好安静啊,江笙在心里叹,这女娃娃真是傻了。 “走不走?”江笙问。 “嗯?”李暮闷闷说一声,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江笙单 分卷阅读27 手撑着窗,跃身跳进来。李暮往旁边挪几分,担心他踩到自己身上。“鞋脏,下去。”李暮皱眉道。 江笙啧啧几句,跳到床畔,又在屋里环走一圈,轻摇白玉扇,单手背在后头,好一个贵家公子哥,逛罢,他合起扇子,“郑重其事”地同李暮说:“看来这太子待你不错,我瞧他对你好像有几分情意,宋意覆灭,他非但没追你的责,反而好吃好住将你供起来。 我说,李暮啊,不如你就留在太子府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哥哥我也跟着沾沾光。” “不是他。”李暮下意识反驳,是那和尚替自己求了情,他曾说过定要让自己知错就改,他当真未曾食言。待说完这句话,她才明白过来江笙这家伙是有多欠揍,卖友求荣的死家伙。她轻轻踹了站在床边的他一脚:“你喜欢便你自己去嫁,我瞧他对你也有几分意思。” 江笙咂舌,道:“那怎么行,我看他是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那太子殿下记仇得很,当日我险些要了他的命,他非得追回来不可。” “那他便不记我的仇不要我的命了?”李暮恨恨问。 江笙嘿嘿笑着,他脑袋灵,立马接口道:“所以啊,此地不宜久留,该逃!” “嘁——”李暮“鄙夷”看着他,可她脸上始终藏着心事。 江笙早瞧出她的不对劲了,哪个正经人一双眼睛会直勾勾盯着树上那只秃毛的丑乌鸦挪都不挪半分。 “愁什么呢?”江笙又拿扇柄敲了她一脑袋,这回李暮不白挨打了,她从江笙手里夺过扇子狠狠敲了他一记,才又病怏怏躺了回去。 “哎呦喂,姑奶奶,您高兴都来不及呢,愁什么呢?”江笙在她身边喊。 其实,江笙这一来,她堵着的满腹情怨才有些发泄的出口,李暮翻个身,将脑袋埋在枕头里,瓮瓮道:“都做了这么久的坏人,现在变了,谁习惯呢?” “呦。”江笙将脸凑过去,坏笑着扳过李暮的肩膀道,“这还不容易,继续做恶人呗,同从前一样,我砍人你收钱。” “去你的。”李暮踢开他。那和尚好心好意将她扳回正途,她总归是不能教他失望的。 “那便不做坏事了。”江笙哄她。 李暮哼哼唧唧一阵子,才觉得满腔愁怨消解了些,可还是有些东西没解开,解不开。 “姑奶奶啊,您还有什么烦的啊。小日子照样过,照样潇洒,还没有人压着你。”江笙说,突然,他好像猜到了什么,神色陡然正经,沉沉道:“你莫不是真的舍不得那小和尚。” 李暮又埋了回去,不作答。当初在宋意面前,她没有否认,谎话连篇的她不肯在这事上扯谎,江笙便知道,她是动真情了。 “唉,”江笙叹一声,替她分析,“那和尚是好,可你与他,不是同路人,你们没有好结果的。”说完这句话,江笙轻轻一哆嗦,这话出口,他怎么觉得自己有些像话本里那些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可他还俗了。”李暮抬起脸看着江笙。 “还俗了又如何,这和尚能渡你,他也能渡众人。他劝你向善,他也劝世人向善。在他眼里,你与众人没什么分别。”江笙说。 “不,不一样。”李暮想说,他或许喜欢自己,可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都没有底气说出口,旋即又苦闷起来。 “我的姑奶奶啊,你难不成要赖在这里一辈子不成。这生活,可不单单只有男人啊。”江笙说,其实他还担心赵琛,那太子可与那和尚不同,他不是什么大好人。 “不,我当然要走。”李暮坐起身来,她当然要走,还有李鸣等着他,她现下脱了身,要好好照顾他,带他去好多地方,带他好好养着身子。 “这就对了嘛。”江笙像哄孩子一样夸赞她,说完又在房间里溜一圈,顺手拿了几件搁在架上的贵重玩意儿。 “你做什么?”李暮将他“当场抓获”。 “要走便早些走。”江笙脸皮厚,一面将小玩意儿放入兜中,一面对她说。 李暮草草收拾一番,她身上的伤还未完全养好,身子有些虚。 “其实呢,你同那和尚也不是没可能。他若欢喜你,便是两情相悦,成一桩好姻缘。这便叫两全法。既不负如来,也,”江笙说得头头是道,可李暮不想听他说,她打断他,道:“要走便早些走,若被人发现的,捉的是你不是我。” “走走走。”江笙拉着她就往屋外走。 放归 江笙一个翻身便跃上了屋墙。李暮刚要跟上,忽觉得腰侧伤口扯得疼。如今她身子尚未养好,便是有一身功夫也使不出啊。 江笙回头探出个脑袋,问:“怎么了?” 李暮看看身后情形,再拖下去便不知会生什么变数,她咬咬牙,攀上城墙,正要翻身,却听得后头一道声音响:“李暮姑娘,又要去何处?” 本就是心有愧意,又被他抓了个现形,李暮吓得不轻,手下脱力,她惊呼一声,心道阿弥陀佛,这下要屁股开花了。可 分卷阅读28 没等来屁股开花,跌进的是一个温暖的怀。 她撞在周亭怀里,周亭收紧手,揽住她的腰。 “小师傅?”李暮有些晕晕乎乎,瞪着眼睛看住他。 “怎,”江笙又探出头,一句话没问出口,见到的正是李暮扑进周亭怀里,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罪过罪过,江笙啧啧暗叹,转过脸去,心骂,这姑奶奶,当真是放不下那小和尚,就差送上去以身相许了。 “姑娘要去何处?”周亭问,眉眼间染的是清冷意。 “走,走,走走。”李暮说,“闲得发闷,随便走走。”她一本正经地扯谎。 周亭定定看着她,看着那和尚漆黑如墨的眼眸,李暮忽然不会说谎了,她尴尬笑笑,索性心一横,将实情都告诉他了。“太子府非我久留之地,我感念小师傅的救命之恩,今后定改过自新,日日向善。”这确实是她掏心窝的肺腑话。 周亭嘴唇微微抿紧,他的手依然揽着李暮的腰。李暮被他觑得有些心慌,她忽然明白了,这大抵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她是个小骗子,骗了周亭许多回,他大约是不相信自己以为自己又要做坏事了。 “和尚,小师傅,周亭。”李暮望着周亭,三改其口,无比真诚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同他承诺着,“周亭,这回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 她圆圆的眼睛瞪大着,有些可爱。李暮抬手对天发誓:“若我骗你,便遭——” “我相信。”周亭打断了她的话。 李暮缩缩脖子,冲他笑了笑,她忽然想起来这大约是两人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既要分别,那最后便同这傻和尚说些好话吧,左思右想总算是从那没什么墨水的肚子里搜刮出几句不成样的话,她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周亭揽住她腰的身骤然收紧,李暮此时才发觉这和尚竟是抱着她一直未松手,若在以前,她必然会去好好调戏他一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经历了些事,她倒是畏缩了手脚,不敢再放肆。这和尚是要成佛的,他把她从地狱里拉回来,他还要将更多人从水深火热里救回来,她不能阻他的道。 “伏愿姑娘千秋万岁。”周亭垂目敛眉说。[2] 这和尚真好看,李暮也琢磨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贪恋美色”,再一次在心里慨叹,他的睫毛扑闪下来,眼底的浓墨晕不开,佛祖最怜此般。 “周亭师傅,江湖有缘再见。”李暮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脱身,她知道,是无缘再不相见。转过身子,她又要向上跃,腰侧的伤痛来得愈烈,她轻轻嘶一声,慢了动作,却听到周亭在身后说:“我送姑娘出府。” 李暮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墙那头传来猛烈咳嗽声,李暮跟着也清了清嗓子,道:“那便有劳师傅了。”墙那头的人咳得更猛,真真是可怜,他好似要把肺都给咳出来了。 出太子府时,两侧侍卫照常例问了一句,周亭答:“李暮姑娘想出去逛逛,我陪她出去走走。还请诸位与殿下通禀一声,便说十日内,我定回来。” 啊,十日,两侧侍卫面面相觑,可又念及周亭是府上贵客,也不敢多加阻拦,便将他二人放了出去。 十日,李暮心里犯嘀咕,这和尚还要去做什么,莫不是跟着自己,看自己是否真的“弃暗投明”不成,他还是不相信自己,李暮有些愤愤,她问:“十日,师傅要去何处?” 周亭淡淡扫她一眼,不说话。李暮踢开脚下一颗小石子,有些气,但也认了,谁教自己先前坏事做尽呢,该。 “姑娘日后作何打算?”走了一路,周亭问。 “自是有我的打算。”李暮说。 “要去哪?”周亭继续问。 “自然是去我想去的地方。”李暮与他兜兜转转,就是不肯说详情。 “若是如此,那我便跟着姑娘去想去的地方。”周亭不着她的道,反而是气定神闲地说。 这和尚,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厚脸皮,李暮幽怨看他一眼,不再理他。 江笙跟在二人后头,不知详情的他只当李暮见色忘义,在后面骂了李暮一路。 出了城,过金桥,便入郊。草色蒙蒙,浅浅一层,附在大道两旁。沉默一路,跟了一路,李暮压不住了,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旁边的周亭,好声好气地问:“小师傅要跟我到几时?” “姑娘想去哪,我便跟去哪。”周亭不骗人。 李暮不想同这个木疙瘩辩解,若辩解她必然是占下风,她占下风必然要生气,她生气也只能生闷气,思来想去,落下风吃闷亏的都是她,她索性想开了,跟着便跟着,难不成他真能跟自己一辈子,难不成,她有些小窃喜,偷偷看周亭一眼,周亭正好捉住她的目光,两人对视,李暮大大方方地将目光挪开了。 她继续在心里不大有底气地弱弱说,难不成这和尚,真的喜欢自己。 这种念想让她有些高兴,郊外春景好,长空卷着几瞥轻云,一方水塘里几只鸭子浮在上头,几户村舍落。李暮想,日后这样的日子当真舒服。 弯弯绕绕 分卷阅读29 走了一路,跟在后头的江笙疑心李暮这丫头是单纯在遛那和尚,也顺道遛了自己。怒火腾腾起,江笙决定上前“掐孽缘”时,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脚了。 那是家农院,院里有棵刚抽芽的柳树,树下一口古井,一方石桌。一个青灰色圆领袍的少年挺直腰板拿着本书,在树下认真看书。 “李鸣!”李暮站在门口,大声喊。 “阿姐。”少年欣喜地抬起头来,听得他喊,周亭的心倏忽漏了一拍,原来她还有个弟弟。李鸣眉眼与她长得有些像,他的皮肤甚至比她还要白几分,不过很明显那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看得出,这少年身子并不大好。 “阿姐!”李鸣放下书本,手拿住旁边一根拐杖瘸瘸拐拐地冲门口走来,李暮抢先跑向前,扶住他,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道:“你小子,越长越好看了。” 李鸣冲她吐吐舌头,只是说:“阿姐你这回又几时走?” “不走了。”李暮将他扶到桌边。 “真的?”李鸣扬起眉,周亭望着这姐弟俩,他二人惊喜时的神情都这么相似。 “不骗你。那头的生意做完了,店铺倒闭老板半路跑了。”李暮说。 “啊?”李鸣欣喜之余又带些担忧,“那那你日后该如何?” “怎么,还担心阿姐养不活你,阿姐告诉你,你阿姐的本事大着呢,养你一个绰绰有余。”李暮揉了揉他的头发。 “不,不是。”李鸣脸上染层绯红,他小声道,“我养阿姐也是可以的。” “你还是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后,给阿姐换间大屋宅住,供着阿姐好吃好住。”李暮笑吟吟说。 周亭看着她,想,这才是她最本真的模样吧。 姐弟俩说笑一阵,李鸣突然抬头,注意到这个多出来的人。周亭正目光灼灼望着李暮。李鸣饶是再单纯他也能明白其中意味。周亭是她带回来的第一个人,一个和尚。李鸣有些拿捏不准,他双手合十,冲周亭恭恭敬敬行个礼,道:“阿弥陀佛。”周亭微微颔首回礼。 李鸣悄悄拉扯住李暮的衣袖,李暮弯下身子,他附在她耳边,悄悄说:“阿姐你太坏了,怎么把出家人诓骗了回来?” “你不同意啊?”李暮“威胁”。 “不不不,不敢不敢。” 这姐弟二人向来心意相通,今日却理解生了差错。李暮只当李鸣初见生人有些疑心,便同他开开玩笑;可李鸣却以为这是天定良缘,认定了阿姐与这和尚是一对。 不过,他再放眼望,又吓了跳,只见院子篱笆处,倚着个人,那人极似无赖,撑住脑袋似笑非笑望着这处。 李鸣又扯住李暮的袖子,冲江笙那边努努嘴,问:“阿姐,那又是谁?” 李暮见了江笙,道:“一个跟屁虫。”李鸣听了咯咯笑,李暮也跟着笑。江笙站在远处,只见这姐弟二人望了自己一眼,不知李暮嘀咕了什么两人又开始窃笑。 江笙笃定,这姑娘肯定说得不是什么好坏,他站直身子决定为自己正名,走向前,在周亭旁边停住,冲李暮喊:“姑奶奶,您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说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李暮揶揄道。 “来,乖弟弟,我同你讲讲你阿姐的英勇事迹。”江笙不客气,在李鸣身边坐下,揽住李鸣的肩膀,正要与他说。李暮神色却变了变,她知道江笙这大嘴巴子嘴上没门,她怕他将那些该讲的不该讲的都一并倒了出来。 “你阿姐怕狗,那次我同她出去办事,刚收完摊回来,正见条狗汪汪叫,你知道么,你阿姐撒腿便跑,连钱都不要了。”江笙哈哈笑着,又抬眼望李暮挑挑眉,似是在邀功。李暮剜他一眼,可她二人却是心意相知。 江笙也是今日才知道她原来有个弟弟,她将他藏得很好,连他都未发现。他只知道初见李暮时,她狼狈得很却是甘愿将命抵给宋意,起初他想她是为求钱财权力,后来相处久了他便以为她是万念俱灰走投无路,可怎么瞧,他都从她身上瞧不出那种心如死灰的颓败劲儿,反而觉得她是个比他还乐得欢的人,太奇怪了,明明如此渴望生热爱生的人,却甘愿把命交给别人,一直以来江笙觉得这是李暮身上的一个谜。 今日,谜解开了。她有她的不顾一切,李鸣便是。或许,日后那和尚也会是。江笙想。 缘结 “小暮啊,回来了。”旁边院子里出来个大娘,她端着木盆正要去河边浣衣裳。 “是嘞。谢谢大嫂您这段时间一直阿鸣。”李暮同大娘搭话。 大娘嘴上客套几句,又挪开目光,笑吟吟地看了周亭和江笙几眼才走开。 太阳已全沉下山,薄暮微凉,小半个残月贴在天上,空气里尽是青草气。李暮对江笙说:“快去挑水做饭。” “灶前有些芥菜,是顾大娘今早送来的。”李鸣对李暮说。 “溪前地里还种了些菜,你去看看。”李暮对江笙说。 江笙不乐意了,敢情这姑娘是把他当下人使 分卷阅读30 唤呢。他问:“那姑奶奶您做甚么?” 李暮瞥他一眼,道:“您要在这住下,我不得给您收拾出一间房来。” 江笙无可辩驳,但见站在一旁的周亭,戳了戳他,说:“和尚,哦,不,周亭师傅,麻烦您去地里拔几颗菜来。” 周亭当真好欺负,他什么也没说,便出了院子。李暮暗暗瞪江笙一眼,江笙小人得志只是奸笑,便往屋内钻去。 “若要念书,去屋里点烛看。”李暮低头对身旁李鸣说。李鸣乖乖应一声,她便扶着他进了房。 待李暮将周亭与江笙二人的床铺铺整好,她便来到灶台前,灶前开了一扇窗,正对着院子,借着月光,她瞧见周亭正在井边打水。 “不是让你去挑水吗?”李暮在择菜,腾不出手来,轻轻踢了旁边的江笙一脚。江笙正低头偷偷试汤,被她突然一踢,手一哆嗦,嘴烫得不轻,“这,”江笙猛猛吸气,道,“我这不正忙着嘛。你喊我做事,我便不能让那和尚做事?” “你不许欺负他。”李暮不同他多说,一句话便堵住了他的口。 “啧啧啧,”江笙咂舌,直言李暮是个白眼狼,自己往日对她的恩情她全都抛在脑后了。 李暮听他在一旁念念叨叨,只将他那些话从左耳进右耳出,专心地做着春卷。江笙伸手又要捻一块,被李暮打了回去。他看了看窗外,那小师傅还在认真挑水,往院中大水缸里倒,他对李暮说:“我看出来了,那和尚喜欢你。” 李暮刀下一斜,差点切了半个手指,她叨叨说:“你生你的火。” 江笙可不管她,他蹲在炉前,甩甩袖子,呛几口气,大咧咧道:“现今,是个傻子都能瞧出他对你的情意,不然他怎会跟你出来,难不成又是被你诓来的?” “要你多管闲事。”李暮低头切着菜,可嘴角却是抑不住的笑。 江笙转身见得李暮微微发抖的肩膀,悄悄起身弯腰凑过去瞧,正见这姑娘一脸春风。“呦呵,乐坏了吧。”江笙打趣她,道,“现下好了,郎有情妾有意,你二人成婚时定要请我吃喜酒,生娃娃的时也记得给我来封信,我要做那娃娃的干爹。” “做梦呢。”李暮被他说得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啧啧啧。”江笙又开始咂舌,“你平日这般没脸皮,对那和尚死缠又烂打,眼看将石头撬开了一丝缝,又知羞耻了?” “你以为都同你般。”李暮怼他。 “我又怎么了?”江笙不平。 “你见一个爱一个,人人都爱,人人都不爱。” 江笙认真想了想,这姑奶奶说得也没错,于是他哂笑一声后,悠悠道:“只爱一个也好,爱千万个也好,都是爱。”说完,他又要去捻菜吃,被李暮推开,他同她闹着玩,撞着胳膊顶了回去。 两人推搡间,正见周亭站在门口,他白皙的脸上浮层微红,是方才挑水时费了些力气。他的神情一如往常淡漠,但好像比往时多了分阴沉和不悦,他问:“可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有有,有,”江笙忙不迭说,“生火,周亭师傅来,” “你去教李鸣念书吧。”李暮打断了江笙的话。 江笙撇撇嘴,蹲回原地继续生火。 烛火跳动,李鸣伏在桌前,周亭正一字一句同李鸣解释经书上的意思,他是个好老师,李鸣也是个好学生,他学得快,周亭望着这个与李暮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忽生成些感慨,若没有生变故,李暮那姑娘大抵也是被父母呵护着长大的吧。只不过,那时,他二人不会有甚么交际。她或许过着相夫教子的安稳生活,他或许在太平山上、太子府里悟大道。 期间李鸣有好几次想同周亭说话,却为着这称呼斟酌几次,该叫他什么,阿姐的郎君,姐夫?可他二人还未成亲拜堂,可他还是个出家人?这个问题真教李鸣好生烦恼,他有片刻走神。 “想什么?”周亭察觉到他的跑神,问。 “我该喊你什么,”李鸣说,又试探着问,“姐夫?” 周亭不置可否,李鸣只当他是默认了,继而问:“姐夫可否教我些有趣的诗,我天天瞧这些,瞧乏了。” 周亭思忖片刻,道:“好。”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1] 李鸣歪着脑袋盯着这一行字瞧,看片刻,问:“这是夫妻间要好聚好散?” 周亭默然片刻,又将原文与其中故事讲与了李鸣听。末了,他说:“你阿姐识不得许多字,在外头要吃亏。你若得空便将这行字教与她。” “哦。”李鸣点点头,可他有些迷糊,教了这行阿姐便能识许多字了么?这行诗,好像有些不大合时宜啊。 李鸣很听话,夜间睡觉前,李暮将药碗端到他面前,他接过药碗,又指了指桌上的纸。李暮拿起纸看,一行清秀劲道的字,李鸣的字她是见过的,这不是他写的,必然是周亭写的。 她瞧见“娘子”二字时心突然悸动,想起 分卷阅读31 了那日同周亭“道别”时说的话,周亭将“娘子”二字换了“姑娘”。 李鸣闷一口药,将大概意思与她讲了,李暮才明白过来那话原是夫妻合离时所说,此刻她不关注合离二字,只将重点落在夫妻上,有些心神不宁。李鸣接下来的话,更教她“不安”起来。 “姐夫让我教给你的。” 她将空药碗接过,替李鸣盖好被子,又吹了蜡烛。出来时,正见周亭坐在正屋中,如今,她倒是有些扭捏起来,不知如何同这和尚相处,怕像往常般举止轻浮了,便将好不容易讨来的可能的“情意”给作丢了。 “姑娘这处可有换洗的衣裳?”周亭问。 “有,有。”李暮点点头说,“有一套旧里衣,我再去顾大娘家借件外裳。”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她好似落荒而逃。 待她借来衣裳时,周亭已入屋,只听得屋内传来些水声。李暮等了片刻,敲敲门,问:“周亭?” “进来。”屋内传来声。 李暮推门而入,水汽氤氲,李暮瞧见画屏上影影绰绰,她愣半刻,走到屏风处,正要将衣服搁在上面,却见周亭从后头走了出来。 他已穿上里衣,不过上衣未系好,露出些胸膛,李暮傻傻看着他,在发愣。