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嫁》 分卷阅读1 我不嫁 作者:富贵白头 第 1 章 鸡叫第一遍,林四丫就醒了。她睁开眼睛下了床,黑咕隆咚里摸到墙边柜子里的衣裳胡乱穿上。 此时林家的其他人还睡着,林四丫安静地站在黑暗中扎好了头发。这事她已经做了千百遍,双手倒伸到颈后,一手将头发全部抓住,另一手摸索到桌子上的头绳随意一捆,保证足够结实不往下掉就行。 林四丫打开门,悄无声息地穿过堂屋去了灶房。她拿起靠在墙边的扁担,挑起两个空木桶往外走。挑水原本是三姐的活计,不过她已出嫁,这件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林四丫的头上。 林家是整个下水村最靠近白水河的。白水河是湘河的分支,南北走向,河水潺潺清澈见底,故名‘白水’。下水村在白水河最下游的平原上,再往后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白水河自上游往下一路流进山沟沟里,在山脚下就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积成一片小小的洼地。林家就在洼地的前面。 昨日下了一场春雨,河水涨了。林四丫尽量挑选较为干硬的路往前走,草鞋上还是沾满了泥。 到了河边,林四丫弯腰打满两个水桶。她撇了一眼旁边的大石头,满意点头。——河水只涨了一点点,没有淹没这块石头。 林四丫挑起两个装满水的水桶往回走。她肩上的扁担被水桶压弯,随着林四丫的步伐一起一伏。林四丫右胳膊搭在扁担上,维持它的平衡,不让水洒出来。 水缸就放在灶房的门边,上面盖着木盖子。林家有九口人,要满足所有人一天的吃水用水,这个水缸就非常大。林四丫来回四遍才将水缸装满,她放下扁担坐在地上靠着水缸喘气。 不是累的,是饿的,饿得烧心。 林四丫喘了一会儿,站起来往里走了几步,打开层层蒸屉在最底下摸出一块豆饼。林四丫将豆饼塞进嘴里大口嚼咽。粗糙的谷物划过喉咙,拉得她喉咙发痒,林四丫走到水缸前用水瓢舀水往肚子里灌。 三成粮食七成水,饱了。 填饱肚子,林四丫才开始洗漱。她洗得很认真,因为洗不干净会有气味,她闻得到。衣服上、腋下、口腔、头发,只要稍微有点味道她就能闻到,这让她很不舒服。 林四丫擦干脸,弯腰拾起柴火堆旁边的柴刀别在后腰,背起又高又粗的背篓准备上山。她要上山砍柴和割草喂猪。 下水村后头的山不高也不陡。山上多林木和小动物,由于靠近人群聚集地,大型猛兽不怎么往这边来。若是爬过这座山再往里走,那就说不好了。 相比林家,林四丫更喜欢这里,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里更像她的家。她在这里更自由,更轻松,更开心。 林四丫对这里了若指掌。她熟练地找到地方放下背篓开始割猪草,有时候不用刀,她一拔一大片,连续辗转六个地方,背篓满了。她将背篓搁在树下,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春天到了,山鸡和野兔该出来觅食了吧,也许今天可以吃点油水。饿了一个冬天的林四丫和山里的猛兽一样凶。 她没正经学过打猎,只会像野兽一样躲在下风处,紧紧盯着出来觅食的小动物,然后跃身猛扑,将猝不及防的野兔狠狠咬住。林四丫叼着兔子爬起来,甩掉头上的泥土和草屑。兔子在林四丫嘴里瑟瑟发抖,林四丫伸手掐住它的脖子按在地上,用柴刀利落地斩下它的头。 血滋出一大片。 林四丫用柴刀沿着头颈划开死兔子的腹部,掏出里头的内脏扔在旁边的坑里。剥掉皮去掉骨头,它就没剩下二两肉——饿了一个冬天,兔子瘦得很。 没关系,林四丫乐滋滋的,好歹是肉,她在家里几个月都不见得混上一丁点儿。 事实上,就连寻常谷物她多吃了一口也会挨骂。她早早的起床干活,挑水、上山割猪草砍柴再背着满满一篓子回去,全是重体力活儿。林母从没想过她会饿着。还是大嫂心疼这丫头实在可怜,偷偷在灶房给她留了块豆饼。 林母的原话是:迟早要嫁出去的东西,养那么精细干什么? 林四丫将从灶房里偷出来的干柴堆在地上,还在中间垒了两块灶底下掏出的木炭,用打火石引燃顺来的三根稻草,点燃了火堆。 林四丫得意地将兔子肉举到火堆上烤。 娘再细心,也不可能数清柴堆里的干柴,灶底下昨夜刚烧出的木炭以及稻草堆里的稻草。至于打火石么,灶房里也不止这两块,她到时候还回去就是了。灶房的活计是大嫂在干,即使她知道林四丫拿出去用过,也会当做不知道的。 林四丫咽下嘴里的唾沫,举着烤好的兔肉凑上去闻了一下。扑面而来的腥味让她差点把咽下的唾沫呕出来。 林四丫拼命地暗示自己:这不腥……这不腥……我闻不到…… 她张大嘴巴,将兔肉塞了进去。入口的肉香几乎让她泪流满面,这下子她真的闻不到腥味了。她吃得干干净净,就连骨头上不那么硬的筋膜 分卷阅读2 也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林四丫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儿。她想再抓一只,看看天色,只能遗憾收手——再晚回去,娘该骂人了。 林四丫随手从旁边扯下一把青草,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了两下。苦涩的味道让她皱紧了眉头。没办法,她还是得继续嚼,直到完全掩盖嘴里的肉味。她如法炮制,将草汁挤出来涂在衣服上、手上、头发上,草鞋底在青草丛里狠狠蹭了几下,务必让自己闻不出来一丝烟火气。 家里的人鼻子都灵,她要是直接回去,大家就都知道她偷吃了肉。这可不太妙。林四丫吐出嘴里的青草团,鼻翼翕动使劲儿闻了闻。她闻不到,别人就更加闻不到。这一点,林四丫还是有信心的。 林四丫背起背篓往山下走,她一路走一路砍柴。今天吃了肉,她劲儿足,很快凑够了数量。这些柴都是湿的,被林四丫捆住堆在背篓上,水沿着她的脖颈往下渗,初春清晨的凉意冻得她打哆嗦。 林四丫加快了脚步。 第 2 章 回到家,大嫂已经起了,正在灶房里忙活。林四丫慢慢蹲下来,将背篓两边的带子从肩膀上扒掉,只身站了起来。她搬起湿重的木柴放在远远的一个角落,等太阳出来了这些还要再晒。 林母也起了,她走进灶房,看见林四丫就皱眉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洗衣服不要皂角吗?脏兮兮的。” 林四丫正弯腰从背篓往外掏猪草。她对林母的训斥习以为常,含糊道:“昨天下雨了,山上滑,跌了一跤。” 林母看向林大嫂:“快做饭,贵繁他们要醒了。” 林大嫂嘴里应了一声,她将围裙系在身上,灶底烧柴燃火。她掀开锅盖,锅底微微发热,林大嫂用铁勺舀了一点油洒下去。她手边是一盘一盘已经洗净切好的菜,林大嫂将菜倒下去,铁锅上冒起了油烟。 林母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瞧不出一点错处,才满意离去。 林四丫也有一个灶,林大嫂给全家人煮饭,她给猪煮食。这活计简单,就是累人。她蹲在地上,提着菜刀将猪草剁碎,统统塞进锅里,再倒进去半袋子米糠,加上豆渣和水,用棍子搅匀,点火煮就成了。 林四丫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大嫂烟熏火燎下忙得团团转。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灶底的火,烧得很平稳,暂时不缺柴:“大嫂,我帮你烧火。” “唉,好姑娘。“林大嫂招呼林四丫过来。 有了林四丫的帮忙,林大嫂从容了些。原本灶房里该有两个人一起忙活的,可是林二嫂仗着怀孕不肯做,她娘家阿爹又和赵秀才是堂兄弟的关系,林母只能纵着她。于是,灶房的活计都压在了林大嫂一个人头上。 林大嫂用筷如神,飞快地夹起锅里的一根青菜塞进林四丫嘴里。林四丫烫得小口嘶气,她胡乱嚼了两下囫囵咽进去,默默回味着青菜上沾着的微沫油腥。 饭食做好了,林大嫂端着菜一道一道地往堂屋送。林四丫回到自己灶边,熄了火,将一个大木盆拖到脚边。她抡起大勺,将煮好的猪食一勺一勺舀进木盆中。 林四丫举起大木盆。她两臂张开向上伸够不着木盆的上边缘,双手只能托着木盆底部边缘。这样不够稳。木盆里是流食,稍有晃动就会翻倒。林四丫支楞着她的小细脖子,脑袋顶着木盆慢慢往猪圈挪动。 远远地望去,就像是杂耍班子里的细竿顶盘子,格外滑稽。每次林四丫路过堂屋,林二嫂都会偷笑。 林四丫不知道有人在笑她。她将大木盆搁在猪圈泥砖垒起的矮墙上,松了一口气。这矮墙和她差不多高,每次林四丫过来,微微蹲下就能轻松地将大木盆搁住,省了许多功夫。不过她讨厌这样顶过来,总觉得日子久了会变笨。 要是再长高点儿就好了。 要是力气再大点儿就好了。 林四丫在猪圈喂猪,堂屋里的人也在讨论她。 林父:“四丫快十五了吧。” 林母:“嗯,还差三个月,不过她这么能干,我倒是想多留几个月。” 林父:“女大不中留,再能干也顶不了一个男人,还是尽快相看人家吧,更何况贵昌都十二了。” 林家的习惯,是子嗣八岁入村学读四年,十二岁尝试下场考试。每次考试,林家都要花一笔不小的银子,所以一般会先问问村学的夫子。如果夫子建议,林家就让儿子去考,如果夫子不建议,林家就让儿子再读几年。 林贵昌是林家三子,刚满十二,最早明年就会下场应考,所以林四丫的婚事不能拖。林家去年秋收卖掉粮食挣了一笔,但是林二子林贵荣八月要去参加院试。林父林母对他抱有极重的期待,这笔银子是给他准备的,万万不能动。 林家是既有钱又贫穷。有钱在林家可以供三个儿子上学念书以及参加科考,贫穷在家中女儿只能吃剩菜剩饭,常年吃不饱,瘦得像根麻秆儿。 原来还有三姐陪着她,现在只有林四丫一个人蹲在灶房吃饭了。林四丫吃完了 分卷阅读3 饭,进了堂屋,抱着一大堆脏衣服出了门。 她还要去洗衣服。 这个时辰,村中的女眷都来河边洗衣服了。谁盆里的衣裳都没有她多,毕竟这是九个人的,全给了她洗。 林四丫常年洗衣裳的地方有块大石头。那石头又高又陡,大半边都陷在水里,大家都不敢站上去。林四丫却很喜欢,刺激。 她把脏衣服倒在旁边,蹲在大石头上,拎起一件丢到河里涮了涮,再拎回来放在脚边,洒上一点皂角粉,举起木棒捶打。 上游村中妇女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顺着风传到林四丫耳朵里,听到有趣的地方,林四丫也会跟着笑一笑。不过有时候她们也会吵起来。 “吴小花你懂不懂规矩?这是我的洗衣服的地方,让开!” “我呸!这块地你买了吗?凭什么说是你的地方?我先来的,就该是我的!” “放屁,吴小花你满村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天天在这里洗衣裳。大伙儿早分好了,你以为你先到就能抢了去?你问问周围的人,你看看她们答不答应!” “没听过这种破规矩。冯婶,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有本事你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否则我就是不让!” 林四丫动了动微麻的腿。看来河水上涨还是有影响的,有些人洗衣服的地方被淹了,得另寻好地儿,冲突了就容易打起来。 上头两人吵得越来越狠,一个人的洗衣盆好像被打翻了,衣裳掉进了水里。林四丫听到一声尖叫,“啊——我的衣裳!” 林四丫抬抬眼皮,伸手把顺水飘到她这里的衣裳捞起来,搁在旁边。过了一会儿,吴小花抱着空盆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谢谢你啊,我叫吴小花,你叫什么名字?” “林四丫。” 吴小花看见林四丫蹲在那块又高又陡的大石头上神色自若地洗衣裳,心中好生羡慕。她一只脚踏上石头,鼓起勇气问道:“林四丫,我可以在你旁边洗衣裳么?” 林四丫往旁边挪了挪。石头大得很,蹲两个人绰绰有余。 吴小花开心地道了谢,摇摇晃晃地往大石头上爬。 林四丫向她伸出一只手。吴小花朝她亮出一排白净的牙齿,握住她的手。林四丫微微用力,吴小花就被她拉了上来。 吴小花学她蹲着,把衣裳放在旁边。她看着四周的风景,河水就在脚下流过,偶尔闪过细鱼的身影。她吹着凉爽的风,笑出了声:“好舒服呀。” 林四丫很高兴有人能和她有一样的感受。她没说话,心中暗暗期盼吴小花明天也会过来和她一起蹲在大石头上洗衣裳。 “林四丫,我叫你四丫好不好?你也可以叫我小花。” 林四丫点头。 “四丫,你是下水村的人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要干活,不怎么出去。” “哦,那你的家在哪里?我以后去你家找你玩。” 林四丫转身斜指。 吴小花顺着这个方向远眺,一下子就看见了个院落,院落里的房顶若隐若现:“原来你家离河那么近!”她伸手侧指:“我家就在田那边,你从你家出发,顺着田往前走,看见的第一个院子就是我家。” 林四丫若有所思地点头。下水村被中央的田地一分为二,上边是冯举人管着,下边是林举人管着。两人轮流做村长,共同治理下水村。不过他俩今年都六七十了,精神不济,主要作用是镇着村子,实际管理者还是两位举人底下的同宗秀才。林举人这边是林四丫的大伯父,冯举人那边她就不知道了。 吴家一个外姓,在冯姓面前确实容易吃亏,就连屋子也和林四丫家一样在河边,且远离祠堂。 屋子建在河边可不是什么好事,这里常年潮湿,多鼠蛇蚁虫,一旦夏天暴雨,白水河涨,河边的屋子就要被淹。淹多淹少全凭运气。 在林四丫的记忆中,她家只淹到过墙根,就还好。 这种环境下,人难免会得风湿,尤其林家后头还有一小片洼地,堪称整个下水村最不宜居的地方。 所以林父林母总是嚷嚷胳膊疼膝盖疼脚疼。 林四丫回忆了一阵,道:“不要去我家。” “为什么?” “我娘不欢迎你,我会挨骂。” “好吧。”吴小花是个体贴的姑娘,“以后我就到大石头这里找你玩。” 林四丫满意点头,这和她想得一样。 第 3 章 河对岸是官家修的环山官道,从林子里绕出来,再绕回林子里,凸出来的圆弧弯道与白水河相邻,于是有人砍了这里的树,运来几块平整的大石头供来往行人歇脚。 村中女眷蹲在靠近下游的地方洗衣裳,就能看到那个简陋的歇脚处。 下水村的村民轻易不敢过河走那条官道,那是大人们走的地方,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可没地儿哭。 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林四丫知 分卷阅读4 道有一群人驾着车沿着官道停在了歇脚处。 她一边闷头洗衣裳一边听他们讲话。 “兄弟们,把马牵到河边饮水,咱们歇会儿再走。” 刚听了一句,林四丫旁边的吴小花就尖叫起来:“四丫!你看河对岸那个人,他好生俊俏!” 小花,你这样对着我的耳朵尖叫,我会聋的。 林四丫特别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但是她忍住了。她一向习惯于在任何人面前隐藏自己的异常之处。因此,她只是偏了偏脑袋,企图躲避吴小花的尖叫攻击,然而这并没有用。 吴小花拉住林四丫的袖子:“你快看啊!” 林四丫无奈抬头,微微一愣,这个人生得的确好看。 他沿着木梯从轿子走下来,身材颀长,肩宽腰细,穿着一件月牙白直缀广袖长袍,外罩冰蓝鲛纱轻衫,领口袖口的滚边用银丝线绣着祥云纹,腰束同色宽腰带,腰侧垂下两条丝绦,一条系着块羊脂玉,另一条则挂着鼓鼓囊囊的金丝貔貅团纹荷包,一双桃花眼似含情似无情,象牙折扇挥动间,便是一个活脱脱的风流贵公子。 旁边的张千户听到河对岸的女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他有些无奈,又有点不安:“大人,为什么我们不乔装成进城找活计的散工,非要这么高调?” 纪敛芳嘴角含笑,他走到大石头边坐下,挥动着价值千金的象牙折扇,仔细地观察河对岸那群洗衣女:“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越要不惹人怀疑就越要高调。更何况你家大人我生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注定走到哪儿都会被围观,哪里像个粗使的散工呢?” 张千户:……他有理由相信后面那个解释才是重点。 纪敛芳见这群洗衣女没有可疑之处,抬眼往远处眺望。大片大片的田地裸露着黄褐色的泥土,田地两边错落着农户院落。 原来这里是个村庄啊。 纪敛芳问张千户:“再往前走,就是秦王的封地?” 张千户点头:“凭我们的脚程,最多再行半日。” 纪敛芳收回目光,嘱咐张千户:“进入秦王封地后,人前人后都要叫我少爷。记住了,本少爷是自京都南下去桂林做生意的富商之子,你们是本少爷的护卫。再说漏嘴,以军规论处。” “是。” 听完全程的林四丫:…… 她掩饰地低头,继续敲打石头上的湿衣裳。 吴小花一把将她扯过去:“喂,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林四丫奇怪地看她:“要什么反应?” 吴小花指着三两成群蹲在上头的洗衣女:“我跟你讲,这些人里头,甭管嫁人的没嫁人的,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想着能被对面那位美男子看上,成就一段金玉良缘。四丫,你就不想吗?” 林四丫默默假想一番,心底依旧毫无波澜。不是人的问题,林四丫突然明白,是她对出嫁从未有过期盼向往之心。 林四丫摇头。 吴小花简直无法想象,天底下竟然有林四丫这样的姑娘! 她转念一想:“不过也对,人家是天上的云,咱们是脚下的泥,云和泥怎么配得上?纯属痴心妄想。” 林四丫问她:“那你呢?你也想被他看上吗?” 吴小花摇头:“我可不想。” 林四丫:“那不这么想的人也挺多,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两个人都不这么想。” “那怎么一样呢?”吴小花不知道怎么说,憋着憋着脸先红了,“你不懂。” 林四丫的确不懂,不过她看到有几个村中少年在往这边跑。 “小花!小花!”冯西沉急冲冲地,老远就在喊,“你怎么在这儿洗衣裳?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吴小花朝他俏皮轻笑,跟林四丫介绍:“这是冯西沉。”她道:“西沉,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林四丫。她人可好了。” 冯西沉朝林四丫客气一笑,看见吴小花红通通的手指头,顿时急眼;“刚开春河水凉,你怎么能在河水里洗衣裳呢?就算要洗,也等我烧热了再洗呗。” 旁边有人笑了一声。 林四丫看他一眼,他穿着丝绸制成的衣裳,双臂抱胸,吊儿郎当地站着,长得还算周正,比大多数人要白,显得突出。不过比起河对岸的美男子,他就连一般般的评价都够不着。 林四丫没说话。 吴小花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对冯西沉说:“你怎么又和他混在一起?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冯西沉有些为难,他试探着问:“堂哥,要不你先回去?” 冯千祥:“冯西沉,你对着个女人低头干嘛?娶回来关在家里,不听话就打,看她还敢对你甩脸子。” 吴小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冯西沉!你敢!”她蹲得太久,起得太急,眼前黑漆漆地冒金星儿,身子软软地往后倒。 冯西沉被她吓得手忙脚乱,想伸手去扶,又怕坏她名节。 林四丫淡定地将人扶正。 分卷阅读5 冯西沉连连道谢。 他转过头黑着脸看向冯千祥。冯千祥知道他是动了真火,双手举起作投降状往后退了几步。 冯西沉看吴小花缓过劲,实在心疼:“要不我帮你洗吧,吴婶吴叔把我当亲儿子看,我替他们洗是应该的。”他不等吴小花答应,一只脚踏上大石头弯腰摸向捣衣杵。 吴小花连忙伸手去抢:“不行!”那里面有我的衣裳!她脚下一滑,向后一撞。 “扑通”一声,林四丫被她撞进了河里。 林四丫掉进水里的时候就在想。她挑水的时候,光想着看看大石头会不会被淹,却忘了清理它角落里的青苔。下次,她一定要把上面的青苔统统铲掉。 “四丫,你没事吧?”吴小花趴在大石头上大呼小叫,勒令冯西沉下水救人。可是男女授受不亲,冯西沉连小花都不敢碰,哪里敢碰林四丫呢?两人在河里湿漉漉的,有嘴都说不清。冯西沉磨磨蹭蹭地不肯应。 两厢僵持间,林四丫钻出了水面。河水很浅,林四丫双腿站住,人就能起来。吴小花纯属关心则乱。 看到林四丫没事,吴小花松了一口气。她的目光落在林四丫的脸上,有些惊讶:“四丫,突然发现你长得还挺漂亮的。” 漂亮?活了将近十五年,林四丫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她。 不过吴小花说得没错。 林四丫干瘦得如同一根豆芽,平日里总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改过的衣裳,头发枯黄,脸色苍白,干裂淡色的唇总是微微抿着,像是秋日田野里枯萎的野草,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意。 可是她这样浑身是水地从河里钻出来,头发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被水沁出一层莹润的黑,格外显出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小脸上一双杏眼微睁,内眼角钝圆,瞳仁漆黑,仿若缸中清水养着的两尾黑鱼苗,澄澈灵动;有时候羞涩一笑,双眼天真稚嫩地望过来,才叫人觉察出野草根茎中隐藏的勃勃生机。 林四丫是个没人知道的美人坯子。 吴小花担心林四丫着凉,朝她伸手:“快,我拉你上来。” 林四丫看着小花伸出的手,犹豫了下,道:“你让冯西沉拉住另外一只手。” 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冯西沉恍然大悟:“小花,林四娘子是怕把你拉下水。你拉住我的手,我拉你,你拉她,就不怕了。” 吴小花点点头,将左手递给冯西沉,右手递给林四丫。两边同时传来大力,吴小花差点儿以为自己的胳膊要脱臼。她松开手,向林四丫道歉:“对不起,都是我太冒失,把你撞下河。” “没事。”林四丫打了个喷嚏。 “都是我不好。”吴小花心里很愧疚,“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林四丫拒绝:“我自己回去。冯西沉,你送小花回家。”她很坚定,无论吴小花怎么说都没用,自己抱起洗了一半的衣裳往回走。 打从林四丫上岸,冯千祥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他随意应付冯西沉:“堂弟,我有事,你先回。” 冯西沉一颗心全在吴小花身上,根本没注意。 第 4 章 林四丫抱着洗衣盆独自一人往回走。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起初没在意,以为两人同路。她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微微侧耳仔细倾听风送过来的声音,是很急促的呼吸声。 林四丫心中生疑,她猛然转身:“你跟着我做什么?” 冯千祥将手背到身后,嘻嘻笑:“林小娘子芳龄几何?家里人给说亲了吗?” 林四丫警惕地后退两步,紧紧盯着他背后的那只手:“跟你有什么关系?” 冯千祥:“当然有关系。在下对林小娘子一见钟情,盼着来日去府上提亲呢。” 提起这件事林四丫心里就烦。家里的大姐、二姐还有三姐都是十五岁就开始议亲,不到十六岁就出嫁。她快十五了,离这件事就不远了。不过无论她嫁给谁,都不愿意嫁给这个不怀好意的恶心家伙。 “我不会嫁给你,你死心吧。” “这件事可不是你说了算,只要我娘派人去府上提亲,谈好了条件,你不嫁也得嫁。” 冯千祥话音一转:“不过林小娘子家里的条件,要说服我娘去提亲,还真有点难办。所以在下有个更好的办法。”他背到身后的手突然挥出,横臂挥向林四丫的脑袋:“只要你成了我的人,就只能跟着我了。” 林四丫一直防着他,反应极快。她就地一蹲躲过攻击,见冯千祥举手再砸,将洗衣盆举在头顶,挡住一击。 哐的一声木盆被砸出一个洞,林四丫抬眼向上看,冯千祥手里竟握着块石头!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这一石头砸在林四丫脑袋上,她不死也晕。 林四丫双腿用力一蹬,起身双臂挥动反砸,将人逼退。 冯千祥被洗衣盆砸了一脸,他甩开木盆,转了转手腕:“劲儿还挺大,正好,我就喜欢性子野的,有趣儿。 分卷阅读6 ” 林四丫不知道冯千祥在说什么。她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怀着极大的恶意,若是被他得逞,她一生都将在痛苦里挣扎煎熬。 其实也不是打不过,林四丫暗暗握紧拳头,真拼起力气,她能按着冯千祥打。可是她本能般地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不寻常。 林四丫耐下心和他周旋:“你到底想干什么?抢钱吗?我没有钱,你砸我也没用。” 冯千祥紧紧盯着她湿漉漉的脸:“在下不要钱,就是想和林小娘子花前月下、共赴巫山。” 林四丫不太懂:“花什么?什么山?”她看起来有点害怕:“不管你想和我做什么,告诉我就行,不要砸我。” 冯千祥耐人寻味地笑了起来:“好啊,我不砸你,你陪我玩一会儿就行。” 林四丫看看四周:“这里不方便,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冯千祥点头:“正巧,我也这么想。” 林四丫伸手指向前方:“你看那里怎么样?” 那里是洼地,到了洼地再往东走一段儿就是她家。林四丫对那里很熟悉,她要把他带到她的战场上去。 冯千祥对这一片儿不甚了解,他见前方有山人迹罕至,想着是个动手的好地方,于是点头答应。 林四丫在前头走,远远地拉开距离,时刻警惕着后方。林四丫觉得冯千祥看他就跟她看兔子似的,盯得她浑身不舒服。 洼地上长着青青野草,乍一看和其他平地一样,实则脚往下一踩,就能陷到小腿。林四丫每天从这里路过上山,非常清楚哪里有石头可以踩。只见她稳稳当当地站在洼地里,朝冯千祥回眸一笑:“你过来吧。” 冯千祥半边骨头都酥软了,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呵呵一笑,提脚就往洼地里迈,然后陷了进去。他身子一歪,下意识收回后边那条腿保持平衡,结果两条腿都陷了进去。 冯千祥知道他被耍了,脸上怒容狰狞:“小丫头片子,你敢骗我?我告诉你,你逃不掉的。”他费力地抬腿,一步一顿往林四丫那边走。 可林四丫从没有想过要逃跑。她蹲下身子从洼地摸了块石头,一跃而起,像一枚炮弹冲向冯千祥。 她要把冯千祥对她做的,统统讨回来! 林四丫从天而降砸在冯千祥身上,将人撞倒在泥中。她一手掐住冯千祥的脖子像按兔子一样把人按住,另一只手朝他脑袋用力一砸。 鲜血迸流,溅到了林四丫的手上。 冯千祥痛呼一声,他伸手想把人从身上掀下来,可是林四丫朝着他脑袋又是一砸!冯千祥两眼发晕,已然没了起身的力气。他用尽全力大喊:“救命——救” 他‘命’还没有说出口,林四丫挥下了第三砸。冯千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三下,这很公平。 林四丫冷冷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将石头垫在冯千祥脑后,以免他被洼地里的淤泥堵住口鼻窒息而死。她很有分寸,三次没有砸在同一个地方,力气也控制得刚刚好,不会致人死亡。 林四丫踩着石头走出洼地,不再回头。 她原路返回,将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捡起来,放进洗衣盆里。林四丫抱着洗衣盆往家走。 林母抱着个小箩筐坐在大门槛上纳鞋底,看见林四丫浑身是泥地走过来,扯着大嗓门嚷嚷:“让你去洗衣裳磨磨蹭蹭半天不回来,还弄成这个腌臜样子。林四丫!你都十四了,能不能长点心?不是在这里滚就是在那里蹭,多少衣裳都经不起你这么糟蹋!” 林四丫鼻子一酸,低头蹭脚:“娘,有人要打我。” 林母放下小箩筐,走到林四丫跟前瞅她怀里抱着的洗衣盆:“衣裳也没洗干净,天天就知道吃,一点活都干不好,老娘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她随意撇了林四丫一眼:“谁要打你?是不是你惹的事。” 林四丫委屈:“我没惹事。冯千祥说要来我家提亲,我不答应,他就要打我。” 这个名字有点熟,但林母想不起来是哪家的人。她回忆了会儿,顿时喜形于色:“冯千祥是冯秀才的二儿子。四丫,确定是冯千祥说的?他要来提亲?” 林四丫闷闷:“嗯,娘,我不想嫁给他。” “冯秀才他家可有钱,吃穿不愁,你嫁过去有什么不好?”林母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林四丫心中涌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她不吭声,也没抬头,抱着洗衣盆径直冲向自己屋。 “这死丫头,成天嘴里憋不出个屁来,话都说不清楚。”林母对着林四丫的背影大喊:“记得把衣裳洗了!” 林四丫进了屋放下洗衣盆,从床底拖出另外一只空木盆。她拿着空木盆去灶房想打点水洗澡。 林大嫂在灶房里摘菜,看见林四丫浑身湿透,脸上衣服上全是泥巴,关切道:“四丫,你咋了?摔河里了?” 林四丫心里憋着劲,只管弯腰舀水,不理林大嫂。 林大嫂也不生气, 分卷阅读7 在灶台上摸出一块姜,拿刀切成片:“初春的河水凉,嫂子给你煮一碗姜水,你把水喝了姜片嚼了咽进去,可别嫌辣,你吃了才不会生病。” 林四丫心里那股劲突然就绷不住了,她慢慢蹲下来,两手抱着膝盖,脸埋在腿里,悄无声息地淌泪。 灶底下燃着火,锅里烧着水,水咕噜咕噜冒着大泡,姜片在大泡中来回翻滚。 等林大嫂端着姜水过来,林四丫已经收拾好情绪。她脸也脏,用手随意一抹,哭过的痕迹就没有了。 “哟,怎么蹲在这儿?”林大嫂用围裙抹掉林四丫脸上的泥,将碗放在她手里,“去那边喝,小心烫。” 林四丫捧着碗走到角落里,对着碗吹气。隔着白色的雾气,林四丫看见大嫂正弯腰替她往盆里舀水。她抿抿嘴,道:“谢谢大嫂。” 林大嫂回身一笑:“多大点儿事,不用谢。” 林四丫把姜水喝干净,把碗底的姜片倒进嘴里嚼。辛辣的味道冲着她的鼻腔,呛得她忍不住咳嗽。她脸都咳红了,眼角辣得泛泪。林四丫受不了,她心一横,就将姜片全吞了进去。 林四丫端着盆进了自己屋。她把门锁好,窗户关好,将湿衣服全部脱掉,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干麻布,浸湿水将脸洗干净。 她就着屋里微弱的光看盆里的倒影。倒影里有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林四丫想,她漂亮吗?她知道,今天的事情多半是这张脸惹出来的,她不能再在人前落水了,脸最好还要脏一点。 林四丫把身体洗干净,头发也洗干净,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林家女儿的衣裳,都是大丫传二丫,二丫传三丫,三丫传四丫。因此林四丫的衣裳都很旧,补丁摞补丁,她又瘦又小,即便已经快十五了,姐姐们的衣裳还是显大,袖口空荡荡,下摆也空荡荡。三姐拿着针线给她改了改,这才比较合身。 第 5 章 捆好头发,林四丫抱起洗衣盆出门。刚出了堂屋,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门口。林四丫眼睛一亮,飞快地跑过去,大喊:“三姐!” 林三丫看见四丫,心里也很高兴,她摸了摸四丫的头,忍着满腔苦涩朝她笑。 林四丫的大嗓门把全屋人都惊动了。林家女儿回娘家可算是稀罕事。林大丫嫁给了县城一富商,他们家规矩森严,轻易不让女眷出门。林二丫则是记仇,被迫与心上人分离嫁给不喜欢的人,自己不肯回来。 不过林父林母不太在意。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不回来正常。 倒是林三丫,她不好好在婆家过日子,跑回娘家做什么? 林三丫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若不是实在受不住,她也不会跑回来。她坐在堂屋里滴滴答答落泪:“爹,娘,陈大总打我。” 林父看得皱眉头,他穿一身灰色长袍,头上扎着黑色方巾,方脸圆腮,褐眼高鼻,嘴上留着小撮胡子,修得整整齐齐。他正襟危坐,右胳膊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你是自己跑回来的?胡闹!”林父狠狠一拍桌,“女子出嫁从夫,你不跟陈大打招呼就自己跑回来,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老夫教女无方。” 林三丫素来害怕这个板着脸的父亲,她求救似的将目光移向林母。 林母止不住叹气:“我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娘跟你说,夫妻之间相处是有学问的。你别惹陈大生气,凡事都顺着他,他骂你你就当没听见,千万别还嘴,把他惹急了,难免就会上手。不过天底下的汉子哪有不打老婆的,忍忍就过去了。” “更何况……”林母的目光落在林三丫身上,“陈大对你还不错。瞧你这一身穿红戴绿的,手上还有一对银镯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林三丫哭着分辨:“娘,我没惹他生气。陈大平时对我确实挺好,可是他爱喝酒,一喝酒就变了性子,把我往死里打。” 林三丫微微扯开一截袖子,上面的鞭痕密麻交错,触目惊心。 “我的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全是他打出来的。爹,娘,求求你们帮帮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林父林母脸色齐变,林四丫更是瞪大了眼睛。 林母正要开口说话,林二嫂挺着肚子冲进了堂屋,大声嚷嚷:“有完没完?有完没完!贵荣还在屋里温书呢!你们这样吵吵闹闹的,他怎么看的进去?” 林三丫默默垂泪。 林四丫心中不忿,同样大声怼回去:“三姐才来了一刻钟,怎么扰着二哥了?若是他连这点功夫都匀不出来,我看也考不上秀才!” “死丫头片子瞎说什么!”林母反应极大,她揪住林四丫耳朵狠狠打她的屁股,“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也敢说?反了你了。” 林四丫咬着牙不吭声。 林父的脸色阴沉。 林二嫂站在旁边鼻孔朝天,眉眼间尽是得意。 “好了,娘别打了,四妹年纪小不懂事。”林贵荣一只手背在身后慢腾腾地走进堂屋。他和林父一样穿长袍戴头巾,不过衣裳是灰白 分卷阅读8 色的,面上无须,显得年轻很多。 林母连忙问他:“你怎么出来了?” 林贵荣从容地落座,笑道:“趁着这个机会,儿子有事要说。其实和三妹关系不大,我的屋子就在堂屋旁边。家里人干活来回进出堂屋,总有声音,儿子在屋里温书常受影响。” 林母:“那……娘给你换间屋子?” 林贵荣摇头:“不只是屋子的问题。爹,娘,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温书,心里的疑惑和想法无人请教交流,实在难以提升。这样下去,八月的院试我没多少把握。” 听到二儿子说院试没把握林母就慌张:“村学里的夫子和同窗不能请教和交流么?” 看到林三丫和林四丫,林贵荣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四妹带三妹进屋歇歇吧,这些事女子不便参与。” 在林母的催促下,林四丫和林三丫回了屋。林三丫坐在床上,环顾周围露出笑容:“我都走了半年了,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里原来也是林三丫的屋,她和林四丫住在一起,两人感情很好。 外头又响起了朦朦胧胧的说话声,林四丫没去听,而是关心地看着林三丫的胳膊:“三姐,你还疼不?” 一说这个,林三丫就忍不住掉眼泪:“哪儿能不疼呢?” 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擦眼泪:“昨儿夜里你姐夫喝多了,拿着鞭子抽了我半宿才睡过去。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心里怕极了,收拾包袱就跑回了家。原来以为在家里过得苦,没想到出嫁后更苦,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要托成女儿身,遭人百般践踏……” 林四丫倾身将人抱住:“三姐别哭,你回来吧,不跟姐夫过了。” 林三丫倒嘶一口冷气,轻轻挣脱林四丫的双臂。 林四丫连忙松手:“三姐,你怎么了?”她去看林三丫的后背,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三姐,你后背流血了。”林四丫拔腿就走:“我去找娘要药。” 林三丫一把将人扯住:“我这里有药,你替我涂上就行。”