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梦华录》 分卷阅读1 楔子 王府的灯终于都暗了下去,下人们的鼾声从远处的侧屋里传来。 薛楚卿睁开眼,默默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白日里生产完,两个时辰前又下跪祈求,此时只觉得身心俱疲,整个人都了无生意。她赤脚下了床,黑夜里,满柜子的锦绣都失去了颜色,她随意取了件披帛披在身上,只将门推了个小口,侧着身走了出去。 院子里,残了小半边的月亮遥遥地挂在天上,她本想着直接出了王府,脚下却还是来到了昙儿的屋子。借着月光,她倚着身探望屋内,似乎可以看见熟睡的昙儿皱着眉头,睡梦中也是少年老成的模样。她不由得将手抚在了窗棂上,小心抠破了窗花,贪恋地借着月光又望了他几眼。 薛楚卿自幼在沙场长大,习武多年,现下只穿着单衣,赤着脚,在王府里穿行如夜走鬼,悄然无声。她出了王府,没有了遮挡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没有回头,径直朝城南走去。 京都的石板路夜里透着刺骨的凉,寒冷穿过全身,加着身上的痛,让她如在风雪中赶路,只凭着心里的一口气,没有一刻停下。眼前的京都安静地宛如另一座城,她却懒得抬眼,只低头沿着菜河夜行。 薛楚卿垂下头,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就在两个多时辰前,她用这双手抱过她刚出世的孩子,孩子皱巴巴的粉脸上眼睛却异常的明亮,咕溜溜地盯着自己,她似乎知道自己不合时宜的出生,只简短地哭了两下,就再没有眼泪了。 她曾经向李绪提过,若是之后有了女儿,她想叫她宓儿。宓,安也。李绪当时还笑着说好,为人父母,他亦希望孩子的一生安宁而平静。可如今,他却指着她肚子里的宓儿骂她是个野种,是个孽障,发誓要将她丢到荒郊野外,那恶毒的模样势必与这孩子无半点情分可言。 她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仿佛宓儿还在自己的腹中,而不是被元管家抱走,不知落在了哪里,也不知会被哪户人家捡去。她想起当宓儿哇哇落地的时候,她听着孩子的哭声,一时软了心肠,只想抱着她连夜入宫,圣上无情,却总归会看在薛氏拱手兵权的份上,容得下一个孩子。可若此,这孩子便注定要长在大内,养在京都,便要与她和姑母一样,有百般得不得已,千万得不遂意。皇家又有什么好呢? 只求她的宓儿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不论她叫怎样的名字,但能安宁平静地过一生。 夜风带着寒露吹在她的身上,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塞外的日子。她出生在军中,大漠孤烟里蛮横长大,见惯了马革裹尸,十二岁便手刃突厥,原以为这一生定是在沙场上为国捐躯,谁曾想会被禁锢在这繁华的都城里,一座巨大而啖人的樊笼。她用食指触摸着手掌上常年习武生得茧,她引以为傲的武艺在她入了京都后沦为了负累,却在逃离王府时发挥了作用,不禁可笑。 薛楚卿脱下了束缚在自己身上多年的华服,穿着单衣,不知走了多久,浑身颤抖,却觉得身子渐渐轻了起来。她经过枣冢子巷,看见了单雄信墓。 为什么李绪不信她呢?他是她的夫君,皇上亲自赐婚的王族子弟,丰姿英俊,博学多识,他们夫妻十年,他却因心中妄念,骂她辱她。他身为京都府府尹,众人皆赞他公正,可他为何不分青红皂白,斥她不守妇道,还要为难他们的孩子,连昙儿都被他怀疑并非亲生。难道是这京都也毁了他吗?薛楚卿站在墓旁,望着寂静的街道,恨恨地想。 薛楚卿看着墓碑,单雄信,人称飞将军,曹州人氏,没有落叶归根,而是葬在了京都。薛楚卿想到自己生在遥远的疆外,却注定也要客死这里。飞将军为后世瞻仰,世人敬他忠贞不二。她静静地看着墓上百年的枣树,黑暗里,粗壮的枝丫如触手向她招摇,她脱下了身上的披帛,挂在了树上。 远方的空中已经泛白,太白星又升了起来。薛楚卿只觉得累极了,她无力再在这城中度过另一个白昼,用在军中学到的技巧,将披帛打了个死结。 今日是霜降吧,薛楚卿吊在树上时,最后想到,霜降就是收兵的时候了。 第一章,第二章 第一章 和陇西的秦长城一样,京都的外城也是版筑夯土而成,土夹在两块木板中间,用杵捣坚实,既成为墙。京都外城方圆四十余里,围绕城墙的护城河水深面宽,阔十余丈,河边遍种杨柳,粉墙朱户。 沈络秀暗暗心想,这护城河可要比陇西城的阔气的多。 过了护城河,沈络秀发现各个城门的外侧都筑有瓮城三层,镖局有特许证,不用担心无法进城,只是无法从正对着城门开设的四个正门通过,只能从正南的城门南熏门旁边的一个小门菜河水门通过。 “小师妹你看,这四个正门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出入呢。” 师兄臧明指着南熏门紧闭的城门说道。 臧明比络秀大八岁,从小和络秀一起长大,他生得是陇西人的高大威武,又因着娘亲是胡人,深 分卷阅读2 棕色的皮肤,头发弯曲成小绺儿状,扎成了一股,眼廓也比汉人更深邃。臧明早在好几年前就随爹爹一起走镖,如今也算走南闯北,是半个江湖中人了。 “除此之外,城门还留有专供天子御驾通行的御道。” 络秀众人已经走近了城门,络秀听了这话,不由得仰起头多看了两眼,问道: “师兄,那当今天子常年住在东都,这御道岂不是多年都没有打开过了?“ 络秀虽然远在陇西,却也知道天子似乎不喜京都,常年都住在东都的行宫里。 臧师兄点点头,说道:“是啊,御道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打开过了,上次御道打开还是十四年前吴王妃过世,天子按照公主之礼将其葬于恭陵,御道才破例打开了一次。据说,当时陪葬了无数车马,器服,羽仪,那场面奢华无比呢。” 听着臧师兄的描述,络秀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四年前,娘亲过世的时候,不说陪葬,连棺木也用的是最普通的柏木,草草下葬了事,连音乐都没有,爹爹第二日便去走镖,留下自己每日都去娘亲的坟上枯坐着,幸好有臧大娘,也就是师兄的娘亲,照顾自己。 想到这里,络秀不由得感慨道:“这位王妃真是好福气啊。” 臧师兄眯了眯眼睛,微微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诶,这位王妃去世时年纪不大,我之前在酒楼吃酒的时候,可是听说——” 臧师兄的声音更低,悄声说道:“这位王妃是难产而死。” 络秀听了也不由得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位王妃竟然有这样悲惨的遭遇。 “那为何一位王妃去世能有这般厚葬?“ 另一个气声从臧师兄和络秀身后传来,吓了两人一跳,回过头,才发现原来小师弟一直在偷听两人的对话,一向好奇心最终的他哪里忍得住,不由插嘴问道。 臧师兄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却是和小师弟一样,最爱这些闲聊密谈,连小到街坊邻里的八卦,他都能磕着瓜子听上半天。一听小师弟发问,臧师兄只觉得来了兴致,化身千嶂门的说书先生,他瞥了眼前方,看镖头正将镖局特许证交给守卫的士兵,少不了要花些银两打点,费些功夫。师兄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 “这位吴王妃可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你们知道这位王妃姓什么嘛?” 络秀和小师弟一起摇了摇头,这哪里知道。 师兄看两人一脸无知的模样,甚是满意,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姓薛。” “可是那将门薛氏?“ 小师弟抢答道。 师兄点点头,说道:“没错,这位王妃出身将门,她的父亲乃是赫赫有名的右骁卫大将军,她的亲姑姑更是已故的薛皇后。” 络秀和小师弟暗暗吸气。 “原来这王妃竟然有这样高贵的出身,难怪去世后能以公主之礼下葬。“小师弟小声说道。 就在这时,沈炎回过头瞥了他们一眼,众人一时噤声,再也不敢讨论。镖局的几人从菜河水门通过,临走前,络秀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南熏门和御道几眼。 菜河水门这个名字来源于城中的河道菜河。菜河正名惠民河,京都百姓的用水皆取之于此。河道曲折蜿蜒,河水清澈见底,阳光乘着微风无意地飘落在河面上,似是为菜河盖上了一层金纱,倒有浮光跃金之感。进了城,便不得再骑马,众人下马步行,爹爹说菜河上共有桥十三座,他们沿着菜河走,过了第五座桥,也就是粜麦桥,就到了他们歇脚的客栈。 不知是看倦了慢悠悠流淌的河水,还是市井的繁盛吸引了外乡人的注意,亦或是络秀的少年心性,她东张西望,面上掩不住的兴奋,只觉得眼前街市酒楼,绣旆相招让人眼花缭乱,映入眼帘的彩楼相对,更是让她以为误入了仙境。络秀内心暗暗赞叹起京都的繁华。 这是沈络秀第一次随着爹爹走镖,他们经武威,过晋城,下陇西,风餐露宿三个多月,如今终于抵达京都。这是爹爹第一次带络秀走镖,一路风尘仆仆,络秀原本白皙的脸蛋也被晒得黑了几个色度,她自己也没有在意,毕竟爹爹是个黑面大汉,师兄们也都肤色黝黑,有的还黑中带红,她早习以为常。只是入了京都,看到街上的女子们个个肌肤娇嫩,有几个姐姐容色如新月生晕,花树堆雪,络秀生为女子都看得痴了。 就在这时,一顶轿子从络秀面前经过,轿子里的小姐撩起了轿帘,露出了她精细的肌肤,鹅蛋脸上着了淡淡的红晕,更衬得肌肤如雪,小姐微微低头,能看见她眉心上有一颗细小的红痣。 轿子很快从络秀面前过去,络秀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蛋,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流着微汗,肌肤没有京都女子的精细,而是带着关中女子的一丝毛糙,反衬着眼珠子黑漆漆的,炯炯有神。络秀也生着一张鹅蛋脸,不过被婴儿肥包围着,倒是没有棱角,好在络秀鼻子高挺,整张脸不至于软塌塌的。络秀瘪了瘪嘴,不自知地生出了一丝自卑的情绪,她不再东看西看,而是把头低垂了些。 低着头,看不清四周的热闹,贩卖之声却不绝于耳,络秀从熙熙攘攘的声音里听到了有人在唱着小曲儿。不 分卷阅读3 同于陇西人爱听的大曲,这曲子的曲调缓慢悠扬,唱腔穿透力极强,那曲中的不甘和苍凉似乎穿过喧嚷,直入络秀的心灵。络秀禁不住抬起头来,看见一群人中,一老者闭眼操琴,泰然自若,曲毕人散,有一青衣少年走近,他身材颀长,往老人的琴盒里放了一把铜钱,远远看去,少说也要二十文。络秀暗暗吃惊,在陇西,一壶羊羔酒也不过二十文钱。 “络秀!”爹爹唤了络秀一声,络秀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 “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到了都不知道!”爹爹呵斥道。 络秀没有说话,只是帮着师兄们卸下货物,搬进客栈为来往商旅安排的仓库,爹爹留下了两位师兄看货,其余的人跟着爹爹进了客栈的门。络秀跟着千嶂门里的先生读过几年书,大多字都识得,她看见客栈的彩旗上写着三个大字:丰庆楼。 他们这次要将这里住下七八日,明日爹爹前去交货,过几日又要取了新的货物,再运回陇西。 丰庆楼在京都不过是一座默默无名的酒店,可在土包子络秀的眼里,这酒楼可谓富丽堂皇!酒楼的大门口设着红杈子,绯绿帘,贴金红纱橘子灯。大门看起来像是两层,其实第二层不过是平面的楼檐,上面雕刻着花鸟鱼兽。在陇西,酒楼的门口不过一面彩旗而已,最多竖个红杈子,再没有多余的装饰了。络秀不知道,京都的酒店,大多门首都会扎起这样高大的彩门。进了酒楼的大门,看到的也不是客人们在大堂里饮酒吃饭,而是一个方正宽敞的大廊厅,主廊约百余步,在廊厅之后的左右侧各有一个天井,天井的内侧才安置着一张张酒桌,天井的两侧则都是小閣子,里面传来喝酒聊天还有唱曲儿的声音。 刚通过廊厅,就有一个青衣少年走到络秀一行人的身旁,热情地招待起来。 青衣少年自称为阿金,是他们的茶饭量酒博士。阿金个子不高,明明身上瘦得就差皮包骨头,脸却圆圆的,鼻翼有一颗痣,笑起来眼角有两三道细纹。阿金领着络秀一行人在大堂东南角的位置落座,酒桌上已经安放好了碗筷,阿金又主动为众人先送来了一壶茶水。爹爹为了犒劳大家,特意点了两壶银瓶酒。 “好嘞,不知几位客官想吃些什么?”阿金笑答。 “麻腐鸡皮、脂麻辣菜、煎角子、姜油多、辣瓜儿、茭白、皮酱、肉饭算条……” 爹爹大概每次走镖都在这家歇脚,点菜不经思索,报了这一连串儿菜名,大半络秀都没有听说过。络秀听了爹爹点了十几个菜,不禁感叹爹爹这次可是实打实地大方了一把。其实络秀有所不知,京都风气崇尚奢华,讲究排场,去酒店的不问何人,哪怕只是两个人对坐饮酒,也要摆上四个盘盏,三到四个水菜碗,再加上几个果菜碟。爹爹点的已经算少的了。 虽然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但却方便络秀的视线从左往右一点点看过去,客人们三三两两落座,喝酒谈天,每桌客人都有各自的茶饭量酒博士,都穿着青色长衫,都笑面相迎,她看到视线的远处正前方摆着一个浅色木质的柜台,柜台上放着账簿和算盘,后面也坐着一个青衣少年,可唯独他没有满脸堆笑,而是面无表情地正低头写着什么。 “这个账房先生可真年轻啊。”络秀心想。 账房先生抬起头来,他的肤色是京都人的白皙,却不显得苍白,而是容色如玉,五官不似陇西男子的剑眉星目,而是平眉薄唇,衬得面容淡雅温润,不过这位先生却长了一双桃花眼,眼角开阔,眼窝深沉,再加上月牙形的卧蚕,竟看得十四岁的络秀微微红了脸。她想到了诗经里描写男子的诗句,心想,这位青衣少年,虽没有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其气质却如圭如璧,宽兮绰兮。 账房先生许是感受到络秀的灼灼目光,朝着络秀坐的方向望去,络秀赶忙目光微微下移,装作津津有味地样子盯着旁边那桌客人的吃食。 仔细一看,络秀发现那桌客人正在吃着一个个冰团子,冰团子外表黄色,看上去小巧可爱,咬开的时候络秀似乎听到泉石碎裂之声,咬破后团子里还有汁水流了出来。如今正是六月,骄阳似火,赶了大半天路的络秀更是口渴人乏,直勾勾地盯着前桌客人的冰团子,一时移不开眼。 络秀默默吞了口水,她太想尝尝这个冰团子了,她偷偷望了眼爹爹,爹爹正在和师兄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着送镖的事宜。爹爹和师兄们喝了酒,说话声如洪钟,举手投足间满是陇西人的豪迈粗放,络秀也不敢打断,只好静静地看着冰团子,望团止渴。 不一会儿,阿金就送来了凉菜,也许是冰团子太过诱人,络秀心不在焉地吃着,眼睛还停留在冰团子上。正在吃冰团子的老先生年纪五十开外,穿着一袭深灰色圆领窄袖长袍,留着有些灰白的长胡子,看着老先生一口咬破团子,络秀不由得担心这个冰团子的汁水会沿着胡子滴在袍衫上。想到这里,络秀又觉得有些好笑,微微扬起了唇角。这位老先生已经在吃第二个冰团子了,只见他吃完,吟咏道:“雪不能甜橘小酸,若为有此蜜冰团。”更是馋得络秀心里直痒痒。 络秀遐想的功夫,餐桌上已经多了十几个菜, 分卷阅读4 络秀这才发现了爹爹点这么多菜的真实原因。实在不是爹爹大方,而是每个菜的分量都是陇西普通馆子的三分之一,量太少了。就拿这份肉饭算条来说,不过每人一个拳头大小的薄碗,师兄一口就吃完了。记得臧大娘每次做肉饭算条,可都是拿盆装的呢,她和师兄特别爱吃这道菜,以前娘在世的时候也爱吃。 “帘内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一位女子柔美的歌声打断了络秀的思绪,抬头一看,见一妙龄女子怀抱琵琶站在他们的酒桌前,女子年约花信之年,头发向上梳至头顶,挽成一个圆型的同心髻,肤白如雪,双目含情,有弱柳扶风之姿,她悠悠开口,不仅唱出了歌词里的“牙板数敲珠一串”,还多了一丝独有的伤感,却不显矫情。 “唱得好!”离女子坐的最近的马师兄称赞了一声,他生得五大三粗,虽然常年随爹爹走镖辛苦,可凭借着惊人的饭量依然保持住了肥胖的身材,此时的他喝了酒,耳朵泛红,鼻子里呼着粗气,袖子挽到了大臂,他从兜里掏了好久,掏出了五文钱拍在了酒桌上。女子微微曲身,表示感谢。马师兄又赞了一句,却突然把手伸向女子的腰间,正要捏一把,被那女子闪开。 “登徒子!”女子恶狠狠地骂道。 马师兄不仅没摸到美人,反而挨了个登徒子的骂名,一时火上心头,哼了一声,叫嚷道:“不过是最低等的歌妓,装什么贞洁烈妇!” 络秀听了这话,心里莫名觉得难受极了。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怒目圆睁,瞪了马师兄一眼,没有拿酒桌上的钱,便离开了。 马师兄还要发难,阿金赶了过来,微微弯着腰,依然是满脸笑意,说道:“不好意思,几位客官,我们这位汝贞姑娘,是个清角儿,为诸位唱个曲儿,客官要是不喜欢,呵她走开便是了。”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莫不是这小娼妓的姘头,赶着为她说话。”马师兄大声说道。 络秀见状,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她还没有思考清楚,却已张了口:“马师兄,别说了!” 马师兄张了张嘴巴,似乎还不满意,却被爹爹打断了。 “好了!” “一个姑娘家,又是小小年纪,哪里学得没有规矩。”爹爹又数落络秀道。 络秀一想到自己竟然出言反驳马师兄,脸唰一下红了起来,加上被爹爹呵斥,她低着头,双眉紧蹙,一时无措。 马师兄乖乖地闭上了嘴,没有再追究,而是喝了口酒,又和师兄们聊了起来,净是吹嘘自己曾经做过的英雄事迹。 “要是在陇西,多少姑娘抢着要服侍爷!去年在孙氏酒家,有个娘们长得可真好,我跟你们说,那娘们死乞白赖硬要缠着我……” “来,络秀,尝尝他们家的煎角子,我觉得比我娘做的好吃。”师兄看出了络秀心情不好,也不想让络秀听那马师兄扯犊子,特意给她夹了一个煎角子,安慰道。 “我要给臧大娘打小报告,说你说她做的煎角子不好吃。“ 坐在络秀旁的小师弟见缝插针道。小师弟比络秀还要小一岁,今年才十三岁,也是和络秀一样,第一次出镖。两个多月风餐露宿,他的脸晒得和煤炭似的,络秀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包公”。 “小包公,你这是曲解我的意思。“ 师兄也夹了个煎角子给小师弟,堵住了他的嘴。 络秀默默吃着煎角子,她早已经习惯了爹爹的火爆脾气,有事无事呵斥她已成了家常便饭,她在小师弟和师兄的逗乐下渐渐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埋头吃起饭来,她再也没有看那位老先生吃冰团子的样子。 大概是这场闹剧,络秀原本期待已久的这顿饭倒没有了期待中的那么惊艳,几位师兄们一路上吹嘘着丰庆楼的菜肴多么可口,简直是此菜只应天上有,馋得络秀和小师弟直流口水,如今吃到了,也不过让络秀觉得好吃,倒也没有让她觉得像马师兄说的比陇西的馆子强上百倍。 爹爹叫来阿金结账,“一共是二十两银子 。”阿金笑着说道。 络秀屏住呼吸,她暗暗将这个价格和陇西的作比较,二十两银子,在陇西足够吃十几顿大餐了! 络秀的目光追随着阿金的身影,看他把银票拿去账房先生那里,络秀遥遥地望着账房先生,看他和阿金说话,看他收钱找钱,账房先生似乎又感受到那灼灼的目光,抬起头朝络秀的方向望去。这次,络秀以更快的速度低下了头,直到阿金来时都没有抬起来。 “客官,这是本店有名的金橘团,送给诸位当做点心,请慢用。”阿金笑脸盈盈,说道。 听到金橘团,络秀一下子瞪大眼睛,抬起头来,但没有爹爹的允许,她不敢自己擅自拿一个吃。 “那谢谢了,”爹爹说道,“大家吃吧。” 得了爹爹的吩咐,络秀立刻往盘子里夹了一个金橘团,生怕有人和她抢似地赶紧咬了一大口,只觉得嘴里橘香四溢,嚼破后有甜甜的汁液流淌到络秀的舌尖上,络秀微微闭着眼,眉头也展开来,她不自知地偏了偏脑袋,嘴角也弯了弯,整个人 分卷阅读5 一下子舒爽了起来。 “定是掌柜的知道了刚才那个小贱人的所作所为,才送来了这份点心道歉。”马师兄一边吃一边说道。 络秀吃得太沉醉,自动忽略了马师兄的话,她更不知道,若是此时她抬起头往正远处望去,正有一人眼里含笑,虽没有灼灼目光,但眼神中也透着好奇。 “好了马羌,” 爹爹没有吃金橘团,而是将最后一个金橘团给了络秀,边喝酒边说道:“这家的掌柜和我也算旧识,他今日不在酒楼,管账的是他的侄子。” 络秀看见爹爹又夹了一个金橘团给自己,她不禁满面笑靥,她决定好好珍惜第二个金橘团,要慢慢品尝,细细回味。 马师兄没有再说话,爹爹让师兄们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去送货。 穿过酒楼里的大堂,就进了另外一栋楼,也就是络秀他们今晚投宿的地方。丰庆楼早年间只是一家酒楼,因着生意兴隆,掌柜的就买下了酒楼后面的小楼做了旅店,又打通了大堂,这样两座楼就连了起来。爹爹念着络秀今年已经十四岁,不再是垂髫孩童,就狠狠心单独为她定下了一间小室,让她一人在里面休息。 第二章 第二日,爹爹和师兄弟们去交货,留了络秀一人在丰庆楼里。爹爹给了些零碎银两给络秀,让她在丰庆楼周边转转,不要跑远。络秀昨晚入睡的晚,早上又因着习惯和畏惧爹爹,早早就起来了,现下她看见爹爹和师兄们离开,先自己打了套拳,然后就一个人在小室里打着盹。小室逼仄,只有一张小床和一个小几,连个铜镜都没有,络秀的三丫髻此时也歪歪扭扭。 小憩了一会儿,也许是心里还兴奋着,络秀又站起身来,打算出客栈四处看看。 出了客栈,从大门前的街道往西走,是一家茶坊,络秀认为是茶坊,只因彩旗上写写着“行裹角茶坊”这几个字。虽说名字上是茶坊,里面做的确是京都里流行的博易,即参与者以钱或各种玩意儿做赌注来参加赌博,这种博易每五更点灯,至晓即散。络秀往里面望去,见坊内人头攒动,有人拿着衣服字画,有人拿着领巾抹额,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得意洋洋,络秀十分好奇,却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做什么,也不敢进去一探究竟。 络秀在门口徘徊的时候看见一华服男子从茶坊里出来,那人双眉紧皱,不怒自威,经过络秀身边,吓得络秀赶紧往旁边走,却不想误进了旁侧的一条小巷。 一进小巷,络秀就傻了眼。巷内多是专门制作南方饮食的饭店,家家商店都是门庭若市,处处拥门。络秀稍一望去,就可以窥见店内琳琅满目的吃食,光糕点就有十几种。 “小娘子,这旋炒银杏可要尝尝?” 络秀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大伯推着一个饮食摊子站在她的右侧,摊子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水果干。乍一看,络秀就发现了自己识得的栗子,山楂条,榛子,梨肉,核桃肉,乌李,还有胶枣,但还有十余样络秀叫不上名字,不知是什么水果。 络秀抿了抿嘴,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苏醒了,但络秀心想着前面许是有更好吃的,就微微一笑,摇摇手继续往前走去。 走了不一会儿,络秀看见了一家卖脂粉的,牌子上写着“宋记香铺”。络秀不知不觉走了进去。 “小娘子,想买些什么?”络秀刚一进门,就有个大姐出来招呼。出来女子约三十出头,脸上是适宜的酒晕妆,就是眼睛太小而嘴巴却太大,显得五官有些失了分寸,她穿着沉香色的窄袖衣,衣服上还绣着折枝花纹。 络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店铺里陈列的那些琳琅满目妆饰,一时呆了。那女子看了一眼络秀,见她还是小姑娘,穿着银灰色的对襟短袖,肤色也较京都女子深了不少,便知她是外乡人,又见她眼睛一直盯着那些粉盒,心下有了计较,笑着说: “小娘子刚来京都吧。我们店里新近了上等的米粉,小娘子可要看看?” 络秀点点头,只见那大姐拿出了一个粉盒,一边打开一边说道:“小娘子看,这粉面可是质地纯正的梁米制成,精心挑选颜色鲜白。” 络秀看那粉面确实鲜白,还有一股香味。 “妇人本质,惟白最难。小娘子长得可人,就是肤色偏深了一些,若是再擦些粉,那就可是眉目口齿般般入画,比京都女子还要美上几分了。” 络秀何时听到人这样夸奖过自己,那大姐说得真挚,络秀渐渐动了心。 那妇人见状,又说道:“如今飞霞妆正是流行,小娘子若是喜欢,不如再拿一盒胭脂,先浅浅涂一层胭脂,再用米粉盖住,这白里透红的妆容不知要迷倒多少少年郎呢?” 络秀听着,羞红了脸,微微低头,被那妇人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妇人见络秀不语,又说:“小娘子可是担心价格,我这里价廉物美,这米粉加胭脂只收你二十文钱。” 二十文钱,络秀觉得这价格太高了,便谢了大姐,就要出门。 络秀是真心觉得这价格太贵,臧大娘平时用的脂粉也不过十文钱罢了,这妇人却以为络秀这是欲擒故纵, 分卷阅读6 赶紧拦住了她,说了一堆这米粉和胭脂的好话,又把络秀夸上了天,最后说道:“小娘子我看你年纪尚小,又是初来京都,这样吧,折价十文钱卖给你,可好?” 络秀见大姐愿意折价一半,不觉心动,又看到大姐满脸诚意,真挚地看着络秀,便点点头,买了这盒米粉和胭脂。这样一来,爹爹给的钱,就只剩下几角钱了。 络秀拿着妆粉和胭脂走出店门,在大姐的热情送别中又回到巷子里,她看见巷子里的女子都浓妆淡抹,胭脂或浓或淡地抹在脸上,衬得肤白貌美。络秀鬼使神差地想要立刻用起这妆粉和胭脂来,她找到巷子里一僻静处,想着刚才那大姐说的妆容教程,没有铜镜,就这样涂抹起来。 那米粉涂满了脸,络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脸蛋,又抹胭脂,那胭脂不知怎得,涂上去火辣辣的。这约莫就是美丽的代价吧,络秀心想。 带了妆的络秀又重回小巷,她先低着头走了一会儿,似乎无事,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漂亮姐姐的样子,便抬起头来,走路的姿势也扭捏了一些。 可惜事与愿违,迎面走来的行人纷纷看向络秀,目光中并没有络秀想象中的欣赏,而是玩味和好奇。更有一女子经过络秀时,用扇遮脸,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络秀只觉得这脸上的胭脂更辣了,又有一孩子经过,看见络秀的脸后竟哭着扯了他娘亲的衣衫。络秀无地自容,只觉得眼前人影来来往往,她看不清行人的脸,只是低头一直往前走,只想着赶紧走出巷子才好。 她低着头只顾前行,叫卖声终于离她远去,抬起头,只见巷子的尽头是一座将军庙,有一座墓碑,上写着“单雄信墓”,墓上还长着一棵枣树。这里四下无人,络秀又羞又怕,这才发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记得该如何回去才好。络秀再也忍不住,蹲在墓旁,哭了起来。 络秀哭了一会,泪水沾湿了飘在地上的枣树叶,她心中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该一天都呆在客栈里,哪儿也不去。如今自己身无分文,又不记得回去的路,难道要客死京都不成? 络秀打起精神,她还可以问路,若是有好心的行人与她指路,她还是可以走回去的。络秀忍受着内心的羞怯,顶着哭花了的妆容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可是路上的行人见了络秀都避之不及,络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拉了个大娘问路,大娘却说没有听说过丰庆楼。京都酒楼千万家,没有听说过丰庆楼也实属常事,但这问路失败却击溃了络秀最后的心理防线,她道谢后,又抽泣了起来。 在这偌大的京都迷路,即使对于一个成人来说都非易事,何况是一个十四岁的外乡人。络秀蹲在角落里,埋着头,小声地哭着。她想到了娘亲。如果娘亲还在世的话,她和娘亲一起来这京都游逛,即使迷了路,她也不是担心的。娘亲对她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你放心,有娘亲在”,只肖这一句,便可以慰藉她的心,让她再不起任何惊疑。 小时候,她长了水痘,浑身都奇痒无比,是娘亲寻来草药捣碎了一点点给她擦拭,她说让自己放心,下次月圆就没事了。络秀数着日子,一天一天,身上的痒果然慢慢减退,等到月圆那天,真的一点儿都不痒了。那时候爹爹常年走镖在外,一年不回家都是常事,回家了也不过板着脸告诫自己要好好听娘的话。可是那时候络秀并不觉得什么,她觉得有娘亲就够了。谁想到,等到自己十岁那年,娘亲竟然生病离自己而去。 络秀还记得,十岁的时候,她像小时候娘亲安慰自己那样,安慰娘亲说,下个月圆之日,娘亲就会痊愈。娘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了笑,没有说话。络秀数着日子,等到下个月圆的时候,等来的确是娘亲的撒手人寰。 络秀哭了一会儿,终是站起身来,随便选了方向慢慢地走着,似是认定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她心想,自己即使不饿死,也早晚会被人牙子抓去卖了,然后被折磨而死,不久,她就可以见到地下的娘亲了。她越想越难过,想到再也见不到爹爹了,泪水又涌了出来。 络秀不知飘零了多久,一抬头,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有条河道,河道宽阔,并非沟渠。穿京都而过的河道只有菜河,络秀心中大喜,难道自己命不该绝?或是单雄信将军给自己指了条明路?她踱步到河道,只见河道上横跨着一座古桥,远处似乎还有好几座桥,络秀更得了宽慰。 爹爹说到了粜麦桥,便到了丰庆楼,可是哪座桥是粜麦桥呢? 络秀又陷入了困境,干涩的眼眶更红了些。 不管了,就沿着菜河走,一座桥一座桥的找,总能找到的。络秀咬咬牙,想到。 络秀不敢抬头走路,害怕行人看到她的狼狈样子,只是低着头默默走着,幸好她从小跟着爹爹学习武艺,身体强壮,走了这许久,倒也还能坚持。 心身俱疲,又惊又怕,络秀走着走着,信心像沙漏般流失着。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她已经找了两座桥,周边都没有丰庆楼,还有十余座等着她。她内心正要灰心丧气时,耳边却传来了歌声,是一老者所唱,曲调悠慢,却极有力量,还透着络秀熟悉的苍凉,似是再次穿过重 分卷阅读7 重人群击中了失魂落魄的络秀的心。 粜麦桥!络秀抬头,见眼前又出现了一座桥,踮起脚向前望,似有一老者正席地抚琴,络秀心中大喜,脚步也加快了不少,果然看见不远处丰庆楼的彩旗正随风飘着,终于找到了! 络秀走进店门,没有第一次进入丰庆楼的四处张望,而是用袖子遮着脸,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通过廊厅。络秀想要憋住眼泪,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刚才经历的种种,还有脸上难以忍受的火辣,泪水再次滑落下来。 这廊厅可真长啊。络秀用袖子擦拭着眼泪,泪水模糊间,只见一个青色衣袂的人影从廊厅另一侧走来。络秀又抹了把眼泪,抬起满是泪痕,混着胭脂还有粉末的小脸,看见来人高束起的头发上插着木簪,长眉若柳,肌肤如玉,面颊上因着光影,似有流光划过,身姿清瘦挺拔。络秀抽泣着,一时看得愣了。 少年走进,正是昨天遇见的那个账房先生,他看了正在抽泣的络秀一眼,眼里有微微惊讶,开口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听账房先生这么一问,络秀的泪水似是决堤了一般,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元镇没有想到,自己随意的这句问候,竟让小姑娘哭成了泪人,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又问了一句:“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知姑娘是沈镖头的女儿,沈镖头与我叔父也算旧识,姑娘若是放心在下,有什么事便与在下说就是。我名元镇,应该比姑娘长了几岁,姑娘叫我元大哥,或是弘景便好。”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手帕,递给了络秀。 络秀知道自己定是个花脸猫,也不敢用手帕,只是攥着帕子,一吸一顿地哭着说自己迷路了,脸上也疼得狠。 络秀抽泣着问道:“元大哥,不知你可有铜镜?我脸上难受极了,我的客房里没有铜镜,我想看看我的脸到底怎么了。” 元镇看见络秀的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混着白色和红色的粉末,白色的粉末已经大片大片的脱落,脸颊上红得像辣椒似的。元镇记得昨天看见小姑娘时,她还面色红润,今日怎么像得了荨麻疹般,成了这副可怜模样。元镇不由得有些心疼,心里一想,江姑娘在后面的小楼租借了一间小室,唱曲儿前就在小室里梳妆打扮或是休息,里面应该是有铜镜的,于是开口道:“江姑娘休息的小室里许有一面铜镜,我可带姑娘去她那里。” 络秀点点头。 “江姑娘就住在后面小楼里,姑娘请随我来。” 络秀默默随着元镇穿过廊厅,络秀低着头,紧紧跟在元镇的身后,她个子才及元镇的胸口,元镇的身躯正好挡住了络秀,络秀暗自庆幸酒桌的客人看不见她的狼狈样子。 江姑娘的小室在小楼的东北角,走在廊道里就已经阴暗的很,不过好在是炎炎夏日,却也阴凉。 元镇敲敲门,江姑娘开门后,见是元镇,很是惊讶,道:“元公子,你怎么来了?” “打扰姑娘了,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元镇作了个揖,说道。 络秀从元镇身后探出她花脸猫的小脑袋,望向江姑娘,原来江姑娘就是昨日弹曲儿的汝贞姑娘。 汝贞看向络秀,心下诧异,但面子上依旧平静,说道:“快先进来吧。” 汝贞的小室里点着一盏橘灯,照得室内没那么昏暗。一张桌子旁放着一把琵琶,琵琶旁边是一个梳妆台,台上有一面铜镜,铜镜已有些年数,边角有点磨花了。 进屋后,元镇向汝贞详细说了络秀的状况,汝贞也觉得心疼,她让络秀坐在梳妆台旁,自己则去取了洗脸盆和澡豆。 这是几个时辰来,络秀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铜镜里映出来的那个人脸颊上都是红色的疹子,还伴有白色的粉末和泪痕,络秀只觉得自己的样子像救济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因着元大哥和江姑娘还在,她努力控制自己,没有哭出来,心却像掉进了深渊。 “姑娘可是用了什么胭脂水粉?”汝贞关切地问道。 络秀便一点一点地详细讲了今天在宋记香铺的经过,并从袖子里掏出了米粉盒和胭脂盒,给汝贞看。 汝贞一打开两个盒子,就心下了然,说道:“姑娘是被这妇人给骗了。这虽是米粉,但却不是什么质地纯正的粱米,不过是最普通的米,泡的时候连这细碎的浆沫子也没捞出来,就这样晒干制成。而这胭脂更是最低等的红铅制成,对人有害。最可恨的是这粉盒和胭脂应该搁置了好几年了,按理说,无人购买,早该扔掉,没想到这无良妇人竟然卖给了姑娘,这不是欺负外乡人吗。” 汝贞一边说,一边将澡豆粉放入盆里,倒进水,轻轻地用毛巾蘸着澡豆水擦拭着络秀的脸。 络秀听后,更是悲愤,恨不得立刻去找这妇人理论。元镇也露出愠色,没想到京都里还有这等渣滓,连小姑娘都不放过。 “真是岂有此理,姑娘可还记得这宋记香铺的位置?我定去帮姑娘讨回公道。”元镇问道。 络秀摇摇头,说道:“我是误入了一条小巷,看见了这家店铺,具体的位 分卷阅读8 置我记不清了。不过单凭名字,找不到吗?” 汝贞微微摇头,笑着说:“这叫宋记香铺的,京都估计少说也有四五家。姑娘再仔细想想,这店铺周边可有什么其他店铺,或是什么印象深刻的建筑?” 络秀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我是看见了一家茶坊,然后不小心闯进了小巷,巷子里好多卖点心的。哦对了,巷子的尽头还有一个单雄信墓。” “甜水巷!”汝贞和元镇一齐说道。 这甜水巷其实从丰庆楼穿小径过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只因络秀初来乍到,不记得路,还走了许多冤路,这才走了半晌,绕回了丰庆楼。 “姑娘放心,我定帮姑娘讨回公道。姑娘先在客栈休息,我这就去帮姑娘讨回公道”元镇说道。 听到元镇的“放心”二字,络秀想到了娘亲,眼眶一下又红了起来。她抿抿嘴,心中忽然充满了力量,说道: “元大哥,我想和你一起去。” 络秀依然满脸通红,但眼神却坚定,她一定要亲自找这妇人算账。 元镇点点头,心想小姑娘受了不少委屈,本以为她会乖乖呆在客栈,没想到还挺有骨气,一定要把自己受的欺负讨回来…… “谢谢元大哥,还有江姐姐,今日真是多谢你们了。”络秀小声地说道。 “姑娘客气了。我们京都人大多人情高谊,若是看见外乡人被京都人欺负,必会出手救护。对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呢?”汝贞已经给络秀擦拭完,问道。 “我叫沈络秀,家住陇西,我爹爹是个镖头,这次我也是随爹爹走镖,来到京都。”络秀慢慢说道,十分乖巧。 “没想到沈姑娘小小年纪,竟已走南闯北,实在令人佩服。”元镇说道,眼含笑意。 络秀的脸又是红了一些,好在本就因为过敏脸红红的,也看不出来。 汝贞已经用澡豆水给络秀擦拭完,取出了一管膏药,给络秀抹了抹,络秀只觉得清清凉凉,舒服极了,脸上虽还是红红的,但却比之前好了许多。汝贞将药膏递给络秀,说道:“这药膏里有白芥子,麻黄,和生南星,都是清热消炎,帮助消除红肿的。这脸上的小疹子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消下去。姑娘记得每日早晚涂一次,络秀妹妹放心,不出三日,脸便可痊愈。”说完,又帮络秀理了理她的三丫髻,络秀看起来又恢复了豆蔻年华女子的可爱。 络秀接过药膏,连声道谢,一想到一个时辰前她还觉得自己走投无路,可现下却遇到元大哥和江姐姐,对她这么好,自己的脸蛋也没有之前那么疼了,自己可真是幸运。 “明天若是络秀妹妹有空,我可以带妹妹去京都里新开的一家脂粉店,价格公道,款式也多,连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去那里买呢。”汝贞看着络秀红红的小脸,开口道。 络秀点点头,连忙答应。元镇带着络秀谢过了江姑娘,两人往宋记香铺走去。 元镇自小在京都长大,对京都自然了如指掌。他带着络秀从丰庆楼的小门出去,经过一座街亭,穿过一个瓦子,转了两个弯儿,便到了甜水巷。络秀老老实实地跟在元镇身后,经过瓦肆时,见人杂耍,也只是瞥了一眼,就走了过去。 甜水巷还是人来人往,各种点心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可惜络秀此时根本无心吃食,只想赶紧找那个大姐理论。在巷子里走了一会,就看见了宋记香铺,络秀深吸一口气,和元镇一起走了进去。 进了店里,前来招待的还是那个大姐,她还穿着沉香色衣衫,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只是见了元镇这英俊少年郎,两眼放光,这笑容里又多了一丝妩媚。 真是令人作呕,络秀不经想。 “两位客官,想要买点什么啊?”大姐虽说的是两位客官,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元镇。 “这位大姐,我们是来退货的。”元镇沉声说道。 “退货?”妇人问道。 “我妹妹刚刚在你家店买了一盒妆粉一盒胭脂,结果她上妆后脸疼痛难忍,你这妆粉和胭脂都有问题。”元镇心中虽气,可面子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和这妇人说道。 妇人看了元镇身旁的络秀一眼,看她脸色却是有着不正常的潮红,隐隐似还有小疹子,她想起来之前来店里的外乡小姑娘,满脸堆笑,无比真挚地说:“我是记得这姑娘今日在我家买了米粉和胭脂。可这两件许多客人都用过,都没有大碍,许是姑娘是外乡人,天生肤色敏感。” 听那妇人不承认,还怪罪起自己来,络秀火上心头,大声说道:“你胡说,明明是你的脂粉劣质,已经过期,还欺骗我说这脂粉是上佳材质,欺骗我买了,才让我的脸变成了这样。” 就在这时,店里又走近了两位客人,皆是少年公子的打扮。 虽然络秀的语气凶巴巴的,那妇人却看在有新客进来,没有在意,心想小丫头片子还不好打发,就又解释了一番,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络秀的脸蛋儿. “小姑娘,你有所不知,我这店铺虽小,在京都也开了不少年头,卖的东西向来都是好的。小姑 分卷阅读9 娘,我看你大概是从来没有用过脂粉,所以肌肤对这脂粉不适应,才有了起红疹的症状。这可真不能怪我们店的胭脂啊。” 说到这里,新进来的公子本来在浏览着店里的胭脂水粉,抬起头瞥了一眼络秀。 络秀一时气急,本就过敏的小脸现在更红了,像是刚采摘下来的红辣椒。她哪里见过这样伶牙俐齿的妇人,一时语塞。 元镇这时候开口道:“这位大姐,做生意讲究诚信,我妹妹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在你这买的脂粉不仅是假的,还用了之后皮肤不适。结果,你不仅不道歉,还抵死不认,像大姐这样做生意,这店铺怕是不会长久。” 说道最后,元镇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丝冷意。 这位妇人见元镇不大好对付,又向前一步走到络秀面前,脸上是令人熟悉的真挚表情,开口道:“小姑娘,你听我说……”,边说边要握住络秀的手。 那大姐还未说完,只见络秀抬手至胸壁处并微微侧身,接着猛然旋身,以肘部向大姐的左脸猛击去,这一切都在弹指间完成,动作如行云流水,大姐猛一吸气,瞪大眼,根本来不及反应,心里只以为自己定要毁容的时候,络秀的手却在离左脸还有半寸处停住,直吓得大姐一声冷汗。 络秀小小的身子望着大姐,另一只手抚在了腰间的小弩上,眼神凌厉,冷冷开口道:“你的脂粉是假的。” 陇西民风粗犷,络秀从小又在镖门中长大,再加上此次走镖,早已看惯了用拳头解决问题,甚至自己也偏爱这样的方式,简单有效。络秀知道在京都不可乱来,可她此时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若不动动手吓唬一下这个大姐,真当自己这个外乡人是好欺负的? 络秀收了手,可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大姐,大姐哆哆嗦嗦地求情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元镇看到刚才络秀的举动,也是吓了一跳,他很难将一刻钟前那个哭哭啼啼,乖巧羞涩的小女孩和现在眼前这位身手矫捷,面露凶悍的小女侠联系在起来。可是不得不说,络秀刚才的样子,干脆利落,完全不似京都女子的弱柳扶风,病态柔弱。他活了十六年,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女子还有这样飒爽英姿的一面,不由心生惊艳之感。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有两幅面孔,元镇不禁想,觉得络秀更有意思了。 “我的天哪,京都何时来了这样飒爽英姿的女侠?” 循声望去,说话人乃是店里新来的客人。那人穿了一身铅丹色外袍,金色的腰带上别着一个菖蒲色的香囊,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男子却生了细长的丹凤眼,仔细看去,眼尾竟还上了浅浅的一层杏色,不过好在他五官精致,狭长的眼睛倒不显得违和,只让人觉得有了一丝女子般的妩媚。 饶是络秀,也不由得被这公子的装扮吸引,感叹京都真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地方。 这人身侧站着的公子看起来更年长一些,穿了一件普通的玄色外袍,听见身边人的感叹,脸上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看起来十分严肃。 元镇听了那公子的一声感叹,也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望着那妇人,说道:“那我们就好好说,《刑统》中明文规定,诸造器用之物及绢布之属,有行滥,短狭而卖者,各杖八十。大姐卖的脂粉盒我们也都保存着,若是大姐坚称脂粉是好的,不如我们将此事报告衙门,好好说道说道。” 没想到账房先生还懂律法,络秀心中暗暗赞叹。 那妇人听了衙门二字,脸上虚汗更盛,可嘴上还是硬撑:“这位公子可不要搬出衙门来吓我,奴家在官府里也是有人的。” “啧啧啧,”未待元镇和络秀说话,那位彩衣公子又开口了,“这京都的商人何时变得这么没脸没皮。” 这位公子有着一副公鸭嗓,可却自信异常,说起话来字正腔圆。他这话音一落,那妇人就不高兴地嚷嚷起来: “这位公子,这事跟您没关系吧,可别在这里血口喷人。” 那位公子置若罔闻,低头闻了闻手里的胭脂盒,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确实是劣质品,用不得,用不得。” 他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那妇人,丹凤眼里满是鄙夷的神情。这时他身侧的玄衣公子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印信,示在了那妇人面前。 那妇人看到印信后连忙跪下,磕头说道:“是妾身错了,不该将这脂粉卖给这位姑娘。妾身愿将姑娘买脂粉的钱悉数奉还,还愿意赔偿这位姑娘涂抹药膏的费用,还望大人不要再追究此事。” 络秀好奇地偷瞄了那个印信,想见见是什么让这妇人态度大变。她只见那印信上刻着“平淮令”几字。 玄衣公子见那妇人的慌张模样,只是淡淡开口道:“这些事去衙门说吧。” 而彩衣公子却将手中的脂粉盒随手一掷,笑着说道:“宋淮南,还以为这宋记香铺与你同宗,会卖些非比寻常的脂粉呢,结果专卖假货。” 玄衣公子没有说话,又转身对元镇和络秀说道,“麻烦两位将这造假的胭脂交给布政司,我定会给两位一个交代。” 元镇客 分卷阅读10 气地作揖,道:“那就谢谢大人了。” 沈络秀看向玄衣公子,他身材颀长,不过瘦削得很,玄色的长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脸上也因为瘦而脸颊处有一丝凹陷,脸上表情严肃,看起来少年老成。 青衣公子看了元镇一眼,问道:“你怎知我朝律法?” 元镇低头答道:“小人年幼时,曾去学堂读书,学到过。” “如今可在准备科考?”那青衣公子又问。 元镇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窘迫,答道:“不曾,小人不过是丰庆楼的账房。” 青衣公子听到这里,脸上露出微微可惜的表情。 “走吧,再去别的脂粉店看看。”彩衣公子似乎已经对这家香铺失了兴趣,拉着玄衣公子往外走去。 沈络秀看见二人要离店,连忙上前说道:“今日多谢二位公子慷慨相助了。” 那彩衣公子打量了沈络秀一眼,笑着对青衣公子说道:“怀南,刚看这个小姑娘的身姿,估计我舅舅若是有女,定是这般模样。”说完,又对沈络秀和元镇笑笑,离开了。 第三章 元镇和沈络秀离了宋记香铺,京都的天空似又明媚起来。二人走出店门,元镇对络秀说道:“沈姑娘,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有着这么好的身手,真令人佩服。” “我不过是从小在镖门里长大,跟着师兄们一起练武,才会点三脚猫的功夫。”络秀低下头,露出红红的耳朵,轻声说道。 “姑娘这哪里是三脚猫功夫,定是从小勤学苦练才得来的吧。”元镇钦佩地说道。 络秀的武艺其实并不高超,但她行武速度极快,拳风如电,在普通人眼里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了。她听元大哥这么夸奖,不好意思地说: “我小时候千嶂门的生意比现在要好,镖门富裕,师兄弟们也多,爹爹花了不少钱请了习武的高手来教我们武艺,练剑,骑射,都有教导。我的武艺在师兄弟里面是最差的,每次要和师兄弟们比拳我都害怕,之前在千嶂门的师兄们都爱说我是三脚猫功夫。” “沈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且看看这巷子里来往的女客,哪一个能有沈姑娘刚才的英姿?莫说这个巷子,就是整个京都都找不出呢!”元镇一边走,一边低头望着络秀,安慰她道。说来奇怪,他和沈姑娘初次相识,可对她却有一种难得的亲近之感,虽然她没有娇弱的女子模样,但他就是莫名地生出一种想要守护她的心境。 络秀羞赧一笑,说:“元大哥莫要这么说,京都女子可要比我美丽的多。”她看着来往的女子们,个个穿着讲究,如花似玉,看到元镇更是莞尔一笑,显出女子的婀娜。络秀只觉得自己恐怕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弱柳扶风之姿了。 元镇看着络秀低垂的脸,以为她是因为脸上过敏的缘故而有此感叹,就安慰她道:“沈姑娘不必介怀,刚刚江姑娘说了,不出几日,你的脸就会痊愈。” 沈络秀点点头,她和元镇此时又融入到巷子里的热闹之中,巷子里的人比之前更多了些,各种吃食的味道散逸混合在周遭的空气里,络秀不禁摸摸肚子,自己从早上至今,滴水未进,着实饿了。 “这甜水巷现在还不算拥挤,要到了晚上,夜市尤盛。这巷子里的蜜煎雕花颇为有名,弘景现下觉得有些饿了,不知道沈姑娘可愿意陪在下一起买些吃食?”元镇指着左前方的一家铺子说道。 听到吃的,络秀的眼睛里似有星星闪耀,没有推脱,就迈着大步和元镇向那家铺子走去。这蜜煎雕花,如其名,乃是雕花食品的一种,枸橼子,形如瓜,皮似橙而金色,用蜜渍之前,先用刀加以雕刻,然后制成蜜饯,以供人玩赏食用。络秀见这雕花蜜煎上还刻着水陆禽兽,新奇极了,竟一时不敢下口。 元镇见状,笑了笑,说:“沈姑娘可知,宫里还设有“蜜煎局”,专门制作各色雕花蜜煎以供御用,也会雕有各种花纹。还有蜜煎像生,就是雕刻制作成花鸟虫鱼等形的蜜饯,以达到色香味形俱佳的效果。沈姑娘不妨尝一尝,看是否喜欢,我再点个酥蜜食,供姑娘换换口味。” 络秀听元镇这么说,也就好奇地尝了起来。元镇没有吃蜜煎雕花,只吃了点酥蜜食,大多都让给了络秀。络秀原本忍着空腹,坚持推辞了一番,但见元大哥热情,就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对了,元大哥,平淮令是个什么官职?”一边吃,络秀一边问道。刚刚那妇人看到平淮令的印信,立马变了脸色,络秀不由得好奇起这个平淮令来。 元镇吃了一口酥蜜食,答道:“平淮令是京都专门掌管商事的官员,这卖假货的香铺看到了平淮令,岂不是如老鼠见了猫,避之不及。” 络秀点点头,一想到那妇人后来瑟瑟缩缩的模样,就觉得解气,咬了一大口蜜饯。 “不过在平淮令身边的那位公子,更是贵不可言。”元镇自言自语道,他的这句低喃淹没在了巷子的嘈杂声里,络秀没有听到,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 走出小巷前,元镇还 分卷阅读11 捎带了一斤人面子,说是好久都没有吃到过了。络秀一边吃一边听元镇说,这人面子乃是岭南特产,其果实状如桃子,虽无桃子的味道,但可以做成蜜饯。果实的核有两个面,每个面都有点像人面,故称之为人面子。 络秀听得吃得都津津有味,只觉得元大哥不愧是京都人,竟知道这么多事。其实元镇从小就在叔父的酒楼里长大,对饮食这块自然比一般人的京都人要多了解一些。 回到丰庆楼,络秀又看到了那老人席地操琴。 “麻烦元大哥在这里稍等一会。”说完,络秀走向那位老人,微微作了一揖,不知道说了什么。 老者微微一笑,以示谢意。络秀见老人须发皆白,针线似的皱纹爬满了脸庞,可一双眸子却十分明亮,宛如少年人的眼睛。 络秀转身,却见元大哥也朝自己走了过来。 老人竟是识得元大哥,还点头与他打了招呼。 元大哥也微微作揖,与老人寒暄了几句后,和络秀一起进了丰庆楼。 “元大哥,你认识那位老者?”络秀跟在元大哥身边,好奇地问道。 元大哥点点头,说道:“那位老先生就是江姑娘的爷爷。” 络秀的眼睛睁得老大,很是吃惊。 