下一秒她的眼睛却被周亭用手覆住了。 李暮深深吸一口气,浑身僵硬,周亭手上的湿热沿着皮肤蔓进心里,燃了火,溅起一片星子。 “好了。”面前传来周亭的声音。 眼睛上覆的手撤了回去,她慢慢睁开眼,只见周亭裹得严严实实地站在她面前。 李暮心念一动,原来这和尚是怕自己占了他便宜,如此一想,之前的扭捏也没了,她推他一掌,撇撇嘴道:“谁稀罕,若我要占你便宜早将你看光了。” 此话说出口,她又觉得荒唐得很,旋即转身跑了。 这夜,李暮一颗心沉沉浮浮,她裹在被子里,半为周亭可能喜欢自己的事实而欣喜,半又否定这层念想,翻来覆去,颠来倒去,那些往事被她掰开了捏碎了反复咀嚼,她要从中找出周亭喜欢自己的证据,她又不断找出反面去驳斥自己,李暮觉得自己要疯了。 黑暗中,她长长叹一声,又想到方才对周亭所说的话,会不会太过分放荡了些,周亭会不会因此而讨厌自己,这层担忧又搅得她心更累了。 可是,可是这和尚是要修大道的,自己不能误了他。 许多种念头折磨着李暮,第二日醒来时,她肿着一双眼睛,一整天都教江笙捉住取笑了好长时间。 或许是昨晚没睡好,李暮恍惚着过了一天,到了黄昏,她颓颓然坐在院子里头,撑着下巴,看落日,看归鸦,为荒废时光而蹉跎。日后该如何呢,她没想好。周亭正坐在石桌边,教李鸣念书。江笙抽出刀,两指压住刀身,在磨刀石边磨刀。 李暮捡根树枝胡乱画着,她想,就这样该多好啊。可惜,不会永远这样。 她起身进屋,又从屋里头拿出两坛酒,一坛扔给江笙,一坛自己拎着。在讲课的周亭骤然止声,他抬起头来,略微皱眉:“你伤还未好。” “我知道,少喝些,”李暮嘻嘻笑,她猛灌一口,纵起身,跳到院中树上。 李鸣看呆了眼,哇,原来他的阿姐这般好身手,这般厉害。 脑袋沉得很,李暮揉了揉太阳穴,靠坐在树上,伸出一根手指,对周亭说:“就一坛。” 周亭默然看着她,没有说什么,又专心教李鸣念书。过了一阵子,该歇息了,李鸣仰头看着他阿姐,正要说话,却见阿姐不知从何处掏个小石子,朝周亭扔了下来。 “和尚。”她醉醺醺喊。 周亭不动声色地接住石子,看着李暮。日头已经落在西边山头,一半藏没在起伏的山脉后,暖黄的夕阳投映下来,温柔地勾勒着李暮的身形。 他一字未说,眉眼温润,瞧不出任何怒意,静静等着李暮下文。 “我想好了。”李暮说,她又饮了一口酒,道,“到时候我便带着李鸣去太平山,他在太平山上养病,我做个小尼姑,日日念经向善。”犹豫一会儿,她补充一句,“日后你若想回来做和尚也成。” 周亭嘴角绷紧,脸色有些难看。江笙一口酒刚灌下,听得李暮说她要去做小尼姑,手一偏大半酒全洒在衣领上了,他正要问李暮是不是在开玩笑,可见她神情这哪是在开玩笑啊。 “江笙,你要跟着去太平山上吗?”李暮问他。 他狼狈地擦着衣服,道:“不去不去,去太平山上做什么,做和尚吗?这红尘我还未玩够,一辈子都玩不够。” “粗俗。”李暮“鄙夷”他。江笙又气又笑,这姑奶奶一夜未睡,便是参透红尘,悟得大道? “我也要去太平山上做和尚。”李鸣在一旁嘟囔囔说,他知道周亭便是从太平山上下来的,若是日后能像周亭这般博学,他是愿意的。 李暮从树上跳下来,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做和尚是不能娶老婆的。” 周亭坐在旁边, 分卷阅读32 垂眸冷色,一言未发。 半夜,周亭辗转难安。 同屋的江笙突然起身,摸到了他这处,挤上来。黑夜中,他问:“你是不是喜欢李暮。” “是。”周亭一旦认定,从来都是坦然承认。 江笙见他答得爽快,松了口气,继而道:“你既然喜欢她,便不该含含糊糊一直误着人家,难不成真教她年纪轻轻便做了小尼姑。” 周亭沉默不语,江笙说:“李暮一定要有个好归宿。你若不是,你若不愿,你若不敢,我也会替她寻个好归宿。 从前干的那些事,皆非她情愿,大多数恶事都是我一人所做,她手上没沾半条人命。她是个好姑娘,受了许多苦,我只希望她日后过个安稳日子,希望有人能护她周全。 这太子府,她是必然不能留,这封城她也不能留。往日行走江湖结下的恩恩怨怨我一人会替她挡了,余生风雨我也希望有个人能替她挡。 至于这人到底是不是你,我不知道,也管不着。若你二人真无缘,她愿意当个小尼姑能安稳度日便也算了。”说完最后一句话,江笙有些怅然,但无论如何,他只希望李暮往后日子能安然无恙。 周亭沉沉呼吸着,一把大刀将所有乱麻都斩断了,辟出一方清明。他承诺:“我会给她一个安稳。” 明日,他便去将所有事都理清了,然后,同李暮一同离开,去太平山也好,去别处也好。 无归 一夜无梦,好眠。 李暮推开门,头发随意挽起,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昨夜落了场雨,地上沾了许多碎叶。她到缸前舀一盆水,放到木盆里,俯下身子,往脸上泼了几捧水,将余下几分残眠都浇了去。 水珠挂在脸上,眼上睫毛被淋得湿腻腻的,她用手掌抹干几分,才将眼睛睁开,正见石桌柳树下坐着个俊俏少年郎。 “起了。”李暮同他问候,昨日说过的话,她全都记得,她要去当尼姑。虽然今日想来,有些后悔,但她也不在乎。话敞开了,面对周亭时,她坦然许多。 “嗯。”周亭答,他依然是这么闷。 李暮也没有什么再与他说的,端起木盆往屋里走去。可周亭有话与她说,他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在她要踏进屋前一刻,他开口:“李暮姑娘,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嗯。”李暮转过身。 “你在这儿等我一阵,我去办些事,等一切安妥后,我便与你一道去太平山。今夜不回便是明日。”周亭说,风动,那株柳树晃着枝条,李暮的心也跟着晃起来,她未笑,只是说:“好。” 周亭起身冲她行了个礼,便往外走。李暮看着他的背影,那头的太阳还匿在云霞里,灿烂一片,周亭迎着光亮走。她突然想起,初见他时,他是从漫天风雪里走来的。 恍恍一瞬,她回过神来,才抿着嘴疯笑,低头匆匆往屋里走,却一头栽到江笙胸前。两人一撞,李暮端着的盆里头的水晃荡大半,将江笙衣裳淋湿大片。 江笙惊呼着后跳一大步,咋呼道:“姑奶奶您悠着点!”再等他定睛一看,眼前的人憋笑憋得好辛苦,一张脸都涨红了。李暮这副神情很快让他了然,能让这姑娘如此高兴的,除了那还能有旁的。 他伸手弹了弹李暮的额头,道:“想乐就乐,我都替您憋得辛苦。” 李暮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进了里屋。 * “周亭师傅当真要走?”赵琛取过架上的羊毫,细细在纸上勾。 “多谢殿下先前几日招待。师傅遣我下山时,有两处交代,我皆已办妥,便不再叨扰殿下。” “两处?”赵琛微微低下身子去看纸上细小处,像是为刚才的落笔有些不满,他轻轻啧一声,良久未应答。 “是。”周亭说。 赵琛好像是没听到他说话,继续盯着白纸瞧,瞧了好一阵,他才慢慢抬起头,看着周亭,狭长眸子里幽深不可窥底,薄唇挂着笑,他说:“当真是两处?玉佩你已妥当交与我,道呢?师傅可参悟大道了?” “亭不敢妄言,但已有几分悟。” “甚好。”赵琛干干笑几声,又低下头作画,“甚好啊。不过周亭师傅似乎还忘了件事,当初这事是周亭师傅亲口承诺的。” “治世非亭所长,天下贤才广多,殿下礼贤,诸公皆愿至。还望殿下宥谅。”周亭立掌行礼。 赵琛脸上闪过一丝不郁,他将笔顿顿扔下,走上前,与周亭对立站着,他二人身形相仿,赵琛一身绛红狮虎纹袍衬得人气势更盛,周亭布衣裹身清清寡寡却毫不示怯。 赵琛薄薄眼皮撩起,目光似刀,他说:“孤以为,天下贤才,唯有师傅。” “此非我本愿。”周亭说。若说之前为救李暮,他欠下赵琛恩情,那日他帮赵琛剿覆宋意,便是还了这份恩情。 可在赵琛眼里,欠与不欠,还与未还,愿与不愿,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要周亭留下,周亭便不能走。 分卷阅读33 “那李暮姑娘,本是留不得的,孤从来不心善,对孤心怀不测之人,孤从来容不得。当初是看在周亭师傅的面上,孤才救了她。” “多谢殿下。” 赵琛冷冷笑,他不知道周亭是装傻还是真傻。 “李暮姑娘本性淳良,已然悔改,世有言,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李暮姑娘不会再行错事。”周亭说。 见周亭意已决,赵琛像是忽然发善心了,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此事便算了。师傅既有心慕之人,孤便不再阻着。” 赵琛的退让教周亭紧着的心倏忽落稳地,他颔首要答谢,却见赵琛转而似笑非笑地望住他,说:“只是李暮姑娘,活不久矣。” 周亭手指蜷缩,攥紧了几分,他蓦地明白过来,那日的豆蔻,有问题。 “当初那颗豆蔻是假的,真的,还在孤手上。周亭师傅,你若想要,一年,留下来辅佐孤一年,待政局安稳后,我便放你归去。”赵琛微微含笑,好似如玉君子,可那只是一副假皮囊。 周亭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李暮该如何,他若不回去,李暮该如何,他若回去了,日后又该如何,反反复复,所有的设想都只是关于那个姑娘。 “好。”他不悲不喜应答,却在一瞬,心沉沉坠下。“来时,我曾与人有约,望殿下宽允,让我回去与她说明。我怕她一直空等。”其实,周亭怕李暮空等,可他也怕李暮不会再等。 “周亭师傅,对不住了,孤不信你。”赵琛笑着拒绝了他。赵琛从来不信任何人,他只信自己。他不信善,为着心中愿,他能做天底下最大的恶人,他能将天底下的善人都拉下地狱做恶人,他也乐得看善人堕恶。 “殿下要如何?”周亭语气陡然加重。 赵琛轻轻一扬手,指向房中书桌,道:“周亭师傅书信一封,孤遣人替你送与故交。” “殿下不曾食言?”周亭问。 “从不。” 周亭真是单纯,他以为世间一切便是真真本本这样,他所见的所听的,不多疑心便信了。在李暮身上是如此,如今对赵琛也是这般。只是,李暮并无真正害他之心,可赵琛却是要人命的恶鬼。 笔落下。于是,往后,他被推着,与过往的一切,越偏越远。直到,回过头时,见那头风雪飘飘,却再也不见旧时事。 薄薄一层纸糊上,便将微弱的烛光笼住,李暮坐在树下,闲来无聊,将手指往灯笼上戳,一个,两个……她发会儿呆,便戳个洞,再望着门口那条路,再发呆,如此,可怜的灯笼被她戳成了筛子。 “阿姐,你怎么还不睡?”李鸣拄着拐杖,在她身边坐下。 “你先睡。”李暮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在等姐夫吗?”李鸣问。 李暮嘘了他一下,道:“别乱叫。”等日后,一切定了,你喊上千百万遍我都乐意。 “哦。”李鸣乖乖应声。 “走,回去。”李暮搀起他,两人向屋里走。 “你不等周亭师傅了?”李鸣问。 “明日再等。”周亭说过,不是今夜便是明日,这和尚从来不骗人。 忽地,身后传来马踏声,李暮欣喜地转过身,提灯照去,一声嘶鸣,却见赵琛从马上翻身而下。她脸色骤变,身子往前几步,一手将李鸣护到身后。 “李暮姑娘,好久不见。”赵琛浅浅笑,望着李暮,好像要看进她心里。 李暮向来不待见他,冷冷问:“殿下来做甚么?” 李鸣站在李暮身后,盯住赵琛。这人穿着一身红袍,他总觉得在哪见过,是睡梦中吗,脑海中忽然闪出一幅拉弓引箭的画面,那支箭倏忽射出,正中他而来。李鸣下意识攥紧了李暮的衣袖,那定是一场噩梦。他虚虚舒口气,正迎上赵琛扫过的目光,不由得躲闪过去。 “阿姐,这是个坏人。”李鸣小声对李暮说。 “你先进去,与江笙待在一块儿,别出来。”李暮将李鸣推回屋内,又将门合上。 “李暮姑娘这是将我当强盗土匪了?”赵琛笑着说。 “殿下好闲情,深夜来这偏僻乡野做甚么?”李暮走前几步。 “若说孤是寻姑娘而来,姑娘肯信么?”赵琛说,李暮近身,他看她看得愈发肆无忌惮。 “不信。”李暮只觉得他的眼神侵略性太强,好似势必要将她拿住,她嫌恶瞪他一眼,冷声道,“此事是我与殿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旁人。” 赵琛闷闷笑,他上前一步,李暮退后一分,警觉看着他。赵琛比她高许多,他微低几分,灯笼里跃着的火,将他一张脸照得忽明忽暗,好似鬼魅。他同她说:“我与姑娘之间只有恩,没有怨。” 鬼才信你,李暮才不会信从赵琛嘴里跑出的胡话,她与赵琛拉出几分距离,做出戒备姿态,问:“你到底要做甚么?” “姑娘便是这么待救命恩人的,不告而别,避而远之?”他尾音上扬,悠哉游哉问,瞧见李暮那副绷着脸视他为洪水猛兽的模样,倒像是败 分卷阅读34 了几分兴,敛住神色,道,“孤来替周亭师傅同姑娘道个别。姑娘别等了。” “哦。知道了。”李暮好像毫不在意,侧过身,说,“殿下屈尊,还请回去。” 赵琛从她淡漠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破绽,不知怎的,兴致倒是又忽然起来了,他伸手捉住李暮提灯笼的手腕,李暮欲要挣开,却被大力摁住。 他的掌心湿腻腻的,李暮想起了那吐着红信子的毒蛇,一圈圈缠住胳膊,慢慢蠕动着往上攀。 “放手。”李暮呵道。 “他不要你,孤要你。”赵琛诱哄着她。好一番做出来的虚情假意。 “殿下金贵,李暮担不起。”李暮一记手刀砍下,将赵琛的手打开。 “你要黄金千贯,你要锦帛珠翠,你想要甚么,孤都给你。”赵琛许下重诺。 李暮眉眼绽笑,眸子又清又亮,脸上的神情与说出的话却是诛人心:“同绿芍姑娘那样么?殿下,这样是换不来真心的。” 赵琛看着她,她在可怜他,李暮的神情像是高手出其不意的一招,直取要害。赵琛“落荒而逃”,他以勃然大怒来掩饰心中狼狈,冷哼一声旋即便上马背,扬鞭而去。 李暮看那人远去,用衣袖擦擦手腕,便急匆匆推门进屋。李鸣紧张盯着她看,江笙一整天都泡在酒坛里,这时正醉意熏熏。 “走,快走,江笙你带李鸣走。”李暮敲了江笙一脑壳后又忙收拾了些要紧物件。 江笙被她敲得猛然惊醒,张舞着手,喃喃胡说道:“走,走,走,去哪里?”他看着李暮扔过来的那个包袱,问,“发生何事了?” “赵琛那不要脸的找来了。”李暮脸色沉沉,她拿出一柄刀,对着灯,用袖子擦了几分。 “如何寻来的?”江笙意有所指。 李暮却不管,只说:“你带着李鸣先走。” “阿姐,你去哪?”李鸣惶恐问。他见李暮挑灯擦刀,看她眼中露出的狠戾,始觉阿姐不简单。可现下他来不及想这么多来不及问这么多,他知道事态紧急,他只担心李暮。 “放心,我会回来。李鸣,阿姐不会丢下你。”李暮收起眼中狠意,温柔看着李鸣。李鸣拼命点了点头,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场大火里,爹娘葬身火海,是李暮背着他走了出来。阿姐从来不会抛下自己的,李鸣相信她。 “你同李鸣走,我去。”江笙说,他酒意还未褪,却格外清醒。他知道李暮是放心不下周亭,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昨夜自己为何要与那和尚说那些话。 “我不能再连累你。”李暮说罢,便提刀没入黑暗中。 赵琛在黑夜中纵马,马蹄踏碎,他怒不可遏。李暮的眼神像是烙在他心间了般,烫得生疼。他恨极了这种眼神,俯瞰众生的悲悯,去他娘.的悲悯,他赵琛生来便不需要人的同情。 “阿琛。”先太子弯下腰,冲他伸出手。赵琛狼狈掩住那张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面,扭过头去,将泪水憋回去,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悲悯,那不过是假惺惺,不过是假慈悲。 赵琛低低吼一声,狠狠扬鞭,将那些个可怜的眼神打得稀碎。他骤然一扯缰绳,一行人从暗中隐现。 “殿下。”那群人俯首。 “走。”赵琛厉声下令,调转头,疾驰而来。 树木杂草隐在暗中,只听得夜虫呀呀鸣叫。风不住往面上送,李暮想,或许是报应,她先前做了那么多坏勾当,当时缠着周亭久久不放。现在,天降报应了,降到她身上,连带着那和尚一同受累。 赵琛说的话她是不会信的,她相信那和尚定是被他困住脱不得身,她要去救他。 夜风吹得草丛簌簌响,天上落着几个星。刚过弯,忽地身后火光现,不远处燃着熊熊烈火,蹿天高,火光舔舐着黑夜,是一只狰狞的巨兽。 李暮骤然顿住脚,呼吸停滞一刻后猛地急促起来。“赵琛。”她咬牙要将他撕碎,拼了命地往回奔。 不待她回头,那恶鬼便步步向前来,李暮见赵琛从马上下来,红袍在黑夜里格外醒目,他手中提着剑,刃上挂着血。 李暮双手微微发抖,她要他不得好死,这是她此生对旁人下过的最大恶咒。两刃相抵,她是不要命的打法,招招要伤赵琛要害处,却次次被赵琛避开。赵琛挽一个剑花,趁她不备,一剑滑刺下来,擦伤胳膊,落到她颈上,却留了情。 “姑娘当真不愿?”赵琛笑吟吟问。 李暮冷冷盯住他,忽地将手中刀扔到地上。赵琛脸上笑意更甚,他慢慢挪开剑,却是贴着李暮颈上皮肤寸寸移。过了许久,他才将剑撤下,长臂一捞,将李暮困在身前。 “真乖。”他低头看着李暮,要去吻她,李暮将头埋下,他的吻落在了发丝上,他隐隐笑,不急。女郎偎在郎君怀里,好一幅“郎情妾意”的好景象。 倏的,赵琛眉心皱起,他一掌将李暮推开。真是便宜了他,李暮伏在地上,看他肩上插着的那把匕首,她怎么就失了手,应当往他心 分卷阅读35 口扎,应当往他脖上抹。 李暮瘆瘆笑,一个滚身,要去拿地上的刀,却被赵琛一剑挑开手腕。腕间传来剧痛,鲜血淋淋下,她忍住痛用左手去拿住刀,腾起身,朝赵琛砍来。 她用惯了右手,左手刀法不大灵活,破绽百出,几个回合,便节节往后退,身后已是悬崖,她无甚么退路。 李暮沉眸背水一战,一刀直直往赵琛胸口刺,却半路被截住,赵琛反手一挡,顺势将她左手的手筋也挑断了。 钻心的剧痛袭来,李暮身子往后仰,脚下悬空,整个人坠落下去。山间的风将衣袖吹得猎猎卷,赵琛伸手去探,却是来不及。 她好似一只鸟,折了翼,坠下去。 故人 封城入冬后,连带着空气,一切都萧瑟起来。今日下午,天飘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小片小片地撒,累久了,国子监院子中那一丛绿竹、那几株枯树上也轻覆层白。 殿中烧着地暖,周亭坐在桌前翻阅着经书,旁边一个小和尚替他细细研墨。这小沙弥性子不定,手下磨着墨,脸却往开出的一缝细窗那里去探,下雪了,真稀奇。 “专心。”周亭一面翻过书页,一面用笔杆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 小沙弥心里一惊,收回目光,低头道:“是,师傅。” 殿中师徒二人沉默着,皆专心于手中事。忽地,屋外廊下几声脚步响,未几,听得檐下一人说话:“汪司业,今夜太子在明园设宴,你去吗?” “不去不去。”那人笑呵呵答。 又有一人说话:“你做了几十年的学正,得贵人助,一朝跃,于情于理都该去向那贵人道几句谢。或者,替我们几个也同那贵人说说情,让我们也沾沾你的光。” 屋里的小沙弥皱了皱眉,这人说的内容虽无甚大不了,但语气里的“阴阳怪气”让人听了觉得好不舒服。 那被称作汪司业的人又笑呵呵着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好一个老老实实的软柿子大好人。 过了一阵子,老好人离开了。屋外一人开始嘲讽:“不过是仗着自己的那个女儿,得瑟什么。” “你便没他这么好命,没生出这么好的女儿。”另一人说。 “嘁——那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玩罢了,难不成真会娶了他那寒碜女儿。” 这两人又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八卦,从太子殿下原先喜欢的章家贵女讲到汪家女儿是如何“勾搭”上太子的,小沙弥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支楞着耳朵听了半晌,听得是兴致勃勃。待他回过神来时,却不见旁边的师傅,他撇过头去寻,见周亭正在系大氅是要出门模样。 “师傅。”小和尚小跑过去,替周亭将门打开了。 周亭甫一出门,那两人便噤了神,正过身子,冲周亭恭恭敬敬一行礼,唤了声:“国师大人。” 周亭微微颔首,神情无变。小和尚撑开一把伞,师徒二人向外头走去。 两人绕到正街上,今日天冷,两侧摊贩收了不少,路上人也稀。不过那热腾腾卖馄饨的摊前倒是挤了不少人。小沙弥呵着白气,问周亭:“师傅,天冷,要不雇个车夫?” “走走。”周亭说。 小沙弥不作声了,刚要换个手去撑伞,却见周亭替他将伞杆拿住了。小沙弥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师傅……” “无妨。”