她从包袱里掏出一罐药放在床边,伸手解了腰带脱掉上衣,朝林四丫露出后背。 后背上满是交错鞭痕,有的成了疤,有的结了痂,有的正缓缓渗出血,比刚刚堂屋里惊鸿一瞥更加骇人。 林四丫骤然失声,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姐夫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她拿起药罐打开,里头有股子清香,是白色的膏状物。她用指头挖起一坨,轻轻点在林三丫后背的鞭伤上,慢慢涂匀。 林三丫早把帕子塞进嘴里咬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敷了药,林三丫把衣服拢回来整理好:“其实你姐夫不打我的时候,对我挺好。三姐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是家里不曾得到过的好东西。说来我也是糊涂了,竟然没跟他打招呼就直接回娘家,爹骂得对。” 林四丫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三姐,我不懂……” 林三丫把林四丫瘦瘦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言语中满腔苦涩辛酸:“女儿出嫁后,娘家就不是自己的家了。我傻乎乎的跑回来,还想着求爹娘做主,真是太过天真。除了娘家,就是婆家,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这都是我的命,咱们林家女儿的命!可怜的小妹,将来你只怕和我一样,只能一日日苦挨……” 抱着这个家里最亲近的小妹,林三丫尽情大哭,像是要将往日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隔壁堂屋里的林二嫂连声抱怨:“哭哭哭就知道哭!自己没本事哄住男人,跑回娘家来干什么?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又要多浪费一口粮食。” 林母皱着眉打断她:“好了你少说两句,嫌烦你就回屋里去。” 林二嫂悻悻闭嘴。 林贵荣问:“爹,娘,你们考虑得咋样?若是我能进县学读一段时间,院试就更添几分把握。” 林母瞅着林父的眼色,转过头同二儿子说:“不是我和你爹不答应。这县学都是人考了秀才才进的,你现在不是秀才,咱家把你送进去,既要出钱又要出人。钱,我们还能想想办法,可是人要去哪里找呢?” 林贵荣试探着道:“爹去找阿奶说说么?阿奶一向疼爹,爹说了阿奶肯定会应,让她找大伯父,大伯父是秀才,总能认识几个人的。” 他话刚说完,林父就黑着脸训斥:“胡闹!你奶年纪一大把了,还要为你的事情操劳。你孔孟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林贵荣被训得不敢抬头。 林二嫂连忙帮他解围:“公爹,贵荣也是没办法。家里的希望都压在他身上,他心里苦着呢。” 林父叹了口气,没把话说死:“我再想想。” 林母挥挥手让两夫妇回屋:“一天天的,这都叫什么事儿。” 第 6 章 院子拴着的狗疯狂大叫起来,这是来了外人。 陈大提着一盒子礼物,站在院门口朗声道:“小婿特来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分卷阅读9 陈大进了堂屋,看见林父林母两人面色不善,假作不知:“小婿昨日喝多了酒,今日醒来一看,三丫不在家里,连忙四处寻人,听说是往岳丈大人这里来了。小婿心中担忧,特来寻找,不知三丫可在?” 林父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林父这个表情,陈大就知道林三丫的确在娘家,也知道她多半和林父林母说了自己醉后打人一事。他清楚林父林母的秉性,来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怎么摆平此事。 陈大将手上的礼盒放到林父旁边的桌子上,和气道:“骤然来访,小婿也没来得及准备,只能稍稍备些薄礼,还望岳父大人笑纳。” 这礼物被包得很严实,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但是单纯以外观来论,绝非陈大口中的‘薄礼’。 陈大见林父林母眼中有疑惑,补充道:“这是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小婿听闻林二哥八月就要下场应试,想来用得上。” 他见着林父的脸色舒缓,林母更是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礼物,心知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不过林家卯着劲儿让儿子考科举,林贵荣更是只差一步就能成秀才,陈大认为这一家还是值得结交的。 靠着这层亲戚关系,他有意套些交情。 “方才小婿进门,看见岳父岳母大人眉宇间有愁苦之色,斗胆一问,不知发生了何事?” 林父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林母把林贵荣的要求跟陈大一说。 陈大捻着胡子沉思:“这件事的确棘手,不过也不是办不成。” 真的? 林父林母眼前一亮,陈大立即成了林家的座上宾。 “儿媳妇,快出来上茶!三女婿来了这么久,水都不知道给人喝一口,一群没眼色的东西。” “陈老弟,老夫也就虚长你几岁,倒也不必如此多礼,以兄弟相称便可。夫人,你去备一桌酒席,把屋里存的好酒拿出来,老夫要跟陈老弟好好喝上几杯。” 林大嫂喊林四丫出来帮忙,她带着林四丫往仓房走。仓房存着粮食、酒等精贵东西,只有林父林母才有钥匙。今天陈大来了,林父要跟他喝酒,林母才把钥匙给了林大嫂,让她开仓取酒。 林大嫂打开门,让林四丫去角落抱一坛酒出来,自己则取了一套白瓷酒器。这是林父的藏品,轻易不会拿出来待客,贵重得很。两人关了门上了锁往回走,经过堂屋的时候,林四丫抬头看了陈大一眼。 他和林父是差不多的年纪,精瘦,三角眼眯着闪着狡诈的光,颧骨高下巴尖,留着八字胡,一看就不像是个好人。 林四丫不明白,为什么爹娘能把三姐嫁给这样一个人。 到了灶房,林大嫂割肉做菜,林三丫折柴烧火。她坐在灶膛旁边,侧着耳朵仔细听堂屋里的动静。距离有些远了,又隔着两道墙,林四丫隐隐的听不真切。 “好啦,夫妻吵架哪有隔夜的仇?三女婿你也是,我娇滴滴一个姑娘嫁给你,你就这么糟蹋?” “是是是,岳母大人教训得是,小婿就是喝多了冲动了……下次绝不再犯。” 过了一会儿,林四丫又听到林母的声音。 “就知道哭,你倒是说句话啊!白养了你这么大,笨得要死,一点机灵气都没有。” 林大嫂伸手拍她脑袋:“发什么呆呢,添柴。” “哦。”咔吧一声,林四丫折断了小臂粗的干柴。 酒菜皆已备好,林四丫跟着林大嫂端菜送菜。 林父林母坐在上首,陈大挨着林父坐,林三丫挨着林母坐。林父亲自给陈大斟酒:“陈老弟莫要拘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今天你我喝个痛快。” 陈大乐呵呵举起酒杯:“那愚弟就先干了,林兄随意。” 二人酒过三巡,林父问道:“不知陈老弟有什么办法?” 陈大:“林兄知道愚弟干的是替人搬货运送的活计,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认识了不少人。白水县的一位学官与愚弟有几分交情,愚弟托他帮忙,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不过林二哥进县学走的不是寻常路,林兄恐怕得出一笔不少的银子。” 林父放下酒杯:“要多少?” 陈大竖起一根手指:“至少一百两白银。” 林母倒抽一口冷气:“这么多!” 陈大苦笑:“这还是看在愚弟的薄面上。一百两已经很少了,那位学官同样要上下打点,总不能让他白忙活一场。” 林父按下林母要说出口的话,对陈大拱拱手:“银子的事情老夫来想办法。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等老夫筹到了钱,就派人送到府上去。” 陈大:“愚弟恭候,只要钱到位,事情随时都能办。” 林父朝林母丢个眼神。 林母意会,将林三丫扯起来:“三丫,今天你不打招呼就跑回娘家,害得女婿四处寻找,是你的不是。女婿宽宏不介意,我这个做丈母娘的却不能假装不知道。今儿我做主,你给女婿敬一杯酒当做赔罪,这事就算了。” 分卷阅读10 林三丫端起酒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相公,我给你赔罪,你别生气。”说完,她将酒一饮而尽,被辣得满脸泛红。 林四丫看着三姐的面孔,仿佛看到了一朵枯败的花。她过早地被人摘下,用残忍的方式精心保存,内里却在一天天糜烂,直到完全失去颜色。 她失去了一切,而摘下她的人只是失去了一朵花。 林四丫看着爹娘笑容满面地送陈大到院门口,三姐跟在陈大后面,亦步亦趋,低着头缩着肩。林四丫神情有些恍惚,她想起了三姐在屋里说过的话,难道她也会和三姐一样吗? 不,她不要。 她绝不轻易出嫁。 林父喝得半醉回屋歇息,林母还有事情要办。她让林四丫扛着半袋米,自己则提着块腊肉,两人一起出门去村学接林贵昌下学。 下水村是从林、冯两家考上举人开始腾飞的。两位举人老爷高中后惠及同乡,给下水村的村民带来了数不尽的好处。后来他们在祠堂后面建了村学,教同乡子弟读书,如今村学里有两位举人五位秀才,堪称是师资雄厚。 林母今日带着礼物过去,是想问一问夫子三儿子的情况。她一个人提不动,还让林四丫跟着帮忙。 村学里的学子已经走得差不多,夫子们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林母找到教林贵昌念书的赵秀才,将礼物送给他:“赵夫子,这是我家自己种的米养的猪,您留着尝尝味道。” 村民们给夫子送礼物是常有的事,赵秀才并没有推拒。要是不收,村民们才会真的不放心。 “夫子,不知道我家小子林贵昌学得如何,他明年能不能下场考一考?” “这……贵昌这孩子很聪明,读起书来颇有灵气,只是年纪小性情顽劣,若是他能老老实实学上一年,明年未尝不能试试……” “……” 林四丫听着林母同赵夫子说话,眼睛却透过门缝窥视里面的学堂。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推开门。 院子里铺着整齐的鹅卵石子路,路中间种着花草,角落里一片竹林在风中轻轻摇曳。这里可真漂亮,像是好人家里被精心打扮的姑娘,每一寸都透露出费尽心思的清新与精致。 林四丫踩着石子路靠近一间屋,屋里放着几十张排列整齐的书案,前头站着一位老夫子。老夫子穿着深蓝色长袍,头上扎着黑色的方巾,留着一把半白的山羊胡,正在埋头整理书册。 林四丫扒着门廊往里看,只露出一双眼睛。 李夫子一转头,就看见这双瞪圆了的乌黑的大眼睛。他心里好笑,朝人招招手,示意他进来。等林四丫期期艾艾走进来,李夫子才发现这是个姑娘。 他倒也不生气,只是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林四丫脸上有难得一见的羞涩,她手指头扣着裤缝:“我爹姓林,大伯父是秀才。” 下水村只有一个林秀才,李夫子大概知道她是谁家的闺女了。他举起手里的书册,看到林小娘子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渴望,笑道:“你想学?” 林四丫点点头。 李夫子朝她招手,示意她上前。他弯下腰,十分和蔼:“我可以教你。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 林四丫是很能守秘密的人,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李夫子直起腰,在书堆里找到一本最简单的千字文,翻开,放到林四丫眼前:“今天教你第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句话朗朗上口,林四丫一下子就记住了。 李夫子开始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这个字是天。天,就是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先写上面一横,再在下面写一横,然后是一撇一捺……”李夫子拿起毛笔,一边教她认字,一边告诉她怎么写。 林母和赵夫子谈完,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忧愁。她要赶快回去,把事情告诉老头子。这是夫子对她家孩子最高的评价。十几年前,夫子说老大不是读书的料,林母咬着牙将他供到十八岁,果然一无所获;几年前,夫子说老二有点灵气,他就一路考到院试,只差一步就成了秀才;现在夫子说老三颇有灵气,那他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秀才?说不定还能考个举人回来呢! 天可怜见,林家终于要出秀才了,她终于要扬眉吐气了,不用再矮大伯父一头,也不用再看婆母的脸色。 激动之下,林母带着林贵昌就往回走。 她环顾四周,微微皱眉。林四丫呢? 算了不管她,八成溜去哪里玩儿去了,饿了就知道回来。说起来她衣裳还没洗,这个死丫头,等她回来要好好说说她。 第 7 章 林四丫每天干完活,就偷偷跑到学堂找李夫子教认字,不过半个月,就已经学到了‘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她蹲在河岸的大石头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敲打衣裳,一边在脑子里回忆每个字的含义和写法。 吴小花神 分卷阅读11 神秘秘地靠过来:“四丫,我昨天看到冯婶去王婆家了。” 她看到林四丫茫然的表情,解释道:“就是冯千祥他娘!他家现在就他一个还没成亲,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冯婶看上了,要给他娶回去做媳妇。”她家和王婆家相邻,那边有什么动静,吴小花都瞧得见。 林四丫:“王婆是谁?” “王婆你都不知道?咱们村的媒婆啊!村里人的亲事都是她帮忙说的。” 林四丫回忆起半个月前的事情,突然觉得这个倒霉蛋搞不好就是自己。 她问:“那王婆什么时候出发?” 吴小花一脸纳闷:“就是今天啊,一般来说就是掐着村里人刚吃完早饭还没下地的时候,不然家里都没有主事人在,去了也没用。” 林四丫浑身一震,她连忙抓起旁边的衣裳扔进盆里,抱着洗衣盆就往外跑,只留下一句:“我有事,先回。” 她一路小跑,紧赶慢赶到了院子外边,见院门敞开着,似乎是来了客人。林四丫放下洗衣盆,身子藏在墙后面,只探出一个脑袋朝里头看,堂屋里果然多了个不认识的人。 她背对着林四丫,看不清面容,体型颇宽,穿着一身红衫子,鬓边还簪朵大红花。 林四丫把耳朵侧过去,努力地捕捉堂屋里的声音。 “……其人冯千祥,生得白净俊俏,人也聪明。他家资产丰厚,有良田百亩;又是书香之家,叔祖父是举人,父亲是秀才。公婆都是明理人,上头只有一对兄嫂,林四娘子嫁过去啊,只有享福的份……” 林母道:“冯家是很好,可是我们家也不差。林举人跟我公爹也是五服内的堂兄弟,大哥也是秀才。我家虽然没有百亩良田,可是二三十亩还是有的。更何况我家二子马上就要院试,届时捧个秀才公回来。我家就不差冯家什么了。” “林嫂子说得有理,可这不就更般配了?林家和冯家合该成为亲家!” 林母道:“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证明,我家四丫不缺婆家。冯家想娶,总得拿出点儿诚意来。” “这……林嫂子的意思是……” “聘礼是不能少的。” “林嫂子想要多少?” “一百两。” “一百两?!林嫂子这海口夸得也太大了,王婆子我说亲十几年,周围的小娘子出嫁,顶了天也只要过三四十两,这还是人家嫁妆出得多。你一张口就要一百两,这谁家敢娶?” 林母当然知道她要得太多。可这不是没办法么。贵荣要进县学念书,林家要出一百两打点关系。八月他要去院试,家里又得给他备二十两纹银。还有贵昌,夫子说他有灵气会读书,明年二月怎么着也得让他下场试试,至少也要五两银子。 学堂的束脩,日常的笔墨纸砚消耗,还有一家九口人的嚼用,林母想破脑袋也补不上这么大的窟窿。这是她最后一个闺女,过了这村没这店,林母自然得狠狠捞上一笔。 她咬紧牙关不松口:“我家四丫吃得少干得多,虽然不爱说话,人却机灵。咱们家把她当眼珠子看的,没有一百两,谁也别想把我的眼珠子娶了去。” 王婆脸上的笑容一僵,若不是惦记着自己还是个媒人,只怕要当场翻出白眼。都是一个村的,谁不知道谁呀!还眼珠子?林家那小丫头,面黄肌瘦,长得跟麻秆儿似的,再看看林家老爷们儿,各个脸色红润,身高体壮,一看就知道没少吃过肉。林家哪里是在嫁女儿,分明就是卖女儿,不过是林父好面子,非要扯上这个遮羞布罢了。他家三个丫头都是这么卖出去的,价钱虽高,倒也合理。如今这最后一个小丫头片子,偏想卖出天价去,做她的白日梦吧! 王婆呵呵一笑:“冯家托我说亲时,没给出这么高的条件。林嫂子,这我没法儿当场拍板,还得回去跟冯家商量商量。” 林母心想,冯家那小子都来找过林四丫了,还硬是说动他娘委托媒婆来说亲,应该是迷上那丫头了。她道:“那等你们商量好了再上我家门吧。” 王婆咧着嘴应和,转过身立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出了院门,她撇了一眼躲在墙后的林四丫,露出些不走心的怜悯:可怜哟~ 林四丫很高兴。她想,这件事应该是没有谈妥吧,她才不要嫁给冯千祥那个坏家伙。结果过了几天,冯千祥就来路上堵她了。 他脑袋上包着一圈白布,露出的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林四丫,怎么看怎么滑稽。 “别以为就这么过去了!我一定会让娘把你娶过门,到时候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四丫朝他亮出拳头,冯千祥立马往后退了两步,飞快地转身跑没影了。 林四丫叹了一口气,心里不由发愁。她知道若是冯千祥他娘肯应那一百两,自己多半就要嫁进冯家。 她闷闷不乐地回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什么样的儿媳妇她才不会娶进门呢?自然是讨厌的儿媳妇。林四丫突然从床上坐起来,那她讨厌的儿媳妇是什么样子,她就 分卷阅读12 假扮成什么样子,冯千祥他娘不就不会娶了? 终于有了一点头绪,林四丫倒回床上,闭上眼睛,睡了。第二天,她做完活计没有去找李夫子,而是沿着村子中间的田埂一路往前走,穿过整片农田,来到一座农户院子前面。 农户院子是村里常见的泥墙红瓦,院子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咕咕咕的鸡叫声。 这应该就是吴小花的家吧。林四丫忐忑不安地抬手敲门。 梆梆梆。 “谁呀?”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林四丫抬起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声音中带着稚气:“婶子,我找吴小花。” 吴婶转头冲屋里扯着嗓子喊:“小花!有人找你——” 吴小花噔噔噔从屋里冲了出来,看见林四丫,眼睛一亮,笑容就上了脸:“四丫,你来找我玩吗?”她从吴婶胳膊底下钻出去,拉住林四丫的手:“快进来。娘,这是我朋友林四丫。” 吴婶收回搭在门上的胳膊,让两人进去。 吴小花牵着林四丫回了自己屋。 她屋比林四丫的稍微大些,朝南开着一扇窗,一天到晚都是亮堂的,里头摆着一张床,床上青蓝色的被套叠得整齐,床单也是青蓝色的,洗得发白,角落里缝着碎布头拼成的各色小花。 床头有个立柜,上了红漆,分四层抽屉,每一层都挂着青铜小锁;床边四五步处摆着个方桌,桌洞里塞了把椅子。离桌子不远的墙角放着一个大竖柜,同样也上了红漆。 最让林四丫印象深刻的是,墙上、桌上、床头柜上还有大竖柜上都放着各种各样的野花。这些野花仿佛是刚刚摘下来的,被装在碗里瓶子里,鲜艳欲滴,好像整个初春都被搬进这件小小的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盛开的春意。 吴小花见林四丫盯着墙上的野花发呆,得意地笑:“好看吧,全是我爹娘哥嫂回家时顺路给我带的。啊,还有冯西沉,他也天天给我送。他们都说,我叫小花,屋里自然要有小花呀。” 林四丫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她以为‘四丫’,‘小花’是一样的名字,现在想想,好像并不一样。 吴小花把椅子拖出来,拍拍椅子背:“四丫,你坐。” 林四丫看着桌边唯一的椅子,刚想说话,就听见门口的动静。吴婶拖着把椅子进来了,她后面还跟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年轻的妇人两手端着个又圆又扁的大竹箩。 吴婶把椅子放在桌子旁边。年轻的妇人把大竹箩放在桌子上,指着里头的瓜子儿说:“这是我们自家炒的,你俩好好玩。瓜子仁吃多了容易渴,小花你记得给客人倒水哈。” 吴小花脆生生地:“谢谢娘,谢谢大嫂。” 林四丫在旁边跟着:“谢谢冯婶,谢谢冯大嫂。” 冯婶和冯大嫂笑眯眯出去了,顺手带上了屋外的门。 吴小花从桌上翻出两个碗,给自己和四丫各倒了一杯水。她坐在吴婶拿进来的椅子上,伸手抓了一把瓜子儿:“四丫,吃啊,可香啦。” 吴小花坐在旁边咔吧咔吧磕瓜子儿,林四丫看看她,又看看满桌的香瓜子儿:“我不会。” 活了十四年的林四丫没吃过瓜子儿,也没人教她吃过。 吴小花傻在当场。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拿起一颗饱满的瓜子儿做示范:“你看它,外头硬硬的,是壳,壳里边有仁,壳不能吃,仁可以吃。你看这个壳,它是扁的,你把它竖起来,放在嘴里,咬一下”吴小花把咬开的瓜子壳从嘴里拿出来,让四丫瞅里头的仁:“用舌头舔一下咬开的瓜子壳,里头的仁就被卷出来,就能吃啦。” 林四丫两个指头捏住一颗瓜子儿,学着吴小花放进嘴里,用门牙一咬,再拿出来,瓜子直接没了一半。 吴小花乐不可支,抱着肚子笑:“你轻一点啦!” 林四丫这次轻了一点,她听见瓜子壳在嘴里的一声脆响,用舌头轻轻一舔,卷到大牙边嚼了嚼,一股果实的醇香顿时弥漫了她整个口腔。 吴小花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好吃不?” 林四丫点了点头:“好吃。” 两小只愉快地坐在桌边咔嚓咔嚓嗑瓜子儿。吴小花含糊不清地问:“四丫,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四丫放下手里的瓜子儿,在自己腿上擦了擦手,认真地问:“你知不知道冯千祥他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讨厌什么?” 吴小花见状,也跟着严肃起来。她仔细想了想:“我没有去过冯家,对冯婶没有印象。不过西沉经常去,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林四丫认真地向她道谢:“那等你问他了,我再来找你。” 吴小花手一挥:“不用,他等会儿就过来啦。” 林四丫:??? 她虽然不懂,但是也没有多问,就在屋子里陪吴小花玩儿。 第 8 章 不多时,外头铜锣皮鼓敲得震天响。 分卷阅读13 林四丫微微睁圆了眼睛。 吴小花起身溜到门边,招手林四丫过来。她把门悄悄打开一条缝,整个脑袋凑了上去。 林四丫懂她的意思,最近她也经常这么干。林四丫走到门边,将脑袋搁在吴小花脑袋上,眯着眼睛通过门缝朝外头看。 只见冯西沉头戴铜冠,身着靛蓝正袍,带着王婆和一帮子人走了进来。他两手一拱,对着坐在上首的吴婶道:“小子冯西沉,携媒人前来问名,求取庚贴,以合八字,占卜吉凶,问共结连理之期。” 他身后捆着的两只大雁猛扇翅膀扑腾着。 林四丫咽下了差点出口的惊呼。她突然意识到,小花和她差不多大,她要说亲了,小花自然也要说亲了。 林四丫后知后觉,原来当初吴小花对河对岸的英俊男子不动心,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而今天,她的心上人正带着媒人和大雁前来问名。 吴小华两手捧住脸似是害羞。林四丫看着吴婶与王婆交换了庚贴。冯西沉留下两只大雁和一大堆礼品,带着人走了。 吴小花打开门像一只猴儿溜了出去。吴婶吓了一跳,半是埋怨半是训斥:“吴小花,你能不能矜持些?” 吴小花嘿嘿一笑,转头就冲出了堂屋,对着呆立在门口的林四丫大喊:“四丫,跟上!” 林四丫慢吞吞从门里走出来,对着吴婶点点头,绕过满地的礼品往外走。 院子门口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冯西沉和吴小花两人正在说悄悄话。林四丫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扰他们。 冯西沉瞧见她,跟她打招呼:“林四娘子。” 林四丫走上前,和两人凑在一块儿。 吴小花的脸颊还带着余温的红,她没忘了自己的承诺:“西沉我问你,你知道冯千祥她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最讨厌什么?” 冯西沉知道这个问题是小花替林四娘子问的:“林四娘子,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告诉你的。” 林四丫点点头。 三个人走到一颗大树下。冯西沉也不嫌脏,坐在大树突起的树根上,眯着眼睛回忆:“我祖父是举人,父亲却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反而酷爱经商。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上山下乡去收拢各种山货,然后卖到县里城里府里,从中间赚差价。冯千祥他爹却很爱读书,因为我爹,祖父把期望都寄托在堂伯父身上,而他也不负众望地考上了秀才。所以小时候我们两家是很亲近的,娘亲常常带着我和大哥去堂伯父家玩。后来有一次,娘亲在堂伯父家做客,走的时候忘了东西,回转身去取,却看见冯堂伯母一脸嫌弃地命下人洗干净我们用过的杯子。那种表情,我们仨一辈子都忘不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冯堂伯母认为我父亲弃文从商是自甘低贱,她自诩为秀才娘子,从来都看不上我们,只不过因为祖父的缘故而不得不虚与委蛇罢了。” “所以,如果说她讨厌什么人,她最讨厌的就是像我这样的商人,像小花这样的山村丫头。她家里的地面上不能有一根头发,衣裳手帕被套,都要洗得干干净净,我们原本以为她只是生性|爱洁,其实她是觉得下水村这农村地头脏。她在这里过的每一天,都是纡尊降贵。” 冯西沉冷笑一声:“即便我娘亲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和她撕破脸。祖父年纪大了,父亲又是个商人,和堂伯父家紧紧联系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林四丫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 冯西沉笑道:“不用,你是小花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告别两人,林四丫回到家。 她看着自己的屋,窗户外头是牛棚和菜园子,时不时就有恶臭顺风飘进来,搞得她不敢开窗。屋里昏沉沉的,床上铺着稻草,上面盖着张破床单,角落的大竖柜底下一圈都发了霉,门页掉了一颗钉子,半开半阖地垂着。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别的了。 林四丫没有去过别人家闺女的屋子,以为天底下的屋子都是这样。现在,她看着破败暗沉的一切,心脏不知名的角落突然就隐隐痛了起来。 她坐在简陋且硬邦邦的床板上,双目放空地盯着墙角的一道裂缝,仿佛在等待这种难受慢慢过去。 接下来几天林四丫时刻注意着,谨防她不在家的时候王婆过来,拿着一百两直接跟林母敲定自己的亲事。 她坐在矮墙上,两只细细的手臂紧紧钳住猪食盆,往食槽里倒猪食。三只大白猪闻着味跑了过来,低头在食槽里拱来拱去,呼噜呼噜吃得特别香。 林四丫心不在焉,将一部分猪食淋在了猪脑袋上,搞得三只猪不停地甩头。 突然,她听到了非常轻微的咔嚓声。林四丫脸色一变,跳下矮墙,连跑几步冲向院墙,踩着墙边的石墩子用力朝上一跃,两只手就扒在了墙头。她非常费力地翻上去,一只脚横在院墙上,露出一个脑袋和半个身子。 林四丫极目远眺,在路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王婆。林四丫非常高兴,她已经翻了好几次墙,这次终于等对了人。b 分卷阅读14 r   路上的王婆踩到树枝,低头一看,随口道:“奇怪,怎么路上有这么多小树衩子?”她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农家院落:“冯嫂子,这就是林家。” 冯母用帕子掩住口鼻,皱着眉头忍耐泥泞的道路。脚底下软绵绵的,她一想到上面沾满了泥,胳膊上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走吧,我倒要看看,这林家四丫头到底长了个什么狐媚样子,把我儿迷得神魂颠倒,连饭也不肯好好吃了。” 林四丫放下卡墙上的那条腿,双手一松,人就落在地上。她知道王婆来了,就是不知道跟在王婆后面的是些什么人。 林四丫从窗户翻进自己屋子,走到靠近堂屋的那道墙跟前,侧头贴耳偷听。 王婆站在院子门口大力拍门:“林嫂子在家吗?” 林母笑语盈盈地开了门,将王婆,冯母以及她的两个丫头迎进堂屋。 这个时辰,林家还在吃早饭。因为吃完饭要下地,林父穿着短褐,自觉丢面子,所以端着碗回屋了。林大哥懒得管这些破事,也回了屋。林二哥拿了两个馒头,牵着林贵昌的手说要送他上学,匆匆离开。 冯母进了堂屋,就看见一屋子女眷兼一个奶娃娃围着大圆桌子坐着,各个嘴边都泛着油光。尤其是那奶娃娃,吃得满脸满手都是。她冷着脸,忍下满心嫌恶。 王婆给两方人互相介绍。 “这是冯秀才的娘子,冯千祥他娘,冯嫂。” “这是林四丫的娘,林嫂。” “上次老婆子来说亲,林嫂你要了一百两的聘礼。回去之后老婆子和冯嫂商量,她就亲自来了……” 林四丫在墙里头听得真切,原来跟在王婆后面的有冯千祥他娘。她悄悄地又从窗户翻出去,来到猪圈旁边,下定了决心。 堂屋里,跟着冯母来的两个丫头用帕子在椅子上擦了擦。冯母才端端正正地坐下去。 王婆笑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林嫂子你要得也忒多了些,不如往下减减,这样有来有往有商有量,亲事才做得成嘛。五十两如何?” 林母摇头:“王婆,我上次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一百两,不二价。” 王婆与冯母对视一眼。 王婆叹了口气:“谁叫冯家的小公子就喜欢你家四丫头呢。这钱冯嫂子也不是不能出,不过她要先看看你家四丫头的模样。” 林母当即大喜,连声应道:“好好好没问题!大儿媳妇,你去把四丫喊过来,说我有事找她。” 她话音刚落,就闻见一股恶臭,只见林四丫滴滴答答地走进堂屋:“娘,你喊我?” 她下半身糊满了黑黄色的猪屎,褐黄色的猪尿沿着她的衣袖下摆一滴滴往下落,在她脚下积成一滩水。 冯母的脸都绿了,当场呕出声:“yue~” 林母气得说不出囫囵话,指着林四丫的鼻子:“你、你……” 林四丫面上满是委屈:“娘,我去扫猪圈,不小心跌了一脚。” 冯母大惊失色:“你还扫猪圈?” 林四丫‘唔’了一声:“天天扫。” 她仿佛才看见冯母:“娘,这是咱家的客人?”林四丫吧嗒吧嗒朝她跑过去,露着两排牙齿龇笑:“婶子好。” 冯母捂着嘴连连后退,大呼:“你不要过来啊!” ‘哐当’一声,她后腰撞在吃饭的木桌子上。木桌子年久失修,本就不稳,被她一撞,直接翻倒。冯母一屁股摔在地上,满头剩饭剩菜,油污和汤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脖子,浸湿了整件上衣。 这么一看,她和林四丫还挺有婆媳相呢。 一个湿上半身,一个湿下半身。 林母两手颤巍巍地去扶:“亲家你没事儿吧?亲家。” 冯母甩开林母的手,恶狠狠地盯着她:“什么亲家!我告诉你,有我在的一天,你家丫头就别想进我家的门!” 她十分狼狈的被两个丫头扶起来,神情恍惚地往外走,到门口时忘了抬脚,又被门槛绊了一跤。 ‘啪叽’一声,她正面朝下扑倒在地。而林四丫刚刚就是从门口进来的,一脚屎一脚尿地走进来的。冯母的鼻尖,离最近都那坨猪屎,仅有一寸之遥。 “呕——” 林四丫:……这我真不是故意的。 冯母一边呕吐,一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 林母肺都要气炸了,她在堂屋里跳脚大骂:“……老娘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这样的蠢货!路都不会走,不是山上跌一跤就是猪圈跌一跤。你吃饭的时候是不是忘了长脑子……” 林四丫站在院子里,举着桶往自己身上哗啦啦倒水。林母越骂越难听,林四丫的嘴角却越扯越大,最后甚至偷偷笑出了声。 冯千祥,想娶我?做梦去吧! 第 9 章 林母唾沫都骂干了,她猛灌了一碗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膈应。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都飞到她眼前了, 分卷阅读15 愣是被那个死丫头一跤给跌没。她越想越心疼,越心疼就越生气。 到了晚上,林母忍不住跟林父不停地嘀咕,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林父烦了,两句话将她点醒:“冯家为什么愿意出一百两银子娶四丫头。搞清楚这个原因,冯家不娶,也会有别人来娶。” 林母恍然大悟:“对哦,我怎么没想过呢。” 林四丫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夜无梦。 鸡叫第一遍,她照常起床去挑水,上山割猪草和砍柴,背着满满一篓子回家。灶房里的大嫂依然在做早饭,娘却站在灶房门口直勾勾盯着她,像是专门等着她一样。 林四丫浑身不舒服。她顶着犹如实质的目光进入灶房,放下背篓,搬湿柴,往外掏猪草。 林母看她浑身脏兮兮的模样,完全想不通冯千祥到底是看上了林四丫的哪个地方,莫不是脑子有坑?她想了想,弯腰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水,找到一块干毛巾,朝林四丫招手:“四丫头,你过来。” 林四丫犹豫着,磨磨蹭蹭地不肯动。 林母两眼一瞪:“让你过来你就过来!脏不拉叽的样子,你不烦我还烦呢!” 林母看林四丫还是不动,走上前揪住林四丫的耳朵,将她拖过来。她浸湿了毛巾,按住林四丫的脑袋对着脸就是一顿猛搓。 她仔仔细细地观察林四丫的脸。 林四丫脸上的泥点和尘土被尽数抹去。因为林母的用力,她的脸呈现出一层薄薄的红,又带着少许水汽。她抿着唇,黑白分明的杏眼瞪过来,天真稚气之余似有秋波流转,让人心痒难耐恨不得一窥其中风情。 我滴个乖乖,这不是长在让男人心动的点子上吗?就是太瘦,脸还有点黄,人还经常脏兮兮的,她这么久才没看出来。 林母放开林四丫的脑袋:“干活去吧。”她脸色未变的起身,转头出了灶房,心里却在狂喜:一百两银子有着落了!不,说不定可以要得更多。 林四丫现在不习惯脸上太干净。林母走后,她蹲坐在灶旁边煮猪食,给自己脸上抹了一点灰。她举着猪食盆到猪圈喂猪,看着里头三只粉粉白白的大胖猪,心里头就觉得高兴,忍不住想对它们好一点。毕竟,它们帮了她的大忙。 还有小花和冯西沉,他们也帮了她的大忙。 喂完猪,林四丫回灶房找饭吃。一般来说,她的早饭都是林大嫂在堂屋收拾饭桌时给她拾掇出来,端进灶房的。然而这一次,她没看见大嫂,端着早饭的,是娘。 林母纳闷:“这才多大会儿,你的脸上怎么又有灰?” 林四丫含糊道:“烧火,有烟。” 林母懒得跟她计较,把饭菜塞进她的手里:“快吃,吃完了陪我去县城。” 林四丫满脑子都是两手捧着的大海碗,以及大海碗上扣着的五块肥瘦相间的厚肉。她以为娘又要她帮忙提东西,下意识应了一声。 林四丫坐在小板凳上,一双筷子舞得飞快,半张脸都埋在大海碗里。 米饭颗颗饱满,每一粒都软糯而清香;厚肉一口咬进嘴里仿佛要融化,油脂的醇香立即弥漫整个口腔,然后是结实有嚼劲的瘦肉,与肥肉里的汁水互相融合,好吃得她恨不得吞掉舌头。 这不是剩饭剩菜,是林母在大家吃饭前专门给她留出来的,自然与往日不同。 林四丫将大海碗里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连碗壁上的油也舔得干干净净。放下碗被娘按着洗了脸,她跟着娘出门,本以为要提什么重物,结果两人皆是两手空空。不仅如此,林母还出了四个铜子儿,让两人坐着牛车去县城。 