元大哥继续说道:“江先生原本是宫中乐师,先生年纪大后,江姑娘的父亲子承父职,代替父亲进了宫,不料因为仗义执言得罪了宫里的一位贵人,不仅失了乐师一职,还被挖去了双眼。江姑娘的父亲不久郁郁而终,母亲早就病故,只留了江先生和江姑娘两人相依为命。他们原本就住在这附近,一日,家叔见爷孙俩在粜麦桥下卖艺,家叔心善,便时常接济他们,后来又让江先生在丰庆楼外弹琴,江姑娘在丰庆楼里唱曲,收入也要比在外卖艺好些。” 络秀听完,内心叹息了一声,即使天子脚下,又怎会少得了不公不平之事,对江姐姐也多了一丝敬佩,她遭遇家中变故后,凭本事养活自己和爷爷,实属不易。 故事说完,二人已快走出廊厅,络秀听到爹爹的声音从大堂里传来,爹爹似乎正在与人交谈。只听爹爹叹了口气,说道:“如今塞外战乱,加之水路复兴,镖局生意不比从前。这状况再持续下去,恐怕下次千嶂门连元兄的丰庆楼都住不起了。” “诶,我与沈兄都是数十年的交情了,我丰庆楼永远为沈兄而开。沈兄可还记得你第一次走镖入住这里时我还是茶饭量酒博士呢。不过沈兄是否想过打通些人脉,若是能为官家走镖……” 那人话音未落,见元镇和络秀就走了进来,就改言道:“弘景来啦,来,快见过你沈伯伯。” 络秀见那人约莫三十出头,比爹爹看起来年轻些,穿着一身玄色长衫,五官和元大哥有几分相像,也是平眉,不过眼睛却要大些,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细纹蔓生,却极有感染力。络秀猜测这人应该就是元大哥的叔叔。 元大哥略微弯腰对爹爹作揖,毕恭毕敬叫了一声沈伯伯。爹爹也笑了笑,说了声“贤侄免礼”,一转眼,看见跟在元镇身后的自家女儿。 沈炎看见络秀的脸色异常的潮红,让这丫头在附近转转,定是不知又疯到哪儿玩了,心中顿时生气,也不顾外人在,开口骂道:“一天到晚瞎胡闹,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点都没有姑娘家的样子!” 络秀低着头,不说话,也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每次一说她就是这副死样,沈炎还要发作,但见有外人在,只得将心中怒火憋了回去,对络秀说了句“还不快过来”,又挤出笑容对着元厉说道: “元兄,这就是我那不懂事的小女儿沈络秀。” 沈络秀对着元厉微微一拜,元厉见小姑娘刚被她爹骂了一顿,心情不佳,装出来的笑容简直比她爹的还要假上几分,见她拜完,脊背立刻挺得笔直,只有那脑袋还是耷拉着,元厉觉得心中好笑,说道: “沈姑娘小小年纪,已经随着沈兄走镖,这样子竟有沈兄年轻时的影子。” “诶,元兄说笑了,不过带她长长见识,等过两年,寻个好人家嫁了,我也乐得省心,也算对得起她地下的娘亲了。”沈炎摆摆手,说道。 “噢,那沈姑娘可还有婚配?”元厉从茶饭量酒博士一路摸爬滚打做到掌柜,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自胜于常人,他早就留意到自家侄子打进了大堂这眼神就停留在小姑娘身上,仿佛生了根似的,这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还没有。络秀方过十四,等她十六的时候再说吧。”沈炎说道。 见沈兄这么说,元厉也就笑了笑,没有再提。沈炎吩咐络秀去客房里好好呆着,用饭的时候再来叫她。元镇也微微作揖,说后厨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 两人离了大堂就要分开,络秀竟心生出一丝不舍,她望向元大哥,说道: “今日麻烦元大哥了,络秀不胜感激。” 元大哥笑了笑,“沈姑娘怎得还客气了起来,这些都是小事,是我应该做的,姑娘不必介怀。” “元大哥以后叫我络秀就好, 分卷阅读12 不必叫我沈姑娘。”沈络秀微微低头,笑着说道。 元镇低头看见络秀的脸还是红扑扑的,想起今天一天的遭遇,眼角划过一丝笑意,刚准备开口,小包公赵铸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见沈络秀惊讶地问道: “小师姐,你这脸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没事吧?我刚刚回来找你半天了,你去哪儿了?你怎么和这位账房先生在一起?” “那络秀,你好好休息,今日还有账本没有看,我就先告辞了。”元镇看着被小赵镖师连环问题包围的络秀,不再打扰,就先离开了。 络秀点点头,开始和小包公讲起自己的遭遇来。 “竟然还有这事?真是岂有此理!之前臧师兄就说在京都得多留一个心眼,果然没错!”小包公恨恨地说道。 “咦,师兄呢?”络秀没看见臧师兄的身影,问道。 “谁知道呢,今天去秦府交完货,清点完,他就溜了,估计是去茶馆听戏了吧。”小包公随口答道,又急着跟络秀分享自己今天的见闻,“我今天去秦府无意间瞥见了秦府的小姐,虽然只是远远看去,却也真是美貌动人……” 第四章 第二日,络秀随江汝贞去了新开的脂肪铺,大红绸子还挂在匾额上,络秀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盼南香铺。 “江姐姐,你觉得我这样穿,真的好吗?”络秀穿上了江汝贞的浅白色襦裙服,随着裙衫的飘动,络秀的步伐也拘谨了起来,没有了独自一人在京都探索时的大步流星,她第一次穿上这样漂亮柔美的服饰,看上去有些局促。 “很好呀,你看这里的姑娘们都是这样打扮的。”江汝贞瞥了一眼络秀,安慰她道,就带着她进了新开的香铺。 香铺里人头攒动,从打扮上看,有不少是官家小姐,还都带着贴身丫鬟伴随左右。 “我听说,这家香铺竟是一家男子开的。要是真的,那也是稀奇。”江汝贞附在络秀耳朵上,小声说道。言罢,江汝贞去了一边试胭脂,留了络秀一人在店里闲逛。 比起香铺里的脂粉,店里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更吸引络秀的注意,她们身上的绫罗绸缎有的华美,有的淡雅,倒比脂粉更让络秀看花了眼。 络秀这时看到隔着她四五人,有一个女子身材娇小,樱草色的裙衫即使在落英缤纷的脂粉铺里也十分扎眼。待那女子抬起头,露出瘦长的脸,络秀才认出,这是秦府的小姐秦夕佳。 秦夕佳和沈络秀一样都是陇西人氏,小时候父亲带自己去秦府拜谒,络秀也见过几次。不过秦夕佳的哥哥秦睿后来去京都读书,有幸做了某位世子的伴读,还得了官职,就在京都定居,秦夕佳也沾了哥哥的光,随哥哥住在了京都,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 这次一见,秦夕佳倒是比小时候还要清瘦,她比沈络秀只大一两岁,却已有了女子的婀娜,她画着京都流行的桃花妆,肌肤也比小时候白了许多,她瘦长的脸上花晕朵朵,连嘴唇也是桃花的粉红,配上黄色的衣裙,像一朵灼灼烁烁的石竹花。 秦夕佳这时也看向了沈络秀的方向,看见了沈络秀。沈络秀自是靠近秦夕佳,想打个招呼,却见秦夕佳像是没认出自己这般,迅速地将头转了过去,和周边另一个华服女子交谈起来。 沈络秀见状,自不会自讨没趣,瘪了瘪嘴,走到了卖米粉的柜台,却听见身侧有声音响起。 “呦,这不是小女侠吗?” 沈络秀看见昨天见到的彩衣公子就站在身侧,在一群姐姐妹妹中间,他葱绿色的外袍竟也不显得突兀了。 “怎么,来我的店里挑选脂粉来啦?”彩衣公子笑盈盈地说道,彩衣公子今日着了杏花状的花钿,看起来温柔极了。 沈络秀点点头,也笑着说道:“络秀不知道,这家店铺竟然是公子开的,这店里的脂粉品种繁多,真让络秀目不暇接。” 彩衣公子听了这话,喜笑颜开,挑了一个素色的脂粉盒,抬起络秀的手,就自然地沾了米粉,在她手背上抹了开来,边抹边说道: “你这肌肤最近可要好好保养,不然以后长大了还会留下斑点。这米粉可是专门适用像你这样过敏受伤的肌肤,涂上去是不是湿湿润润的,也不刺激?” 络秀忙点头,可转念一想,这店里有许多官家小姐都来买,一定价格不菲,估计是自己买不起的,这么一想,脸上就露出犹豫之色。 彩衣公子似是看穿了络秀的想法,轻笑道:“小女侠,本公子今日心情好,这米粉就权当我送你的见面礼了。” 就在这时,店里的小姐们都往络秀身上看,络秀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彩衣公子瞥了一眼周遭,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嫌弃,淡淡开口道:“京都里的女子看久了着实没劲,还是你这样的让本公子喜欢。” 络秀正准备推脱,却见彩衣公子已经命人将米粉包装起来了,络秀只好谢过,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 “还不知道公子姓什么,若是有机会,络秀日后自当感谢。” 分卷阅读13 “叫我桢公子便好。”桢公子笑了笑,嘱咐络秀随意逛逛,就去了别处。络秀看着桢公子远去,这才注意到店里大半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秦夕佳朝自己走过来,开口就问道:“沈妹妹,你竟然认识晋王世子?” 晋王世子?难道刚这位桢公子竟然是世子?想到这里,络秀露出疑惑的神情,没有答话。 秦夕佳却以为络秀的沉默是源于刚刚自己忽略了她,就带了笑说道:“我竟然不知道这些年没见,妹妹竟然认识了这样的贵人。” 沈络秀看着眼前秦夕佳脸上堆砌的笑容,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也挤出了笑容答道:“不过是偶然认识罢了。” “诶,妹妹说笑了。”秦夕佳看着络秀手中世子赠送的米粉,笑着说道:“像世子这样的人岂是能随意认识的。对了,不知妹妹明日可有空,我兄长在京都置了一座府邸,我如今就随兄长住,若妹妹有空,不若明日来我兄长府上,我们许久未见,也该聚一聚才是。” 秦夕佳一时这么客气,倒让络秀有点不好意思,她看着秦夕佳的笑意衬得她脸边的两朵红云更加鲜艳,不由得点了点头。 秦夕佳又问了络秀如今的住处,得知络秀住在丰庆楼的时候,脸色凝固了一下,说会让人把拜帖送过去。正好这时,江汝贞也朝络秀走了过来,秦夕佳扫了她一眼,就推辞先离开了。 出了香铺,江汝贞问道: “络秀,你认识这位小姐?” 沈络秀点点头,“她也是陇西人,小时候爹爹带我去她府上,见过几面。” “对了,江姐姐,你看,这是刚刚那位公子赠我的米粉。”络秀将手中的米粉给江汝贞看,又讲述起他们是怎么相识的。 江汝贞听到这香铺的主人竟然是晋王世子,不由吃惊地说道:“我早听说这晋王世子是个纨绔,没想到他堂堂世子开了个脂粉铺。” “不过我看这位世子倒不像是坏人。”大概拿人家嘴软,络秀领了世子的米粉,又想到昨日世子的仗义执言,不禁说道。 两人说着说着,竟已到了粜麦桥,远远地,络秀就看见元镇的身影。他一身青衣长衫,此时竟然正蹲坐在桥边,和江爷爷交谈着什么。络秀走近了,一股子浓郁的茶香飘来。 络秀正奇怪元大哥和江爷爷在做什么,江汝贞倒是见怪不怪地说道:“这俩人是又在这斗茶呢。” 京都时下流行斗茶,无论贫穷富贵,都爱比拼彼此的茶叶,甚至路上相逢的陌生人,都能席地而坐,斗起茶来。 “元公子,最是茶痴,当然,我爷爷也不遑多让。”江汝贞看着聚精会神品茶的两人说道,语气中带着些无奈。 “江先生,这茶叶怕是陈了有近二十年了吧,看这汤色橘红,却不显得过于明亮,可见烘焙之人手艺精湛啊。口感更是越沉越醇,回甘生津快。” 听着元镇对茶的一番赞美,江老先生受用地点点头,得意地说道:“这可是老夫当年在宫里的时候,吴王和广郡王赏的,这么多年我都不舍得拿出来,要不是为了赢这小子,我还要继续收着呢。今日算你小子有福气,剩下的这两泡老夫就赠你了。” 元镇大喜,忙作揖道谢,又问道:“您还见过吴王?” 江先生又品了品茶,似乎是忆起了当年,说道:“当年武帝无子,便让这些宗室子弟进宫读书,那时候呀,宫中可热闹了,特别是吴王和广郡王,两人那时候不过你们这般年纪,正是顽劣的时候,特别是那广郡王,那时他还没有封爵,只是老晋王的儿子,在宫里逮着谁就斗茶斗蛐蛐,连侍人都不放过。有时候吴王,那时候也还是吴王世子,也会和他一起玩闹,我这茶就是他们一次斗茶赢了其它宗室子弟,一开心赏给我们这些乐人的。” 络秀听到了晋王的名字,不由得想到了今日见到的晋王世子,说道:“我今日还在香铺遇见了晋王世子,他看起来倒也没什么皇家的架子,人也和善。” “这如今的晋王世子乃是广郡王的外甥,如今的晋王爵位是由广郡王的姐姐承袭的。”江先生说道。 “世祖改制,嫡长女也可承爵,想来这晋王世子就是广郡王姐姐的儿子了。”元镇说道。 络秀在一旁听得晕晕乎乎,京都里的王亲贵族,她可是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王爷那个郡王,只听得得络秀一头雾水。 “那这广郡王的爵位又是从何得来?”络秀不由得问道。 “这位广郡王可是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自是凭着战功得了爵位,络秀妹妹竟是没听说过骠骑大将军吗?”江汝贞说道。 络秀摇摇头,她在陇西听过骠骑大将军的英名,却哪里晓得这大将军封爵为广郡王,更不会知道他是老晋王的儿子,这些皇家贵胄的事也只有天子脚下的百姓才会熟悉。 元镇又接着问道:“那江先生,您对这吴王可有了解?” 元镇似乎对这位吴王格外感兴趣,络秀忽然想起,这位吴王的王妃莫不是她进京时,师兄说的去世得以厚葬的吴王妃?。 分卷阅读14 江先生喝完了最后一点茶汤,说道:“我知道那时候吴王和广郡王甚是亲厚,之后皇上将薛皇后的侄女赐婚给他,再后来就鲜少在宫中见到他了。” 江先生默默盯着茶碗里的残叶,似是回忆起了当年,缓缓开口: “吴王妃虽贵为皇后的侄女,但是自幼随父亲在边疆长大,加笄之年入宫后,仍喜欢穿一身戎装,酷爱骑射,与一般宫中贵女不同,走起路的姿态大步流星,被皇上戏称为大内巾帼。” 江先生这样说的时候,元镇不觉将目光移向了身边的这位小巾帼,络秀眨巴着眼睛,听得十分认真。 “刚入京城的时候,我就听说,吴王妃去世时以公主的仪制得以厚葬,京都的百姓都出来围观哩。”络秀听江先生说完,不由得补充道。 江汝贞是他们三个小辈中最年长的,她点点头说道:“我有印象,当时我才五六岁,却记得那满城缟素。” “元大哥,你还记得吗?”络秀看着元镇一脸严肃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元镇摇了摇头,严肃的脸上也绽开了一丝笑意,道:“吴王妃去世的时候,我才两三岁,哪里能记得。” “那我那时候,估计还在娘胎里呢。”络秀也笑着说道。 江先生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一边,抚起琴来。天色渐晚,斗茶分了胜负,络秀担心爹爹若是回客栈,没见着她,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就告别了江先生,先进了丰庆楼。 第五章 这天上午,络秀凭着秦夕佳送她的帖子,来到了秦府。她擦了两日江姐姐给的膏药,如今脸上的疹子已经消下去很多,她今日又涂了桢公子送给她的米粉,整个人看上去焕然一新,比初进京时的灰头土脸还要可爱几分。桢公子给她的米粉并不是时下流行的荼白色,而是贴合络秀肌肤的微黄色调,让她的脸蛋看上去色泽均匀,不因疹子而红一块黄一块,唯有两朵天生的酡红飘在络秀的脸颊上,自然大方。 那日她告诉爹爹自己受邀要去秦夕佳的府上,爹爹震惊之余又十分高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两大袋陇西特产的洛南核桃,要她带去给秦小姐,又吩咐臧师兄亲自送她去秦小姐的府上。今天出门前,爹爹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仿佛络秀要去见的不是个普通的官家小姐,而是哪个皇亲国戚。 臧师兄一路也兴奋极了,不停地问络秀是怎么在京城遇到秦小姐的。络秀一五一十地说了,可臧师兄还问个不停,络秀觉得有些心烦,直接反问道: “师兄,你昨天和爹爹送货之后,晚上怎么不见你,你去干什么了?” 果然,络秀的提问瞬时止住了臧师兄的碎碎问,只见他搓了搓手,眼睛看着地上的石板路,咕囔道:“没干什么,就去找了个便宜的酒楼听书喝酒罢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身上到现在都有脂粉的味道。” 络秀瞥了眼拎着两带子核桃的大师兄,嗅了嗅,说道。 “什么,有吗,有吗?”臧师兄赶紧弯脖子,闻了闻自己。 “哼,我回去要告诉大娘你在外面花天酒地。”络秀扬着头威胁道。 “诶诶诶,小络秀,你可不能毁我名声,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不过是瓦子里听张山人说诨话,沾上了点脂粉气。小师妹,你也忒不仗义,你哪次和小包公吵架,我不是帮着你啊?”臧师兄急了,赶紧说道。 络秀想起小包公每次和她吵输了之后黑得发亮的脸,不由得心情好了一些。 “好吧,那我回去就和臧大娘说你每日发愤图强,这趟镖回去就要考陇西盐道的散官。”这个职位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小官,但确是为数不多对镖师们开放的官府职位,可谓是陇西千万镖师们心中的理想。 听到这里,臧师兄眼睛一亮,虽然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但听着过过嘴瘾也教人心情愉悦,却听到络秀接着说道: “不过嘛,你得今晚带我去一次你昨晚去的瓦子,有福得同享。” 臧师兄两只手都拎着核桃,于是他侧身轻轻撞了一下络秀,大声道:“小丫头片子做你的春秋大美梦吧。” 两人谈笑间,秦府就到了。秦府在京都的北郊,这里路上的车马和行人少了许多,外面的石板路看起来年久失修,府邸门口的石狮子也袖珍小巧,远没有陇西秦府的石狮子霸气。络秀想起陇西的秦府可是他们那儿数一数二的豪宅,位于闹事中的一片僻静之地,每次路过,臧师兄和小包公都要感叹一番,这京都的秦府相比倒是寒碜了许多。 臧师兄似乎也有类似的感受,不过他这次倒是忍住了没说什么,而是帮络秀敲开了秦府的门,将两大袋核桃递给了她,就先离开了。 “你是干什么的?” 一个婆婆打开了门,她穿得是下人的打扮,但衣服上却一尘不染,讲究得很,两个核桃般的大眼扫过络秀,往门梁上看去。络秀猜她大概是秦府管事的婆婆。 络秀第一次独自来别人府上拜访,不免有些紧张,她抿了抿唇,举起了手中的两大蓝布袋子, 分卷阅读15 支支吾吾开口道: “这是陇西的核桃,我来是应了秦—” “哦,我知道了,直接去后院厨房吧。”管家婆婆看了眼络秀的红褐色短着布外衫,又瞥了眼她手中的大袋子,不耐烦地说道。 后院厨房?络秀心生疑惑,但又看到婆婆满脸不耐的样子,也没敢多问,只是心想婆婆定是要自己先去把核桃送去厨房,再去见秦夕佳。 络秀答应了一声,进了秦府,她走了两步,正准备问这厨房要怎么走,就看见这管事婆婆已经离开了。 络秀看着婆婆远去的背影,她想喊住她问路,却觉得有什么黏住了她的嘴,让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婆婆越走越远,这厨房只得她自己摸索着去找了。 秦府外面看起来门可罗雀,简略到有些寒酸,可这里面却是亭台楼阁尽有,不过都建得不大,也没有飞檐反宇。络秀想着婆婆刚才说得是后院厨房,她便自己闷头往院子后面走,想着总能找到,若路上遇到小厮丫鬟,还能问上一问。 可惜,络秀直走了百步,也不见人影,每间房子都看起来差不太多,不知道那间才是厨房。就在这时候,络秀看见十几步外的假山旁边,竟造了一个小型靶场,靶场上有个男子穿着深青色的短衣窄袖,正在练习射箭。 现下的世家公子皆穿宽袍大袖,连元大哥也都时常穿着宽松的直袖长袍,络秀乍一看这男子一身短着,自是以为他是某个府丁,正在训练,就上前问道: “这位大哥,请问这后院厨房要如何走啊?” 也许络秀的提问干扰了府丁的发挥,他这一箭射偏了,堪堪落在最边缘的环上。那府丁转过身来,只见他剑眉星目,眉心微微皱着,似乎并不是出于生气,而是长期的习惯。好在他面庞圆润,肤色白皙,整个人看起来不显得凶悍,而是带着与身份不符的高贵,不怒自威。 这位府丁打量起眼前的小丫头,她个子高挑挺拔,稚气的脸庞圆圆的,五官倒衬得小巧可爱,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这小姑娘正从手里的蓝布袋子里掏着什么,只见她掏出了两个核桃,递给了自己。 “这位大哥,这是我们陇西特产的洛南核桃,你拿几个尝尝。” 臧师兄告诉他,出门在外,给别人一些小礼物,是善意的体现,容易让别人放下戒备。 可惜这位府丁大哥戒备很深,他没有动作,络秀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位大哥,我就是想问问,后院厨房在哪里啊?” “不知道。”府丁大哥冷冷地说道。 络秀听了这话,一下子耷拉了脑袋,她看见府丁大哥拿了箭,准备继续练习,就开口道: “府丁大哥,你的肩膀太紧了,所谓架箭从容,你放松些会更好。” 听了这话,府丁大哥眉头微蹙,看向络秀的眼睛带着质疑,问道:“你懂射箭?” 络秀点点头,她从小习武,自然会射箭,她还有一把自己的小弩,是臧大娘给她做的。府丁大哥将手中的弓箭递给了络秀,络秀接过后,将手中的两个蓝布袋子递给了府丁大哥。府丁大哥愣了一下,将两个布袋子接了过来。 只见络秀水平举弓,前撑后拉,弓满时果断射出,稳稳中了红心。络秀放下弓箭,得意地挑了挑眉,道:“拉弓的动作只有自然轻松才能稳定持久。府丁大哥,你的身体站得很直,就是有些僵硬,放松一点会拉得更好。” 络秀正说着,只见另一个穿着短衣窄袖的年轻男子也拿着弓箭朝他们走来,看见络秀时,他面色发黄的瘦长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府丁大哥听了络秀的话,微微点头,朝走过来的男子问道:“后院厨房在何处?” 只见那黄脸男子脸上的疑惑更甚,眨巴着眼睛说道:“往后五十步后右转便是。” 络秀听了答案,大喜,她接过府丁大哥手中的两个蓝布袋子,将弓箭还给了他,又将那几个核桃塞到了他手中,一边道谢一边朝厨房飞奔而去。 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身影,府丁大哥的嘴角微微扬起,听见身边人问道: “世子,这个小姑娘您认识?” 他眉头上的褶皱这时候抚平了一些,摇了摇头,说: “不请自来的射箭师傅罢了。” 络秀循着府丁大哥的提醒,很快找到了厨房,等她将蓝布袋子放下,刚走出厨房,就看见了那管事婆婆朝她走了过来。 “您是沈姑娘吧?” 络秀点点头,见那婆婆赶忙扶住了她,核桃大眼里堆满了假笑。 “诶呀,我家小姐刚问我沈姑娘来了没,我正到处找您呢。来,我这就带您去见我家小姐。” 络秀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婆婆领着,左转右绕,穿过池边,进了一间素雅的茶室。 秦夕佳坐在正中的位置,看见了络秀,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旋即笑着道: “沈妹妹你可终于来了啊。” 络秀想解释,却见秦夕佳似乎并不在意答案,而是命身边的奴婢倒了茶,递给了络秀,络秀站着接了茶, 分卷阅读16 一时拘束得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妹妹快坐下,在这里不必拘束。” “秦姐姐,我从陇西带来了洛南核桃,放在了后院厨房,带给秦姐姐尝尝。”络秀坐下后,小声地说道。 秦夕佳愣了愣,笑着说:“怎么好意思让沈妹妹亲自去放,多谢沈妹妹了。” 络秀抿了抿茶,直说不客气。 “妹妹今天怎么穿了短打?”秦夕佳笑得端庄,开口问道。 在陇西,出于方便,几乎人人都穿短衣窄袖,络秀则为了习武方便,从小女着男装,结果到了京都,除了做苦力的人,或是小厮杂役,上至高官,下至百姓,都人人长袍长袖,络秀的这身短打就显得格格不入了。那天在香铺和秦夕佳见面,络秀穿得是江汝贞的襦裙服,不过一来络秀不好意思再借江姐姐的衣服穿,二来那宽袖长袍穿在自己身上也着实不舒服,总让络秀觉得自己被套住了,行动不便,还是这上衣下裤穿着妥帖。 听了秦夕佳这么问,络秀微微笑着说:“在陇西穿习惯了,倒觉得这短打舒服。” “诶,女孩子家还是要穿着女孩子该穿的衣服,整日着男装,不好看的。”秦夕佳放下茶碗,看着络秀,说道,语气里带着些高高在上的腔调。 络秀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秦姐姐是在京都定居了吗?”络秀想着转移话题,便问道。 秦夕佳嘱咐婢女添茶,说:“我哥哥在京都做了杂卖务的职事官,哥哥尚未成亲,我便留在这里,为哥哥处理府上事务,一时半会不回去了。” 络秀看着秦夕佳说话时,脸上带着客气节制的笑容,俨然京都贵女的模样,心中暗暗生了感慨。 “沈妹妹,那日看你和晋王世子竟是熟识?”秦夕佳见络秀不怎么说话,就单刀直入,问道。 听秦夕佳说晋王世子,络秀想到了桢公子那双上翘的丹凤眼和那身五彩的衣袍,她不禁脸上露出了笑意,说道:“我和桢公子,哦,晋王世子不过机缘巧合认识罢了。” “哦,”秦夕佳喝了口茶,面露好奇道:“我看那晋王世子很喜欢沈妹妹呢,还送了妹妹精致的脂粉。妹妹不知道,这一款米粉,我们许多姐妹心心念念却买不到呢。” 络秀听了这话,也微微吃惊道:“我不知世子给我的这米粉这么受欢迎。” 秦夕佳看着络秀一脸吃惊的样子,倒笑着说:“不如沈妹妹给我讲讲,你和晋王世子是如何熟识的呀?” 络秀便原原本本地道出了她和晋王世子是如何相识的。 “原来如此啊。” 秦夕佳脸上笑意还在,却不及之前的真挚了。 两人之前在陇西也不过几面之缘,如今再见面,也没什么话可说。秦夕佳只喝着茶,不再说话,络秀渐渐觉得如坐针毡,她起身开口道: “那秦姐姐,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您。” 秦夕佳没有起身,只是淡淡笑着说了声好,就命奴婢带沈络秀出去了。 等沈络秀走出了门去,秦夕佳命婆婆扔掉了沈络秀喝过的茶碗,轻蔑地笑了笑,嘴自言自语道: “我还当土包子攀上了高枝呢。” 第六章 等到络秀再来京都,已经是一年后的秋天了。沈炎在上次走镖的时候,腿脚受了伤,这次便让马羌带着师弟师妹们走镖,自己则在家中休养。虽然爹爹没有走镖,但有臧师兄和小包公在身旁,络秀并没有觉得孤单或不安,三人一路叽叽喳喳,配上沿途的风光,风餐露宿却有晴有雨,别有滋味。 臧师兄刚成了亲,如今张口闭口就是“我媳妇”,他这次也是带着使命,要为“我媳妇”买一支上好的钗子。小包公赵铸长高了不少,皮肤也愈发黝黑,坐实了小包公的外号,一年的时间里他抽条得比络秀还高,不过他爱八卦的毛病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完全继承了臧师兄的衣钵,说起东家长西家短来眉眼都能飞到柳枝上去。 络秀觉得这趟镖,什么都好,就是马师兄惹人讨厌,爹爹不在,他得了权威,便吆五喝六,老爱使唤她和小包公,从给马儿喂草,给他倒水,到登记卸货,总能生出各种事情,让络秀和小包公忙着不停,他自己倒是捧着酒壶,啥也不做。 镖门的几人照例从蔡河水门进了京都,望着紧闭的南熏门,络秀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南熏门开一次。” “快了快了,”臧师兄接了就上,“等骠骑大将军班师回朝,这南熏门就能大开了。” “骠骑大将军就要班师回朝了?”络秀问道。 臧师兄的脸经过数月的暴晒,此时在阳光下发亮,他自信地说,“我说络秀,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消息怎么这么不灵通呢?我可是在旅栈里听了好些人说,骠骑大将军在闽越屡战屡胜,击退蛮夷,收复刺桐,不日就要凯旋呢。” 刺桐。络秀听到这里,内心欣喜的同时却生出了一丝惆怅,若是刺桐收复,水路定能全线恢复,到 分卷阅读17 时候他们这陆路走镖的生意只会难上加难。现今民生多艰,这一路走来,劫匪比之前多了许多,好几次藏着镖旗,左右打点都不行,还得厮杀一番才得以通行。日后陆路的镖运恐怕是要越来越少了。 “我们若是有幸,估计能在京都看见大将军班师回朝的景象呢。”小包公接着说道,满脸的期待。 “那我可要找一个好位置,能够一睹大将军的威仪,回去后告诉我媳妇,我看见了骠骑大将军!”臧师兄也跟着说道。 络秀对看见骠骑大将军都没什么期待,她只想着马上能看见元大哥,还有江姐姐。一想到看见他们,络秀十分兴奋,一年未见,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是否还好。正想着,丰庆楼三个大字就出现在眼前,络秀帮忙卸了货物,就钻进了酒楼里,一眼就看见账房的木柜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年过去,元大哥似乎比之前更前丰神朗俊,他正低着头,在算着什么。 “元大哥!”络秀欣喜地喊道。 元镇抬起头,看见络秀时,他温和的桃花眼笑得眯了眯,仿佛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他忙走了出来,笑着说道: “络秀妹妹!” 都说近乡情怯,一年未见再聚首,络秀看见元大哥,一时红了脸,竟不知道说些什么。说来奇怪,她与元大哥不过一年前见了几面,可却莫名觉得与他亲近,两人过去一年通了不少书信,络秀告诉他西北风光,元大哥则谈论酒楼里形形色色的客人轶事。 “呦,络秀妹妹…… 啧啧啧,我以后也要喊我媳妇秀芬妹妹。”臧师兄跟在后面走了进来,听见元大哥的这声叫唤,挑了挑眉,打趣说道。 就在络秀的脸庞畔起两朵红云的时候,小包公也走了进来,嚷道: “臧师兄,你要喊什么?”他可不能错过任何八卦的机会。 眼看着局面向奇怪的方向发展,臧师兄一把搂过小包公,让他随自己去仓库清点货品去了,临走前又给络秀使了个眉眼,说道: “络秀,我们去仓库清点,没你什么事情,你就先在这里休息等我们好了。” 被他们这一打岔,络秀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年没见,络秀妹妹又长高了不少。”好在元镇先开了口。 络秀笑着点头,“是吗,在陇西的时候,高个的女子不少,我倒不觉得,这进了京都一路走来,倒是发现自己在女子里算极高挑的呢。” 一年未见,元大哥也比之前英朗了不少,络秀默默在心里说了这句话。 “特别是络秀穿了男装,这英俊之气可要超过一半京都男子。”江汝贞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只见她今日穿了一件玫红色的襦裙服,宛如开在了秋季的桃花,格外引人注目。 “江姐姐。”络秀笑着打招呼。 “自从收到你的信件,说是这几日就会到京都,我和元公子可是日日翘首以盼呢。”江汝贞搂着络秀的胳膊,笑着说道,“特别是我们元公子,这几日都命厨房多做了一份金橘团,知道你爱吃这个。” 沈络秀听了,一脸惊喜地望着元大哥,这下轮到元镇脸颊微红,说道:“现在厨房里就有一份,沈姑娘想吃吗?” 沈络秀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见马师兄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面前,伸手就要抚上江汝贞的鬓发,嘴角张着:“美人,许久未见,有没有想我啊?” 沈络秀将江汝贞拦在身后,却见马师兄冷笑一声,说道:“美人不愿意啊,放心,等爷马上成了有钱人,定让你小曲儿给爷唱着不停。” 说罢,眉飞色舞地转过身,就径直往客楼走去。 “江姐姐别理他。”沈络秀担忧地看着江汝贞说道,看着自家师兄如此轻浮,络秀又觉得有些抱歉。 江汝贞点点头,僵硬地笑了笑,“嗯。” “汝贞,你没事吧?”阿金从远处的客桌跑了过来,他还是穿着茶饭量酒博士的青衣,一脸关心地看着江汝贞。 汝贞摇摇头,说了句没事,阿金这才注意到面前的络秀,笑着说道:“沈姑娘来了啊。” 沈络秀也笑了笑,一年不见,阿金还是和上次见面一样,身上瘦得皮包骨头,可脸却圆嘟嘟的。 江汝贞随了阿金离开,只剩下了沈络秀和元镇两人站在账房柜台前。 “络秀妹妹要不先找个位子稍坐,我这就去厨房将金橘团端来。”听到金橘团三字,络秀原本被马师兄毁了的好心情又回来了些。看着络秀眼睛里的光点,元镇笑着离开了。 已经入秋,丰庆楼的金橘团不再是夏天的冰镇爽口,而是温温热热,一口咬下去,整个心里都觉得甜蜜。 “太好吃了。元大哥,我觉得丰庆楼就凭借着这个金橘团,便能在京都屹立不倒。”沈络秀一边说,一边夸赞道。 元镇听了笑得眼角都有了纹路,“那借络秀妹妹吉言,也许不久,丰庆楼还能凭借着金橘团开分店呢。” “指日可待。”沈络秀咕囔着。 “对了,说起金橘团,之前常常来 分卷阅读18 一位老者,最爱店里的金橘团,每次来丰庆楼,都必点这个甜品,还经常一边吃一边吟诗,作了首金橘团的七言诗。”元镇说道。 “雪不能甜橘小酸,若为有此蜜冰团。比将金弹可胜软,嚼破水精如许寒。” “啊,我记得,”络秀说道,“我第一次来丰庆楼就看见这位老者边吃边吟,我那时候可好奇了,心想这得是多好吃的团子呀。” 元镇笑着说道,“说来也巧,这位老者竟然是吴王府的管家,他前几日来找我,说是有一日他在府上想到了金橘团,就吟了这首诗,没想到被吴王世子听到,也对这金橘团好奇得很,想一尝究竟呢。” “是吗,那这金橘团岂不是要入王府了。”沈络秀笑着说道。 元镇点点头,道:“吴管家让我大后日带着厨子去吴王府,亲自在府上做这道金橘团子给吴王世子尝尝呢。” ”估计不仅吴王世子会吃,吴王可能也要品尝这小小的金橘团呢。” 听到络秀说起吴王,元镇的神色变了变,声音低了下去,说道:“这倒不会。” “为什么呀?”络秀一边吃,一边问道。 元镇倚了身子,朝络秀轻声说道:“这吴王十几年来深居简出,足不出户,大概是不会来凑这金橘团的热闹了。” 果然是京都百姓,连这些秘闻都知道,络秀心想。 看着沈络秀将三个团子吃干抹尽,元镇忽然说道:“络秀妹妹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后日随我一起入府,到时候让你当金橘团的试吃工,你说做得好吃了再呈给世子。你看可好?” 听到元镇的提议,沈络秀两眼放光,她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连连点头,说道:“太好了,元大哥放心,我这个试吃工,定是分文不取,品出最佳团子。” 元镇笑了,一年没见,络秀似乎比之前开朗了很多,想是一年来走南闯北,小姑娘成长了不少。元镇看着络秀微微抿唇,咬着残留在嘴角的金橘味道,他发现络秀脸蛋上的婴儿肥褪去,露出鹅蛋脸的形状,她面部开阔,鼻梁高挺,不笑的时候看上去落落大方,不似京都贵女的小家碧玉,像江姑娘说的,有了巾帼女子的风姿。 ”元大哥,你在想什么呢?”络秀看元镇望着自己发呆,笑着问道。 “没什么。”元镇低下了头,笑着说。 “对了,我刚刚一路走来,看见京都好些妇女孩子都将一种叶子戴在身上,元大哥知道是什么吗?”络秀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问道。 元镇顺着窗外望去,看见街上有一个妇人牵着女童,小女孩的衣襟上戴着用叶子折起来的小船,他答道: “这个呀,是京都的一种风俗。立秋过后,满街都是卖楸叶的,楸叶是秋日来临的象征,女人孩子们就会把楸叶编织成各种形状,戴在身上。” 络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络秀妹妹也想戴吗?”元镇问道。 络秀摇摇头,笑着说:“我只是想起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娘亲还在世,每年仲秋,娘亲都会折下好多桂花,编织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到了晚上,娘亲就和我一起出去走月亮,巨大的月盘下,桂花香味特别浓,我便拖着娘亲走很久很久,晚上要戴着花环搂着娘亲才能睡觉呢。” 络秀说着笑了起来,元镇看见她的眸子里似有一滩清泉,眼角带着的笑意又像是灼灼光点,洒在这滩清泉上。 “其实那时候娘亲的身体已经不好,还被我闹腾得走那么远的路,现在想起来,我特别后悔,应该在家里乖乖呆着,让娘亲休息才是。” 说着说着,络秀低下了头,声音也嘶哑了,垂下的眸子让人看不清思绪。 元镇眸子一转,开口道: “这几日秋社,州桥夜市都张灯结彩,卖好多小玩意儿和吃食。络秀妹妹若是喜欢,不如叫上江姑娘,今晚一同前去,如何呀?” 络秀抬起头,眼睛里的泉水已经干涸,她轻声说道:“谢谢元大哥,不过今晚我要和几位师兄弟点货,怕是去不了了。不如明晚,可以吗?” 元镇点点头,自是同意,他看着络秀脸上新添的笑意,心中反而难受起来。他自幼丧父,自是能理解年幼失去至亲的愁苦滋味,只觉得和络秀之间多了一丝惺惺相惜的亲密,待她更与旁人不同。 第七章 当晚,络秀和师兄弟们忙活到很晚,才把这次的货物清点完毕,马师兄难得的留了下来,从头到尾监督络秀他们清货。一年没来京都,要送的货物格外多,从商铺的到私人家的,等每一件标的好,已经是深夜了。马师兄看着清单,分配好了每件货物由谁派送,才让大家散了。 络秀和小包公两人一组,马师兄则和臧师兄单独送货,还未开始送货,马师兄就把络秀和小包公臭骂了一顿,让他们千万小心,别大意,要是磕了坏了非打死他们不可。等到马师兄走后,络秀和小包公瘪了瘪嘴。 “有了点权就颐气指使,这嘴脸真让人看不惯。”小包公 分卷阅读19 恨恨地说道。 络秀看了眼分给他们俩的清单,说:“马师兄分给我们的都是送给商铺的货物,基本都是大件,我们应该不会弄丢的。” “哼,他就是偷懒,把那些带给私人家的小件物品,全留给自己,那些货又贵又轻巧,便宜他了。”小包公嘟囔道。 “好啦,你们俩快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送货呢。”臧师兄看完自己的清单,对他们说道。 “一,二,三。”络秀和小包公的数数刚落音,就听到臧师兄说道: “我媳妇说了,早睡早起才能干活不累。” 络秀和小包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跑出了仓库。 “好啊,你们俩胆子肥了是吧。”只听见臧师兄在后面喊道。 第二天晚上,络秀和江姐姐元大哥约定好去州桥夜市。州桥夜市平日里就喧嚷繁华,不论是贵族还是百姓都喜欢来这里逛逛,如今逢上秋社,更是热闹非凡。夜市上,卖水饭的,肉铺的,烧烤的,还有秋社特有的楸叶和社饭都摆在街道两旁,络秀他们一路走来,让人目不暇接。 今晚阿金也在。他找了个人替他当值半晚,也溜出来和络秀他们一齐逛夜市,他换上了一身白衣,因为他太瘦了,走起路来,风一吹,像是一件袍子挂在了竹竿上。 “阿金,你这个样子,倒很像大画家陆探微笔下的人物。”元镇笑着说道。 “哦,是不是我这一身特别潇洒?”阿金听元镇说自己像画中人物,开心得不得了,走得也大摇大摆。 元镇笑着答道:“这个嘛,这位大画家笔若刀锥,画中人物各个形象瘦削,摇摇欲坠。也是另一种潇洒吧。” 元镇这么说,大家都笑了,气得阿金作出要打元镇的样子。 “元公子说的是,你可太瘦了些,之前给你做衣服都找不到合适的款式。”江汝贞也笑着说道,话音刚落,却发现自己貌似多说了什么,脸颊一红,不再说话。 络秀和元镇都低着头窃笑,也没有说话。 “诶,元公子,这沈姑娘第一次来州桥夜市,你必须要带她四处看看,我先和汝贞,额,江姑娘找一家店铺坐下来歇息,你们先去逛吧。”阿金打破了沉默,一边说,还一边给元镇使眼色。 元镇心领神会,让他们俩先行离开了,只剩下了络秀和元镇两人。 “络秀妹妹,今日送货可还辛苦?”元镇边走边问道。 络秀的目光从摊铺上收回,看着前面的周遭的喧嚷,大声说道:“还好,我和小包公两个人搭伙,没有很累。我今天看着那些商铺收到西域特产的吃食儿玩意儿,我有一瞬间还得了趣味,觉得送镖也是很好玩呢。” “对了,元大哥,我特意带了两袋子洛南核桃,给你和元伯伯尝尝。” “那我就谢过你和沈伯伯了。”元镇笑着说道。 两人走着,络秀抬头,看见今晚的月光皎洁,可惜不是十五,月亮只露了一半的脸庞。 “络秀妹妹。” 络秀回过头,看见元镇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顶用楸叶编织的花环,他递给络秀,说道: “这是我上午出去的时候,看见门口有妇人卖楸叶,我就托她编了个花环的形状。” “已故的薛皇后不喜欢桂花,天子便将京都的桂花树都砍下了,只能用这楸叶来代替。络秀妹妹可还喜欢?” 络秀看着手中金黄色的花环,内心涌起一阵暖意,她将花环戴在了头上,笑着说: “谢谢元大哥。” 元镇见络秀喜欢,也很高兴,说道: “我们不妨往前走走,前面的李和家卖的鸡头最受欢迎,银色皮子,肉质鲜嫩,连朝中贵人都来这里订货呢。” 络秀点点头,她先指了指旁边摊位上种类繁多的枣子,说道:“元大哥,我想先买几个枣子尝尝,这一路走来,我看到好多摊位都在卖枣。” 说完,络秀问了问身边卖枣的阿翁,都有哪些枣子在卖。 阿翁说了一连串的名字,灵枣、牙枣、青州枣、亳州枣,如今正是瓜果梨枣上市的季节,这些枣子看起来都新鲜可口,络秀花了眼,也一时不知道选哪一个才好。 “那就每样拿几个吧。”元大哥笑着说道,一句话解决了络秀的纠结。 络秀拎了一袋琳琅满目的果枣,和元镇慢悠悠地在夜市里走着,她听着元镇时不时介绍这周边小有名气的商铺,想到了一年前初入京都的时候,也是元大哥带着自己游览甜水巷,自己也是这样,一边听元大哥介绍,一边吃个不停。每次和元大哥在一起的时候,络秀都会觉得莫名的心安,那些喧嚷声听上去不再嘈杂,而是充满了人情味,自己走在元大哥身边,也不再有异乡人之感,而像京都对自己敞开了怀抱。 “元大哥,哪次你去陇西,我也要像这样,带你尝遍陇西的特产。”络秀感叹道。 “那好啊,我也期待尝些除了洛南核桃之外的陇西特色呢。”元镇笑着说道。 元镇没有告诉络秀,打小开始,沈伯 分卷阅读20 伯每次走镖来到京都,都会带上一两袋子洛南核桃,自己虽不是陇西人,更没去过陇西,却也是从小吃洛南核桃长大的。 “那当然了,陇西的烧鸡,腊肉,浆水面都是人间美味,你去了,我定要带你吃遍。”络秀大声说道,语气里满是自豪。 “那陇西的姑娘也都像络秀妹妹这样女着男装,飒爽英姿吗?”元镇笑着问道。 络秀听了这话,略微低了低头,声音也小了些:“元大哥莫要取笑我了。” “我是因为从小习武,男装穿习惯了,不过陇西的姑娘确实都爱穿窄衣紧袖,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这样打扮呢。” “我想行事说话也比京都女子豪爽一些吧。”元镇顺口问道。 络秀笑着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快走到卖鸡头的李和家的时候,络秀抬眼看见了二楼正站着一位穿着大红袍子的公子,袍子上还绣着大朵的紫色兰花,头上还戴着鲜花,待那公子一转身,凭着上扬的丹凤眼,络秀认出了这是桢公子。 她正想着要不要和桢公子打个招呼,就看见他身旁的两个华服公子推了他一把,把他逼到了二楼平台的角落里,另一个高个子更是将桢公子的身子往打开的窗户下按,看着桢公子乍白的脸色,笑意盈盈。 络秀一时情急,拿出了别在腰间的小弩,仰头对准了高个子华服公子的脸侧,射了出去。 一根小巧的羽箭紧贴着华服公子的侧脸飞过,射在二楼的柱子上。络秀趁人不注意,飞速地将小弩又藏在了腰间,她拉着元镇消失在了人群攒动里。 “谁,是谁?”高个子华服公子大惊失色,吼道。 “一定是我舅舅的人,还能是谁。”桢公子赶忙直起身来,嚷道。 另一个矮一点的华服公子拉住了还要出手高个子,说道: “小王爷,我们还是走吧,这服妖毕竟是晋王世子。”说罢,两人就转身下了楼。 “我舅舅就要回京了,要是看到你们这么欺负我,你们都完了。”桢公子看他们下了楼,愤愤地嚷道。 楼下,元镇被络秀的行径弄得一头雾水,问道:“这是怎么了?” 络秀小声说道:“刚刚看到桢公子在二楼被两个人欺负,我就好心帮了他一把。” “所以你就射了箭?”元镇问道。 络秀点了点,说:“我看桢公子都快被两个人推下楼了,情急之下射了箭。”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京都?万一被别人看见怎么办?”元镇沉下了脸,严肃地说道。 “我这也是路见不平,不然我不能看着桢公子受欺负啊,桢公子之前对我那么关照。”络秀争辩道。 听到络秀一口一个“桢公子”,元镇只觉得一股子无名火,他说道:“桢公子是晋王世子,谁能,谁敢,把他怎么样,至多不过吓唬他一下罢了,你一个小姑娘,要是真射中了人,你想过后果吗?” “我自小练箭,箭法一向很准,我看准了只是吓唬吓唬那个混蛋,不会伤到他的。”络秀不服气地说道。 “那万一伤了人,又待如何。络秀,你在京都,不过一介布衣,没必要为了这些王室子弟摊上麻烦。”元镇沉声道。 两人争着,已经走到了李和家的楼下,碰巧看见桢公子拿着跟羽箭下来。 络秀正准备上前认领那根羽箭,却被元镇拦住了,桢公子这时候却看见了面前人,叫道: “诶,这不是我们小女侠吗?” 络秀和元镇敛了神色,对桢公子打了招呼。桢公子已经恢复了神色,举着手中的羽箭,问道: “对了,你们刚刚有没有看到有人射箭啊?” “我……”络秀刚想开口,就被元镇扯了扯衣角。李桢感到了哪里不对,定睛一看,瞥见了络秀藏在腰间露出的半截小弩,心里有了主意。 他将手中的羽箭还给了络秀,道:“刚刚多谢小女侠搭救,我将这羽箭物归原主。改日……” “谢谢世子,络秀妹妹拔箭惊扰了世子,还望世子海涵,当这没有发生过。”元镇作揖,恭敬地说道。 络秀将羽箭收进腰间的配袋里,她不理解为什么元镇要说这样的话,但顾及往日元镇对自己的照顾,她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李桢看着二人的别扭情形和元镇一脸避之不及的模样,没有多言,只是笑着说: “自然如此,那就打扰了,李和家的鸡头确实不错,二位定要尝尝。” 说完,李桢牵了牵自己拖地的艳丽长袍,先行离去了。李桢走后,元镇和络秀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直接去找江姐姐他们吧,这李和家的队伍太长了,我也没那么想吃鸡头。”络秀闷闷不乐地说道。 元镇“嗯”了一声,两人一路无话,和江汝贞和阿金汇了合,江汝贞和阿金倒是心情不错,两人 一路嬉笑,配上街上的叫卖声,只让络秀觉得心烦。 等走回丰庆楼的时候,络秀才想起自己的头上还顶着元镇送的花环,她悻悻地将花环取 分卷阅读21 了下来,就要回自己的客房里去。 “络秀妹妹。”元镇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络秀回头,听见元镇说道:“那后日去吴王府……” 络秀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环,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会去的。” 第八章 巳时刚过,元镇就领着络秀还有丰庆楼的厨子往吴王府去。吴王府在一条林荫大道的南面,临近着凝香池,不远处就是九成宫。据说薛皇后无子,和侄女感情甚笃,侄女出嫁,皇帝特批允刚承爵的吴王在皇宫附近造府,方便姑侄俩常来往。如今薛皇后早已仙逝,天子自皇后离世后就搬去了东都,十年间未回过京城,这皇宫大内已成了一座空城,连带着吴王府周遭也安静极了,仿佛是一座被遗忘的豪华府邸,落在重重围墙之内。 吴管家给络秀几人从小门开了门,领着他们去了王府的厨房。王府里人烟稀少,一路雕梁画栋,琼楼玉宇,没有一面墙上不镂刻着龙凤飞云,没有一片砖上不覆盖着琉璃瓦片,王府在络秀的眼里宛如一座仙城。不过一路走来,她只看见几个打扫的下人出没,再没见到其他人。 “这王府真是气派。”丰庆楼的厨子张不由得赞叹道。 吴管家笑了笑,就听见元镇问道:“吴管家,您每天要管理这么大的王府,一定非常忙碌吧。” 吴管家身材中等,微微发福,看起来和蔼可亲,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着说:“府中只有王爷和世子,加上世子还未成婚,我只是掌管生活事务,倒反而清闲。所以才有时间不时来品尝这金橘团嘛。” 元镇也笑了笑,边走边问:“不知道吴管家是怎么知道我们这小酒楼的金橘团的?” 吴管家略一沉思,言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十几年前,这里原来的管家带我去过一次丰庆楼,据说是他的亲戚开得酒楼,让我去捧捧场,就尝到了这金橘团,这一尝,便再也忘不了了。” “哦,那我还得亲自谢谢这原来的管家才是呢。”元镇客气地说道。 吴管家摆摆手,说:“人早就不在啦。” “可是去别处高就了?”元镇紧跟着问道。 吴管家叹了口气,说道:“犯了事,听说是偷了金条,畏罪自杀了,王爷大度,也没有追究。” 络秀看见元镇眸色一黯,面色也深沉了许多,就听他貌似随意地问道:“吴管家可知赃物后来可有寻到?” 吴管家摇摇头,说道:“王爷当时说了,此事休要再提,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也无人问津了。” 说着,吴管家指向前面的几间房子,“这里就是厨房,你们进去准备就是。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找我。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元镇几人听了恭敬地点了点头,就目送着吴管家走去了。 厨子张进了厨房就忙活了起来,元镇似乎和吴管家说过话后就心情不佳,闷闷地不说话,络秀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干坐着。 “沈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过了一会,络秀正发呆的时候,听见厨子张叫她。 “沈姑娘能不能去找吴管家,问他借些冰块来。现在虽说入秋,金橘团都做成温热的,不过最好吃的金橘团当是冰凉爽口才对,所以我想备两份,看世子喜欢哪一种。” 沈络秀正想说这事为什么不找元大哥去做,才发现厨房里没有元大哥的身影,只好答应下来。沈络秀出了厨房门,只记得吴管家方才是往右后方去了,就也循着那个方向走去。 吴王府比络秀之前去过的秦府可要大得多,络秀走了许久也没看见管家的身影,路过一间堂屋的时候,看见门是敞开的,就走了过去,心想着吴管家是不是在里面办事。 走进了堂屋,络秀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正准备退出时,正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络秀的目光。画上是一位女着男装的年轻女子,她穿着深红色的骑装,五官开阔,鼻梁挺拔,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嘴角扬起的微笑和紧握在手中的马鞭更显得她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 络秀觉得女子眼神中的斗志似乎透过画面溢了出来,染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只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忽地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她也想像画中女子那样,有一天,有着那样俊朗的英姿,有着那意气飞扬的眼神。 当络秀的眼神下移,看见画幅下面的几案上摆放着的香炉和果盘时,莫名地,热泪不受控制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很少流泪,可此时的泪珠像不是自己的般夺眶而出,她甚至不知道要为何而哭,只觉得心里像什么破碎了般难受。 “你在干什么?”一个男子严厉的质问声打断了络秀深陷的情绪,她满脸是泪的回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看见一个穿着银白色长袍的高大男子,立在自己面前。 “对不起。”络秀赶紧擦拭着眼泪说道。 “是你?”白袍男子诧异地说道。络秀定睛看见面前男子紧蹙着眉头,她只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对不起 分卷阅读22 ,我是来找吴管家的,看见这堂屋开着,我便进来了。我,我看见了这画像,忽然觉得特别难受,就,就……”络秀擦干了眼泪,一脸抱歉地对白袍男子解释道,她看着男子熟悉的脸庞,拼命回忆着在哪里见过他。 而白袍男子此时也觉得眼前人熟悉,倒不是因为一年前在秦府偶然见过,而是她的样子竟让他生出一丝久违的熟悉感,仿佛在更久之前,他们便是很亲近的人。当他望向沈络秀背后的画作,再看着沈络秀开阔的五官和挺翘的鼻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你是秦府的那个府丁,”络秀猛地说道,她又皱皱眉,看着面前男子穿着银白色宽袖长袍,腰间缠着玉带,打量着自己,络秀小声问道:“你应该不是府丁吧。” 