周亭道。 两人继续往前走,身旁正缓缓过一辆马车,待那马车走到前头,小沙弥见到车厢边挂着的一挑灯笼,眼睛微微睁大几分——汪。他看那马车驶的方向,与他们去的该是一处。莫不是汪家的姑娘?小沙弥想着方才听闻的八卦,说汪家姑娘往太子殿下面前一跌,便被殿下瞧上了眼。 小沙弥觉得有些新奇,这汪家姑娘该是个大美人。他乐颠颠抬头对周亭说:“师傅,前头是那汪家的姑娘欸!” 等周亭垂下眸冷冷看着他时,小沙弥自觉差错,捂住嘴不再多说话。 前头马车行得慢,师徒二人在后头跟着,始终保持着不大远的距离。忽然,远处一人策马扬鞭迎面疾驰而来,紫衣少年身子低伏,几乎是压在马背上。马踏石板声扰起震动,将街道上行人吓得纷纷避让。 那少年甚是嚣张,见了前头马车毫无躲避意。马车夫调过马头起意避让,可那少年同时也往这处转来,分明是故意生是非! 小沙弥气喝:“这纨绔!”眼见车马受惊正要失控侧翻,却见一人飞身向前,稳稳落在马背上,扯缰稳向将马车拉回正道后,又翻身下来,站在那紫衣少年马前。 紫衣少年神情倨傲,将下巴扬起,无丝毫悔改意,冷冷哼一声,便调转马头走了。 “呸!”小沙弥拎着伞跑到周亭身边,冲那纨绔唾道。他欲奉承自家师傅几句,却听得车厢里传来个女声:“多谢师傅。”话音刚落,便见帘子挑出一道缝,一只玉手从里头伸出,递出一方金线荷边白帕,意指给周亭擦手用。 小沙弥看着那漏出来的几分侧脸, 分卷阅读36 稍屏息接过手帕,还想多看几眼时,那帘子便被放下了。 “师傅。”小沙弥将手帕递给周亭。 “你收着。”周亭说。 “哦。”小沙弥将手帕叠好,收了起来。 汪苠落车时,太子殿下亲自在明园门口候着。姑娘刚下车,他便解下身上披的大氅亲自盖在了汪苠身上,一手搂住她肩膀,一手握着她的手。 师徒二人慢慢走着,在远处正瞧见这一幕。小沙弥在心里头暗称,这太子殿下当真是看重汪家姑娘呐。 赵琛看着汪苠,几片细碎的雪飘下,正落在她发间,他扬手便替她抹去了。忽地,像是心灵感应般,他回过头来,正见远处的周亭。两人打个照面,只是礼节性的颔首问候,赵琛便拥着汪苠入了园中。 明园里头搭了个大戏台,今日受邀的人大多坐在一楼廊道下摆的圆桌边饮茶看戏。二楼有几间阁子,正对着戏台的那间,自然是供给赵琛的。 窗户敞开,将下头风光一览无余。赵琛领着汪苠在长案边坐下,又让人送来个汤婆子塞到汪苠怀里,嘘寒问暖几句,便无甚么话说。 汪苠侧过头,唤旁边女婢递来帏帽,待她戴上帏帽后,赵琛问:“苠儿畏寒?” “嗯。”汪苠点点头。 赵琛轻笑,又让旁边人将炉火生旺些。 戏要开始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多是女子声。 “这周国师还真是招桃花。”赵琛打趣道,侧脸去看汪苠,虽隔着帏帽,但想来,她是无甚么表情与反应的。 “苠儿可曾见过国师?”赵琛问。 “不曾。”汪苠答。 “苠儿可曾识得国师?”赵琛又问。 “不识。” “苠儿可听得国师名号?” “未有。” 赵琛笑了笑,温和说:“是孤忘了,苠儿之前一直养在深闺,既是人未识也是未识人。不过无妨,以后只要孤识得你,你识得孤便好。 孤要将苠儿藏起来,以后只供孤看着。” 帏帽将汪苠隐藏得很好,她脸上甚么表情旁人看不着,只是听见她顺从地说:“一切凭殿下心意。”她这般听话,难怪能讨太子殿下欢喜。 戏看到一半,有侍卫前来禀报,在赵琛耳边说了几句话,赵琛摆摆手让他退下,又无甚么事了。好戏将落时,赵琛侧过头,问:“苠儿觉得这出戏如何?” 汪苠说:“甚好。” 赵琛轻笑,说:“待会儿孤还有一出好戏送给苠儿,苠儿可乐意去瞧瞧?” 未及汪苠回话,赵琛便握住她的手,两人走下楼,却见侍卫押着个人,待着赵琛惩治。那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冲撞了汪苠的紫衣公子。 “今日便是这泼皮欺负了苠儿?”赵琛冷瞥一眼章洄,问汪苠。 未等汪苠回话,这章首辅家的公子急急喊:“姐夫,姐夫,你这是做甚么?” “姐夫?”赵琛从旁边侍卫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半闭一只眼,将箭簇瞄准了章洄。 章洄是被娇生惯养捧在手心里给哄着的,平日有他老爹章沉山顶着,性子跋扈气焰嚣张,向来是目中无人。这几日他只听说自家姐姐受了一个破落寒酸户养出来的丫头的气,整日整夜为着姐夫的“变心”泣泪,一时气不过,便要去给那姑娘点颜色瞧瞧。 谁知,他那“前准姐夫”竟然为了她而如此动怒。章洄知晓赵琛骨子里的狠辣,当下慌了神,可傲气又拉扯着颜面,只听他喋喋说:“姐夫你莫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玩意儿,同章家撕破了脸皮。” 旁边许多人看着,暗道,这章家小公子真是没头脑,你那老爹本事再大气焰再旺,能大得过旺得过天家么? 赵琛眸中神色又冷了冷,他抬手替章洄将头上冠扶正好了,随后撤几步转过身将那支箭放到汪苠手里,一手拿过弓,把汪苠拉到身前,教她拈弓搭箭,对准了章洄。 他在她耳边说:“苠儿,看准了,日后若是有谁教你不称心,便是这般下场。” 章洄见赵琛动真格了,两股颤颤,憋屈着火又气又急,求饶道:“姐夫,殿下,殿下。” 赵琛充耳不闻,只哄着汪苠松手,说:“没事,稳稳正对着那帽冠,若准了,便是苠儿厉害,若不准便是那小公子倒霉。” 汪苠的手紧绷着,她暗咬牙忍着痛才没教手松开。她知道,不能松,若松了,无论结局如何,这么多人看着,到时候红颜祸水的名头便会被安在她头上。她不知道赵琛是要作甚么,这赵琛的心思,当真是不可测。 “此事是苠儿不妥,不值得殿下如此动怒。”汪苠轻声劝慰。 赵琛如何会因她说的话改变心意,他只是在汪苠耳边说:“值得的,苠儿值得的。” 正在僵持际,周亭走了出来,他已褪下大氅,穿一身烟灰色袍子,好似出尘的仙人。他握住箭,将它慢慢挪开,对赵琛说:“殿下稍安,章家公子既已认错,此事便当了了。” 赵琛同周亭两人对视着, 分卷阅读37 汪苠置于中间,颇感艰难。良久,赵琛懈了力,将弓箭从汪苠手中拿下,把它扔给旁边侍卫,又对那章家小公子说:“今日便放过你,再无下次。” 章洄连连点头。 汪苠见这情形,轻轻松了口气,隔着帽裙,她看住周亭,只能隐约见个轮廓,好像他将头发蓄长了,束了冠。她的两条胳膊垂落身侧,被宽大袖袍遮掩着,因方才那阵的用力紧绷而微微颤抖。 赵琛为她方才的违意有些恼,却压住情绪忽地和善与她说:“听说今日是国师救下的你,苠儿要不要去谢谢周亭师傅?” 汪苠突然慌乱起来,她寻着说辞:“今日苠儿已经谢过了。” 赵琛勾起唇,意味不明地冷笑着,看来他是真动怒了。不容汪苠辩驳,他拖着她到周亭面前,说:“今日周亭师傅救下苠儿,孤特地带苠儿来面谢。” 站到周亭面前,汪苠只想逃离,好像是那见不得日头的暗夜里的鬼怪,她怕这日头。她太紧张害怕了,以至于忘了还有一层帏帽,将两人格挡开来的帏帽。 赵琛将汪苠领到周亭面前,周亭这时才算认真地看住了这个汪家的姑娘,她穿着件牙白色的素净衣裳,帽裙垂下来,遮至脖颈处,面容被挡在后头,若隐若现。 几片细雪被风送到了廊下,周亭看着面前人,心蓦地一动,似有旧景现,疑是故人来。但他知道,万不可能是她。李暮这时该在太平山等自己归来,一年,明年初春时,他便能归去,带着救命的豆蔻回去。 他看着那汪家姑娘步步端庄,腰间美人佩稳贴在身侧,瞧不出丝毫晃动。李暮与她定然是不同的,周亭想。 不识 “多谢国师恩情。”汪苠将双手交叠,放在身侧,屈膝行礼。周亭微垂眼,目光从那汪家姑娘身上挪开,无甚么话语便转身离开了。 “将姑娘送回车上。”赵琛看着周亭的背影,吩咐旁边人。 长巷空幽幽,黑夜潜伏在里头,只从两侧高墙上漏出几丝光,小雪片在光亮里狂舞。周亭止住脚步,与他身旁的小沙弥道:“你去前头巷口那等我。” “是。”小沙弥乖巧地点点头。 赵琛往这处走来,小沙弥经过他身旁时,恭敬喊了声:“太子殿下。”可怜的小师傅,却是被那“目空一切”的太子殿下给忽视了。 赵琛在周亭面前停住,却没有甚么话要说。 “殿下有何事?”周亭先开口问。 “那折子父皇看过了?”赵琛说。 “是善是恶,是赏是罚,陛下心中自有定夺。殿下勿需多虑。”周亭答。 赵琛冷冷笑一声,他最厌周亭这种“清高”,明明这人是有求于己,明明他该是好好听命于己,现下这情形,反倒像是颠了个倒。 “周亭师傅勿忘了,先前与孤的约定。”赵琛觑着他,提醒到。 “惩恶扬善,公道自在人心。殿下既行正义事,便有好结果。”周亭说。 赵琛笑得更冷,这周国师句句离不开善,可他赵琛不信善,他能到如今位置,破前浪,斩恶棘,凭得可不是念几句经劝几人向善。在他眼里,没有善恶,那拦了自己前路的人,无关善恶,皆是该斩! “忘了恭贺师傅一句,新任国子监祭酒。”赵琛绕开话题,周亭那些经文话便留给宫里那个人去听吧,他不喜欢听。 周亭沉默,从当初赵琛对他使了那手段后,他便不太待见他。赵琛知晓这师傅心中定是对自己有分恼,他不大在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周亭闲聊:“周亭师傅现在可是思归?”他挑着这块木头的伤疙瘩处问。 “我与殿下,皆是守信之人。”周亭只是这般说。 赵琛哂笑:“自然是如此。” “师傅情重,只是若那李暮姑娘未在太平山等你如何?”赵琛不怀好意地问。 “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周亭慢慢地说。他不知赵琛今日是为何,好像是存心要同他在这处耗时间。 忽地,他目光从赵琛身上移开,落到了那巷口处的马车上,只见车厢里亮着光,帘上透出个人影。周亭心中顿时几分明了,这太子殿下是有心要干晾着那位汪家的姑娘。 他心念稍动,定下后,给了那太子殿下一句“忠告”:“殿下除恶是好,只是莫要累及无辜人。” 无辜人,赵琛挑眉,周亭以为他对汪苠的偏爱与盛宠也是一种处心积虑的算计么,其实他说对了一半,他是想着要以汪苠为由头来挑事端,进而除去章承山那个老狐狸。可是,还有一半——汪苠那张脸,与李暮太像了,七八分像。 当初汪苠弱娇娇往他面前一跌时,他心中只是嗤笑,哪家姑娘,为引他注意尽使这么些手段。可当他看到那张脸时,便不这么想了。汪苠抬起头,望住他,那一瞬间,他以为,人死真能复生,世间憾事真能再填。 可惜,她像她,她不是她。但赵琛想,他是不在乎的,他要将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都收入囊中。这世间,没有甚么是他得不到 分卷阅读38 的。 “在周亭师傅眼里,孤当真是一个只会算计的人么?”赵琛问。 “若殿下是真情,那便是良缘。”周亭说。 “那自然是良缘,这段缘,待我同苠儿成婚之日,我要周亭师傅的祝福,我要世间所有人的祝福。”赵琛没缘由地突然笑起来,周亭辨不清他到底是何意。 汪苠坐在车厢里,寒风顺着细缝钻进来,饶是披着大氅捂住汤婆子却是怎么也暖和不起来。她知道,赵琛是故意这般的,故意要教她在这里等着,她方才拂了他的意,他这种人,从来只喜欢掌控容不得拂逆。 等了许久,也不见得赵琛回来,汪苠欲掀帘去看,却听得外头传来声响,赵琛回来了,汪苠收回动作,正了正身子,敛眉垂目,神情温顺。倏忽,耳边落进一个声,她的心猛烈跳动起来,周亭!周亭也在外面! 汪苠目光在马车中四扫,却寻不得甚么遮掩物。马车帘被掀开,寒意蹿进来,赵琛挨着她身边坐下。 “启程。”赵琛吩咐。 汪苠原本便是靠着车厢另一侧坐,给赵琛留出了大半片位置。可赵琛便是要挨着她坐,他去捉汪苠放在膝上的手,汪苠避开了。 他轻轻笑一声,复捉住了,紧紧握着,低声同她道歉:“方才是孤不对,苠儿莫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汪苠闷闷哼一句,将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赵琛对她的服软和顺意很是满意,噙着笑。汪苠脸上也挂着淡笑。汪家的姑娘真是好本事,方才本能的心慌意乱一瞬间却都能被她压了去,然后装出一副教人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温顺乖巧模样。 汪苠回到府里,入了正屋,丫鬟替她将大氅解开。她瞥一眼桌上灯前看书的汪易之,走到铜盆前洗净手。 水声稀沥沥响了许久,汪易之合上书,抬眼看着她,念叨说:“行了行了,再洗这手就该褪一层皮了。” 汪苠撇撇嘴,她是真恨不得能将这层皮给洗净下来。 “汪老头,你怎么还没睡?”汪苠用锦帕擦着手,朝汪易之快步走来,扯得身上玉佩轻响。 “端庄端庄。”汪易之板起脸,“训斥”她。 李暮却不听他的话,嘟囔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对,她不是汪苠,她是李暮。 汪易之脾性好便不再与她争这件事,只是问:“今日如何?” “他请我去看戏。” “还有呢?” “还有章家那臭小子今日无事生非。若是在以前,我定要当场将他从马上掀下来,将这狗崽子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顿。”李暮想来还是有些气,愤愤道。 汪易之见她气呼呼模样,又连忙咳嗽几声,提醒道:“端庄端庄。”李暮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一个劲儿的吐槽,要将白日里受的委屈闷在心里的气都倒出来。 “李暮姑娘,那是以前。”汪易之悠悠补充道。 李暮拎起箩筐一股气往外倒的动作止住了,她收回话,连带着面上生动的表情都敛起来了,好似一朵迅速枯萎的花,她将头垂下,目光定在那双手上,重复着汪易之的话:“那是以前了,是啊,那是以前了。” 只是瞬间,她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喋喋说着气话,一五一十地平淡将赵琛处置章洄的事说与了汪易之听。 汪易之听完后,皱眉思索一阵,道:“此事该从长计议,李暮姑娘这处小心些,莫露了破绽。” “好。”李暮说,她能忍,为着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她什么都能忍得下来。 汪易之见她恹恹样,又有些愧疚,他想出这般计谋使出这般法子,要一个姑娘挡在他面前,也已算不上什么君子之举。于是,他叹口气,带着些怜惜,道:“罢了罢了,你在府里我便不拘着你,随你使性子。” 李暮瞥见桌上摆的一叠白纸,顺势扬眉,摆摆手要就此别过。“回来回来。”汪老好人将她喊住了,这半路捡的闺女还真教他头疼。 他将那叠纸挪到李暮面前,又递给她一支笔,说:“今日的字还未练,今日的经文还未学。” 李暮极不情愿地接过那支笔,谁能想到有一日,她挽剑的手会用来握笔。 “多学些总归是好的,且不说是为了糊弄应付那人,识字念书于你自己而言,也是有益无害。”汪易之见李暮的不情愿,苦口婆心在一旁劝。他不知道这姑娘从前是如何过的,只明晓她是一块璞玉,有灵气,比国子监里的那些学生天资要好上许多。 “有长进。”汪易之看她写下的字,点头夸赞。 李暮认认真真将那句诗背完,将笔搁在架上,这才对着汪易之嘻笑起来。她想起了自己从前练剑时,那时她很勤奋,命上悬着一把刀,她一刻都不敢松懈,若有懈怠,明日便不知生死。她很聪明学得快,可从未有人夸过她,宋意只是狠狠打压她,从此她知道,自己要做的只是好好完成任务领得银子,旁的,与她无甚么关系。 汪易之见她像个孩童般嬉笑,不禁也跟着笑,又说:“再多练几个。” 分卷阅读39 李暮想,她大抵还是幸运的,遇见过几个这般好的人,江笙在那段至暗的日子里陪自己走来,周亭教她尝得人世喜悦滋味,在她以为要赴死那刻,汪老头又将她捡了回来。她至少该做些甚么,不为自己,为这些人。 想多了,她便又开始恍惚,忽而忆起过往碎片,画面几番闪,定格周亭拦下惊马站在外头的场景,彼时,一帘之隔,李暮不敢认,她晓得两人之间终究是隔了许多。 “汪老头,若是故人重逢当如何?”李暮有感,突然问汪易之一句。 汪易之见她突然的感伤,有些奇怪,但还是回:“久别逢知己,乃人生一大喜事。” “胡说。”李暮旋即驳斥,又低头练字。久别逢知己,她想还是两不识好。 写了一阵子,她忍不住继续问:“你认识周亭吗?” “周国师?”汪易之不明白李暮为何问起周亭。 “今日太子这般同我说的,我不认识。”李暮半真半假说。 汪易之便同李暮说起了周亭的事,说他如今是陛下身边最亲赖的人,是受百姓爱戴的大国师。如此种种,李暮想,归结一句话,周亭现在很好。 李暮虚虚松了口气,他很好便好。起先,她还想过赵琛会不会使诡计欺负这个傻和尚,如今倒教她能安心了。 其实曾有那么一瞬,她也恨过周亭,想到那噩梦也该与他有些干系。可后来,她慢慢看开了,此刻,更是豁然。从前那一切都是她死缠烂打强求来的,她与周亭本该是两不相干的人,如今不过是回到正轨,她有她的打算,周亭有周亭的前景,她不想将他拉到这滩烂泥里。 他本该是行大道的人,李暮不该认识周亭。 未敢 从那日下了场初雪,封城便一日比一日冷,李暮身子虚,碰上寒冷日子更不愿出门,情肯日日裹住被子躺在火炉边。可赵琛偏是喜欢折磨她,得了空闲便来寻她,或是邀她去看戏或是去踏雪赏梅,这日,他又说是有一场席,须得她来帮衬。 李暮百般不情愿,她想那从南边来的郡主与她有什么干系,那些世家千金与公子向来也不太待见她,她去了无非是像一尊佛像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坐在赵琛身边,不能乱动不能乱说话,李暮将它归为活受罪。 可饶是不情愿,终是得出门。丫鬟替她将衣裳头发又仔仔细细理了一边,她戴上卧兔儿俯身正要进车厢,忽地想起了什么,吩咐丫鬟递来了方面纱,将它遮在脸上。 到了金苑时,赵琛照例在那处候着,他见李暮戴着面纱,关怀问:“苠儿怎么了?” “回殿下,昨日苠儿脸上起了好些疹子,怕唐突了旁人,便用面纱遮住了。” 赵琛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今日回去,我让太医给你开几贴药。” “多谢殿下。” 入了金苑,一众人早便入了席,今日这场席本不是什么正式的宴席,不过是封城贵家公子小姐借着替南明王家的小郡主接风洗尘的由头偶尔一聚,赵琛也趁此拉拢些人心。 李暮坐在赵琛身边,由于蒙着面纱多有不便,便只是饮些薄酒。她话少安静,乖乖坐着,垂眸听赵琛与旁人谈话。 有公子瞥她一眼,同赵琛说笑:“太子殿下还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一个美人儿,温顺乖巧。” 赵琛侧头看她一眼,闷闷一笑,答:“是孤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席上的人听了,皆是跟着笑,可心里都在琢磨,这汪家的丫头真是走了好大的运,竟是真教那太子殿下上心了?那,那章家的千金该如何?有人想起前段时间这殿下还曾为着汪苠一事当众教章洄跌了面子,几人偷偷瞥了眼席间的章家千金,却见那小姐也是盈盈做着假笑,好似她与太子殿下之间本就无甚么情缘。 于是,众人便在心中暗暗想,还是章首辅家的千金大度,不同太子殿下身边那位寒酸门户出来的般,只是像个木头般杵着,连话也不会说,畏手畏脚小家子气。 南明王家的小郡主本来只顾着与席间人饮酒畅聊,对太子殿下身边坐着的李暮没甚么关照,突然听旁人这么一说,便坐正了身子瞧李暮,她是被南明王放在身边野生养着的,不受旁的拘束也不晓得世家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张口便笑嘻嘻问:“那太子殿下打算几时娶这姑娘,我到时定然从南边赶回来,再像今日般来讨酒喝。”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神色都凝滞住了,可小郡主依旧笑呵呵地不知差错,只等着赵琛回她话。 赵琛却并不作答,众人见他态度,心中又对那汪家姑娘多了几分瞧不上,原来这太子殿下是连个妾的名分都不肯给她。 李暮在心中腹诽,这赵琛,真是混蛋东西。 正在气氛诡异时,有奴婢前来传报,说是周国师来了。李暮坐在赵琛身边,将这话听了去,当时便紧张起来,真是好悬,幸亏自己出门前想到了这层。 周亭入席,冲赵琛颔首施礼后,又同他身边的李暮示意,李暮微低头回礼。周亭模样生得好,自然讨女 分卷阅读40 孩子欢喜。小郡主听过这国师名号,撑着下巴看住他。旁人见她这秋水望穿模样,撺掇道:“素来听闻郡主舞得一手好剑,今日可否赏脸让我们瞧瞧?” 小郡主溜他一眼,示意身后侍从递来剑,她站起身来,虽是回那人的话,可这话却是对着周亭说的。她扬扬眉,笑道:“舞剑可以,可是好剑须得配美人,国师可否做个陪衬?” 