白水河是湘河的分支,由北向南,一路流进山沟沟里。下水村占据着白水河的末端,背后是群山,前头是上水村,再往前走就到了白水县。这是一个非常热闹且繁华的县城,它位于湘河与白水河的交叉处,县城外十里修了个大码头,诸多商船沿着湘河来回航行,会暂停在白水县休整。 许多附近的小商人就是靠着白水县的特殊地理位置,将手头上山货倒卖出去,从中赚取糊口的银钱,例如冯西沉他爹。还有许多拉帮结派的脚行应运而生,陈大算是做得不错的,白水县里能和他正面竞争的帮派,只有两个。 林四丫头一次在街上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她往前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地扯住了林母的衣裙下摆。林母见她害怕,就主动牵住她的手。 这是活了十四年的林四丫头一次被娘亲牵住手。她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雀跃,悄悄的轻轻的,将自己的身体依偎在林母的腿边,然后低头,嘴角偷偷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林母显然不止来过白水县一次,她轻车熟路地将林四丫带进一间店铺,门口的匾额挂着‘陈记布庄’四个大字。 里头的店员见着她就打招呼:“林婶来啦?这次又是给哪位公子做衣裳?我们店新来了一批布料,质量极好价格又便宜,特别适合秀才公穿,林婶要不要看看?” 林母把林四丫拎出来:“这次不给我儿子看,给我丫头看。” 分卷阅读16 店员看到林四丫,飞快地掩饰住眼里的吃惊。她也是见过林婶的儿子的,对比起她的儿子,这小娘子看上去简直像路边捡的。 林母是这里的常客,一来是价格合适,二来则是这里的店员对衣裳打扮颇有心得。 “你看看,她适合什么样的衣裳?” 店员弯腰打量林四丫的脸,先奉承了一句:“哟,这还是个小美人坯子呢!”她捏着下巴琢磨:“只是气色太差,嘴唇太白,肤色有点黄,眉毛有点淡。” 她拿起各种颜色的布匹在林四丫身上比划。突然,她眼前一亮:“林婶,这块草绿色的料子很适合小娘子。您扯一块回去,做成直裾,袖口领口还有腰带上再做些小花样,小娘子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没有给女孩子做过漂亮衣服的林母:“……你们这里有差不多的成衣吗?” 店员点头,她引着两母女往前走,指着一个架子说:“喏,不过不是直裾,是云袖曲裾,下裙用不同深浅的绿色布料做了层叠,小娘子穿在身上下摆会蓬松些。” 林母:“能让我的丫头穿了看看吗?” 店员:“自然可以。” 林四丫换好衣裳走出来,林母觉得她的脸看上去至少白了两成。店员并没有夸大效果,她是真的很适合这身衣裙。 林母问:“这件成衣多少钱?” 店员比出一只手掌:“五两白银。” “这么贵?不能便宜些吗?” “林婶,这是成衣,师傅是花了心思去做的,而且用的布料有些比较名贵。五两银子,还是我看在您是常客的份上,给了折扣的,不能再少了。” 林母怎么谈,店员也不肯让步。她看着林四丫的脸,咬咬牙,将衣裳买了下来。后面她总能把这笔银子给挣回来的。 既然已经出了血,林母索性就放开了荷包。她带着林四丫去了店员推荐的胭脂铺,给她画了眉毛,抹了口脂,还把眉笔和胭脂买了下来。 打扮过后的林四丫焕然一新。 出县城的路上,林母听到路边的行人源源不断地称赞:“这小娘子生得真好看呐!”她得意地勾起嘴角,对后面的事情越发有把握了。 林四丫没想到娘进城竟然是为了给她买新衣裳! 还有那个什么眉笔胭脂,林四丫虽然对它们没什么感觉,可这是娘给她买的! 一想到这个,林四丫就抑制不住地开心。 她左顾右盼,被大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晃得花眼,尤其是竖着的各色小风车,被风一吹,就呼啦呼啦地转,看上去好玩极了。 林母看她被风车迷得挪不动脚,干脆给她买了一个。白花花的银子都花了,她不在乎这几个铜板。 林四丫捏着风车,朝林母羞涩一笑:“谢谢娘。” 坐着牛车回了村,林母却不着急回家,而是带着林四丫敲响了王婆的院门。她让林四丫在院子里玩,自己则跟王婆进了堂屋。 上次说亲的事情,王婆心里还不太痛快,因此没什么好脸色:“林嫂子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林母也不在意,笑呵呵道:“这次来,是想让你帮忙给我家四丫头说亲。” 王婆冷哼一声:“板上钉钉的亲事都能让你家四丫毁了,我从哪儿给你找个愿意出一百两聘礼的?” 林母拉着她的手到门边,示意她看院子玩得正欢快的林四丫。 她穿着一身草绿色的裙子,头上戴着细藤编织的点缀着粉色小花的草环,柳眉杏眼,翘鼻红唇。她举着风车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扬起大大的笑容,贝齿如珍珠般光洁,飘逸的裙摆随风摇曳,像是春天田野里跑出来的小妖精。 林母得意道:“瞧我家四丫的颜色,怎么会没有人家愿意上门求亲呢?” 感觉到两人的视线,林四丫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们。 “没事,你继续玩。”林母朝她招招手,转身和王婆回了堂屋。 兴奋过头的林四丫冷静下来,她想起这是媒人王婆的家。 娘带着她来,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自己的亲事。她鼓起腮帮子,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风车,竖耳偷听两人在堂屋里的谈话。 “怎么样?” “的确是好颜色。啧,这样标致的小娘子,怎么以前老婆子我是半分没瞧出呢?” “王婆,你是媒婆,有钱的人家认识得多,附近县城附近村,你都搜罗搜罗,只要肯出二百两银子,我就把闺女嫁给他!” “上回是一百两,这回就是二百两。林家嫂子,你干脆去抢得了。” “只要能成,我给你封一成的介绍费!” “……” 手里的风车不转了,林四丫却没有再吹它,而是呆呆地看着。 她听到屋里两人讨价还价,王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她们笑容满面地在堂屋门口互相道别。 娘在院子里喊她。 她行尸走肉般地跟在林母屁股后面走着。 分卷阅读17 沉默了很久很久,林四丫小小的声音从她瘦弱的身躯里发出来:“娘,你不要把我嫁出去好不好?我可以想法子挣钱。” 林母春风得意地走在路上,对林四丫的话不以为意:“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更何况,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挣什么钱?” 林四丫没有再说话。 第 10 章 回到家里,林母让林四丫把新衣裳脱掉。 林四丫换上平常穿的旧衣服,看着娘把新衣裳、胭脂和眉笔拿走,就像看着一个正在离她远去的美梦。 唯有放在床头的小风车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林四丫坐了一会儿,拿起小风车将它藏进大竖柜的角落,用衣服盖住。既然娘不信,她就想办法挣够二百两,拿着钱证明给她看。 可是就像林母说的,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要怎么挣钱呢?林四丫发愁,整个人看起来就不太高兴,话越发少,连在河边洗衣服都恹恹的。 吴小花蹲在旁边撞她肩膀:“我听说冯千祥那家伙被关禁闭了。该!谁让他那么讨人嫌。对了,昨天我看见你娘和你去王婆家,是要给你说亲吗?你看上谁了?告诉我呗。你穿那身衣裳真好看,今天咋没穿出来?” 吴小花抱住林四丫的胳膊摇了摇:“四丫,你说句话嘛~” “我想挣钱。” “嗯?”吴小花被林四丫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愣。 “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只会抓山鸡野兔子。小花,如果我抓到山鸡野兔子卖给冯西沉,他会收吗?”林四丫漆黑的瞳仁望向吴小花,“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如果他收,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我悄悄给你,你再悄悄给他。” 莫名地,吴小花从林四丫平静的面孔里看出了一点可怜兮兮的意味。她不由心软,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洗完衣裳,吴小花跑去找冯西沉,把来意说明。 冯西沉道:“虽然是量小的散货,但是我收了卖出去也不会亏本。所以,收还是能收的。不过她一个小娘子真的会抓山鸡和野兔子?这可是猎户吃饭的本事。” 吴小花摇摇头:“我没问她,虽然四丫不说也不哭,但是我感觉她心里真的很难过。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我是她的朋友,能帮就一定要帮一把。” 冯西沉摸摸她的头:“我知道我们的小花心地善良。” 吴小花脸上有点红,她再强调一遍:“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那个冯千祥!我听说冯千祥托王婆去四丫家提亲了,不知道怎么的没谈成,但是他那个人向来不怀好意,被他知道了四丫就要麻烦了。” 冯西沉笑着答应下来。 林四丫收到吴小花的消息,心里才慢慢高兴起来。虽然还是要干很多活,可是林母最近给她吃的饭菜又多又好,里面还有肉,林四丫感觉自己更有劲儿了。她问了冯西沉收货的价格,活的十五文一斤,死的十文一斤,如果她还能抓到更少见的山货,冯西沉会现场报价收下来。 她每天天不亮就上山,专门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跑,将抓到的小动物捆了装进背篓,外边塞上猪草做掩饰。回到家先从院子里通过窗户翻进自己屋,把小动物藏在床底下,再去灶房煮猪食。 不过这样,猪吃的就变少了,饿得嗷嗷直叫。因着时日短,林家没人瞧出来。干完所有的活,林四丫才带着小动物去找吴小花换钱。 就这样,大竖柜里藏着的铜板越来越多。林四丫把这些铜板和小风车放在一起。 它们都是她的希望。 四月的最后一天,村里来了个算命的,自称姓韩,鹤发童颜,穿着白色长袍,手里拿着一张幡,上面写着“神机妙算”,看上去仙风道骨,非常能唬人。 起初大家是不信的,可那韩老翁随意指了两个村民,说出他们平生大小事,就引起了轰动。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纷纷找他算命。 林母心里记挂着八月老二的院试,以及明年二月老三的县试,想带着林贵荣和林贵昌去算一算。家里人没见过算命的,都要跟着去凑热闹。 韩老翁把算命的摊子摆在村口,支一张不知道从哪户人家淘换的大长桌。长桌上铺着印有五行八卦以及各种字样的绢布,绢布四角还吊着穗子。他把幡立在桌边,从背后的书箱里掏出铜钱、龟甲、签桶以及笔墨纸砚,放在桌子角落。 他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周围的村民就哗啦涌了上去。 林家人赶到的时候,算命摊子已经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林母带着两个儿子挤了进去,林四丫落在最后,她东张西望的看热闹,听着里头的动静。 “韩老翁,我家儿媳妇怀着娃,想算一算是男胎还是女胎?” “哟,这位娘子的胎看着像是有五个月了吧。来,摇个签。” 竹签在签桶里晃动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林四丫的耳朵里。 过了一会儿,韩 分卷阅读18 老翁道:“中上。这位娘子额头宽展平阔,眼下肉圆润饱满,是宜男的面相,她抽中的又是中上签,他日临盆定能心想事成。” “谢谢韩老翁!” 一家人欣喜无比地走了,另一家人迫不及待地凑上去。 林母等了好久才抓到机会,她把林贵荣和林贵昌推上前:“韩老翁帮忙看看,我家两个孩子是否能考中?” “这位大公子何时下场?” “今年八月。” “请大公子写个字。” 林四丫不知道二哥到底写了个什么字,只听韩老翁道:“上禾下乃,‘禾’是正待成熟的稻穗,下头的‘乃’像个人举起手臂。上下一合便是个人举着正待成熟的稻穗。大公子住的村庄又主种稻谷,是极好的意头。只不过这上下分得有些开,老夫料定其中还有坎坷,需要再加把劲儿,才能达到大公子的期望。” “对对对,韩老翁说得特别对!您再替我看看小的。” “……” 林四丫听得正入神,突然看见李夫子背着手慢吞吞地从远处走过来。 她也是很久没见李夫子了,非常想他,于是小跑过去打招呼:“夫子好。” 李秀才的脸色却不是很好:“别叫我夫子,我不是你的夫子。” 林四丫不明白李夫子的意思,见他生气,也不知道原因,只能扯住李夫子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 “哼!”李秀才甩袖,“既无心学字,当初又为何要向我求教?” 林四丫这才知道李夫子是为了什么生气。她小声解释道:“夫子,我不是故意的。娘跟媒婆说,谁出得起二百两银子,她就把我嫁给谁。我不想出嫁,我跟娘说,家里缺钱,我也可以挣。可是娘不信,所以我每天偷偷上山抓山鸡野兔子,拿给收货的商贩换钱,就没有时间找夫子学字了。夫子,等我凑够了二百两,就再去学堂找您,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这是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还罕见地学了吴小花撒娇,效果非常明显。李秀才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好。他低头看林四丫乌溜溜的眼睛,只觉得这个孩子越发可怜。 李秀才叹了一口,摸摸她的脑袋:“这样是没用的。” “为什么?” 李秀才摇摇头,没有再解释。 林家的事情他也有耳闻,嫁女求财,以供儿子读书科考。虽说儿女一身皆由父母所赐,这么做也不犯法,但虎毒还不食子呢,他们却亲手把女儿送进火坑,当真是一点良心也没有。 可他一个外人,除了能教这丫头认识几个字,也没法子伸手管。 林四丫半懂半不懂。 她见夫子摇着头背着手往回走,连忙跟上:“夫子,你不是来算命的吗?怎么现在就要回去?” 李秀才停住脚步:“老夫不是来算命的,只是来看看。” “哦。”林四丫不懂老秀才的复杂心思,她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夫子,我家里人都来这里算命。那什么是命?” 李秀才摸了摸山羊胡子:“这问题问得好。” “命就是定数,就是上天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夫子见她不懂,举了个例子,他手臂朝上指向旁边的一棵树,“万物都有自己命,比如这颗树,上天注定它的叶子春天是绿色的,秋天是黄色的。”他手臂朝下又指向林四丫脚边的蚂蚁:“再比如这只蚂蚁,上天注定它这一辈子只能奔波在不断寻找食物的路上,无论谁都改变不了。还比如你,上天注定你生下来就是个女娃娃,就不可能半道变成男娃。” 林四丫似懂非懂:“那那个算命的能算出我们每个人的命,不是很厉害?” 李秀才不屑哂笑:“不过是仗着无知村民不懂,学个一鳞半爪出来骗钱罢了,不值一提。” 林四丫点头,她犹豫了下,问道:“那三姐嫁给姐夫天天挨打,也是她的命吗?” 她见夫子不说话,又问:“满了十五岁就要出嫁,也是我的命吗?” 李秀才苍老虬劲的五指按住林四丫的头顶,眼中含着深切的悲悯和看尽世事的苍凉。 “是啊,这是你们的命,是我们的命,是所有凡夫俗子的命,再怎么挣扎也是没用的。” 说完这句话,李秀才一向挺直的脊背佝偻下去,他似乎更加苍老了,寿元将近的残躯行走在萧萧冷风中,摇摇欲坠。 林四丫没有再跟上去。李夫子的身影消失在目光尽头,耳边依旧是吵吵嚷嚷的算命摊子,林四丫内心情绪汹涌起伏,近段时日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混沌懵懂的大脑像是有把斧子横空一扫劈开天地,令她顿然开悟。 她终于明白,那些旁人加诸在她身上的,以及她接近竭尽全力反抗的,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悲惨的命。 夫子说,这是她的命,是上天注定的。 可是她不信,她一定亲自试试看,能不能与天争命! 第 11 章 林母意犹未尽地带着两个儿子 分卷阅读19 挤出人群,往回走路过王婆家的时候,看见王婆站在院门口同她打招呼:“林嫂子,我正要去你家找你。你托我办的事,有眉目了!” 林母让身边的儿子儿媳以及林四丫先回去,转身去找王婆。 林四丫知道她俩说的肯定是自己的亲事,随便找了借口就跑没了影。等林家人都走后,她绕了一圈,躲到王婆院子墙根底下偷听。 “林嫂子,这段时日老婆子我几乎跑断腿说破嘴,终于说得附近几个县几个村的老爷心动。他们说要遣人来相看,只要你家丫头确是好颜色,他们就愿意出二百两的聘礼。” “太好了,他们什么时候派人来相看?” “五月初四。林嫂子,这次你可要看好了你家四丫头,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人嫁出高价,就别让她干活了,什么喂猪扫猪圈,一听就让人觉得晦气。还有,她也忒瘦了些,前后两边比我家砧板都平,总觉得少了些吸引力,你多给点吃的,好歹养养她的气色。” “王婆你放心,我这段日子没少给她吃肉,脸看着白净许多。只不过这一天两天的,身上的肉养不出来。十天后,你带着人到我家里相看,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包他们满意。” “好好好,我是信你的。对了……” 王婆的声音忽然变小,林四丫将耳朵贴着墙,用尽全力去听。 “如果你愿意把四丫头送与人做妾,价格还能往上抬一抬。” 林四丫的心立即就悬了起来,她忐忑不安地等待娘亲的答复。 “算了,我家相公要面子,况且二百两银子也够。” 林四丫松了一口气,她听见里面的两人互相道别,飞快地离开,免得和林母撞上。 她独自一人走在乡间小路,心里不住地琢磨。她已经攒下七两五钱三十九文,但是离二百两还差很远,十天的时间,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只上山抓山鸡野兔子,也未必能攒够十两。 林四丫急了,她想起冯西沉说过的话。山鸡野兔子是最常见的山货,自然卖不出高价,可若是有羊、鹿或者老虎等罕见的,收购的价格立马上翻好几倍。 下水村后面的第一座山是没什么大型动物的,若要抓这些罕见的,林四丫就只能往里走,去大家都不愿意去的深山老林里抓。 林四丫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她悄悄回了一趟家,偷偷从灶房将柴刀摸了出来。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因为这件事情,家里没有一个人会帮她。 林四丫翻过第一座山,往第二座山上爬。 这里的树又高又大,树冠枝叶茂盛,枝桠伸展开来几乎挡住了整片天空。这里的草又多又深,一脚踩下去,草丛里蹦跶出无数不知名的虫子。有的虫子还会飞,飞得老高,可以直接扑到人脸上去。刚走了半个时辰,她的脚上就红肿了好几个包。 林四丫脚上又痒又疼,可她念着那二百两银子,咬着牙继续往山上走。 细长冰冷的毒蛇无声地盘绕在枝头伺机出动,凶猛饥饿的野兽匍匐在草丛里准备捕猎,各种各样的毒虫潜藏在泥土与腐烂的根茎深处,一旦招惹,就是铺天盖地的叮咬。 不曾有人到过的深山,是危机步步。 林四丫握着柴刀谨慎地在深山中寻找。她耳聪目明,终于在水坑旁发现了一只低头饮水的小梅花鹿。 可惜了,它没长角,不然还能卖得更高。 小梅花鹿很警惕,卷起舌头喝水的同时也不忘抬头四处张望,一旦有异动就立马撂蹄子逃跑。 她知道这不是进攻的最佳时机。它喝饱了水准备回去的时候,才是她应该出手的时候。 林四丫蹲下身,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慢慢的安静的一点点挪动步子。额头渗出冰凉的细汗,汇聚在一处往下滚落,砸在她又长又弯睫毛上。林四丫微微动动右手,企图握紧因为掌心汗湿而滑动的柴刀。 小梅花鹿喝完水,四蹄走动回转身子。 就是现在! 林四丫一跃而起,像只凶兽般扑向小梅花鹿,手上的菜刀也斩向它的身躯。结果因为第一次带刀扑兽,重心不稳,只堪堪抓住它的后蹄。 受惊之下,小梅花鹿的力气超乎寻常的大,它用力向后一踹,正中林四丫的胸口,趁她疼痛不备之际将后蹄挣扎出来,然后拔腿就跑。 林四丫眼冒金星地站起来,大喝一声:“别跑!”然后拔腿就追。 一鹿一人,一逃一追,惊动了无数栖息着的飞禽走兽。 林四丫看着小梅花鹿跑上山坡,拼了命的追。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眼看就要抓住它的尾巴。 只见小梅花飞身一跃,林四丫猝不及防,一下子就从山坡断裂处滚了下去。小梅花鹿稳稳地落在山坡的另一边,回转身朝掉下去的人喷出一口气,似在嘲笑。 林四丫抱住脑袋任凭身体一路滚落。等停下来,她松开双臂,挣扎从一大团藤蔓和枝叶中站起。她扯下缠在身体上的藤蔓和树枝,抬头上望,才有功夫想 分卷阅读20 :原来这里有个豁口,被草盖住了,瞧着是平地,一踩就会掉下来。 豁口底下是个很窄的缝隙,最宽的地方大约有林四丫的身高那么宽,周围都是裸露的岩石和一些动物尸骨,只有几条粗粗的藤蔓从上头垂下来。 这个断坡不是特别陡,林四丫攀着藤蔓就能一路爬上去。 过了一会儿,豁口处露出个脑袋。林四丫两手抓住地面,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她一只腿抬上去,弯膝使劲儿,整个人就彻底回到了地面。 林四丫躺在草丛里喘气歇息。 天色已经不早,再不回去,娘该骂人了。 林四丫记住了这个让她吃了闷亏的地方,转头往回走,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家,并瞒过众人还了柴刀。 可惜,林母还是一样将她骂得狗血淋头:“瞎跑什么!林四丫,你又去哪儿了?又是泥巴又是土,身上就没有干净的时候。天生的贱坯子!你不去地上滚几圈心里就痒痒是吧……” 她捞起湿毛巾就在林四丫脸上搓:“还有这红疙瘩……你脖子上怎么会有红疙瘩!”她板着林四丫的头仔细打量她的脸,这可是她的宝贝,若是有半丝损伤,十日后就嫁不出去了。 林四丫应付道:“上山去了,跌了一跤。” “在这儿等着。”林母脸色难看地回屋,拿了一盒药膏出来,她把药涂在林四丫的脖子上,“好好的,你上山做什么?” “砍柴。” “柴呢?” “脚疼,搬不动,就回来了。” “算了。”林母想起王婆的话,生怕这丫头的脸有个好歹,若是干活途中再摔一跤,满身泥满身土地叫人看见了,到手的二百两又要飞走,“你最近别干活了,也少出门,没事别到处瞎玩。五月初四那天在家呆着等我,哪儿都不许去。” “哦。” 接下来几天,林四丫不干活还吃得好,脸上那点因为营养不良的蜡黄完全没了,皮肤越发白皙。林母时刻注意她,不让她跑出去玩。林四丫手里的银子不够,也没办法上山打猎,急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睁眼到天明。 林四丫无所事事地坐在门槛上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咚咚咚,咚咚咚。”院子外响起了敲门声。 “有人在家吗?” 林四丫飞快地起身,跑到院子门口开门。 看到来人,她有些吃惊:“吴婶?” 吴婶笑眯眯地说:“你在家就好了。” 她对着闻声过来的林母说:“明日我家小花和冯家小子定亲,摆了个小宴席。四丫是小花的好朋友,她委托我过来送请柬,请四丫明日务必准时到场。来日等他俩成亲,我们再摆流水席,请全村人吃饭。林家嫂子,你不会不许吧?” 林母被她看得莫名有些心虚:“我有什么不许的?四丫,明天你去就是了,记得早点回来。” 林四丫两只手捏着请柬,朝吴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第二天,林四丫带着所有的钱,换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衣裳,去吴小花家赴宴。 吴家大门上挂着朵大红布花,红色的布条沿着门廊两边垂下。吴小花穿着一身红色的曳地长裙坐在屋里,见着林四丫进来,伸手拖她过来坐。 林四丫把灰扑扑的钱袋塞进吴小花的手里:“礼物。” 吴小花打开钱袋一看,立即还了回去:“我不要。” “为什么?小花,我只有这个。” “这些是你辛辛苦苦上山打猎挣的钱,它对你一定很重要。四丫,如果你想送我礼物,就送我一把野花好了,我不需要这个。” 林四丫垂下头:“没用,它不够。” 吴小花很乐观,出言安慰:“也许只是用错了地方,你再想想,说不定有别的办法。” “好啦,今天是我定亲的日子,你要开心一点。”吴小花站起来转圈圈,“我好不好看?” 林四丫点点头:“好看。” 吴小花两眼弯弯:“冯西沉说他要送我一套黄金头面当聘礼。等成亲的时候,我带着金发簪金耳环,再穿着这身红裙子,一定更加好看,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林四丫再次点头。 定亲是民间通俗的说法,等同于三聘六礼中的纳征。当天,男方会带着聘礼上门,带着女方的嫁妆回去。有的地方,会开一个小小的宴席,让男方和女方的亲近之人一起吃顿饭。还有的地方,会顺便在宴席上把正式的娶亲日期定下来,也就是所谓的‘请期’。 吴冯两家商量后,就是一块儿办的。 也就是说,这顿饭过后,吴小花离嫁进冯家的日子就不远了。 院子外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皮鼓铜锣齐齐高鸣,还有人在吹着喇叭。 冯家来人了。 林四丫平生没有见过这样正式而热闹的嫁娶场景。大姐二姐出嫁的时候她还小,没印象。三姐被陈大用一顶红轿子接走了,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冯父冯母冯大哥 分卷阅读21 还有冯西沉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长串的人抬着聘礼。这些人往院子里一站,整个院子就满了,几乎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林四丫站在吴小花的旁边,看到几个汉子从屋里往外一箱一箱地抬东西。她小声问她:“这是什么?” 吴小花也小声回答:“这是我的嫁妆呀。” 吴家的嫁妆,比冯家的聘礼也不逊色多少。 林四丫按捺住心底的惊讶:“家里嫁女儿,还会出嫁妆?” 吴小花:“当然。而且我娘说,这些聘礼她一分不要,全当成嫁妆让我带到冯家去。媳妇嫁妆多,底气就足,不必看婆家的脸色。” 林四丫呆住了。 原来别人家嫁女儿,是会出嫁妆的;原来别人家嫁女儿,根本不要夫家的聘礼。 原来爹娘与爹娘之间,竟有如此大的不同。 媒人在旁主持,冯家父母与吴家父母互相寒暄走完流程落座后,冯西沉就上前跪下磕头了。 吴小花走到吴婶旁边。吴婶拉着吴小花的手,眼眶渐红:“西沉,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才把小花的终身托付给你。我不求你大富大贵,成龙成凤,只希望你待小花好。若是她在冯家受了委屈,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找你算个明白!” 跪在地上的冯西沉郑重承诺:“阿娘放心,若是小花受了委屈,不用您出手,我自己也不会饶了我自己。” 冯母在旁边劝和兼保证:“亲家母放心,还有我呐。小花跟我亲女儿似的,我一定让好好看着这小子,不让他给小花委屈受。 吴婶笑着点点头,伸手将冯西沉扶起来:“来来来,饭食已经备好了,请各位入席。” 眼前这一幕和三姐回家时的场景渐渐重叠,林四丫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子里疯狂大喊:他们真的把你当做女儿吗?他们维护过你,疼爱过你吗?他们有真心实意地为你找过归宿吗?还是把你当成圈里养大的货物,眼看长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拿去卖,就像养足一整年过年时待宰的猪? 原来夫子说的是这个意思。 一只猪哪怕会下金蛋,该卖的时候还是会卖,只不过是价钱高低的问题。 种种欢喜热闹,像是一只粗暴有力的手,残忍地从她心脏里拔出深埋多年的尖刺,连血带肉地绞动出鲜明而剧烈的疼痛。林四丫像是站立不住,一只手掌扶住墙,身子却无可挽回地软下去,直到跪在地上。 吴小花见她神情不对,连忙拉着她躲到自己屋里:“怎么了?” 林四丫抬头,眼眶中早已盈满泪水。她扑进吴小花的怀里,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流泪:“小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痛,心里好痛,我忍不住……”她咬着牙,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以免惊扰外面的喜庆。 吴小花抱住她的身子,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她:“好啦好啦,不哭不哭……”像是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温柔又耐心。 勉强收拾好心情,林四丫向吴小花告别,她肿着两只核桃眼,实在没办法再入宴席。她从小花屋里的窗户翻到院子里,离开了吴家。 第 12 章 她现在不想回家,可是除了回家找不到可以去的其他地方。 村口的算命摊子还在,村民失去新鲜感不怎么来了,所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林四丫走到算命摊子前:“算一次命要多少钱?” 韩老翁看着这个凄风苦雨的小娘子,伸出两个手指头:“两钱银子。” 林四丫从钱袋里摸出两个碎银角子放在桌上:“给我算一算。” “小娘子要算什么?” “就算一算我下半生到底过得怎么样。” “……哎呀,小娘子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咧!下半生事业春风得意,节节高升;还能觅得如意郎君,膝下儿女双全,最后无疾而终。” 林四丫咯咯咯笑了起来,眼角的泪珠滴落成线:“你这个骗子,就会哄我。” 韩老翁叹了口气:“既然不信老夫,又为何来算命?小娘子,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看开些吧。” 林四丫问他:“天底下最不好的命,是什么样的命?” 韩老翁:“是天煞孤星命。克父克母、克夫克妻、克子克女、克亲克友、六亲无缘、孤苦伶仃,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周围的人都会因为他倒霉,所以大家称‘扫把星’。” 林四丫把钱袋放在桌上,推到韩老翁手边:“好,我就要这个命。” “五月初四,你来我家一趟,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是扫把星。只要你答应,这些钱就归你了。” 韩老翁将钱袋里的银子倒出来,用手颠了颠:“小娘子,这可是撒谎造假。这点银子,怕是不够。” 林四丫:“你每天都在撒谎造价,一次却只能得两钱银子。我一次给了你七两多,抵得上几十次撒谎造假了,很合算。” 韩老翁摇摇头:“价钱不是这么算的。我们算命的向来说吉不说凶, 分卷阅读22 说好不说坏。一旦惹了客户不高兴,砸摊子挨打都是轻的,搞不好还会送命。小娘子让我在众人面前说你是扫把星,明显是想搞破坏,这风险可不小,七两银子,太少了。” 林四丫委屈又生气:“我只有这么多。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让大伯父报官把你抓起来,说你欺骗乡下百姓。我大伯父是秀才,叔祖父是举人,你不怕?” 韩老翁哭笑不得,见这小娘子又要哭,只能答应:“行吧,不过若是你家大人找上门,我可不会替你保密。” 林四丫点点头:“那就说定了。”她一把将钱袋从韩老翁手里夺走,撒腿就跑:“等你办完事,我就把银子给你。” 韩老翁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天煞孤星。这小丫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不惜用这种最恶毒的说法诅咒自己?” 五月初四这一天来得很快。 林母将林四丫打扮得漂漂亮亮,亲手帮她穿好草绿色的曲裾,戴上花环,描眉涂腮点唇,又让大儿媳妇置办出一桌酒席,在家静等王婆带人上门。 不多时,院子门被人敲响了。 王婆带着七个人走进来,他们各个衣着富贵,男穿绸女戴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林母殷勤地迎上去:“各位请坐,乡间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这些菜都是我们自家种的,胜在新鲜,各位尝尝。” 这些人都很倨傲,面上淡淡的不说话,但到底给了林母几分薄面,围着饭桌坐了下来。 其中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瘦子说:“林嫂子,咱们几个是来替主人家相看娘子的,不必搞这些繁琐没用的事,直接把你家小娘子亮出来看看吧。” 林母连连点头答应,她将林四丫从屋里牵出来:“各位叔伯婶子,这就是我家四丫头。”她见众人没动静,暗地里掐林四丫的胳膊:“笑一笑,打个招呼。” 林四丫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一句话不肯说。 林母急得上火,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直接训斥林四丫,只好不停地赔笑。 有人率先开口:“林嫂子,这小娘子我们老爷要了。”他当场拍出二百两银子:“这是聘礼,林嫂子收下,我们就是一家人。三日后,我家老爷就派人抬轿子前来迎亲。” 林母没想到事情那么顺利,她看着那人手里的银钱两眼放光,伸出手就要去接,却被人中途挡住了。 “你这么急做什么?我们都还没说话呢。”挡住林母的是个中年妇女,她道,“我家出二百一十两,换你家小娘子。林嫂子,考虑一下。” 林母还没反应过来,在场又有第三人说话:“只加十两,看来你家老爷也不怎么富裕,无福消受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林嫂子,二百二十两,你还是把你家小娘子给我吧……” 林母红光满面地看着在场众人争来争去,大手一挥:“各位叔伯婶子,你们谁家的银钱出得最多,我就把四丫给谁。” 众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们心中鄙夷林母,又有被如今的局面搞得不上不下的尴尬,反而不肯说话了。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摇铃声。 “占卜吉凶——求神问卦——” 林母心里嘀咕:这算命的不是在村口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韩老翁推开虚掩的院门:“主人家,我看你院子上头阴云密布,煞气冲天,恐有大祸临头啊~” 林母上次找他算过命,觉得这人有几分本事,听见他这样说,心儿里揣揣。可眼下正是节骨眼儿,她还是走到堂屋门口,挥手赶人:“去去去,我家不信这个!赶紧走!” 韩老翁不退反进,大步上前,朗声笑道:“林嫂子前些日子才找老夫算过命,现在却又不信了?” 他定睛一看,眉头紧皱,掐指卜算,指着像花仙子一样的林四丫说:“原来煞气是从这儿来的。” 在场众人脸色齐变。 林母更是稳不住:“你胡说什么?”她拿出泼妇骂街的劲头,伸手推韩老翁:“招摇撞骗的老东西,你给老娘滚出去!” 瘦子出言制止:“林嫂子,让他进来吧。若是不把话说清楚,小娘子再漂亮我们也是不会要的。”所谓越有钱的人越抠门,生意做大了,官位升高了,就没有不在乎运势这个东西的。若是贪图女人年轻漂亮就把灾祸娶进门,后悔都来不及。 林母只能侧身相让,她两只眼睛都在冒火,死死地盯着韩老翁警告:“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韩老翁面上淡然自若,心里却在苦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那小娘子的要求,现在真是把这一家人全得罪完了。不过他走南闯北多年,什么事没见过?经验老道的他决定干完这票就跑。 瘦子拱手道:“请老翁给看看,这小娘子身上确有煞气?” 韩老翁仔细打量林四丫的面孔,伸手按了按她的颅骨,又看了看她的两只手,点头肯定:“这位小娘子是罕见的天煞孤星命。