白袍男子嗯了一声,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络秀还没晃过神来,愣愣地说:“沈络秀,陇西人氏。” 白袍男子微微点头,他的眉心稍微舒展了些,说道:“怎么,又迷路了?” 沈络秀略微低头,说道:“我是随丰庆楼来做金橘团的,想找吴管家问冰块在哪里,结果就,就没找到。” 听了沈络秀支支吾吾的解释,白袍男子的眼睛眯了眯,问道:“你要去哪里?” 沈络秀咬了咬唇,想着吴管家不知道去了哪里,要不还是先回去比较好,于是开口道:“额,我要去厨房。” “跟我来。”白袍男子又看了络秀一眼,突发善意地说。 沈络秀赶忙道谢,临走前,她再次道歉:“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打扰这画上女子的—” “这是我的娘亲。”白袍男子淡淡说道。 竟然这么年轻,沈络秀不由得暗暗吃惊。 “这是她还未出阁时画的。”白袍男子似乎看出了络秀的惊讶,又加了一句。 “这样啊,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娘亲的安宁。”络秀又说道,但她内心又不由得想,原来眼前这男子和自己一样,都没有娘了。 “无妨,这里常年安静,偶尔有外人来看看她,还为她流泪,也挺好。”白袍男子的语气平淡,并没有责怪沈络秀。 沈络秀又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跟着白袍男子往厨房走。她见这男子仪表不凡,说话语气平淡,又隐隐让人害怕,不知道是王府里的什么贵人。难不成是世子?络秀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世子怎么会不仅给自己指路,还为自己带路,太不可能了。 “你会做金橘团?”白袍男子的问话打断了沈络秀的胡思乱想。 沈络秀摇摇头,说道:“我是跟着帮忙的。”说完,沈络秀总觉得自己心里不舒服,于是坦白道:“我的职责,就是金橘团做好后,我先尝一尝,要是好吃的话,再送给世子。” “那你就是来蹭吃的了?”白袍男子问道。沈络秀发现,这人说话不论是叙述还是提问都语气很平,几乎听不出音调的变化。 沈络秀脸上一红,辩解道:“是试吃,不是蹭吃。要是金橘团做的不好吃,那怎么能呈给世子呢?再说,金橘团到底好不好吃,还是需要我这样热心的食客来品鉴的。” 白袍男子冷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不一会,熟悉的几个小房子就出现在了络秀眼前,络秀还看见吴管家正站在厨房门口。 沈络秀大喜过望,正准备言谢,却看见吴管家朝自己走来。沈络秀正想着吴管家是不是来斥责自己瞎跑的,却看见吴管家对白袍男子作了揖,恭敬地说道: “世子怎么来了?” 吴管家的“世子”两个字让沈络秀几欲晕倒,她欲叩拜世子,却被世子免礼了。而吴王世子的下一句话则让络秀想立刻消失。 “她迷路了。” 吴管家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不由得多看了络秀几眼。 “世子,金橘团马上就做好了,稍后给您呈过去。”吴管家说道。 世子嗯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临走之前,他淡淡地嘱咐: “多做一份,给这小丫头。” “是,”吴管家微微低头说道,余光又瞄了络秀几眼。 络秀整个人呆如木鸡,她回想着自己刚才的所言所语,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 “姑娘是如何迷路了?”吴管家望着一头雾水的络秀,客客气气地问道。 络秀硬着头皮说:“我,我想去找吴管家要些冰块,不曾想迷路了。” “哦,”吴管家笑着说道,“这倒是巧了,没一会儿账房先生也是迷路了,说是找冰块没找着,被我看见了,也带了他回来。” 元大哥也迷路了?沈络秀觉得奇怪,不是她去找冰块的吗?难道是她离开的太久,所以元大哥也去找冰块了?算了,往事不可追,沈络秀决定将在王府刚刚的回忆都打入冷宫,一想到她就觉得全身不适,窘迫极了。 “金橘团就要做好了,姑娘不妨来尝尝看。”吴管家笑着说道,领着络秀进了厨房。 第九章 b 分卷阅读23 r 等金橘团做好,吴管家送了三人出府,他还特意打包了几只温热的金橘团,用精致的黄袋子裹着,赠给了络秀。 元镇几人再三道谢后,就出了吴王府。 厨子张说自己还有一些食材要采购,正好顺路去了市集买好了再回丰庆楼。厨子张离开后,就只剩下了元镇和沈络秀两人。 沈络秀还沉浸在刚刚的尴尬场景里,没有说话,而元镇也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知不觉间,两人竟沉默地一起走了许久。元镇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二人已经到了凝香池旁边的街亭。元镇看见沈络秀手里的黄袋子,开口道: “络秀妹妹,要不我们先在街亭小坐,将这几个金橘团吃了,若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络秀也回过神,说了声好的,就和元镇一起爬上了街亭。 走进街亭远眺,京都的大半风物,净收眼底。络秀拿出了一个金橘团,递给了元镇,说道: “元大哥,你也吃一个吧。” 元镇摇摇头,却听到络秀坚持道:“每次都是你看着我吃,你也尝一个吧。” 元镇听过这话,也就接过了一个金橘团,和络秀一起,看着京都风物,吃起了团子。 京都过往的行人车马如流,居高临下看过去,格外繁华,络秀默默感叹:“京都竟这样的繁荣美盛。” “是啊,在这里便可以看到京都的大半风物。”元镇附和道,“络秀妹妹,你向东看,是至贡院、什物库、礼部工院、车营务和草场。街南边则是葆真宫,直至菜河云骑桥。西边是五岳观,最为雄壮。九成宫就在那西门东边的林荫道上,皇家威仪的九鼎就安放在那座宫里……” 元镇一边吃,一边向络秀介绍着。络秀看着他,元大哥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每当他娓娓道来这些京都的风物,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神色也那么自如。 “元大哥,你很喜欢京都吧?”络秀问道。 意想中的肯定答案却没有出现,络秀听到的却是一句迟疑。 “也许吧。”元镇吃了一口金橘团,呢喃着。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说喜欢呢。”络秀坦言。 元镇摇摇头说道:“我生在京都,长在京都,自是对京都有着不一般的感情,可是有时候,我又特别痛恨京都,比如刚才在王府里的时候。”说到最后一句时,元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恨意。 “元大哥是和吴王府有什么关系吗?”络秀想起元镇似乎对吴王府一直十分关注,今天进了吴王府也感觉他神色不太对,络秀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不确定。 元镇沉默地看着街亭下的车水马龙,就在络秀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终是说道:“先父就是吴王府的管家。” 沈络秀顿了顿,她想起刚刚吴管家说的前任管家因为盗窃畏罪自杀的事,不由得心里一怔。 “那,那令尊是否——” “先父不是畏罪自杀的,我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人。”元镇斩钉截铁地说道,他面子上也激动了起来,愤恨地说道:“先父饱读诗书,年轻时深受吴王赏识,叔叔说,父亲当年不仅料理王府中的生活事宜,连一些府中的政务吴王都会征询他的意见。我看过父亲的书信,他的字笔划刚正,遒劲有力,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样有一位才能的正直之人会做出偷窃金条之事,我更不想信先父会畏罪自杀!” “所以……元大哥你想查明真相?”沈络秀看着元镇愤怒的神情,小声地问道。 元镇听了沈络秀的疑问,愤怒的脸上现了哀戚的颜色,他略略平静了一些,说道:“父亲去世时,我不过两三岁的孩提,又怎会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叔叔虽也痛心,但他告诉我逝者已矣,让我不要再揪着过去不放,可我怎么能甘心呢?自我懂事之后,我就想方设法查找当年吴王府事发的真相,可惜我不过是靠叔叔庇佑的小小账房,人微言轻,即使步步为营,却也只查到了些蛛丝马迹,没有什么进展。” 听了元镇的讲述,沈络秀也觉得气愤难耐,不由说道:“天子脚下怎会有这样不平之事?” 元镇看了眼络秀,苦笑道:“络秀妹妹,正是因为是天子脚下,才会有这样不平之事。”他的眸子黯了黯,接着说道:“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我说,不必说君,便是普通的一个皇室贵族,要一介布衣的命,便也如臂指使。” 说到这里,元镇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络秀说道:“这也是为何我昨日看见你射箭那么生气焦急的原因。络秀妹妹你在京都时间太短,只看到这万千繁华,却不知我们平民百姓在这里生活才是如履薄冰,日慎一日。你保护的桢公子乃是晋王世子,他的舅舅是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自是无人敢伤他,整个京都的贵族儿郎们虽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却也只能给他起些难听的称呼,戏弄戏弄他罢了。可若不是晋王世子,而是平头百姓让这皇亲国戚看不惯了,取他的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 沈络秀听着元镇语重心长的话语,心里渐渐明白了他的苦衷,可在她内心深处却仍有一处 分卷阅读24 地方无法接受,那里蕴含着渗透在络秀骨子里的侠义之气,隐隐叫嚣着,若遇不平之事,自当拔剑相助,不分贵胄,亦不畏强权。 络秀终是将那叫嚣之语压了下去,而是问元镇道:“那元大哥,你娘亲呢?”虽然络秀娘亲早逝,可她却是络秀生命的光,是她所有温暖和柔软的源泉。 元镇叹了口气,说道:“父亲去世后,母亲不堪忍受邻里的目光,搬回了江夏老家,改嫁他人,将我托付给了叔叔,再无联系。我自小在丰庆楼长大,叔叔算是我半个父亲,丰庆楼里的伙计们算是我半个母亲吧。” 沈络秀听了他的话,也垂下了嘴角,莫名觉得心疼。 “所以,京都让我又恨又爱啊,”元镇忽地感叹道,“京都夺我父亲,赶我母亲,我年幼时多少次默默祈求为先父沉冤昭雪,可京都却从来听不到我的索求。不过转念一想,京都又生我养我,未将我遗弃街头,反而让我遍尝街头巷尾的美食果子,在丰庆楼内遍听这座城里的趣闻轶事,这不又是京都对我的仁慈和温暖吗?” 沈络秀听着元大哥的感慨,知道今日王府之行让他触景生情,她将黄袋子里的最后一个金橘团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元镇的手中,小巧玲珑的团子还留着一丝余温。络秀轻声而有力地说道: “元大哥,以后的日子里,你会体会到更多京都的温暖的。” 元镇看见手中的团子,原本浸满凉意的眸子里流进了点点热流,他微不可知地嗯了一声,极珍惜地吃起了手中的金橘团来。 等元镇和沈络秀走回丰庆楼的时候,络秀在粜麦桥上看见了远处随风飘动的的旗帜“行裹角茶坊”这几个大字,她笑着对元镇说道: “元大哥,还记得第一次来京都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出丰庆楼溜达,看见‘行裹角茶坊’这几个字,还以为这真的是一家茶楼呢,我还想这京都的茶楼生意真是兴隆,里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后来又和江姐姐路过,她才告诉我,这茶坊可不只卖茶,而是博易之所,我这才恍然大悟。” 元镇也笑了笑,说道:“这行裹角茶坊开的历史比丰庆楼可悠久多了,你别看这铺子店面不大,里面可是藏龙卧虎呢,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了。” 两人说着,下了粜麦桥后,络秀特意绕去了茶坊瞅了一眼,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果然茶坊里品茶人少,都是大家拿着自己的宝贝物件在交易买卖,可谓是热火朝天。 “元大哥,你别说,这里面还真是什么都有的换呢,你瞧那人,连香囊都拿出来交易。” 元镇顺着络秀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中年男子在那儿到处询问,是否有人要这只香囊,元镇往旁边一看,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络秀,你看那手里捧着一个盒子的,可是你们镖门的人?” 络秀朝元镇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只精致的漆器梳妆盒子正压在马师兄饱满的大肚子上,他也正嚷嚷着,喊有没有人换这上佳的盒子。 络秀心里觉得奇怪,嘟囔道:“不错,就是马师兄,不过他是哪里来的漆器盒子呢?” “难道他已经和人交易过了,这盒子也是他以物易物得来的?”元镇在一旁猜测道。 络秀摇摇头,他们没有停驻太久,就回了丰庆楼,刚回去,就碰见臧师兄和小包公正坐在堂子里喝茶吃饭。 “师兄!小包公!” 络秀和臧师兄,小包公打了招呼,元镇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打了个招呼,就先离开了。 “怎么样,你们今天送货可还顺利?”络秀坐下,也倒了杯茶,就问道。 络秀前两日都和小包公一起送货,到了今日,货物也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件了,络秀看他们这么早归来,想来这货物应该都送完了。 “我和臧师兄今天一鼓作气,将我们清单上的货都送完了。”小包公说道。 “辛苦辛苦,”络秀说道,边说着,边给他们俩倒了杯茶。络秀今日没有和小包公一起去送货,总觉得心里有些抱歉。 “小包公,那后天去收货的时候,我一定多忙些,让你少出力。”络秀说道。 小包公挥了挥手,嘿嘿一笑,说道:“不用不用,你今晚请我们吃一顿就行。” 络秀听了,摸了摸自己略显瘪意的荷包,还是拍了拍胸脯,说道:“既然你开口了,那我当然—” “今晚我来请!”臧师兄打断了络秀的话,也拍了拍胸脯说道,“我媳妇说了,出来了要多照顾你们俩,师兄我今晚就请你们去八仙楼听叫果子如何呀?” 络秀和小包公听了这话,都两眼放光,小包公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声说道: “不过可别给马师兄知道了,他这人一路对我们没个好颜色,还那么抠门,要是知道了估计还死乞白赖地也要去呢。” 络秀想起刚刚在茶坊里春风得意的马师兄,说道:“我刚刚在茶坊里看见马师兄了,他正捧着个盒子在博易呢。那盒子看上去还挺精致的。” “不该啊,”臧师兄摇摇头,“马师兄今早出发的时候 分卷阅读25 还说了,他为了体恤我们,特意给自己排了特别多货物,今天也要送到很晚才结束呢,怎么这太阳还没落山,他就已经送完了?” “哼,他才不会体恤我们呢。”小包公对马师兄似乎意见很大,他翻了个白眼说道:“他给我们派的都是那种又重又大的货物,我看他出门带的几个包裹,都挺轻便的,估计都是些小玩意儿。他肯定就是在偷懒,唬我们的。” 络秀没有说话,她虽然也对马师兄把轻巧的货物留给自己的行为不满,但她更生出一丝怀疑,那就是马师兄哪里来的银子去茶坊博易。就算马师兄的盒子是易来的,那他也得有贵重的物品去交换才是。他们运镖拿到的银两有限,马师兄走镖多年,竟然已经如此阔绰了? “师兄,”络秀问道:“我们这次走镖完整的货物清单你有吗?” 臧师兄摇摇头,答道:“马师兄身上有,再就是镖头那儿有一份完整的,我只有前几日马师兄分配给我的一部分单子。小师妹,怎么了吗?” “没什么,”络秀没有多说。毕竟这只是她的猜测,还没有具体证据前,她不想妄下结论。 第十章 “怎么样,师兄是不是豪气了一把,这位子可还行。”臧师兄说完,一饮而尽手中的杯酒,仿佛这不是最廉价的果子酒,而是杯陈年佳酿。 沈络秀和小包公也佯装激动,配合着臧师兄将杯中果酒一口而尽,心中却有着淡淡失落。他们刚进八仙楼时也是满脸兴奋,这八仙楼虽不是京都数一数二的酒楼,但却以丰富的伎艺著称,在京都吸引了不少外乡来的客人,尤其是温八娘的叫果子和张真奴的舞旋,连京都子弟都会赶着来看,只要这两人出演的那天,无论晴雨寒暑,八仙楼里也都人满为患。 得知今天会有温八娘表演,他们早早地赶到了八仙楼,只为一睹她的风采。八仙楼也建在菜河边上,不过是云骑桥旁,二楼是最佳观赏位置,都是一个个小閣子,既方便客人欣赏菜河风光,又能全景看到一楼中心艺人们的表演。 当茶饭量酒博士引着沈络秀几人穿过人群上楼的时候,沈络秀和小包公都激动坏了,想着臧师兄这是把压箱底的钱都掏了出来,让他们也能在京都的大酒楼里阔绰一把,可是等到三人被领到三楼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的时候,沈络秀和小包公的心如夜晚的菜河水,无风无澜了。 他们的这个位置一落座,压根看不见一楼在演些什么,好在他们来得早,还能凑到三楼栏杆上往下眺望,也能听到些声响。若是等会客人们都来了,人声鼎沸,他们怕就只能感受一下热闹的氛围了。 “温八娘估计得等到戌时才会出来,现在说书的这个呀叫孙十八,他最擅长讲历史小说,偶尔也讲讲京都轶事。” 臧师兄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师弟师妹们正趴着栏杆,竖起耳朵听着孙十八说书。孙十八声如洪钟,正滔滔不绝讲着骠骑大将军击退刺桐洋夷的故事,因是刚开场,孙十八还顺带讲了讲大将军年轻时候的事儿。 “说起这骠骑大将军,虽然如今战功赫赫,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纨绔子弟。他贵为老晋王的嫡子,从小在宫中长大,因他姐姐承了爵,整日更是无事可做,只是吃喝玩乐,谁劝他读书也是闭耳不闻,就这样长到二十多岁,他因着不务正业和老晋王大吵了一架,干脆搬到了吴王府上去住。这吴王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素来亲厚,此时已娶妻生子,就住在皇宫外天子亲赐的府邸里。诶,这不知怎的,这骠骑大将军在吴王府里住了几个月后,忽然改弦更张,决定去塞北从军,就入在右骁卫大将军的门下。这右骁卫大将军乃是吴王的岳父,估计是吴王苦口婆心,终于让他洗心革面,又举荐了他参军……” 就在沈络秀和小包公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臧师兄唤回了他们,原是菜来了。 沈络秀定睛一看,不由得诧异道: “师兄,你怎么点了这么多菜?” 只见不大的桌子上摆了盘盏两副,果菜碟五片,还有水菜碗三只,看这阵仗,估计得花了几十两银子。 小包公看了后,也抱紧了臧师兄的胳膊,叹道:“师兄,本以为我们坐了这偏僻的位置,还以为你抠抠搜搜,没想到竟如此大方。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臧师兄苦笑了一声,他四四方方的黑脸上笑意很浅,苦味倒是很深。刚刚络秀和小包公在听书的时候,他就只点了三四个下酒菜,结果茶饭量酒博士告诉他若只有这几个菜,那八仙楼是无法接待的。他不好意思一走了之,又看着两个小家伙听得入迷,就狠狠心让茶饭量酒博士按最低的规格来上菜,结果桌上也摆满了这么多碗碟,估计吃完这一顿,他这趟镖算是白跑了。臧明本想着这一趟跑完就在陇西就近找点事情做,陪陪媳妇,看来还得再多跑几趟镖才行。 “吃吧,吃吧,还说师兄小气。师兄也想订个好点的位置,可是好位置早就订满了。”臧师兄一边给两人夹菜,一边说道:“你们回去之后,可别告诉我媳妇我请你们吃了这一顿,我怕我媳妇嫉妒。” 分卷阅读26 沈络秀和小包公对视一笑,哪里是怕嫂子嫉妒,明明是怕嫂子毒打吧。不过吃人嘴软,他们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发誓不说出去。 等到沈络秀和小包公吃得酒囊饭饱的时候,八仙楼里的人声也高涨了起来,沈络秀只听到孙十八只言片语,说市舶司的成立指日可待,就退了下去。 “你们说,朝廷真的会再建市舶司吗?” 市舶司在太宗的时候建立,那时候海商富庶,远洋的贸易往来不绝,关税更是丰厚,开元盛世得益于此。后来因为闽越被蛮夷占领,海路几乎废弃,市舶司就被纳入杂卖务,不复存在了。如今刺桐等失地依次收复,看来海路复兴只是时间问题。 “朝廷的事情,我们哪能知道?”臧师兄吃了口菜,不以为然地说道。 “可若是这市舶司成立,我们千嶂门的生意就要大不如前了。”沈络秀这几日在京都也听了不少朝廷重建市舶司的传闻,若是市舶司复立,海路有了官府的保驾护航,那许多货物便无需再从西域经武威过陇西,历经数月,到达京都了,京都的货物也完全可以走更近的水路运输出去。 沈络秀虽是高兴大梁收复闽越,但也不由得为千嶂门未来的生计发愁。 “诶,真到那个时候啊,千嶂门几十年的信誉,我们几个师兄弟又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愁找不到事情做嘛。”臧师兄大笑着说道。 小包公也附和道:“小师姐,你那时候肯定也嫁人了,何必发愁呢?” 络秀看着师兄弟们的不以为意,也笑了笑,不再说话。 “说到这个,络秀妹妹,我看你和丰庆楼的账房先生很是亲近啊。”臧师兄抓了个鸡腿在手里,眼里冒光,一半严肃一半打趣地说道。 “是呀,你每天元大哥,元大哥的叫着,就是因为你要和元大哥出门,我才答应干了你的活,独自送货呢。要是什么李大哥,张大哥,我才不答应呢。”小包公也满脸坏笑,他和臧师兄的四只眼睛齐齐盯着络秀,看得她脸颊一红,急不择言道: “你们瞎说什么,元大哥的叔叔和爹爹是旧相识,我因着这层关系,自然和他亲近些。” “原来是这样啊,我看昨天他还给了你个金色盒子,不知道装得是什么宝贝啊?”小包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脸侦查破案的表情。 “没什么宝贝,就是鸡头而已。”络秀忙说道。 小包公这次倒是真的误会了,这金色盒子里装得是桢公子送来的李和家的鸡头,送到的时候络秀不在,于是等络秀回来的时候,便由元镇转交了她。想到昨日元镇转交给她的时候,他们俩之间的气氛还僵硬着,元镇也看着有些别扭,欲言又止的模样,络秀也有些尴尬,接过盒子,道了声谢就匆忙离开了。说起这鸡头,她昨日搁置在房间里,就忘了这事,晚上回去可以带给江姐姐,让她尝尝。 “是吗,只是芡实呀,我和小包公看你们忸怩的样子,还以为是什么定情信物呢。”臧师兄一脸不相信,哼了一声,说道。 络秀说不过这两人,索性站起身来,去了栏杆那里,挤了个位置,看热闹去了。 络秀虽人离开了,可心里却想着臧师兄和小包公的调笑,她竟然发现自己不生气,只是觉得尴尬,还有一丝被别人戳破的羞赧。她不由得回想起这两日与元镇的相处,他温和的桃花眼,他笑起来眼睛细如丝的纹路,他侃侃而谈时的风度不凡,还有他在街亭上向她吐露身世时的满心不甘,竟不知何时,关于元大哥的一切都点点滴滴印在了她的心里,连他生气和脆弱的模样,她都记在了心上。 “好!”一楼的欢呼声拉回了络秀的思路。 “怎么样,怎么样,温八娘出场了吗?”小包公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她身侧,问她道。 络秀这才往楼下望去,温八娘还未上场,只看见台上有人在表演悬丝傀儡,这艺人水平高超,傀儡在他手里仿佛真活了一般,引得台下不断有人叫好。 “诶,小师姐你看,那个往台上扔银子,左手还拥了个粉衣美人的可是马师兄?” 络秀顺着小包公的指向看去,只见紧靠着一楼台子旁坐着的壮硕男子不是马师兄是谁!他将那些琐碎银两扔到台上,紧紧搂着身边的美人,喝着那美人喂的酒,嘴角都快扬到天上去。 “好啊,这一路扣扣巴巴,到这儿倒是大方了,不过你说络秀,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啊?”小包公生气地说道。 络秀也不知道。她看了看周遭食客们点的菜每一个都比他们丰盛,自是晓得京都人讲究排场,喜好奢侈。马师兄坐在一楼台下,桌子上也满满当当摆满了菜肴,这价格肯定不菲。 络秀拉过身边的一个茶饭量酒博士,小声地问道:“这一楼台子旁的座位,若是坐下来点几个菜要多少银两啊?” 茶饭量酒博士看了眼,答道:“你说那里啊,虽比不上二楼的閣子,但也算好位置了,这一顿怎么也得三四百两吧,还不算上要了焌糟的。” “焌糟?”络秀问道。 茶饭量酒博士看了一眼络秀 分卷阅读27 ,猜测她估计是个外乡人,说:“就是专门给酒客斟酒换汤的妇人,那,像那个粉衣焌糟,没个几十两银子,她是不会伺候客人喝酒的。”说完,这茶饭量酒博士便忙别的去了。 络秀和小包公听了这话,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你说这马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发达了呀?”小包公惊道。 “你说这马师兄不会……”络秀顿了顿,没有继续说。马师兄跟了爹爹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她将后半句话噎了回去。 “会不会把我们几个工钱都贪污了?”小包公接着络秀的话说道。“好呀,我要告诉臧师兄,这个黑心马羌,我定不能放过他!” 就是我们工钱全贪了,也不够他酒楼的一顿饭钱,络秀默默想到。她打定主意,明日就写封信给爹爹,问他要这次镖物的全部清单。 “算了,今晚臧师兄好心破费请我们吃饭,别为了马师兄扫了兴致,明日再说吧。”络秀安慰道。 小包公点点头,“臧师兄可太仗义了,我们这位置虽然偏僻,但是这价格肯定也不便宜,臧师兄竟然舍得请我们吃。臧师兄真是个好人啊,不,他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慷慨的人……” 有了马师兄作对比,臧师兄在小包公和络秀心中的形象一下子伟岸了起来,小包公开始喋喋不休说起臧师兄的好来。等他们回到桌子上的时候,只见臧师兄已经将桌子上的菜吃干抹尽,盘子里干干净净,只剩了几个果子。小包公直盯盯地看着一干二净的菜碟,表情丰富,他刚想开口,就听臧明说道: “你们看好杂耍啦,诶呀,我以为你们不吃了,我媳妇说了,不能浪费,就替你们都吃光了。我刚听说温八娘今晚演不了,那咱们打道回府,回去休息?” 刚刚升起来的臧师兄光环瞬间荡然无存,小包公和络秀闷闷不乐,不过他们倒没放过剩下的几个果子,彻底清盘后,三人就离开了八仙楼。 第十一章 晚上络秀回了客舍后,她始终放心不下,就先写好了给爹爹的信,打算明儿一早就寄出去。写完信,她看到桌子上的金盒子,想起要把鸡头送给江姐姐,就拿着盒子往江姐姐的房间走去。 江姐姐的房间在客楼的东北角,偏僻得很,平时都没人过来,如今到了夜里,过道一片漆黑,只凭借着屋子里的点点光亮为络秀引路。 “登徒子,住手!救命啊!” 络秀听到长廊的另一端传来女子的尖叫声,竟是江姐姐的声音! 络秀加快了脚步,右手伸到了腰间的小弩上。 “臭娘们,别不知好歹,来,让大爷亲一口!” “放开我,别碰我!” “美人儿,爷如今有钱了,你乖乖从了,五十两,够不够。” 络秀听出来这声音竟然是马师兄的,她加快脚步,顾不得黑暗,跑了过去。 “救命啊!” 江姐姐的声音更加尖厉,已经带了哭腔。 “住手!” “住手!”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和络秀的声音一同响起,络秀这才发现,阿金不知什么时候也赶了过来,元大哥也在阿金的身边。 马师兄听到声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还是紧紧抱着江汝贞。江汝贞哭得梨花带雨,衣裳的领口也被扯开了,她努力用手推着马师兄,却无济于事。 阿金想一把拽开马师兄紧抓着江姐姐的手,可是马师兄人高马大,常年走镖力气过人,阿金这一拉,马师兄稳如泰山。阿金努力克制自己,沉声说道:“这位客官,江姑娘卖艺不卖身,您请离开。” 马师兄晚上显然在八仙楼喝了不少酒,一身酒气,脸也变得黑红,他拉着江汝贞不放,用手指着阿金说道: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快给我滚开!” 说完,又伸手向汝贞的胸部抓去,吓得汝贞直往别处躲,络秀眼疾手快,及时挡开了马师兄的手。 “马羌,你干什么?”络秀喊道。 马羌的手顿了顿,看清了眼前人,带着醉意的脸扭曲成了一个笑容,说道:“呦,这不是小师妹吗,怎么也要陪师兄喝酒不成?” 马羌话音未落,只见络秀伸手插向了他的双眼,在他吃痛之际,络秀迅速用一只手抓住他的一条胳膊,转到他身后,猛踢他的双腿膝盖。马羌向前一个踉跄,阿金趁机将江汝贞从他怀里拽了出来。 马羌捂着双眼,恼羞成怒,转身准备朝络秀扑过去,可他却从指缝间看见有人挡在了络秀面前。 是元镇。 “我已经报官了,官兵马上就到。”元镇喊道。 马羌看见元镇身后的络秀举着小弩,正瞄准着他,屋内昏暗的灯光看不见她的五官,只看得见她眼神里的凶狠。马羌没来由的觉得脊背一凉,有些害怕。 “你个小杂种。”马羌指着络秀骂道。 “你嘴巴放干净些,还不快滚。”元镇将络秀护在身后 分卷阅读28 ,怒气冲冲地说道。 元镇的手罩着络秀的身子……即使她知道元大哥的武力值估计还不如自己,却莫名让她觉得心安。她想这马羌真是酒喝多了,竟然骂她是杂种,就对着马羌喊道: “你酒喝多了说什么胡话,还不快滚,我回去了定要告诉爹爹。” 马羌似乎知道今晚美人是没戏了,就耸了耸肩膀,一边走开,一边骂骂咧咧说道: “没良心的小杂种,我还怕了你老子不成,哼,还不知道你老子是谁呢,哈哈哈哈哈哈……” 见马羌走开,络秀放下了手中的小弩,她虽然知道马羌的话不过是醉言醉语,但她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舒服。 “络秀妹妹,别理他,他就是个酒疯子。”元镇看络秀的脸色微微发白,安慰她道。 “汝贞,你没事吧?”一旁的阿金扶着江汝贞,关切地问道。 马羌离开后,一滴眼泪从汝贞的眼眶中逃逸,划过脸庞,她没有抽泣,只是任着更多的眼泪流着。络秀看了也心疼极了,就用衣袖给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沈姑娘,你怎么也来了?”元镇看着络秀,问道。 “我本是想送点鸡头给江姐姐,却不想……”这么说着,络秀才想起来,自己的那盒鸡头早就在跑过来的时候丢在走廊的地上了。 “谢谢你们了。”江汝贞稍稍恢复了些,对着元镇络秀说道。 “江姑娘不必言谢,刚刚我们在后厨,阿金听了你的呼喊,立时飞奔了过来。”元镇说道。 “竟还有这样的败类,真是该死。”阿金的圆脸上也是一副恨意,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络秀不由得想到这个败类是出自千嶂门,还是自己的师兄,惭愧地垂下了头。 “那阿金,不如由你照顾江姑娘,我和络秀妹妹就先离开了。”元镇留意到江汝贞将阿金的袖子抓得紧紧的,就开口道。 络秀本还想多陪陪江姐姐,但看见江姐姐和阿金都点了点头,就也安慰了江姐姐两句,和元大哥离开了。 络秀和元镇离开的时候,经过走廊,络秀捡起了被她扔到了地上的金盒子,盒子里的鸡头都掉了出来,落到了地上。络秀觉得可惜,不舍得扔掉,还是将掉落在地上的鸡头捡了起来,放回了盒子里。 元镇蹲下身子帮络秀一起捡,他似乎察觉到了络秀的不舍,对络秀说道: “络秀妹妹不如随我一起来后厨,这弄脏的地方切掉,剩余的还能吃。” 络秀说了声好。 “元大哥,你真的报官了吗?”在后厨的时候,络秀问道。 元镇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过是唬他的罢了,当时情况紧急,哪还有时间报官?” 络秀想想也是,她看着元镇将几个鸡头取出,剔除了脏的地方,又将它们放到了蒸笼上。 “络秀妹妹刚刚真是眼疾手快呢。”元镇一边忙着,一边笑着说道。 络秀不禁想起刚刚自己戳马师兄眼睛的动作,这动作实在不雅,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元镇见她没有说话,停下手中动作,一脸赞许地看着络秀,说道: “若不是络秀妹妹,我们一时半会还不知道怎么解救江姑娘呢。络秀妹妹是怎么想到要戳他眼睛的?” 络秀透过烛光,蒸笼的雾气渐渐溢了出来,她看见元镇的眸子在灯火里闪着,氤氲着温柔,她也笑了笑,略带羞涩地说道: “我从小习武,和同门的师兄弟们常常打架,我老是打不过他们,可说起投机取巧,渐渐就有了经验。” “虽然我武艺不够,但是我的箭术可是千嶂门里的第一名。”说到后面,络秀渐渐带了一丝骄傲。 “这可谓纸上得来终觉浅,习武也需多操练呀。”元镇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络秀,笑着说道。 络秀接过热茶,说道:“其实师兄弟们不过是比武时毫不手下留情,倒也不敢真欺负我,毕竟有臧师兄给我撑腰。这一两年爹爹带着我走镖,这一路不太平,我的武艺倒也有些长进。” 元镇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关切地问道:“那络秀妹妹可有遇到危险的时候?” 听元镇这么问,络秀不由得想到去年回陇西的时候,遇到马贼抢劫,爹爹被砍伤了小腿,就在贼人要刺伤爹爹的时候,她掏出小弩射出了羽箭,救了爹爹。她看着鲜血从那人的身后汩汩流了出来,又看着爹爹手疾眼快,将对方一刀封喉。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一晚上她都摸着手中的小弩,一夜未睡。不过也是自那之后,爹爹也会让她取货送货,将她当做师兄弟们一样使唤。 不过元大哥大概是不会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络秀想着就摇了摇头。 “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络秀妹妹的,可以走南闯北,去过那么多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元镇喝着热茶,忽地说道。 “我还羡慕元大哥呢,”络秀说道,“我来了京都,才发现世上还有这样荣华兴旺的地方,吃食儿玩意儿琳琅满目,京都的 分卷阅读29 百姓也都沾了这座城的气息,和其它地方的百姓精气神都不一样呢。” 元镇笑了笑,他打开蒸笼,取了鸡头,端来给了络秀。 “元大哥也尝尝吧。”络秀说道。她看着盘子里的桢公子送来的鸡头,又想起那天两人的争执,决定说道: “元大哥,那天我射箭帮助桢公子,后来想想可能确是莽撞了些。我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自己受不得欺负,也见不得别人受欺负,不管对方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当时我压根没想这一箭射出去的后果,凭着心里的那股念头便做了。” 元镇看着络秀的脸庞,他认真听着络秀的话,眼里漫出了说不出的情绪,似是带着温和的钦羡,又似是带着宠溺的宽和。他看着盘子里的鸡头,也说道: “络秀妹妹这样的侠义之心在京都实属难得,我大概在京都已久,看惯了太多王公大族欺辱百姓的不平之事,人也渐渐漠然了。” 络秀点点头,她知道元镇的身世,自是理解他为何会这样想,她想到了元大哥默默的坚持,不由得说道。 “元大哥,我很钦佩你,你一个人这些年努力查询真相,想着为令尊翻案,我若是你,怕定是坚持不下去的。读了,你快快尝尝,这鸡头味道如何?” 元镇尝了尝,不愧是李和家的鸡头,肉质鲜嫩,有一股清香。 “其实最近这一年,我好多次有过放弃的念头,却最终都坚持了下去,好像只要我放弃了追寻真相,不仅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我甚至都不复是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我一个京都小民,偏要寻到线索,为家父翻案,只要我心中还有这念头在,家父便不是罪人,我亦不是罪人之子。” 说到这里,元镇看见对面络秀眼里氤氲的雾气,赧笑了一声,道:“我又让络秀妹妹听我胡言乱语,络秀妹妹快尝尝这鸡头,觉得如何?” 络秀摇头,她只觉得这样的元大哥才让她挪不开眼,她也尝了尝,说道:“确实很好吃。不过在我心中,还是金橘团第一。” 元镇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他看着络秀轻声说道:“那日从王府出来,我感怀忆念,一时将自己的不甘都吐露了出来,络秀妹妹听我说了那么多,我现在想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呢。” 说完,元镇微微低头,不知是烛光还是蒸笼的热气,元镇的两颊泛上了红色。 络秀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一道奇异的热流穿过,她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直到几个鸡头吃完,才听到络秀小声说道: “元大哥愿意和我说这些,我是高兴的。” 第十二章 一个时辰后,络秀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想着陇西,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她行镖后才知道原来陇西之外还有这般广阔绮丽的世界,世间还有这么多不平之事。她看过大漠孤烟,也经历过与盗贼的搏斗,比起在千嶂门,她似乎更喜欢陇西外的天地。 她还赏过京都的繁华,不知怎得就想到了元大哥,躺在床上的络秀,红色悄悄晕染了脸颊,他和陇西的男儿是那么不同,唇红齿白,见多识广,待人温柔善良,内心却又有自己的坚守。她是何其有幸可以认识这样的男子啊。络秀想起自己和元大哥站在街亭上,她远眺着亭下的繁华风物,只觉得心潮澎湃,甚至想和身边人携手,在京都留下属于自己的灯火。 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打乱了络秀的思绪,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找她?难道是江姐姐吗? 她下了床,打开门,却看见门外并无一人,而地上放着一个木质的托盘,盘子里是三个金橘团,玲珑可爱。 络秀心中一喜,探出脑袋左右张望,却不见有人。她将盘子端进小室,细细品尝起金橘团,心却扑通扑通乱跳,她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不确定是不是他。 京都九月,夜凉如水,金橘团却是温热暖人,络秀小心地咬破金橘团,那熟悉的酸甜之感一下子盈于口中,络秀的心也静了一些,她又咬了一口,汁水从团子里漫溢出来,她却觉得随着汁水似有别的进了口中,她一嚼,还有丝丝甜味。络秀心下奇怪,慢慢咬了一口,这次吮尽橘汁,没有咀嚼,只感觉到那东西小小的似是米粒,却又比米粒大了一些,络秀从口中拿出来一看,竟是一粒小小的红豆。 络秀的心跳得飞快,她吃了这么多次金橘团,却没有一次在金橘团中吃到过红豆。这红豆应是特意放进金橘团里的,络秀又尝了另外两个金橘团,果然都有几颗红豆藏在团子里。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络秀默默念道,相思寄于红豆,这是否是对自己吐露了衷肠?会是他嘛?络秀的脑中又浮现出那个那人的模样,一袭青衫,头发高高束起,肤白如凝脂,人情高谊,对她笑时一双桃花眼微微翘起,如弯月似花瓣,藏着无限温柔。 会是元大哥给自己送的嘛?络秀虽这样问着,可心中已经肯定就是元镇亲自做了金橘团送给自己,她的心被激动填满,脸上的五官都因欣喜而 分卷阅读30 凑近在了一起,她将小小红豆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掌心里的不是红豆,而是相思和情意。 络秀侧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将红豆放在自己的枕边,她望着小几上的空盘,脑中走马灯似地回放着和元镇的点点滴滴,嘴角扬成了月钩,不一会便入睡了。 络秀晚睡,但早起的习惯还是让她卯时一到就起来了,洗漱过后,她拿起桌子上给爹爹写的信,就出了丰庆楼,找信差送信去了。 京都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小贩们刚摆好摊位,叫卖声稀稀落落,络秀迎着菜河在白雾中走着,看着远处的日光一点点染上天空,太阳缓缓升过河上的一座座石桥,然后似是攀爬累了,在空中找了一处滞着不动。 络秀走到驿站,鸽笼里叽叽喳喳,信差打了个哈欠,像是刚睡醒。 络秀从腰间掏出了信件,问道: “最快什么时候可以送到?” 信差又打了个哈欠,接过信件,说:“最快也要五日才能送达。” 络秀常年走镖,自是知道除非官府加急,五日已是民间送件的最快速度了,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答应了下来。 等她从驿站出来,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牢牢地在东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懒洋洋地散发着和煦的秋光,此时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三三两两赶着路。络秀看到龙津桥前的楸树都黄了叶子,摇摇欲坠,不由来了兴致,跳起来摘了一片楸叶。她听着龙津桥边老者悠悠的胡琴声,边走边将楸叶叠成了小船的形状。 等她到达丰庆楼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元镇站在丰庆楼外,不知道在等谁。他今日还是穿了一身青衣,头发高高束起,却有几丝乱发在风中飘着,有些凌乱,络秀还是第一次见到元镇这样发冠不整,准备唤他的时候,却看见他朝自己跑了过来,宽大的衣袖在秋风中晃动。 “元大哥—” “络秀,你是要走吗?”元镇劈头盖脸的一句话问住了络秀,她正觉得惊讶,却看见面前的元大哥脸色有些发白,眼睑下熏了一圈的灰色,眸子里也满是焦急和落寞。 “元大哥,你这是怎——”络秀不由得问道,可还未问完,就被元镇打断。 “络秀,”元镇盯着络秀,眸子里蕴含了太多情绪,急急地说道:“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账房,在这京都不过是无名小卒,我亦是罪人之子,这一生不能科考,无缘功名,注定一介草民。” “元大哥,你说这些—”络秀眸中的困惑更深,可元镇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止住了。 “可是我是真的心悦于你。我昨晚亲手做了你爱吃的金橘团,还在里面塞进了红豆,就是想借此向你表明心意,我对你的相思之情不是一日两日,而怕是早在你初来京都之时就已种下。我知道自己情难自已,唐突了你,你若是从此离开,再不见我,我也晓得,但是—” “弘景,”络秀第一次唤了元镇的字,还是那么掷地有声,元镇愣了愣,眸子里的慌乱再清晰不过。元镇没有再说话,只看见络秀伸手掏向了腰间,在看见她的手靠近腰间的小弩时彻底凉了心意,垂下了头。 “你看,”络秀说道。元镇抬起头,见络秀对他张开手,手里是两颗玲珑的红豆。 络秀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从手中的红豆移上了对面人的脸庞,看着他眸子里的慌乱褪去,被狂喜取代,昨晚临睡前思慕的桃花眼此时正弯曲成半月,连眼角的每一处细丝都透着欣喜。络秀也扬起了嘴角,深邃的眸子里是对面人的笑意。 当臧明走出廊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人站在门边笑若灿花的情形。 臧明刚想开口问两人傻笑啥呢,但看清二人的眼神时,心中有了计较,便开口说道: “络秀,你在这里呢。账房先生刚还问你去哪儿了,我只说你出去了,你跑去哪儿啦?” 络秀敛了笑意,可眸子里的光亮却藏不住,她答道: “我去给爹爹寄了封信。” “给镖头写信?”臧明微微皱眉。 络秀点点头,正色道:“我怀疑马羌这几日根本没有去送货,而是将这些货物都典当或交易了。” 臧明的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问道:“你这话可当真?” 络秀拧了拧眉,将她这两日看到马师兄博易和在八仙楼阔绰的场景的都告诉了臧明,她又说道:“马羌有完整的货物清单,但他定不会给我们,我就写信给爹爹,让他给我们发一份完整的单子来,这样我们对着单子就知道,马羌到底有没有偷东西。” “对了,马师兄现在在哪里,臧师兄你知道吗?” 臧明听了络秀的怀疑,也觉得这事不妙,他说道:“大概半个时辰前我碰见了他,他说最后还差了几件货没有送,就出去了。我问他去交什么货,他也没理我。” 络秀听了眉头紧锁,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络秀,有没有可能真是这马羌在哪里发迹了?毕竟偷货这事可是非同小可,要是被发现了,后果严重啊。”臧明说道,他还是有点难以置信马 分卷阅读31 羌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络秀叹了口气,转向一旁的元镇,问道:“元大哥,你对京都的茶坊可还熟悉?” 元镇看出了络秀的焦急,他脱口而出:“我对京都的茶坊还算熟悉,好些茶叶都是在那里得到的。” “络秀妹妹,叫我弘景叫好。”说完,元镇又补了一句。 这话一出,臧师兄直拿窄袖遮面,可惜还是露出了他大脸下的那张咧开的大嘴,络秀也不免红了脸庞。 只听她嗯了一声,又说道:“臧师兄,麻烦你和元大哥,弘景,一起去京都大大小小的茶坊找找,看能不能发现马师兄。他若真要偷了这些东西,名不正言不顺,估计是没胆子去典当铺。” 臧明点了点头,问道:“小师妹,那你呢?” “我去秦府。”千嶂门每次进京都会为秦府送些物品,多是陇西的秦大人和秦夫人为其子添置的家私和玉石。若是秦府没有收到马羌送的货物,那说明他将这些货品私吞了,这几日压根没有送货。 说完,络秀转身就要向秦府赶去。 “小师妹!” “络秀妹妹!” 络秀听到背后有两道人声叫她,不由回过身来。 元镇拱了拱手,让臧明先说,臧明则摆了摆手,让元镇先讲。 元镇望着络秀,大声说道:“一路小心。” “到时候丰庆楼会合啊。”臧明冲着络秀嚷道,络秀点点头,往秦府奔去了。 第十三章 虽说京都秋意盎然,已有了凉意,可当络秀赶到秦府的时候,她还是擦了擦额头的汗。她敲了敲门,开门的仍是上次见到的那位管事婆婆。 “婆婆您好,我是陇西的沈络秀,有要事想见一下府上的秦小姐,麻烦您帮我通传一下。”络秀记得上次见面时,秦夕佳说府上的事情是她在帮哥哥打理。 管事婆婆看了眼络秀一身短着,皮肤偏深,鬓发还有些凌乱,不由得冷声说道: “不好意思,我们小姐不在府上。”说完,管事婆婆就要掩门。 “诶,婆婆,那请问府上这几日可有收到千嶂门送来的货物?”络秀赶忙问道。 “我不知道。”婆婆吐出这几个字,就关上了门。 络秀还想说话,却被厚重的大门夹断了声音。她叹了口气,低头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世子,今日舍妹也在府上,她仰慕世子已久,不知一会儿练箭的时候可否让她也过来,欣赏世子的箭术。” 络秀听到身侧有声音传来,转身一看,发现来的两人穿了一黑一白的短着,说话的那人穿着黑色,那着白色短着的男子正眉头皱着,看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儿?”吴王世子问道。 络秀看向两人,知道另一位应该就是秦夕佳的哥哥,秦睿。没想到竟是吴王世子选中了他做伴读,那那日在府中碰到的另一家丁就是他了。 络秀作揖后,低头说道:“民女冒昧前来,是问秦府是否收到了千嶂门的货物。” “你是走镖的?”世子问道,“难怪箭术这么好。” “世子您认识这位姑娘?”秦睿在一旁问道。 世子点了点头,脸上的眉头还是皱着,却比之前略微舒展了些,他说道:“今日射箭,你和我们一起过来吧。” 络秀和秦睿听了这话,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秦睿很快倒是变了脸色,客客气气地说道:“既是世子相邀,不如请姑娘来和我们一起射箭好了。” 络秀本欲拒绝,但想着若拒绝了,便没有了进府询问的机会,也就硬着头皮随他们二人迈进了秦府。 路上,秦睿和络秀互通了姓名,秦睿笑着说道:“我确实听闻过陇西千嶂门的名号,之前家父家母寄来的许多东西就是通过千嶂门送的吧。” 秦睿说话彬彬有礼,甚至带了一丝京都口音,络秀听了也抓住机会问道:“秦公子过奖了。我这次来实是千嶂门的镖师出了些问题,故我特意来问,不知这几日秦府可有收到经千嶂门送来的物品啊?” 秦睿听了这话,摇摇头,坦诚地说道:“这我不清楚,府上的事情向来都是由家妹打理。” “我刚刚也想找秦小姐一问,不过管事婆婆说秦小姐不在府上。”络秀也没多想,接着说道。 这话一出,秦睿的脸色微变,世子的眉头又拧紧了些。 秦睿理了理袖子,笑言道:“这管事婆婆估计不大知道家妹的行径。不过我这几日确是没有听说,有家父家母从陇西寄东西过来。” 络秀听了这话,道谢了一番,心里却沉重了许多。若是马羌真的卖物私逃,这该如何是好? “小丫头,你这腰间的小弩可好用啊?”世子扫了眼络秀腰间的小弩,问道。 络秀抬头看向世子,他看上去虽然年轻,但也二十有余,是比自己大上不少,叫自己小丫头倒也没毛病。她取下了腰间的小弩,说道: “禀告世子 分卷阅读32 ,这小弩已经跟了我七八年了,我用来非常顺手。若是世子喜欢,不妨一看。”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靶场,世子开口道:“你且用你的弩射一箭看看。” “是,”络秀答后,抬起小弩,电光火石间便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沈姑娘真是好箭法,难怪世子坚持要沈姑娘来射箭呢。”秦睿在一旁赞道。 世子没有说话,只是也拿起了弩,站定瞄准后,射出了一箭,虽未正中红心,但也离靶心很近。 “看来如今世子的箭法已经要远远超过我了。”秦睿赞叹道,他瘦长的脸上满是钦佩。 “小丫头,你看我这一箭有何问题?”世子面色平静,直接忽视了秦睿的赞美,对络秀问道。 络秀略一沉思,答道:“世子的站姿并无不妥,只是刚刚射箭时有所迟疑,这拉弓本就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保持稳定,迟疑的时间越长,力量流失,越难保持稳定。世子不妨试试下次脱弦时再迅速一些。” 世子微微点头,露出沉思的神情,似乎是采纳了络秀的建议。在一旁的秦睿说道: “沈姑娘,没想到你不仅自己箭术好,教人射箭也很擅长嘛。” 络秀微微一笑,说道:“没有,没有,不过是在千嶂门的时候,有孩子来学艺,射箭便由我来指教,渐渐有了些经验罢了。” 络秀话音刚落,就看到秦夕佳向他们缓步走来。她今日盛装打扮,穿了一身鹅黄色的丝质齐胸襦裙服,胸口白皙如玉,脸上施了厚厚一层脂粉,点的是精致的桃花妆。她盈盈走来,带来一阵香风,只见她微微倚身,行了个标准的躬身礼,红唇翕辟,浅笑着说道: “夕佳见过世子。夕佳远远就看见世子的英姿,世子的这一箭真是卓绝。” 世子看了秦夕佳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专心又射了一箭,按照络秀说的,脱弦速度比第一次快了许多,果然正中靶心。 “世子真是好箭法呀。”秦氏兄妹异口同声地夸赞道。 络秀见秦氏兄妹这么热烈的夸奖,也跟着说了句:“世子箭法进步真大。” 世子的嘴角微扬,他转身看了看络秀,说道:“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 络秀看着面前的秦夕佳,想起刚刚管事婆婆目中无人的回答,硬生生让自己吃了闭门羹,不免心中有些生气,但她还是礼貌地问道: “我想问问秦姐姐,这几日可有收到千嶂门送来的物品啊?” 