有好事者开始起哄,周亭看着小郡主那副“趾高气扬”势在必得的模样,忽然有一瞬想起了李暮,那李暮姑娘与这小郡主的性子倒有几分相似,可是,周亭清楚,不过是相似罢了,这世上,只有一个李暮。 他无奈笑了笑,念着这郡主方归京,便应允了。 李暮坐在上头,看他二人在中间舞,小郡主一袭红袍,似烈焰,明艳动人,舞起剑来英姿飒爽。忽地,她心头漫起一阵悲哀,当初自己这双手也是能拿动剑的,挽个干净利落的漂亮剑花不在话下。 “苠儿也想学?孤改日教你。”赵琛见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小郡主看,便开口问。 “不,不想。”李暮低下头,柔柔道,“我身子弱,这些东西不适合我,我也学不来。” “你不需要学。”赵琛笑着说。是的,她不需要学,她需要的是乖乖做一直温顺的雀儿。 中间两人舞罢,博得一阵喝彩。小郡主不怕羞,索性在周亭旁边坐下,给他敬一杯酒,自己仰头就将酒饮尽了。旁人打趣道:“郡主莫不是瞧上国师了?” 小郡主认认真真地看着周亭,观察他的反应,可周亭却无甚么反应。那人又在拱火:“不如请殿下做个人情,替你去说道说道。” 赵琛笑着应:“好啊,才子佳人,正是良配,改日我便同父皇去提。” 周亭依旧是没甚么表情,李暮目光垂落案前,她虽没去瞧,却是在想,也好,这周国师该有个好姻缘,不能教他单一辈子。 可未想,这周国师的一句话却教所有人惊讶。他沉住神色,话语里不容旁人一丝辩驳与妄言:“殿下勿要说玩笑话,亭心已有所归,只待时日至,与那人会。” 扑通,李暮觉得好像天上的那轮月亮落进了水中,然后莹莹月光碎成了细片,水光衬着月光,亮晶晶地簇成好大一片。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情绪重新压下,把那月亮重新挂上天。她暗暗告诉自己,两人再无可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使着眼色,原来这国师清冷却情深啊,便也不再乱点鸳鸯谱。小郡主撇撇嘴,也不勉强,只道:“那做朋友也成。” 宴席过半时,赵琛突然有事离开,将李暮一人留在了座上。那群世家小姐见太子离席,便无甚么忌惮,开始寻李暮“聊天”:“汪姑娘今日为何以纱布遮面?” 李暮轻声说:“近日起了疹子,怕惊扰诸位,望见谅。” 那提问人本就有意发难,便说:“小郡主难得入京,姑娘却不舍得让她瞧瞧,岂不唐突?”他虽是笑着说,语气却是咄咄逼人。 李暮手指搅在一块,满堂人,却无多少人肯替她解难,他们都在看她笑话。周亭旁观着汪家姑娘,他向来好心,见她窘迫样,本打算替她解难,正要开口时却见那姑娘将面纱摘了下来,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所有人盯着汪家姑娘看,终是有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是无情的讥讽,伴随着这一声笑的,是更多尖利的嘲笑。这汪家姑娘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疹子,饶是再漂亮的脸蛋也是不忍瞧。 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李暮悄悄掐了掐自己,然后泪光涟涟咬住了嘴唇,好像是个任人拿捏受了什么委屈都能吞下去的软面团。 周亭一动未动,看住她,从眉眼滑过鼻梁再描摹到嘴唇,太像了,尽管有些疹子遮掩,他还是不住惊讶,世间怎会有如此像的人。他的惊诧与赵琛当时初见汪苠时无异,这世间真会有如此像的人么?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如此问自己,若说当时见着李暮身形只是恍惚,那如今看见这面孔便是震惊。 只是,当他看着汪家姑娘那副神情时,又在否认,不,不会是李暮的。李暮若是受了旁人刁难,她能将这满堂的桌子都给掀了。 一直心中戚戚的章家千金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脸上的笑还未收住,对着李暮说:“汪姑娘还是将面纱戴上吧,这疹子消下去要好长阵时间。” 李暮依言将面纱戴上,她能感觉得到旁边周亭的目光,她知道周亭在看她,心中如擂鼓,却还是存了一丝侥幸,周亭该是认不出她来的,幸亏方才在车厢里往面上添了许多小红点。 赵琛回来时,觉察出席中氛围与李暮的态度都有些不对劲,他询问李暮:“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没有。”李暮还在装着楚楚可怜受尽委屈却不敢说的模样。 她不肯告状,赵琛也无法寻旁人差错。只是,转而李暮却对赵琛低声说:“今日苠儿有些不适,想先回去歇着。” 赵琛用手背去摸她额头,又怜惜道:“那苠儿好生歇着,你在外面候一阵子,孤待会便送你回去。” 分卷阅读41 “不了,苠儿自己回去便好。”李暮弱声说。 “好。”赵琛答,这宴席才过半,本就是为那小郡主接风的,他也不好先走。 李暮慢吞吞在路上走着,心中却是气得不行,方才真是憋死她了,她现下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快点回家,在那床上滚上几番,泄了心中的憋屈劲。一路上,她只顾低头走,却未想在拐角处撞见了周亭,当她抬起头看见周亭的那瞬,真像是撞见了鬼。 “小心。”周亭往后退一步,以防撞上这汪家姑娘。 “周亭师傅。”李暮行礼。 “姑娘面上起了疹子,可以吃几贴药,不要去挠。”周亭温声同她说,说完,便递给了她一张药方子。 李暮接过药方子,又行礼道了声谢。 在车厢里,她将那张药方子打开,周亭的字写得真好看,得亏汪老头压着她识几个字,她能认出上头写的好多字。带着几分慨叹,李暮回想起周亭看她的眼神,虽是和善却有几分疏离。他大概是真的没认出自己吧,李暮想,她又把药方子小心叠好。 周亭回府时,唤来在身边服侍小沙弥,吩咐道:“如今有件事,你替我去城南找人办妥来。” 良药 人家屋前几丛枯树枝干巴巴叉在一起,凛冽的风将它们吹得更凑挤。李暮拎住一个小食盒,拐过弯,在长巷里慢慢走。封城里头有许多这样的长巷,两边是高高的白墙,只隔出一条窄窄的缝。她是记得的,那日她从高墙上跳下来,落到周亭面前时,也是在这样一条巷子里。 只是李暮不愿再多想,她抬手将被风吹得后移的兜帽往前挪几分,捂盖住耳朵,又换了种心思,这汪老头一见自己亲自来送饭,定要感动许多,她想。汪易之虽然是个古板的烂好人,李暮不喜欢听他絮絮叨叨拘着自己,更不喜欢他押着她读书练字,可她还是感念他。 出了巷口,再前几步,便到国子监。李暮没想到,她同周亭是真有缘,当初如何也甩不掉他,如今是如何也避不开他。两人是迎面遇上的,这回没什么可挡可躲的,李暮心思玲珑,定下一颗心,眼含秋水盈盈笑住,喊他一声:“周亭师傅。” 周亭望住她的眸色有些变,他好像要将她望穿。 李暮落下目光,带着歉意,解释道:“我是听殿下这般喊的,若有唐突,望,望,”她迟疑一会儿,好像是不知到底该称呼他为什么。 “无事。”周亭撤开眼神,侧身走向正门。 “多谢大人几日前给的那方子。”李暮跟在他身后,同他道谢。 “举手之劳。”周亭应。 两人进屋时,汪易之正在桌前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练字,他见李暮与周亭一起走来,有些吃惊。 李暮将食盒放在桌上,摆好碗筷,细细对汪易之说:“爹爹,苠儿给你送了午饭来,里头好多是你喜欢吃的。” 汪易之对这句“爹爹”颇为受用,乐呵呵走过来,拿起筷子,又把小孩子喊了过来。 “周国师要不要一起吃?”汪易之问。 周亭婉拒:“我刚吃过。” 汪易之小心将汤里的葱花撇开,拌一口饭,抬头见周亭还站在那里,只觉得今日这周国师该是有事情要同他商量,便交代李暮:“苠儿,你与国师上碗茶。” 李暮低眉顺意,先请周亭坐下,又将一碗清茶递送到他面前,周亭低低说一声谢,他瞥过汪易之挑挑拣拣的动作,心有所思,却只是客气问:“汪姑娘是今年才搬来封城住的?” “是。”李暮轻声应。 “苠儿自幼便身子弱,早先时候听算命先生讲,要到乡下寻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养神聚气。我便一直托人将她养在乡下偏僻地,直到今年才把她接回。”汪易之替李暮将剩下的话都说了。他知周亭心思敏锐,怕李暮与他细说,露了破绽,于是便主动同周亭絮叨起来,顺手摸了摸旁边吃得正香的小孩儿,问周亭:“周国师可知这娃娃是谁?” 周亭见这娃娃清清瘦瘦,衣服也是寻常百姓家的样式,不似京中贵家的孩子,可他却又能入国子监,甚至得汪易之的青睐,想来不寻常。 汪易之晓得他疑惑,说:“周亭师傅可听说过先太子?” 先太子,周亭是听过几回的,他与陛下讲佛时,陛下偶有几次走神,念叨过几句,他说,先太子与他很像,都是聪敏心善的人,只是,说到只是时,陛下又住了口,神色怅怅,不再细说。 “先太子谋逆,乱党皆伏诛。陛下垂怜,饶过其子一命,这便是那遗孤。”汪易之毫不忌讳,坦然说出来。 正在吃饭的娃娃好似习以为常,只是认真吃饭。 “先太子心善,掷千金广庇天下寒士,无数郁郁困倒之人聚其门下,意气风发指点河山,誓要求黎民安生,誓要求天下大同。只是,只是啊……”汪易之念此事神色悲戚,两颊凹陷,更显清瘦。 “黎民安生,天下大同。先生这是你教我的,启儿定会做到。”一直默 分卷阅读42 默吃饭的小孩儿抬起头来,坚定说。 此话一出,旁边三人皆是望着他默默笑,李暮偷偷看周亭一眼,正被那人捉住,她立马转过头去,真是个“良家千金小姐”。 “此子机敏,只惜时运,需得好风借力。”汪易之顺势道。 周亭盯着那小孩黑漆漆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单字一个启。”小孩儿脆生生答。 “赵启。”周亭念他名字。 “师傅。”这小孩儿果然机灵。 汪易之又乐呵呵笑起来。李暮在心里骂,这和尚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这么容易被骗,居然教汪老头同小孩儿一起给摆了一道。 “汪司正曾在先太子门下?”周亭转而问。 “不在不在。”汪易之笑着连连摆手,和颜悦色道,“不过是曾闻先太子事迹,偶有感伤。今见其遗孤,更觉唏嘘,便想着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周亭只嗯一声,不再过多问。等周亭离开后,李暮脸色便不大怎么好,她气哼哼夺过汪易之手里的碗筷,收拾桌子,又顺手敲了赵启脑袋一记。 一老一小受着她无端的怒气,都有些懵懵与委屈。 “你们两个好本事,无缘无故去欺负旁人。”李暮骂道。 “这怎么能叫欺负呢?”汪易之眉毛一皱,眼角往下耷,颇为无辜道。赵启这个小混蛋在一旁连点头应和。 李暮不同这大小两个混蛋说理,她只是“警告”汪易之:“你莫要将周亭扯进来。那事我既答应了你便会做到,事成后便也是替赵启铺了路。” 汪易之见她如此“怜惜”周亭,问:“你与周国师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李暮重重将盒子一盖,闷闷说。 汪易之自然不信她的胡话,他想起上回李暮问他,若故人相逢当如何,周亭便是那位故人吧。 李暮从国子监出来,前日赵琛便与她说,梅园的梅花开得盛,要同她一起去看。她不晓得赵琛哪来这么多闲心,边埋怨边想,梅园与国子监不远,走几步该能到。只是走这几步,便出大问题了。 她只觉得从心脏处牵扯出一股巨痛,延至全身,四肢都在不住颤抖。该是蛊毒发作了!李暮暗骂一声该死,当初宋意留在她身上的毒不知为何还有残留,先前在汪府便发过两次,皆是教李暮生生捱过来了,她想下一次发作还要晚些,没想到是今时! 不能教赵琛见了自己这副模样,他何等聪明,若晓得此事便不能再轻易蒙骗过去。李暮强撑着往前走。 “几日前吩咐你办的事如何?”周亭问身后的小沙弥。 “回师傅,已办妥了,不久该会传回消息。” “好。”周亭回想今日汪易之的表现,他与那汪苠,好像都没这么简单。 “师傅,师傅,”小沙弥突然扯住周亭袖子,他指住角落里一处,道,“你看。” 李暮靠住墙,借着支撑,才没教她倒下去。她身子微微蜷缩,咬牙想,再忍忍,要晕也不能晕在这处,此时,定然会教赵琛寻得。 于是,她颤颤往前走,入到巷口时,飘飘乎如张白纸的身子被一股大力扶住了,周亭用胳膊横在她后背,李暮缓缓抬头,见他模样,伸出手去捉他头发,虚弱笑着说:“周亭师傅,怎么又是你呀。” 周亭摸过她手腕,眉毛忽然压沉下来,他揽住李暮的腰,将人横抱起。 李暮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梦里,那和尚唤着她的名字,“李暮,李暮。” 小沙弥远远看着,只一瞬便不见了他师傅的身影,这,这,他站在那处不知所措。 宋意给她下的蛊,教人经历百般苦痛滋味,李暮不知周亭带她去了何处,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蜷起来,脊背弯曲,手抓得床铺起皱,身子被冷汗淋得湿透。好像有人在细细替她擦汗,她慢慢睁开眼,是周亭。 “师傅,小师傅。”李暮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手指绕几圈,将青丝缠住。 周亭慢慢拍着她的背,好像这样便能缓解李暮的几分痛。 “李暮。”他看着那张满是痛苦却还挂着笑的脸,喊她名字。 “不,不是。”李暮摇摇头,“是,是汪苠,汪苠。”她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里头载着痛苦,还有辨不明的情意。 周亭不想去瞧,他不想再看这小骗子的眼神,他不想再听这小骗子的谎话。 周亭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抽开旁边屉子,在里面摸索些什么。 李暮望着周亭,好像望着他,身上的苦痛便能缓解几分了,真的是这样的,她痴痴看着他的侧脸,从下颌线滑下,落到脖颈,定在喉结处。从初见他时,她便瞧住了这处。 于是,她仰起头,轻轻吻住了。 周亭身体忽然一僵,他从抽屉里摸出了一小段轻纱,哄着李暮听话,李暮在那处再轻点几下,便不动作,乖乖看着他。 周亭见不得她这种眼神,轻哄:“闭眼。” 李暮从来不听话, 分卷阅读43 只听得他无奈一声叹,李暮眼上被那轻纱蒙住了。突来的黑暗教她不安起来,痛苦让她浮浮沉沉,李暮慢慢舒展的身子又不自觉地蜷起来。 可很快,又重新舒展开了。周亭抱住她,她听到他在耳边温声说:“不痛,乖,不痛。”那丝温热慢慢擦着脸颊,最后覆到了唇上。两人都是贪婪的野兽,撕咬在一起。 迷迷糊糊中,李暮听见周亭问:“你与赵琛是怎么回事? 你当真欢喜他?” 李暮有些喘,交缠间,她勾住周亭的脖子,答:“是呀。” 作茧 空气骤然凝滞,两人再无动作。李暮看不见,她不晓得周亭此刻是什么表情。手依旧虚虚在他脖子上勾着,李暮吟吟笑着,微启唇,复又被堵住了。 周亭浑身烫得很,暖着她因疼痛而渐冰的肢体。他在含糊说些什么,李暮听不清楚。她只晓得,于黑暗中,自己看见了一片星。 傍晚的天,蒙着层灰,阴沉阴沉的。李暮醒来时,好似是重活了一遭,那蛊毒引出的疼,已无踪迹。她正要掀被下床,却惊觉里衣已被人换过,捏住被角的手骤然攥紧,她不知道,她与周亭,如今该以何种方式再相识。 总归是不能认的,李暮如此想着。既然骗过他许多次,那再多一次也无妨。她有百般顾及,情形乱如一团麻,最简单的法子便是糊弄过去。李暮缩回了被窝,好似一只乌龟。 周亭推门来时,她闭着眼睛仍在装睡。 烛火亮,暖炉里的熏香慢慢荡着,周亭将瓷碗放在桌上,又在床边坐下。他凝视着李暮,想上次这般照料她,还是她醉酒胡闹时。那时他嫌她闹,如今,他希望她再闹一些。 李暮闭着眼睛,她不知周亭到底在做甚么,却又不敢睁眼去瞧,终是憋不住了,她缓缓掀起眼皮子,正见周亭那伸出的手贴过来,落在自己面颊上。 她往旁边侧几分,坐起身来,迷茫又惊恐地看着周亭:“周,周国师?” 周亭收回手,沉眸瞧着她,他在仔细分辨,眼前这人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当真全然无记忆。 “周国师?”李暮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李暮姑娘。”周亭唤她名字。 李暮皱起眉,颇为不解:“李暮姑娘是谁?”不等周亭再说话,李暮又往后缩几步,几欲靠住墙角,她惶恐问,“我为何会在此处?” 她身子瑟缩成一团,当真是个可怜人儿。周亭端正坐在床沿,真真假假,他辨不清,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她是李暮。李暮为何成了汪家姑娘,李暮为何又到了赵琛身边,李暮为何忘了一切,周亭觉得脖颈好像被人扼住了,喘不过气来。 “周国师?”李暮轻声唤。 周亭神思定,瞧见她眼里带些泪光,无助又惶惶望着自己,等着一个解释。 “姑娘今日在街上忽然昏倒,我见了,便将姑娘带回了府。”周亭告诉她,停顿片刻,他起身去端那碗药,背对着与她讲,“那衣裳是我府上的人替你换的。” 李暮心砰砰乱跳,她一眼便瞧出了,这和尚在说谎。论说谎的本事,在她这个要成精的大骗子面前,周亭的道行还浅着。 “多谢周国师。”李暮松了口气,不再绷着身子,虚虚靠坐着。 周亭将药碗端在她面前,一手拿起勺子,李暮主动将碗接了过去,一口一口慢慢抿着。周亭还在那处坐着,那碗药喝完了,她将碗递还过去,又道:“还请周国师先回避一下,我,我,”她支支吾吾,做不好意思状。 周亭背过身子,与她说:“衣物先前已吩咐人备好,在桌上放着。” “谢谢师傅。”她的答谢声与周亭的阖门声一并响起。 待李暮推开门走出来时,才惊觉时辰已晚。周亭在门外候着她,见她出来了,问:“姑娘可是要回府?” 李暮虚虚答:“先去趟梅园。”今日她失了赵琛的约,想来那个阴郁的恶人又不知要发什么脾气,念到此处,李暮觉得有些不安。 “我送你。”周亭与她说。 “不劳烦周国师了。”李暮说。 周亭虽然不说话,却与她一道走着,李暮知道,这家伙沉默不语时,是块又硬又冷的石头,旁人改不了他半分决定。 梅园就在附近,两人并肩走着,无甚么话可说。可李暮想,就这样也挺好的,再走一段路,她便一定要将这臭石头劝回去,若赵琛见了他俩在一处,定又要起疑生事。 “周国师?”李暮喊他。 周亭侧身看她。望着周亭那张脸,李暮忽然又不想再说了,她冲他礼貌性一笑,没再说话。快到梅园门口时,李暮与他说:“多谢。” 周亭颔首,不再多说,转身便离开。待他转身时,李暮才敢教眼底的感情流出来,贪恋看着那人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 她走到正门处,里头出来个太子身边近卫,与她说:“殿下突然有事,还请姑娘在门口处候着。” 你.娘的,李暮 分卷阅读44 在心底暗骂,赵琛便是这样一个阴恻恻的人,只会同你生闷气,教你不快活。哪家姑娘若真是喜欢上了这样的人,真真是倒大霉了。 她轻轻呼一口气,反复与自己说,淡定淡定,同这般小人生气不值得不值得。待到平定心情后,她挺直身子,站在门口那个大石狮子边上。 周亭并没有走,他只是隔街望着,见李暮被拦在门口,笔直站在那处,好像学堂里犯了事的学生。她不应该是这般的,周亭想。 李暮在门口站了好久的,从天色灰蒙到全黑,那里头的侍卫连头都未探出一下。塞了满肚子怨气的李暮没想到,周亭来了。 “周国师。”她与他打招呼,心中有些惊,他来是做甚么,这傻瓜可别乱生事。 周亭只是望她一眼,便踏步入了园。李暮悄悄撇了撇嘴,眼睛瞪大一分,复又恢复平静。她听见周亭同里头侍卫谈话:“殿下在此处?” “国师大人寻殿下何事?” “自是有要事。” “小的领您去。” 呵,李暮心里讥笑,她想得果然没错,赵琛那大混蛋就该千刀万剐。 那人领了周亭到楼上,赵琛正坐在屋中饮茶,见周亭来,有些诧异。屋里暖和,他只穿薄薄几件衣裳。 “周亭师傅有何贵干?”赵琛放下茶盏,笑问。 “同殿下谈那豆蔻的事。”周亭开门见山,直言。 “豆蔻,”赵琛轻笑,“不是还有几个月么,等时候到了,自然送给你。” “那折子,陛下瞧过了。” 赵琛挑挑眉,压住语气里喜悦,调笑道:“周亭师傅不是说过,因果自然有报么?” “但愿殿下记得先前允过的诺。”周亭淡淡说。 “自然。” 或许是因着周亭突然的“开窍”,赵琛高兴许多,将他留下来,两人聊了一小阵。 “时辰不早了。”周亭起身告别,赵琛要送他,与他一并下楼。到门口时,李暮还在那处候着。 她转过身来,目光只落在赵琛身上,眼泪汪汪,水濛濛的。赵琛却忽视了她,同周亭说着笑,直到目送着周亭离开,他才慢慢看着李暮,目光像刀,一下一下剜着,似是要将她剜得只剩骨头架子。 “殿下。”