方才老夫在外头看见的冲天煞气,正是从这位小娘子身上出来的。” 分卷阅读23 天煞孤星! 但凡有些阅历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个的。天煞孤星自己倒是命硬,可是他周围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林母瞪大了眼睛,急声辩解:“胡说八道!四丫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她父母俱在,兄嫂俱全,怎么可能是扫把星?” 韩老翁摇摇头:“诸位有所不知,天上有明星闪烁也有隐星被掩于重重迷雾阴云中,一旦触发,便破云而出,转暗为明,大放光芒;而人有显命也有隐命,这位小娘子的显命是普通的众生相,隐命却是罕见的天煞孤星,一旦触发,便转隐为显,克死满门。” 在场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有人连问:“那老翁看见院子上煞气冲天,便是这位小娘子的命数有转隐为显之势?” 韩老翁脸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大家都不是傻子。为什么这小娘子从前好好的,今天他们一来,这院子上头就变了天呢?多半她的命数触发之机,就应在了亲事上。 众人心头多有揣测,但还是想问个明白,回去好向主人家交代。 “老翁能不能帮忙看看,这小娘子的命数为什么会骤变?” 韩老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不停地掐算。 他蓦地睁开眼睛,双目炯炯有神:“如果老夫算得没错,这小娘子转隐为显的关键,就在破身见血之上。一旦破身,她周身莹光不再,内外相通,显隐交融;若是再见血,就会引动天上孤煞二星替换她原本的命相。到了那时,一切都无法挽回。” 众人面面相觑。 堂屋里安静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瘦子率先拱手:“林嫂子,这小娘子的确漂亮,但我家老爷消受不起,告辞。” 他一动,屋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动了,纷纷甩手离开。 “哎……你们别走啊!这老东西骗人的!”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底气不足,林母小跑几步,伸手想要抓住他们的衣袖,却抓了空。 她两眼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韩老翁见势就要开溜,他朝林四丫使了个眼色,从容不迫地跟在众人后面离开了林家院子。 趁着林母失神顾不上她,林四丫回到自己屋,悄悄从窗户翻出去,在无人处与韩老翁碰头。她把钱袋放进他的手里:“谢谢。” 韩老翁把钱袋揣进怀里,朝她一笑:“小娘子,无论遇到什么,只要你不放弃,总能有转机的。我要走啦,山水有相逢,我们有缘再见。”韩老翁一只手提着写有‘神机妙算’的幡,一只手背在身后,春风从远方吹来,鼓满了他的衣袖,看上去和来时一样仙风道骨。 林四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两眼弯弯。 原来不是每个骗子,都那么讨人厌的。 第 13 章 林父和林贵繁地里忙活完了回家,就看见堂屋桌子上的饭食一口未动全冷了,林母坐在地上呜呜大哭。 林贵繁把林母扶起来。 林父皱眉沉脸:“怎么了?事情又没办好?” 听到林父的责问,林母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抽抽搭搭地说:“本来挺好的,可是突然来了个算命的,说四丫是天煞孤星。谁肯娶一个扫把星回去啊?呜呜呜呜……完了,全完了……四丫再也嫁不出去了……” 村里头没有秘密,这么大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十里八乡。 这个丫头算是砸手里了。 别说二百两,二十两都没有了。 林父阴沉沉地说:“我和你都还没死呢,四丫怎么可能是扫把星?你都不知道反驳的吗?真是无知妇人。” 林母委屈道:“我说了呀,可是他说四丫的天煞孤星是隐命。”她把韩老翁的说法复述了一遍。 “胡说八道!”林父指着林母的鼻子骂,“老夫遍观丛书,从未听过什么显命隐命之说,更何况周易之深奥复杂,岂是一个走江湖的骗子能读明白的?不中用的东西,头发长见识短,那算命的随口一糊弄你就信。若不是这件事老夫不好出面,也不会让你给搞砸了。” “贵繁,叫上几个族人带着家伙跟我追。这老家伙肯定还没跑远,老夫的二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他得给我个交代!” 白水县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韩老翁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嘴里嚼着蜜饯,往县城外十里处的码头方向去。他要卖一张船票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眉心一跳,向后转身,只见七八个农村汉子拿着扁担锄头大棍子,气势汹汹地穿过人群朝自己袭来。 韩老翁见势不妙,转身便跑。 “站住!前面算命的别跑!你给我站住!” 韩老翁一双大袖子舞得飞快,心中暗道:站住才是傻子。 他逃,他们追。 两方人马跑过半个县城到了城门口。 分卷阅读24 韩老翁到底年纪大了,体力不佳。他可不想挨打,急中生智之下停住脚步,转身举起右臂竖起手掌,大喊:“等等!” 林父也是很多年没这么跑过了,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我问你,你为何要来我家胡言乱语,毁我儿女亲事?今天不给我交代,你就别想离开白水县!” 此处离码头很近,周围人来人往,看见这两方对峙,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儿女亲事?”韩老翁嗤笑一声,“我看是儿女买卖吧!好好的一个小娘子,被你卖给几个老头子做填房。林老汉,不知到时翁婿相见,是他叫你爹,还是你叫他爹啊?” 韩老翁语气中尽是嘲讽,林父满脸通红,只觉得周围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他大吼一声:“我是她爹,想把她嫁给谁就嫁给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韩老翁耸耸肩:“老夫就是路见不平事,仗义拔刀相助咯。” “你这样一搅,我女儿就再也嫁不出去了。”林父挥手示意族人上前抓人,“我不管,二百两银子,你要赔我损失,否则我就送你见官。” 韩老翁可没有二百两银子赔给他们。 他们一动,韩老翁就跟着动。两方人马再度追赶起来。 眼看到了码头,韩老翁实在跑不动了,身后的人却越来越近。 为了争取到上船的时间,他大喝一声:“林老汉,你可知道是谁让我去你家算命的?是你的女儿!” 林父浑身一震,像是有一桶冰水迎面浇下:“你胡说!” 韩老翁一步跨上甲板,朗声大笑:“那小娘子年仅十四岁便知爹不亲娘不疼,情愿找老夫这个外人帮忙,承担世界上最凶险的诅咒,也不肯如你所愿。林老汉,你卖女求财已是人尽皆知,还扯那遮羞布作甚!哈哈哈哈……” 林父上船就要把这满口喷粪的老东西揪下来,被船工拦住:“您没有船票,不能上船。” 这些商船都是大商会把持,在白水县有分舵,势力盘踞一方。林父不敢惹,只好憋屈地掏钱买票,结果人家告诉他没有票了。 林父眼睁睁看着韩老翁得意洋洋地站在甲板上,随着船的行使,越来越远。他狠狠摔下手中的扁担,脸色阴沉地可以滴出水来。 回家的路上,他总觉得后边好像有人指着自己的脊梁骨说闲话。两位年轻的小娘子路过,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捂嘴轻笑。林父神经质地转过头,眉心发黑眼眶猩红,表情扭曲狰狞地不似常人:“你们笑什么?” 两位小娘子吓了一跳,像看疯子似的看他一眼,连忙提着裙摆匆匆跑了。 林家人聚在堂屋等林父回来,他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受了他周身的低气压。林大嫂看向林父身后的林大哥。林大哥几不可见地摇头。林母硬着头皮上前,瞅着他的黑脸,忐忑不安地问:“相公,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林父没理她,只对林贵繁说:“把牛棚里挂着的鞭子拿来。”他转头看向林四丫,短短两个字却像浸满了寒渣:“跪下。” 大家不明所以,眼中流露出些许惊慌。 林四丫却很平静。 她还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头上戴着装饰小花的草环,脸上的脂粉浓淡相宜,双腿并拢挺直腰背坐在椅子上,仿若金尊玉贵的闺中小姐。可是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假的幻象,真正的她,是靠着林家施舍的几口饭一个人长大的乡下丫头。没有人会帮她,也没有人会疼她爱她。 林四丫起身,提起裙摆,走到堂屋中间,屈膝跪下。 林贵繁已经将鞭子取来。 这是家里赶牛用的鞭子,两股麻绳搓紧拧结成一根,末端用细绳扎紧。赶牛时拿这鞭子轻轻一抽,牛就疼得知道该往前走了。 林达延握住鞭柄,垂着眼问林四丫:“那个算命的今天来家里妖言惑众,是不是你提前跟他串通好的?” “是。” 林达延一鞭子狠狠抽在她的后背上,草绿色的衣裙破开一条细缝,撕开一条血色的长痕。 林四丫咬紧牙齿,竭尽全力咽下要出口的痛呼,只余下一声闷哼。 林母瞪大了眼睛,咆哮着像只怒火冲天的母狮子:“死丫头,你怎么敢!”她扬起粗壮的手臂就要扇林四丫的脸。 林大嫂微微别过头,似乎不忍直视这幅悲惨景象。 啪! 林四丫的右脸肿成一片。 她仍然不吭一声。 林母现在也反应过来了。 “那姓冯的来家里提亲,你跌进猪圈恶心她打消她的念头,是不是故意的?” “是。” 林达延的胳膊绷紧,结实的肌肉上青筋暴出。他用了十成的力气,一鞭子将林四丫抽倒在地。 “啊!” 像是有无数把小钩子接连不断地扎入她的皮,将里头的血肉挖出来。尖锐又密集的疼痛让林四丫忍不住惨叫出声。她狼狈地趴着,脸上糊满因为剧痛而流出的生理泪水。 林母揪住她的领口拽她起来: 分卷阅读25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四丫两眼通红:“你们想把我当货物一样卖掉,还不许我反抗么?为了二哥能进县学,为了三弟赶考有路费,你们就要用二百两银子把我卖掉。他们是你们的孩子我也是,凭什么?” 林四丫直视两人,眼底似有熊熊烈焰,要焚尽所有人心中的魑魅魍魉:“我告诉你们,我不服!” 林达延打量着林四丫被脂粉和眼泪糊成一团的脸,眼底闪过奇异的光:“想不到我养了十四年,平常连话都讲不清楚的小丫头,脑后竟生有反骨。”他点点头:“好,那我今天就教你一课。夫父为天!你是我生的,你的一身血肉皆是我赐,我就是你的天。别说是卖了你,就是算是今天杀了你,走出去也没人治我半个罪名!” “你不服,那我就打到你服。” 林达延抡圆了胳膊,一下又一下的抽在林四丫的后背上,将她的每一寸皮肉抽烂,外翻出新鲜而恶心的血肉。 “服不服?服不服?服不服……” 每抽一下,林达延就要问一句,像是要把因为在外面丢尽颜面而受的气通通发泄出来。 林四丫痛得忍不住在地上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 她身上的裙子被抽成了碎片,四处横飞。 林达延这架势,像是要把林四丫活活打死。 林母虽然满腔怒火,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不由惊心,出言阻拦:“相公,别打了,再打下去四丫会死的。” 林达延停手,喘了一口气,拿着鞭子指着林四丫的脑袋:“我问你,你服不服?” 林四丫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喉咙微动想说话,却先呕出一口血。她齿间有残血,气势却不输他半分:“不服。” 林达延被她给气笑了:“好,那我今天就看看,到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说完,他又举起鞭子向下狠狠一挥。 林母冲上去挡在林四丫身前,用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一鞭。 “娘!” 在场众人全都吃了一惊。 林母为林家生下四女三子,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达延不好当着众儿女的面打她,只怒吼一声:“林陈氏,你给我滚到一边去!” 林陈氏扑过去抱住林达延的腿哀求:“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四丫就要没命了,她好歹是你的女儿啊!” 见林达延不为所动,她又抱着林四丫落泪:“你把我跟你爹的脸都丢尽了,你自己以后也嫁不出去了。闹成这个样子,我的儿啊,你认个错吧!” 林四丫冷笑一声:“做梦。” 林达延目眦尽裂,一脚把林陈氏踹翻:“滚!” 浸满鲜血的结实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四丫身上。 他每打一次,就问一句:“你服不服?” 然而林四丫每次都回答:“不服。” 即便是陷入昏迷了,她失去所有挣扎的力气,像烂泥一样趴在地上,唇齿间含糊不清念叨的,依旧是‘不服’二字。 我林四丫,不服。 林贵繁握住林达延的手:“爹,留她一口气吧。” 林达延也打累了。 看在长子的面子上,他扔下鞭子,环顾众人:“不准给她请大夫用药,若是熬不下去,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 第 14 章 林四丫背上的伤是最重的,皮肉糜烂血成片地往下淌。迷迷糊糊地,林四丫听见有人在哭。她两只眼睛张开一条缝,气息穿过嗓子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是大嫂啊。 借着窗外的夜色,林四丫看见大嫂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垂泪:“四丫头,你这是何苦呢……爹不许我们给你请大夫,再这样下去,你就没命了……” 林四丫努力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个词:“柜子,药。” 林大嫂一抹脸:“四丫,你醒了?你是说柜子里有药?” 林四丫点头,忽然想起黑暗中大嫂可能看不清她的动作,于是嗯了一声。 林大嫂起身摸到大竖柜旁边,打开柜门,在里面翻了好久,才摸到一个圆圆的罐子。她打开罐子闻了闻,里头有草药的清香。 林大嫂把药罐子递到林四丫鼻子跟前:“是这个不?” 林四丫:“是。” 林大嫂从里面挖出一坨,均匀地抹在林四丫的后背上。 林四丫将胳膊塞进嘴里咬着,不让自己出声。 “我感觉这药还不错。”林大嫂抹完药盖上盖子,将药罐原样藏回大竖柜,“这是哪儿来的?” “三姐……” “是三丫给的?上次她回家说相公打她,我瞧她胳膊上都是鞭痕,如今你们倒是同病相怜了。”林大嫂叹了口气,“以后我都半夜里来给你上药,这件事是瞒着公爹的,你小心些,别叫人发现了。” 林四丫应了一声。 在林大嫂偷偷的照顾 分卷阅读26 下,林四丫渐渐地恢复,尽管还不能动弹,但后背的伤已经慢慢结痂,不再往下淌血了。 林达延能把林四丫打得只剩一口气,却无力阻止十里八乡疯传她是天煞孤星命的消息。林陈氏再去找王婆,只吃了一个闭门羹。如林四丫所愿,现在没人敢来林家提亲。林达延和林陈氏想用她换二百两聘礼的算盘彻底落空。 林家卖女求财以供儿子读书的事情也成为了十里八乡闲谈时的笑柄。甚至有些胆大的敢当面调侃林达延:“林老汉,现在四丫嫁不出去,贵荣贵昌不就没钱下场应考了。你打算咋办?要不你去找林秀才借一笔?哈哈哈哈。” 村中人人皆知,林达延和他大哥林秀才不和。当年林奶奶拼了命地支持林达延读书科考,林达延没考上,他大哥却半工半读考上了。说这话的人简直是在往他心里戳刀子。 林达延见对方人多势众,又都是乡里乡亲的,害怕动起手来惹了众怒,只好生生地咽下这口气。气憋多了没地方撒,只能躲在家里借酒浇愁。 堂屋里,林达延抱着酒坛子醉眼朦胧地看着来人。 来人拱拱手,似在叹气:“半月不见,林兄怎如此颓废不振?” 林达延晕乎乎的脑子反应了片刻,才回想起来:“是陈老弟啊,坐。” 陈大将礼物放下,坐在林达延的旁边。 林陈氏给林达延递了条湿冷的毛巾。 林达延擦完脸,清醒很多:“陈老弟有所不知,家里生出个反骨仔,搞得鸡飞狗跳。本来有陈老弟的帮忙,愚兄凑一点钱,贵荣就能去上县学。现在?唉……不说也罢。” 陈大:“林兄的事情小弟也有所耳闻,不知林兄打算如何处理那反骨仔?” 林达延:“让我打了一顿,现躺屋里自生自灭呢。活下来就给她一口饭吃,活不下来就是她的命。” 陈大言语中存了试探:“其实小弟有个办法,能解决贵荣上县学没钱的窘境。不过怕林兄舍不得那丫头。” 林达延冷笑一声:“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说。” 陈大:“小弟这些年走南闯北认识不少商人。许多商人好渔色,甚至专门建了私院,收集各种美人享用。这丫头颜色难得,年幼天真却不失风情,林兄若不介意,小弟可以从中帮忙牵线,将她送与外地不知情的商人做妾,商人得了这么个尤物,银钱上必不会吝啬。” 若是放在以前,林达延肯定不会答应。如今脸都丢尽了,他还在乎什么?当即握住陈大的手:“陈老弟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替愚兄解决麻烦。来,愚兄敬你一杯!” 与堂屋仅一墙之隔的林四丫睁开了眼睛。 她一点动静没有地起身,慢慢走到大竖柜旁边,从里面翻出一件旧衣裳。这件衣裳还没有改过,非常大。她又拿了针线和剪子,抱着这些东西重新趴回床上。 林四丫将枕头垫在肚子底下,两肘支起上半身,手臂微动艰难地穿针引线。只要把衣裳前面的开襟缝在一起,用细密的针脚给它的下摆和两只胳膊封口,一个长长的,用袖子制成绑带的直筒包袱就出现了。 每缝一截,林四丫就趴下去,脑袋枕在那个未完成的包袱上闭眼歇息。等有力气了,她再把自己的上半身支楞起来。 因为林达延的吩咐,白天没有人来看她。林四丫缝一会儿,歇一会儿,终于在天黑之前,缝完了包袱。 林四丫把包袱铺开,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她看着包袱上头的敞口,心里盘算:还差系紧敞口的绳子。林四丫想了一会儿,在床脚堆着的草绿色破布里摸出一条带血的腰带。 她露出淡淡的笑。 还好,坏的不多,缝缝还能用。 林四丫把腰带断裂处缝好,搓成一股粗布条,然后沿着包袱的敞口处一点点地缝上去,在边缘留下两截。她握着两截布条交叉一系,再围着缩紧的敞口绕两个圈打成结。这就成了个简单但完整结实的包袱。 林四丫把针线收拾好放回大竖柜,包袱塞进床边交叠的被絮里。 忙完一切,林大嫂就悄悄来了。她摸到她背上湿漉漉的血,顿时皱眉:“怎么伤口又裂开了?” 林四丫没吭声,假作不知。 好在林大嫂也没怎么追究,以为是伤口太多太深导致的。她涂完药,低声告诉林四丫:“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公爹让婆婆明天去请个大夫回来,给你看伤。他到底狠不下心,气过了,还是会念着你的。” 林四丫还是不说话。 林大嫂知道她心里有气,叹道:“真是个倔丫头。” 她说完话起身要走,忽然听到四丫清脆的声音:“大嫂,谢谢你照顾我。”林大嫂回首一笑,“都是亲人,不必说谢。更何况,我也帮不了你太多。当日公爹打你,除了婆婆,我们都不敢拦。四丫,是我们对不起你……” 林大嫂关上门走了。 林四丫慢慢地坐起来,从被絮里掏出刚刚做好的包袱。 不能再耽搁了,她今天晚上就得走。明天大夫来,看见她 分卷阅读27 的伤就知道她用了药,大嫂每天晚上偷偷跑来给她上药的事情就瞒不住了,她藏的药和缝的包袱也瞒不住了。 即便后背的伤口会全部裂开,她也得走。 今晚的月色很亮,夜幕上没有一颗星星。 林四丫翻出一整套完整的衣裳,又找到一双草鞋,统统塞进包袱里。 小风车从大竖柜里跌落出来,摔在地上,边缘的一角折射出点点月辉。林四丫看了它一眼,面无表情地拿起床头的药罐,带着包袱,悄无声息地开了屋门。 现在是后半夜,平日里起床干活的只有林四丫一个,林家其他人都睡得很熟。她穿过堂屋去了灶房,找到打火石塞进包袱里,找到柴刀握在手中。 林四丫折身回转,她要去仓房。 离开林家,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来。可是她知道,如果没有粮食,她活不过三天。 林家的仓房平时锁着,一对铜环分别嵌在门上和墙上,上面挂着把铜锁,只有林达延和林陈氏才有钥匙打开。林四丫没有钥匙,但她有别的方法。 墙她奈何不了,门却是木头做的,加上林家老宅常年潮湿,铜环与门的镶嵌处的木屑早已经烂得发霉,有些松了。只要把柴刀竖插进铜环里,狠狠朝下一扭,门上的铜环就会完全松脱,她再用手拔掉,门就开了。 寂静的深夜发出一声‘咔哒‘的轻响,是林四丫撬开仓房的动静。她侧耳聆听等了一会儿,确认没人惊醒,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仓房的一角堆着大袋粮食,每一袋约有百斤。林四丫要是直接抗一袋走,跑不出十里就能让人抓住,太大太重太麻烦。她用柴刀划开一袋,两手捏住底下两角往地上一倒,倒出大半袋,只留下约二十斤。她把米袋扎紧,塞进包袱里,再把包袱系在背上。包袱顿时往下沉,压得她后背伤口生疼。 林四丫左手扶着墙,垂着头深呼吸缓了一会儿。 她打开林家的院子门,一步踏出。 林四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宅院,然后下定决心,不再回头。 她不能按照村民平日离开下水村的路线走——沿河直行至上水村,到白水县,再乘船离开。明天林达延发现她不在,一定会发动族人去找。白水县,上水村,都是他们的熟人,发现了逃跑的她,只会告诉林达延而不是帮忙隐瞒。 林四丫决定淌过白水河,走对岸的官道离开。 第 15 章 明亮的月色下,河水波光粼粼,点点白芒荡漾成一片,衬得大石头旁边的一抹幽蓝格外显眼。 林四丫顿了顿,转身走向那抹幽蓝。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那是个人,装扮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趴在河水里,身子被大石头挡住,背上插了支箭,生死不知。 林四丫涉水来到他身边,扳起他的脑袋。 是那个人,一个月多前从这里经过,乔装成富家之子去秦王封地办事的朝廷官员。 林四丫把他的上半身推起来,两只胳膊穿过他的腋下,将人从河里拖了出来。他后背右上方中箭,鼻下还有气息,应该是昏迷了。 天快亮了,这里不安全。 她把人架起来,微微下蹲,身体前倾,肩膀顶在他的腹部,右胳膊抱住他的双腿,一用力,像扛大包一样将他扛在肩上。 这个人很高,加上臂长约两米,而林四丫个子不足一米五。她扛着他上山的时候,不是脚砸到地面,就是手磕在石头上。她虽然力气不缺,可是后背有伤,爬到山顶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她把他放在树下,用他完好的左半边后背靠着树干,轻轻拍他的脸:“喂,你醒醒。” 纪敛芳睁开眼睛,察觉到旁边有人,第一个反应就按刀。他右手臂按到腰上摸了空,后背却撕心裂肺地痛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嘶了口气,右手握拳慢慢放下,默默挨过这轮疼痛,同时警惕地看向旁边那人。 是个小娘子。 他见过她。 纪敛芳想起来了,他拿到证据出城门的时候,被秦王发觉。王府护卫一路追杀,他身上中了一箭,在手下人的掩护下骑马奔逃,逃着逃着就晕了过去。这个小娘子是他入秦王封地前看到的村庄里的人。这么说,他已经逃出秦王封地了。 纪敛芳浑身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弛。他左手扶着树干站起来,右手软塌塌地垂着。 “是你救我了我?”纪敛芳单手向林四丫行礼表示感谢,并将一锭银子塞进她手里,“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行商途中遭遇劫匪,身无长物,唯有钱财方可表示一谢。日后若有缘再见,在下必重重补偿。” 说完,纪敛芳就要走,他身负要事急着回京都。 “喂!我救了你,你就给我一锭银子?” 纪敛芳以为这小娘子贪得无厌,压下心里的烦躁,转身道:“那你想要什么?难不成让在下以身相许?”他的目光在林四丫满是尘土的脸上转了一圈,苍白 分卷阅读28 的面孔带了点讥讽的笑:“小娘子这模样身段,与在下可是半点也配不上,还是不要做梦了吧。” 林四丫没理会他的嘲弄,认真地看着纪敛芳:“我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纪敛芳:“你说。” “像我这样的,一个人要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纪敛芳心里升起淡淡的疑惑:“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你见多识广,主意肯定比我多。” 纪敛芳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就是你救我的原因。若你是个男子,我可以帮你出无数的主意。可你是个女子,活不下去的,回家吧,别玩什么离家出走的把戏了。” “不,我不回去。” “为什么?” “回去就要嫁人,我不想嫁人。” “为什么不想嫁人?” “因为我嫁人之后,不会开心。” 纪敛芳嗤笑一声:“开心算个屁啊,活着才重要。” 林四丫认真道:“活着当然重要,但是开心也很重要。我不相信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如果真的没有,那我就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她的眼中闪着坚定又明亮的光:“五年,十年,哪怕是用上一辈子。李夫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定了,一辈子也就定了。但是我不信命,只信我自己。” 纪敛芳沉默,他仔细地打量这个说大话的小娘子。 朦胧的月色下,又瘦又小的她背着个大包裹,衣服灰扑扑的,脸上脏兮兮的,枯黄的头发扎得凌乱,发梢随风飘扬。 就她? 他再次摇头,口里却说:“你可以去京都参加官家的女官遴选。通过考试,你做了女官,就能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问题我也回答你了,我走了。” 纪敛芳头也不回地下山,独留林四丫一个人在山顶树林里发呆。 他走到半道,忽然见到山下村庄燃起了火把。火把组成长龙井然有序,正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山。 糟糕,秦王的人马追过来了。 纪敛芳折身回转,找到还站在山顶树下出神的林四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山上有什么隐蔽的地方可以躲藏?有人在追我。” 林四丫不答反问:“女官遴选考什么内容?” 纪敛芳着急:“这个等会儿再说。他们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对你也会下手。先带我躲起来。” 林四丫想了想:“这座山上没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我们先下山,往里头那座山走。”她侧身指向后面连绵起伏的群山。 往南的第二座山,林四丫只来过一次,为了凑够一百两铤而走险追小梅花不慎掉进深坑,差点摔死。她对那个斜坡印象很深,爬出来之后还看过几眼。 林四丫把半人高的草拨开,指着露出来的豁口说:“下去吧。” 纪敛芳伸长脖子朝里看。这坑着实有点深,若是直接往里跳,腿都要摔断,好在从这下去的斜坡不算太陡,加之又有藤蔓,他把藤蔓握在手里往下冲,到了坑底再用藤蔓缓冲一下就成。 纪敛芳左手捡起一根粗壮的藤蔓,估算好长度,在肩膀上缠了几圈,冲了下去。 林四丫先下去半截,一只手把豁口上的杂草拨正复原,再顺着藤蔓慢慢溜到坑底。 与此同时,周俨带着手下兵士上了第一座山的山顶。他是秦王亲军校尉,手下管着一百多人,虽然官职不高,但属秦王心腹,因此底下人都尊称他一声‘将军’。他们追着暗探,沿路抓捕了诸多爪牙,到了这里却失去了其首领的踪迹。周俨兵分两路,一路沿着官道北上继续追踪,自己则亲自带队上山搜捕。 此时天将亮未亮,弟兄们追了一天一夜,都很疲倦。 山上遍寻不得,他的副将提议:“周将军,要不让兄弟们歇歇吧。” 周俨摇头:“此人甚是厉害,他乔装成富商之子大摇大摆进城,又明目张胆的出城,若不是我收到了消息,决计想不到他是暗探。他手底下不过二十多号人,我们有一百多个弟兄,却生生追了一天一夜,稍有懈怠,就让他跑没影了,这让我回去怎么向秦王交待?” 陈副将叹气:“可是整座山都让我们搜遍了,没人。” 周俨望着前头的群山思忖:“这座山草木稀疏,多小路,我刚刚还看见了脚印,应该是山下村民常来,没什么隐蔽的地方。我若是他,察觉到追兵上山的动静,又在山上,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南逃。走,我们再往南搜一座山。” 军令如山,士兵们没有异议,但人不是钢铁做的,连续奔袭搏杀十二个时辰,谁都受不了。他们翻过第一座山,爬上第二座山,在山里四处寻找,难免没有精力旺盛之时仔细谨慎。 林四丫坐在坑底的一块石头上:“喂,现在能告诉我了吧。女官遴选考什么?” 纪敛芳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噤声。他努力地倾听上边的动静,提防王府护卫发现自己的踪迹。因为遗失了剑,小娘子又不肯把柴刀给他,他只能握着一 分卷阅读29 截枯枝当作武器。 林四丫抿嘴,心里有些不高兴。 周俨带着人在第二座山上搜到天快大亮,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位士兵不慎踩到毒蛇的尾巴被咬了一口,险些丧命。 陈副将问:“周将军,咱们还往南搜吗?” 周俨摇头:“他中了我一箭,不骑马绝对没有我们的脚程快。如今找不到,要么是我们找错了方向,要么就是他藏起来了。先下山,看看那贼子是否藏在了村庄里,县城城门要开了,我们速度要快。若是让他趁机混进县城,我们就不好找了。” 听到外边的动静,林四丫第三次问:“人都走了,能告诉我了吧。” 在坑底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人发现这个坑洞。看样子,他暂时是躲过去了。 纪敛芳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四书五经,再加一点特长,例如算数、刺绣或者烹饪之类的。” 林四丫都不会。 她低落道:“二哥才会四书五经,我就认得几个字。” 纪敛芳讶异:“你还认识字?” 林四丫猛然抬眼,直勾勾盯着纪敛芳。 纪敛芳莫名其妙:“你看我做什么?” 小娘子脸上隐隐有怒容:“我救了你,两次!”她比起两个指头强调:“你却糊弄我。明明觉得我不认识字,还出主意让我去京都考女官。” 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挺敏锐。 被人当面揭穿,纪敛芳尴尬又有点愧疚。 他咳了一声:“其实我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没有路引,你离乡不可能超过百里。各个行省府县,城门处设有关卡,守城卫兵会检查你的路引。你要是没有,他们就会把你抓起来。没有户贴,你也无法参加女官遴选。小娘子,你离家出走,没有想到要带上路引和自己的户贴吧。” 林四丫沉默。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路引,什么是户贴,怎么可能带上呢。 “要么你躲在深山中一辈子不出来,要么回家,没有别的路可以选。”纪敛芳念着她的恩情,算是苦口婆心,“外头的世界对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来说,可凶险得很,你还是回家吧。” 林四丫闷闷道:“我不回家。” 这也不是他手底下的人,打不得骂不得,说了也不听。 纪敛芳摇摇头,言尽于此。 林四丫早有心理准备。她不气馁,只默默郁闷片刻,又重新振作起来。 第 16 章 纪敛芳是被林四丫强行弄醒的。凭着强悍的意志力,他跟着林四丫翻过一座山,又在坑底全神贯注地等了一个时辰,这会子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昏昏沉沉间,他听到小娘子清脆的声音:“喂,你的箭伤要不要治?我可以帮你把箭拔|出来。” 纪敛芳醒神,随即拒绝:“这箭头上有倒钩,不能直接拔,得找个会治外伤的老大夫,把箭头捅出来,剪掉箭头,再拔出箭杆,最后上药。这样我的创口面最小,活下来的几率最大。”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一副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 林四丫看得出来,这个人的伤再不治,就要没命了。 好歹是一条人命。 林四丫问:“我可以,你要不要试下?” “你?”纪敛芳扯扯嘴角,“箭头卡在我的肉里,要从我胸前的肋骨间隙捅出来,不但需要极大的力气,还要又稳又准又快。小娘子,这玩笑并不好笑。”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 林四丫不爽,学他说话:“要么你就死在这里,要么就让我试试,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纪敛芳沉默,他不想死,也明白自己快到极限了。 半晌过后,他闭了闭眼,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附身趴在石头上,身体右半边悬空:“你试吧。” 林四丫走过去蹲下,扯开他半边衣裳,伸手去摸他肋骨间隙的位置。 “喂,不要占我便宜。” 林四丫辩解:“没有,我第一次,没有把握,先得找位置。” 纪敛芳脸朝地,让人看不清表情:“我知道,我是说找位置就找位置,不要乱摸。” “你的肋骨要是跟猪长得一样,那我就不用乱摸了。” 林四丫按得很用力,指头深陷进肉里。她皱着眉看箭杆和自己手指,确认它们在一条直线上后,记住了这个位置。 纪敛芳半边身体悬空,支撑得很吃力。 林四丫怕待会儿一用力,直接把人给按趴下,连带伤口拉扯出一个深坑,那就不妙了。她单膝跪地,另外一只腿顶住他的腹部,右手握住他的右肩,左手握住箭杆。 她微微用力,搅动箭杆调整方向。 纪敛芳痛得浑身肌肉紧绷,牙齿咬得嘎嘣响。 林四丫感觉到很大的阻力,于是道:“你放松些。” 纪敛芳深喘了口气:“我也想,但这是身体自然反应。” 林四丫板着 分卷阅读30 脸想了一会儿,突然附身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 纪敛芳微微一惊。 下一秒,一股大力袭来,背上那支箭就稳狠准地捅穿了他的右胸,于两条肋骨间隙露出血淋淋的箭头。 林四丫看着箭头松了口气:“我骗你的。” 纪敛芳哭笑不得,他剧烈地咳嗽,吐出一口血:“小丫头鬼主意还挺多。” 林四丫有些不安:“我,是不是没弄好?” 纪敛芳摇头,言语中满是畅快:“挺好,这次真要谢谢你,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一鼓作气,用柴刀割断箭头,再把箭杆拔|出来,来吧!” 林四丫把他翻了个面,两个指头小心翼翼捏住锋利的箭头,用柴刀割断。她再把他翻过来,一手按住他的后背,一手握住箭杆用力向上一拔,血就溅了出来。 纪敛芳捂着前头的伤口坐起来:“多谢,接下来我自己包扎就行。” “等等。”林四丫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一瓶小药罐,“我有药,可以止血,效果很好。” 纪敛芳自忖君子,尽量恪守男女之别。但这小娘子每每给他的‘意外之喜’,总是能让两人不得不更加‘亲近’,偏偏她完全不觉得有什么。 他无奈道:“好吧,那就再麻烦你帮我上药,后背我够不着。” 林四丫嗯了一声:“顺手也给你包扎一下。” 纪敛芳没再拒绝。 他看着她那张凑近的脏兮兮的脸,无端生出些调侃之心:“小丫头,你知道不,就咱俩这肌肤相亲的程度,搁外头属于无媒苟合,要浸猪笼的。” 林四丫面无表情地涂药:“哦,我不想浸猪笼,所以我不会说。难道你想?” 