秦夕佳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反问道:“并未收到,沈妹妹何来这一问啊?” 沈络秀心里咯噔一声,她佯装镇静,抱歉地说道:“千嶂门的镖运出了些事故,给秦府运送的这批物品恐要晚几天了。” “诶,这又何妨。”秦夕佳笑了笑,眉眼间的桃花妆灼灼点点,“我还当是沈妹妹出了什么事呢?这送镖晚了几日,不打紧的。” 说完,秦夕佳看向了世子,眼中的宽容和温柔看了让人动容。 可惜世子并没有注意到秦夕佳的目光,只是继续拿起了弓箭,又连连几箭,都接近靶心。 秦夕佳摇着手中的圆扇,钦佩地说道:“世子这箭法,都能和骠骑大将军麾下的箭手一较高下了。” 世子听到了“骠骑大将军”这几个字,原本无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厌恶,他顿了顿手中的羽箭,又脱弦射出,似是带了全身的力气,正中靶心。 “夕佳,不可妄言。”秦睿小声地斥责道,瞪了秦夕佳一眼。秦睿多年跟在世子左右,自是知道世子最恨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骠骑大将军。秦睿此时无比后悔,应当早些和妹妹提起世子的这一禁忌,也免了这出无端惹世子生气。 秦夕佳自是察觉到了世子的怒气和自己的失言,她原本就雪白的脸上此时更是白了几分,赶紧躬身,道歉道: “世子恕罪,小女子胡言乱语,还望世子不要介意。” 世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射箭,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 络秀心中乱如麻,身在秦府心不在焉,没留意刚才的一幕,她现下只一心想着赶紧找个理由离开,寻到马羌,追回那些货品。 “小丫头。”世子忽地唤了络秀,看她愁眉苦眼的样子,说道:“你先下去吧。” 沈络秀听了这话,大喜过望,想着世子难道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看出了她的心思?喜色刚上眉梢又被她压了下去,她作揖说道: “那络秀先去了,今日能陪世子射箭是民女的荣幸。” 世子微微点头,秦睿和秦夕佳也和络秀告别,络秀转身,三步并作一步,飞速地离开了秦府。 第十四章 沈络秀赶回丰庆楼的路上,在太平桥碰见了臧明和元镇,小包公也在他们身边。 “怎么样,你们有找到马羌吗?”络秀一见了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臧明摇摇头,说道:“找了好几家茶坊,也不见他的身影,不过倒是有茶坊说前两天确实看见 分卷阅读33 过长得像马羌的人来过。” “小师妹,你呢,秦府怎么说?” 络秀略去了在秦府碰见吴王世子的经过,直接摇了摇头,说秦府并没有收到货物。 “这个马羌,实在可恨!”小包公骂道,臧明也咬了咬唇,说: “等我逮着他,我定要卸了他的胳膊,把他的头当球踢!” 臧明的狠话让元镇的嘴角微微抽搐,他看着络秀因为赶路红扑扑的脸蛋,说道: “如今之计,是要赶快找到马羌才好。” 臧明点点头,面露难色,说道:“这京都大大小小的茶坊不说上百,七八十个也有,这一个个找过去怎么也要好几天的功夫啊。” 络秀听了这话,也愁容难展,若是找不到马羌,那些货物被他偷了去,千嶂门百年声誉毁于一旦,他们就都完了。 “络秀,我有个主意。” 元镇看着面前发愁的三人,又瞥见太平桥边吹埙的老人,心生一计,开口说道: “要不臧大哥,你和赵小弟继续沿着菜河的茶坊一家家找过去,我带络秀去找一位对京都了如指掌的高人,也许他会有办法。” 臧明和小包公点了点头,便先告辞,继续沿着菜河找了起来。 等臧明和小包公走后,络秀跟着元镇往丰庆楼的方向走,络秀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弘景,你说的这位高人是谁啊?” 元镇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卖了个关子,说道:“络秀你见过他。” 元镇这话让络秀更加困惑,她什么时候见过对京都了如指掌的高人?络秀觉得自己见过对京都最了解的人就是弘景了,什么时候见过别的高人呢?难道高人是弘景?络秀好奇了一路,不知不觉丰庆楼已经到了,只见元镇领着自己向席地而坐的江爷爷走去。 “江老先生就是这位高人?”络秀小声地问道。 元镇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江老先生正席地抚琴,看见两人,摸了摸飘动的长髯,笑着问道: “元公子和沈姑娘怎么有空来听老夫弹琴了?可是元公子又从哪里弄来了好茶,要和老夫斗茶不成? 元镇作了个揖,恭敬地说道:“我们是对江先生有事相求。” 江老先生听了这话,停下了抚琴,笑着问道:“哦,是什么忙能让元公子相求,我倒要听听。” “是想请江先生在京都找一个人。”元镇尊敬地说道。 江老先生听了这话,面色沉重了起来,凝视着元镇,问道:“这是汝贞告诉你的吧?” 元镇没有答话,微微低了低头,江老先生这个本事确实是江姑娘一次不小心说漏嘴的。 “那汝贞也应该告诉过你,我一般是不做寻人之事的,元公子这忙我怕是帮不了。” 元镇似乎猜到了江老先生的回答,客气地说道:“我知道这事确实难为江先生了,若江先生肯相助,我愿将我私藏的春城香叶送给江先生。” “元公子,”江先生看着元镇,有些被他气笑了,说道:“莫说春城香叶,就是大内贡茶,这个忙我也不会帮。” 络秀听了江老先生这话,一下子急了,抢在元镇前说道:“江老先生,麻烦您帮帮我们吧,马羌偷了我们千嶂门的货物,我必须得找到他。” 江老先生原本坚定的神情在听到络秀说出“马羌”二字时出现了一丝松动,他问道:“你们要找的人是马羌?” 络秀赶紧点了点头,说道:“他是我们镖局的镖师,私自偷了我们的货物,现在人不见了。” “他可是昨晚非礼汝贞的那个人?”江老先生问道,眸子里带了怒意。 “正是他,江先生是如何得知此事?”元镇答道。 江先生想到自己的孙女受了欺负,不由得动了怒,话音中也带了怒气。 “阿金今早和我说了。蝇蚋之徒,龌龊无比!说道这个,还要感谢沈姑娘和元公子,阿金说昨晚若不是沈姑娘的好身手将汝贞解救出来,汝贞还要受更多委屈。” 络秀摆摆手,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何况马羌是我的师兄,他做出这样的无耻之事,我也为千嶂门出了这样的无赖感到惭愧。” 江先生沉默了一会,双手又搭在了琴弦上,说道:“既是如此,那就请沈姑娘将这蝇蚋徒的相貌,打扮,还有走路的样子告知于我,我帮姑娘找找。” 络秀听了这话,和元镇对视了一眼,连忙躬身说道:“太谢谢江老先生了。这马羌身高八尺,生得脸方眼小,肚大腰圆,但人孔武有力,因为早年走镖时右脚受了点伤,走起路来喜欢用左脚发力,所以看起来整个人微往左边倾斜。他今天出门的时候穿着褐色的短打,背了一个行囊,还拎了一袋子货物,大概都是些本应送到私人府上的瓷器玉石……” 待络秀说完,江先生沉思了一会,就抚起琴来。江先生此时的琴声与络秀之前听到的悠慢的曲调不同,这琴意似在雪中舞刀,急奏飞转,珠联千拍碎,刀截一声终。 分卷阅读34 “这江老先生不是要帮我找人吗?怎么还在此地弹琴?”络秀看着江先生闭目弹琴的样子,不解地小声问道。 元镇将手指放在了唇间,对络秀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络秀看着元镇忽然靠近自己的如玉面庞,也咬了咬唇,不再说话。 静静等待了一弹指的功夫,络秀听见远远地有醇厚的埙声传来,似在与琴声应喝,一瞬间这埙声中又融入了筝音亮丽,胡琴激昂,琵琶、扬琴、阮咸、高胡、曲笛都隐隐随着秋风散逸在这街市的喧嚷之中,遥相呼应,接着一道唢呐的高亢破出这丝竹管弦,直冲京都的云霄。江先生也缓缓慢弹起地上的古琴,琴声弥漫,揉入了这街市的五音六律之中。 街上行人议论纷纷,都驻足聆听这城里突如其来的切错杂弹,络秀也一时忘记了马羌,忘记了被偷窃的货物,忘记了心中的焦急甚至身边的景物,沉浸在这乐声的千变万化之中,仿佛整个京都都停息了,为了这乐曲,无言屏气,凝神倾听。 一曲过后,江先生拢了拢衣袖,抬头望向还沉浸在乐声中的络秀和元镇,开口道: “马羌一刻钟前被人看到往南熏门的方向去了。” 络秀回过神来,深深鞠了一躬,感激地道:“多谢江先生。先生一曲,真是出神入化。” 江老先生听了,抚了抚胡须,笑着说道:“都是一把老骨头啦,希望能帮到沈姑娘抓住贼人。” 沈络秀和元镇再次道谢后,就转身离开,向南熏门的方向奔去。 江先生爱惜地抚了抚琴弦,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叹息道:“算起来,距上回这般弹琴,竟已有十五年了。” 而京都在这如梦般的一曲后,又嘈杂了起来。 第十五章 “舅舅,这三年未见,您看上去更加威猛雄壮了。”李桢骑着马,走在京都外城的步道上,看向身侧的李翼,赞叹道。 李桢今日穿了一身绛色的紧身骑装,头发高高竖起,没有插花,眼角也无铅华,看上去比平常清秀俊俏,少了些妩人的气息。他今日特意一大早出城迎接舅舅回京,此时众人走过外城,就要进南熏门了。 李翼身后的副将王皎听了李桢的夸奖,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一下。骠骑大将军领军在闽越三年,那地方潮湿闷热,日照时间长,加上战事艰苦,将士们都瘦了,连大将军也比三年前清瘦了不少,肤色深了几分。这晋王世子竟说大将军看上去比之前威猛雄壮,可真会溜须拍马。 “桢儿看上去倒是比三年前懂事不少。”李翼的眼睛和李桢一样,都是丹凤眼,不过他的眼尾不似李桢向上翘,而整个眼睛是平直的,使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让他身上多了些亲和力。 李桢憨厚地笑了笑,看来舅舅听了这话还很受用。他正准备乘胜追击,继续说两句舅舅的好话,却听见城内传来了丝竹之声,仔细一听,不止丝竹,连云锣唢呐都在奏演。 “呦,舅舅,您听这乐声,定是知道骠骑大将军凯旋,城中都为您舞乐呢。” 李翼闭上眼,隐隐也听到了曲声,似有十余种乐器在同时演奏。 “是啊,大将军,定是城内百姓知道您回来了,自发为您奏乐呢。”王皎也在一旁说道。 李翼没有说话,却禁不住眼角透出笑意,说道: “马上就要进城了,吩咐下去,让将士们把兵器都收起来,莫要吓了百姓。” “是。”王皎得了命令,调转马头,往身后的大军中去了。 李翼见王皎走后,看向李桢正全神贯注地骑着马,问道:“桢儿这番如此有心,可是有事要求舅舅啊?” 李桢见舅舅这么开门见山,丹凤眼扬起,笑着回答:“舅舅,您不愧是我亲舅舅,我这一点小心思都逃不过您。” “说吧,什么事儿?”李翼嘴角带笑,懒懒地问道。 李桢清了清嗓子,说道:“舅舅,我听说朝廷要在刺桐重开市舶司?” 李翼斜眼看了一眼李桢,嗯了一声,问道:“朝廷是有这个打算,怎么了?” 李桢观察了一下李翼的神色,见他表情平和,想来心情不错,就小声地说道: “舅舅,我想去刺桐。” “你去刺桐做甚?”李翼瞥了李桢一眼,不解地问。 “我想去刺桐,随着市舶司的商船远洋,看看海外风物,增长自己的见识,也为我大梁开疆辟土。”李桢振振有词地说着,又看向了李翼,眼神中充满了祈求。 “你怎么忽然有了这个想法?在京都呆着不好吗?”李翼抬了抬眼,问道。自己这侄子一向与常人不同,他这一出又是打了什么主意? “不好不好,我早就呆不下去了。”李桢嚷道。 “那你去东都,找你娘亲,住上些时日。”李翼于是提议。 李桢听到了“娘亲”两字,刚刚的胡闹气焰一下子熄灭了,摇摇头说: “我宁愿在京都呆着,也不要去东都和母上住。而且母上是户部 分卷阅读35 尚书,朝务繁忙,不可打扰她,再说了,我去了东都,若是做出什么混账事来,被天子知道了,那可如何是好呀?” “舅舅,你就帮帮我嘛。”李桢撒娇地说道。 李翼没有说话。眼看着部队已经走到了南熏门下,门边的士兵们纷纷向李翼行礼,为他打开城门。 “这事我得想想。”李翼虽然宠爱外甥,但去市舶司非同小可,自当多考虑些。 李桢见舅舅没答应,心下一乱,抓紧了缰绳,说道:“舅舅,我之前给您的信中写了,我在京都开了个香铺,若是能去市舶司,我还可以将我香铺的胭脂水粉远销海外呢,也算给祖上添光!” 李桢鲜少骑马,这骑术也烂得很,他说着说着,一激动拉了缰绳,正巧官兵们拉开门枢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李桢身下的枣红马骤然受了惊吓,抬起前蹄,嘶吼一声,穿过微开的城门,带着李桢逃窜了进去。 络秀和元镇大步走在路上,元镇虽然加快了脚步,但他毕竟长居京都,脚力速度都不比络秀。络秀担心马羌会逃出城,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说道: “弘景,我先赶去南熏门,不能让马羌跑了。” 见元镇点头,络秀就直接在京都的街道上飞奔起来,一瞬间将元镇远远落下。络秀担心,若是马羌在他们赶到之前出了城,那可就麻烦了。 “多加小心。”元镇的叮咛散在了风里,也不知道是否传递到络秀的耳畔。 南熏门白日里不会开,于是络秀打算直奔南熏门旁的蔡河水门。马羌背着一袋子玉器出门,蔡河水门的卫兵一定会拦下他,对他加以盘问。可经过南熏门的时候,络秀却瞧见一匹枣红马正疯了似地穿过半开的南熏门,在街道上冲撞,这马明显是受了惊吓,而马上的人正大呼着“救命”,显然对身下的马儿无可奈何。 络秀定睛一看,这枣红马上一身红装的不是别人,正是桢公子。那马横冲直撞,乱跑乱踢,连连撞飞了好几个路人。 “救命啊!救命啊!”李桢在马上惊恐地喊道。 眼看着那马要撞向路边惊慌失措的老妇和儿童,络秀掏出了腰间小弩,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只见这箭擦着马鬃射到了远处的树上,飞箭惊了枣红马,硬是逼着它转了马身,向空旷的地方跑去,未伤害到一侧的弱小。而就在这时候,另一只飞箭直中马身,马儿向前跑了几步,就后腿一软,倒了下来。李桢顺着马背滚落,幸好未被马蹄踩到。 络秀迎着射箭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女子骑在马上,举着麻沸箭,对着马身。女子的身边,百姓们都纷纷往内城逃去,络秀却瞥见一个高大浑圆的身影,斜着身子背着行囊,逆流而行,趁乱想出南熏门。 “马羌!”络秀朝那背影喊道。 前面那身影顿了顿,朝南熏门跑了起来。 “马羌,别跑!”络秀一边跑,一边朝马羌喊道。然而马羌似是铁了心不回头,飞奔起来,想趁乱出城。 络秀再次举起手中的小弩,拿起剩下的一只羽箭,射中了百步外马羌的小腿。 马羌趴在了地上,手捂着伤口,想努力爬起来却又跌倒了,络秀赶紧跑了过去。 “马羌,快将那些偷了的货物交出来!”络秀望着跌坐在地上的马羌,行囊里的玉器滚落了出来,她义正言辞地说道。 马羌的脸上因为疼痛沁着汗水,五官挤出了个笑容,说道:“交?老子早把这些货物给卖了。” 络秀听了这话,一股怒气直冲起头,吼道:“那你都卖去哪里了?你跟我回去,将这些货物一一找回来,不然我就报官!” “报官?”马羌嗤笑了一声,“我是你们千嶂门的镖师,千嶂门偷了货物,你还敢去报官,小师妹,你不担心整个千嶂门遭殃吗?” “你这个千嶂门的叛徒,爹爹对你那么好,你竟然做这么下作的事情。”络秀眸子里满是怒火,对他吼道。 “对我好?”马羌因为小腿受的伤嘶叫了一声,也吼道:“我跟着沈炎走了十多年的镖,可他还是按月给我些微薄的例银罢了,我为他拼命这么多年,可银子却进了他一个人的口袋,这叫对我好?” “可你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师兄弟中例银拿得最多的,爹爹对你还不好吗?”络秀怒气冲冲地说。 “爹爹,”马羌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眼神一转,盯着络秀,说道:“沈络秀,你真以为沈炎是你爹爹吗?我告诉你,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罢了,在我跟前横什么?” 马羌的话像雷暴般震触了络秀的心,她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马羌却趁这个时候,从行囊中拔出了藏中的大刀,挥手向身前的络秀砍去。 “小心!”元镇的声音在络秀身后响起,惊醒了络秀,络秀只见着一把长刀在太阳下泛着亮光,朝自己劈了过来。 络秀上身往后一倚,却心知躲不过这一刀。太晚了。难道自己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然而凶悍的长刀却在离络秀半寸时陡然没了力气,直直地落在了地上。络秀低头,看到马羌的胸口中了一箭 分卷阅读36 ,箭羽是上好的猫头鹰翎子,马羌的神色中透着诧异和痛苦,他直直地倒了下去,鲜血顺着胸口淌了一地,溶到了腿边的那滩血迹里。 “络秀,你没事吧?”元镇跑到络秀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虽整个人呆住了,但全身完好无损,没有伤口,才喘了口气。 元镇看到地上已经没了气的马羌和一地的血迹,吸了口气,他想安慰络秀,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封住了,一时开不了口。 络秀摇了摇头,脸色微微发白,她回过头,循着箭射过来的方向,又看见了刚刚马上的那名女子。她已经下马,身材高挑,身穿着黑色骑装,手中仍然持着弓箭,络秀看见她背后的箭袋里有几支倒刺的铁质箭镞,那猫头鹰翎子和马羌身上的那支箭一模一样。 那女子肤色偏深,额头饱满,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她收起弓箭,朝络秀走了过来,眉毛微微扬起,对络秀说道: “小丫头刚才好箭法。” 第十六章 络秀心绪未定,挤出了个笑容,回应道: “刚刚多谢大姐搭救。大姐的箭法也不差呀。” 那女子大笑一声,长眉扬至鬓发间,豪气说道:“那是必然。” 此时的南熏门因了惊马而一片慌乱,街边的摊铺倒了大半,有几个百姓受了枣红马的冲撞受伤倒地,家人朋友在一旁哭天抢地,好在骠骑大将军麾下的士兵们正帮着百姓们恢复摊位,照顾伤者,渐渐恢复秩序。 络秀看这位大姐似乎不是京都人士,应是军中一员,可她刚刚为了救自己射死了马羌,不由得担心地说道: “大姐救我的大恩我无以为报,只是这京都法令森严,姐姐杀了这人,若是官兵来了,我恐姐姐会受牵连。” “姐姐不若,不若趁乱出城,若是官府问了起来,我只说是我一人所为。”络秀下了决心说道。 女子看向络秀的眼神多了几分赏识,听见一旁的元镇开口道: “络秀不必担心。《刑统》中明文规定,无故欲犯法伤人者,其时格杀之,无罪。刚刚这位姑娘是为了救你于马羌的刀下,于律法应算无过。不过京都官府深沉,只怕需要费些功夫,打通关节,才不会有事。” 络秀听了这话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而身边女子笑着说道: “京都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我叫王皎,乃是骠骑大将军的副将,不知两位贵姓啊?” 络秀元镇听了这话,对视了一眼,震惊极了,他们竟然称呼面前的王副将为“大姐”和“姑娘”,忙躬身致歉,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皎为人豁达,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在军中多年,乍一听到有人唤我姐姐和姑娘,我还觉得甚是亲切呢,两位不必介怀。沈姑娘,我看你箭法卓绝,可有兴趣加入我的麾下啊?” 世祖改制,女子亦可从军,不过虽然明令许可,但是真正想做花木兰的女子却寥寥无几。王皎求贤若渴,瞧见络秀那一箭时就有了爱才之心,她见络秀为人高义,此时也是真心询问,惺惺相惜。 络秀听了,不经思索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才能有限,愧不敢当。 王皎打量了面前的两人,俨然一对有情人,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我看元公子博学,想必也是哪位京官。沈姑娘是要即将嫁做人妇,去做官夫人,所以无心从军了吗?” 这话一出,王皎对面两个人的脸上都像染缸里的红布,元镇的笑中又带着些窘迫,他率先说道: “王副将误会了,在下不过是丰庆楼的账房先生,一介草民罢了。” 元镇刚说完,络秀也赶紧说道:“王副将真的误会了,我无意从军是因为我乃千嶂门的镖师,有任务在身,实在无法追随将军。” “王副将,你在这里作甚么?还有这地上的人是怎么回事?” 三人回首,看见李翼搀扶着李桢走了过来,李桢适才落马伤了左臂,其它地方倒是无碍。 “沈姑娘?” “桢公子。” 两人打了招呼,就听王皎解释了一番,又说道:“大将军,刚刚这位沈姑娘可谓百步穿杨,救了一旁的老弱妇孺,我爱才心切,便问沈姑娘是否愿意从军,可惜沈姑娘拒绝了。你们二位,还不快拜见骠骑大将军。” 络秀元镇望着眼前的清瘦男人,他看上去四十出头,想不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忙躬身拜见。 “是呀舅舅,前几天沈姑娘就凭着她的箭法将我从几个纨绔子弟手里解救了出来。”李桢拖着左臂,也帮腔道。王皎不由得看了李桢一眼,从晋王世子的嘴里说出“纨绔子弟”四个字,总觉得有些许奇怪。 李翼听了王皎和李桢这话,待络秀起身抬头时,自多看了她一眼,看清她的脸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李翼收敛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怅然若失,含笑说道:“那真是可惜了,我还很少听到王副将这样夸赞一个射箭手呢。不过我们将在京都呆上好些时日,若姑娘转变了 分卷阅读37 心思,来城北军营便是。” “多谢骠骑大将军的好意,民女感激不尽。”络秀再次躬身说道。 “沈姑娘,能投入骠骑大将军的账下,那是多少士兵梦寐以求的事呢。”李桢也一片热心地对沈络秀说道。 “你还有心思劝说别人,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你骑马惊了路人的事情若是让你娘知道,不得剥了你的皮!”李翼看着外甥在一旁叽叽喳喳,忍不住训了他。 “舅舅,那市舶司……” “什么市舶司,先把你的伤养好再说。” 马羌死得突然,他的行囊里没有找到完整的货物清单,这让络秀和师兄弟们犯了难,失踪的物品繁多,在京都里找起来,可谓大海捞针,困难重重。 好在马羌的死被官府迅速结案,听府差说,骠骑大将军派人告知了详情,于是府衙给这案子的文书上写了“凶暴之民,伏于南熏门”几个字,就草草破案,将马羌的死轻轻揭过。原本元镇预料的上下打点,也因着骠骑大将军的面子,全部省去了。 络秀从府衙走出来,拿着官府的文书,见此事如此顺利,不由得想起了元镇那日在街亭上的话。 千嶂门在京都的三人因着马羌的死,陷入了低迷的氛围,尤其是络秀,这几日更是心绪不宁。马羌临死前的那番话给了她很大冲击,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不是爹娘的亲生孩子,甚至小的时候还有人说过她和娘亲长得相似,都是高挺的鼻梁,带着些胡人女子的英挺。她默默告诉自己马羌的那番话就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趁她措手不及时杀了她灭口,可内心深处那一抹疑虑却越沉越深,像有了裂纹的镜子,那纹路只会随着她的游思妄想而爬满整个镜面,她竟莫名相信马羌的话里有几分真实。 树影横床,京都的月亮不及陇西的明亮,遥遥地挂在天边看起来冷漠极了,络秀静静地躺在床上,一晃儿一两个时辰便过去了,还是第一次,她在繁华的京都里思念起陇西来。 沈炎的回信给了他们几分安慰,沈炎在信中说他不日动身前往京都,并附了一份完整的货物清单。于是三人分工,不再每日一起在这些茶坊当铺中寻寻觅觅,而是臧明和赵铸先去各家收货,而络秀则拿着清单去跑茶坊和典当铺,待臧明赵铸收完货,三人则一起去寻找失物。 络秀晚上睡得不好,白日里却还是早早起床,按着元镇提供的地图,一家家茶坊当铺的问。她每天都要跑近十余家铺子,向掌柜伙打听计可收到过马羌卖来的货物,又拿出货物清单劳烦他们看上一眼,可有眼熟的。 “大伯,有件事想跟您打听一下。”络秀拉住了行裹角茶坊里的一位小厮,问道。 她今日跑了七八家店铺,却一筹莫展,伙计们要么说没见过,要么就说掌柜不在,这事不归他们处理。她早在几日前就去了丰庆楼旁的行裹角茶坊,可惜小厮说的也是掌柜不在,络秀一连几日每晚回丰庆楼前都会过来碰碰运气,毕竟她是亲眼在这里看见了马羌博易。 此时的行裹角茶坊里人声鼎沸,伙计们也忙得很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这小厮看了络秀一眼,说道: “怎么又是你啊?不是说了我们掌柜的不在吗?”说完,小厮就打算端着茶要往别处去了。 “诶,大伯等等,这马羌之前在你们这里的博易的物品乃是盗窃所得,麻烦你就帮我问问你们掌柜的,帮我把此物寻回来吧。”说着,络秀掏出二十文钱,塞进了小厮的外衫口袋里。 那小厮停下了脚步,看着络秀灰头土脸的模样,又看了看口袋里的铜钱,叹了口气,对她说道: “姑娘,我们这茶坊每天五更天便点灯开张,到第二日破晓才散摊,哪天这店里不是人头攒动,虽说许多人都用钱作赌注,但用实物做赌注的也比比皆是,连我们掌柜的都数不清每日有多少物品在这茶坊里博易了。你说的这人若是昨日刚在店里交易了,我们或许还能回想起来帮帮你,可你说的都是好几日之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你呀,就别为难我们了。” 那小厮看着倒也真挚,不像骗人,络秀觉得对方说得也有道理,谢过对方后难掩落寞,就低头走回了丰庆楼。 络秀离开的背影却被茶坊里的一人看在了眼里,她形单影只地走在回丰庆楼的路上,一身灰黑色的窄袖短衣在人烟浩闹的京都城里格格不入,秋风摇落,往日里挺拔的身姿此时也显得有些茕茕孑立。李昙一向皱着的眉头更是紧锁了起来。 “我说这位公子,这上好的岫岩玉您还要不要啊?”旁边的一位大伯见他心不在焉,问道。 李昙瞅了一眼大伯手里捧着的玉石,忽然没了兴致,摇摇手,离了店铺,去不远处的中山院子正店喝酒去了。 “嘿,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大伯在李昙走后,小声叱道。 第十七章 络秀回了丰庆楼,元镇看见络秀从廊厅里走来,忙迎了上去。 “络秀,辛苦了一天,厨房刚刚做了三脆羹,要不要先坐下喝点?”元镇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自是 分卷阅读38 知道今日又一无所获,心里不觉心疼。 络秀抬头看见弘景关切的眼神,丰庆楼里的热闹都映在了他温和的眸子里,听着楼里宾客们的畅谈喧嚣,络秀忽然觉得大堂里暖和极了,她随着弘景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不远处的阿金含笑招呼着客人,还有江姐姐清丽的歌声融在这烛火荧煌里,丰庆楼似乎将京都的寥廓和肃杀隔绝在了廊厅之外,络秀奔波了一天的疲倦在看见弘景捧来的那杯三脆羹时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几日,她在京都的大街小巷屡屡碰壁,每晚归来时,都如被秋风吹落的叶子,了无生气。可是说来奇怪,每当她走过廊厅,进了大堂望见弘景,听见他关切的询问,看见他温柔的笑脸,她心中的失落就会渐渐淡去,仿佛有弘景在的丰庆楼成了她在京都的避风湾。 晚上丰庆楼里客人往来不绝,弘景也忙得脚不沾地,给她送完羹汤后就赶去给人结账了。络秀坐在窗边,看着夕阳把远处的城墙涂抹成彩釉,又看向堂子里宴饮嬉笑的宾客,弘景不时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朝朝暮暮似乎就在流转的眼波之间。 “小师妹!” 臧师兄和小包公不知道何时也回到了丰庆楼,他们坐在络秀的旁边,开口便问她今日是否有寻到失物。 络秀抿嘴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和小包公明日就能收完货了,之后几日我们和你一起寻找。”臧明安慰她道。 有了臧师兄和小包公的加入,他们这一桌也像旁边的客人们一起,你言我语,说笑了起来。 “我今日去给我媳妇寄了封信,告诉她我大概会晚几日回陇西。”臧明喝了口热汤,说道。 “臧师兄,你对嫂子可真好。”络秀不由得感叹道。 “那可不,对了,我还答应给我媳妇买一支钗子呢,你们可得提醒我,千万别忘了。” “对了,小师姐,你猜上午我和臧师兄去收货的时候,听到了什么事儿?” “什么?” “那温八娘嫁作商人妇,再也不演叫果子了呢。” “是吗,难怪那日在八仙楼我们没有看见她。” 三人正八卦着,却见元镇朝他们走了过来,递了一张小纸条到络秀的手里。臧师兄和小包公看了自是将络秀打趣了一番,羞得络秀都不好意思打开纸条,直到回了小室,才展开了纸条,读了信上的字: “亥时,宣泰桥见。” 宣泰桥是菜河上的第一座桥,也是离南熏门最近的一座桥。亥时还未到,络秀就走到了宣泰桥,却见元镇已经在等她了。 “络秀!”元镇在桥上对她唤道。 络秀朝他走了过去。“弘景,怎么想到这个时候在宣泰桥见?” 元镇为络秀披上了一件外袍,有模有样地作揖着说道:“自是想邀请沈姑娘来赏漫天银河,听万户衣声。” 络秀莞尔一笑,抬头望向天空,果然看见了一条银带,从南城一直连接到遥远的郊外。没了楼宇屋脊的遮蔽,横贯中天的银河没有遮挡地呈现在无尽的天空里,延续不断,与满天星斗争相辉映,远处银河的点点银光似落入了水里,又伴着秋风流淌到宣泰桥下,仿佛是天上之水流入了人间。 闭上眼,千家万户的捣衣声也伴着惠民河的河水从另一头流进了络秀的耳畔,络秀仿佛觉得这捣衣声乃是天河上有人浣衣,不小心倾斜下来的水声罢了。 “京都竟然也有这样静谧的地方。”络秀不由得感慨,这几日忙碌的心境也伴着流月光辉静了下来。她不由得想起了几个月前在边塞时的情景,大漠荒烟的星空里,一条白娟似清澈的河流弥补了地上的干涸,她躺在孤石上,思忆着遥远的京都。 “络秀这几日可是在为了被偷窃的货物发愁?”元镇望着天上的银河,轻声问道。 络秀点了点头,银河明澈,让她说出了心声:“其实那日马羌临死前,对我说了一些话。” 元镇转头看向了络秀,银河的柔光洒在了她的脸上,流溢出一丝伤感。那日元镇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马羌挥刀,没有听见他对络秀说了什么,但他确是看到络秀的身子一怔,似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他可是辱骂你了?”元镇担心地问道。 “他……”络秀嘴唇微张,终是没有说出口,转言道:“算了,这样的良辰美景,不提这蝇蚋之徒。” 两人坐望天河,沉默了一会,络秀蓦然问道:“弘景,你说,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亲生父母才会对子女那么呵护疼爱啊?” 元镇也转头看向了络秀,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但考虑到她这两日忧思过度,没有追问,只是答道: “爹娘离去的时候,我年纪尚小,记不大清了。我和你说过,我从小是叔叔带大的,他那时候还不是丰庆楼的掌柜,每天也披星戴月,整日操劳,可他却很是关心我,我的饮食穿戴都是他一手照顾。” “元伯伯待你真好。”络秀感叹道,爹爹从来没有对她的饮食穿戴上过心,娘亲去世后,她的这些日常起居都由臧大 分卷阅读39 娘照顾。 “还有我虽然是罪人之子,无法科考,但是叔叔却送我去学堂,连那些诗书礼制也坚持要我跟着先生学习,旁人都笑他傻,可他却从不理会。叔叔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可待我却让我觉得如亲生父亲一般,有他在的丰庆楼才让我在这京都有了一隅安息之所。” 络秀听元镇这么说,也开口道:“其实爹爹从小就让我在千嶂门和师兄弟们一起习武,也让我去学堂读书,他虽然对我严厉,但却不曾在这些事上区别待我。我只是有些时候忍不住想象爹爹疼爱我的样子,哪怕对我说话和风细雨也好。” 这么说着,络秀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沈炎叱责她的模样,他每次骂她的时候眉毛紧皱,目光里带着失望,她总会低下头来,不与他的眼睛相遇。 “络秀,你是不是想你的爹爹了?”元镇想到络秀这趟走镖,离家数月,已有许久没有看见家人,便关切地问道。 络秀听了元镇的一番话,心中五味杂陈,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鼓起勇气准备说出自己心中的忧虑时,却听见漆黑的南熏门发出了家禽的各种叫声。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似乎听到了牛的哞声,看向元镇,疑惑地问道: “弘景,是我的耳力出现问题了吗?我怎么好像听见了好几头家畜发出的声音?” 络秀话音刚落,就清晰地听见了猪的哼声,还不只好几头,似乎是成群结队地再往他们这里来。仔细一听,似乎还能听到牛的哞声。 元镇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眸子里星光点点,显然料到了络秀会有这样的反应。 “弘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晚上的哪儿来那么多猪的叫声?” “络秀,我也不知,难道是你过去吃肉太多,现在夜深人静,这些畜生找你报仇来了?”元镇憋着笑,一本正经看着络秀说道。 络秀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些牲畜的叫声越来越多,离自己也越来越近,元镇的话难道不是在揶揄自己,而是实情?元镇看着络秀一脸困惑不解的样子,笑得咧开了嘴,只见他抬起手,手指遥遥指向了远处的南熏门,给出了答案。 此时的南熏门门枢已去,随着厚重的城门打开,络秀仿佛看见万千的车马牛羊从天河上奔了下来,猪的闷哼声是这曲子的主旋律,偶尔还加上了牛的哞声和百姓的吆喝,交织在一起,这样的滑稽场面也不由得让络秀乐了,随着元镇一起笑了起来。 “我的天,这得有上万头的猪吧?”络秀感叹道。 元镇点点头,说:“京城外乡村里的百姓每天夜间都会把成群的家禽赶进城里宰杀,只能经由南熏门。小时候叔叔带我来的时候,有一次我还真数过,有一万零两百只猪和牛呢。” “你也真有耐性,能数上万头牲畜。”络秀揶揄地说道。 元镇也笑了,他看着猪群慢吞吞地往城里走着,南熏门一时充满了乡野气息,叹道: “这正对皇宫大门的南熏门,平日里只能由王公贵族通过,普通百姓连出殡都不得经由此门, 可到了晚上,却得给这些猪啊牛啊开门,还每群万数,真是有趣。” 络秀一听,也乐呵了起来,笑着说道:“这可真是,唯达官贵人与家禽畜生方可入门。” 两人望着声势浩大的猪群,万户捣衣声早被畜生的叫声淹没,京都以另一种方式异常地热闹了起来。 第十八章 第二日,络秀难得睡了个好觉,她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却看见吴管家正坐在大堂里喝着清茶,见了络秀,吴管家起身,笑着说道: “沈姑娘好啊。” 络秀见吴管家满面春风,也笑着说道:“吴管家好,吴管家是又来品尝金橘团子的吗?” 吴管家笑着摇头,“非也非也,我这次来,是我们世子邀您一起射箭,不知姑娘可否前往啊?” 沈络秀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想起上次世子对自己的箭术似很满意,就客气地答道: “络秀自然愿意。” “那不知道沈姑娘午后可有空闲,我可领着姑娘一同前往。” 沈络秀本想着今日去南城的茶坊看看,但想着这几日一无所获,暂缓半日也无妨,就答道: “自是有空,午后我会去吴王府登门拜访。” “并非吴王府,而是世子的新宅。”吴管家扬了扬唇角,说道:“我届时会派马车来接沈姑娘的。” 沈络秀说道:“吴管家不用麻烦,您将新宅住处告诉我就行,我自己过去就好。” 吴管家面露犹疑,说:“世子的新宅在枣冢子巷往东约一百步的地方。不知道沈姑娘可知道枣冢子巷啊?” 沈络秀这几日东奔西跑,去过京都许多地方,这枣冢子巷听上去倒有些陌生。吴管家看她思索的样子,就说道: “姑娘从这里沿着潘楼子大街往前,走到街道拐弯处东拐,北侧一道墙上边上能看到单雄信墓,便就在这附近了。” 分卷阅读40 沈络秀听了单雄信墓,这不是自己第一次来京都迷路的时候遇到的地方,她心下了然,就让吴管家放心,她知道世子新宅的住处。 沈络秀上午走访了两家茶坊,依然一无所获,她如约下午的时候去了吴王世子的新宅。路过单雄信墓的时候,听见一个母亲正在给她的孩子讲述单雄信的事迹。 “这单雄信乃是前朝的一名虎将,他不仅勇武过人,而且忠心耿耿,号称‘飞将。’后来,他投奔的王世充兵败投敌,单雄信却宁死也不投降唐军,最终被斩首。” 沈络秀也驻足在单雄信墓碑前,她在陇西就听说书先生讲过单雄信誓死不详的故事,他的宁死不屈,忠贞不二为后世铭记,络秀望着墓上枝繁叶茂的枣树,苍劲俊逸,像是得了飞将军的铮铮铁骨,百年来庇护着冢里的亡魂。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枣叶,逃出来的金光点点洒落在络秀的脸庞上,让她在仲秋里感觉到了一丝暖意,莫名地,她想起初来京都迷路后哭哭啼啼的样子,还多亏飞将军庇佑,给她指点了明路。 顺着吴管家的话,沈络秀过了单雄信墓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吴王世子的新宅,不同于吴王府的碧瓦朱墙,瑰丽堂皇,世子的新宅倒是朴素得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哪为富人家的私宅。走进宅院,别有洞天,穿过两间堂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射箭场,李昙已经换上了骑装,在靶场等她。 “世子的射箭场真是气派。”络秀称赞道。 李昙微微点头,指了指身旁的箭筒和□□,说道:“过来挑挑看。” 络秀走近了,发现这世子真是阔绰,弓箭就有十几种,光是翎毛就有文雕、黑雕猫头鹰和鸾羽。络秀发现了一只羽箭铁质箭镞,齿端倒刺,杨木制成的箭杆,箭尾裹着桦树皮,自己竟从未见过,好奇地拿起来端详。 “这是射鱼专用箭。”李昙在一旁说道。 “原来如此。”络秀暗道,她拿起箭羽,才发现箭杆的首部饰金,络秀看了这琳琅满目的收藏,不经羡慕不已,依依不舍地将这只箭放回了箭筒,又将另一支箭拿起来欣赏。 李昙见络秀东挑西选的样子似是小老鼠进了米缸,嘴角弯了弯,问道: “听说前几日你在南熏门射箭阻止了惊马伤害行人?” 听了李昙的问话,络秀忙拿了一支最普通的弓和□□,回话道: “是,民女前几日在南熏门偶遇一匹受惊了的枣红马,为了怕它伤人,就射箭强迫它调转了方向。” “你倒是好本事。”世子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羽箭,射了出去。“你今日且拿出全力来,给本世子看看,你的箭术到底如何。” 世子的这箭射在靶上,不过未落中心。 “世子既这么说,那络秀定全力以赴。” 络秀说完,就也拿起了弓箭,连射了两箭,第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世子那只箭的箭尾,第二支箭则又准准地射中了第一支箭的箭尾。两箭落毕,络秀的嘴角扬着一丝得意,眼神里溢着骄傲,仿佛世上万千难事不过如射出首尾相连的连珠箭一般简单。 李昙凝视着络秀射箭时的意气风发,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眼神里竟多了些水光。络秀射完箭,转头瞧见李昙看着她不说话,心里吓了一跳,难道是自己打击了世子的自信吗? “世子,民女该死。”络秀忙倚身认错。 “小丫头,你这箭是在哪里学的?”世子没有责怪,反而问道。 络秀答道:“小时候在千嶂门,就是在陇西的镖局里,和教习武艺的师傅学的。” “你倒是有些天赋。”世子望着远处首尾相接的箭羽,说道。 得了世子的赞赏,络秀脸红耳热,说:“世子过奖。民女的箭术也是勤学苦练得来的。” “哦,你很喜欢射箭吗?”世子追问。 络秀点点头,答道:“民女自幼喜好射箭,听我的娘亲说,我小时候看见弓箭就爱不释手。小时候在镖局里,我的武艺排在末流,唯有箭术尚可,为了不受欺负,也为了争口气,我就苦练射箭。为了能有好箭术,我还按照教书先生的话,在娘亲的织布机下,两眼盯着不停移动的踏板,只为了射箭不眨眼睛。” “那可有成效?”李昙笑道,小丫头竟还真学了古代甘蝇,想练成这绝世箭术呢。 “自是眼泪水哗哗流,只得放弃。”络秀也笑着摇头,接着说:“我还尝试过将一碗水放在胳膊肘上,开弓射箭,要做到碗中的水不洒出半点。这些练习虽然走了许多弯路,但颇有些成效,让我之后射箭沉稳了许多,成了镖局里箭术最好的弟子。” 李昙听络秀说小时候习箭的故事,倒是有趣,一向皱着的眉头此时也舒展了许多。 “上回见你,你说镖局里出了事,如今可解决了?”世子拿起弓箭,装作不经地问道。 络秀听了这话,原本的笑颜变成了愁容,她不敢隐瞒,也不敢惊动世子,只抿了抿嘴,答道: “谢世子关心,如今尚在处理当中。” 世子又射了一箭,瞥了一眼 分卷阅读41 络秀,又道:“我听说你们镖局丢了货物,可有此事?” 络秀听了世子的问话,心头大骇,世子突然问这话,是何意?她听弘景提起过,这位吴王世子担任了杂卖务的提辖官,负责官家贸易。难道世子是因千嶂门丢失货物,涉及一些富贵人家,要治镖局的罪?她抬头看见世子面无表情,更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由得想起弘景的话,这些王公贵族若是不高兴,想要开罪一介草民,不过如臂指使。 她赶忙倚身,说道:“禀世子,却有此事。镖局里出了叛徒,偷卖了镖物,这几日我和师兄弟们都去茶坊和典当铺四处询问,希望能寻回失物。前几日爹爹还寄了完整了镖物清单来,想来这几日应该有所收获。” 络秀这样说着,可心里却忐忑极了,她这几日四处打探,颗粒无收,即使有了师兄弟的帮忙,估计也收效甚微。 世子的眉头挑了挑,问道:“这清单你可带在身上?” 络秀点点头,她上午去跑了两家茶坊,自是带了清单,忙掏出来递给了世子。 世子没有看清单就交给了一旁的吴管家,吴管家离开后,继续和络秀射箭。络秀惴惴不安,却只得佯装镇静,继续陪世子练箭,心中却随着世子的一道道利箭而惶恐焦急,设想着若是世子治罪后,千嶂门该如何是好,自己,爹爹和师兄弟们又会受到什么惩罚。当世子再要络秀演示首尾相接的连珠箭时,她却是首尾不接,射不出了。 练箭结束后,吴管家送了络秀出了宅子,在门口,又将清单还给了络秀。络秀接过单子,忍不住问道: “吴管家,世子不会开罪千嶂门吧?” 吴管家看见络秀愁眉紧锁的样子,开怀大笑,抚了抚胡须,说道: “自然不会,沈姑娘只管放心。” 络秀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却见吴管家压低了声音,靠近了络秀说道: “沈姑娘得了世子的青睐,千嶂门只会鸿运当前。” 听了这话,络秀没有细想,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就舒了口气,和吴管家告辞离开了。 第十九章 果不其然,臧明和赵铸收完货后帮着络秀一起去典当铺和茶坊寻找失物,三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一筹莫展。 “昨日收货的时候,孙家大娘还问我她妹妹寄来的玉雕花瓶,怎得她还没有收到。我差点就讲了实话,说漏嘴了。”小包公垂头丧气地说道。 臧明默默不语,他们滞留在京都的时间过长,若不是镖头和丰庆楼的元掌柜熟识多年,就是这客栈他们都住不起了。 “那些茶坊和典当铺不是不知道这些物品的下落,不过是不想告诉我们罢了。”络秀也叹了一声,坐在丰庆楼的大堂里,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这些店铺好不容易做成的买卖,没道理为了陇西的一个镖局,不仅坏了生意,还得帮忙四处寻找。 “要不,我们就认命,和他们说了实—”臧师兄正说着,却听见大堂外有人问话。 “请问千嶂门的人是住在这里吗?”廊厅里传来的一声问询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是在这里,不知道您有何贵干?”络秀听到了阿金在廊厅回答道。 “我是义顺茶坊的掌柜,前几日千嶂门曾到我这里来寻他们镖局丢失的物品,这不,今日碰巧,又有人来我们茶坊易物,被我瞧到了……” 络秀几人听了这话,立马起身,几个箭步行到了廊厅,果然看见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在对阿金说话,而这人就是络秀前几日去义顺茶坊时碰见的王掌柜。 络秀见王掌柜手中拿着一个藏青色包裹,待他打开,竟是小包公刚提到的玉雕花瓶。 “这不是孙家大娘的玉雕花瓶吗?”小包公惊喜地说道。 王掌柜将花瓶递给了络秀后,客气地说道: “沈姑娘,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您不要怪罪。” 络秀忙摇摇手,她想起上次见王掌柜时他爱搭不理的模样,现下热情的样子可真是大转弯。 “几位镖师放心,我们义顺茶坊在京都开了十多年了,绝不会让那偷盗之物在茶坊里交易,只要我们发现了是千嶂门丢失的镖物,我们一定拦下了,还给镖局。”王掌柜拍了怕胸脯,说道。 络秀三人听了王掌柜这话,虽然意外,但还是大喜过望,忙感谢起王掌柜来,几人又客套了几句后,王掌柜便离开了。 “这王掌柜可真是个好人,看不出京都仗义的人还不少啊。”臧师兄没有和络秀一起去过义顺茶坊,自不知道王掌柜的另一幅面孔,望着完好无损的玉雕花瓶,大声称赞道。 “看来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千嶂门的运气还是很好的嘛。”小包公也看着这玉雕花瓶窃喜,他将花瓶又包裹了起来,说道: “我这就将这花瓶给孙家大娘送去!” 接下来的两日,千嶂门的好运可谓是纷至沓来,连阿金都晓得,只要对方报名是某茶坊或是某典当,那定是来找千嶂门的无误。小 分卷阅读42 包公和络秀就在丰庆楼里呆着等待送上门来的失窃物,而臧师兄则负责送货。 “小师姐,你说咱们是不是走了大运,前几日那么辛苦,却一无所获,这两天倒好,坐在家里等着失窃的货物送上门来。”小包公看着刚刚钱掌柜送来的金手镯,大发感慨。 “咱们这就叫好人必有好报。小师姐,你说咱们千嶂门之前多倒霉啊,遇上马羌这个叛徒,结果呢,马羌背信弃义,如今去了阴曹地府,咱们的失物却失而复得。这是不是因果轮回啊,你说。镖头估计再过两日就来京都了吧,到时候他看见这些失物都找回来了,一定特别高兴,至少不会狠狠骂我们了吧。” “小师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诶,你在想啥呢?” 小包公说了这一大串,才意识到面前的络秀正在发呆,就喊了她。 络秀敷衍地点点头,却依旧没心思听小包公的长篇大论,她脑海里不断想着刚刚钱掌柜来时说的话。 “沈姑娘客气了,能为吴王府出一份力是我们润友典当的荣幸。” 钱掌柜不愿多说,但沈络秀却凭着这几日的观察知道,这些茶坊典当铺的热心帮助,可不完全是出于好心。她不由得想起了吴管家的话,他们千嶂门是走了大运,能得吴王府的帮助,岂不是鸿运当前。 这样想着,络秀起身,打算去吴王府亲自感谢世子,可当她刚到廊厅,却看见吴管家迎面朝她走来。 “沈姑娘。” “吴管家,我正要去找您。千嶂门的镖物失而复得,我这才知道缘是多亏了世子和您的相助,络秀感激不尽,不知道要如何报答才好。” 吴管家见络秀一脸恳切,笑着说道:“沈姑娘客气了。” “我想亲自去吴王府拜访世子,感谢世子救了千嶂门。”络秀深深作揖,诚恳地说道。 “哦,这可不巧,世子出城去了,今日不在府上。不过我这次来也是邀请沈姑娘三日后陪世子射箭,沈姑娘可以三日后亲自和世子道谢。”吴管家和气地说道。 沈络秀点了点头,正有此意。吴管家身后的嬷嬷此时递上了两套衣服,吴管家说道: “三日后世子会带沈姑娘去城郊骑马射箭,所以特地送来了两套骑装,沈姑娘可以随昭嬷嬷去试穿看是否合身,昭嬷嬷再帮沈姑娘调整。” 沈络秀看了眼嬷嬷呈上的两套骑装,一套牙白色,一套绾红色,上面皆织了小提花,看上去都是名贵的云罗,即使叠着躺在嬷嬷手里,却挡不住衣料的色泽光亮,让络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但她还是说道: “多谢世子的好意,络秀有自己的骑装,就不牢世子破费了。” “沈姑娘客气了,这骑装乃是时下贵女们最新颖的款式,姑娘不仅骑射时可以穿,就是平时穿也无妨。我看沈姑娘今日穿得就是窄袖短打,这两套骑装不是正合了姑娘的喜好。”昭嬷嬷走近了些,上下打量了络秀一眼,热情地说道。 “沈姑娘,就不要推辞了,不过是两套骑装,乃是世子的一片心意,姑娘收下就好。”吴管家也跟着说道。 沈络秀看着昭嬷嬷手里玲珑的骑装,又见吴管家的坚持,就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元镇得知了千嶂门镖物失而复得的事情,也非常高兴,当晚做了加了红豆的金橘团,和络秀两人在小院里赏着月亮吃着团子。 “虽然镖物最终只能回来十之七八,但也比全丢了要好。”络秀咬着温热的团子,和元镇说道。虽然这些茶坊和典当铺终于答应帮忙,但是有些货物几经转手,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如今已是深秋,夜晚的京都连月光都带着一丝凉意,元镇给络秀倒了一杯热茶,说道:“络秀妹妹这几日着实辛苦,还有几件物品怕是不知流转到哪户人家手里,说不准已经出了京都,实难寻觅。不如等沈伯伯来了,一起商量可有补救的办法。” “这补救的办法怕就是赔钱了。”沈络秀摇摇头,叹了口气。她喝了一口热茶,才发现这茶香浓郁,入口微苦,回甘带着蜜甜般的果香。 “弘景,你从哪里得来的这茶,感觉有你说的生津回甘呢。”络秀好奇地问道,她与元镇处得久了,喝他泡得茶,渐渐地也能品出些门道来。 元镇正要说话,就听络秀抢先说道:“是不是又是斗茶得来的?” 元镇笑了笑,自己也品了起来,笑着说道:“沈姑娘真是神机妙算,这茶却是我昨日赌茶得来的,也是源自大内。此乃滇南荒野的小种,据说是右骁卫薛将军驻守滇域时意外所得,特意命当地茶农制作了带回京都,送给宫里的妹妹和女儿,让她们品尝。由于路途遥远,茶叶便用当地马尾松干柴进行炭焙,不想阴差阳错,这样烘干过后的茶叶色泽乌润,回甘芳甜,在宫内深受欢迎。” “弘景你得来这样的宝贝,竟然舍得给我这个门外汉品尝?”络秀这次品茶的时候只抿了抿,笑着说道。 元镇抬头望着又快合起来的月亮,树影斜织,络秀的面容在月色下有着白天里没有的平和,他眼里泛起了笑纹,说道: 分卷阅读43 “能让门外汉都主动称赞这茶汤,我这心里才欢喜呢。不过仅这一泡,络秀妹妹即使觉得好喝,也再没有了。” 络秀听了更加小口地品起茶汤来,她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 “说到这次寻回镖物,真要感谢吴王世子,要不是他帮忙,千嶂门找回失物怕是遥遥无期。” 说完,络秀细细给元镇讲述了这几日找回镖物的经过,最后又告诉他世子约她三日后去城郊骑马射箭。 “没想到络秀的箭术竟这么得世子赏识。”元镇说完,沉默地喝了一杯茶汤。 络秀点点头,一边吃金橘团子,一边讲起了她和吴王世子是怎么认识的。说道她和世子在吴王府的偶遇,络秀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 “弘景,你一直在追查令尊的案子,我和世子射箭时,也许可以旁敲侧击问问世子府上前管家的事情,也许可以有线索呢。” 元镇听了络秀这话,立刻说道:“络秀,这太冒险了,万一得罪了世子……” “可是弘景,你说过,吴王禁止府上的人议论此事,可是世子乃是吴王的儿子,他应该知晓此事,而且或许可以谈论此事。”络秀说道,她也知道此事冒险,可急切地想帮助元镇。 元镇沉默了一会,他开口道:“络秀,其实这几日我追查当年的真相,确实得到了一些新的线索,发现家父获罪一事透着古怪。” 络秀听元镇这么说,不禁朝他倚了倚身子,听他低声说道: “这茶叶其实是我与一位老妇人斗茶得来的。我几番打听,才知道她十几年前原是吴王府的奴婢,曾经贴身伺候已故的吴王妃。” “已故的吴王妃不就是右骁卫将军的女儿,那这茶—”络秀反应过来什么,说出了口。 “不错,这茶就是从那老妇人手里得来的,她混居在云骑桥附近的瓦子里,也爱斗茶,我昨日特意以斗茶相邀,见了她一面。” “那你拿什么茶斗过了她?