李暮垂首,声音颤颤,带着哭腔。 “知错了?”赵琛冷冷问。 “知错了。”李暮卑微道。她知道赵琛要的不是原因,他只要她的俯首。 “回去吧。”赵琛揽住她肩膀,生硬说着。 李暮将眼泪逼出来了,低声呜咽着,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赵琛见美人这副模样,心忽地软了,语气缓了几分,道:“汪家的姑娘真是好大脸面,将孤晾了这么久。” 李暮最会察言观色,她见赵琛语气变了,便慢慢将脑袋枕在他肩上,又凑近了几分,言:“苠儿再也不敢。” 周亭看着赵琛携着李暮入了车厢,才真正归家。他想,李暮再等些日子,待他拿到那颗救命豆蔻时,他便带她离开。封城不是久留地,赵琛不是良人。他不管李暮是真失忆还是假的,他一定要带她走。 李暮回府时,照旧洗净手,入房正要歇息时,忽听窗外细响声。她虽然不能再提剑,可敏锐性还在。 她俯身将烛火吹熄,屋中陷入黑暗。未几时,窗开,从外头跳进个黑影,便直直往床边去寻,一掀被,摸了空。 正是时机,李暮提肘往那黑影腰侧撞,又将冰冷的刀片贴住那人的脖边。 “是我。”一个低低的女声急促说。 是曼娘,李暮惊诧,只说:“偏要走歪路。” “黑灯瞎火的,好妹妹,你先将刀子收了,再将灯点上,姐姐再与你好好叙叙旧。” 当啷一声,刀落到地上。李暮去将灯点亮了,烛火摇曳,两人对视,曼娘倒未变,依旧是万般风情,不过李暮变了许多,张扬收了,温温婉婉,好像真是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 曼娘盯着她看,扑哧一笑,酸酸道:“还真成了大小姐?”她毫不客气地坐下来,给自己斟一口茶,又说,“那小师傅小情郎不要了,傍上太子殿下这棵大树了。好妹妹啊,当初姐姐真没瞧出来,你竟是这般的妙人。” 李暮晓得这曼娘是在逞口舌之快,不与她过多辩,只问:“你来做甚么?” “自是要帮帮好妹妹你。” 李暮见她一口一个好妹妹叫得亲热,只觉她没安甚么好心。 “你这层汪家姑娘的身份要盖不住喽。”曼娘瞥她一眼,悠哉游哉道。 “谁人在查?”李暮问。 曼娘伸出手,要钱。李暮掏出几两碎银,扔给她。 她将钱手下,道:“一个小秃驴。” 小秃驴,李暮忽地想起了,周亭身边跟着个小沙弥。 曼娘又将手伸出来,李暮觑她一眼,道:“没钱。”反正周亭已将她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又如何,她装作不识,他也拿她无甚么办法。 “ 分卷阅读45 没良心的。”曼娘骂她,“早知便不帮你了,还害我早早拟了一封信,胡诌一出,真是费脑筋。” 她见李暮不答话,又问:“天大地大你不闯,非要拴在这封城,非要拴在这和尚身上?还借着旁人的名号,不想教他认出来?”曼娘悄悄观察她的表情,她当真不知道李暮是在想些甚么? 当年宋意被剿灭时,亏得她跑得快,没教人捉住。想来她与李暮、江笙二人该是无缘再不见,却没想到江湖偌大,还真教她撞上了。那日,小沙弥来城南托人办差,好巧不巧,撞上的正是刚到封城寻差的她,问的正是李暮。 曼娘当时留了心机,顺藤摸上去,摸到了周亭,更是摸出了李暮,哦,不,汪家姑娘。还真是故人久未见,便是翻天变。 她笑得眉眼弯弯,涂了红丹蔻的手指微微曲起,一下一下敲着白瓷杯,问:“汪苠?好妹妹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现下情形纷乱,曼娘没脑筋,不想想,也想不明白。 “此事你无须管。” 曼娘又摊开手,要封口费,李暮气死了,扔过几两,道:“你赚了两头的费用,诓了那人的钱,又来我这处骗。” 曼娘盈盈笑着,饮一口茶,与她闲扯:“真不明白,我一眼便认出来了,那两个大傻子却都没教你瞧出来,还叫你骗得团团转,啧啧啧。果然只有女人懂女人,好妹妹,让姐姐来怜惜怜惜你。” 说完,她伸手去扯李暮领口,她是故意的,今日跟在李暮后头,见李暮蛊毒发作见周亭将她抱了回去,这其中难免引人多想。依李暮的身手,她必然是得逞不得。她这般做,不过想与她逗弄一番。 只是,她没想到,当真教她轻易得了手。看见李暮肩颈处的暧昧时,曼娘却没心思放在这处,她收住笑,神色阴沉,急问:“江笙呢?” 贪欢 听完李暮的话,曼娘脸色刷的白了,手微微颤抖着,道:“我去杀了他!” “你别去送死。”李暮格外镇静,许多个日子的磋磨已教她能平静面对这一事实,“该讨回来的我迟早都会要回来。” “所以便是将你自己也赔进去么?”曼娘哂笑,“你现下还有什么本事?连剑都提不起,不也是白白送死么?” “便是死我也要将他一同拉下去。”李暮拢手去罩住那一豆微弱的火。 曼娘看烛火剪影,怔半刻,从前她与江笙、李暮虽不大对付,但终归算是同路人,如今各自飘零再相见,总会生出些相惜。 她看着李暮,素净的衣裳衬得人更萧瑟,有些话哽在喉头,千回百转,正要说时,外头隐隐传来响。 曼娘利索转身,扔下句珍重便跳出了窗。 汪易之在门口敲几声,得李暮应后,便推门进来。他又是乐呵呵先同李暮绕一阵圈子,才将来意点明:“陛下圣仁,特设课业,京中官吏女眷可得机会,入国子监修学。” 李暮摸明白了,这汪老头是要捉她去学习。“不去。”她立马拒绝。 “要去。”汪老头不容她辩解。 “不去。”李暮闹别扭,作势要去吹灯。 汪老头急了,道:“你若不去,赵琛那处便又败了几分好感,我们便少几分胜算。” 她慢慢掀起眼皮子,冷冷瞧汪易之一眼,怏怏道:“知了。” 如此,汪易之才心满意足离去。 到第二日,李暮便与汪易之“父女”二人一同进了国子监。李暮来得不算早,到正厅时已有多人至。前来修学的,多是与章家千金交好之人,她们自是瞧不上李暮。见李暮来,各自暗暗使了眼色。 李暮腹诽,却是安静拣着角落里的位置坐下。面前案几上陈着笔纸,李暮看着脑仁就隐隐疼。她端端正正坐着,想着来之前汪易之再三嘱咐她的话,端庄端庄,不可教人看了笑话。 “欸,姐姐,你是哪家的姑娘?”旁边同样是个角落旮旯里的小姑娘兴致勃勃低声喊她。 李暮侧过身去瞧她,小姑娘嘴甜,见着她,夸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李暮面上淑静,沉稳说了声:“谢谢。”说罢,又端正过身子。 小姑娘却是个话痨,喋喋与她讲了起来,李暮自始至终未同她搭一句话,却是认真将她讲的都听了去。原来这小姑娘与她相似,不是什么封城名门望族,只是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她那势力老爹平日不怎么待见她,听得国子监招女学生,便将她赶了去,要拿她当垫脚石去博个好前程。 奈何那些贵家却根本是瞧不上她,小姑娘热脸贴了冷屁股,乐呵乐呵说,也好,反正她做不来那些事,于是便捡了个角落,与李暮凑在了一处。 “听说,这次课业结束后,能得着机会去南明山礼佛,还能见着陛下。我还从未见过圣颜。对了,周国师也会随行,我只听过国师名号,听说是个好看的小郎君。”小姑娘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李暮听她语气,便是不瞧也知晓此刻她面上是眉飞色舞。 她又听小姑娘去讲京中趣事, 分卷阅读46 听得自己嘴角不住要上抽,可她必须得忍着。端庄端庄,汪老头的“教诲”犹在耳畔。 忽地,那要上扬的嘴角又耷拉下来。她匆匆将头垂下,让前头的人完全将自己挡住。她庆幸自己选了个好位置。 “哇塞——”旁边小姑娘惊叹,“这学堂里的先生怎么生得也这般好看。” 李暮只盯着面前白纸瞧,她听见周亭在前面说话,大约是讲了些今日要学的功课。慨叹完周亭的貌美,小姑娘倒也是认真学习的,一字一句细细学,不过偶尔遇到不识得不理解的词句,便倾过身子去问李暮。 李暮虽也是个半吊子水平,但竟然比这小姑娘要好几分,有问有答。 小姑娘又开始夸她:“姐姐真厉害。” 李暮心虚,道:“谬赞。”她悄悄抬头瞥一眼,见周亭正在前头,完全未注意到后面情形,又松了口气,只在心里求这小姑娘别再问她问题。 可惜,事与愿违,那姑娘又寻着词句来问她。李暮无奈,只得同她解释,话说到一半时,却见那小姑娘端正坐了回去。她愕然,桌上突然传来轻叩声,回头一看,正见周亭低头望着她。 她怔怔片刻,想要寻说辞,又不知如何喊他,她记得上次唤他师傅,他不大高兴。 “先生。”李暮轻轻说。 周亭眸子漆黑,李暮不敢多瞧,小骗子说多了谎,见不得如此清明。 她提笔在纸上写着字,只盼周亭早些离开。 周亭未挪半步,他看着她运笔练字,终究是不同了些,汪易之将她教养得很好,或许给她编了个天大的谎言,让她肯安下心来学这些东西。 他心里不好受,她那句“先生”让他更不好受。 “你可以唤我师傅。”周亭声音清冷。 李暮腕下一顿,她缓慢抬起头,看着他,乖巧道:“师傅。” 周亭和煦笑着。不好受的成了李暮。 “今日可得空?汪司正交给我的那差事我一人应付不过来。”原来赵启性子孤僻,不太爱同周亭交流。周亭念着那日他与李暮有几分亲近,便想教李暮在一旁帮衬着。 李暮无法推辞,只得应下。 课业结束后,为了避嫌,李暮在外头等着周亭。等了许久,请教的人都散了,周亭才从里头出来。 “为何不坐在屋里头等我?”周亭微皱眉,问。 “屋里头闷。” 他倒也没再多说,两人往内堂走。赵启在书房里,见着李暮,扬眉喊:“苠儿姐姐。” “出去看看?”李暮摸摸他的脑袋,将他带到了后院。 其实这后院没什么好看的,光秃秃好多棵树,只有墙角一丛绿竹长得旺盛,残雪孤零铺陈开。 “那是什么?”赵启指着树杈上一丛乱枝,问。 “鸟窝。”李暮答,微俯下身子,同他说,“你要不要上去瞧瞧?” 赵启狠狠地点头,李暮勾唇笑,到底还是小孩子。他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那高高的地方,有些迟疑。 “不怕,我在下头接着你。”李暮哄骗他。 “真的不会摔下来么?”赵启犹豫问。 “不会,我常这么做。”李暮说。 赵启这才敢攀上去。 “姑娘小时候常爬到树上?”周亭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问她。 李暮身子一僵,她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缓缓转过身,颔首低眉,答:“那是骗启儿的,无所顾虑便是最好。若万一真出了事,苠儿也会在下头接住他。” 她听得周亭轻笑,却听不明里头情感。小骗子小心翼翼地伪装着,不教他看不出半分。 待到出国子监时,周亭与她同路,又走了好一阵。街上繁华,周亭在银饰铺子面前停下,问:“姑娘不想进去瞧瞧。” 李暮缓缓摇了摇头,其实她是想的,从前她最喜欢去街上逛,看那好看的首饰挑那好玩的玩意儿,她曾拖着周亭一道去逛,只是那石头不开窍。 如今,他愿意了,李暮却想,迟了。 周亭进去了,她在外头等着。待周亭出来时,她不知他买了什么。 “过几日,教坊司会遣人来教习。”周亭与她说。 “作何?”李暮问。 “日月舞。” “哦。”李暮想,与她没什么干系。 周亭见她兴致缺缺,只说:“你要去。” “不行。”李暮下意识拒绝,说完后又替自己寻着理由,“殿下不会应允的。” “他会答应的。”周亭说。这场祭舞只选四对男女,京中皆以此为天命。若是赵琛真心要娶李暮,此便是良机,替李暮铺路的好时机。抛开这层,此亦是他诛章家心的好时机。 李暮不再说话。快分别时,周亭将小木匣子递给李暮,只道是当今日的谢礼。李暮不肯收下,说:“不过举手之劳。” 周亭将匣子打开,将红色耳坠子拿出,不容李暮辩说,替她戴上了。他的手指温热,慢慢捏摸着 分卷阅读47 耳垂,李暮呆立在那里,愣愣看着他,看他一丝不苟的神情。 “很好看。”周亭温和笑着。从前,那姑娘在他面前问过,好看吗。当日他那么答,如今他也是这么说。 李暮觉得脸上烫烧,一层红攀爬上来,她将头低下,道:“谢谢。” 本来她该是拒绝他的,搬出赵琛来,告诉他,她是汪苠,她是要嫁与赵琛的人,周国师当自重。 只是,看着他,她的心便软了。她终究还是贪心的,哪怕只有一瞬,她也要贪欢。 “收下便好。”周亭说,他再无逾矩动作。站在原地,目送李暮,目送他的姑娘,慢慢走远。他会护她无恙的。 礼佛 未几日,周亭说的话当真应了。 婢子在屋内替李暮将裙角整平,又把腰带束紧,李暮在心里暗暗嘀咕,再紧些便要把腰勒断了。 许是女婢瞧出了她的不大高兴,宽解道:“姑娘且忍耐些,能被选中是天大的荣幸。”随即,她又将彩绘面具覆在李暮面上,这才引了李暮出去。 大堂内同李暮这般打扮的还有三人,皆掩了面。她四人身形相仿,粗粗一看也辨不出来。未几,又上来四名男子,依着教坊司奉銮的意,站在女郎旁边。 李暮冲她边上的公子颔首示礼,面具覆着,她也不晓得这旁边的究竟是谁家少年郎。这郎君身姿挺拔,乍一看,李暮竟是想起了周亭。她心心念念着周亭,一场舞排下来,便是心不在焉。 待到那帷幔笼下来,将两人虚虚围罩住时,身边人出言:“专心些。”由于面具覆着,他的声音有些瓮瓮。 李暮惊回神,盯住那双眼睛,迅速道了声歉。郎君将一串金铃铛递到她面前,李暮不知所措,只是迷茫望着他。却见那郎君低叹一声,半蹲下来,将她脚边繁复的衣裙拨开了。 小片肌肤露在外头,教寒意侵裹。李暮心中起了薄怒,这少年郎怎如此轻浮,她低低训了声放肆,推住他肩膀,要后退开来,脚腕却被那人给捉住了。他的掌心温暖,轻轻贴住肌肤,细长的手指一合,将那金串圈在了她脚腕上。 “失礼了。”他替她将衣裙理好,起身同她说。 周亭,李暮心里一咯噔。帷幔被撤下,身边人只是依着曲乐引着李暮动作,李暮脚腕间的铃铛随着步子的挪动脆脆响。 曲终人散回屋时,婢子替她宽衣,轻讶一声:“姑娘何时戴了个这么精致的钏子。” 李暮低头看那一排排小铃铛,轻轻一晃腿,便叮叮当当响得好听。当真会是周亭吗?李暮想,她大抵是识错了。 这几日赵琛不知在忙些什么,很少来寻她。只是在去南明山的前一晚,来找过她。与往常一样,说些关怀话,只不过末了,他笼住她的身子,很认真地与她讲:“苠儿,此番便算是领着你在父皇面前见上一面,你可要好好表现。” 李暮娇声道:“好。”可心中却骂,假心假意,到时面具覆着,台下各家的父母怕是都认不出自家儿女,更别说那从未谋面的天子。 南明礼佛这日,百姓夹道围观。李暮坐在轿子里头,看这两处盛状,颇为慨叹。身边婢子接话:“都是来瞧周国师的,姑娘您瞧瞧前头,人不都是往前处去挤么,周国师便是在那头。” “哦?”李暮转过头,似有些惊讶,说,“周国师名头当真这么大么?” 这婢子又与她讲了周亭好多桩善事,说他开坛讲经,感化众生,是个了不得的大善人。李暮当初便从汪易之口中听过周亭本事,只是今日所见,倒教她更加感慨,也更加坚定了,她与周亭,本便不该有什么牵扯。 行了大半天,到得南明山时,一切妥置,李暮将面具罩上,在坛下候着。她远远看着上头。周亭坐在皇帝边上,教人吃惊的是,他竟然真将赵启提到了陛下面前。那几人不知说些甚么,李暮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好像失了些东西,原来真的不是他呀。 祭乐响,她正要细步上前时,周边侍卫里忽生异动,便见十几人从中拔剑闪出,锦棚下的女眷惊声尖叫。人四散开来,或寻安妥地,或护佑妻儿,或与刺客斗。李暮被拥着往前走,挤撞间面具也被蹭掉了。 慌乱间她倒是格外镇静,虽失了提刀的力气,可她逃命的本事还大着呢。汪老头,汪老头,她嘀咕道,那会些功夫的男子都只顾着掩护妻儿,汪老头没甚么本事,孤苦伶仃一个,也没人来护佑他,便只能委屈她这个便宜女儿来救这可怜爹了。 她微踮着脚四处去寻,终于在后头看着了那老头。他正捂住头顶帽,佝偻着腰被人群挤簇着,颇为狼狈。李暮拨开人群,向他那处走,却与周亭迎肩擦过。两人皆侧过头,“你,”李暮欲要出声喊,却见周亭转过头去,周围嘈杂,她没听清他说了些甚么,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看他破开人群,去到了那小郡主身边。 也罢,李暮想,她本来是想请他顺手将那汪老头接出来,他没功夫,她自己也行。 “姑娘啊,我的姑娘啊。”见到李暮往这处 分卷阅读48 走来的那瞬,汪老头颤着声喊,一把年纪了,他竟然想要哭出声,他那捡来的女儿逃命时还不没忘带上自己这个假爹。 “走。”李暮低低对他说。如今她二人离了群,孤零零两个,极容易被捉住。李暮带着汪老头往旁边走,忽地周边寒光闪,明晃晃的刀子在身侧劈下来,李暮将汪易之挡开,胳膊上见了血。 “汪苠。”那刺客喊她名字。 李暮心惊,他认得她?她迅速往周围瞥,只觉不妙,对汪老头喊:“你快跑!”她正要向旁边奔时,肩膀被人捉住了。那刺客将她拉了回来,一手扼住她脖颈,一面挥刀提防两面的人。 侍卫渐渐围合起来,李暮被刺客挟着往后慢慢退。 “赵琛!”刺客高喝。 “赵琛!” “赵琛!” 三声毕,赵琛从人群里头走出来,他面上覆着严霜,眉眼冷峻,却一字未发。 李暮忽觉得大腿传来猛烈的痛,只听身后的人狂狞说:“若不放我走,这姑娘也别想活。” 说罢,他提刀又要刺。李暮看着赵琛那张阴沉却未说话的脸,她想,她大抵是明白了,原来算计来算计去,自己还是算计不过这太子殿下。 汪易之依旧跌跪在地上,未起身,一辈子未折过腰的他,向那刺客哀求:“你别再伤她了,你捉了我,你捉了我,我家姑娘身子弱,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啊。” 那刺客一脚将他踹开,手起刀落,又是狠狠剜向李暮腿上。李暮好怕疼的,第一刀她忍下了,可是第二刀,又在原先位置落下,激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赵琛仍未说话,李暮泪眼濛濛。旁边有人在劝太子殿下,说不能放过这逆贼。好像所有人,都盼着这刺客被拿下。 李暮察觉到身后人要砍下第三刀,她想同他商量,能不能换一边砍。 “你走。”赵琛突然出声。 那人收了动作,冷冷一声笑。朦胧间,李暮望见赵琛的脸色,可怖得很,好像要将那刺客与她一起,都抽筋剥皮。周围的人,大抵也是这般表情。周亭,周亭呢,李暮想,她没见着那和尚。 等她二人离开后,赵琛久久才出言:“追,留活口。” 乱局平定,周亭往往复复却寻不见李暮身影,只见汪易之瘫坐在地上,望着前头那一滩血发愣。 他将汪易之扶起,还未开口问话,胳膊便被汪易之死死拽住了:“国师国师,救救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她去哪儿了?”周亭慌张起来。 “被那逆贼挟走了!” 周亭回头望着地上那滩血,蓦然想起了李暮看他的眼神,心中顿时刺痛,她那时是在向他求助。 刺客挟着李暮飞快往身后密林里走,李暮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前走的,腿上的伤口扯得疼,终于受不住了,她好言好语同那位大哥说:“大哥您发发善心,让我歇一会儿。” 那刺客当真动了念,寻到一隐蔽处,觑她腿上殷湿伤口一眼,甩过根布条。 “多谢。”李暮道,自己低头将伤口包扎好。 刺客见她手法娴熟,好像也是个常走江湖的,不像甚么千金大小姐,怪异啧叹了声。 “你我本来便算是同行。”李暮同他解释。 刺客自是不听她胡诌。 “听过宋意么?”李暮坐在地上,将那条伤腿小心枕好,与他说,“我先前便是跟着他。” “哼。”对面那人不理她,警惕看着四周。 “赵琛是怎么诓骗你的。”李暮与他讲,“我先前便是被他害了,才到如今这般落魄模样,连刀也提不起。” 那人回过头,好像是有些相信了她的话。他的确是被赵琛骗了,见同门十几人皆被杀时,他才惊醒过来。 “我们也算是有共同仇人,你放了我回去,你的仇,我的仇,还有那汪老头的仇,我一并报了。我还不收你的钱,多划算。”李暮替他算着账。 刺客瞧她半天,扔一个小瓷瓶给她。李暮笑着接过,以为是说动了他,却听他冷言说:“你别想跑。” 李暮嘘一声,低头去将药粉撒上。那人正要拖她起来时,忽然五官皱起来,口中吐出一股血。李暮起身扶住他,却见他像一片落叶,飘零零跌下去,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原来赵琛肯放他离去,是留了这么一手。 李暮将刺客草草掩了,一瘸一拐往外走。身处密林,她也不知方向。如何下山,山下又是何处,她捡着一根枯枝,当拐杖拄着,在山上转悠好长时间,却寻不着出路。想来今日是要在这山上歇着了,李暮想。 往常风餐露宿惯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无非是寻一处洞穴宿一晚,天亮后再寻路,运气好些便是赵琛寻着了她,运气不好,便是自己寻着了路。再背一点,她不想去想,赵琛那要吃人的眼神让她怀疑,赵琛还会好心哄着她么。 李暮扔几根柴到火堆里,整个人缩作一团,狼狈不堪。此刻,她倒是忆起“光荣往昔”,如今唯有唏嘘。 分卷阅读49 饥寒交加,她靠在石壁上,念着往事,念着念着便困乏了。 