纪敛芳噎住。 这小丫头还挺牙尖嘴利。 他有心要找回场子。 林四丫掀起他外头的纱罩衣,想在中衣上撕下布条来给他包扎。 纪敛芳拦住她:“等等,这是绸缎,止血效果不好。包扎还是得用棉布。”他的手从衣裳里面伸进去,拽出一角里衣:“撕这个。” 林四丫顿了一下,捏住他尚带体温的那角里衣。 纪敛芳嘴角微弯,目光戏谑,等着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变色。 想在京都,哪个小娘子见了他不掩面含羞,偏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纪敛芳真就不信了。 她的上半身几乎完全被他罩住。 只要他收拢双臂,就可以直接将人抱在怀里。 林四丫两只指头捏着这角里衣,从他深衣重叠的肌肤贴身处慢慢拽出雪白的一长条。她双手用力,将布条撕了下来。 纪敛芳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促狭之意顿消:“你的手上怎么有伤?” 林四丫把他的伤口包扎好,抓住布条两端在他胸前打结。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视之平常:“我爹打的。” 纪敛芳把衣裳穿好:“他为什么打你?” “他想把我嫁出去换聘礼,我不愿意,他就打我,还说要把我卖给外地富商做妾,我就跑了。”林四丫平平淡淡地叙述。 纪敛芳皱眉:“你家很穷?” 林四丫摇头,又点头。 “什么意思?” “我家不缺吃穿。我爹要聘礼,主要是为了让二哥进县学,多余的银子攒起来供他们赶考。” 纪敛芳听懂了:“怪不得你要逃出来。读孔孟圣贤书,行不仁不义事。这样的人根本不配科考做官。” 林四丫没吭声,配不配她不知道,但是他们的确能科考。 纪敛芳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只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林四丫把药罐放在纪敛芳手上:“我替你上药了,你也替我上药吧。”她转过身准备脱掉上衣。 纪敛芳下意识想拒绝:“小娘子,这可不一样……”他的目光落在林四丫的后背上,把剩下‘女子清白名节’之类的话咽了回去。 林四丫灰色的麻衣上有成片成片暗褐色的血。她两手扯住衣襟,正在尝试把粘在伤口上的衣裳往下撕,撕开的裸露的肌肤上,黒褐色的痂和鲜红的血混杂成一团,而她哼都不哼一声。 那一瞬间,纪敛芳意识到这位小娘子的不同寻常。 也是,其他小娘子知道自己所嫁非人,顶多哭闹一场,最后还是嫁了。 她,可是会逃跑的。 他压下起伏的诸多思绪,跨步上前挡住她的动作:“我来。” 纪敛芳小心翼翼地捏着她后颈处的领口,查看她的伤势:“你的伤口正在结痂,这么强硬撕下来,又会裂开。你有水吗?” 林四丫摇头。 纪敛芳用手腕触碰她的胳膊,松松地推动她让她在石头上坐下:“你等着。” 林四丫坐好之后,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动作,背后只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正想回身看看,那人仿佛有预见似的:“不准回头。” 于是林四丫老 分卷阅读31 老实实坐在石头上。 纪敛芳脱掉外边的鲛纱罩衣、月牙白的绸缎中衣,以及用双层细棉布缝制的里衣。他一只指头点在林四丫后颈,微微用力示意她俯身。 他裸着上身,双臂用力,将湿漉漉的中衣拧出的水均匀地淋在她的后背上,然后拧动里衣,直到她后背的衣裳全部湿透。 纪敛芳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伤口与衣裳的连接处有所软化,这才一点一点地把她后背的衣裳撕下来。 看到她后背密密麻麻交错纵横的伤痕,纪敛芳沉下脸:“这也是你爹打的?” 林四丫嗯了一声。 “他这不是打你,是想要你的命。” 林四丫不奇怪,如果不是大哥拦了一下,她早就死了。 冰凉的药膏涂在她的脊背上,后面那个人的力道非常轻,竟让林四丫陡然生出一种被人珍惜的错觉。 “对不起。” “嗯?” “你逃出来是对的,我不该三番两次劝你回家,更不该嘲讽你说你逃家是在玩弄小把戏。” 林四丫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说自己不在意,话到嘴边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于是陷入了迷茫。 纪敛芳挖出最后一点药膏涂在林四丫的后背上:“药没了,你的伤口还没处理完,待会儿我们上去采些药草。虽然没有你的药效果好,但总比不上药要强。” 他把自己的里衣递到林四丫眼前:“穿上吧。你的衣裳又灰又是血污,不能贴着伤口穿。我的衣裳虽然有点湿,但是干净的。” 林四丫拿着纪敛芳的里衣,低声道谢。 纪敛芳把中衣和罩衣穿好:“不用谢,你救了我三次,给件衣裳不算什么。” 林四丫把纪敛芳的里衣贴身穿着,外边再套上自己的麻布衣裳。他的里衣太大,自己的衣裳又太小,林四丫不舒服的动了动身体。 纪敛芳抬头看上面的豁口和沿着斜坡垂下来的藤蔓:“我们上去。” 林四丫应了一声,两只手握住藤蔓,抬脚就往上爬。 这个斜坡不算太陡,双脚踩在岩石上可以借力,但是如果没有双臂的力量,人就会往下掉。 林四丫很轻松地爬到上面,蹲在豁口前面朝下看,等着纪敛芳上来。 纪敛芳左手抓住藤蔓,右脚踩上斜坡。他右手试探着握住左手上面一截的藤蔓,左脚迈步往上踩。 胸口的贯穿伤受到牵扯,立即痛起来。纪敛芳不管不顾地用劲,往上走了两步。 然而血肉的疼痛可以忍,肺部的撕裂却让他止不住地咳嗽。 纪敛芳喉头腥甜,喷出一口血。 林四丫看得分明,这才想起来,他的右臂不能用力。 “喂!你别爬了,把藤蔓缠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纪敛芳没有推辞。 他后退两步松开右手,皱着眉缓了片刻,摸到藤蔓末端,在腰上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 “好了,你拉吧。” 林四丫两手齐齐用力,交替拉扯藤蔓。 底下的纪敛芳跟着她的节奏往上走。 到了豁口处,林四丫示意他把左手搭上来,握住他的左手将人拉出了地面。 纪敛芳道谢。 他已经意识到林四丫的非凡之处。 她的力气比常人大些,又做惯了农活,才能那样迅速且准确地把箭捅出肋骨间隙,又能把自己这个成年男人从坑底拉出来。 “小娘子,我记得自己昏迷前在骑马,怎么醒来就在山顶?我是怎么到山上的?” 林四丫不吭声。 “我是被你扛上来的,对吧?” 林四丫左顾右盼。 “我的脚尖上有泥土,手上有瘀伤,应该是你个子矮,扛我上山的时候不小心在地上磕到的。” “我还会再长高。”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 纪敛芳笑了一声:“走吧,去找草药。” 第 17 章 周俨下山后,李副将带着一支队伍与他在下水村汇合:“将军,末将沿官道追击将近一百里,没有抓到那个贼人,不过发现了他的马。” 周俨拍了拍那匹马:“什么地方发现的?” 李副将:“离这村庄不远,在路边的小树林里吃草,被末将看见了。” 周俨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李副将,你挑二十个人去县城门口守着,不要进县城,也不要引起官府注意。其余的人跟我搜索村庄。” 李副将领命而去。 周俨:“陈副将,你点四十人去前面那个村庄搜查。本将搜这个。” 他抽出佩剑,踢开了林家的大门。 这个时候天刚大亮,林大嫂还在灶房做饭。 “你们是什么人?” 周俨举起一块腰牌:“吾乃秦王座下亲军,有个贼人偷了秦王的珍宝,一路逃到这 分卷阅读32 里。你们有没有见过?” 林大嫂举着锅铲摇头:“没有。别说是什么贼人了,这乡里乡亲的,我连个脸生的都没看见过。” 周俨不为所动:“那贼人姿容出众,又擅花言巧语,吾唯恐你等被他骗了去,刻意隐瞒,因而要搜查一番,得罪了。” 有士兵出列,将林大嫂挡到一边。 四个披甲戴胄,腰上佩剑的士兵冲进了堂屋。 屋里响起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声。 林家人被士兵们粗暴地从各个屋里赶出来,站在堂屋里,十分狼狈。 林达延愤怒道:“你们是何人?竟敢私闯民宅?” 周俨懒得理他。 林达延遭遇冷眼,生气又难堪,不敢真的发作,毕竟这些人手里有剑。 林大嫂悄声跟他把事情解释了一番。 林达延冷冷道:“将军怕是多虑了,我家世代都是良民,怎么会窝藏贼人?” 有士兵出来禀告:“周将军,这家人的仓房门被人暴力破坏,里面的粮食洒了一地,疑似有贼来过。” 周俨深深地看了林达延一眼,把他看得面红耳赤。 周俨检查了仓房门的铜锁,又看了看里面的情况,眯着眼看林家人:“我再问一次,你们有没有藏匿什么生面孔的人?” 林陈氏连忙回答:“这位将军,我们真的没有。这仓房许是遭了贼,但我们昨晚都睡得很熟,半点动静也没听见呀。” 林家人纷纷附和。 这暗探首领背上中了一箭,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不可能跑到一家农户来偷米。况且这仓房的窗户又高又小,以他的身型,没办法翻窗出去,若是事先躲在仓房,听到搜查的动静,只能从门走,那就会与自己正面撞上。 周俨心里分析一番,知道这家人说谎的几率不大。但是为了万中之一的几率,他还是吩咐底下人:“把他们抓起来。”并同时威胁林家人:“各位最好老实配合,不然别怪刀剑无眼。” 周俨压着衣衫不整的林家人搜查下一家农户。 林家女人还好,都是早起做农活惯了的,身上的衣服是完整的,只是有些脏。而林家男人,往往是最后起来的,醒了就等着吃饭,所以各个只披了件外衫。 这些当兵的根本不听他们的要求,直接将他们押出林家,他们只能散发裸足往前走。 林达延平生最要面子,除了下地做农活时穿短褐,其余时间都把儒生长袍穿得整整齐齐,如今这个样子,把周围邻居看得直乐呵。他走在路上,看见旁人的讥笑的目光,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他钻进去。 林大嫂抱着儿子走在队伍里,心里嘀咕:奇怪,四丫她人呢?难道这些军爷看见四丫起不来床,就放她在屋里趴着呢? 她目光扫了一眼身子越发笨重的林二嫂,觉得不太可能。 王府护卫在村庄里强闯民宅搜查贼人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林、冯两位举人。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联袂而来:“老夫乃是下水村的村长,不知将军在找何人?” 对着两位老举人,周俨还是给了几分颜面:“一位姿容出众,身着华服的贼人。他偷了秦王的珍宝,逃窜至此,便失去了踪迹。” 林举人道:“秦王搜捕贼人,咱们理应配合。达松啊,你去把所有村人都召集到祠堂,让每个人都自查是否有看到过生人或者藏匿生人。如果有撒谎的,查出来,就按村规处置。” 冯举人也配合道:“将军,我们把所有村人都召集过来,村里面就空了,将军可以派人尽情搜查。不过咱们村民都是农户,难得挣一口饭吃,还请将军约束手下,搜查村庄时手下留情,莫要损伤他们的财物。” 两位老举人这般配合,周俨忌惮靖州军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答应下来。 林达松,也就是林四丫的大伯父,很快将所有的村民聚集到祠堂。 下水村如今兴旺,连老带幼约有四百多口人,乌泱泱地站了一堆。 林达松挨家挨户地问,昨晚有没有看见或者藏匿什么生人,所有人都回答没有。 搜查的士兵也回来禀告,说没有搜到贼人。 周俨有些烦躁,难道还真让他插翅膀飞了? “下水村所有村民都在这儿了吗?” 林达松正要回答,却听见有人大声道:“林达延,你家四丫头呢?” 周俨看向本就有疑点的林家人:“你们家少了一个人?” 林陈氏强装镇定地扯起笑容:“不是在屋里躺着吗?军爷看她受了伤,于是没让她跟着我们一起出来。” 有人嗤笑:“你以为军爷是谁?能比她爹都对她好?” 林陈氏脸上讪讪。 林达延硬着头皮道:“军爷,我们家四丫头的确不在祠堂,但是她让我打了一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不可能窝藏贼人。如今莫名消失,我们也不清楚缘由。” 周俨语带讥讽:“所以你家女儿不见了,竟是外人先发现的。看你的样子既 分卷阅读33 不着急也不心疼,你真是她爹?” 林达延越发窘迫,低着头藏在人群里不敢露脸。 陈副将回来了:“周将军,末将未发现贼人,但是在河里发现了一柄剑。剑在河边的大石头旁边卡着,石头上还有血迹。” 剑鞘上都是水,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周俨抽出剑刃:“是他的剑。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陈副将回答:“下游接近山脚的地方,离那儿最近的农户是座老宅院,墙角泥砖长着青苔,后头还有片小洼地。” 周俨第一家搜查的农户院落就是这个样子,自然印象深刻。 他将锋利的剑刃架在林达延的脖子上,对着两腿打颤的他说:“这下,我们要好好讨论讨论,你的四丫头是怎么不见的了。” 他亮出两排森白的牙齿:“从头到尾,一个细节不许漏的讲明白,隐瞒一个字,我就剁你儿子一根手指头。唔,就从最小的那个先开始。” 士兵粗暴地将林贵昌从人群中拖出来。 林陈氏拼命地阻挡他们:“你们不能动我儿子!”她抓住林贵昌不松手,疯子一般地张嘴咬士兵的胳膊。 周俨剑刃一转,在空中挥出一道锐利的冷光。 黑色的头发散落四周,林陈氏呆呆地望着流进眼角的鲜血,伸手摸自己的头顶,发出骇人听闻的惨叫 。 周俨竟直接将她的一块头皮削了下来:“再敢阻拦,本将军的这柄剑,削的就是尔等的脑袋。” 村民们噤若寒蝉,两位老举人欲言又止。 而林达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林贵昌被人按在地上,士兵抽出剑在他手上方比划,只等周俨一声令下,就剁他一根手指头。 他嚎啕大哭,声音惊天动地,可平时疼爱他的父亲母亲没有来救他,而是任他挨了士兵几下,被警告不准哭。 被泪水充盈的眼睛怨恨地撇了林达延一眼,林贵昌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小声抽泣:“娘……” 周俨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说吧,你女儿消失前,你家发生了什么?” 林达延跪在地上,呐呐不语。 周俨一个眼神,士兵就剁下了林贵昌的小指头。 “啊——”林贵昌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 “昌儿!!!”林陈氏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的前途毁于一旦,怒从心头起,伸出拳头锤林达延:“你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敢说不敢做么?我来说!” 她跪在地上,眼泪和头顶的鲜血一起往下淌:“四丫头是我家最小的女儿,脾气倔主意多。我们家虽然不愁吃穿,可是供三个儿子读书是万万不能。于是从我生下大女儿开始,我们家就开始卖女儿,以出嫁的方式换取高价聘礼。这样的事情一直持续到四丫长大,她今年六月满十五岁,我们家在给她相看人家。可是不知为什么,三番四次都没谈成。后来没法子,我就去找王婆,让她帮忙四处说亲,只要能出二百两银子,不论对方是谁,是什么人家,我都把四丫给他做老婆。可是那天相看的时候突然来了个算命的,说四丫是天煞孤星,一旦破身见血,就克死满门。这样的丫头哪家敢要?眼看亲事又要告吹,我家老头子不甘心,去追那算命的,这才知道是四丫串通他撒的谎,为的就是要搅黄这次相看。我家老头子生气,就用鞭子抽了她一顿,把她打得下不来床。昨儿个,我家三女婿过来,提议老头子把四丫卖给外地不知情的富商做妾,老头子答应了,今天早上军爷们来搜查,四丫人就不见了。老婆子我猜,四丫许是知道了这件事,才连夜出逃。我家那仓房,多半也是她撬开的,她常年做农活,有把子力气。” 周俨冷笑了一声:“这不是说得很清楚么?” 他鄙夷地看着林达延:“生为大丈夫,连一介妇孺都不如,我要是你,干脆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免得这些丑事传得人尽皆知,谁说谁笑话。” 周俨一挥手,士兵们将林贵昌放了回去。 他朝两位老举人拱手:“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可能。林家那小娘子出逃的时候遇见那贼人,被他姿容和言语所惑,带他躲在了她熟悉的地方。那小娘子是本地人,一定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地方。白水县城门无贼人出入,上水村下水村搜不到人,官道上也追不到人,便只有可能躲在了山上。” 周俨问林陈氏:“喂,你家小娘子是不是常常上山?” 林陈氏忙不迭地点头:“是的,她每天都要上山砍柴和割猪草。” 周俨把事情推测的八|九不离十:“我们打算再次上山搜捕,村中可有经常上山的猎户?我们需要他引路。” 林举人叹道:“村里出了这样的丑事,还给秦王添了这许多麻烦,是老夫管教无妨。周将军,我们村除去老幼,青壮年约有二百人,干脆和周将军你们一起上山找,人多力量大。我们也想把四丫找回来,那孩子,是我们对不起她。” 周俨拱拱手:“那就有劳了。” 第 18 章 分卷阅读34 “林四丫——林四丫——” “四丫——四丫——” “四丫我是小花,我很担心你,你听到应一声——” “别动。”纪敛芳正在专心给林四丫上药。 他在山里找到几丛艾草,挖出来嚼碎,敷在她后背的伤口上,再在里衣下摆撕下布条给她包扎。——反正这衣裳对她来说大得很,撕一点不影响。 纪敛芳上完药,递给林四丫几株艾草:“身上其他地方也敷一下,不要觉得伤口浅,就不当回事。” 林四丫默默穿好衣裳回身接过艾草。 林四丫话少表情少,可纪敛芳硬是从她眉眼间的细微变化看出异常:“怎么了?” “有人在喊我。” 纪敛芳站起来查看四周,又侧耳听远处的声音,一片安静:“没人啊。” 林四丫:“在前面那座山上,快过来了。” 纪敛芳脸色微变:“这么远,你都能听见?” 林四丫点头。 纪敛芳:“都有谁?” 林四丫:“村里人,爹娘兄嫂,还有小花……” 纪敛芳敏锐地察觉出林四丫说到小花时语气中的眷恋:“小花是你的朋友?” “朋友?”林四丫短暂地迷茫了一下,而后确定道,“是我的朋友。” 纪敛芳搭上林四丫的肩膀:“虽然是朋友,但这时不便见面,应该是他们带着村里人一起上来找我们了,我们先避一避。” 林四丫抬脚就要往豁口处走。 纪敛芳摇头:“现在是白天,他们人多,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坑,我们不能去。往南逃,再翻一座山。” 林四丫有些为难:“可是那座山我没去过,而且它又高又大,很危险。” 纪敛芳:“就是因为它危险,我们才能从中博取一丝生机。” 林四丫犹豫着点了点头。 纪敛芳弯腰脱鞋脱袜,把袜子递给林四丫,见她不收,强调:“不脏。你把我的袜子穿上,袜筒用草绳绑紧,再把裤脚盖上去在脚踝处绑紧,最后穿上草鞋,山上虫蚁就咬不到你的脚,也不能从裤腿钻进去咬你的小腿。”他已经注意到林四丫的脚上都是红疙瘩,全是因为她裸足穿着草鞋在山里走来走去的缘故。” 林四丫收下袜子,道谢后按照他的说法重新穿袜绑腿。 纪敛芳把脚丫子塞进鞋里,扳断一根树枝在前面开道:“小心毒蛇。”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 纪敛芳突然出声:“你知道我是朝廷官员,对吧。” 他自顾自地分析:“两座山隔得那么远,你都能听见;而那条河那么窄,我和张千户的对话,在河对岸洗衣服的你肯定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咱俩也是互相帮助过的交情了,你愣是一声不吭。看我在你面前演来演去,是不是很有意思?” 纪敛芳素爱调侃,林四丫却秉性认真。 他的话,要么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要么就当了真。 林四丫张了张口:“我……”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又觉得好像没必要说。 “你不要生气。” 瞧她那模样,纪敛芳心底的一点点不快烟消云散:“我没生气。认识一下,我叫纪敛芳,你的名字?” “林四丫。” “真名字?” “真名字。” “嗯,我的也是真名字。” 既然他已经知道她知道他身份的事情,纪敛芳也就不再假装一副风度翩翩的做派,更加随意真实些。 这深山无半点人迹,高大的树木恣意生长,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无数不知名的虫鸟藏在两人头顶的树叶深处,没完没了的鸣叫,尖锐又急促。林四丫听觉敏锐,这些声音仿佛是在她脑子里不断炸响,震得她有些头昏脑胀。 脚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平地,纪敛芳走在前头,脚下用力,把及膝深的野草踩倒,踩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方便后头的林四丫走。 两人费了小半天的功夫爬上了半山腰。 纪敛芳转身问:“怎么样?还能听见村里人喊你的声音吗?” 林四丫摇头。 纪敛芳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地,示意两人暂时歇歇。 林四丫:“要是他们也继续往南找,我们怎么办?” 纪敛芳:“不会。越往南走,他们人多的优势就越小,他们不会冒这么大的险。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躲过这一轮搜查。等他们都下山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这边,周俨带着将近一百的精兵和下水村二百多青壮年一起进山搜捕。有猎户引路,三百号人往山上一撒,很快找到了林四丫与纪敛芳躲藏过的深坑。 陈副将自请下坑,从底下带回染血的箭杆和箭头。 周俨看到断成两截的箭杆和箭头:“这是本将军射出的那一箭,已经有人替他把箭拔了出来。他就在山上,继续搜。 分卷阅读35 ” 周俨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那贼人挨了一箭,箭头倒钩锁在他的右肺,不应该还这么活碰乱跳,可以连翻两座山,分明是有人帮他。 想到这里,他对待林达延一家子越发没有好脸色。 要不是碰上这一茬,他早就能回去复命了。 找了一天,除了两人曾经待过的深坑,他们只找到南边下山的几枚脚印。脚印一大一小,是两个人的。 陈副将:“看样子,他们是往南逃了。将军,我们还继续追吗?” 周俨:“没必要,再往深走,我们这点人马容易被他逐个击破,到时候要吃大亏。我们下山。” 陈副将犹豫道:“可是就任由他继续往南逃吗?” 周俨冷哼一声:“他身负铁证,急着回京都复命,绝不会继续往南逃。我们就守在下水村,等着他自投罗网。他要是惜命不下来也行,反正只要拖足时间,那本账册也就没用了。” 陈副将领命。 众人连夜下山。 周俨让李副将继续在白水县城门口守着,自己则分派人马在下水村布防,堵死每一条离开下水村的路线。 林四丫和纪敛芳在半山腰等到天黑,搜捕的人果然没有继续追来。 纪敛芳:“我们回去,这里太危险。” 林四丫点头,跟着纪敛芳往回走。 天黑之后的深山处处阴森诡谲,丛林深处闪着幽绿的点点光芒。这个时候,纪敛芳反而不敢再用打草惊蛇这一招,害怕这些细微动静引来夜间捕猎的凶兽。 林四丫往前走了两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我们被包围了。” 按下瞬间的心惊,纪敛芳稳住情绪:“被什么东西包围了?” “狼。”林四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捕捉空气中的味道,“很多很多的狼,在远处绕着圈慢慢靠近我们。” 纪敛芳相信林四丫的判断,她这样的天赋能力,比一般人更适合在丛林中生存。这小娘子身上有种野性,直觉敏锐,凶狠又天真,像只小狼崽子。 他问:“你身上有火折子吗?狼群怕火,我们点篝火,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林四丫从包袱里掏出一对打火石:“只有这个。” 纪敛芳皱眉:“打火石需要引子,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寻找枯叶。你先上树,挨过这个晚上。” 林四丫:“那你呢?” 纪敛芳:“我右胳膊使不上力,爬不了树。放心,不过几只野狼,我背靠着树干,它们奈何不了我。” 林四丫抿嘴:“我可以拉你上去。” 纪敛芳洞若观火:“你拉不动的。” 林四丫一整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又翻山越岭,的确已经使不出力气了。可是让她坐在树上看着纪敛芳独自面对狼群,林四丫也不愿意。 “我不上树。” 没等纪敛芳开口,林四丫说出第二句话:“你一个人在下面会死,但我想你活。” 两人对视,互相僵持着。 月光透过树叶间隙在林四丫身上洒下点点光斑,夜晚的春风下光斑明灭闪烁,像是一尾尾灵动的鱼。 纪敛芳从她眼中看到了坚定。他明白,她不会退让。 “好吧。”纪敛芳选择妥协,却又莫名觉得高兴,“那我们一起宰了这群畜牲。” 林四丫两眼弯弯,她也非常高兴,甚至有一点点兴奋。 “林四丫,我教你用刀。” 趁着狼群还在小心翼翼的收缩包围圈,纪敛芳决定教林四丫几招。他左手拿着树枝点在她的手臂上:“虎口紧贴刀柄,大拇指扣住四指下弯,不要翘起来,对战的时候容易受伤,轻则出血,重则断指。” 林四丫这柄柴刀是内弯的,而野狼捕猎是从远到近扑过来,对战时非常不利。纪敛芳告诉林四丫要学会躲闪,一刀下去不要过于用力,刀尖扎进骨头里拔不出来,反而收到牵制。 “躲过野狼的扑杀,刀尖对准它的腰,扎进皮肉里,手臂回抽,像剥皮一样划开它的身体。” 纪敛芳左手握着柴刀别扭地示范了几下:“懂了吗?” 林四丫点头。 看着林四丫兴奋地蹦来蹦去挥刀劈斩,纪敛芳眼底藏着深深的担忧。这一刻他难免有些后悔,若当初学的是双刀,今天也不至于要靠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丫头来活命。 纪敛芳精心挑选了一根树枝,让林四丫折断。这根树枝很长,上粗下细,但是枝头末端分叉极多,像是一条鞭子,又像是个大扫把。 纪敛芳制定好战术,并细细讲给林四丫听,直到她明确完全理解。 他道:“我再嘱咐你几句,狼的四肢矫健牙齿锋利,极擅长扑杀且能互相配合。你要万分小心,不能让它们寻到破绽。我会尽量护着你的身后,但你不要一心想着胜负,对战时离开我手上的树枝扫动范围。你一动,我就要跟着动,若是我的后背离开树,我就死定了。所以我们的目标不是杀光它们 分卷阅读36 ,是坚持到天亮。” 林四丫点头表示明白。 第 19 章 借着月色,两人看见几十头野狼从黑暗中钻出来,它们两眼幽绿的光芒冷锐阴森,如同半空自燃的鬼火。 纪敛芳背靠树干站着,林四丫站在他的前方,一人握着树枝,一人握着刀,严阵以待。 头狼感觉到威胁,犹豫着没有立即上前。它张开大嘴对月嚎叫,其他野狼也跟着嚎叫,像是在示威。 接连不断的狼嚎引得林四丫热血沸腾。这一刻,她几乎忘了后背的伤痛,只想冲上去和它们战个痛快。 纪敛芳见势不妙,大喝一声:“冷静!” 他话音刚落,两只野狼分别从林四丫的左右身侧跃扑上来。 “我右你左!” 纪敛芳横扫树枝,像挥鞭子一样,将茂密的分叉末端拍在野狼的脸上,又小又密的树梢刺中它的眼睛。 野狼攻势被阻,被迫后退,再寻时机。 野狼晚上的眼睛,是最显眼最好的骚扰目标。纪敛芳专戳它们的眼睛,虽然伤不了它们,但是也让它们无法上前。 林四丫的五感放到最大,左边那只野狼扑上来的瞬间,她就直觉般判断出它降落的位置。林四丫侧身一闪,右手握住柴刀向着左前方一挥,锋利的刀尖勾住了它腰间的皮肉。她脚步微动,转身用力,野狼侧身的皮肉就被刀尖从后往前齐齐割裂,淌出瀑布般的血。 这只野狼惨叫一声,一瘸一拐地往后逃。 林四丫并不追,她谨记纪敛芳说过的话,始终让后背处于他的保护范围。 两人虽然是第一次配合,但默契无比,像是经过千锤百炼。 纪敛芳心中更是惊艳,他没想到林四丫学得如此之快。他只演示了一遍,说了几个要点,放她在旁边稍稍比划熟悉,对战中她就能纯属运用至此。 力气大,五感敏锐,招式学得极快,还遇强则强,这是天生就该学武的好苗子。 一击不成,头狼再度嚎叫起来。 这次有六只狼同时围攻两人,它像是知道这个简单的攻防阵的弱点在纪敛芳,其中四只都朝他扑去,剩下两只用来牵制林四丫。 纪敛芳分毫不惧,他左一拍右一扫,将周围舞得密不透风。那四只野狼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破绽攻进来。 林四丫像只灵活的小猴子,手上的柴刀就是她的利爪。她在两只狼中间跳来跳去,一次次躲过它们的扑咬,抽冷子就给它们一下,很快就将两只狼的皮毛划得鲜血直流。 节节失利之下,头狼怒嚎一声,群狼齐动,接连不断地攻击二人。头狼在林四丫的周围走来走去,残忍的双眼不住地观察形势,企图抓住机会将她一击毙命。 纪敛芳时刻紧盯着林四丫的后背,不允许野狼找到空隙绕后,他手上的树枝如同一把巨大的蒲扇,将她两侧的野狼的脸扇得嗷嗷直叫。 因为过于专注,也因为背靠大树,他没有发现一只皮毛棕黑的成年公狼藏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潜过来。它像一道幽灵,避开他的视野,从他右后方扑出来,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腿上。 剧烈的疼痛之下,纪敛芳死死咬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他知道林四丫听觉敏锐,唯恐让她发现端倪失了分寸,被头狼偷袭。 那只成年公狼咬住他的小腿往外撕扯血肉,纪敛芳没有挣扎,右手如同铁钳掐住它的脖子逼它松口。野狼的前腿在纪敛芳小腿上激烈地抓挠,抓住道道血痕,仿佛想逼他松手。 一人一狼悄无声息地僵持着,比的就是哪方更狠。 纪敛芳被激出了凶性,他无视胸口肺部越来越疼的撕裂,右臂上青筋鼓起,勒紧它的脖子越来越用力,像是要跟它同归于尽。 窒息之下,野狼终于松嘴。 纪敛芳也成了强弩之末,右臂上的力气越来越小。他突然松手,趁着野狼不备,抬起血淋淋的右腿,朝着它的腰狠踹一脚。 他用的力气极大,直接将野狼踹得翻滚出去,爬都爬不起来。 纪敛芳吐出一口气,再度提起精神替林四丫护住后背。 但这个时候已经迟了。 就在那只成年公狼袭击纪敛芳的时候,趁着他剧痛之下无暇顾及,数只野狼已经齐齐扑上林四丫,配合头狼从后扑杀。 而他全力咽进胸腔里的那声闷哼,还是被林四丫听见了。 她心中一慌,只来得及转过身体,就被头狼扑倒在地。 纪敛芳定睛去瞧,就只看见三四只野狼正朝地上的林四丫扑过去。他大吼一声:“林四丫,杀了头狼!”自己则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将那些野狼扫开。 纪敛芳后背空虚,又受了伤一瘸一拐,他索性跑到林四丫旁边,转动身体横扫画圈,将其余野狼逼开。 林四丫与头狼滚在一起。这只头狼身型巨大,皮毛黝黑铮亮,掩藏着的肌肉结实有力。林四丫则又瘦又小,浑身上下只有一把骨头,看上去 分卷阅读37 根本不是头狼的对手。 但是纪敛芳只能选择相信她。他不能弃她而去,即便是为了身上的账册违背本心逃离,也决计逃不出这群野狼的接力追捕。 “杀了头狼,群狼无首,它们损失重大,多半会退走。” 林四丫脸色憋得紫涨,双手紧紧掐住头狼的脖子,拼尽全力不让它的嘴咬到自己。她身形瘦小,整个人几乎完全被头狼的肚皮盖住。纪敛芳说过,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她将右腿从头狼的肚皮下挣扎出来,提起脚跟朝着它的腰狠狠一砸。 林四丫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一松,她嘶吼一声,腰身用力,翻身将头狼骑住:“纪敛芳!” 纪敛芳抄起地上的柴刀对着头狼的肚子狠狠一扎,鲜血迸出,溅满了他姣若桃花的面孔,如同玉面罗刹。 他拔出柴刀,迅速转身,与跃跃欲试的群狼对峙。 头狼挨了这一下,拼命的地挣扎起来,企图把林四丫甩下去,可她就是死不放手。 随着时间的流逝,头狼的力道因为失血过多有所减弱。 林四丫再吼一声,右手松开举起拳头砸它的眼睛,将它的眼球砸碎,将它的眼窝砸成深坑。头狼痛得连连哀嚎,她不肯罢休,小小的拳头猛击它瞎眼,像是要从它的眼睛一直戳进它的脑子里。 没过多久,头狼就失去力气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 林四丫满手血肉地从头狼身上爬下来,抢走纪敛芳手上的柴刀,按住头狼的身体,挥刀竖砍,斩下它的头。 她提起头狼的脑袋朝着群狼凶狠地嚎叫。在她的示威之下,群狼夹着尾巴慢慢退走,消失在黑暗中。 纪敛芳心神一松,他的身体连同手上的树枝一起倒在地上。 林四丫回过神,丢开头狼的脑袋,扶起纪敛芳的身体让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腿上。 “纪敛芳……纪敛芳……” 她不断擦去他嘴角流出的血,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不断地喊他的名字。 “咳咳……野狼的油脂可以生火……”纪敛芳每说一个字,就呕出一口血。他勉强说出这句话,人就昏死过去,林四丫再怎么叫,也没反应了。 林四丫把纪敛芳轻轻放在地上,捡起柴刀走到狼尸旁边,划开它的腹部,从它的皮下刮出一层黄白的油脂。 她的眼睛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即便身处黑夜也仿若白日。 林四丫折断几根树枝堆在一处。她把柴刀上的油脂抹在柴堆中间,从包袱里找出打火石擦出火花,企图点燃这些油脂。 她试了好几回,终于柴堆里升起了小火苗。林四丫耐心地将湿柴放在小火苗上引燃,慢慢地将火势弄大。 黑黢黢的树林里亮起篝火,橙色的火焰在四周撑起一片温暖的光晕。 林四丫把纪敛芳拖到篝火旁,揭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势。右胸口的贯穿伤淤在体内她看不出来,右腿的咬伤和挠痕却清晰可见。 她撕下一截里衣下摆,将伤痕附近的泥土擦去,又将布条紧紧捆在伤口上方止血。 大晚上的,林四丫没有水也没有药,更不敢离开纪敛芳,生怕她离开片刻纪敛芳就被哪只野兽给啃了。她想了想,将狼尸拖过来简单处理下,用树枝串了搁在火上烤。 她饿极了,再不吃东西,就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林四丫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困难,但是她知道,不吃饱饭,就没有力气应对。 天蒙蒙亮的时候,纪敛芳醒了。他记挂着自己和林四丫身处险境,只要稍微恢复一点,就不肯因为昏睡而耽误半刻钟。睁开眼之前,他先问到了烤肉的香味。 林四丫把烤好的狼肉凑到他的鼻子前:“吃一点吧。” 纪敛芳挣扎着坐起,林四丫看他艰难,伸手扶了一把。 “坐得住么?坐不住可以靠在我身上。” 纪敛芳堂堂大丈夫,只要还有力气,是万万不肯靠在一个小丫头身上的。 他左手接过烤肉,毫无形象地大口撕咬起来。 “你后背的伤是不是都裂开了?” 林四丫嗯了一声:“皮肉伤,不碍事。” 她的伤的确没有纪敛芳的致命,可是疼痛不会比他少半分。 他不觉得她是天生不怕疼,只觉得她是从小没有受过优待,才不习惯对其他人说出自己的难受。 纪敛芳吞下最后一口肉:“天已经亮了,我们尽快下山,去前面找个安全的地方歇脚,我给你看看后面的伤。” 林四丫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你能走吗?” 他的小腿被野狼咬了一口,林四丫很怀疑他的右腿还能不能使上力气。 果然,纪敛芳可以勉强站稳,若是要走,便只能拖着右脚一瘸一拐,稍有不慎就会跌倒。 他自嘲:“原先是个半残,如今完全成了个废人。” 林四丫不喜欢他脸上现在的笑容,看了只觉得心里难受:“找个大夫,会治好的。” 她转过身道:“我背你下山。” 分卷阅读38 纪敛芳摇头:“你扶着我就好。等找到合适的歇脚地点,你寻一根粗壮的树枝来,我削成拐杖用。” 林四丫皱眉:“我怎么扶你?你右胳膊也使不上力,我扶着你的左胳膊,你一只脚蹦下去吗?”她动了动手臂:“快点上来。” 纪敛芳不肯:“你后背有伤。” 林四丫不耐烦,身体转回来,走到纪敛芳的身前,微微下蹲双臂环绕抱住他的腿。她身体前倾,肩膀顶住他的腹部,腰身用力,就将他扛了起来。 纪敛芳被顶得反胃,气若游丝道:“放我下来。” 林四丫不放:“这个办法最好,又能把你弄下去,又不会碰到我后背的伤。” “对了,你自己小心一些,记得收胳膊翘腿,免得被我磕到地上。” 