不会是江先生上次的大内贡茶?”络秀插嘴道。 元镇微微点头,戏言道:“络秀妹妹真是聪慧。” “那那位妇人可跟你说了什么?”络秀耐不住性子,催着元镇往下说。 “那位老妇人口风很紧,我也不敢开门见山直接发问,我们先就茶叶闲谈了半晌,见她放松下来,兜兜转转,才听她提及,这茶是在吴王府当值的时候,吴王妃赏赐的。” “原来如此。”络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几日气温骤降,我便无意间说,再过几日,就是霜降,霜降里品这暖热的红色小种,也别有滋味。却不想这话牵起了老妇人的许多情绪,她低喃了一句,说王妃便是十五年前的霜降去世的。” 说到这里,元镇的语气里带着激动,络秀不解地看着眼前微微红了眼的元镇。 “这与令尊之事有何关联吗?” 元镇的唇颤抖着,他说道:“家父也是十五年前的霜降去世的。” “竟还有这样的巧合。”络秀说道,心中也升起了疑思。元镇父亲是原吴王府的管家,竟与吴王府的王妃同一天离世,又都正值壮年,不得不说透着蹊跷。 “我觉得家父之死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与这吴王妃有关。普通的京都百姓只知道吴王妃是难产而死,可我却曾经听说,这吴王妃乃是自缢而亡。”元镇渐渐平复下来,推测道。 络秀听到这里,像是被一颗极细的银针戳了心窝,震惊来得迅猛而短暂。 “我这两日多方打听,在甜水巷里听卖雕花的师傅说,吴王妃十几年前是在一棵枣树上吊死的。”元镇又接着说道。 “你说什么!”络秀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竟有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她嗫嚅着问道:“可是单雄信墓上的那棵枣树?” 元镇点点头,说:“正是,不过那师傅说他也是听之前的老师傅说的,不知道真假,这京都里的百姓最爱听达官贵人们的私事儿,以讹传讹的也不在少数,不知道这消息是否准确。对了,络秀,你是怎么知道是单雄信墓上的那棵枣树啊?” 络秀此时的脸色微微发白,刚刚的震惊过后,此时悲伤的后劲溢了出来,她莫名觉得心里难受,好在夜深露重,元镇看不清她的面容。她敛了敛神色,说道:“我在京都唯一见过的枣树就是单雄信墓上的枣树,便有了这猜测。” “京都的枣树确实不多,”元镇说道,“我始终觉得这消息不太靠谱,吴王府离单雄信墓隔了大半个京都,那时候王妃难产,哪里还有体力能走到单雄信墓。再说,单雄信将军忠心不二,是坚贞的象征,若在他墓前自缢,那定是受了不明之冤,为表忠义,可吴王妃是薛皇后的侄女,右骁卫大将军的女儿,受尽皇上皇后的宠爱,嫁给吴王之后也是风光无限,能遭受什么冤屈呢?” 络秀愣愣地坐在冰凉的石桌旁,听着元镇的分析,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在吴王府意外撞见的吴王妃画像。画像里的吴王妃眼角里的笑带着女子罕见的桀骜,飒爽英姿的仪态宛若天之娇女,弘景说的不 分卷阅读44 错,她这样的贵女能蒙受什么样的冤屈呢,络秀也想不出。可在她的内心深处,络秀却隐隐觉得,这已故多年的吴王妃,就是在单雄信墓的枣树上吊死了自己。 第二十章 三日后,络秀穿上了崭新的牙白色骑装,前往吴王府赴约,那日送来的骑装络秀穿上去正好,可如今天气冷了,在骑装里又加了一件夹衣,就略微有点紧小,络秀不想麻烦昭嬷嬷,就凑合着穿了。今日络秀穿了这骑装刚出门就碰见了江汝贞在和阿金说话,江汝贞见络秀一身白装,如一轮明月落在了丰庆楼的大堂里,不禁笑着说道: “呦,这是哪里来的贵女,等等络秀,你这骑装可是上好的衣料,是从何得来的啊?” 眼瞧着江汝贞就要抓着络秀打趣的样子,络秀连忙搪塞了几句,就借口想离开,可绕过了江姐姐,却没防过阿金。 “沈姑娘,我昨晚可是不小心看见你和我们账房先生在院子里私会,这白色新衣怕不是一位姓元的公子送给你的吧?” 听阿金这么说,络秀一下子红了脸蛋,她忙摆摆手,飞也似地从丰庆楼里逃了出去。 也许是第一次穿了这样精致的服装,络秀走在京都街道上的感受竟与平日里不同,秋光下,服饰上的绒料闪着光,密密缝的提花纹也散着秋辉,她的步伐依旧开阔,却觉得自己不再是风尘仆仆的小小镖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了闲庭散步之感。一瞬,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边缘的异乡人,而是因了这身衣服,化客为主,成为京都的一员,这种感受她只有在州桥夜市那晚,和弘景漫步在灯会里时短暂地体会过,那还是因着身边的三位京都人和阑珊璀璨的灯火,让她生出了自己融入京都的幻景。 而现下秋风习习,络秀独身一人,这幻景却要再真实些。络秀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男子,他穿着朴素的麻布衣裳,看背影约莫是不惑之年,个子不高,比络秀还要矮半个头,宽阔的袖子盖住了他的手,衣袖随着手臂的摆幅而在空中挥动,风吹过,络秀发现他是双手握拳走路,好像在防备着什么,又或许习惯如此。络秀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窄袖下的双手和这位大伯一样,也是紧握着的,她一直都是如此,无论在陇西还是京都。想到这里,她默默松开了自己无意识攥紧的拳头,展开蜷缩的手指,任秋风绕过指间。 京都是属于我的。 一个奇怪的念头在络秀的心中发了芽。她又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京都是属于我的,甚至连地上掉得稀稀落落的楸叶,也有一片是属于自己的。她从未这样想过,不由得为自己有这样阔绰的想法而悄悄吃惊,她看着身边叫卖吆喝的小贩和眼前赶路的行人,蓦然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 络秀朝吴王府的方向走着,快走到太平桥的时候,她看见桢公子正站在桥上和几个人说话,他一如往常般醒目,身穿一件黛紫色大袖衫,腰间缠着玄色的纱罗,头上簪着一朵金花,叫人不注意都难。大袖衫遮住了他的手臂,络秀也不知他骑马受的伤好了没有。络秀走近了些,发现桢公子身边的几人似乎并非他的友人,因为友人是不会大声嘲笑他“服妖”的。那几人衣着华贵,将桢公子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讥笑着他,引得路人也驻足围观。 “服妖,你前几日骑马冲撞百姓,现在还敢出门?” “我们李氏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妖怪!” “哈哈哈哈,说你几句就要走,往哪儿躲啊?” 一位穿着黑色圆领长袍的男子一手抓住了桢公子的胳膊,挡住他的去路,桢公子吃痛地叫了一声,估计是那人按到了他的伤口上。 “装什么装,以为穿了女子的袍裙,就和女子一样柔弱了?” 桢公子的叫声反而让那男子得了乐趣,他一边说着,手上又用力了些,直逼得桢公子冷汗潸潸,向上的丹凤眼都疼得眯了起来,另外三个华服公子一边嗤笑,一边拦住了他的身子,不让他离开。 络秀看着人群中桢公子因为疼痛扭曲了脸庞,她不由得将手摸到了腰间的小弩上,也许是不同于以往的手背上柔软的绒料,络秀只是将手搭在弩上,并没有拔出,她往前迈了一步,也许是骑装偏小,她脚下的步子像是被缚住了,她想大声呵斥,却也许是置身于指指点点的京都人里,她的声音终是堵塞在了嗓子眼里。 “你们干什么?!” 一道呵斥声从桥的那头传来,只见一个青袍男子闯进人群,推开桢公子身边的四个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大胆,越王世子面前也敢如此放肆!”四人中一位穿着苍色长袍,腰间束带的胖公子反驳道,他的眼睛却看向了刚刚抓着桢公子的黑衣男子,示意他就是越王世子。 青袍男子没有理会,只是扶着桢公子往络秀站着的桥头走去,络秀看见他瘦高的身材,凹陷的脸颊衬得驼峰鼻更加注目,年纪不大,可眼神里的寒光却隐隐让人害怕。在他的怒视下,这几个纨绔子弟竟没有多言,让他领着桢公子下了桥。 “世子,就让这服妖这么走了?”那胖公子不甘地问道 分卷阅读45 。 越王世子李郸恨恨地看了青袍男子和桢公子一眼,低语道: “哼,好你个宋淮南,天子门生,竟与服妖为伍。” 桢公子下桥的时候,络秀凑近了,向他打了招呼,询问他的伤势。她看着桢公子身边的青袍男子,认出他大概就是一年多前在宋记香铺遇到的平淮令宋淮南。 “沈姑娘,我的伤势无碍。那天还要多谢你出箭,才没让那几个无辜百姓受伤。” 桢公子此时脸色发白,可见了络秀,语气里还是带上了一丝轻快。 宋淮南扶着桢公子靠着河边一棵快秃了的楸树休息,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李桢,问道:“你刚刚为何任由他们欺负?” 李桢低下了头看自己手臂上的伤,没有说话。宋淮南追问道: “你是晋王世子,你娘亲是户部尚书,你舅舅是大将军,你还怕他们几个不成?” 李桢听这话,立刻抬起了头说道:“我自是不怕。” “那你为何不反抗?就任由他们叫你服妖?”宋淮南脸上露出一丝不解,他早就想问李桢这个问题。 李桢苦笑了一声,缓缓地说道:“可我不就是服妖吗?身为男子,爱好女子打扮,头上簪花还插羽毛,小时候李贤那家伙可是当我母上的面叫过我服妖,可母上不也置若罔闻。” “那又如何?”宋淮南注意到了李桢眼神中滑过的失落,铿锵有力地说道:“你看这街上,也有女子身着男装,可却无人问津,女着男装无妨,那男着女装怎么就成了服妖?” 沈络秀听宋淮南这么说,也点点头道:“平淮令所言极是,我身为女子,却酷爱穿短打或骑装这些男子的服饰,我倒不觉得有什么。” 络秀不由想,世祖改制后,女子模仿男子之风尤盛,击节赞赏者甚多,可男子效仿女子,为何就成了过街老鼠了呢? 宋淮南见李桢不说话,他想了想,终是开口道:“我知你喜爱这些,你开的香铺深受女子欢迎,哪日不是门庭若市。可你既知道穿成这样会遭人非议,为何不收敛一些,只在府中如此打扮,何必出来受他们的气?” 李桢叹了口气,宋淮南的话让他心中的某一处忽地又疼了起来。他从小就对罗裳衣香,浓妆淡抹有一种近乎于偏执的喜爱和出于自然的向往,小时候,母上强行要他改衣换袍,他沉默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半年,宛如被抽了魂魄,一切都了无生气。这些年不论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多少母上的苛责,他都不改服饰。这身上的画罗,这脸上的妆容是他最强硬的抗争,却也是他最无力的软肋,就显在最招摇的地方,京都人人皆可攻之。 十几岁的时候,他会为了街上路人的一句“妖怪”和垂髫孩童理论半天,会因为母上的斥责而隔日变本加厉地上妆,更会为了李郸之流的几句嗤笑而闹到舅舅那里让他帮自己出气。 他与母上疏远,与朋友离心,明明出生在李氏子弟中最为高贵,却偏偏矮人一截。这偌大的京都,当真容不下他这一点执着的趣味吗?李桢渐渐有些累了。 “算了,反正舅舅已经松了口,答应让我去刺桐。”李桢垂下眉眼,不看宋淮南说道。 宋淮南似乎早就知道李桢有了此意,听到他这话并不吃惊,可眼里还是闪过一丝不甘,终是问道: “为什么不能留在京都呢?” 沈络秀听了李桢的话也暗暗吃惊,接着宋淮南的说说道:“是呀,桢公子,京都这么繁华,为什么要去刺桐呢?” 李桢抬头看着他们,目光瞥到桥上一位正在卖鱼鳔胶的大伯,眸子闪了闪,看着远处黄白粘稠的鱼胶,讪笑了一声,说道: “你们两个不是京都人,不知道这京都就像是涂满了黏胶的巨网,像我这样的人,每一次偭规越矩都会被扯下一层皮来,蒸煮捶打,变得像那鱼鳔胶,又覆在了网上。网越来越厚,而自己的包裹却越来越薄,直至全部都化成了粘剂,融入了京都里,成了巨网的一部分。” 李桢的话听得沈络秀一头雾水,眼前这座宏伟气魄的都城在桢公子的眼里不过是一张吃人的巨网吗?她以前只以为命如草芥的百姓会做此感慨,却从未想过出身皇族,坐享荣华的世子也会有此愤懑之语。她瞥见身边的宋淮南抿着嘴,沉默不语。 “所以你要去刺桐?”宋淮南的眸子黯了黯,盯着李桢问道,语气里的疑问淡极了,似乎只是再确认一遍李桢的回答罢了。 李桢的脸上除了那一双丹凤眼又恢复了往常的轻快。“到了刺桐,随船远征,山海有经,世间万物,我这样的人就变得不足为道,别说簪花施粉,就是袒胸露膊或许都毫不扎眼了。再说,海外的风物许能让我生出硬鳞来,等到再回京都,就不畏惧这巨网了。” 李桢这话是看着宋淮南说的,说道最后,眼神里透出了一丁点光点。 第二十一章 络秀因着还和吴王世子有约,就没有逗留,再加上她看着宋淮南和李桢两人似乎有些别的话要讲,她不想打扰,就先离开 分卷阅读46 了。到了王府,一位小厮引她去了马房,让她自己挑选了一匹马,又引着络秀牵马从东门出了王府,没过一会,李昙也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白色骑装,腰间配着一条红色的素带。 李昙骑了一匹黑色骏马,看上去威风凛凛,而络秀选得则是一匹青白杂色的马,看上去十分温顺。 “见过世子。”络秀恭敬地作揖道。 李昙点点头,作了个让她上马的手势。络秀不解,京都城里需下马步行,怎可骑马出城?李昙见她不动,皱了皱眉,说道: “上来骑马,还在等什么?” 络秀只得遵命上了马,后来才知晓在京都城里贵族们可以骑马穿过,但不可疾行,而普通百姓则必须下马走路。络秀这次沾了世子的光,从王府跟随着世子,一路骑行到了南熏门,在马上看着纷纷避让的行人,心里突然地不是滋味,仿佛她应该的位置不是马上,而是道旁让行的路人里。 有吴王府的印章,自是可以从南熏门通过,络秀骑在马上仰望着高耸的城门,几日前和元镇在南熏门嬉笑的一幕忽然变得不真实起来,又或者是此刻的策马出城更加如梦似幻。这出城的一路,托世子的福,她受到了从未体会过的礼遇,而世子和他周边的仆役却习以为常,好像整个京都在繁闹之外,本来就是如此礼貌温柔。有一刻,络秀无意间瞧见街旁一位盛装的姑娘眼神中的钦羡,她不觉挺拔了身子,紧跟在世子身后,心中生出一丝奇样的感觉来。 李昙狩猎的地方,是京都七八里外的一处私宅,毗邻着大片的树林,也建有一个靶场,此次带的弓箭是专门用来射雉兔的黑雕翎叉箭。在马房里的时候,络秀听马夫说,世子每一年的这时候都会到京郊狩猎,他在王府十年,年年如此。 络秀想到弘景说过,王妃就是十五年前的霜降去世的。如今,算日子,明日就是王妃的忌日,难道世子此次狩猎是为了悼念母妃?宅子里虽然无人居住,但是看得出一直有专人打扫,十分整洁。 李昙开门红射中了一只野兔,趁着他嘴角勾起的时候,络秀说道: “千嶂门寻回失物一事多谢世子的帮忙了,络秀感激不尽,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世子。” 李昙望着侍卫为他取来的野兔,心情不错,他淡淡地说了句“举手之劳”就示意络秀也射一箭。 两人各得了几只野鸡野兔后,络秀看李昙放下弓箭时,装作无意地问道: “世子箭术高明,不知道世子之前可有狩猎过?” 李昙依然眺望着远处,开口道: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这里狩猎。” “世子的这个宅子真是好,离京都近,又靠近这么大一片树林,着实是狩猎的好地方。”络秀又说道。 听了络秀的话,李昙舒展的眉宇又凝聚了在一起,他转头看向了络秀。 “这曾经是我母妃的宅子。” 络秀颔首,接着说道:“上次在王府曾看到过王妃年轻时候的画像,飒爽英姿,想来王妃的箭术也一定很好。” 李昙一向冷若冰霜,他每次看络秀的时候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观察,好像要从络秀的脸上找到什么,又或者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别人的影子。他静静地凝视着络秀,一双无澜的眼睛不知道再思索着什么,络秀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低下头数起世子的猎物来。 “母妃极少在我面前射箭。”就在络秀以为李昙不会接她话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道,络秀抬眼看见他眉宇间的沟壑,就换了个话题。 “世子短短一个钟头就得了十几只野味。”络秀说道,“若是世子天天来,这树林里的野鸡野兔们可不要绝了种?” 李昙嗤笑了一声,“小丫头也会拍马屁了吗?” 世子这话弄得络秀羞赧,她微微一笑,却见李昙又说道: “王府里的事情,你还是不要问得好。” 刚刚的一抹笑意转瞬即逝,李昙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冷冰冰的样子。 络秀点了点头,李昙带着络秀骑马又往林子里深入,在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边停下,取出了上次络秀好奇的射鱼箭,放过了地上飞奔的,将箭指向水中的鱼儿。 这水里的鱼儿可要刁钻得多,第一次射鱼的络秀即使是百步穿杨的手艺,前三箭还是落了空,直到第四箭她抓住时机才射中了一条红青鱼。 “我射中啦!”得意忘形的络秀举着箭上的青鱼,也不管水渍滴落在白色骑袍上,大叫道。 李昙射了几箭都没中,看络秀如此激动,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收了□□,静静地观赏起塘里的鱼群来,那鱼饵也成了饲料,抛向了水里。 “世子怎么不射箭了?”络秀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见李昙放下弓箭,以为他是没射中鱼心情不佳,而自己刚才却兴奋大喊,这么想着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李昙没有回答,脸上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边扔着鱼饵,边问道:“你上次说你父亲过几日会来京都?” 络秀点点头,她忙答道:“是,不出意外,家父今 分卷阅读47 日或明日就能到。” “这红青鱼你带回去就好。”李昙说道。络秀和世子见过几次面后发现,他虽然一直面无表情,眉头紧皱,可他性子却真是阴晴不定,偶尔得了乐趣,展露笑颜,但都如昙花般短暂,可能一个回神就又凛若霜冰,让人捉摸不透。 李昙又在河边喂鱼了半晌,就命络秀等人先返回京都了。 络秀抱着射中的大红青鱼回了丰庆楼,刚进楼,就听见了沈炎的声音。 “沈兄,你今日好好休息,我今晚还有约,就不能和你共饮了。” “诶元兄太客气了,这一回可是真的麻烦你了。” 几个月不见,爹爹的声音依旧声如洪钟,络秀赶紧抱着大红青鱼穿过廊厅,跑进了大堂。 “爹爹!” 沈炎回过头,脸上还残留着笑意,二十天的加急赶路让他的鬓角白了一些,他看见络秀时点了点头,胡茬沿着下颌爬到了腮边,衬出疲惫的眼睛,眼下的皱褶凹陷了进去,似乎还藏着风沙。 络秀心疼地又唤了一声“爹爹”。 “这许久未见,沈兄,络秀可是很思念你呢。”元厉在一旁笑着说道。 沈炎摆摆手,嘴角向上抬了抬,道:“诶,我看是她知道弄丢了货物,怕我骂她才如此。” 络秀听了,默默垂下了头,说道:“爹爹,那镖物……” “这镖物的事情你臧师兄简单都和我说了,这马羌叛逃真是大逆不道,好在千嶂门有贵人相助,将这丢失的货物寻回了大半。”沈炎打断络秀的话,说道。 络秀点点头,她这才想起怀里还抱着青鱼,就先告辞去了后厨。 “络秀,你回来啦?”元镇正在后厨核对食材,看见络秀笑着说道。 “你这怀里抱着的是什么?”元镇看见络秀怀里捧着一个巨大的蓝色包裹,左一层右一层地包裹着,好奇地问道。 “这是今日和世子狩猎,我用箭射中的红青鱼,世子让我带回来,我就想着送到后厨,麻烦后厨的师傅们给做了,正好爹爹回来,给它接风。”络秀说道。 元镇点点头,盯着络秀放在案板上的大鱼说道:“如此正好,可怜了这条大青鱼,是做鱼羹呢,还是制成酿烧鱼,要不干脆和鲜虾竹笋一起蒸了成了山海兜。” “弘景,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饿了。”络秀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鱼肉鲜美,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元镇将青鱼交给了厨房的师傅,就和络秀一起出了后厨,往后院走去,元镇见周围无人,就开口道: “络秀,我打算……” “弘景,我今日……” 络秀和元镇同时开口,元镇笑了笑,让络秀先说。 “我今日去和世子射箭,旁敲侧击地提到了吴王王妃。”络秀说道。 “哦,世子怎么说?”元镇敛了笑容,眸子里的笑意褪去,他虽告诫过络秀不要问世子此事,但他却也知道络秀一旦认定了什么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果不其然,她还是冒险向世子打听了。 络秀抿了抿嘴说道:“世子似乎不大愿意提及太多他母妃的事情,只说这京郊的宅子曾是他母妃的,又说他母妃极少射箭,就让我不要再多过问王府的事情。” 元镇听了,眸子转了转,却又听络秀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王妃去世前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所有人谈起她时都只是只言片语,不愿多说。” 元镇微微点头,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开口说道:“世子如此喜欢射箭,可当时我和你去王府做金橘团的时候,我曾经无意间走到府上东北角,看到过一个靶场,不过已经废弃了很久,长满了杂草。世子会去秦府射箭,置了新宅射箭,甚至去郊外骑射,却弃自己王府的靶场不用,怎么说都有些蹊跷。” 络秀听元镇这么说,似乎也是想到了什么,附和道:“我也觉得奇怪,如果那老妇人说的没错,王妃是十五年前的霜降去世的,那明日就是王妃的忌日,世子每年这时候都会去郊外王妃的宅子射箭,难道是为了祭奠王妃?而且还有一事,我后来想起来,也觉得不对劲,世子的新宅离单雄信墓很近,不过几十步之远,弘景你之前听说王妃是自缢于此,难道只是巧合?” 元镇听了络秀的分析,也觉得疑点重重,他几乎认定,王妃当年之死定是有隐情,而这很可能与自己的父亲有关。 “络秀,你这次去吴王府,可有看见吴王?”元镇忽然问道。 络秀摇了摇头,她去了王府两次,从未看见过吴王,不过她每次都只得从偏门进入,确实看见吴王的可能也不大。 “不过我也从未听世子提及过吴王,不仅世子,吴管家似乎都没有提及过吴王。”络秀想了想,说道。 “民间传言,王妃去世后,吴王哀痛欲绝,就避世不出,终日待在府上。可即使作为一府之主,他却也鲜少露面,府上对于王妃也是讳莫如深……”元镇说着,心中疑虑更甚。 “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络秀,元公子,我听说络秀的爹 分卷阅读48 爹来了,元先生也在,你们这是打算告诉令尊你们俩情投意合的事嘛?”江汝贞抱着琵琶从客栈里走出来,看见窃窃私语的两人,笑着问道。 元镇见江汝贞来了,就将自己的分析止住了,只听得红了脸的络秀说道: “江姐姐尽知道打趣我,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告诉爹爹我和弘景的事情?” 络秀说完看向了弘景,她觉得爹爹刚到京都,千嶂门镖物被盗一事还未彻底解决,此时提及她和弘景自不是最好的时机。 弘景也笑了笑,可这笑意却在嘴角上扬时戛然而止,江汝贞倒是看出了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听他说道:“我和络秀的事情不着急。” 各人自有各人愁,江汝贞挑了挑眉,笑着打量了两人一眼,就去大堂里抚琴唱曲了。 第二十二章 当晚的饭桌上,大红青鱼一半做成了鱼羹,一半变成了红烧鱼,和着桌子上剩余的三四个小菜,倒也不显得过于寒酸。臧师兄,络秀和小包公向镖头详细地讲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讲到马羌叛逃的时候,络秀又想到了马羌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她仔细看了看爹爹。沈炎长着一张方形宽脸,肤色黝深,五官向脸部集中,显得脸大方正,菱角分明,加上他常年走镖,坐在丰庆楼的酒桌上,透着江湖气息。爹爹正在痛骂马羌,瞪大的眼睛里似有烈火在燃烧,他的眼睛虽然大却随着脸颊和深厚的眼袋而显得往下坠,让他的愤怒里添了一丝疲倦。 “我大概只得了爹爹的高鼻子吧,其余都是随娘亲的。”络秀不禁想,她努力回忆娘亲的样子,脑海中却只有一张朦胧的脸,在对络秀温柔地笑。 “络秀,”爹爹大声唤了她的名字,对络秀说道:“你明日去把最后一件镖物送去秦府。” 络秀点了点头,爹爹接着吩咐大师兄和小包公明日要做的事情,他们已经逗留在京都太久,不出意外,后日收拾妥当,就要离开京都。 “你们要收的货物可都收到了?”沈炎接着问道。 臧师兄垂下了头,他支支吾吾地说:“只收到了七八件,其余的店铺和人家都不愿意再将货物给我们运输,大概是听说了我们千嶂门货物被盗的事情。” 沈炎一拍桌子,他眼中的怒气很快被无奈替代,他叹了口气,心中自是明白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些老主顾不愿意再雇佣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若是没有新的生意,那等偿还了失物后,千嶂门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沈炎拿起了酒碗,他这次没有再点银瓶酒,而是选了最下等的烈性米酒,酒味辛辣,带着焦急失落一同入了肚,待辣味褪去,他缓缓开口说道:“你们明日先去把最后找回的几件镖物送给人家。” 三人点点头,臧师兄看着镖头这般模样,也陪他喝了一杯,趁着酒劲说道: “我们千嶂门走镖几十年,等这风头过了,自然又有别人来找我们运货!” 说完,臧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被辣得泛了红色。 第二日一早,沈络秀就出了门。她将最后找回的一件货物,一件和田羊脂玉,送还给了秦府。碰巧今日秦夕佳也在府上,婆婆领了络秀去了上次秦夕佳招待她的茶室,秦夕佳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襦裙服,上面绣着大朵的兰花,看见络秀后,她看了一眼络秀身上的红色骑装,莞尔一笑,道: “沈妹妹辛苦了。” 接着命一旁服侍的婢女揭过了络秀手中的箱子,让络秀坐下,又命婢女沏茶。 “谢谢秦姐姐体谅,千嶂门这次确实出了叛徒,导致大量货物丢失,不过好在,秦府的这几件物品都寻了回来,只是时间上耽搁了,还望秦姐姐不要介意。”络秀坐下后,诚恳地说道。 秦夕佳听了络秀这话,轻笑了一声,摇着团扇说道: “沈妹妹不必介怀,前几日家母写信给哥哥问寄来的和田羊脂玉我们有没有收到,哥哥还问了我此事,但我想着千嶂门有难,我们也就暂时不催促了。毕竟这过去十年,爹娘的不少东西都是托千嶂门捎来京都的。不过如今千嶂门今非昔比,我早就跟爹娘说,这些东西让府里的下人送来就是,但爹娘念旧,每次要给我们寄东西还是来找千嶂门,这次倒好,差点丢了去。” “真是多谢秦姐姐了,能给秦府送货,是我们千嶂门的荣幸。”络秀嘴上虽这么说,可听秦夕佳这样讲,心里却隐隐不舒服,秦府仗着是官宦人家,每次要千嶂门送货都不给一分钱,爹爹也不敢得罪,还格外小心。现在千嶂门有难,秦夕佳这风凉话听得她实在不舒服。 秦夕佳又打量了络秀一眼,看见她身上剪裁得体的红色骑装,笑着说道: “听哥哥说,这次千嶂门能渡过难关,乃是世子派人去茶坊和典当买卖打了招呼,沈妹妹真是好运气,能得到世子帮助。” 络秀听了这话,低头笑了笑,说道:“这次真是多谢世子,之前与世子射箭时我提及了镖局叛徒偷盗货物之事,没想到世子竟然愿意出手帮助,真是为人高义。” 分卷阅读49 “几日不见,沈妹妹竟变得这么会说话了,难怪世子对沈妹妹另眼相待。世子昨日不也带沈妹妹出城狩猎,沈妹妹命真好,能得世子的宠爱。”秦夕佳摇着团扇,装作轻松地说道,可眼睛却死死盯着络秀。 “秦姐姐说笑了,世子不过看我箭术尚可,让我陪他练箭罢了。”络秀忙说道,“秦姐姐才是好呢,将这秦府打理地井井有条。” 秦夕佳哼了一声,她看着络秀低头喝茶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说道:“只希望沈妹妹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能得了世子的一点偏爱,就有恃无恐,什么东西都有资格来抢了。” 络秀听了这话不由得抬了头,她抢了什么?却听秦夕佳接着说道: “否则,即使沈妹妹穿了料子再好的骑装,终究也会浸在泥地里,变得一文不值。” 络秀听了这话,透过团扇,看见秦夕佳若隐若现的眸子里浸满了恶毒,她着实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了秦夕佳,难不成秦夕佳心悦世子,将自己当成了情敌? 就在络秀呆愣当场的时候,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茶室外传来,走进来的人也长着一张瘦长的脸,是秦夕佳的哥哥秦睿。 “夕佳,我听说爹娘送的和田羊脂玉到了,快拿出来让我也欣赏一番。” 秦睿进了茶室,看见络秀也在,故作了惊讶的样子,热情地与络秀打了招呼,还命秦夕佳再煮一壶茶给沈姑娘。络秀见秦夕佳面色不好,也就不多打扰,先离开了。 沈络秀离开后,秦睿呵斥了秦夕佳: “夕佳,你刚刚为何如此冲动?” 秦夕佳扔了团扇,脸上的愤怒让她精致的妆容看上去丑陋了起来,她嚷道: “我就是不服气,她凭什么和我抢!她哪一样能比得过我,不过一个穿短打的乡野女子,竟能获得世子的宠爱。世子竟还为了她,将一直我们秦家人运送物资的差事交给了千嶂门。” “哥哥,你没看她,刚刚一副无辜的样子,看得我就来气!” 秦睿握紧了拳头,他比秦夕佳内敛,此时也只是看着妹妹说道: “妹妹说得我都知道,但如今沈络秀还在京都,她若将你说的话告诉了世子,你该何处?世子若是知道你对他偏爱之人有了微辞,你还有接近世子的机会吗?世子阴晴不定,极为护短,便是身边的奴役都是不容他人置喙,你即使愤懑,也该收敛些。” “可我就是不服!父亲过去是陇西的盐茶道,哥哥你如今是杂卖务的职事官,这运送京都到陇西的犒赏物资,天经地义就该是我们秦府来做,千嶂门凭什么抢了我们的事务?不过一个小小的镖局,还恬不知耻偷盗货物,竟然也能做官府的差事吗?”秦夕佳气在头上,不满地抱怨道。 秦睿冷笑了一声,眸子中生出了和秦夕佳一样的歹毒,轻声说道: “妹妹别急,运送杂卖务物资,他们也要有这个命才行。” 秦府在京都的北边,离城北军营不远。络秀走在街上,想着秦夕佳刚刚的话不觉烦躁,她忽然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开京都,可以去骠骑大将军的城北军营看看,虽然自己不会从军,但是欣赏一下将士们的英姿也是好的。 不过络秀的如意打算却遭到了军营守卫的残酷拒绝,络秀说自己见过骠骑大将军,也认识王皎王副将,却遭到了守卫的无情嘲笑。 “姑娘,每天来我们军营想一睹将军风采的女子们都是你这么说的,我们军营可不是什么茶楼琴馆,不是你们想尽就能进的。” 络秀耷拉了脑袋,她确实也没什么办法能证明自己真的见过大将军和王副将,这军营之旅只得泡汤。正在她转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却看见骠骑大将军骑着马从外面回来,王副将紧随其后。 “骠骑大将军!王副将!”沈络秀扯着嗓子喊道,好在她继承了父亲的大嗓门,王副将迎着声音回头看到了她。 骠骑大将军李翼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骑装,而王副将王皎则穿了一身黑色,两人下马向沈络秀走过来的样子若不是英气勃发,真让她有些许害怕。 “呦,这不是那日在南熏门射箭的小姑娘吗?”王皎说道。 络秀见王副将认出了自己,咧嘴一笑,她赶紧叩拜了两位将军。骠骑大将军李翼今日看起来面色凝重,他的目光在络秀的脸上短暂停留后,就先离开了。 “我刚刚想进军营找王副将,结果被拦在了外面,说来这里的姑娘都声称认识大将军和王副将。”络秀笑着说道,这话一说出口不觉自己傻得很,这军营可不是普通老百姓想进就进的。 王皎牵了马领了络秀进入了军营的门,说道:“我上午陪大将军去祭奠一位故人,若我不带你入内,你就是说破了嘴,这门口的守卫也不会让你进的。” 络秀听了,不禁想自己刚刚幸亏没多费嘴皮。 “沈姑娘是不是想通了,想加入我的麾下?”王皎笑着说道,将两匹骏马交给了一旁的士兵。 络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微摇头,悄声说道:“民女,民女久闻骠骑军的大名,所以想来参观 分卷阅读50 一番。” “哦,我们骠骑营可不是让人参观的地方。”王皎扬了扬眉,严肃说道。 络秀的双手抓紧了裤子的边缘,一时局促极了,却听王皎眼眸一转,说道: “参观不可以,不过切磋武艺倒是允许。沈姑娘,上次见面,我就想和你比较一下箭术了,沈姑娘可愿意啊?” 络秀自是点了点头,再看向王皎时,适才的严肃被喜悦取代,只见她摩拳擦掌,一脸兴奋地命人去取弓箭来。 比拼了箭术,王皎又要和络秀比剑,几个回合下来,络秀完全不是王皎的对手,甚至最后一招被王皎轻松化解,还被推得踉跄,骑装的裤子上沾了泥。 络秀倒也习惯,从小和师兄弟们比武,她几乎每回都输。 “是我力量不够,打不过王副将。”络秀甘拜下风,说道。 王皎凝神想了想,说道:“非也非也,沈姑娘能百步穿杨,力量自是足够,只不过比剑的时候,这力量就使不出来。要我说,沈姑娘不是力量不够,而是胆子不够。” 络秀听了,也微微皱了眉,她倒从来不觉得是自己胆小而武艺差。 王皎接着说道:“沈姑娘出剑速度很快。即使赤手空拳,普通人都能被姑娘的拳风威慑到,但换做会武艺的人,就没那么容易了。沈姑娘的速度是很快,但不像是为了打败对手,而是为了躲避对方的攻击。” “和你的箭术相比,沈姑娘的武术缺少的是一股凌冽之气。” 络秀仔细一想,自己过去和师兄弟们练武的时候,因为知道自己必输无疑,都是想着怎么闪避,或者想着如何蒙混过关。师兄弟们力气和身型都比自己大很多,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赢他们,久而久之,自是没有射箭时的气势逼人,力气也很难完全发挥出来。 络秀这样想着,朝王副将作了个揖,说道:“多谢王副将提点。” 王皎拍了拍络秀的肩膀,大笑道:“沈姑娘真是客气,我们习武之人,无需讲究这么多礼节。” 络秀点了点头,看着王副将大笑时会鼻头外露,可王副将却丝毫不介意,络秀受了感染,也大方说道:“那王副将叫我络秀就好。” “或者叫沈镖师也不赖嘛。”王皎戏谑地说道,络秀听到愣了愣,她倒是从未听过有人喊她沈镖师,乍一听,哪儿都有点怪怪的。 “王副将就别取笑我了,络秀不过是为人走镖,混口饭吃罢了。”络秀只觉得怪不好意思,连忙说道。 “行,你随便看看,我这几日军中有骑兵演习,就不陪你了。”王皎又轻拍了拍络秀,就随来找她的士兵先行离开了。 络秀第一次来军营,自然觉得眼前一切景物都新鲜无比,什么都能驻足看上好半天。将士们拿着刀剑在营地练兵,如今天冷,人人却也只穿着轻薄的短打,大汗淋漓。络秀发现军营中的女兵并不多,她见到的不过五六位而已。王副将刚刚射箭时说,不少女子是为了逃婚而来从军,根据大梁律法,若是百姓从军,归所属军队管辖,衣食有助,且可以养活家小,但婚配等事由统兵将官管理,不再受父母之命。 “不过,我们对招募的士兵有严格要求,即使女子也得身强力壮,不输男子方可。”王皎刚刚射箭时,顺便提道。 无怪乎营中的女子并不多,络秀不禁想。她又沿着军营走了一会,畅想了一会自己化身花木兰代父从军的场面,不禁自己一个人笑出了声,便返回了丰庆楼。 第二十三章 丰庆楼里,臧师兄和小包公还未回来,爹爹也不知道去了那里,只看见元镇一人在大堂里看着账簿。 元镇今日穿了一身素白色的长袍,他低头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并没有留意到络秀。络秀知道今日是他父亲的忌日,她回来的路上,特意摘了一朵白色的菊花,送给了元镇。 “弘景。”络秀轻轻唤了元镇一声,眼里似一潭春水,泛着柔情。 元镇抬起头,看见络秀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说道:“络秀今日怎么如此温柔?” 络秀笑了笑,两人从大堂走到了后院的庭院里,白果树黄了的叶子铺了一地,连树下的石桌石椅也成了鹅黄色。络秀在树下为他佩戴上了一朵白菊,轻声说道: “我知道今日是令尊的忌日,你心中悲伤,我回来的路上看到这白菊迎着秋光,开得正好,就摘下来想着送给你。” 络秀小心翼翼地为他戴花,生怕别针会伤了他,元镇看在眼里,一双水润的桃花眼波动着秋色,眸中唯有络秀的一身红衣亭亭玉立。 “你今日送镖可还顺利?”元镇柔声问道。 络秀点点头,说:“一切都好,我还去城北军营转了转,你还记得王副将吗,她拉着我和她比试了一番。” 元镇想到他刚刚瞥见络秀的裤子上有一块泥泞,估计就是和王副将比武时沾上的,这比武络秀恐怕不占优势,见她不说谁胜谁负,元镇也没有问起。 “我正想告诉你,我和叔叔马上要动身出城,要 分卷阅读51 明日才能回来。”弘景牵起络秀的手,温柔地说道。 络秀愣了一下,她微微低头问:“可是为了出城祭奠令尊?” 弘景点头说道:“先父出生在京都外二十里的一座农舍里,十五年前也是在那里饮毒自尽,他的墓地也在那里。先父去世的第二日,就有吴王府的人赶来,搜查了农舍一圈一无所获后,说先父偷盗了王府的三根金条,是畏罪自杀,可那三根金条却至今都没有找到。” 络秀听到这里回握了弘景的手,听他继续说道:“先父因是有罪之人,丧事祭奠都必须从简。每年,我和叔叔都会在此时回到农舍,晚上带一壶清酒,几碟小菜,走到先父的墓前,一整晚伴着月色陪他,第二日我们打扫了农舍,再回京都。” 络秀望着弘景,他叙述时语气极平淡,仿佛悲伤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只有眼角的那一抹湿润隐藏着一直以来的思念。弘景眨了眨眼,水丝很快融进了眼睛里,消失不见,他在她面前轻柔地笑着,好像竭力遮盖着什么,让络秀忽然想不顾礼法,拥住眼前人。 “我和爹爹可能明日就要离开京都,”络秀开口说道,“爹爹说我们已经滞留京都太久,必须要启程走镖了。” 元镇点了点头,他今日听臧大哥提及过。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日日见面,朝朝暮暮,哪怕只是清晨看见络秀离去的身影,元镇的心中都会涌起一丝暖意,招呼客人都热情三分。渐渐地,他已经习惯了有络秀在的丰庆楼,习惯了日垂西山时等她回来,穿过比肩接踵的客人,两人相视一笑,便能拂去他当日的疲倦,连熙熙攘攘的丰庆楼在他的眼里都温柔小意了起来,一想到明日的大堂里不见她的身影,元镇觉得心中像缺少了什么,一时难受极了。 “弘景,此次一别,恐怕要明年才能相见了。”络秀这么说着,可她却不知道自己明年何时才能见到弘景,如今千嶂门陷入难关,若是无人愿意让千嶂门运送镖物,镖局没有生意,那便不知何时才能与弘景相会。这么想着,络秀沉默不语,垂下了眸子。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看来以后我要经常去宣泰桥,借着涌向长江的菜河水向你说话了。”弘景看到络秀渐渐红了的眼眶,按捺下心中与她一般的不舍,强忍着打趣道。 络秀听他这么说,也破涕而笑,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个项坠,细细的红绳缠着的是一个银色的手镯,手镯的口很窄,像是给孩子戴的,难怪络秀会把它缠起来挂在身上。 弘景发现镯子上面绣着的图案十分新奇,不同于平常的凤凰展翅飞翔或口衔珠宝结,这个镯子上刻着的凤纹都作花冠状,翅膀丰满,长长地尾羽蜿蜒着镯子的一半,露出宽大有力的爪,凤凰昂首,正引吭高歌,是一派勇武健硕的情态。弘景看着镯子,心中生了疑惑,这镯子雕工精细,图纹也非常见的喜庆华美,更像是宫中的珍品,络秀怎么会有这样名贵的首饰? “这是我一出生便戴着的镯子。”络秀将这手镯轻轻放到了元镇的手里,耳朵红了起来,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言。 元镇看着手中精致小巧的镯子,和眼前人红了脸庞的娇羞模样,适才的疑惑瞬时被喜悦淹没,他将这项坠戴到了自己的颈上,又藏在了衣服里,说道:“络秀,你下次来的时候,我是说什么都不会放你走了。” 元镇这么说着,捏了捏络秀的手心,像是向她表达自己的坚定。 “咳咳……”元厉的咳嗽声阻断了络秀的回复,两人看见元厉不知道何时站在后院里,只得尴尬地松开了手,就此告别。 当晚,沈炎没有回丰庆楼,只有臧师兄,络秀,还有小包公三人一起吃晚饭,桌上摆了几碟素菜,简单清淡。 “爹爹去哪里了?”络秀不禁问道。 臧师兄和小包公摇了摇头,小包公说道:“我们早上送货的时候,镖头还在丰庆楼里,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镖头也不在了。听阿金说,是吴王府的人来找镖头,具体我就不清楚了。” “吴王府的人?”络秀疑惑地问道,吴王府要找爹爹作甚,难道要爹爹陪世子射箭?还是世子作为杂卖务的主管,要问责爹爹,因为千嶂门货物被偷窃?这到不可能,世子帮助千嶂门找回了失物,不可能再降罪下来。那找爹爹是为何意?络秀默默扒拉着米饭,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 “臧师兄,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你给大嫂的簪子买了吗?”小包公忽然问道。 臧师兄放下碗筷,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花布,打开花布,只见里面是一支朴素的木簪,簪头刻了一朵桃花。 “你这也太简单了吧!”小包公大声说道,引得络秀也将视线投了过来,果然,臧师兄像是在哪个瓦子里淘到的便宜货,这样款式的木簪陇西也遍地都是。 臧师兄耸了耸肩,撇了撇嘴说道:“没办法,谁叫那个杀千刀的马羌把千嶂门的货物给偷了,千嶂门现在一贫如洗,只好委屈我媳妇了。” “不会吧,”小包公叹道,“昨儿镖头不是说了,丢失的货物大都找了回来吗?” 臧师兄拍了一下小 分卷阅读52 包公的脑袋,说道:“你傻呀,大都找回来,那还有八件不是没有找回来,不都要千嶂门赔吗?这些陇西的人家托我们千里迢迢送货,能有便宜的物什不成?光这八件货物就够千嶂门大出血,镖头可能还要借钱才能还上。关键如今千嶂门名声不再,谁还会找我们送镖?这一次,千嶂门估计是支撑不下去喽。镖头那是不想我们心慌,才不说的,你自己难道琢磨不出来?就是不知道等回去了,我怎么跟我我媳妇交代。” 小包公脑袋上吃了个板栗,又听了臧师兄的话,黑脸上更是乌云压城,吃饭都没了胃口。 “你们别急,也许还有别的办法能救千嶂门呢。”络秀说道,虽然她还没想出什么办法,但她不想爷爷手里创建的千嶂门就这样毁于一旦。 臧师兄摇了摇头,看着筷子上夹着的白菜,感叹道: “想当年我刚来千嶂门的时候,镖门真是富得流油,师兄弟们近二十个人,个个生龙活虎,吃香喝辣,什么镖都敢接,那景象,真是难忘。我怎么不在那时候认识我媳妇呢?” 络秀也记得自己小时候,镖门里比现在富裕,师兄弟们也比现在多,后来镖门不景气,师兄弟们便走得走,散的散,最后就剩下了他们几个。 “这也没办法,如今西域战事频仍,这一路都不太平,加上南部大片失地在大将军手里渐渐收回,水路复兴,我们这镖自然比以前难走多了。”络秀感叹道。 “诶,小师妹你这话也对也不对。”臧师兄嚼着口中的白菜,说道,“当年你还太小,我可是听说镖头不知道从哪里捡了好几块金条,千嶂门一下子富了起来,招兵买马,达官贵人家的镖也能接,不过后来金山也吃空了,加上你说的生意不景气,也就渐渐败落。马羌这一重击,更是让千嶂门没了喘息的机会。” “真有此事?”原本耷拉着脑袋的小包公一下子亮了眼睛,果然哪怕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秘闻都能让他精神抖擞。小包公加入千嶂门的时候,镖门已经在走下坡路,自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谣传。 “我当时也还小,听那些师兄们说的,不过我娘说这都是那些人嫉妒镖门生意兴隆,才编造的故事,毕竟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臧师兄看着花布里朴素的簪子,叹了口气,说道。 络秀也沉默不语,臧师兄将簪子收了起来,看到络秀今日格外无精打采,关心地问道: “小师妹今日怎么了?” 小包公似是想到了什么,嚷道:“诶,小师姐,要我说,你要不别和我们回千嶂门了,你直接留在这里嫁给账房先生算了,若是以后我们来了京都,还能在你这里讨顿饭吃。” “你胡说什么!”络秀红了脸,也给了小包公一记板栗。 “对呀,小师妹,小包公说的不失为一个办法。对了,今天怎么不见账房先生啊?”臧师兄也跟着起哄。 络秀剜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如今镖门困难,她不想这时候抛下爹爹和师兄弟们,二来,她也不想因为千嶂门倒闭甚至负债累累,就要嫁给弘景,虽然弘景定是不会说什么,可她就是不愿意。 “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他和元掌柜出城祭奠,要明日才能回来。”络秀静静地说道。 臧师兄似是看出了络秀的心思,凑近了说:“络秀,你和他两情相悦,有什么好顾忌的,账房先生难不成还会嫌弃你没有嫁妆?” 络秀低头吃饭,听到这里猛地摇了摇头。 臧师兄看着眼前从小看到大的小师妹,不由得掏了心窝,接着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京都吗。在京都的时候,师兄都能感觉到你的变化,不再是陇西那个镖门里的小姑娘了。你现在和账房先生在一起,就能一直留在京都,难道不好吗?而且我相信镖头也会同意的。你要知道,你这次若是走了,可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见了。” 络秀抬起头,臧师兄的话触动了她,她想起在京都的那些美好回忆,不禁动了心,可她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可我不想这样嫁给他。” 臧师兄见她心意已决,叹了口气,说道:“你呀,看起来是个女侠,可有时候心里比任何姑娘都别扭。” 就在这时候,喝的酩酊大醉的沈炎走了进来,络秀正想着爹爹一定是因为千嶂门的事情借酒消愁,却看见爹爹红光满面,脸上带笑,眼里冒着喜悦,连厚重的眼袋都向上飘,只听他说道: “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还不滚回去睡觉!明儿一早就要出发,我们千嶂门可有一个肥缺儿要做,谁也不准迟到!” 说完,沈炎就迈着酒步朝客栈走去,上次走镖时他受了腿伤,如今走路都是跛行。沈炎忽地回过头来,对他们大笑一声,吼道: “千嶂门,发达啦,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在声如洪钟的笑声中,沈炎消失了。 “你们说,镖头不会忧思过度,得了臆想症吧?”小包公悄悄地问道。 臧师兄和络秀也一头雾水,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第二十四章 b 分卷阅读53 r 第二日,络秀几人早早起来装了行李,上次来的时候,他们带了足足三车的镖物,可这次出发,一个箱子便足够装下所有货物了,几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唯有沈炎兴高采烈。他昨晚喝得不少,可早上起来却精神抖擞,他命大家把货物装好后,不要出城,而是沿着菜河往西去了。 “镖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臧师兄不解地问道。 “取货。”沈炎走在前面,悠悠地说道。 “取货?” 这是何意?所有的货物都在这个箱子里,还有别的货物没有取吗?沈炎显然想卖个关子,不再言语,只是带着众人穿过了几座桥,一路往西,在一座官府的宅子前停了下来。 络秀沿着门前雄伟的石狮子往上看,只见牌匾上写了“杂卖务”几个大字。 络秀面露困惑,却见沈炎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直接走上前敲了敲门,和开门的府役沟通了两句,他们几人便被领进了门,带去了一个仓库,见一位官差正等在此处。 这官差一双浓眉几乎要连到一起,他打开了仓库门,指着仓库里几个大箱子,说道: “沈镖头,这次犒赏的物资不多,都在这里了,你昨日选的马匹就在后门的马厩中,你们带着箱子从后门出去即可。” 络秀几人不禁都倒吸了口气,运送杂卖务的物资可是个肥缺儿。每年官家都会命杂卖务将内外币餘之物拣选部分送往戍边的军队,以示嘉赏安抚。这是为官家办事,不仅酬劳丰厚,而且可以一路在官府的驿站休憩,使用官府的马匹。京都至陇西的牛酒物资一向由秦府派人运输,怎么这次竟让他们千嶂门来做?络秀几人从未进入过京都的官府,此时又得了这样的肥缺,惊讶得都噤了声。 沈炎微微一笑,看了看眼前几个漆木的大箱子,陪着笑脸说道: “那多谢这位大人了,不知官旗何在啊?” 这官差皱了皱眉,说道:“秦大人昨日只吩咐我准备好要运送的物资,并未交代官旗的事情。” 沈炎客气地笑了笑,说道:“这历来运送官府物资都插有官旗,许是秦大人忘记了,不知这位大人可否代为通传一下,这没有官旗我们实在无法上路啊。” 官差听了这话,面露不悦,凶道:“秦大人日理万机,昨日下午就出城,去地方考查买卖,一时半会都赶不回来,沈镖头就直接出发吧。官家物品不比私人,若是耽误了,稽程者,一日仗八十,二日加一等。” 沈炎听了这话,面露难色,说道:“大人,我自是知道为官家送货,一刻都怠慢不得,只这,这不插官旗,若是路上碰见了匪贼……” 为官府运输货物都会插上官旗,一般的匪贼见了官旗,都避之不及,不会起偷盗的心思。 官差见了沈炎犹豫不决的样子,硬声说道:“这样,我修书一封,出城约三十五里外的乌程驿馆备着官旗,你将此信交给驿馆的驿丞,他会将官旗予你。沈镖头,只这三十里路总不会遇上匪贼吧。” 沈炎听了,只得点头。那官差的长条浓眉隆起,笑着说道:“那沈镖头忙着,我先写信,等你们装好物资,我去后门将这信笺给你们。” 沈炎连忙感谢,络秀几人也跟着作揖,官差就先行离去了。 “爹爹,这是怎么一回事?运送杂卖务的物资不一向是秦府在办,怎么交由我们来做?”见官差远去,络秀小声地问道。 “先装货,之后再说。”沈炎面色严肃,吩咐道。 臧师兄和小包公见千嶂门得了这么个肥差,也都神采奕奕起来,干起活来都比平时快了一倍。 “小师姐,你昨日说有别的办法,不会早就知道这事了吧?”搬运货物的时候,赵铸小声地问络秀道。 络秀摇了摇头,她并不知情,如今自己还想不通怎么秦家的差事落到了他们千嶂门的手中。 众人骑马押送着物资出了城约二十里路,沈炎为了节约时间,领着众人离开了官道,而是绕近路走上了一条林间小道,道上唯有千嶂门一行人。 “走这条路要比官道近足足一个钟头,而且这里一向人烟稀少,我们赶路也方便,天黑之前,就能到达驿馆,拿了镖旗,我心里也放心。”沈炎说道。 原本沈炎和赵铸在前面骑马,臧明则和沈络秀在后面赶马车运货,这时,沈炎却忽然唤了臧明去前面骑马带路,自己则钻进了马车。 “爹,”络秀唤道,看见沈炎坐在她对面,就问道:“可是这货物有何不妥?” 沈炎摇了摇头,凝视着眼前的络秀,络秀今日穿了昨日的红色骑装,为了行镖方便,她把头发像男子般都梳了上去,并用束带绑紧,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饱满的颧骨来,一双深邃的大眼炯炯有神。 “爹有些事情要和你说。”沈炎开口道,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温和。 沈炎这话弄得络秀无端紧张,她握紧了双手,心中猜测恐是与这次的走镖有关。 “爹昨日去了吴王府,拜见了世子。”沈炎说道,“世子说你聪 分卷阅读54 慧伶俐,有巾帼风范……” 络秀听了爹爹的话,瞪大了眼睛,心中徐徐升起一种不好的念头,就听沈炎接着说道:“世子要将你纳为贵妾。” “爹!”络秀喊道。 “爹已经答应了,”沈炎说道,脸上也忍不住泛了笑意。 “爹,我不嫁!”络秀脱口而出,她的双拳紧握,心砰砰地跳,一时无法消化爹爹说的话。 