洞口传来细碎石头跌落声,李暮从迷糊里猛然清醒过来,盯着那黑黝黝的洞。一个黑影慢慢走进,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她慢慢将头转过,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枝。 心同 火光跳动,闪闪摇曳。周亭在李暮身边坐下,李暮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只盯着火堆出神。 两人静默许久,周亭伸出手,递给李暮几个小果子。他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只是在山上寻她的路上,见着果树,顺手便摘了几颗,想着她或许会肚子饿了。 李暮不去看他,只将那果子拿下了,正要送进口中吃时,周亭却拿住了她的手。她恨恨看着他,却对上周亭那双温润的眼,他用一方白色丝帕慢条斯理地替她擦着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细细擦着。 待擦完了,他又松开了李暮的手,端正坐着。李暮张开嘴,咬住小果子,除去面前的哔剥声,就听得她嘴中咀嚼。 “对不起。”周亭与她说。 李暮只是低首啃果子。 “当时情急,小郡主有难,我本想妥置好那处再来,” 李暮打断了他的话,只是说:“此事和师傅有什么干系。”她停顿片刻,接着问,“太子殿下来寻我了么?” “遣人来了。” 坐得腿麻,李暮挪了挪身子,寻得一个安稳姿态,陷入岩穴凹处,整个人蜷在里头,微阖眼,好似初生婴儿。她不想再说话。 “从前的时候,也是冬夜,也是如今这般情形。”周亭说。 李暮没有声响,他转过头去,见她脑袋斜斜靠在旁边石壁上,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他目光平静,却温柔如水,望着那张面孔,与她说着故事。 “那时我认得一个姑娘,与你一样。我初下山,半道见着她,她邀我去饮茶,我见她纯善,便无所疑。可那时她见我的眼神,”周亭回想起李暮那烫人得紧的灼灼目光,轻轻笑一声,不再说这段。 “她骗了我,偷了我的玉佩,又诓我去月门关口等她。时辰至时她却未到,我才明白,她又是骗了我一遭。” 李暮还阖着眼,周亭缓缓叹口气,继续道:“我总瞧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要信以为真时却发现那是假的,要不再信时却又恍惚明白,那该是真的。” 李暮忽然动了动身子,将一条腿往前伸直,转过肩,背微对着周亭,好似在梦呓,她喃喃同周亭说:“那姑娘肯一直缠着你,便是不寻常。只可惜师傅你是个榆木脑袋,糟蹋了人家一颗真心。” 周亭目光落在李暮肩上,定定说:“我同她约好一年之后,在太平山上见。眼看一年之期到,我却提前见着了她。 亦是喜,亦是忧。” “何喜何忧?”李暮双手虚虚抱在胸前,枕着岩壁。 “见着了她,她不识我。” “嗯。”李暮平平常常应着,好像当真只是在旁听一个故事。 她缓慢地呼吸着,背后那人不再说故事了。 到天明时,柴火已灭,一团灰堆在那里。李暮手扶着岩壁站起来,单腿蹦着,周亭像一堵山,在洞口移来,挡在了她面前。 她没收住力,蹦到了他胸膛前。为免往后跌,李暮揪住了周亭胸前衣裳。站稳后,她便松开了。 周亭脸上挂着疲色,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下山?”周亭问。 “嗯。”李暮往边上一瘸一拐走。 周亭背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道:“我背你。” 李暮看着他弯曲的背脊,好似平缓起伏的小山。咬唇片刻,她将手中的木枝扔了,往前微贴。周亭双手勾住她膝弯,起身那瞬,背部与她身前紧密贴合在一处,李暮全身绷着,不敢松懈力,双臂也只是虚虚交挂在他肩上。 周亭稳稳当当地背着她往前走,穿枝过叶。虽是冬日,南明山上的树却还茂盛得很,郁郁葱葱一拢,将漫天云彩和日头都盖住了。 “太平山上的冬日,比这要好看许多。小时我贪玩,不肯安心念经,冬日下雪时,便偷偷溜到崖上后亭远眺,见大雪铺满了对山。” “太平山上当真这么好么?”李暮在他背上轻轻问。 “是。” “那师傅还会回去么?” “回得去的。”他好似有些答非所问。 山上的路不好走,周亭背着李暮更加不易,只是慢慢小心走。忽见前头乱蓬蓬草丛里稀稀落落长着几朵艳红的花,周亭腾出一只手,费力要去择,李暮道:“我来。” 她倾过身子,将一枝花折下,问:“师傅要这花做甚么?” “以为姑娘会喜欢。” 李暮不说话,只是贴住他的背。她想,多可惜呀,以前她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现在却不能了。她伏在他背上,无声哭着。 周亭继续同她讲着在太平山上的趣事,良久却不见李暮说话,察出异样,唤她:“姑娘。” 分卷阅读50 李暮抽抽鼻子,问:“殿下当真不会亲自来寻我吗?” 周亭沉默不语。 两人到山下时,正碰见赵琛。他好似一直不大开心,见了周亭和李暮时,整个人更加阴郁。一句话不曾说,他强势地将李暮抱了过来,手不小心按住了李暮的伤口,李暮轻皱眉,娇嗔喊疼。 赵琛望着她,神色幽深,李暮只觉心彻寒。他对她说:“此桩刺杀,与汪司正干系甚大。苠儿,这阵子还要委屈你些。” 李暮困惑望着他,等她明白过来时,已是被人拿下。 赵琛转过身去看周亭,诡异笑着:“陛下将此案托于国师办理,劳烦国师。” 李暮当真明白了,赵琛是把她当弃子。 周亭走到李暮面前,温声与她允诺:“我自会还姑娘一个公道。” 赵琛冷冷笑着,握住李暮的手,道:“苠儿勿忧,孤会保你平安。” * “去把孤影唤来。”赵琛低促吩咐旁边人。今日瞧见周亭背李暮下山时,他心中一点都不好受。回府的路上,他反复琢磨其中端倪,初只是以为周亭与自己一般,因着汪苠这一张面孔而对她偏爱几分。可细想下来却不是这般,从前周亭对汪苠的态度,不是如此。 能教周亭这般转性,只有一种可能,汪苠便是李暮。 那场景又在脑中闪现,李暮伏在他身前,将一把刀狠刺在肩上,旋即,她跌落下去,抓不住,只差一点,还是抓不住。赵琛曾许多次梦过此情景,却总是在最后一刻惊醒。 如今,她又回来了,他终于能将她抓住了。赵琛的心猛烈跳动着,他想起李暮那张明艳的脸,那副对他不屑一顾的表情,他想起汪苠靠在他肩上娇柔柔的说话,万般的小心翼翼。好多个她,她有万种模样,他皆要纳入怀中,要看她横眉,要看她怒骂,要看她娇嗔,要看她婉转,要看她低伏,要看她求饶…… 他要她做一只雀儿,无论如何扑腾,都在他掌中的小雀儿。 赵琛吩咐那叫孤影的人,让他去查清汪家女儿一事。 一连几天困在阴暗处,见不着日头,李暮整个人便没甚么精神。赵琛说的话不可信,可她是信周亭的,周亭从来便是说到做到。只是出去了能怎么样呢,她不知到底该如何办,将事情原委皆告诉周亭,求他去帮她。 不,她不能再将周亭推到赵琛那虎狼面前,这事她该一人担下来。李暮这般想着,牢房里外忽然传来声响,原是周亭要见她,她被引到了另一间屋室。 要进屋时,边上的狱卒悄悄与她说,殿下吩咐过,说姑娘耐心些,等他。李暮攥紧了几分衣侧,道,好。随后便推开门入。 赵琛托人传来的话,教她又坚定了心思。只是她不晓得,她在算计赵琛,赵琛何尝也不是在算计她。 周亭坐在屋内,吩咐旁人都撤下。他对李暮说:“此案将要明了,是章度山做了手脚,陷害汪司正。原本便有几道折子要批驳他,如今又生这事,此番他定然脱不了身。” 李暮应一声,她看周亭神色自若,她却不全信他的话,依他本事,他当真会查不出背后真正的人么?他这般避开那人,到底是为何? 便算了罢,他离赵琛越远越好。李暮双手叠覆,贴在身侧,行礼道谢:“谢过师傅。” 又是这般,当初汪苠见他时,也是这般。周亭看她远远站着,不打算坐下,又说:“过几日出来后,我想请姑娘同汪司正到府上歇下几日,到时我再替你二人妥善安排去处。” “为何?” “此案背后,我怕还有人会来寻你们麻烦。”周亭说,他以为此时便是安排李暮出封城的良机,既除章度山,赵琛该是把她作了弃子。她能早些出去,便是更好。到时,得了豆蔻,他再来寻她。 周亭认为,一切又要重新归为正轨了。他等着那时,等着李暮想起一切的时候。 可是李暮看着他,对他说:“殿下会护我周全的,不劳师傅费心。” 饶是百般心定,周亭此刻仍是失了态,他急急起身,走到李暮身边,李暮分明能看见他眼中的急切与焦虑。可他又生生将一切情绪按捺下来了,做回了那如玉君子,沉静问她:“那日我与姑娘说的故事,姑娘可还记得?” “我说的那人,便是姑娘。” 他看着李暮,等一个回答。李暮直面他,坦然说:“我确实失过一段记忆。不过,苠儿是个只看当下的人,当下苠儿心悦的人,便是太子殿下。” 周亭往前几步,低下身去看她的眼。 “李暮。” 李暮避开他的目光,冷淡道:“还请国师自持。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 周亭轻捧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看住自己,他要好好辨一辨这小骗子的真假。 李暮对着周亭,说出了最后的诛心话:“若我当真是那位姑娘,只会替她可惜。” 掠花 夜色在风里晃荡,李暮只着几件单薄得 分卷阅读51 可怜的衣裳,孤单单在阶下站着。白净的衣裳淌着月光,她只望着前路,不敢回看。 马车从黑暗里隐约出来,前头挂着的那盏灯笼着圈毛纱纱的光,越来越近,那光也愈发清明。慢悠悠停住,赵琛掀开帘,从里头出来。 他笑吟吟看着李暮,解下身上的大氅,把她拢进来。“苠儿委屈了。”赵琛声音沙沙,目不转睛盯着李暮看。 李暮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今日的赵琛与往前都不大同,他的爱好似比以往来得更加热烈、更加可怖。李暮不晓得,究竟是如何,能让一个人在短短时日内变换许多。 入了车厢,赵琛依旧揽着她,李暮慢慢挑开帘子,见到那漆黑黑的大堂里好像站着个人,再一晃眼,又瞧不见了。 她恹恹将眼皮子敛下,落了帘子。赵琛手下用力,让她斜枕在肩膀上。“孤让府上人备了安神的药,好生歇养几日,精神便好了。”他将下巴轻轻支在她头顶。 李暮神色不大好,也没在意赵琛说的话,只是问:“我爹爹可无恙。” “孤遣人将汪司正安稳送了回去。” 李暮阖上眼,却不住去想周亭的模样,他那双纯净分明的眼睛蒙着水雾,好像就要溢出来。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大恶人,将那和尚欺负至此。可那又能如何呢,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只是她倒霉,教她悉数撞上了。 “苠儿。”赵琛轻轻唤她。 李暮睁开眼,混沌沌被他牵着往外走,等踏入了府,那婢子上来低声与她说一切已妥当备好,奴婢替姑娘宽衣时,她才猛然惊醒。 那女婢已将她腰间锦带解开,李暮接过她手中的活,道:“我自己来。” “殿下吩咐过,要好生照顾姑娘。”女婢说。 李暮垂下眸子,说:“我不习惯旁人来替我洗沐。” 那婢子见如此,便退了出去。 水汽氲在屋中,李暮将身子下移,整个人沉在水中。她当高兴才是,赵琛没有把她作弃子,总还是有希望的。只差一点点,所有的恩怨便都该报了。 洗净罢,她坐在昏黄的铜镜前,看着里头那个人。两双眼睛对上,虚虚幻幻,她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自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回过头去,见是个婢子,轻轻舒了口气,要拿起桌上木梳去梳头,却听那婢子说:“姑娘,殿下请您过去。” 木梳上的细尺嵌着皮肤,李暮松了力,一下一下梳着发,说:“我知道了。”也不知道梳了多少遍,她才将木梳放下,又抬起手将乌发挽起,寻着妆奁里头一根金钗,簪了上去。 赵琛抬起低压的眉眼,看着李暮走进来。屏风后头的浴桶还蒸着热气,赵琛斜斜垮垮披着件里衣,漏出中间片白净的皮肤。 李暮垂下眼,转过身去,却听背后的人沉沉一声笑,他在诱骗她:“苠儿,过来。” 李暮木木转过身,她怕赵琛瞧出端倪,只是将目光垂下,装作娇羞模样往前走着。 “替孤系衣。”赵琛将胳膊展开,他身上腾着热气,李暮心中万般不安,如今,她只恨自己没有那凭空化出物体的本事,她要化出一把刀刃,狠狠插向面前人的胸口。 她抬起手,捏住衣侧细细的带子,正要打结,赵琛却覆住了她的手,李暮挣扎几下。 “苠儿,抬头。”他呼吸开始渐渐急促。 李暮的手被他引着往上攀,剥开了那罩在身上的衣裳,露出大半个胸膛,他捉住她的手,摸住那上面的伤口。不说任何话,他只是带着她,反反复复在这块伤疤上摩挲。 李暮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大抵是个疯子。 她将手挣出来,却被赵琛扳住了身子,赵琛眼里挂着赤裸.裸的欲望,那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渴求。他好似一块巨大的阴幕,要覆下来,李暮侧过头,躲开了,急沉沉说:“殿下,苠儿素来便知晓女子当贤淑,府里的嬷嬷也告诉过我,那些事,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 赵琛猛猛吸一口气,李暮觉得他好像一块燃着的炭,烫得自己发热。她听见赵琛说:“那孤便娶你。” 李暮眸子刹时瞪大,她未想赵琛当真轻易允出了口。 赵琛答应要娶她,不过不是正妻之位,只是一个妾。太子殿下纳妾,不需要甚么繁琐礼节。李暮觉得这个位置,在赵琛眼里好像不过是个稀松平常的儿戏,因为他说,几日之后,就在几日之后他们便成婚。 在别家小姐看来,这是个十足的笑话,太子殿下的妾虽是个好位置,可只几日下来便成婚,不过是抬个轿子将人从一个屋里头送到另一个屋里头,纵使那屋里头是太子府,又有甚么值得稀罕的。轿子里头的,不是新娘子,只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可李暮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能拿赵琛的命。 汪老头摆弄着屋前的枯草,与李暮唠嗑:“明日当真就这么嫁了?” “不然呢。”李暮低头去踢他好不容易扶正的一株株草。 “唉。”汪易之深深叹气,“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分卷阅读52 “怎么,还真当爹当出感情来了?”她蹲下身子拔出了汪老头的枯草。 汪易之只是不住叹气,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要是你觉得可惜,汪老头,你去嫁。”李暮将那几株草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站起身拍拍手里的泥灰,郑重其事地说,说完她抬头望一眼天色,要往屋外走。 汪易之在背后喊:“你要去哪儿?” “放心,不会跑。” 冬日严寒时,湖边见不着人,天上几个星子与月亮一起,浸在湖水里。李暮盯着冰冷冷的湖发呆。忽然,好像有甚么东西落进了里头,她起身去看,却见那一叶舟上半躺着个人。 周亭仰着头,拎住壶酒灌进嘴里,大半酒都漏了出来,顺着脖颈往下蔓,淌湿了大半衣裳。月下美人饮酒,李暮莫名心悸起来,赵琛盖在她心中的阴郁又消散了,要命,李暮想,她真是中了蛊,那和尚给她下的蛊。 周亭的目光突然朝这处扫来,李暮愣在那处,与他呆望半刻。周亭的眼神虚幻幻的,他好像是在隔雾看花,好像是活在梦里仍然未清明。忽地,李暮惊转过来,不知为何心中生了怯,转身便跑,不过没跑出几步,便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天翻地覆,李暮与周亭一同跌在了那小舟上。那和尚醉了酒,呼吸间带着醇醉,沉沉压下来,李暮被他困得呼吸艰滞。 他怔怔看着李暮,只是深情望着,不说任何话。李暮不晓得他要做甚么,本是下了心要推开他,却又再一次软了心。 周亭满满低俯下来,李暮浑身轻轻颤抖着,连睫毛都在扑簌簌地扫动,看着那张愈来愈近的脸,她缓缓阖上了眼睛。可意想中的东西并没有落下来,周亭将头埋在她脖侧,深深浅浅呼吸着,良久也无甚么动静。 李暮抬头望着天上稀疏的星子,一颗、两颗、三颗……她想,等她将这上头嵌着的星星都数完了,她便回去。 湖山围合,水面倒着天,青冷寂寥。李暮将所有的星星都数完了。她低侧着头去看周亭,小心翼翼将他推开几分,这下,她能完完全全看见他了。 她屏住呼吸,凑近了看,近到连他眼上的睫毛都看得分明。偷偷地,她吻上了他的唇。 要离开时,周亭蓦地睁开了眼睛,李暮吓得身子一软,要逃开,便被周亭摁住了。周亭一直追着她,重新将她压了回去。李暮尝到了酒里的味道,开始贪杯。 两人气喘吁吁结束这场贪欢,周亭眸里情.欲浓浓,不加遮掩,不再遮掩,却又是天真无暇。他对她说:“阿暮,你喜欢我。” 他执拗地说,旁人撼不动他半分心意。周亭捧住李暮的脸,拇指细细摩挲,那是一腔沉溺着的脉脉温情。他爱她,爱意浓烈,不掺杂质。 周亭将自己剖开了,把一颗心送给李暮。可李暮不敢去接,她哑声与他说:“对不起。” 周亭望着李暮,下巴稍稍收起,微不可察地在颤动着,他的目光绝望悲伤而又深情。他想,镜花水月,他终究还是捉不住眼前人的。世间事,禅机过,不再返。 * 汪易之进屋时,李暮正对着镜子,将一只红色耳坠子戴到耳朵上。汪易之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两人相处的种种情景,想起了那日李暮隔着人流来护着自己。 他忽然动了退缩的念头,愧疚之情蔓延开了,心里将这个念头颠来覆去地翻转着,终于要开口时,他又变了话:“李暮姑娘,万事小心。” 李暮倒是看得开,像是在开玩笑,她说:“最多不过是回过头去了。”回过头去,她跌下崖,没被汪易之救回来。 汪易之心里不大是滋味,他一面替自己寻着理由让自己心安,一面却是不可抑制地歉疚起来。他算不得是正人君子。 “汪老头,今日你嫁女儿咧,别苦着张脸。”李暮笑话他。 汪易之别过头,沉沉叹一口气。李暮越是这般没心肺,他越是难受。 李暮要将红盖头盖上时,汪易之看她还有一只耳坠未挂上,指了指。李暮却摸住耳边,道:“我便是喜欢这样。” 入眼的皆是大红。李暮低头,坐在新帐里,双手交叠在一起。赵琛没有亲迎,只是一顶小轿便将她从侧门送入了府。 李暮想起赵琛那夜的眼神,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却又不给她面子。死生的前瞬,她开始胡想,想赵琛那疯子揣的究竟是甚么心思。那疯子的心思正常人看不明白。 李暮腰背一直挺得发麻,她松开双手,往旁边撑着,却一掌压在床上撒着的果枣上,硬核硌得她手心疼。 李暮收回手,心中怨,这时候,怎得事事与她不对付。 这般想着,门被人推开了,随后又轻轻阖上,他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李暮的心跟着揪起来,她在害怕,纵然在生死边缘徘徊许多回,可她还是怕疼。她不仅怕疼,她还怕不能替江笙、李鸣,还有汪老头托给她的数千亡魂,她怕她不能替他们讨回公道。 李暮的手指绞在一处,她低头只看见一双黑靴停在前面。他伸出手覆在了她手上,没有想象 分卷阅读53 中的阴凉,他温热的掌暖住她的僵冷的手背。 红盖头被掀起,李暮惊愕地睁大眼,身子往后仰几分,头上金银珠翠跟着坠摇,明晃晃的。 周亭一身玄衣,喜忧悲怒,所有感情在他面上复杂掺和着,他该是急匆匆赶过来的,李暮不知道他要干甚么,站起身要将他推走。 周亭抿紧唇,用棉帕将她的嘴堵住了,又拿细绳捆住了她的双手。繁复的喜袍被他剥了去,李暮紧紧咬住口中那团棉帕,发出呜呜咽声。可周亭不管她,将她的眼睛拢住又将黑布条蒙了上去。 在被他扛上肩头时,李暮才明白过来,这小师傅是来抢亲的。 金屋 周亭将她横抱住,李暮的脸贴在他胸膛,她不敢乱挣扎,她觉得这和尚大抵是疯了。 待到眼上蒙着的布条被取下时,她却没见到预想中的画面。周亭沉默着,一言不发替她将所有束缚都去了。李暮晓得,这闷罐子在憋着滔天大怒,可是此时她不能由着他胡来。 同样是一言不发,在周亭将她手腕上缚着的绳除了时,李暮往屋外跑,还未跑几步,便被周亭摁了回来。摁回来后,她又要跑,周亭再去捉她。 往往复复好多回,沉默的两个人像是两个戏耍的小孩子。终于,李暮跑不动了,周亭将她压在床铺上,撑着身子低头看她。 李暮望着那张好看却又异常冷静的脸,怒火突然在这一刻燃得格外盛。“放肆!”她伸手扇了周亭一巴掌。 