纪敛芳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因为血气逆流还是活生生被林四丫逼出来的。 他想挣扎,可是又明白她如今已经很辛苦了。 难道他真的要蹦下山吗?根本不可能。 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纪敛芳决定放弃挣扎,假装自己还昏迷着,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她一路扛下去的,就像当初上山时一样。 纪敛芳收好胳膊,不太称职地假扮着一位陷入昏迷的病人。 第 20 章 回到第二座山,林四丫找了个荒废的山洞,把纪敛芳放下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点草药。” 昨天纪敛芳给她采药时顺便教过她如何辨认。 艾草生得至少有她半人高,都是一丛一丛的,叶片就像人的手掌,多分叉,正面绿油油的,背面有白色绒毛,特征非常明显。林四丫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 来过这座山的村民非常少,顶多就是两三个靠打猎吃饭的猎户,所以山上的各种值钱东西保留得比较完整,林四丫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一大片。她用柴刀割断许多,双手抱了满怀带回山洞。 纪敛芳拿起一根摘下叶子就要放到嘴里嚼:“你背过去,我给你上药。” 林四丫摇头:“你先治你的腿。” “再不替你上药,我怕你要失血过多而死。” “不用,我感觉又粘住了。我去找点水,你先治你的腿。” 说完,林四丫又跑了。 纪敛芳看着林四丫远去的背影出神,过了一会儿,才解下小腿上绑着的布条,开始清理伤口,上药以及包扎。 等林四丫抱着许多竹筒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整理得不那么狼狈了。 “没有盛水的杯子,我砍了一根竹子做成竹筒。这水是泉源里冒出来的,很干净,你要不要喝点儿?” 纪敛芳拿起竹筒,放在嘴边抿了一口:“一个人在外面的日子就是这么危险。林四丫,现在你想回去么?你回去认个错答应你爹的安排出嫁,或许以后会吃点苦,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林四丫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没有说话。 但纪敛芳知道,她在生气。 “如果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不回去,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走。” 纪敛芳放下竹筒正襟危坐,面色严肃:“但是这条路等同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准哪天就会丢掉性命。” “你说。” “吾乃锦衣卫指挥佥事纪敛芳,两个月前受命去秦王封地进行秘密调查,回来的时候被他察觉,派遣王府护卫一路追杀。他们人多势众,我手下几个兄弟为了拦住他们与我失散,生死不知。我后背中箭,骑马逃至此,昏迷之中被你所救,并在你的帮助下躲过王府护卫的多次搜捕。” “我身负铁证,他们没有找到我绝不会罢休,算准我急着回京都复命,必会在山下村庄布下天罗地网,等我去投。如今我右腿右手皆负伤,一个人决计无法冲破包围圈。所以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你带着我逃出去,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推荐你参加今年八月的锦衣卫选拔。只要你能进入锦衣卫,无论是户籍还是路引,都不再是问题。我可以将你的户籍从家里迁出来,立女户,改农籍为军籍,并落在京都。若你成为锦衣卫,借林家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来闯北镇抚司的大门。” 林四丫吃过纪敛芳的一次闷亏,警惕道:“锦衣卫选拔考什么?” 纪敛芳眼底浮现隐隐笑意:“放心,我不会再骗你。锦衣卫主要考武艺,只要你能在校场上一路打成魁首,必能入选。八月之前,我会教你拳脚武功和刀法,以你的天分,我觉得不是问题。” 林四丫点点头:“我答应你。” “你再考虑一下。”纪敛芳劝她,“锦衣卫是官家的一把刀,纵然权势显赫,但也遭人忌惮厌恶。也许你今天进了锦衣卫,明天就死了,这样你也要考?” 林四丫毫不犹豫:“哪怕明天就死了,今天过的也是我想要的日子。我考。” 纪敛芳大笑起来:“好,也许你这样的人,天生就不该被困于闺阁之中,在后宅 分卷阅读39 蹉跎一生,当入世出仕叱咤风云,驰骋天下。” “你曾对我讲,李夫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定了,一辈子也就定了。现在我告诉你,你所遇见的李夫子,不过是读过几本书一知半解的乡野村夫,不知世上除了命,还有运。” “被嫁是你的命,遇见我是你的运;被困在山上是我的命,遇见你是我的运。我们合作互相成就,以运改命。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命运就连在了一起。” 纪敛芳伸出左手,林四丫放上自己的右手,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四目相对中尽是与天争命的决心。 秦王就藩于桂林,封地范围北接湖广,西临贵州。锦衣卫在各个行省设有缇骑统领府,专刺探各省地方官员私密之事分等级上报至京都。除此之外,各个藩王封地内必设有缇骑统领府,为官家监视藩王以防其行不轨之事。 所以,要想顺利回到京都,纪敛芳必须先到缇骑统领府,确认身份后再以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权要求行省承宣布政使派遣重兵护送。 林四丫要做的,就是带着纪敛芳冲破包围圈,躲过追杀,到达湖广或者贵州的缇骑统领府。 纪敛芳折断一根树枝,一边给林四丫讲解,一边在地上画图。如果有懂行的人在这里,就会发现纪敛芳将桂林、湖广和贵州的地图以及各个重镇要塞全部画了出来,与现实分毫不差。 纪敛芳圈出两个点:“湖广行省缇骑统领府驻地武昌,贵州行省缇骑统领府驻地贵阳。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北上去湖广,走水路乘船到达武昌;一条路是往西走去贵州,翻山越岭到达贵阳。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往西走,太耽误时间了。” “所以林四丫,你要下山刺探秦王护卫在村庄以及附近县城的兵力分布,记在脑子里回来告诉我。我从中找出破绽,制定战术,和你一起冲出去。” “现在我来教你最基本的潜伏刺探要点。” 林四丫黑夜中照样能视物,耳力极佳,在潜伏刺探上有很大的优势。纪敛芳首先要教她的,就是让她学会充分运用自己的天赋。 “一个目力极佳的人,能看清两丈之内的任何东西。两丈之外,即使他能看见,也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所以你只需要稍作伪装,离人两丈之外,避开他的目光直视,就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纪敛芳要测出林四丫的目力范围,看看她比平常人到底厉害多少。 两人找了个稍微平坦些,没有树木遮挡的地方。 他让林四丫退到两丈之外:“我会在脸上点一滴血,你要说清那滴血的位置。” 纪敛芳咬破食指在脸颊上点了一下:“血滴在哪里?” “脸颊上。” “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 纪敛芳让林四丫继续往后退,如法炮制,两次三番后测出她目力的极限范围是四丈,比平常人足足高出一倍。 他叫林四丫回来。 林四丫回来后盯着他的脸瞧个没完。 纪敛芳奇怪:“你看着我做什么?” 林四丫两眼弯弯:“眉心一点红,纪敛芳,你这个样子真好看。” 面对她近乎调戏的话,纪敛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要说以前把他夸成天仙下凡的小娘子不知凡几,纪敛芳的眉头都不会动一下。怎么这丫头土里土气的一句话,竟然让名满京都处变不惊的纪大人慌了神。 他轻咳一声:“好了,再测一下你的耳力。” 正常人说话的音量,在没有阻挡物的情况下,林四丫三丈之外就听得不太清楚,距离同样超过旁人一倍。 纪敛芳让林四丫下山刺探时,与秦王护卫的布防士兵的距离保持在两丈到四丈之间。他让她后半夜出发,那个时候天将明未明,是最黑暗也是人最疲倦的时候。 他还教她如何利用人的视觉盲区躲藏,如何进行简单的伪装,如何观察地上的影子避免自己暴露。 最后,纪敛芳教她如何按照现实的地形画地图:“此去下山,你要弄清楚从这里到白水县一共有几条路,哪些地方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他们在这些地点有没有放人,放了几个?布防点与布防点之间距离多少,他们怎么互相通信?有没有巡逻队,如果有巡逻队,巡逻时间地点以及路线都要搞清楚。同时,你还要记住马的位置。我腿脚不便,骑马出逃才能抢夺时间……” 纪敛芳一条一条的嘱咐。 林四丫一条一条的记住。 纪敛芳和林四丫躲在深山中抓紧时间训练时,周俨也开始带着人马在山下村庄布局。由于下水村四通八达,通往外界的路有数十条,周俨手下这一百多号人守不过来。他决定修建五座简易的哨塔,分东西南北中立在下水村各处。哨塔上派两人日夜轮流瞭望,一旦发现可疑之处就吹响哨笛。 除了在白水县城门外守着的二十多个人,周俨把其余士兵分成两队。一队在东南西北四角的哨塔之间来回巡逻,一队驻扎在中心塔旁边的下水村祠堂机动, 分卷阅读40 听见哨笛声响则奔至该处捉拿贼人。 周俨在两位老村长面前摆下三锭黄金:“还望各位配合。” 一边是刀剑逼迫,一边是重金利诱,两位老村长只能答应下来。 按照周俨的要求,全村的青壮年都上山去砍树,修建哨塔;女人们则给全村人以及周俨手下的士兵烧火做饭。没有周俨的允许,谁能不能离开下水村。 林贵荣长这么大没做过这样辛苦的活计。他掌心磨到起泡,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斧头。两个士兵在旁虎视眈眈,身上全副武装,手里还拿着剑。即便是腰酸腿软,浑身都在痛,林贵荣也不敢偷懒,生怕那柄剑下一刻就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这边林贵荣苦哈哈地在砍树,那边林达松坐在小凳子上编藤。他虽然是秀才,可是早年间干过不少活,手里很是熟练。他又一贯配合,所以没什么人为难他。 “村长,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林达松靠近林举人耳边,悄声问道。 “不要问,想活命就别问。”林村长已经编完一根绳子,正在末端打结。 村里的聪明人不在少数,都猜出周俨向他们隐瞒了抓人的真正理由。但他们只是乡下刨食的农民,哪里敢和秦王作对呢?刀剑在前,他们只能假作不知。 林村长警告林达松不许多问,心里却止不住担忧。若真是秦王与那贼人的私人恩怨还好,怕只怕下水村不小心卷进了朝廷要事。他年轻时曾和冯举人游历多地,眼界远比其他人开阔。藩王之事,都是足以灭门灭村的大事。 林村长和冯村长交换一个眼神,暗自商量:得想办法送消息出去,不能坐在这里等死。 周俨始终把兵力收拢在下水村,不让李副将进白水县是有原因的。距离白水县西北方约五百公里驻扎着五万兵马的靖州军,快马三日可至。秦王亲军无诏擅自离开封地乃逾制之举,周俨等人跑到乡下小村庄待着一时半会儿也没人发现。可若是他的人明目张胆进了白水县,视白水县为咽喉之地的靖州军不可能不知道。 两位老村长虽不知周俨的想法,但看出他十分忌惮靖州军。他们扎根下水村多年,对白水县的影响力不容小觑,白水县县令更是与他们有同窗之谊。所以,他们想把消息送到白水县县令处,让县令向靖州军求援。 若周俨真的图穷匕见,下水村总要有人来救。 可是在人选问题上犯了难,面对周俨一百多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精兵,谁敢偷溜出去送信呢?这可是生死大事,村里的大部分人早就被吓破了胆。 冯村长摸了摸灰白的山羊胡:“老夫有个人选,林四丫。” “她?” 冯村长不紧不慢道:“前些日子,老夫的侄孙子被人打破头。” 这件事林村长知道,据老冯说,家里人无论怎么问,那小子都不肯说是谁干的。 冯村长:“后来老夫无意中得知,原来是你的侄孙女林四丫干的。千祥那小子被他娘宠坏了,对林四丫生了亵渎之心,结果被她用石头在脑袋上敲出三个窟窿。那小子要脸,死活不肯说,一门心思娶林四丫进门报复,结果又没成,反被他娘关了禁闭。” “老林,要办成这件事,胆气是不能缺的。林四丫今年尚不足十五,先是敢敲千祥那小子脑袋,又敢和算命的串通毁林达延筹谋,后知道了林达延的计划还敢离家出走,如今更是敢跟着那贼人与秦王亲军作对,堪称浑身是胆。” 林村长犹豫道:“可她是个女娃娃。” 冯村长笑道:“老林,你这可就迂腐了,古往今来巾帼不让须眉的事情还少吗?正因为她是个女娃娃,做下这些事来才能看出她的胆气。若她是个男娃,早就如同锥子藏在口袋里,破锋而出了,哪里轮得到林达延反复磋磨?” 林村长知道他说得有理:“但我们坐视林达延一家磋磨那丫头是事实,她独自离开下水村,多半已对我们等人失望至极,要想说服她帮忙,恐怕有点难。” 冯村长成竹在胸:“这件事不难办。老夫未来孙媳妇吴小花和她是好朋友,孙子西沉也帮过她不少忙,让他俩做中间人牵线,我们总是能谈一谈的。” “只要能坐下来谈,就能讲条件。周俨防守如此严密,那贼人与林四丫想冲破防守离开,只怕比登天还难。这就是我们的筹码,我们唯一的请求,不过是希望他们在登船离开白水县前,托人给县令送一封信罢了。” 林村长思忖片刻:“此事可行。” 第 21 章 经过了短暂而简单的训练,林四丫带着柴刀准备下山,按照纪敛芳所说的,是在一个后半夜,月亮躲在黑云里只露出一角,山里伸手不见五指。林四丫站在半山腰,隔着老远就看见了村里的火把。 那火把高高架在半空中,底下是一座木质的高塔,塔上站着两个士兵。这样的木塔一共有五座,分别立于下水村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明亮的火把照亮了周围,将下水村所有藏于黑暗中的事物照得清清楚楚。 即便是 分卷阅读41 在黑夜里,下水村也亮堂如白日。 林四丫不自觉地咬唇。 这可有点难办啊。 她耐着性子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即便是五座高塔,火光的照射范围也不是覆盖了整个下水村。以靠近林家的这座东南角高塔为例,它和西南角高塔之间有一段是黑的。 林四丫在山上绕了半个圈,从高塔火光照射不到的暗处进入下水村。她记得这里住着两家猎户,周叔和李叔,逢年过节乡亲们四处走动时见过一两面,但没说过话。 猎户家养有猎犬,鼻子很灵,警觉性很高。 林四丫小心翼翼地从他俩家院子外溜过去,沿着火光照射的边缘往里走,路过两三户人家,就到了林达松的住宅。 他自考上秀才后,就要求分家,从林家老宅里搬了出来。林举人赏识他,特地分了一块靠近祠堂的地给他,还借了他一笔银钱修建宅院。 林四丫的目光幽幽地落在中塔火光与东南角塔火光夹缝处的林达松宅院,墙院后面的窗户上于半明半暗中盛开着一簇蓝色小花。 这种小花,林四丫在吴家见过很多次,但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林大伯父没有采摘每日鲜花放置在窗户上的习惯,她很清楚。 林四丫抿唇,没有贸然去敲门。 她藏身暗处,抬头仰望中间那座高塔,它的火光照射范围几乎与东南西北四个角都有重叠。这就意味着林四丫无法越过中心塔去村口,离开下水村去白水县查看情况。 林四丫有些沮丧,信心满满地下山,结果还没走到一半,就被堵了个结实。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听到前方有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是一队人马在往这边过来。林四丫心中一动,身形藏在隐蔽处偷窥那队人马。他们一共二十个人,全都身穿盔甲,腰上佩剑。这大概就是纪敛芳所说的秦王护卫。 林四丫远远地缀在这队人马后面,看着他们进了东南角的那座木塔下的林家。过了一会儿,又有一队人马从林家出来,沿着河道往北走。距离太远了,她看不清楚面孔,不知道进林家的和出林家是不是同一拨人。 但可以确认的是,下水村日夜都有士兵巡逻。这无疑又给林四丫偷偷离开下水村增加了一重难度。 林四丫不甘心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还是一步三回首地往山上走。她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得回去跟纪敛芳商量商量。 山洞里燃着篝火,橙黄的火光在纪敛芳脸上跳动着。他屈膝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一根木拐杖,右手握着竹筒,左手拿着棍子,垂着眼认真地捣药。 林四丫远远地望着这一幕,一时竟不敢上前。 她没把事情办好,想到他会露出失望的面孔,心里生了怯。 许是她凝望的时间太久,纪敛芳察觉到了。他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林四丫,却并不感到惊讶:“你回来了?进来吧,我刚把药捣好,正好给你换换。” 林四丫低着头走进山洞,背对纪敛芳坐下,将上衣褪下来,配合纪敛芳拆开身上的绷带。 他上药的手法一如既往的温柔,让她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对不起,我出不去,他们防守得太严密了。” 纪敛芳放下竹筒,示意林四丫把衣服穿好:“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 林四丫摇头。 “是秦王亲军护卫。秦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智勇双全,极为出色,故而先帝派他驻守岭南,镇压百越;能被他选成亲军护卫的,定然也是不好相与的角色,连我都差点死于他的箭下,你铩羽而归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林四丫垂着头不说话。 纪敛芳瞧她那可怜模样,心里觉得好笑,活像只在外头打架吃了败仗的小狼崽子,回来跟他撒娇。他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 纪敛芳按照林四丫的描述复原出周俨的布局:“我猜除了在东南西北四角塔之间巡逻的,中心塔下应该还有一支队驻扎着准备随时应援。” 他问道:“我们能不能试着从河底穿过下水村。” 林四丫摇头:“我家旁边的那座塔,能看到山脚下的白水河。我们没办法从那里下去。” 她看着纪敛芳皱眉深思,犹豫了下,还是把大伯父窗口的那簇蓝色小花说了出来:“我觉得,小花想偷偷联系我。” “有意思。”纪敛芳摸摸下巴,“吴小花想偷偷联系你,蓝色小花为什么要摆在你大伯父家的窗口上?我记得你说过,你大伯父很受村长器重吧?” 林四丫点头。 纪敛芳琢磨:“这个位置很微妙,不像是一个小娘子能想出来的。” 他的心里有所猜测,问林四丫:“如果你要偷偷回应她,会给个什么信物呢?” “我会在瓶子里放一根野草。” 纪敛芳顺手从旁边揪下一片艾草:“这个行么?” 林四丫点头:“绿的就行。” 纪敛芳在艾草叶片上掐了些指甲印:“去放到那个瓶子里。” 分卷阅读42 林四丫接过艾草,颇为稀奇地打量几眼:“这个是什么意思?” “比较简单好懂的暗号。”纪敛芳解释道,“天干地支计时法,草叶指天干,草根扎地支,明天寅时一刻约定相见。” 林四丫对着指甲印算了半天,大约明白了其中思路:“可是这上面没有写地点。” 纪敛芳:“野草长在山上,当然是让他们想办法进山。我们得掌握主动权,看看他们的诚意,再决定是否出面。” 趁着天还没亮,林四丫又下了一趟山,把那根布满指甲印的艾草放进了林达松宅院窗边装有蓝色小花的瓶子里,然后在第二天晚上,爬上了第一座山的最高的那颗树,俯视全局,等待来人赴约。//纪敛芳决定应约 林达松背着林举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他年过四十,身体还算强健,但背着个老人,着实是有些吃力。他把林举人放在一棵树下,两人坐在地上休息。 “村长,他们真的会出来和我们见面么?” 林举人将手里的火把插在地上:“是我们有求于人,自然得主动些。放心,既然约了时间,我们诚意十足,他们肯定会来见我们的。” 林四丫从树上翻身下来,于黑暗中走出。 两人站起身,目光齐齐落在她的身上。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腰间别着把柴刀,脸上的黑灰模糊了面容,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兮。 林达松露出笑容:“四丫,我是你大伯。” 林四丫没动,也没吭声。 她警惕地站在两人五步开外,没有露出一丝见到亲人该有的表情。 林村长心中了然:“老夫知道,你不信任我们,或许还有些怨我们。作为你的大伯和堂祖父,这么多年从未为你说过一句话。但四丫,你要明白,这是你爹的家事,我们管不了。” 林四丫言简意赅:“不必谈这些,说说你们的目的。” 林村长一噎。 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林村长像模像样地摇头叹气:“我们想见那个人。” 林四丫:“先说服我,你们才能见他。” 林达松苦笑:“这才几天,你就如此信任他,对你的亲人却百般提防。” 林四丫不为所动:“再不说我回去了。” 林达松妥协道:“好吧,我们可以暗地里协助那个人逃出下水村,条件是你们离开白水县前,要替我们送一封信。” 林四丫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看他俩的表情不似作假,于是道:“跟我来。” 纪敛芳跟着林四丫也来了第一座山,只是他手脚有伤行动不便。若约定是周俨设下的圈套,他直接出面就成了累赘,所以让林四丫先行探路。她在树上呆了那么久,确认除了林村长和林达松之外再无人进山,才放下戒心露面。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到周俨口中的贼人。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腿边放着根拐杖,衣衫破烂难掩贵气,眼似桃花寒意逼人,随意一撇,便让人心中无端生出几分压迫感。 林村长脸色剧变,纳头便拜:“草民见过纪大人。” 林达松不明所以,被林村长强行拖着跪下。 这倒是真让人感到意外,纪敛芳挑眉,语气中带着些玩味:“你见过我?” 林村长连忙解释:“三年前草民上京都赴官家举办的天下琼林盛宴,曾在大街上远远见过一面。大人姿容之盛,引得京中贵女争相投掷香囊手帕,比状元郎还耀眼三分。” 说起这个纪敛芳就恼得牙痒痒。三年前他刚刚升了千户,得到指挥使大人的赏识,被引荐于圣颜之前。当时官家要举办琼林盛宴,邀请天下学子上京都赴宴,瞧见他便道:“如此盛事,怎能没有像样的门面装点?就你了!” 于是他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坐在高头大马上当京都门面环游大街,差点被路边高楼里扔出的帕子香囊淹没。 后来他屡立大功被提拔为指挥佥事,就有人在背后说他靠脸上位。 虽说纪大人问心无愧,可难免还是有些郁闷。 不过官家举办的琼林盛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与的。这个下水村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察觉到纪敛芳的目光,林村长谦虚道:“老夫平生爱游离四方,与勇诚侯府的林侯爷有些交情。” 林村长暗自琢磨,一方是秦王亲军,一方是官家心腹,两方本是一家现在却反目成仇。这是要出大事。他心里涌现出深深的担忧,试探着问:“不知纪大人与秦王亲军周将军有何恩怨,可否坐下来谈谈?” 纪敛芳若有所思:原来一路追杀他的人是周俨。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冷漠道:“朝廷要事,闲杂人等退避。” 林村长也知道多半问不出来。可若是纪大人愿意告诉他,那就是件小事。他再次肯定自己的揣测,只觉得下水村一村人的生死存亡就在他一念之间。他将周俨的种种布置讲明:“秦王亲军无诏离开封地乃逾制之举,草民心中惴惴不安,只求纪大人离开白水县前托人将信送 分卷阅读43 给县令,防患于未然。” 既然林村长有意相帮,离开下水村这件事就没那么棘手了。 周俨的布置看似周密,但只需要一招声东击西,将两队巡逻士兵引至别处,制造大规模混乱后藏在人群中离开就行。 他和林村长商量好里应外合的计策:“趁着天还没亮,你们速回,免得被周俨察觉。” 林村长的目光落在林四丫身上:“不知道可否让四丫送我们一程。” 纪敛芳看向林四丫。 林四丫向前一步,表示可以。 林村长背着手走在前头。 林达松和林四丫在后面说话:“我竟不知,原来你遇见的人是纪大人。” 林四丫没有说话。 林达松以为她心里有气,叹道:“四丫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世间上有万般无奈事。我和你爹速来不和,若是我插手你们姐妹的事,你们的日子只怕要更难过……” “大伯,我没有怪你。”林四丫打断他的话,“我还记得,过年时大伯偷偷给过我糖。” “那……” “我只是已经想明白,个人命运的好坏不能指望他人的一时善心来施舍,而是要靠自己全力去争取经营。大伯如今对我好言好语,不也是因为我遇见纪大人的缘故吗?” 林达松被她揭破目的,脸上讪讪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林村长转过身来,不恼反笑:“达松,你的侄女儿,长大了。林四丫,既然你已经明白个中道理,老夫也不同你废话,你好好跟着纪大人,若真能出人头地,带着林家鸡犬升天,老夫就以族长之名,将你过继到达松名下。” “你不就想婚嫁自许吗?老夫保证,日后再没人可以父母之名,迫你成亲。” “四丫,不要将你的族人拒之门外,或许这些年我们对你太过冷漠,但终究没有伤害过你。等你再成熟一些,再多经些事情,就会明白族人的好处。” 林四丫定定地看着林村长:“纪大人允诺我,此事一了,他会推荐我参加锦衣卫选拔。” “咦?”林达松惊讶道,“不是纳你为妾吗?” 林四丫是真的生气了。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两人,把两人看得后颈发凉。 “咳咳,四丫,你大伯年纪大了食古不化,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年纪比林达松大一倍的林村长说道。 明明老师你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林达松摸了摸鼻子,默默背起黑锅。 林村长道:“纪大人肯为你一介女儿身写推荐信,定然对你十分赏识。你好好跟着纪大人做事,有什么困难就写信回来,能办的老夫一定帮忙。” 他嘱咐两句,和林四丫告别,带着林达松下山了。 林四丫回去后纪敛芳问她:“怎么样?” “你猜对了。” 纪敛芳点头:“既然选择拉拢你,那他们应该是真心想合作的。” 他瞧她看着好像有些不高兴:“怎么了?他们训斥你了?” 林四丫第一次有点讨厌他的敏锐,看他一眼:“没什么。” 她闷头闷脑地蹲下来:“走吧,我背你回去。” 第 22 章 乌黑的云遮蔽了星月,暗沉沉地压在屋檐上。连绵不绝的风从山里刮出来,越来越猛烈,吹得高塔上的火把明灭不定。鸡鸭鹅猪纷纷躲回窝,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整个村庄突然安静下来,惟有混不吝的狗偶尔吠几声。 强劲的风裹挟着冰凉的水汽从屋外袭来,扑到秦王护卫们的脸上。祠堂外头看着越发阴暗昏沉,周俨皱眉吩咐:“今天晚上要下雨,叫兄弟们警醒着点,别让人浑水摸鱼。” 不知道何时,天地之间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水绵密地在夜色中交织成幕。这场雨下到后半夜,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到了最后像是水泼一样,成片成片从天上往下倒。 周俨心中不安,没怎么睡着,听到祠堂外嘈杂的人声就醒了。他走出去一看,数不清的村民穿着蓑衣带着斗笠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抱着锅碗瓢盆。他瞳孔微缩,转身就去找村长:“怎么回事?村民们怎么都出来了?让他们回去!” 林村长也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站在自家屋檐下,看起来心焦如焚:“周将军,这雨下得太大了,河水暴涨倒灌进田里,乡亲们刚刚插下的秧苗就要烂了啊!他们这是要去加高河堤,再把多余的水从田里舀出来。粮食是咱们的命,要不是老头子我年纪大了,也是要去抢救秧苗的,让他们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另一边,林四丫和纪敛芳站在半山腰上,浓重的雨幕下高塔火把的照射范围被压到一半,无数的村民如同蚂蚁在雨中来来回回手忙脚乱。 两人同样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这些都是林达松前几天趁夜送上来的。 林四丫朝纪敛芳点头:“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她下了山,混在村民里,泰然自 分卷阅读44 若地靠近东南角的塔。这些木塔是周俨威逼利诱村民们在一天之内建成的,看似厉害,材料其实只用了木头和草绳。 林四丫从蓑衣里抽出柴刀,一刀就砍断了用草绳绑着的木头衔接处。 塔上的士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村民,是将军要抓的贼人。他们连忙拿起哨子放在口中吹响示警,尖锐的声音穿透了雨幕。 林四丫置若罔闻,只见她三下五除二砍断了两个承重点,两只手握住木塔狠狠一推,整座塔倾斜着轰然倒塌,塔上的士兵也跟着摔了下来。 林四丫将柴刀藏进蓑衣,快速混入村民中,消失不见。 正在试图让林村长强行召回村民的周俨听到了哨响,他脸色突变,抽出腰间佩剑:“有情况,留一队人在祠堂看守,其他人跟我走!” 士兵们没有蓑衣,身着盔甲冒着雨跑到祠堂外牵马。这里靠着院墙搭了个草棚子,他们的马都在这里头,共八十多匹。 周俨翻身上马,带着二十多个人朝东南角奔去。 林四丫走出高塔火光的照射范围,于黑暗中听见整齐而急促的马蹄声。她加快脚步,迅速奔至西南角的那座哨所,如法炮制,推倒木塔,引动士兵吹响口哨。 周俨刚刚到了林家附近,看见塔倒,朝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士兵大吼:“人呢?” “将军,不见了,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蓑衣,卑职分不清楚。” 在四角巡逻的士兵队也汇合过来:“周将军,末将听到哨响,过来查看情况。” 周俨的兵力,七成都被引到了此处。 正在此时,西南角响起了尖锐的哨声。 周俨心下一突:“不好,声东击西!马棚!” 他高声命令手下:“回祠堂!” 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四十多个士兵跟着周俨声势浩大地往祠堂赶,一路上险些撞翻诸多村民:“让开!都让开!” 纪敛芳站在一棵大树下,压低头上的斗笠,目送周俨等人离去。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慢吞吞走过东南角,到了村庄的田地附近。 村民们正站在田埂上,弯腰从水田里往外倒水。他走得慢,又直着腰,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有个老人家招呼他:“你是哪家的?腿不好就不要出来了,雨大路滑,小心跌一跤,把另外一只腿也给摔坏了。” 纪敛芳从容不迫地学村民的口吻:“劳您挂心,我这条腿就是刚刚不小心摔的,捡了根木头当拐杖,正要回去哩。” 他踩在田埂上,横穿了整片农田,与热火朝天地抢救秧苗的村民们渐行渐远。 周俨等人火速赶回祠堂,见到祠堂里原本留守的士兵都不见了,知道他们是中了计,往西南角增援去了。他将兵力收拢在院子里,并将院门打开条缝,做出此处空无一人的假象。 那贼人声东击西,他就给他来一个守株待兔! 林四丫老远就听见了马蹄声,她知道祠堂不能去,于是改变计划继续向西。西南角的火光已灭,周围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林四丫的一双眼睛在此刻发挥了最大的优势,她像道幽灵,在所有人都无法察觉的情况下,绕到了祠堂后方的学堂外。 自从周俨到了下水村,学堂就不教书了,这里空荡荡的一片。她爬上一棵树,藏在枝叶里眺望笼罩在中心塔火光下的祠堂,等待着纪敛芳的下一步指令。 纪敛芳走近农户院落,还有心情四处打量。 据林四丫说,这就是她的好朋友吴小花的家,她的房间里每天都放满了各种颜色的小野花,特别漂亮。再往前走,就是村里唯一的媒婆的家,她给林四丫说了好几门亲,都被她破坏掉了。 现在这些人都不在,要么是去加高河堤了,要么就在田里舀水。 东北角哨所里瞭望的士兵看着他越走越近,心生不妙,大声呵斥:“你是什么人?速速离去!” 纪敛芳不为所动,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一刀一刀地砍断了木塔底下的三个承重点。 趁着两个士兵从塔上摔落爬不起来,纪敛芳欺身上前,一刀插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送他归西。 另外一个士兵反应过来了,他在泥水里连滚几下,躲过纪敛芳的攻击,企图抽出腰间佩剑与他打斗。 纪敛芳右手右脚皆负伤,若是让他抽出佩剑,必定被当场反杀。 他一个猛子扑倒士兵身上,用身体压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弹,左手用刀胡乱拼命向下扎,扎得血肉横飞。终于,底下的人不动弹了,纪敛芳才万分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村口的哨声一响,周俨就要过来。他骑着马,纪敛芳瘸着腿,根本逃不出三里路。所以纪敛芳也没打算逃。 他走到村口,故意踩出一长串像是要离开下水村的脚印,然后原路返回,在某户农家院子角落的稻草堆里揪出一根空心秸秆,送进嘴里含着。 他走到河边,涉水往河中心走,怀里抱着一块大石头,慢慢沉到河底,只将秸秆末端留在河面上,用于换气。 周俨在院子里 分卷阅读45 等了半刻钟,什么都没有等到。他正怀疑自己的判断时,听到了东北角的哨声。周俨百思不得其解,那贼人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连破三座高塔的? 可是东北角的哨所就在村口,周俨若是不去,就是眼睁睁放任那贼人离开下水村。 周俨转身嘱咐陈副将:“我带着人过去,你守在祠堂,务必看住我们的马。” 他赶到村口,只看见两具泡在雨水中的尸体。尸体旁边有一串脚印,指向北边村口。这串脚印仿佛是在嘲笑他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周俨不禁怒火中烧,大声命令手下:“给我追!” 与此同时,在树上等待的林四丫也听到东北角的哨响。她看着一队人马从祠堂里出来,冲进雨幕。林四丫估算了下,人数不够,祠堂里应该还有人。 无奈之下,林四丫只能放弃偷马的想法,将西北角的塔推掉,引发哨响后就折身回转。下水村五座高塔,除了中心塔之外,其余火光俱灭。林四丫行于黑暗中如鱼游水中,谁都无法察觉。 她走到河边,跳进河里,逆水而上往北游,游了一段后,看见泡在水中的纪敛芳。 纪敛芳朝她比划一个手势,问周俨的人是不是都被引走了? 林四丫点头,想起他未必看得清,又补了一个手势。 纪敛芳松手将大石头扔下。林四丫绕到他的身后,一只手从他腋下环住他的胸口,拖着他往河边游。 纪敛芳已经喝了不少水,快要坚持不下去了。雨太大太急,一直从空心秸秆流进他嘴里,几乎堵住了气孔。 两只落汤鸡藏进下水村河对岸的树林里。 “他们太警惕了,我没偷到马,现在怎么办?” 纪敛芳一边咳嗽一边往外吐水:“周俨很快就能反应过来我做的脚印是假的。听到西北角的哨声,他断定我们还在村里,定会在村里进行搜查。