沈炎见她拒绝,只当作是姑娘家的娇羞,笑着说道:“诶,女孩子大了肯定要嫁人的。你若是嫁入了王府,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连你爹我都要跟着享福呢。” 络秀听了这话,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她摇摇头说道:“爹爹,我只想留在千嶂门,为千嶂门多做点事,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不想嫁人。” 沈炎听了这话,笑了笑说道:“我的好女儿,你若真想为千嶂门多做点事,那更要嫁给世子,若不是世子看中了你,我们千嶂门哪儿能从秦家手里抢来这个肥缺。你要知道,为官家送牛酒物资,那一向都是秦家这样的官宦人家才能做的事务。说起这个秦家,一直以来仗着儿子做过世子伴读,又在京都做官,向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哼,这次也算出了口恶气,看他们以后见了你爹我还敢不敢那么嚣张!以后你爹成了世子的岳父,那谁见了我不得点头哈腰!我昨夜都想过了,这千嶂门的生意可以再做个两三年,然后你给我在陇西置办个宅院,让我用那个读书人的话来说,就是颐养天年……” 络秀听着爹爹滔滔不绝的话语,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一片,爹爹开怀的笑容更像尖刀伸进了她的心里。她低下头,咬了咬唇,说道:“爹爹,我不想嫁进王府。” 沈炎见她再次拒绝,心中也生了一丝不快,斥责络秀道:“胡说什么,嫁人之事父母之命,可由不得你。再说了,吴王府是什么地方,那是皇亲国戚,可不是寻常百姓家,吴王世子要纳你为妾,你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络秀沉默,她此刻心中翻江倒海,无数的念头交织在一起,她回想起之前与世子的相处,从未想过他看自己的眼神竟是钟情于自己,又或者,她从来都不敢往那方面想,不准自己生那样的念头。 “络秀,”沈炎见络秀没有说话,也和缓了语气,说道:“嫁入王府虽是为妾,但你不要觉得委屈了自己,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够做吴王府的贵妾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再说了,世子对你的好爹爹可是看在眼里。之前马羌偷盗货物,要不是世子,这些货早不知去向,哪儿能寻回大半?还有这次千嶂门濒临崩溃,又是世子让我们做了这为官家送物资的肥缺,救了千嶂门,也救了我们大家一命。你说,你领了人家的好,如今世子让你以身相许,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该嫁?” 络秀听了这话,咬紧了下唇,浑身僵直,爹爹的话像是强有力的绳索,一层层将她束缚住了,动弹不得。过去的几十日,她经历颇多,马羌叛逃,南熏门寻人,茶坊找货,千嶂门倒灶,却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下这般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她惊醒般地认识到,原来在京都的每一次幸运并非分文不取,报酬早一点点累积,只等此刻明码标价,让她束手无力。京都,像一张巨网,让她一点点尝着甜头,在快乐,得意,兴奋的飘飘然里顺着人群爬进了深网,再无退路。 爹爹还在对她说着什么,而络秀置身于泥泞的河潭里,爹爹的话如岸上的人对水呐喊,不过泛起了涟漪,随风飘逝了。络秀的心中激烈地挣扎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丰庆楼里弘景穿过食客对她微笑的样子,那温柔的桃花眼像是从天而降的清水,洗濯着她满身的泞泥。一想到那双眸子载满愁绪,络秀不禁自己也心痛起来,舍弃了弘景的京都,还是她心向往之之所吗? “爹爹,我愿做牛做马偿还世子,但女儿早已心有所属……” 一支飞箭呼啸着穿过了马车,硬生生截断了络秀的话,原本行进的马车也猛地前倾,停在了原地。 “小心,有劫匪!”臧师兄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络秀和沈炎立时提高了警惕,戒备了起来。 沈炎拔了双刀下了马车,他吩咐络秀留在车上看好货物。络秀点了点头,她抓紧身边的弓箭,看见十几个蒙面的黑衣匪贼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朝马车袭来。爹爹加入了臧明和赵铸,他们三人将马车围住,与匪贼厮杀,络秀也在马车上拉开弓,循着刚刚飞箭的方向射中了藏在林子里的射箭手,又射向了奔向马车的两名匪贼。 沈炎因上次走镖时腿脚受伤,跛了的腿使不上力,只能靠手中双刀,与面前的匪贼搏斗渐渐吃力。络秀看着爹爹被贼人团团围住,爹爹的左肩被砍了一刀,再也按捺不住,放下弓箭,拿起长剑,跳下马车,与正砍向爹爹的匪贼厮杀起来。络秀虽得了王副将点拨,但实战时难改力量不足的习惯,好在她出剑速度快,分散了对方的精力,配合着爹爹的双刀,惊险中倒也剿灭了一两个匪贼。 那边与贼人厮杀的臧明和赵铸发现沈炎受伤,也逐渐向他们靠拢,四人围在马车前,倒让剩余的七八个贼人一时讨不到好处。臧明人高马大,武力高强,他的剑法从小在 分卷阅读55 千嶂门里就无敌手,现下更是连削了好几个贼人,赵铸是他们几人之中力气最大的,一把大刀加上他面露凶色的黑脸如天煞孤星,举刀劈向敌人,一下子让对方畏惧起来。 “络秀,林子里还有人,镖头交给我,你去取弓箭来。”臧师兄一边提剑刺向黑衣贼匪,一边急速说道。臧明走镖多年,经验丰富,他察觉到林子里还有匪贼,挡到络秀身前,让络秀取箭。 络秀点点头,转身去取身侧的弓和羽箭,手指扣紧绳子,还未拉紧弓弦,却听见“嗖”的一声,她回头看见挡在她面前的臧师兄眉头和眼睛都扭曲成痛苦的形状,只见他拼劲全身力气张嘴对络秀吼道: “射箭!” 络秀心下大骇,不及细想,只凭借本能对准臧师兄身后林子里的黑影,拉弓脱弦,羽箭呼啸而过,将那人射倒在地。羽箭的力刚从络秀的右肩上减去,一道更重的力压了上来,师兄整个人像是被绊倒了的婴儿,猛地前倾倒在了她的身上,他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了她的肩头,汩汩鲜血沿着他后背上的箭止不住地喷涌着,一时间,络秀的眼泪也如血水淌满了脸庞。 身边的赵铸和沈炎见状,都悲恸地大喊了一声,不要命地对剩下的三个贼人砍去,三把大刀快若霹雳,将尽数匪贼斩于刀下。 “师兄……”络秀的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声音从喉咙底部飘了上来,她松开手中的箭弩,发抖的手抚上师兄染红了的后背,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轻轻将师兄放下,让他侧着枕在了自己的身前。络秀的双手紧紧按着师兄后背上的伤口,可鲜血就像是泛滥的泉水,穿过她的指间往外涌。 “师兄……”络秀又唤了他一声,泪水落进翕合的唇里,味道比塞外的风沙还苦涩百倍。 小包公扔了手中的大刀,扑到了臧师兄的身边,喊道: “师兄,我这就给你包扎,你坚持住,等到了驿馆,一定有大夫能治好你。” 说着,就要撕下衣服给臧师兄包扎,却被镖头拦住了,沈炎望着臧明的口鼻溢出的鲜血,对着小包公无力地摇了摇头。眼泪如决堤般从小包公的脸上流下,他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络秀双手紧紧捂着师兄的伤口,似乎只要她按得够紧,师兄的血就会止住,他的面色就不会再苍白下去,他就能坐起身来,像平日里那样,和他们插科打诨,关键时候又为他们出头。可是她明明那么用力地按了,她明明用全身的力量紧紧闭合着双手,按着那处箭伤,可鲜血还是从她的指缝里溢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浸红了她的双手,势要和她的红装融为一体。 臧明看向身旁的同门兄妹和面色凝重的镖头,他觉得身子里的痛随着背后的那个异物侵入了每一寸肌肤,他感觉到自己的精力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明白自己就要死去。他的目光转向满面泪水却眼神倔强而绝望的师妹,对她摇了摇头,他想伸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可这手却如千斤顶,只微微离开了地面,又似重物落了下去。此刻,他连转动眼睛都觉得异常疲惫,却还是将目光挪到了胸口上。 小包公看出了他的意图,伸手进他的衣襟,轻轻摸出了一个花布袋子,打开后,包裹着的是那支过于朴素的木簪。络秀透过泪眼看见那簪尾上几笔刻出的桃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伸手触碰那支木簪,却留意到自己血红的双手,又赶紧藏了回去,咬紧了牙关,说道: “臧师兄,我会将这支木簪交给嫂子的。” 沈炎此时也眼眶通红,他的唇齿紧抿,强忍着悲痛开口道: “你放心,千嶂门会照顾好臧娘子和你母亲的。” 臧明的意识已经模糊,他看着镖头的唇开合,大致猜出了他的意思,闭上了眼,咽了最后一口气。 第二十五章 京都的人家娶媳妇,循例要先写一个草帖子,送到女方家中。若女方答应,男方则要写出求婚的细帖再送到女方家里。细帖子上需要书明男方前三代男性先辈的名讳以及男方的近亲情况,接着男方要派专人用担子挑着酒礼送去女方家里。这酒被称为“许口酒”。 “这许口酒可有什么讲究?” 络秀坐在丰庆楼的閣子里,一边吃着金橘团,一边问道。 “你觉得这金橘团如何?我知你不喜酸,特意磨了白糖融在里面。”答者未言,而是反问了个问题。 络秀点点头,说道:“我很喜欢。” 元镇的身量又高了些,如今快到弱冠的年纪,脸上的青涩较之前褪去了些,只是肤色还是如之前般白皙,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的深情让络秀默默垂了眼。 元镇笑着说道: “你呀,这金橘团真是百吃不厌。” 络秀今日一到京都,就直奔丰庆楼,京都七月,人困马乏,络秀额头上还残留着之前奔波的薄汗,她用帕子擦拭着额头。这金橘团可真是解暑,清凉之感丝丝入扣,又有红豆的香甜化在其中,她对着弘景笑了笑,想着再晚一点说也无妨,就装作专心吃金橘团的样子,追问道: 分卷阅读56 “你还没告诉我许口酒究竟是什么样呢?” 元镇望着络秀说道:“我昨日去阿金家,看到了孙大娘准备的许口酒。七八瓶酒装在一个网袋里,网袋上装饰着八朵大花。许口酒的担子上缠绕着花红,孙大娘说,这叫‘缴檐红’。哦,对了,孙大娘还准备了鲜亮的罗布,会一起送去。” “没想到下聘都这么麻烦。”络秀呢喃道。 “这些麻烦都是礼节,也是一片心意。你放心,等到我们成婚的时候,这些都由我和叔叔来操办,你不用担心。” 元镇接道,伸手帮络秀梳理了一下她的碎发。他看着络秀梳着的巾帼髻,长发全部挽起,饰以巾帼,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梳着少女的三丫髻,一晃他们已经认识两年了。他留意到络秀的鬓发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想到自己为络秀准备的礼物,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络秀听了这话,讪讪地笑了笑,不敢直视弘景温柔的眸子,心中五味杂陈,只告诉自己再晚一点说也无妨。她看着閣子外的大堂里人来人往,留意到一男子的头发弯曲成小绺儿状,像极了臧师兄,更低下了头,遮住了自己沁了眼泪的眸子。 弘景察觉到络秀的不对劲,知道她是触景生情,就轻声问道: “沈镖头和赵镖师还未到吗?” 络秀摇了摇头,“他们要晚一日才到,爹爹路上腿伤犯了,大夫说不宜骑马,小包公陪爹爹坐了马车,我就先骑马赶了过来。” “沈镖头身子可还好?”弘景关心地问道,他从络秀的来信上得知,上次他们离京途中遇上劫匪,臧师兄中箭身亡,沈镖头肩头也被砍了一刀,好在他们最终脱险,回到了陇西。 听弘景提及爹爹,络秀心中苦意更甚。爹爹自肩头负伤后,身体大不如前,已不能习武,加上臧师兄去世,爹爹失去了重振千嶂门的雄心,只想着来京都嫁了女儿,做世子的岳丈,享受快活日子,也不再想日日走镖吃苦。 “爹爹身子无恙,只是不能再走镖了。”络秀说道。过去大半年,千嶂门靠着为杂卖务运送物资得的银两还清了债务,勉强经营了下去,只在陇西周边走些近镖,镖门名存实亡。络秀之前和元镇的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其实她几乎在信里告诉了他所有事,除了她的婚事。 元镇听了说道:“这样也好,沈伯伯年纪大了,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络秀,你若不走镖,我也要心安一些。” 说着,元镇拿出了一个红漆木的方盒,送给了络秀,络秀接过方盒,好奇地问: “这里面是什么?” 元镇笑了笑,说道: “络秀不妨打开看看。” 络秀打开了盒子看了一眼,里面竟是一套京都时兴的石榴红裙,裙子上还有一支精致的黑檀木流苏木钗。 络秀笑了笑,看着弘景说道:“竟是襦裙服,我上次穿还是借江姐姐的。” “衣裙我是托江姑娘帮我选得款式和尺码,钗子是我自己选得,络秀喜欢吗?”弘景凝视着络秀,问道。 络秀其实并不喜欢襦裙服,之前穿了江姐姐的襦裙服一天,她只觉得行路不便,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可她看着弘景期待的眼神,不忍拒绝,就笑着点了点头。 “那络秀可愿意今晚穿上这石榴红裙,与我共度七夕?”元镇见络秀点头,小心地追问,像是深怕络秀会拒绝他的邀请。 络秀点了点头,她沉浸在弘景柔情似水的眼神里,更无法开口自己的婚事。她其实提前一日快马加鞭赶到京都,就是为了告诉弘景她和世子的婚约,她一路上都想着一见到弘景,她就将一切全盘托出,她不想再对他有所隐瞒。她无法拒绝爹爹允诺的亲事,她无力挣脱恩义的绑缚,可若是弘景能与她站在一处,她似乎有勇气抛下所有,和他破礼私奔。她一直没有在信中说明,就是因为她想当面亲自告诉弘景。 可当她迈入丰庆楼,一眼望见倚在窗边那个熟悉的颀长身影,当一身青衣的弘景回头对她笑得弯了眸子的时候,一股缠绵的柔情就卷覆了她的心,使她心中筑起的长堤溃决,她心里想着不若晚一点再告诉弘景她的亲事。 就这样,她原本笃定的坦白已经晚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弘景亲自给她做了金橘团,她想着晚一点再说,不忍辜负他亲自下厨的真心,弘景激动地和她讲述阿金的婚事,她心想着晚一点再告诉他,不忍熄灭他眼神中的光亮,弘景送她礼物邀她共度七夕,她依旧想着晚一点再说,可这次她却明白了,她不忍心的,是失去弘景看她时那温柔的眸子和满眼的深情。 络秀没来由得讨厌起自己来。 “弘景,我有一事……” “络秀,我有一事……” 络秀刚开口,弘景也开口说道。他已和叔叔坦白了自己和络秀之事,只待沈伯伯来到京都,就让叔叔和沈伯伯提亲。他今日特意安排了小閣子,也是想将提亲之事事先告诉络秀。他从一见面就忐忑不安,伪装了一副平静模样,还好络秀没有看出来。 两人还待开口,一阵敲门声传 分卷阅读57 来,阿金探进脑袋,对着络秀一笑,说道: “沈姑娘,我可要借用一下你家的弘景,他得帮我挑着担子,和我娘亲去汝贞家提亲,误了时辰可不好了。” 络秀听到“你家”两字,微微红了脸。 阿金打断了两人的思绪,络秀和弘景内心都想,也罢,今日七夕,他们约好了去潘楼街附近玩乐,等到那时再说不急。 弘景看了看络秀,悄悄对她说道: “申时见。” 络秀点点头,弘景就起身随阿金去。阿金见两人的腻味样子,笑着摇摇头。 只听门外弘景对阿金说: “你当时和江姑娘也是如此。” “不不不,你和沈姑娘更甚……” 弘景走后,只留络秀一人在閣子里,她单手托腮,放下了手中的团子,第一次面对金橘团没了胃口。她走出丰庆楼,在街上漫步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早在七夕前三五日,京都就车马盈市,罗绮满街,一年未见,京都的繁华依旧吸引着络秀的目光,她心中填满了心事,脚步随着小贩的叫卖声,走过街亭,穿过瓦子,无意间竟再次来到了甜水巷,她初来京都时迷路的地方。如今,经过马羌一事,她对京都大街小巷都有了解,脚下再难迷路,可心却不复初来时的单一无虑,早已迷失在了这座城里。 甜水巷里人头攒动,她望着身边摆摊的各类吃食,反觉得没有兴致,沿着甜水巷走到底,瞧见那棵根深枝茂的枣树,莫名有了心安。络秀绕过单雄信墓,倚着枣树坐了下来,远处传来的喧闹声也被身边的绿盖隔了去,她今日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此时在这难得的宁静里不免生了困意,竟就依靠着枣树耷拉了眼皮,昏昏睡去。 许是络秀白日里困心衡虑,到了梦里还是步履不停,她依旧阔步走在京都的大街上,竟行到了大内的宣德楼门前,门上金钉朱漆,琉璃镌镂,门前摆放着阻拦行人通过的木制杈子,可她沈络秀竟是胆大包天,无视了这行马,穿门而过,绕过大庆殿,走过西边的朵楼,一路雕甍画栋,朱栏彩槛,可她却习以为常,似是对大内构造了如指掌,一路大步流星,往后宫走去,直奔皇后的福宁宫。 刚进福宁宫,就见一个嬷嬷等在门前,对她躬身说道: “小姐,皇后等您多时了。” 络秀心生疑惑,可这绮丽怪诞的梦境里,她这身子完全不由她做主,仿佛她不过是寄身于这躯壳的一个魂魄罢了,只见这占了络秀身子的小姐点点头,进了福宁宫后迈入了西暖阁,这轻车熟路的架势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暖阁里正坐着一位穿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她头上戴着以祥云装饰的九尾凤簪,身穿明黄色的大袖连裳,领缘上有文绣的雉形图案,额头上绘着妆如梅花的花钿,看起来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姑母,让您久等了,我从城外过来,多费了些功夫。”这小姐亲昵地唤了一声,就坐到了皇后的身边,笑着说道。 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眼穿着短着骑装的络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 “卿儿,你又去城外骑马射箭了吧,瞧这衣服上的泥点,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皇后嘴上数落着,可眼里却透出了慈爱。 “姑母,我这不是日日在这宫中呆着,担心荒废了骑射,就出城操练去了。”这位卿儿略带撒娇地嘟着嘴说道。 皇后理了理衣襟上的披帛,装作生气的样子,继续数落她道: “那你亦可换了服饰,再来见我,整天穿这短着,难不成真想做大内巾帼不成?” 络秀听到“大内巾帼”这几个字,觉得十分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这卿儿挽上了皇后的胳膊,轻声说道:“姑母,我本是有这打算,但进城后,我不想骑马扰民,便步行到了大内,时候已晚,就只好穿着骑装来见您了。” 络秀不禁感叹,这位卿儿可真是受皇后宠爱,竟能和皇后这般亲近。 这位卿儿见皇后不言语,扬起嘴角,笑着对皇后说道:“姑母,你不知道,我今日和李绪一同出城骑射,我骑得稍快些就将他遥遥甩在身后,射箭时李绪更是纸上谈兵,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可真射的时候连箭靶都没中。” 皇后不满地看了侄女一眼,严肃地说道:“李绪为人谦恭有礼,他怕是礼让着你,才这般行事。” 这位卿儿刚想反驳,就见皇后打断道:“就算李绪真的不善骑射,那又如何,李绪博学多识,将来入朝为官,必成大器。” 卿儿不满地眨了眨眼睛,不敢顶撞姑母,只极小声地咕囔道:“哼,出城前还说什么常和他好兄弟李翼一同骑射,要我看,根本是诓人的。还有那李翼,虽然年纪小,但箭术到不赖。特别是李绪这技术跟他比,可是差之千里。” 皇后叹了口气,抚上了卿儿的手,对她和蔼地说道: “卿儿,你已经入宫,便不要整日想着打打杀杀,半分没有贵女的样子。 分卷阅读58 你已过及笄之年,我和圣上商议,打算将你许配给李绪,等到李绪继吴王位,就在皇宫外给你们修造王府,这样你也可常入宫伴我,你看可好?” 络秀听到这里,似乎明白这位卿儿究竟是谁。 卿儿听了这话,忽地将手从皇后的手中抽出,脸色陡变,说道: “姑母,我半年前入宫只想着陪伴姑母,可却从未想过要常住京都。我日日练习骑射,也是想着日后可以随爹爹出征闽越,上阵杀敌,怎么能嫁给……” “够了,卿儿,你这些话日后不便再说。圣上不日就会下旨,将你许配给李绪,你这上阵杀敌的心思还是趁早断了吧。”皇后斥责道。 卿儿站起了身,红了眸子,不甘地说道:“姑母,我自幼随父亲在边关长大,习惯了平沙旷野的日子,爹爹只得我一个孩子,我从小想得便是有一日成为花木兰那样战功卓著的女将军,光耀我们薛氏门楣。那李绪待我很好,可卿儿从未想过嫁给他,更没想过在京都从此做个贵妇人,宴饮享乐,了此余生。我薛楚卿志不在此!” 皇后听了这番话,微微叹了口气。 “卿儿,你还太小,让你嫁给李绪,也是你爹爹的意思,我昨日得到了哥哥的回复,今日才会召你来的。” 卿儿听了这话,原本慷慨激昂的眼神一下子晦暗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姑母,嗫嚅道: “可是爹爹明明答应过我,一年后就让我随他出征,日后做他的左膀右臂,成为向他一样的大将军,收复闽越……” 皇后抬头看着卿儿,她的眉眼里流过悲伤,暖阁里所有近侍早在卿儿进来时就都退下了,她轻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自嘲的讥讽: “卿儿,你若真成为像你爹爹一样的大将军,那我们薛氏恐怕不是要光耀门楣,而是要有血光之灾了。” 络秀听到这里也迷惑了,同样迷惑地还有占了络秀身躯的薛楚卿,她跪倒在皇后面前,不解地问道: “姑母,您这是何意?您贵为皇后,又深得皇上宠爱,有您在,我们薛氏怎会有难?” 皇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侄女,她水灵灵的眼睛里还透着不经世故的懵懂,皇后生了怜惜之心,摸了摸卿儿乱了的鬓角,说出了肺腑之言: “卿儿,皇上是爱我敬我,可只要我们薛氏一日还手握兵权,你爹爹一日还是右骁卫大将军,那皇上对薛氏的惧怕和防范就会多于对我的宠爱和敬重。当年皇上继大统,李氏中不少子弟不服,皇上顺利即位少不了薛氏的助力,可如今朝政稳固,河清海晏,所谓高鸟已尽,这良弓是废是藏,全看薛氏如何抉择了。” 皇后说道这里,见卿儿垂了眸子,似在思索着什么,不禁劝她道: “卿儿,你在塞外只看见大漠孤烟,平沙旷野,进京都后只见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便以为京都繁华容易,而塞外平安却难,却不知这锦盛背后的险境要几倍于沙场。我入主中宫多年,可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生怕朝中的哪句话就招来了花团锦簇背后的匕首,哥哥的哪个举动就换来了觥筹交错之间的酖毒。卿儿,你若真心为了薛氏,就断了从军的念想,你这想法对薛氏而言,无非饮鸩止渴。” 络秀听了这话,心中竟觉得异常凄凉,她抬起头,卿儿的眼里涌了泪水,哭着道: “那我就要嫁给李绪,终身留在京都吗?” 皇后拂去了她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道: “李绪乃是李氏嫡系,他的父亲吴王和皇上一同在宫中长大,据说两人小时候共一个乳母,感情甚笃。你若嫁给李绪,做了他的王妃,相同于薛氏兵权自此旁落,皇上便能免了惧惮之心。还有卿儿,你天天这样一身骑装,无非在圣上面前昭示野心,才叫我坐卧不安,你日后要像宫中其她贵女一样,穿着漂亮的百褶裙,才能让薛氏安宁,皇上放心。” 络秀听了皇后的话,默默点头,她的泪水中流溢着卿儿断绝了的念想,待眼泪干枯的时候,她的眸子里只留下了属于京都贵女的温婉自持,和微不可察的无望。 那双无望的眸子陡然一变,瞬间化成了李昙那双无澜的眼睛和他常年紧皱的眉头,络秀心中害怕,猛地惊醒了过来。 一片鲜绿的枣叶落在络秀的侧脸上,原是它搅了络秀的惊梦。 络秀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望着茂盛的枣树,心还停留在那个梦里。梦里的卿儿想来就是吴王妃,皇后的侄女了。络秀心下奇怪,那梦真实得像是过去发生过的场景,如今醒来都历历在目,自己又怎么会梦见吴王妃呢?更令络秀诧异得是,在梦里,她不仅和吴王妃共享一个身体,连心意都是相通的,络秀懂她的踌躇满志,也懂她的身不由己,她所有的痛苦和无望络秀竟然都能在梦里感同身受。这世间真是光怪陆离,络秀不禁想,素未谋面且去世多年的王妃竟托梦给她沈络秀一个陇西的无名小卒,说来谁人会信?络秀看了自己身后倚着的这棵枣树,一个念头浮上心头,难道这单雄信墓真是吴王妃自缢之所? 络秀看着日头已经西斜,想起申时和弘景的约会,终是站起了身。 分卷阅读59 若真如梦中那样,贵为将军之女的王妃却依旧要听从父母之命,困在这京都,那自己这样不足为道讨生活的镖师,又痴心妄想着什么呢?今夜定要对弘景坦白自己的亲事,她与弘景注定有缘无分。 络秀拍了拍身上掉落的叶子和尘土,最后望了一眼单雄信的墓碑,又回到了甜水巷的喧闹中去。 “哥,你看那人背影是不是沈络秀?”秦夕佳指着沈络秀的背影,问道。 秦睿正想着心事,听到妹妹这么问,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女子穿着骑装,她高挑的背影和侧面挺拔的鼻子确是和沈络秀有几分相似。 “沈络秀怎么会出现在世子新宅附近?难道她是来见世子的?”秦睿不禁想。 “沈络秀这个小贱人这回真攀上世子的高枝了,她肤色那么黑,比不上京都女子的半点白皙,不过五官端正了些,真不知道世子看上了她哪点。哥哥,你不是说我也会嫁入王府吗?等我做了世子侧妃,到时候看她这个贵妾怎么和我斗!”秦夕佳摇着团扇,恶狠狠地说道。 “世子酷爱奇石玉器,这两日要你做的功课可都做了?”秦睿没有理会秦夕佳,只是问道。 秦夕佳点了点头,说:“哥哥放心,我这几日发奋苦读,若是一会儿世子谈起玉石,我一定能迎合世子,让世子知道夕佳不仅貌美,还博闻强记。” 秦睿点了点头,目光却看向络秀离开的方向。上回大意,竟没叫这小贱人死在送镖路上,还让她成为世子宠妾。他秦睿在京都根植多年,这回在京都他定要亲自出手,确保万无一失。 “哥哥,你看什么呢?世子新宅到了,我们不进去吗?”秦夕佳看着出神的哥哥,问道。 秦睿收敛了眼中的恶意,闭了闭眼睛,睁开时,换成和气有礼的笑容,携着妹妹,进了世子新宅。 第二十七章 “弘景,你今日去江姐姐家如何?” 七夕夜,络秀和元镇漫步在潘楼街上,周边的小贩们都卖着磨喝乐,街上的孩子们也都穿上新装,手捧荷叶。络秀手里拿着“门神将军”,她的目光落在门神将军上,问道。 门神将军是造型像门神爷的果食,果食由油面、糖和蜂蜜制作而成,果食的造型可以千变万化,捏成各种样子,和蜜煎雕花有些类似。 “很顺利,我听江先生说,回礼都准备好了呢 。”弘景的手里则拿着刚买的双头莲,络秀刚刚看见了双头莲好奇,买了放在手里把玩了一段时间,就又给了弘景。 弘景今夜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衣,衣襟上还绣有半开的幽兰,整个人看上去容色如玉,如圭如璧。弘景看着身边的络秀穿了崭新的石榴红裙,肩上还有一条江姑娘送的薄纱披帛,挽起的头发上簪着黑檀木流苏木钗,两颊点了面靥,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一丝柔媚。 “回礼是什么呢?”络秀却似乎对自己的美丽没有察觉,只是不停地问着定亲的细节。 “京都的讲究是要准备两个水瓶,瓶中置清水,放活鱼三五条,一双筷子放在瓶内,叫回鱼筷。这也是江先生告诉我的。”潘楼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弘景张大嗓门说道。 今夜七夕,街上的人简直比夜间甜水巷的人还要多,弘景留意着络秀身边,不让她被旁人挤到。 络秀本想着游玩的时候告诉弘景婚约一事,但眼下人头攒动,处处张灯结彩,连说话都需比平时大些声,实不是个好时机。罢了,等回到丰庆楼再说吧,络秀不禁想,且与弘景过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七夕,再向他坦白。不知怎的,每次络秀一个人时,心中万语千言,到了弘景面前,却是一个字都吐露不出了。 络秀和弘景都对拜仙人没有什么热情,两人随着人流拜仙之后,看到前方有姑娘们正在乞巧,就凑热闹走了过去。 说是乞巧,乞求天上的织布能手七姐,乞求她传授心灵手巧的手艺,实则是斗巧和赛巧。女孩子们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如果可以一口气穿过七枚针孔就叫做得巧,若是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则叫输巧。眼前的八仙桌旁聚着好几个女孩子,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都对月穿针,周围聚拢了许多看热闹的观众,看是哪家的女儿乞到的巧最多。 络秀的身量在京都女子中绝对算高的,她穿着一身红裙,身姿挺拔,在一群京都百姓中显得格外醒目,有不少人都偷偷望向络秀。络秀的五官也出落得越发标致,鼻梁挺立,络秀的眉弓很高,衬得眼睛深陷,使得她的秀丽中透着英气,巾帼髻让她光彩照人,连女子都不禁看向她。有位大娘走向络秀,热情地说道: “姑娘怕是从来没有参加过乞巧吧,不妨来试试。” 络秀摇手想要拒绝,但弘景却很好奇络秀穿针引线是什么模样,他一时起意,赶紧替络秀答应,鼓励络秀前去乞巧。 “弘景,你知我不会……”络秀脸红了些,笑着拒绝道。 “沈镖师冰雪聪明,现学现会。” 弘景又眨眨眼,打趣道。他见络秀仍不愿意,接着说: “无碍,你若穿 分卷阅读60 不了,我就来帮你。” 一旁的大爷大娘也都纷纷附和起来,“是啊,这位公子都这么说了,姑娘你便试试吧。” 络秀无法,只得瞥了弘景一眼,嘴上说道:“那我试试吧,弘景你可得帮我。” 话音刚落,络秀就被弘景推着去了八仙桌。 络秀仔细观察周边的姑娘,见她们都将针孔对着月亮,借月光缓缓地穿针引线,络秀也照葫芦画瓢模仿起来。自己尝试了才知道,这乞巧用的针孔都极细,若不是迎着月亮和彩灯,针孔连发现都难,别说穿了,更麻烦的是清风拂过,线头还会随风飘舞,好不容易找到了针孔,还需要整理彩线。单是整理线头就难倒了络秀,可怜一双拉弓练剑的手在月下捣鼓了半天,也没有穿进一枚针孔,忙活了一刻钟,结果连线团还是乱的。络秀心生放弃,就伸手招了招弘景。 弘景先是摆摆手,只是憋着笑,依旧鼓励着络秀,但络秀的目光如炬,怪他把自己推向了这么一个大坑,弘景在络秀的目光威压下,只得硬着头皮也走向了八仙桌。八仙桌上的姑娘们见这么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朝自己走了过来,都悄悄地理了理妆发,更认真地穿起针孔来,当她们看到少年郎走向了笨手笨脚的络秀,纷纷露出失意的样子。 “都怪你,我现在可算出尽了洋相。”络秀瞪了弘景一眼,小声说道,“你可得帮我穿。” 弘景偷偷瞄了络秀一眼,又看了看旁边专心穿针的姑娘,小声说道: “其实吧,我也不会。” 络秀的眼睛瞪得老大,小声叫道:“什么,你也不会,那你刚还说会帮我?” “络秀真是高看我了,这女子之事,弘景怎么晓得?”他说完瞥见了络秀的泄气,安慰她道:“没事儿,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不信今晚一个针孔都穿不过去。” 弘景说完,拿起线头,对着月亮有模有样地穿起来。 “哼,”络秀听到弘景的豪情壮语觉得心里好笑,她已经全然放弃,现在看到弘景穿得认真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 “我猜你就是穿到明天早上,也穿不进一枚!” “那沈姑娘怕是要失望了,鄙人就是穿瞎了眼,也要穿过一枚针孔。”弘景笑着回应。 络秀放下手里的线头,静静望着弘景。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他抿着嘴,微微眯着眼,紧盯着小针孔,似要用眼神将针孔穿过。络秀望着弘景,脸上不自知地露出笑容,她嘴角上扬,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眼神里流露出的爱意是那么自然美好,连络秀身边正在穿针的姑娘也不由得投来目光。那姑娘不禁想,这少年和这女郎定是被月老缠了好几道红线的。 “这位姐姐真是好福气,能得这样的郎君。”络秀身边的姑娘忍不住感叹道。 络秀浅笑,听了这话,内心又感伤了起来。可惜她没有这样的福气,注定与弘景有缘无分,可想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心上人片刻后就要与她分离,她心中像是被桌上的细针捣过。疼痛中络秀竟还生出一丝妄想,那便是弘景可以明白自己的苦衷,他愿意与她逃离这京都,天涯海角,再也不归。可她内心知道,克己复礼的弘景是做不出这样破礼私奔的事来,若他真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丰庆楼怎么办,元伯伯怎么办,弘景心心念念的为父亲沉冤昭雪又当如何?其实不仅弘景不会,扪心自问,她沈络秀又舍得抛下这一切,离开京都吗?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络秀望着认真穿线的弘景,心中默默念道。她手中用力,掌心不小心被极细的针戳破了小口,随着一滴血的溢出,络秀的心中倒觉得没那么痛了。 元镇又坚持了一会,保持着稳定的水平,没有穿过一个针孔,可脸上却有了薄汗。他最终败下阵来,不好意思地看着络秀,笑了笑。 两人灰溜溜地离开了八仙桌,不料临离开前,方才鼓舞络秀乞巧的大娘拦住了他们,送给了他们一个小盒子。 “姑娘不必泄气,这盒子内装着蜘蛛,明日打开小盒子看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大娘笑着说道。 络秀谢过大娘,收过了小盒子,便和弘景一起离开了。 已过戍时,街上依旧欢声笑语,行人络绎不绝,络秀想到还有事要与弘景说,就提议二人先回客栈休息。弘景自是应允,两人便沿着菜河往丰庆楼走。 “你来信上说,你们上回遇难,是为官府走镖?”元镇问道。 络秀点点头,正色道:“上回从京都回陇西,送的镖是杂卖务的货物。本来为官家走镖,官府都会亲自发放官旗,一路上只要插上官旗,就不会有劫匪胆大到与官家为敌。” “那如何还遇上劫匪?”弘景问道。 络秀回想起当日的情形,心中一阵刺痛,她说道:“那日我们去杂卖务取货时,官差说秦大人没有安排官旗,爹爹担心若是等秦大人回来取了官旗再出发,耽误了行程,那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们不插官旗便出发了,想着等到驿馆,将官差的信交给驿丞,驿丞自会给我们安排官旗。谁能料到,我们出城不过二十里的地方,就 分卷阅读61 遭遇了贼匪。” 弘景听她讲述,觉得这其中疑点重重,怕不是有人从中作梗,问道: “络秀,你们有幸能为官家走镖,恐怕让不少人眼红,你说这劫货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 络秀自是也想过这一点,说道:“当时情形紧急,我没有留意到那些劫匪身上有任何特征,是谁派来的,不过那几人的武艺倒是要比塞外的劫匪差了许多。” “若是能查出真相,我势必要为臧师兄报仇雪恨。”络秀咬牙恨恨地说道。 两人谈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丰庆楼,弘景略一沉思,开口道:“络秀,恕我直言,沈镖头来了京都后,定是走访了哪位贵人,千嶂门才能接到这样的好差事,你不妨查查这为杂卖务给陇西送货的事务原先是哪一家在做,或许会有些眉目。” 络秀听他这么一说,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就是秦府,可她之前去秦府送货,秦夕佳虽有小姐脾气,说了些奇怪的话,但她哥哥秦睿看上去倒像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况且,秦大人身为杂卖务的职事官,应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勾当吧? 两人进了廊厅,眼下四处无人,弘景见络秀不语,牵起络秀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气,忽然说道: “络秀,我明白你想挽救千嶂门的颓势,但你一个女子,独自撑起一个镖门是何等困难?你我一年前就互通心意,我想等沈伯伯来了,就让叔叔向他求亲。我今日一直想告诉你,叔叔已经同意为我提亲了。我没有说,是怕你觉得我唐突……” 络秀听弘景这么说,心下震惊,“弘景,你不知道……” “络秀,我知道你有顾虑,”弘景打断她的话说道:“千嶂门如今困难,我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其它的我一概不要。等我们成了亲之后,我们就长住京都,你再不用风餐露宿,沈伯伯也可以来京都和我们一起住,他和叔叔是旧识,定能谈得来。哦对了,你不是最喜欢京都风物,像那些小食玩意儿,街亭瓦子,我答应你,以后每日陪你去尝不同的点心,赏遍京都每一处角落,只求我们不要再分开。这数月才能见上一面,只能靠那些信笺聊以慰藉,真真让人思之若狂。” 弘景似是怕络秀犹豫,语速急急地说了许多。 络秀心中感动,心中的愧疚却越积越深,如雪崩之势压迫着她,她抽出弘景握紧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里载满了愧疚,低声说道: “弘景,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弘景松了手,望着络秀,静静等待着络秀。 络秀看着弘景眼神中的期待,愧疚似高瓶里盛满的露水,就要满溢了出来。她低下头,鼓起勇气开口道,“弘景,你有所不知,去年我和爹爹走镖回陇西的路上,爹爹就对我说……” “沈伯伯,您来了。”元镇出声打断了络秀的坦白,络秀抬头,却见爹爹从大堂里走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 听到元镇的话,络秀整个人如遭雷击,仿佛一下子落入了冰窖。她瞥见爹爹和元伯伯从大堂里出来,爹爹走在前面,元伯伯跟在后面,两人都面色肃穆。络秀的心跌入谷底,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元镇也注意到了叔叔和沈伯伯周边的严肃氛围,他心想,莫不是自己私带络秀七夕夜出去游玩,惹得沈伯伯不高兴。其时男女大防并不严,在京都,月上柳梢头,七夕男女结伴出游并不罕见,更有大胆的女子会对自己中意的男子掷瓜果香巾以示爱意。而在陇西,民风更为开放,少男少女情投意合私下相会也属常见。元镇心想,毕竟沈伯伯对二人出游并不知情,生气也是应该,他觉得自己作揖,诚恳解释一番,想是无碍。 他正当开口,却看到沈伯伯跛着腿走到络秀面前,满脸愠色,抬手就给了络秀一巴掌,骂道:“孽障!” 络秀被打得往后退了一步,她低着头,没有说话,嘴角渗着血迹,脸上火辣辣地疼。 “沈伯伯!” 元镇喊道,他还待说话,却被叔叔拦了下来: “沈兄,你冷静一点,都先进来再说吧。” 几人进了閣子之后,元镇还未开口,却听到元厉对络秀说道: “恭喜沈姑娘和吴王世子喜结良缘。” 元镇听到叔叔此话,只觉得耳朵嗡嗡,一时回不过神来,垂下手,长袖里装着的双头莲也落在了地上。 “叔叔,你说什么?” 元厉轻轻拍了拍元镇的肩膀,又看了看沈炎,客气地说道:“沈兄,我这亲终究是晚提了一步,看来我们是当不了亲家啦。日后沈姑娘富贵,你也有福。” “真是对不起元兄,小女顽劣,我不知元镇和小女竟还有此事。” 沈炎对元厉作了一揖,语气里满是抱歉,“只是这婚约上次离京时就已经定下,虽是做人家的妾室,但也不好更改,唉,哪有什么富贵可言,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也就放心了。” 元镇听了沈炎说的话,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络秀,他的眼睛里一时 分卷阅读62 填满了红色的血丝,太阳穴处甚至有青筋突起。 络秀低着头不敢看他。元镇瞥见了络秀嘴角的血迹,他眼睛里划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就被愤怒淹没。 “吴王世子?上次离京时就已有了婚约?”元镇口中自言自语道,一抹自嘲浮在了他的脸上。 络秀抬起脸,爹爹下得手毒,左脸已经肿了起来,她看着弘景,看见他就这样直直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不甘,愤怒,和难以置信,弘景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 “我不知沈姑娘已有婚配,是元某冒昧了。” 言罢,元镇似是想到了这一路络秀询问自己定亲的细节,冷笑了一声,扯了扯嘴角,皆是苦涩,只觉得这四面墙里如地狱一般,让人无法忍受,他转身离开,决绝地出了丰庆楼。 络秀看着元镇离去的背影,她虽预想过上千次这样的场景,但这一幕真的发生在眼前时,心中却还是疼痛,爹爹打她时她从不流泪,可弘景这样冷漠地离去,却让她眼眶通红。她终是按捺不住,随着弘景,跑出了丰庆楼了去。 “弘景!” 络秀看见弘景孤身一人走在菜河边上,七夕夜,人群散去,只有远处的茶坊还传来博易喧闹的声音,她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弘景。” 元镇的背影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通红的眼睛里再没有往日的温柔,桃花眼里是络秀从未见过的冷漠。晚上游玩起的薄汗此时化作冰霜覆在元镇的身上,凉意穿过他的肌肤渗入他的心房,让他觉得京都如寒霜之地,使人瑟瑟发冷。 “弘景,你听我说……” “沈姑娘,”元镇无情地打断了她,冷冷地说道:“请不要再叫我弘景。” 络秀顿住了脚步,她握紧了双手,还是开口说道: “弘,元公子,我不是故意瞒你。我早就想告诉你我的婚事,之前不与你说是不想在信上表明,我本打算今日一见你就向你坦白,可我,我看着你,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即使没有爹爹,我今夜也一定会与你说明的。” 元镇听了,想起今夜他对络秀的倾诉衷肠,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新添置的白衣和身侧人一袭的石榴红裙,更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傻瓜,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道: “沈姑娘不用解释,良禽择木而栖,沈姑娘能嫁入吴王府,又怎么能看得上元某这样的账房呢?” “弘景,”络秀听了这话,心中苦涩,脸上更是火辣辣地疼,她憋住潸然的泪水,问道:“元公子,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攀炎附势的女子吗?” 元镇心中的怒火尚未熄灭,嫉妒又如一条毒蛇卷着他的心,他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沈姑娘难道不是吗?呵,之前沈姑娘去王府,只说吴王世子看中了沈姑娘的箭术,想请教一二,沈姑娘又说可以帮元某向世子打听先父的消息,元某还天真地以为沈姑娘善良而无畏,却不想早和世子暗通款曲,真将元某耍得团团转。若不是今日沈姑娘的婚约暴露,不知道沈姑娘还想玩弄元某的真心到几时?” 元镇的话像一根根利箭刺伤着络秀,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落了下来,染红了她今夜新点的面靥。 “我从未想过嫁给世子,”络秀看着元镇,轻声说道,“我也是在回陇西的路上,才得知爹爹为我允诺了这门亲事。婚姻大事,爹爹拿父母之命胁我,世子拿对千嶂门的恩义束我,你要我如何抉择?” 元镇望着络秀脸上那道红痕,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对络秀说道: “沈姑娘将自己说得如此伟大,可沈姑娘敢说,嫁给世子,你当真心中无一点私情吗?同意这门亲事,沈姑娘当真半点都不为了自己吗?” 元镇紧紧盯着络秀的双眼,心中最后一点光亮跳跃着,他心中叫嚣,若是络秀说一个“不”字,或只是摇头,那他便立刻携着她远走高飞,管他京都的繁华,管他世俗的羁绊,他只想和络秀厮守一生! 络秀满面泪痕地脸在听到元镇的叩问时,愣住了。她张张嘴想解释,却如鲠在喉,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她穿着世子赏赐的骑装,走在京都的街上,街头的楸叶一转,又现出她在世子宅院,用黑雕翎叉箭拉弓的情形,弓箭射出,她又想到了那日南熏门下,她骑在高头大马上无意间瞥到的一位姑娘脸上羡慕的神情。随着一幅幅画面在她脑中闪过,络秀的心像是被架在油锅上炙烤,油煎的高温熔化了覆在她心最外层的那层皮膜,她一时竟吐露不出半个字。 元镇见络秀语塞,看清了她眸子里的扑朔,心里最后闪烁的光渐渐熄灭了下去,他心中的悲凉更甚,挤出了笑容,缓缓道: “宁为王府妾,不做吾之妻。沈姑娘如今真成了京都人了。” 元镇心灰意冷地转身,沿着与月亮相反的方向,朝夜色里走去。这一次,络秀低下头,任眼泪如泉水,却再也没有唤他。 络秀吸了吸鼻子,默默抬起头,看见黑夜中的弯月就要被乌云遮去,她忽然无比想念起娘亲来。若是娘亲还活着,此时是否还会抚摸着她的头,对她道一 分卷阅读63 句“你放心,有娘亲在”呢?可娘亲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她亦不是那个只会缠着娘亲走月亮的垂髫丫头了。 “小师姐,你去哪儿了,镖头正寻你呢?”赵铸的声音打断了络秀的思绪,络秀对着河面用袖口擦拭了眼泪,转身迎向了走过来的小包公。 夜色里小包公没有留意络秀脸上的泪痕,他轻声说道: “镖头发了好大火,小师姐,你赶紧去认个错吧。” 第二十九章 络秀返回了丰庆楼,此时閣子里就剩下了沈络秀和沈炎两人。 沈炎看着络秀,不由得想起刚刚因着她丢尽了面子,还欲发作,右手抬起,要再打络秀。这一次,却被络秀闪开了。 “你这个孽障,人家提亲提到我面前,我才知道你竟偷偷与别人有了私情。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你现在真是胆子大了,我打你你还知道躲了。” 言罢,又结结实实给了络秀一掌。 “你这个不孝女,我让你嫁给吴王世子做妾,是为了你下半辈子能过得安稳,不用走镖辛苦,也是帮千嶂门渡过难关。你现在年纪大了,连你爹的意思都敢违背了吗?” 络秀从袖口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边的血迹,她看到这帕子还是初遇时她哭成花脸猫的样子,弘景送给她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带在身旁,每次用帕子时,她就想到弘景。现下络秀瞧见这帕子,弘景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几欲掉下泪来,她知道,她要永远失去弘景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络秀支撑着挺直了身体,泪水才没有夺眶而出。 沈炎见络秀不言语,生气地又踢了她一脚,他一向最恨每次打骂这丫头,她便低头不说话,连眼泪都不流,也不哭着道歉,更让他心中怒火无处发泄。 “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畜生,一点都不为千嶂门着想,一心要和那小子在一起,你对得起镖局,对得起我,对得起地下的娘亲吗? 络秀被打得耳鸣,眼下也模糊了一片。她听不清爹爹说了什么,只听到了“不孝”“千嶂门”,“娘亲”几个词。单凭这几个字眼,络秀便大致知道爹爹在骂自己什么,几乎和小时候一样,每一次自己做错,爹爹便会边打自己,边指责自己的不孝,对不起自己的培养,对不起地下的娘亲。 想到娘亲,络秀的眸子里又滑出了一滴泪,她不禁想,若是娘亲还在,也愿意让她嫁入吴王府,做一个京都人吗?若是娘亲泉下有知,她变成这样不堪的模样,她的婚事又是否让娘亲“放心”呢? 她心潮腾涌,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说道: “爹,我不嫁。” 声音虽小,但却掷地有声。 沈炎显然没想到络秀竟然有这样的胆子,一掌又要打来,却被络秀闪开了。 “孽障,你说什么!” 络秀闪过身,瞥见桌子上的匕首,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匕首往肿胀的左脸上划了一刀,疼痛让她加倍清醒,鲜血顺着络秀的脸颊划落到她的下颌,有的滴落到她的红裙上,有的掉落到地上,晕出红色的花。络秀的身子不可控制地抖动着,腰却挺得笔直,她的目光坚定,第一次看着爹爹的眼睛,说道: “爹,我说,我不嫁。” 沈炎显然也是被络秀惊到,竟没有动作,只是开口道: “婚姻大事,由不得你。” 络秀手中还拿着匕首,对着自己的脸,她感到自己的脸颊钻心的疼,可内心却有一股坚定的力量支撑着。络秀的一双眼睛似有火在燃烧,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不避开爹爹的目光,与他对视。 她坚定地说道:“世子的恩情,女儿自当感恩报德,结草衔环,可唯独嫁给世子,络秀不愿。若爹爹执意让女儿嫁,那便抬着女儿的这身躯壳出去吧。” 沈炎从未见过络秀这幅模样,心下大怒,指着她骂道:“你,你疯魔了不成,我告诉你,你就是死,也要死在王府!” 络秀听了这话,心中千疮百孔,泪水和血水融在了一起,她盯着沈炎的眼睛,悲戚地问道: “爹爹,我真的是您的女儿吗?” 沈炎指着络秀的指头在空中颤抖了起来,他偏过头,不去看络秀质问的眼神,掩去瞳孔里的慌张,只是骂道: “孽障!” 络秀最后看了一眼爹爹,他的眼袋就快要落到颧骨上,眼神里流露出各种复杂的情绪,可却唯独没有一丝爱意。络秀心死,将手中的匕首丢在了沈炎的面前,匕首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一时惊地沈炎说不出话来。 地上的双头莲沾染了红色,无力地躺在了满是血迹的匕首旁。络秀垂了眸子,走出了丰庆楼。 络秀走出客栈,微风吹在她的脸上,仿佛刀割般的疼。她拿着帕子用力地按着左脸的伤口,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眼泪已经干了凝在脸上,只有血还在不断渗出来。络秀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欢愉,已是深夜,街上只有那不知疲惫的知了还在唱着小曲,游人都玩了尽兴,回 分卷阅读64 家中休息了。 络秀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像回到了第一次来京都的时候,那时候她知道自己要去丰庆楼,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去,只好不知方向地走着,而现在,她已经熟悉丰庆楼边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弘景都带她走过,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络秀慢慢地走着,看四周店铺打了烊,收起了招牌,小贩们不见踪影,京都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和繁华,露出了质朴安静的模样,连街边的杨柳都少了白日的风韵。