那清亮声响起时,李暮又骤然心疼了。这和尚真傻,连躲都不躲,眼睛都未眨一下,生生受着她的怒。 “周国师这是作何?抢他人.妻妾?与太子殿下过不去?”李暮连连逼问,眼睛抑不住的通红一片,她继续问,“你不怕受天下人唾骂吗?” “阿暮。别骗我了。”周亭将她头上簪的金钗取了下来,又盯着她耳边垂的耳坠子看一眼,他说,“我都知道了。”汪易之将这一切都告诉他了。 “那又如何?”李暮哽咽着,横眉冷喝,又要起身离去。 周亭深叹一口气,复用布绳捆住了她的手。 “和尚,你别管闲事。”李暮说。 “阿暮,别去。” “你既然已经都知道了,便明白我与赵琛间隔的是血海深仇。和尚你有你的大道通途。世间善恶,你便只管渡善人,恶人你莫要管。”李暮意已决,她等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今时。 可周亭比她还要“冷情”几分,他只是慢慢替她将脸上滑的泪擦拭了,又拿一根绳将她缚着的手同床榻横栏绑在了一处。 “阿暮,只能委屈你一阵。”这块冷石头很温柔地说。 李暮要被这疯和尚逼疯了,周亭强硬的介入将她所有规划都搅得一团糟,她不明白他现下困着她有什么意义。让她放下么,那是不可能的。人被困着,李暮又气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怒气冲冲瞪着周亭。 其实,周亭何尝不生气。李暮总是骗自己,假装失忆这把戏都能教她演出来,他不明白,他将一颗心袒出来给她瞧,她却是总教他失望。 二十多年来磨出的性子才让他将今日的火都压下来了,此时,他不能生气,李暮也在气头上,若两人碰起来,今夜必然要吵得凶。 “阿暮,这阵子你在屋里好生歇着,有人会来照料你。若需要什么,便直说。”周亭想,他不能与李暮呆在一处,她见了他生怒,而他又要压着怒。 说完,他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手若捆疼了,便喊旁人来给你松松。” 李暮听他这般说,更气了,她没想到,这小师傅呛人气人的本事这般厉害。她问:“你要困我到何时?” 周亭神色突然有了变化,他微低着头,好像在算计什么,半晌,低低道:“几日吧。” “赵琛会来寻人的。”李暮说。 “那就让他寻。”周亭说。 “我手疼了。”李暮皱眉喊。 周亭却不理她,站起身离开了。 李暮颓颓靠坐着,周亭的冷静教她一腔怒气全打在了棉花上。她想,这和尚是困不住她的。今日不行便是明日,他斗不过她的。 只是她没想到,第二日她一整天都没见过周亭,来送饭的只是个小沙弥。那小沙弥将盛着饭碗的木盘放下后,看都未看她一眼,便低着头急匆匆出去了,李暮都没来得及喊住他。李暮看那小团子连走带跑的背影,又气又想笑,定然是周亭特地叮嘱过他。 到了傍晚,那小沙弥又来送饭了,见到桌上一动未动的饭菜,他有些诧异,悄悄看一眼李暮。李暮觑住他,道:“小和尚,这样子你教我怎么吃?” 那小沙弥才回过神来,原来那姑娘的手还被捆着。他在心中嘀咕,这姑娘定然是个诡计多端的大坏蛋,连师傅都如此提防着她。 “小和尚,替我解了这绳。”李暮喊。 小沙弥在犹豫,师傅只吩咐过他按时送餐,还让自己不要同这姑娘说话。b 分卷阅读54 r   “是你师傅让你来送餐的?”李暮问。 小沙弥点点头。 “你事事都顺师傅的意?” 小沙弥又点点头。 “你师傅既然让你来送餐,便是不让我挨饿。我不挨饿,自然是要吃东西。我要吃东西,便是要松了这绳索。 所以,是你师傅让你替我解了这绳,师命不可违。”李暮一口气替小沙弥理清了脑中乱麻。 拨云见日一片清明,小沙弥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跑去将那绳子解开了。 李暮甩甩手腕,看一眼这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哂笑一声,随后在桌前坐下。她的确是饿死了,端起碗便大口吃起来。 小沙弥跑出去,关上门,李暮听得外头落锁声,气得狠狠嚼东西。 过了一阵子,他又来开门收拾碗筷,李暮喊住了他,问:“你师傅呢?” “师傅有事。” “你师傅同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小沙弥只是低着头飞快收拾。 “我不信。”李暮扯着他袖子。 小沙弥急忙去拽袖子,喊:“你松开你松开。” 李暮却颇为无赖:“你不告诉我,我便不松。” 小沙弥急急道:“师傅说要看住你,不让你做坏事。”其实,他理解错了周亭的意思,周亭原本是这么同他说的,让他看住李暮,不让李暮坏事。小沙弥想,这也差不多。 李暮将他衣袖松开了,茫茫发愣,不让我做坏事,是担心我真杀了赵琛么,可是,世上有些事,不是真的就这么能轻易劝人放下的。 那小沙弥又飞快地溜走了。李暮歇一会儿,等手也不痛了,靠在门上,敲一阵门,喊:“我头晕,要出去走走。” 小沙弥起初装作没听见,不知为何,突然又将门打开了。李暮赞许似的摸了摸他的小光头,起身跃起。只听得那小沙弥在下头喊:“坏蛋,大坏蛋,骗人精。” 李暮倚在墙头,停下来冲小沙弥做了个鬼脸,又探头看了一眼下头,真高,她心中虚虚,如今的她也没多大底气。 正要往下跳时,肩上一沉,周亭不知何时出现,要捉她下来。李暮心里一慌,身子往旁边侧,竟是直直坠了下来,好在最后周亭捞住了她。 周亭拎着她往屋里走,那小沙弥偷偷冲她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笑着。原来他之前肯给李暮开门,正是因为周亭的出现。 李暮瘸瘸拐拐进了屋,想同周亭说几句话,迎来的却是那和尚砰的关门声。她真的要气死了。原以为能很快出去,却没想到周亭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她闷闷坐在屋中,想着应策。忽然,门又开了,李暮暗暗挑眉,捏着帕子默默擦眼泪。 “坐到床上去。”周亭说。 李暮疑惑,不等她回神,周亭便伸手要去抱她。李暮躲开,变了脸色,她不能一直同这和尚耗下去,她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周亭,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暮揪住他衣领问。 周亭却只是逼着她步步后退,李暮有些没底气,继续梗着脖子说:“当初我是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了,这样耗着,没意思。” 周亭将她逼到了墙边,等着她继续说话。 “师傅。”小沙弥在外头喊,他将手贴在门上,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走开。”李暮低低说。可周亭无动于衷。李暮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又气又急,目光下移,瞥见他敞开的领口下隐现的锁骨,它隐伏在那白皙皮肤下,像是一陇山陵。 李暮真是教他憋出了满腔怒怨,门推开时,她狠狠心,贴上他胸膛,正对着那隐约的锁骨,张开口咬住了。 周亭收拢臂膀,完完全全将她搂住,身后的小沙弥不见美人半分容颜。 “出去。”他冷声道。 可怜的小沙弥被这般训斥,只瞥见李暮的一抹衣角,委委屈屈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李暮咬的真狠,好像要将那块肉嘶咬下来。周亭却只是搂住她的腰,越收越紧,将她箍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有一瞬,他脑海中闪出个荒唐念头,他想,就这样吧,两人纠缠在一起,永不分离。 李暮觉得几近窒息,终是松开了口。她仰脸喘息着盯住他,眼中潋滟更甚。“和尚,你变了。你也要与赵琛一样,将我困起来么?”她逼问。 周亭松了力,右手仍然环住她腰,左手却往上移,轻轻地抚在她后背,好似哄小孩,他在替她顺气。 “你再等几日。”周亭哑声说,说完便要走。 李暮知晓他在躲着自己,开始有恃无恐,故意惹他恼羞。她踮起脚将玉臂勾住他脖颈,身上清冽松香气息悉数被周亭嗅了去,两人鼻尖只隔几分。李暮是风情万种的艳鬼,娇滴滴启唇:“等几日?和尚,你坏了我一桩姻缘,”她微微挪过头,唇擦着他的脸,最后在他耳畔停滞,她魅惑着说,“所以,过几日是要赔我一桩么?” 她以为周亭会是落荒而逃,却没想到他骤 分卷阅读55 然沉了脸色,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身后桌上。 周亭贴过来,未待李暮反应,铺天盖地的吻便扑了下来。李暮觉得周亭像是一尾露在空气中的鱼,竭力从她口中攫夺着空气,她要被他逼入死境。 到最后,她也成了一尾鱼,两人在险境中相互撕扯彼此慰藉,她的手本就无什么力气,软软垂攀上他的脖颈,好似一株藤蔓。周亭步步往前,倾轧下来,李暮顺从地往后仰,他大掌扶住她后脑勺,一手去撩开衣袍,动作过急却带倒了桌上横着的笔架,稀里哗啦声,毛笔散了一地。 李暮骤然清醒,止住了他的动作。 周亭眸子黑黝黝的,满是潮意,里头蕴着懵懵懂懂的情.欲,克制着却又暗潮汹涌。 李暮推开他,离开了。 她一言未发,坐在床铺上。周亭走过来,沉沉说:“对不起。”说完便蹲下身,去脱她的鞋。 李暮自然是不肯从,周亭将她的脚枕放在自己膝上,又她的裙裳和里头的袴子撩起。白净的小腿露出来,上面有一团淤青。他拿出黑瓷瓶,往掌心倒一片精油,抹开了,贴上那处淤青,温柔地揉擦着。 “阿暮,这几日你安分些好吗。”他温声与她说,有些无奈。 李暮忽然明白过来,这和尚一定瞒着自己什么事。 冷梅 “周亭。”李暮倾下身子,直溜溜盯着这和尚看。她两只眼睛润了水,看得人心神晃荡。 周亭不知道这姑娘又要整什么花样,静静等着接招。她若要闹,便默默应承着,万不可心软,万不可上了她的当,周亭这般告诫自己。 可李暮只是收回腿,往后一仰,将被子蒙住脸,闷闷地没了声响。 待屋外落了锁,她又不可抑制地烦闷起来,甚至有些焦躁。这和尚在想些什么,要替自己承了这所有的事么,不,她不能让他这么做。这事情是她自己的,她不要旁人来插手。 好好做你的国师不好么,总要管闲事。李暮恨铁不成钢地想。 她在琢磨着自己的打算,等了几日,却不得机会。那小沙弥照旧给她送饭,谨遵师傅教诲,不与她多说一句话。 “小和尚,你师傅呢?”李暮捏一根筷子,敲了敲小沙弥秃溜溜的脑袋。 小沙弥避之如蛇蝎,往后猛跳一步,瞪着眼问:“你做什么?” 李暮不要脸地嘻嘻笑,说:“我想你师傅了,一日不见,便吃不下饭,两日未见,便睡不着觉,三日未见,已衣带渐宽。” “胡说。”小沙弥听不得这妖女的荒唐言,他不许任何人亵渎他的师傅半分。 “去同你师傅说,他不来见我,我就不吃饭,我就绝食,我就饿死自己。”李暮蛮横起来真不讲理。 小沙弥摇了摇脑袋,闹心,真闹心。他像个老僧人般深沉叹着气出去了。接下来两日,李暮当真闹起绝食来了,两日六餐,除去口渴时喝些水,粒米未进。 小沙弥无果,总不能真教这姑奶奶活活把自己饿死了。傍晚时,他叩响了师傅的门。 “进来。”周亭在屋里应。 小沙弥进门,见师傅伏在案前,折子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他也有好几日未见过师傅了,这阵子师傅很忙,白日早早便出去了,待到日头落下来时才回。屋里的灯一连几日都燃到夜深。 “何事?”周亭的直觉告诉他,定是李暮又在折腾了。 果然,小沙弥告诉他,李暮准备把自己饿死。 周亭嗤嗤笑,半晌,将折子收了起来,说:“你带她过来吧。” 小沙弥瞪大眼:“带,带她过来?要是那,她又跑了怎么办?” 周师傅甩给小徒弟一个眼神,叫他自己体会。 小沙弥讪讪退下。 李暮听得小沙弥的回话,又喜又惊,眉毛都快飞起来了。见小沙弥那副气呼呼的模样,她夸张地捂住嘴,向他炫耀:“你师傅欢喜我。” 小沙弥冲她抛下个白眼,他不知这姑娘是从何处来的,呵,好大的面子。可想起师傅对她的态度,他又不经泄了气,难不成师傅真教这小妖女骗走了。 李暮喜洋洋冲他招招手,小沙弥杵在原地,不肯挪动。李暮蹦跳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秃瓢,小沙弥嫌恶地往后躲。却见那妖女难得一本正经,她语重心长地说:“你师傅傻,日后你在他身边,要多留心些,不要让他被旁人骗了去。善恶终有别,那傻子性子倔不信理,你却要明白。” 小沙弥点点头,琢磨着妖女这番话,好像真有几分理,可再细想,不对,不对,怎么能说师傅傻呢。可,小沙弥被李暮推到门外,旋即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他听见里头传来哼歌声,那妖女欢快得好似一只云雀。他蹲在阶下,撑着脑袋,想她方才说的话,师傅真的傻么?善恶终有别,是什么意思呢? 天黑沉下来时,他还没想明白。身后的门被打开,他跳转身来,却见那妖女笑盈盈看着他。今夜的月光滑溜溜的,照 分卷阅读56 下来,人好似浸在一片柔和的里,也成了月光做的。 “走,去看你师傅。”李暮与他说。 小沙弥走在前面,李暮沐浴后,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他念句阿弥陀佛,今夜这妖女不要对他师傅行不轨事。 李暮推开门,又将手背在身后,悄悄阖上门。周亭撑着脑袋,久等人未至,对烛闲意生。李暮蹲下身,将下巴抵在案上,周亭眼下一片沉沉,下巴隐约泛着青胡茬,这和尚怎么将自己弄得这么疲惫呢。 她轻唤:“小师傅。” 周亭慢慢睁开眼,真的好像在梦中,小骗子来前,刻意对镜描摹,细眉描绛唇点,乌发挽成一个低髻,桌上白瓷瓶中放的那束红萼梅都要被她艳杀下去。 “你要见我做什么?”周亭清明许多。 “你这几日在做什么?”李暮抽出一束红梅,把玩着。 “整理经文。” “哦。”李暮那起那支红梅,往他面前上的白纸一点,无理要求,“给我做幅画。” 周亭无可奈何,指着榻前那处地毯,道:“到那去。” 地毯上摆着个低案,上头放着壶酒,周亭将纸笔挪了过来,提笔正要画时,面前人却不老实,她将那对襟衣裳解了,颈下一片肌肤延开,她与周亭说:“要画人,先要知人。” “屋里冷。”周亭放下笔,说。 李暮眉间跳了跳,可她铁了心要勾人,不管这么多,走几步,在周亭身边伏下,牵着他的手,去往那处肌肤上贴。她引着他,去摸自己的眉,去摸自己的脸,去划自己的唇。李暮的心跳得飞快,她以前做坏事时,没有一桩同今日这般心虚。 周亭像一尊石像,巍然不动,只是被动被她牵着。终于,手指顺着脖颈下移,将肩上虚挂着的衣服挑下时,周亭止住了她的动作。 李暮气馁却又不甘心,迷濛濛地看着他,说:“小师,”话还未说全,她变了神色,最后一个字被压住吞咽回了喉咙,只剩下可怜的呜呜声。 周亭将她翻身压到地毯上,虽然吻得凶狠,可手上却是替她将那褪下的衣服重新裹好了,李暮觉得她要被他裹成一个粽子。 忽地,周亭抽离,一手拿起案上的酒瓶,微仰头闷了口,又贴了上来,渡给她。李暮尝到了这酒的味道,有股甜。 这瓶酒,教她尝去了大半。 她眼中迷离,将手插入周亭的发间,再慢慢滑下来,摸得一处穴位,心中格外清醒,正要使力时,却被周亭捉住了。 周亭与她十指交扣,缠绵在一处。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李暮,再等等。”他呢喃,“在太平山上时,师傅说我佛心不稳,尘缘未断。见了你之后,我才悟出这道理。” 李暮听着他说的话,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湿润。周亭眼中溢着泪:“赵琛允我,佐他一年,便将豆蔻给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知你要去寻仇,当日我曾说过,要渡你,李暮,我不会食言。” 李暮脑中晕乎乎的,耳里嗡嗡响,却听得周亭清晰的话语,她才明白过来,这和尚在酒里下了药。 “你要做什么,和尚,你要去做什么!”她竭力抓着他的衣襟,嘶声问。 “你醒来时,当在去太平山的路上,曼娘和玄浮会同你一起。”他哽咽住了声,停片刻,替她将面上的泪擦干净了,哄道,“这回,你一定要乖乖在那里,等我回来。” “不要,不要。你个死和尚。”李暮揪住他衣裳,她死也不会放手,可手上却没什么力气了。 周亭将她抱到了床榻上,李暮的眼皮子沉沉撩下,细缝里,她见着那和尚离开的背影。 金山 “烦请公公去传禀一声,说是周亭有要事要启。”周亭立在玉石阶下。 “国师,陛下已经歇下来,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来说。”曹公公与他说。 周亭目光炯炯,看着曹正,曹正只对上他的目光,瞬刻便挪开,道:“这是为国师好。” 不对,曹正的反应更映正了他的猜想,此中必然已生变!陛下不会在这时歇息下,平日这时候他总是会唤自己前来论经。 “曹公公?”周亭询问。 “国师还是离开吧。”曹正急切说。 这时,殿内传来声音:“让他进来吧。” 周亭面色凝重,推开门,殿内烛火昏暗,层层黄纱笼下来,将床榻上的人隔得若隐若现。 “陛下。”周亭说。 里面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接着那人挣扎着坐起来,朝周亭这处伸出手,说:“周亭,周亭你走。” “周国师既然来了,便和孤好好聊聊。”太子按住老皇帝的肩膀,将他塞进了被窝。 老皇帝怒目虎视着他,骂:“孽子。” 赵琛慢慢笑着:“父皇,别动怒,身子要紧。” “赵琛,你要如何?”周亭拨开帷幔,站在赵琛身后。 赵琛却完全将他忽视,只是平静 分卷阅读57 对着自己的父亲说:“孽子?父皇,你从来未真正了解过我,你从来都瞧不起我,你心里想着的从来只有大哥。大哥走后,我以为您终于能够瞧瞧我了,可是你舍不得将那半分爱割给我。我一直在努力啊,努力做得更好,努力做得比大哥更好,可是父亲,您看不见。” 老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赵琛拿出手帕将他面上的泪都擦干了,而后转过身,与周亭说:“孤要如何?孤只是想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周国师,你把那玩意儿还会来,孤便不与你计较,我们还是同往常一样,你辅佐孤,孤保你荣华富贵。” 周亭攥紧拳,正要发力,却发现身上使不上什么力,这殿中燃的香不对劲!他此次进宫便是要把赵琛恶行在陛下面前揭露,但他没想到赵琛这么疯,这个疯子已经迫不及待要谋逆篡位。 赵琛瞥周亭一眼,不屑说:“周国师还是省些力气。”随后,他又转过身与老皇帝说,“对了,我的父皇,你还不知道吧,你最青睐的国师大人,是我送到你身边的人,他也不过是我脚下的一条狗,一条听命于我的狗。所以,父皇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我以前真傻,傻傻的等着你的夸奖。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我才明白一个道理,我不要任何人的期许,我就是这天下的王!” “我的父皇,你不过是个傻子,不过是个蠢货,不过是一个自私的蠢货。大哥,你知道大哥死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吗?”赵琛笑着俯下身来,看着老皇帝,老皇帝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可怖得瞪着赵琛,老无力的心脏因这孽畜的话猛烈跳动着,面上因为痛苦而狰狞扭曲着。 赵琛继续说着诛心的话:“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现在你望着我的。杀了大哥的,都是你,是你杀了大哥,你不爱任何人,你只喜欢这皇位。那我把这皇位夺了,你是不是死不瞑目了?” 赵琛始终面带微笑,将叠好的帕子小心翼翼摊开,捂在了老皇帝的脸上。周亭伏在地上,看着老皇帝在那面帕下发出呜咽声,无力地挣扎着。 终于,一切没了声息。赵琛松开手,抹了抹眼角,回头时,眼里一片湿润,他看着周亭,问:“李暮去哪里了?” 周亭只是闭上眼睛,不作答。 “来人,周亭行刺陛下,押下去!”话音刚落,殿外涌进一片黑甲,宫中的羽林卫皆已换成太子近卫。周亭明白,赵琛此次已是做了十足准备。 “周亭,我要你尝尝陷在泥里滋味。高高在上的周国师,成了杀人犯,成了阶下囚。” 周亭没有做任何挣扎,他还是高估了赵琛的底线,但是,他已经决定了要替李暮讨公道,要替先太子讨公道,要替那死去的冤灵讨公道,哪怕身死,亦无辞。 