你看着点,等周俨的人马回村,我们就立即离开。” 林四丫点头:“可是我们没有马,他们在村里搜不到人,很快就能追上我们。” 纪敛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苦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林四丫抿唇:“我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三姐吗?” 第 23 章 陈大,上水村人氏,三十年前流浪至此,带着一帮子兄弟干起替人搬货运送的活计,经过多年发展,在白水县经营出一家脚行,也算是有名有姓。所以在这样的大雨天气,上水村人人都跑出去抢救秧苗,他却能安坐在家里,喝点小酒,快活人生。 林三丫战战兢兢端上最后一碗肉菜,转身就走,恨不得陈大看不见自己。 “站住。” 陈大朝林三丫勾勾手,示意她过来:“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揽住她的腰身,把人抱过来,正想亲香两口,却闻到一股子油烟的腻味。 陈大脸色一变,将人推倒在地:“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拿起桌上的马鞭:“上次的账我还没跟你算过,敢跑回娘家?我看是鞭子没吃够。” 林三丫看见鞭子就浑身哆嗦,跪下来扯着他的袖子哀求:“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女人嘛,当然是要打,越打才越听话。” 他享受着她的哀求和哭泣,挥起马鞭抽打在她身上。看着她身上的衣服被抽碎,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他兴奋得仿佛顿时年轻了十几岁。他越打越上头,越打越红眼,她哭得越厉害,他的笑声就越痛快。 “梆梆梆!梆梆梆!” 院子里的门被重重敲响,陈大本不欲理会,可是敲门的人不罢休,一副无人开门她就生生把门砸碎的架势。 他拿着染血的鞭子,一步三晃地走到院子打开门,没好气地吼了句:“谁啊!”,迎面撞见的,就是林四丫一双怒气腾腾的眼睛。 林四丫把柴刀架在陈大的脖子上:“我敢保证,在你喊出第一个字前,这把刀会先割断你的喉咙。你要试试吗?” 冰凉而锋利的刃抵在他的脖子上,陈大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举起双手:“都是误会,误会。” 林四丫撇了一眼他手上鞭子:“退后。” 她抵着陈大的脖子穿过院子,走进屋里。纪敛芳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 林三丫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见到有人,挣扎着爬起来慌忙着想找什么东西盖住自己的身体。 纪敛芳默默背过身,等林三丫收拾好自己。 “小妹,你怎么来了?” 林四丫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三姐,你家有马吗?” 林三丫一愣,随即点点头:“有几匹。” 林四丫:“借我一匹。” 林三丫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本能地对四丫好:“我就去给你牵。”她披着衣服走出屋外。 陈大笑呵呵:“小妹,你要借马跟我说呀。姐夫怎么会 分卷阅读46 不借你?不必这么凶神恶煞。” 林四丫不说话,只是把刀往下压,逼着他跪下。 过了一会儿,林三丫牵着三匹马进屋:“这两匹是陈大平时拉货用的,这一匹是他前些日子从别人手里收来的。你看看要哪匹?” 纪敛芳上前打量几眼,目光落在陈大收来的那匹马上。这匹马毛色棕红,身上没有一点杂毛,四蹄矫健有力,鼻息温热强劲,马背上配着好鞍,鞍上还挂着把弯刀。 他摸摸它的脑袋,试图和它熟悉起来:“这是匹好马。” 陈大心里在滴血,这可是他花了不少价钱弄来,准备献给商会驻白水县分舵的陈老爷,争些赏识用的。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敢反抗,只暗暗埋怨林三丫招了这么个煞神来,盘算着等人走了再跟林三丫算总账。 林四丫说:“三姐,等我走后陈大定要找你麻烦。他总是打你,回回奔着要你的命去,干脆我替你宰了他,解决后患如何?” 林三丫再次愣住,她看看跪在地上的陈大,又看看林四丫,一时没说话。 陈大却慌了神,连忙求饶:“小妹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你姐夫,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有天大的恩怨也罪不至死啊!” 林四丫见林三丫不说话,就当是默认,提臂就要割断他的脖子。 “住手。” 林四丫手一顿。 陈大就地一滚,从刀尖上滚了出去。 他爬起来亮出手上的鞭子,眼睛里放出凶光:“方才老夫受制于人,又怎会真的怕一个小娘子和一个瘸子?” 他抬手就往林四丫身上抽打,林四丫侧身躲过,移步上前,提起右脚照着他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踹,将人踹翻在地。她重新把刀架在疼得说不出话的陈大的脖子上,冷笑道:“你就算没有受制于人,也不是我的对手。” 林三丫连忙走过去,握住林四丫的手:“小妹,三姐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一身本事,可是你不能杀他。” 林四丫有些生气:“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对他心软。” 林三丫落下两滴泪:“三姐不是对他心软,而是杀人偿命,三姐不希望你坐牢。” 纪敛芳笑了一声:“妨碍公务,杀之无罪。” 两姐妹齐齐看向纪敛芳,纪敛芳泰然,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林四丫又要动刀,林三丫再次拦住:“那你也不能杀他。” “为什么?” 林三丫松手,看着自己两只布满老茧的手:“如果他死了,我就成了寡妇。他的一帮子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人,觊觎他的财产,肯定会想办法把我赶出去。我离开这个家,又能去哪里呢?回娘家吗?爹娘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难道我还要被再卖一遍吗?再嫁一次,我又能嫁给什么好人家呢?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在这个家里待着,好歹他不会真的打死我……”她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绝望,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林四丫慢慢放下胳膊,看着林三丫,眼中是深深的悲伤和无力。她终于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可以逃出那个家,凭借自己的能力出去闯荡。人往往只能在坏的情况和更坏的情况下做选择,有时候你对她怒其不争,是没有想过如果她不选择忍耐,也许就会陷入更痛苦更绝望的地狱。 林三丫哭着把林四丫抱在怀里:“小妹,三姐看到你这样厉害,心里特别高兴。三姐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你就带着三姐的份,一同好好过下去。这位相公虽然瘸了,可是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好好和他过日子,只要你幸福,三姐也就幸福了。” 心情复杂的纪敛芳:…… “我没瘸,只是腿受了伤,会好的。”他如此解释,继而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折中的办法:废了他两条腿,他就不能再出去运货。他身为脚行老大,底下人看他不行了,肯定会觊觎他的位置,而他也会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他谁都不敢信,就只能信你靠着你,因为你离了他不能活。现在他离了你一样不能活,就只能推你到前面掌控局面。只要你自己能支楞起来,未必不能从中找到机会吞下整个脚行,成为真正的话事人,就看你敢不敢肯不肯了。” 林三丫的眼睛里放出些光彩,明显是心动了,可是她一贯懦弱,不敢相信自己:“我?我可以吗?” 林四丫朝她点头,努力给予她信心:“三姐你可以的。”如果她能活着回来,她一定会来帮她的,三姐只需要坚持一段时间就好。 纪敛芳熟知人心,又加上一个令林三丫心动的筹码:“如果他的双腿废了,就再不能拿着鞭子追着你打。你反抗不了,还跑不了吗?” 林三丫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四丫急着赶路,直接道:“三姐,如果你不阻止,我就当你答应了。” 纪敛芳扫视屋内,找到块破布拿在手中,一瘸一拐地走到陈大面前蹲下,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乖乖把它含在嘴里,不要出声。否则她废了你的腿,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陈大浑身都在 分卷阅读47 发抖:“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我可以把所有银子都给你,我再也不打她了,从此以后她就是我的祖宗……求、唔唔……” 看纪敛芳将破布塞进陈大的口中,林四丫调转刀身,刀背向下,左手按住陈大的左大腿,右手抬起朝着他的左膝狠狠一砸。 众人只听见一声轻响,陈大就鬼哭狼嚎起来,声音被嘴巴里的破布堵了个结实。 林三丫直勾勾地盯着林四丫的手,仿佛这只手砸碎的不是陈大的膝盖骨,而是她内心高大结实的壁垒。在那一刻,她内心所有的不甘都化作汹涌澎湃的巨浪,声势浩大地打向那块壁垒,直到它轰然倒塌。 林四丫砸碎了陈大的左膝,又砸碎了他的右膝。 她直起身,凶神恶煞地威胁陈大:“希望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三姐的身上多一道伤,我就活剥你一块皮。” 两人向林三丫告别。 林四丫把纪敛芳扶上马,转头对她说:“如果有人问起,你就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不用担心。”她用下巴点了点马背上的纪敛芳:“我有靠山。” 纪敛芳伸出左手,将林四丫拉上马。两人一前一后坐好,纪敛芳轻夹马腹,抖动缰绳:“驾。” 林三丫站在院子外,目送二人消失在雨幕中:“小妹,保重呀。” 林四丫坐在纪敛芳怀里,从马鞍上抽出那把弯刀打量。刀背宽阔,刀刃外弯,于黑夜中凝结着一点寒光,锋利又冰冷。 纪敛芳揪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让林四丫轻轻吹了一口气,头发直接断成两截。 “好刀。” “我喜欢。” 林四丫将刀收入鞘中,回首眺望连影子都看不见的下水村:“可惜,没能跟小花告别。”下水村也就只有三姐和小花两人,值得她念念不舍。 纪敛芳稳稳地驾驶着马匹,速度极快却不见半点颠簸:“要是遗憾,可以在心里同她告别。” 林四丫眼中流露出真挚的笑意,她回想起和小花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善良可爱又体贴人心,给了她很多帮助,还有很多的温暖。 小花,我要走了。不能当面和你道别,我很伤心;曾经答应要参加你的成婚典礼如今却无法履行诺言,我也非常抱歉。 小花,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都在这里。这里属于你,但是不属于我。我要去寻找属于我的世界了,你保重。若是我能活着找到那个世界,将来一定会回来看你。 小花,再见。小花,再见! 林四丫回头直视前方。 即便前路未知,她也满怀希望,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破开黑暗,得见光明。 第 24 章 林村长给的信息,除了守在下水村的,白水县城门外还有二十多人,是周俨布置的最后一道防线。进了白水县后,周俨的兵力不敢明目张胆进城搜捕,就只能转明为暗,到时候两人辗转腾挪的空间就大了许多。 “算算时间,周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在追我们的路上。所以这一仗,我们只能进不能退,你准备好了吗?” 林四丫点点头:“交给我。” 白水县高耸的城墙已在眼前,路两边的树林里冲出了一队骑兵。 纪敛芳左手稳稳地控制缰绳,右手松松地环住林四丫的腰,胯|下骏马速度不慢反快,一往无前地朝那队骑兵冲过去。 骑兵们举剑,整齐而锋利的剑芒齐齐削上两人的脑袋。 纪敛芳右手微微用劲,腰身用力,带着林四丫往下躺,躲过剑芒的正面冲势。 林四丫左手拿着柴刀架住朝自己身体接连不断斩过来的剑刃,右手握着弯刀,刀刃斜向上划过最近的骑兵的腋下。 一场交战后,两边换位,一位骑兵的右胳膊被齐根削掉。 纪敛芳腰身再次用力,带着林四丫起身。林四丫在马上一跃而起,单手按住纪敛芳的肩膀,以此为支点翻到他的身后。 方才一番刀光剑雨,两人胯|下的骏马没有受到一点点惊吓,依旧稳稳当当地被纪敛芳控制在手中。 骏马极速向前奔跑,骑兵们全力追赶。 林四丫反坐在马背上,将弯刀架在胸前,面对数十位骑兵的追击丝毫不乱。她挥刀横斩,刀刃与剑芒在半空中相撞。她的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腰身侧下移,举刀上劈,斩断了一位骑兵的手腕。 此时纪敛芳后方空门大开,其他骑兵的剑已经朝着他的背刺去。 林四丫大喝一声:“纪敛芳!” 纪敛芳沉着地吐出一个字:驾。 同时,他的腿部用力,将骏马的奔驰速度陡升一大截。 骑兵们的剑刺落空,林四丫也寻到空隙回正身体。 无论后面的骑兵怎么出招,林四丫总是能从中找到破绽,灵活躲过,再找到破绽,废掉一位或者两位骑兵持剑的手。而纪敛芳只需要根据林四丫的语气,就能判断出她需要的速度的快慢,从 分卷阅读48 始至终地将马控在手里,不出一点差错。 机会转瞬即逝,两人骑着马已经到了城门前。 此时天已经大亮,城门口守着卫兵,见到二人呵斥道:“前方何人?速速下马步行!” 纪敛芳掏出腰牌:“官府办事,闲人退避。” 青绿色的圆形铜牌上刻有‘校尉‘二字阳文,底下还跟着一行小字,卫兵没有看清,但这已足以令他们束手让路。 远远地躲在后头的骑兵们只能看着纪敛芳带着身后的林四丫,大摇大摆地进了县城。 没过多久,周俨就来了:“人呢?” “将军,他们进城了。” “废物!连一盏茶的功夫都留不住吗?” “将军,那贼人带着的小娘子委实太过厉害,以一当百,杀得我等措手不及。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匹好马,速度极快还不会受惊。城门外这么点距离,卑职实在留不住。” 周俨看着前方的城门暗自咬牙。 这贼子到底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个宝贝! 他就是算漏了这一点,才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回去,换装,我们进县城。” 纪敛芳和林四丫进城后下马。 纪敛芳道:“你去县衙送信,我去买票,我们码头汇合。” 两人分头行事。 广兴船行,是广兴商会驻白水县分号,掌控湘河北至白水县,南至武昌府的整条运输线,拥有十数艘大船,可载二三百人,商货两用;以及几百艘各具规模的小船。不过因为白水县已是湘河运输线最北的一个码头,河水不深,只有少数几艘大船会到这里来。 纪敛芳在小货摊上买了个围纱斗笠戴上,到了船行,找到卖票的伙计:“要一张今天开船的票。” 伙计看了一眼时间表:“今天开船一共三艘,你要买哪个?” “给我看看。” 时间表上辰时、未时、酉时各有一艘船出发。三个时辰后面分别跟了丙、甲、乙三个字样。丙字号船虽然最早出发,可甲字号船才是广兴船行最豪华气派的。 纪敛芳问:“甲字号船上还有多少位置?” 伙计道:“天字号房间两个,地十七,人四,黄三十,不入流二百,你要什么样的?” 纪敛芳心中一动:“天字号房快住满了?” 伙计:“是啊,正值春季,喜欢出门踏青的达官贵人,还有来往行商的大商人不少。” 说是不少,其实天字号房间一共也就二十个,但足以掩人耳目了。 纪敛芳心中已有主意:“要一张。” 伙计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枚铜质令牌,做好登记后递给他:“承惠一百金。” 纪敛芳不缺钱,当即就从怀里拿出价值一百两的金票。 纪敛芳把船票收好,并不在码头停留等待林四丫,而是转道去了牙行。 牙行,干得是掮客的买卖。买房的找不着卖房的,就来牙行看一看;出货的找不着收货的,也可以来牙行看一看;当然还有一类比较特殊的,人口买卖。人牙子从四处搜罗自愿卖身为奴或者要被主家出卖的奴,再转手卖给需要买奴的人。 纪敛芳特地换了一身看起来比较富贵但不显眼的衣裳,带着纱笠遮住面孔,在一众奴隶中寻找合适的人。 人牙子对这些奴隶不会有多好。他们各个面黄肌瘦饱经风霜,一看就是这个世界的底层人。 纪敛芳微微皱眉,目光在人群中巡视良久,终于发现个气质还算不错的青年。他大约二十岁,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神态中竟然还有几分自傲和矜贵。 人牙子多会看脸色,当即笑道:“这可是我从北边收来的好货,回去调|教一番收在屋里,滋味必定不错。” 灰头土脸的青年朝两人龇牙:“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人牙子不悦地威胁他:“宋朝,老子对你太好了是吧?再毁我一单生意,送你去小倌馆信不信?” 宋朝的眼眶渐红,却不敢再说话了。 纪敛芳问:“什么来历?” 人牙子:“据说以前家里是经商的,后来得罪了一个大官,全家下狱,死的死疯的疯,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苗,被贬为奴。” 纪敛芳:“就要他,卖身契给我。” 他付了银子带着宋朝离开牙行。 “喂,我告诉你。我是不会、不会伺候你的。” 纪敛芳撇他一眼:“我对男人没兴趣。你帮我办成件事,我就把卖身契还你。” 宋朝一愣:“真的?” 纪敛芳不欲与他多话,带着他直奔白水县的成衣店,将他打扮成一个富家公子。 “从现在开始,拿出你家鼎盛之时的派头来。” 宋朝看着通身华贵的自己,有些恍然,仿佛在回忆从前的日子。 纪敛芳却没那么多功夫让他追思,径直带他进了一家歌坊。 歌坊的老板娘看见通身贵气的宋朝, 分卷阅读49 笑着打招呼:“哟,这位公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吧。您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宋朝看纪敛芳一眼,纪敛芳不吭声,他就知道他是在考验自己。于是他恣意潇洒地往椅子上坐:“把你家的姑娘都叫出来看看,爷不差钱。” 果然,他话音刚落,纪敛芳就往桌上拍了一张金票。 老板娘飞快地瞅了眼金票上的数额,脸上的笑容越发热情:“好好好,公子稍等。” 过了一会儿,歌坊里的歌女们统统出来亮相。 宋朝坐在椅子上装模作样地打量,实则在等待纪敛芳的下步指示。 纪敛芳用手指了指个子最高的两个:“都擅长什么?” “妾会琵琶。” “妾会洞箫。” 纪敛芳点头:“公子,就要这两个。” 宋朝不知道纪敛芳要干什么,但很识趣,依着他的意思把两个歌女买了下来。 他正准备离开时,纪敛芳突然道:“等等,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林四丫送完信,在码头等了许久也没有等见人。她开始怀疑纪敛芳是不是被潜进县城的秦王护卫给绑了。 直到艳阳高照,一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你是林四丫?” 林四丫不动神色地按住腰间弯刀:“你是谁。” 宋朝看她一个小娘子,本来心里还嘀咕,谁知对方轻飘飘一眼,煞气扑面而来,激得他后颈冰凉。他当即就道:“一位姓纪的公子托我带你上船,这是他的信物。”他把一片艾草放进林四丫的掌心。 林四丫盯着掌心的艾草看了会儿,抬头道:“带路。” 宋朝老老实实把林四丫带进甲字号船最上层的天字号房。 林四丫看着屋里戴着面纱的三个歌女,两站一坐,手里拿着不同的乐器,还有一屋子的奴仆垂首听令。她皱了皱眉:“纪敛芳呢?” 中间坐着抚琴的歌女扯掉面纱:“在这儿。” 林四丫睁大了眼睛,走上前看纪敛芳画着精致妆容的面孔,不知道说什么。 纪敛芳道:“连你都没有认出来,看来这个伪装还行。” 林四丫不明白:“为什么要怎么做?” “周俨一定会乔装上船,他知道你我的样子,如果用本来的面容,很快就能被他找到,到时候就是无穷无尽的暗杀,所以要伪装,能骗一阵就有一阵的安宁。” 林四丫问:“那我怎么办?” 纪敛芳道:“你就装作小厮,尽量躲在屋里不出去。你身形灵活,撞见他们也能避走,我手脚不便,才费这许多功夫。” 林四丫点头。 “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名字。城外对战时你叫了我的名字,已经被他们听见,船上再叫就能立马被认出来。” 林四丫这才知道自己犯了错,愧疚道:“对不起。” “没事,你也没有受过训练,不提防是正常的。”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林四丫问道。 旁边的歌姬笑道:“妾名琵琶。” “吟萧。” “抚琴。” 林四丫点头:“好,抚琴。” 林四丫洗完澡,穿上纪敛芳准备好的衣服,披头散发地去找他化妆。 纪敛芳替她把头发擦干,然后全部束在头顶。他捏着她的下颌,让她的脸转过来,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你……” “怎么了?” “没什么。”纪敛芳拿起工具开始替她遮掩容颜。 黑白分明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光,眉眼间的灵动澄澈消失殆尽,好似从珍珠退化成鱼目。在林四丫看来,自己和过去好像没什么区别,但乍一看,这张脸还真觉得陌生。 她神奇地通过镜子打量自己的面孔:“好厉害。纪、抚琴,你怎么什么都会?” 纪敛芳视若平常:“不过是占了阅历和年龄的优势,你在锦衣卫干六年,也什么都能学会。” 林四丫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我也想学。” 纪敛芳轻轻笑了一下:“这只是小道,不急,你得先学认字。” 他问林四丫都认得哪些字,林四丫张嘴把千字文的前十五句背了出来。 纪敛芳点头:“既如此,从今天开始,我就继续教你千字文。” 第 25 章 周俨等人乔装成进城找活的散工,在白水县四处寻找纪敛芳的踪迹。他让李副将去了各大医馆药铺,自己带着陈副将去码头打听。 “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周俨竟然直接弄出了纪敛芳和林四丫的画像。 买票的伙计瞅了一眼:“没有。” 没有?周俨百分百肯定那贼人会坐船离开,怎会没有呢?莫不是遮了面孔。 他又问:“那今天有没有遮着面孔来买票的人?” 伙计嗤笑一声:“有是有,不过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不买票就 分卷阅读50 赶紧走,别挡道。” 周俨在他面前拍下一锭银子。 伙计收下银子,立即改口:“截止到现在,一共有五个,四个买了今天的,一个买了明天的。” 周俨:“他们买了哪些船什么位置的票,都告诉我。” 伙计:“乙字号船不入流两张,甲字号船天字号一张,丙字号船黄字号三张,明天丁字号船天字号一张。” 周俨:“所有的位置都给我来一张。” 伙计:“承惠一百金二百三十两银。” 周俨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贵?”他摸出身上所有的银子,一共也才六百两。 伙计向他提议:“甲字号船天字号船票一百金,你可以改买地字号的,六百两刚好就够。” 无奈之下,周俨只得同意。 李副将回来复命:“将军,卑职去各大医馆药铺问过了,没人见过那贼人和那小娘子。” 周俨心知他们多半遮了面孔。他把船票分给大家,将队伍分成四部分,分别派人登船寻找。他自己则去了今天的甲字号船。不知怎么的,他有种很强的预感,纪敛芳就在那座船上。 上了船,周俨带着画像四处询问。奇怪的是,没有人见过纪敛芳,倒是有个人,对林四丫有些模糊的印象,当时他还纳闷,这么穷酸且灰扑扑的小娘子,怎么还能买甲板上的座位,不应该去不入流待着么? 周俨越发肯定纪敛芳上了这艘船,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遮掩了行迹。可是天字号房间一共二十个,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都不是好相与的,外头还有护卫日夜巡逻保障安全,周俨很难混进去。 不过他不着急,从这里到武昌府,船要走七天,他有时间慢慢找。 船开了,从白水县码头离开,沿湘河一路北上,途径多个府县,最终达到武昌府。 陈副将跟着周俨一起上的甲字号船,他在船上找了个跑腿打杂的差事,借口给天字号房送茶水,偷偷观察里面的客人。 隔着老远,陈副将就听到了房间里的丝竹之声。他心中暗叹着有钱人的享受日子,敲开了房门。说明来意后,他一路将茶水送到里间,并悄悄观察房间里的人。 富家公子吊儿郎当地坐在桌子旁,酌酒听曲,摇头晃脑似有醉意。旁边有三位歌女,面上戴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轻纱,露出或妩媚或魅惑的双眼,抚琴吹箫弹琵琶,合奏靡靡之音。 陈副将把茶水搁桌上:“公子,这是我们商会今年新制的龙井,特意送来请您品尝。” 宋朝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掀开眼皮子:“还行,是江浙天重山头一茬的新茶,你们商会有心了。” 陈副将嘿嘿笑了一声,试探着问:“公子怎么不带些朋友,一个人出来玩多没意思。” 宋朝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陈副将连忙道:“小的多嘴,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计较,小的就是随口一问。” 宋朝懒懒地朝歌女们招手。 三个歌女起身,款款而来,姿态翩迁地围在宋朝身边。 宋朝随意揽住一个歌女的腰:“带着朋友来,哪里享得了这齐人之福呢?” 陈副将快速在三个歌女的脸上扫了一眼,赔笑道:“您说得是,小的告退。” 等他走后,纪敛芳扯下纱罩,坐在宋朝旁边,林四丫从房顶横梁上翻下来,弯刀收鞘。 “怎么样?他有没有认出来?” 纪敛芳皱着眉揉腿:“应该没有,我走得很慢,步子很稳,脸也让他近距离打量过了,暂时打消了他的疑心。不过他一轮找完没有找到人,肯定会再试探的。” 宋朝吐出一口气:“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 纪敛芳道:“我们会尽量躲在屋里不出去,有事你去办。” 宋朝点头:“放心,为了卖身契,我定会竭尽全力。” 当天晚上,宋朝殷勤地把床让出来:“抚琴你睡,我睡塌就行。” 纪敛芳看着林四丫:“你去睡。” 林四丫一口拒绝:“你有伤。” 宋朝连连附和:“你是我们的主心骨,只有你好了,我们才会好,快去睡吧。” 纪敛芳不动。 林四丫朝他走近一步,纪敛芳反射性后退一步。 她的脸上分明写着‘扛他’二字。 纪敛芳犟不过她,只能妥协:“好吧。” 林四丫面无表情地看着宋朝:“你睡脚踏,以防意外;我去门口守着。” 宋朝万万没想到,他一个明面上的主人,连张塌也混不到。 他想争取来着,对上林四丫的那张脸,怂怂地把喉咙里的话咽进去:“好吧。” 看着林四丫的背影消失,宋朝小声嘀咕:“这位娘子好生凶悍。” 纪敛芳听见,无声地笑了笑。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床榻,宋朝连忙过去搀扶他:“小心你的腿。” 林四丫抱着刀坐在门口,闭目养神,她听得远 分卷阅读51 ,周围有什么人靠近立马就能发觉,是最佳的守夜人。 半梦半醒间,林四丫听到房间里有动静。她睁开眼,只见宋朝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不好了,抚琴他发烧了。” 林四丫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里间。 纪敛芳躺在床上,紧闭的双目下眼珠不停转动,似乎被魇住了。他的额头生出一层细汗,脸颊有淡淡的红晕,林四丫伸手一摸,烫的。 “找药。” 两人在行李中翻箱倒柜,找出两个罐子,一个是膏状的,一个是丹丸。 宋朝依次打开看,又闻了闻:“这个像是治外伤的;这个应该是内服的,但不知道它治什么。” 林四丫坐在床边,轻轻拍他的脸:“醒醒,醒醒。” 纪敛芳眼皮底下的眼珠转得越来越急促,终于,他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 林四丫把丹丸倒在掌心,放在他鼻子底下嗅闻:“这是治什么的?” “驱寒。” 林四丫把纪敛芳扶起来,吩咐宋朝:“倒水。” 宋朝忙不迭地捧上一杯水:“大晚上,没有热水,将就下吧。” 林四丫把丹丸送入他的口中,喂水吞食。她有些生气:“既然早已猜到会受寒,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纪敛芳想说话,还没吐出半个字,人又昏迷过去了。 林四丫把人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不知道药管不管用,先守着吧。” 两人都无心睡眠。 隔段时间林四丫就用手探纪敛芳的额头,可是这热度一直没下去。她很着急:“我去找大夫。” 宋朝拦住她:“不行。我不知道追你们的是什么人,但抓你们的人既然知道抚琴有伤,必定会在大夫附近监视,你一去就暴露了。就算你能悄无声息地把大夫带过来,大夫开药,你总得熬药吧,药味那么重,他们循着味儿也能找过来。” 林四丫逐渐暴躁:“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吗?” 宋朝愁眉紧锁地回忆:“小时候我发烧,阿娘就会用冷水浸帕子,敷在我额头上,等帕子热了,就再换一条,这样反复一整夜,我的烧就退了,不知道管不管用。” 林四丫沉默片刻,道:“试试吧。” 幸好屋子里有冷水,林四丫洗澡洗得晚,就想着明天再倒。这么一大桶,足够了。 宋朝把水舀在盆里端过来,林四丫拿着帕子浸冷水,绞干帕子后敷在他额头上。 两人忙活到天将明未明,纪敛芳才再次睁开眼睛。 他模模糊糊看到林四丫憔悴的面容:“让你担心了。” 林四丫问他:“为什么会发烧?” 纪敛芳小声道:“怕是伤口多次泡水,外邪入侵。” 林四丫扯开他的衣襟,右胸的伤口边缘黑紫,流出白色的脓。她心下一沉,又惊又急:“这么严重了也不说?” 纪敛芳心虚:“时间太紧了,来不及。” 林四丫掀开被子,挽起他的裤脚。还好,脚上的伤没什么问题。 她道:“你这个样子必须看大夫,否则就是死。” 宋朝:“可是看大夫,我们就会暴露。” 林四丫拔出腰中弯刀:“不就是熬药么,若是天字号房人人都熬药,我看他们怎么找。”刀刃在暗淡的夜色中反射出锋锐的芒,倒映出她双目中的凶光。 宋朝打了个激灵:“你别冲动。” 林四丫转头:“他性命系于我身,我不会冲动,照顾好他。”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像道影子穿梭于甲板上众多护卫身后,从大夫房门的后窗翻了进去。 林四丫将人摇醒,伸手捂住他的嘴:“别出声,我放开你,答应就眨眨眼。” 大夫眨眨眼。 林四丫松手。 大夫张嘴欲喊。 林四丫迅速捂住:“大丈夫说话算话。” 她看着大夫的神色,感觉这次他应该是真的答应了,才放下手。 大夫吐出一口气,悄声道:“我说这位小娘子,你天不亮就跑进我房里,是想干什么呀?” 林四丫:“找你救命。” 大夫:“那你也可以白天来呀。” 林四丫摇头:“船上有人在抓我们,他快不行了,我只能悄悄带你过去。” 大夫医者仁心,看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娘子面上满是焦急之色,起身拢好衣服:“好好好,待老夫收拾下药箱。” 林四丫从窗户翻出去,接过大夫手中的药箱挂在脖子上。 她背过身,微微屈膝:“大夫,我背你过去。” 大夫连连摇头:“这可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林四丫急道:“你走路有声音,会被他们发觉的。” 她看大夫不动,反手就将他背上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宋朝坐在床脚踏上,着急的等待,忽然他感觉屋里多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是林四丫回来了,背上 分卷阅读52 还有个老人家。 林四丫把大夫放在床边,扯开被子给他瞧纪敛芳的伤处:“你看看。” 宋朝兴奋又惊奇,围着林四丫看个不停:“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四丫举起食指嘘了一声:“安静。” 宋朝闭紧嘴巴,可是看林四丫仍然像看稀奇一样。 大夫凑上前,皱着眉头道:“掌灯。” 宋朝跑到桌上拿起一盏烛台,点燃之后举到纪敛芳身前:“这样我们会不会暴露啊?” 林四丫:“没事,天快亮了,如果有人问,我们再找借口。” 大夫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二人:“怎么伤情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才想到要看大夫?” 林四丫低头认错:“是我没想到。” 大夫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包裹摊开,从里面抽出一把小刀:“创口面积很小,还有得救,不过不能再碰水了,否则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的命。” 他把小刀放在烛火上烤一遍:“按住他,给他嘴里塞个毛巾,免得他喊出声。” 林四丫照做:“大夫这是要干什么?” “他伤口边缘的肉都烂了,得削掉,再重新长。” 纪敛芳嘴里咬着毛巾,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剧痛,下意识挣扎却被紧紧按住,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成滴落下没入发丝氤湿成缕,呻|吟之声被堵在喉间化作了低沉的闷哼。 林四丫用力按住他的上半身不让他动弹,看着尖锐的小刀削掉他的血肉,脸色发白。平生第一次她知道后悔二字,如果不是关心不够,纪敛芳的伤势也不会严重到如此地步;而她后背的伤情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忍耐力强的缘故,比她还上心。 大夫做完清创,给他敷了一层药膏,擦干净手后坐在桌边写了一张药方:“随我去抓药,五碗水煎成一碗,给他服下,早晚各服一次,连喝七天,情况就会好很多;七天后船到了武昌府,你再送他去医馆瞧瞧。” 林四丫拿起药方:“抓药的事情先不急,大夫你知道什么样的伤情或者病情,服药的规律和这张药方一样吗?” 大夫一愣:“那可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伤寒。” 林四丫若有所思的点头。 宋朝送上诊金,五十两,白花花的一大锭银子:“多谢大夫了。” 大夫推迟:“这……太多了……” 林四丫把银子塞回他手中,半是劝慰半是警告:“大夫救他一命,多少银子都值得。我先送大夫你回去,今天的事情还请你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抓我们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歹徒,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帮过我们,可能会报复你,大夫要小心。” 大夫明白她的意思,心有戚戚地点头。 送完大夫回来,林四丫发现纪敛芳醒了。 他唇色苍白,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林小娘子现在挺厉害,都会威逼利诱了。” 林四丫淡笑:“跟你学的。” 