络秀想起弘景曾经在寄给她的信里写道:“古人说,夜者日之余,雨者月之余,冬者岁之余,可没有你的岁月,似乎一切皆是多余。”一想到他们过去聚少离多,只能靠纸笺遥寄心意,可心中却始终是盼望的,是热切的,是甜蜜的。如今,这一切,连这样的心境都成了泡影。 整个街道都笼罩在夜的阴影里,只有远处一家店铺还点着灯。走近了,络秀看见了彩旗上的字:“行裹角茶坊”。如今络秀早已知道这家茶坊并不是什么悠哉喝茶之地,而是博易之所,这里门庭若市,难怪京都的人都叫这“鬼市子”。络秀形单影只,望着门里的人们拿着各种物什赌博交易,你用花环换我的图画,我用漆器换你的麝香,以物易物,好不热闹。 络秀不禁想,若时间能用物品来交换,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时间倒退到白日,她一定向弘景坦白自己的婚事,哪怕两人因此无缘也好过弘景如今把自己当成了攀炎附势的女子。她不敢回想刚刚弘景望自己的眼神,那种毫无掩饰的失望让她无地自容,那声冷笑让她的心惭愧不已,她无法忍受弘景那样看待自己。 可让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她似乎真成了弘景口中的“京都人”,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这软红十丈迷了眼,不知在哪个街陌被这京华香土易了魂。 络秀失落地站在茶坊的门口,驻足了许久,却依旧侧着身,左手麻木地捂着左脸的伤口,只留那还完好的右脸对着坊里的灯火通明。光照在她斑驳的泪眼上,她的目光无神地扫过一个个沉浸博易的人,她看清了他们每一个的脸,却在看到下一张脸时,就忘了上一张的模样。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平眉薄唇,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一向整齐的发髻如今也歪歪斜斜,不少碎发挡在眼前。一身白衣的他手里拿着一瓶酒,往嘴里倒,不觉已经饮尽。 络秀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再也挪不开。 她心中激动,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她想要进去找他,告诉他自己抛下了亲事的约束,告诉他她不要做什么京都人,告诉他她沈络秀愿意和他元镇朝朝暮暮,共度余生! “来,我要再换一壶酒。” 他已经有些醉意,说话声音也比平时大了许多。 很快,他身边一位穿着藕色凉衫的男子就将手中酒瓶推给了他: “我这还有最后一瓶上佳的羊羔酒,可你已经把身上所有的物什都给了我,还有什么来与我交换?” 他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羊羔酒就仰起头饮了起来。 “诶,你这人还没与我换物呢!”男子嚷道。 络秀望着他饮酒的样子,心疼极了,对,她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一切,告诉他她的爱意,她的彷徨,她的胆怯,她的私心,告诉他她的奋不顾身,甚至她脸上的那道血痕。这一瞬,她什么都不想,除了和他在一起。 络秀刚要迈进茶坊,却见他放下酒瓶,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拔出了藏在里衣里的项坠,低头用手摸了摸镯子上的凤羽,苦笑一声,喃喃道: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似有一滴泪落在凤凰的尾羽上,细长的羽毛在烛光下玲珑剔透。 “给你便是!” 他将镯子往男子怀里一塞,就要往别处走。 “谢谢这位爷,啧啧,这镯子可是上乘……” 络秀看到这,只觉得心又像刚才那般针刺得疼,那针这次直直地从心中刺穿而过,让她疼得连站立都困难,眼泪汹涌而出,她没有抬手,亦没有仰头,就任着眼泪止不住地淌。 他转过身,看见了在门槛外站着的络秀,看着她侧着身茕茕孑立,右手无力地落在身旁,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他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他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她,拿着酒瓶,又要去一下桌易物。 走到下一桌,望着桌上的玲琅字画,他的脑海里全是她刚刚看他的样子。他终是软了心,抬起眼往门口望,却不见她的身影,他奔到门口,可她却像是与黑夜融为一体,不见踪影,只听见门口的柳树随风发出的婆娑声,还有惹人烦躁的蝉鸣。 他又发疯似地跑回了易物的桌子前,拦住了藕衣男子,对他粗声说道: “我不换了,你将这银镯子还我!” 藕衣男子紧紧攥着镯子,对他说道: “这位爷,耍酒疯呢您,你喝了我的羊羔酒,我拿了你的银手镯,以物易物的道理都不懂吗?” 一股酒劲涌上心头,元镇抓住了那人的手,吼 分卷阅读65 道: “我不管,你将这镯子还我,酒我再拿别的东西和你换。” 藕衣男子一边掰开他的手,一边破口大骂: “有病吧你,这镯子你已经给了我,岂能反悔?” 元镇听了“反悔”二字,一行热泪竟从眼眶中流了下来,他死死抓住那人手中的镯子,却是说什么都不放了。 两人的争执引来了茶坊里其他人的围观。李昙拿着新交换到的和田玉,也瞥向了快要厮打起来的两人。他好奇两人究竟为何起了纠纷,目光无意间落在了两人手中的镯子上,只见那镯子上的凤凰昂首高歌,长长地尾羽蜿蜒着镯身,宽大有力的爪显出勇士的姿态,似在为二人主持正义。他心中像被什么击中,拨开两侧的人群,挤上前,抓住正在抢夺镯子的元镇,高声问道: “你这镯子从何得来?” 第三十章 络秀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家家户户的烛火早已灭了,此时的京都忽然变得陌生而黑暗。络秀左脸的伤口已经止血,她两只手都垂了下来,也许是哭得太多,视线模糊,也许是京都的夜实在太黑了,她一路磕磕绊绊,渐生出无家可归的孤独之感,两个时辰前那些大街小巷里的灯烛荧煌,欢颜笑语于现下想来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甜梦。如今梦醒了,她又要去往那里呢? 爹爹一定对她失望极了,她第一次这样激烈地反驳爹爹,更是出格地划伤自己来毁了这桩婚事,她已经是爹爹口中的不孝女,过去十六年来的恭敬效劳在她直视爹爹并拿起刀的那一刻灰飞烟灭。现在,她没了爹爹的管教,没了婚约的束缚,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捆在她身上的所有的线都被斩断了,甚至连她欢喜的红线也销熔了。络秀走在黑夜里,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凉风,吹在她的身上,却让络秀感到了孤身一人的冷。 络秀在一个巷子里坐了下来,她闭着眼,如今仅剩下的回忆涌上心头,她的身体疲惫,可是脑子里却转着不停。她想到了面容已经模糊的娘亲,还记得娘亲唱着歌谣哄她入睡的情景,想到照顾自己的臧大娘,这次来京都时她靠在门角偷偷抹着眼泪,想到板着脸的爹爹,动不动训斥自己的古板模样,想到西域的孤阔金煌,想到京都的繁华绮丽和街上女子的婀娜多姿,想到总是温柔脉脉望着自己的弘景。 “沈姑娘真是让秦某好找啊。”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尾响起,止住了络秀脑海里的浮光掠影,她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着数名黑衣男子,为首的那人脸上带笑。 络秀觉得全身疲惫,但此时也只得强打精神,站了起来,透过昏暗的月光看清为首的那人瘦长而昏黄的脸的时候,她认出这人是秦夕佳的哥哥,杂卖务的职事官秦睿。 “沈姑娘贵人多忘事,难道不记得秦某了?”秦睿朝络秀走近了一步,笑着问道。 沈络秀看着秦睿身后站着的五名黑衣男子,只觉得秦睿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诡谲,她面上镇静地答道: “不知道秦大人这时候找络秀有何贵干?” 秦睿歪了脑袋,听了沈络秀这话,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开怀大笑,说道: “子时来找沈姑娘,那自然是来索命的,难道还是来陪沈姑娘闲谈的不成?” 秦睿说完,借着月光看见络秀的脸上有一道血痕,故作心疼地说道: “呦,沈姑娘,你这是刚刚和谁打了一架,毁了容貌,不过你放心,待会儿,秦某准教姑娘脸上的血痕不止这一条。” 说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来,看向络秀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歹毒。 沈络秀握紧了拳头,她本看着秦睿笑嘻嘻的样子,一时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但瞥到他眼神中的狠毒后,心下了然。 “秦大人,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沈络秀缓缓开口,也许是经过了一晚上的变故,她此时竟出奇的冷静。 “无冤无仇,”秦睿似是被这句话惹恼,他冷笑一声,说道:“沈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沈姑娘夺我们秦家的事务,抢我们秦家的姻亲,现在倒是轻巧开口,说无冤无仇,真不要脸。”秦睿看向沈络秀,恨恨地说道。 沈络秀听秦睿这般言语,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杂卖务的事务乃是世子吩咐爹爹做的,何来抢这一说?说道姻亲,我更是从未听闻世子和秦府有何亲事,莫不是秦大人得了癔症不成?” 秦睿听了,脸上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叱道: “你这小贱人几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不过一个乡下丫头,仗着得了世子的宠幸便无法无天了不成,今日定要你命丧于此!” 说完,秦睿挥挥手吩咐身后的一人朝络秀动手。 络秀见一名黑衣男子朝自己扑来,忙往一侧躲去,谁知被她穿着的石榴红裙裙尾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一跤。她这才想起今日她穿着襦裙服,又无匕首小弩伴身,此刻形势十分不妙。 “秦睿!”络秀大声喊道。 听 分卷阅读66 络秀大喊,那名黑衣人的动作也暂停了,只见络秀大声说道: “这京都乃是天子脚下,你们当街杀人,真活腻了不成!” 秦睿看着络秀被绊倒的笨拙身姿,听了她义正言辞的话,像是看到了什么闹剧,大笑着说道: “哼,天子脚下又如何,像你这样的蝼蚁,只要秦某人做得干净些,便是碾死一窝又何妨?等你死后,你还真以为世子会追查到底?不过是皱一皱眉头罢了。” 言毕,秦睿挥了挥手,让身后几人都纷纷上前,朝络秀扑了过去。络秀一把撕下裙尾的罗布,砸向了黑衣男子面前,转身往后跑去,却见他伸手欲抓自己。她灵机一变,一个弯身,扯下胸前的披帛绕向那人颈脖,同时拉臂拱身,动作目不暇接,将那人摔倒在脚下。 络秀动作时,却防不过身侧几人都举剑朝她挥来,络秀一时不敌,左臂被划出一道血口,退到了巷角,此地是个死胡同,她无路可退,躲避时又中了一脚,倒在了地上。 秦睿接过了黑衣人手中的剑,慢步走到络秀面前,唇角斜了斜,轻蔑地看了络秀一眼,道: “想我秦睿出身书香门第,十三岁入京,摸爬滚打多年,方得世子赏识,凭什么你这个粗野丫头一来便抢了我们秦家苦心经营方有的差事,还厚颜无耻阻我妹妹的姻缘!” 他看着络秀右手捂着左臂的伤口,脸上因疼痛而眉头紧皱,配上左脸的血痕,整个人看上去潦倒极了。他略微平静了下来,可惜地说道: “沈姑娘,本来去年你走我秦家的那趟镖时,你就该死了,谁知那日只死了一个胡人。你也算捡了条命,多活了几个月,此时死了,也不算可惜。” 沈络秀痛苦的脸上显出震惊,她怒目圆睁,颤抖着对秦睿说道: “竟真的是你!是你杀了臧师兄……” 秦睿看着沈络秀眼中的愤怒,忽地来了兴致,笑着说道: “诶,说起来,不是我杀了你的臧师兄,而是沈姑娘杀了臧师兄。若不是你和你爹贪得无厌,屈屈镖门也敢和我们秦家争,你师兄也怎么会死?” 络秀浑身颤抖着,她想起臧师兄惨死,不禁悲愤交加,看向秦睿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 说道这里,秦睿的脸上有了不平之色,愤愤说道: ”若你们就此作罢,秦某也不会这么狠心,可你偏偏还要嫁入王府,你爹在陇西整日吹嘘着要做世子的岳丈,蝼蚁得志,真要骑到我们秦家头上来,那就休怪秦某赶尽杀绝,否则我秦氏岂不如巨鱼失水,反遭蝼蚁之欺。” 络秀心中汹涌,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秦睿,他的一番话毫无悔意,好似身为平民,就活该被人踩在脚下。她脑海中浮现出臧师兄中箭后无力地躺在自己的肩头,背后的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淌,她的双手浸满了鲜血,绝望而无助。 络秀看向了自己垂下的双手,只觉得这双手上也沾满了鲜血,一片赤红。为什么?为什么人什么都不求,随俗浮沉,最终却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尽心尽力,仗义行事,却如春蚕自缚,到头来事与愿违?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甘为蝼蚁,生了妄念,就活该如临深渊,束手就缚?又为何,天子脚下,恶人横行,而良善之辈却身不由己?既然天地如此不仁,这世间皆为樊笼,那她沈络秀便斩缚焚笼,哪怕朝生夕死,也得一时自在! 络秀此时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看向秦睿的眸子渐渐生了凌冽之气。 她趁秦睿说话之际,右手偷偷摸向了地上的石块,冷笑了一声,看向秦睿的眼神里带了杀气,轻声开口道: “秦大人可听说过一句话?” 秦睿见络秀视死如归的模样,只觉得她自不量力,笑着问道: “什么话?” “蝼蚁至微,微而有知。” 络秀说完,猛地将手中石块向秦睿的眼睛砸去,同时整个人跃起,趁他躲避之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他手中的剑,挑锋上击,纵身崩剑,那一刻,她终于将全身的力气都融在了剑里,剑尖向前,再无躲避。 秦睿被刺穿了手腕,疼痛难忍,咬牙喊道: “给我杀了她!” 五个黑衣人朝巷角的络秀冲了过来,她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如炬,只见她提剑直刺,招招狠厉,全不给自己留退路,眼神中的恨意让那原本昏暗的月光也肃杀了几分。这五人一时不慎,竟被络秀打得节节败退,脸上也现了惊恐之色。 络秀的剑法本就极快,如今心境豁然,所有的力量都宣泄了出来,力通剑身,劈刺点崩,击提挑截,加之破釜沉舟的气势,竟剑如飞凤,四人或死或残,再不是络秀敌手。还有一黑衣人见形势不妙,趁络秀劈剑之时,趁乱遁走了。 秦睿手腕上的鲜血汩汩流着,他身为官家子弟,何时受过这样的剑伤,络秀走近他,看他蜷缩在地上,瘦长的脸都拧在了一起。 “沈姑娘……沈姑娘饶命……”秦睿忍着疼痛,求饶道。 络秀冷眼看他,此时她的巾帼髻早因打斗而散成一团 分卷阅读67 ,数缕黑发披下,逆着月光,让秦睿看不清她的神色。 “沈姑娘,沈姑娘若是放过秦某,秦某,秦某定记住……姑娘的仁义,日后沈家在京都,秦氏,秦氏……定尽犬马之劳……” 络秀握紧了手中的剑,秦睿的话语让她心中觉得讽刺,甚至恶心,她只冷漠地看着他手腕上涌出的鲜血,没有说话。 秦睿见络秀不语,以为她软了心肠,忍着痛说道: “沈姑娘,若是,若是杀了我,死罪难免,就算,就算世子开恩,姑娘,姑娘,日后也无法,在京都待下去,更不可能,进王……” 络秀冷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极轻但吐出的几个字却如催命词,让秦睿脸色煞白,只听她低声吟道: “这京都,我真是待够了。” 言尽,手起刀落,一剑封喉。 第三十一章 络秀坐在黑夜里,她背靠着桥墩,双手环着膝盖,任思绪搁浅。她一直不喜欢天黑,可此刻却珍惜起这无边夜色来。她匿在这夜色中,虽无处可去,但却能浸在思绪里,微飔拂面,身上的伤隐隐痛着,她从这无目的的逸想中体味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 络秀的双腿自然地放在地面上,视线从天上的明月到地上的石砾,无遮无挡,似乎这夜只为她一人而黯。谁能想到那个两年前在京都的大街上走路都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竟在皇城脚下挥剑杀人,她明明命不久矣,一无所有,可心身却异常轻松起来。 这一刻,她没有了外乡人要受的轻视怠慢,没有了爹爹动辄的责骂管制,没有了镖门无尽的责任担当,没有了身为女子要遵循的礼仪妇道,甚至,没有了弘景的关照爱护和满心期待,络秀如襁褓中初生的孩子,在夜的庇护里,卸下所有的面具和心防,似乎可以无拘无束,无规无矩。她只是坐在那儿,便随心所欲自在烂漫,她不当一个外乡人,亦不当一个京都人,她不做一个女儿,不为一个情人,甚至不是一个女子,在这黑夜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乎拥有了一切。 络秀随着目光肆意地看去,身边的杨柳叶为她而舞,树干上的知了为她而鸣,地上的青石板属于她,夜风拂过的菜河属于她,连整个静谧的京都属于她,而她不属于任何人任何物,除了自己那颗鲜活的还在跳动的心。她望着天边悄悄浮现的鱼肚白,觉得自己拥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而自由的力量,一股暖流穿过了她的心房,流淌过她的周身,流经她的嘴角,留下了一抹微微的笑意。 杀人偿命,不易之论,她已领略过是脱樊笼的绝妙,此时了无遗恨。络秀直起身,她迎着月光和点点朝霞,朝丰庆楼走去。 络秀这一路走去,披头散发,踽踽独行,可心中却得自由。走到丰庆楼的时候,她看见丰庆楼外被官兵团团围住,心下了然,她理了理凌乱了的发髻和衣衫,守在门外的官兵看见她,面上露出疑惑却不加阻拦,由着络秀走进廊厅,似是等她自投罗网。 刚走过廊厅,络秀看见大堂的中央坐着一位华服男子,他面堂开阔,眉头深锁,络秀认出了这人乃是吴王世子李昙。 约莫是世子亲自来捉拿她了吧?络秀不禁想。进了大堂,络秀才发现站在世子面前的是爹爹,他佝偻着头,正在答世子的话,而世子正低头读着一封信。元伯伯也在大堂里,正在为世子斟茶,而弘景,她看见弘景憔悴的面孔时心仍难免像被针扎了一般,弘景站在元伯伯身侧,低着头,茕茕孑立。 弘景抬起头,和络秀四目相对,却又很快地避过了。只这对视的一瞬,两人百感交集。 “沈姑娘来了。”元厉看见走进大堂的络秀,关心地说道,他看见络秀的脸上披散着乱发,沾着血污,联想到地上溅血的匕首,心下有了猜测。 李昙猛地转过身来,看见络秀后,起身走到她面前,着急地问道: “你怎么弄成这幅模样?”说完,凌厉的目光扫向了沈炎。 沈炎瞥见络秀蓬头污面的样子,只道昨夜她和自己大闹了一番,才落得这番样子,更是勾下了头,没有言语。 络秀看见李昙眼里盛满的关心,不似有假,她凝起了眸子,意想中的将她捉拿归案的场景怎么变成了眼前的嘘寒问暖呢? 她还未言语,只见李昙吩咐侍卫道: “快叫大夫来!” 络秀摇了摇说道:“多谢世子关心,络秀无碍。”她本就是将死之人,身上多这几道伤势又有何妨呢?话虽如此,可络秀敏锐地感觉到丰庆楼里的氛围有些奇怪,她看向世子,见到他眸子里的关心真切,又看见他手中紧握的银镯子时,心中疑云弥漫。 这穿着红绳的银镯子,正是她送给弘景的定情信物,昨夜被弘景易了换酒,怎么如今落在世子的手里? 李昙看见络秀面上的疑惑,他的眉头凹陷,叹了口气,说道: “我一夜未合眼,就在此处等你,我已经差人告知父王,想必他醒来后就会赶来这里。” 络秀听了李昙的话,更 分卷阅读68 是一头雾水,她是杀死了秦睿,可至于劳驾世子一夜未眠,还要惊动吴王吗? “络秀,我知道你此时心中有许多疑惑,待父王来了之后,容我们慢慢和你解释。”李昙心疼地伸手就要触碰络秀脸上的伤口,络秀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李昙没有再伸手,只是将银镯子戴在了她的颈上。 络秀虽心中觉得怪异,但还是躬了身,决意向世子坦白自己的罪行,她平静地说道: “世子,我昨夜杀死了……” 络秀刚开口,却被门外一道尖锐的女声打断。 “沈络秀,出来受死!” 络秀转身,看见秦夕佳带着府上的家丁闯进了丰庆楼,她看见络秀时,脸上的愤怒和悲痛都扩大了百倍,不顾一切地朝络秀扑去。 “住手!” “住手!” 元镇和李昙的声音同时响起。李昙将络秀拦在了身后,只见他身边的侍卫截下了秦夕佳,大声斥责道: “世子面前不得放肆!” 秦夕佳的双眼通红,听了这话后才注意到世子李昙竟也在这里。她眸子里的怒意很快被悲痛替代,眼泪止不住地如奔涌的河水流了下来,跪倒在李昙面前,哭诉道: “世子,请一定要为家兄做主啊。” 李昙看着跪倒在他面前的秦夕佳,面色凝重,他扫了一眼刚刚出声的丰庆楼账房,挥挥手,命他和丰庆楼掌柜先行退下。络秀望着弘景弯身退出了大堂,她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觉得他的背影萧索。 “秦姑娘有何事啊?”李昙冷冷地问道。 秦夕佳哭泣着说道:“世子,昨夜家兄秦睿,在东鸡儿巷遇害了。” 此话一出,除了络秀,丰庆楼里的众人脸上都露出惊色,李昙也不例外,秦睿伴他身边多年,是他为数不多算得上的熟稔之人。可秦夕佳的下一句话却更令人吃惊,只见她将手指指向沈络秀,愤恨地说道: “就是她,就是她这个贱人杀了家兄!” “住口!”李昙斥道,原本眸子里流出的痛惜也转为愤怒。 沈炎听了这话,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络秀。 “世子,民女所言千真万确,一个多时辰前府上的仆役满身是伤地回到秦府,说沈络秀要杀了家兄。我赶紧通知官府,可等我赶往东鸡儿巷的时候,家兄,家兄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秦夕佳声泪俱下地说道,她恶狠狠地盯着沈络秀,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李昙眉头紧皱,他看向一侧的络秀,络秀神色平静,也不言语,似是秦夕佳控诉者并非是她一般。 秦夕佳见世子不开口,自是以为沈络秀迷惑了世子的心智,让世子不相信自己所言,更呼天抢地地喊道: “我可怜的家兄就这么横尸巷尾。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她沈络秀竟这样毒蝎心肠!想我家兄与你无仇无怨,你这个歹毒的妇人,竟然对他痛下毒手……哥哥……我定要为你讨回公道,否则夕佳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苟活于世……” 沈络秀见秦夕佳的眼泪沿着长脸滴滴落在地上,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小滩水渍,她转向身侧犹疑不定的李昙,躬身说道: “世子,络秀昨夜的确杀了秦睿。” 听了沈络秀承认,秦夕佳更是嚎啕不已,看向络秀的眸子里似有涂满了毒的利刃,恨不得现在为兄报仇。她早就恨沈络秀夺走了杂卖务的事务,害得她今年少添置了不少套罗娟和首饰,她更恨沈络秀竟然勾引到了世子,抢夺了世子的宠爱,导致世子一直对她冷眼相待,如今沈络秀竟然杀了兄长,她更是恨不得将沈络秀千刀万剐。 络秀躬身未看见秦夕佳眼里的歹毒,可李昙却看得清楚。他又看向正躬着身子的络秀,瞥见了她左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血肉模糊,不由得想起络秀刚进门时满脸血污的样子,就让络秀先起身,果然发现她左脸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刀伤,半张脸都肿了起来。李昙眉头皱得更深,料定其中必有隐情。 他招来了身后的侍卫,默默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侍卫便先离开了。 秦夕佳见世子无所作为,只觉得世子太过偏袒沈络秀这个小贱人,她发誓一定要让世子看清这毒妇的真面目,于是哭诉道: “世子有所不知,这沈络秀心肠之歹毒,昨日不仅杀害了家兄,连府中的四个下人都不放过,竟全部杀害了……” 就在秦夕佳哭诉的时候,京都府的官差也赶到了,为首之人穿着绯色的官服,戴展角幞头,看年纪约莫四十出头,他个子不矮,只是驼背,显得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逼仄。这人神情严肃,只见他先拜见了李昙,然后开口说道: “世子,臣乃京都府左少尹宋淮北,今日未及破晓,秦府便差人击鼓,称杂卖务职事官秦睿在东鸡儿巷子遇害,适才又有秦府的下人来报,称凶手沈络秀就在粜麦桥旁的丰庆楼里,是故下官带了衙役来,将犯人捉拿归案。” “世子请看,这是衙役赶到东鸡儿巷时,在地上捡到的红色披帛和破碎的红裙布。” 分卷阅读69 说完,身后的官差呈上了披帛和裙布,对比络秀身上的布料,确实为她所有。李昙听了这话,眸子看向了沾着血迹的披帛和破裂的裙尾,心下有了计较。 “世子,宋大人,这皆是毒妇沈络秀留下的,这就是罪证!”秦夕佳激动地说道。 宋淮北将目光转向了络秀,他面色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就在他挥手缉人的时候,李昙开口了。 第三十二章 李昙说道:“宋大人,秦睿遇害之事似乎另有隐情,可否待我问秦姑娘几个问题,宋大人再做定夺?” 宋淮北点了点头。一来他不好驳了吴王世子的面子,且不说世子身份尊贵,吴王辞官前乃是京都府府尹,他也算受过吴王的提携;二来此案仓促,他方听了秦府的一面之词,尚未了解秦睿遇害的始终,自是点了点头,请世子发问。 李昙扫了一眼默默垂泪的秦夕佳,沉声问道: “秦姑娘,你方才说,秦睿和四位家丁都在东鸡儿巷遭沈姑娘杀害,可有此事?” 秦夕佳忙点了点头,啜泣着说道:“禀告世子,确有此事,沈络秀残忍杀害了家兄和府上的四位家丁,只剩了一位家丁趁乱逃了回来。这名家丁就在民女身后,世子若是不信,大可一问。” 李昙瞥了一眼站在秦夕佳身后的家丁,只见他低着头,瑟瑟缩缩,目光躲闪,脸色乍白。李昙将目光转向了络秀,见她面色沉静,仿佛是局外人般,便轻声问道: “沈姑娘,你可否告知为何痛下杀手?” 络秀的眸子转向了痛哭流涕的秦夕佳和她身后的家丁,那人此刻褪下了黑袍,穿着粗布灰褐色的家丁服,脸上满是惊恐,全然没有了昨夜的狠厉。 她不卑不亢地说道:“是他们要先杀我,我才反击,杀了他们的。” “哦?”李昙的语气虽带着疑问,可看向络秀的眸子里却是相信她所言。 “你胡说,你这毒妇血口喷人!”秦夕佳尖叫着说道。 李昙瞥了眼面红耳赤的秦夕佳,又问道: “秦姑娘,那你可知昨夜秦睿和家丁可有带武器傍身?” 秦夕佳愣住了,未来得及反应,就见李昙的目光投向了秦夕佳身后的家丁,厉声问道: “秦姑娘不知,那此家丁必是知道,还不回答!” 那家丁看见世子的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两股战战,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紧紧缩着脖子不敢抬头,小声支吾着说: “禀,禀告世子……昨夜……秦大人和其他家丁并未佩剑……” 听到这里,秦夕佳的心中忐忑,她赶到东鸡儿巷的时候,在地上看见了好几把剑,京都人并无出行佩剑的习惯,半夜携五名家丁佩剑出行更是令人生疑,她赶忙命仆人将所有的剑带走了,再报的官。但这几把剑如今还藏在秦府,未来得及处理掉。 宋淮北听到这里,沉声说道:“当时府衙赶到东鸡巷儿的时候,地上并无任何一把剑,但包括秦睿在内的五人皆死于剑伤,且现场明显有打斗的痕迹。” 李昙这时开口道:“那倒是奇怪了,沈姑娘这脸上和左臂上都有剑伤,这伤势是从何而来?你说秦睿和家丁都无佩剑,那难不成是沈姑娘自己砍自己不成?你这仆人竟然敢在朝廷命官前说谎,你可知这是死罪一条。”说完,李昙严厉地目光扫向了家丁,那家丁抬头碰上李昙的凝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听命行事……”那家丁一边磕头,一边喊道。 宋淮北仔细打量了沈络秀一眼,瞧见了她的伤势,又见她穿着一身石榴红裙,心中也沉思起来,这女子若要杀人,为何穿着拖地的红裙,还披着肩帛,这一身罗裳莫说杀人了,就是走起路来都不甚方便。 这样一想,宋淮北心中的疑思更深,这秦睿也是行踪诡异,子时不在家呆着,而是携五名家丁在京都的巷角里闲逛,从打斗痕迹来看,这五名家丁皆是习武之人,且武功不弱,还至少有一人佩剑,才能刺伤这女子。 至于这女子,倒是好武功。 宋淮北又瞥了络秀一眼,觉得此事必有蹊跷,却见李昙看着那家丁,接着问道: “说!你听命要行何事?你若直言,那我以吴王府的名义,保你不死,可你若仍然执迷不悟,继续说谎,那只能凌迟处死!” 李昙的眼神中闪着凶光,语气缓慢而咄咄逼人,话语中透着的寒气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宋淮北暗暗吃惊,他只知道这位世子爷掌管杂卖务这个只管数银子的肥缺,只当他是个逍遥的王族子弟,却不想审问起犯人来,竟颇有手段。 秦夕佳原本的啜泣声此时戛然而止,她红肿的眼睛现了惊慌,抢着答道: “家兄与人和善,待沈姑娘一向温和有礼,这家丁一定是迷了心智,才胡言乱语,世子,宋大人明鉴啊!” 宋淮北办案多年,洞察力敏锐,自是不会错过秦夕佳眼里的慌张,他对着家丁呵斥道:b 分卷阅读70 r   “你且从实招来,秦府让你办何事?” 那家丁浑身颤抖,再也扛不住,缩着脖子如实交代: “我,我其实不是秦府的家丁,是,是秦大人雇来的,的……” “别吞吞吐吐,快说,你若老实交代,我以京都府左少尹的名义担保,对你从宽处理。”宋淮北有些不耐地说道。 那家丁瞥了一眼面色惶恐的秦夕佳,下了决心,说:“我是秦大人雇来杀这位姑娘的。” “什么!”宋淮北惊道。 “其实不仅是我,那死的四人都是秦大人雇来杀这位姑娘的。我们昨晚一直尾随这位姑娘,等她一个人走入了巷尾,秦大人就吩咐我们动手,本来,本来我们就要得逞了,可谁知秦大人非要与这位姑娘说上两句,再杀她,结果这位姑娘如有神助,竟,竟大杀四方,我几个同伴都死于她的手下,我看形势不妙,就先溜走了……” 那家丁抖抖瑟瑟地说道,说完,秦夕佳的脸上已是煞白,她破了音喊道: “世子,宋大人,这家丁疯了,才会说这些胡话,你们千万不要信他所言!” 未待李昙说话,宋淮北开口道: “世子,看来此事确实另有隐情。不若由我先将这位沈姑娘带回京都府,宋某一定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也还沈姑娘一个公道。” 李昙见宋淮北要带走络秀,心下不悦,往前一步挡在了络秀身前,说道: “宋大人,刚刚这家丁已经招了,是秦睿要带人杀害沈姑娘,沈姑娘出于自保才还手,沈姑娘乃是受害者,为何要被带入京都府?” “这……”李昙的话让宋淮北犯了难,他不知这沈姑娘与世子是何关系,世子竟然要这般袒护她。 宋淮北犹豫了一番,终是说道:“世子,虽说秦睿是有谋杀的嫌疑,但沈姑娘毕竟杀了五人,其中一人还是杂卖务官员,还是应先将沈姑娘带回京都府,审问一番,才合规矩。” 李昙面色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丰庆楼外停下了一辆六人马车,一位穿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在众人的拥簇下下了马车,穿过廊厅,走进了大堂。 “吴王到。” 只听得一声高喝,大堂里的众人见来人,纷纷叩拜,络秀随大流也拜了下去。 她微微抬头,看见来人穿着紫色宽袍,袍上暗绣着蟒纹,腰间束着的大带十分宽松。她抬起眸子,见吴王极其清癯,头发白了大半,他眉头紧锁,鼻翼两侧伸向嘴角有两条深深的纹路,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阴鸷。吴王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此时竟也瞥向了络秀,他看见络秀抬着的面容时,眼神里流露出了震惊和心痛,只见他摆摆手,让众人先起身。 络秀只觉得吴王的目光灼灼地定在了她的脸上,这目光和世子常看向她的目光相似,像是要在她的脸上找到某个人的影子,络秀没有垂下头,而是将眸子迎向了吴王,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吴王静静地盯着络秀,看见她颈子上挂着的银镯子的时候,深陷的眸子里流露出络秀不解的悲痛和愧疚,让络秀只觉得一丝诡异畔上心头。 吴王径直走向了络秀,他用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宓儿,你像极了你的母亲。” 此时站在一侧的宋淮北走到吴王面前,弯着腰说: “吴王,昨夜杂卖务职事官秦睿带人意图谋害这位沈姑娘,沈姑娘将连秦睿在内的五人杀害。” 宋淮北见吴王的目光一直看着沈姑娘,也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 “下官想将沈姑娘带回京都府府衙,一问事情真相,可是世子—” “宋大人,”吴王开口,打断了宋淮北的话,“该去府衙的应是整个秦府吧。” 吴王说完,挥挥手,侍卫呈上了五把还沾着血的长剑,只见他沉声说道: “本王来丰庆楼前,取道秦府,竟在秦府里搜出了五把还沾染着鲜血的长剑,宋大人不若比对一番,看看和这些歹徒身上的伤是否一致。” 说完,吴王又看向了络秀,只见她左脸肿起,上面蔓着一条血痕,红色的血污凝结在她破烂的石榴裙上,左臂破了一条口子,细看血肉模糊。吴王痛在心里,勃然大怒道: “还不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押入大牢!” 言毕,宋淮北赶紧示意,命官差连同秦夕佳全部逮捕,准备收监。 秦夕佳看着前来抓她的两个官差,怎么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直到官差扣住了她的胳膊,她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梦境,忙跪伏在地上,哭诉道: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民女并不知道哥哥的所作所为,民女并不知情啊……” 吴王斜眼看了跪倒在地上的女子一眼,眼神中只有憎恶。 秦夕佳被官差从地上拖走,她望向络秀,哭着喊道: “络秀妹妹,络秀妹妹,你帮帮我,我真不知情啊……” 眼见着秦夕佳和秦府的一行人都被官差带出了丰庆楼,宋淮北行到吴王面前,作揖 分卷阅读71 道: “吴王,秦府的人已被带下去,下官一定给王爷一个交代。只是这位小姐昨夜,虽是出于自保,但也连杀了秦睿在内的五人,您看是不是也应去京都府答话,好弄清真相啊。” 络秀听了这话,自知躲不过,已经准备迈开步子,随这位大人去了,却见吴王冷哼了一声,高声说道: “这些人合谋杀人,欲杀不虚,本王的女儿莫说杀了这五人,就是再斩五人又何妨!” 第三十三章 一语既出,大堂里的人都目瞪口呆,这沈姑娘竟是吴王的女儿?络秀听了这话,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反应不过来。 吴王深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宋淮北,眸子里绝无放人之意,口中说道: “宋大人若是想问,那就去我吴王府问好了。” 宋淮北见吴王主意坚决,只得点了点头,先行带人离开。 直到宋大人带人离开,络秀的脑海里还是反复着那句话。她怎么成了吴王的女儿?她看着官差退出丰庆楼的背影,吴王刚刚说出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吴王的女儿,再斩杀五人又何妨? 她本以为自己杀了秦睿,死罪无疑,在这绝境里从心所欲,反得自由。可如今这眼前的死罪却因着所谓的吴王之女的身份,轻易得化解了,同样消散得还有那绝处而生的心境。 “宓儿,我们先回府,父王慢慢和你解释。”吴王望着络秀,关切地说道。 宓儿?沈络秀不禁在夏日里打了个冷战,她躬身说道: “吴王殿下,您许是弄错了,民女沈络秀,陇西人氏。”说道这里,她看向了一旁的爹爹,沈炎缩在丰庆楼的角落里,脸上也早无了昨日的盛怒,面色复杂地回看了络秀一眼。 “我是千嶂门镖头沈炎的女……”络秀在快说道最后一个字时,看见沈炎冲着她摇了摇头,蓦地止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爹爹。络秀想起马羌临终前曾透露她不是爹爹的女儿,这件事落在她心上许久,就在昨夜当爹爹掌掴她的时候,她还怀疑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她甚至在心中偷想过,若是她有亲生爹爹,会如何爱她宠她,可这些终究不过是脑子里无边际的想象罢了。 爹爹常年在外走镖,在镖门里,镖师间有这样的风言风语并不罕见,可如今,这闲言碎语竟突破了她脑子里脱缰的想象,透过沈炎无力的摇头一晃变成了事实,络秀只觉得一夜的疲倦和疼痛此时汹涌着压迫在她的身上,她踉跄了一下,身上的伤猛地钻入她的心中,络秀的眼睛一时花了。 “宓儿,宓儿!快,快叫大夫……” 络秀神志里最后的一丝念想,便是在想这个宓儿是谁。 臧师兄曾经和她说,现实里解决不了的事儿有时候就会入梦来,她当时顶不喜欢这个念头,若是梦里还要面对生活中的难事儿,岂不是睡觉都不安稳。 所以现下,络秀这个觉睡得很不踏实。 她伤痕累累本该躺在床上歇息,可此时却站在一个靶场里,看着身侧一个颀长挺拔的男子射箭。那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气势汹汹地连射几箭,似乎将那靶子当成了自己几辈子的仇人,恨不得万箭穿心。 “李翼,你又发什么疯?”络秀开口说道,她这才发现自己在梦里又空有了一套躯壳,说话人的灵魂并非自己。 说起躯壳,络秀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躯壳可谓锦衣华服,她头发翻绾而成一个高髻,发上还簪有牡丹,穿着沉香色的大袖衫,宽大的下摆拖在地上,若不是那脸上的愠怒,俨然一副雅洁明丽的贵妇模样。 络秀听到李翼二字,心想那这正疯狂射箭的傻小子岂不是骠骑大将军? 李翼置若罔闻,还要射箭,却被络秀一把按捺住,斥责道: “你要是练箭就好好练,”络秀又看了眼远处的靶子,这么多箭过去只正中了一箭红心,又补充道:“射得这么烂。” 络秀心中震惊,这女子真是好大的口气,敢这样教训骠骑大将军。 李翼瞅了自己一眼,停了射箭的动作,只是口中不满地说道: “嫂子,我就是气不过,为什么天天骂我是个纨绔?你说我,对,我是喜欢斗茶斗蛐蛐,可除此之外,我既不一掷千金,也不沉溺女色,更不恃强凌弱,我怎么就成了纨绔?” 李翼见络秀看着他,就接着抱怨道: “最让我气愤的便是,说我便说我,扯别人做什么。说什么幸亏是姐姐承爵,是,姐姐从小便是百般好,书比我读得好,现在做官也是步步高升,我就是晋王府不入流的。父王说完,竟还提元熙哥哥——” “你元熙哥哥又怎么了?”占了络秀魂魄之人似乎和李翼很熟,笑着问道。 “元熙哥哥就更是博学多识,如今身为京都府府尹,深得陛下赏识,父王说,我与元熙哥哥相比,那就是一龙一猪……”李翼垂着脑袋说道。 络秀心中听了也不经感慨,如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竟有这样被人嫌弃的时候 分卷阅读72 。 “可我怎么听元熙说,你一个小小的武散官,每天还忙得不可开交?”络秀开口问道。 李翼听到这,更是抓紧了手中的箭弩,嚷道:“就因为这,我更被父王痛骂了一顿。嫂子,你出身将门,应该能理解我的宏图计划……” 络秀听到这里,渐渐琢磨出自己这身体里的人是谁了,想必又是那托梦过给自己的吴王妃。 吴王妃撇撇嘴,问道:“你这小小的仁勇副尉有什么妙计?” 李翼见吴王妃一副不相信自己的模样,就吹嘘着说道:“嫂子,你从小在边关长大,应该知道我们大梁虽然国泰民安,但边疆其实并不太平,北有突厥,西有吐蕃,南有洋夷……” “所以呢?”吴王妃挑了挑眉,问道。 李翼压低了声音说道:“仲羽以为,大梁之所以边疆战事不断,割让闽越,鄯州险些失守,乃是因为缺少一支精锐部队,这支部队不应由囚犯或贩夫走卒构成,而是应该选派大梁的贵族子弟,经过培训,砥砺磨炼,组成一支精骑,为了大梁的荣誉,一举夺回闽越!” 说道这里,李翼附在吴王妃耳边,悄声说道: “我偷偷将京都里的这些贵族子弟组织起来,日日在城外训练,就是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奔赴前线,击溃敌军。” 吴王妃看着李翼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曾经那个踌躇满志的自己,内心一阵酸楚。 李翼说完,瞧见吴王妃面色肃穆,小心地问道: “嫂子,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吴王妃没有说话,她看着自己这一身华丽的襦裙宽袖,连举起箭靶都不方便了吧,连络秀都感觉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很大一块地方缺失了。 吴王妃的眸子定在了李翼这张清瘦的脸上,她忽地开口问道: “仲羽,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吗?” 李翼点点头,自信地说道:“知道啊,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吴王妃的嘴角飘过一丝笑意,她又问道:“仲羽,你去过战场吗?” 李翼摇了摇头,说:“但是我知道——” “你知道马革裹尸是什么滋味吗?”吴王妃打断他的话,脸上带着坚毅说道:“你知道和你朝夕相处的同伴死在敌人的箭簇下,你却要踩着他的尸身与对方决一死战是何等感受吗?你说的这些,不过是纸上谈兵,你做的这些,不过是你们几个闲散子弟终日无事可做,瞎胡闹罢了。” “我没有,我们每日都刻苦训练!”李翼争辩道。 吴王妃笑了,问道:“你说你有刻苦训练,那我倒要问问,队列训练起坐跪伏,纵横分合,这些要能进退左右,俱从号令,你们可能做到?” “我……”李翼语塞。 “再说你这箭术,连环十箭,你自己数数,几箭正中靶心?”吴王妃又问道。 “我刚刚只是为了发泄,没有,没有用心……”李翼结结巴巴地说。 “那再说战场上最重要的便是格斗杀敌,你们几个子弟还要成精锐部队,那如今赤手搏斗,可能以一敌三?” 吴王妃又问,话音刚落,只见她身姿一转,使一招小擒拿手,反关节擒压住李翼的颈部,李翼觉得脖颈疼痛剧烈,完全失了反抗能力,只觉得小命要葬送在面上的这双沉香色宽袖里。 “楚卿,仲羽。” 远处传来的男子的声音救了李翼一命,吴王妃松开手,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和披帛。络秀只看见迎面走来的那人穿着紫色朝服,曲袖大领,腰间配挂金银装饰的鱼袋,走近了一看,络秀只见这人相貌堂堂,丰姿英俊,一头乌发束在官帽里,浅笑的时候颧骨上的两坨肉微微隆起,加之他眉弓高,显得眼睛稍稍凹陷,这双眸子里无端地多了些深情,不过这双眼睛此时却在薛楚卿和李翼之间徘徊,似是在探究着什么。 “元熙哥哥,你来啦。”李翼热情地说道。 络秀仔细打量这人,终是认出了这人就是年轻时候的吴王,她很难将眼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和记忆里沧桑阴沉的吴王联系在一起。 “刚刚昙儿还嚷嚷着要找你,你原是和仲羽在一起。”吴王对着李翼笑了笑,看着自己的王妃说道。 “我在这里看他射箭。”吴王妃说。 “哦,”吴王笑得时候鼻翼的法令纹深了些,这一刻倒和如今的吴王有几分相似。 “元熙哥哥,”李翼唤了吴王一声,“那晋王府我再不想回去了,我想在你们府内多住些时日,你看可好?” 吴王看着李翼有些撒娇的模样,他自幼与他亲厚,笑着说:“仲羽,你将这里当作自己家,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李翼听了,开心地说道:“如此甚好,你们府里还有一个靶场,我还可以在这里射箭,嫂子还能指点我一二。” 吴王妃听了这话,忙笑着说道:“自从昙儿出生,我再没摸过这箭靶,如何能指点的了你。” “嫂子,你乃右骁卫大将军的女儿,自幼在沙场长大 分卷阅读73 ,如何不能指点我?元熙哥哥,你说我说的可对?”经过吴王妃刚刚的那番诘问,李翼此时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吴王笑了笑,他没有说话,只是命元管家为李翼准备休息的厢房,接着就说自己公务繁忙,去书房批文了。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子这时候跑了过来,他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小结束在头顶,看上去眉目清秀,婴儿肥的小脸上俨然小大人的表情。 “昙儿,过来射箭可好啊?”吴王妃望向孩子的眼神里满是宠溺,温柔地问道。 李昙的眉头却在这时候皱了起来,他眉宇间的沟壑在络秀的眼前越积越深,他的脸也渐渐变成如今的成人模样。络秀震惊地睁开眼,看见眉头紧锁的李昙正望着她,一向无澜的眸子里此时被关心填满,他低声问道: “妹妹醒了,可还有哪里疼?” 第三十四章 络秀摇摇头,只觉得头晕晕的,她试图坐起身,却发现四肢乏力,尤其是左臂好像不是自己一般。她看到窗外日头西斜,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妹妹,你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左臂上的伤更是撕裂开来,大夫说得好好静养。”李昙关心地说。 络秀看着眼前的李昙,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她看了看周遭,屋内陈设精致丰富,自己躺着的床上更有繁复华丽的木刻,她哑着嗓子问道: “世子,我这是在哪儿?” 说完,她再次试图坐起身来,李昙唤下人拿来了几个锦枕,让络秀靠着。 “你现在在王府。你在丰庆楼晕倒之后,我们就将你带到了王府来,请大夫为你医治。”李昙说着,端来了一碗汤药递给了络秀。 络秀看着自己穿着单衣,左臂上缠着纱带,想来大夫已经为自己医治过了,她接过汤药,吹了吹,脑子里却浸满了回忆。 “谢谢世子。”络秀说道,她此时觉得脑子里乱得很,有千万的疑问涌上心头,竟一时不知从何开口,索性将心中疑问一一抛出。 “世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唤我妹妹,还有吴王,为何唤我宓儿?” 李昙看了络秀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是天意,昨夜我在茶坊无意间看见一个男子和别人起了争执,为的是一个穿了红绳的银镯子,我凑近一看,竟发现这银镯子与我身上的这只一模一样。” 李昙说着,也从脖颈中抽出了一个项坠,线绳上穿着的正是和络秀颈上一模一样的银镯,上面雕着尾羽极长的凤凰,勇武有力,引吭高歌。络秀说道: “我这镯子是娘亲给我的,自我出生起便戴着了,世子的镯子又是从何得来?” 李昙微微皱眉,眼角划过一丝伤感,说道:“我这镯子,是母妃给我的。” 络秀的脸上显出惊讶,就听李昙接着说道:“说来话长,这镯子是母妃出嫁时,皇后赏的,原本就是一对一模一样的凤凰银镯,我出生后,这其中一只便戴在我的手上,我稍长大些,母妃就拿红绳穿了,让我挂在身上。这对银镯因是出自大内,上面的花纹自与民间不同,且绝无仿刻的可能。” “这是为何?”络秀不解地问道。 “大内贡品,若是发现仿造,死罪一条。”李昙自然地说道。 “那这镯子又怎会在我的身上?”络秀疑惑地问道。 李昙看了眼络秀脸上的疑惑,接着说道:“我昨日看见那镯子后,心中也大为震惊,就问那男子这镯子从何得来,那男子喝了酒,已有醉意,我再三询问,才得知他乃一个酒楼的账房,这镯子是一女子赠予他的,他本想易了这镯子买酒喝,可又心中不忍,便想再换回来,于是起了争执。” 络秀听李昙这么说,想起昨夜在茶坊见到弘景的场景,原来他终是不舍得将这镯子换与他人,兜兜转转,如今这银镯竟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李昙见络秀面上露出苦涩的神情,心中大致猜到了她和这账房的关系,又接着说道: “于是我跟着那男子去了丰庆楼,想着在那里就能见到这位女子,谁想一打听,原来这女子的名字是沈络秀,陇西人氏。我不由得感慨这是天意使然,我找来了沈炎,问过他之后,更加确定你就是我失散的妹妹,于是又派人去禀告父王。” “宓儿,你醒了。” 吴王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走到络秀身边,坐在床边的官帽椅上,关切地望着络秀,说道。 络秀放下手中的药碗,李昙的话让她心中的疑团越积越深,她忍不住开口道: “王爷,我不叫宓儿,我叫络秀,还有刚刚世子说,我是他失散的妹妹——” “孩子,你先喝药,听我慢慢向你解释。”吴王打断了络秀的话,说道。 络秀点点头,就听吴王叹了口气,衰老让他的双眸深陷在眼窝里,眼窝周围的皱纹蔓生了整张脸,他的脸因为过于消瘦而面颊分成了两层,说话时中间也凹了下去,络秀不由得想起梦境里那个丰姿俊朗的吴王,难以想象十几年的时间里,他 分卷阅读74 竟苍老得这么快。 “这事还要从当年说起。” 吴王开口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愧疚,他看了李昙一眼,说道:“当年我和你母妃起了些争执,你一出生,你母妃就命人将你偷偷送走,接着她也郁郁而终……” 说道这里,吴王眼中的愧疚更深,他微微低头,不敢直视络秀。 “此事毕竟涉及皇家,不好宣张,我派人在京都附近遍寻你的下落,可却没有结果,我心中哀痛,从此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今时今日我才知道,当年你被遗弃在粜麦桥边,被从陇西来京都行镖的镖师捡到,带回陇西抚养。” 络秀听到这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口中的汤药也似乎不那么苦涩,而被一种更苦涩的味道取代。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吴王,一时语塞。 “那镖师昨日还给昙儿呈了你母妃当年留下的信笺,他竟一直放在身上,上面确实是你母妃的字迹。这信笺当年就放在你的襁褓之中,信上祈求捡到你的善人好生照顾你,将你养育成人,她给你手上戴了皇后赏赐的银镯,襁褓里还附了三根金条。” 络秀将汤药一仰而尽,捧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努力消化着一切。她的娘亲,养育她十年的娘亲,竟然只是她的养母,而她的亲生母亲,却是早已奄逝的吴王妃。从她进京都的那一刻起,吴王妃的名字就不断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吴王妃是师兄弟们闲暇时的谈资,是说书先生故事里出现的人物,是弘景追查真相时怀疑的对象,是络秀打盹时给自己托梦的贵女,可络秀却从未想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遥不可及的王妃竟是自己的生母。 那她的娘亲呢?娘亲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爱她护她疼她,到头来竟与自己毫无血缘之亲吗?