京中一夜变天,街头巷尾谈论着的是周国师刺主。小郡主府邸,汪易之听着侍从传来的消息,只觉得背后发凉,赵琛会反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事。幸亏周亭尚留了一手,将他和赵启送到了小郡主府邸。 赵琛心狠手辣,现在正四处遣人搜赵启,如今有小郡主护着,能暂避一时。 “郡主,王爷进京还有几日?”汪易之算着日子,赵琛已下旨,后日便要当众处死周亭。 “不知。”小郡主皱眉,“现下需看王府军能否顺利进城,若赵琛改了命令……” 每年这时,南明王会回京述职,现下小郡主已给南明王传去书信,说明赵琛逆反一事。若王府军能顺利入京,或能扭转局势。 “若是爹爹后日不能到,我便领府中近卫去劫狱,先将周大人救回来,再想办法拖几日,等爹爹过来。现下,赵琛初临帝位,定然不敢妄动。” “郡主大义。” “周大人曾救过我一命,我不过是还这恩情。”小郡主说。 * 李暮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在那混沌中,有一人破光而来,周亭,她掀开车帘,欲要跳下去,曼娘将她拦下。 “周亭,我要去找周亭。”李暮拽着曼娘的胳膊,同她讲。 “周亭很快回来。”曼娘扣住她双手,又将她送回了车厢。 李暮奋力挣扎,她又看见了边上的玄浮,嘶喊道:“小和尚,小和尚,快回去找你师傅。” 小沙弥一面赶着车,一面回头望着李暮,道:“姑娘,师傅吩咐过了,一定要将你安稳送到太平山。” “你个傻子,你不能把你师傅一个人留在那。我要去找周亭,我要与他在一块儿。”李暮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冥冥中,她晓得自己必须得回去,是生是死,她都要和那个傻和尚在一块。 “不能。”曼娘按住李暮肩膀,作势要将她打晕。 李暮泪眼婆娑瞧着她,苦苦哀求,她何曾这般低声下气的求过她,只这一回。她静静哀求着:“曼娘,让我回去。” 曼娘沉默着不说话,马车在黑夜里潜行,终于,她愤愤道:“好,要死,我也便同你一起死,所有恩怨一并还清。” 说完,便夺过玄浮手中的马鞭,猛地一扯缰绳,往回奔去。玄浮无言地 分卷阅读58 注视着前方的黑暗,忽然用袖子抹一把脸,他在心中默默说,师傅你一定要好好的。 近城时,李暮忽然握紧了手中的短匕首,轻轻推醒了旁边的小沙弥。回途时,一天一夜,她只盯着窗外变换的景色看,快入城时,在这连片密林中,她觉察出不对劲,此处,有埋伏,不知是善是恶。 “曼娘,小心。”李暮在车里说,话音刚落,便有一支飞箭落在车厢边上。马车骤然停下,车上三人静默无言,这飞来一箭显然是手下留情。李暮盯着密林,她知道,这周围密密麻麻全是伏兵。有一支人数不少的军队,在近城地带驻扎,绝不可能是赵琛,她明白赵琛的心腹大半在城内。 不过这认知更让她心悸,她明白,城内一定出事了!李暮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将手中匕首扔到地上,冲飞箭来的方向,抱拳行礼,高喊道:“可是勤王军?” 密林处悄无声息,良久,一人身披铁甲从那处走来。他在马背上,俯视着李暮,蓦的,银枪出,直指李暮心口,却在差几寸时,收住了力。 他下巴绷住,轻轻抬起,带着分蔑视,问:“何人?” 李暮未挪半分,只答:“我能带你进城。” 南明王府的小世子年轻气盛,只挑眉,道:“可笑。” “小世子不妨与我同走一遭。”李暮说。 小世子面上露出一丝诧异,他不知这女人如何晓得了自己的身份,更不知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自己入得了城。 “若有异,李暮愿以命相抵。”李暮承诺着。 这是南明王府的小世子第一次领兵,他向来敢闯,又念着在城中的幼妹,于是纵身跃马,卸了一身盔甲,对李暮道:“走。” 马车入城时,李暮想得没错,城门处果然设了卡,有士兵拿着画像,在比对着什么,快到她们这处时,小世子忽然见李暮下了马车,要命,他啐骂一声,出剑要将人拦下,却被小沙弥压住了,他说:“施主稍安。李暮姑娘有法子,待会我们见机行事便好。” 李暮主动走到那名士兵面前,与他说:“去唤你们将军来。” 这名士兵不知李暮是何意,又见她有些面熟,低头对着画纸比照一番,正要喊人,又听得面前的姑娘说:“去唤你们将军来。” 这士兵一时被李暮唬住了,他只知道上头吩咐下来,若见着上头的人只管拿下。他听过些八卦,说是新皇登基,要寻两人,一是先太子遗孤,是为斩余孽,一是新婚夜出逃的小妾,对此动机,旁人都摸不清,新皇是要杀还是留。是此,士兵不敢妄动,只得命人去唤领头的将军。 那来人李暮认得,他是赵琛身边的将领,往日她与赵琛一同出去时,总能见得他。那将领也认得李暮,微颔首与她行礼:“李暮姑娘。”他不知道李暮这次现身是为何,他只知道太子对她颇为上心,大婚夜寻不见她时,差不多将城里翻了个底朝天。 “还请将军请殿下过来。”李暮说。 统领面有难色,说:“太子此时事忙,还请姑娘先与我回府中。”赵琛是有要事,此时,他正在刑场。 李暮固执说:“还请将军请殿下过来。” 统领见她颇为执拗,只得说一句得罪了,便要将李暮带走,李暮忽然抽出身上短刀,抵住自己脖颈,威胁道:“去叫赵琛过来。” 统领一阵无措,向前伸手,慌张道:“姑娘切莫,”话还未说完,下一秒那刀尖便抵靠在自己喉间了。 “张统领,得罪了。”李暮低低道。小世子和曼娘两人从车厢里跳出,将城门两边守将放倒,李暮以张统领为人质,立在城门外,墙上和对面的人,皆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都知张统领身份。 “姑娘这是作何?”张统领问。未几,城外铁蹄轰鸣声便回答了他,如潮的铁甲在奔涌而来。张统领颈上青筋暴起,怒喝道:“关城门!别管我!”说完,他提肘大力往后一撞,李暮脱力,摔到地上,小世子一柄银枪挑来,刺向张统领,接着又单手将李暮拉起。 城墙上守卫乱作一团,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南明王军势不可挡,已然入城。 李暮挣开小世子的手,跳上马匹,坐在玄浮身边,急道:“去刑场,去寻你师傅。” * 赵琛用刀挑起周亭的下巴,说:“周国师,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人在哪?” 跪在地上的周亭忽然隐隐笑起来,他抬头望着赵琛,道:“你过来,我便告诉你。” 赵琛自然不信,他将刀扔在地上,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后的人高喊:“孽畜赵琛,杀兄弑父,罪不容诛!亭愿以死,乞上天怜,诛此逆贼!” 周亭在高高的行刑台上站起身,风将他的僧袍卷起,他望着下头密密人群,将赵琛罪状一一列举,杀兄夺权,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弑父谋篡……赵琛示意身边人行刑,忽然,下头一阵骚乱,小郡主跳上台,一把拉开周亭,斩断他手上粗绳,赵琛捡起地上刀,朝周亭砍来。 周亭从小郡主手中接过剑,旋身横挡下一刀,他目光凶 分卷阅读59 狠,似雪夜中的一头恶狼:“赵琛,这天下的债,李暮的债,我一并讨了。” 两人厮斗在一起,未多时,身上都沾了血,周亭面上刮开了两道口子,渗着血,一心向佛不造杀孽的人终于成了嗜血修罗,他忍痛捱下赵琛砍来的一刀,反手在他腕间沉沉一划。他颤抖着声音说:“这是你欠李暮的。” 赵琛手中的刀落下地,远处传来南明王军的吆喊声,赵琛头发散乱,半跪在地上,败局,为何是败局,为何输的要是他!他抬眼看着周亭,眼睛通红,已然疯狂,不要命地嘶喊着,将周亭扑倒在地。两人拧作一团,几个翻滚后,周亭靠在高台边缘,赵琛只需再用一点点力,便能将他推下台。 两人目光相对,浑身使者力,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僵持阶段,谁也不肯懈力。“那便一起去死吧。”周亭说。 他往后一仰,赵琛眼中忽然恐惧起来,真正面对死亡的那刻,他到底还是胆怯。 李暮,再见。周亭望着天,跌下去,他想,当时,李暮跌下崖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到底在想什么。 忽然,他被一只手拉住了,李暮将他拉住了。李暮也不晓得,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为何能在此时生出这么大的力气。 “傻和尚,快上来。”李暮眼中含着泪,咬牙切齿骂周亭。周亭疑心自己在做梦。 玄浮赶上前,与李暮一同将周亭拉了上来。李暮软瘫在地上,周亭不顾一切得将她搂在怀里,紧紧收缩着胳膊,猛烈呼吸着,唯有呼吸,他才能感觉自己的鲜活,才能感觉到此刻的真实。 赵琛歪斜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近处拥在一处的两人,他后背插着一把短匕首,那匕首刺得深,正中心脏,他觉得浑身血液开始变得冰凉,一切都在流走,所有的一切都不受掌控,小鸟,关在金笼里的小鸟,还是飞走了。 小郡主与世子并肩看着高台上的情形,小世子只不住叹息,小郡主知她兄长心思,狠狠往他兄长胸前揍一拳,道:“收起你的小九九。来得这么晚,爹呢?” “怎么,不待见我啊?”小世子拧着妹妹的耳朵,骂。 “去府上,还不把小皇帝接出来。” 哼,小世子又扬起下巴,持着银枪,单身冲进人群中。 太平定时,李暮与周亭当一同归太平山。 汪易之替他们送行,只蹉跎道:“真不留在此处,真是女大不中留。” 李暮与他说:“汪老头,你什么时候想辞官了,便回太平山,我来替你养老。” 汪老头哂笑,天下太平从初定,幼帝尚待辅佐,当初先太子未完成的梦想,如今,他要看着要陪着赵启,慢慢去实现,河清海晏时,才是他能垂手之日。“且待来日吧。”他与李暮和周亭说。 马在官道上疾驰,李暮揽住周亭的腰,风在耳边呼啸,真好,李暮想,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是那些死去的人的期盼。 到太平山下时,日照金山,金光与白雪撞在一起,云海翻滚,是欣欣向荣与勃勃生机。 “周亭,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李暮在周亭怀里,仰着脸与他说。 周亭一言不发,眼中的宠溺满得化成小溪流,溢出来。会的,此刻,他想,所有阻难所有坎坷都会化成无,死生亦不过是小事。 【番外】竹马 春日,残雪消融,园中新苗一个接一个冒出头,像拥挤成堆的绿娃娃。李暮蹲在菜地边,用指头小心翼翼地摸着嫩绿的新叶,上头还带着晨露,触上去凉冰冰的。 周亭浇完满园水,走到她身边,俯身替她拿掉发上沾的一片叶,说:“晨间凉,多穿些。” 李暮咕哝着不肯去:“到了中午,很热。”与周亭待的日子久了,她愈发黏他,脾性与小孩子无差,故人久别,再见她时都会惊异与她的变化。周亭对她的小性子格外包容,他本就是温和无甚么脾气的人。她愿意撒娇,他情愿哄她,于是,李暮被他宠得更加“嚣张妄为”。 她抬头望着周亭,张开双手,周亭轻笑着摇摇头,满是无奈却又乐在其中。他将李暮抱回了屋,放在塌上,一面去煎药,一面与她讲:“过几日,去山下镇子里瞧瞧,给你添几件衣裳。” “还要给师父买提桂花糕。”李暮翻个身,看着周亭身影。依着周亭的称呼,她也唤太平山老主持做师父,这师父为人和蔼,待她与周亭皆有恩,容他二人在太平山住下,还替她医了体内蛊毒。只是这蛊毒日久,难以根治,她需要常常服药。但现下挺好了,李暮想,能活一日便算一日。 门外传来呵叫声,不多想,是曼娘来了。她将小背篓扔在地上,朝李暮走来,又望一眼周亭,怪道:“瞧瞧,我们周亭师傅待你多好,人都圆了一圈。” 周亭将小背篓捡起,把里面的草药拿出来,同曼娘说:“多谢。” “谢什么,合该是我倒霉,摊上这么个人,又爱又恨,这丫头说一句话能气得你半死,可偏偏,中邪了,我这做姐姐的又舍不得见她这么去了。”曼 分卷阅读60 娘剜一眼躺在床上的李暮,佯作怒状。 偏偏李暮得了便宜还卖乖,驳斥道:“当年我可是手下多有留情。” 曼娘瞪她一眼,同周亭告状:“周师傅,你快看看这姑娘,你说说是谁理亏?” 不待周亭答话,李暮便嬉笑着对曼娘做了个鬼脸,然后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望着周亭。 曼娘啧叹一声,道:“得,只有周亭师傅能受得了你,能治得了你。”说完,她起身看了眼炉子里的药,又转头对李暮说,“好好吃药,姐姐改日再来看你。”话音刚落,人便从窗外跳出身去。 * 夜里凉,风从窗户里灌进来,李暮窝在窗边小躺椅上看星星。周亭将煎好的药倒进碗里后,唤她来喝药,却不见人应,原来李暮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 周亭寻来一床被子,替她铺在身上,目光又在李暮脸上停留。她睡着时,很安静,浅浅呼吸,睫毛微微颤着,曼娘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将她养圆了一圈,不过脸上攒了些肉的她,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娇憨。 周亭嘴角不自觉地溢着笑,他伸手捏了捏李暮的脸,却见睡梦中的人竟是在偷笑。真是,周亭叹气,将手下移,在她脖颈处挠了几下,李暮咯咯笑着避开,将头埋在被子里。 周亭在外面哄:“时候不早了,喝完药早点歇息。” 李暮不应声,她方才故意装睡,便是不想喝药,她嫌这药太苦了。 周亭将药碗端来,继续哄:“我加了糖,不苦的。” 李暮哼哼唧唧探出头,似乎下了极大决心,张开口,周亭喂一勺,她便喝一口,喝到一半,她又开始闹了,紧闭着嘴,不肯再喝。 周亭无奈,将碗放在身侧桌子上,李暮眉眼皆带笑意,以为自己的小脾气得到了纵容。谁知,下一秒,唇上便覆了层温热,周亭碾着她的唇,苦涩消解,唯余清甜。 两人分开时,李暮气喘吁吁,一颗心砰砰跳,周亭却镇定自若,又将碗端了过来,说:“不苦了,乖。” 李暮望着那张平静如常的面孔,乖乖张开嘴,她心想,这和尚甚么时候这般厚脸皮了。 喝完药,周亭将窗户关上,又抱着她去了床榻上,李暮贴在周亭身侧,忽然又想起了许多旧事,有时候,现时旧日皆像一场梦。 她梦见,李鸣尚在,父母依然在,那场噩梦般的大火还没烧起来。李鸣身子弱,父亲关了乡下私塾,带着母亲还有她姐弟二人上了太平山。太平山上风水好,那大师是个名医,能治百疾,父亲想,这回总能将弟弟的身子调理好。 她刚入山寺,便听得一声嗡鸣声,远远的,瞥见上头一个小和尚,在撞着同他身形一般大的铜钟。 母亲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入了佛堂,李暮跪在蒲团面前,对着佛像,她该求些甚么,年幼的她,不知要像菩萨祷告什么,只是学着母亲的模样,闭着眼睛,叩首跪拜。半晌,她瞧瞧侧头去看,却见母亲仍维持着先前姿势,于是转过身,又悄悄抬头看了眼面前佛像,却撞间一个年纪长她几岁的小和尚,眉间点朱砂,模样清冷,正面色严肃地望着她。 李暮刹那心慌,紧张地闭上眼睛,她以为她做错了事,不该三心二意,不该四处偷望。母亲见她伏在那处许久,忍不住唤她,待她慢慢睁眼时,却不见那哥哥的身影。 李暮宿在庙里几日,一直胆颤心惊,怕见着那哥哥,怕他状告父母,说自己怠慢了菩萨,幸好,一连几日,她都不再见着那哥哥。 这日,老主持领着她同弟弟讲经文,李暮不似李鸣这般能静得下心来,听了半日,她便开小差,低头玩着手指。忽然,她觉得好像有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依着直觉侧身望去,她又撞见几日前那小哥哥了。 这回做坏事又被撞见,李暮心中更加戚戚,她不动声色地往老主持身边挪了挪,正好躲开那道目光,随后又认真盯着面前的书瞧。可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她脑中总现出那哥哥冷眉严厉的模样,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他发怵得很。 “师父。”身后传来道清冷的声音。 李暮回头望,心里一咯噔,正是那哥哥。 “师父,贾夫人前来拜访。” “好。”老主持点点头,又摸了摸李鸣和李暮的脑袋,嘱咐他们专心念书。 “亭儿,你在此处先替为师照看他们一阵。”老主持对周亭说。 周亭点点头,李暮紧张地攥着老主持衣袖,往后退。老主持望一眼周亭,想来是徒弟不苟言笑的模样让这女娃娃有些害怕,他呵呵笑着,说:“那便不念书了,让这哥哥带你们去玩。” 李暮有些犹疑,她支支吾吾与老主持说:“我同,同主持爷爷一起去。” 可旁边的李鸣却已经牵上了周亭的手,瞪着清亮的大眼睛,问周亭:“哥哥我们去哪处玩?” 周亭朝李暮伸出手,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冰冰样,他问:“你想去哪处玩?” 李暮瑟缩着将手搭上去,周亭的手掌出乎意料的暖和,她软乎乎的小手放上去,像 分卷阅读61 贴上了一块暖石。周亭握住了她手,像是抓了一团软棉花。 “哥哥。”李暮胆怯地喊,带着几分讨好。 周亭侧过头,看她一眼。她比他矮大半个头,眼睛圆圆钝钝的,盯着人看时,一眨不眨,漆黑的瞳孔不掺杂质,好个天真无邪。 一个下午,李鸣玩得疯,李暮却是闷闷不乐,她不敢与周亭多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后头。天快黑时,周亭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几盏河灯,将二人领到了小溪畔。李鸣望着莲花灯中的光亮,欢喜得不得了。他问周亭:“哥哥,我可以将这盏灯带给娘亲看吗?” 周亭点点头,说:“去吧。” 李鸣端着那盏灯屁颠屁颠地跑开了,李暮错愕站在原地,她想追着去,她不想与周亭独处一处。可腿还没迈出去就听见周亭对她说:“拿着这盏灯。” 李暮看着周亭,那盏光亮将他面容衬得更白,鼻梁挺直,唇色红润,其实这个哥哥生得很好看,李暮想,若他不是那副冰山模样,若不是自己“做坏事”被他两次撞间,她该是会喜欢他的。 李暮吞咽一下,慢慢接过了那盏灯。周亭说:“把它放在河里。” 李暮不敢违背,依着他的指示,蹲下身来,将这盏河灯放下,然后傻愣愣地坐在那里。 “该许愿的。”周亭在她身后叹气。 李暮以为自己又做错事惹了周亭不快,仰着头惊恐望着周亭,怀着歉意结巴说:“对不起,对,对不起。” 周亭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蹲下身来,与她坐在一处,他问:“你为何这么怕我?” 李暮只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像是被人拎住了,她蓦的挺直腰板,一动不敢动,最后低声说:“我,我以为哥哥讨厌我。” “我为何会讨厌你?”周亭难得露出一丝笑,他本来是想继续无奈叹气的,可他怕再引起这小姑娘误会。 李暮一口气将自己心中所想全说了出来,颤巍巍看着周亭。周亭没想到自己在这姑娘心中竟是这般,他倒不多做辩解,只是:“我不讨厌你。”看着李暮一副不信他的模样,像是做承诺似的,他又补充道:“我很喜欢你。” 李暮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周亭指着那盏飘远了的河灯,说:“许个愿。” 李暮歪着脑袋,不知许何愿。 “替你自己,替你爹娘,替你弟弟,向神仙许个愿。” 李暮空落落的脑中突然有了许多愿景,她闭上眼睛,真挚地将所有愿望念了出来:“愿神仙爷爷保佑,爹娘平平安安,李鸣身体早日康复,我,我日日开心便好。” 她静默一阵,周亭盯着身边的少女,真是个小傻子,愿望说出来便不灵了,可他不会同她讲这话的,他怕又把她吓跑了。 李暮还闭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风将额前齐齐的刘海吹起来,两个小辫子温顺地垂在肩上,发尾结着的红丝带微微颤着。半晌,她开口:“愿哥哥也日日开心。” 远处,钟声响起,在山上回荡,空灵无比。 李暮转过头,睁开眼,对着周亭粲然笑着。 周亭心中那口钟,也蓦地被撞响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1】醒来的李暮伏在周亭胸膛前,她想,那是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