宋朝担忧道:“万一大夫不吃这招,还是把事情告诉别人了怎么办?” 林四丫无所畏惧:“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无穷无尽的暗杀。我们住在第一层,外头都是护卫,占尽地势,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对我宰一双。” “所以,我们先按原计划行事,浑水摸鱼。” 纪敛芳躺在床上,看着她越发生动有神采的面孔,嘴角含笑。 第 26 章 河上夜里风大浪急,宋朝打了两个喷嚏,带着两个小厮出了门,朝医馆走去。外边挺热闹,天字号房的客人们全都出来了,前呼后拥地同时往一个方向走。明明是春季,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却穿得十分厚实,不是在咳嗽就是在打喷嚏。 “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把本少爷屋子的窗户戳了个洞,还是左右窗正对着,江风顺着洞吹进来,活生生地把本少爷冻醒了。” “阿嚏!阿——阿嚏!” “我屋里也是这样,莫不是大家都遭了殃?” 宋朝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神情自若的林四丫,好似大家讨论的缺德鬼不是她一样。 他往前走了两步,混进人群:“要我说都是这些奴才不当心,屋里变冷,竟然没察觉。” “谁说不是呢,我朋友就没有着凉。大晚上的,他屋里的婢女虽然看不见风是从哪儿来的,但是给他加了床被子。现在我出来找大夫,他乐哉哉地下去甲板看沿河美景去了。” 甲字号船第一层的随行大夫只有一个,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毕竟从白水县到武昌府只走七天,短短七天又能发生什么呢?谁知一夜之间,客人们几乎全得了风寒,大夫成了稀缺。这里的客人们不是有钱就是有权,不好得罪,谁都不好把大夫直接请过去看诊,无奈之下,只好用最原始的方式——排队就医。 不过客人们还是有排面的,排队的都是他们的奴仆。他们自己则坐在不太宽敞的 分卷阅读53 偏厅里喝茶休息,顺便聊天。 “你说这人有什么目的?” “这还不简单,鱼目混珠罢了。只是各位不小心被做成了鱼目,来掩护我们当中的一颗真珍珠。”说这话的人,犀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似乎在怀疑每一个人。 宋朝学林四丫,泰然自若,无视他的目光。 “好大的胆子,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他想不想活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戳穿所有人的窗户,那么他就能轻轻松松地进入我们的屋子,取我们项上人头。” 大家都惜命,听他这么一说,纷纷觉得后怕,想着回去要加强守卫,不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 轮到宋朝了,他走进正厅,坐在大夫前面,伸出胳膊,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大夫,我的病情怎么样?” 大夫一摸脉,就知道他装病。他晓得今天的事情是这伙人搞出来的,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无奈宋朝又是赔笑又是作揖,他旁边的小娘子还直勾勾盯着自己,大夫只得配合他们:“不严重,和他们一样吃药就行。”他把早就准备好的药包放在桌子上:“拿去,五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连喝七天,病就好了。” 宋朝嘿嘿一笑:“谢谢大夫。” 林四丫拿着纪敛芳的药包,跟着宋朝往回走,后面排队的人立马上前。 隔着老远,她还听见那人说:“大夫,我应该也是伤寒,你给看看。” 不知怎么的,她的嘴角突然上扬,流淌出狡黠又调皮的笑意。 林四丫从厨房借了炉子和药罐,拿着大蒲扇坐在屋子门槛上熬药。炭火烧得旺盛,药罐里咕噜咕噜冒泡,苦涩沉香的药味顺着药盖子缝隙飘出去,与其他人熬药的味道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周俨。他觉得其中必定有猫腻:“纪敛芳伤情严重,需要喝药,为了不显眼才弄出这一招。” 陈副将:“可是咱们不懂药材,分辨不出哪一家的药不是治伤寒的药。” 周俨:“没关系,我们不懂大夫懂。第一层的随行大夫就一个,只要问问他,就知道哪家的药与其他人不同了。” 陈副将点头:“我今晚潜进去问问。” 当晚,陈副将悄悄进入第一层,刚冒了个头,他就看见巡逻护卫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他闪身躲在墙壁后面观察形势。昨天晚上外头还没有这么多人,今天怎么突然加了足足一倍?这些护卫将每个房间的必经之路堵得严严实实,陈副将根本潜不进去。如果要进去,就只能找理由光明正大地走进去,也就是说他只能白天进去。 他无功而返,把情况告诉周俨。 周俨道:“应该是闹出的动静太大,船行难辞其咎,为了安抚这些客人,他们加大了守卫力度,那你白天去吧。” 陈副将在船上混了个跑腿打杂的差事,干得还挺用心,他和杂役们混在一起,喝几次酒吹几次牛,自然就熟络了。听到船行今天钓了几条肥美的河鱼,制成鱼羹了要送去第一层让客人尝尝鲜,他立马自告奋勇地上了,也没人和他抢。 端着精贵的鱼羹,陈副将顺利地进入第一层。 大夫看着来人:“你又没病,来医馆做什么?” 陈副将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两幅画像:“有没有见过这两人?” 大夫仔细瞅了两眼,画像上的人虽然与纪敛芳林四丫有些些微的不同,但大夫还是认出来了。他警惕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陈副将敷衍道:“这两人欠我钱,跑了。” 大夫心里冷哼,就你这模样,能让他俩欠钱?骗谁呢。他起身送客:“没有见过,如果你没事的话,请你出去,不然我要叫护卫了。” 陈副将:“那找你看病的客人里,有没有人的病不是伤寒,却硬要伪装成伤寒来抓药?” 大夫越发肯定这是林小娘子口中所说的恶人:“没有,出去。”他把护卫叫进来,推推搡搡地把人赶走了。 因为这件事,陈副将丢了差事,再没有借口正大光明地混进第一层。 无奈之下,周俨决定强闯。 跟着周俨上船的除了陈副将,还有十几个弟兄。他决定让一部分兄弟制造动静将护卫引走,另一部分跟着他进入医馆,逼问大夫纪敛芳所在的房间。 夜幕降临,第一层入口突然出现数个黑衣人,带着面罩头巾,出手就是杀招,刺伤好几位护卫后逃离,引发了大动乱。 周俨趁乱带着人冲进了医馆,逼问大夫:“纪敛芳在哪里?” 剑芒吐露着寒光,杀意迫人,大夫举起手哆哆嗦嗦指向周俨身后。 周俨一愣,脑中突然警铃大作。 只见锋利的刀刃携万千煞气破空而来,在空中旋转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直冲周俨的后颈而去。他下意识弯腰闪躲,下一秒弧线就削掉了他的发冠和半块头皮。 林四丫从屋顶房梁一跃而下,斩首不成,转身挥刀砍翻两个士兵, 分卷阅读54 杀出一条退路,背靠墙壁,与周俨等人对峙。 周俨眯起眼睛,认出林四丫:“是你。” 林四丫持刀横在胸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能想到找大夫,我会想不到?” 这是周俨第一次与林四丫正面交锋,他仔细地打量这个干瘦有力的小娘子:“纪敛芳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林四丫:“自由,还有真心。” 周俨也了解她的经历,知道她口中的意思:“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得到赏识和优待,纪敛芳能给你的,秦王一样能给你。” 林四丫无动于衷:“晚了,你我早已是敌人,没有中途倒戈的可能。” 她的眼神逐渐冷漠,且充满杀意:“我早就想试试全力以赴的感觉。刚好他不在,我也不必顾忌什么了。”那一刻,她心口的凶兽被释放出来,与手中的弯刀合为一体,咆哮翻滚着滔天的恶煞。 林四丫挥刀劈向周俨,周俨举剑格挡。刀刃与剑芒在空中不断相撞,铮铮作响。她一刀比一刀凶猛,骨子里狠劲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压得周俨节节后退。 周俨招架不住,大吼一声:“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 周围的士兵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提剑上前围杀。 前有群狼围攻狩猎,后有县城外骑兵拦截,林四丫有丰富的应对经验。她的五感被放到最大,聚合在一起形成了敏锐而灵动的直觉。她在围杀中不断找到破绽,通过身法与步伐,游刃有余地行走跳跃于剑阵之中,每次转身挥刀,都能带走一个人。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林四丫脚下尸体倒了一地。她的外衣被血浸湿,刀尖向下,鲜血沿着刀刃汇集到刀尖,滴滴落下。 她看着周俨,好像在看一个死人:“只剩你了。” 周俨咬牙,紧紧握住手中剑,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恐惧。他大吼一声,举剑就向她斩去。 然而在林四丫看来,这不过是他的强弩之末。这一招空门大开,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她只挪了半步,就避开了这看似声势浩大的一斩,抬臂轻轻往前一刺,干脆利落地戳穿了他的胸口。 周俨目眦尽裂,他愣愣地朝下看没入胸膛的刀刃,嘴角流血,整个身体轰然倒塌。 大夫早已被吓破了胆,躲在柜台底下不敢出来。 林四丫盯着半边染血的弯刀,至始至终没有表情,眼中亦没有丝毫波动。 直到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听宋朝说,你来医馆了……” 纪敛芳拄着拐急冲冲地闯进来,与闻声抬眼的林四丫四目相对。他骤然停下脚步,心中微怔,看向一地的尸体,再看仿若修罗的她,选择缓步靠近:“人都死了,刀可以收鞘了。” 夜色下,纪敛芳的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林四丫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突然伸手扯掉他的面纱,拭净刀身上的鲜血。 刀身入鞘。 “走吧。” 周俨一死,剩下的残兵就没有多大的威胁。船行的护卫们抓住了趁夜捣乱的士兵,关押起来准备扭送官府。 纪敛芳也不必时时刻刻伪装成抚琴戴面纱穿女裙,躺在床上实实在在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胸口以及脚上的伤势也逐渐好转。 船抵达武昌府,纪敛芳与驻武昌府的缇骑统领府接头,使用腰牌证明自己身份后,顺利得到五百精兵护卫,并乘坐官船继续北上入京。 这一日,纪敛芳来找林四丫。 他递给她一封信:“看看。” “这是什么?”林四丫好奇地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信纸展开看。 纪敛芳笑道:“推荐信。” 此时的林四丫已经学了不少字,能将这封信完完整整看下来。她盯着信纸抬头:“为什么该写我名字的地方空着?” 纪敛芳道:“因为‘林四丫’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它只是一个起名者漫不经心用来称呼你的‘记号’。既然你决意要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就重新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吧。” 林四丫抿嘴想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腰间弯刀上:“那我就叫‘林刀’吧,没有这把刀,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闯过这一关。” 纪敛芳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回忆起她斩杀群敌浑身浴血的模样,他心念一动:“单独一个‘刀’字太刚,过刚易折;我给你加一个‘藏’字,全名‘林藏刀’,希望你出刀收刀自如,不被煞气所累,既能铁骨,又能柔肠。” 林四丫欣然接受,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林藏刀’。” 纪敛芳找来笔墨,在推荐信的抬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她的新名字。 回京之后,纪敛芳将铁证面呈圣颜,完美地完成了锦衣卫指挥使交代的任务,又记一大功。此后的事情涉及皇家密辛,由指挥使亲自督办,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白天在锦衣卫办差,晚上回去后悉心教导林四丫,继续履行 分卷阅读55 自己的诺言。 八月锦衣卫校尉选拔,林四丫拿出推荐信进入校场,数败对手,一路打成魁首,顺利进入锦衣卫,成为一名普通的校尉。 诏令送入纪府,林四丫单膝跪地接受征命。她手捧飞鱼服与绣春刀,朝身后的纪敛芳展颜一笑。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任人摆弄的乡下姑娘林四丫,而是顶天立地的锦衣卫校尉林藏刀;从此刻到未来的所有时光,她的天地命运尽数被她握于手中。 (完) 第 27 章 纪敛芳是锦衣卫有名的老光棍,二十一岁了,身边连个妾室也没有。 有好事者曾在酒席上问他:“怎么不娶个小娘子回家。软香温玉在怀,岂不美哉?” 纪敛芳半醉半醒地拎着酒杯,双颊酡红眼神迷离:“若是娶了妻纳了妾,全京都的小娘子都要痛失梦中情人,我怎么忍心呢。” 他话音刚落,当即得到嘘声一片。 这当然是玩笑话。 纪敛芳迟迟不娶,他娘亲也着急,数次催他,甚至想替他做主,先娶回来一个放着。 为此,他和纪母大吵一架,言语中触及心中深埋的伤痕:“若是我哪天死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受尽欺凌吗?” 纪母一愣,不再言语。 纪父曾经也是锦衣卫,表现出众干到千户。他和纪母青梅竹马感情极好,婚后育有一子,取名纪敛芳。五岁之前的纪敛芳过得非常幸福,可纪父在一次执行任务过程中忽然就死了,因为涉及官府机密,他连他爹是因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 孤儿寡母得了一小笔抚恤金,开始了无比艰辛的生活。 后来为了生计,纪敛芳不得已走了纪父的老路,进入锦衣卫替圣上办事。也许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六年间数次立下大功连连升迁,年仅二十一岁就官居四品,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再后来,他带回了一个叫‘林藏刀’的小娘子。众人以为他终于动了凡心,要金屋藏娇。 谁知林藏刀转头就拿着他写的推荐信,于众目睽睽之下打败诸多对手,通过了锦衣卫校尉的选拔。 从此,大老爷们儿扎堆的锦衣卫里就多出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这件事一经传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京都九个卫所里的锦衣卫纷纷找借口围观林藏刀,闹得满城风雨。 林藏刀毫不吝惜地用手上弯刀教他们做人,见一个揍一个,来一对揍一双,活生生把他们全打服了,人送外号‘刀姐’。——尽管她是他们当中最小的,他们也只敢哭着喊着叫她‘姐‘,并求她手下留情。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因为她是个女人就轻看她,更加不敢当着她的面举止轻浮,因为除了会被她揍,还会被小心眼的纪大人穿小鞋。 是的,他们早就看出来纪大人喜欢林藏刀。可不知怎么的,他一直不说,就这么眼巴巴望着等着,可怜模样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纪敛芳等啊等啊,就等到了二十六岁,这下子他真成老男人了。 而二十岁的林藏刀女大十八变,身材高挑曼妙,杏眼动人神采奕奕,走到哪里都有年轻的小伙子显殷勤。 为此,纪大人总是黯然伤神,默默喝醋。 一日,纪敛芳出差归来,在卫所里找不到林藏刀,四处问她的下落。 “有个关键线索躲在了落红楼,刀姐带着人抓他去了。” 落红楼,京都最名的青楼楚馆之一。 纪敛芳一听,急了:“她一个小娘子,怎么能让她去那儿呢!” 那人恍然大悟:“哦,你不说我都忘了。纪兄,你着急也没用,她已经升为百户,办的差事越来越重要,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纪敛芳叹了口气,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去落红楼找她了。但愿她没有看到里面的腌臜事情,他想到。 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林藏刀一脚踢开虚掩的大门。 白花花的身子从床上滚下来,男人捂住下半身退到角落,慌张道:“你们是谁?” 林藏刀眉眼不动:“锦衣卫办案,请你配合。” 男人道:“冤枉,我是良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锦衣卫凭什么抓我?” 林藏刀抽出绣春刀,走到床前,刀尖指着床上半裸女人:“说,江全在哪里?” 青红缩住身子,避开她的目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林藏刀:“我已查明,江全与你是相好。你平常赚取的嫖资,多半给了他。告诉我他在哪里,否则你会被视为同犯抓入诏狱,到时候你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锦衣卫威名赫赫,诏狱在旁人眼中等同于‘十八层地狱’,一旦进去不死也掉层皮,堪称闻之色变。 青红明显哆嗦了一下,可还是嘴硬道:“我真不认识什么江全,官姐姐,你放过我吧。” 林藏刀面无表情:“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举起绣春 分卷阅读56 刀:“既然如此,我就先剁了你的脚,再剁了你的手,吊在城门示众三天,他与你是相好,必定会来救你。到时候我再抓他,也一样。” 青红蜷缩身体往后挪,双目惊恐:“不要,不要……求求你了,不要……” 林藏刀朝着她的脚狠狠向下一斩。床板应声而塌,一个身影从床底下窜了出来,被锦衣卫当场逮住。板起他的脸定睛一看,赫然就是江全。 躲在墙角的裸身男人瞪大了眼睛,指着江全话都说不清楚:“你……我……”这个人居然躲在床底下听相好与别人办事,还一点动静都不出,真是有够变态的。 林藏刀收刀入鞘,带着江全往回走。 青红这才知道林藏刀是在吓唬她,目的只是为了逼出屋里躲藏的人。她从床上扑下来,抱住林藏刀的脚,连身体都顾不上遮掩:“江全他是个好人,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求求你了,放过他吧……” 林藏刀抽脚:“他有罪与否,进了诏狱审过一遍才知道,你说了不算,我说了同样也不算。” 青红双目怔怔:“进了诏狱他哪里还能活呢?与其将来只能看见一具尸骨,不如我先去地府等他。”说完,她抬起脑袋就要往刀上撞。 林藏刀伸手,像拎小鸡一样把人拎回来:“他的性命就这么重要?” 青红流下两行清泪:“是啊。”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林藏刀一愣,沉默半响后说道:“可我觉得他不爱你。” “我知道。”青红终于痛哭出声,“可我就是爱他,我没有办法……” 林藏刀带着江全往回走,渐渐出神。 原来爱而不得会让人如此痛苦。 她看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纪敛芳,心想:原来你是这么痛苦的吗? 纪敛芳看了江全一眼,目光停留在林藏刀身上:“此去落红楼,你没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看见了。” “啊?”纪敛芳心里闷闷的,像是安慰她又像是自我安慰,“迟早有这么一天,你别怕,见多了就没什么了。” 林藏刀:“我没怕。” 纪敛芳苦笑道:“也对,你从来都和别人不一样。” 林藏刀挥手,让手下人带着江全回去。 “纪敛芳,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比较迟钝,很多事情很晚才开窍。” 纪敛芳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沉浸在刚刚的失落中:“哦,所以呢?” “所以,纪敛芳,你爱我吗?” 纪敛芳猛然抬眼,傻乎乎地看着林藏刀,手足无措:“我、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藏刀往前走了两步,两人隔得极近,呼吸交融,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她直视他的双眼:“纪敛芳,我爱你。” 她微微踮脚,吻上他的唇。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也许是因为多年的陪伴,也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默契,反正等她意识到这一点时,梦里人就有这样的一双含情桃花眼。所以,她从来默认他是属于她的,也只能属于她。 第 28 章 纪敛芳二十六岁时升任锦衣卫指挥同知,成为京都锦衣卫的二把手。然而他刚刚升职不久,指挥使大人就交给他一个非常奇葩的任务——乔装混入京郊山匪中,与剿匪将军里应外合,扫平全寨。 “这……随便派个人去不行吗?”纪敛芳心想,自己都官居从三品了,怎么还要干这种差事? 指挥使大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你以为我们没派过人吗?可是那女匪首十分狡猾,次次识破计谋,我们拿她没办法。” 纪敛芳不解:“那卑职去就有用?” 指挥使大人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意味不明道:“你长得好看呀,那女匪首至今孤身,也许会中美人计呢。” 纪敛芳暗自磨牙,但调侃他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屡次提拔他的恩人,他还真不能怎么样,只好捏着鼻子应了。 清风寨,京郊近年来迅速崛起的山匪团伙,占据着入京的必经之地,入京的人除非兵强马壮,都要被其狠狠敲诈一笔,弄得大家苦不堪言,也让京都十分的没有面子。 官家亲自下令,派遣剿匪将军剿匪,次次无功而返。 这些山匪仗着地势险峻复杂,与剿匪军队玩疲敌技术,无限延长作战线,敌疲我追,敌追我退。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清风寨的具体位置。他们总是莫名从一个地方钻出来,又从一个地方莫名消失。 据被抓到的盗匪交代,他们的大当家是个女人,使得一手好刀,心狠手辣,聪明狡猾,还特别上进好学,十分难对付。 于是剿匪将军求助锦衣卫派遣内应混进去,想找到清风寨的具体位置后来个里应外合,结果,没有一次成功的。 纪敛芳临危受命,把自己捯饬成进京的富家子弟,被连人带车地劫进了清风寨。 分卷阅读57 林刀盘膝坐在榻上,手上拿着本书,腿上靠着把弯刀。她看书看得入神,以至于二当家吵吵嚷嚷跑进来的时候,脸上尽是被打扰的不耐烦。 “刀姐,俺们今天劫了个公子哥进来,那模样是一等一的俊俏。”二当家仿佛看不见林刀的黑脸。他举起大拇指,朝她眨眨眼:“要不你去看看,若是喜欢,俺们就不要赎金了,留他在寨子里做你的压寨相公,为你开枝散叶啊。” 林刀放下书,抽出半截刀身:“滚。” 二当家往后退了一步:“你别生气啊,除了俺,寨子里还有谁敢操心你的终身大事?俺这是为了你好,这偌大的基业,总要有个继承人吧。” 最近官府频频派人来剿匪,清风寨还有没有明天都是两说,还继承基业?林刀只当他在做白日梦。 她眸色渐沉:“官府铁了心要剿灭我们,清风寨卡在入京之路上,实在太过显眼。老二,我想举寨搬迁,你是什么态度?” 二当家一愣:“我是没什么意见,不过清风寨也不是我俩说了算。要说服那几个,只怕有些难。” 林刀不是清风寨土生土长的人,当年她孤身一人上京都,被清风寨劫上山,她反客为主,打败众人成了大当家。所以除了二当家,其他三位当家都不怎么亲近她。尤其她是女子,对于她成众匪之首的事情,他们私底下都有微词。 林刀冷冷道:“下次全寨大会,我会提这件事,愿意跟我走的就走,不愿意的就留在这里等死吧。”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赢了几次就觉得官府拿他们没办法,简直天真。 二当家知道她素来不拖泥带水,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来的必定就会办,重情重义是真,冷血冷漠也是真。他沉默片刻,道:“反正俺的命是你救的,你去哪儿俺就哪儿。” 林刀满意点头。 二当家脸皮厚如城墙:“所以,你真不去看看那俊俏公子哥?” “滚。” “哎,这就滚。” 林刀看不上纪敛芳,纪敛芳的日子就难过了起来。 原先一顿有两个白馍馍,现在只有一个窝窝头,还要起早贪黑地干苦力,没几天,人就憔悴不少。 他劈完柴,坐在地上擦汗喘气,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咕噜咕噜喝下。盗匪盯他盯得很紧,基本不准他离开这片屋子。他也只能从旁人口中打听到有限的情报——清风寨立于峭壁之上,其他的就没有了。 他是被蒙汗药迷晕了带进来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山,也不知道该怎么下山。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想办法接近大当家的,试试锦衣卫指挥使说的美人计了。想到这里,纪敛芳压下心头涌起的淡淡厌恶。 一日,盗匪将关肉票的屋子锁了,不准他们出去,转身离开。据说,是大当家要开全寨大会,要求所有人参与。 没了人看守,一间屋子可关不住纪敛芳。他撬开房门跑了出去,在寨子里四处溜达。 寨子里空无一人,应该都去了正厅议事。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绘画模拟整个寨子的结构,往正厅方向,想去探探大当家的底。 林刀坐在厅里上首第一把交椅,腿上横放刀鞘,她两手交叉搁在刀身上,听着众人吵吵嚷嚷,眉眼不动。 “我们清风寨的人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你说搬就搬,搬去哪儿?你知道找到一个好地方有多难吗?知道打下一个山头有多难吗?要走你走,我可不走!” “大当家的也没逼着你走,她就是自己决定要走,念着往日的情分,愿意带一带大家。反正大当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老三老四老五,没了大当家你们以为能和官府周旋到几时?到时候死在官府刀下可别怪俺不给你们收尸。” “哼!凭借清风寨地势,官府又能奈我们如何?我告诉大伙儿啊,我不走,大家谁也不许走。谁走就是背叛我们清风寨,日后要是悔了,清风寨可不收。” “三哥,你这么宽仁作甚?我今天把话放在这人,谁跟她走,谁就把脑袋留下来。背叛清风寨的人,死不足惜!” 林刀看着一个俊俏的男子鬼鬼祟祟地躲在远处的大树后面,突然觉得好笑。他是不是觉得距离够远,没人发现得了他? 她拿刀起身,环顾众人:“五日后辰时一刻,我在寨子门口等两刻钟。想走的,有我在,别说是脑袋,一根毫毛他们也留不下来。” 说完,她抽刀竖斩,将背后座椅砍成两半。巨大的震慑之下,众人纷纷闭嘴噤声,不再与她争论。 林刀收刀入鞘,不动声色地看了纪敛芳一眼,转身走了。 回到屋里,林刀找到二当家:“山上一共几个肉票?模样如何?” 二当家:“三个啊,除了上次我说的俊俏公子哥,剩下都是歪瓜裂枣。” 林刀:“我要见他。” 二当家以为她想通了,兴奋道:“哎呀我跟你说,他长得老好看了,你看见了肯定会喜欢的。不过我们就要走了,到时候要不要带上呢?带吧累赘,不带吧可惜……” 分卷阅读58 林刀实在受不了他的唠唠叨叨,瞪他:“还不快去安排?” 二当家不生气,乐呵呵地:“好好好,马上去。嘿嘿嘿,有一就有二,即便这个当不了压寨相公,等咱们安定下来,俺再给你抢一个也行。” 纪敛芳刚刚溜回房间,就被冲进来的盗匪拖出去。他心中一惊,还以为自己暴露了,谁知盗匪告诉他大当家要见他,让他速速洗刷干净。 盗匪将他推进一个带浴桶的房间,又送了一套衣服进来。 纪敛芳内心郁闷,这怎么有种侍寝的既视感? 尤其是他看到那套衣服穿在身上的效果,领口开叉到上腹部,露出半截锁骨。这衣服腰身收得紧,又薄又软,紧紧贴在身上,透露出一股子勾引的味道。 纪敛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当即黑了脸。 然而现实不给他挽救尊严的机会,他刚想把衣裳脱下来,门口的盗匪又冲进来了,扯着他的胳膊就要带他去见大当家。 纪敛芳在心里运气了一百遍,才没有跟盗匪当场翻脸。 林刀听见动静,看着被压进来的冷着脸的纪敛芳。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身上流连徘徊,带着股轻佻的意味。 四目相对,纪敛芳一愣,他没想到传说中的女匪首竟是位如此漂亮的小娘子。这种身段模样放在京都,求娶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和她的容貌一样无法令人忽视的,是她通身的煞气与锋锐逼人的杀意,这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才会有的。 纪敛芳下意识提高了警惕,排斥感顿时淡了许多。 不知怎么的,林刀见他第一眼就想欺负他。她故意装傻,拍拍旁边的位置:“坐。” 纪敛芳磨磨蹭蹭走了过去,坐在她旁边。 “怎么?你不知道是来伺候我的吗?这么扭捏干什么?”林刀偏头看他,语带戏谑。 隔得近了,纪敛芳才发现这个女匪首有一双杏眼,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月亮,眼角眉梢带着点不经意的天真稚气,和她的行为举止完全不同。 纪敛芳心念一动,欺身上前,语气暧昧:“大当家想让我怎么伺候你?” 林刀抬眼,眼底闪过一道凶光。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冷冷道:“看来官府没有吃够教训,还敢派探子来。” 纪敛芳心下一沉,他没有挣扎,出言否认:“大当家何出此言,在下明明是进京途中被你们劫上山的,和官府有什么关系?” 林刀不为所动,继续收紧力道,像是要当场将他扼死。 纪敛芳忍不住开始挣扎。他意外发现,她的力道与他相差无几,甚至还比他强几分。若是不用武,他根本没法挣脱。 纪敛芳脸涨得通红,他憋着气咬着牙,像一个普通男子那样毫无章法地挣扎,硬是不肯露出破绽。 虽身处险境,可两人此时势均力敌,他就要跟她赌,看他是先没命,还是她先放手! 眼看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林刀突然放手:“没意思,不肯承认就算了,这几天你待在我房里,不准出去。” 她要走了,不想节外生枝,这探子有勇有谋,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得亲自看着。五天之后,这个探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不会再管。 纪敛芳不明白为什么她认定他是官府的人。他剧烈地咳嗽喘气,声音嘶哑:“你既然怀疑我,为什么又要留着我?” 林刀跟官府没仇没怨,若不是剿匪军队屡次攻打清风寨,搅得她不得安宁,她才不会出手。 这些事情她不会跟他讲,只道:“因为我看上你了,留你性命暖床。” 纪敛芳咳得更厉害了。 这小娘子到底经历过什么?怎么讲话这般百无禁忌。 不管怎样,纪敛芳在林刀屋里住下了,说是暖床,其实眼神都懒得给他。不过她盯得紧,他想出去打探情报,是没戏了。 纪敛芳发现这女匪首性格其实偏内敛,喜欢一个人呆在屋里,除了二当家,和其他人都不怎么亲近。她就这么盘膝坐在窗边的炕上看书,刀时时刻刻放在腿边,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寂冷清,仿佛这热闹非凡的清风寨与她无关似的。 看完了书,她就在院子练刀。她的刀法不成体系,但是实用。纪敛芳眼光毒辣,知道这样的刀法是在实战中一点点磨练出来的,招招致人性命。 他倚在窗边,忍不住问她:“喂,你为什么要当盗匪?” 林刀没理他,自顾自将刀法练了三遍,收刀入鞘后走进屋里,这才回答:“我没想当盗匪,可是除了这里,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纪敛芳不信:“你可以进城找份差事,凭你的本事,当个大户人家的护院不成问题。一个月二两银子,包吃包住,过年还有红包赏金,足以过得滋润了。” 林刀淡淡道:“我身上背着人命,而且没有户籍和路引,进不了城。” 纪敛芳一愣。 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好奇道:“你杀了谁?” 林刀:“我相公,我 分卷阅读59 三姐夫,还有一些奉命抓我的官兵,后面杀得太多,记不清了。” 纪敛芳走到她旁边坐下:“原来你嫁过人,你为什么杀他?” 林刀:“我爹为了高价聘礼把我送给一个外地富商做妾。那富商最喜欢在床事上折磨女人,多年来死在他手下的女人不计其数。他要来作践我,我觉得恶心,拿起烛台锤死了他,在他家放了一把火跑了。他家人报官,官府通缉抓我,我无处可去,想找三姐求援,撞见三姐夫将她活生生打死。她就在我眼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我怒气攻心,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就宰了三姐夫。” 她说这话时语调平平。可纪敛芳从这平淡的口气中仿佛看到了当日的腥风血雨。他明白她为什么不进城。这样的女人,世人容不下她。 林刀抬眼直视纪敛芳:“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纪敛芳很是意外:“去哪里?等等,你为什么要走。” 林刀:“京郊太过显眼,官府不会放弃围剿清风寨。我不想再跟你们纠缠,决定离开。” 纪敛芳:“那离开后你准备去哪里?” 林刀:“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她虽然无畏且无惧,可是眼神中依然有遮挡不住的迷茫,也许十五岁放火逃跑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流浪四海,一生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家。 次日,林刀收拾好行李,带着刀准备出门。 纪敛芳一夜未眠,鬼使神差般,他叫住林刀:“喂,以后不要再顺便杀人,你煞气太重,最后会毁了自己的。若是有缘日后再见,我送你一份大礼。” 林刀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她考虑片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纪敛芳。” “林刀。” 她朝他点点头:“后会有期,保重。” 林刀头也不回的走了,带着二当家以及决意跟着她离开的两三人,消失在了京郊,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走后的一个月,清风寨就在纪敛芳与剿匪将军的里应外合下被攻破了。 纪敛芳回到京都复命,锦衣卫指挥使再次给他记一大功。 他白天办差,晚上回家读书练刀,偶尔会想起清风寨里那个小娘子。 他们的缘分不止一次。 终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