还有爹爹,她不过是沈炎的一时善心捡回来的孩子吗? “你母妃生前曾和我说,若是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那便取单字一个宓字,唤作宓儿,宓儿,我从未想过,此生还能见到你,还能这样叫你……” 吴王这样说着,眼眶渐渐湿润了,愧疚和喜悦都融在了泪水里,从他深陷的双眼中溢了出来。 络秀看着吴王激动的泪光,她心中五味杂陈,一层谜面揭开,却让她心头更生了万般思虑,她想唤他,却被口中的苦药噎住了。 “父王,大夫说了要让妹妹好好休息,不如我们现行离去,让妹妹睡一会吧。”李昙看着父王老泪纵横的样子,又留意到络秀脸上的迷惘和震惊,开口说道。 吴王用衣袖抹去了眼边的泪水,他缓缓起身,说:“那宓儿好好休息。” 他看到宓儿面颊上包扎的纱布和依旧红肿的脸庞,心中的愧疚更加如潮水翻涌,说道: “宓儿,我即日就禀告皇上,加封你为县主,若是你母妃在世,心中一定喜悦。” 说完,他倚着门边,最后看了络秀一眼,眸子里流露着温情,转身和李昙离开了。 络秀看着吴王和世子离去的身影,她心里一片乱麻,如何能再睡得着呢。 络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吴王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地播放着,她不是沈络秀,却是宓儿,她不是陇西人氏,本就是京都人,她不是镖师的女儿,却是吴王之女,她也并非是家中独女,而李昙是自己的哥哥…… 她昨夜在京都拔剑杀人,原以为自己这一生便到此终止,谁知老天是无心还是有情,在她准备迎接死亡的时候,一朝反转,将她一跃成了王府贵女,连在京都杀人之事都轻巧地揭过了。络秀看着这房中的珠围翠绕,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欣喜之情。 她过去十六年的身份竟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化为虚妄,她所认知的一切竟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吗? 她原是一个京都弃婴。 想到这里,络秀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随意从屋内找了件黛蓝色的长袍披在身上,瞧见小几上放着的小盒子,想起昨夜和弘景乞巧的场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她默默将小盒子放入宽袖中,打开房门,不顾吴管家的反对,跑出了王府,直奔丰庆楼。 第三十五章 络秀身上有伤,行动时伤口的疼直沁进心里,可她不顾一切,卯着一口劲,跑进丰庆楼,刚穿过廊厅,便看见赵铸坐在大堂里。赵铸见了她,站起身来,却听络秀问道: “爹爹呢?” 只这“爹爹”二字一出,络秀恍然发现这两个字如今似有千斤重量。 “镖头出去喝酒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师姐,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小包公答道,他看见络秀的脸上还贴着纱布,不由担心起来。 听了这话,络秀心中的那股劲泄了下去,她一向挺拔的身姿此时也弯曲起来。弘景从后厨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络秀佝偻着身子,面色灰白,赤着脚站在大堂里。 络秀按下心中的起伏,直起身,看见弘景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咬咬唇,刚想开口,却听见了江汝贞的声音。 “络秀妹妹,你怎么赤着脚站在大堂里?”江汝贞 分卷阅读75 放下手中的琵琶,快走到络秀身边,关切地问道。 络秀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走时匆忙,连鞋都忘了穿,她尴尬地低着头,不知道弘景的目光从看见她时,便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江汝贞敏锐地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别扭,便对弘景说道: “元公子,劳烦你去后厨端一碗热汤来,送到我的小室,我带络秀去我的小室里休息。” 弘景点了点头,络秀忙抬头说道:“江姐姐,我不用你如此劳烦……” 络秀刚想拒绝,却被江汝贞搂着身子,往客楼的方向扶去。 “络秀,别的不说,你先去我小室里,我给你找一双鞋让你穿上,虽然现在是盛夏,但寒从脚下起……” 弘景看着络秀离去的背影,默默转身去了后厨。 小室里,络秀看着江汝贞的背影陷入沉思。她本想着来丰庆楼问爹爹吴王说的事是否当真,却不想扑了个空。不过她其实知道吴王说的大抵都是真话,毕竟世上人会为了获得名声造假,为赚取钱财扯谎,却鲜少见到有人在遗弃骨肉这件事上杜撰编造的,这等名誉扫地之事若不是真的,又有谁愿意承认呢?她不过是想透过爹爹之口将事实烙印成真相罢了。 江汝贞一边找着络秀能穿上的布鞋,一边说道:“我听说昨夜元公子竟然在茶坊和别人打架,最后还是吴王世子将他带到丰庆楼来的。啧啧啧,一向文质彬彬的元公子竟然也会和别□□头相向,我猜,络秀,怕不是与你有关吧。” 络秀看着江汝贞的背影,不由得想到昨夜弘景看她的眼神,她索性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告诉了江姐姐,却省去了自己的身世不提。 “江姐姐,其实弘景说的没错,我以恩义之由默允了这桩婚事,可内心却撇不开对京都繁华的贪恋。”络秀低头说道。 江汝贞终于找到了一双适合络秀的鞋,她将鞋递给了络秀,叹了口气,说道: “络秀,你对自己太苛责了。都说京都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络秀你小小年纪,可不止吹了京都的暖风,你更进过王府,骑过宝马,享受过权势给普通人带来的方便,你心中翕动,眷恋京都的繁华,实乃人之常情。可你的心性,又岂是这样容易弯折的,你最终不也告诉你爹爹,宁死不嫁吗?” 江汝贞看着络秀将脚迈进鞋子里,试着大小,安慰她道:“你与元公子,年纪都尚小,又都有些倔强,情之一字,说起来简单,可真相处下来,不知有多少伤情的事情要发生呢。” “江姐姐,那你与阿金也经历了这些吗?”络秀想到阿金和江姐姐就要成婚,不由得问道。 江汝贞想起阿金,脸上带了笑容,说道:“我和他,那不知闹翻过多少回呢?当时我自认不过一介歌姬,又年长他许多,配不上他,可他呢,却觉得自己不过一个茶饭量酒博士,又是个外乡人,配不上我,我们两人不知因为这心底里的自卑吵过多少次,冷战了多少回。所以我说啊,你若实在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不妨冷静一段时日,等那些烦扰的思绪散了,你便会明白自己的心的。” 络秀见江姐姐说起阿金,眼角里都带了笑意,顾盼生姿,心中也受了触动,她开口说道:“江姐姐,谢谢你与我说这么多,只是我与弘景……” 络秀想到昨夜自己杀了秦睿等人,今朝又得知自己的离奇身世,现下心境大乱,前途未明,脑中只觉得一片混沌。她此刻实在无力再去将她和弘景的感情抽丝剥茧,细想她对弘景的心意了。络秀从袖子里掏出了昨夜大娘送给她和弘景的小盒子,也不知里面的蜘蛛织出了怎样的图案,只将盒子放在了小几上,说道: “江姐姐,待我走后,劳烦你把这个小盒子交给弘景。” 就在这时候,元镇端着姜汤,敲了敲木门,江汝贞见元公子来了,她忙说道: “我这琵琶还丢在大堂里呢,你们先聊,我出去取我的琵琶来。” 江汝贞走后,元镇将姜汤端给了络秀,他看着一向生龙活虎的小女侠如今半边脸上贴着纱布,左臂上还绑着纱带,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心中也生了一丝心疼。 他刚刚在门外将络秀和江姑娘的谈话听了大半,如今他冷静下来,何不懊悔当夜对络秀说的那些话。可惜,即使他将这些话悉数收回,二人也绝无可能在一起了,经过今朝,眼前坐着的络秀不再是千嶂门的女镖师,而是吴王的女儿,世子的妹妹,京都身世显赫的贵女。他元镇一个小小的账房,注定与她有缘无分。 “络,沈小姐,”元镇不知该如何唤她,却最终叫出了这么个奇怪的称号,他看着络秀的脚上穿上了江姑娘的布鞋,忍不住说道: “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定有许多事,但还是要注意身体。” 络秀看着元镇的眸子疏离而关心,憋在心中的话就这么吐了出来: “元大哥,我刚刚才知道,我不姓沈,根本不是什么千嶂门镖头的女儿,我不过是十六年前我爹在京都捡来的弃婴。” 元镇昨日就在丰庆楼的大堂中,自是知道络秀的身世,见她如此对自己 分卷阅读76 坦白,心中慨然。 “元大哥,你知道好笑的是什么吗?”络秀看了呆愣的元镇一眼,苦笑着说道:“吴王说,当年他和王妃争吵,于是王妃就遗弃了我。你说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父母啊?而且,更好笑的是,不仅我亲生父母不要我,我现在细想,爹爹怕也是为了眼前的富贵才收下了我。我本想来质问爹爹,他对我的养育几分出于真心,又有几分是看在那金条的薄面上,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他养我成人,也算仁至义尽。也许十六年前,我就该死在粜麦桥边,倒也没有如今这许多烦愁了。” “金条?” 元镇问道,他看着络秀,心中隐痛,但心中却诞生了个念头。 络秀沉浸在悲愤的情绪中,苦笑着说:“元大哥,我忘了告诉你,当年遗弃的襁褓里,还装着三根金条,后来千嶂门短暂的富贵,应就是这金条所赐。” “络秀,”元镇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王府当年控诉先父偷了三根金条,先父才被说是畏罪自杀。” 络秀点了点头,她心下一想,不由得将自己的身世与元镇父亲的死联系在了一起。不及络秀开口,元镇就分析道: “当年这三根金条原是放入了你的襁褓之中,你又被……王妃遗弃。这罪名,最终却落到家父的身上,是何原因?难道要家父做这替罪羔羊?” 说到这里,元镇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好似一幅被遮盖的画卷,如今一层层薄纱褪去,却始终有一丝薄纱还铺在画上,让人看不清晰。络秀也有同感,她略一沉思,说道: “元大哥,你曾经拜访过一位老妇人,从她口中得知了王妃的忌日,你说她曾经是王妃的贴身婢女,我想她一定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否带我见见她?” 元镇犹疑地说道:“可是那位老妇人口风很紧,我上次见她时,她戒心很重,什么都不愿意透露,吴王妃的忌日也是她无意间说出来的。” “你且带我见她,我既是吴王妃的女儿,想来她待我应当不同。” 络秀坚定地说道,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感叹人世不公,不若查清楚当年的疑案,自己究竟缘何成了弃婴。小室里的烛火扑朔,蜡炬就要滴干,底座上的灰烬化成了络秀心中的执念,她暗暗发誓,定要揭开这谜团。 元镇点了点头,瞧见络秀的眼中露出了和他一样的坚持。十六年前的三差五错,让他们两人一夜间皆成为了京都的弃儿,十六年后,许是天意让他们相遇,磕磕绊绊,无意间揭开了真相的第一层面纱。 蜡烛燃尽的时候,元镇和络秀离开了江汝贞的小室,向桑家瓦子走去。络秀先行出了小室,她没有瞧见,元镇跟在她的身后,将桌上的小盒子收在了衣袖里。 第三十六章 日薄西山,可桑家瓦子里却是华灯初上,热闹才刚刚开始。勾栏院里的姑娘们浓妆艳抹,站在二楼的栏杆下,摆手弄姿,有意无情地买弄风骚。 络秀和元镇路过了几家红灯绿酒,在一家窄小的门铺外停了下来。 “我听说,这位老妇人在这瓦子里卖旧衣,她手艺好,周边的姑娘们都爱来找她裁剪衣裳。”元镇说道。 元镇轻轻敲了门,不一会,一位老妇人应了门。她看上去六十出头,可身子骨倒很硬朗,她穿着藕荷衫子苍色裙,身上衣衫都经过精细的裁剪,十分合身。 “镇公子,可又是来找老身斗茶呀?”妇人看见了元镇,面露笑意地说道。 元镇弯身笑道:“孙婆婆,我这次带了一位朋友来,是有事情来向您请教。” 此时天色昏暗,孙婆婆看不清元镇身后姑娘的面容,便先邀请二人进屋。 孙婆婆的铺子里燃着几根蜡烛,挂满了各色织锦,孙婆婆为二人沏茶,说道: “不知镇公子有何事要问我这个老婆子啊?” 孙婆婆将茶递给络秀的时候,目光却停在了她的身上,孙婆婆乍一看只觉得眼前这位姑娘穿的黛蓝色长袍精致华丽,仿佛在何处见过,可当她凑近看清那袍子上暗绣的团花时,心下大惊,这团花纹正是出自自己之手。孙婆婆正待开口询问,却在烛火下瞧见了这姑娘的面庞。 这位姑娘五官开阔,鼻梁高挺,面容极为大气,瞬间让孙婆婆想到了已经去世十余年的贵人,只有那深邃的眸子,没有随她。 “你是——”孙婆婆的眼睛定格在络秀的脸上,问道。 络秀直视着孙婆婆脸上的讶异,答道:“婆婆,我叫沈络秀。”说完,看着孙婆婆面上的讶异不减,反添了疑惑,络秀轻笑了一声,自嘲地补充道:“我是吴王爷和王妃当年遗弃的女儿,如今凭着这银镯子和我这张像王妃的脸,又被王爷认回。” 孙婆婆听了这话,留意到络秀脖子上挂着的银镯子,确实与小世子佩戴的一样,忽地红了眼眶,叩拜了下去,口中喊道: “奴婢拜见县主。” 络秀抚了她起来,忙说: “婆婆快快起来,我不 分卷阅读77 是什么县主,更无需向我行此大礼。” 却见孙婆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泪水,口中轻诉道:“小县主,小姐穿上这王妃的衣服,真看上去和年轻时的王妃一模一样。只这双眸子,随了王爷。” 络秀听了这话,也吃惊地问道:“这竟是王妃当年的衣服吗?”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在王府休息的厢房富丽堂皇,但却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原来,她住的竟是王妃的屋子? 孙婆婆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说道:“这袍子上的团花乃是老身当年一针一线缝上去,自不会认错。” 说完,孙婆婆又看了络秀一眼,见她个子高挑,感动地说道:“想来是王妃在天有灵,保佑小姐可以平安长大。” 络秀此时五味杂陈,她没有忘记此次来的目的,尊敬地开口道: “孙婆婆,我此次来,是有些事想问孙婆婆。” 孙婆婆赶忙弯身说道:“小姐客气了,老奴自当知无不言。” “孙婆婆,你可知道十六年前,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王妃为什么要遗弃我?”络秀直接地问道,她太渴望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耐不住性子兜兜转转了。 “这……” 孙婆婆面露迟疑,“难道王爷没有告知小姐吗?” 络秀垂下眸子,说道:“王爷只说当年和王妃发生了争执,王妃偷偷送走了我。”她脑海中浮现出了吴王说这话时,他几乎不敢直视络秀,眸中的愧疚清晰可见。 孙婆婆沉默了,络秀见她不欲开口,一时心急,说道: “孙婆婆,我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可我如今长大成人,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当年王妃会抛下刚出生的我,难道她就这么讨厌我吗?” “小姐,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孙婆婆立刻说道,她瞥了眼身边的元镇,络秀知她顾虑,与元镇对视了一眼,元镇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孙婆婆,我姓元,乃是已故元管家的儿子。我和络秀因为天意在京都相遇,我这么多年都坚信先父并非畏罪自杀,我在京都苦苦追寻真相,也是为了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元镇面容坚毅,可说道最后,眸子里也流露出哀伤。 孙婆婆看了眼,想到了当年的元管家,叹了口气,终是开口说道:“罢了,老天既然让我活到这把骨头,总还要有些用处。我今日便将当年之事告诉你们,日后去地下见了王妃,也算有了交代。” 店铺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瓦子里火树银光,光明地宛如白日,店铺里点的几盏烛火将三人的影子映在织锦上,外界的喧嚷声都消熔在了光影里。 “我原先乃是皇宫里的婢女,服侍在皇后身旁,后来王妃入宫,我便被皇后安排给了王妃,贴身照顾她的起居。那时候王妃还是薛家小姐,成天净爱舞刀弄枪,连说话的嗓门都比旁人大了几度,受了不少皇后的数落。后来,许是定了亲事,又或是王妃长了年纪,等到她十八岁出嫁的时候,举止大度,完全是京都贵女温良娴舒的仪态了。” “吴王待王妃很好,两人相敬如宾,他知道王妃爱好骑射,就在府中辟了一处靶场,供王妃练箭。二人婚后不久王妃就诞下世子,之后王妃的心思便渐渐转到小世子身上,再没有看见王妃射箭了。原本府中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十年后,——” “骠骑大将军住到了府中?”络秀插嘴道,她想起了自己的梦境,预感李翼的到来是吴王和王妃情感生变的原因。 孙婆婆点点头,她有些震惊小姐是如何得知的,接着说道:“那时候广郡王还不是骠骑大将军,也没有挣来这个爵位,当时他住到府上,我们下人都称他为翼公子。翼公子当时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下人们间都流传他是被晋王赶出府的,翼公子和吴王感情深厚,他在府中一住便有近半年的功夫。” “那时候吴王朝务繁忙,回了王府便往书房里去,小世子也已经十一二岁,每日读书习字,无需王妃时时照顾。唯有翼公子闲散无事,喜欢在府中的靶场上射箭,王妃常常看他练箭,对他指点一二,两人相处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王妃的脸上也渐渐有了刚入京都时的神采飞扬。” “那这吴王妃和翼公子——”络秀没有说出口,可心中难免有了猜测。 孙婆婆摇摇头,说道:“我是王妃的贴身婢女,自是可以听见王妃和翼公子的闲谈,两人很是投机,可谈论的都是些练兵习武之事。王妃和翼公子虽远处看起来神采奕奕,可若走近了,两人口中说的全是上阵杀敌,排兵布阵,我在一旁听了都觉得了无趣味,并无私情可言。其实不仅是我这样想,元管家一直料理府中事务,也听到过好几次两人的谈论,曾暗地里打趣说王妃和翼公子是兵痴相遇,该是异性兄妹。” 提道元管家,元镇不禁侧身,认真地聆听起来,却见络秀问道: “既是如此,那吴王和王妃又因何发生了争执?” 孙婆婆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那一年的光景,缓缓说道: “只因为,那一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下子让 分卷阅读78 王爷和王妃的关系紧张了起来。” “哪两件事?”络秀问道。 “这第一件,乃是王妃成亲前有一座郊外的宅子,乃是薛府的旧宅。这旧宅在京都城外,宅子极大,乃是当年世祖赏赐的,包括了一大片的树林,林中还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王妃刚入京都的时候时常去那宅子里狩猎。” 络秀想起自己曾和世子出城狩猎,去的宅子应就是这一座了。 “翼公子不仅沉迷习武射箭,我们后来才得知,他还一直把京都贵族儿郎们召集在一处习武射箭,王妃竟偷偷将自己的这座旧宅让与翼公子使用。有一日,王妃和翼公子一起去了这座旧宅,可偏偏那日发生了一件祸事。” 孙婆婆的眸子里仿佛又再现了那几日的情景,说道:“那日王妃和翼公子去了薛府旧宅,不巧小世子下学后独自一人去了空无一人的靶场,他在试图拉弓射箭的时候,一不小心拿反了弓箭,羽箭直直射向了小世子的胸膛。幸好下人及时赶到,射中的位置不深,经过大夫救治后没有性命之忧。但是经过这件事情,吴王暴怒,和王妃大吵了一架,下令这弩场再不准使用,而当他得知事发当时,王妃和翼公子在薛府旧宅的时候,他便认定王妃有了私情。” “这吴王是不是有些太过专断了,婆婆您不是说还有其他的贵族儿郎也在旧宅里练习吗?”元镇问道。 孙婆婆叹了口气,说道:“这吴王心中的妒意恐怕不是一日两日,王妃对着吴王时向来温柔寡言,可在翼公子面前却时常口若悬河,在吴王心中,王妃只怕早就有了私心。可就在这个时候,王府里发生了第二件事,这是件喜事,可这喜事却让整件事雪上加霜。” 说完,孙婆婆看向了络秀,络秀眨了眨眼,正想着婆婆为什么忽然看向自己,却猛地反应了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王妃有喜了。王妃自从生下了世子后,一直没有生育,可却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吴王便对这孩子起了疑心。吴王和王妃的关系急转直下,可两人又都心高气傲,每次争执后谁也不肯低头。小世子受伤之事不久便让皇后得知,皇后一向不喜王妃耍刀弄剑,知晓她竟让贵族子弟在旧宅里习武,更是气急攻心,从此缠绵病榻。王妃一向孝顺,那日我随王妃进宫,她哭着答应皇后,此生再不骑射,也不会再谈论与习武练兵有关之事。也是那日,她向皇上进谏,说翼公子有领军之才,希望陛下能派他到父亲右骁卫大将军身边,随大将军出征,还说翼公子日后定为将材,父亲也算后继有人。” “王妃倒是性情刚硬,心直口快。”弘景叹道。 孙婆婆默默叹气,说道:“恕老奴直言,王妃却也是这性子,最后害了她。翼公子走后,吴王和王妃争吵不断,吴王认定王妃有了私情,这孩子非他骨肉。小姐,这世上的事情,若要证有容易,证无却难。王妃愤懑不已,她性子又刚烈,只道自己受了委屈,丝毫不肯向吴王低头,半句软话都不愿说。王妃快临盆时,一日又与吴王发生了争吵,吴王怒言道,待孩子生下来,便丢失荒野,还推搡了王妃,导致王妃早产。” 孙婆婆默默看了一眼络秀,其实那时候吴王和王妃争吵,时常恶言相向,吴王称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为孽畜,还怀疑连小世子都不是自己的孩子,甚至有一次恶狠狠地说要杀了王妃肚子里的孽障。吴王那时被嫉妒迷惑了心智,心中只有那些无稽的猜测。她不忍伤了小姐的心,便隐去不谈了。 “所以后来……”络秀默默开口,大致猜到了之后的故事。 “自那次争吵到小姐出生,王爷一次都未来探望过。当时皇后病重已不理事,大将军又远在疆外,王妃一人在京都无人依傍,她产后心中郁结悲痛,害怕孩子真的被吴王丢到荒郊野岭,便托元管家从库房取了三根金条,又拜托元管家将孩子连夜送走,找一处京都热闹之地放下……” 孙婆婆说道这里,络秀只觉得心中悲痛,却听孙婆婆抹了抹眼泪,说道:“元管家为人高义,他一开始不愿做遗弃孩子这样的事情,但禁不住王妃的苦苦哀求,加上他也目睹了王爷的疯狂和偏执,便最终连夜抱着孩子离开了王府。孩子离开后,王妃许是心灰意冷,趁下人们都熟睡的时候,只穿着一身单衣,在秋夜里赤脚离去了。” “那后来呢?”络秀和元镇追问道。 孙婆婆眼里闪了泪花,她忍住呜咽,说道:“第二日吴王发现孩子和王妃都不见了,便疯了似的派人去寻找王妃。可京都之大,又岂是一时可以找到的呢?吴王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京都城中乐声大作,云锣,唢呐,古琴,竹笛所有的乐器都演奏了起来,最终,吴王在城南找到了王妃,她自缢在了单雄信墓的枣树上。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日是霜降。” 络秀听到这里,眼泪盈满了眼眶,元镇这时候问道:“那家父呢,元管家后来怎么样了?” 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王爷悲痛欲绝,又派人去寻孩子的下落,等他们找到元管家的时候,他已经服毒自杀了。王府给他按了个盗窃之罪,说他畏罪自杀,这真是无稽之谈。我猜测元管家这般正直之人,定 分卷阅读79 是内心难以忍受这样的煎熬,也怕万一王爷逼他交出孩子的下落,愧对王妃,才会有此之举的。” 络秀看了身边的元镇一眼,见他眼角带泪,原来,弘景的父亲竟是因她而死,一时心中愧疚,不敢再看他。 “这之后,王府为了顾及颜面,对外只说王妃难产而死,与此事有牵连的下人要么驱逐,要么流放。我当时因着是皇后安排在王妃身边的,故只是被驱逐出了王府,我一向手巧,从此便靠着做些缝补的手艺勉强度日,如今这家旧衣铺便是老身所有的家当了。” 孙婆婆说完,剪了灯火,静静地看着火烛荧煌。时过境迁,这十六年前的风雨早消逝在京都的喧闹繁华里,又有几人会记得呢? 第三十七章 络秀和元镇告别了孙婆婆,走在热闹的桑家瓦子里,京都夏夜的南风带着河水的潮气,直直地向两人扑来。 元镇低下了头。他想起孙婆婆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得知了当年真相,证明了心中一直以来的坚守,父亲果真是一个刚直之人,他没有偷盗金条,更没有畏罪自杀。可是,当期盼已久的实情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层细纱的时候,他的心中竟没有喜悦,却被酸楚一点点填满,原来真相的味道,如此酸涩。 他脑海中浮现出京都外的农舍,父亲出生和逝去的地方。他仿佛看到十六年前,父亲独自一人在家徒壁立的农舍里,内心充满了彷徨和煎熬。叔叔说,父亲做王府的管家多年,尽心尽责,忠诚职守,父亲最终却背叛了王爷,私自带走了王爷的骨血。可父亲一生正直高义,他心知王爷疯魔偏执,又怎能拒绝王妃的哀求,眼看着刚出生的婴儿生死未卜,不救她一命呢?可救人一命,却是抛弃襁褓中的婴孩,他必是良心受损,更加自责难安。 元镇仿佛看见父亲枯坐在农舍里,一夜间成了不忠不善之人,父亲的双眸里有着正义的哀愁,若是王爷赶到,他究竟要如何答复?忠善无法两全,父亲的内心深处又遭受着抛弃婴儿的自我谴责。瓦子里人来人往,影影绰绰,元镇仿佛看见十六年前的父亲在百般折磨中,服下了剧毒。 可是我呢?元镇恨恨地想道。当父亲允诺王妃,抛弃婴孩,当父亲背叛王府,服毒自杀,他做桩桩件件时可曾想过自己的孩子?元镇木然地走在瓦子里,人影憧憧,他却觉得形单影只。 元镇看了身边的络秀一眼,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是自己心尖儿上的人,竟还是当年父亲放弃自己,甚至放弃生命而保护的孩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他和络秀初遇的时候,便对她心生了爱意。莫名地,他喜欢对她笑,和她讲京都趣事,他禁不住向她吐露身世,他见她一展笑颜自己心中便快乐,见她垂了嘴角自己心中也难安息,他只想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现在她面前,让她知道自己可以护她爱她,却原来,这不知所起的深情里还藏着这样的天意弄人。 元镇和络秀一路无话,各有心思,在喧闹的瓦子里孤寂地走到了尽头。元镇看着络秀脸上和身上的伤,想送她回王府,却听络秀率先开口道: “元大哥,你先回丰庆楼吧。” 元镇见络秀失落的样子,心中不放心,身子不动,却见她坚持说道: “我想一个人走一走,元大哥,你先回去吧,我也回王府了。” 元镇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看了眼络秀,见她坚决,默默点了头,两人就此分别。 络秀走了许久的路,迈进府门,她此时只觉得累极了。她看了眼烛光里的王府,飞檐上雕着各式祥贵的图案,琉璃瓦片闪着灼灼荧光,孙婆婆的话从她的心中投映到这空荡堂皇的庭院里,络秀恍了恍神,却似乎看见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身影,穿着华丽的百褶裙,寂寞地倚在朱红色的圆柱旁。 “母亲……” 络秀失声唤道,眼里顷刻蓄满了泪水。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王爷急得就要派京中驻军去找您了。我这就去通知王爷,对了小姐,您饿了吗,要不我命厨房给您准备些吃食,还有您的汤药,我也吩咐给您端上来……” 吴管家的声音唤醒了络秀,她失落地揉了揉眼,那抹身影消失在了黑夜里。 吴管家领着络秀回了屋子,一路说道: “小姐,这王府里没有其她女眷,终日里只有王爷和世子二人。您如今回来了,我明日便吩咐下人准备小姐的吃穿衣行,这几日安排上恐有不周,还望您不要介意……” 没过多久,吴王赶了过来。 “宓儿,你这是去了哪里?”吴王秉烛望着络秀,关心地问道。 “没有去荒郊野岭,王爷不必挂怀。” 络秀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细致的团花纹路,淡淡答道。 她抬起头,留意到了吴王的眼里一时失神,想到母妃的惨死,心中有了恨意,又说道: “王爷,我十六年来都叫络秀,还请王爷也称我络秀。” 吴王听了这话,猜到络秀得知了当年之事,心中的血像眼泪一样沁出,他轻声说道: 分卷阅读80 “络秀,你心中有恨,父王理解。只希望你给父王一次弥补的机会……” 络秀注视着眼前的吴王,她亲生的父亲。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显得眉骨如一道山峰,横亘在脸中,裂纹蔓生在他瘦削的面庞上,直要爬进他深邃的眼窝里,他满头的白发中青丝难觅,络秀忽然觉得眼前的吴王看起来衰老极了,想来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原本在喉中的那些控诉之词被络秀随着汤药咽了下去,她没有说话,只是观察起这间屋子来。 吴王见络秀不语,只当做她默许,就带了亲近的语气说道: “宓儿,啊,络秀,你看这屋子原是你母妃的,她生前所有的物什,我都让下人保管好,她的衣服,香囊,首饰,都在这屋子里,原封不动,你若是有喜欢的,便随意挑,我相信你母妃定是开心的。啊,我明日让昙儿带你去做些新的衣衫可好,这京都里,只要是你喜欢的,父王都买来给你……” 络秀默默点了点头,看着吴王一脸慈父的模样,脑海中又想起了孙婆婆的话语。面前的吴王眸子里的愧疚是真挚的,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如此执迷不悟呢?络秀直言自己有些累了,吴王让她好生休息,先离开了。 第二日,络秀早早起来,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看着屋子里的金装玉带,桌子上的翠羽明珰,箱子里的衮衣绣裳,屋子外雕栏画栋,整个王府宛如一座靡丽的樊笼。 络秀不喜欢下人服侍,早让她们都先退下了。她在繁复华丽的衣裙中挑选了一件水色襦裙服,上面还挂着黛绿色的蝉纱披帛,穿上后这宽大的衣袖不时触碰到屋子里华贵的陈列,让她行迹也不由得小心起来。 “妹妹。” 李昙这时走进了她的屋子,唤了她一声。 “世子——”络秀刚开口就被李昙打断。 “你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该叫我兄长,或是唤我哥哥。”李昙说道。 络秀抿了抿唇,唤了声“兄长”。她看着李昙一直微皱的眉头此时舒展了些,不禁想问他对母妃的事情知道多少,他的眉头又是何时开始就一直蹙着呢。 李昙见络秀脸上询问的表情,便说道:“兄长今日带你去购置些衣物,你看可好啊?” 李昙见络秀不语,又说道:“妹妹,你身为王府小姐,不日就将加封为县主,吃穿用度自当于旁人不同,妹妹也应有专门的裁缝,这些吴管家都在安排,我们今日先去京都的集市里逛逛,妹妹有喜欢的只管告诉为兄。” 络秀不忍拂了兄长的好意,便答应了。 “我记得小时候,母妃告诉我,我要有一个妹妹,我心中甚是雀跃。我还曾经对着母妃的肚子给你唱过曲儿呢。”李昙似乎察觉到了络秀的沉默,竭力说些高兴的事儿。 李昙是一个好兄长。他带着络秀去了京都贵女们常去的几家铺子,掌柜们见了李昙和络秀都是格外客气,点头哈腰,凡是络秀多看了两眼的李昙都命人包了起来,仿佛银子是夜间天上的繁星,数之不尽。络秀忽然觉悟道,兄长眼中的京都与自己眼里的京都本就是那么不同。 络秀因心中有事,一路少言,她见李昙为妹妹购物的兴致得了满足,终于开口说道: “兄长,我想去一个地方。” 李昙挑了挑眉,说:“妹妹还想去哪里买东西,只管告诉为兄。” 络秀摇了摇头,她说道: “我想去单雄信墓。” 李昙的面容凝固了,他叹了口气,却没有拒绝。 “为兄陪你去。” 李昙命身后随侍的下人先回王府,自己和络秀两人往单雄信墓走去。络秀无意隐瞒,就在路上将昨日从孙婆婆那里听来的往事悉数告诉了李昙。 李昙听后,眸子里也流露出了悲伤的神色,母妃的死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这些年来,无论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却缅怀她,那些记忆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深埋在心,但悲痛却丝毫无减。 “妹妹,为兄一定会加倍对你好,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遇到了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哥哥。” 李昙握住了络秀的双手,坚定地说道。母妃自缢的时候,他还太小,只能任由父王和母妃争吵,自己只知道恐惧地瑟缩在门外,每次回想起来,他都恨自己当时为何不能挺身而出,保护母妃。他甚至,甚至还怀疑过母妃,怀疑她是否真的像父王说得那样不堪。时过境迁,他只要一想起自己心中有过莫须有的猜测,就愧疚不已。 他看向络秀那张像极了母妃的面庞,暗暗发誓,如今寻回了妹妹,他一定要护她周全。 “兄长,你能帮我一个忙吗?”络秀想了想,问道。 “妹妹请讲,为兄一定尽力而为。”李昙答道。 络秀走在嘈杂的巷子里,她看着往来的行人,开口说道: “兄长,我想请您为元管家翻案。” 络秀见李昙凝眉,接着说道:“元管家当年是为了我的安危,才将我带出王府,最后自杀,从而背负 分卷阅读81 了偷盗之罪的骂名。若是元管家依旧背负着罪名,我心中难安。” “而且,”络秀顿了顿,说道:“元管家一日为罪人,其子元镇便一日为罪人之子,无法科考,不能入仕,我心中更是愧疚……” 络秀与元大哥在一起,自是知道无法科考是元大哥心中的隐痛。元大哥满腹诗书,却无用武之地,他虽从未对她说过,她却知道他心中的遗憾。 李昙听到这里,不由得说道:“妹妹,你放心,虽然此事涉及到王府密辛,但我定会想办法为元管家脱罪。” 说完,李昙看向络秀脸上的失落,问道: “不过妹妹,你和那元镇,是什么关系?” 他见络秀脸上神情复杂,以为她不会回答,却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 “兄长,在你要娶我之前,我与元大哥已经私定终身,是你毁了我的姻缘。” 李昙听了这话,一时神色尴尬,呛得他说不出话来。络秀这性子,有时候和母妃真是一模一样,刚直爽快,他觉得面上难堪,于是转移话题,说道: “妹妹,你看,前面就是单雄信墓了。我之前特意在母妃去世的地方添置了一处新宅,我思念母妃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射箭。小时候母妃教我射箭时,眸子里的光亮格外吸引我,我到现在还记得。可惜我不像妹妹,在箭术上没什么天赋,小时候练箭受伤后,之后射箭总是难免犹疑,箭术就更是止步不前了。” 络秀想起,她第一次在秦府看兄长射箭的时候,兄长确实会拉着弓犹豫,却不想背后竟有这样的原因。 正说着,两人就到了单雄信墓前,却发现这墓前竟伫立着一人,那人看背影清瘦有力,络秀想此人必是习武之人。 待那人转过身来,发现竟是骠骑大将军李翼。 第三十八章 李翼今日脱下了戎装,只穿了一件青色长袍,他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落在络秀身上,显然有话想对她说。 京都可真小啊,看来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络秀乃吴王之女的事情便在京都王族中传遍了,李昙不经想到。他看了李翼一眼,面色不悦,当年若不是他,母妃也不会与父王争执,更不会最终自缢于此。 李昙看了身边的络秀一眼,显然也是有话想对李翼说。 “妹妹,我在旁边的宅子里等你吧。” 李昙说道,他瞥了李翼一眼,便往旁边走去。 络秀走到了单雄信墓前,她本只想来祭奠母妃,却没有想到今日会碰巧在这里遇见骠骑大将军,听他说道: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觉得你长得和你母妃很像,只当做是巧合,却不想你却是她的女儿。” 络秀抿了抿唇,说道: “我也没有想到我与大将军会有这样的渊源。” 今日天气闷热,硕大的枣树枝繁叶茂,倒辟了一处阴凉。她望着眼前的枣树上四横的枝丫,想象着十六年前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境自缢于此。 “你的母妃是我的伯乐。” 李翼感慨地说道:“当年京中人都道我为纨绔,我躲入吴王府,住了几个月,这期间,吴王曾多次劝说我入朝为官,姐姐也来王府劝过我,可我当时嚷着拒不入仕,坐实了纨绔子弟的称号。若不是你母妃赏识我,帮助我,引荐我,我怕至今还是不务正业。” 络秀看着身侧的李翼,他在边关多年,身上虽不着盔甲,只一身青衣,却有大将的风范,器宇不凡。 “大将军,我有一事这两日压在络秀心底,不吐不快。”络秀说道。 李翼笑了笑,说:“你倒是连性子也和你母妃当年像极,说吧。” 络秀看着一片枣叶随风飘落,说道:“当年……为何母妃会待你不同?”孙婆婆说,王妃与翼公子在一起时,连眸子也神采奕奕,这才引来了王爷的嫉妒。 李翼听了这话,嘴角划过一丝酸楚的笑意。 “你这问题你父王曾经也问过我,他看到你母妃与他在一起时温婉贤淑,可与我在一起时却那娴静的性子便消失了,神采飞扬,还陪我做出些糊涂事。” 络秀心想,李翼说得糊涂事,大概就是与李翼召集京都儿郎在薛府旧宅练兵吧。 “可你父王不知,你母妃并非因为我而神采焕发,她不过将她遥不可及的梦想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她此生都无法从军,故在听到我欲从军的想法时才格外激动,她激励我出征,早日收复闽越,击退洋夷。在王府的几个月里,她同我操练,与我聊兵书阵法,在说起这些时,她似乎又回到了平沙战场上,所以面上才会神采飞扬。” 说道这里,李翼的脸上也带了一丝笑容,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可最终证明,你母妃生在将门,精通兵法,却对京都暗藏的危险一无所知。皇上得知薛宅练兵一事,疑心生鬼,你母妃入宫引荐了我,言语间向皇上表明,薛氏希望日后由我来接替大将军之职,不仅是做了我 分卷阅读82 的伯乐,也是绝了皇上猜忌之心。可谁知你母妃之举虽绝了皇上的猜忌,却是抱薪救火,让你父王的妒忌之心愈燃愈烈。” “你父王那时候性情大变,他一面嫉妒你母妃对我的力荐,认为她待我不同,定有私情。一面又怀疑为何那么多人劝我入仕,我皆不从,可你母妃劝我从军,我却欣然答应,他认定我心中对你母妃也一定怀有私情。我之后早早地远赴边疆,也是想避嫌,断了你父王的狐疑,谁想到之后事情竟落得如此田地。” 李翼看着茂盛的枣树,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愧疚。 络秀想到她曾在单雄信墓前打盹时做的梦,皇后说这锦盛背后的险境要几倍于沙场,原来竟是事实。母妃逃得了皇权的谋害,却躲不过皇家的箝制,最终挣不脱这王府的樊笼,自缢在孤零零的枣树上,盼着单雄信将军保佑,证明她的清白。 络秀心中苦涩,她听李翼说道: “我听说吴王府找回了女儿,心里替你母妃高兴。我今日来此,也想告诉她,如今闽越收复,市舶司在刺桐正式成立,她生前盼望,如愿以偿。” 络秀问道:“市舶司真的成立了?” 李翼点了点头,说道:“刚得了陛下的旨意,市舶司新成立,我那外甥李桢会随军出发,他得了个朝散请郎的官职,也会前往市舶司。” 络秀点点头,问道:“大将军,那您呢?” 李翼笑了笑,说道:“我已年逾不惑,本想在这京都安度晚年,可如今洋夷却占了安南,陛下下旨,命我再次率军南下,三个月后王副将会随着市舶司一起出发,乘船远行。而我则先去东都觐见皇上,再与他们会合。” “王副将可还好?”络秀想起了王副将过去对她的提携,不由得问道。 李翼笑了笑,说:“她这几日在城外整军,有些忙碌,你要是得空,不妨去骠骑营找她。” 说到这里,李翼回想起了什么,说道:“你这箭术,倒是比得上你母妃当年的水平。” 络秀听了李翼的话,莫名有些心动,她也想着随着大军离开这京都,她熟知北上风光,对南疆风物,却还一无所知。 李翼言毕,便于络秀告辞。两人转身,却发现李昙一直没有走远,就站在远处的白墙下,伫立不语。 络秀自那日回了王府后,心中想了许多。这些日子,她收到不少京中贵女邀请她小聚的请帖,她只去了一回,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再也没有去过。她那日穿着繁复的百褶裙坐在京都贵女们中间,她的伤痕斜斜地挂在脸上,未施粉黛,却有好几个贵女夸赞她容貌出众。络秀看着她们眼神里的真挚,不由得想起了初次进京在香铺里遇到的那位卖假货的妇人,一时竟不知她们的话里有几分真了。 “我听说妹妹可要被封为信安县主,食邑两千户呢。”一位姓周的姐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络秀说道,她这话立马引起了贵女们的议论和钦羡。络秀确是听父王说了封位的事情,可之前,她却对着县主之事全没上心。 在哥哥李昙的帮助下,元管家得以平反,弘景不再是罪人之子。她去过丰庆楼两次,弘景却都不在,听江姐姐说,他正在一心准备科考,所以不再做丰庆楼的账房。络秀隐隐感觉到,经过这番,弘景似乎是在避着她,她与弘景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痕,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慢慢修复。 爹爹得了吴王的赏赐,在城南有了一座宅院,安度晚年,络秀去探望过他几次,如今爹爹同自己讲话分外客气,父女俩宛如外人,倒是生分了起来。千嶂门并没有名存实亡,爹爹把吴王赏赐的一半金条都交给了赵铸,让他撑起镖门。小包公临回陇西前告诉络秀,只要还有人让千嶂门送镖,他便愿意送货,他入镖门晚,没看见镖门曾经的风光,只希望能在他的手里,再现千嶂门的繁荣。 日子一天天过去,络秀每日看着婢女为她套上华丽的衣裙,渐渐习惯了下人的伺候。她坚持住在了母妃的屋子里,那柜子里的锦绣只比过去还要耀人,李昙恨不得将整个京都的名贵罗娟都塞进这间屋子。 吴王时常想方设法与络秀搭话,他前几日将母妃的嫁妆全部交给了她,又为她添置了许多珠翠。而不知哪次三人用膳的时候,络秀看着吴王关心地为她夹菜的模样,轻轻唤了他一声父王。 两个月一晃而过。这日清晨,络秀在府中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走到了荒弃的靶场,皮制的箭靶已经裂开,霉迹斑斑,场内杂草丛生,络秀仿佛听见母妃曾在这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听她高谈战场上的见闻。 “钩形阵攻击性极强,但我发觉其短板在于……” 络秀踏过杂草发出的声响打断了她耳中的声音,靶场上空无一人。络秀从袖中掏出了小弩,这小弩一向是她的宝贝,可她如今穿着宽袍长袖,腰间配饰香袋尚可,却无法挂得了小弩,只能将小弩藏在袖子里,可走起路来还是不便。 络秀拿出小弩,对准了皮靶子,却发现水色的长袖盖住了弩臂,她又用左手将袖子挽了挽,可弩机还是被袖子盖住了,她索性将袖子都撸了上去,弩机和弩臂都 分卷阅读83 露了出来,可看着那皮靶子上的蜘蛛网,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曾经练箭时她可做到一碗水放在胳膊上,一箭射出,而水未洒半滴。可如今套上这层层锦绣,她却觉得若是胳膊上放一碗水,怕是箭一射出,碗就要落地。 她猛地意识到,似是有一把精致的枷锁不知从何时一点点附着在自己的身上,让她从此再也射不出那连珠箭了。 络秀干脆将小弩又藏回了衣袖里,她回屋子里换上了骑装,大步走出了王府,直奔向了城外的骠骑营帐。 第三十九章 当晚,李绪来了兴致,一家三口坐在吴王府角楼的高亭里用晚膳。桌上满满当当放了各色菜肴,光肉菜就有螃蟹酿橙、炙羊肉、润兔、南炒鳝、煨牡蛎,还有数碟蔬菜瓜果和主食。 从亭子里远远望去,京都城内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遥遥地扑朔着,整个京都似乎都在脚下。 三人用膳时,李绪为络秀夹了一块炙羊肉,说道: “络秀,你母妃生前最爱这道菜,你且尝尝,看是否喜欢。” 络秀点点头,吃了一口后停下筷子,对李绪和李昙说道: “父王,兄长,我想和你们说几件事。” 李绪和李昙见络秀正经的模样,也放下了筷子。李绪问道: “络秀,什么事你要与为父说?可是府内吃得住得不习惯?” 络秀摇了摇头,如今她虽没有县主的名号,可吃穿用度却完全不亚于县主的待遇。可这两个月来,她只觉得身上这衣物越来越沉,沉到她都快要举不起这手中的□□了。她总能在这王府里看见母妃的身影,仿佛曾经母妃的牢笼正渐渐置在了她的身上。 络秀开口道: “如今圣上还未下旨,我想请父王上书,不要赐我县主的封号。” 李绪听了,心头诧异,问道:“络秀这是何意?” 李绪又接着说道:“你乃我的嫡女,县主的封号是你自出生起便应得的。络秀,你可是怪父王没有早些寻回你,所以才不愿要这封号?” 说到这里,李绪的脸上又闪过一丝愧疚。 络秀摇了摇头。今日,她在射箭时忽然明白,母妃当年将她放在粜麦桥边,不仅是害怕王府容不下她,还是希望她能过一个平民女子的生活,不受这皇家王族的束缚,不像母妃一样困在这看不见的牢笼里。只是母妃不知道,平民女子亦有平民女子的不得已,普通百姓讨生活,是看得见的艰辛与难熬。 络秀说道:“父王,我是您的女儿,我只是不想承这县主的封位。” 李绪和李昙听了这话都诧异地望着络秀。络秀知道,若被封为县主,食邑千户,吃穿用度一切华贵,与常人不同,可同样的,承了封位,必尽其责任,必受其缚约。她那日在京都府里看见的贵女们的生活,既不是母妃期寄的,亦不是她想要的。她感谢爹爹,带她走南闯北,如今,她的世界,在这王府之外。 “可是络秀—” 李昙还想说什么,却被络秀打断了。 “我今日去了骠骑营,已经决意加入王副将的麾下,一月后南下出征安南。”络秀说道。 李绪震惊地没有说话,而李昙脸上复杂的神色似乎早已料到了络秀的决定。络秀抿了抿唇,坚定地说道: “我若要封位,我自己来挣。” 她又想起了今日在骠骑营与将士们比武切磋的场景,当她将全身气力融在剑里时,她两个月来第一次感受到畅快,得知身世以来的挣扎随着剑气消散在了空中。 李昙对妹妹的了解要比父亲多。他看着络秀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渴望,不禁说道: “父王,妹妹擅长骑射,她若随军出征,定能为吴王府,也为李氏子弟争光。” 是啊,络秀再一次意识到,她如今不是沈络秀,而是李宓,字络秀。 李绪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络秀,灼灼的目光仿佛又在她的脸上寻找着王妃的影子。他看着络秀眼里的期盼与执着,时隔多年,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说道: “既如此,我明日便上书圣上,为你求个武官的职位。我吴王的女儿从军可不能与平民相同。” “父王,我不需—”络秀刚出口,就被李昙打断了。 他摇摇头,对络秀说道: “络秀,你得了武官职位,上阵我们也能放心些。你就将这当作父王和兄长的一片关心吧。” 络秀听了,只得点了点头答应。 一个月后,五丈河横桥。 “络秀,就要出发了,你还在等谁吗?” 李桢如往常一样,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百褶长袍,眼角也着了藕荷色的眼影,宛如秋日里反季的莲花。他与络秀一起站在船上,京都外的五丈何水在秋风的吹拂下飘来阵阵凉气,李桢穿得清凉,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络秀没有说话,她穿上了一身戎装,只是静静地看着京都的方向。父王和兄长亲自送她登船南下,连江姐 分卷阅读84 姐和阿金也来了城外为她送行。现下他们离去,五丈河上停泊了数十辆船只,络秀却觉得空旷极了。 “不曾想,兜兜转转,你我竟都是李氏子弟。”李桢见络秀沉默,就找了个话题说道。 络秀也心生感慨,如今,她身为宣节副尉,仿佛是另一个人。 李桢看着宽阔的河面,谈起了他的计划:“等我到了刺桐,定要远洋诸国,山海有经,博物有志,一物不知,君子所耻。” 络秀听了,笑了笑,只觉得李桢许是要离开京都的缘故,他今日身上有了一种格外的大度。 “络秀,我们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京都了。”李桢刚刚和平淮令宋淮南话别了许久,此时在这豪情中难免生出一丝不舍。 络秀想起平淮令宋大人也来了城外送行,不由得说道: “你和宋大人关系真好。” 心中的人约莫是不会来的,络秀不禁伤感地想到。 李桢似是识破了络秀的心思,说道: “你说我们这出行的日子可真不凑巧,正好碰上了一年一度的明经考试。络秀,你说那些科考的学子此时应该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吧。” 络秀垂了眸子。她听江姐姐说了,元大哥报名了今年的明经考试,自是无法赶来送别。可这三个月,她都未见元大哥一眼,即使他今日没有这场考试,还会来见自己吗? 李桢看着呆呆地望着都城方向的络秀,问道: “络秀,你既然如此不舍,又何必远行呢?” 他见络秀不语,打趣说道: “罢了,我忘了望夫石是不会言语的。” 络秀瞥了他一眼,见李桢眼角还泛着红,她继续望向远方,悠悠说道: “桢公子和宋大人适才执手相看泪眼,此刻倒是声如洪钟,不再无语凝咽了?” 李桢想起方才自己涕泗横流的模样,难免惭愧,他吃了瘪,不再说话,也随着络秀一起遥望起京都来。此时河面上起了浓雾,从船上眺望,通都大邑,节物风流,京都隐在雾里。 “络秀,你看我们从这里望去,京都都显得缥缈了起来呢。”李桢说道。 络秀有感而发,“是啊,忽然觉得,在京都的时光,宛如一场华胥之梦。” 两年前,她几乎羡慕每一个住在京都里的百姓,而如今,她明可以坐在高亭里赏万家灯火,却等不及似地要逃离京都。果真梦华过后,无法停留。 李桢听了这话,慨然吟道:“所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这梦华外的世界,京都里的人,又怎会知道呢?” 船夫吹了号角,终是到了离去的时候。络秀正准备收回视线,却看见苍色的岸上出现了一身青衣,从白雾中向他们走来。 “络秀,你看这身影像不像丰庆楼的账房先生。” 船已经开动,岸上的青衣见状也跟着跑了起来,在迷雾里宛如一道青色的影子,络秀努力看清了他的脸,那双桃花般的眸子正往一艘艘船上望去,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弘景!”络秀欣喜,大声喊道。 那身青衣循着声音,向络秀所在的船只跑来,只见他挥了挥手,也大声喊道: “络秀!” 络秀趴在栏杆上,看见弘景抱着一个木盒朝她奔来,他宽大的衣袍绊了他的步子,弘景摔倒在地,盒子里盛满的白团子滚落了出来。风吹散了迷雾,络秀认出了地上的的金橘团。 雪不能甜橘小酸,若为有此蜜冰团。 “我昨晚亲手做了你爱吃的金橘团,还在里面塞进了红豆……” “你觉得这金橘团如何?我知你不喜酸,特意磨了白糖融在里面……” 那些与弘景相关的回忆涌入脑海,络秀原本酸涩的心中一丝丝流入了金橘团的甜蜜,仿佛那几个落在地上的团子都进了她的腹中。 原来君心似我心。 她笑得咧开了嘴,望着岸上的青色身影渐渐渺小成了一个点,消失在视线里,只觉得一股热流盈满心房。 此刻,河岸彻底消失在了雾里,船队在平静的河面上驶去,远离了繁华的京都。